《不辞冰雪为卿热》 第1章 《 不辞冰雪为卿热(清宫)》 作者:青木香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聚宴 康熙五十年,冬。 巧萱用力的搓着手,冻僵的手指总算有了些知觉。今夜,九阿哥胤禟请了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及各府的内眷来贝子府听戏。她在府中的地位不高,只被安排坐在离戏台最远的角落里,身旁的碳炉由于没人及时来加碳,早已熄了火。她裹紧了身上的石青色棉袍,仍不住连打了个两个寒战。见看台中间两桌主位上的阿哥福晋们皆是裘衣华服,四下的暖炉也都烧得通红火亮,几个怕冷的内眷还都捧上了手炉。叹息着取了桌上的一小盅酒一饮而尽,却也是凉的。 她面貌仅数清秀,阿玛又只是汉军旗的一个从七品统领,选秀入了宫也只是分到荣妃娘娘那里做了洗衣的粗使丫鬟。原以为就要这样渡过漫长的十年禁宫生活,却不想一朝被九阿哥相中。 那一天,她在储秀宫的后院子里晾衣服,嘴里哼着家乡的山歌。 “你叫什么名字?”低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巧萱猛得转身,见台阶上一位青年懒散的倚着廊柱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身宝蓝色的长袍,外罩着件银白色滚金丝的马褂,手中晃荡着马鞭,英挺俊美,玉树临风。 “奴婢巧萱见过九阿哥”。她忙放下手中的衣裳跪下磕头。 四周很安静,偶尔只听到秋风拂过梧桐树时发出的沙沙声。下颌微痛,一柄马鞭递过来将她的脸轻轻抬起。逆着光,巧萱恍惚的望着眼前人,在诸多的皇子中以九阿哥和太子长的最好,旁人都说生得像他的生母宜妃娘娘,所以面貌偏似阴柔,幸得两道浓密的剑眉增添了几分英气。但九阿哥平日里总是阴沉着脸,不似八阿哥那般和善,所以每次遇到他,自己总是惊惊颤颤的跪在人群中,不敢多瞅一眼,可此时当对上那双深潭般幽邃的眼时,却已迷失了心神—— 自后她便进了贝子府,一时间不知羡煞多少和自己一般在宫中苦苦煎熬的姐妹。可又有谁知进府后,面对府中那群娇艳俏丽的福晋侍妾们,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为红花而作陪衬的绿叶,只是风流的阿哥偶尔兴然所致看入眼的一个小宫女。初时的浓清蜜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作了夜夜酸涩的眼泪,奴才们也由开始的阿谀奉承因为自己的失宠而渐渐变得淡漠忽视。 “你就是那个爷从荣妃娘娘那里讨来的宫女?”前日庶福晋郎氏讥讽的声音犹在耳边:“这样的姿色也入得了爷的眼,不知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 郎氏的手抚着她冰冷的脸,笑道:“这皮肤倒还嫩,可惜啊——”说话间巧萱的脸上已多出了个五指印。“下作东西,以为威风了几日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身的贱骨头!” 巧萱自觉委屈,又畏于郎氏的地位,不感申辩,默默的掉着泪。 “怎么回事?”胤禟走过了来,看了她一眼,沉着脸问郎氏道:“大白日的动起手脚来,你是什么身份,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郎氏噘着嘴道:“这月初六是我的生日,白天你还说夜里会到我房里来,谁知一转眼就钻进个狐媚子的窝里,我就不知,她哪点比我强了?” 胤禟原不喜欢妻妾间争风吃醋,但见她生气的模样,心中一动,反笑道:“是我疏忽了,那日十弟那多喝了两杯,一时忘了你这碴。我这里给你赔礼了。” “谁稀罕!”郎氏冷哼着。 胤禟贴着她耳边轻声道:“前几日,一个法兰西的商人送了我一瓶香水,原是想给婉晴的,现下先给了你吧。你不是一直和我嚷嚷西域进贡的香料味太重,我闻着这瓶香水淡雅,抹在你身上一定好闻!” 郎氏躲开他道:“原要给姐姐的东西你给了我,若让她知道了岂不恼我。你存心害我不成!” “我哪舍得害你,爷疼你还来不及呢!”胤禟见她双颊绯红,眼含春色,调笑道。 郎氏啐了他一句:“讨厌!”便跑开了。 胤禟此刻早已心猿意马,快步追了上去。 巧萱怔怔的望着两人的背影,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一涌而上,透彻心肺,脸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戏台上正在唱《长生殿》,唐明皇正和杨贵妃对月盟誓,歌婉流长,好不缠绵。 今次诸位阿哥的面色都不善,这两年以八阿哥胤禩为首的这群阿哥们在皇上面前已失势,去年九月八阿哥还被销了爵位,到了十二月虽赐还贝勒的封号,但恩宠已今非昔比。 “快过年了,九哥,送老爷子的礼你可准备好了?”十阿哥胤礻我侧过脸问道,却见胤禟望着戏台上扮杨贵妃的戏子发楞。 他瞄了眼那戏子道:“这不是‘荣庆班’的台柱田复生吗?他这贵妃的扮相可算是京城的一道亮景啊!” 待见那贵妃在台上向着众人掩面一笑,胤礻我突然睁大了眼,又仔细打量了那戏子一番,随即压低声道:“九哥,平日里你再胡闹也就算了,这男宠的事可千万使不得!太子可就毁在这劳实子里的!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放下!” 胤禟回过神,苦笑道:“若能戒早便戒了,何至于折腾到今天!” 听了这话,胤礻我无奈的长叹一声,猛灌了两口烈酒。 另一桌的女眷倒是谈笑风生,想来朝中之事自有男人们去操心,她们只要安守本分自是无忧。 但见庶福晋郎氏容光焕发,一身的珠光宝气,她是去年进府的,上两个月她和侧福晋完颜氏相继生下四阿哥弘旷和五阿哥弘鼎,胤禟惟独对她嘘寒问暖,倒把自十八岁便跟了自己的侧福晋完颜氏撂在一旁。郎氏也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由于年纪轻,又正得宠,不免盛气凌人,恨得其她几个侍妾咬牙切齿,暗地里直咒骂她。 郎氏热情的招呼着其他嫡福晋,俨然已将自己凌驾于同桌的侧福晋完颜氏之上。府中事物现都由完颜氏婉晴主持,这位侧福晋面上虽冷,心地却不坏,待人处事也很公正。现见完颜氏从容淡定,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旁人看在眼中,都不禁暗暗佩服。 郎氏正好不得意时,眼前人影一晃,唬得她洒翻了酒,正待发作,一看祸首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不正是府中的四格格兰吟。兰吟与其他小阿哥格格玩累了跑到这桌来拿糕点吃,她个子小够不到,一旁的完颜氏忙起身,夹了两块用帕子包着递于她,嘴里还嘱咐,走路时要小心,别绊倒。兰吟拿过糕点,瞅了眼郎氏沾湿的新衣,郎氏知道这是位自己惹不起的主,故做大度的笑道:“没事,格格去吧。”自己则吩咐着回房换衣服。 整个贝子府的人都知道,胤禟管教子女极严,惟独对这个四格格娇宠溺爱。且不说吃穿用度皆是最上乘的,也不提平日里砸坏了多少玉器古董,单提去年与郎氏同时进府的一个侍妾,论容貌不在她之下,且精通音律,胤禟对她可说是到了专宠的地步,当时郎氏也望尘莫及。那侍妾由于初时不诋人事,加上有心人挑拨,失手打了这位四格格,便被胤禟毫不留情的赶出了贝子府。年初时四格格得了场来势汹涌的急病,胤禟撇下所有事物,整夜将她抱在怀中,凡事亲历亲为,直至这格格病愈。故府中之人都道:“万事皆有通路,得罪四格格绝路。” 郎氏想着想着,没留神拐了脚,一个踉跄,幸好一旁的丫鬟扶了把,自己虽没摔倒,却推倒了一旁的来人。她心中原已不快,此刻更如火上浇油,开口便骂道:“哪个混帐东西冲了我,没长眼吗?” 那边隐隐听到有人惊呼;“呀,主子摔着了没?” 说话间,便闪出个人,对着朗氏劈脸便是一耳光:“你又是什么货色!敢在这里放肆!” 夜归 当即众人便傻了眼,莫名其妙的看着对方,见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丫鬟,容颜秀丽,穿着一身红袄,就如同她的性子一般扎眼。 郎氏见自己竟被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打了,恼羞成怒,吩咐奴才将她绑了行杖棍。 一旁两个小厮正欲上前,那丫鬟却冷笑道:“连自己的正经主子是谁都没弄清楚,就要来查办我,不要命了吗?” 小厮们见她面无惧色,一时到没了主意,犹豫不绝。 郎氏气岔了,欲上前动手,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胤禟,霎时呜咽道:“爷,您要为妾身讨回这公道啊!” 那丫鬟见了胤禟,脸上的寒霜才稍有缓和,但见郎氏依偎在胤禟身旁,趾高气扬的瞪着自己,也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她身后一个黄袄的丫鬟,见到胤禟,忙用力拽着她一起磕头道:“奴婢们给各位主子请安!各位主子身体安康,福寿延年!” “这不是剑柔和绵凝丫头吗?”后脚跟来的十四阿哥胤祯眼尖的喊道:“你们两个不在盛京呆着,大老远跑回来干吗?” “十四弟,四年不见怎么还是这般没长进。她们俩自然是和主子一起来的啊!” 听到这黄莺似的清脆嗓音,巧萱没由来的心头一颤,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位少妇缓缓走近。一身水绿色的印花锦缎旗袍,围着红狐围脖,脚上蹬着同色的皮靴,外罩件银白色的兔毛风衣,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发髻,簪着一支八宝翡翠菊钗,犹如一朵浮云冉冉飘来。 灯火下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廓,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她向众人浅浅一笑,只觉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第2章 半晌,胤祯才结结巴巴道:“九嫂,你——你回来了!” 戏台那方,唱音渺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额娘!”兰吟扑到少妇的怀中,欣喜的嚷道:“您可以离开盛京了?您的病好了吗?” 少妇倾身摸着兰吟的小脸,笑道:“我的兰儿比去年来盛京又长高了,快是个大姑娘了!” 朗氏未想自己冲撞的竟是九阿哥的嫡福晋董鄂氏,她进府以来只听说这位嫡福晋身体一直不好,素年来都在盛京老家养病,也有传言说这位福晋其实是被胤禟以养病之名打入冷宫遣送去盛京的。思及此,她抬头看向胤禟,见他神情凝重,似有不悦之色,心下宽慰许多。 少妇将视线从女儿的脸上转向胤禟,停留片刻,又慢慢看向他身后道:“八哥,十弟,十四弟几年不见,大家可都安好?” “尘芳姐姐!”不待他人回答,胤祯的嫡福晋完颜氏已按捺不住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嘟囔道:“这些年你一个人躲到盛京去过安生日子,也不知道我有多记挂你,更可恨的是九哥,将你丢在脑后置之不理。我几次——” “沂歆!”胤祯见她口无遮拦,忙呵斥道:“你休要胡说!” 沂歆身形一颤,看了眼已面色铁青的胤禟……心下尴尬的吐了吐舌头,躲到尘芳身后可怜的望着胤祯。 胤祯头痛的敲敲脑门,那边尘芳掩嘴轻笑道:“我就喜欢沂歆这般的心直口快。什么大不了的事,十四弟,沂歆年纪还小,莫吓坏了她。你在她这个岁数还不及沂歆懂事呢!知道这几年你在皇上面前受器重了,但在咱们这些哥哥嫂子眼里,你还是那个看到螃蟹也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十四!” 旁人听了皆扑哧地笑出声来,“九嫂!”胤祯涨红了脸,气得直跺脚。 沂歆从不知道这事,此刻笑得弯不起腰,倚到尘芳怀中:“好姐姐,还是你有法子降得住他。这些年来也不知被他气了多少回,今日总算整治到他了!” 沂歆正说着,腰间一痛,被撞出了老远,只见兰吟紧搂着尘芳的腰气鼓鼓道:“额娘是我的,十四婶不准和我争!” 众人一怔,看到沂歆目瞪口呆的样子,更是放声大笑,连近日一直愁绪万千的八阿哥都忍俊不住浮出淡淡的笑意。 尘芳环视着众人,这样的场面已经许多年没见了,大家是笑得如此开心,可这些笑脸的背后早已不付当年的真挚和纯洁。新的一年转眼即到,仰望天空,月色黯淡凄凉,愁绪已在这隆冬季节慢慢弥散开来。 剑柔清点完行李,安排好值夜的嫫嫫和丫头,方才挑帘走进内屋。见尘芳已换了身家常的便服,绵凝正伺候着梳洗,忙两三步上前,将小丫头捧着的手巾递了过去。 尘芳边抹干手边问:“都打点好了?” 剑柔道:“那二十个樟木大箱子先让人送进了库房,咱们随身的那几个箱子都放在了外屋,等明儿开始清理出来。” 绵凝道:“我看还是先别开箱了,折腾了一番,怕又是白忙活一场!” 见她不解,绵凝努嘴道:“我怕过不了几日,咱们又要打包回盛京去了!” 剑柔随即会意的笑道:“可不是,看来还是原封不动的好!” 尘芳也不理睬她们,随手抽了本书上了床,歪着身子翻看起来。一入眼的,竟是那首《菩萨蛮》: “问君何事轻别离,一年能几团栾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朝,啼鹃恨未消。” 绵凝拿了床小方被将她的腿盖捂实了,又道:“格格,虽是玩笑,却也是奴婢的心里话。您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总不能一年四季都不露个面吧。纵是贝子爷不说什么,宫里的娘娘,甚至是皇上也总要顾虑到的。那有儿媳妇常年不在眼前伺候的道理。” “就是撇开旁人,四格格可是您的亲骨肉,你总不能让她经常两处奔波吧!”剑柔剪了烛花回过来附和。 尘芳丢下书道:“你们俩今日怎么这么多话,都怪我平日里太纵容着你俩,一个个都没了分寸。” 绵凝见她面有不爽,不敢再说。偏剑柔道:“奴婢们还不是为了主子您!您看今天那个庶福晋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我心里就来气!” “我说呢,你今天怎么这么火气冲,原来是看不惯她啊!”尘芳坐起正色道:“这里不比盛京,满地的皇亲国戚,能在贝子府坐上庶福晋的位子,她的家世岂会一般,你若再不收敛些,恐怕会惹来祸事,到时候只怕连我也保不了你。” 剑柔见她神情严肃,忙跪下道:“奴婢当时也是一时心急,若是有人要追究起此事,奴婢定会一力承担,决不敢连累格格!” 尘芳见她虽说的决绝,脸色却已发白,伸手拧着她的鼻尖笑道:“可怜见的,起来吧。我唬你呢!你和绵凝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焉有自断双臂的道理。再说,你那一巴掌却也是深合我心。” 剑柔心下松了口气,一旁绵凝扶起她笑道:“就只会在外人面前逞强,格格才一句话就吓蒙了,素日的伶俐劲都跑去哪了?可见孙猴子再泼皮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 剑柔羞红了脸,尘芳则道:“关心则乱,她心里若没有我,又岂会在意我说的。” 屋外打了二更,尘芳长途劳顿也乏了,正欲宽衣入寝,只听得外屋传来脚步声,一个嫫嫫嚷道:“这深更半夜的谁还来叫门,主子都睡下了。” 片刻,又听道:“哟,这大冷夜的,您怎么来了?” 婉晴 剑柔和绵凝见进来的竟是侧福晋完颜氏,脸上不免有失望之色。 婉晴走进屋,只觉一股暖风迎面扑来,屋内有些凌乱。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唐寅的《秋江垂调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字体是仿米芾的行书,却仍能看出是出自女子的手迹,其词云:“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几个包袱搁在桌上还未及打开,书架上已磊满了书,倒还不够用,窗下的书案和椅子上也都堆上了书册。 她行过礼后拣了张空闲的红漆描金团凳坐下,见尘芳随意披了件葱黄色掐腰小袄,汲着鞋下了床来。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披散在腰后,更显得面白如玉,身形娇娆。 绵凝回身欲去泡茶,婉晴忙道:“姑娘不用了,我坐坐便走,喝了茶反到要搅了睡头。” 绵凝略一迟疑,尘芳吩咐着:“给福晋去温一碗我时常吃的牛乳子来。”又回首对婉晴道:“那东西喝了晚上睡得安稳,比起马奶子和羊奶子也没那么股骚味。” 婉晴笑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尘芳也不急,坐下来靜待她开口。 良久婉晴方道:“要过年了,送宫里各位娘娘和各府内眷的礼单我都拟好了,您什么时候过目一下?” “不用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出过什么纰漏,我很放心。”尘芳端起茶呡了口,却发现是枫露,她素来饮得是白眉,想是今天匆忙,哪个丫鬟不知情送上来的,也不做声,慢慢放下。 “府里几年来的帐册待我让账房整理好了送过来,可行?”婉晴见她双眉一皱,不知为何,说话便更小心翼翼。 “交给绵凝那丫头便可以了,我一看到那些头便作痛。”尘芳拢着耳边的碎发道,抬手间褪落的袖口露出了截雪藕般的臂腕。 婉晴眼前红光一闪,直盯着尘芳手腕上的镯子发愣。那是去年皇上赐给宜妃娘娘的红麝翡翠翔凤镯,说是前朝一位皇后的心爱之物。当时宜妃喜欢的天天拿出来炫耀,后来不知怎么被贝子爷哄得讨了去,却不曾听闻给过府里的哪个人,却原来还是给了她。 听尘芳唤了自己两声,她起身道:“您歇着吧,我明日再来。”说着便急急忙忙的走了。 绵凝端着牛乳子进来不见人,剑柔道:“这福晋可真奇怪,眼巴巴的来了,才说了两句就走。” 尘芳冥思的抚着腕上的镯子,那是去年兰吟来盛京时捎给她的,说是自己特地买了送于额娘的,她见这镯子色泽嫣红通润,心下喜欢,便时常戴着,今日看来却绝非寻常之物。 两个丫鬟见婉晴走出来面色苍白,上前欲搀扶。她摆摆手,沿着碎石羊肠小道一路走走,停停。左右掌灯的两个嫫嫫也不敢走快,只保持在离她两步的距离。 寒风吹过,婉晴猛得吸进口冷气,只觉胸口闷得慌。她自及妍后,便常听人夸赞自己‘端庄秀丽,贞静贤淑’,十六岁选秀入了宫,后便被赐于九阿哥胤禟作了侧福晋。当时胤禟对自己也可说是温柔体贴,那两年日子就像浸在糖罐里一般甜蜜。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胤禟老爱往宫里跑,常常独自一人坐着发呆,有时还会莫名奇妙的发脾气。当时自己就隐约猜着了几分。 直到那一天,那是康熙四十年初夏的一日,她已怀上了大格格,每日午睡后都会在阿哥府的花园里逛一圈。初夏的微风搔痒着脸颊,就如她此刻的心境,温馨惬意。听到远处凉亭里断断续续的飘来歌声,她好奇的走过去。见胤禟坐在石凳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少女在那边吟唱,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注近似痴迷的神情,婉晴心中一紧,脚步不禁有些缓顿。 那少女一袭烟粉色的水缎旗袍,背影娉婷,只听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她一个旋转,裙摆如同池塘里的碧波旋灿出层层漪涟,少女回身看到婉晴,楞了下随后露齿一笑,手中的檀扇轻抚过她的下颌继续唱道:“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第3章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 婉晴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都空白了,怔怔的望着眼前明眸皓齿,风情婉约的女子。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汇集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都挥洒出眩目的尼采。 “你便是婉晴?”少女和善的问道,她年纪虽小,语气却很老成。此时胤禟已走到少女身后,正色的盯着自己。 婉晴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少女上下扫量了她一番,拍手笑道:“果然是个贞静的人,你的爷倒不曾说错。” “我何时诓骗过你一句。”胤禟插嘴道,语气中带着丝哀怨。 婉晴诧异的看向胤禟,在自己的印象中,胤禟总是骄傲自信的,父为天子,母是宠妃,终日被一帮卑恭屈膝的臣子奴才们簇拥着,如此天皇贵胄,人生得意之事已占尽八九,何曾有过这般的无奈。 少女白了他一眼,又对自己笑道:“我看你头上这支紫玉簪子漂亮,盘给我可好?” 婉晴面有难色,这紫玉簪是新婚之夜胤禟送于她的,虽不是矜贵之物,自己却极为珍惜。少女漆墨晶亮的眼坚定的望着自己,有着志在必得之势。不自觉的绞着手中的锦帕,欲开口拒绝,转眼看到胤禟盯着自己的眼神冷冽,心中一痛,忙取下簪子道:“姑娘喜欢的话,拿去便是了。” 那女子接过簪子,在手中掂量了下,扑哧一声笑道:“可真是个听话的孩子!”贴过身将紫玉簪仔细的又插回她头上,顺手掸平了她肩上的衣褶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姐姐你的心爱之物。” 婉晴只觉发间一重,不由得低头看向脚上的绣鞋,不知是在哪里染上了一抹青苔,衬在蜜合色的鞋面上极为突兀。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宫吧,不然惠妃娘娘又要念叨了。”胤禟牵着少女的手从她面前走过。 “怕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想去别处瞅瞅呢!”少女娇嘤道:“你说过京城里的茶馆有人说书,带我去见识见识!” “那里龙蛇混杂的,你一个女儿家怎去得。你不是爱吃前门杨家的芙蓉糕吗,我们顺道买了带回宮去。”胤禟哄道。 隐隐又听道:“你喜欢那紫玉簪,明儿我送你一支。”“那些个宫里多得是,我要的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随即飘来胤禟的轻笑声。 后来婉晴再见到这少女时,她已经成了胤禟的嫡福晋,这府邸的女主人。一曲《凤求凰》惊艳震撼,一支紫玉簪击碎酣梦。自此那支簪子便被深锁箱底,又后来她冷眼看着府中来来去去的女人们,看着她们勾心斗角的争宠,看着她们笑,她们哭,可是她们不知道,进了这贝子府的女人最终都会有着相同的结局,是的,董鄂氏尘芳——她们命中永远过不了的劫。 “独一无二?”婉晴苦笑道:“也只有那东西才配得上她。”一个镯子就将她几年来的淡泊平静轻易的打破,即便是面对嚣张的郎氏,自己也不曾如此狼狈。是因为还没死心吧?她自问。 “福晋,回房去吧!这天寒露重的,恐受了风寒。”一旁的丫鬟道。 婉晴见她身上穿得单薄,抖缩得立在寒风中,嘴唇已冻得青紫,看得她心里都发酸。便道:“是该回去了,这里太冷了。” 碎倾 尘芳看着大厅里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禁暗自呻吟,正想转身抹脚就走,婉晴在那已一眼瞄见自己,恭敬的迎身而出,万不得以强打起精神,笑意盈盈的走了进来。 在胤禟众多的妻妾中,她只认得婉晴和另一个庶福晋兆佳氏,婉晴是自己和胤禟指婚前就跟着胤禟的,兆佳氏则是因为当时宜妃娘娘担心胤禟子嗣单薄,在指婚后的第二年赐予胤禟的。说来也怪,自己和胤禟在一起时,这府里竟生小格格,可自从她搬去盛京,胤禟在四年内连得了五子。看来宜妃娘娘真该感谢自己,尘芳不禁自嘲。 走马看花的接受着一个个妾室的磕头问安,尘芳也没记住哪个的名字,倒是昨夜睡晚了,此刻坐久了有些困乏.,忽听得门外一声娇笑,道:“大家都到齐了,怎么没人知会我啊!”却是郎氏走了进来。 其余的侍妾个个都敛声屏气,自动为她让路。郎氏今日的打扮与平日不同,头上戴着金凤朝阳钗,项上挂着一串翡翠漓光珠链,一身缕金叶的大红洋缎旗袍,外罩着件白狐褂子。剑柔和绵凝见她如此隆重,唬得对视了一眼,心中暗笑。 “给福晋请安,只因昨晚妾身伺候贝子爷,故今早起身晚了,这里先给您陪不是,还望福晋大人大量,饶了妾身的怠慢之失。”郎氏嘴上虽说的恭谨,神情却颇为不耐,也不待尘芳吩咐便径自起身。 尘芳看着郎氏,良久向婉晴道:“这位妹妹与众不同,真是个直性子。” 婉晴向郎氏使了个眼色,见她不理睬,只委婉道:“是,郎妹妹入府的时间尚浅,有些规矩还不周全。” “哦,是吗?”尘芳向郎氏招手道:“妹妹过来,让姐姐我再仔细端量端量.。” 郎氏不悦得挪步走到她面前,尘芳拉着她的手笑道:“生得真俊,难怪爷喜欢的紧。昨儿,我的丫头得罪了妹妹,我已责罚过她。待过两日便将她打发出去,找个小厮配了,妹妹,你看可好?” 她身后的剑柔忙垂首跪下道:“奴婢错了,主子要打要罚都可以,只求别将奴婢赶出去!奴婢自幼便服侍主子,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郎氏知这是场面话,便也笑道:“算了算了,误会一场,姐姐就别追究了,我全当被路边的野狗咬了口罢了。” “妹妹真是宽大为怀啊!”尘芳墨黑的眼瞳一紧,“初次见面,没什么好东西,这个还请妹妹收下,全当是化玉帛之礼。”她从手中褪下红麝翡翠翔凤镯,替郎氏戴上。 那边婉晴额头已冒出细汗,兆佳氏更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郎氏并不识得此镯,却知是件希罕物,也不推辞,还摆弄着展示给众人看。 “好了,我也累了,今日就散了吧。.”尘芳起身掸了掸衣裙道:“剑柔起来吧,回去继续给我跪到门廊上,不许吃晚饭。” “是,奴婢谢主子的恩典。”剑柔起身,眼盯着光滑如镜的琉璃石板,绵凝看到映在地面上正做着怪象的鬼脸,嘴角抽搐了两下,忍住了笑意。 郎氏见尘芳一行走远,冷哼了声,高昂着头也唤了丫鬟离去。兆佳氏对婉晴道:“这个也太惹人厌,看来离大限不远了。” 婉晴淡淡叹道:“只怕是又要大闹一场,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兆佳氏的脸刷的白了,想到四年前那一日的情景,身子竟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婉晴安慰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兆佳氏哽咽道:“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你在爷的心里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婉晴自怜道:“我们连他的眼都没入进,怎么还进得了他的心呢?”说及此,她倒有些羡慕起郎氏,毕竟她在胤禟的眼里还留下过那一抹依稀的倩影。 是夜,绵凝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听得外屋人声嘈杂,正想出去看看,房门猛的踢开,她闪之不及,被撞到地上,却见是胤禟,不敢造次。后脚追进屋的剑柔见了,忙一把拖起她,退缩到墙角。 尘芳正伏在书案上临帖,见他冲进来,也不惊讶,继续低头临摹。此刻临的是颜鲁公的《告身贴》,她自幼便不善书法,每到习字,草草写上两篇就当交了功课。直到一次看到舅母在整理舅父的诗稿时,发现不仅词藻凄美,字迹也雄秀端庄,用笔混厚强劲,饶有筋骨,亦有锋芒。舅母道:“世人都道你舅父天资颖慧,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却不知他夜读三更,闻鸡起舞,酷暑寒冬从不曾怠慢一日。他幼时每日要临帖百张,数十年的艰辛都凝集在此章的字里行间。你虽聪慧但爱取巧,不及你舅父刻苦。若你舅父还在世,能督促你一二,他日必成大器。”说到此,舅母的眼眶便红了。她本就将仰慕舅父绝世之才,又怜惜舅母年少守寡,自后便决心认真练字,每日里坚持临上几篇字帖,数年下来也略有小成。 胤禟见她静坐在灯光下一笔一划的临着帖子,蝶翼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青灰的阴影,两颗荧白的南珠耳坠在颊边微微摇逸,风清云淡,波澜不惊。一股挫折感夹带着适才的怒火从胸膛中爆发出来,他随手拿起一个南宋花瓶就砸了下去,接着是桌案上的碧玉山石,成窑的五彩陶马,倾时,房中已一片狼籍。 绵凝捂着耳躲到剑柔的怀里,剑柔闭上眼不敢再看。尘芳的笔落在了‘莫’字的最后一划上却再也写不下去,墨汁顺着笔尖滴在了宣纸上,迅速的渲染开来。无力的搁下笔,她抬起头。胤禟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狭长的凤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象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他踹倒一张椅子,走到床前将上面的棉帐,帘穗一把揣下来,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又见缎被上绣着‘鸳鸯戏水’,更是眼前一刺,双手一扯而裂,哗啦一下听到撕裂声,心中也如开了个大口子般的痛。 “你闹够了没!”听到那声娇斥,他霍然转过身,喘着大气一步一步的走到尘芳面前,凝视着她平静的脸。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唇,四年来他在心中不知描绘了多少遍,可当此刻真实的映现在眼前时,才知道数千次的想像也不及这一眼的悸动。 “九哥,你这辈子完了!”数年前,胤礻我喝醉后捶着自己的肩膀道:“你看上了董鄂家的那个丫头,你再也不会是我的九哥了,我的九哥再也回不来了!” 第4章 当时自己只是笑笑,全当是十弟酒后的胡言乱语,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错的原来是自己。 “没有!”胤禟从怀中掏出那只红麝翡翠翔凤镯,晃了晃,一甩手,镯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落在地上碎裂成数段残片。 尘芳闻风不动的问:“是个好东西吧?” “那是前朝神宗帝的爱妻孝端皇后的心爱之物,听说戴着的人会有祥瑞护身,能避阴邪。千两黄金也买不到。”胤禟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挑高了眉不屑道:“可现在我的眼里它已一文不值。” 尘芳有些惋惜的看着那片碎迹,遗憾道:“若能流传于后世,可是价值连城。暴谴天物的举动实是不智。” 胤禟冷笑道:“你若能可惜,当时为何轻易送给他人?此刻也不必惺惺作态了!” 尘芳委屈道:“我怎知道是如此的宝贝,虽估摸到几分,可你也没和我郑重交代过,怎怨得我!” “是吗?你心里有数。”胤禟偏过脸不去看她,声音略有些嘶哑。 “今天若不是为了这只镯子,你也不会来我这里,不是吗?”尘芳反问道:“你我之间真的要落到如此田地?” 胤禟缓缓向门外走去,待到门廊前身形一顿,道:“该说的,四年前我都说完了。”尘芳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响。 胤禟不由的捏紧拳头,挺拔的背影隐透出浓郁的孤寂,“董鄂尘芳,别对我说,你不知道自己喝下的那碗是堕胎药!” 寻梅 尘芳将花瓣上的积雪轻轻的收集到白玉瓷罐中,见罐内已满,便用油布覆密,揿上瓷盖,嘱咐剑柔道:“将罐子埋在这梅树下,待明年夏天开封用来泡茶,不仅更轻浮醇香,还有静心安神之用。” 剑柔笑道:“也只有格格有这般的闲雅之情,其他人哪来这般的讲究。” “只是曾在书上看到,学着附庸风雅罢了。”尘芳轻抚粗燥的树干,仰望着一朵朵吐蕾盛放的梅花,这数十株的红梅如胭脂一般的腥红,映衬着今晨的一场大雪,分外的精神烁翌。 剑柔则看着尘芳立在红梅下,不知是花衬人艳,还是人比花娇,一时竟分了神。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尘芳有感而发。“好!”一声喝彩,主仆两人回身,见一青衣男子挽着一少妇正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们。 “十三弟!”尘芳眼中一热,胤祥走上前来,右腿猛的一沉,少妇忙搀扶住他,胤祥摇头对她示意无碍,回头对尘芳笑道:“九嫂,我大婚的时候您没来,前日听说您回来了,我特意带着琴儿来见您。” 一旁的少妇向尘芳行礼道:“嫂子好,一直听十三爷提起您,只苦于无缘一见,今日见嫂子立在那雪景里竟比画上的人还好看,才知十三爷所言非虚。” 尘芳见她圆圆的脸蛋,皮肤白皙,淡眉杏目,虽不算是个美人,却温婉细致,暖若春风。扶起她问道:“你便是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是,闺名筱琴。” 尘芳向胤祥笑道:“是个有福的孩子,你不可亏待了她。”胤祥颔首称是。 筱琴忙道:“十三爷对妾身很好,不曾亏待!”尘芳笑意更浓:“到底是夫妻同心,我这外人看来是不能多嘴的。”见筱琴羞红了脸,怜爱的拉着她:“走,到东厢阁去,那儿暖和。” 沿回廊走了两步,胤祥对筱琴道:“我的腿站久了,似受了寒气,秦太医给开的药我拉在了马车里,你辛苦一趟可好?” 筱琴面带焦虑道:“这可怎好,要不咱们这就回去。”“无大碍的,吃一丸药便好。” 尘芳会意的向剑柔道:“你给福晋领路,我和十三爷就在此处等着,顺道吩咐厨房准备两碗姜汤过来。”剑柔便放下瓷罐带着兆佳氏离去。 胤祥坐在回廊上,将右腿搁起,远眺着那片梅林。尘芳见他身形消瘦,今年虽才二十六岁,却如历尽了人间沧桑,眉宇间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郁疲倦,再细看浓密的发丝中竟还夹杂了几缕白发,哪还有半分当年神形丰俊,豪迈直爽的英姿。 “九嫂,刚才你那句诗正映了我现在的心境。”胤祥感慨道。 “我知道。”尘芳悄悄抹了下眼角:“这几年辛苦你了!” 胤祥指着右腿道:“太医说这是湿毒积结的缘故,时不时的就会生疮,破溃流脓,治了几年也没见好。现在我连马都跨不上去了。”说到此,他忍不住将头埋进膝间。 “十三,记得小时候你身体瘦弱,与兄弟们比赛布库回回落败。每当被其他阿哥嘲笑时,你总是跑到敏妃娘娘那里哭一场。当时我问你,如果没有皇额娘的庇护,你又该怎办?你道从不曾想过。后来敏妃娘娘殁了,你和十四弟打架,落了遍体磷伤,跑到敏妃娘娘灵位前嚎啕大哭,还记得当时我说的话吗?”尘芳问道。 胤祥缓缓抬起脸,哽咽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被打倒,决不能被打败!” “那夜你自己将伤口包扎好,回到布库房苦练了一宿。第二天你便向十四弟挑战,还是输了,于是第三天,第四天。你四哥心痛你,不准十四弟再与你比试,你道:“大丈夫焉有退缩之理!”十四弟终被你打败了。自后,每逢骑射狩猎,你总是能先拔头筹。” “其实最后是十四弟故意让我的,四哥告诉了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将他训斥了一顿,他才不得不退让的。”胤祥喃喃道。 尘芳盯着他道:“那么,我且问你,现在没有了皇上的庇护,没有了引以自豪的武功,你又该如何?” 胤祥茫然的摇摇头,“我每日里都在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皇阿玛这般厌恶我,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你何曾做错了,错只错不该生于帝王家。十三,你不仅是皇上的阿哥,四哥的十三弟,你还是胤祥啊!那个会躲到额娘怀里撒娇的胤祥,会驰骋于草原的胤祥,那个千杯不醉的胤祥,吟诗作对的胤祥,引亢高歌的胤祥。好好活着吧,对于你们这些皇子来说,能活下去已是万幸。”尘芳望着阴暗的天空,“梅花香自苦寒来,有了今天的磨难方能成就日后的抱负。你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胤祥见尘芳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痛苦,似有无限哀怨。心中一酸,忙道:“九哥呢,进府时管家说他昨夜就没回来?” 尘芳苦笑摇头,胤祥一顿又道:“想是去巡视他那些个商号了,这几年九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山西、湖南、浙江都开了分号,真是个大财主了。他若能将这份精明才干用在朝政上可有多好啊。” 尘芳叹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纵使赚到了金山银山也买不到紫禁城的半片砖瓦。” “你适才还劝我想开些,你自己又何曾想通了。看你似比前些年清瘦了许多,莫不是九哥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虽已是半个废人,也要为你出了这口怨气。对了,把十四弟也叫上,他生平最见不得有人欺负你!”胤祥脸上虽堆着笑,眼神却十分认真。 尘芳幽声道:“他待我很好。在盛京的时候,每年他都拨一大笔银子整修我住的别苑,吃穿用度不曾有半分怠慢,凡是宫里赏赐的御用之物皆送过来由我先选用,即使是这片梅林,他也派人精心打理着。” “我一直以为你和九哥会是我们这些个皇子福晋里最和睦的一对,却不料是如此的下场,是九哥变了吗?”胤祥愤愤不平道:“几年来这府里的女人都快赶上皇阿玛的后宫了,听说最近他还迷上了个男伶。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 “十三!”尘芳呵止着,努力平复心中的波澜道:“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胤禟的业,我的障,我俩的业障是命中注定的。” 胤祥还欲开口,忽听到背后急促的脚步声,起身一看。原来是兆佳氏拿着药兴匆匆的赶来,见他并无大碍,揪起的心一松,脸上洋溢着温煦的笑容。 尘芳见她的裙角已被雪水打湿,发髻松散,鼻尖沁出了细汗,知定是抄近路跑过来的,不禁感叹:“看她这模样,也应了个诗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胤祥迎了上去,扶住她的身子,略有不悦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莽撞,若是滑倒了怎办?” 筱琴喘了口气道:“哪有那么娇弱,快吃药吧!” 轻轻抚去她发髻边的残雪,胤祥叹道:“下次可不准了。” 在东厢阁闲聊了会,婉晴也过来应酬了两句,胤祥夫妇便告辞回府,尘芳故意拉住筱琴轻声耳语了两句。见筱琴回来时眼红红的,胤祥正欲询问忽听得大厅传来一女子的声音,他奇怪的看了尘芳一眼,忍不住走了过去,一行人便随他而行。 却见个侍妾跪在郎氏脚边泣涕:“福晋,妾身冤枉啊,那真是妾身的家兄,他知道妾身放出宫来到贝子府,是来寻亲投靠的,决无龌蹉之事。” 郎氏朝她脸上淬了口道:“不要脸的小娼妇,他姓胡,你姓章,什么兄弟,别臊人了!” “他自幼家贫过继给我父,十二岁时家乡一场瘟疫,他家人都得病死了,我父可怜他家无子送终,方让他改回姓胡的。”侍妾磕头恳求道:“福晋,妾身见兄长来京应考,身上盘缠所剩无几,方赠了些首饰让他典当。这私厢授受之罪我认了,若是其他的,侍妾断不能认。现下,我兄长应考在即,还请福晋放了他出府去,免得误了他的前程!” 第5章 胤祥见是贝子府里的隐讳之事,忙不迭的告辞离去。尘芳原不管事,又见郎氏在那,便去送他夫妇出门。婉晴过去听郎氏将事情缘由说了一番,见那侍妾正是前些日子胤禟自宫中要来的宫女巧萱,也不好轻易决定,就命人将她软禁起来,待次日等胤禟发落。 尘芳回房途中,只听得那女子毛骨悚然的叫喊:“冤枉啊,我和胡什礼冤枉啊!老天爷,你快睁开眼看看吧!”。 鹃啼 尘芳辗转反侧,一夜间醒来了数回。躺在外屋的绵凝也察觉了异样,披了件小袄点着蜡烛走进来道:“格格,是身体有不适吗?” 尘芳索性坐起来,望着黑蒙的窗外问:“几更了?” “刚敲过四更。”绵凝倒了杯温水递于她,见尘芳双颊绯红,一摸额头叫道:“了不得,您在发高热,我去叫人找大夫。” 尘芳摆摆手道:“深更半夜的,等天亮了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捂身汗便没事了。”绵凝还犹豫着,尘芳又道:“我心里总觉得堵得慌,似有件要紧的事没办,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你帮着想想!” 绵凝略一思量道:“是十三爷的事?”尘芳摇头,“是四格格?”尘芳也摇头,“那是贝子爷的事?”尘芳想了下,又摇头道:“也不全是,仿佛是知道了,却又不知从何抓住头绪。” 绵凝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劝慰道:“想不到就别想了,天大的事也没自己的身子重要。这两年,您的心思越来越重,每夜睡得时辰也越来越少,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的煎熬。” 尘芳笑道:“哪有那般沉重。”便又躺下睡去,绵凝不放心,便在屋内的湘妃榻上和衣躺下守了一夜。 “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吗?”幼小的女童指指母亲的肚子。 母亲笑着将她抱在怀里道:“我说的是更久以前!”女童摇摇头,好奇的睜大眼。 “在长白山的东北,有座布库里山,山下有个湖泊叫布勒瑚里,有一天来了三个仙女姐妹在湖里洗澡。她们洗完澡上岸时,有一只神鹊飞来,嘴里衔着一颗红果,放在了最小的,叫作佛石伦仙女的衣服上。佛石伦拾起色彩鲜妍的红果爱不释手,便放入口中。待她穿衣服时,一不小心把红果咽到肚子里,因此怀了孕。当她两个姐姐穿好衣服,准备回天宫时,她却离不开地面了。大姐和二姐仔细给三妹检查一番之后说:“这是天授妊娠于你,等你生产以后,身子轻了再回去罢。”说完便告别了三妹,不久,佛石伦生下一个男孩。她对儿子说:“你是奉天之命生在人间的,让你去平息暴乱,安邦定国。”说完,她做了一只小木船,让儿子坐在上边,顺流而下。然后自己凌空而起,返回天庭。那个男孩便是我们民族的始祖,天女之子,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 母亲爱怜的抚着女儿的小脸道:“孩子,你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没有他便没有我们的祖祖辈辈,就没有你的曾祖父,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也不会有你,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要忘记——” “妈妈!妈妈!”尘芳伸手抓向母亲,却一把扑空。她惊醒过来,天已是大亮,后背一凉,原来已被汗水浸湿。 “剑柔!剑柔!”她大声唤道,绵凝先走进来道:“格格,你醒了!”“剑柔呢,我叫她!”尘芳下了床胡乱穿着衣裳,嘴里焦急道。 剑柔原在院子里喂鱼,此刻听到忙走进来,尘芳问道:“昨儿送十三爷回来路上,我们听到庶福晋处罚的那妾室喊什么来着?” 剑柔道:“她说她是冤枉的!”“她嘴里喊着的那个男子叫什么来着?”“恩—,好像叫胡什么来着。”剑柔努力想了下。 “你立马去告诉侧福晋,把那个妾室带到我这里,还有她那个兄弟也不准动半分,这件事我要亲自处置。”尘芳催促着她, 剑柔忙一路小跑离去。半晌苦着脸回来道:“贝子爷回来了,在正厅亲自过问此事呢。我才说了格格要过问,就被驳了回来。” 尘芳一跺脚,“走,去正厅。” 巧萱跪在空旷的厅堂中央,面色憔悴,神情萎靡,穿堂的阴风扫过她的身子,就如掉进了冰窟窿般的刺骨疼痛。胤禟吹开茶面上的浮叶,慢慢品着这杭州的龙井。他一早回来,就听郎氏说抓了个私通的侍妾,这等有损颜面的事令他心生不悦,命婉晴严办,却看到剑柔那丫头跑过来说尘芳要亲自处置此事。自己一下子提起了兴趣,倒要看看那个胆敢红杏出墙的女人,却原来是从荣妃娘娘那要来的宫女。 “我亲眼看到她和那男人在后门私会,还卿卿我我搂作一团!”郎氏斜眼瞅着胤禟,见他面无表情,又道:“若不是为了爷您的名声,我一个妇道人家何苦去淌这混水!” “你可知罪?”胤禟淡淡的问道。巧萱抬起头,望着他俊美如昔的容颜,他正看着厅外的风景,修长的手指反复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犹如在询问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泪水模糊了视线,储秀宫后院里那深望着自己的双眼早已不复存在……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胤禟见她不语,只道她无言以对,便吩咐婉晴道:“给她买副好棺材,免得旁人说贝子府亏待了她。”婉晴颔首会意。 郎氏则道:“姐姐你见不得那场面,妹妹我替你去办了。” 婉晴见巧萱木然的脸上泪痕纵流,怜悯道:“给个痛快,让她早些上路。” 郎氏吩咐着两个力大的丫头将巧萱拖了下去,才刚将她拽起,只听厅外道:“等等!我还有话问!”却是嫡福晋董鄂氏。 胤禟见她喘着气走进来,长发随手挽了个髻,一身半旧的雪青色掐纱长袄,下边露出半截象牙白的贴身皱裙,看来是不及梳妆便急忙赶过来的,虽凌乱但较往日多了分庸懒的娇态。 堂中之人都讶意的望着她,尘芳径自走到巧萱面前,示意两个丫头将她放下,问道:“那日的男子果真是你兄长?” 巧萱原已失魂落魄,对周遭的事情浑然不觉,并未回应。尘芳柳眉微挑,漫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剑柔凑到巧萱耳边低语:“若想救你家兄的性命,还不快如实回答福晋。” 巧萱茫然抬头看着上方的尘芳,恍然一亮,如同在溺水中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爬过去抓住她的腿道:“福晋,妾身冤枉啊!妾身与家兄的清白日月可鉴!” “福晋,此事贝子爷已有了定论,您莫要被这贱妇给愚弄了!”郎氏虽对着尘芳说,眼却看着胤禟。 尘芳冷冷扫了眼郎氏,又问道:“你兄长可是姓胡?” “是,家兄原是我表舅的儿子,襁褓中便过继于我家,他名章什礼,表字太苌,后改回姓胡。虽与我不是本家,但我俩自幼便是以兄妹之礼一处长大的,岂能有那违背伦常的苟且之事!”巧萱说到最后已涕不成声。 尘芳的手紧紧扣住椅栏,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又道:“你们原籍哪里?” “我和兄长皆是安徽六安人氏,兄长是以去年乡试第二的成绩来参加明年开春的会试。”巧萱一一答道。 “好,很好!”尘芳对胤禟道:“我看既是来应试的举子,必然饱读圣贤之书,不会是那鸡鸣狗盗之辈,何不先将那胡什礼放出来,当面再对质一番,免得误人前程,枉送性命?” 胤禟则不解的看着她,她虽不算天性冷淡,但也绝不是好事之人,今天她对此事竟如此关注,其中必有蹊跷。“此终非庄重之事,到此便已了断,休要再提。”他说完便撩褂要走。 尘芳猛得拍案而起喝道:“人命关天,岂可如此草草了事!”惊得众人一楞,胤禟则面色铁青的瞪着她。绵凝见尘芳脸红若胭脂,双手微微颤抖,心下只觉不安。 “剑柔,去把那胡什礼带过来见我!”尘芳走到胤禟面前道:“今天驳了爷的面子,是我的不对,但此事我管定了。” “来不及了!”尘芳看向郎氏,只见她冷笑道:“那个奸夫我昨日便派人押去直隶衙门了,今天恐怕已在发配宁古塔的路上。” “你--”尘芳手颤抖的指向她,只觉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出来。 “梅儿!”胤禟惊呼着,一把抱住她如秋叶般飘坠而落的身体,一头青丝就如同她的主人般毫无生息的洒落一地。 屋内气氛凝重,太医额头冒着冷汗,搭完脉也不敢抬头,只趴在地上道:“福晋这是由于心血不足,思虑过度,劳倦伤脾,脾失健运,至使生血泛源,心血不足所致。心失所养,心郁于积,又加之近日起居不慎,疲劳过度,雨雪淋湿,情绪大喜大悲,这吐出的口血倒是疏通了淤积的心脉,并无大碍,只需以理气活血的方子调养便可。只不过,福晋如此年轻,心思竟这等沉重,长久下去,恐非有寿之人--” 说及此,太医哑然住口,惶恐的磕头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胤禟冷瑟道:“下去开药吧,若是治不好,你也不用在太医院供事了。”太医连声称是,随了个嫫嫫下去。 胤禟坐在床头,轻轻握住尘芳冰冷的手,嘴角残留的血痕令他焦心的一痛。瘦削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口中喑喑有语,睡梦中的她是那么的痛苦无助,全无了平日里的优雅自信。 “这是怎么了,梅儿?”胤禟无奈的问道:“我什么都依了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一旁的绵凝和剑柔只听得辛酸,不觉落下泪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尘芳幽幽醒来,开口便道:“绵凝,去把我的手书拿来,派个机灵的人去直隶衙门找整仪尉全冠町全大人,他曾是我阿玛的麾下,会卖个面子给我,请他务必将那胡什礼追回。” 第6章 绵凝望了眼胤禟,肿红着眼道:“格格,身子重要,你先吃药吧,其他的事待病好了再说。”正说着,门外的丫头端了碗热腾腾的药进来。 “我来!”胤禟接过碗,仔细的吹凉了,笑道:“怎办呢?自小就是怕吃药的人,喝完了给你拿些英吉力的奶糖来,就不苦了。” 尘芳看着他将一匙药递到嘴边,冷冷的撇过脸去。胤禟顿时僵下脸,将药碗往地上一扔,哼道:“不吃就算了!”一屋子的奴才都跪了下来,鸦雀无声。 “是啊,死了算了。”尘芳对着胤禟冷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胤禟面色发黄,一拳敲到床沿上,震得床板直晃荡了两声。“崔延克!”他大喊一声,从外屋跑进个二十来岁,面貌白净的太监。“奴才在!” “你去直隶衙门告诉李庭言,让他把那个胡什礼送过来。”胤禟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冰释 胡什礼尾随个大太监沿着九曲回廊快步而行,心中忐忑不安。他本以为至此将命丧异地,却在临行前又被人从发配的囚队中提回了固山贝子府。是喜?是忧?不得而知。跨过了一道圆门,发觉竟来到了内眷所居之地,一路皆是些丫鬟和小太监,慌得双目不敢斜视。过了座石桥,来到个大院落,上面三间大正房,两边的厢房通着后面的假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进了正中的房间,在外屋候立,见四面墙玲珑,墙上挂着名家真迹,锦笼纱罩,地上则铺着碧绿凿花砖,房中行走的几个小丫鬟皆举止不俗,知必是个重要家眷的住所。 一个中等身材,剑眉杏目的大丫鬟自外走进来,见了他细看了两眼,他忙低头,只听跟在她身后的人喊道:“大哥!”抬眼见到巧萱走进来,登时眼泪流了下来,见对方无恙,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不久,一个身段苗条、灵巧的丫鬟自内屋走出来问适才那丫鬟道:“剑柔,格格吃完了药,正问人来没?” “老天保佑,格格总算肯吃药了!”剑柔双手合掌念念有词。 绵凝抿嘴轻笑道:“才还僵着呢,突然胸口疼,一个便急了要去惩办太医,另一个想是事情有了着落,心里高兴竟撒起娇来。一碗药,磨了半个时辰才喝完。” “这两位啊,都是磨人的主。”剑柔又问:“现就让他们进去吗?” “嗯,开始爷不肯,说是内眷怎可轻易见陌生男子,可是--反正现在允了,这就进来吧。”说着绵凝看着胡什礼道:“你们随我进来吧。” 胡什礼走进内屋,见一俊美华贵的青年正坐在张搭着灰鼠皮的太师椅上,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身旁的巧萱早已跪下道:“贱妾给贝子爷请安。”忙也跟着跪下叩头。 胤禟见这胡什礼长瓜脸,三角眉,一双大眼,五官尚算端正,由于近日连遭变迁,神色有些狼狈。横竖看也只是个平常的书生,毫无特别之处。 胡什礼垂着头,只听得声娇问:“来啦吗?”从镂纱玉屏后走出一女子,她藕合色的貂纹镶边裙角在自己眼前停了下,便走到贝子爷身边坐下道:“先生便是巧萱的兄长胡什礼?” “正是。”“先生可知为何贝子爷将你又从直隶衙门提回来?”那女子问道。 “必是已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在下与舍妹受得是不白之冤。”胡什礼揣量道。 女子冷笑:“后院约会内眷,私相授受,欲典卖府中财物,又不避瓜田李下之嫌,虽说有兄妹之名,但毕竟是隔了层骨肉的。先生,您说单这几条罪名,可冤枉了你?” 一番话说的胡什礼心惊肉跳,巧萱则轻涕道:“福晋,贱妾知错了!” 方知此女便是贝子的福晋,忙道:“福晋,胡什礼实因囊中羞涩,不得以来投靠妹妹,却不料闯下大祸,如今要杀要剐,由贝子和福晋发落,只是我妹妹无辜被牵连,实是不忍。我自幼由养父母抚养,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从不曾对我有半分委屈,我和妹妹虽非亲骨肉,却胜似骨肉。如今只请贝子和福晋开恩,能放我妹妹一条生路!” “哎,法理不外乎人情。”女子叹道:“听说先生乡试进了三甲,可见是个人才。十年寒窗苦读却因一时的不甚换来一生的牢狱之灾,我和贝子爷实在是于心不忍。何况贝子爷也是爱才之人,今日救你脱出囫囵,也算是功德一件。” 胡什礼一听,知事有转机,忙要谢恩。又听那女子道:“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事关系着贝子府的名声,皇家的颜面,还是要小惩大戒,以示服众。剑柔,把东西拿上来!” 说话间,一柄匕首丢到了他眼前。他不由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上头坐着个清丽绝俗的锦衣少妇,正含笑地望着他,面容犹带几分病态,眼光却锐利如芒。 “你若现在离去,我可保你平安,至此无人再提及此事。不过你妹妹要被送往城外的静水庵,剃度出家,你兄妹今生不得再见。你若此刻将右手的两指留下,我可保你妹妹一生荣华富贵。你意如何?” 尘芳话一出口,巧萱哭嚷道:“福晋,贱妾愿出家为尼,只求饶了我兄长。他若废去右手,怎再执笔考取功名?” “也是,男儿志在四方,却应该有一番作为。”尘芳盯着胡什礼惨白的脸感慨。 胡什礼听着巧萱的抽涕,心如刀割,猛得牙关一咬正色道:“我愿自断两指,请贝子和福晋能信守诺言。”他只知自己痛下决心,自残以护妹周全,却不知刚才他自己才是命悬一线,话一出口,已躲过一劫。 尘芳暗松了口气,见胡什礼正伸手去拿匕首,忙推推胤禟,向他使了个眼色。胤禟会意,这样的情景他俩年少时便配合得天衣无缝,此刻一丝甜蜜涌上心头,嘴边不觉挂起笑意。 “且慢!”胡什礼手有一颤,刚拾起的匕首掉落在地,只听上座的贝子爷说道:“终是个读书人,若废了可惜。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看他这两个指头就借寄于我处,如何?” 那福晋量思片刻道:“既是贝子爷开口了,便饶他一回吧。” 胡什礼如得了大赦般捣蒜似的磕头道:“贝子爷的大恩胡什礼莫齿难忘,贝子爷和福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尘芳捂着嘴笑道:“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既然贝子爷恕了你,那我也该赏你些,不负你所说的再造之恩。待会你去帐房支取白银一百两,毕竟你也算我这府里的亲戚,总不能让我们担这嫌贫爱富的名声。” 胡什礼只感峰回路转,从地狱爬到了天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只低着头轻咽。“此次科举若你名落孙山,便回贝子府来,我供你吃穿用度,三年后你再去应试。但倘若你金榜提名——” 福晋语气一顿,胡什礼忙接口道:“自然日后以贝子爷马首示瞻,效犬马之劳!” 尘芳冷笑道:“固山贝子府不缺惟命侍从的奴才。”看了眼胤禟又道:“我为你指条明路,听说雍王府正缺人手,雍王爷礼贤下世,你若得他所用,必可发挥所长。” 此话一出,胤禟惊异的看着她,眼中无数疑问,胡什礼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极为不愿却又不敢反驳。尘芳咳嗽了两声,润了口水又道:“先生必定以为我要先生去做那奸佞小人,若真如此先生便错了。待先生金榜得中,你与我固山贝子府便再无瓜葛,自此纵使相见也不识。我也不会要先生去做什么两面三刀的事,只希望先生能一展鸿图,平步青云。” 胡什礼心中仍存疑虑,尘芳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难道先生要我发毒誓吗?”胡什礼忙道不敢。 “贝子爷和我不用先生为我们效命,只希望先生日后能记住自己今日的所言!”尘芳转而又细语轻声的安抚。胡什礼哪敢再想,连声道是。 “你妹妹是个重情重意之人,性格又柔顺,贝子爷,我看就升她做个格格,放在我屋里可好?”胡什礼一听,便知这是用来挟制自己的,却也无奈,巧萱听胤禟应允了,心里却无一丝喜悦,只磕头谢了恩。待兄妹二人走出房间,却已恍若隔世。 “这个胡什礼似乎并无过人之处。”胤禟问道:“你曾认识他?” “今日是初见,他只能算是个庸碌平常的书生,即便为官,也不会成大器。”尘芳疲倦的捏着鼻梁,声音略微沙哑。适才她曾对这个无辜的人动过杀念,曾几何时自己竟也变得如此残忍。 恍惚间跌坐进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她抬眼看着胤禟,宽亮的额头,鼻梁高挺,双眼更是幽深迷人,无怪乎多少女子明知他无情薄幸,仍对他趋之若骛,只是忍不住轻轻抚去那眉宇间的皱痕,“别老皱眉头,年纪轻轻的,却整日阴沉着脸,你不知道这几年旁人有多怕你吗?” “那你呢?”胤禟梳理着她额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不插手朝廷的事,今天怎么把脑筋动到老四的身上了?小心惹火上身。” 倚在他怀中,闻着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龙涏香,尘芳轻叹道:“我有预感,那个胡什礼日后或许能救我一命。” 胤禟哑然失笑,拧着她的鼻尖道:“你是什么身份,还用得着他?不知你的脑瓜子里在琢磨些什么。” “世事无常,今日王侯将相,明天也许就沦为阶下囚。”尘芳想到此,眼眶发红。 胤禟抚着她的脸,摩挲着手指下柔腻的凝脂道:“太医说了,你这病就是因为思虑过多所致,何苦做这伤春悲秋之叹,耗费了精神。” 第7章 “我是不是快死了?”尘芳攀着他的脖子,睁着双妙目疑惑道:“所以才对我这般好?若是这样,我宁愿得了绝症,你日日都待我这般好。” “傻瓜!”胤禟将她紧紧搂住,痛得只想将她溶进自己的骨血里。“你怎么会死?我不允许你死!你的病不碍事,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 “我知道。”尘芳哽咽,这个男人总想将天下间最好的给自己,其实最好的她早已得到。 知道吗,胤禟?你就是我的命。 表妹 今日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大臣都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忙碌。胤禟坐在书房里,看着手中雪纸上的四行娟秀小楷发怔——“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心煎到晨熙,春光无限能几时,一朝分离君不知。” 她真得如此度日如年吗?今晨自她的床上醒来,就像从冰土中破泥而出的青草,整个身心都充斥着微弱却又富有生机的喜悦,支起身,见她坐在镜前梳妆,描眉、上胭脂,一举一动都似四月的微风吹拂过心头,暖意洋洋。 “你醒了。”尘芳放下手中的胭脂匣子,走过来替他更衣。 胤禟揽过她的纤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呢喃道:“真想就这样看着你一辈子。” 尘芳轻轻侧过脸,淡默道:“快穿衣服吧,我今天有事要出城,得早点出发。” 胤禟一顿,又笑道:“大过年的要去哪?我陪你。” “今天是二十八,我要去看小敏。”尘芳盯着他的双眼道:“她不会愿意见你们这些个阿哥的。” “九哥,你看那小哑巴,象个小狗似的整天跟在董鄂家的丫头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还是个没嗓的。”书房下课时,他和十弟在院子里晒太阳,胤礻我指着远处在玩毽子的两人道。 胤禟坐在廊柱上,微睁开眼,只看到那纤细的身影在耀眼的阳光下镶上了淡淡的金边,五彩的毛毽像被赋予了生命,环侍在它主人的身边上下跳跃。见尘芳踢得好,几个格格和年幼的阿哥都围上前来,“八十四!——九十!——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尘芳随手抓住空中的毽子,擦着额头的汗珠笑道:“不玩了,我也累了。” “尘芳姐姐,你踢得真好!”沂歆拍着手跑上来央求道:“姐姐教我踢毽子,可好?” “好啊。”尘芳转身看到小敏噘着嘴,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了,小敏不高兴了?”小敏指指她手中的毽子,又点点自己。 尘芳宛然笑到:“好,先教小敏踢毽子。”小敏这才扬起嘴角,对着她露出笑颜。 “姐姐最喜欢小敏的笑脸了。”尘芳轻捏着她的脸蛋,“小敏笑起来最可爱了。” “这小哑巴笑起来更像个小狗。”胤礻我见尘芳有事走开便道:“去耍耍她也当是个乐子。”胤禟原想阻止,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口,其实自己也不喜欢那个小敏,她总是楚楚可怜的跟在尘芳身边博取同情,软弱卑微得令人厌恶。 胤礻我走过去说了两句,那小敏便流下泪来,其余几个调皮的小阿哥和格格在一旁放声大笑道:“小哑巴,小哑巴,爱装可怜是汪汪!爱装可怜是汪汪!” 小敏哭得更厉害了。几个年长的阿哥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胤祥看不过去,想去喊尘芳,却被沂歆拉住。沂歆向他摇摇头,又幸灾乐祸得瞅着小敏哭丧的脸。 胤禟冷眼看着他那些哥哥们,平素里一个个恭孝谦逊的皇阿哥,此刻却都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阻止,然后他看见了正从远处走回来的她。尘芳看到眼前的那幕,身形一僵,脸上唰得褪去血色,银牙紧咬着下唇,怒意正从娇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迸发出来。很少看到她生气的模样,她总是那样淡然祥和,随遇而安。正在她上前要阻止时,胤禟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她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天,所有的阿哥都受了罚,十弟更是被打了十下戒尺,也是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与她之间相隔的是那般遥远。 “主子,八福晋来了。”崔廷克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刚通报完一个披着大红羽纱雪毡的艳丽少妇便走了进来。 “表哥,你这里倒清静。”她说着,解下雪毡丢给崔廷克,“小崔子,交给在外屋的我那两个丫鬟,让她们把上面的雪珠子弹了,烘干,免得待会穿上发潮。还有让人给我上奶茶,我喝不惯那些个轻浮的茶叶,淡的没味。”崔廷克一一应声下去。 胤禟将雪纸压在书册下,看着这个表妹使唤着下人在火炉里添了碳和檀香,又要了张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方才安稳的坐下正视自己道:“表哥,听说我那位表嫂从盛京回来了,真可惜那晚装病没来,错过了场好戏。” 胤禟好笑的看着这个自小便娇纵跋扈的表妹,她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率,不加掩饰。 “婷媛,我知道你讨厌尘芳,但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表现的这样明显吧。”婷媛撇着嘴,又道:“刚才在书房外看到你那庶福晋,小崔子把她挡在了门外。怎么?正经主子回来了,那些个影子是不是就都嫌碍事了?” 胤禟暗暗呻吟了声,道:“快过年了,你府里就不忙吗?跑我这里来嚼舌头。” “看着家里那位整天沮丧着脸,谁还有心思操办过年的事情,我若再不出来透透气,早晚要憋出病来。”婷媛发着牢骚,忽然看到他书案上的麒麟白玉衡川笔架,眼前一亮,走过去拿在手中细细鉴赏了番,道:“表哥,这就给我吧,我家那位一定喜欢。” “不行!”胤禟毫无犹豫的夺了过来,婷媛随即变了脸色道:“你银子越赚越多,怎么倒比以往小气了。上次拿了你那对东瀛的玛瑙金雀镂花宝瓶,你也没眨下眼啊!” 胤禟摇首:“其他的随你拿,唯独这个不行。”婷媛转念一想,讥笑道:“定是她送的,就算是根草你也会像宝贝般供着。” “怎么了?生气了?”胤禟见她面无表情的坐回到椅子上问道。 婷媛幽幽叹了声道:“我俩青梅竹马,又是亲戚,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你。” “是你自己死活要嫁给八哥的,难不成后悔了。”胤禟饶有兴趣的问。 婷媛白了他一眼道:“他额娘的身份低微,自小又寡言少语,窝在一群阿哥里根本毫不起眼,若不是你拉上他整日和我们一处玩耍,我怎会知道他的好。你可算是我们的媒人。只是表哥,”婷媛微眯起眼看着他道:“我不明白当初眼高于顶的你怎么会对他一下子热络起来了?” 尘芳下了马车,沿着弯曲的山路蹒跚而上。这里很安静,平时没什么人上来,小敏害怕生人,这里很适合她。穿过一排茂密的矮丛,眼前是片开阔的平地,云烟缭绕处一个挺拔的身影已屹立多时,露珠打湿了他的衣衫,也浑然不觉,只是寂寞地看着面前的一座香冢,石碑上镌刻着几个苍劲有力的描朱赤字——沈氏爱女龄敏之墓。 “你来了。”男子听到脚步声,回首看到尘芳颔首。 “您来的可真早。”尘芳放下手中的竹篮,取出里面的祭品和贡香,点上三支清香,叩拜后插在坟前,见到躺在墓碑前的一小束茉莉花一愣,随即道:“您有心了,这种日子还找得到茉莉花。” “小敏最喜欢茉莉花,她也像这茉莉一样,虽然微小的不起眼,但却芬芳扑鼻。”男子想到自己第一次送给小敏茉莉花时,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模样,眼中浮现出丝暖意。 “她以前并不喜欢,只是因为是你送的,她便觉得是最好的。”尘芳浅笑着,伸手摘去碑沿上的一片杂叶。在小敏的眼中,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包括他暴躁的脾气,莽撞冲动的性格。“看得出,这几年你将她的坟照料得很好。我待在盛京也没机会常常来看她。” “前些年一直在外领兵打仗,这两年我又犯了事,出来一次不容易,平日里就请了人每两个月来清理一次。生前我不能护她周全,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 男子的神情无限凄凉,尘芳心中酸楚,良久道:“放弃吧,若小敏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落到如此田地。” “她自幼家遭变故失了声,幸得你将她带在身边照顾,所以她很依赖你。后来我曾当着她的面立过誓,会照顾她一生一世,不让人再欺负她,绝对会比你更关心爱护她。可是,我却没能做到。我忘不了十年前的今天,她躺在我怀中撒手而去的那幕,我要那个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即使倾我所有,也再所不惜!”男子恨声道。 “是我害了她。”尘芳至今仍深深自责,“我不该将她从纳兰家接到宫里,我愧对舅母,愧对这个表妹,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声音,最后连你也失去了。” “其实在最后,她开口和我说了话。”男子阴沉肃穆的脸如同拨开云雾的晴天,露出笑容。那是他今生听到的最美的天籁——“胤褆,我终于能喊你了,胤褆!” 除夕(一) 今天是大年三十,尘芳一早便梳妆好,带着完颜氏和兆佳氏并府里的几个阿哥和格格随着胤禟进宫,往年她在盛京可以远离这些个繁琐的礼节,今年却再也推脱不了。 宫里上至皇太后、皇上、妃嫔,下至太监、宫女皆都忙忙碌碌。皇太后忙着接受一帮媳妇,孙子媳妇的叩拜,皇帝忙着给王公大臣写春联,赐“岁岁平安”的荷包,还要带着皇子、皇孙们去太庙祭祖。宫女、太监们则忙着打扫,收拾供器,准备筵席。 第8章 到了正午时分,皇太后又领着女眷来到太和殿参加典礼。 胤禟乘焚锦奠酒完,礼毕乐止之际,侧眼看向大殿西面。她今天隆装盛饰了一番,浅粉色的百子刻丝旗袍,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像是支在冬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动人。旗髻上插着玫瑰紫的宫花,更映衬出肤若凝脂。她转过脸看到自己,嘴角梨窝隐现,旗头上栗红的蕙穗随着她的盈然一笑乘风飘扬。胤礻我看到胤禟凝滞的模样,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尘芳的璀璨笑颜,一时也失了神。 下午在宜妃娘娘那里侍茶,尘芳知道宜妃素来对自己不甚喜欢,行过礼叩首后,便带着兰吟坐在角落里,五阿哥的福晋和子女们也都来了,整个厅堂里闹轰轰的,旁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弘旷的额娘呢?”宜妃突然想到朗氏,问完颜氏道。 婉晴忙起身道:“她近日身子不爽,所以没来。 “是吗?”宜妃狐疑着看向尘芳,一旁的兆佳氏也道:“正是,她还让我代她向您磕头请安呢。”宜妃方才作罢。 婉晴坐下,瞄着坐在远处的尘芳,想到朗氏昨日的抱怨哭闹。“爷说,从此有她在的地方我就不许停留半刻,明天宫里也不准我去。我是弘旷他额娘,是入了族谱的正经庶福晋,难道连家宴都不能参加吗?” 她知道,至此朗氏是彻底失宠了。 “哟,尘芳妹妹,你怎么干坐在那里啊,几年未见越发出落得水灵了!”五阿哥的嫡福晋他塔喇氏走过去,拉着尘芳细打量了番道:“看看这脸蛋,这皮肤,活脱脱像个从江南水乡来的大姑娘,嫩得像刚抽出箭芽的兰花似的。” 他塔喇氏这一高声吆喝,厅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齐唰唰地看向尘芳。“五嫂子,别折杀我了!”尘芳尴尬的笑笑,挣脱他塔喇氏的手。 宜妃似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她走近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又病了,现在可大好?” “已没什么大碍了,劳额娘费心惦记着。”尘芳忙回答。 宜妃又道:“这两年,你皇阿玛被他们兄弟几个伤透了心,老九也不像老五那般安生,我念叨了几遍,他也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你可要多劝劝他。” “额娘的话,九爷是记在心里的,他常说令额娘每日为他劳心费神,是他的不孝。即便是揽月摘星,也难报额娘的养育之恩。”尘芳笑道。 宜妃听了这话很受用,频频颔首道:“我这辈子到这儿也算知足了。只要他们兄弟平平安安的,我就是日日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又拉着尘芳道:“你这孩子就是身体单薄些,论品貌,在皇上的这么多媳妇里可是拔尖的。” 他塔喇氏暗自嘀咕了声,也上前笑道:“是啊,我就说九妹妹若不是好的,老九怎会宝贝的像个玉娃娃似得,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呢!” “五嫂,你说我什么坏话呢?”胤禟在厅堂外问道。他塔喇氏拍手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胤禟给宜妃和五阿哥的各位福晋都请了安,走到尘芳身边,见她面色绯红奇道:“这大冷天的,你是热得很吗?” “那是热得,正说你们俩夫妻情深,你这会子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是来看额娘的,还是看你媳妇的?”说着,他塔喇氏一把将尘芳推过去。 胤禟将跌进怀中的人扶住,笑道:“好嫂子,她刚病好,经不起你这推攘,你要练身手,九弟我奉陪! “瞧瞧,我还没怎么着,他就护起媳妇来!”他塔喇氏指着他,对众人道:“我没说错吧,放在手里怕风撩倒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众人随即笑起来,唯有完颜氏和兆佳氏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胤禟手紧搂着她轻叹道:“真要能把你放在手里,含在嘴里,我宁愿一辈子都不松手,不开口。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只和我一个人说话,只对着我一个人笑。”尘芳心中一动,扬起头,此刻他的眼亮得比宝石更夺目。 他塔喇氏见两人相倚对视,羡慕中泛着两分酸意道:“九弟,九妹!怎么在家里还看不够吗?偏是你们俩恩爱!” 尘芳回过神,被臊得不行,挣脱了胤禟跑到宫外透气,原想叫上剑柔和绵凝,见她俩正兴致勃勃地在西边耳房里和两个宫女玩骰子,便改了主意独自出去。 沿着宫墙缓缓漫步,耳边时不时飘来阵阵典乐声,皇家的节日总是盛大庄重的,却少了份平常百姓家的温馨愉快。手抚上冰冷的宫墙,朱赤的漆面下不知剥落过多少尘埃,又记载了多少代帝王的兴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尘芳才念着,身后便有人接道:“雕楼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尘芳笑着转身道:“十三!”胤祥也笑道:“九嫂子,风采不减当年啊!”“你媳妇呢?”“在德妃娘娘那里。我抽空出来透口气。” 胤祥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哀愁,他也抚上宫墙问道:“九嫂,你这次又为何事触景伤情了?” “想家了。现在读李后主的诗才体会出些滋味。故国不知何处,亲人流离失所,虽是满目繁华,却又物是人非。”尘芳叹道。 “你家不就在这里吗?”胤祥问道,随即恍悟:“是了,你是想盛京老家了吧,才回来几天就挂念了,九哥知道了又是一通脾气。” 尘芳也不接他的话茬,只问道:“十三,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些人,比如我和你九哥,你八哥,还有你十四弟必须离开,天涯海角,今生今世都不能相见,你会伤心吗?” 胤祥想了会道:“说实话,如今朝廷里纷争得厉害,我虽帮着四哥,却从不去想最后的结果。因为我怕,我不敢想。历史上骨肉相残的悲剧实在太多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死在自己兄弟的刀下吧。” “你不会。”尘芳铿锵有力道:“十三是个福泽深厚的人,相信九嫂说的,你只要好好活下去,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吗?”胤祥苦笑道“连皇阿玛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了,谁还会在意呢?” “皇上的确做得不近人情了些,但也是爱之深,恨知切吧。”尘芳安慰他道。 “是谁说皇上不近人情了!”从拐角宫门里走出一行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位头戴凤钗,身着明黄色宫装的华贵妇人。 尘芳和胤祥皆是一惊,忙跪下磕头道:“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石氏冷眼瞅着两人道:“董鄂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诋毁皇上。” “臣妾不敢!”尘芳忙道。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石氏道:“从前就持才傲物,恃宠而骄,嫁了老九后也不安守妇道,既不在堂前进孝,也不在家相夫教子。现在又在大厅广众之下,怂恿阿哥反对皇上。国法家礼,你两样都不遵循,你该当何罪!” “太子妃,九福晋并无不敬之语,胤祥可在这对天指誓。”胤祥忙为尘芳求情。 “你?”石氏冷笑道:“叛臣逆子还有脸在本宫面前说话?当初太子爷就差点被你害死!幸得皇天有眼,太子得以复立。你如今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皇上怎么不把你再多关上几年!” “太子妃,您说话时别罔顾了自己的身份!”尘芳直起身,盯着石氏厉声道。 “还敢和我顶嘴!”石氏吩咐旁边的小太监道:“给我掌嘴!” 那小太监猥琐地走到尘芳面前,扬起手。“你敢——”胤祥目露凶光,沉声道。 小太监吓得爬着回去直对石氏磕头求饶。“没用的东西!”石氏咬牙切齿,上前两步扬手就是一巴掌,“董鄂家的女人一个个都是狐狸精!” 宫花自髻边飞出,散落成片片絮红。尘芳被打歪在地,看着身下的残花,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她颤微微地站起身,脸上的指痕令她的笑容变得凄艳诡异。 “太子妃殿下,前夜我见到了小敏,她让我向您请安!您还记得她吗,就是我的表妹沈龄敏。” 除夕(二) 石氏的脸色发青,神色惶恐,她瞪大眼看着尘芳,眼前却漂浮出另一张凄厉的面容,身子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另一个人。她惊呼着回头,见是四阿哥胤禛,方待松口气(奇*书*网^_^整*理*提*供),却看到了三丈外的来人,顿时心凉了半截。 “九嫂,你没事吧?”一旁的胤祯跑过去,看到她脸上的指痕,气得转身瞪向石氏。 一群奴才则都屏息下跪叩首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石氏走过去,胆战心惊的蹲身请安。胤礽冷冷地看着她,良久道:“皇阿玛在等着我们,走吧。老四,十三,十四,你们都一快来。” 石氏和胤禛、胤祥、胤祯忙随在他身后而行。 尘芳俯首跪地,明黄色的绣龙衮袍在眼前一闪而过,接着是随侍的太监、宫女,待一队人走远,早已虚脱的坐在地上,仰望宫墙上一方狭隘的天空苦笑。 胤礽脚步越走越急,石氏脚下发虚,忍不住道:“太子爷,您慢点,臣妾快跟不上了。” 胤礽却毫无停缓之意,待见到保和殿的宫门时,猛得止住脚步,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石氏道:“我的荷包落在毓庆宫了,请太子妃回去替本宫拿来。” 石氏一楞,道:“这等小事,唤个奴才去便可了。” “我要太子妃去拿。”胤礽不容她拒绝。 石氏牙关紧咬道:“是,臣妾这就去。”方转身,又听胤礽道:“来人啊,陪太子妃回去,一路上好生看着道。 第9章 记住,是要太子妃走着回去,走着拿回来!” 见石氏愤然而去,胤禛疑虑地看向太子,见他双眉紧锁,眼虽眺望远处,眼神却空洞茫然。“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听到胤禛的呼唤,胤礽回过神笑道:“看来是年纪大了,总时不时的想起以前的事。”又道:“进去吧,那些王公大臣和番帮使节也都快来了。” 胤禛脑海中闪过个念头,但还不及细想便跟了太子进殿去。 夜间在慈宁宫的大殿上摆了筵席,所有的内眷及子女都在此守岁迎接新年。皇太后素喜听曲,席间便叫了宫中戏房的几个花旦、青衣,清唱了几段戏文。此刻唱的是《汉宫秋》,尘芳原不大喜欢听戏文,正哄着兰吟吃东西。偶尔两句吹到耳内,倒一字不落地听住了。 “今日嫁单于,宰相休生受。早则俺汉明妃有国难投。它那里黄云不出青山岫。投至两处凝眸,盼得一雁横秋。单注着寡人今岁揽闲愁。王嫱这运添憔瘦,翠羽冠,香罗绶,都做了锦蒙头暖帽,珠络缝貂裘。” 想到汉元帝贵为一国之君,都无法保全心爱的女子,更何况是他人呢。转而想到日间的事,原还起伏不定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一曲唱毕,皇太后道:“唱的虽好,就是太凄凉了。” 一旁的惠妃道:“正是,大过年的该唱些喜庆的才好。”说着,把眼瞄向承办此事的德妃。 德妃忙起身道:“是媳妇的疏忽了。” 下面的沂歆见了便站起来道:“太后,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见应允,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有一个读书人准备去赶考,他日夜发愁,那副怪模样弄得妻子莫名其妙。她说,瞧你那窝囊像,难道男人写文章比女人生孩子还不好受吗?读书人叹道,女人生孩子比起写文章来,总还要容易些。女人问为什么?读书人回答,女人肚子里有孩子,总是能生下来,而我腹中空空如也,怎么能写出文章来呢?”其实她这笑话许多人是听过的,却都应景的哄笑起来。 见皇太后也有了笑容,沂歆越发得意地接着又讲了一个。 “有位显贵,很有孝顺的名气。他的父母先后亡故,在居丧期间,他面容表现得很哀痛,丧礼超过了定制,用以表现他比一般人更为孝敬。他枕着土块,睡在草席之上,偷偷地将巴豆油涂在脸上,故意弄出满脸疮痕,以表示自己悲痛哭泣得非常厉害。” 她自己说得神采飞扬,却没注意席间众人皆变了脸色。“这就叫‘巴豆孝子’!”沂歆语毕,正四下找水润喉,猛看到一旁站立的一行人,傻了眼。 众人起身接驾,康熙阴沉着脸率着众位皇子走进来,待向皇太后请安后,坐到上座。依次是太子夫妇,接着众位皇子也按制坐定。 康熙看着沂歆道:“好一个‘巴豆孝子’!看来这世上的孝顺儿子是不多啊!” 沂歆原就害怕,此刻已簌簌发抖,胤祯在另一桌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一旁的皇太后道:“孩子说着取乐子而已,皇上莫往心里去。” 康熙冷笑道:“许心里原就存着这个念头吧!”话一出口,皇太后也不好再说了。 百来人的大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忽听哐啷一声,众人齐忘望去,却原来是兆佳氏怀中的弘相玩着桌上的器皿,将一碟子萨其马打落在地。 胤禟霎时变了脸色,兆佳氏更是紧张的跪在地上,“是媳妇没看好弘相。是媳妇的不敬。” 康熙眯起眼刚要说话,一旁的尘芳忙起身道:“皇阿玛,媳妇也给您讲个笑话吧。” 众人皆是意外。康熙有些陌生的看着她,一旁的宜妃道:“皇上,这是老九的媳妇,董鄂氏。” “董鄂氏?”康熙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尘芳道:“从前有个老秀才叫艾子,艾子有个10岁的孙子,脾气顽劣,虽常常打他,却终不悔改。因为是独生子,儿子恐孙子被打死,常常哭着请求艾子饶恕。艾子发怒,敲打孙子更厉害。奇qisuu.书一天早晨,大雪飘落,孙子又在地上大玩雪球,艾子便剥去他的衣服,让他跪在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儿子也脱掉衣服跪在旁边。艾子惊问,你儿有错,应当受罚,你何苦这样呢?儿子哭道,你冻罚我儿,我也冻罚你儿。艾子大笑,免去了对孙子的体罚。” 听她说完,康熙沉吟了下道:“你冻罚我儿,我也冻罚你儿。孙子错了,儿子也该一起受罚。哈,有意思,有意思。”见他神色缓转下来,众人皆松了口气。 康熙又问:“那儿子有错,老子也该一起受罚吗?”说着扫了眼坐下的太子和众位阿哥。 尘芳心中暗暗叫苦,见康熙拿起桌上的松苓酒酌了口,眉宇间的戾气似已散去了六分,索性跺脚道:“皇阿玛,您这不是在难为媳妇吗??” “哦?朕哪里为难你了?”康熙饶有兴趣地问。“罚孙子,儿子会心痛;罚儿子,老子会心痛;罚老子,老子的老子也会心痛啊。如此下去,这一门子的祖宗都牵扯上了,我哪还敢说什么。” 康熙见她说得委屈,脸上浮现出女儿家撒娇时的羞态,不觉朗声大笑道:“是了,若连祖宗都扯上了,倒确是难为你了。”席间的气氛顿时霍然开朗。 康熙又仔细地打量了尘芳一番,对一旁的宜妃道:“是个伶俐的孩子,这两年怎么从没在宫里见到。” 宜妃面带喜色道:“是,这孩子身子不好,一直在盛京养病。” “那可要好生调理才是。”康熙回头对尘芳道:“过两天让太医院的胡谦给看看,他的医术精湛,才老大不小的,总不能一年年拖着个有病的身子。” 尘芳忙磕头谢恩,暗舒了口气。待回座见胤禟面露得意之色,举起酒盅向自己示意,才看了两眼,笑容便僵了下来,眼中迸裂出点点星火。 尘芳忙低下头,她的脸上已擦了粉遮饰伤痕,虽比平日里的妆容厚重了些,幸好也不显突兀,连坐在一旁的婉晴和兆佳氏都未曾看出不妥,却怎地还是被他发觉了。 胤禟按奈下怒意,猛灌了两口烈酒,心中揣摩着是何人所为,想来想去,正找不到头绪时,嘴里一痛,气得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道:“什么东西这么磕牙!” 同席的阿哥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却原是包在饺子里的一枚铜钱。 胤祯道:“九哥,恭喜啊,这可是‘终岁大吉’!” 胤礻我也调侃道:“连吃饺子都能嚼出铜钱来,难怪银子竟往你口袋里跑!”众人说着强拉着他灌了两大碗酒。 康熙坐在上座,见阿哥们渐渐喝开了,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另一处的女眷也卿浓细语,玉动珠颤,十分热闹。唯有太子和太子妃冷清的坐在一桌,默默无语,心中一酸唤道:“胤礽!” 胤礽诧异地抬头,康熙望着他酷似孝诚仁皇后的双眼,心中如注入一股暖流,柔声问道:“朕可是个好父亲?”其他人皆停下来,望着太子。胤礽看着康熙,嘴唇轻颤,原可以轻而易举就回答的问题,却始终未脱口而出。 见他迟迟不答,康熙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转而道:“太子妃可否替太子回答?” 尘芳心中隐生不安,眼皮直跳,看向胤祥,见他也眼含忧色的望向自己。果然石氏起身道:“皇阿玛自然是个好父亲,不过媳妇今天听到有人说皇阿玛不近人情。” “是谁那么大胆!”皇太后见康熙的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 石氏转过身瞪着尘芳,一双精心描绘的凤目中浮现出怨毒的恨意,高亢的嗓音在殿堂中回响,显得分外尖锐。 “是她!九阿哥的福晋,董鄂氏!” 除夕(三) 见上座之人目光严厉的盯着自己,尘芳的背脊上渗出阵阵冷汗,她动作僵硬地站起身,跪下磕头道:“皇阿玛,臣妾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请皇阿玛明查。” 康熙身子半搭在椅背上,细长的锐目微眯,左手反复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动声色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但听他道:“你上来,让朕再看清楚些。” 尘芳缓缓走到他面前跪下,康熙问道:“你可说过朕不近人情?”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默认,随即冷笑道:“那么你是说朕也不是是个好父亲喽。” 尘芳忙磕头道:“臣妾不敢。” 胤禟心中焦灼,忍不住上前跪到尘芳身旁,大声道:“皇阿玛,是儿臣管教不严,您若要罚就罚儿臣吧!” 一旁的石氏又道:“皇阿玛,媳妇是亲耳听到董鄂氏向十三阿哥抱怨说——”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太子突然起身道:“皇阿玛,适才您问的话,胤礽已想好了。” 康熙望了眼席下面色憔悴黯淡的胤祥,转即对太子道:“你们一个个都口是心非,朕今天就要听实话!老九媳妇,你说朕在你眼中可是个好父亲?” 尘芳心里百转千思了数回,不知如何事从。但感手心一烫,轻瞥了眼一旁的胤禟,他虽毫无惧意,目不斜视的望着康熙,衣襟下攥着自己的手却越来越紧。 “皇上!”尘芳重重磕了个响头后挺直腰身道:“臣妾幼时有一位兄长,周岁时由于看管不甚,双腿落下残疾。我阿玛痛心之余,走访各地遍寻名医,千金散去仍无成效。旁人都劝道,已尽人事,随他去吧。可是阿玛却道,我既生了他,便要尽全力给他一个健全的身子,他还小不知世道艰辛,我在生一日可护他一日周全,我若百年后,他又可依靠谁去? 第10章 只要不放弃,总还保有一丝希望。兄长三岁那年隆冬,阿玛听说苏州有一位名医曾治好过此种脚疾,便千里迢迢赶赴而去,不想半路遇到了暴风雪封了山道,被困于一山洞中。当时饥寒交迫,阿玛将兄长抱在怀中保暖,但因身边只有雪水解渴,我兄长年幼身弱,已恹恹一息。”说到动情时,尘芳已热泪盈眶。 席间众人从不曾听过这等故事,且都留心听住了,待听她说道:“无奈之下,阿玛只得割破自己的手腕以血喂兄长疗饥。”皆倒抽了口冷气,堂上如心存善念,吃斋礼佛的皇太后、太妃之类更是手持佛珠,念了回阿弥陀佛。 “终此兄长才得以续命,待到获救时,阿玛因耗血过多,昏迷了五日方才苏醒过来。” “那你兄长如今何在?”皇太后不由问道。 “兄长的脚疾终未治好,八岁那年因一场风寒不治而夭折了。”听到一旁的唏嘘声,尘芳停顿了下又道:“可兄长辞世前,拉着阿玛的手不舍道,‘身体虽有缺陷,此生以无缺憾。泉下如能苦修数载,只求来世再为父子。’试问为人父母,有谁不想儿女身健岁长,又有谁不想子耀门楣,女嫁如意郎呢?” 康熙的目光渐渐柔和,叹道:“朕不如你阿玛!” 尘芳摇头道:“臣妾的阿玛又怎能和皇上您同日而语呢?我阿玛虽是个慈父,但因顾及家中的琐事,而对公事有所怠慢,更因远赴异地求医,擅离职守,而被连降三级。因小家而损国制。皇上则是为国而家疏,您自亲政后除佞臣;停圈地、奖垦荒,益钱免粮,任用靳辅,陈潢治理黄河;后定三番,平准噶尔。您不仅是众位阿哥格格的阿玛,更是天下人的父母,您为天下人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尽享天伦之乐。所以您若成不了一个好父亲,是因为在这之上您已是一个好皇帝。” 一番话下来,众人皆瞠目结舌。康熙更是惊讶地望着尘芳道:“你叫什么名,是谁家的孩子?竟有这般的见识!” “回皇上,臣妾名唤尘芳,正白旗人,我阿玛在三十四年曾外放察哈尔任从三品协领。” “哦,你是董鄂七十的女儿?想不到他一个点墨不通的武将竟能生出你这等玲珑剔透的孩子,真是造化。”康熙笑道。 一旁的惠妃忙道:“皇上忘了,她的额娘可是臣妾的侄女。” 康熙这才了然,方道:“难怪啦,你与你舅舅倒是有几分相似。”提到容若,他对尘芳不觉隐生了两分亲近,便怜惜道:“好了,都起来吧。大年夜的,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的,不提那些事了。” 胤禟和尘芳忙谢恩起身,心中暗暗侥幸。这边石氏只能作罢,太子也方才缓缓坐下。 康熙见二人携手而立,男的俊美潇洒,女的秀丽娴雅,果真是一对璧人,便回头对太后说:“朕怎么记不得什么时候给老九指得婚啊?” 皇太后呵呵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了。哀家倒记得是在三十九年,皇上给哀家祝六十大寿时给老九指得婚。” “皇额娘果然青山不老,记得比朕清楚。”皇太后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不是哀家的记性好,是这丫头的一手字写得好。皇上不是夸慈宁宫里的一幅梅花篆写得好吗,是当年这丫头写的,就是那次您给老八和老九同时指的婚。” 惠妃又道:“这孩子小时候做过和硕温恪公主的伴读,在宫里住过三年。后来被她阿玛接去了察哈尔。当时八公主还伤心了好一阵。” 刚提到八公主,德妃便忍不住落下泪来,自敏妃章佳氏殁后,十三阿哥,八公主、十公主便由她一手带大,却不料八公主才嫁给翁牛特杜楞郡王仓津三年,便在四十八年难产去世了。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有抚育之情,每回提起仍不免伤怀。 惠妃知道触动了德妃的心事,又见康熙正低头冥思,更觉得没意思,便也不好再作声。宜妃冷笑着起身去为上座的太后和太妃布菜。 胤禟待与尘芳回到原座,方问道:“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怎么又多了个早夭的哥哥?” 尘芳虚弱的笑笑,却也不答。见她面色苍白,胤禟抓着她的膀子道:“怎么了,可是病了。” “倒不是,只是刚才太过慌张,现下累了。”尘芳觉得胳膊隐隐作痛,便推攘着他道:“你好大的手劲,想捏碎我不成。” 胤禟忙松开手,笑道:“不知青紫了没,回家我给你揉揉。” 尘芳笑啐了口道:“没正经的,才从急流里趟出来,鞋底还湿着呢,就动那花花肠子了。” “可是笑了。”胤禟手指轻轻划过她脸上的指痕,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是她干得吧。”尘芳不语,胤禟阴沉地看向上座,却正对上那双棕褐无波的眼。 “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回府吧。”不由分说,胤禟甩下府中的其他家眷,便拉着尘芳离席而去。 “这怎么行,若让皇上知道了还了得!”尘芳拉扯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待站稳时已到了慈宁宫的外门。 “管他呢,若真追究起来就说你病了。”胤禟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件胭脂色的掐金羽纱雪毡,悠闲的替她系上,又道:“刚才在皇阿玛面前不是面不改色,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又怕什么!真没想到,你的口才如此了得,大家可都被吓着了。” “是吗?”尘芳抬高鼻子道:“我的本事可多呢,你才知道,真是愚钝!” 她此刻的神情就像兰吟高昂着头自豪地对他道:“阿玛,今天师傅夸我的骑术比大格格好,看我多厉害啊!” 那时候,自己总是将她高举起来在空中旋转,让她知道自己以她为荣,她是自己最心爱的珍宝,亦如此刻的心情。 可是被喜悦和自豪所填满的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又在这一霎那撕裂了。兰吟,他们唯一的女儿,曾经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而他满心期待的那个生命却被他的母亲在腹中就扼杀了。 胤禟沉下脸,转身大步向宫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却没听尘芳跟上,忍不住回头。见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自己,寒风将她的雪毡吹得鼓鼓隆起,纤细的身体象随时就要在这风中飘逝,心中一惊,快步走上去:“怎么楞在这里?” “我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胤禟注视着她,秋水分明的眼里是无法言语的哀伤和疲倦。 良久,他转过身蹲下道:“上来吧,到了太和门,就有马车等着咱们了。” 将脸贴在你宽阔的背脊上,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听着你浓重的鼻息,感觉到你强健的心跳。你曾问我最想要什么?我微笑不语。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就似此刻般能与你同呼吸,共命运。我不想看到天之骄子的你沦为阶下囚,我不能忍受目下无尘的你苟延残喘,我不甘心屈服命运的安排,我不甘愿沉溺于历史的洪流。我的不想,不忍,不甘,不愿却造成了你的痛苦,我的悲哀。 一声巨响,两人仰头,黑夜中一朵朵绚烂的烟花迎相盛放,天幕下的紫禁城亮若白昼。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拉着内心已是满目疮痍的我跑过一扇扇宫门,让泪水融释在皑皑白雪中,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带着被指婚的我爬到殿宇的最高处大声呐喊,让快乐与星辰同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到她的低语,胤禟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萦绕耳边的叹息是如此清晰。 “阿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初遇 是再也回不去了吗? 第一次听说她,是在南书房里。那时汉文的授业师傅是文华殿大学士徐乾学。胤礻我一到上汉文课,就搔头挠耳,浑身不自在。他的汉文是众阿哥里最劣的,每回都要被徐乾学拿来与他的得意弟子纳兰性德比较,直叹两人的云泥之别,纳兰性德简直成了胤礻我人生中的噩梦。 这一次胤礻我背诗又不成,被徐乾学责骂得面红耳赤。毕竟是皇子,自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在众位阿哥面前丢尽了脸,难免老羞成怒,顶嘴道:“容若都死了快十年了,拿我和他比作甚?我才几岁,他就算才华盖世,师傅也不用拿个大人来惭愧学生我吧!” 徐乾学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旁的几个阿哥皆暗自偷笑,惟有三阿哥胤祉双眉紧皱的瞅了眼胤礻我,而四阿哥胤禛则面无表情的看着书本。 “孺子不可教也!”徐乾学将手中的戒尺往书案上一扔道:“莫说容若是你不可及的,你连他未及妍的侄女都难逾越。” 五阿哥胤祺笑道:“徐师傅,十弟虽鲁钝,您也不用这般羞刹他吧。” 徐乾学冷哼道:“那丫头四岁背诗,七岁作词,若是个男儿想必此时已誉满京师了。” 众阿哥只道徐乾学这番话是为了刺激胤礻我,必有言过其实之处,都未曾上心。唯有胤礻我耿耿于怀,下了学便拉着胤禟去找大阿哥,央求胤褆带他们去见见那个徐乾学口中的小才女。 胤褆前几年一直随裕亲王福全驻守乌珠穆沁,监视一直蠢蠢欲动的噶尔丹。上月才奉召回京准备参加太子的册妃大典,还不曾去舅父明珠家拜访,倒是从母妃那里听闻过这个表甥女,知道是个灵秀清明的孩子。去年自己的表姐染疾谢世,表姐夫又常年外放,怕一个幼女随军有诸多不便,便送到舅父家中寄养。 第11章 如今两个弟弟吵闹着要见那孩子,自己也正想去拜访舅父,便应允了。 这一日,胤褆带着胤禩、胤禟、胤礻我来到舅父明珠的府邸。一路上胤礻我在马车内东张西望,看着一路的风光,异常新鲜。见胤禟懒洋洋的,不解道:“怎么了,九哥?好不容易出宫来一趟,你倒没了精神?” “没什么,昨夜补功课晚了,抽空打个盹。”说着,胤禟瞄了眼边上莫不作声的胤禩。 胤禩是胤褆今早硬拉着来的,胤禩的生母卫氏由于身份低微,自小便由惠妃抚养。胤褆虽比他年长数岁,对这个弟弟倒还爱护,见他生性寡言少语,便趁此机会带他出来散散心。胤礻我倒无所谓,但见胤禟面有不悦,坐得离胤禩远远的,便也随他而坐,不去理胤禩。 明珠府中知道数位阿哥要来,早将庭院打扫干净,仆人整装侍立静候。入府拜见了明珠大人后,胤褆有事要与舅父商量,便让两个机警的小厮带着三位阿哥去花园中玩耍。胤禟离了旁人,独自闲逛,穿过个石洞,见花木深处一股清流自石隙中潺潺流出,佳木环抱,奇花吐蕾,倒是个幽静僻处。 “你是谁?”他诧异的寻声望去,却原来花隐中一个少女傍水而坐,自己只能看到个背影。 又听那少女道:“我是尘芳,董鄂氏尘芳。” 他正疑惑着,又听道:“你可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哦。”“恩,记住了。” 胤禟哑然失笑,原来这少女正对着水面在自言自语。“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董鄂氏尘芳。”他作弄道。 少女呀的一声,转过头来,一双蒙着水雾的美目望着他,鹅脂般的脸腮渐渐染上了层红晕。胤禟不觉愣在原地。倒是那少女转即轻盈一笑,柳眉舒展,笑窝倩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礼尚往来,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胤禟有些踌躇,忽然少女猛然站起身,似聆听到什么。胤禟仔细辨听,原来是一声声哨响。少女提起裙摆,快步自他面前跑过。淡淡的馨香在鼻下飘拂,他忍不住随着那馥息追赶上去。 “小敏!你怎么在上面了?”坐在树上,一脸孤独无助的小敏看到尘芳,兴奋的比比树枝上的鸟窝,然后又苦着张脸指指地面。 尘芳望着数丈高的大树也无可奈何道:“怎么敢上去,就不敢下来了呢?”回头看见胤禟,问道:“你会爬树吗?” 胤禟摇头,他一个小皇子,平时磕着碰着点,奴才们就吓得变了脸色,更别提爬树、下水这类危险的举动了。 “我来吧。”两人正都犯难时,胤褆带着胤禩和胤礻我走过来。到了树下,他望着树上的小丫头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小敏摆摆手,咿咿呀呀的比划了一番,胤褆诧异的看着她,随即笑道:“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的。”说着张开双臂。小敏见树下的男子面容和善,身形健硕,又看看尘芳,见她也颔首示意,于是双眼一闭,蹬脚而下。 胤褆稳稳的将她接住,见怀中之人,脸吓得皱成一团,眼睛死死不肯睁开,不由朗声道:“好了,你再不下来,莫不是想赖着我不放。” 小敏偷偷睁开只眼,环视了下四周,突然看到眼前一双含笑的星目,赶紧麻利地跳出胤褆的怀抱,跑到尘芳的身后羞怯的躲了起来。 胤褆理了下衣褂,随即问道:“你便是尘芳?” 尘芳笑着请安道:“董鄂氏尘芳给诸位阿哥请安!”她身后的小敏一听,也唬得跪下,一双小鹿般的眼直在胤褆身上打转。“这是舅母膝下的继女沈龄敏。”尘芳见她眼神不安分,悄悄顶了下,小敏忙敛目垂襟。 胤褆咳嗽了声掩饰笑意,又道:“起来吧,好机敏的丫头。难怪我额娘对你赞不绝口。看来徐乾学所言不虚。” 一旁的胤礻我听到她便是容若的侄女,睁大眼打量着她,偏巧撞上她的目光,不觉有些结巴道:“徐师傅说你四岁背诗,七岁作词可是真的?” “假的。”尘芳脱口而道。胤礻我正好不得意,待听了她下面的话顿时灰了脸。“其实我是三岁背诗,六岁作词。徐学士想是记错了。” 噗哧一声,出声的竟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胤禩。胤礻我瞪了他一眼,随即道:“以讹传讹,未必有真才实学。” “正是,世人所言皆虚,唯有自己明白。”尘芳顺着他的话接道,笑靥更浓。 胤褆见她虽然年幼,却谈吐不俗,落落大方,心中暗赞。胤礻我问了她半天,只觉她说话虽恭敬谦逊,但又虚虚实实,琢磨不透,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胤禟看着她亲描淡写的应答十弟,态度不卑不亢,全无他人对待皇子们那般的卑言屈膝或诚惶诚恐。此时正值四月天,轻灵的春风撩起她搭在前襟的手绢,在空中交舞了两下,落在自己面前。轻轻拣起那方鹅黄,在手中紧紧蹂拭了下,才递还过去。 “谢谢。”尘芳笑着看着眼前的阿哥,见他长眉入髻,眼若墨画,虽未成年,但将来必是一位翩翩浊世公子,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九弟,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胤褆唤他道。 尘芳眼中一亮,拍手笑道:“您就是九阿哥啊!” 胤禟点头,狐疑地望着她。尘芳吐着舌忙道:“是奴婢失态了。”众人也不追究,一行离去,只有胤禟回头看到了她抿嘴偷笑的神情。 “小敏,知道他是谁吗?”尘芳问道。 小敏点点头,尘芳刮着她的鼻子道:“你当然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转而望着胤禟的背影,笑道:“连我自己也不信。” 到了五月尾,已是黄梅天气,太阳出来晒得地面滚烫。尘芳是最不耐热的,午睡后也不想进闷热的书房,便拿了砚墨,豪笔在凉亭里练字。池塘的风吹来夹杂着热气,将她额前的刘海分开,雪纺的青缎裙褂贴着身子黏黏的,她不时的拿出手绢在鼻尖扇动。一篇字帖临了半日,却还在起笔处。 “握笔的姿势不对。”一个沉稳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还不及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在纸上游走。 “写字时要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笔随意走,即使达不到忘我之境,也可使浮躁的心渐趋平静。练字也是练心。心不静则字不正。” 男子的手温润有力,气息平稳镇定,从他的衣袖里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尘芳只觉得周身顿然清凉下来,便心平气和的写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男子临完帖,不禁叹道:“容若真是当世奇才啊!”随即松开手。 尘芳这方能回头看他,见是位身形修长,眉目清奇的青年。一身金线牡丹月白长褂,外罩件翡翠色的团穗马褂,腰间系着块美玉,在风中发出微微佩鸣。 他神色坦然,清冷的眼淡淡的看着自己。见自己嘴角翘起,问道:“你笑什么?” 尘芳捂着嘴道:“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很漂亮吗?” 男子眼中闪过丝惊奇,正待说话,身后只见一群人匆忙赶过来。明珠看到他,松了口气,跪下道:“太子殿下,奴才们照顾不周,有失怠慢。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胤礽挥挥手,回头对着还未回过神的尘芳微笑道:“没有,因为没有人敢。” 石妃 过了年初六,还未到元宵节,众人皆乘机消停一日,修养待息。清早,毓庆宫里一个小太监,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来到内庭正堂廊下,在外槛待传。一会儿,一个宫女甩帘子出来道:“娘娘起了,正唤你呢。” 小太监才跨进门栏,那宫女又道:“娘娘这两日心里不痛快,你可要小心的答话。”小太监打了个惊颤,磨磨蹭蹭的走了进去。 进了内室,见石氏正在梳洗,一旁值事的宫女、太监正捧着银盆、漱盂、绣帕、香鼎等随侍。他跪下叩首请安,石氏对着凌花镜仔细打量着装容,边问道:“太子爷昨晚在哪过的夜?” “禀娘娘,太子殿下昨夜独自在自己的寝宫里安歇。”“哦?没其他人进去?”“没有,原本李佳娘娘要进去送燕窝粥,也被档了回去。” 石氏脸上闪过丝笑意,又道:“下去领赏吧.。” 小太监暗松了口气,才谢恩退下,又被唤道:“这两日太子爷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这两日太子殿下除了祭天,祭祖,会宴这些个事务,没什么不寻常的。”小太监想了下又道:“昨夜里,太子殿下一个人到御池边走了会,奴才远远跟着,也没见什么不对。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子殿下便回来了。” 石氏双眉一拧,梳头的宫女手一抖抿痛了她,吓得跪地求饶。石氏冷不防一把抓住她的手,取了根簪子便往她的手上乱戳。 “贱东西,眼拙爪子倒厉。正经侍侯主子的事做不好,整天只会一个个打扮成狐媚子勾引太子爷。哭!你还敢哭!” 那宫女疼得乱哭乱喊,一旁石氏的乳母尚嬷嬷看不下去,忙拉开那宫女道:“娘娘,您莫动气。让老奴给您来梳。” 石氏这才作罢,尚嬷嬷边为她挽髻边道:“娘娘在做格格的时候,老奴就经常替您梳头。娘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和缎子一般滑。” 石氏神色一松,叹道:“老了,比不得那些个小妮子年轻嘴甜的。”“怎么会,在老奴的眼里,娘娘还是那么美丽端庄。” 第12章 美丽端庄?石氏看着镜中的自己,娥眉凤目,琼鼻樱唇。是啊,自己如果不是个美貌、娴良的人,又怎会被皇上卿点为太子妃呢?又怎能成为将来的一国之后,女子裱范呢?可是眼角的细纹已是脂粉不能修饰的,眉宇间的冷漠酸刻已是凤袍不能掩盖的。是什么破灭了她过去的天真浪漫,是什么摧残了她曾经的雍容大度? 当时石氏刚被册封为太子妃,一门荣耀,盛事繁华。太子少年英俊,温文儒雅,与自己相敬如宾,夫妻和睦,人世间哪里再去寻得此等如意郎君。一日正值秋干气燥,石氏端着碗白玉荷叶羹来到书房,见太子正卧在窗下的漆藤春凳上小睡,忙放下碗收轻了脚步,过去替他添盖了床薄毯。待回身出门,看到书案上扬扬洒洒的摊了一片雪纸,忍不住过去收拾。 太子平日里的奏则、文书都用的是柳体,石氏只觉得太子的字就如同他的人那般谨严端庄,生动秀润。一张油竹纸在一堆雪色中显得极扎眼,石氏抽出一看,是两行蝇头小楷,字迹秀丽,必是女子的手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石氏还在发楞,一只手覆在了那纸上。 “殿下,您醒了。”她有些吃力的笑道。胤礽棕褐色的眼中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清冷,似被偷窥到了秘密般带着分恼怒。 石氏有些失措的慌忙请安离开,只听到他吩咐奴才道:“下次太子妃进来也要先通报,任何人擅闯都要处罚。”她的脚步不觉开始踉跄。 第二年刚开春,康熙亲统六军启行,征噶尔丹。命皇太子留守京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皇上此前又为众位皇子和公主选了师傅和伴读,这日石氏随太子去南书房焚香祭孔,主持拜师事宜。待主祭献爵,青衣乐奏后,数位阿哥和格格分坐两侧,太子的师傅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了考察上一年阿哥和格格们的功课,便出了两道试题。 自五阿哥以上诸位年长的阿哥以‘好学近乎知’为题写篇文章,年幼的阿哥和格格则不拘题目写一首七言律。 石氏坐在上座,看着几个小阿哥格格苦着脸,迟迟不能动笔的焦急模样,不觉轻捂着嘴暗笑。回头看到太子脸上隐隐带着笑意,见她转脸过来,也微微颔首,心中一喜,容颜如春日月季盛放,艳彩娇嫩。 过了三柱香,张英和李光地收了试题一一过目,时而微笑点头,时而叹息摇首,下座之人也随着他们的表情变换脸色。突然张英双目圆瞪,大声喝道:“谁如此大胆,敢写这种反诗!”说着目光直射座下一个小格格。 那格格见状,犹豫不觉地站起问:“师傅是说我吗?” 张英指着纸上的一行句子道:“几度春秋复月明,是这位格格写的吗?这可是大逆不道啊!”那小格格忙跪下道:“张师傅,我一心只想完成试题,便东拼西凑了几句,决不知这是反诗啊!” 胤礽问道:“你是谁家的格格?”“禀太子殿下,奴婢完颜氏,我阿玛是工部侍郎罗察。” “原来是罗察的格格。虽知你并非有心妄为,但理不可恕,拖下去打十大板,永不录宫伴读。”那小格格当即吓得腿软,泪流满面。 石氏也心中不忍,但知事关体制,不可多言。却听一声翠鹂出啼,那方望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格格起身道:“张师傅,奴婢适才也因不慎写了首大逆不道的诗,请师傅一径惩罚。” 张英疑惑地接过递上的纸页一看,“楚关蕲水路非赊,东望云山日夕佳。薤叶照人呈夏簟,松花满碗试新茶。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北地交亲长引领,早将玄鬓到京华。”这是唐代刘梦得的诗句,不觉有何不妥之处,便递于了一旁的李光地。 “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若凡是引用了清风、明月之句便都该罚的话,那么奴婢,还有从前擅用过这些的人是不是都应该按律惩处呢?”那格格笑问道。 李光地似想到了什么,额头冒汗的看了眼上座的太子,随即又在张英耳边低语了两句。原来太子幼年随康熙南巡时,曾亲书此联赐予大臣。事隔数年,记得此事之人已寥寥无几。张英身形一抖,不知如何事从。 “好了,今日就到此结束吧。”听到太子吩咐,众人忙下跪谢恩,适才完颜家的小格格也得了大赦般喜极而涕。 石氏正诧异着,无意中瞄了眼李光地手中的诗篇,眼皮微微一颤,雪白的宣纸上字迹娟秀,排列工整———原来是她。 石氏望向那跪地送驾的格格,太子走过她面前时不经意的停了下,芙蓉般的素颜瞬即绽开了吐蕾的欣悦。后来石氏知道了那是董鄂家的格格,唤作尘芳,选入宫作了八公主的伴读。 “娘娘!”唤声拉回了她的思绪,“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您和太子是结发夫妻,更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您何苦为难自己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尚嬷嬷苦口婆心的劝道。 “妈妈,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石氏冷笑道:“再退一步可就粉身碎骨了。” “这是给我的吗?”胤礽笑而不答。 “我知道是给我的。”尘芳夺过他手中的片纸念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读完面红若李,笑道:“可不正是说我呢。” “怎的就从不知害臊呢?”胤礽捏着她细巧的鼻尖笑道。“我可不喜什么中庸之道,是好的便是好,有什么可臊的!” 尘芳拍开他的手,哼道:“八股文章最是害人,一个个都教成了书呆子。” 胤礽的笑意更浓,“丫头,说话总是惊世骇俗,小心祸从口出。” 尘芳噗哧笑道:“怕什么!有你呢,还能保我一时周全。” 胤礽心中一动,将她拉入怀中叹道:“我的梅儿快些长大吧!” 尘芳将他颈下的一颗钮粒重新扣紧道:“长大了有什么好的。人大了,世事变,人心也会变。我宁愿永远这般。” “这就是孩子话了!”胤礽忍俊不住道:“长大了,就能嫁人了!” “谁敢娶我这个口没遮拦的丫头。”尘芳明知故问。 “真是淘气!”胤礽轻捋着她的刘海道:“长大了,做我的太子妃,以后做大清国的皇后。”尘芳一楞,随即道:“我才不稀罕呢!”她蛾首轻靠在胤礽的胸前,幽声道:“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改变的。” 石氏失魂落魄的自书房外转身离去,走在坚硬的镂石青花地上却如履薄冰。不知不觉来到太和殿前,犹记当年大婚时,自己凤冠霞披,彩绣辉煌,站在云阶处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可谓是榴开富贵,春照宫闱。手抚上殿中的蟠龙金柱,龙腾驾雾,神彩飞动。一行清泪黯然而下,真龙天子,唯有它才可飞跃九天之上,俯视万物沧桑。 “妈妈,我是天命所授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夺走!”石氏恨声道,手中的玉簪一折而断。 元宵 这日到了元宵佳节,宫中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声嘈杂,笑语宣扬,炮竹烟火,络绎不绝。各处宫门上挑挂着大明角灯,两路高照,各处也皆有路灯。待宴后,各色的元宵皆上了桌,胤禟知尘芳喜食甜食,便亲自拨了碗糯米麻芯的放在她面前,尘芳盈盈一笑,勺了口慢慢细嚼。 稍顷,走来一排小太监,每人手中皆举了一盏四角平头的白纱宫灯,却是来送灯谜的。几个平日素喜猜谜的阿哥福晋争相乱猜起来。 胤禟见尘芳不动,问道:“怎么不去猜猜,想也难不倒你。” “没意思,年年都无新意,你去吧。”“我不去,只陪着你。”胤禟笑道。 沂歆拎着个灯笼兴匆匆地跑过来道:“尘芳姐姐,你帮我猜猜,十四爷猜了半日都没猜着。”那边胤祯听了急道:“我还没猜好呢,你嘀咕什么!” 尘芳一看道:“刘邦笑,刘备哭。这灯谜倒出了有趣。”想了下,唤着胤祯来问道:“你可知刘邦一生中哪次笑得最欢?” 胤祯迟疑了下道:“自然是项羽在垓下乌江自刎。”“那刘备一生中哪次哭得最悲?”胤祯恍若找到了线索道:“自然是关云长败走麦城被杀。我知道了,是个‘翠’字!” 沂歆不解道:“怎么回是个‘翠’字呢?” 胤祯得意道:“一个‘羽’,一个‘卒’,合起来不就是个‘翠’字吗!” 沂歆了然点头,不由道:“好刁钻的谜面。” “未必,只怕是有些人资质有限吧!”胤祯斜瞅着她笑道。 沂歆登时气红了脸,撩起衣袖便要作势捶他,胤祯忙不迭的闪躲,口中念道:“只许你平日里数落我,就不许我撩拨你一句!” “自然只许我洲官放火,不许你百姓点灯了!”沂歆也回嘴道。 尘芳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算是用对典故了。”席间众人见两人打打闹闹的,也不稀奇,皆释然一笑,随他们去。 胤禟见她高兴,问道:“待会出了宫,咱们先不回府,去街上逛逛可好。西门那的灯会可是要闹一宿的,热闹极了。” 尘芳道:“一大家子人呢,单我们俩去不好,还是回府吧。” “有什么干系。你以前不是最爱上街的吗?就这么定了。” 第13章 胤禟敲案而定,尘芳心里其实也想去,便也不再推托。 待出了宫,胤禟另行拨了辆瑛络八宝车,尘芳带着剑柔、绵凝共乘,自己则骑马随行。才出了午门,远远听到呼唤声,却是胤祯。 随后跟上的马车里,有人撩帘笑道:“表哥,偷着出去玩,也不带上妹妹我!”原来是八福晋婷媛,一旁的沂歆也招手笑道:“适才就见你和尘芳姐姐咬耳朵,可不让我抓个正着。”胤禟无奈,八五八书房只能与其同行,原本轻便的四人便成了十数人的小队。 到了灯会上,胤禟、尘芳在前,沂歆和婷媛居中,胤祯护后,剑柔、绵凝等几个丫鬟拖在最后,扬扬长长的穿越闹市。 沂歆一路上新奇的很,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听,婷媛实在受不了,回头问胤祯道:“她在家里也这般呱唣吗?”胤祯轻咳了声,略点点头。 “那真是难为你了。”婷媛同情道。前面的胤禟和尘芳不由相视一笑。 一路走来,人云密布,熙熙攘攘。胤禟紧紧拉着尘芳,他的手皙长柔软,如同暖玉在握。从前总爱抓着这双手,点着他掌中的纹路,告诉他命运的前景。 “那个格格将来会是你的福晋哦!”当时自己老爱指着三阿哥福晋董鄂氏的妹妹道:“你的嫡福晋一定是她。” 那时候,胤禟总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自己道:“是吗?我的嫡福晋一定是董鄂氏啊!”自己信誓旦旦地点着头,可原来她只猜到了因,却不知道果。 “小心!”胤禟拽了她一把,避开了个莽撞乱窜的顽童道:“想什么呢,我提醒两次了。” 尘芳笑道:“不是有你在吗?”转而看到一旁的摊铺,道:“咱们也买个灯吧。” 沂歆和婷媛见她买灯,也上前挑了起来。沂歆见花灯琳琅满目,一时不知如何选起,见尘芳选了盏四壁素白的孔明灯道:“尘芳姐姐,选这个干吗?惨白的,多难看。” 尘芳笑道:“写了字,放上天,老天爷就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沂歆一听,忙也挑了个孔明灯,见婷媛面有难色,便道:“八嫂,你也买这个,咱们一起去放天灯。”婷媛看了眼尘芳,默默的挑了只。 剑柔、绵凝从旁买了笔砚,众人来到一较空旷处,也见两三个人在那放灯。胤祯一直在沂歆身边打转,候首候尾的,气得沂歆直骂:“一个爷们,老爱探听女人家的事,羞不羞!” 胤祯哼道:“你那点芝麻绿豆的事情我还不明白。放上天给老天爷看了也笑话,还不如赶明儿,多去观音庙多烧几柱香,多添点香油钱。” 沂歆脸一红,也不去理睬他,认真的在灯上写起来。 待三人写完,拿了火折子将灯笼点亮,孔明灯冒了缕青烟,便在手中冉冉升空,婷媛直至自己那盏天灯在黑夜中消失方收回目光,见尘芳正对着自己嫣然含笑,不觉尴尬的转身而走。 众人沿着原路返回,却不料一队舞龙的灯队哄隆隆的跑过来,人群涌动,一时间各人皆被冲散。尘芳在人流中找了半日,猛听得“你在这里啊!”回头却是婷媛。 两人见人头攒动,寻人实在不易,便拣了个高处静待。尘芳累了,不拘小节的坐在石阶上,婷媛立了会,实在是脚酸,无法只得用手绢铺在阶梯上,方小心翼翼的坐下。两人看着阶下的男女老少,众生百态,一时无语。 良久,婷媛道:“我不喜欢你,从一开始便不喜欢你。你只不过是个三品协领的格格,入宫也只是公主伴读,凭什么在人前就摆出一幅清高的模样。” “我知道,可我却喜欢你。”见婷媛诧异的转过来望着自己,尘芳笑道:“你虽娇惯些,却是个好姑娘。性格爽直,爱憎分明,是个真正的满族格格。酒虽烈得呛鼻,可终究还是好酒。” “果真会说话,难怪连皇阿玛都被你哄住了。”婷媛冷笑道:“表哥也是这样一次次被你玩弄在手心里的吧!”尘芳僵住笑容,低头不语。 “小时候,我外祖父常夸赞表哥,说他不仅生得好,更难得天资聪颖,性情稳泰,实有皇上少年时的风范。可是后来表哥变了,倦怠学业,流连花街,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也不认真去办。渐渐的,皇阿玛也不再器重他,只道他才智平庸,不成大事。可若真是个庸碌无为之人,又怎能在商场中眼光独到,游刃有余呢?”婷媛盯着尘芳道:“我虽不解详情,却知道一定与你有关。” 尘芳哑声道:“我欠他的,这辈子恐是还不清了。” “你若真想对他好,便不要再伤他的心。这几年,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左拥右抱,可心里恐怕是苦的很。” “若可以,我情愿替他受所有的苦,可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尘芳指着天上的繁星道:“其实天上的星宿并不是随着日出日落而变更的,它们永远在原地不动。如果有一天,即使是最渺小的一颗星星挪了地方,即使是一丈之地,那么天地都会改头换面,人世也会成为过眼苍茫。日月星辰如此,沧海一粟也如此。所以许多事情不能变,不能少,也不能多。” 婷媛沉凝了半刻道:“你说的我不懂,我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只要好好对待表哥,不要总是朝秦暮楚的。” 尘芳哭笑不得道:“我何时朝秦暮楚了?” 婷媛不作声,看着面前一对牵手而过的母子发怔。“他总在躲着你,我看得出来,只要有你的地方,他总是黯然离开。可他是我的,我全心全意的待他,他也要全心全意的待我,我不允许他心里还对别的女人有念头。若不是因为一直无所出,我才不会让他纳妾,皇阿玛说我是妒妇,我就是妒妇,世人骂我专横,我就专横。我的妒忌、专横只为了他。” 尘芳看着婷媛,她的眼在提起胤禩时闪闪发亮,她原本明艳的容颜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是不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婷媛笑道,眼中划过丝凄凉。 尘芳摇首道:“我羡慕你,羡慕得都快嫉妒了。” “是吗?”婷媛呵呵一笑,“你看来还不坏,不像其他女人明明心里吃酸捻醋,表面还装作雍容大度。我活着要和他一处,死了也要随他一起。” “愿生生世世与胤禩永不分离。” 想到自己天灯上的愿望,婷媛问道:“适才你在灯上写了什么。我看表哥是极想看,又怕你生气。” “不可说,说了可不灵验了。”尘芳笑道,仰视天穹,老天爷,你可曾看到了我心底的愿望。“愿胤禟一生平安康健。” 婷媛久不见人至,便道:“我们还是别等了,雇辆马车回去吧。兴许他们找不到咱们,也先回去了。都是贝子福晋的,丢不了!” “再等等吧,你表哥一定会找到我们的!”尘芳耐心的坐下来。 “怎的这般娇弱,难不成自己就找不到家了?”婷媛冷哼道。尘芳也不答。婷媛又来来回回趟了几圈,忍不住跺脚道:“你走是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尘芳眼前一亮,起身笑道:“可不是来了吗!” 胤禟拨开人群,向她这边跑来,在看清楚她的容颜后,兴奋得举臂挥舞。亦如当年在察哈尔的草原上,他找到了迷路的自己,疲惫的脸上笑容灿烂。 “无论是在茫茫人海,还是在戈壁荒滩,你只要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 问情 一定能够找到你,也许是在初见你的那刻,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气息就已溶进了我的血脉里。 “尘芳!”清晨的南书房,十四弟胤祯跑过去,叫住正从窗前走过的她道:“你可有空?” 尘芳停下脚步问:“十四阿哥有什么事吗?” 胤祯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昨儿师傅布置的功课忘做了,现一时又写不出来。” 尘芳了然,接过题目一看‘论世间因果’,咋舌道:“十四阿哥,这题可难为奴婢了。没有半日的工夫怎写得好,是今早就要交吗?” 胤祯点点头,道:“交不了,又要被罚抄《论语》。你就帮我一次,回头我送你件好玩意。” “十四阿哥,不是奴婢不帮你。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一时半刻就拼凑出篇文章来啊!”尘芳面有难色道。 “不是吗?”胤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道:“你可不就和神仙姐姐一般漂亮聪明吗?” 尘芳扑哧一笑,红着脸道:“真是嘴甜!”略思量了下,道:“奴婢尽力而为吧!” 胤祯忙不迭地递过支笔,一旁的几位阿哥见他找人捉刀,也无奈便由他去。 尘芳在纸上划了几笔,边道:“好了,时间紧迫,不知能否搪塞过去。” 众人一奇,忍不住凑过去一看,雪白的纸上写着个大大的‘死’字。 胤祯傻了眼,胤礻我道:“你这不是在耍十四吗?” 胤祺也道:“滥竽充数,还不如抄《论语》呢!” 尘芳抿着嘴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何为因?何为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亦如生死。既有其生,必有其死。因果循环,生死相依,是恒古不变的道理。世人为生而劳作、生而婚姻、生而养育,是因,却终究不能避免死亡。世人因贪而亡,因欲而亡,因痴而亡,是果,也皆是死。饥寒交迫会死,战乱纷争会死,歌舞生平、锦衣玉食还是会死。沧海能变桑田,高山移为平地,历代王朝变更,英雄终成白骨。试问,人世间还有什么逃得脱这个‘死’字呢?” ‘死’!自己从没听过一个人在一席话里可以侃侃而谈这么多个‘死’字,她的‘一字成章’让胤祯心悦诚服,让其他阿哥拍手叫好,让自己更加心浮气燥。 第14章 “九哥,你怎么又走神了。”胤礻我在一旁喊道。 胤禟看着射歪了靶心的羽箭,颓然地放下弓把。 “怎么了?九哥,你心里有事?”胤礻我跟在他身后问道。 胤禟只顾低头走路,也不答应。迎面撞上个宫女,他一脚踹开道:“没眼色的东西,不会看路啊!”那宫女想是吓到了,也不敢出声。 胤礻我仔细一看,不由扯着胤禟小心翼翼道:“九哥,是董鄂家的小跟班。” “小敏!你怎么了?”听到背后的声音,胤禟没由来的心里发寒。 尘芳跑过来,扶起小敏,替她掸着身上的尘土,问道:“有伤着哪里吗?”小敏摇摇头,畏惧地看着胤禟。尘芳转眼看向他,眼神冷漠疏离,|奇^_^书-_-网|“小敏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九阿哥吗?惹得您大动肝火。” 胤禟嗓子里如灌了沙铅般,干涩得难以启齿。一旁的胤礻我道:“这小哑巴挡了九哥的道,活该挨这一脚!” “小敏不是哑巴,她只是不会说话。”尘芳冷笑道:“是咱们奴婢的不识好歹,下次看到阿哥们,一定躲得远远的。” “你——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就得意忘形了。告诉你,在宫里规矩就是规矩,没人能以下犯上,胡作非为!”胤礻我恶狠狠道。 “是吗?不知道是谁胡作非为,欺凌弱小了!”尘芳毫不嘴软,拉着小敏便走,却被胤禟一把拽住胳膊。 “九阿哥,莫不是也想踹奴婢一脚?”尘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着他问道。 胤禟略一迟疑,缓缓松了手,任由二人离去。一旁胤礻我气得直翻白眼,口中嚷嚷道:“找一日,瞧我怎么整治这丫头!” 胤禟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格格,你看九弟还没有醒,真是劳烦你走这趟了。”那是五哥胤祺的声音。 “那我先回去了。这雪莲清心丸据说对清热解毒最是有效,用温水冲服即可。”“你有心了。来人,送董鄂格格。” “不——不要!”胤禟在内室疾呼,众人忙一拥而入。他混沌中抓住一只滑腻柔软的手捂在胸口上,直嚷道:“别走,我不准你离开。你一直陪着我,一直陪着!” “九弟,还不放开格格,你将她手都掐青了。”胤祺忙道:“小心三嫂知道了,回头又是一顿讨骂。” 胤禟睁开眼,看清眼前那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少女,火燎似的忙甩开手。 来人正是三阿哥胤祉嫡福晋董鄂氏的胞妹,那格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道:“我姐姐让我来看看您,既然药送到了,我便先走了。”胤禟也不说话。 待胤祺送客回来后道:“那位格格对你倒很上心。听说你病了,顶着这毒日头便赶了过来。你怎歹也给个好脸色吧!不然抓着人家的手又算什么?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又道:“额娘适才刚走,太医说你这是暑热,歇两日便没事了。我现出去办差事,小崔子就在外面侯着。”见胤禟仍不做声,叹了口气泱泱地出了门。 傍晚时,胤礻我过来神秘兮兮的道:“九哥,这回我可替你出了口气了!” 胤禟正搭在床上玩个九环锁,懒懒的瞟了眼他道:“我哪受了气?” “还不是董鄂家那丫头,若不是被她气得,你怎会中暑?”胤礻我解开马褂,不停地打着扇子道。 胤禟一怔,问:“你将她怎么了?” “我哪敢动她?不过她那个小哑巴可有得受了。”胤礻我哈哈笑道:“坤宁宫前日开始翻修,那后苑里不是有口枯井吗?我让两个人把小哑巴悄悄送到井下关上一夜,也够那刁钻丫头急上一晚的。” 胤禟双眉一紧,道:“小心闹出事来。” “不怕。明早我就把那小哑巴拉上来。”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胤礻我便回自己的住处去用晚膳。 晚间,胤禟喝了两口梗米粥,见一旁的六翼宝莲宫灯旁,一只蛾子不停地扑腾着想往灯芯里冲,他双指捻起蛾子的翅膀,丢到火苗里。飞蛾的身体迅速被点燃,在雪纱制的灯罩里乱窜,拍动出痛苦却又妖异的舞姿。原来挣扎在死亡那一刹的美丽,竟是如此蛊惑人心! 听到外间的动静,胤禟掀帘一看,竟见到小敏匆忙离去。自己一楞,转问道:“她来做什么?” 崔延克道:“她表姐到现在还没回宫,惠妃娘娘正四处派人打听呢!” 胤禟当即冲了出去,一帮奴才半天才回过神,待要跟上,哪还见人影。 自孝懿皇后逝世后,康熙一直再无立后,所以坤宁宫一直闲置,又逢翻修,值夜的宫女和太监也都搬到了别住,偌大的一座宫殿寂然无声。 胤禟一把扯下宫门外的灯笼,跌跌撞撞的摸索到后苑的一座八角琉璃井边,趴在井沿上大声喊道:“董鄂尘芳!董鄂尘芳!你在下面吗?你在吗?”见无人回应,他将灯笼往井内一探,见井底一个少女正歪坐在那,不正是她! 胤禟咬着灯柄,手攥绳索,蹬着井壁而下,在离地五丈处,绳索因不负重凌空而断。幸而他自幼习武,且井底是柔软的湿土,并无大碍。 “你下来做什么?”他脚刚着地,放下灯笼,便听到尘芳的声音。 “你没晕啊?那我适才在上面时,为什么不吱声?”胤禟诧异道。 “你们既能把我丢到井里,焉知不会往井里砸石头?”尘芳冷笑。 “是啊。我是狼心狗肺,才会傻得跳下来救你!”胤禟气得眼前发蒙,不由倚着井壁坐下。 借着微弱的灯光,尘芳察觉了他的异样,走过去冰冷的手在他的额前一碰,轻呼道:“呀,正发烧呢?” “死不了的!”胤禟赌气的撇开脸。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回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尘芳望着井口无奈道。 “宫里丢了个阿哥,丢了个格格,岂是小事。你放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胤禟道,随即闭目养神。 “若不是你们,我何至在这里挨饿受困!”尘芳狠狠地踢着井壁。 “我便好受啦!”胤禟白了她一眼,又道:“其实十弟想丢下来的人不是你。” “幸而是我。”尘芳与他并肩坐下道:“小敏怕黑,她若在此会吓坏的。” 胤禟满不是滋味道:“你倒把这个表妹当做自己生的了。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吧。” “一辈子也无妨!”尘芳笑意昂然,“我和小敏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比她早了两个时辰出生。本是相隔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却能聚在一处长大。她过继于舅母,我们又成了表亲。十年方能修得同船渡,可见我和小敏的缘分非浅。所以对她的依赖,我甘之如怡。” “不知我们同井而坐又需修多少年。”胤禟自言自语。 尘芳未及听清,便兴奋地拉扯着他的衣袖道:“看,那是北极星。这回可真是坐井观天了!”胤禟抬头顺着她的手望去,果见一颗硕星闪耀,它的光芒令周身的星辰都黯然失色。 “你知道吗?在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都是无昼的黑夜,经常会有一道划过天际,亮彩夺目的光芒出现,称作极光。相传有情人携手看着极光升起,便可一生幸福美满。”尘芳滔滔不觉地讲着极地的美妙,讲着天上星宿的传说。榴齿含香,莺莺绕樑。 良久,她见胤禟低头不语,疑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间是否还有你不知、不懂的事?”胤禟目光灼灼。 “自然有的是喽!例如不知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命运是否波折?不懂为何有人总是持强凌弱?不懂为何有人不择手段追求名利?”尘芳扳着手指一一数着,当对上胤禟的目光时又道:“更不懂此刻为何你会来到此地?” 思及往事,最忆少年时。 “到家了吗?”尘芳迷眼朦胧的问。 “还没,到了我叫你。”尘芳嗯了声,随手梳理了下他颈间的豹纹狸狐风领,昏沉沉的又在他怀中睡去。胤禟轻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颈项,手指纠结着发根处的几缕青丝。美人如玉,当年井中的纵情一跃,岂不正是为了此刻这一垂首的温柔。 双姝 过了正月,宫中的聚宴骤然减少,贝子府里也清闲了许多。 这日,郎氏知道胤禟下朝回府,忙来到书房前,对着在外间侍候的崔严克笑道:“崔公公,我特意做了些小点心给爷品尝,烦您通报一声。” 崔严克看了眼她身后丫头手中的食盒,漫不经心道:“庶福晋,爷正在查阅上个月各地商号的帐目,恐怕没空吃点心。不如您把东西放下,待爷出来了,我交给他。” 郎氏僵下脸道:“你都没通传,怎知爷没空。” “爷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崔严克皮笑肉不笑道:“庶福晋,您还是请回吧。” “你——”郎氏面皮涨得青紫,却又不敢得罪他,只得负气而去。 才走两步,见剑柔走过来对崔严克道:“崔公公,从前夜起,怎么府里的牛乳子就短了货。你是知道的,我们主子不喝这个,晚上便睡不安稳。” 崔严克忙道:“听说蒙古去年闹瘟灾,死了大片的奶牛,现下京城各处商号都闹饥荒呢。前儿采办的管事就来回报了此事,现已打发人去山西了。” “那可怎么好,去山西?难不成要运车馊了的奶回来啊!”剑柔嚷道:“我去问爷,何不买头牛回来,养在家里,既省事又新鲜。” “我的好妹妹!”崔严克笑道:“你看京城哪家王府里会养头牛啊!” 第15章 剑柔点着他的额头道:“别家没有,独咱家有,岂不妙哉!”说着,便往屋里走去。 郎氏见崔严克竟未阻止,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把扯住剑柔道:“爷现在谁也不见,你个贱丫头凭什么擅闯?” “凭什么?”剑柔甩开她的手道:“与庶福晋您无关。” “死丫头!”郎氏抬起手,剑柔眼明手快的握住她的手臂道:“奴婢再有错,也论不到您管教!” 两人僵持着,郎氏只觉手腕作痛,急道:‘贱丫头,你还不放手,小心我辗了你的手指!” 剑柔冷笑道:“那奴婢倒要看看您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路过的绵凝看到此景,忙跑过去扯开剑柔,死拽着她来到别处,方道:“格格不是早就吩咐过,凡事要以和为贵,你怎么反倒和个主子杠上了?” “谁是我主子了!”剑柔吐着大气道:“我的主子只有格格一个人,其余的都是旁人。” “你呀你!忘了当初格格给咱们改名字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她说你性格耿直,脾气火暴,如出鞘之利剑,既伤人也伤己,希望你能刚柔并济。可我看你莫说是收敛,怎倒更乖张了!”绵凝直摇头。 “谁让那个庶福晋找茬来着。”剑柔仍不解气道:“适才索性和她拼了,我没脸,她也别想好过。” 绵凝拿她无法,又见完颜氏和兆佳氏正朝自己这边来,忙笑着迎了上去。两人是结伴去看尘芳的,见了两个丫头便都一路同行。兆佳氏一路上打量着绵凝,见她生得标致,且心思细密,平日里为人处事又大方得体,颇有她主子的两分神韵。 进了屋,见尘芳正手把手在教兰吟绘牡丹,见她们来了,便让奶娘带着兰吟下去。那四格格在她额娘怀中磨蹭了半日,方噘着小嘴随奶娘去了。婉晴见她一身茄色呢的家居小袄,下面是桂花色洋绉裙,项上挂了个金凤璎珞圈,想是刚制好的,金灿灿泛着橙光,因知她素日不爱穿金戴银的,今日却明恍恍的挂着,心中稀奇。 待绵凝出去准备茶点时,兆佳氏道:“我娘家有个兄弟,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刚中了进士,只可惜去年死了老婆,膝下只有个闺女。如今他想续弦,家世出身不论,只要身家清白,聪慧能干便可。我一琢磨,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吗?所以想向福晋保个媒,为我那兄弟向绵凝提亲。管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做夫人。”一旁的剑柔听了,早已变了脸色。 尘芳还未开口,胤禟走了进来,见到婉晴和兆佳氏便笑道:“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两人忙站了起来,独尘芳径自在整理桌上的画笔、色碟。待听了兆佳氏的话,胤禟笑道:“也好,我看这两个丫头都大了,是该放出去配人家了。”兆佳氏笑得更欢。 “不用了。绵凝已经有人了。”尘芳冷淡地回道。三人的笑声哑然而止,兆佳氏坐立不安,稍顷便和婉晴起身告辞。 胤禟这里摸摸,那里翻翻,不时看着尘芳。支使开剑柔,胤禟终于按奈不住走过去搂着她的腰道:“怎么了?哪里又不高兴了?” 尘芳甩开他,将项上的颈圈解下,重重地扔到梳妆台上。 胤禟脸上一变,提高嗓门道:“昨儿刚戴上的,今天就当我的面卸下来,是给我脸色看吗?”“我哪里敢给贝子爷您脸色看啊?”尘芳冷笑道:“这东西铹得我脖子痛,看来是没福气戴了!” 胤禟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刚出了门又折回来道:“纵使要砍头也要给个理由吧!你没头没脑的生谁的气?” “都算计到我的丫头身上了,难道我还要给什么好脸色!” “是为这事啊!”胤禟转眼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嫁就不嫁吗,也没谁逼她啊!”又道:“这璎珞是‘宝绫斋’大师傅的手艺,一年只出十件。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戴上它,心里有多高兴吗?” 尘芳心软道:“其实我不是冲你,我只是心里烦。” “知道了。”胤禟揽过她。 “什么家世出身,身家清白啦。难道没有这些的女人就不能得到幸福吗?” “你是在替她抱屈,是吧?”“女人难道不靠男人就活不下去吗?”尘芳眼中噙着泪花问。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太过艰难了吧。”胤禟长叹。 夜间,剑柔转身醒来,见同榻而眠的绵凝虽睁着眼,便钻进她被窝里问道:“怎么了?还在想白天的事?格格不是已经替你回决了吗?” 绵凝道:“我才不担心呢。我知道格格是不会轻易让我嫁人的。” 剑柔双手枕着脑勺叹道:“你都二十三了,我也快二十一了,都是老姑娘了!再不嫁人就真的没人敢要了!” “你想嫁人了?”绵凝笑道。 “我不要!我舍不得格格。我八岁便跟着主子,格格待我如妹妹一般,家里的哥哥也写信催过我的婚事,可我不想离开格格。”剑柔搭拉着脸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家生的丫头,是格格自外边买回来的。我没有父母兄弟,就孤泠泠的一个人。”绵凝望着房顶凄凉道:“所以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格格说你心里有人了,是真的吗?”剑柔好奇的问。 绵凝一笑,喃喃道:“是吗?也许吧。” 黯淡的日光弥漫在空气里,来往的人群扬起呛人的烟尘。一位披着件云黑棉纱斗篷的女子,行色匆匆地拐进个胡同,远离了小贩摇着波浪鼓的叫卖声,来到了座剥落了朱漆的院门前。扣响三下敲门声后,一个小厮开门出来将她迎了进去,随后左右张望了番,猛得关上门。 女子进了内屋,看到里间坐着的人,解下斗篷,露出张素净的脸,盈盈欠身道:“绵凝给四爷请安。” 胤禛放下手中的茶盏,严峻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欢意。“辛苦你了,坐吧。”绵凝坐到一旁,双手不断绞着衣角。 “这些年,你一直在盛京,我也鞭长莫及,如今你回来可就好了。”胤禛看着她道:“怎么?见了我很紧张吗?”绵凝抬眼望着他无语。 胤禛心中一动,过去轻抬起她的脸道:“我想你了,想了整整四年了,你可曾想过我?” 绵凝将脸埋进他的怀中道:“没有,一天也没有。” 胤禛宛然一笑道:“撒谎。” “前几日,九爷资助了个书生参加今年的科举。这是那书生的名字和原籍。” 胤禛接过她递来的纸条,乘机抓住那柔腻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已是我的人,待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给你个名份。” “我什么都不要,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的心。”绵凝幽幽道。 胤禛脸上的笑意更浓。 两人出了门。“您先走,我要看着您走,再离开。” 胤禛依言离去,直至他欣长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绵凝方戴上斗篷,毫不犹豫地转身。 有个小女孩正跪在闹市上卖身葬父,亦如当年的自己,希望她能够被一个好心人收养,不要象自己那般被迫流落风尘。自七岁起,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在厨房砍柴、打水、烧火,侍侯窑子里的姑娘洗漱、吃饭,为她们洗脚、倒夜香。寒冬腊月天,她的手生满冻疮,肿得似个馒头,却不得不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着山堆似的衣服。酷热大暑天,她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孜孜作痛,却不得不为姑娘们上街买胭脂水粉,零食点心。 到了十三岁,老鸨逼迫她卖身。自己不从,龟奴便用沾着盐水的鞭子鞭打自己,将她关在黑暗的柴房里,断水绝粮,老鼠在身上乱窜,啃咬着自己的脚趾头。她的第一个恩客是个肥满流肠的中年人,他粗鲁的蹂躏着稚嫩的自己,发出猪嚎似的叫喊。后来,她开始麻木,日复一日的接客、送客,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直至那一日,她得罪了一位恩客,两人在推搡间,她自窗栏上失足坠落到大街上。围观的百姓冷漠地看着自己在地上痛苦的挣扎,周围充斥着鄙夷、嘲弄、歧视的目光。她笑着,泪水自颊边滑落,也许这次终于可以得到解脱。这时,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映入眼帘,温暖的柔荑握住了自己生息渺茫的手。 “我曾有个表妹,她与你一般软弱、渺小,我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以为这是对她的好,却不知原是害了她。世间的路太难走,可是走完它,是责任也是义务。如果走累了,就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野花,水中的浮萍,风中的柳絮,把想说的,想哭的都宣泄出来,然后继续启程。天意既然将你安排落到了我的脚下,安排你不死,那么我为你赎身,从此你跟着我,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世道究竟有多苦,我们能走到哪一步。” 走进房间,那婀娜熟悉的身影正在灯晕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她抬起脸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如水,笑意嫣然,为了这一瞬,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回来了,辛苦你了。”尘芳说着,在每日都临的字帖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满意的合上了书页。 “绵凝,你性格柔弱,胆怯自卑,这缘自于你的过去。但人只有在挫折中才会不断地成长,进步。总有一天,你的绵薄之力,也能成为扎入敌人心头的一根针芒。” 风雨 阴谋对阴谋,诡计对诡计,三年的禁宫生活学到的便是‘见人说话说七分,走路行事看三步’。 “能够在这宫廷中生存下来的人就一定不简单。”这是他说的。当年听了这话,自己对他总会衍生出无限的怜悯。他虽贵为一国诸君,却自幼丧母,庶母虽多,却从未得到过关爱,兄弟姐妹虽众,却无亲密交心之人,放眼下去皆是臣子奴婢。 第16章 高处不胜寒,随着年纪的增大,原本对他隆宠爱护的父皇渐渐也起了提防戒备之心,年长的兄弟更是而你我诈,钩心斗角。 “同辇随君侍君侧。”自己也曾发誓要与他共同进退。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他是谁?大清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立的皇太子,自周岁起便身处于权利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字字璇矶,步步惊心,他的心计又岂会输于别人。自己的天真无知,终落得抱憾终身。 康熙三十七年,尘芳已在宫中渡过了三年的伴读岁月,转眼间已是位婷婷玉立的豆蔻少女。这日尘芳正在房中调试古琴,一个小宫女进来传报有客到,见胤禩、胤禟、胤礻我鱼贯而入,她不禁奇道:“你们三个什么时候凑到一处了?” 胤礻我一屁股坐下,大咧咧的道:“还不是九哥,说是八哥的几何学得好,要他私下给我们补补课。”随着年纪的增长,胤礻我也不似从前那般,老与她针锋相对,渐渐地也和自己熟捻起来。 胤禩此时已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他生得不及胤禟俊美,但气质儒雅,说话温和,犹如四月的春柳柔软清雅。他淡笑道:“是九弟谦虚了,我看他学得也不错。” 胤禟问尘芳道:“听说你病了,所以今天才没去书房?”他近日来,身体拔高得厉害,现以高出自己半个头,五官也渐渐长开,剑眉凤目,唇红齿白。难怪最近常听到小宫女们在私底下议论他,可见男色也可惑人。 尘芳忍不住一笑,烟眉舒展,秋波漾溢,道:“只是偶感风寒,服了两贴药就无碍了。我怕去书房,过了病,才在家休息的。” 胤禟一愣,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忙低下头,看到她书案上的杉木蕉叶断纹古琴道:“怎么从不知道你会这个?” “只会些皮毛。”尘芳播弄着琴弦道,弦音清澈,如流水潺潺。 “淡兮其无味。”胤禩道,尘芳抬眼笑道:“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 “既然来了,就给我们弹一曲如何?”胤禟轻轻走到尘芳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笑道。 “不行,不行!我这点技艺还难登大雅之堂。”尘芳忙摆手,那边胤礻我道:“怕什么,弹不好,爷也不会笑你。”胤禩走到一旁坐下道:“是啊,就算你谢我们这探病之礼吧。” 尘芳这下也不好推辞,坐下道:“我真的弹不好,便随意些,附唱一曲以补这琴技之拙。”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琴音袅袅,余音绕梁。 一曲毕,胤禩拍手道:“好一首‘一剪梅’,果然唱出了别样风韵。” “是哪般风韵啊?”门廊下倚着一个锦衣少女笑问道,却原来是胤禟的表妹,安亲王的外孙女郭络罗氏婷媛。 “你怎么来这里了?”胤禟皱眉问道。 婷媛走进来道:“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难道独你们这些个阿哥来得,我就来不得?” 尘芳笑道:“格格说笑了,这里是惠妃娘娘的地方,自然谁都来得。” 婷媛冷笑道:“有人似乎忘了这里住得是惠妃娘娘,不是宜妃娘娘。三天两头的来这里请安,真是奇怪。” 胤禟青了脸道:“我去哪里请安与你何干?” 一旁的胤禩怕两人真起了纷争,忙道:“婷媛,你是有事才来找九弟的吧,看你衣服后襟都被淋湿了,奴才们没给你打伞吗?” 胤礻我道:“外面下雨了吗?”开窗一看,果见阴暗的天空已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我是自己来的。”婷媛眼眶一红,道:“阿玛要我参加今年的选秀。” “那又怎么了?选不选,你不是一样住在宫里。”胤禟不觉放柔声道。 “今年不一样,听说皇上觉得太子子嗣单薄,要借这次选秀为太子挑选庶妃。”婷媛跺脚道。胤礽现膝下有三子一女,且长子体弱多病,恐非有寿,康熙在太子这个年纪早已是儿女成群,故今年有意为太子充实内庭。 尘芳一听,放在琴弦上的纤指骤然紧握,光滑坚硬的弦丝不经意划裂指尖,她不由轻呲牙,将指头放入嘴中轻吮。丝丝腥甜渗入舌尖,心头笼罩上淡淡愁绪。 “不怕,安王爷可舍不得你去作庶妻。”胤禟安慰着婷媛,目光却看向心不在焉的她。 婷媛噘嘴道:“虽这么说,心里却打鼓。万一皇上指婚,那可是金口玉言,改不了的了。” “你可以不参加今年的选秀啊!”胤礻我道:“三年后再参选也不迟。” “可是我阿玛——”婷媛为难。“你可以去求皇太后,她那么疼你,她若开口,和硕额驸岂敢不听。”胤禩插嘴道。 婷媛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八阿哥,亏你心思周密。” 胤禟突然道:“婷媛,你上次不是说我的一副玉羁马鞍好吗,我就送给你,明日让八哥陪你去骑马可好?” 胤禩诧异地看向胤禟,这边婷媛拍手笑道:“那太好了,表哥真舍得送我?那可是科尔沁的沙律亲王送你的。” 胤禟也看着胤禩道:“只要八哥肯陪你,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黝黑的眼中满是笑意。 胤禩垂目一想,随即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对婷媛道:“是啊,有什么舍不得的。” 几人正各怀心事,只听得外面环叮佩响,脚步嘈杂,先进来两个宫女,随后惠妃扶着个小太监摇摇地走进来。众人忙起身请安。 惠妃咋见一屋子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到底是青梅足马一起长大的,感情可真是好啊!”又道:“九阿哥、十阿哥又是来找你八哥的吧,看你们兄弟手足情深真是令人羡慕。你大阿哥就不一样,孤零零的一人在外行军打仗。” 胤禟忙应承了几句,便和胤礻我和婷媛告辞离去。惠妃这才对胤禩道:“五阿哥如今也开始领兵打仗了,你在九阿哥面前说话不要失了分寸,对大阿哥的事可要缄口。”又道:“婷媛那丫头也是个火星子,有多少双眼睛对她虎视眈眈,你好自为之,莫要令你额娘为难。” 胤禩一听她提到卫氏,浑身一颤,面色苍白的跪下道:“娘娘的提点,胤禩谨记在心。” 惠妃这才笑道:“起来吧,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两句,你这孩子自小就明事理,还用我说。”转身看向尘芳道:“梳理一下,皇太后要见你。” 尘芳奇道:“皇太后怎么想着要见我?” 惠妃笑道:“傻孩子,自然是好事情了。” 尘芳隐隐猜到了两分,便也不好意思再问。 随着惠妃来到慈宁宫,仁宪皇太后歪在一张紫漆盘凤榻上,正与一位坐在下面团凳上的老嬷嬷说笑,身后一个小宫女跪在那里捶腿。尘芳随着惠妃上前请过安,便站立一旁。皇太后将她招至眼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番,对那老嬷嬷道:“长得可真好啊,你说呢。” 那老嬷嬷自幼便服侍皇太后,又随太后自科尔沁陪嫁入京,自然与其他嬷嬷不同,连康熙见了也要称一声齐嬷嬷。齐嬷嬷笑道:“可不是,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漂亮。” “听说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个才女?”皇太后拉她坐到自己身旁问道。 “只是外间的传言罢了,怎比得上公主们的惠智兰心。”尘芳忙推诿。 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孩子。”又问惠妃道:“她阿玛在哪里上任?” “正外放察哈尔做协领。”惠妃道:“也有四年光景了。” 皇太后点头,又笑道:“我年纪大了,平日里无聊时,总爱和孙子、孙女逗乐玩笑。这孩子我很喜欢,经常带来陪我说说话。” 惠妃满脸堆笑道:“那就是这孩子的造化了。”她见太后似累了,双眼微眯,便起身跪安。 待惠妃和尘芳走后,皇太后向屏风后道:“出了吧。” 石氏笑盈盈地走出来,欠身道:“太后,臣妾说得不假?那董鄂氏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吧。” 皇太后点点头,道:“太子中意的就是这丫头?倒是不错。”又道:“也难为你了,如此贤良宽厚,到我这里来替太子讨人。” 石氏道:“太子殿下为国事日里万机,心里还惦记此事,只是实在抽不开身来办。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要为太子殿下解忧劳力了。再说,这董鄂氏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人,不给太子殿下还能给谁?” “是啊,我眼瞅着,这丫头倒有当年端敬皇后的几分影子。”齐嬷嬷一旁插嘴道。 一提起当年的董鄂妃,皇太后面色一沉,闭口不言。石氏对上齐嬷嬷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天空中电闪雷鸣,淅沥的清雨骤时成了倾盆大雨。尘芳站在廊沿下看着雨水沉重地击打在地面上,崩裂出朵朵水花。一下、一下,都似打在了胸口上,隐隐生痛。为什么会如此惶恐不安?一个身影在雨中踉跄而行,待走进一看,竟是小敏。 “怎么了?小敏?”尘芳双手掐着她的肩,焦急地问道。 小敏浑身都被雨水浇湿了,脸上笼罩着层水气,她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嘴唇轻轻抖动,却又发不出声音。胤褆走过来,将小敏楼在怀中,她终于放声大哭。 “你舅母死了。”胤褆面色哀伤地对尘芳道。 沈氏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 第17章 偷沾泪两行。” 这是舅母生前所作诗词中最喜爱的一首,她常常倚在窗下,看着满池的荷花,默默吟诵。尘芳将这首词写在冥纸上,烧给舅母,希望她泉下有知,可以看到。 “为什么将坟安在此处,难道他们不知道舅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长伴舅父左右吗?”尘芳不解地问。 “舅父说,沈氏败德,有辱门楣,不可入纳兰祖坟。”胤褆转望向对面的山头,“所以我特意命人选了此处,可以与容若的坟遥望。” 败德?尘芳冷笑,一个为亡夫守节十余年的寡妇最后竟落得了个不贞之名,真是讽刺。“舅母真的是病死的吗?她素日里身体康健,怎得突然就暴毙了。” 胤褆沉凝半刻道:“有些事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懂。”说着,他看向正跪在坟前烧纸的小敏道:“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平安。” 尘芳转眼看着小敏,舅母的死打击最大的人是她,原本就瘦弱的身体因连日来的伤心哀恸更显单薄。 山风呼喇喇地吹过,卷起了火盆中烧尽的纸灰,化作片片残蝶在沈氏的坟前飞舞。空旷寂静的山头上,一座孤坟俨立,尘芳心中无限凄凉。她望着对面,在名山秀水中,纳兰与他的爱妻卢氏两坟相倚,冥合永远。 舅母,这就是你要的吗?永远与他这般遥遥相望,伸不可及。 “不怨吗?不悔吗?”尘芳眨着双大眼,长长的睫毛微翘,好奇地问道。 “无怨也无悔。”沈氏笑道,执笔的玉手轻抬,在她的眉间点了朵褚红的梅花,“古灵精怪的,问这些做什么?” 尘芳撑着脸,静静地看着沈氏作画。舅母的手指纤细修长,关节处峋骨微突,散脉着浅浅的纹路。举手间,衣袖滑落,迭成朵朵云花,散发着淡淡幽香。这双手,能写下凄艳绝美的传世之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花鸟。 “舅母,将来我要象您一样,文采风流,才情四溢。”尘芳忍不住道。 “好啊。”沈氏浅笑,笔尖在画纸上一顿,又道:“只要不像舅母这般福薄就好。” 还是有不甘吧!看着沈氏眉间笼罩地淡淡愁绪,尘芳暗叹。本以为嫁得当世俊才,可夫妻共鸾,琴瑟和谐,却不料檀郎心属亡妻,词藻言语中皆是对前妻的思念之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已是憾事,更不料新婚一年,便守寡遗居,可怜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身世竟这般凄凉飘零。 都道‘此情已自成追忆’,谁知其中苦滋味。 “格格,近日可好?”徐乾学挡在南书房外,躬身问道。 尘芳双目寒光立现,冷笑道:“徐学士近日可好,是否夜夜安眠?”想到外间的传言,想到舅母因他而毁名节,自己不由恨由心生。 徐乾学凄然一笑道:“格格冰雪聪明,难道也相信无知之辈的流言,你即便不相信老夫,也该相信你的舅母。纳兰乃老夫爱徒,老夫怎会与他的未亡人有那等暧昧之事。” “我自然不信,可是若非学士阿谀奉承,巴结明珠大人,又怎会引来这等是非?只可怜我的舅母——”尘芳热泪滚滚而下。 徐乾学沟渠纵横的脸上划下一行老泪,他忙抹了下道:“老夫已向皇上递交了辞呈,恩准告老还乡。” “徐学士若真舍得现在的荣华富贵,苦心钻研学问,倒是文人之幸,后世之福。”尘芳冷哼道。 徐乾学转身,忽又回过头道:“格格,老夫确在沈夫人死前见过她一面,当时夫人还面色红润,不似有病之身。” 他缓吞吞的颓然离去,弓背缩腰,更显风烛残年,垂暮老已。一代文豪便在这场毫无硝烟的斗争中黯然隐退。 “大阿哥!”趁胤褆今日回宫探望惠妃的机会,尘芳拉着小敏将胤褆堵在房门口,“今天请您当着我,当着小敏的面,把舅母的死说清楚!” 胤褆皱着浓眉道:“你舅母是得疾病暴毙的。” “我会相信吗?小敏会相信吗?”尘芳指着小敏手中沈氏的灵位道:“泉下的舅母能瞑目吗?” “我话尽于此。”胤褆绕开欲走,小敏猛地跪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让开!我叫你让开!”胤褆吼道。 小敏噙着泪水,咬牙摇头。“如果今天我们得不到答案,我和小敏在此便长跪不起。”尘芳也缓缓跪下道。 胤褆不禁双拳紧握,青筋暴突,虎目圆瞪道:“你们竟敢威胁我!” 尘芳直直地望着他道:“不敢威胁您。我们所仰仗的,只是当初您为舅母选墓地时的那一份不忍之心。您的不忍,便是如今我们求您的原因。我们只想要一个公道,请还一个痴心苦守了十几年寡妇的公道。” 胤褆面色一黯,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怕你事后后悔。” “纵是后悔也无怨。”尘芳铿锵有力道:“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 胤褆长叹一声,道:“你们起来吧。”转身走回房中,尘芳和小敏忙起身而入。 胤褆背着身,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良久方道:“你舅母的确不是暴毙的。” 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尘芳仍然身形一抖,紧紧握住一旁小敏的手。 “自坊间流传出徐乾学与你舅母的事后,你舅母应不勘蒙辱,便在当晚吞金自尽了。”胤褆道。 “为什么会有如此传闻?”尘芳不解。 “徐乾学经常出入纳兰家,又加之对你舅母的才华赞赏有嘉。有心人添油加醋了一番,自然水到渠成。”胤褆略一顿,又道:“今年正月,皇上巡幸五台山。命我和大学士伊桑阿祭金太祖、世宗陵,上月,我又晋封为直郡王。有些人便急不可待地想打击我,要斩我的左膀右臂,自然要从纳兰家下手。徐乾学近日刚修编完了《通志堂经解》,圣宠正浓。小小的一件风流韵事却逼得他辞官退隐,纳兰家面上无光,可说是一石两鸟之计,果然是高明。” 尘芳听明白了,心中似被剜了刀,痛得彻骨。原来舅母就这样,成为了一场男人们争权夺势的阴谋下的牺牲品。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事前我不想说了吗?这个公道,你怕是讨不回的了。”胤褆看着面色惨白的尘芳道:“后悔听到真相吗?” “该来的总也躲不掉,该去面对的就不能逃避。”尘芳凄然道:“这些我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却不料来得这般快。” “这是我今年手抄的文本,寄给你。”沈氏将一页页的诗词放入火盆中。 尘芳看着那一首首惊绝艳世的词篇,《采桑子》、《菩萨蛮》、《蝶恋花》、《长相思》在烈焰中燃烧,不禁叹道:“舅母,您这是何苦呢?这里没有一首是为了您写得啊!” “我知道。”沈氏道,火光映衬着她年轻却沧桑的娇容。“只希望他知道我的心意。他对卢姐姐的情深不已,正是我钟情于他的原因。愿他与卢姐姐能在泉下欢聚,共效于飞。” “那您呢?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尘芳不解。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有他的诗词,有他的画,有他用过的墨笔,有他使过的弓箭陪着我,我一点都不孤独。希望偶尔他能够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望着他,在等着他。”沈氏将一束青丝捋到耳后,笑道:“只求到那一天,可以站在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可是永远也没有这一天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怎么了?两日不见,清瘦这许多。”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自己头上的乌丝。尘芳仰头看到那双棕色淡致的眼。“舅母的丧事刚办完,想是累了,没什么大碍。” 胤礽颔首,叹道:“沈宛也算是一代才女,可惜红颜薄命。”又道:“你呀,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若是病了,又要让我挂心。” “好。”尘芳依在他怀中,疲倦得闭上眼睛。 “惠妃对你舅母的死一定也很伤心吧。大阿哥可曾来看过她?他近日公事繁忙,想来也没空在宫中走动。” “大阿哥只来过一次,坐了一盏茶功夫便走了。”尘芳淡漠道,星目微睁。 胤礽,从何时起,你也开始对我用起心机? 寿辰(一) 到了五月初,这一日清晨,剑柔端着个翡翠盘子走进房间,见尘芳已起身,绵凝正侍侯梳洗,忙走上去笑盈盈道:“奴婢给格格贺千秋之喜了。” 尘芳抚着脸颊,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叹道:“又老了一岁,岁月不饶人啊!” 绵凝噗哧笑道:“格格,您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动人。奴婢心里奇怪,怎么这几年,您都一点不显老啊!” “贫嘴!”尘芳瞟了她一口,眼里含着笑意,忽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黯淡下来。 剑柔与绵凝对视一眼,忙道:“园子里花开了,奴婢摘了些来,您看看有中意的吗?”一面说,一面将盘子上的轻纱掀开,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花样。 尘芳正待选择,那边胤禟走进来,打着千道:“给福晋道喜,恭祝福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尘芳啐着他道:“没正经的。”随手拿起一朵白色的月季。 胤禟按住她的手道:“大喜的日子,别太素净了。”便拣了一朵大红的蔷薇替她攒在髻上。对着镜中的她道:“果然是人比花娇。” 尘芳红着脸道:“都看了十几年了,还不会两相生厌?” “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胤禟俯下头,在她耳边轻语。 尘芳只觉他的鼻息吹得耳根生痒,笑嘻嘻的想躲开,肩头却被硬生生地抓住,动弹不得。她吃痛的仰起头,只对上胤禟漆黑的双眼,深邃的眼波中闪过丝惊惶与恐惧。 第18章 “不要再在我的生命里,悄然无息的就消失了。每一次,你总是这样毫无预警的离开我。如果你胆敢再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再原谅你。” 尘芳一惊,茫然的望着他,忽然想到十余年前,也是这一天,自己带着小敏离开了紫禁城,离开了京师,也来开了他。 “好,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她举起三指发誓。 胤禟面色一松,笑道:“我唬着你玩呢,瞧你脸都吓白了。”说着心疼地抚上她的脸。 “我知道。”尘芳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摩挲。 即使在他最绝望,最愤怒的时候,也不曾伤害过自己,他在人前总是那般骄傲、自信,可是唯有对自己时,却是如此彷徨、不安。因为他在乎,在乎我的一举一动,在乎我的一言一笑。多年前,我曾伤害了他这份真挚的情感,只为了报复他人带给我的痛苦。真是不该啊,真是不该,痛,也许在那时便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尘芳!”婷媛走进来,笑道:“你知道吗?皇上今天将唐佳氏和范佳氏赐于太子做庶妃了。”她说着,边观察尘芳的表情。 尘芳面不改色的整理着书案上的书籍,婷媛见她无动于衷,自觉无趣。嘟囔了两句便要走,见胤禟、胤祯和沂歆走进来,诧异道:“你们来做什么?” 沂歆笑道:“我们是给尘芳姐姐来贺寿的。”原来今日是尘芳的十四岁生辰。婷媛了然,随即含酸道:“她的生辰倒有人惦记。” 胤祯跑过去,拉着尘芳的衣袖道:“尘芳,九哥特意在撷芳殿里摆了桌酒席为你贺寿,八哥、十哥、十三都在那里等着呢。” 胤禟笑道:“那里是阿哥所,摆在那里,也不会打扰到惠妃娘娘,快收拾一下来吧。看你一身素的,没有点寿星的喜气。” 尘芳慢慢抬起脸,看到她眼下的黑眼圈,胤禟愣了下,随即道:“怎么了,这几日都没睡好吗?” 尘芳略略点了下头道:“谢九阿哥的美意,不过我今日身子不适,实在没心情赴宴。” 胤祯当即垮下脸道:“这怎么行,大家都等在那里呢!” 胤禟这回倒没有发作,只盯着她道:“若真的不舒服,可要请太医看看,我瞧你面色实在真的不好。” 沂歆还想说什么,却被胤禟眼神阻止了,便鄢鄢地道:“好可惜,一年就这一次,本还想痛痛快快的玩耍子回。” 婷媛听到了,便道:“傻子,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啊!” 尘芳手一顿,突然开口唤住正待离去的四人道:“你们先去,我梳洗一下,随后便到。” 胤祯和沂歆瞬即喜笑颜开,胤禟微眯了下眼,又道:“把你表妹也叫上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同一天生日。” “不用了,她病了,不能见客。”尘芳一口回绝,随即又道:“我代小敏谢过九阿哥的美意。” 胤禟心中的疑虑更深,回到撷芳殿,坐在席间禁声不语。待尘芳欠身进门时,随着众人目光看去,不觉心中一窒。素日里她不喜奢华,皆是素衣淡容。今天却浓妆艳抹了番,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扫适才的憔悴。一身玫瑰色银鹊穿花旗袍,外边搭了件水红色菱缎背心,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唯有簪在髻边的白色茉莉,星星点点的透露出那一份清雅。此刻的她明丽动人,艳惊四座。 “奴婢谢谢各位阿哥的抬爱,今日就容奴婢放肆一次,与各位阿哥同席而座。”尘芳请过安后,坐到胤祥和胤祯的中间。 胤礻我道:“你这个寿星,让我们一大桌子人等着,是不是该先罚酒啊?” “好,是该罚酒。”尘芳站起来,毫不含糊的喝了一小盅,烈酒呛鼻,她灌得太急,猛咳嗽起来。胤禟看了,脸色暗沉。 喝过三巡,婷媛道:“这样喝闷酒好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吧。谁输了除了罚酒,还要回答一个问题,你们看可好?” 见众人应允,婷媛自一旁花瓶里贡着的花束中,抽了枝粉色的月季,又唤来个小太监,待他背过身去,便传命响鼓。那小太监常随主子玩这个,敲得或紧或慢,或如马奔,或如电驰。月季也在众人手中随紧随慢,当鼓声忽止,却到了胤禩手中。 大家呵呵一笑,胤禩自饮了杯,笑道:“只许问一个问题,若是刁钻的,我也不答。” “那可要看大家依不依了!”胤礻我嚷道。 “那我问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婷媛问他道,一双大眼直直地看着他。 胤禩淡淡一笑道:“希望父皇身体康泰,益寿延年。” 婷媛不觉有些失望,尘芳则冷笑着饮干了杯中的残酒。 待击起鼓来,传至两遍,停到了胤禟的手中。胤礻我笑道:“好极了,我正有事要问你,还怕你不肯说呢?”众人正奇何事,又听他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逃课那次,你和我说的话吗?你——是不是不想了?” 旁人一听,皆笑了,都问你们两兄弟小时候说什么梯己话呢? 尘芳也疑惑地看向胤禟,只见他神情慎重,似在认真的考虑,良久方道:“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然后自罚了三杯。 胤礻我冷笑道:“早知你会这么回答。” 众人听了云里雾里,这边鼓声响起,忙不迭地传送起来,最终停在了尘芳的手里。沂歆拍手笑道:“好了,总算轮到寿星了。” 胤禟正想开口,那边胤祯急不可待地问道:“尘芳,你将来可愿意做我的福晋?” 胤礻我一口酒喷了出来,婷媛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胤禩虽不至于失态,却也是笑僵了脸,胤祥笑道:“十四,你今年才十岁,怎么就想取娶福晋了?” 胤祯满不在乎道:“那又怎么了,皇阿玛十三岁就大婚了。尘芳,只要再等三、四年,我就可以娶你了。” 沂歆冷笑道:“尘芳姐姐才不会等你呢?你呀,还是省省吧。”说着,将手中的筷子重重落在桌上。又道:“尘芳姐姐,你想嫁什么样的人啊?是像大阿哥那样威武善战,或是三阿哥那样饱读诗书,或是五阿哥那样温柔和善的?” “还是太子那样华贵泰然的?”婷媛插嘴道,惹得一直神情严肃的胤禟瞪了她一眼。 尘芳嫣然一笑道:“我呀,想嫁的一个人。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就是我心里想嫁得那个人。” 众人都听呆了,良久胤禟问道:“你是在说纳兰容若吗?” 尘芳对着他凄然一笑道:“我想嫁得人,已经死了。” “九哥,在想什么呢?”胤礻我在身后唤道。 胤禟转过身道:“在想小时候的事。你来得可真早啊。” “为九嫂祝寿,我怎么能落在人后呢。”胤礻我笑道:“不然你又要说我怠慢她了。” 胤礻我的笑容总是那样坦诚直爽,胤禟心中一暖,勾着他的肩道:“走,去喝一杯,咱哥俩好久没聚聚了。” “好啊!”胤礻我大喊道:“爷这些日子也郁闷,这次要好好喝个痛快!” 兄弟两人笑着走去,亦如幼年时那般结伴玩耍。他们一起玩布库、射箭、骑马,一起被罚抄书、罚跪、逃课。 胤禟七岁那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在太和殿举行命将出师大典,两人逃课来到殿前的后窗下偷看此等盛况。看着一身金灿铠甲,英姿飒飒站在高处的康熙,宝剑出鞘,划破天际,殿下三军齐喝,雷鼓轰鸣,响彻云霄,威震九庭。胤禟在无比的震撼中对胤礻我说。 “有一天,我也要像皇阿玛一样,俯览天下,傲视群雄。” 寿辰(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今天是她的芳辰寿日,一眨眼已过去了十数个寒暑,当年她吟唱的‘桃夭’,依稀犹在耳边,待嫁女儿心,当时自己又是何等的期待和欣喜呢。每当自己叹息她的年幼时,她总会噘着嘴,冷哼道:“我都没嫌你老迈,你竟然嫌我稚小。知道什么是‘一枝梨树压海棠’吗?吃亏的是我啊!” 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他的梅儿是那般的与众不同,是那样的惊世骇俗,她的梅儿是那般的独一无二。当自己终于快盼到她长大了,能迎娶她的时候,一切却在一夕间破灭。 “这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琥珀珠子。你看,多像你的一双眼睛啊!”她笑盈盈的将那对打着五彩丝攒花长穗的琥珀珠子系在自己的腰间。“戴着它,你就会想到我。” “那我每天都戴着,时刻不离身。”自己信誓旦旦道。 可是如今,胤礽看着手中的琥珀珠子,原本该是一对的,却已形单影支。 固山贝子府里今日格外热闹,正门上红灯高悬,各府的宾客迎来送往,府门前车水马龙。私下里众人都议论,或道固山贝子家资丰厚,或道贝子福晋荣宠专房,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巴结的,有窥测的。 胤禟在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都设了个小茶几,几上设了香炉,焚着宫制的梅香。一色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花的诗词。 上座两席坐着胤禟、尘芳及贝子府中的家眷、阿哥、格格。独四格格兰吟不按制而坐,设位坐到了胤禟的身旁。 第19章 众人共祝了寿星后,便坐下动箸开筵,对面戏台上则开锣唱戏,一时间歌舞升平,笑语喧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边剑柔和绵凝端着漆盘走过来道:“各府送的贺礼都己经清点入帐了,奴婢们挑了几件好玩希罕的小东西,拿来给主子瞧瞧。” 尘芳往盘中一看,有小如意、金怀表、玉镯、戒指等等,她随意翻弄寻拨,看到一个赤金点翠的玉佛,便拿了起来,笑道:“这个是谁送的?” 绵凝忙道:“是雍王爷和福晋送的。” “是吗?”尘芳一想,站起身走到胤禛那边,欠身道:“四哥,这玉佛我很喜欢。谢谢四哥了。” 胤禛瘦削坚毅的脸微微松动,崭露一丝笑意道:“九弟妹见外了,只是个小物件,不足挂齿。” “物虽小,心意却到了。”尘芳捂嘴笑道:“其实我知道,四哥来这里已是勉为其难了。” “九弟妹何出此言?”胤禛不解。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今日的繁华只不过是他日的过眼云烟罢了。”尘芳叹道:“我本不欲如此隆重操办,无奈贝子爷的美意,我也不好推辞。” 胤禛平静无波的眼中划过道诧异,“你读过《悦心集》?” “四哥所编辑成的《悦心集》,里面有许多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我最喜欢的还是其中的《醒世歌》。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言虽浅浮,却包涵了人世间一切的因果。”尘芳缓缓道,轻瞄了眼胤禛。 胤禛脸上的笑意更浓,叹道:“九弟妹不愧才女之名,连佛理竟也精通。” “四哥说笑了,若说精通,这里有谁比得上您呢?”尘芳淡淡一笑,在盛京的四年里,她早已将那本《悦心集》翻阅熟记,不仅如此,还有他的《圆明居士语录》也已滚瓜烂熟。 “四哥的玉佛,我一定会妥善收藏。日后看到这块玉佛,就会想起今日里,众家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和乐熔融的情景。”说着,她也不顾及旁人的侧目,将这玉佛揣进袖中。 胤禛看着尘芳……当她放好玉佛,抬眼看着自己时,璀笑颜开,媚眼如丝,那一眼的风情啊,不禁让人扼腕。 那是很多年前,那一日胤禛去给皇太后请安,路上遇到了也去请安的胤禟与胤礻我,三人结伴来到慈宁宫。才到外厅,就听到内室里传来声怒斥声:“你若想继续做这个太子,就不准娶董鄂那丫头!” 三人当即楞在门外,外面的奴才哪里还敢进去通报,统统躲了出来。 仁宪皇太后看着跪在膝下的胤礽,痛心疾首道:“你自幼丧母,是太皇太后一手将你抚养长大,文治武功都由名师教导,朝政御批皆是你父皇亲手指点,为的就是将你培养成一代明君。你父皇有时对你是不免严厉些,那是因为他对你期望甚高。你可还记得,你幼时生病,当时正值三番之乱,朝廷危在旦夕,你父皇却为了照顾你,辍朝三日。你可记得孝庄文皇后临终前,将你的手放在我手中道:太子日后若有不妥不善之处,你切要及时矫正改过,他日若能顺利登基,也不枉费了我十多年的心血。这一切的一切,你都忘了吗?” 胤礽凄然道:“孙子没有忘,也不敢忘。可孙子只是想娶一个女子,也不成吗?” “唯独董鄂那丫头不成!”皇太后拍案道,“女色惑君,她虽小,却将你迷得丢了三魂六魄,将来岂不成了第二个董鄂妃!我不能让先帝的悲剧再发生在你身上。” “孙子不会的,孙子心里还有这大清江山啊!”胤礽磕头哽咽道。 “那丫头是纳兰家的人,你若娶了她,将来朝中的事务牵扯到纳兰家,牵扯到胤褆,你会不顾及到她,她就不会动摇你吗?”皇太后严肃地问道。 胤礽一愕,说不出话来。 “保成啊!不是阿奶逼你,你可要想清楚了!”皇太后抹着泪道:“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要做一个好皇帝,就不能有痴,有嗔,要懂得戒,要懂得忍啊!” 听到皇太后唤自己的乳名,胤礽热泪盈眶,扑到皇太后怀中道:“皇阿奶,孙子都听你的,孙子都听你的!” 祖孙两人抱头痛哭,外面的胤禛回过神来,见一旁还在震惊中的胤禟和胤礻我,忙轻推了两人,待他们醒悟过来,觉得此时不宜进去,便都悄然退下。 “四哥的东西有那么好吗?”散席后,胤禟含酸地看着尘芳将那玉佛用红绫子包好,交给绵凝,嘱咐她妥善保管。 尘芳白了他一眼,道:“有时间喝这飞醋,还不如去干些正经事。” 胤禟呵呵一笑,“我那对东海龙凤珠可是世间难寻的宝贝,你就瞄了那么一眼,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 尘芳见他委屈的样子,笑道:“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难怪有时候,会和兰吟一起疯得胡天海地的。” 胤禟轻拧着她的鼻尖,笑道:“不如我们再疯一次!”说着,便拉着她跑了出去。 此刻已是夜幕降临,胤禟载着尘芳策马来到午门,下了马,便拉着她一路小跑,沿途的侍卫、宫女、太监,忙不迭地下跪请安。到了太和门,过了金水桥,疏通了值夜的侍卫,来到一阻蓝色琉璃瓦覆盖的围墙下,原来是到了皇穹宇殿门前的‘回音壁’。 尘芳顿时明白了,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向东西配殿跑去,约莫分开百丈远,方停了下来。胤禟贴墙而立,看见尘芳也已将脸贴在墙上,便向墙面说了两句。声波沿着墙壁连续折射前进,传到了尘芳的耳内。 “梅儿,我们永不分离,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尘芳眼中一热,临墙低语。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寿辰(三) 尘芳牵着胤禟的手,漫步月下,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与日间所见不同。 “看来夜游御园,确是别有一番风情。”胤禟叹道。 两人走上拱桥,宫灯下,只见水上落花随着水流,溶溶荡荡,曲折迂回。池边两行垂柳,夹杂着桃杏,红绿相衬,分外妖娆。 倚着石栏,尘芳道:“有一座园林,以倾国之力,集无数能工巧匠,费银亿万建造经营而成。那里有山水相依、烟水迷离的江南景致,有石雕、喷泉、铜像、洋楼的西方特色,有传统的迭石技术和砖雕工艺,还收藏了极为丰富的文物珍宝、字画典籍,被世人称为‘万园之园’。” 胤禟奇道:“我怎么从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听起来倒是比御花园还引人入胜。” “被毁了。因为战乱,被敌国一把火烧了,烧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心血,烧了历经数代人的苦心经营。”尘芳叹道:“我不曾看到,你却也等不到了。” 胤禟抱拳惋惜道:“真是可惜,这园子若是在我大清,岂容别国肆意践踏。” 尘芳笑道:“花无百日红,国运亦是如此。今日登峰造极,保不定他日的虎落平阳。” “我大清决不会沦落到那步田地,莫说皇阿玛英名盖世,就我们这帮皇子,又有谁敢小窥。”胤禟不无自豪道。 尘芳无语,心中暗叹,所有的不幸,就源于你这些个兄弟个个英才,都太过优秀了。 胤禟看天色不早,便带她抄条石子铺成的甬路出宫回府。羊肠小道,只容一人独行,走在他的身后,月光将胤禟的影子拉得修长。突然想到那一年生日筵席后,他送自己回宫时,也是这样,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不时在地上交错。 人生的路如果可以重走,自己决不会象当时那般伤害他。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尘芳脸艳红若桃,在青石路上蹦蹦跳跳,口中不断吟诵着,“八月蝴蝶皇,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她醉了。胤禟一路不断将她落在地上的手绢、香囊捡起来,忽见她踉跄的跌倒在地,忙跑上去道:“尘芳,可摔着了吗?” 尘芳眨着眼道:“不要叫我尘芳,叫我梅儿。我娘小时候就唤我梅儿,因为我是在梅花开放的季节出生的。” “好,梅儿!你是枝在五月天开放的梅花,现在起来,我们回宫去。”胤禟边哄着她,边想将她拉起身。 尘芳赖在地上道:“我不要回去,我怕见到小敏,我不要回去!” 胤禟无奈地蹲下道:“那你想怎样?” “唱歌,你唱歌给我听。”尘芳拍手笑道:“我最喜欢听别人唱歌了!” 胤禟先是不允,尘芳借着酒意撒娇,两人磨蹭了半日,胤禟只得席地而坐,唱起了首《巴图鲁满尼》。 “——曾经苍海难为水,为伊消得人憔悴。许下千古绝唱的誓言,踏雪寻梅时能再相见。那朝朝暮暮的前世姻缘,终化作轮回时淡淡飞烟。” 一曲完毕,他转眼看到尘芳的脸上滑下道泪珠,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该怎么办?小敏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好吗?”尘芳茫然的问道。 “你醉了,明天一早醒来就没事了。”胤禟轻轻擦去她的泪痕,拇指舍不得离开那滑腻柔嫩的感觉,在如玉的脸上不断摩挲,当抚上那鲜红欲滴的樱唇时,终于俯身上去。 口里充斥着混杂着酒香的馨甜,她的唇比想象中更柔软,更甜美。舌尖的挑逗,诱惑着自己不断地深入、探索。 第20章 身体似被一团烈火所点燃,灼痛了每一寸肌肤,手忍不住伸进她的衣襟内,可当碰到那冰冷的肌肤时,不觉一颤,脑子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到了她眼中的鄙夷和嘲弄。如同临头浇了一盆凉水,身上的火苗瞬间熄灭,自己猛得推开她。 尘芳站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物,冷笑道:“好恶心啊。” 胤禟一怔,抬头望着她。 “这就是你们这些个皇子们心里所想的吗?声色犬马,肉欲纵横。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心里肮脏不堪。”尘芳拿手绢用力擦了下嘴道:“你的吻真令我恶心。” 胤禟的脸如抽去了血色般惨白,他摇头道:“我不是——我以为——” “你不是什么?你以为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皇阿哥,我们这些个做奴婢的,就要任你蹂躏,任你践踏吗?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只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实你只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废人罢了!”尘芳厉声喝斥。 胤禟只觉周身发软,想撑起身,双手却使不上力气。 尘芳冷眼看着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哼道:“九阿哥,既然您这么喜欢这里的月色,那奴婢就不打扰您的雅兴了,奴婢告辞了。” 胤禟终于挣扎着起身,跑过去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对你是真心的?” “把你的脏手拿开!”尘芳用力甩开他,冷着脸道:“真心?真心值多少钱?表面上对你甜言蜜语,背地里却捅你一刀。这宫里的把戏,我看腻了,我不再陪你们玩了!” 胤禟呆滞地看着她走远,脑子里一片空白,却不知,她这一走便是整整两年。 尘芳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前,在房门口调整了下气息,方推门进去。“小敏,东西收拾好了吗?”她笑问。 小敏坐在灯下,看向尘芳,眼神毫无焦距。 尘芳红着眼,上前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不收拾好东西,明早可要手忙脚乱的。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求阿玛答应,咱们随他去察哈尔的。他若见你这副模样,肯定不会带上你,要把你送回纳兰家。那我可怎么办?” 小敏仍是不动,烛光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跃。 尘芳按住她的肩膀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肮脏、阴险的宫廷,离开这个勾心斗角、是非不断的紫禁城。我们去察哈尔,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遍地牛羊,白天我们去学骑马、打猎,晚上我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你说,那样的日子会有多好!” 尘芳见小敏还是无动于衷,忍不住摇晃着她道:“难道你想死吗?你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你想怎么样?你要我怎么办?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小敏象个毫无生息的人偶任由自己摆布,尘芳只觉已力不从心,跌坐在地,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口中骂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接着又是一个耳光,“你对得起小敏吗!对得起舅母吗!” 骨瘦如柴的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尘芳抬头,小敏黝黑的眼中一粒饱满圆润的泪珠打着滚。 “小敏——”她搂着那纤可盈握的腰哭道:“对不起,一千个对不起,一万个对不起,一辈子的对不起!” 小敏的泪珠落了下来,在衣襟上化成朵涟漪,不断晕染开。 那一天,是尘芳这一生的噩梦。她陪惠妃在荣妃娘娘那里用完晚膳回到房中,打开房门,却见小敏衣衫凌乱的畏缩在自己床上,床单上的落红令她触目惊心。 “小敏!”尘芳上前抓住她,惶恐地问道:“是谁,是谁干的?” 小敏流着泪不断摇头,尘芳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是大阿哥?”小敏的泪水涌地更凶。 “是十阿哥?” “是九阿哥?” 尘芳一直得不到答案,心中悲愤交加,突然看到小敏手中紧捏着的东西,眼皮一跳。扒开她的手,一颗棕褐色的琥珀珠子赫然躺在手心。 小敏 昏暗的烛光摇曳,一双苍劲有力、经络密布的大手缓缓拿起桌上的漆虎九环宝刀,鞘出刀现,立时房内寒光四射,锐气刺骨。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轻拭着刀刃,世间最悲哀之事,不外乎美人白发,英雄迟暮以及这宝刀蒙尘了。 他——爱新觉罗氏胤褆,康熙的第一个阿哥,大清朝的皇长子,自十六岁起,便开始领兵打仗,历经大小战役数无数,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勇猛无惧。数年来,战功标榜,可到头来却被夺职削爵,软禁幽居。万籁俱寂时,忆及往事,想起最多的不是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不是繁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而是她——那朵虽饱经蹂躏,却仍屹立于风雨中不倒的小小茉莉。 小敏——每次进宫探望额娘时,她总是悄悄地跟在自己身后。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可当自己回头时,她便像只猫似的飞快地闪躲起来,又会忍不住用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不停地伸出头来张望。桌上总会摆着自己喜爱的黄山毛峰和金华酥饼;遇到下雨时,屋外总会搁着把碧绿油纸伞;偶尔留宿,床上的被褥也早已更换一新。虽然不能常常见到她,却总觉得背后有双眼在看着自己,总觉得她的气息时刻萦绕在身旁。 “送给你。”小敏一楞,呆呆得看着他手中那束洁白的茉莉花。 “这是我路过御花园时,亲手采的,它虽然不是很艳丽,却很清新、可爱。”胤褆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发着金铜色的光芒,“就像你一样。” 见小敏迟迟没有反应,胤褆不觉尴尬道:“我只是借花献佛,若不喜欢,丢了便是。”说着,举手欲弃。 小敏醒悟过来,慌张得一把夺过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抚弄着花瓣。 “喜欢吗?”胤褆顿时心情大好,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禁问道。 小敏圆溜溜的眸子望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以后就不要总是躲躲藏藏的了,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站在面前看着我。”胤褆笑道:“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小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尘芳不见的那个夜晚,胤褆恰巧奉旨回京告祭郊庙、陵寝,在额娘这里用完晚膳,听说此事便帮忙寻找。可偌大一个紫禁城,找一个失踪的人又岂是易事,徒劳无功的回到长春宫,看到小敏独自坐在宫门外的台阶上,两只眼红肿得如核桃般,便走过去道:“回去睡吧,奴才们会继续找的。” 小敏摇摇头,固执的坐在那里。 听尘芳说过,小时候小敏随父母举家北迁,半夜遇到劫匪,熟睡的她却浑然不知,一觉醒来,家人都已倒在血泊中,自己则是被个忠心的老管家压在身下,才幸免遇难。在睡梦中被夺去了父母姐妹的她,看着满目荒夷,再也不能开口了。后来幸得被自己的姑母沈氏收养,初到纳兰府,她昼夜不敢睡觉,每每入睡就会被噩梦惊醒。沈氏无奈,每夜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在她耳边轻唱童谣,方能睡上一二个时辰。情况直至尘芳的到来,才得以好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一见如故,就像迷途的羔羊重回到母亲的怀抱,小敏在尘芳的怀中竟然能安然入睡。自此两人同桌吃饭,同榻而眠,沈氏曾笑言两人好得就像双生子,形影不离。 “是害怕吗?害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尘芳了吗?”胤褆坐下问道。 小敏将脸埋在膝间低啜。 “我也曾害怕过,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在睡梦中便被敌人斩去了首级;害怕一觉醒来,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沙场上;害怕自己死在客乡,不能见到额娘的最后一面;害怕自己触怒了皇阿玛,一昔间就会被剥夺所有。第一次与裕皇叔征讨噶尔丹时,我终日惶恐不安,上了战场也心不在焉,结果被敌将自背后劈斩一刀,顿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四周尸横遍野,秃鹫在空中成群的盘旋,叼食人肉。当时,我想自己死定了,再也见不到父皇、额娘,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人生就要这样霍然而止。” 胤褆转脸看到小敏紧张的看着自己,不禁笑道:“后来,裕皇叔在死人堆里找到了我,于是我的人生又继续了下去。我继续打仗,继续撕杀,可我不再害怕。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我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怕,最可怕的莫过于内心的绝望。”他拍拍小敏的脸道:“所以只要你坚信尘芳一定能回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敏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抚摩着他的后背,似乎想抚平那道深及入骨的伤痕。胤褆回身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可知,我比你大上十余岁?”小敏轻笑。“你可知,我家中已有福晋、妾室?”小敏虽笑着。“你可知,我终年在外征战,性命朝夕难保?”小敏笑得更欢,指指自己,又指向空中的一弯明月,最后比着他的胸口。——妾情如月,永沐君心。 那一晚,在宫门外,小敏就靠在胤褆的肩上沉沉睡去,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 后来曾问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她冥思半日,在纸上写道:因为你很好。又问她哪里好,她想了想又写道:全部都好。当时胤禟整日往长春宫里跑,在尘芳和她眼前晃悠,忍不住将自己与俊美年少的九弟做比较时,她有那么一刻的犹豫,然后写道:从没比过,因为只有你。 第21章 她虽然渺小得不起眼,但在她的世界里却只有我的存在,可当我永远失去她的那刻方才明白,其实她才是我的全部。 “离开她吧?”尘芳挡在胤褆的面前道:“您的府里有的是才貌双全、健健康康的女子,小敏年纪小,还不诋世事,希望您不要伤害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奴婢虽然势单力薄,但也决不会原谅任何一个伤害到小敏的人。” 见尘芳一副沉着冷静的神色与自己谈判,想到她竟然和小敏一般年纪,两人却是天壤之别,胤褆不禁失笑道:“那么你认为我是因为不聊,才接近她,逗弄她吗?” “奴婢知道,您多年来征战沙场,风霜血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血性男儿,您不是一个以玩弄失声少女为乐的纨绔子弟。可是即便您对小敏真的有那么一份怜惜之情,但是你最终能带给她什么?试问堂堂一个皇子能取一个哑女吗?皇上、惠妃娘娘能允许您这样做吗?你的福晋们能容得下她吗?祖宗、家法能容忍得下一个有残缺的皇室女眷吗?”尘芳一字一句皆说中了要害,胤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时的贪欢妄为却要抱憾终生,既然知道是个错误,就不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请您离开小敏,不要带给她任何希望,那便是对她的好。” “我,我会想到办法的。”胤褆沉凝道。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小敏便会被除之而后快。这样的事,宫里还少吗?”尘芳冷笑道。 胤褆心中一惊,转而道:“你听说什么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长春宫的餐桌上多了道点心,明天整个后宫都会知道,更何况一个皇子看上了的一个宫女呢?”尘芳叹道:“我如今已不知懊悔多少次,为何将小敏带进宫,卷入这是非之地。” “你说的不无道理,让我再想想吧。”胤褆犹豫道。 “这种事情应当机立断,拖泥带水只会越陷越深。”尘芳劝道。 “那你呢?”胤褆不觉懊恼,“你若遇到这事,就能快刀斩乱麻吗?就能毫不留恋吗?” 尘芳略一顿,随即憾然道:“只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自那日起,胤褆进宫的次数逐渐变少了,即使偶尔遇到小敏,也视而不见。看着她那原本圆润的脸庞日渐消瘦,无邪的笑容逐渐消逝,自己心中总不免有丝惆怅,但是为了她,为了自己,两人的确再也不能有交集了。 康熙三十七年的五月,胤褆回宫向惠妃辞行,欲回古北口镇守。宫外传事太监见是他,照例直接让他进了内室。刚到门外,只听到长春宫的总管太监王贵在与额娘窃窃私语。 “奴才看着太子殿下闯了进去,知道董鄂格格正和您在储秀宫,所以也就没去打扰太子殿下。”王贵尖声细语。 惠妃捂嘴笑道:“好,这次你可真会审时度势,既抓下了这个把柄,又顺便吹去了我眼中的那粒沙子,真是要重重赏你。 王贵忙磕头谢恩。惠妃又道:“找个机会,把这事透给和嫔。最近皇上老去找这小妖精,她最是藏不住话的——”她猛见胤褆走进来忙收口,丰腻明艳的脸上闪过丝惊慌,随即笑道:“你来了,数日不见可想死额娘了。”那王贵则乘机退了下去。 胤褆问道:“额娘,您适才和王总管说什么呢?” “没什么,过两日你便知道了。”惠妃得意的笑道,当对上他狐疑的眼神,又道:“你只需知道,额娘一切都是为了你。” 胤褆见惠妃笑着眯眼时,鱼尾纹如两排扇子在眼角展开,虽说保养得不错,终究是岁月不饶人。想到皇阿玛已经数年未踏足长春宫,君恩似水,一去不复返,他心中一痛,不禁道:“额娘,让你为儿子劳神费力,是儿子的不孝。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否则儿子怎能在外安心打仗呢?” 惠妃叹道:“你是长子,又终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还只是个郡王。可那个一出生便定了名分,自小养尊处优,一呼百应,你拿命打下来的江山,他却唾手可得。额娘每见你身上多一道伤,心里就如剜去了块肉,额娘不甘心啊!为了你,额娘死也甘愿。只是,你日后不要怨额娘便好。” 后来当宫中传出皇太子秽乱宫廷的流言,方才明白额娘的意思,赶到宫中,却已是人去楼空。幽暗空旷的房间里,只见一束压制风干的茉莉花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心头的失落豁然加重。 小敏,原来当我站在树下,将你牢牢接住的那一刻起,我和你的错便已开始。 鹿血 石氏自慈宁宫向太后请安回来,感觉腿酸人乏,便想回房歇息。经过前庭的回廊,见太子新纳的妾室裴氏正和个丫鬟说笑着往书房走去,便招手示意她过来。裴氏年芳十六,生得清丽,她见太子妃唤自己,显得有些畏惧,低头过来磕头请安。 石氏看着她滑嫩的俏脸,声色严厉道:“你年纪轻,太子殿下平日里不免会惯纵你些,但是既入了宫,就要懂得礼仪宫纪,大厅广众之下,嬉笑玩闹成何体统。嬷嬷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裴氏颤颤巍巍道:“妾身不敢,妾身知错了。” 石氏瞄了眼她身后丫鬟手上端着的瓷盅,问道:“那是什么?” 裴氏犹豫了半天方道:“是妾身给太子殿下炖的补品。” 石氏见她突然面红耳赤,心中起疑,上前掀开盅盖一看,裴氏早已吓得全身虚软的坐在地上,却不料石氏道:“这东西凉了就腥了,快点端去吧。”裴氏忙磕头谢恩,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一旁的的尚嬷嬷奇道:“主子,她炖的是什么?您就这样让她端去给太子了。” 石氏冷笑道:“小妮子想是急于求子,去弄了那东西,等着吧,这次有她受得了。” 胤礽正在写奏则,见裴氏走进来,皱眉问道:“这会子过来,有什么事吗?” 裴氏笑道:“知道这几日殿下晚上睡不安稳,我从宫外得了个偏方,便亲手炖了这好东西给您养血安神。” 胤礽见她笑容娇憨,不觉搁下笔,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待裴氏端上掀盖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石氏站在书房外的花荫下,果不然,片刻房内便传来摔碗声及怒喝声,稍顷,两个小太监拖着哭哭啼啼的裴氏出来。那裴氏哪还有刚才的锦衣秀容,髻散发披,襟坠钗落。其中个小太监对在外值事的几个老嬷嬷道:“太子殿下说,裴娘娘触犯了宫规,让你们带回去再好生调教,若有再犯,连你们几个也要一并重罚。” 几个老嬷嬷唬得忙领命,哪还顾及得怜香惜玉,粗鲁地拽着裴氏便往后庭走。石氏冷笑道:“一碗鹿血就值得如此大发雷霆,真不知见到本人时,他是怎么忍的。”随即又对尚嬷嬷道:“走,今日本宫心情好,咱们逛园子去。” 书房内,地面上洒着一滩浅红的水渍,散发着浓郁的腥味,那本以为早就淡忘的痛苦记忆,却一幕幕浮现眼前……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鬼,一旦人的意志薄弱了,那个鬼便会钻出来,怂恿人干坏事。”尘芳坐在胤礽的腿上,比划着他的胸口道。 “噢,是吗?”胤礽抚着她细致的脸庞,眼瞳逐渐转为深褐,笑道:“那我心里的鬼一定快钻出来了。” 尘芳脸一红,从他的怀里跳起来,啐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胤礽自身后搂住她的纤腰,下颌搁在她的头顶道:“是啊,都不是好东西。可我心里的那只鬼只想着你。梅儿长大了,我的梅儿是个大姑娘了。” 尘芳娇嗔道:“是你的总是你的,跑不掉的。” 胤礽将她紧紧地勒在身前,“梅儿,我绝不会让你跑掉的。” 可是一切,似乎说得太早了。 自慈宁宫里出来,胤礽举目望着重叠云绕的宫宇楼阁,脚一软,一旁的太监忙搀扶住他,焦急地问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慌得众随从一迭声的传太医。 “没事。让我自己走走。”他摆手,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闲逛。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天边晚霞,才发觉竟已走了两个时辰。正待回宫,忽听到拐角居心亭内有人在说话。那居心亭邻水而盖,三面皆是雕镂窗户,他站在亭外本欲要走,却听到‘董鄂’两字停下了脚步。 只听道:“你是不是喜欢董鄂家那丫头?那夜,将你和她从井里一起拉上来,我就知道不对劲了。” 又有一个人说话:“那又怎样,难道我就不能喜欢她吗?” “可是,你也知道她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你争不过的。” 那人随即冷笑道:“你也听到了,她嫁不过去的。等她到年纪参加选秀,我就去求额娘讨了她。” 胤礽在外面听出了是九弟和十弟的声音,心中吃惊,接着想道:“是了,梅儿是那般出色,喜欢她的自然大有人在。我已经答应了太后不娶她,那么她自然会被许配给其他人。” 一旦想到尘芳会成为他人的妻子,心头如被厉电劈中,呆站在原地。 “太子殿下,酒来了。”太监将一壶酒放到雨石桌台上,又不放心回头道:“殿下,这鹿血酒性重,奴才替您去传位娘娘过来吧。不知您想找哪位娘娘?” “你先下去。有事我再传你。”胤礽自斟了杯,看着杯中腥红的液面,双目一闭,一饮而尽。腥味滑喉而过,他苦笑了声,将酒盏向一旁的石阶狠狠砸去,拿起酒壶猛灌。酒水如泉而下涌入嘴内,丹田处也随之升起一团火焰。 在远处守候的太监和宫女,见太子殿下满脸涨得紫红,踉踉跄跄地向西宫走去,忙欲上前跟随。 第22章 “别跟着我!”胤礽回头吼道:“谁跟着我,我就打断他的腿!” 星光黯淡,胤礽摸索着来到长春宫西侧的厢房前,却犹豫地停下脚步,内心焦灼激战。额头不住冒着热汗,喉中干渴,身体更是绷紧地作痛。他晃晃头清醒过来,艰难地移动脚步想回去,可当看到窗前那婀娜纤细的身影时,所有的理智,哄得在瞬间破灭。他昏沉沉地破门而入,烛灭灯熄,在一片凌乱的碎裂撞击声中只听到他那一声声心碎的涕语:“梅儿,我的梅儿——”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尘芳望着波光粼粼的御池,无限感慨。听到脚步声,便责怪道:“为什么每次都要我等你呢?” “下次不会了。”他的声音干涩。 尘芳回首笑道:“迟到了可是要受罚的。”见他的脸亦如往常般淡定柔和,只是那双棕褐色的眼眸上蒙了层纱雾,看起来是那么忧郁。 胤礽嘴角牵强地笑道:“你说怎么罚?我都接受。” 尘芳妙目一转,抿嘴笑道:“好大方。那就把我送你的那对珠子拿出来,让我查查,你是否保管好了。” 胤礽看着她无语。 “是丢了吗?丢哪了?巧了,我这里倒有一颗。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和那对珠子一模一样的。”尘芳手一抬,缀着残穗的一颗琥珀珠子在风中摇曳。 “那天我喝醉了。”胤礽背身望着湖面,“她在你屋里,穿着你的衣裳,身上有你的脂粉香。” “这可怎么办呢?”尘芳似未听他说话,只顾自叹道:“本以为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对,却原来横竖多了一颗,真是可惜啊!”说着玉臂一挥,那颗琥珀珠子在湖中激起小小的一轮波漾,随即归于沉默。 “梅儿!”胤礽声音发颤:“我这就去求皇阿玛指婚,你嫁给我,可以带着小敏一起过来,我不会亏待她的。” “这是自然,不仅不会亏待她,也许会让她永远消失吧。”尘芳冷笑道:“怎么能让个哑女玷污了太子殿下的清名呢。” 胤礽伸手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哽咽道:“不会的,我怎么会想伤害你呢。我只是想等一切成了定局,太后即便要阻挠我们的婚事,也无济于事了。可是,没想到却是这般的阴差阳错。” “你变了,你心里的那只鬼,已经跑出来了。”尘芳抬头望进他的双眼,突然垫起脚,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啄,“礽,知道曾经我有多喜欢你吗?而现在,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梅儿,我不能没有你!”他焦急的呼唤,在那漆黑如墨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绝望的脸。 “可是,我却不要你了。”尘芳推开他,决然转身离去。云淡轻风中,留下那一片无语的孤寂。 胤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希望从不曾遇见你。与你的相见、相识、相知,我都要统统忘记。如果有一天再相逢,我们也只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兄弟 到了六月,这日胤禟下了朝,想到久未进宫看望宜妃,便乘机溜了弯往后庭西宫走去。刚过万春亭,却见胤禛迎面走来,便上前笑道:“四哥,真是巧了。是从德妃娘娘那里来吗?” 胤禛点头道:“是啊,九弟是要去看望宜妃娘娘吗?” 胤禟道:“好几日没去了,一早起来耳根子发红,想是被额娘念叨了。我不像四哥您那般勤快,晨昏定省,想来德妃娘娘一定很高兴吧。” 胤禛平淡无波道:“这是应该的。想来你是在外生意繁忙,抽不及时间去看望宜妃娘娘。” 胤禟拍掌笑道:“四哥别折杀我了。我那点买卖,拿出来岂不是丢人现眼。年底节余下来,还不如您雍王爷一年的俸禄呢。我家里人口又多,琐事杂,加加减减的,说出来旁人都不信,固山贝子府虽然外表光鲜,其实里面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胤禛道:“你这是向我在哭穷吗?” “哪里敢啊!”胤禟道:“这年景,谁家容易了。不过呢,都是自家兄弟,见了面难免要话多,咱们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不是吗?” “也是,这两年比不上以前了。”胤禛叹道,冰冷寂淡的眼中闪过丝忧虑。 “还是四哥您好,除了上朝,就在家里潜心理佛,闲时还亲自下田耕种。‘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这么多兄弟里就数您最轻闲了。”胤禟笑道。 胤禛看着眼前这个此刻笑容满面的弟弟,朗眉俊目,全无在朝堂上那咄咄逼人,与自己争锋相对的气势,不禁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那四哥您可走好了。”胤禟见胤禛转身离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然,只冷哼道:“生意繁忙?他倒是很清楚。” 来到翊坤宫,宜妃才用过早膳,两个宫女正在收拾碗筷。见他进来,宜妃骂道:“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没生过你这位贝子爷呢?” 胤禟笑嘻嘻得走过去,将脸凑到宜妃面前道:“儿子可是来讨打的。额娘您别打得太重,小心伤了手!” 宜妃噗哧笑道:“油嘴滑舌的,小时候也不见你多会说话,不知怎的就便成了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不都是因为额娘,自小宫里的人见了都道:看看,九阿哥生得多好啊。也难怪,也只有宜妃娘娘那模样的,才生得出这样的儿子。整日里,被人这么说着、宠着,儿子能不变吗?”胤禟委屈道。 宜妃笑得合不拢嘴,又道:“就你这孩子矫情。” 母子俩闲扯了两句,宜妃又道:“这些个日子看你人也精神了,笑容也多了,可不似前几年一副阴气沉沉的模样,若是能这般长久下去就好,额娘也不用日夜为你忧心了。” 胤禟道:“让额娘操心,是儿子的不孝,日后不会了。” “这可难说。”宜妃冷笑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作娘的会不清楚。她若顺你意了,你就是摘月亮、星星都愿意,若是闹一点别扭,你不伤害自己,我已经算是阿弥陀佛了。” 胤禟沉凝不作声,又听宜妃道:“你十五岁那年,生得那场大病,我至今想起都不寒而栗。三日三夜的昏迷,半个月的卧床不起,若不是额娘苦苦哀求,你连口粥都不肯喝。就这么着折腾了一个月,瘦得已没了人形。自那以后你就变了,额娘知道那全是因为她。后来再见她时,我真想让她永远不能再出现——” 胤禟听到此,猛得抬头,失声道“额娘,你——” 宜妃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一热,叹道:“傻孩子,额娘不是没有这样做吗?瞧你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说着她用手绢轻轻拭着胤禟的额头道:“如今额娘只求,你们俩能够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不要今天重伤,明天跳湖的。我老了,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了。” 胤禟哽咽道:“儿子大了,再也不敢让额娘劳神伤心了。” 宜妃抹着眼角道:“你知道便好。” 出了翊坤宫,胤禟缓步走在树荫下的五彩雕花青石路上,见一处山石后,那株百年银杏树俊美挺拨、叶片玲珑,且已开了花,许许多多浅黄色小花拥挤成团球状。 “银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幼时,尘芳曾指着这株银杏对他道:“我不甚喜欢王唯的诗,唯有这两句却还好。你知道吗,银杏可谓是树中的‘活化石’,它可以活上数百年,上千年,即便这紫禁城都被岁月剥蚀吞没,这银杏虽会在此地屹立不倒,见证着你,我,过去的,以及将来的历史。” 当时尘芳稚嫩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到如今自己始终虽不明白,为何即便在她笑得最欢时,眼里却还总是有着那丝抹不去的忧郁。也许正是因为不能让她彻底的快乐起来,自己才会这般经常喜怒无常、放纵无忌。 正想着,却见一道浓烟自山石后涌起,胤禟吃了一惊,忙转过山石一看,只见胤禩正蹲在那里,手里还烧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胤禟忙道:“八哥,宫里不准随意烧冥纸的,若让别人瞧见了,又是场事端。” 胤禩见了他也不作声,胤禟知道他是在祭奠去年蓦了的良妃娘娘,无法只得站在远处替他看着,许久,胤禩红着眼从山石后面走出来,道:“九弟,这回谢了。” 胤禟见他神容憔悴,似比前几日见时又瘦了些,不禁道:“自家骨肉,哪用得个谢字,岂不见外了。” 胤禩清淡的眼中漾起笑意,“自皇阿玛宣称与我断绝父子之恩后,如今也只有你和十弟、十四弟将我当作自家兄弟了。” “有三个肝胆相照的兄弟,难道还不够吗?”胤禟道:“皇阿玛当时说的是气话,你的爵位不是又复还了吗?” 胤禩冷笑道:“那他说我是辛者库贱妇所生,也是一时的气话吗?我是他儿子,他要打要骂要杀,我心甘情愿,可他不能这样侮辱我额娘。我额娘为了我,在这深宫里苦苦挣扎了数十年,打落了牙齿也只敢往肚里吞,凭什么到最后,还只是个他嘴里的辛者库贱妇。若不是为了我,我额娘就不会受那么多苦,若不是因为他,额娘本该和——” 胤禟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八哥,弟弟求你了,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出来。要说话,咱们回府去,这里可不是能抱怨的地方啊!” 胤禩不觉点头,待他松开手后方道:“我只是一时伤心罢了,那话再也不说了。” 胤禟吐了口气道:“莫说不能说,就是想也不成。 第23章 这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小心被有心人抓了小辫。” 胤禩见胤禟神情紧张,不禁想到自小他便不爱搭理自己,只与十弟一起读书玩耍,是从何时起才开始与自己熟捻的?是了,是从尘芳入选伴学进宫后,他便开始常找借口和自己一起回长春宫研讨功课,找借口约自己与尘芳一起去骑马游园,找借口将婷媛带进了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是因为尘芳,因为那个玲珑剔透、秀丽婉约的女子,因为那个至今自己看到,仍会感到忐忑不安的女子。 “八阿哥,听说你会吹箫,我前日想起了首曲子,可惜只会唱词,你可能谱成箫曲?”尘芳笑问道,颊边的梨窝深现。 胤禩点头应允,又道:“若是不好,你可别笑。” 尘芳清唱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胤禩听完,不觉愣了。那边尘芳抿嘴笑道:“可是太难了。” 胤禩摇头,略想了下,举箫吹了两句,又觉似乎音太高,停了下,又接着下去,倒是一气合成。 尘芳待听完,拍手笑道:“可是了,八阿哥果然精通音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见人生如梦,终是一场镜花水月。”她狡狤的看着自己道:“您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这曲中的奥妙。” 当时,自己刚被封为贝勒,是得爵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时风头独一无二,旁人都对自己奉承拍马,却唯有她,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莫要忘乎所以。原以为她最多不过是个才情出众的八旗闺秀,但从那时起方才明白,她真的是与众不同。 胤禟见胤禩良久不语,问道:“八哥,你这是在想什么?” 胤禩回过神道:“我在想,当初若是由你站出来,也许皇阿玛就不会如此鄙夷了,毕竟你额娘的身份高。” “还不是一样,皇阿玛只是不容朝中有人结党营私罢了,只可惜他的眼睛也看得有限。”胤禟冷笑道,随即又沉声道:“况且这是我欠你的。” 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胤禟跪在瓢泼大雨中,对胤禩哭道:“八哥,我是疯了。我只求你向皇太后去说明,你不要娶尘芳。我会一辈子感激你,我什么都可以不争了,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把她让给我!” 酷暑 到了六月末,天气便已热得即便不动,身上也能拧出汗来。这日下午,胤禟自书房出来,走进内院,见丫鬟们皆出去自便了,满院子静悄悄的。掀起湘绣软帘,见绵凝正歪在椅上打盹,剑柔倒不知跑去了哪里,便进入里间,看尘芳正在床上午睡。眼中笑意一闪,轻步走过去,正欲伸手拧她的鼻子,却不料尘芳猛得睁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笑道:“想作弄我,可没难么容易。” 胤禟顿时气馁道:“就你耳尖,好没意思。” 尘芳见他沉下脸,笑得更欢,道:“好了,那你继续,就当我没醒过。”说着,便闭上眼作势睡觉。 胤禟见她因刚睡醒,满脸红霞,娇艳欲滴,现又双目微迷,鼻息含香,心中一热,自身边的荷包里掏出了枚生津雪润丹,放在嘴中。 尘芳只觉唇上一重,随即一股凉意自胤禟的舌间传到嘴中,不由娇喘了声,双臂忍不住勾上他的脖子。两人耳鬓厮磨,正意乱情迷时,忽听得外间绵凝道:“四格格来了,福晋还未睡醒呢。” 尘芳忙一把将胤禟自身上推开,娇喘吁吁向外喊道:“是兰儿吗?进来吧,你阿玛也在。” 胤禟躺在床上,呼着大气道:“这丫头算白疼她了,竟挑这个时候来。” 尘芳边整理着衣裳,边笑道:“你呀,自己不害臊,还怪女儿。有你这么做阿玛的吗?” 这时,兰吟走进来,见到胤禟高兴得踢了鞋扑上床,在他怀里打滚,嘴中嚷嚷道:“阿玛,兰儿有三日未见您了,您就不想兰儿吗?” 胤禟用手满脸摩挲着她的小脸,笑道:“阿玛这几日忙,没空去看兰儿,明儿阿玛陪你一整天,可好?” 兰吟大声道:“这不算,我还要吃‘高生记’的烤乳鸽,还有上次十叔给我的英吉利奶糖。” “好,好,我的兰儿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阿玛都答应你。”胤禟拧着她的鼻尖道。 尘芳好笑地看着这父女俩,不禁道:“才不知是谁说白疼她了,可见人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胤禟指着尘芳,对兰吟道:“瞧,额娘吃醋了。” 兰吟则爬到尘芳怀里,眨着酷似她的一双秋水分明的大眼道:“额娘,你吃醋了吗?兰儿怎么没闻到酸味啊?” 尘芳和胤禟忍不住都放声大笑,尘芳抱着女儿叹道:“兰儿,你真是额娘的宝贝!额娘多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啊!” 胤禟道:“我们的兰儿自然是一生健康安泰,福寿延绵。” 尘芳眼中一热,随即笑道:“可是了,你也知道我向来不耐热,这两天难免心浮气燥,胡思乱想的。” 胤禟恍然想到什么,忙道:“后日,皇阿玛就要去木兰围场了,我是落不下的。虽说秋狝不许女眷参加,但去木兰避暑是无妨的。那正在修建避暑山庄,有几处宫殿己经完成了,清凉幽静,宫里的娘娘们准备去那渡暑,皇阿玛允许咱们带家眷去住上个把月。你怕热,去了正好。” 尘芳想了想道:“算了,还是不去了,那里人多嘴杂的,我嫌烦。” “哪会啊,又不是所有人都去。”胤禟盯着她道:“纵是遇见不喜欢的人,咱们避开就是了。若把你留在京城,我岂不是每日里都要牵肠挂肚的。” 兰吟问道:“阿玛,兰儿也可以去吗?” “那要看你额娘了,你额娘去了,兰儿自然也可以跟着去。”胤禟回答,果然兰吟忙缠着额娘哀求耍赖的,尘芳一时被逼得无奈,只得答应。见胤禟随即笑得得意,她心里却极是不安。因知不久便又会有大事发生,朝廷动荡,不知到那时,胤禟是否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与自己和女儿谈笑。 此时府中的侧福晋兆佳氏正急急忙忙的往完颜氏婉晴处赶去,来到她院中,见四下安静,只有几个丫鬟和嬷嬷在门外廊下听候。 兆佳氏进入厅中,婉晴正与个嬷嬷在议论家务,说的是过两日贝子爷随驾去木兰的事宜。见她来了,便让她暂且坐在一旁,又对那嬷嬷说道:“该带的东西就按照往年的惯例,贝子爷随侍的人除了崔公公,再挑几个伶俐的。这次恐怕福晋和四格格也会去,福晋身边已有了两个贴身的丫鬟服侍,就带两个粗使的丫鬟和婆子便可,对了,四格格的奶娘恐也不能落下,车马可要预备妥当。” 那嬷嬷一一应了,待她下去后,兆佳氏问道:“这次贝子爷是要带她去吗?事先怎没听说啊?” 婉晴喝了口茶,道:“这还用问吗?往年幸许有你、我的份,今年就别奢望了。横竖是去不了的,咱们便在府里清闲几日。” 兆佳氏纳纳道:“凡事也要有个限度。自她回来后,我连见贝子爷一面都不易。二格格、五格格和弘相,也都快忘了他阿玛长得什么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婉晴笑道:“你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今天怎么又抱怨起来?” 兆佳氏坐立不安,喝了两口茶便道:“姐姐还有事要操办,妹妹就不打扰了。”说着便走了。 婉晴只觉她今日与平日里的爽直大不相同,心下起疑,便跟了出去。走了一段路,见兆佳氏正站在花园的池塘边发楞,烈日当空,却纹丝不动。便上前拍着她的肩道:“你若真有事,我若能帮上忙,自然不会推托。若是帮不上的,咱们便商量着办,何必闷在心里伤身呢?” 兆佳氏哽咽道:“我实在是气不过,贝子爷凭什么被她一个人霸占了去。我想反正不是我下的手,自然与我无关。可想到后果,不觉又怕起来。” 婉晴急道:“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啊!” 待兆佳氏将看到的说了遍,婉晴跺脚道:“你果然糊涂,怎么不早说呢。那碗药呢?” 兆佳氏惨白着脸道:“想是已经端到她房里去了。” 婉晴吓得灰了脸,道:“咱们快去看看,兴许还来得及。” 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尘芳的房中赶去,才半路上却看到个丫鬟在打扫一滩药渍,问了才知是福晋的药在路上不甚被洒了,现正回去重熬着。婉晴重重松了口气,方神色严肃道:“去找她,我倒要看看,她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 郎氏正在房中踌躇不安,猛听得推门声,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见是婉晴和兆佳氏,慌乱道:“两位姐姐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婉晴拍着桌子道:“你还有脸问,你都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郎氏嘴硬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你往嫡福晋药里下毒的事。”兆佳氏道。 郎氏颤声问:“那她喝了吗?” “半路洒了。”婉晴冷笑道:“若真喝了,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为了你而陪葬。” 郎氏颓然坐到椅子上,咬牙切齿道:“真是功亏一篑。若不是因为她太咄咄逼人,我也不会下这狠心。因为她,贝子爷将我置之不理,不让我参加宫宴,不让弘旷见我。我忍不下去了,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一旁的兆佳氏只听得心里发毛,婉晴突然用力拽起郎氏的发髻将她往内屋里拖,郎氏被她凶狠的模样吓住了,只感头皮被扯得撕裂般的痛,泪水不觉哗哗流下来。 第24章 兆佳氏见婉晴全无了往日里的温柔和善,也唬得颤微微地跟了进去。 婉晴将郎氏拖到梳妆台前,拽高她的脸,让她看着菱镜中的自己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若不是因为你的一双眼睛长得像她,你以为贝子爷会娶你吗?这府里的女人身上,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刘氏的嘴,齐氏的鼻子,王氏的身形,还有那个宫女巧萱的声音,你倒现在还不明白吗?在贝子爷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胡说!”郎氏使劲挣脱她,喊道:“贝子爷是喜欢我的,我为他生了弘旷,我是名正言顺的庶福晋!你是嫉妒我才这样说的,你嫉妒我比你得宠,嫉妒我比你漂亮,嫉妒我比年轻!” 婉晴见她眼神混乱,一巴掌甩过去,喝道:“要疯就在自己房里疯,把手伸到别人药罐子里,你想她死,还是想贝子爷死!” 郎氏被打愣在地,一脸眼泪鼻涕,只喃喃道:“你胡说,我是弘旷的额娘,我是庶福晋——” “你不是还有弘旷吗?有了他,你还求什么呢?她即便再得宠,再专房,也只能有一个四格格了。她这辈子,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婉晴蹲下身,在她耳边道。 郎氏呆滞地抬头,看着满脸同情的婉晴不解。 “原来都在这里啊,也省得我派人去找了!” 婉晴心头一战,回头见尘芳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外,后面跟着绵凝和剑柔。 尘芳走进来,拣了个位子悠闲地坐下,对郎氏道:“郎妹妹,这是怎么了,大暑天的坐在地上,别是中暑了?” 郎氏身子一抖,不敢说话,婉晴和兆佳氏忙上前行礼后,不安地站过一旁,只见剑柔掀开手中的食盒盖,里面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剑柔看见你在厨房煎药,却不知是谁把这药端我房里来了,现在我亲自来端还给妹妹,这药可是要乘热喝了才好啊。”尘芳笑道:“妹妹可不要辜负我的这番心意!” 婉晴和兆佳氏在旁早变了脸色,郎氏更是慌乱得直摇头。 “你们还不进来帮忙!”剑柔对门外喊道,只见两个小太监跑进来,将郎氏按倒在地,郎氏挣脱不得,绝望地喊道:“福晋,贱妾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回吧!” 尘芳哪里还理她,只对婉晴和兆佳氏颔首道:“你们两个倒还算明事理,总算我没看错人。这次的事,我没有告诉贝子爷,也免得他烦心。不过,我虽闲,但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人、事,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她一顿,道:“我也知道”。 婉晴和兆佳氏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垂首不语。那边,剑柔已捏着郎氏的鼻子将一碗药汤灌进了她嘴里,待小太监松手后,郎氏拼命地抠着喉咙,却只是干呕。 尘芳起身走到郎氏面前,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冷笑道:“放心吧,死不了的。虽然是你亲手下的药,可是你从门房那里拿到手的,只是些泻药罢了。” 郎氏听了,如死里逃生般哭了出来,忽觉喉间一紧,顿感痛苦地抬眼,望着上方那冷艳如霜的脸。 “这滋味不好受吧,我看你在贝子府也住不惯,让婉晴给你找个别院安顿吧。”尘芳见她已经双目泛白凸现,快窒息过去,方松了手道:“很早以前,我就发过誓,不会再让任何人掐住我命运的咽喉了。” 秋狝 到了木兰秋狝那日,响导官兵大臣率响导官兵於大驾所经之地清道,随后是前锋护军统领在最前戒备,随围执事。康熙则戎装骑马,卤薄引驾,翊卫诸臣前引后扈,两翼八旗两侧随扈,百官采服夹道跪送。上万人的秋狝队伍延绵数百里,扬起了遮天盖日的烟尘,沿途皆是乌压压的一片,争相观看这盛况的百姓。 尘芳一行女眷的车马随着后宫娘娘们的凤撵落在最后,她掀开马车上的窗帘,遥望前方气魄宏大的军队,不禁叹道:“果然是九重真龙,叱咤天下,难怪那么多人为了这位子前仆后继,至死方休。”此刻已到了卜克崖口,再往前便要进入围场。 “额娘,你看是阿玛和十四叔!”兰吟指着远处策马而来的两个戎装军官喊道。 尘芳仔细一看,果然是胤禟和胤祯。待接近自己的马车时,胤禟勒马而立,胤祯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后面自己家眷的马车赶去。 “女眷要和狝猎的队伍在这里分道扬镳了,我和十四弟护送你们往南去,走过两个时辰便可到避暑山庄了,我知道马车颠簸的很,再忍忍可好?”胤禟对她道,随即轻喝座下的马驹与车队同步而行。 尘芳见胤禟盔帽下,面若白玉,清癯俊秀,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一身白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红缨在风中飘舞招展,不觉当下愣住了。 胤禟看她双颊飞红,问道:“马车内可是太闷热了?” 尘芳忙摇头,猛放下窗帘,兰吟问道:“额娘,您怎么把帘子放下了,那阿玛不是看不到我们了。” 尘芳只低头不语,一旁的绵凝抿嘴笑道:“四格格,您看阿玛今日可是威武?” 兰吟用力点点头,笑道:“阿玛是兰儿见过最好看的巴图鲁。额娘,您说是不是?” 尘芳白了眼绵凝,转即将兰吟抱在怀中道:“是——,额娘今日看道阿玛,不禁想到了一位古人。” 兰吟忙问是谁,绵凝和剑柔也好奇地睁大眼。 车外的胤禟正奇怪尘芳怎么突然放了车帘,却听到车内传来她的清音低语,“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虎铠燕翎多飒爽,羽扇纶巾亦飞扬。雄姿英发从征路,纵横江东扶君王。” 胤禟先是一怔,随即展眉笑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终不及你我夫唱妇随,共挽鹿车。” 尘芳听了本是甜蜜,忽想到周公瑾英年早逝,独留小乔寂寞铜台,又想到康熙五十一年在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一半,岁月如梭,历史正一步步向着既定的结局前进,自己却又是这般无可奈何,一股悲意不觉又从心底涌上。 胤禟只道她累了,也不再多话,车队浩浩荡荡的向承德的避暑山庄前进,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到了目的地。尘芳和兰吟被安顿好住处,胤禟与胤祯部署了守卫的禁军后,也不及休息便匆忙赶回木兰围场复命。 次日五更,管围大臣率蒙古布围人先往开始布围,天亮后,康熙便上了土城开始观看布围。以围场正中的大黄纛为中权,视山川大小远近撒围,只见蒙古兵千人、响导百人、各类枪手百人协从,正白、正红旗为左、右两翼,黄旗指挥,蓝旗为两翼前哨,此刻只围而不捕。待前哨进,后队依次随发,由远而近绕围场,两翼前各数骑飞驰,两翼不时会合。接着,布围队伍军旗摇动,呐喊鸣金,压山而下,缩小包围圈,兽物则在围中狂奔。 布围毕,原本往年康熙都会先信马出猎,今年却只坐在台上,下令出猎。一声令下,皇子皇孙、各部大臣、蒙古王公、八旗各营及从全国各地派来的射生手便在围内驰骋,各显身手。只见矢上弦、剑出鞘,战马啸啸,旌旗猎猎,身飞逐走。 胤禟随着大队人马驰骋片刻后,便渐渐放慢了马步,座下的膘骑嘶鸣咧咧,鼻中不断喷出热气,他拍拍马首道:“又何必这般兴奋呢,时下多的是善骑弓射的好手,咱们去了也未必能挣到什么,何必白白浪费气力呢?” 望着绝尘而去的众人,他自言自语道:“十三弟有腿疾留在了京城,我看这次准是十四弟拔得头筹了。也好,毕竟是自己人。” 忽听空中一声啸鸣,坐骑不安地走动了两步,胤禟勒住缰绳后,仰目抬望,脸上露出笑意。只见湛蓝的的天空中,一只海冬青正翱翔在云霄中。口中一声长哨,那海冬青随即锐鸣了声,俯身冲向他。远处的猎狗嗷嗷直号,马匹惊嘶,他镇静地举起右臂,海冬青双翼扑震出的气流打在脸上阵阵生痛,尖锐的厉爪闪着刺目的金光。它在胤禟头顶盘旋了两圈,便温驯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胤禟侧目看着臂上的海冬青道:“赤翎,就知道你会跟来。是嫌鹰房里的肉不好吃,想来捕些活物吗?” 赤翎日颖星明的眼睛看着主人,嘴中低咕。胤禟大笑道:“好,这才是天生的猎手本色!”震臂一挥,喝道:“去吧!” 海冬青展翅高飞,刹那间就腾空直上云霄,向着西北眨眼功夫就没了影。 胤禟喜欢鹰。在贝子府里设有鹰鹞房,里面有海冬青,芦花鹰,鹞子白等,这只赤翎是他最钟爱的。他喜欢看着在蓝天展翅高飞的苍鹰,看它们盘旋空中,无微不瞩。最羡慕它们可以舒展翅膀静卧不动,翱翔在空中,与天地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它们的怀抱里,雄姿藐世,傲气横生。 “我喜欢鹰。”当年在察哈尔的草原上,自己与尘芳并躺在草地上,望着无垠的天空,他道。 “我知道。”尘芳淡漠道。 “我想变成只鹰。”自己又道。 “是吗?” “知道为什么吗?”自己支起脸望着她。 尘芳也转过脸,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我惭愧。”胤禟看着她皎洁如月的脸道:“我惭愧自己,懦弱得都不如鹰。” 雄鹰发现猎物,即便是再可怕再凶猛的,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倾身猎捕,可当自己再次遇见她时,却惶惶不安,不敢再轻举妄动。 忽听到赤翎一声长啸,胤禟知道它发现了猎物,策马而去,来到一片矮林,见赤翎正在围追只麋鹿。 第25章 那麋鹿东躲西藏,在林中急驰,却终究甩脱不了赤翎的追踪,口中不断发出凄惨的呦叫声。 胤禟举箭瞄准,正欲势待发时,眼前一闪,一道火红的身影一马当先窜到了他前面,寒光一闪,利箭正中鹿咽喉处,那麋鹿当即倒地,抽搐了几下断了气。 赤翎见有人与主人争抢猎物,自是不满,低盘而下,冲着那猎手嗷啸。那猎手被惊了马,一路狂奔而去,胤禟恐出事,急忙追了上去。追了约莫一里路,前面竟是个数丈宽的沟渠,那猎手仍然控制不住坐骑,胤禟也顾不得多想,纵马一跃,将猎手扑下马。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数圈停下来,胤禟还不及吐口气,双唇却被对方紧紧咬住,一阵脂粉香扑入鼻间,那猎手乘他还未回过神来,竟将舌伸进他嘴间纠缠。 胤禟终于猛力推开那猎手,却听到一窜女子银铃般的娇笑,他定神一看,不禁惊讶道:“是你,珠木花!” 眼前那一身红色锦衣,艳丽丰腻的蒙古女子则招手道:“好久不见了,九阿哥。您可是风采依旧,不逊当年啊!” 胤禟随即恢复常色,也起身道:“王妃,原来您也来参加这次秋狝了。适才是胤禟的猎鹰突扰,让王妃受惊了。” 珠木花手中甩着马鞭,诡异的笑道:“我不再是王妃了,呼沦王爷已在去年过逝了。所以今年,我便来找你。九阿哥,这次你可该履行我们之间的婚约了吧。” 肖氏 珠木花走在市集上,头围的鎏金花座上缀嵌着血瑙珊瑚,映衬着她艳丽娇嫩的容颜,两侧镂空的蝴蝶饰连接着流穗,下接着各色松石珠穿编成的网帘,帘长及肩,火红的牡丹嵌花掐腰织锦长袍,勾勒出她年轻丰满的身形。擦肩而过的人,眼中纷纷流露出惊艳的目光,更有些蒙古青年尾随在她身后,不断吹着口哨,嘴中念着蒙古诗人梦麟侧的情诗。 珠木花得意地眉开眼笑,她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又生得貌美,族中的长老都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前些日子刚过了十六岁的芳寿,慕名登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她对那些求婚者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个中意的,她父亲知她眼光甚高,也不敢轻易答应。今日难得开了个大日头,为冬日的草原增添了份暖意,珠木花便带着女奴坎坎出来溜达一圈。 “珠木花——珠木花——”听到呼唤声,她仰头一看,两张一模一样年轻粗旷的脸,自酒楼上的窗户里伸出来,其中一个更是对她挥手高呼。原来是自幼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贺什、贺腾两兄弟,她也笑着颔首上了酒楼。 此刻正是正午,楼下尽是些在用饭的牧民和小商贩,二楼是专招待贵宾用的雅座,虽然只是用屏风简单的隔开桌子,但环境清幽、干净,在这个小镇子上已算是最豪华的酒楼了。珠木花坐到两人中间,坎坎则跪坐在角落里。贺氏兄弟是为了公事出来采办商品的,珠木花边吃着羊肉夹馍,边奇道:“是什么大事情,竟需劳动你们亲自出来买东西?” “你竟然还不知道,你爹没和你说啊!”弟弟贺腾笑道:“你回家便知道了,想必你家里现在正忙得热火朝天呢。” 见他故作神秘,珠木花哼道:“希罕你说啊!贺什哥哥,你告诉我吧。”转眼却见贺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酒杯,眼睛不时瞟向楼下。 “他呀,这不知是第几次走神了。”贺腾道:“你不知道,今天云珠是和咱们一起出来的,才来这里前,说要去办点私事再来此会合。我哥就坐立不安,食不下咽的。” “云珠也来了!”珠木花笑道:“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待会可要好好和她聊聊。” 听到云珠的名字,贺什才回过神问道:“云珠回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啊?”惹得珠木花和贺腾趴在桌子上直笑。 忽听到隔壁一个年轻女子高声喊道:“笑什么!这个鬼地方尽是些三教九流混杂。”随即又听到男子轻声低语了两句。 这边贺腾按耐不住吼道:“谁是三教九流?臭丫头,你给我说清楚!” “谁是臭丫头啦!”女子大声嚷嚷着,将中隔的屏风用力一踢。屏风随即往珠木花头上倒去,幸亏贺什眼明手快的用臂膀一挡,将屏风推向一旁。 珠木花后怕的脸色发白,接着火冒三丈道:“臭丫头,你不要命了!”说着,将腰间缠着的马鞭解下,向那女子挥去。那女子没料到她会动手,眼见鞭子就要落在自己脸上,她身后一位男子见势不妙,上前抓住鞭尾道:“这位姑娘,下手何必如此狠毒呢?” 珠木花见是位年轻的公子,浓眉大眼,身着青石色藤纹长衫,外罩着黑狐皮裘褂子,看着装扮气度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她收了鞭子,冷哼道:“这丫头险些伤了我,我只不过抽她两鞭,已算是便宜她了。” “你若敢伤了我,可不是两鞭子可以了事的。”那女子也道。 珠木花这才看清对方也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女,生得明艳亮丽,听到身旁贺腾的抽气声,心里不悦道:“你算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少女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含讥讽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又可知道我是谁吗?”随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道:“长得倒还过得去,可惜一身马粪臭!” 珠木花何曾被人如此羞辱过,咬牙切齿道:“贺腾,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平日里说要对我好,难道都是假的吗?” 贺腾忙应声上前欲抓住少女,那年轻公子自然也不肯,两人便动起手来,彼此间武功不相伯仲,过了几招,楼上已是一片狼藉,其他的几个客人纷纷抱头鼠窜,急得掌柜和店小二在旁直跺脚。 珠木花见少女已落单,冷笑着又向她甩鞭而去,那少女一时措手不及,连连后退,撞进个温暖的怀抱,她仰目一看,方松了口气。珠木花见来人也是位锦衣公子,一袭蓝菱斗纹长衫,灰色羽纱披风,面容淡定,眼神和煦,也是一怔。 蓝衣公子扶稳少女,看到正在打斗的两人,皱眉道:“十弟,怎的才出趟远门,便就生事。小心回去受罚!” 那十弟闪躲开贺腾的一掌,道:“是他先动手的,我就不信,小爷会栽在这小子的手里!” 一旁的贺什也不想生事,便对那蓝衣公子道:“兄台,既是你我的兄弟,咱们便一起劝他们停手吧。” “不行,要打,一定要打!今天定要分个胜负方可。”楼下又走上一位少年公子笑道:“十弟,学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好不容易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对手,可不能这样就退下来啊!” 那十弟应了声,用足了力道,掌下唬唬生风。 珠木花不觉看直了眼,那刚走上来的公子一身湖绿色的鹤绣长褂,搭着件白鹫羽的雪毡,头上戴着顶同色的貂皮绒帽,帽子上镶了块蓝玉暖暖生辉,容貌更是俊美,可说是她至今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他向自己挑眉一笑,不禁心如鹿跳。 “表哥!”少女跑过去,撒娇道:“这帮蛮子欺负我!” 俊美公子笑道:“你不去欺负别人已是万幸了!”随即掏出一锭银子丢给一旁的掌柜道:“讨扰了,我弟弟看来还要再玩会,这些够赔偿今天的损失了吧?” 掌柜见了银子喜笑颜开,道谢后便带着小二下去了。 贺什道:“这位兄台,还是要劝住你家弟弟吧,我看他们一时半刻还分不出胜负,再打下去恐要闹出大事!” 俊美公子摆手笑道:“咱们家的规矩,向来是只有被打退的手下败将,没有临阵脱逃的胆怯鼠辈。” 贺什气结地转而看向那蓝衣公子,见他也一时无话,便也无可奈何。俊美公子看了会两人过招,便闲极无聊地走到珠木花身边道:“这位小姐,看来面善的很?” 珠木花不禁脸红道:“是吗?我可却从未见过公子。” “我记起来了,原来在下是欠了小姐一样东西。”他似恍然大悟,说着将手伸到珠木花耳边,一眨眼便从那里变出朵无名的红色小花,递过去道:“现在物归原主。” 珠木花又惊又喜,再看那公子丰神韵润,笑若灿阳,脸红得更厉害,接过花道:“我叫珠木花,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轻抚了下她头上的流穗,俯首在她耳边磁声道:“我在家中兄弟里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一声九哥。” 这时,一旁他的表妹看到正在调笑的两人,气道:“表哥,你若再敢和这些莺莺燕燕牵扯不清,我回家就告诉姑姑去!” 那边打得正酣的贺腾听了这话,也分了神,趁机被对方击中胸口,倒退了三步,贺什见了急道:“大胆!你连贝子爷也敢打!” 那十弟收了手,满不在乎道:“贝子怎么了?察哈尔遍地都是贝勒、贝子,可惜我一个都不怕!” 那蓝衣公子终于开口道:“算了,十弟,到此为止吧。” “不行!”贺腾捂着胸口道:“今天我若不剁了这小子的手,我就不叫贺腾!” 一旁的少女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爹来了,也没这胆子!” 说着只听楼下一阵混乱,冲上来一小队蒙古士兵,领头的队长见了贺什、贺腾、珠木花三人抱拳道:“让两位贝子和郡主受惊了,小人这就将这帮大胆的贼子捉拿回去!” 珠木花正奇怪着,见到尾随上来的坎坎方了然,随即举起鞭子便抽了她两下骂道:“谁让你多嘴去找人来的!” 坎坎吃痛地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不慎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一旁的俊美公子道:“这可怎么办? 第26章 我们兄弟是不是都要下大牢了,郡主殿下?” 珠木花听他口气并不紧张,奇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都不惊讶?” 那公子笑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美貌时,才是最惊讶的时刻。” 贺腾听到更是黑了脸,对队长道:“统统给我关进大牢,我要一个个审问!” “不准!”珠木花口气强硬道:“一个都不准动!” 贺腾原对珠木花是百依百顺的,今天一来是比武落败,心中不甘,二是看到她和那漂亮公子眼神暧昧,更是火上浇油道:“谁敢不听我的命令,就军法处置!” 珠木花却道:“我是肖镕王爷的孙女,谁敢不听我的,就将他一家赶出察哈尔!” 这肖镕氏一族,在康熙早年‘三藩之乱’,察哈尔汗室乘京城空虚,策动各旗蒙古王公参加反清起义时,临阵倒戈,旗主台吉托尹率领四佐领兵投奔了科尔沁的沙律亲王。后来叛乱平定,察哈尔汗室被消释待尽,唯有肖镕氏所属的土默特右翼旗一支因平乱有功而被存留下来。现土默特右翼旗的旗主,肖镕王爷滚斯斯扎布正是珠木花的爷爷。 贺腾气得两眼发直,突听到楼下有人道:“呀!坎坎,你怎么满脸是血倒在这里?你家郡主呢?”忙冲着下面喊道:“云珠,你快上来!珠木花要被个坏男人骗走了!” 只见个穿着松石色蒙古裙袍的少女噔噔地跑上来,五彩流穗在她两颊边左右跳跃,映衬着芙蓉般白净素雅的脸,她见到迎上来的贺什道:“坎坎伤得不轻,可要快找个大夫瞧瞧。” 贺什见她光洁的额头上冒着细汗,问道:“你这是去哪里了?看你累得!” 少女一笑,颊边漩出两个酒窝道:“哪是累的,是走暖了才出的汗。”随即又道:“珠木花,是哪个坏男人骗了你,惹得贺腾快气炸了?”待看清她身边的公子时,猛然僵住了笑容。 “是你啊!董鄂格格!”适才和贺腾过招的公子,看到这少女后讶异道,接着紧张地看向珠木花身边的公子。 那被唤作云珠的少女,待看清了所有人后,忙跪下道:“奴婢给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请安!” 众人皆是一惊,珠木花转脸看向身边的公子。适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甜言蜜语的他,此刻脸上流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似见到了这世间最不想见的人。 篝筵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尘芳叹道,这避暑山庄里的风光又何曾逊于西湖,只可惜现在也只有自己这些所谓的皇亲国戚,才能一睹为快。 避暑山庄里的塞湖占地百顷,整个湖区一泓清水,洲岛错落,两岸绿树成荫,一派江南水乡秀色。右边湖上的三座亭子,屹立在石桥之上,结构匀称,明快轻盈。临近湖边的地方,有座草亭,形似斗笠,听说去年的七月十五日中元节,还在这里举行了盂兰盆会。 “云珠!”乍听到这久不曾唤起的名字,正沉醉于美景中的尘芳先是一愣,随即转身望去,不由惊呼道:“是你,珠木花!” 珠木花笑盈盈地走过来道:“夫妻俩一个德性,看到我就像见了老虎似的,有那么可怕吗?” 尘芳笑道:“只是太惊讶了。你是和呼沦王爷一起来秋狝的吗?” “我呀,现在可是寡妇了。”珠木花捏捏脖子道:“那老不死的,去年就挂了。” 尘芳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时无语,倒是珠木花拍着她的脸喊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显老啊!枉费我日日夜夜的在诅咒你,让你早些个年老色衰,早些让九阿哥把你休弃了。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尘芳这才发觉珠木花虽画了个浓妆,一眼望去虽艳光四射,再细看下却是皮肤松弛,眼圈浮肿,眼角、唇边已现出了许多细纹,不禁道:“这些年过得很辛苦,是吗?” 珠木花笑弯了腰,指着自己道:“我可是呼沦王爷的妃子,科尔沁草原上可以呼风唤雨的呼沦王爷啊!怎么可能过得辛苦!” “那就好。”尘芳良久方道:“如果你过得不如意,我想贺腾泉下有知,也会不开心的。” “提他干吗,好扫兴。”珠木花收敛了笑意,又道:“不过,我既然死了丈夫,就得再找个。九阿哥以前和我可是有婚约的,这次我可是嫁定他了。” 尘芳淡漠道:“如今不比从前,满汉文化交融,父死子娶庶母、兄死弟娶嫂的习俗在宫廷中已是行不通的了。你若想再嫁,已是艰难,更何况是嫁给皇子。” 珠木花一顿,转而笑道:“纵是嫁不了,作个情人也无妨。” 尘芳皱眉看着她道:“你变了,变得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珠木花。” “你又何尝不曾变?”珠木花道:“你也不是我在察哈尔认识的那个云珠了。我曾将你视为这世上最好的姐妹,想不到最后,竟然会为了个男人而翻脸。”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尘芳眼中一热,道:“那是贺腾啊!是自小对你呵护倍至,千依百顺的贺腾,是将我视为亲妹妹般,关心爱护的贺腾啊!” “那又怎样?又不是我害死他的!”珠木花也高声嚷道:“他死了,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贺什哥哥从此就不理睬我了,你也总是躲着我,爷爷还狠心将我嫁给了呼沦那个老头。我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尘芳气得全身发抖,一巴掌甩过去,恨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 珠木花捂着火烫的脸颊,恶狠狠地瞪着她道:“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说着跨上前,一把按住尘芳的肩膀,将她往塞湖中推去。 尘芳自然不比珠木花的力气,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庆幸身子被湖边的白玉石栏挡住了,方未掉下去。 “你不该打我的,我最恨别人打我了!”珠木花的神情混乱,将她死命的往湖中按去,尘芳大半个身子已挂在石栏上,眼看就要掉进水中。 “你在干什么!”有人尖叫道:“你们看,有个蒙古女人在害人!” 珠木花的后襟被人一提,猛地向后摔去,只听那人道:“蒙古女人可真是野蛮!” 尘芳喘着大气,仰起头来,看到了胤祯的脸。那边胤祯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铁青着脸喊道:“九哥,快来看,是九嫂!她差点被这蒙古女人给杀了!” 那边正和沂歆说话的胤禟霎时黄了脸,跑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焦急地问道:“怎么了,你可有伤着!剑柔和绵凝呢?她们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尘芳摆摆手,随即推开他,走到跌坐在地的珠木花面前,蹲下身,抚着她红肿的脸侧,柔声道:“可是打疼了?珠木花,你这是怎么了?你难道忘了,你给我取名时说的话吗?” “你既在蒙古,我就给你娶个蒙古姑娘的名字,叫起来也顺口。就叫‘云珠’吧。从此以后,云珠就是珠木花的妹妹,珠木花就是云珠的姐姐。”当时,才十四岁的珠木花对尘芳笑道:“云珠可以相信珠木花,珠木花会保护云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珠木花也可以相信贺腾,贺腾会保护珠木花一辈子!”一旁的贺腾拍着胸膛,豪爽地道。 “那么贺什就来保护贺腾、珠木花和云珠,看放眼草原,还有谁敢欺负我们!”贺什看着三人也道。 贺什、贺腾将色彩斑斓的野花编织成花冠,戴在珠木花和尘芳的头上,四人嘻笑玩闹作一团。在一碧千里的草原上,白云的影子投在远处的山丘上,使山丘的颜色由浅绿变成了深绿,远处的湖泊上,数千只洁白的天鹅在湖中休憩戏水。蓝天,碧水,绿草的中的少男、少女们,伸展着双臂,希望能够肋下生出双翼,就此翱翔在天地间。 泪水自珠木花眼中滑落,在擦着厚重脂粉的脸上留下道触目的痕迹,但转眼看到尘芳眼中的怜悯之色,一把打开她的手,冷笑道:“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曾经如此对待我!” 是夜,康熙在塞湖北面山脚下的草原上举办夜筵,招待前来参加秋狝的各路满蒙藏回王公和大臣。空旷的场地中间,木材搭成支架,依次堆垒成垛,燃起了熊熊篝火。悠扬的马头琴拉起,歌手唱起了让人心醉的蒙古族歌曲,穿着艳丽服装的蒙古姑娘和小伙子们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篝火映红了草原的夜空,也映红了人们的笑脸。 胤禟敬酒回来,见尘芳面无表情的盘坐在那,不禁道:“还在想白天的事啊?那女人,往后你可要提防着,今天可吓死我了。若不是看在她哥哥阔台郡王的面子上,我早就将她的一双手废了!” 尘芳道:“珠木花虽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但我决不相信她会真心伤害我。”见胤禟沉下脸,随即笑道:“好了,我不想就是了。” 胤禟方才笑道:“这才是乖!”说着,拧着她的脸蛋低语问:“我在围场呆了几日,你夜里可曾想我?” 尘芳脸一红,啐道:“又不正经了。你——”还没说完,突听得一阵喧闹,只见场中一位穿着火红衣裳的蒙古女子正在独舞。在三弦和扬琴的伴奏下,舞者两手各握两个酒盅,随着音乐的节奏,每一拍碰击一下盅子,击打出快、慢、碎、抖等声音。手在舞、腰在扭、眼跟手、脚步稳,舞姿典雅优美,引得众人一阵叫好。待一曲下来,那舞者香汗淋漓,喘着娇气,再一看,不正是珠木花吗。 珠木花环视四下,高声道:“珠木花献丑了。听说皇上的九媳妇色艺双全,不知可否出来献上一舞,让大家也见识一下皇家的风采!” 第27章 听她一说,果然旁人纷纷附和,引得上座的康熙也停下和沙律亲王的谈话,侧目向尘芳处望来。尘芳和胤禟对视一眼,胤禟站起来,笑道:“不好意思,我福晋不会跳舞,这点呼沦王妃应该也清楚。” 珠木花冷笑道:“原来贝子爷的福晋,这般不济,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胤禟笑容依旧,道:“让王妃扫兴了。” “那你来吧!”珠木花笑道:“听说贝子爷风流倜傥,应该不介意和我在此共欢一舞吧?” 胤禟僵了下脸,随即道:“王妃说笑了,胤禟只会和自己的妻子共舞。” “那我更要和您跳了。”珠木花转向康熙道:“皇上,您不会让您的阿哥扫了大家的兴致吧!” “珠木花,你太放肆了!”右上首的阔台郡王喝道,康熙却道:“的确,不该扫大家的兴致。” 胤禟一听,还待说话,一旁尘芳已经站起来,走上前对珠木花道:“既然王妃想看歌舞,那尘芳也只好献丑了!” 珠木花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想现学现卖吗?” 尘芳道:“是不是,您看了就知道。”说着,从一旁的伴奏者中借来支笛子,在手中摆弄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将就着,也可用一下。” 众人只见尘芳将竹笛放在嘴下,随即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她边吹着边向胤禟走去,在离他三丈处,突然抽出篝火里一支燃着火苗的树枝往空中抛去。在一阵惊呼声中,胤禟心领神会,跳出来一把抓住树枝,随着笛声以树枝为剑舞动起来。但听笛声时而婉转缥缈,悠扬圆润,时而铿锵激昂,鹤唳九霄。那燃烧着的树枝也如有了生命般吞吐自如,飘洒轻快,突然胤禟一个‘迎风掸尘’扫向尘芳,旁人看了不觉倒抽口冷气,唯有尘芳纹丝不动。胤禟持枝的火苗,在尘芳身子四周游走,却不沾衣,如游龙行云,飞凤起舞。两人动静结合,敏捷沉稳,配合得天衣无缝。待曲毕,胤禟收了剑势,枝端的火苗陡然熄灭,升起一缕青烟。众人齐声鼓掌叫好,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上座的沙律亲王对康熙翘着大拇指道:“皇上真是教导有方啊,您的阿哥和媳妇可真谓是人中龙凤!” 康熙哈哈笑道:“小孩子家的玩意,让大家见笑了。”又吩咐道:“赏老九和他媳妇,白银四千两。” 胤禟和尘芳忙上前磕头谢恩,一旁的珠木花只冷笑无语。 待夜筵快结束时,尘芳见珠木花远远向自己招手,便乘胤禟和胤祯在拼酒,悄悄走了过去,剑柔和绵凝知道白天的事,自然不敢怠慢,也跟了上去。珠木花也不多话,领着三人走了一段路,来到个蒙古包前,对剑柔和绵凝道:“你们俩在外守着,我有要事和你们主子商量。” 两人本不愿意,但见尘芳点头同意,只得站在外面,却暗自留心里面的动静,恐有不测。尘芳走进蒙古包,只见烛光下,一个原在做针线的少女,抬头奇怪的看着自己,接着对后脚进来的珠木花笑道:“娘,您回来了!” 尘芳愣在原地,泪水簌簌而下,她惨白着脸看向珠木花喃喃道:“她——不可能——” 珠木花笑道:“我带你来见她,只是想让你带着她,去见她的亲生父亲一面。怎么样?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的!” 重逢 尘芳抚着少女的脸,哽咽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转而望向珠木花,见她点头便道:“我叫其其格,就是花儿的意思,娘说我是草原上一朵人见人爱的花儿。” “其其格!其其格!”尘芳笑道:“你真是朵人见人爱的花儿!”她虽极力忍耐,泪水却虽止不住得往下落。 其其格用手擦着她脸,问道:“你见了我为什么要哭?是不喜欢其其格吗?” 尘芳将她搂在怀中,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喜欢其其格呢?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久得我以为你都消失在这个世上了!” 良久尘芳才放开其其格,对珠木花道:“我该怎么感激你呢!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珠木花轻轻梳理着其其格的头发,笑道:“感激我做什么?其其格可是我的女儿,你休想捡现成的便宜,她是我的心头肉,我可不会让给任何人!” 尘芳沉凝了下,方道:“这是自然,不过可要容我再想想。” “好啊!”珠木花亲了下其其格的额头,对她道:“其其格,去叫声姨娘,你刚出生时,姨娘可是抱过你的。” 其其格想是被尘芳适才的举动吓着了,只攥着珠木花的衣角,怯声声地对尘芳唤道:“姨娘好!” 尘芳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早乱了方寸,胡乱地应了便掀帘走出蒙古包,外面的剑柔和绵凝见她安然无恙的出来,皆松了口气。尘芳在回去的路上低头不语,忽听得:“你这是跑哪里去了?让我好找!”原来是胤禟正迎面走来。 尘芳心中一动,扑到他怀里抽泣道:“阿九!我好高兴!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胤禟听她唤着自己的乳名,不禁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事能让我的梅儿都喜极而泣了?” 尘芳埋在他胸前道:“今天我找回了,我曾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珍贵东西。我现在才知道老天爷是公平的,失之东偶,收之桑榆。” 胤禟笑道:“这是自然的。就象从前我第一次随皇阿玛巡幸塞外,到了察哈尔的第一天便又遇到了你。老天爷真的很会卖关子!” 康熙三十九年的初春,察哈尔的草原因为当今皇上的巡幸而分外热闹,尘芳的阿玛董鄂七十现任察哈尔的协领,御驾亲临,自然要随侍侯左右。董鄂七十近年来患上了痛风之症,常有发作,尘芳因怕下人服侍不周,便住进了巡幸的蒙古包群,亲自在阿玛身边服侍。这日,董鄂七十刚出门伴驾去,尘芳从些熟悉气候的老人口中知道,过两日便有场大雪,便急忙赶回去想多翻两床被子。 才走到半路,听到背后有人唤道:“云珠!”她笑着应声,却见胤禟和胤礻我走过来。胤礻我笑道:“叫这名字好别扭啊!可我看董鄂格格却是很喜欢。九哥,你说是不是?” 胤禟冷着脸道:“罗嗦什么,不要和些无关紧要的人搭话。你可是个皇子,别贬低了自己的身份。” 胤礻我一愣,然后道:“知道了。”随即眼光不断在胤禟和尘芳两人脸上徘徊。 “有你这么看姑娘的吗?”从远处走过来的贺腾看到这情景,喊道。一旁的贺什则不动声色的将尘芳拉到自己身后,随即对上了胤禟冰冷的目光。 “贺腾,怎么能和十阿哥这样说话呢?”贺什斥责着,随即笑道:“我弟弟是个直性子,还望两位阿哥海涵。” 胤礻我道:“果然是个直性子的莽夫。” 贺腾一听,登时来了火气,却见尘芳拍手叫道:“可了不得了!”唬得忙回头看她。尘芳道:“咱们快回去吧,贺腾你昨日让我帮你做的菜,我还放在石灶上呢!现在恐怕是要炒糊了。”说着,拉着他就走。 贺腾一边走,一边搔着脑袋问道:“我什么时候让你烧菜了,烧什么菜了?” “生姜炒辣椒!”尘芳头也不回道。 “生姜?辣椒?”贺腾更晕乎了,“那是什么?我只吃马奶酒和烤羊肉的。” 胤礻我听了,噗哧笑出声道:“生姜炒辣椒?果然是火辣辣的。董鄂家这丫头,还和以前那般刁钻古怪。” 胤禟微眯着眼,阴骛地盯着她远去的身影。贺什见了,心中一凛,随即笑道:“是啊,云珠是个爱淘气的,却又让人恨不起来。她刚跟随她父亲来察哈尔时,珠木花总爱找她麻烦,可倒后来反被她降服了。听说她曾在宫里待过段日子,大家伙可都不信,若真是在宫里受过教,哪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点子。不过现在看来,倒还不假。九阿哥,云珠以前一定没让您少生气吧?” 胤禟转即看向贺什,见他身形高大健硕,穿着身蓝色的豹纹云卷长袍,殷红的腰带上挂着缀着宝石的蒙古刀和火镰。方正的脸,浓眉鹰目,虽算不上英俊却正气凛然,豪迈爽朗。“我和她不熟,所以也没被她气到过,不过我看贺什贝子似乎没少生气吧?” 贺什呵呵笑了两声,随即道:“没有啦。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她虽淘气,心眼却好,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很喜欢她。”说着脸上染上了红晕。 “是吗?只可惜她在这里住不长了。”胤禟叹了口气,随即看着神情紧张的贺什道:“朝廷的规矩,凡八旗女子都需经选秀后方能婚配。董鄂格格也快有十六了吧,看来该是时候回京参加选秀了。” “那可怎办?”贺什脱口而出,随即又道:“我是说,她若走了,这里的人都会舍不得。” “希望她可以落选吧!”胤禟拍着贺什的肩膀笑道:“我想,以贺什贝子的能力应该不难。”说着便和胤礻我擦身而去。 待走远了,胤礻我方问道:“九哥,你这是想让他去做手脚,让董鄂那丫头选秀落选吗?” 胤禟回首看了眼还在原地发呆的贺什,冷笑道:“有那么容易吗?纳兰容若的甥女,明珠家和惠妃那里有多少双眼盯着呢,就让他去碰这个钉子吧。” 胤礻我沉默了会,问道:“九哥,你还喜欢她吗?你是不是还想娶她?” 胤禟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瞪着他道:“谁说我还喜欢她了?我还会傻得去自讨苦吃吗?” 第28章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将自己的自尊狠狠践踏在脚下,冷嘲热讽,极尽刻薄。 “你的吻真令我恶心。” “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只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实你只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废人罢了!” “真心?真心值多少钱?” 在她一字一句将自己的心,硬生生地给撕裂后,便骤然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自己随后便一病不起,每每噩梦中都会听到她这残酷的声音,原来天之骄子的自己,在她眼里竟是如此一文不值,弃之如敝屣。熬好的汤药喂进嘴里,只觉得苦如蛇胆,无法下咽,便不由自主的都吐了出来。后来连糖水、鸡汤都吃不进去,方才明白原来苦的不是药,而是自己的心。 额娘流着泪,跪在床前哀求他吃一口稀粥,自己却茫然不知。五哥胤祺实在看不下去,将他拖起,狠狠揍了一拳道:“要死就上战场上去,杀身成仁,也不枉皇阿玛和额娘生养你一场。这般的饿死,简直玷污了爱新觉罗家的名声,你难道想死后也进不了祖坟吗?” 自己看着五哥噙着泪水的脸,终于忍不住抱着他痛哭道:“五哥,我不要这么痛苦下去了!这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我要吃饭,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比谁都痛快,都自在!” “那滋味我可不想再受第二次。”胤禟对胤礻我笑道:“所以我不会再去喜欢她了。” 胤礻我看着他并未传达到眼中的笑容,只道:“走过了,知道是条死胡同,不再去走是最明智的。” “放心吧!”胤禟伸着懒腰道:“今天可比前几日暖和多了,咱们骑马去。草原的姑娘可是最欣赏马上英雄了!”胤礻我看着他瘦削挺拔的身影,只觉不安。 九哥,若你从没有走出那条死胡同,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珠木花抱着其其格坐在草地上,指着夜空中道:“那是织女星,隔着云河的是牛郎星。牛郎和织女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是王母娘娘不允许织女和是凡人的牛郎在一起,便将两人拆散了。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银河,只允许两人每年在七夕这一日,借着鹊桥相见一次。” 其其格叹道:“牛郎和织女好可怜,一年才可以见一次。” 珠木花笑道:“傻孩子,牛郎和织女一点都不可怜,这世间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人。有些人分隔天涯海角,一辈子却不能相见;有些人阴阳相隔,连书信都无法传递;最可怜的是有些人直到死,都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地守候着自己。” “那有人在守候着娘吗?”其其格随即点头道:“一定有。像娘这么美丽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守候您呢?” 珠木花亲着她的脸颊道:“是啊,会有人一直在守候着娘,直到永远。” 在那年夏日的草原上,一个少年将美丽的花冠戴在自己头上,拍着胸膛,灿烂地笑道:“珠木花可以相信贺腾,贺腾会保护珠木花一辈子!” 婚约 珠木花头戴鎏金高顶花座,脸上罩着红色面纱,穿着一袭镶嵌着各色珊瑚、玛瑙的桃红色镂花喜服,足蹬着精致的红狐软靴,喜滋滋的坐在蒙古包内。外面的蒙古小伙子高举银杯,开怀畅饮;姑娘们伴随着马头琴,放声歌唱。这时,走进个男子,透过面纱隐隐看到那男子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新郎喜服,不禁羞怯的垂下脸。面纱被揭开,她含笑着抬眼望去,骤然进入眼帘的却是张苍老、浮肿的脸,呵呵地对自己笑着,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熏黑的牙齿——“不要,我不要!”珠木花摇头惊叫着,陡然睁开眼睛,她坐起身看着身旁仍在甜睡的其其格,不住地喘着粗气。 婚礼原该是女子一辈子中最美丽风光的时刻,年轻时的她,也曾数百次想象过自己的婚礼,会是如何的富丽堂皇、光鲜耀眼,也曾在心中暗暗描绘着未来的夫婿,会是何等的英俊潇洒、雍容华贵。可是当这一日来临时,却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云珠!”珠木花看着坐在大帐对面的胤禟,问身旁的尘芳道:“你可曾想过,希望将来能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吗?” 由于此次随驾服侍的人手不足,又不能随便就从外面招人进入王帐,尘芳今日便被阿玛拉来临时充当帮手,坐在席间的珠木花看见她,哪还会让她去当下手,硬要将她留在身边陪伴。尘芳正左右为难时,听到珠木花的问话,一顿方道:“想过。不过,我想嫁的人已经死了。” 珠木花惊讶的张着嘴,好半晌方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 “就在两年前。”尘芳淡淡笑着,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是死在这里了。” 珠木花不解地还想继续追问,尘芳拿起桌上的酒壶道:“我还是去帮忙吧,我阿玛在那里看着我呢。”说着起身,继续为客人去斟酒。 王帐中央,一位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青年正引亢高歌,唱着缠绵的情歌。“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尘芳躬身从歌手身旁走过,欲要到对面去斟酒,那青年猛看见她,眼前一亮,攥住她的衣袖唱道:“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在座的宾客看到无不哄笑,尘芳甩不开对方的手,又急又愧,那青年看她羞红脸的模样,目光越发的灼热。见他正作势要跪,尘芳忙低语了两句,当即那青年如触上烙铁般,慌忙松开她的手,她乘机溜到了对桌。 对桌依次坐着的,是此次伴驾而来的数位阿哥,尘芳镇定地为五阿哥胤祺斟满杯中的酒,也不去理会他探索研究的目光,来到下座的八阿哥胤禩面前。胤禩看着她轻声道:“琴箫蒙尘,知音不在。” 尘芳为他斟完酒,抿着嘴道:“高山流水,草木皆有情。” 胤禩仍是那般对她温和的一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尘芳替他续斟后,接着来到胤禟的桌前蹲下。只见他勾着嘴角,冷笑道:“果然是越大越发出息了,到处招蜂引蝶,是男人你都不放过吗?” 尘芳先是一愣,随即静静地替他斟满酒,正想起身,却被胤禟按住手问道:“和别人就谈笑风生,和我就无话可说吗?” “奴婢不敢和九阿哥多话,怕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惹您不快。”尘芳皱着两弯烟眉道。 “还是这般的牙尖嘴厉。”胤禟猛灌了口酒,将空杯递到她面前道:“不怕吓跑了你那些贝勒、贝子吗?” “是自己的,跑也跑不掉,不是自己的,追也追不到。”尘芳替他斟好酒,用力抽出手道:“九阿哥,酒可宜情,也可乱性。您量力而行吧。” 胤禟狠狠盯着她,手中的酒盏应声而碎,幸好王帐中歌舞生平,喧哗热闹,旁人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只有一直在旁看着两人的胤礻我悄悄走过来,叹道:“这是何苦呢!”又对还躇在那的尘芳道:“去拿块干净的布来,总要包扎下,千万别被碎渣子伤了手。” 尘芳回过神,放下酒壶,跪坐到胤禟身旁,轻轻摊开他紧握残杯的右手,见一块磁片碎渣正插在他手心。“别动,我帮您拔出来,若伤了筋骨,小心一辈子握不了笔,拉不得弓。”尘芳轻喝道,按住他欲挣扎的手。 胤禟见她表情严肃,低垂的眼帘微微颤动,仔细的看着自己的伤口,不觉安静下来,怔怔的望着她素净柔和的脸。尘芳把那碎渣轻轻拔起,登时鲜红的血自伤口处潺潺流出,她将酒浇在伤口上,随后从衣袖中抽出手绢,为他包扎好方道:“幸好口子不深,过两日便会好。记住了,在伤口没愈合之前千万别沾水。” 胤禟突然问道:“你也这样给其他男人包扎伤口吗?” 尘芳气结道:“不知是奴婢的福气,还是九阿哥您晦气,您是奴婢第一个给包扎伤口的男人!”说着,泄恨地将他受伤的手狠狠敲在桌子上,拿起酒壶便走。 胤禟吃痛地皱起脸,却听一旁的胤礻我哼道:“自讨苦吃,活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看着包扎在手中的那方手绢。洁白的绢布一角上,绣着枝红梅,娇艳妩媚,傲杰冰霜。 此刻坐在上首的康熙对下面的肖镕王爷道:“滚斯斯扎布,听说你有个孙女是察哈尔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不知今天她来了没有?” 肖镕王爷笑着转身,招手道:“珠木花,还不快来拜见皇上!” 珠木花应声跑上来,磕头向康熙请安。康熙细看了两眼,便道:“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可曾婚配?” 肖镕王爷道:“这丫头眼刁的很,整个察哈尔的勇士让她挑了个遍,也没中意的。” “这么美丽的姑娘,就是我八旗子弟也心甘情愿让她来挑剔。”康熙笑道:“滚斯斯扎布,你看这王帐中可有你中意的孙女婿啊?” 肖镕王爷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坐在下首的贺腾早变了脸色,一旁的贺什忙按住蠢蠢欲动的弟弟,向他摇头示意。贺腾咬着牙,捏紧铁拳,全身颤动地坐在原地。珠木花羞红着脸,见爷爷环视四下,举棋不定,忙拉着肖镕王爷的手,向他弩弩嘴。 肖镕王爷顺着珠木花的眼光望去,看到那面若冠玉的俊美男子,随即朗声笑道:“皇上,我的珠木花看中了你的九阿哥,看来也只有您的阿哥才入了我这刁蛮丫头的眼啊!” 胤禟还未等康熙开口,便起身道:“皇阿玛,年前您刚给儿臣指过婚,若此刻再赐婚,恐委屈了郡主。” 第29章 珠木花听说胤禟已指了婚,心里一紧,却又听康熙道:“那只是个侧福晋,你嫡福晋的位子不是还悬着吗?我想滚斯斯扎布的孙女应该不会介意的。”方又笑开了脸。 胤禟正为难时,只听对座的婷媛起身道:“皇上,今年十月便是皇太后的六旬万寿,您知道她老人家是最心疼咱们这些个晚辈的。您何不来个喜上加喜,将这指婚的好事,留给她老人家呢?我想郡主的婚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康熙拍掌笑道:“果然是你这丫头心细,怪不得皇额娘平日里那般疼你。”又对滚斯斯扎布道:“这亲事咱们就先定下了,等到了皇太后万寿节那日,你带着你的孙女来京城,朕就正式下旨指婚。” 肖镕王爷忙带着珠木花磕头谢恩,待珠木花起身回座时,只看到那边婷媛得意地对着自己冷笑点头,她随即也抬高了脸,暗哼了声不去理睬。 胤禟坐下来,恨恨无语,骤然摸到手中的绢帕,眼中不禁划过道阴郁的厉光。胤禩则举杯,若有所思的望着婷媛。胤礻我转身寻找尘芳,却见她对着贺腾贝子焦急地说着什么,渐渐地原本焦躁的贺腾平静下来,一旁的贺什感激的看着她。 一次意外的婚约,令大家的命运在不经意间都有所改变。数年后,珠木花曾常常回想,若当时康熙能够直接赐婚,那么也许后面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待筵席散后,贺什送尘芳回自己的蒙古包,“今天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相信谁也劝不住贺腾的牛脾气,若他真的冲上前去冒犯了皇上,后果可不堪设想。” “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谢谢吗?皇上与肖镕王爷结亲,是为了稳定和安抚察哈尔,若搅了这门亲事,吃亏的只会是察哈尔的百姓们。当年汗室的那场叛乱实在死了太多的人,大伤了察哈尔的元气。如今有机会和皇室成为姻亲,正是弥补伤痛,休养生息的好机会。”尘芳搓着冻僵的手,叹道:“贺腾自小便对珠木花有情,但他是个识大体,明大意的人,只要给些时间,他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贺什望着她被夜风吹红的脸,只觉她的眼比贝尔湖中的黑宝石还美丽光灿,流动着睿智聪颖的神采。不禁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才又笑道:“对了,你刚才和那歌手说了什么?他吓得脸都白了。你可知,他是科尔沁沙律王爷最宠爱的小儿子哈森王子,我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惶恐的模样。”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那哈森王子有副好嗓子,在草原上可是出了名的。可是我眼看他就要跪下求婚了,总不能傻愣在那里吧。所以我啊,就抬出个大头衔来,没想到真把他给唬住了。”尘芳越想越好玩,忍不住拍手笑道。 “大头衔?”贺什疑惑道:“那是什么?” “我告诉他啊,我是当今皇上未过门的儿媳妇。” 春寒 尘芳和珠木花坐在树荫下,看着远处在玩耍嬉戏的兰吟和其其格。其其格比兰吟年长六岁,却是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反观兰吟虽小,却老成娇纵,相处了半日便开始指使起其其格来。珠木花见了道:“兰吟这孩子长得像你,难怪九阿哥会这般宠爱。” 尘芳摇头叹道:“这孩子被他阿玛惯坏了,在家里像个小霸王似的,姐妹兄弟见了都只能退让,庶母们也不敢管教。我曾想好好约束她,可她只要一噘嘴,她阿玛就挡在前面说她年纪小,长大了自然就会懂事,每次都不了了之。” “其其格自小便很乖巧,她胆子小怕见生人,所以也没什么朋友。”珠木花笑道:“她只爱粘在我身边,看着我骑马、射箭。”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当年我找遍了整个察哈尔,都没有她的消息。”尘芳好奇道。 “我是在嫁到科尔沁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遇到她的,当时她正要被人贩子转卖给一户牧民,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毕竟她是我亲手接生的,她来到这世间,睁开眼第一个看的人可是我啊。”珠木花叹道:“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很奇妙,没想到后来,她却成为我在科尔沁得到的唯一快乐。” “谢谢你,珠木花!”尘芳握住她的手道:“你把其其格养得很好,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孩子啊!” “那你把九阿哥让给我吧!”珠木花突然娇笑道:“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多一个姐妹吧!听收固山贝子府里可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啊!” 尘芳淡笑道:“若你真想要,我不会介意和你做个伴,毕竟我们很早以前便是好姐妹了。” 珠木花收敛起笑意,严肃的看着她道:“这不是我认识的云珠,我认识的云珠是个眼里容不进沙子的人,否则当年你也不会千里迢迢,从京城躲避到察哈尔来了。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其她女人投进自己男人的怀抱,而无动于衷呢?现在九阿哥脂粉环绕的局面,难道不是因为你刻意的躲避、纵容而造成的吗?” 尘芳站起身,整理着衣襟,望着一望无垠的草原道:“有很多时候,我知道他其实只是在试探我,希望我能够开口说一句话阻止,哪怕只是一个不悦的眼神都可以。可我,却不能去阻止那些女人对他的投怀送抱,不能去改变那些已确定的事实。” “为什么?”珠木花也起身不解地问。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尘芳凄凉的笑道:“再过几年,她便会出现了。到那时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会按着历史既定的方向前进。我的命运,梅儿的命运,都依附于那个女人的身上,所以我必需忍耐下去。” “你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我知道你说的,却总能成为事实。”珠木花无奈道:“就像从前,你告诉说,我不可能成为九阿哥的嫡福晋,最后果然如此。” “云珠!”珠木花跳下马,跑过来问道:“你一大早去哪里了?我找你好多次了!” “明天会有场大雪,我连夜赶制了床被子,送到镇上去。”尘芳轻声道。 珠木花立即明白地点点头,也不多问,又道:“阔台哥哥约了几位阿哥去骑马,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不是在宫里呆过吗,一定和那些阿哥说得上话。不知为什么,自从和九阿哥定下婚约后,他便对我爱理不理的,还有他那表妹,动不动就找我的茬,若不是看在九阿哥的面子上,真想好好教训她一下。” 尘芳叹息着将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道:“珠木花,有时候太过执着,是会受伤的。今日的快乐,也许就会成为明日的痛苦。你喜欢九阿哥是没错,但你也要看看周围的人啊,贺腾已经一天一夜没出门了,我们去看看他可好?” “放心吧!他死不了的!”珠木花冷笑道:“我最讨厌这种懦弱无能,经不起打击的男人!他这样,是做给谁看?” “你和他十几年的情份,去说句安慰的话都不行吗?”尘芳也不悦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为谁变成这样的吗?” “他为了谁,与我有什么干系?”珠木花高声嚷道:“喜欢我的人比草原上的马粪还多,我难道都要一个个向他们说抱歉吗?” “的确是贺腾不自量力,妄想高攀郡主了!”两人回头望去,却见贺什正站在不远处,冷着脸对身旁一脸憔悴的贺腾道:“听到了吗?你只是人家眼里的马粪,还站在这里丢人现眼干什么!” 望着珠木花冷若冰霜的脸,贺腾痛苦的闭上眼,转身而去,迎面正遇见阔台贝子领着一群人走过来。阔台叫住他道:“贺腾,你来的正好!我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婷媛格格正在找珠木花和你哥俩个,咱们去骑马吧!也让诸位阿哥和格格见识一下我们草原的风光。”转眼看到尘芳,笑道:“云珠,你也一块来吧。有你看着珠木花,我更放心些。” 一群人便这样各怀心事的被凑在一起,跃马驰骋于草原上。春季的草原没有夏日里那汹涌着绿涛的草地,没有夹杂着草香的清风,春季的草原是落寞、荒凉的。寒风急驰而过,苍黄的天空带着轻薄的凉意,就犹如此刻贺腾的心境。 贺腾随着众人来到贝尔湖畔,下了马,远远坐在一边,看着珠木花围绕在九阿哥胤禟身边欢声笑语,此刻的她是如此温柔、体贴,脸上不时浮现出女儿家的羞怯。 “在想什么呢?”尘芳猛拍着他的肩,笑盈盈地与他并肩坐下。 “那个男人会对她好吗?“贺腾指着那边的胤禟问道:“会一辈子都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吗?” 尘芳看着贺腾,他的面色发青,眼窝深陷,因为不曾梳洗,下巴上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胡渣。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下埋藏着的是无限的痛苦,自己闪避开他的目光,道:“会的,珠木花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没有人会欺负她的。” “那就好。”贺腾松了口气道:“我看她今天比往日里都要快活、高兴,看来她是真的喜欢那漂亮阿哥。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看她能够找到个自己喜欢,又可以待她好的丈夫,我也放心了。” “可是我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比贺腾对珠木花更好了。骑马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怕她甩鞭太狠,惊马坠地;打猎的时候,总是跑在她前面,怕潜伏在旁的野兽袭击了她;夏天的时候,跑到北边国境处的湖里凿来冰块为她解暑;冬天又单骑闯进熊瞎子窝冬的巢穴,为她打来皮裘做袄。”尘芳红着眼笑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贺腾更傻的人了,到头来却是枉为他人做嫁衣。” 贺腾也苦笑道:“难怪珠木花看不上我,是啊,我真是个大傻瓜!” 第30章 “傻人也许有傻福。贺腾,耐心再等等吧!珠木花也许嫁不成九阿哥,你还是有机会的。”尘芳顶顶他的臂膀,玩笑道:“大不了到时我将就一下,嫁给你啦!” “那我哥不是要找我拼命啊!”贺腾浑身抖了下,不敢作想。 尘芳捶着他厚实的背,叹道:“你呀,吃亏就吃亏在这实心眼上,女孩子喜欢嘴甜心细的男子,看来你是无药可救了。” 贺腾纳纳一笑,突然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云珠,你真好!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呢?” 尘芳一愣,随即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总有一天,珠木花会知道你的好。”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贺腾沙哑地问。 “当然。”尘芳说着推开他道:“可要是让珠木花看到,你这样抱着其他女孩子,恐怕就一辈子没机会了。” 贺腾揉着眼道:“她才没闲功夫看我呢。现在她的眼里,就只有那九阿哥了。” 尘芳吐着舌,笑道:“那也不能随便抱其他女孩子,再说我的拥抱可矜贵呢,你别仗着自己现在惹人怜,就占便宜!” 贺腾笑着揉乱了她额前的刘海,起身去牵马喂水,尘芳懊恼地吐了口气,向他的背影作着鬼脸。 可是贺腾,如果我知道,这是你对我最后的一次拥抱,我当时决不会就如此轻易的推开你!你是我来察哈尔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你将贺什、珠木花带进了我的生命,让我在草原上渡过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你如兄长般关心、爱护着我,就像煦日洒向草原的光芒般温暖、舒适。 贺腾,我敬如兄长的朋友,在那个疾风骤雪的夜晚,我终于感悟到了自己命运的所属,却也永远失去了你。 雪夜(一) “在写什么?”胤禟猛地抽过尘芳笔下的宣纸,不悦道:“在家写也就罢了,来了避暑山庄还是不落下,太医说了,你心血耗损太多,要多休养。” 尘芳放下笔,急着起身去抢,口中道:“你就知道在背后作弄人,快还给我,不然我可要恼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胤禟抬高手,将纸放在空中,才念了一句,便哑然止声。 尘芳抿着嘴笑道:“你念啊!你不是想看吗?为什么不大声地念出来?” 胤禟红着脸,将纸页还给她道:“你没事写这作甚?” “我呀,是写着给兰儿临帖用的。”尘芳妙目一转,又道:“顺便也可以给她讲个故事。” 胤禟笑道:“你都是孩子的额娘了,怎还这般淘气?”说着上前搔着她的腰。 尘芳最是怕痒,边嘻笑躲闪,边嚷嚷道:“还说我呢,你都是孩子的阿玛了,也不在玩这小孩家的把戏。你再不停下,我可真恼了!” 胤禟哪肯罢手,直痒得尘芳连连求饶,窝到他怀里道:“好了好了,我认输了。我今天突然想到贺腾,才想起写这东西的。梅儿下次不敢了,阿九饶了梅儿吧!” 胤禟见她水眼汪汪,软语清甜,不觉叹道:“你呀,真拿你没辙!” 尘芳笑着揉了下眼睛,悄悄退开他数尺,又道:“其实就算兰儿知道,这是当年她阿玛,犯单相思时候写的诗,也没什么啊!”说完,便跑了出去。 胤禟摇头看着她跑远,捡起飘落在地的宣纸,此刻看到这首《汉广》,只会一笑而过,可谁又知道,当年他写下此诗时的苦涩和无奈呢。 “九阿哥,您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从贝尔湖回来,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珠木花与他并驾齐驱,看着他阴沉的脸忍不主问道。 胤禟皱着两道剑眉,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尘芳和贺腾、贺什,在回程的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地,让他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再去看她的脸,不要再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可是自己的眼睛,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她那瞟去,一旦看到她的笑脸,心里就会突然漏跳一拍。 珠木花见胤禟也不理睬自己,心里极是不爽,一旁的婷媛看在眼中,冷笑道:“终于知道什么叫‘恬不知耻’了,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珠木花听了,怒红了脸道:“你说谁不要脸了?你再敢说一遍,我可不管你是谁的外孙女,谁的表妹,照抽鞭子不误!” 婷媛也提高嗓门道:“你有胆子就来啊!我郭啰罗氏婷媛,从生下来,就还没怕过什么人呢!” 听到两人又开始争吵,尘芳疲惫地捏着鼻梁,正待开口说话,却见远处一个中年蒙古妇女骑马过来,见了自己忙招手打招呼。 尘芳心中一凛,喝马过去听那妇人说完话,惨白着脸回来对珠木花道:“我要去镇上一趟,你们先回去吧。” 珠木花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尘芳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去去就回。”说着也不及道别,便策马而去。 贺什望着绝尘而去的单骑,自言自语道:“快变天了,她可要快去快回啊!” 胤禟一听,看向空中,但见适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阴郁渐暗,远处山顶一朵灰云正在渐渐团集,他心中骤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夜幕降临,草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那朵灰云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浓云,慢慢地飘了过来,渐渐遮满了天空。 胤禟在蒙古包中来回不安地走动,终于牙一咬,穿上件厚实的黑熊皮裘,带上火石和酒袋便掀帘而出,却见胤礻我守在外面,对他摇头道:“九哥,不要去!她在草原上生活了两年,不会有危险的。现在这天气,就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出门,何况是你?” “你也说了,这种天气就是老猎人也不敢呆在外面,更何况是她一个小姑娘呢?”胤禟闪开他,笔直向外走去。 “九哥!”胤礻我声音有些颤抖道:“让奴才们去找吧!她,不值得你这样!” “胤礻我!”胤禟突然回身抱住他道:“就这一次,就让我放纵这最后一次吧。安心等我回来,回来后我们一起回京,像从前那样一起上书房,一起骑马打猎。我会变回原来那个你熟悉的九哥,这回,我一定要把我所有的孽障一次除清。”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啊!”胤礻我哽咽道。 胤禟捶着他的胸口,笑道:“放心吧。”说着转身而去。 “九阿哥,您这是要去哪里啊?”珠木花带着坎坎走过来,“快下大雪了,我特意给您送条毛毯来。” 胤禟似想到了什么,问道:“去镇上的路就只有一条吗?是不是必需经过前面那个山口?” “是啊!”珠木花奇怪道:“您问这做什么?” 胤禟笑而不答,挥着手向马厩走去。珠木花更是着急了,转而问胤礻我道:“十阿哥,九阿哥这是去哪里啊!” 胤礻我沉凝会道:“他去找人,找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郡主,我想您和我九哥的亲事还是作罢了吧。我九哥心里早就有人了,我想这次他即便回来,心里的那个人也不会消失的。” “那个人是谁?”珠木花吃惊地瞪着眼问道。 胤礻我怜悯地看着她,良久方吐声道:“云珠。” 不久天空便开始下起雪籽,接着是稀稀落落的雪片,如柳絮随风轻飘,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像织成的一面白网,又像连绵不断的帏幕,往地上直落,同时返出回光。陡然间,狂风怒吼,暗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见了。 坐骑无法再前行,胤禟弃了马,提着盏小玻璃油灯徐步向山上移行,疾风打在脸上如刀割了般的痛,冷不防被掩埋在积雪下的山石绊倒,他抬起嵌在雪中的脸,忍不住放声大笑,心中自嘲。 胤禟啊,胤禟啊,枉你自认为聪明一世,却原来也是个痴人。你可是当今皇上的阿哥,天皇贵胄,世间女子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独钟情于她呢?她有什么好?她对你不苟言笑,对你冷若冰霜,对你肆意羞辱,对你无情无义,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你醒悟吗? 虽如此想着,胤禟还是挣扎着起身,迎着风继续一步一步前行,山上的积雪越来越深,已快没到膝盖处,可是虽不见尘芳的踪影。胤禟心中焦急,按照马匹的脚程来算,她最多该行至半山腰,就会被风雪阻止,那么在这空旷的山野中,她究竟人在何处呢? 尘芳窝在山洞里,看着外面的风雪不禁心叹,适才出行太过匆忙,竟忘了带御寒的衣服和火石。自己现在已冷得簌簌发抖,看样子这雪是要下一夜了,也许明早,人们就会发现自己冻僵的尸体。 想到自己竟是这样告别这个世界,不禁好笑。转即想到,若是就这样离去,又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死而伤心难过呢?扳着手指细数了遍,却是不多,可是这其中又有谁会为了自己的离去,而痛不欲生呢?真的没有,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命运。对于董鄂七十,对于小敏,对于珠木花,对了,还有他,自己只是他们生命中,或重或轻的一个过客罢了。 “梅儿——梅儿——”尘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才会在这里听到如此亲切熟悉的呼唤声,是快死了,她虚弱地笑着。突然有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从地上拉起,带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上方传来激动沙哑的声音。 “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够找到你!你是我命中的劫,我怎么可能逃得过去呢?” 第31章 一双冰冷的大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看向那双如星宿般明亮美丽的眼睛。 “不许睡,睡去了便再也起不来了!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可是无论是在茫茫人海,还是在戈壁荒滩,你只要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 雪夜(二) 珠木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她拿着马鞭疯狂地抽打着凡是自己能看到的一切东西,蒙古包里顷时一片狼籍。 “骗子!都是一群骗子!”珠木花气红了眼,口中不断地咒骂着,一眼看到畏缩在柜子旁的坎坎,上前纠扯着她的头发,骂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里一定也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也会有这么一天,是不是?是不是?” 坎坎痛得眼泪直流,用着古怪的语调道:“没有!坎坎没有笑话小姐!坎坎真的没有!” “你有!你一定有!”珠木花将她摔在地上,狠狠地往她身上甩着鞭子,“连你这个奴隶也敢笑话我!我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坎坎痛得黝黑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在地上来回打滚,不住发出哀嚎声。 “你在干什么!”贺腾冲进来,挡在珠木花面前道:“你这样,是想让整个察哈尔的人都看笑话吗?” 珠木花一听,当即叫嚣道:“连你也知道了,是不是?还有谁听到了,还有谁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我被人抛弃了,你说啊!”见他不语,珠木花气急攻心,举起鞭子便往他身上打去。“我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你说啊!你说啊!” 贺腾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发泄,倒在地上的坎坎挣扎着爬过来,抓着珠木花的裙摆哭道:“小姐不要打二少爷,小姐打坎坎!小姐打坎坎吧!” 珠木花一脚踢开坎坎,顿感无力地瘫坐在地,泪水滑眶而出道:“为什么?我有什么比不过云珠的?为什么是云珠,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贺腾心酸地蹲下身,手掌轻拭着她的脸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会没事的。你和九阿哥的婚事是皇上亲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贺腾,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是不是?”珠木花缓缓抬起头,厉声道:“那你帮我把九阿哥找回来,快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贺腾陌生地看着眼前的珠木花,原本美丽的五官,此刻因愤怒和嫉妒而扭曲变了形,显得如此狰狞、冷酷。“你,是要我现在就去?”他苦涩地问。 “是,现在就把他找回来。”珠木花盯着神情痛苦的贺腾,斩钉截铁道。 “外面的风雪很大,又伸手不见五指,如果现在出去,那是九死一生的。可是九阿哥还是去找云珠了,他真的很了不起。”贺腾摇头叹道,随即又笑着对珠木花道:“我真的不及他,可是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没有拒绝过你的任何请求。这次,也不会。”说着,他站起身,长嘘着转身而去。 “不要!”坎坎张开手臂挡在门前,惊恐道:“少爷不要去!坎坎求你了!” “让开!”贺腾喝斥着,坎坎矮小的身体如铁锥似得杵在那里,他轻而易举地拔开坎坎,随即道:“以后自己小心点,不要再惹小姐生气了,知道吗?” 坎坎呜咽着不住摇头,看着贺腾的身影掀帘而出,就这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少爷——少爷——” 黑夜和风雪吞噬了大地,也湮没了那令人胆寒心痛的呐喊。 山洞外风雪狂舞,洞内却已有了些暖意,尘芳抱膝坐在原地,看着胤禟往火堆里添柴。“幸好洞里有猎户遗留下的干柴,否则真是要冻死了。”胤禟说着,见她蜷曲成一团,不禁皱眉问道:“很冷吗?” 尘芳犹豫了下,摇摇头。胤禟冷哼着,脱下身上的黑熊皮裘丢了过去。看着落在身边的皮裘,她轻声道:“我还熬得住。”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逞强。”胤禟走过去叹着气,随即捡起皮裘裹住她的身子。尘芳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幽暗的火光下,那白净的皮肤似染了层薄如蝉翼的荧光,眉尖和睫端上挂着由融雪化作的水珠,如水晶般透着晶亮,抬头一瞬,那深邃的眼眸里跳跃着两簇火红的焰苗,灼热得令自己措手不及。 “你坐在这里多久了?”胤禟有些焦急地问道。 “约莫一个半时辰。”尘芳不解地回答,顺着他的目光向身下望去,原来自己的棉靴上竟然结了层厚厚的冰模,试着想挪动脚,却毫无知觉。见她急欲脱靴,胤禟拨开她的手道:“别急,我来!” 他从自己的靴中拔出柄匕首,轻捻着尘芳的靴缘划刀而落,冰破靴卸,剥去缛袜下的是一双白皙光滑的玉足。红色的血脉,紫色的经络清清楚楚的呈现出来,那是比羊脂、玉石都要美的尤物。胤禟看地发怔,忽听到声抽泣,方恍过神来,忙将那冻僵的双足放进自己的衣怀内。 尘芳的脸如火烧了般的红,不禁低垂下脸,狭小的山洞中只听到柴火燃烧时的噼啪作响,以及时重时轻的鼻息声。良久,感到足底有了微微的刺痛,她知已无大碍,方松了口气,又一想到自己的脚隔着薄衣正抵在胤禟的小腹上,拘束地不敢轻举妄动。 “小时候每到初冬,我从北苑骑马回来,额娘总会把我冻得冰冷的脚放在她怀里捂热,可十岁后,额娘就再也不给我捂脚了。那时候我就想快些长大,能够娶个福晋继续给我捂脚。”胤禟打破了沉默。 尘芳忍不住笑道:“你娶福晋,难道就是为了捂脚不成?” “那时才多大,懂什么?”胤禟也笑起来,“可是没想到,如今却要给别人捂起脚来。这抱着冰块似的感觉可真不好受,难怪后来额娘不给我捂了。”又道:“满族女子的脚可是最矜贵的,你让我看了、摸了你的脚,是不是该以身相许了?” 尘芳尴尬无语,半晌才道:“谢谢你!”心中却知,他的这份情又岂是这‘谢’字可回报的。 “这是你第一次向我道谢,真是来之不易啊!”胤禟感叹:“其实我想问你,为什么——”他突然住声,咳嗽了声方道:“为什么这种天气,还要出门呢?” 其实他是想问,为什么是他?只因为他是太子吗?虽然这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可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小敏不见了。”尘芳也不隐讳直言,“来察哈尔后,她一直住在镇子上,可今天照料她的大婶带来口信说,小敏自午后便独自出了门,一直未归。” “我还一直奇怪,怎么到了这,从没看见过她呢?你们不是一直孟不离焦的,怎么会分开两处了?”胤禟更觉古怪。 尘芳神色一变,含糊道:“她来这里时得了场大病,生活不甚方便,所以我安排她住在镇上,雇了人帮忙照看。” “这里不比京城,你回京后可需找个医术精湛的大夫给她瞧瞧,姑娘家带着个病根子总不是好事。”胤禟见她眼神忧郁,又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再则宫中的太医良药多的是,还怕治不好?” “你变了。”尘芳感慨。这样的胤禟令自己陌生而吃惊,印象中的九阿哥是骄傲、任性,有时甚至是跋扈的,这是每个皇子或多或少带有的通病,可现在的他却是如此的体贴、豁达。 “不是我变了,而是长大了。”胤禟拨着火堆道:“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你也长大了。”尘芳自语,眼前的他已完全褪去了当年的稚气,成为了一位俊秀挺拔的翩翩少年,一个在这疾风骤雪的黑夜中,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救自己的铮铮汉子。又道:“听说你已娶福晋了?” “你是说婉晴?”胤禟轻描淡写道:“她只是按惯例在皇子开衙前纳的侧福晋罢了。” “那董鄂格格呢?”尘芳奇道:“皇上还没给你们指婚吗?” “哪个董鄂格格?”胤禟随即了然,不悦道:“你是说三嫂的妹子?总是把她和我凑在一起做甚?她去年就嫁到盛京去了。” “怎么会?”尘芳惊讶了半天,又忙问道:“她阿玛还在山西作三品协领吗?” “那都是老黄历了。她阿玛前年冬天就调回京,升任从二品的散秩大臣了。”胤禟见她脸色发白,担心道:“你没事吧?” 尘芳定下神,摇头苦笑道:“原来绕了个大圈子,竟还是来到了原地。枉我自作聪明,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胤禟不明白她的话中之意,只道:“你还冷吗?我这里有酒,喝点可御寒,要吗?” “你为什么要来?”尘芳长叹道:“我适才想,也许会有人来救我。那个人可能是我阿玛,可能会是贺什、贺腾,却从没有想过会是你?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可是来讨债的,所以我不能让你死。”胤禟冷笑道:“你欠了我一条命,你这辈子都会觉得亏欠我。”是的,他的自尊和骄傲,在这次后便统统能找回了。 “不是要我以身相许吗?”尘芳也不再装聋作哑,索性挑明了问。 “你不用在意,我知道你讨厌我,才是和你说着玩的。若让你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我,那受罪的还不是我吗?你那张厉嘴,我可无福消受。”胤禟笑着,舒展了下僵直的手臂道:“再说我也不忍心啊八五八书房!现在的云珠,过得是那么快活自在,我想,也许这里比京城更适合你吧。”在宫里的尘芳虽然常笑,却不真正快乐,而在察哈尔,即便是清风浮云,一草一木都能让她开怀大笑。 尘芳发觉脸上有了湿意,伸手一摸,却是咸涩的泪水。胤禟瞄了火光下那张清秀温婉的脸,垂下眼帘道:“所以我决定放开你了,放开你,也解脱了我自己。” 第32章 。 雪夜(三) “好了,脚可暖了!”胤禟将尘芳的双足自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缛袜和靴子后,大功告成般的长舒了口道。 尘芳拧着眉,盯着他的笑脸,一言不发。 胤禟问道:“怎么还闷闷不乐的,等外边的风雪停了,咱们就可以回去了。你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我想到了些事,只觉得人生真是妙不可言。”尘芳许久方道:“本以为有了先见之明,便能随心所欲地走自己的路,却原来即便绕了再多的岔路,还是走在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那条路上。” 胤禟听糊涂了,只道:“什么自己的路啊,岔路啊,老天爷的,你别是发烧了吧?”说着,倾身过去摸了下她的额头,才放心道:“幸好不烫。” “你也算没福的。”尘芳突然摇头笑道:“似乎我每一次落难,都是你来陪我一起受罪。” 胤禟知她说的意思,也拍腿笑道:“可不是,上次是枯井,这次是山洞,真不知下次会是在什么地方了?”又叹道:“也许再也没下一次了。” 故意忽略他眼中所流露出的忧伤,尘芳淡笑道:“就算有下次,也要选个好地方,我想再也没有比枯井和山洞更难受的地方了。” “那你可有即便呆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厌烦的地方?”胤禟问道。两人打开了话匣子,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尘芳转眼想了下道:“如果能有一片梅林,夏日的傍晚坐在树下喝着青梅酒纳凉,冬日里则欣赏着红梅吐艳,独立冰雪,春天交芒种节时,在那里祭饯花神,秋天则在林中临帖读书。如果是这样,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厌烦。” 胤禟也不觉听楞了,良久方道:“你果然是爱梅之人,难怪小名叫梅儿呢!” 尘芳抿嘴笑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你可知,尘芳里其实就讳含着梅香?” 见她笑得绚烂,胤禟心中一滞,随即道:“果然是好名字,可见给你取名的长辈也是位风雅之人。” “那是当然。”尘芳不觉得意道:“纳兰性德取得名,还会有错!” “瞧你得意的!”胤禟指着她笑道:“我看啊,在你眼中除了你舅舅外,其他的男子大概都是些俗人莽夫吧。” “奴婢不敢。”尘芳吐着舌笑道:“在九阿哥面前,奴婢怎敢诋毁当世男子。其他人不说,皇上和您以及您的兄弟们,可就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旷世奇男子啊!” 胤禟放声大笑,随手拧着她的脸颊道:“就数你伶牙俐齿,刁钻古怪!” 尘芳一楞,胤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回手,尴尬地坐开了些距离。 “其实——”两人同时开口道,随即又一起道:“你先说——” 胤禟示意让尘芳先说,尘芳清了清嗓子道:“其实你待我是极好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虽然表面上很冷淡,却从不曾在我面前摆阿哥的架子,有时咱们闹僵了,也往往是因为我的任性造成的。” “你既知道,为何那晚还——”胤禟提及此事,心中仍隐隐作痛,嗓子干涩地说不下去。 尘芳叹息道:“大概是太伤心了吧,伤心得连伤害到了别人也不知道。”转即伤感地望着他道:“所以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伤心之地去了。” 天寒地冻,黑幕低压,贺腾就这样顶着风雪,摸索着沿崖峨壁向前而行,腰间悬挂的玻璃油灯早已不知被吹到何处,道路便更是难以辨认,数丈外是万仞深谷,可是他竟丝毫不在乎,仿佛自己是这世间最轻贱的生命。也不知走了多久,风势渐渐减弱,雪光也慢慢照亮了前方的路。他拐上一个山道,乍见一匹马正卧在路当中,忙跑过去一看,岂不正是九阿哥的坐骑。 那可怜的马驹惊恐地睁着两只绝望的眼睛在挣扎,殷红的鲜血从脖子的伤口处流下来,沿着身体淌了几道血柱,看来是刚死不久,死时被咬住了喉管连叫都叫不出来。贺腾只觉毛骨悚然奇qisuu.书,背脊上涌出股寒意。忽听到身后有嗤嗤声,猛然回头,只见一双碧绿幽暗的眼冰冷的盯着自己。 那匹淡黄色的草原狼轻蔑地看着眼前的人类,骄傲地长嚎了声,它是草原之王,又有什么猎物可以逃出它的厉爪呢? 贺腾倒抽了口冷气,慢慢起身拔出靴中的匕首,和那黄狼周旋起来。一人一兽对峙片刻后,黄狼猛地一扑窜,在空中划出道健美腾跃的轨迹,贺腾敏捷地一闪而过,却被狼爪划到了左臂,厚实的衣裳不堪一击便撕裂了个大口子,血丝慢慢渗了出来,闻到这血腥味,黄狼更加兴奋地低嚎。 贺腾几次闪避开攻击,可每一次的涉险过关,身上便会多添道伤痕。突然黄狼又一高扑,他乘机一蹲身,抓住了一条狼腿,黄狼落地不稳一踉跄,匕首已刺进了它的肚子。黄狼做着垂死的挣扎,侧翻到贺腾身上,张口咬住了他的右肩膀。 贺腾脸上青筋突暴,他忍着剧痛,拔出狼肚子上的匕首,不停地在它身上乱捅,终于黄狼松开了口,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贺腾抹了把血流满面的脸,不住地喘着大气,许久感觉恢复些体力,颤微微地从地上坐起来,却看见了不远处正徐徐踏步而来的令一头狼,那是头母狼,在瞥见了公狼的尸体后,它凄厉地长嚎了声,复仇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贺腾。 睁开眼,尘芳看见了张苍白却俊逸的脸,她恍过神,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胤禟的肘弯里,想是夜间太冷,睡梦中的两人不觉靠在了一起取暖。发觉他的眼皮颤动,自己忙紧闭上眼。 胤禟醒过来,看着像猫儿一样在怀中熟睡的尘芳,不觉伸手捋着她松散的丝发长长叹息了声,良久将她轻放在地。见风雪已停,天色渐亮,便起身向洞外走去。 那声无奈的叹息不经意间触动了自己的心弦,尘芳起身望着洞口,朝阳在雪光的折射下,较平日更加刺眼夺目,他修长瘦削的身影沐浴在一片绚亮中,显得是那般的不真实。忍不住跨前一步,却发觉了脚下的异样,低头一看,却是方手绢,一朵红梅俏立一角。捡起摊开,原本雪白的绢帕正中,已被提上了数行雄秀混劲的字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尘芳将手绢攥在掌中,心上似裂开了道缝隙,见他回头笑着呼唤自己道:“快出来啊!”不觉移动脚步走了过去。 山洞外,白雪皑皑,天地溶为一体,万物被覆盖在白色的世界下,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悠远。似乎这一刻,已沉寂了有数十年、数百年之久。东边旭日冉冉而升,在雪地上映射出数道色彩缤纷的光芒。 “别看了!”尘芳拉着他的衣袖道:“这样看雪,会伤眼的。” 胤禟低头对她挑眉笑道:“没事的,一起看吧!”说着拉起她的手指着前方的彩光道:“多美啊!真希望永远不要消失!” 在多年前,一个女孩对他说过,“在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都是无昼的黑夜,经常会有一道划过天际,亮彩夺目的光芒出现,称作极光。相传有情人携手看着极光升起,便可一生幸福美满。” 贺腾仰卧在雪地中,身边是两头草原狼的尸体,他微眯起眼,看着头顶的红日。草原的日出是美丽而壮观的,挥洒在大地上的阳光暖和而温馨,可是为什么此刻,自己却感受不到这种温暖呢?好冷,真的好冷啊!他觉得眼皮上似有千金压顶般的沉重,渐闭上眼想睡去。 可是珠木花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泪水不禁自眼角滑落,混杂着脸上的血迹渗进洁白的雪地。 “贺腾——”一声惊呼,他努力睁开眼,看着远处跑来的两道身影,嘴角不觉挂起笑意。 “怎么会这样,贺腾!贺腾!”尘芳跪在他身边,不住哭喊。 血泊中的贺腾面色死灰,眼神涣散,他欣慰地看了眼尘芳,转而一把抓住她身旁胤禟的手笑道:“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坎坎 夏季是察哈尔草原的黄金季节,天地之间,绿草茵茵,繁花似锦,一望无涯。草地中点缀着无数小湖泊,湖水碧蓝,小河如藤蔓把大大小小的湖泊串连起来,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牧歌悠扬,清风夹香,在这片草地高处的山崖上建有一座朴实无华的石墓,墓碑正面朝着草原,似想让石墓的主人,每天都能够俯瞰到这片曾养育他成长的土地。 石墓的守陵者是位矮小的异族女子,每日踏着清晨的露水来到墓地打扫、祭奠,夜晚带着无限的眷恋依依不舍地离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不改。 “少爷,今天坎坎给您带来了您最爱吃的烤羊腿。”坎坎将一碟烤得金黄的羊腿摆在墓碑前,然后倚着碑身坐下,望着山下的草原道:“昨晚阿木尔大叔家的母羊竟然生了四只羊崽,大伙儿好奇地一大早就拥过去看热闹,阿木尔大叔得意地连胡子都快笑掉了。苏日娜大婶把家里的马给卖了,说是要给儿子娶媳妇办聘礼。贺什少爷前些日子摔了的腿已大好了,可是乌兰夫人说还需休养,就是不准他出去骑马,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夫人的醋劲上来了,怕少爷去木兰参加秋狝。” 说到此,坎坎不禁笑道:“少爷别怪坎坎话多,坎坎知道少爷睡在这里很寂寞,是不会介意听这些琐碎的小事的。”黝黑的脸贴上冰冷的石碑,轻轻叹道:“大家都没有忘记少爷,都记挂着您,坎坎也是好想少爷啊!” 第33章 坎坎自记事起,只知道自己不断地被更换主人,那些主人们高兴时便会丢给自己一块肉,不高兴时便会对自己拳打脚踢。由于自己没学过说话,只会些简单的发音,做事又手脚不麻利,所以总是被买回几日后便又被转卖出去。 这日坎坎被送到个陌生的地方,衣衫褴褛地跪在高台上,任人查看估价。“这天平盛世,竟然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贩卖奴隶,真是没有王法了!”一个声音在头上响起,她不觉抬头,在眩目的阳光下,一位少年正怜悯地望着她。 见少年要动手放人,卖主忙道:“这位少爷,这个奴隶不是大清朝的人,是从爪哇国买来的昆仑奴。卖她,可是经过地方上旗主的同意的。” 那少年一顿,随即走过来个美丽华贵的少女道:“贺腾,别管闲事了,贺什哥哥可要等急了。” 少年被少女拉着离去,坎坎知道那少爷是位好心肠的人,可惜却成不了自己的主人。少年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坎坎,突然松开少女的手跑过来对卖主道:“这个奴隶我买了。”随即回头对正不悦的少女道:“珠木花,你不是要过生日了吗?今年我就把她送给你了。” 自此珠木花小姐便成了坎坎的新主人,虽然小姐的脾气并不好,有时候还会拿鞭子抽打坎坎,但贺腾少爷待坎坎很好。他教坎坎说话,给坎坎拿好吃的,每回坎坎被小姐责打后,他总会为坎坎拿来药酒擦拭伤口。后来云珠小姐也来到了这里,她是第二个对坎坎好的人。云珠小姐既漂亮又和气,贺腾少爷和贺什少爷都很喜欢她,渐渐地连珠木花小姐也喜欢和她一处玩耍。 那段时光,坎坎真的过得很快乐,白天跟着少爷小姐们去骑马、打猎,夜晚就围坐在篝火边,听云珠小姐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转眼便过去了两个春秋,原以为日子还会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可一切快乐却在那年寒冷的春天厄然而止。 风雪骤停的那个清晨,贺腾终于回到了家。他躺在羊毛褥子上,耳边不时传来抽泣声,一双粗糙厚实的手紧紧握住自己,他知道那是哥哥贺什。贺什的手总是这样温暖有力,是什么令向来沉着稳重的他如此害怕,手指竟在自己的掌中栗栗颤抖?眼前已是一片茫然,贺腾努力睁大眼睛,却仍看不清面前晃动的人影。 珠木花才刚起床,便被冲进来的胤禟莫名其妙地拽到了个蒙古包内,看见族中的巫医都齐聚一堂,心中默名恐惧。爷爷滚斯斯扎布严厉地瞪着自己,全无了平日里的慈祥和蔼,众人见到她,都自觉地让开了路。珠木花一步一步走向前,当看到躺在那里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贺腾时,脚一软跪了下来。 “是珠木花吗?”原本已萎靡的贺腾突然间双眼发亮,高声唤道。珠木花噙着泪上前握住他的手,贺腾紧紧抓着她道:“我找到九阿哥,我帮你把他带回了。你可高兴了?” 珠木花无语,只是不断地点头,饱满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打在了贺腾的脸上。 “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娶新娘的游戏。我扮新郎,珠木花你是新娘,我骑着马带你在草原上驰骋,你头上红色的纱巾在风中飘舞,真是美极了!”贺腾的声音越来越来微弱,“我们说过,将来要生一双儿女,男孩会成为草原上的英雄,就叫他巴特尔,女孩会是像花儿般美丽的姑娘,就叫她其其格。我们就这样快乐地渡过每一天,直到——直到——” 贺腾咽声撒开珠木花的手,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珠木花惨白着脸,瞪大眼看着在自己掌中滑落的大手,脑海中一片空白。良久听到众人的哭嚎声,她突然扑上前推搡着贺腾冰冷的身子,喊道:“你快起来,你像小时候一样在吓唬我,是不是?你快起来啊,我真的会被吓到的!” 贺什一把推开她,沙哑着嗓子喝道:“你走开,不许你再碰他!” 珠木花一愣,环视四周,大家望着她的目光都是那样的痛恨和冷漠,她不住向后退却,口中念道:“我不会原谅他的,他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的,我决不会原谅他的!”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跪在一旁的坎坎,颤抖地伸出手,第一次触碰到了贺腾少爷尊贵的脸。此刻的少爷,睡得是多么安详宁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痛苦可以折磨他了。想到此,坎坎起身走到贺什面前,重重磕了个头道:“坎坎愿意为贺腾少爷守陵,坎坎想陪贺腾少爷一辈子。” 号角嘹亮,王师启动,康熙结束了塞外之行,摆驾回京。胤禟在饯别临行前,出人意料地走向送行人群中的珠木花。连日来憔悴了许多的珠木花,惊讶地看着九阿哥面带笑容地走过来,拉起自己的手向偏僻处走去,旁人只道他们有贴己话要说,也不见外。 胤禟带着珠木花来到四下无人处,看着她叹道:“这些天可苦了你了,看你瘦了这许多,怪让人心痛的。” 珠木花眼中一热,哽咽道:“大家都在怪我,怪我害死了贺腾,可是我是无心的,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出去,他为什么那么傻!” “是啊,贺腾真的太傻了!”胤禟抚上她的脸道:“为了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妄送了性命!” 珠木花脸上霎时褪去了血色,避开胤禟的手,有些畏惧地望着他。胤禟笑意更浓,狭长的眼中却是寒彻入骨的冰冷。 “怎么了,你不是想嫁给我吗?为什么又开始害怕起我来了?”胤禟举起马鞭,磨娑着她的下颚道:“你放心,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不过,我也不会娶你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我可不敢高攀。肖镕王爷会给你再找门好亲事,你就放心等着做新娘吧。” “我们的亲事是皇上亲定的,怎么能——”珠木花不信道。 胤禟柔声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察哈尔肖镕王爷的孙女,这名头的确令很多人趋之若骛,可是再美丽再尊贵的女子也是有身价的,而你的身价就值一把盐。” 珠木花疑惑地看着他,胤禟叹道:“察哈尔真是太贫瘠了!每年只靠些羊皮买卖的收入,怎能和其他蒙古各旗一争长短。不过,这里的湖水中可以提炼出盐,只可惜卖到关内的运程遥远,利润微薄。我的一个舅舅现任河南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只要他一句话,察哈尔的盐便可以被收定为官盐,所有的运费由朝廷承担。” 珠木花听明白了他的话,不禁心灰了一半。胤禟冷笑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抓出一把盐,在她面前徐徐撒落,“肖镕王爷让我把这包盐带回去,请我舅舅鉴定,我就用这把盐的价格,把你又退还给他老人家了。” 听到远处胤礻我的呼唤,胤禟拍拍手应声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还呆滞在原地的珠木花的道:“真是浪费了,在我眼里,你连一把盐的价格都不值!” 站在贺腾的墓碑边,尘芳眺望着山下正在缓缓离去的骠骑车队,烟尘飞扬,鸟惊兽走,天下也唯有帝王之家才有这般磅礴的气势。 “贺腾,我该回去吗?该带着小敏回到那个伤心之地去吗?”尘芳原本决意不归的信念,在想到贺腾临终前的叮嘱时,不禁有了动摇。 “云珠,其实九阿哥也是个可怜之人,别让他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啊!” 汤池 避暑山庄后面的山林湖区,有常流不断的温泉注入庄内,出了山庄又汇入武列河,故武列河也叫热河,这便是避暑山庄又俗称热河行宫的缘由。 尘芳坐在庄内修建的温泉沐浴处,闭目养神,口中不禁吟诵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遥想当年杨贵妃从华清池中扶起的娇态,与唐玄宗李隆基几经波折又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最后马嵬驿前的碧草青青,只叹息红颜薄命,帝王无情。 听到划水声,她抬目一看,却是珠木花披散着长发踏水而来。珠木花走到尘芳身边坐下,双臂划着混黄的池水,忍不住呻吟道:“太舒服了!没想到大热天泡在这里,竟比下了凉水还好,当今皇上可真会享福啊!” 尘芳叹道:“帝王家的生活自然是奢华糜烂,但这浮华之下,也有着旁人想象不到的无奈和痛苦,有所得必有所失。” 珠木花瞥了眼她,冷哼道:“至少我看你就过得不错。九阿哥的嫡福晋,皇上的儿媳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尘芳替她将沾在嘴边的一缕湿发拨开,浅笑道:“我以前听到过一首歌,叫做《好了歌》,其中有几段歌词可说是唱出了人生真谛。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所谓功名、娇妻,也不过如此。” “若你真看开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长嘘短叹。”珠木花笑道:“我看九阿哥未必是真待你好,否则你怎会越来越忧郁沉闷了。” “他待我极好,所以我才放不下,正因为放不下,才会生出这般的忧愁和苦闷。”尘芳拣起漂浮在池中的一朵浮莲,拨弄着花瓣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你又文绉绉的念什么诗句了,我可听不懂。”说着,珠木花起身欲上池穿衣。尘芳一把按住她,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得?” 只见珠木花的背上伤痕交错,虽都是些陈伤,乍看却也触目惊心。珠木花轻咛了声,随即淡漠道:“是呼沦那个老不死的,他是个禽兽,喜欢折磨女人。我嫁过去后,才知道他前两个妃子,就是因为不堪他的凌辱而自尽死的。” 第34章 “你为什么不回去找肖镕王爷,他这般疼你,决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尘芳手指轻划过她的伤痕,哽咽道。 珠木花也不觉红了眼,道:“从爷爷将我许配给呼沦那会儿,我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用来交换名誉、财富的货物罢了。有谁会在乎我的感受和意愿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尘芳叹道:“如果——” “别提他!”珠木花高声阻止她说出那个名字,“别在我面前提起他。”美丽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痛苦,“我被迫嫁到科尔沁的时候,他在哪里?我被呼沦夜夜鞭打折磨的时候,他在哪里?我流产失去孩子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已经死了,为什么总有人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呢?为什么!” 里间的高声呼喝,引得在外守候的剑柔频频向里张望。 尘芳示意无碍让她退去后,搂着珠木花柔声细语道:“谁说贺腾不在了?他一直在天上看着珠木花啊!你受得苦,贺腾都知道,所以他不是将其其格送到了你面前吗?现在呼沦已经死了,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贺腾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他不会赖帐的,他一直是个遵守诺言的人,不是吗?” 珠木花像个孩子似的,在尘芳怀中放声大哭道:“云珠,我知道其实这些年自己所受的罪,都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后,可以收养其其格。可是前些年,呼沦也开始虐待起其其格来,所以我实在不能忍不下去了,便每日里在他的饮食中下毒,渐渐地他便卧病不起,去年终于就一命呜呼了。我是不是很坏?是个恶毒的女人?可我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打我,打其其格了!” 尘芳心中一惊,随即沉声道:“不会,你是个好母亲。如果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珠木花破涕为笑,揉着眼道:“我就知道,这世上也只有你可以明白我的。贺腾走了,没有人再可以保护我了,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和其其格了!” 尘芳望着珠木花,半晌道:“是啊,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了。” 月光撩人,胤禟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回到避暑山庄的住处,见房中无人,转而穿过中堂,来到宫殿后的一处幽静别院内。穿过一排竹篱花障,只见绿柳低垂,芭蕉繁茂,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正赫然站在翠缕吐丹的海棠树下。他不禁笑道:“可是找到你了!” 尘芳回身,看着月光下精神矍铄、英姿飒爽的胤禟,惊喜地跑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胤禟措手不及地抱住她,随即笑道:“怎么今日与往日里不同?这般的柔情蜜意,让我好生受宠若惊。” 尘芳将脸紧贴着他的胸膛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木兰扎营吗?” “想你了。”胤禟抚着她披落在肩的长发,道:“所以连夜赶了回来,明早就要赶回去。” “这是何苦呢?来回奔波的。过两日不是便可随皇上一起回来了吗?”尘芳娇嗔道。 “可是我连一个时辰都不想等,只想在今夜就看见你。”胤禟捧起她的脸,密密地布上轻柔的吻,不时低唤道:“梅儿,我想你,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尘芳勾着他的脖子,不断发出细细的呻吟。胤禟听得热血沸腾,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折回房中。烛影跳动,落花卷帘,房内娇喘纏綿,声声繾綣。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尘芳趴在胤禟的身上,点着他的鼻尖道:“你呀,幸而不是那唐明皇,isuu書网否则要被多少后世之人耻笑了。” “我自然不是那李隆基了。”胤禟抓住她的手,道:“因为我决不会让你成为那杨玉环!” “若我是那杨贵妃啊——”尘芳笑道:“即便是三丈白绫也死得心甘情愿,至少保全了唐明皇的江山社稷,皇权帝位。” “要那皇位有何用?”胤禟不屑道:“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天子皇帝!” “可见有时,人还是薄情些的好。”尘芳叹道:“就似皇阿玛这般的,恩泽群妃,雨露均分,才能置身于后宫琐事之外,放眼天下,成就百年基业,为后世传颂。” “你怎知皇阿玛便没有钟情之人?”胤禟笑道:“你呀,太偏激了。”忽然又神色黯淡道:“只是皇阿玛的情,却害苦了另一个人。” “是谁?”尘芳好奇地睁大眼,“皇阿玛钟情之人是谁啊?又害苦了哪一个人?” 胤禟点着她的唇,摇头笑道:“不可言,不可言啊!” 尘芳敲捶着他的胸膛道:“告诉我吗?我真的好想知道!” 胤禟不为所动,只道:“你这般的聪慧,难道还猜不出吗?” 尘芳略一沉凝,明白了他因有忌讳不愿意提及的人,随后又道:“那皇阿玛害苦的人又是谁呢?” 胤禟见她执意坚决,便长叹了声,在她耳边私语两句。 “原来是她。”尘芳恍然明白了些事情,方道:“到如今却是万事皆休了。” 在尘芳重回到紫禁城的那个秋天,她寻着落叶,来到株红似火霞的枫树下,在那里却早有一位青衣丽人坐在树下,按音执箫。一曲哀怨缠绵的《忆故人》,伴着飘零的枫叶在空中倾诉忧思。 “空山寂寂,明月皎皎。故人一别,鸿雁不来。我有好怀,无所控诉。茅亭孤坐,鼓弦而歌。” 听到自己的声音,丽人放眼望来,眉若远黛,目若秋水,身形娉婷,气质典雅。 尘芳一愣,忙磕头道:“奴婢给良嫔娘娘请安。” 回归 秋狝已近尾声,这日珠木花带着其其格来找尘芳商量事情,先让剑柔和绵凝带着兰吟和其其格到房外玩耍,后方问道:“你什么时候才带其其格去见他的父亲啊!等秋狝结束,我可要带着她,回察哈尔去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些日子吧!”尘芳剥了颗葡萄送到她嘴边,悠闲道。 “为什么?是你不想去,还是不敢去!”珠木花扭开脸道:“若你不愿意见他,我自己带着其其格去。” “你带其其格去见了他,是想让其其格认祖归宗吗?”尘芳收回手,将葡萄放进自己嘴中,道:“是想让他把其其格,从你身边带走吗?” 珠木花一愣,随即道:“其其格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带走!”又道:“我只是可怜这孩子,从小就被人笑作是野种。她小时候还会跑到我这里来哭诉,但随着年纪渐长,便再也不提及这事了。我知道她亲娘死了,可至少让她看一眼她的亲爹,至少让她知道她爹长什么模样。” 想到其其格幼时所受到的委屈,尘芳眼一红,叹道:“不是我不愿意,如今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那里,贸然把其其格带过去,不仅徒增事端,我怕其其格也会受到伤害。” 珠木花知她说的有理,便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总不能这一天天地拖下去吧。” “快了,等到了九月就可以了。”尘芳望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其其格道:“到了九月后,他便再也不会是那众矢之地了。” 珠木花看着她面露忧色,不禁问道:“云珠,你和我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心里对他还有眷恋,毕竟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男人。” 尘芳一怔,转即笑道:“亏你想得到,这话若被贝子爷听到,他不掐着你的脖子,才怪呢?” “我只是好奇,你若真的对九阿哥心无旁骛,当初回京参加选秀前,为什么会答应贺什的求婚呢?”珠木花笑道:“旁人都说我任性,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答应后又出尔反尔,把贺什折腾地大病了一场。” “其实,当时并不是我出尔反尔,而是我不得不离开察哈尔。”尘芳叹息了声,道:“答应贺什的求婚,是我和老天爷打得最后一个赌。原本我想,若真能够留在察哈尔,便可以过些舒坦的日子。可是在我答应贺什求婚的第二天,他就得了伤寒,药石无用,三日下来便已奄奄一息。” “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毁婚,贺什才急病的呢!”珠木花解惑道:“原来在这之前他就病了,当时巫医们都束手无策,爷爷急得老泪纵横,还以为贺氏便此就要绝后,幸好后来贺什病好了。” “是好了。”尘芳苦笑道:“就在我毁婚以后,他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珠木花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和贺什八字相克,所以才会犯冲吗?” “也许是吧!”尘芳站起身,倚着窗,看着湛蓝天空中的朵朵浮云道:“我和老天爷打赌输了,所以便乖乖地回京参加选秀。” 就是从那时起,自己才真正体会到了命运的坚决和可怕,谁也不能改变历史,不能妄想更改未来,否则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剔除在这时光的洪流中。不能让自己身边的人,因为自己的私心和任性而受到伤害,从此她便不得不兢兢战战地又走回了,自己原本的人生之路。 也许正是因为当时自己的无可奈何,所以在后来和胤禟的相处中才产生了那么多的间隙和波折,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又更真切地明白了自己,所想所要所求的。 “如果说当初我回来参加选秀,还带着那么点不甘,那如今我却是万分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尘芳回头对珠木花,娇笑道:“此刻想来,其实我比许多人都幸运多了。” 康熙三十九年的十月,对胤禩来说是喜悦的,自随皇上巡幸塞外归来后,额娘卫氏在九月被册封为良嫔,想到额娘总算在宫中有了立足之地,可以扬眉吐气,自己便兴高采烈地去给她道喜,可是额娘却淡淡一笑道:“只是多了封号而已,其他的又有何不同呢?” 第35章 自己不懂,额娘为何总能如此淡漠地看待这宫中的一切,不想也不争,难道就这样平静寂寞地在禁宫中渡过一生吗?每当宫中庆典盛宴时,没有名分的她只能待在房中抚箫弄琴;每当遇到妃嫔,即便是刚入宫,才册封的贵人,都要下跪磕头;每次到长春宫看望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走正门,只能从侧门而入。难道这一切的屈辱和心酸,额娘都无视于睹吗? 记得幼年时,自己听着额娘凄凉的箫声,忍不住问道:“您心里一定也在怨皇阿玛吧!怨他这般的薄幸,竟连个名分也不给你?” 卫氏却笑道:“傻孩子,你皇阿玛是位胸怀天下,豁达豪爽的君王,你以为他会故意刁难一个后宫中的侍妾,一个为他生了阿哥的母亲吗?” “那为什么他将您置之不理,任由宫中的奴才欺凌呢?”胤禩忿忿不平道。 “他的置之不理是对额娘的恩赐,他知道这是额娘的心愿。”卫氏叹道:“别看你皇阿玛坐拥天下,却也有无可奈何的事啊!” 胤禩越发听不懂了,俯身将头靠在额娘腿上道:“难道皇帝还有做不了的事吗?我若能坐上那个位子,一定会让额娘母仪天下,为百姓所敬仰。” 卫氏抚着他的背,笑道:“童言无忌,这话以后可不能说了。大清国早就立了太子,你不知道,你皇阿玛有多心疼太子,这天下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呢?” 回想往事,不觉走到咸福宫门口,却听到一阵阵悦耳的笑声,心中好奇,走进一看,却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额娘,此刻正坐在廊下的黄藤椅上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他不禁笑着走过去问道:“额娘,怎得今日里这般的高兴?有什么好笑的事也说给儿子听听?” 良嫔揉着眼,指着身旁的一个格格道:“这丫头真是古灵精怪,难怪惠妃娘娘这般疼爱她。” 只见背着他的那位女子转过身道:“奴婢给八阿哥请安。” 胤禩定眼一看,诧异道:“是你,董鄂格格!” 尘芳笑道:“怎么八阿哥见到奴婢很惊讶吗?奴婢可是按制来参加选秀的啊。” 胤禩定了定神,道:“是啊,前两天待选的秀女都入宫了,可是你这会子不是该在东所里接受礼仪训练吗?” “奴婢开小差了。”尘芳俏皮地眨着眼道:“奴婢和教规矩的嬷嬷说身体不适,便跑出来欣赏这深秋的枫叶,没想和良嫔娘娘不期而遇,娘娘便带着奴婢来咸福宫闲磕会牙。” 良嫔道:“这丫头满腹的笑话,笑得我都直不起腰来了。” “额娘喜欢便好。”胤禩笑道,随即问尘芳道:“你——还有谁知道你己经进宫了?” “嗯,惠妃娘娘了,大阿哥,现在还有良嫔娘娘和您呀”尘芳意味深长道:“总之即便不知道的,过不了多久也都知道了。” 胤禩还未及开口,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我就说八哥在这里吗!他额娘刚封了嫔,咱们也进去道个喜吧!” 尘芳拍手笑道:“可巧了,这不又多了几个!” 只见胤礻我、胤禟、胤祯相继走进来,先见了胤禩还笑盈盈的,再猛看到尘芳都不觉怔了下。倒是胤祯先回过神,跑过来笑道:“尘芳,你回来了!先前听说你在察哈尔,我还后悔着没能和皇阿玛去塞外呢!怎么九哥和十哥前脚先到,没几个月,你后脚就跟来了!” 两年不见胤祯,他已长高了许多,只是眉宇间尚还未脱去稚气。尘芳道:“十四阿哥惦记着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是来参加今年的选秀的,才刚到了两日。” 一旁的胤礻我看了眼胤禟,随即道:“我说吧,如果不是选秀,董鄂格格怎么会舍得察哈尔的草原,跑回这京城来。” 胤禟放在身后的手微微一颤,笑道:“察哈尔的确很美,换了是我也是舍不得的。” 尘芳浅笑道:“察哈尔是很美,奴婢的确舍不得。可是这回十阿哥说错了,就算不是因为参加选秀,奴婢也是要回京城的。毕竟奴婢的家在这里,奴婢的亲人也在这里,再说了,奴婢还要还债,怎么能不回来呢?” 胤祯奇道:“你欠谁债了?多少银子?” 尘芳摇头不答,转而望着胤禟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找债主的。” 在很久以前,母亲对女童道:“不能忘祖,是作为爱新觉罗家后代最基本的责任。这里的族谱,记载的是我们历代的祖先,从今天起,你便要开始学习了解家族的历史。” 女童懵懂地翻开桌上陈旧的一本黑皮书册,看了会,皱着小脸道:“这些字好难,不会念。” 母亲看着女童手指着的页面,宛然笑道:“娘念给你听。皇九子原封固山贝子允禟,康熙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子时生,宜妃郭啰罗氏出,嫡妻董鄂氏,为三品协领董鄂将军之女——” 命运 木兰围场中,烟尘滚滚,八旗弟子策马扬奔,正抓紧这最后的日子狩猎,已便在庆功会上拔得头筹。胤禟与往日里一样,悠闲地驾着马,在林中寻找猎物,本与自己一同出发的胤祯早已绝尘而去,想来此刻应该已是满载猎物了吧。 尘芳曾说过,十四弟是个将才,将来必被委以大任,如今看来确是初露端倪,皇阿玛已对他日渐器重。不知为何,尘芳总是有如此的先见之明,看事透彻,识人真切,她这般的冰雪聪明、慧智兰心,有时候真是令自己又爱又怕。 那年她跑回京城参加选秀,自己乍见依人,浑然不知所措,听得她一句‘是来找债主的’,便蒙蔽了心智似的,尾随在她身后,默默陪着逛了大半个园子。 尘芳信手掐了朵嫩黄的八爪蟹菊,叹息道:“一转眼便过了数月,这御花园里也己百花凋零了。唯有这盛开的秋菊清秀神韵,隽美多姿,不以娇艳姿色取媚,以素雅坚贞取胜,不愧为‘花中君子’。”说着,将蟹菊递到胤禟道:“送给你,菊花可代表着吉祥和长寿喔!” 胤禟接过蟹菊,问道:“你究竟回来做什么?你不是说再也不想回来了吗?” “我是回来参加选秀的,这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怎么敢违制呢?”尘芳答道。 “那——”胤禟有些踌躇,“那你适才说还债,是什么意思?” 早料到他憋不住会问,尘芳不禁笑道:“我前年和八公主玩骨牌,输了她二十两银子还未还上,自然是要回来还债的。” 胤禟气黄了脸,冷笑道:“二十两银子欠了两年,这利钱倒也要不少。”说着,甩袖便走。 尘芳看着他的背影,想到那日他独立于雪洞外的情形,心头一暖,高声唤道:“胤禟——” 胤禟顿然止步,须知他自幼除了皇上和宜妃,从未有人敢叫过他的名字,只“九阿哥”“九爷”的称呼,待长大后,连皇上和宜妃也渐渐不唤他的名字,只“老九、老九”的喊着。此刻被她这突然一喊,只觉陌生突兀,却又分外亲切。 “我是来参加选秀的,我要入选成为秀女,我要成为当今皇上的儿媳妇,我要成为阿哥福晋。”尘芳顿了下,又道:“因为董鄂尘芳,要嫁给爱新觉罗胤禟!” 胤禟缓缓转过身,不可置信地呆呆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尘芳想嫁给胤禟。不是因为他是皇上的阿哥,不是因为他姓爱新觉罗。尘芳想嫁给那个在枯井中,和自己遥望星空的胤禟;想嫁给那个为自己操办生日的胤禟;想嫁给那个在风雪之夜,冒险来救自己的胤禟;想嫁给那个和自己携手共看雪景的胤禟。”尘芳一步步走过去,站定在他面前道:“这样的胤禟让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胤禟值得尘芳厮守一生。” “我——我不用——你感激我。”胤禟望着面前清丽的素颜,艰难的道。 “哪个女子会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而我,更不会!”尘芳从怀中拿出那方手绢,道:“这首《汉广》,看来是用不着了!” “真的吗?”胤禟眼里噙着泪花,颤声问道:“你若再诓我,我绝不会饶了你。” 尘芳盯着他的眼,坚定道:“君当做磐石,妾当为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是真的,是真的!我太开心了!真的太开心!”胤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在空中旋转,笑声朗朗。待被放下地时,尘芳眼前眩晕,脚软地跌进他怀中,只听他笑道:“这回你可再也跑不掉了!我呀,会把你紧紧拴在身边,寸步不离。” “我怎么会跑掉呢?”尘芳仰头望着他,感慨道:“我们的缘分是天定的,跑不了,就只能去勇敢面对。” 胤禟,你可知道,其实我们的姻缘早在前世便已注定,只是我领悟的太晚而已。既然命运将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那么让我们从今后,一起去面对这坎坷、艰辛的人生吧。 与尘芳告别后,胤禟兴冲冲地来到翊坤宫,才走到东厢外间,便听到里面的摔碗声,进去一看,只见宜妃冷着脸坐在大红金漆椅上,一个小宫女正跪在那里捡碎片。 “额娘,这又是谁惹您生气了?”胤禟奇道。 宜妃也不作声,一旁的太监道:“娘娘今天逛园子,遇到了惠妃娘娘,两人闲聊了两句。” 胤禟听明白了,这时宜妃扯着嗓子道:“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是妃,我也是妃,她生了个阿哥,我可生了两个阿哥。凭什么她在我面前就止高气昂的,嚣张跋扈!” 胤禟顿了下道:“大阿哥是直郡王,去年率领八旗兵丁协助修永定河堤,差事又办得不错,皇阿玛前几日在朝上,还夸赞了他。 第36章 惠妃娘娘这两日,不免得意些,您就别放在心上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撕破脸呢?” “我才不信,我的阿哥就不如她的阿哥了!”宜妃咬牙切齿道:“你五哥现在军中当差,虽有些功劳,却也没见大出息。我现在可就指望你了。你自小机智,安亲王对你可是赞不决口的,日后你若被指派了差事,定要认真办妥当了,也好为额娘争口气。” 胤禟一一应道,又听宜妃道:“长春宫那里,你就少去些,也不要整日的和八阿哥厮混在一起,我现在看到她身边的人就头痛。” 听宜妃这一说,胤禟原本想说的话,也只好咽了回去,心中七上八下的。待过了两日,和胤礻我去慈宁宫请安,却巧遇见惠妃正带着尘芳和胤禩在那里。 仁宪皇太后和惠妃闲聊了两句,转脸对尘芳笑道:“你这孩子,两年不见,似长高了些,越发出落得标志了。我看今年的秀女里,你可算是人尖了。” 尘芳羞涩道:“太后娘娘过誉了,博尔济吉特氏才是专出美人的。我在察哈尔听肖镕王爷说过,娘娘您当年可是誉满草原的科尔沁美女啊。” 皇太后笑眯了眼,对惠妃道:“这丫头的嘴可是抹了蜜的?说的话,都甜到心里去了。” 惠妃起身笑道:“哪是这丫头会说话,是您老人家真如其所言,不信找个宫里的老人问问,谁不知道您当年艳冠后宫啊!” 一时间,皇太后笑得更欢了,胤禟坐在一旁,看着那里眉飞色舞的尘芳,不觉也勾起了嘴角。又听惠妃道:“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了,若嫁到宫外去,臣妾怪舍不得的。所以我想,若能将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皇太后收了笑意,道:“你的意思是——” 惠妃也不便直说,猛推了把身旁的胤禩,接着道:“八阿哥今年也该指婚了吧,他从小在臣妾身边长大,也算是个贴心的孩子!” 在场的人都被惠妃的话给惊呆,只有皇太后看着尘芳和胤禩不住点头道:“倒还是般配的一对。” 胤禟顿时心里如被掏空了般愣在那,后来也不知是如何走出慈宁宫的,和胤礻我分手后,随便坐在块山石上发怔,良久才发觉眼前站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她。 尘芳望着他满头的大汗,面无血色,不觉心中一酸,蹲下身,拿着手绢替他拭着汗道:“放心吧,我是当仁不让的九阿哥福晋。谁也改变不了!” 胤禟猛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喃喃道:“这一次,绝不放开你。” 当仁不让!想到此,胤禟不觉一笑,眼前雪光一闪,盘旋在空中的赤翎厉声长啸,原来是只罕见的白狐!他顿时来了精神,蹬马急驰,挽弓射箭,世间也唯有这般的稀罕之物,才可以撩起他的掠夺兴致。 是夜,胤禟踏着暮色回到避暑山庄,手中捧着张毫无杂色的白狐皮,心中盘算着是给尘芳做条围脖,还是给兰吟做件背心。走到房门口,却听到兰吟的催促声,“额娘,那后来呢?睡美人被王子吻了下,接着如何呢?” “睡美人睁开了眼睛,当她看清了眼前人,便说——”尘芳抬头望见门外的胤禟,转而笑道:“亲爱的王子,你可知,我已经等了你整整三百年!” 赌局 楼台重阁,烟云缭绕,满目落红缤纷,到处莺啼柳翠,避暑山庄中的江南春色真的很美。胤禩望着面前的山峦,栽种着松树的山丘苍翠而如滴,那绿色的沉稠,像是要从远处的云端缓慢地滴落下来,好沉重。 他神情惆怅的脸上突然一惊,为何那滴绿的沉稠竟如同是血,恍惚中,自己已嗅到了血腥味。缓缓地在胸口抹了把,摊手一看,雪白的掌心除了横长凌乱的掌纹,什么也没有。难道不是自己的心在滴血吗? “快入秋了,这样站在风口里,小心着凉。”听到身后的叮嘱,随即肩头一重,便搭上了件月华色的风衣,衣间还残留着淡淡的榴香。 “谢谢!”胤禩侧目浅笑道:“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秋季可最易得伤风了。” 婷媛望着他眉宇间化不去的忧郁,心中一痛,口中却道:“我自小身体就结实,你可曾见我得过什么大病?” “既是这样,就更该小心。”胤禩将风衣取下,披在她身上,叹道:“越是胸有成竹,就越容易一挫而败,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婷媛眼眶一红,哽咽道:“咱们俩都要保重,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垮下了。” 胤禩轻轻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柔声道:“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那般,动不动就掉泪!你的首饰盒还装得下吗?” 婷媛听他这一说,眼泪不禁掉得更厉害了。记得小时候,和表哥吵架被气哭时,胤禩总是笑着安抚自己道:“满族家的格格,眼泪可是很珍贵的,一滴泪落在地上便化作了一颗珍珠,你掉了那么多滴眼泪,该用多大的首饰盒装珍珠啊!”当时自己总能够破涕而笑,可是此刻听了,却越发酸楚。 “你可曾怨过我?”婷媛叹道:“其他阿哥们都儿女成群,唯有你膝下只有一双子女。都是我不好,也难怪皇上说我是妒妇了。” “其实是我连累了你才是。”胤禩望着远处道:“以你的出身,本不该似如今这般落魄凄凉,是我不好。”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婷媛望着他清雅瘦削的脸,沙哑道:“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落寞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处,即便是死后挫骨扬灰,我也绝不后悔。” 胤禩身形一僵,看着她,嘴唇轻颤道:“流着郭啰罗氏血的人,果然都是疯子。” 那一日胤禩刚从书房下课,见天空中乌云密布,忙疾步赶回撷芳殿,刚到便被胤礻我拉去他的住处。房中胤禟、胤祯、尘芳、婷媛正围着桌子在玩骰子,他便道:“一帮阿哥、格格公然在房中聚赌,若传到皇阿玛耳里,岂不是自讨苦吃?” “八哥,咱们只是偶尔玩玩罢了,外边有小崔子看着,不碍事的。”胤礻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再说小赌怡情,无伤大雅。” 胤禩皱眉又问尘芳道:“那董鄂格格呢,你不是秀女吗?怎么不在东所,这次又是开小差了?” 尘芳吐着舌,笑道:“八阿哥扳起脸来,真比老夫子还严厉啊!奴婢这次,可是惠妃娘娘亲自从东所带出来,您可别想给奴婢穿小鞋告状去。” 见到她娇俏的笑脸,胤禩不觉也笑道:“就你嘴厉,我哪有那闲情。” 胤禟则冷着脸道:“既来了,大家就玩会子吧。”说着,示意胤礻我将胤禩拉入座。 其实玩骰子很简单,比大小而已,赢家坐庄,输了的则罚钱,每次十文,胤禩见赌钱不大,便也不愿扫大家的兴致,一起玩了起来。 几圈下来,胤禟是大赢家,其余的人各有输赢。此时,胤禟突然道:“光赌银子好没意思,咱们赌些其他的吧!” “赌什么呢?衣服?首饰?还是字画?”婷媛问道。 “咱么就赌个愿望吧!”胤禟环视众人,笑道:“输家要完成赢家的一个心愿,不可反悔!” 胤禩按在骰盅上的手一紧,望进胤禟墨黑湛亮的眼,刚想开口拒绝,只听那边尘芳道:“这可不行,九阿哥您连赢了数把,在场的,有谁比得上您的手气?”又道:“不如咱们反着来,赢家要完成输家一个心愿。大伙儿看,这可好?” 胤祯首先举手笑道:“好啊,这下我可要把前时输的,一次捞回来。”胤礻我和婷媛也连声附和。 胤禟为难地斟酌了会,方才点头答应。胤禩则问道:“若是故意输了呢?这输赢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八哥,您这是什么意思?这输赢本就是未知之事,难不成你还怀疑这骰子有问题?”说着,胤禟一把夺过骰盅,从里面掏出骰子便往窗外一丢。 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映,胤禩一怔,随即道:“我只是开玩笑罢了,你这一丢,大家岂不都玩不成了。” “八阿哥说的倒也不错,毕竟咱们赌注稀罕,除了杀人越祸不能答应外,这心愿可大可小,为了以防出千,就用最干净利落的法子吧。”尘芳自右耳上取下只墨绿滴水翡翠耳坠,握在手中道:“猜左右手怎样?庄家自选在座一人为对家,对家猜中了,即是赢家,便要完成庄家的一个心愿;若是猜不中,即是输家,庄家的愿望也就作罢。” 看着她留在左耳上,不住晃动的单坠,胤禩不觉点点头,其他也无人反对。从尘芳开始坐庄,先选了胤禩猜,胤禩没猜中成了输家,她要胤禩书房中那幅《九洲烟云图》的愿望便落空了。接着依次是婷媛、胤礻我、胤禩、胤祯。结果婷媛要了胤禟一块玉佩,胤祯则让胤禩下月带他出宫玩一天,胤禩和胤礻我坐庄皆没被对方猜中,便无所得。 轮到胤禟时,房外突然一声轰雷,唬得众人皆是一惊,待回过神来,胤禟已伸出紧握的双拳,对胤禩道:“八哥,请猜吧!” “表哥,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婷媛提醒道:“你可不能占八阿哥的便宜啊!” “我的心愿,八哥心里最清楚了。”胤禟挑了下眉,眯着眼道:“我只怕,他不愿意和我赌而已。” 胤禩沉着脸,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尘芳,只见她眼含笑意,默默望着自己的眼中闪着点点星芒,不禁慎重地指着胤禟的右手道:“就这手吧!” 摊开双手,那翡翠耳坠却赫然在他的左手中,胤禟笑得灿烂道:“没猜中,看来好运并不是总跟着我的。 第37章 真是天不助我啊!” 一旁的尘芳道:“看来九阿哥只有作赢家的手气,早知如此,先前就用这规矩了,我都听到自己的银子在他的荷包里喊冤呢?八阿哥,您说是不是?” “九弟向来命好,还从不知道输的滋味呢!”胤禩暗松了口气,见尘芳又对自己伸过双手来,便笑道:“你对我那幅《九洲烟云图》还真是不死心啊!”说着,随意指了下她的左手。 他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婷媛惊得跳了起来,胤礻我和胤祯同时望向窗外,只见倾盆大雨如洪水泄闸,汹涌而下。划过天际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尘芳高深莫测的脸,她摊开自己的左手,狡狤地笑道:“八阿哥,奴婢可没说这次要的是《九洲烟云图》,奴婢的愿望还没说呢!” 胤禩望着她左手中那扎眼的墨绿,心中一寒,对着缓缓站起与她并肩而立的胤禟,冷笑道:“果然是个精妙的赌局。”随即撩起衣摆,气愤得推门而出,胤禟忙跟着追了出去。 尘芳又摊开自己的右手,望着双掌中一模一样的翡翠耳坠,苦笑道:“果然是个好赌局。” 胤禩甩开身旁太监撑着的油伞,冲进大雨中,心中痛楚难当。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前往何处,只觉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隐隐作痛,伴随着这肉体上的疼痛,多年来深埋在心中的种种不甘和委屈,在这一瞬间统统涌了上来,咽入嘴中的雨水咸涩苦楚。 “八哥!”同样一身狼狈的胤禟,冲到他面前喊道:“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存心想设计你的!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我额娘和惠妃娘娘有嫌隙,对尘芳又有偏见,惠妃娘娘还一直在太后面前撮合你们。我怕一旦下了懿旨指婚,一切就都晚了!” “那又怎样!”胤禩推开他吼道:“难道我配不上她吗?难道我和你就不一样吗?难道就因为我额娘身份卑微,我就要把所有好东西都让给你们!这次,我再也不会退让了!” 胤禟踉跄地倒在地上,浇在身上的雨水酿起了层烟雾,他半晌才抬起头道:“八哥,咱们做个交换吧!从今后,我会是你最贴心的弟弟,我会以你马首是瞻,我会成为你最忠实的臣子!” 胤禩一愣,随意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在这紫禁城里,最好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摆在太和殿上,难道你不想要吗?”胤禟沙哑的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简直疯了!”胤禩紧张地看向四周,又道:“怎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胤禟走过来,重重一跪,哽咽道:“八哥,我是疯了。我只求你向皇太后去说明,你不要娶尘芳。我会一辈子感激你,我什么都可以不争了,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把她让给我!” 手中的绸伞骤然落地,立即被风雨吹跑到了远处,尘芳反身倚着墙沿,泪水夺眶而出。这一跪,今生何以为报! 淮阴 胤禟刚出生的时候,宜妃曾将他的生辰八字,让弟弟和硕额驸明尚拿出宫外去,找了位高明的相士掐算。明尚回来后道:“相士说了,此八字之人生于子时,乃昼夜交替,阴阳混沌之际,两仪生泰,是大福大贵之命,不过——” 宜妃听了正欢喜,见他犹豫,忙道:“不过什么,说了也无妨。” 明尚踌躇了下,道:“相士说咱们家小哥儿是个韩信命,慧根聪颖,英姿勃发。本有傲视群雄,问鼎天下之能,却因屈居人下,而前途坎坷。” “韩信?”宜妃喃喃自语,她是满人,对这汉史不熟,明尚自然也不会和姐姐直说,从袖口里掏出张黄纸,道:“这是那相士写的,您看看吧。” 宜妃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几个粗浅的汉字,她倒还认识。待看完后,自己越发的不解,连夜找了《史记》,让个识字的太监,将韩信的生平纪事念予她听。从最初的胯下之辱,萧何夜追;到后来的拜将封王,三军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莫敢与之相争;直至最后淮阴黜侯,为萧何所骗,被吕后斩杀。韩信的一生何其辉煌,又何其令人扼腕。 宜妃对这汉人的八卦占卜之术本是将信将疑,但终非祥瑞之事,自此便烙下了个心病。幸而胤禟自幼生得唇红齿白,又机灵乖巧,很是招人喜欢,除了太子外,皇上最疼爱的便是他。可是待他逐年长大,却和生母地位卑贱的八阿哥胤禩渐渐亲近,整日往惠妃那里跑,后来从婷媛口中得知,胤禟每回去长春宫,总会去看望那里的八公主伴读董鄂格格。宜妃乘机会去看过那格格,生得眉目如画,且口齿灵慧,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着自己的阿哥为了个女子,整日里魂不守舍,怠慢学业,她既是生气,又是心疼。 寻了一日,宜妃在和惠妃闲聊时,谈起想和她结亲的意愿,却不料惠妃双目一横,道:“咱们家的尘芳年纪还小,又未参加过选秀,怎能私下就定亲事。再说了,那孩子心气高,若不是拔尖的人才,可入不了她的眼。” 宜妃当时气愤交加,至此作罢。总算等到那格格被她阿玛接出宫,胤禟好歹安生了两年,自己也就在快淡忘此事时,那日却在宫中的侍选秀女中又见到了她。依旧是那么秀丽飘逸,温婉可人,唯一改变的,便是那原本娇俏无愁的笑廧中多添的那抹忧郁。 “站住!”在雨廊下看水中红鲤的宜妃厉声呵斥,唤住了在面前经过,却对自己熟视无睹的尘芳。 浑身湿透的尘芳恍然回过身,怔怔地看着宜妃,良久方才下跪请安。 宜妃冷笑道:“才过了多久啊,董鄂格格连这宫里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来这教秀女规矩的嬷嬷们都太宽容了!依照我说啊,就该将这些不守礼数,漠视宫规的奴才们统统赶到外边的雨天下,顶着碗跪上三个时辰。看谁还敢逾越!” 见尘芳低头不语,宜妃又道:“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还从没见过哪个做奴才的,竟敢爬到主子头上来,肆意撒野戏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是个不可小窥的丫头,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无论你将来是入宫封妃作嫔,还是成了王爷贝勒的福晋,总之别和九阿哥牵扯在一起,我可不能让你把他给毁了!听到了没有?” 宜妃见她虽不出声,只道她是怕了,便向一旁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老嬷嬷领会地走过去,扶起尘芳道:“格格快起吧,这细皮嫩肉的别磕出淤青才好。格格也别怪宜妃娘娘,娘娘是看九阿哥和您亲近,着急了才发牢骚的。您还不知道吧,昨日里,和硕额驸已和娘娘商定了九阿哥和婷媛格格的婚事,就等皇太后点头了。娘娘是怕您啊,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刻尘芳已身形摇曳,如风中蒲柳。 宜妃略是不忍道:“好了好了,看你淋了雨,快是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你只需记着我的吩咐,我便也不会为难于你。”说着,便扶着个小太监要走,忽听到身后的老嬷嬷喊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娘娘!娘娘!” 宜妃回身一看,只见尘芳冲进大雨中,直直地跪在青石地上,望着她大声道:“娘娘,尘芳对不起您!尘芳甘愿受罚!” “你这唱的是哪出戏?你是故意和我作对吗?”宜妃跑到廊沿边,气结的喊道。 滂沱的大雨令尘芳说话都倍感吃力,吞咽下口雨水后,她朝着宜妃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对不起您!奴婢不能听您的话,奴婢想和九阿哥在一起,奴婢要陪伴九阿哥一生!” 宜妃煞白了脸,望着那淹没在雨幕中,纤细瘦弱却依然倔强的身影,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十多年前那相士黄纸上的两行字,俨然浮现眼前。 ——“成败因萧何,生死在妇人。” 青柳摇曳,昙花送香,婷媛手执着盏六角宫灯,独自走在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隔着临廊的水面,凄凉的箫音渐渐传进了耳内,她不禁寻声找去。来到御池一处阴暗的角落,见一个孤寂的背影正坐在池边的矮石上,清淡得犹如这夜幕中的和风。 待一曲完毕,胤禩呆望了湖面良久,方站起回身,猛看见背后的人。 “吓到了吗?”婷媛笑道,手中的灯笼照亮了他憔悴的脸,“没在撷芳殿里寻到你,便知你会到这里来。” “有事吗?”胤禩沙哑着嗓子,婷媛白了眼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你这曲子叫什么名来着?” “《聪明误》。”胤禩手抚着玉箫道:“是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教的。” “是她教的吧!”婷媛冷笑道:“你这人,说话就是喜欢藏着,揶着点。你以为天下的人,就都白生了双眼睛?” 胤禩一怔,随即道:“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愧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耳明目聪。” 听他话中带刺,婷媛立即大声道:“紫禁城里那么多人,我才没那闲情去打听旁人的是非。我只看着你,听着你一个人而已。我知道你不喜欢吃鱼,怕辛辣,爱喝雨后的龙井;我知道你喜欢吹箫,但那是因为良嫔娘娘喜欢听;我知道你以前,总是塞银子给御膳房的刘公公,让他每逢初一,十五,在给良嫔娘娘的膳食中增添碗燕窝;我知道你怕血腥味,可每回随皇上去狩猎,总是头一个将御赐的鹿血一饮而尽;我知道你喜欢董鄂家的格格,她出宫那两年,你总会时不时地吹她的这首《聪明误》!” “你——”胤禩狼狈地瞪着她道:“你私下里竟敢查我!” “是又怎么!” 第38章 婷媛同样死死盯着他,“我不仅要知道你做的每件事,我还想剖开你的心来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念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表哥喜欢董鄂那丫头吗?你难道不知道董鄂格格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吗?你难道还——还不明白我的心吗?”说到此,婷媛的眼圈不觉红了起来。 胤禩见她委屈地噘起嘴,不禁长长叹息了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只是替你不值罢了!”婷媛走过去,拉着他道:“你以为昨日里,我没看出他俩联手设计的那赌局吗?其实董鄂那丫头两手藏坠时,我就看见了,我不说,是要你自己醒悟过来罢了。你要明白,这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实意的对待你。” 胤禩垂首望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苦笑道:“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都在逼我!我似乎已经无路可退了。” 婷媛笑道:“人不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吗?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能帮你,也只有我会心甘情愿的帮你!”她提灯的手指向御池的西岸,问道:“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胤禩定眼一看,道:“是西六宫啊!” “不是,是坟墓!”婷媛回头道:“是埋葬了我额娘一生的坟墓!” 胤禩心中一惊,又听她道:“我额娘是在这宫里长大,从这宫里出阁,又是在这宫里病逝的。自我记事起,就从未看到她有过开心的一日,终日愁绪满怀,以泪洗面。我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阿玛的,她心里有别的男人。我一直想不通,安亲王的女儿,难道还有嫁不了的男人吗?直到额娘病重,被接回宫中休养,我才从个宫里老嬷嬷口中知道,原来我额娘一切的痛苦都源于这座宫城。她一生最厌恨的地方便是这里,却最终不得不在这里瞑目。你知道为何吗?” 胤禩茫然地摇头,婷媛诡异地一笑,随即咬牙切齿道:“因为我额娘爱上了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哥哥,同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她注定此生都不能嫁给自己的族兄。” 胤禩手心渐沁出冷汗,干涩地问道:“这件事本该是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和我说,不怕传出去惹来杀身之祸吗?” 婷媛摇头道:“我之所以告诉你,是要你明白,我在皇太后、皇上面前倍受宠爱,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安亲王的外孙女,和硕额驸的女儿,更因为他们心里对我额娘、对我,感到内疚亏欠。这个优绰的资本,可不是每一个宗亲格格都有的哦!” 胤禩的眼神逐渐转浓,婷媛明艳的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她踏上石墩,迎风望着夜幕下华灯初上的重墙宫銮。 额娘!在您永远闭上眼的那刻,我就对天发誓,今生定要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若不能得到的,他人也休想染指! 波澜 后日就要回京,尘芳安排剑柔和绵凝打理行装,自己则收拾着桌上的书册。“额娘!额娘!”兰吟跑进屋,得意道:“您看——” 尘芳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一个满族格格怯生生地走进来,唤道:“姨娘,其其格这样好看吗?” 尘芳缓步走过去,抚着其其格秀丽的面庞,手指划过她双眉间的朱砂红痣,柔声道:“好看,其其格是姨娘见过的最漂亮的格格了!” “额娘,那我呢!”兰吟不悦地噘着嘴,尘芳笑着拉过她,将两人揽住怀中道:“你们俩啊,是额娘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对格格了!” 其其格仰起脸,置疑道:“是吗?可是在草原上,大伙儿背着我娘,都喊我是野丫头,是没人要的野种。” “那是因为他们愚昧无知,谁说其其格是没人要的野种,当初是姨娘不小心把你弄丢了。你要明白,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你亲生额娘和我,就期待着你降临到这个人世。” “姨娘说的是真的吗?其其格的亲生额娘没有不要我,我不是什么野种?”其其格红着眼问。 尘芳艰难地点点头,一把将她的脸埋入自己怀中,泪水无声的落在她头上洁白的茉莉玉簪上。 “孩子呢?”尘芳背脊发凉,颤声问道。 躺在床上的小敏,抬起黯淡的眼,顺即又垂下头。尘芳急得上前摇晃她单薄的身子道:“你把孩子抱到哪里去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小敏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望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发呆。尘芳无奈地松开她,喃喃摇头道:“为什么要这样?那是个多可爱的小格格啊!你怎么忍心这样!” 小敏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尘芳明白了她的意思,跌坐在椅子上沙哑道:“我知道,你不愿看到那孩子,但你可以让我抱回去养啊!为什么就这样将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轻易地丢弃。” 小敏猛地将头埋进被窝,看着她在被下颤抖的身子,尘芳叹道:“从今后,这一生都无缘再见到她,我只怕你将来会后悔!” 可是自后,小敏依旧每日里大口的吃饭,身子日渐康复,面色也红润起来。那次当尘芳又徒劳无获地从外边颓丧着回来,小敏将自己绣的刺品展示给她看,还将绣着梅花的一叠子绢帕塞进她的怀里,得意的指着自己发笑。 尘芳默默地看着她,放下手中新翻的一床被子,道:“如果终日刺绣忙碌,能使你心中好过些,我就劝你,这辈子都别把手中的绣针放下来,一旦那针不在手里了,便会扎进你心里去。” 小敏僵住笑容,转而继续坐到窗下刺绣,可手却战栗地竟连针都拿不住,她惊恐地抬头望向尘芳,却已是人去楼空,孤寂和清冷瞬间包围了自己。耳边传来了婴儿的哭泣声,她惶然起身,四下寻找,那哭泣声越来越清晰,听得人心都碎了。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小敏冲出门去,同屋照顾她的大婶想拉住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个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午后。可是天地之大,又能到哪里去寻找那稚嫩柔弱的幼小生命呢? 站在门外,听了许久的珠木花红着眼走进来,笑道:“瞧你们,把我的其其格装扮成什么样子了,哪还有一点蒙古女儿的英迈豪爽!” 尘芳忙也抹着眼道:“我看就很好,其其格穿什么都漂亮!”又道:“这房里太气闷,咱们到外面逛逛去。”说着,吩咐剑柔和绵凝继续整理,自己便和珠木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 来到塞湖边,看着在湖边嬉戏的兰吟和其其格,尘芳叹道:“一眼转便过去了十多年,我们也都老了。” 珠木花白了她一眼,道:“你自己那副娇嫩的模样,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年纪,是诚心寒掺我吗?” 尘芳拧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哪里敢啊!怕你急了又掐我的脖子!” 珠木花尴尬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只是看你活得那般滋润,心里拗不过气来。你不知道,自那后,九阿哥看到我的眼神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似的,现在我每回看到他,都远远地避开,生怕撩起他那杀气。” 尘芳啐道:“活该!谁让你招惹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表面上笑嘻嘻的,撕了脸,可是个能将人骨头都剁烂喂狗的主。” “是啊,是啊!”珠木花笑道:“他也只会对你惟命是从,我看准是他前世欠了你,今生来还债的。” 两人正谈笑着,忽听到兰吟道:“四叔!您怎么来了?” 尘芳一惊,慌忙回头,正看到胤禛望着其其格,神情讶意。珠木花忙走过去笑道:“雍王爷,您没见过我的女儿吧!其其格,快给雍王爷请安!” 其其格磕头请安后,羞怯地躲到珠木花的身后。胤禛问道:“呼沦王爷膝下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吗,可从没听说他还有个小公主啊?” 珠木花讪讪道:“是我一直膝下无所出,所以收养了个女儿。王爷,不会连这都要管吧!” “自然不会,王妃您悲天悯人,体恤弱小可是件大功德啊!”胤禛道,税利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身后的其其格。 “四哥,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木兰伴驾吗?”尘芳也上前问道,紧攥着绢帕的手微微颤抖。 胤禛上下扫了她眼,道:“皇阿玛让我来看看山庄里的各位娘娘们,是否已打点好后日回京的事宜。看九弟妹和珠木花王妃聊得很投机,不像是初识吧?” “我和王妃是幼时的手帕交。”尘芳抬手轻捋着耳后的碎发,笑道:“四哥,您不知道,我做格格时,曾随我阿玛在察哈尔住过两年,就在那里和珠木花王妃结识的。” “原来如此。”胤禛点头道:“那你们俩可就有十多年的交情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情分。”随即又对珠木花道:“您的女儿生得真好,我似曾在哪里见过,面善得很啊!” 珠木花强颜欢笑道:“雍王爷说笑了,其其格可是第一次来木兰,她自小便和我形影不离,从没入过关内啊!” 见胤禛冷着脸盯着自己,珠木花又一阵慌乱,尘芳上前抓住她道:“我早先也说过,其其格眼熟的很,你只不信。这回连四哥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珠木花一怔,见尘芳转身又对胤禛道:“四哥,您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胤禛见她面若春风,不禁缓转地问道:“一时倒想不起来,弟妹你说像谁啊?” 尘芳噗哧笑道:“我就知道四哥猜不到。”她拉过其其格,站定在自己身前道:“您看这五官轮廓,不活脱脱像当年的良妃娘娘吗?” 胤禛听她这一说,反倒是愣住了,再仔细打量了其其格,方道:“果然是像得很,弟妹不说,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 第39章 “四哥是个大忙人,怎会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天大之大,眼熟面善的人自然多得很了,可见其其格这孩子和咱们家真是有缘!”尘芳叹道:“只可怜她自小父母双亡,身世飘零。” 胤禛见她眼含泪光,不觉道:“弟妹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告辞先回木兰去了。” 见他要走,尘芳紧绷着的心弦渐松了下来,刚吐了口气,却见胤禛又折回来道:“瞧我这记性,今晚要举办赏功大会,弟妹和王妃可别迟到了。”他看着尘芳额头的细汗,又淡笑着对珠木花道:“到时候,王妃一定要把女儿也带上,也让皇阿玛看看这个和咱们家有缘的孩子!” 珠木花霎时黄了脸,揽在其其格肩上的手劲不觉加重。尘芳则看着胤禛清瘦峻肃的脸,当他的目光对上自己时,温婉地笑道:“这是自然了,如此盛会怎能落下呢?只要到时候,四哥您别嫌麻烦就好。” 待胤禛离开后,珠木花急道:“怎么办?我不能就这样把其其格推到众人面前,那太危险了!我这就带她回科尔沁!” “已经晚了!”尘芳虚脱地靠到身后的大树上道:“雍亲王岂是简单的人物,只怕你的脚刚踏出避暑山庄的门槛,便会有人将你们软禁起来。” “那——那真的要去今晚的赏功大会吗?”珠木花犹豫道:“这孩子长得显眼,我怕一不小心就露陷了。” “要去,当然要去!我们已经逃避了十几年。”尘芳握紧双拳,咬牙道:“既然如今逃不掉,也避不开,咱们就硬闯过去。”说着将其其格招到自己的面前,问道:“姨娘今晚要带你去参加赏功大会,那里会有皇上、皇妃、还有许多王爷、贝勒、福晋以及数不清的王公大臣,你害怕吗?” 其其格垂首,蚊吟道:“怕!” “抬起头来!从今后,要抬起头来说话!”尘芳捧着其其格的脸,望着她那双琥珀色的双眼,道:“你要记住姨娘对你说得每一个字。其其格不是什么野丫头,不是没人要的野种。你身上流着的,是如同金子般光辉夺目的血液,你——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公主!” 赏功 金壁辉煌,灯火通明,秋狝的赏功大会,便在避暑山庄刚竣工的“澹泊敬诚”殿中举行。但见殿内紫窗玉槛,珠帘绣縸,火树银花,香屑布地,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楠木香。上座是康熙、皇太后以及此次伴驾的各宫娘娘。左侧坐列的是以皇太子、太子妃为首的各位阿哥及其内眷,右侧坐列的是以沙律亲王为首的蒙藏回的王公大臣。 尘芳一入席,便在寻找珠木花,终于在右首阔台郡王身旁看到了她。珠木花也对上她的目光,暗暗点了点头,她方坐下来。 “你在找谁呢?”一旁的胤禟见她四下张望的模样,不禁问道。 “没找谁。”尘芳道:“只是没想到今夜会有这么多的宾客。” 胤禟笑道:“你前些年一直在盛京,还没见过去年赏功大会的规模,这次还算来的少的呢!” 尘芳笑道:“若再多些人,我怕自己会闷得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兰吟突然问道:“额娘,其其格姐姐呢?怎么没看见她啊?” “其其格?”胤禟不解道:“兰儿说的是谁啊?” 尘芳忙道:“是珠木花的女儿,你在木兰这段时间,她与兰儿玩得很是投机。” “珠木花有女儿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胤禟皱眉问道。 见他眼中的疑惑,尘芳踌躇了番,方下定决心道:“有件事,我瞒了你十多年。一则我以为那孩子已夭折了,便无必要再提。二来也是怕你上心,更添烦恼。可如今形势所迫,却不得不告诉你了。我知道,此刻不是说正经事的时候,可我没有时间再找机会和你详谈,你且听我简略的提一下。” 胤礻我才敬酒回座,见上座的尘芳似在说着什么,胤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禁好奇地走过去,却听胤禟低声喝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是存心在考量我的胆子吗!” 尘芳抬头看了眼走来的胤礻我,轻声道:“我说了,自己也是最近才见到她的。现在这般光景,我们也只能走这釜底抽薪的一步了。” 胤礻我走近道:“小俩口说什么呢?都道是小别胜新婚,九哥才从木兰回来,怎么反倒和嫂子翻了脸?” 胤禟猛灌了口酒,阴沉着脸不语,尘芳则笑道:“是你九哥与我赌气呢?谁让我学那包龙图,来了个先斩后奏呢!” 胤礻我还想追问是何事,忽听得悠扬的胡弦响起,大殿中央走上来一群十岁左右的胡衣女童,随着那音乐翩翩起舞。但听这胡曲婉转回肠,不似萨满舞和蒙古舞那般干涩呱噪。殿中众人皆觉得新鲜,且都停下来看住了。 女童渐渐散开,中间走出个十余岁的少女,着五色罗宽袍,一身的胡帽银带,帽下坠着银铃铛,满头编了细细的长辫。少女随着拨得越来越快的胡琴,身体也飞旋起来,五色罗裙抖成一把伞,细密的长辫散开来,连同那帽上的银铃抡成了一片环。如此赏心悦目的异域风情,令得众人直鼓掌叫好。 待曲闭,上座的皇太后笑道:“真好看,这是谁想出的点子啊?”一旁的太监忙道:“是科尔沁呼沦王妃带来的节目。” 此刻珠木花笑盈盈站起道:“太后娘娘,这是我女儿为了此次赏功大会,特地排练的胡旋舞,跳得不好,让您和皇上见笑了。”又向那领舞的少女道:“孩子,快来见过皇太后和皇上!” 少女缓步走过来,给康熙和皇太后磕头请安。皇太后道:“这孩子的身体真柔软,叫什么名来着?” 其其格想起尘芳的嘱咐,便抬头道:“回太后娘娘,我的名字叫其其格!” 皇太后待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说不出话来。康熙注意到太后的异样,也放眼望去,手中的杯盏不觉滑落,随着这哐当一声,大殿里陡然安静下来,数百道目光齐唰唰地望向其其格。一时间众生百态,神情各异。 珠木花暗自深吸了口气,又道:“其其格,你这孩子太不懂礼数了,怎么能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不自称奴婢呢!” 其其格一怔,疑惑地望着珠木花,随即又磕头道:“奴婢该死!回太后娘娘,奴婢的名字叫其其格!” 康熙颤声道:“孩子,你过来,让朕再仔细看看!”随侍的一个宫女机灵地上前,扶起其其格拉到康熙面前。 其其格惶恐地站在銮座前,手足无措,她瞟了眼面前的康熙,虽近花甲之年,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炯,只觉伟岸英武,不可直视,慌得忙又低下头。 康熙良久方轻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回皇上,奴婢今年十三岁了。”其其格工工整整地答道。 “十三岁了!”康熙喃喃自语道:“当年初次见到芫儿,她也正是十三岁。”转即又看着其其格道:“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啊!” 下座的胤禟见此情景,不禁轻声道:“没想到,你竟这样让她出场,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尘芳抹着眼角的泪花,沙哑道:“兵行险招,这个出奇不易的开局,但愿能先暂时打乱布局人的棋路。” “那下一步,你预备怎么走?”胤禟摇头道:“可别自乱阵脚才好。” “还记得有一年,咱们在猎场看到豺狼追逐野兔吗?”尘芳道:“虽然野兔最后还是被吞食了,但是那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你还对我说,那只野兔很是聪明。” “是只聪明的兔子,死了也让那豺狼得不偿失。”胤禟恍然明白,眼含赞意笑道:“当野兔自知摆脱不了一只豺狼时,就索性将自己置身于狼群里,因为它知道,豺狼们为了争食它,首先会自相残杀!” “野兔利用豺狼的贪婪,争取了少许苟颜残喘的时间。”尘芳望着上方的其其格,信誓旦旦道:“但我决不会让她,最后也落得那野兔的结局!” 皇太后见康熙看着其其格径自出神,忙高声道:“皇上,这孩子舞跳得这般好,您就没赏赐吗?” 康熙回过神,笑道:“皇额娘说得即是,朕倒是糊涂了。就赏下面案上摆着的那对玉如意吧!” 此言一出,座下一片哗然,这对玉如意原是预备赏赐给今次秋狝猎物最多的射手,没想却被横空冒出来的小姑娘得了去。自然有心怀嫉妒之人不满,也不知谁在下面高声嚷嚷道:“这丫头不是呼沦王妃生的,是抱养来的!” 康熙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下边的太子妃石氏身子更是猛地一震,随即看向身边的皇太子,却见胤礽的目光也粘在其其格身上,如坠迷雾,神色茫然。 “珠木花!”康熙高声问道:“这孩子是你抱养的吗?” “是啊!”珠木花落落大方道:“整个草原都知道,其其格是珠木花的养女。” 康熙微眯着眼,瞟了眼下座的胤礽,又问其其格道:“你知道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吗?” “知道!”其其格大声回答:“娘告诉过其其格了。” “哦?你果真知道吗?”康熙怀疑地问:“果真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其其格突然回头看向座下的皇太子夫妇,石氏望着她浅褐色的双眼,没由来的心头一寒,身子禁不住栗栗发颤。胤礽则恢复了常色,淡定地接受着其其格目光的巡视。 “我娘告诉我,我是位公主。”其其格收回目光,面对康熙鼓足勇气道:“因为我有一对这世间最是疼爱我的父母,虽然他们已不在人世,但我永远会是他们心目中,在这世间最尊贵的公主。” 第40章 康熙一怔,仿佛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少女,笑着对自己道:“玄烨!你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巴图鲁,你会成为这世间最伟大的君主!” 珠木花回头看了眼尘芳,见她点头示意自己继续,便笑道:“这孩子口没遮拦的,皇上您且别在意。其其格的父母在她襁褓时,便过世了。说来她的身世也确实可怜,幸好这些年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总算熬了过来。只希望,日后她能觅得个好夫婿,也算了却我的心事。” 皇太后听了珠木花的话,松了口气,随即笑道:“我看这孩子和皇上极是有缘分,皇上何不指门婚事,将她留在身边岂不好?” 康熙拍案道:“真是极好的!珠木花,朕帮给你找个女婿,你可愿意?” “只要不嫌弃我家其其格的出生,皇上指婚,珠木花哪有不愿意的。”珠木花笑道:“只是不知道,皇上要将其其格指给您的哪位皇孙?” 听了她这话,下面的胤禟一口酒皆喷了出来,他也顾不得失态,抓住尘芳的手腕,沉着声咬牙切齿道:“她说什么?皇阿玛的孙子!你们难道要扰乱宗族血统吗?” 尘芳忍着痛道:“你且看下去,我岂是大逆不道的人吗?” 胤禟这才松了手,只听康熙笑道:“你这丫头嘴上谦虚,心里原来早把主意打到我的孙子身上了!”他虽如此说,心中原本还存留的一点疑虑便都打消了。 “谁让皇上会调教呢?您的阿哥们站出来,一个个皆是人中之龙,只可惜当初我与九阿哥有缘无份,所以一直想把这份遗憾,弥补在其其格身上。只可惜他的阿哥,最大的那个也才六岁。”珠木花叹息,随即笑道:“其其格也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才刚到殿上时,还直盯着一位小阿哥看。我凑过去仔细一打量,果然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康熙哈哈笑道:“好!其其格,你告诉朕,你适才盯着的是哪家的小阿哥啊?” 其其格羞愧地捂着脸跑回珠木花身边,一头扑进她怀中,珠木花笑指着边座上一位身形修长,面容白净的小阿哥道:“就是他了。” 康熙定眼一看,惊讶道:“弘时!”这弘时今年才八岁,但因较一般同龄的孩子生得高大,所以看起来倒有十一、二岁的模样。 “皇阿玛,弘时年龄尚小,指婚恐怕太早了!”坐在弘时身边的蓝衫男子站起来,铁青着脸道。 “就差了四、五岁,比这大多的,也不是没见过啊!我看他俩倒是匹配。”珠木花冷笑道:“只是不知雍王爷拒绝,是因为弘时阿哥年纪小?还是终究嫌弃我家其其格呢?” 场面当即僵持下来,胤禛和珠木花瞪着对方皆都不作声,康熙沉凝了会道:“此事容后回京再谈吧。” 胤禛这才硬生生地坐下,冰冷无波的眼一转,望向身侧。右下桌,尘芳依着胤禟的肩,也正看向自己,笑若蔷薇,轻抚如柳。 “你不该去招惹他的。”胤禟将尘芳搂进怀内,替她挡住胤禛的目光。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尘芳埋首在他胸口,冷笑道:“既然他将难题抛给了我,而我又没能力解决,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难题再抛回给出题的人。以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相信咱们四哥,定会好好保护其其格,不敢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缘定(上) 秋狝结束后,这日胤祥和筱琴来到慈宁宫给回鸾的皇太后请安。刚走到内殿,筱琴指着前方的人影道:“那不是四哥吗?” 胤祥定眼一看,果真是胤禛清瘦的背影,此刻他正站在堂中对着殿壁发怵,胤祥加大了步伐,走过去道:“四哥,看什么呢?” 胤禛转过身,平淡道:“没什么,只是看这墙上的梅篆写得好而已。” 只见西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寒塘落梅图》,画境不俗,画功却略显单薄,但画两侧的梅篆对联“五岳红梅开盛世,九州瑞雪兆丰年。”却如画龙点睛,将此画顿然拔高了一个档次。 胤祥笑道:“这是九嫂的字,太后当年寿筵上得了,很是喜爱,便一直挂在这里。” “我知道。”胤禛背身又望着画道:“这梅花篆体空灵、清雅,是书法中的千古奇葩。早在商朝便已有了雏形,到了汉代更是成了欣赏收藏的佳品。我府中便收有一幅宋代林和靖的梅篆字帖,细看来,这题字之人的功力,竟可和那‘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不相上下。” “先前也只是听闻九嫂的才女之名,现经四哥这么一说,果然是眼见为实,名不虚传啊!”筱琴拍手笑道。 胤祥则疑惑地问道:“这幅《寒塘落梅图》挂在这儿也有好些年了,四哥为何今日才这般重视?” “是啊,我以前为什么没注意到呢?”胤禛颔首道:“这篆形似梅花,所谓字中有花、花中有字、远看是字、近看是花,的确是让人雾里看花,琢磨不透啊!” 筱琴听了,不禁叹道:“九嫂文采出众,我若有她的一半才情,那该有多好啊!” “傻妹子!”胤禛转过脸,严肃的脸上竟显露出一丝笑意道:“像你这般安分守己的,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女人太聪明了,不见得是件好事。光看这幅画,就知道作画题字之人,是耗费了多少的心思啊!难怪当年,太后会松口答应他们的婚事!” 康熙三十九年的十月初十,正值永定河堤工程竣工,又逢仁宪皇太后六旬万寿节,康熙帝制作了《万寿无疆赋》,亲书围屏进献,一时间普天同庆,宫中上下人等为了夜间的华诞寿筵忙碌不己。 胤禛预备去德妃的永寿宫,商量寿礼的事,刚走到一处馆榭,却见皇太子的贴身太监正守在馆门外张望,忙闪身到墙角。心中略迟疑了下,便从墙后绕到馆榭的背面,那里虽看不到馆内的情景,却能清楚地听到内中的谈话。待贴墙屏息而立,却听到皇太子和一个女子的对话。 “你果真要参加选秀?”胤礽望着眼前这朝思暮想的容颜,清丽依旧,只是却没有了当初的温柔甜蜜。 “回太子殿下,奴婢是按祖制参选,不敢违例。”尘芳的脸虽对着他,眼神却飘忽不定。 胤礽沉凝了下,道:“小敏——还好吗?” “回太子殿下,小敏很好。”尘芳恭敬道:“由于奴婢此次是来选秀的,她不方便同行,便安顿在京郊一座别院。” 见她冷若冰霜,胤礽酸楚道:“梅儿,我们之间何苦要落到如此田地呢?这两年来,我昼夜自责,终日悔恨。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你真得就如此绝情?” “谢太子殿下的抬爱,奴婢人微福薄,承受不了您的这番心意。”尘芳说着,便想挪步而去。 胤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哑声道:“别走,我不会放手的!” 尘芳抬脸望着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琥珀色的眼珠里是浓得是化不去的沧桑和郁结。她垂下眼,良久,方哽咽道:“那年遇见你时,我还太年轻,对这个世道,这个宫廷认识得还太肤浅。我以为只要彼此情投意合,便可以永结同心。但是我却忽略了一点,你不是一般的皇子,你是大清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在立的储君,围绕在你身边的荣辱是非,不是仅凭我一个弱女子便可以从容应付的。” “我会保护你啊!”胤礽急道:“我是皇太子,有谁敢伤害我喜欢的女人!” “可是伤我至深的人,不正是你吗?”尘芳冷笑道,胤礽一怔,抓着她的手劲也不觉松了下来。“我曾发誓‘同辇随君侍君侧’,可如今,就算我对不起你吧!对于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力不从心,无法承担。” “那胤禟就可以吗!”胤礽厉声道:“难道我还不如他吗?” 尘芳心头一寒,推开他的手道:“你明知我若随了你,日后必然会痛苦,却仍一昧抓着我不放。他虽执着,却曾愿意对我放手,宁愿自己痛苦,也不忍心看着我失去欢笑。光凭这点,你就不如他!” 胤禛听到此处,便无意再停留,浅步离去。才拐了个宫角,却见太子妃石氏正盈盈走来,忙上前行礼。 石氏问道:“四弟,可曾看见太子殿下?” 胤禛想了下,道:“没见啊!想是还在皇上那儿吧?” 石氏疑道:“我刚从养心殿来啊,这倒奇了。太子殿下这么个大人,竟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胤禛干咳了两声,却见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在石氏耳边低语了两句。石氏当即黄了脸,匆忙向前面的馆榭走去。胤禛叹息了声,顾自离去。 “只要你能原谅我,即便倾我所有,也在所不惜。”胤礽面无血色道。 已走到门口的尘芳,听了这话,转身又道:“你说倾其所有?那你能放弃皇太子的身份,远离朝堂,做个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吗?” 胤礽当即愣了,惶然道:“此事怎可能?我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尘芳摆手,苦笑道:“所以胤礽,不要再为难我和你自己了,这就是你我的宿命。” 胤礽颤抖着唇,喃喃道:“宿命?这并不是我要的。” 尘芳不忍道:“你自幼学习帝王之道,文治武功皆是出类拔萃的,只是遇事太过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从今后需得硬起心肠,对你的那帮臣子亲信也莫太过放纵,还有皇上不喜皇子们私结党羽,你别犯了他的忌讳,还有你——”说到此,她突然红了眼,闷声道:“总之,你保重吧!” 推开门,咋见石氏赫然站在外面,尘芳先是一愣,随即恢复常色,请安后迈门而出。 第41章 石氏冷着脸,燃烧着怒火的凤目瞪着她道:“你竟敢教唆太子退位?” “奴婢不敢,太子殿下也不会。”尘芳道:“您还是大清国独一无二的太子妃,没有人能够取而代之。”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不屑吧?”石氏冷笑道,内中的胤礽一听,身子微晃,待手扶住桌几,方站定住。 尘芳眯了下眼,淡淡道:“若是连奴婢都不屑太子妃之位,您又何苦如此紧张呢?请太子妃殿下勿要如此自贬身价。” “你——”石氏被抢白得无语,又见胤礽毫无反应,不禁咬牙切齿道:“你小小一个秀女,竟敢顶撞本宫。我知道你现如今是想攀上高枝,去作那阿哥正统的嫡福晋,可是皇家的门槛不是这么好进的!” “谢太子妃殿下的提点,原本奴婢还是有些不安,不过经您一说,奴婢心中倒是踏实了。”尘芳道。 石氏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妃殿下是皇太后面前的红人,只要您一句话,抵得上旁人的十句、百句。既然您已洞悉到了奴婢的心思,还望能在皇太后面前为奴婢美言几句,成全了奴婢。”尘芳柔声笑着,突然语气一转,又冷涩道:“但如果奴婢的心愿无法达成,那么太子妃您也休想安枕而眠了。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随后意味深长的望了眼馆内的胤礽。 石氏咀嚼出她话中的意思,脸色一变,尘芳乘机闪过她飘然而去。石氏回身,气鼓鼓地对胤礽道:“她竟敢威胁我!她一个小小的秀女,竟如此胆大妄为!” “哈——”胤礽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他抹了下眼角,对石氏道:“好可惜,竟然是个女儿身!我的太子妃殿下,听到了她的话吗?别让她失望,否则你会后悔的!” “殿下,您难道不想要她了吗?”石氏拉住欲走的胤礽道:“您是要我成全她?” “成全她吧。”胤礽叹道:“她长大了!我,已经要不起她了。” 尘芳回到东所的住处,刚到门外便听到房里传来银铃般的娇笑,走入一看,却是同屋的秀女白佳氏桂月正和胤禟在闲聊,见自己来了,便笑道:“你这是去哪里了?九阿哥等你半天了。” 胤禟起身道:“可不是,幸而桂月格格也是个好客的,否则我可是要吃闭门羹了。” “我不在岂不是更好,看你们俩倒是聊得极为投机。”尘芳笑道,随手倒了杯茶道。 桂月瞬即红了脸,轻声道:“我去其他屋子坐会,你们说话吧。” 见她尴尬离开,胤禟正色道:“桂月格格留我在房中等你,我只是和她说了半盏茶的功夫,并无其他。” “我知道。”尘芳放下杯盏,满不在乎地笑道:“桂月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也只是对你如此。你若看中了,一并将她要过来,我也好多个伴。” “没想到你竟如此贤良。”胤禟冷笑道:“看来日后,我不用担心内眷们争风吃醋的事了。” 尘芳一愣,笑道:“我说着玩呢,你倒是当真了。” 胤禟一把将她拉住怀中,干涩道:“不要随便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好,不再开玩笑了。”尘芳仰面,伸手抚着他俊美严肃的脸道:“即便是要下那十八层地狱,我也会一直跟着你!” 缘定(下) 珠帘绣幕,画栋雕檐,朱户金地,琼窗玉宫。今夜的慈宁宫,馥香缭绕,管弦齐奏,殿中一群歌姬,正高声吟唱,歌颂这繁华盛世,锦绣宫闱。 仁宪皇太后坐在凤椅上,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听着齐嬷嬷汇报礼单,但凡听到新奇的,便示意端上来过目一下。珊瑚玛瑙,如意翡翠,比比皆是,也不稀罕,倒是有些个西洋的小玩意,例如望远镜、万花筒之类,却能引起她侧目一视的兴趣。 此刻康熙和皇太子尚未到达,诸人皆不敢动席,只眼巴巴地看着殿中的表演。 “惠妃送玉如意一对,百寿桃一担,玛瑙麒麟一只,无字画一幅——”听到此,皇太后打断道:“无字画?拿上来给哀家看看。” 一个小太监捧着一卷黑轴画卷上来,摊开呈现在皇太后面前。皇太后仔细一看,见画得是一片结了冰的池塘,塘边有一株开着点点殷红的梅树,数朵凋落的梅花洒在池塘上,清冷凄美。 皇太后微微皱起眉,一旁的齐嬷嬷冷哼道:“这大喜的日子,送这样的画也太不吉利了。” 下面的惠妃忙起身道:“回太后,这是尘芳那丫头,特意为了您的万寿之日而作的,臣妾看她一片诚心,便同意放在礼单里了。那丫头说,这画只完成了一半,若要展现画中的意境,需得她亲自在您面前完成。” “哦?那丫头人呢?”皇太后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是皇室的家宴,她不敢擅入,便在宫外候着呢。”惠妃笑道。 “倒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就传她上来吧!”皇太后道。 稍顷,尘芳随着传唤的太监上殿而来,只见她一身石青色的弹墨花菱旗袍,项间挂着一串珠络长命锁,发髻上斜插着朵绣女统一佩戴的红绸褶花,冰清玉润,素淡若雪。 待她请过安后,皇太后问道:“在东所里住得还习惯吗?和其他绣女相处得可好?” “回太后娘娘,这些日子以来,东所的老嬷嬷和姑姑们,将奴婢的饮食起居都照料得很好,与姐妹们也相处得很融洽。”尘芳又道:“众位绣女知道今日是太后娘娘的万寿,皆焚香为您祈福呢。” “难为那些孩子了,一个个离乡背井的来到宫里,吩咐御膳房给东所那里送些精致的点心去,都是自家父母捧在手心的宝贝,别太委屈了她们。”皇太后吩咐道,随即又问:“听说你这幅画,需得亲自在哀家面前完成,是有什么讲究吗?” “哪里是有什么讲究啊?”尘芳笑道:“只不过,奴婢想亲自给太后娘娘贺寿,找个托词而已。还望太后赎罪!” 皇太后见她颦笑楚兮,忍人怜爱,不禁也笑道:“哀家不信,你这孩子枉没有这般冒失。来人,上笔墨!” 乘这空档,下桌里的胤礻我问身旁的胤禟道:“这董鄂丫头又搞什么鬼?” “我哪知道,不过她断不会惹出祸事来。”胤禟笑道:“我瞧皇太后今日里高兴,不如过会儿,我便去求她老人家指婚,你看如何?” 胤礻我踌躇了下,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听说婷媛昨日已在太后那里求过旨了,是吗?” 胤禟转眼望着对桌那儿的胤禩,见他神色黯淡,独自喝着闷酒,不觉叹道:“婷媛的个性太过刚烈,不知八哥将来可应付的了。” “这你倒不必担心,婷媛一门心思都扑在八哥身上,纵是再刁蛮,也决计不会伤害到八哥。”胤礻我拍着胤禟的背长嘘道:“倒是你,让人担心啊!” “我怎么了?”胤禟笑道:“难不成你担心,我会娶个母夜叉不成?” 胤礻我冷笑了声,看着尘芳哼道:“这情孽之债,远比那千军万马都可怕。我只恐你将来不得抽身啊!” 胤禟错愕了下,随即苦笑道:“若真如此,也甘之如怡了。” 胤礻我还想说话,宫门外一声传唤,原来是皇太子入殿而来,除皇太后外,众人皆起身侍立。胤礽一身明黄,坦步走到凤椅前请安,皇太后笑道:“起来,起来!你皇阿玛呢?” 胤礽起身道:“还在保和殿和大臣们对饮呢,待会儿便和裕王叔一起过来。” 皇太后点头,又招手唤太子走到身前,拉着他的手笑道:“这几日,都没见你这孩子来慈宁宫,哀家知道你国事繁忙,但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前日,盛京来人进贡上了两支长白山的百年野参,一支哀家给了你皇阿玛,还有一支你今日便拿回去,到了冬至食用,最是益气补身了。” 胤礽忙谢恩,又道:“今年孙子预备下的寿礼,您可中意?” “金银玉器,哀家还见得少吗?只要是心意到了,哀家便高兴。”皇太后又指着下面道:“尘芳格格送了哀家一幅无字画,说是要现场题字呢?” 胤礽这才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尘芳,淡淡道:“那么请格格起笔吧。” 此刻,尘芳面前已摆上了张红漆木的雕花桌,桌上备着笔砚。她领旨后,深吸了口气,双手各执起支狼毫笔,在画纸左右两端同时下笔,众人不觉一阵唏嘘。几个小阿哥和小格格早顾不得礼数,跑到她身边围观,嘴中忍不住嚷道:“不一样啊!两手真得能写不同的字啊!” 稍顷,尘芳又题上了画名,待大功告成后,两个小太监躬身将画呈到皇太后面前。 “五岳红梅开盛世,九州瑞雪兆丰年。”皇太后念着两旁的对联,又见画端题上了《寒塘落梅图》,不觉赞道:“哀家虽不懂字,却也知这字写得好,画境虽清冷,但这对子却气势磅礴,吉瑞祥兆。”又看着她叹道:“你这孩子,光说是冰雪聪明,已是不够的了,简直是世间少有啊!” 尘芳忙道不敢,一旁的太子妃石氏笑道:“既然您老人家都说是世间少有了,这么个人尖子怎能不落在咱们这天下第一家里,反倒让旁人拣了去呢?” 皇太后也不搭腔,想了会问道:“听说你的小名就唤作梅儿?” 尘芳笑道:“正是呢,怎没想太后也知道了。” “我也是偶尔听到的。”皇太后淡笑道,又看向这那幅《寒塘落梅图》问道:“你这一心两用,双手同时执书的本事练了几年了?” 第42章 “回太后,奴婢练了三天。”尘芳道,一旁的胤礽听了不觉讶意地看着她,下面诸人有惊叹的,有疑惑的,也有不信的。 “噢?真的只有三天吗?”皇太后也半信半疑。 “是,只有三天。”尘芳笑道,美目无瑕地望着太后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奴婢坚信这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仁宪皇太后垂目叹息道:“果真是与众不同啊!”良久,她看向太子妃道:“这样的孩子若不留在皇家,岂不是暴谴天物了。” 石氏纳纳一笑,道:“全凭您作主了。” 胤禟此刻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他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一旁的胤礻我不及拉住正焦急着,忽听康熙驾到,己离座的胤禟这方止了脚步,随众人下跪请安。 康熙和裕亲王先后为仁宪皇太后请安入座后,只见皇太后与康熙低语了两句,康熙随即打量了番座下的尘芳,拍腿笑道:“皇额娘既这么决定了,朕便下旨,今日可是喜上加喜,三喜临门啊!” 皇太后颔首,又对尘芳笑道:“你的画,哀家很喜欢,明日就让人裱了挂起来。哀家是老了,耳目不聪,可心却不瞎,你的心思都寄托在这画里了。花落谁家?塘间落梅。好,今日哀家便成全了你!” “谢太后成全!”尘芳磕头,红着眼道:“奴婢画中寄情,其实指望得便是您的睿智慈悲和美意成全啊!” “少年情怀,最是难忘。”皇太后看向胤礽,笑道:“哀家也年轻过,也曾笑过,哭过。如今年岁大了,便了悟到,其实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胤礽眼中一热,撇开脸去,背身望向大殿众人。听得康熙开口召唤胤禩、胤禟上前,望着胤禟面露喜色,大步踏上前来,放在身后的双手不觉攥紧。身后的石氏,看见露在他手外的那一截五彩丝攒花残穗,不禁喉头一紧,酸涩地看向正与胤禟并肩而跪的尘芳。 “宣旨——”洪亮的声音响彻慈宁宫内外,“皇恩浩大,福泽大清,今日赐婚——” 烟花灿烂,宫城巍峨,环宇四海,普天同庆。胤禟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尘芳,登上了御花园的堆秀山,两人沿着石阶不消片刻便到了山顶的御景亭。举目四望,夜幕下的紫禁城在烟火的照耀下,分外清晰,西有燕山,东是平原,北为景山,南亦殿宇。 “尘芳是胤禟的福晋了——梅儿要嫁给阿九了——”胤禟高声喊道,顿时山峦中回音不觉,绵绵不断地传向天际。 尘芳急得跳脚道:“别喊了!别喊了!羞死人了!” 胤禟狭长的凤目中浸染着欢乐,他笑道:“怕什么!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福晋了!”随即又对着山下喊道:“梅儿要嫁给阿九了——梅儿是阿九的了——” 尘芳见拦他不住,只得任由他宣泄,许久胤禟喊累了,方停下来又道:“你真是身藏不露啊!这左右开笔的本事,我竟还不知道。不过这以画传情的主意倒是妙哉,连太后都感悟到了。” 掏出手绢,抬手拭去胤禟额头的细汗,尘芳笑道:“是感悟吗?也许吧。” 胤禟,你可知有些事,我并不愿和你挑明,只因为他们都是你的骨肉,你的亲人,只是希望你能慢些踏入这宫廷的纷争。能够在这宫廷中生存下来的人就一定不简单,更何况是在这后宫中翻云覆雨了数十载的主人呢? 与此同时,慈宁宫的一间耳屋内,齐嬷嬷将一对玉镯放在桌上,对面前之人道:“你这件事办得不错,太后已答应将你阿玛受贿一案,从邢部提出来重审。董鄂已指婚,太子算是决了念头了,今后你就不用再来慈宁宫了。” 轻轻将玉镯推回,那人低声道:“请嬷嬷代奴婢回皇太后,奴婢愿意继续为太后效劳。尘芳格格与奴婢很是投缘,想来她也不会介意奴婢相伴左右的。” “你这是何意?”齐嬷嬷不悦道。 “奴婢的意思是说,防一时不如防一世。”白佳氏桂月端庄的脸上涌起了两抹红霞,“奴婢愿意作尘芳格格的好妹妹,一起侍奉九阿哥。” 噩耗 待皇太后寿筵后,这日石氏喜滋滋地拿着手中的画轴,来到书房外问道:“太子殿下,可还在里面?” 门外的小太监道:“安巴灵武将军刚从察哈尔回来,此刻正向太子殿下回话呢?” 石氏颔首,想到手中的《洞庭西山图》,道:“那本宫便在此稍等片刻。”便走到廊下的团凳处坐下。 随侍的宫女忙道:“快入冬了,娘娘莫要着了凉,奴婢这就给您去拿件大氅来。”说着便急步离去。 石氏看着院中凋谢的梧桐,秋去冬来,一年的光阴转眼即逝,细数来,自己在这咸安宫已待了五个寒暑,膝下的小格格今年也有三岁了。可惜啊,只是个小格格!每思及此,心中不免惋惜,又想到皇太子喜爱年轻娇憨的女子,自己年华逐渐老去,少有恩爱,若再想添个一儿半女,确实要费一番心思。素知皇太子喜好字画,今日好不容易从宫外得了前朝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的画,忙赶来献宝,以博一欢。 深秋的寒风扫过,石氏不禁打了个冷战,脑海中突然浮现过昨日在听戏时的一段词曲。“昔时婀娜窈窕身,今日萧条白发人。深宫秋寒薄衿冷,闲看花落多少春?六宫粉黛无颜色,天子樽前有太真。至今未见君主面,何言入宫蒙圣恩?华清歌舞香熏暖,上阳门户尘网生。重重叠叠千层门,冷冷清清万年恨。” 试问世间女子,有谁不愿成为那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杨太真,又有谁愿去作那独守宫门的白发人呢?只是从古至今,受帝王专宠之幸的又有几人? “太子殿下喜欢纳多少侧妃媵妾,都随他去,你莫要再为此与他斗气争辩。你不是一般人的妻子,你是太子妃啊!将来太子殿下一登大统,东西六宫,三千佳丽,你难道还一个个吃醋拈酸不成?坐稳了太子妃的位子,再为大清国添个嫡孙龙子,才是当务之急。”重病缠身的老父在床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道:“女儿啊,瓜尔佳氏一门的荣耀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只希望他日你母仪天下,阿玛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阿玛的淳淳教导尤在耳边,石氏心中一酸,双眼不觉红了起来。书房的门哗啦打开,只听得胤礽的声音传来道:“董鄂七十的后事可办妥当了?” “已料理好了。算来他的丧讯此时也该传到礼部了。”安巴灵武道:“太子殿下,奴才刚到京,还未到兵部去过,也该是去点到了。” “好,此次辛苦将军了。”胤礽道,目送安巴灵武离去后,转身清冷的看着石氏问道:“太子妃有何事吗?” 手中的画轴滚落在地,石氏惨白着脸缓缓站起身,颤声问道:“为什么这样做?您不是说要成全她吗?” 胤礽走到廊下挂着的鸟笼前,逗弄着笼中的金丝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道:“我是成全了她,不是已经放她走了吗。可是养了这么多的金丝雀,我可以打开鸟笼,任由它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却不能容忍它飞进其他人的笼子里。” “但是圣旨已下,已成定局了。”石氏强颜欢笑道:“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太子殿下何必如此执着呢?” “是啊,只不过是个女子。”胤礽冷笑道,突然一掌将那鸟笼拍落在地,受惊的金雀不停地在笼中挣扎鸣叫,扑翅折腾。 石氏惊恐地望着胤礽,缓步退到墙角,眼前这个面带戾气,眼神阴郁的黄袍男子还是自己心目中那个温文儒雅的丈夫,还是那个风清云淡般的皇太子吗? “在这大清国里,如果连我都要不起她了,还有谁能要得起她!”胤礽的眼似蒙上了层水雾,泛着漪澜,他猛地背过身冷哼道:“指婚了又怎样?现在她有孝在身,想大婚?等着吧。三年,可不是个短日子,三年,可以发生很多变故。” 尘芳取下髻边的红绸褶花,对着菱镜簪上了朵白雏纸花,身后的胤禟见她满脸木然,不忍道:“梅儿,心里难受,哭出来便是,憋久了反倒会伤身。” 尘芳长长叹息了声,道:“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只可惜我阿玛一生从戎,却不料想最后竟因坠马而亡。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想必会是他此生的最大遗憾。” “你阿玛年纪大了,不免有行动迟缓的时候。”胤禟后悔道:“我原想这几日便想个法子,将你阿玛调回京城来,让你们父女俩也可相聚团圆,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我弟弟戴鹏过两日便从老家过来,接我一起去察哈尔扶陵回盛京。”尘芳起身道:“真是对不住了,你满心期盼咱们的大婚,可按祖制我要守孝三年。” “这里哪里的话,三年五载,我都能等。只是你此次去了,不会不回来吧!”胤禟玩笑道,脸上却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一旦将阿玛的灵柩安葬下祖坟,我既不搭马车,也不坐轿子回来。”尘芳正色道,见他脸色一变,又道:“我啊,我会飞回来。乘着清风,最快的回到你的身边。” =奇=胤禟将她揽入怀中,沙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玩笑。” =书=“好想让自己笑一下啊!”尘芳伸手环住他的腰,哽咽道。 =网=由于幼时丧母,童年便寄住在纳兰家,接着入宫伴读,董鄂七十这个阿玛,在尘芳的映象中是模糊的。直到在察哈尔的那二年,父女俩的感情才日益亲近起来。董鄂是个武将,不懂舞文弄墨,诗词歌赋。 第43章 自己总是疑惑,听旁人说起自己的额娘,纳兰明珠家的三格格,都道是才貌双全,那么额娘又是怎样和这南辕北辙的丈夫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鲽鹤情深,又是怎样让阿玛在自己过世后,仍对她念念不忘,鳏居终身的? 那年在额娘的忌日,尘芳终于忍不住直言相问。董鄂七十不禁失笑道:“傻孩子,怎样相处?很简单啊,我练剑的时候,你额娘就坐在一旁看书,你额娘作画写字时,我便替她铺纸研磨。我打来兽皮,她能缝制成袄,她去书局,我便替她捧书付银。难道一定要共书诗画,或是双剑合璧,才可以作夫妻吗?” 尘芳一语顿塞,董鄂七十轻拍着她的脑勺道:“和你额娘一样,都是心有七窍,百转千肠的人。我一介武夫,食君之禄,只知上听君命,沙场战敌。你额娘是我的妻子,我只知要对她呵护怜惜,你是我的女儿,我便要对你关心爱护。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简单吗?所以我的小梅儿,不要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像你额娘!” “阿玛最喜欢看我笑了。他总是说,看到梅儿的笑容,即便再多的烦恼忧愁都可以抛之脑后。”尘芳抽涕道,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胤禟的衣襟。 “你有着这世间最美的笑容。”胤禟抚着她的乌发道:“我愿倾其所有,换你每日里的笑颜常开。” 尘芳心中一动,抬眼道:“我其实是个不祥的人,身边的亲人皆一个个离我而去。真不知嫁与你,究竟是我的幸事,还是你的不幸。” 胤禟点住她的唇,不悦道:“又胡思乱想了。你我的婚事已定,皇命难违。你阿玛的事只是一场意外,怨不得旁人。你若再说这等丧气的话,我可要恼了!” 尘芳闭上眼,依偎在胤禟的环臂中,闻着自他身上传来的龙涎香,淡定道:“进一步是前途黯淡凄凉,退一步却是万丈深渊。但愿老天垂怜,让我们这一路上少些波折、困苦。” “你放心。”胤禟轻吻着她的额头道,漂亮的凤目中厉光摄人,“即便神佛在前阻挡,我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石氏颓然地走回自己的房中,乳母尚嬷嬷见她这般模样,唬道:“您这是怎么了,娘娘?”忙扶着她在湘妃榻上坐下。 “妈妈。”石氏有气无力的唤道,尚嬷嬷忙握住她冰冷的手。只见石氏沉凝了半晌,突然狂笑道:“你知道吗?太子他疯了!咱们的太子殿下疯了!” 尚嬷嬷见她神情异样,吓得落泪道:“娘娘,娘娘!您可别吓老奴啊!来人啊,快传太医!”房中之人一阵慌乱,个个似没头的苍蝇乱窜。 看着眼前的混乱,石氏突然厉声呵斥道:“够了!一个个都没用的东西!真以为我也疯了不成?” 尚嬷嬷忙道:“娘娘您没事就好!”众人也随即都安静下来。 “只有太子殿下没事,我才能没事。”石氏咬牙切齿道:“我不能让他再这样盲目行事,自毁了前程!这宫中上下,朝廷内外,有多少人是依附着他而活的,他怎么能枉顾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和身家!” “老奴不知您在说什么?”尚嬷嬷揣测道:“是太子殿下做错什么了吗?” 石氏冷笑道:“太子殿下一错再错,我若再袖手旁观,岂不有负这太子妃之名。我要绝了他的后路,让他这一生,都不敢再面对那个女人!” 贺什 平静的湖面中,倒映出一张粗旷爽朗的脸,一只手略带迟疑地伸向湖中,可手指刚触及水面,便搅起一阵漪涟,抚皱了水中的脸。贺什慌乱地缩回手,失望地盯着那不断扩大的水纹。 “在数万年前,西方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有座名唤奥林匹斯的神山,天上的众神们皆住在那里,统治着当时还被称做‘黄金时代’的世界。众神的首领名叫宙斯,他膝下有对孪生兄弟,兄弟俩从小就投身学艺,没过几年就双双学得了一身绝技。学成后,哥俩儿浪迹天涯,他们患难与共,经历过无数次冒险和战斗。可是后来,哥哥不幸被人杀死,弟弟便在父亲宙斯的帮助下消灭了仇人,为哥哥报了仇。他们俩生前从不分离,死后宙斯也把他们放到一起,这就是天上的双子星座。” 这个孪生兄弟的神话,是许久以前,云珠讲给自己和贺腾听的,当时只觉得好玩稀奇,却从没想过,原来死亡离自己竟也是如此接近。 已站在贺什身后许久的尘芳,叹息着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道:“日子可过得真快,贺腾离开我们也快一年了吧。” “是一年零三天。”贺什补充道:“虽然贺腾已在地下长眠,可是我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开我。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尘芳望着波光粼粼,泛着碧稠的湖面道:“有时候死亡的可怕,并不在于死者的逝去,而是生者的思念。” “这些日子,我总是会想起你以前讲得那个双子星座的神话。你说我死后,能象神话里的那对兄弟一样,和贺腾再相逢吗?”贺什问道,眼中流露出期翼的渴望。 “能,一定可以的。”尘芳望着他,笃定道:“你和贺腾不是一般的兄弟,你们是一脉相承,融入彼此骨血的至亲。即便贺腾过早的离开了人世,可是没有你,他便不是一个完整的贺腾了。所以贺什,不要失落气馁,你要带领着你的旗人,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直至将自己的人生,圆满的走完。因为无论是要再过五十年,亦或是一百年,贺腾都会在天国,耐心地等待着和你会合。” “云珠——”贺什转眼望着一身素缟的她,沙哑着嗓子道:“你为何总是如此善解人意?你——为什么就不能留在我身边呢?你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吗?你难道就不恨吗?” “恨?”尘芳揉着眼,冷涩道:“我阿玛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他愚忠到,能够为了一个荒唐的君命,而舍弃自己的性命。我这个做女儿的,还有什么可以恨的?” 贺什叹了口气道:“当初我见你阿玛和安巴灵武将军秘谈了半日后,便神色异常,心中已是不安,不想次日他独自出去打猎,回来却已是阴阳永隔。” “其实我阿玛并不畏惧死亡。可以抛弃这身多年来被顽疾折磨着的臭皮囊,可以结束这段寂寞无奈的凄苦残生,对他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我只是替他惋惜,投身从戎,却不能死得其所。”尘芳的美目中闪着泪花,无限凄凉道:“贺腾,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视人命如草芥,都是人生父母养,人的生命,难道不应该都是平等的吗?怎么可以如此轻易的就剥夺了他人生存的权利,怎么可以就如此轻率的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云珠,在你口中的那些国家、地域总是那般美丽、和谐,可是现实,却是不容我们充满幻想的。比起祖辈们征战飘零的岁月,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算是美满的了。”贺什语重心长道,突然又笑道:“如果你肯留下来,我们也许可以一起营造一个你梦想中的家园。” “我已指了婚,怎么能抗圣旨悔婚呢?再说天命如此,我不能违抗。”尘芳笑着,含着丝苦涩道:“天下之大,却也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早知道你会如此说。”贺什望着水中两人的倒影,只希望这般相偕的景象永远停留。 “我也是为了你好。”尘芳愧疚道:“你难道忘了自己得的那场伤寒吗?命运不允许我留在察哈尔,留在你身边。” “那场伤寒?”贺什冷笑了声,看着她素丽的容颜道:“云珠,你很聪明,总是能看透很多世事。可是人最难看清的,往往便是自己。你还要逃避自己多久啊?” “我在逃避什么?”尘芳好笑地问。 “你在逃避自己的心。”贺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俯仰苍穹道:“那场伤寒来势汹汹,大伙儿一时都吓住了,手足无措。可是我的心里明白,我是不会死的,因为你答应了我的求婚,为了你,为了能和你一起放马草原,追逐戈壁,我决不能死。” 尘芳一愣,呐声道:“可是——当时你的确病得很重。” “就在那个清晨,我终于渡过了危险期,正急于想告诉你这个消息时,你却跑来说,要和我解除婚约。”贺什摇头苦笑道:“多可笑啊,你告诉我要解除婚约的原因,竟然是为了我能早日康复。” “我还以为是在我们解除婚约后,你的病势才好转的。”尘芳诧异道:“当时你为什么不说明呢?” “说与不说,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贺什叹道:“其实你的心里,早已做了打算,不是吗?” “我不和你闹了。”尘芳猛得站起来,强颜欢笑道:“明日就要扶灵回盛京,我要回去收拾行礼了。” 贺什一把抓住她道:“云珠,人生不同于赛马,没必要一昧得飞跃前行。有时候,也需要停下来静静地思量一番,想明白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在乎地又是什么?走得太快了,很容易迷失方向。” 尘芳皱着两道烟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见贺什站起身,舒展着双臂又道:“别在说什么天命如此,命运安排了。我映象中的云珠,决不是个容易软弱屈服的人。当你决定和我解除婚约,离开察哈尔时,可曾问过自己,究竟是你屈从了命运的安排,还是你内心深处,早已为自己确定了命运?” 尘芳身形一颤,不觉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 “我会加派人手,一路护送你和戴鹏回盛京。 第44章 我已经失去了贺腾,而珠木花又变成了那样,我可不想你再有任何闪失了。”贺什说完,霍然转身离去。 “对不起,贺什!”泪珠滚落在嫩绿的草叶上,尘芳不觉黯然道。 回头留恋地再望了眼那纤细的背影,贺什深吸了口气,咬牙大步向前走去。草原的风清新温柔,在那一片摇曳的碧绿中,自己仿佛看到了弟弟贺腾赞许的笑容。 云珠!忘不了初见你时的惊艳,你如清泉般甘甜的笑容,在我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忘不了你讲的每一个故事,你天马行空、充满梦幻的想象,给我枯燥烦闷的生活带来了无比的乐趣;忘不了你的一言一行,你精灵古怪的言谈,让我震惊之余更感到新奇愉悦。 云珠!我是多么想,将你永远留在这片草原上。我是多么希望,能够时刻都陪伴在你身边。我是多么期待,能和你携手走完这漫长的人生。 云珠!当九阿哥毫不犹豫地冲入暴风雪中去寻找你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在乎你。当你面无喜色地答应我的求婚时,我已感觉到,你内心的彷徨和不安。当我看到,你将那方写着《汉广》的手绢,小心地珍藏在怀中时,我便知道,那个能够陪伴你终身的人并不是我。 再见了,云珠!不知再聚将会是何年? 再见了,我心中最美丽聪颖的女孩! 再见了,我生命中最是幸福的时光! 南柯 白佳氏桂月痴望着坐在窗边的男子,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泛着白玉般润泽的柔光,春风吹拂而过,飘然掀起他松绿色长衫的下摆,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纱裤。这样一个俊美飘逸、尊贵优雅的男子,竟然成为了自己的丈夫。即便已经完婚一月余,桂月仍觉犹如生活在梦境中,身边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却又是如此缥缈。 桂月虽是八旗女子,却由于家道中落,自幼便不得不跟随阿玛、额娘到各处亲戚家寄居乞怜。受尽了白眼歧视,听多了冷言讥讽。看着同年龄的女孩,穿金戴银,终日玩耍嬉戏,自己却不得不窝在厨房里洗碗打扫,看着其他孩子的阿玛一个个锦衣华服,趾高气昂,自己的阿玛却衣衫素朴,神形猥琐。心中的不甘和苦楚,随着岁月的流逝日益积累。 去年,在母舅的资助下,阿玛买了个大理寺堂评事的七品官。本以为从此可以脱离贫苦,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却不料阿玛为官行事食古不化,每每招致同僚反感厌恶,终于被陷害受贿而锒铛入狱。事值朝廷正在严办官员贪腐,阿玛经过一审便被判定发配边疆劳役。就在额娘终日以泪洗面,自己惶惶不安的时候,选秀的圣旨下达到了自家。 桂月知道只有进宫,只有找个能够依附的达官显贵,阿玛才可以得救,自己才可以摆脱罪臣之女的枷锁。所以当皇太后身边的齐嬷嬷找上自己时,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监视同房秀女董鄂氏的要求。 董鄂氏尘芳,那个秀丽聪慧的女孩,她是惠妃的亲戚,权相明珠的外孙女,也是当今皇太子的意中人。面对这么一个身世显赫,背景复杂的同龄少女,桂月却丝毫没有羡慕之意,甚至从心底里可怜她。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沦为帝王品头论足、挑选赏赐的货物,还不是任由权贵玩弄于股掌间。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尘芳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径,仍然如往昔般谈笑风声。可是渐渐地,桂月不敢再正视她的脸,只觉那漆黑的眼眸望着自己时,有着说不清的犀利和冰冷。 那天午后,桂月独自留在房中整理用物,不甚将尘芳的一叠书稿摊撒了一地,正懊恼地跪在地上拾捡。数张稿纸猛然伸到眼前,她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双深邃的凤目。 “慢慢来,别将纸折皱了。董鄂格格,可是最讨厌旁人动她的手稿的。”胤禟笑道,将稿纸交到面前这个神情呆滞的秀女手中。 桂月回过神,瞥见对方腰间明黄的穗带,不犹更加疑惑。 “九阿哥,既然董鄂格格不在,咱们就先回去吧。”门外一个小太监道。 听到此言,桂月心中一凛,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异常英俊的青年。 “不急。”胤禟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桌案上的笔架,嘴角微扬起满足的笑意。“你是同住在这屋子里的秀女吗?” “是,奴婢白佳氏桂月,给九阿哥请安。” 胤禟轻摆手,道:“董鄂格格看似机灵,却不会照顾自己。生活起居之事,麻烦白佳格格多予照应。”说着,向门外的崔廷克使了个眼色。崔廷克机警得跑进来,掏出张银票递到她面前。 桂月瞥了眼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心中一惊,面上却淡漠道:“董鄂格格乖巧可人,我与她极是有缘,情如姐妹,不需九阿哥叮嘱,奴婢自会关照。” 胤禟剑眉略挑,示意崔廷克收回银票,笑道:“恕我唐突了。白佳格格果然是个洁身自好之人,那么我就将董鄂格格托付给你了。” “好。”桂月干涩的答应着,胸口却翻涌起阵阵酸意。 胤禟颔首,撩襟离去。望着那修长的背影,她不觉将抓在手中的稿纸,渐渐拧成了团。 为什么自己永远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着旁人幸福快乐?为什么这世间所有的好处,都让董鄂氏尘芳占了去? “小嫂子,你在想什么呢?连我问话都没听到!”十阿哥胤礻我大声道。 桂月恍惚了下,随即笑道:“一时走了神,十弟别介意啊。” 同桌的婷媛冷哼道:“小家子气,畏畏缩缩地上不了大场面。” 桂月知这八阿哥福晋身世显赫,且素日气焰嚣张,对妯娌间的侧室偏房总是不苟言笑,也不敢多言,只楚楚可怜地望向身旁的胤禟。却见他仍倚着窗,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 “九弟,你今日邀我们来这‘状元楼’,便只是来陪你发呆的吗?”胤禩浅笑道。 “八哥,你看楼下那个撑伞的女子!”胤禟答非所问,指着对面临街一家商铺前的一个少女道:“那姑娘的头发可真是乌黑亮丽啊!” 胤禩也没去张望,只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倒是胤礻我凑过身去,看了两眼道:“还不错,只可惜看不清面貌,不知长得如何。” “要不,咱们现在就下去瞅瞅。”胤禟回头笑道。 胤礻我看了眼桂月,尴尬道:“绝色佳丽还见得少吗,何必眼巴巴地跑到街上去瞧。” 婷媛甩着手中的绢帕,冷笑道:“表哥,听说你的侧福晋完颜氏已有了身孕,上月皇太后又赐了这位白佳妹妹入府做妾室,如今新婚燕尔,却已盯上其她姑娘。咳,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啊!” 胤禩悄悄用手臂捅了下婷媛,却不料她更变本加厉道:“我说错了吗?他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拉着咱们大家伙一块陪他受罪。谁不知道咱们九阿哥的准福晋,奔丧离京已快半年,却未曾寄回片言半语。说不定啊,又被哪个王子贝勒的看中了,纠缠得不得脱身呢!” 胤禟铁青着脸,骤然握拳,唬的婷媛忙躲到胤禩身后,嘴中仍不讨饶道:“就见不得你心里明明不喜欢,却还一昧地装做很受用。对那些献媚的女人虚于尾蛇,你就不累吗?” 胤禟努力按耐下怒意,沉声道:“我今天约你们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我准备盘下这座酒楼。” “怎么,九哥你要开店做生意啊!”胤礻我诧异道:“那朝中的事呢?” “朝中的事皆由八哥作主,我会鼎立支持。”胤禟对胤禩道:“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还有我。”婷媛也握着胤禩的手道:“你我既成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的,便是我想的。” 胤禩淡然一笑道:“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也是有兄弟和亲人的。” 胤礻我大力地拍着胤禩的肩膀道:“废话!整个紫禁城里,不都是你的手足亲人吗?” 听了这话,胤禟和胤禩不觉都笑起来,婷媛则白了眼还懵懂不解的胤礻我,低声啐道:“呆子!慢半拍。” 桂月也随着胤禟起笑,忽想到适才八福晋的话,心中又隐生起不安。是吗?董鄂氏尘芳,你难道真的忘了九阿哥,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刺耳的尖叫打破了融和的气氛,只见对面的饭庄里踉跄地跑出个黄发蓝眼的青年传教士。一个青衣女童跟随而出,插着腰扯着嗓子道:“好不要脸的洋鬼子!不在自己的国家里安生呆着,偏跑到咱们大清国里来撒野。亏我家主子还说你是个什么——什么洋和尚,要以理相待。呸!在姑奶奶我看来,也就是个花和尚!你一路跟着咱们来到京城,安的是什么心思?你臊是不臊?” 众人见个幼女指着洋人当街叫骂,极是稀奇,纷纷停下脚步围观。胤禟、胤禩一众因想到近日有英吉利的使团来朝,恐生意外,便也下楼一探究竟。 那青年传教士挨了骂,也不生气,只陪笑道:“小姑娘,我有事找你家小姐商量,麻烦你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众人听这洋人竟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京腔,无不称奇。胤禩与胤禟则疑虑的对视一眼。 只见那女童气红了脸喊道:“你国家里的女人都死绝了!姑奶奶我可警告你,我家姑爷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你再敢对我家小姐动歪脑筋,可小心了你的皮!姑奶奶我可从没见过象你这般恬不知耻的男人,还是个洋鬼子!” 胤礻我听她小小年纪,却左一个姑奶奶,右一个姑奶奶的自称,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随即招来了对方的白眼,忙又禁声不语。 第45章 青年传教士也不脸红心跳,反而大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哪只眼看到我对你家小姐动歪脑筋了?还是姑奶奶你自己春心芳动,看哪个男人都存着那心思吧!” 青衣女童被他抢白地无语,又气又愧,随手拎起身边的一把扫帚便向那青年传教士抡去。那传教士哎哟一声,跳起来钻进人群,边跑边还捂着头喊道:“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怎么就成了个虎姑婆啊?小心将来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 见这一大一小,来回的追逐打骂,路人都不觉哈哈大笑。 胤禟则瞅着婷媛笑道:“今天可算是长见识了。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婷媛冷哼了声,道:“这丫头倒合我的脾气,我最看不得男人花心,到处招蜂引蝶。” 胤礻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又道:“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我看那小姐定也是个母夜叉,不知是谁这般倒霉,做了这家的姑爷?” 女童人小腿短,自然追不上对方,终于跑累了停下来。她恨恨地瞪了眼传教士,突然眼前一亮,向前挥手道:“小姐,剑儿在这里呢!有人欺负我啊!” 那青年传教士转身,也学着那女童挥手笑道:“小姐,穆景远在这里呢!也有人欺负我啊!” 胤禟正想回头看一下那小姐,只觉一双柔软细致的手自背后捂住了他的眼。 “猜猜我是谁?”清馨淡雅的幽香瞬即窜入鼻中,那是他这生都至爱着的甜美气息。 桂月面无血色,看着胤禟逐渐咧起的嘴角,身子似掉到了冰窟窿里般冷却。 凝思不及向君诉,南柯已到梦醒时。美好的一切,在这刻终于都结束了! 轮回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尘芳回过神,恍然才看到自己在宣纸上写下的六行字迹,心中一酸,竟再也无法落笔临楷。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屋外漫天的绵绵细雨,烟雾叠障,细露洒花,人间的四月,是如此美丽而清冷。回到京城,她没有立即进宫去陪伴惠妃,而是先来到京郊的别苑,探望小敏。这一住便是半月,胤禟只道她舍不得小敏,便也任由她去了。可是只有尘芳自己心里明白,她蜗居在此的真正缘由。 “没想到,你还能写的一手好字啊!”穆景远晃着手中的纸稿,啧啧笑道。 疲惫地捏着鼻梁,暗叹自己为何会招惹了这个大麻烦。“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可是瞒着胤禟,让你在此暂住几日的。这宅子里都是女眷,不是你一个男子能久留之地。” 穆景远捋了下垂落在额前的金发,蓝眼中含着笑意道:“怎么?怕你那未来夫君吃醋吗?果真如此,你当初就不该心软收留我的。还是——你别有所图?” 尘芳冷笑道:“你这一穷二白,身无定所的洋人,还有什么可以让人贪图的?” “那可说不准喔!我可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比起你那个九阿哥也不见得差到哪里。”穆景远洋洋得意道:“你把我留在这里,是不是想让你那个阿哥吃醋嫉妒啊?” 尘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予理睬。 穆景远凑过去,打量着她的脸道:“听说那九阿哥已经有两个小老婆了,你这还没嫁过去的正房大老婆一定气翻了吧?” “我有生气吗?”尘芳嘴角微抽,哼道:“才两个而已,将来还多得很呢。” “你似乎有先见之明,对他将来的事倒清楚地很啊!”穆景远点点头,笑道:“若心里真得不自在,就和他来个婚前约法三章。一不准他取小老婆,二不准他花心,三不准他看其他姑娘。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 尘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目静思,良久方道:“时代不同,所接受的思想和观念也是不同的。他是个皇子,从一出生,便被宫妃婢女围绕着。三妻四妾,繁衍后代,开枝散叶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责任。不仅是他自己,便是他的父母,也会不断地送女人给他作为恩宠赏赐。他即便不想要,却也不能拒绝,不敢拒绝。在这个时代里,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没有所谓的要与不要,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之别。” “所以你宁可自己痛苦,也不去强求他对你的忠诚,是吗?”穆景远冷下脸道:“你宁可抛弃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教育与伦理,而屈从这个时代吗?” “如果他不是一个阿哥,如果他不是康熙的儿子,如果他不是胤禟,我会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他,可是——”尘芳黯然道:“可是他是爱新觉罗胤禟,我还能怎么办呢?” “有区别吗?就因为他也姓爱新觉罗?”穆景远不解道,随后脑海中闪过个念头,立即摇头自语道:“不会的,不会这么凑巧吧?” “就是有这种巧合。”尘芳苦笑道:“命运真是会捉弄人,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一直在躲避他的原因了。我害怕的,就是有一天必须要面对这样的局面。” “又是个可悲的故事。”穆景远怜悯地望着她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尘芳红着眼,淡笑道:“自然知道了,我可是自小便熟背族谱的。他叫栋喜,爱新觉罗栋喜。” “他——会是在什么时候?”穆景远若有所思地问道。 “康熙五十八年,算来也是我的第六个庶子。”尘芳叹道:“还有漫长的数十年光阴啊!” “不能就只有他吗?”穆景远皱眉道。 “没有一哪有二?没有兄哪有弟?”尘芳背过身,沙哑道:“就好比没有爱新觉罗栋喜,哪有爱新觉罗梅?这是为了能和胤禟在一起,我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夜幕降临,银月如钩,烛光点点,花香缭绕。尘芳随穆景远走到池塘边,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吃惊地捂住了嘴。穆景远从桌上的花篮里抽出朵玫瑰,递过去道:“宝剑配英雄,鲜花赠美人。” 尘芳接过这朵火红的玫瑰,指着一旁的蛋糕道:“这是你做的吗?” 穆景远搔搔脑袋,笑道:“是啊,为了做这东西,我把厨房搞得一团糟,还被你那小丫头踢了两腿呢!” “真是难为你了,我可有许多年没吃过这东西了,要知道我是最喜欢吃甜品的。”尘芳感动道。 见她垂涎三尺的模样,穆景远笑道:“先不急着吃,咱们来活动一下吧。”说着拿起尘芳手中的玫瑰,替她插入发髻中。 “尊贵的小姐,在这美丽的夜晚,能否接受邀请,与我共舞一曲。”穆景远绅士般地行着礼,单手邀请道:“若能同意,我会无比荣幸。” 尘芳笑着伸过手,遗憾道:“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音乐伴奏。” 穆景远随即在嘴中哼起缓慢优雅的曲子,带着尘芳漫步起舞。轻快流畅的节奏,似石缝间流淌的淙淙泉水,如玫瑰花瓣上摇晃的露珠,像赤足少女在旷野中奔跑,(奇*书*网^_^整*理*提*供)又好比精灵飞舞于山林间。 “这是巴赫的小步舞曲。”尘芳一个旋身,裙摆划出道优美的圆弧,“我都差点记不起这调子了。” 穆景远笑道:“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熟悉自在?不如你放弃这里的一切,我们俩一起浪迹天涯,环游世界如何?” “那你呢?你能放弃一切留在这里吗?”尘芳狡黠的反问道。 “哈,你倒会反将我一军。”穆景远耸着肩膀,笑道:“看来我们两个都还没能学会放弃,所以这一生才会走得如此辛苦。”棕黄的短发,梳理出似金穗般柔和的光芒,蔚蓝的双眼,犹如地中海般深沉神秘。在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痛苦。 “这些年一定很寂寞吧。”尘芳叹道:“所以你才想要找个伙伴一起同行?” 穆景远神色一顿,随即笑道:“怎么会呢?比起你生活在的这个狭小空间里,我可是遨游四海,乐此不彼的。比如这一世,我出生在伦敦,自小便踏足了整个欧洲,现在又回到了家乡。我怎么可能寂寞呢?” “家乡?”尘芳喃喃道:“我也好想家乡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穆景远眼中一黯,随即振作精神道:“想这些个做什么?我们这样自哀自怜,岂不辜负了此刻的良辰美景。” 尘芳忍俊不住,笑道:“什么良辰美景?竟乱用词,难怪一路上竟被人误会招打呢!” “幸好当时有你替我解围。”穆景远转眼看到远处走来的人影,不禁诡异的笑道:“完了,看来咱们俩是被逮了个正着。” 尘芳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却见到胤禟正沉着脸站在数丈外,周身散发出强烈的怒意。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自求多福吧!”穆景远压低声道,在胤禟近乎嗜血的目光下,冷不防亲了下尘芳的脸颊,然后一溜烟地逃走了。 跟在胤禟身边的几个太监侍卫,岂容他如此轻易逃遁,忙一拥而上的追了出去。 尘芳木愣了一阵,随即道:“别伤了他,他不是个坏人。” 胤禟瞅着桌上的花篮和不曾见过的食物,冷笑道:“的确不是个坏人。这就是你不想回宫,留在这里的原因吗?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我和他只是朋友——”尘芳话还未说完,只见他已用力掀翻了桌子,顿时地面上一片狼藉。 “朋友?”胤禟上前紧攥着她的双臂,恶声问道:“朋友可以搂着你的身子,可以亲你的脸吗? 第46章 你——你简直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尘芳登时黄了脸,用力挣扎道:“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既然我不知廉耻,你竟可以解除婚约啊!有的是三从四德的女人要嫁给你,也不稀罕少我这一个!” “你说什么?”胤禟气红了眼,摇晃着她道:“你敢再说一次!” “我说,我说——”尘芳待看清他眼中的失落和恐惧,不由冷静下来道:“我不会离开你,胤禟!我,决不会背叛你!” 胤禟心中一滞,放松了双手,随即又道:“那个洋人呢?” “他只是朋友。在他的国家里,男女朋友可以一起跳舞,也可以吻脸颊,那是社交礼仪。不信你可以去问搞洋务的大臣们。”尘芳垫起脚,亲啄了下胤禟的唇道:“但只有这里,才是留给最心爱的人的。” 胤禟不觉缓和下神情,低喃道:“我——没伤着你吧?即便是这样,以后也决不准做这么出格的举动了。我不能忍受任何男人碰你一下。” “好,我答应你。那现在,就把人都叫回来吧。”见胤禟又要变脸,尘芳叹息了声,倚进他怀中安抚道:“相信我,是他让我明白了,原来这世间的痛苦,并不仅仅止于生离死别这般简单。是他让我知道了,我现在所拥有的,是多么弥足珍贵。” 月光下,一个穿着漆黑教袍的异国青年,吹着口哨,步履轻快地踏上了前往他乡的道路。 穆景远,被命运最苛责的人。每一次他都满怀着希望来到人间,却又带着无比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每一次,他都用一生的时间在寻找着自己的爱人。他曾去过人烟罕迹的洪荒之地,曾到过繁荣先进的富庶之国,穿过汪洋沙漠,走过天涯海角,可一切的艰辛并不在于每日的奔波劳碌,更缘于那刻骨的失落孤寂。千万年的斗转星移,世代的失之交臂,可他仍不曾气馁,在岁月的长河里依旧满怀憧憬的不断寻觅。 当知道了穆景远的故事后,我曾困惑于他为何如此坚忍不拔。他则望着夜空中那疾驰而去的流星,洒脱地笑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得之,我幸!岁月穿梭,历史轮回。胤禟,与你的姻缘,决定了我必须容忍你生命中的其他女人。只因为已爱得太深,爱得太苦;只因为那来世已存在的我;只因为想再一次今生能与你相逢! 祝融(一) 阴暗潮湿的监牢里,霉臭熏天,地鼠和蟑螂放肆地在囚犯的身体上爬行游窜,还不时啃咬着他们的身体皮肤。年轻的狱卒早已麻木了囚犯们的呻吟和哀嚎,面无表情地巡视过一间间牢房。这里是死牢,没有人会来探视囚犯,这里也是地狱,到了此处的人,向来只有站着进躺着出。 走到最后一间牢房,年轻的狱卒留意地瞄了眼里间的犯人,见他呆滞地盘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墙顶的那方窄窗。黯淡的阳光照着他那张满脸络腮,已辨不清容貌的脸。 这个死囚在此处已关了将近十一年,听个老狱卒说,当年他是被判了斩立绝的,却不知为何刑期一拖再拖,如今案底早被刑部封存,这死刑便成了遥遥无期的囚禁。 “莫不是有人要保他?”当时年轻的狱卒揣测道。 “傻子!若真是要保他,为何几次皇上大赦天下,他都没被解救出去。”老狱卒捋着花白的胡子,冷笑道:“听说这人曾经还是个将军,落到如此田地,定是得罪了权贵。且是犯了大忌的,才会让他生不如死的活在这世上。” 生不如死! 年轻的狱卒望着那口中喃喃自语的犯人,周身不禁打了个冷颤,想到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还真不如一刀砍了脑袋来得痛快。 那牢房里的囚犯,艰难地抬起戴着刑具的双手,努力想触及从窗缝中射入的几缕阳光。有多少年没有晒过太阳了?曾经的他,在炽烤的骄阳下校兵训练,在温暖的煦日中赛马狩猎。可转眼间,一切的荣华富贵皆成了泡影,夺官削职,刑场待斩,再到这刑囚十年。自己犹如豺狼爪下的猎物,被任意摆布待啖。 “安巴灵武,为什么不能只做个简简单单的军人呢?”那一天,董鄂七十失望地问自己道。 是啊,为什么当时自己不能挣脱名利的诱惑,不去归附在皇太子的羽翼下,只做个单纯的战士呢?如若真的如此,也许今天自己仍还在沙场战敌,还能纵马平川,也许早已马革裹尸,魂归故里。可无论怎样,都比囚刑在这牢笼里要好上千万倍。 “我悔啊!我好悔啊!”安巴灵武一遍遍的自语。可再多的悔恨也无法弥补他所犯下的过失,再多的惩罚也不能将他带回到康熙四十年的那个冬天,那个除夕的前两日。 “安巴灵武!” 听到声娇唤,安巴灵武回身,见是太子妃一身紫貂的裘袄,捧着手炉,笑意盈盈地站在厅前。他忙走上去,磕头请安。 石氏和善地问道:“将军是要去哪里啊?” “回娘娘的话,前些日子,京城一带有前朝余孽作乱,太子殿下派奴才去调查此事。现已查到了那些乱贼盘踞之所,正要回禀太子殿下,已待请旨反剿。”安巴灵武如实答道。 石氏颔首道:“乱臣贼子,本该当诛。将军可莫要手下留情。” 安巴灵武连声称是,忽见太子妃的心腹尚嬷嬷,神色欢喜地走过来,道:“娘娘,查到了,在京郊胡家屯的绿柳别苑!那——” 石氏警惕地看了眼安巴灵武,尚嬷嬷这方忙收口。见此情景,安巴灵武忙跪安告辞。才起身,又听尚嬷嬷急不可待地低声道:“太子殿下要找的宫女,就在那里!” 安巴灵武脚步一缓,果又听石氏道:“小声点,当年那桩丑事,太子殿下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掩盖下的。若不是那丫头跑得快,还能容她活到今天?这次切不能走露了风声,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占了先机。” 两人越走越远,已听不清谈话。安巴灵武从蛛丝马迹中,恍然想到了五年前那场关于皇太子秽乱宫廷的流言风波。太子妃说的人,便是那个宫女吗? 胤礽接过安巴灵武的奏本,翻看了下,见到最后一页墨迹犹干,不禁疑惑道:“这似刚新添上去的吗?” 安巴灵武迟疑了下,道:“是奴才刚得了的秘报。” 胤礽颔首,朱笔一挥,丢回给他道:“率领你麾下的骁骑营,即刻予以围剿。” 安巴灵武磕头领旨,抬脚正欲离去,却又被皇太子唤住。只见胤礽垂目静思了会,手指猛敲击了下桌面道:“听说大阿哥也在追查此事,你要速战速决,切不可有一个漏网之鱼。即便是乱贼的一根头发,宁可要化为灰烬,也不能落到他手里。” “奴才明白。请太子殿下等奴才的好消息。”安巴灵武精神抖擞,虎步生威地走了出去。 由于除夕将至,各州府上报呈阅的公文骤然增多,待胤礽处理完近日堆积的奏章后,已是华灯初上之时。正欲传膳,却听得门外的太监通报,忙召见来人。 只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走进来,磕头道:“奴才六合给太子殿下请安!” 胤礽示意他起身,随即问道:“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回太子殿下,自董鄂格格五月里回到宫中,九阿哥便经常去长春宫走动。除了上月和十阿哥一起,到过八阿哥的府中探视八福晋的病情外,并无其他异动。”六合道。 “去长春宫的时候,没遇到大阿哥吗?”胤礽饮了口茶道。 “凡是奴才跟随着的几次,都没遇到。”六合又道:“其他的时候,奴才虽没在场,但也打听过,的确没和大阿哥碰过面。还有——” 见他犹豫不绝,胤礽皱眉不悦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奴才只是觉得此事困惑。”六合清了清嗓子道:“照理说,九阿哥这般地疼惜董鄂格格,原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是有一次,奴才亲耳听到,九阿哥嘱咐长春宫的宫女红艳,要她时刻注意董鄂格格的动向,尤其是和哪些阿哥、侍卫照过面,说过话。” “是吗?”胤礽冷笑道:“终究是不放心了。他还在追查那洋教士的下落吗?” “仍派人在察访,可惜至今没有收获。” “老九的性子一直是这样,他表面上看似越不在意,其实心里就越在乎。当初我还纳闷,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那洋教士?”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冷哼道:“该是害怕了吧。他如今也尝到了患得患失,无所适从的滋味了。” 六合见胤礽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不解道:“太子殿下,您的意思是——” “一旦有了缝隙,裂痕便会越来越大。”胤礽转而笑道:“这一年来,你做得很好。待事后,定会有重赏。只不过,你此刻过来,不会有人起疑吗?” “今夜奴才不当值。同房的太监跟随九阿哥,接董鄂格格出宫去了。没人会注意到奴才的。” “哦,他们去哪里了?”胤礽随口问道。 “绿柳别苑。”六合回忆道。 书房外侍候着的太监和宫女,突然听到屋内皇太子的惊呼,皆慌张地蜂拥而入。只见胤礽面色灰暗,摇晃着身子,颤微微地指着门外,极为痛苦地道:“快!快把安巴灵武追回来!快把他给追回来!” 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尚嬷嬷关上窗,转身不禁奇道:“娘娘,安巴灵武真的会那样做吗?” 石氏边欣赏着手中光灿夺目的蟾桂玉雕,边道:“一个连自己同朝共事,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同僚都可以出卖的人,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这个邀功的机会? 第47章 看吧,若真不能如我所愿,也算是那丫头的造化了!” “娘娘这个法子,想得极是巧妙。既能除去心患,又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尚嬷嬷赞叹道。 “跟头栽多了,也会学乖的。”石氏冷笑道:“我不能动董鄂那丫头,护着她的人实在是太多。可是那丫头也会有在乎的人,也会心痛。这一次,我要她痛得撕心裂肺,我要她恨得寒彻透骨!” 祝融(二)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尘芳望着马车外粉装玉砌的冰雪世界,低声吟诵。转眼又见到一群顽童在雪地里打雪仗,一个个玩得灰头土脸的,不禁回首笑道:“看那些孩子,可真是调皮!” 胤禟瞟了眼,随即放下车帘道:“外边风大,小心着凉。” 拢了拢身上的红色羽纱雪毡,尘芳道:“有两个月没见到小敏了,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有大阿哥照料着,她自然不会有事。倒是你,怎得越发的清瘦了?”胤禟轻抚着她瘦削的脸,指尖下的肌肤是如此的苍白冰冷,而美丽的眼眸总是在无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梅儿,你——”胤禟欲言又止,见她望向自己,忙道:“你不是喜欢吃甜食吗?状元楼新请了位糕点师傅,最擅长做甜点,待得空我领你去试尝一下。” “好啊。”尘芳牵强地笑道,随即却被胤禟一把带入怀中。 “梅儿,我说过,愿倾其所有,换你每日里的笑颜常开。”胤禟叹道:“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这般的不开心呢?你究竟想要什么?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能开心呢?” “我何曾不开心了?”尘芳疑惑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总是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莫不是——还在为那穆景远的事生气?” “谁有闲情去计较那个洋鬼子?”胤禟冷笑道:“倒是你,怎得又惦记起他了?” 尘芳知他仍心有芥蒂,转而道:“大格格也该满月了吧?可曾取了名?” “额娘给取了个小名,唤作悌儿。”胤禟打量着她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事上了?” “上次在你府里见过婉晴,眨眼便过了七个月,细算来,你的大格格岂不是已出生有一月余了。”尘芳垂首轻语道:“悌儿,悌儿,宜妃娘娘一定很希望能快些抱个皇孙吧。” 胤禟拧起眉,阴沉地望着她。想到了上月和胤礻我去探望表妹婷媛时的情形。 婷媛嫁于胤禩后,刚开始日子倒过得还算安生,只是对自幼便跟了胤禩的一个通房丫头,颇有怨言。一日那丫头失手打碎了房中的一尊玉观音,婷媛便借故想将她撵出府去,却被胤禩阻止了。小俩口斗了两句嘴,婷媛一时怒火攻心,便病倒了。 事后,胤礻我嘲笑她是个醋坛子。婷媛却冷笑道:“我不仅是醋坛子,还是醋缸子呢!别说是个通房丫头了,便是入了宗籍的侧福晋,庶福晋的,我都照撵不误!” 胤礻我龇着牙,回头对胤禟道:“这女人若嫉妒起来,可真是不可理喻。九哥,幸而你未过门的那位,倒还算大度。我眼瞅着下来,她倒不是个会争风吃醋的主。” 婷媛立即接嘴道:“世上哪有不吃醋的女人!即便是母仪天下的正宫娘娘,都禁不住会醋海翻腾。戏文里的杨贵妃那般受宠,还不是会为了女人和唐明皇翻脸,跑回娘家去?所以啊,没有不吃会醋的女人,除非——”她看着胤禟逐渐拉下的脸,哼道:“除非这个女人根本不在乎你,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你!” “梅儿,你会离开我吗?”胤禟冷不防地问道:“就像以前一样,突然间从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找不到你了。” 尘芳一愣,随即笑道:“你问这个好生奇怪,我当然不会离开你的。” 极力忽略掉她笑语中的迟疑和无奈,胤禟紧搂住她,默默地闭上了眼。“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你舍不得再让我伤心了,是不是?” “是啊,这一生会走得很辛苦。”尘芳听到自己无力的低喃:“我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人声喧杂,马蹄嘶鸣,胤禟骤然一惊,掀帘下车,但见不远处火光燎天,隐约还能听到哭喊声。他不觉惊讶道:“发生了何事?” 稍顷,跑过来个侍卫道:“回主子,是骁骑营正在奉皇太子之命围剿反贼。此刻前面正封了路,禁止车马路人前行呢。” “原来如此。”胤禟回首对车内的尘芳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回宫去吧。待过两日,剿清了余孽,咱们再来探望小敏吧。” “小敏不会有危险吧?”尘芳不禁担忧道:“那宅子里通共才两个护院,能保护她吗?” “那不是普通的护院,他们可是大阿哥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师。再说了,绿柳别苑是纳兰家的产业,谁敢擅自闯入?”胤禟安抚她道。 见前路已被封锁,尘芳叹道:“也只有如此了。只可怜了那些百姓们,家园被毁,居无定所。没想到太平盛世,竟也会有这等扰民安乐的事发生。” 胤禟正欲上车,突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待走近一看,正是大阿哥胤褆。他开口呼唤,却见胤褆神色匆忙,自身边呼啸而过。到了前方的哨卡,站岗的士兵还不及阻止,却已是刀光血影,身首异处。胤褆乘势,越马而过,消逝在暮色中。 见到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尘芳又惊又怕,突然她惊惶失措地喊道:“胤禟,胤禟!是小敏,一定是小敏出事了!” 胤禟一把按住她,镇定道:“我知道,我们这就走!” 策马鞭驰,残雪飞溅。尘芳的额头已冒出细密的冷汗,沿途不断听到路人的哀叫和哭泣,她强自镇定,只用力地握住胤禟的手,心中默念: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主子——到了。”听到车外侍卫走了调的呼喊,胤禟看了眼尘芳,便起身先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片汪洋火海,绿柳别苑在烈焰中早已面目全非,燃烧殆尽。在这隆冬的雪夜里,无情的火苗溶化了冰雪,也灼痛了人的心。胤禟良久方回过神,待回首已见尘芳呆滞地站在马车前,恍惚地望着面前的熊熊烈焰。 自己刚想扶住她已飘曳的身形,忽见她神情一震,踉跄地跑向前方。 “梅儿!”他一步落空,惊恐地望着她跑向火光中。待再看,方见她是跑到一处断壁下,才定下心神追了上去。 断壁下,胤褆神情麻木地倚墙而坐。看着他怀中的小敏,尘芳跪下身,用手绢轻拭着她脸上的烟灰,边唤道:“小敏,你一定是吓坏了吧。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见小敏仍紧闭着双眼,她颤声问道:“小敏是睡了吗?” 胤褆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眼,挣扎了下方涩声道:“她死了。” 尘芳陡然缩回手,怔怔地望着躺在那里已毫无生息的小敏,半晌方缓缓站起来,对一旁满脸愁色的胤禟道:“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啦?”胤禟拉着她问道。 尘芳凝视着他,突然笑道:“我要回家。”随即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梅!梅!”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尘芳忙睁开眼,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坐在轮椅上,正对自己大声吆喝道:“爱新觉罗梅,你又偷懒不好好念书了!看看你写得字,鬼画符似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你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给我重写!” 尘芳眼中一热,望着眼前眉目清秀,面带病容的男孩激动地竟说不出话来。 男孩拿书本轻敲了下她的头,眼含笑意道:“这次我可不会心软了。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说着握起她的手,带她在纸页上一笔一画的写起来。 “爱新觉罗梅——”男孩带着她写完一遍后,随即又在后面自行添了几个字,“我最可爱的妹妹。” 一滴泪水滑落在纸间,男孩替她抹着眼泪叹道:“还在为昨天受罚的事感到委屈吗?我知道你是因为隔壁的小胖嘲笑我是个‘软脚虾’,才和他打架的。可是即便如此,打架也是不对的,而且我的梅儿是多可爱啊,要是不小心破了像岂不可惜!” 紧紧搂着男孩单薄的身子,尘芳连连点头。 突然眼前景物一变,自己赫然站在了森白肃穆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的男孩,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道:“梅——我不是个好哥哥——我不能保护你——不能陪你跑步——不能陪你捉迷藏——对不起——对不起——” 尘芳终于忍不住,趴在男孩身上放声大哭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敏!求你别离开我!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敏!求你别丢下我!” “别哭——我——我们来世还在一起——我们来世再做兄妹——”炽热的泪珠垂挂在眼角,男孩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时光转移,世事变迁。 那一天,尘芳坐在房中冥想着前尘往事。舅母沈氏手牵着个瘦弱胆怯的少女走进来,笑着对自己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刚过继到我房里。来——小敏,给你这个表姐行个礼吧。” 小敏抖缩着自沈氏身后走出来,手比划了两下,便又躲回到沈氏背后。 “她——”尘芳诧异道。 “小敏自一场意外后,就不能说话了。这孩子命苦,父母双亡,又身带残缺,日后不知会受多少委屈和折磨。”沈氏忧心道。 尘芳心中一酸,走过去紧握住小敏的手,哽咽道:“小敏,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亲人了。 第48章 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祝融(三) 自蚀心腐骨的疼痛中醒过来,安巴灵武喘息着扬起头,望见坐在面前饮着茶的华衣男子,不觉讶意道:“九阿哥——” 胤禟放下茶盏,扫视着被绑在刑架上,体无完肤的安巴灵武,长叹道:“将军不用害怕,大阿哥已经被皇上派去浙江视察禹陵,没有二三个月是回不来的。” 安巴灵武稍缓过神,随即沙哑地道:“九阿哥,奴才真的不知道那绿柳别苑是纳兰家的产业,不知道那里住着的是大阿哥的家眷啊!” “是吗?”胤禟冷笑道:“显然你的主子不是这般想的,否则怎会以渎职之罪,将你在年后便即刻问斩了?” “奴才——”安巴灵武想辩解,却又无话可说,亦如当初在皇太子面前一般的哑口无言。 “知道为什么,你会从刑场刽子手的刀下逃生,又被押回这监牢里吗?”胤禟道:“是我和大阿哥,在皇上面前为你求的情。” 一提起大阿哥,安巴灵武顿时浑身发颤,饶是他这个久经沙场的汉子,也经不住大阿哥这些天来的严刑拷打,肆意折磨。 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胤禟淡淡道:“大阿哥救你,是为了不让你死得那般痛快,而我救你,是为了还你一个人情。” 安巴灵武摇头不解。只听胤禟继续道:“你主子杀你的原因,也就是我要救你的缘故。安巴灵武,你此举将你主子最后那么点遐想都毁灭了,却也成全了我,替我拔去了心头的一根利刺。” “奴才不明白您的意思。”安巴灵武牵扯着肿胀的脸,低声道。 “你不需要明白。”胤禟瞄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走上前沉声道:“待大阿哥回来,我会劝他不要再来此处,毕竟你也是受了他人的利用,方才做出那等鲁莽之事。” “谢九阿哥救命之恩!谢九阿哥解围之情!”安巴灵武登时泪流满面。 “谢什么,我一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胤禟淡而一笑,回首对狱卒道:“吩咐下去,将安巴灵武的牙都拔了,戴上刑具,挑了他的脚筋。每日给他灌食,不准让他饿死和自尽。” 安巴灵武一惊,瞪圆了眼望着他。这才发觉,摇曳的火光下,胤禟的脸忽明忽暗,诡异而阴森。 轻掸着衣角的尘土,胤禟环视了下这潮湿黑暗的监牢,随后肃声道:“安巴灵武,我是个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人。董鄂格格是我未过门的福晋,所以董鄂将军和沈龄敏的这两笔帐,我不得不和你清算。原本你是该死的,但念在我还欠你的这份人情上,就让你继续活下去吧。” “不——九阿哥,你让奴才死吧!九阿哥——”安巴灵武挣扎着吼道。 胤禟示意两个狱卒上前,将他的嘴堵上,以防他咬舌自尽。 “想死?太简单了。”胤禟冷哼道:“安巴灵武,你就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吧。尝一尝什么是比死更痛苦的滋味!” 胤禟走出监牢,随即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面无表情的仰望着无垠的天际,只觉白日刺目,脚步虚浮。侍立在狱门外的崔廷克忙上前扶住他道:“主子,您没事吧!” 见胤禟憔悴的模样,崔廷克急道:“主子,您已经数日没有休息好了。不如此刻就回府去吧!” “去长春宫!”胤禟推开他,不容置疑道:“我一定要等她醒过来!我一定会等到她醒过来!” 此刻的长春宫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宫女和太监们不停地进出忙碌。惠妃望着床上昏迷呓语的人,不禁忧心忡忡的问太医道:“已经五日了,这新年都过完了,怎得还不见起色。好好个玉人了,都已瘦得没了人形,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叹道:“董鄂格格高热数日不醒,是因外感时邪,蕴结化热,又加之平日里饮食失调,不得养生。导致热毒炽盛,内陷心营,扰及神明以致于神昏谵语。此乃急症,不是一两碗汤药就可以救缓过来的。” “你的意思是——”惠妃听得只觉不妙。 太医环视左右,又压低声道:“这话,奴才只敢乘九阿哥不在时对您说。格格明日若再不醒过来,则脏腑虚损,邪去正衰,元气耗竭,精气消亡。” 惠妃一愣,惨白着脸道:“这话你且不要再和旁人说,若传到九阿哥耳里,恐怕要闹出天大的祸事来。这几日,我瞅着他的神情,连吃人的心都有。若让他知道了,恐怕连我和宜妃都压制不住他。” 太医忙声称是,哆嗦着下去开药方子。 惠妃则走到床前,看着面红如潮、气息虚弱的尘芳,她口中不断念道:“敏——小敏——敏——小敏——” 同样的情形,令惠妃恍若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断念着心上人的名字。那一夜,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心中最是伟岸高大的丈夫,流下了痛苦的泪水;那一夜,她赫然发现,原来这世间最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也会有恐惧和害怕的时候;也是在那一夜,她终于明白,即使终其一生,自己也永远比不上那个女人。 “孩子,若对这世间还有一丝留恋的话,便努力活下来吧。”惠妃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坤宁宫道:“这宫里飘荡着的游魂实在是太多了,不值得你又添上这一笔。” 尘芳拨开缭绕的烟雾,看到敏正站在远处,张开双臂欢迎自己。“梅!我来接你了!你看,我的腿好了,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跑步,一起捉迷藏了!梅,我亲爱的妹妹,快到哥哥这里来吧!” 尘芳撩起裙子,欢喜地向敏跑过去,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凄厉的叫喊。回首一看,只见胤禟周身缠着荆棘,痛苦的倒在地上翻滚。 她忙想回去,却听敏焦急的声音:“别去,梅!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行啊!”尘芳心痛道:“我不能看着他受折磨!我要去救他!” “不要去!表姐!”小敏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她道:“表姐,你不是答应要保护小敏一生一世的吗?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吗?” “可是——”尘芳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表姐,那条路太难走了,你还是放弃吧!”小敏指着她的周围道:“难道你忘了这些吗?” 尘芳举目一望,看到了头戴凤冠的石氏目露凶光,举起匕首刺向自己;看到了笑容满面的桂月,在午夜时站在床前狰狞地瞪着自己;看到了卑微贪婪的红艳,躲在宫门后窥视自己的行踪—— “爱新觉罗梅!”敏在身后大声道:“和我们在一起吧!那样的生活不适合你,那样的男人不值得你守候!你该知道和他在一起,你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尘芳看着亲切和善的敏,楚楚可怜的小敏,又回头望着倒在血泊中的胤禟,终于还是忍不住移步向他走去。 “表姐,你的心一直在滴血啊!”小敏喊道:“你难道要伤心欲绝而死吗?” “爱新觉罗梅!你这个笨蛋!”敏大声呵斥道。 尘芳只觉脚下生痛,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痛苦难言。 “对不起,敏!对不起,小敏!你们是我最爱的亲人,我好舍不得你们!”她含泪望着他们,鲜血染红了脚下的荆棘。“我知道命定的结局在等着我,可是即便是输,我也要走到最后!如果连这一世,我都因逃避而放弃,那还谈什么来生,谈什么生生世世呢!” “梅——”“表姐——”敏和小敏失望地跌坐在地。 尘芳狠心转过身,向前大步跑去,脚下的剧痛逐渐消失,荆棘也变成了彩云,承载着自己飞向胤禟。就在自己终于抓住了胤禟的手时,突然身形一沉,顿时掉到了坚硬的实地上。 “痛!痛!”尘芳不住喊道。 太医将银针从她的十宣和大椎穴里拔出,抹着汗道:“好了,好了,这总算是醒了!” 胤禟拨开众人,握着尘芳的手唤道:“梅儿!梅儿!” 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着面前熟悉而苍白的脸,他漂亮的凤目中闪着激动和欣喜的泪花。“梅儿!你可吓死我了!”胤禟哽咽道。 尘芳虚弱地一笑,道:“你忘了,我答应过不会再离开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的。我可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哦。” 胤禟抚着她额头被汗水浸湿的刘海,柔声道:“你呀,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的!” 靠在他宽阔的肩头,尘芳满足的闭上了眼,低语道:“阿九,幸好我能够回来,幸好你能一直守候着我,幸好我们谁也没有抛弃谁!” 祝融(四) 云烟缥缈,宫墙缭绕,尘芳站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上,俯瞰着夕阳下这座威严庞大的紫禁城。“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原来你这里,让我找得好苦。”胤禟将手上搭着的貂鼠大氅披到她身上,摸着她冰冷的手不悦道:“大病初愈,你就跑到这山上来吹冷风,真是不听话。” “我想好好看看这皇宫。”尘芳浅笑道:“适才想到了南唐的李后主。想到他初为帝王,后却国破家亡,身陷囫囵,直至被鸩杀。李后主的一生曾是何等的风光奢靡,又是何等的悲惨凄凉。” “是他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罢了。”胤禟挫着她的手道:“当初他因不能抗敌而降宋,才会落得被宋太宗毒杀身亡。 第49章 早知是这个下场,还不如当初城破时就以身殉国呢,也免受了那么多的凌辱践踏。” “若换作是你,又将如何自处呢?”尘芳盯着他,谨慎地试探道:“是束手待毙,还是垂死挣扎?” 胤禟拧着她的鼻尖,笑道:“我呀,既不会束手待毙,也不会垂死挣扎。因为——在这之前,我已为自己留好退路了啊!” 尘芳一愣,喃喃道:“留好退路了?” “是啊!”胤禟笑得灿烂,“一步三子,步步为营。我是那种愣会往刀口上撞的人吗?” 想到胤禟一向做人圆滑,说话处事总会为自己留下几分还转的余地,的确不似个莽撞冲动之人,可为何在若干年后,他会性情大变,与当权者正面冲突争执,导致最后的悲惨结局呢? 胤禟见尘芳苦思不解的模样,不禁笑意更浓,轻弹着她的脑门道:“想什么呢?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讨厌!”吃痛地揉着额头,尘芳跺脚道:“我不理你了!”说着便往山下跑去。 “别磕着了!”胤禟高声道,随即也追了上去。 迎着风疾步而跑,即便已感觉到体力不支,尘芳仍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仿佛一切的烦恼和忧愁,可以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消逝,仿佛一切的痛苦和心酸,可以在急促的呼吸中淡忘。 胤禟察觉了她的异样,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泪痕,“你——” “不要停!胤禟,我们一起跑吧!”尘芳拉着他继续向前跑去。 天色渐暗,宫灯初上,穿过了一扇扇的宫门,泪水融释在皑皑白雪中,终于两人在一处偏僻的宫墙旁停了下来。 “心里痛快了吗?”胤禟缓了口气问道。 尘芳气喘吁吁地点着头,随即道:“这里眼生的很啊!咱们是到哪里了?” 胤禟回头一看,道:“前面就是文华殿了。” “文华殿?”尘芳急忙问道:“这里可有半间屋子?” “哪里有半间屋子?紫禁城的屋子可都是完整的。”胤禟笑道:“你也相信民间的谣传,说紫禁城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我和胤礻我打小便数过了,将殿、宫、堂、楼、斋、轩、阁包括在一起,也就八千七百多间,更别说传言里的那半间屋子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就不会有!”尘芳道:“走,既然来了,咱们就去瞧瞧吧!” 胤禟也不扫她的兴致,两人携手穿过叠石假山,来到了文华殿的的后殿。只见一株百年的松柏竖立在院落中,苍劲挺拔,郁郁葱葱。 尘芳手抚着松柏,口中不禁叹道:“真好!” “好什么?”胤禟不解道:“只不过是棵松树罢了。” 尘芳抿嘴笑道:“你可知道当初永乐皇帝建造紫禁城,原是要定造一万间屋子的。可永乐皇帝夜间做梦时,梦到玉皇大帝对自己发脾气,原来天宫上也只有一万间的屋子。这地上的皇帝,怎能和天上的皇帝住一样多的屋子呢?于是永乐皇帝梦醒后,就命刘伯温将紫禁城屋子的数目,定成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那又怎样?”胤禟越发糊涂了。 “我看这里宁静祥和,倒是个藏书的好地方。”尘芳笑道:“说不定将来,可以和浙江的天一阁媲美。” “你呀,脑子里总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皇阿玛小时候在这文华殿内读过书,现虽改用来举行经筵之礼,但却明令不许任何人移动这里的一草一木。前些年整修过一回,不知哪个没记性的剪了这松柏的一棵残枝,便被砍了脑袋。”胤禟道:“也只有你,敢想在这里造房子了。” “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就差了半间,就是不能得个整数。”尘芳缓缓倚着松柏坐下,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道:“人常说,天圆地缺,《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经回来落了水,晒经时将佛经粘破了。唐僧极为懊悔,孙猴子却道,盖天地不全,佛经便也是不全的,此为不全之奥妙也。” “没想到你也会看这些个杂书啊!”胤禟背靠着她坐下道。 “可见这世上的事,并非都是毫无转机的。万中不全,那不全的奥妙,耐人寻味。即便人的智慧和技术再发达,也有我们无法探知的天外世界。即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有皇权无法伸及的世外桃源。”尘芳眼前一亮,振奋道:“那么即便有着已命定的前途和结局,会该会有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 虽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胤禟仍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我凡事都依你。” “若真如此,我求你两件事,可好?”尘芳问道。 “莫说两件,便是十件也行啊!”。 “我知道你想提拔我弟弟戴鹏,可还是让他呆在盛京,作个自在逍遥的五品千户吧。我只剩下他这么个骨肉至亲了,不想他高官厚禄,但求让他平平安安的渡过此生。”尘芳无意间摸到松柏下缘的一角,手不觉一顿。 胤禟并未察觉到她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一口答应道:“好,我原想将他调到京城来,让你们姐弟俩有个依靠,如今你既这么说了,我也就作罢了。” “另一件事,将红艳调离长春宫吧。”尘芳说道,双手在树身上不停的摸索。“我讨厌背后被人窥视的感觉。” “你发现了!”胤禟似乎毫不意外,无奈的笑道:“我还在想,你需要几日才能察觉呢。” “那丫头着迹太明显了,瞎子才不会发觉呢!”尘芳冷哼道。 “怨我吗?”胤禟双手抹着脸,叹道:“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等傻事来,许是太在乎你了。” “下不为例!”尘芳伸出左手的小指。 “下不为例!”胤禟勾着她的手指轻声道:“只此一次,决不再犯!” 见天色不早,胤禟拉着尘芳起身准备回长春宫,冷不丁地听她问道:“这宫里有唤紫芫的妃嫔贵人吗?” 胤禟想了想,道:“似没听说过,即便有,还容我们这些个晚辈知道吗?” 尘芳颔首不语,任胤禟牵着自己离去,一路上仍不时回头望着文华殿深思。 寒风扫过松柏的翠枝,一驮积雪啪得打落在地,溅起了数点雪泥。夜深人静处,一人一灯自远处慢慢走来。来到松柏下,苍劲有力的手抚去树皮上的的泥泞,摸索到了一行刻字。良久,无奈而深沉的叹息声回荡在文华殿外,久久不能平息。 岁月在人们不及回味时,已悄然流逝,唯有这古老宏伟的皇城屹立在此,无声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变迁。 “听说了没有,皇太子又被废了!”中年狱卒道。 “是吗?废了又立,立了又废,皇上的心思真让人琢磨不透啊!”年轻的狱卒也道。 “这次,我看再立就难了。废太子已被禁锢于咸安宫了——” 听到狱卒的谈话,坐在牢笼中的安巴灵武不禁呻吟道:“太子殿下——奴才冤枉啊——太子殿下——奴才——” 见安巴灵武声音愕然而止,颓然倒身,两个狱卒忙开门进去,在鼻下一探,却已没了鼻息。待仵作验尸完毕后,老狱卒冷着脸道:“怪可怜的,给他张草席,送到城外乱葬岗吧。”又对年轻的狱卒道:“看到了吧,到这里的人只有站着进,躺着出的。没有例外!” 年轻的狱卒点点头,望着露在草席外的一双赤足,叹道:“结束了,他也算是熬到头了!” 坤宁(上) 康熙五十一年的冬天,皇太子再度被废,且已诏告太庙,宣示天下。一时间朝廷上下人心浮动,暗潮汹涌。 这一日,惠妃到翊坤宫探望病中的宜妃,见荣妃也在那里,当即便沉下脸来。因两人素有心结,荣妃呆了会便告辞离去。 过后惠妃谈及皇太子被废之事,掩不住面上的愉悦之色道:“事到如今,我看他若想再翻身便也难了。做了三十七年的太子,到头来却是一场黄粱梦。” 宜妃咳嗽了两声,道:“前几日去慈宁宫,皇太后提起废太子,便直抹眼泪。一直在数落废太子身边的侍臣谋士,说是他们教唆坏了废太子,才惹得皇上再度废诸。” “这也太偏心了吧!”惠妃冷笑道:“当初大阿哥被幽禁时,也不见说过一句求情的话。都是孙子,难不成他就是金子做的,其他的都是破铜烂铁打的。” “谁让人家有个好额娘呢!”宜妃叹道:“死了那么多年了,每到生辰死祭还都去坤宁宫里哭上一回。我进宫晚,是没见过她,但咱们伺候了这数十年,难道就比不上人家的那几年光景了?” “我不服气的倒不是她这个人,而是那份没了分寸的爱屋及乌。”惠妃不由握紧拳,恨恨不平道:“纵使她样样比人强,她儿子就比其他人的儿子好了?论文采不如老三,论战功不及我的大阿哥,论才干不及老四,论为人不及老八,论机智不及你的老九。凭什么让他打一出生就做了储君,凭什么让一家子的兄弟骨肉给他下跪叩首!” 宜妃忙扯着她手臂道:“你小声点,若传扬出去,又是一件祸事。” 惠妃凄凉地笑道:“我如今怕什么,大阿哥己没了指望,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饶是让那些人嚼舌根去吧。” 宜妃也无可奈何于她,两人闲聊了会,惠妃便起身告辞。 过了晌午,诚郡王胤祉到储秀宫来给荣妃问安。母子俩私语了阵,见四下无人,荣妃便问道:“你可曾去看过废太子?” 胤祉犹豫了下,轻声道:“咸安宫有禁军看守,没有皇上的手谕是插翅难入的。 第50章 儿子只好打点了些银两,让里面的人对废太子的饮食起居多予照应。” “也只能这样了。”荣妃愁眉不展,半晌方道:“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鳌拜结党专擅,扰乱朝纲,被皇上逮治禁锢,列其大罪,并追纠同党。你舅爷也被殃及在内,祸及全家。若不是孝诚仁皇后力保我马佳氏一门,哪还有你我母子今日的存在。却不想这天大的恩惠,如今只能还上这不足一分的情意。” 胤祉见荣妃面带哀凄,不觉也心酸道:“额娘莫要伤心,身子要紧。儿子会继续在大臣们间走动,以想出个还转的法子。” “还转不来了!”荣妃心中一痛,道:“皇上,这回定是铁了心,才废了太子的。数十年的夫妻,我还不明白他的心思?一废太子时,他是恨铁不成钢,气极了才发的狠。想必事后便反悔了,你一将大阿哥的事捅出去,还没经细查,便将大阿哥给幽禁了。可如今,想已是被废太子伤透了心,经再三考虑才做的决定。没可能再还转了,没可能了!” 胤祉也无话可说,听荣妃又道:“我久未被召见,不知近日皇上身体可好?” “朝议批奏皆是如常,只是常说右手疼痛,太医看过说是陈伤,吃了两帖药也不见好。儿子正想问额娘呢?皇阿玛什么时候伤了筋骨的,儿子怎么没映象来着。”胤祉奇道。 “那是老黄历了。”荣妃笑道:“别说是你,就是大阿哥都没出生呢!想当时赫舍里——”当说出这个名字时,荣妃自己都不由一愣,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赫舍里!此刻你是否也在默默地流着泪,无奈地看着这变幻莫测的宫廷纷扰? “你可是户部侍郎马佳大人的大格格?” 当时还是荣贵人的马佳氏,望着面前一身月华色描金栖蝶旗袍的女子发怔。“你是谁?” 那女子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兄长。” “你是说我荣喜大哥吗?”马佳氏随即笑道:“你莫哄我。我大哥向来不和女孩子说话,他每日里除了耍刀弄棒的,便是吃饭睡觉。哪会认识你来着!” 女子浅笑道:“可不是呢!他的绰号不就叫‘木愣子’。若有机会,你问他,小时候比射箭,他输了哭鼻子的那回,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马佳氏见女子笑意温婉,浅褐色的双眼透明清澈,犹如琥珀般散发出典雅恬静的气息。不由脱口而出道:“你的眼睛好美啊!” 话一出口,正感莽撞时,却听到“是吗?让朕也来看看!” 原来是康熙一行走了过来,马佳氏慌忙下跪叩首,待听到随驾的太监宫女向那女子请安,方知她便是皇后赫舍里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熙走到赫舍里面前,做势端详了番,颔首道:“果然很美!你看,这下不是朕一个人在夸耀了吧?” 赫舍里轻抿着嘴,转即又道:“这么早就下朝了?莫不是天下太平,无事可议?” 康熙冷哼了声,道:“这个皇帝的确是做的轻闲!” “凡是有利便有弊。既然浮生偷闲,何不去品茶论棋。”赫舍里转而道:“荣妹妹也一起来吧!” 马佳氏战战兢兢地起身,待举目一望,却见赫舍里皇后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嘴角微含着笑意,心下顿然放宽。 随康熙和赫舍里皇后来到坤宁宫,马佳氏忍不住四下端详,但见皇后寝宫中棂扇花门、金毗卢罩,装饰考究华丽,空气中则弥漫着清淡的檀香。待她打量完,康熙和赫舍里早已对面而坐,执子对弈。 一时间,偌大的坤宁宫鸦雀无声,只听到轻若无息的落子声。马佳氏见康熙面貌清俊,剑眉鹰目,心中不觉甜蜜。忽听赫舍里皇后道:“皇上布局错乱,落子不定,可见思绪混乱,犹豫不觉。此乃下棋之大忌啊!” 康熙落下一子后,叹道:“棋局过半,敌强我弱,虽有力挽狂澜之心,却无回天之术。” “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可解一时之困。”赫舍里望了眼一旁的马佳氏,随即又道:“待日后伺机而动,一举歼敌。” 康熙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中,冥思片刻又道:“不知是否能势均力敌?” 赫舍里想了下,突然起身,素手一扬,将整个棋盘掀落在地,顿时棋子飞溅,惊得众人忙都惶恐下跪。 康熙拧眉站起身,只听赫舍里冷笑道:“那就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马佳氏听得浑身一颤,瞄眼偷看,只见康熙脸上渐浮现出一抹会心的笑意,熠熠有神地望着赫舍里皇后。 赫舍里双颊不觉一红,忙撇开脸转而道:“荣妹妹,你进宫也有段日子了吧。寂寞深宫,最是思乡。明天就准你回家一趟,探望双亲吧!” 马佳氏忙欲磕头谢恩,赫舍里上前扶住她,又道:“还有——顺便替本宫捎个口信给你兄长。” “娘娘请说,臣妾必一字不漏的转答。”马佳氏先是一愣,随即忙道。 赫舍里双眼如有流彩逸过,滢滢光华。“告诉你大哥,待到来年榴花开,便是请君入瓮时。” 马佳氏点头,心中默记。若干年后,当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仍不觉庆幸自己这次的鸿雁传信。才仅仅十几个字,却能在后来风雨飘摇时,挽救了自己,挽救了马佳氏一门。 惠妃从翊坤宫出来,见一路花木凋零,清冷萧条,心中如漏了缝的窗户般,不住地往里灌着冷风。想废太子在位时,自己一心盼着废储再立。待真等到了这一天,虽说面上欢喜,心里却茫然所失。算计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陪上了自己的青春年华,陪上了自己的兄长儿子,到头来却已是举目无亲,人所厌恶。 “真得值得吗?”惠妃喃喃自问,冷不防看到向自己走来的一个旗装女子,顿时惊呼战栗,跌倒在地,一旁的太监王贵慌乱地上前去搀扶。 惠妃颤抖着指着对方,说不出话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赫舍里站在面前,怜悯地问自己道:“明惠,你真的如此恨我吗?” 坤宁(中) 尘芳见惠妃摔倒,忙上前与王贵一起扶起她道:“娘娘,您没事吧?” 惠妃惊魂未定,颤声问道:“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是齐齐格,科尔沁呼沦王妃的女儿。秋狝时胜得皇上的欢心,特恩准伴驾回宫住些日子。”尘芳见齐齐格已吓得躲进珠木花的怀中,忙笑道:“这孩子胆子小,初入宫庭不懂礼数,娘娘别见外。” 惠妃见齐齐格簌簌发抖的模样,方定下心神,勉强笑道:“小孩子家,由她去吧。”又细端详了她一番,自言自语道:“难怪皇上喜欢,竟生得这般相似。哼——” 珠木花见情形,便道:“云珠,皇上还等着召见咱们呢!耽误久了,可是不好。” 惠妃见面前的蒙古女子出言颇为不敬,心中虽不悦,口中却对尘芳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吧。有空常来长春宫坐坐,我一个人闲着也是无聊。” 尘芳忙应声称是,与珠木花、齐齐格一起离去。 惠妃望着齐齐格纤细瘦弱的背影,不住摇头道:“不是她,根本不像她——” 康熙八年的五月,惠嫔明惠被急召到坤宁宫。刚走进大厅,却见荣贵人马佳氏、贵人纳喇氏皆在此处,厅中气氛凝重,心中不觉惶恐。 康熙见她进来,招手道:“你来了,一起坐吧。朕有事情嘱咐你们。” 明惠坐下,只听康熙道:“天也渐热了,过两日,你们便一起陪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去盛京避暑吧。” 如此匆忙草率的决定行程,明惠知必有大事要发生,马佳氏和纳喇氏似已也有了预感,忍不住轻声抽泣。她见两人哭的梨花带雨,不觉又望向一直站在窗下的皇后。却见赫舍里手拿银剪,正专心致志地在修剪花架上的一盆石榴花。 艳红的石榴花开在枝梢,如火如荼,分外明媚灿烂。听到哭声,赫舍里柳眉微拧,手中一动,毫不留情地将一截残枝剪去。 “臣妾不走!”明惠突然大声道,“臣妾要陪着皇上同生共死!”马佳氏与纳喇氏也随声附和道。 康熙为难地看向赫舍里。 只见赫舍里丢下银剪,走过来冷然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臣妾相信,即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不会同意在此刻离京的。既然已决定背水一战,皇上便应心无旁骛,这后宫之事,就交给臣妾处理吧。” “皇后——”康熙心中一动,道:“朕是怕若有差池,将来不能保你们的周全啊!” “皇上放心,臣妾是不会有事的。”赫舍里淡定一笑道:“臣妾是首辅索尼的孙女,内大臣噶布喇的女儿,谁敢轻易妄动?若真有一日,夺宫被废,阶下为囚,臣妾即便忍辱偷生,也会活下去。” 听到此,明惠惊讶地看着赫舍里,但见她走到康熙面前,神情肃穆道:“臣妾会活下去,活着为皇上报仇,活着为大清除去那个祸害!” 康熙眼中一热,握着赫舍里的手低喃:“皇后——” 明惠心下一沉,直瞪着那身明黄的凤袍发杵。为什么自己总是不如她?为什么皇上的眼里只有她?这世上既然有了纳兰明惠,为何又要有个赫舍里呢? 两日后的清晨,赫舍里主动来到长春宫找到明惠。沉默许久,赫舍里终于长叹一声道:“明惠,你恨我吗?” 明惠一惊,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惶恐。” “你与皇上青梅竹马,自小在一处长大。你的阿玛和兄长皆是朝廷重臣,叶赫那拉氏中,更是出了数位大妃。 第51章 当初如若没有我,你便该是当今的皇后。”赫舍里望着东升的旭日,感叹道:“造化弄人,你与后位失之交臂,我却进驻了坤宁宫。” “臣妾命该如此,从不敢对您有半分怨言。”明惠哭嚷道:“娘娘若是不信,臣妾愿以死明志。” “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赫舍里扶起她道:“此刻我信你,所以才有事要托付予你。” 明慧暗松了口气,忙道:“娘娘请说,臣妾听着呢。” “你父兄虽不在辅臣之列,但在六部九卿中颇有威望。鳌拜虽跋扈,但自前年他杀了苏克萨哈及其子后,已引起八旗民怨,故此对你那拉氏一族也会有所顾忌。”赫舍里黛眉微展,眼露秋悲道:“如今我将太皇太后、皇太后都托付予你,若宫中有所变故,你可能保她们两宫安然回到科尔沁?” “臣妾定当竭尽所能!”明惠不觉红着眼,颔首道:“两宫太后若有意外,臣妾也决不会独活在世!” “好,很好!”赫舍里掏出手绢,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哑着嗓子道:“别哭,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你这一示弱,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明惠抽吸着点点头,赫舍里释然一笑,道:“这样就放心了。我也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娘娘——”望着沐浴在晨光中的娉婷背影,明惠心中五味参杂。 赫舍里,你真得就如此信任我吗?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内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廷剧变,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康熙坐在上座,看着鳌拜举手挥臂间便甩开了三个小太监,心中一紧,衣襟已被冷汗沁湿。 “玄烨,你竟敢杀老夫!”鳌拜怒吼一声,大步冲向他。 康熙抽出靴间的匕首,冷笑道:“鳌拜,你结党树私,妨功害能,罪不胜举,死不足惜!”说着,踢翻了桌子,跃上前与其近搏。 康熙一众人虽多,却都是些年小力弱的太监,一时哪擒得住那久经沙场,力大无穷的鳌拜。混乱中,鳌拜一脚踢向康熙的心窝,危机时一个小太监扑上来,挡去了那致命的一击。 “玄烨!你难道不知道,老夫是满洲第一勇士吗?你们几个小毛孩能奈我何?”鳌拜大笑,目露凶光道:“你不仁,我不义!今日老夫就杀了你这个皇帝,他日再立新君!” “去死吧!”鳌拜踩着个小太监的身体,飞跃而上,一手猛然攥住康熙的右手腕,一手大力拍向他的天灵盖。 康熙顿时面若死灰,只待受死,突然空中滑过一道厉光,鳌拜身形一顿,竟松了双手。机不可失,康熙忍着右腕的剧痛,将匕首用力地捅鳌拜的腹中。 鳌拜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倒退数步,慢慢转过身去。康熙这才发现鳌拜的背上,竟赫然插着一枝羽箭。 “是你——”鳌拜绝望地指着面前之人。 “鳌少保!”适才替康熙挡去窝心腿的小太监,此刻手中正拿着把小巧的手弩,冷笑道:“难道我爷爷没告诉过你,我是满洲第一神射手吗?” 乾清宫外,只听得有人高呼道:“奴才马佳荣喜,奉旨救驾!” “奴才康亲王杰书,奉旨救驾!” “奴才安亲王岳乐,奉旨救驾!” 一时间,涌进众多的八旗士兵,将鳌拜压在重重刀刃下。 “皇后——”康熙惊呼一声,跑过去一把接住倾身而倒的赫舍里。 “皇上!你没事就好!”赫舍里面无血色,虚弱的笑道:“咱们——咱们终于擒住鳌拜了!” “为什么要来!你——”待康熙看到那身太监服下不断溢出的鲜血,顿时灰了脸。 赫舍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终于按耐不住痛声哭道:“玄烨!怎么办?我们的孩子,保不住了!” “不——不会的——”康熙撕心裂肺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在那个石榴花开,火红绚丽的五月,赫舍里皇后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皇上,珠木花王妃和齐齐格小姐来了!”内侍通报道。 “让她们进来吧!”被近日废储之事搅得身心俱累的康熙放下笔,捂着酸痛的右腕疲倦道。 养心殿的大门敞开,纤细的身影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浮动摇曳。康熙眯起眼,努力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心中似有股暖流一涌而过。 忘不了,即便渡过了数十年的浮华岁月,即便拥有了无数的绝色佳人,即便寰宇海外,坐拥天下。还是忘不了啊! “玄烨!”孝庄太皇太后望着花园中在嬉戏玩耍的格格们,犯难道:“你也该大婚了。这些王公大臣的格格里,明珠的妹妹那拉氏容貌俏丽,且与你青梅竹马,熟知你的性情。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氏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佟佳氏也是个大家闺秀,与你又是表亲。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人中极品,你认为,谁才适合做大清的皇后呢?” “皇阿奶,她是谁?”康熙指着在兰花架下,正与二皇兄福全谈笑着的青衣少女问道。 “那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比你长一岁。”孝庄笑道:“她通晓满、汉、蒙三语,擅精骑射,且能书会画,棋艺精湛。这丫头啊,可是个人中仙品。” 那少女似感到了背后在注视的目光,回首看向康熙。 风抚青丝,花间垂笑,琥珀色的双眼如同遥远夜空中的星辰,清澈淡雅,霍然间虏获了少年帝王悸动的心。 坤宁(下) 尘芳站在养心殿外,望着夕阳余辉,心中忐忑不安。此次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召见,珠木花与齐齐格已入殿多时,一时前途未卜。 “听说这两日,万岁爷夜里都不曾睡安稳?” “是啊!守夜的太监听到万岁爷夜里常说梦话,一宿能惊醒二三回呢!” 两个宫女一路走来窃窃私语,尘芳暂且留心听住。 又听她们道:“有一次还听到万岁爷直喊一个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竟哭了出来!” “那是做噩梦了吧,万岁爷怎么会哭呢?” 说话声渐渐远去,尘芳狐疑着,恍然间似记起了什么。还没等抓住头绪,只听背后冷然有人唤道:“九弟妹,皇上没将你一起叫进去吗?” 尘芳身形一僵,转身笑道:“是四哥啊!您怎么也来了?” “碰巧经过罢了。”胤禛见她笑得牵强,不禁问道:“九弟妹似乎很怕我?”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一家子骨肉的。”尘芳定下心神,反问道:“那么四哥似乎是很厌恶我?” “哦?”胤禛饶有兴趣地问道:“此话从何而讲?” “每回遇到四哥,您总是绷着脸,莫不是厌恶不想看到我?”尘芳眨眨眼,抚着脸自言自语道:“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生得这般不堪入目?” 胤禛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丝笑意,道:“难怪胤祥和胤祯打小就爱跟着你,果然是有趣。”接着又见他想了下,问道:“察哈尔的草原很美吧?在察哈尔出生的孩子,一定也带着草原芬芳的气息吧?” 尘芳变了脸色,沉下脸道:“四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胤禛淡漠无波道:“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生了个容貌如此特殊的孩子,必定会有很多人对此留有记忆。察哈尔就那么一点大,要打听些事很容易。” “那又怎样?”尘芳轻描淡写道:“死无对证。四哥难道只凭些毫无确凿证据的传言,便将此呈报给皇上吗?若真如此,您就不是皇上的四阿哥,大清的雍亲王了!” 胤禛审视着她清丽的面庞,不觉叹道:“此刻,我可真有些羡慕老九了。九弟妹说的很对,皇上不会轻易相信毫无证据的传言,但是不相信,不代表不会怀疑。这就是为何,今日皇上召见你三人,却独留你在外的原因了。” 尘芳顿时木然,脑海中一片空白。 “九弟妹果然聪慧,立即就想到这个中奥妙了。”胤禛说着,转身离去。 尘芳回过神,见地上遗落下一个精巧的金镶双扣扁盒,便捡起道:“四哥,您的东西掉了!” 胤禛回身,看着她手中的扁盒,脸色瞬即变得阴晴不定。他微颤着手指接过扁盒,声音中带着丝不安道:“谢谢九弟妹了!” 尘芳将他的异样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道:“四哥见外了,举手之劳罢了。” 养心殿的大门陡然而开,跑出来个小太监尖声道:“九福晋,万岁爷宣您进去呢!” 尘芳整理了下衣容,忍不住回望了眼胤禛的背影,终于深吸了口气,向幽深肃穆的养心殿内走去。 养心殿内烛火如炬,肃穆庄严。 尘芳见珠木花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神情惨淡,齐齐格则满脸泪痕,轻声抽泣。心知事已败露,无奈地跪下便磕头道:“臣妾知罪,请皇阿玛责罚,臣妾决无怨言。” “你倒乖巧,会见风使舵。”康熙冷笑道:“若不是朕今日将你们分别传唤,你还要替她们自圆其说到何时?你欺君瞒上,该当何罪?” 尘芳背后已冷汗淋漓,她颤声道:“欺君之罪,臣妾死不足惜!只求皇阿玛,念在珠木花王妃对齐齐格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从轻发落!” 珠木花听到此,终于忍不住呜咽道:“皇上,您杀了我吧!若要把齐齐格从我身边夺走,我还不如死了!” “这也干脆!”康熙冷哼道:“你可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吗?” 珠木花愣了下,摇头无语。 “至今还不知悔改!”康熙拍案怒喝道:“你真是死有余辜!” 第52章 尘芳忙磕头道:“珠木花不知,臣妾知道。臣妾错在不该既知齐齐格的真实身份,仍隐匿不报;错在顾忌维护废太子的清誉、皇室的名声,而百般遮掩;错在明知稚子无辜,却不想将她卷入宫廷纷争,而欺瞒皇上;错在事隔已久,才找到齐齐格,让她深受煎熬多年;错在——错在当年不该将她丢失,不该让皇室血统流落民间——” 说到这里,她悲从心来,忍不住哭道:“皇阿玛,都是臣妾的错。臣妾得知齐齐格身世那日,夜间入梦,见一女子对臣妾说:‘沧海遗珠,不求还君。飘零天涯,淡泊此生’。臣妾梦醒后,想这必是神明在指点臣妾,故此才有后来的欺瞒之举。都是臣妾愚昧!臣妾无知!” 康熙听她一番肺腑之言,神色不觉缓和下来,又疑惑道:“梦中女子?是何等模样?” “梦中烟雾缭绕,臣妾看不清楚。”尘芳略一顿,道:“她只告诉臣妾,她名唤紫芫。” “什么——紫芫——”康熙登时脸色一变,猛得站起身道:“可是孝诚仁皇后?” 尘芳也是一愣,随即道:“臣妾不知。只知那女子自称紫芫。” “紫芫——紫芫——”康熙颓然坐下,喃喃自语道:“是你吗?是你的授意吗?” “皇上,您怎么在这里?太皇太后正一直找您呢?”赫舍里在文华殿的后殿找到康熙,不禁松了口气。 康熙见是她,赌气背过身去,脚不停地踢着后院内栽着的那棵松柏。 “怎么了?谁惹皇上生气了?”赫舍里奇道,久不见他言语,便道:“皇上既然不说,臣妾也不强求。臣妾告退了。” “你等等——”康熙急忙唤住她,迟疑了下问道:“适才朕和二哥比射箭输了,你可在心里偷笑?” “臣妾笑什么?”赫舍里不解道:“胜败乃寻常之事,有何可笑之处。没有人生来,就是只赢不输的。” “那你为何对二哥笑?”康熙不满道:“平日里对着朕,也没见你笑的那么欢?” “裕亲王是皇上的二哥,臣妾便也视为兄长。”赫舍里道:“裕亲王对臣妾只是感到亲切熟悉,多聊了几句。皇上难道会为这等小事,而耿耿于怀吗?” 康熙红着脸,呐呐道:“可是朕还是输给了二哥,朕可是皇帝啊!”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性情各异,技能参差,无完人也。为君者,不单论其一能一技,而在于能知人善任、任人唯贤。裕亲王所长便是行军打仗,此乃皇上之福,大清之幸。”赫舍里看着他略带几分酸意的神情,不觉笑意盈盈道:“玄烨!要知道,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巴图鲁,你会成为这世间最伟大的君主!” 康熙心头一热,激昂道:“朕一定能成为名垂清史,流芳百世的贤君圣主!朕若亲政,便理朝纲,除佞臣,削三番,整漕运。待到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之时,朕就带着你下江南,去塞北,将这天下的名山秀水都游遍,你看可好?” “好。”赫舍里执起他的手,无限向往道:“只要皇上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当然,有朕的地方便有你!”康熙突然拍着脑门,指着身后的松柏道:“既如此,你也该在这树上留个名。朕幼年读书闲暇时,便在这里刻了自己的名字。这名字,在树上孤零零呆了几年,今日也该有个伴了。” 赫舍里接受递来的匕首,倾身抚摸着树身下缘的刻字问道:“不知能留住几年?” “这松柏可以活上千年,咱们俩也就可以在一起呆上千年!”康熙笑道。 “千年?”赫舍里叹道:“若能有半百之年,便已知足了。” 待见她在旁刻完自己的名字后,康熙又道:“你这名字的花,朕找遍了整个御花园都没寻到?是希罕的花种吗?” 赫舍里拍着手中的泥泞,道:“御花园不敢种这种花?” “为什么?”康熙奇道:“是不易种植吗?” “紫芫,清香扑鼻,可用来做香料。”赫舍里微勾着嘴角,淡淡道:“紫芫,花中带毒,毒入骨血,终身成瘾。” 夜已入暮,宫灯散布,尘芳、珠木花、齐齐格三人自养心殿出来,只觉恍若隔世。 “云珠,我不是在做梦吧?”珠木花仍不敢置信道:“我们真的不用死了!我可以带着齐齐格回科尔沁了!” “是真的!”尘芳也红着眼道:“皇上仁慈,老天有眼。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咱们齐齐格福泽深厚,又有贵人相助!” 三人相携出宫,途经坤宁宫,尘芳突然停下道:“齐齐格,对着宫门磕个头吧!这是你皇阿奶曾经住过的地方。今日若不是她在天庇护,你娘和我,决不会如此轻易逃过此劫。” 齐齐格依言,对着阴森清冷的坤宁宫连磕了三个头。 一旁的珠木花问道:“你是怎知孝诚仁皇后闺名的?看皇上激动的那模样,我都愣呆了。” “只是机缘巧合罢了,当时我并不知道紫芫就是孝诚仁皇后,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尘芳望着沉寂多年的坤宁宫,感慨道:“能与这世间最伟大的君主比肩而立的,也只有那最美丽尊贵的皇后了!” 遗珠 梨树枝杈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忙碌地吐丝结网,八角的蛛网越结越大,却在一阵疾风骤雨过后,残破不全,飘零地挂在空中。 “如若在从前,你何来这般闲暇时间,观看这小小的蜘蛛织网。” 听到这恍若隔世的声音,胤礽身形一震,却仍背身望着回廊外的细雨,良久方道:“想起了你曾经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蜘蛛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尘芳走到胤礽身后,看着那树杈上的残网道:“在西方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有个少女,天生一双巧手,无论是针线、刺绣、纺织都做得精美无比。但她经不起别人的夸赞,竟然要和天上最聪明、手艺最好的女神比赛纺织。虽然她织的画很美,但她的自负和傲慢却激怒了女神,最终被女神惩罚变成了只蜘蛛。” “我记得,你当时还说过。这蜘蛛的故事在于告诫世人,即便再完美的人,在神的眼里,永远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可以将你羽化成仙,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胤礽凄凉地一笑道:“其实那时,你是想提醒我,即便皇上再重视包容予我,终究他是君,我是臣。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父子君臣,是这世间最难处理的关系。”尘芳不觉叹道:“若非逼不得已,皇上决不会出此下策。毕竟废储之事,大可动摇社稷安危,小则扰乱朝廷纲政。毕竟你——你是他最心疼的儿子。” “心疼?你看这是什么?”胤礽掀起左袖道,只见他的左臂上裹着层层白布,“这是剑伤,若不是我用手臂挡着,那剑便会刺进我的咽喉。” “这是何故?”尘芳惊讶道。 “他说我结党营私,意图谋逆。”胤礽冷笑道:“我想他心里既已定了我的罪,索性便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也不在乎他再废我一次。没想到,他听了当即就拔剑要杀我。” “你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尘芳更奇道:“竟惹得皇上发此雷霆之怒。” “不提也罢了。”胤礽回身道:“三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在这一剑中,也算是彻底断绝了。”忽见尘芳身后站着个人,待一细看,不觉愕然。 “齐齐格明日就要随珠木花回科尔沁了,皇上特恩准她来向你辞行。”尘芳道:“否则这咸安宫把守森严,我们又如何进得来?” “她——”胤礽望着齐齐格含泪的双眼,颤声道:“她要走了?” “是的。齐齐格要回到科尔沁的草原上,将来成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尘芳随即道:“齐齐格,给你阿玛磕个头吧。也算是报答了他对你的生育之恩。” 齐齐格抽泣着跪到胤礽面前,道:“女儿在这里给阿玛磕头,十三年的思念之情,尽在这一跪中!” 胤礽红着眼,良久方道:“我不是个好阿玛,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十三年来,齐齐格一直被人唤做是野种,心里对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曾抱怨痛恨过。可是当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所有的一切都已不重要了。齐齐格现在只想问您一句话?”齐齐格用衣袖抹了下脸颊上的泪水,道:“如若——如若早知道有我的存在,您会杀我吗?您会杀了我,以保自己的颜面清誉吗?” “我有过七个女儿,大多幼年夭折,现只有三格格和和六格格承欢膝下。可是她们都不如你这般,这般酷似我额娘——孝诚仁皇后。”胤礽蹲下身,抚着齐齐格的脸,哽咽道:“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如若早知道有你的存在,即便寻遍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齐齐格,我的女儿!你会成为这个宫廷最受宠爱的公主,你会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孩子,你会成为我心中的宝!如若——如若早知道有你的存在——” “阿玛——”齐齐格扑进胤礽的怀中,放声大哭道:“够了,有您这些话,齐齐格知足了!我再也不恨了,再也不怨了!” 看着父女俩抱在一处痛哭,尘芳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断续的哭声中,淅沥的小雨逐渐稀落。天空终于放晴,远处宫檐上架起了道七色长虹,色彩斑斓,绚丽夺目。 “我的确是想要谋逆篡位,你可以再废了我啊!其实做这个皇太子,我一点都不开心自在!这世上有谁似我这般,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还不得继位的?” 第53章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可以去地下见我额娘了!我要告诉她,你是如何夜夜软玉温香,坐拥粉黛三千!我要告诉她,你是如何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我要告诉她,你是如何巡幸江南,驾御塞北的!” “你把额娘还给我!你尝过自小就没了亲娘的滋味吗?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却是生母死祭的感觉吗?什么皇位宝座,江山社稷我都可以不要,但你能把额娘还给我吗!” 想到胤礽一句句刺痛心肺的话,康熙再也无法批阅奏章,抚着右腕缓步来到窗前,望着天际的彩虹,长叹道:“芫儿,是朕错了吗?是朕的错吗?” “玄烨,不要哭!”面无血色的赫舍里躺在康熙的怀中,望着窗外的雨后彩虹道:“多美的长虹啊,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有笑声和欢乐。” “芫儿,别离开朕——”康熙握着她冰冷的手,哽咽道:“朕不能没有你。” “人本就是独自来到这世上的,自然也要独自离开。我这一生,无愧于天地、父母,无愧与你和大清,无愧与这宫中一干人等。”赫舍里泪目盈盈,望着奶母怀中睡得香甜的幼子,叹道:“惟有亏欠这孩子太多,太多!” “朕会视他如己命,朕会册立咱们的儿子为皇太子,将来让他继承这江山社稷!”康熙用力楼着赫舍里的身子,泪水仍止不住黯然而下。 “世事变幻莫测,爱之至极,并非幸事。”赫舍里奄奄一息道:“这孩子——无论将来是一登九鼎,还是庸碌无为。玄烨——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朕一定答应——” “若是这孩子能继承大统,安登帝位,也就罢了。若——若是不能,只求你——留他一命,保他周全。” 一滴泪珠自赫舍里的眼角滑落,打在了康熙的手背上。他似被灼烫了般,轻抖着手道:“不会,朕怎么会呢!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最是无情帝王家。”赫舍里挣扎着问道:“你——可能答应我?” “好!朕答应你!”康熙忙扶住她急道:“你且别动。” 赫舍里脸上浮现出清淡的笑意,琥珀色的双眼逐渐呈现出近似透明的璃光,她将头轻轻靠在康熙的肩头,喃喃道:“我好舍不得离开你——玄烨!|奇^_^书-_-网|真想回到十三岁的那年——我站在兰花架下——回头第一次看见你——那时——真得好快乐——好快乐——” “芫儿——芫儿——”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尘芳道:“皇上对你也是爱至深,恨之切罢了。” “我不知道!”胤礽坐到廊下的团凳上,神色暗淡道:“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尘芳见他这般意志消沉,只得牵起齐齐格的手道:“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这里也并非是个久留之地。” “你——等等!”胤礽唤住她,迟疑地看了眼一旁的齐齐格。 尘芳示意让齐齐格先去房外等候,随即道:“还有事吗?” “梅儿!”胤礽望着她,长叹道:“这些年来,你总在躲避我,我有些话,一直苦无机会对你说。现下这般情形,再说也是无益。我只问你——” “什么?”尘芳冷然道。 “我知今生,已无法求得你的原谅。若有来世,来世我不是太子,不曾卷入这朝廷的纷争,不曾做出伤害过你的举动。你可愿意与我相伴一生?”胤礽期待的问道。 “不愿意。”尘芳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已许了胤禟生生世世,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我与他决不分离!” “绝情的丫头!”胤礽摇头苦笑道:“我早该料到你会这般说的。否则当年在德州,我也不会生那场大病了。”随即又招手道:“过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尘芳迟疑了下,方慢慢走到胤礽面前,欠身蹲下。 “我送你一道催命符。”胤礽望着她秀丽如昔的容颜道:“这世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我和他,你则会是第三个。但若有纰漏,你的性命朝不保夕。你可愿意知道这个秘密?” 尘芳想了想,坚定的点点头。胤礽随即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句。 “原来如此。”尘芳震惊之余,心中暗道:难怪他要带着那东西了。 “他是这么多皇子里,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你虽对我无情,我却舍不得你将来被老九拖累受苦。”胤礽淡笑道:“你如此冰雪聪明,一定能化险为宜。有时候运用得当,催命符也会成为保命丹。” 德州(上) 康熙四十一年,秋。 “日观邻全赵,星临俯旧吴。鬲津开巨浸,稽阜镇名都。紫云浮剑匣,青山孕宝符。封疆恢霸道,问鼎竞雄图。神光包四大,皇威震八区。风烟通地轴,星象正天枢。天枢限南北,地轴殊乡国。辟门通舜宾,比屋封尧德。” 德州府最著名的酒楼‘心阅居’的雅座内,一位身着莲青斗纹华服的儒雅公子,正站在窗前,望着艳阳下繁荣热闹的市集低吟。 “八哥好兴致啊!躲到这里来偷清闲了!”随着声轻笑,一对容貌出众的锦衣男女,掀帘走进雅室。 “你们也不是离了御驾,偷跑到这里来了?”雅坐上一位艳丽少女冷哼道。 “就你嘴刁。”胤禟白了眼自己的表妹,随即对一旁的尘芳道:“这家百年老店里,最出名的就是脆皮烤鸡,咱们难得随皇上南巡出来一回,定要尝尝。” “既然来了,自然不能错过。”尘芳笑道,随即又对胤禩道:“这首《夏日游德州》,气势磅礴,词采赡富。骆宾王不愧为初唐四杰,果然是少年神童,才华横溢。” “他的《送郑少府入辽》,立抒报国精神,格高韵美,词华朗耀。《于易水送人》、《在军登城楼》,更是壮志豪情,激荡风云之气。”胤禩也笑道:“故此,我最爱骆宾王的诗,清新俊逸,风骚一时无二。” 尘芳搭着胤禟的手坐下,又道:“只可惜,即便再是慷慨激昂,气吞山河,最后也落得伐武兵败,下落不明。唉,一代俊杰,淹没尘嚣。” 胤禩一怔,随即又淡笑道:“成王败寇,如此而已。功过得失,自有后世评定。” 一旁的婷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们一会诗词,一会后世的,别再说这些咬文嚼字的事,搅得我心烦。”说着,瞪了尘芳一眼。 “好,不说了。你现下胸口,可还发闷?”胤禩关心道。 “八福晋可是病了?”尘芳也忙问婷媛。 “不碍事。只是刚才走了两步,便觉得心里赌得慌,直想吐。”婷媛擦着额头的细汗道:“坐了会,可就好了。” 那边胤禟听了,疑惑道:“可是有了身孕,要不回去,让太医把把脉。” 尘芳见婷媛脸色一便,忙责怪道:“你一个男人家,知道什么啊?别胡说了!” 只见婷媛冷着脸猛站起来,拍着桌子道:“我一不舒服,难不成就是有身孕了?我知道你们这两年,心里都在嘀咕猜疑。是!我就是不能生养,又怎样?难不成还要休了我!” 胤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他随即大声道:“你嚷什么?我何曾说过这话了?你自己心里着急,也犯不着冲大家发脾气。你对不起的是八哥,又不是我们!” 胤禩皱着眉,拉住婷媛道:“别使小性了,九弟只是关心你的身子罢了,并无他意。”又对胤禟道:“婷媛素来脾气冲,你这做表哥的,怎得也和她一般见识,斗起气来!” 婷媛冷笑道:“他府里已有了个大格格,兆佳氏不是也快临盆了吗?现在,他自然是不愁子嗣了。哈,有人就是命好,还没正经过门,就已做了两个孩子的嫡母了!” 尘芳听了,心中一痛,却不得不对胤禟道:“八福晋这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胤禟早已面色铁青,起身指着婷媛道:“我三番两次地忍让于她,她倒得寸进尺了。今天若不好好教训她一下,他日岂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来!” 婷媛倒退了两步,颤声道:“你若敢碰我一根头发,我回宫后就告诉姑姑去!” “你去啊!我难道怕你不成!”胤禟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我额娘,是帮我这个儿子,还是帮你这个侄女!” 婷媛见他似真发了狠,吓得面色发黄,躲到胤禩身后,连声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吗?我再也不敢了!” 胤禩则上前拦住胤禟,示意道:“她都走了,你还不去追!” 胤禟忙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尘芳的身影,气得对婷媛咬牙切齿道:“回来再和你清算!”随即便追了出去。 婷媛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了!瞧他刚瞪着我的模样,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婷媛!”胤禩轻轻整理着她的衣襟,淡淡道:“该改改自己的脾气了。你总是这般口无遮拦,会得罪很多人的。” “我无怕!”婷媛噘嘴道:“那些人能奈我何?” “我怕!”胤禩和煦的眼神,刹那间变得严苛锐利,“我不想无谓地树立些敌人,我需要的是皇室宗亲、兄弟子侄的鼎立支持,需要的是朝廷忠臣、封疆大吏的全全拥戴,我需要的是一个德容兼备、可以母仪天下的妻子!” “胤禩——”婷媛一顿,哽咽道:“可是我——我——” “没关系的,婷媛!”胤禩将她带入怀中,柔声道:“我们还年轻,将来一定会有孩子的。即便你终无所出,那又能怎样?你是安亲王的外孙女,和硕额驸的女儿,我的福晋。 第54章 能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成为那坤宁宫的女主人!” 婷媛破涕为笑,揉着眼睛道:“可皇上总是说,要多子多孙,才是兴旺发达之兆啊!” 胤禩浅笑着,眼含讥讽道:“是吗?我却想,有时候儿子太多了,也并非是件可喜之事!” 尘芳走在忙碌的街市上,茫然地望着一个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酒香扑鼻,笑语入耳,往来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贫穷贵贱,脸上皆洋溢着勃勃生机,眼中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她陡然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置身于闹市中,却浑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曾经的时代早已不能回去,如今所在的世界中,至爱的亲人、贴心的朋友也一个个永远的离开了她。环视四周,自己身单影孤,遥想一生,晚景不堪凄凉。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尘芳不觉口中轻念道。 胤禟在远处,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身影。刚想开口呼唤,却见她颓然地走到街角一处的石阶上,席地而坐,蜷曲着身子,怔怔地望着川息的人流。那一脸的仓惶无助,若有所失,令自己心如刀割,举步艰难。 “胤礻我,为什么她总是那般的不开心,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记得一次和十弟醉酒后,他扯着胤礻我的衣襟问道:“我为她放弃了那么多的理想、抱负,难道这还不够吗?” “女人啊!我也搞不懂啊!”胤礻我打着酒嗝,道:“我府里的那几个,成天的争风吃醋,搅得我不得安宁!” “她似乎从来不会吃醋!”胤禟面红耳赤地嚷道:“我不知道她是宽宏大量,还是故作大方。可是婷媛说得对,世上哪有不吃醋的女人?除非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我——” 说到此,胤禟突然用力摇头道:“不,不会的。她喜欢我,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胤礻我指着胤禟,大声笑道:“九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犹豫,不自信了!哈哈——” 胤禟气恼得推了把他,道:“你敢笑我!你懂什么!” 胤礻我顺势倒在地上,丢了酒壶,喃喃道:“是啊,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九哥,看着你这一路走了,我都怕了,我不想懂这些,我不敢懂这些,我怕啊——” “我也怕!我也好怕啊!”胤禟躺到胤礻我身边,自言自语道:“梅儿,我怕看见你的眼泪,怕看见你的忧郁,怕看见你——你眼中的绝望!” “有人坠搂了!有人坠楼了!” 听到喊声,尘芳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一群围观的百姓,在那里七嘴八舌道。 “是百花楼的妓女!” “小小年纪,就做这行当,真是不要脸!” “长得倒还清秀,可惜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死了干净!死了一了白了!” 尘芳拨开人群,只见一个打扮俗艳的少女倒在血泊中,身体不断抽搐,泪痕布纵的脸上尽是厌世绝望之色。她心中一酸,走过去,紧紧握住少女的手道:“别死,别放弃!生,是为了死得其所,死,是为了生得喜悦。用死来逃避生的痛苦,最是无能!” 少女早已听不清话,只是用力的握住尘芳的手。她想扶起少女,却奈何身单力薄,而围观的百姓皆漠视冷然,不予援手。 “我来!”胤禟走进来,一把打横抱起少女。 “你——”尘芳望着他一身沾染了血渍的锦衣,想到了他的身份,不觉道:“唤个侍从来吧,若让他人看见了不好!” 胤禟不语,转身离去。落日的余晖将胤禟的背影,拉的更为修长。尘芳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轻浅的脚步,踏着他遗留在地上的影子。 胤禟,第一次发觉,我和你竟是如此的贴近。近得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近得似乎可以触摸到彼此的灵魂,近得似乎那百年光阴只在弹指一瞬间! 德州(下) 康熙第四次南巡至德州,一时间德州府各处官员,皆奔相忙碌,安排各项接驾事仪,调运马匹粮草,停定船只。 这日尘芳由于前夜睡晚了,到天已大亮,听到屋外有打扫、走动之声,方朦胧地睁开眼。却猛见胤禟坐在床前,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不觉面红道:“你怎么进来了?剑儿呢?那丫头又跑去哪处贪玩了?” “你这房间,别的男子皆不能进,唯独我可以。”胤禟替她捻着被子道:“谁让你是我的福晋呢?” “是未过门的。”尘芳拍开他的手,啐道:“成日里在旁人面前碎碎念,也不知道害臊!” “你还在为昨日那些个官家太太,喊你九福晋的事生气啊!”胤禟摸着被拍疼的手背,笑道:“下手可真狠啊!你就不心疼吗?” “你出去,我要换衣裳了!”尘芳也不理他,指着房门道。 “我才不出去呢!”胤禟索性倒在床上,悠哉道:“你又能奈我何啊!” 尘芳冷哼了声,将被子一把往他脸上蒙过去,信步下了床。来到梳妆台前,但见菱镜中的女子,面若芙蓉,柳眉积翠,美目生辉。 她梳理着长发,见胤禟在那边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禁道:“你发什么呆呢?” “咱们什么时候成婚啊?”胤禟脱口而出道,随即红了脸,忙纳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直搔脑袋。 “还有一年,我就守孝满三年了。”尘芳抿嘴轻笑道:“看你急得,这大凉天的,竟然满头是汗。”说着,拿起一旁的手绢,起身过去,替他拭着额头的汗珠。 雪衣轻纱,幽兰芳蔼,柔情绰态。胤禟哪受得了她这般的柔情蜜意,一把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滚烫的手轻抚那如凝脂般滑嫩的肌肤,沙哑道:“你这可是在诱惑与我?”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尘芳眼中带着丝玩味,道:“我可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你若等不急了,咱们就先洞房花烛吧!” 胤禟凤目如同燃了团火焰般灼热,他喘了口气,勉强镇定道:“这与礼法祖制不符,万万不可!” 尘芳垫脚凑到他耳边,吹着热气道:“既知与礼不符,看你还敢再擅自闯进来吗?现下心里,定时难受得很吧?” “你耍我!”胤禟咬牙切齿道:“你个坏丫头,看我怎么罚你!” 尘芳噗哧地一笑,躲了开去。两人便在房内追逐嬉戏起来。 正在清扫庭院的侍婢、太监们听到房中传来的嬉笑声,皆忍不住笑了起来。沉寂了一阵,忽又听到房中传来胤禟严厉的斥责声,以及尘芳据理力争的娇喝。 “不行,那个女子身世如此不堪,莫说是做你的侍婢,便是踏进紫禁城,都嫌她脏!” “她也是逼于无奈,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去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什么身世不堪,你根本是在搪塞我罢了!昨日德州防守尉送了个两个小戏子给八阿哥,他又分别转送给你和十阿哥,你怎么不拒绝!” “你简直不可理喻,那是两码事!” “那一百两黄金呢?大清国就是因为有了这些贪官污吏,才弄得民不聊生,百姓卖儿卖女,才有了卖身葬父,凌辱跳楼的青楼女子!” 一干人听得面面俱唬,又惊闻一声暴喝,只见九阿哥冷着脸,摔门走出来,忙都屏息俯首,不敢言语。待九阿哥走出庭院,见房内并不动静,忙草草打扫完毕,各自散去。 待用过午膳后,尘芳独自一人在行宫的园林中散步。德州府这座用来接驾的行宫,原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别院,后经扩建修造,才有了至今的规模。但见全园景色简洁古朴,落落大方,不以工巧取胜,而以自然为美,颇有苏州园林之纯简之风。 刚穿过个回廊,忽见眼前明黄一闪,忙欲转身回避,却被唤住,不得不下跪请安。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需行此大礼?”胤礽刚伸出手,却被她退身回避,不觉失落道:“听说去年冬天,你大病了一场,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回太子殿下,奴婢一切安好。”尘芳面无表情,冷淡道:“奴婢出来晚了,该回去了。” “小敏之事,并非我所授意。”胤礽挡在她面前,急道:“你可信我?”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奴婢岂有不信之礼?”尘芳冷笑道:“人既已死,便没有什么可计较了。” “是我做的,不会否认,不是我做的,也决不担这虚名!”胤礽恨声道:“安巴灵武被大阿哥和老九送进了死牢,难道你不曾听说吗?” “知道有此一事,但是即便如此,也于事无补了。”尘芳红着眼,大声道:“小敏死了,即便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把小敏还给我了!” 胤礽无语,良久方道:“伤害你,并非我所愿。” “我知道。”尘芳揉着眼角,道:“可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敏的无辜枉死,却与你、我皆脱不了关系。所以太子殿下,请不要再来打扰奴婢了!” “如若能放手,我早放手了。如果能忘却,我早忘却了。”胤礽微颤着唇,无奈道:“可是我却做不到!梅儿,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回到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吗?” “回不去了。”尘芳撇开脸,沙哑道:“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是老九吗?”胤礽冷笑道:“你真得认为,他是个可所托终身之人吗?再过两日,他便自身难保了,你还想指望他吗?” 第55章 “此话何意?”尘芳面色一僵,定眼望着他。 胤礽冷笑不答,却见尘芳突然用种很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禁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是你——”尘芳眼含悲哀,伤感道:“原来竟是你!” 六合鬼祟地环视四周,见并无旁人,暗松了口气,哼着小调,推门而入。才跨进门槛,当即吓得趴倒在地。 胤禟对身旁的崔廷克道:“就是这个吃里爬外的奴才吧!你看着他进了太子住的院子?” “是,奴才按照主子意思,留意今日各处下人的动向。除了两个丫头,出去采办女眷们的随身用物外,咱们府里选出来南巡随侍的奴才里,就只有他今早出了院子。奴才尾随着,看他到了太子那里。”崔廷克边道,边狠瞪着六合。 六合浑身打战,不住地磕头道:“九阿哥饶命啊!九阿哥饶命啊!奴才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贪财,做了这等下贱的事!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早就怀疑自己府里有内奸。”胤禟冷笑道:“看你长得也还算机灵,怎得就这般容易上钩呢?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他站起身,淡漠道:“小崔子,念在他服侍了我两年的份上,赏他个全尸吧!” 六合登时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胤禟冷哼着走了出去。 “原来是在做戏!”胤礽伤心地望着尘芳,道:“你却和着老九,一起骗我!” “是你暗布眼线在前,又怎能怪我们拔暗桩于后?是到如今,你我已势同水火,无法共处了。”尘芳闪过他,决然离去。 “梅儿!”胤礽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如被掏了心窝般得难受,不由绝望的喊了声,随即砰然落跪。 尘芳听到声响,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何要这样?为何这样!” 明黄的衣角在秋风中翻卷,五色祥云金丝腾龙匍匐在地,腰间的麒麟玉佩发出阵阵清脆的哀鸣。面前这个男子自出生以来,上只跪天地,下只跪君王;他傲视群臣,典阅三军;他一呼百应,万众捧举。而此刻,他却这般低微地跪在自己面前,毫无尊贵可言。 “如若在从前,看到你这般情形,我定会心痛不已。”尘芳苦笑,摇头道:“可是如今,我看着你,只觉得很可怜。胤礽,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胤礽闭上了眼,一滴清泪滴落在肩头。 待再睁开眼,看着眼前空旷的园林,他颓然地站起身,只觉双腿生麻,景物旋转。原来下跪的滋味,真得不好受,很不好受! “太子殿下!” 路过的宫女发现晕厥过去的皇太子,尖声惊叫着,打破了寂静。康熙的南巡之旅,便在皇太子这次突如其来的急病中结束了。 “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胤禟站在房中,面色不善地问道。 尘芳抬眼看见他,心中一热,迫不及待的扑进他的怀中。胤禟踉跄的倒退了两步,方稳住身形。 “你倒会卖乖,每次淘气后,就爱撒娇。”胤禟道,俊逸的脸上尽是宠溺的笑意。 “我也只向你撒娇而已。”尘芳甜声道:“只会是你。” 胤禟,这一次,我摒除了心中一切的迟疑,毫无犹豫地跑向了你的怀抱;愿意将自己与你的命运交溶相系;希望能够象这般永远抱着你,不再放开! 绵凝 绵凝将盛着牛乳子的白玉瓷碗自温水中取了出来,用小银勺子兜来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方端进镂花描漆食盒内。 一旁值事的厨娘笑道:“这些小事,姑娘吩咐个小丫头做便是了,何劳你每回都亲自跑一趟呢!” “这牛乳子,福晋每晚睡前都要吃的。我怕底下的人弄得不干净,抑或是温烫了,抑或是放凉了,喝了伤胃。”绵凝擦着手道。 “姑娘真是心细,难怪这贝子府里,福晋最疼的就是你和剑柔姑娘了。”厨娘看着绵凝的脸,不禁赞道:“瞧这模样、打扮,一般人家的小姐站出来,都没这样的体面。” 绵凝浅笑了下,又道:“天也渐热了,这牛乳子搁久了容易坏,可要妥善放置才好。” “每回外面的采办送进来,我都将那牛乳坛子盖上层薄纱,放进后院的八角井中凉镇着,便可保鲜三五日的。”厨娘忙道。 “倒是个好法子。”绵凝点头道:“若是吃了坏了的牛乳子,可是要拉肚子的。福晋身子虚,可禁不起那折腾。” “这是自然,若是有个差错。岂是我们这帮奴才担当得起的。”厨娘连声道。 “您老也别这般紧张,我只不过白提醒两句罢了。每回我不都是要先看过,尝过吗?出不了什么纰漏。”绵凝抿嘴笑道:“即便是被下了毒,不也是我先倒下吗?” 厨娘听了顿时黄了脸,连声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可是会掉脑袋的啊!” “我唬您老呢。”绵凝端起食盒,冷笑道:“我就不相信,还敢有那胆大包天的人,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说完,便走出了厨房。 一路上,丫头、太监、嬷嬷们见了绵凝,忙都迎前问好,她淡笑着一一点头,待走进院落,便听到剑柔在房内的训斥声。 “你在这屋里也算是老资历了,怎得就这般的眼浅手短!这些年,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竟还贪图那几两银子?” 似有个丫头低涕着辩解了两句,剑柔越发的火冒三丈。 “硬塞的?你就不会砸回去吗?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才十两银子就值得你这般垂涎?福晋平日里亏待了你不成?” 绵凝掀帘走进去,放下食盒,瞅了眼内屋,方知尘芳不在,这才道:“算了,才吃了晚饭,何必动这肝火伤身呢?什么大不了的事,扯着嗓子骂,搅了大伙的清静。” 剑柔指着跪在地下的一个青衣小丫头道:“昨儿,陕西守巡道员的夫人到府里来做客,我眼瞅着这小蹄子收了人的银子。若不是被我搜了出来,她还想矢口否认呢!真是个没脸皮的贱人!” “好了,才那点碎银,收了便收了。”绵凝向那丫头使了个眼色,又道:“这些孩子也可怜,家里都是有拖累的。不似咱们这般无牵无挂,就让她拿去贴补家用吧!” 剑柔眼见那小丫头猫身跑了出去,正欲追上,却被绵凝拉住道:“你以为格格不知道这些事?她也是体谅这些人的艰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咱们就冷眼看着,只别让他们犯大错不就是了?” “你就是这般软弱怕事。”剑柔气得跺脚道:“我难道就是铁石心肠吗?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儿,没过苦日子过吗?我是怕又有哪个黑心肠的,收了银子便下毒手。若非如此,当年那孩子——” 绵凝急忙捂着她的嘴道:“你忘了,咱们可是发过誓,不再提及此事的。那一对冤家好不容易安生得过了两年,你何必挑起这话茬呢?” 剑柔点点头,待绵凝松开手后,方压低声道:“我只是心里不甘罢了。那日我明明看得真切,告诉了格格,为何到头来还是那般下场。” “不怪你,是命中注定的。”绵凝神色一僵,又道:“都过去这些年了,你竟还惦记着此事?” “能忘了吗?”剑柔脸上流露出懊悔之色,哽咽道:“我且不说,格格更是忘不了。那日,我陪她逛园子,看到了乳娘正带着大阿哥在捉蛐蛐。格格看了许久,冷不丁地说了句‘若那孩子活到如今,也能和弘政一处玩耍了吧。’当时我心里,真比剜了块肉还难受。” 绵凝听了,也红着眼,呐呐道:“格格宁愿自己心里苦,也不会表面上显露出来。但凡她能说上几句话,贝子爷岂有不听不依的。若当年她将心里的事,都说了出来,就不必跑回盛京老家去了。” “什么事?”剑柔愣了下,见绵凝摇头不语,便道:“我不管从前的那些,可是如今,我最看不得这屋里的人手脚不干净,还有就是你这般的心慈手软!” “剑儿!”绵凝握住她的手,长声叹道:“放心吧!我的心里明白的很。” 曾经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她,总能在朦胧中,感到额头那怜惜的轻抚,听到耳边那婉转的低语。当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张清艳脱俗,苍白疲倦的笑颜。 当被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踏入紫禁城后,面对身旁的天皇贵胄,娇客千金,她是那样的惶恐、自卑,但在最无助时,总会被搂进那温馨的怀抱,得到安抚和勉励。 当时光转逝,看着那灵动的双眼中逐日增添的悲伤和绝望,望着那纤瘦、单薄却仍坚持、屹立着的背影,才明白,原来比容颜更美丽、惑人的是那坚贞不屈的灵魂。 “格格说你心里有人了,是真的吗?”曾经,剑柔好奇的问道。 她一笑,喃喃道:“是吗?也许吧。” 那个人,是她此生最尊敬、爱戴的主人,是她黑暗人生中的曙光,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女神! “剑柔!”绵凝秀丽的脸上闪过寒意,斩钉截铁道:“为了格格,即便是杀人放火,我也会毫无犹豫!” 康熙四十二年的秋天,温馨恬静的阳光洒在御池上,金秋的微风和煦轻柔,吹拂地人昏昏欲睡。 “这绣的是什么啊?” “梅花!”绵凝笑道,待抬头望见一张清冷淡漠的脸时,随即变了脸色。 她挣扎着想从树下站起来请安,却猛地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手指已被绣花针刺破,只见一颗饱满圆润的血珠,自食指间沁出。 “真是莽撞!” 第56章 胤禛拉过她的手,替她吸去了指间的鲜红。 绵凝不觉一时愣在那里,却听胤禛淡笑道:“听说你去年才进的宫?是董鄂格格在南巡伴驾途中买的丫头。祖籍是哪里啊?” “回四阿哥,奴婢祖籍德州。”绵凝回过神道,退缩着抽回了自己的手。 “德州?”胤禛打量着她,道:“是个好地方,可惜上回南巡,我没去成。” 明黄色的穗丝在微风中轻抚着他石青色的衣角,绵凝低头不语,只望着那腰间的九龙玉佩发怔。 突然听到远处凉亭内一阵喧哗,两人回头望去,但见一身着石榴色瓒丝旗袍的丽人,正缓缓走过来。襛纤得衷、云髻峨峨,巧施粉妆的脸,比那吐蕊牡丹更多一分娇艳。 胤禟正与胤禩、胤礻我在赏菊聊天,听到背后的抽气声,回首却见尘芳正婷婷婀娜地向自己走来,惊艳地站了起来,良久方道:“你——你这身是——” “三年守孝已满,该是脱去素衣换红装了。”尘芳浅笑着,两颊的梨窝深陷,“我刚从慈宁宫过来,皇太后下旨,命我们下月完婚。” 在胤禟欣喜雀跃的欢声中,绵凝的肩膀被一双用力的手紧紧按住,只听得那蛊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道:“难道你一辈子,就只做个屈居人下的丫头侍婢吗?你不想象你主子那样,成为人上人,成为阿哥的女人吗?” 绵凝回首,终于在那双平淡无波的眼中看到了点星星之火,那是在逐渐旺烧的燎原之火,那是可怕得令人发颤的权欲之火。 “不行,我不能让你涉险。”尘芳一口拒绝道:“那个男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若被他识破,你会有灭顶之灾。” “奴婢不怕!而且他会相信奴婢的。”在尘芳狐疑的目光中,绵凝决绝道:“奴婢不能回头了。他也许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但他是个男人,一个男人一旦得到了女人的身子,就会认为已得到了女人的忠诚。所以他会相信奴婢的!” 大婚 倾城名花为谁开?自是富贵帝王家。 宫灯成对,凤雉偕双,金鼎御香,马蹄踏花。在愉悦轻快的喜乐声中,八个太监抬着着一顶金顶黄绣凤舆,缓缓向固山贝子府走来。沿途百姓争相观看,人群挤攘,欢声震天,待八人大轿抬进贝子府,更是香烟缭绕,彩带缤纷,处处灯光辉映,乐声喧昂。 喜轿抬过了洞房前的火盆,一身礼服的新郎走出来,向轿门连射了三箭,喜娘方掺着新娘子跨出了轿子,将手中红绸扎口,内装五谷杂粮的宝瓶递到新娘子手中,又扶着她踏上红毯,跨过了洞房前摆放着的马鞍,进入洞房。 长明灯跃,新床内,新郎新娘左右并肩而坐,衣襟相叠。胤禟取过如意秤,伸到红盖布下一挑而落。 尘芳抬起眼,望着面前清俊亮逸的面容,不禁含羞一笑。气若兰芳,玉颜光润,妙目流转间,顾盼生辉。 胤禟握住她的手,不禁轻语道:“你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尘芳心头一热,只望着他无语。双目交会,灵犀相映。 由于已在宫中拜过天地、祖先,父母、长辈,两人喝过交杯酒,吃了面食后,便算是礼成。待喜娘一干人刚走出新房,便听到远处胤礻我高嚣的叫嚷声,胤禟猛地站起来,拉起尘芳就往房后走去。 “你做什么?”尘芳讶异道。 “去年胤礻我大婚时,我灌得他当晚都不能洞房,今日他岂会饶过我。难道咱们还呆坐在房里,束以待毙不成!”胤禟回头,眼中发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不能吃这亏啊!” 尘芳红着脸,啐道:“满肚的花花肠子,不正经!” “孟子都不是说食、色,性也吗?”胤禟笑道:“圣人都且如此,更何况我一个凡夫俗子呢?” “你呀,就会强词夺理!”尘芳见他牵着自己穿过荼蘼花架,越过了水榭,走到一处幽静地,疑道:“这是何地?带我来此作甚?” 胤禟颔首不语,待两人转过处玲珑大山石,只见眼前霍然是一片开阔的梅林。但见梅杆劲俊,昂扬向上,枝繁花茂,圈团点蕊,空气中弥漫着淡若无息的冷香,沁入心脾。 “你还记得?”尘芳惊喜地捂住嘴,不敢置信地望着胤禟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还未到隆冬,你怎能让梅花开放的?” “这是我特地让人从杭州运过来的树种,那里四季较北方温暖,梅花向来早开晚谢。待到前两日,我见梅树上已结了花蕾,便命奴才们在每株树下摆上暖炉。今日咱们大婚,梅花吸取了热气,正好适时开放。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没白忙一场。”胤禟看着满目的红梅,嘴角挂着笑意道:“在察哈尔的那个雪夜,我问你可有即便呆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厌烦的地方?” “我说如果能有一片梅林,夏日的傍晚坐在树下喝着青梅酒纳凉,冬日里则欣赏着红梅吐艳,独立冰雪,春天交芒种节时,在那里祭饯花神,秋天则在林中临帖读书。如果是这样,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厌烦。”尘芳红着眼,低声道:“你竟还记得,你竟还记得——” “自然记得,你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如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怎能忘得了?”胤禟捧起她的脸道:“梅儿,有了这片梅林,你可就要和我待上一辈子,都不许说厌烦了。” “一辈子?”尘芳自言自语道:“我们真得能一辈子在一起吗?” “这是自然了。”胤禟刮着她的鼻尖,笑道:“自今日起,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了。我和你夫唱妇随,白头偕老。咱们生一大堆的孩子,儿子们就跟着我去狩猎行军,女儿们则和你学诗词书画。咱们的孩子定是个个漂亮伶俐,人见人爱,将来还会有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 见胤禟说得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尘芳不觉心头发酸,泪水止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打湿了艳红的凤褂。 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多么美好的憧憬,多么美丽的遐想!可是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都只是黄梁之梦!待到帝星陨落时,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梅儿,你这是怎么了!”胤禟猛见她一脸的泪痕,吓了一跳,忙紧张道:“你不开心吗?是身体不适吗?” “不是,都不是!”尘芳抱住他道:“对不起,阿九!对不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胤禟面色发白,颤声道:“你是不开心吗?是不愿意做我的福晋吗?” “我是太开心了,开心得都落了泪。”尘芳抬头,手指抚过他冰冷的唇道:“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好得我都不知,该如何还报你这份情义。” 胤禟缓过脸色,随即笑道:“那还不简单,从此刻起,你都要听我的话,不许淘气,不许使小性子,不许——”见尘芳脸色越发难看,忙道:“我哄你呢,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我便知足了。” “这些都不够,太不够了!”尘芳闭上眼,贴着他的胸膛低喃道:“真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不——不是停止,是倒流,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啊!”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明珠府中初遇你那刻,我定会牢牢记住你稚气未脱的脸,将你童年的身影嵌印入心底。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你毅然跳入枯井,与我相伴的那一夜,我定会明白你少年翕动的心,将你的那份纯情收藏在心底。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我离京前的那个寿夜,我定会将你炽烈热情的吻,当作是最美好的礼物珍藏在心底。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察哈尔的那个雪夜,我定会敞开胸怀,接受你的那份深情,将你的爱铭刻在心底。 若时光真的可以倒流—— “阿九!”尘芳揽上他的肩,望着那双深邃浓情的眼道:“若能再活一次。我定会专心致志地等着你的出现,决不看向其他人,决不会让你再受那般的痛苦了!” “有你这句话,我便知足了。”胤禟一把抱起她,沙哑道:“胤礻我一伙也该离开了,咱们回洞房去吧!” 花语情浓,暗香浮动,纱窗下人影纠缠,星月娇羞。 尘芳紧张地闭上了眼,在胤禟火热的吻中,突然感到了身下撕裂般的疼痛,不禁失声而喊,泪水夺眶而出。 胤禟将那声痛呼含入嘴中,舌尖的纠缠暂化去了几分痛苦,“梅儿!梅儿!我的梅儿!我的宝贝!” 听到那一声声心醉的低喃,尘芳忍不住睁开眼,望着他道:“知道为何处子,都要忍受这初夜之痛吗?” “这还有缘由吗?”胤禟一怔,反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 “那是为了让女子,能够记住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参杂着痛苦的记忆,才是最深刻的,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尘芳抬手抚去他额头的汗珠,道:“所以阿九,此刻我好开心。开心这样的痛是你带给我的,开心这一夜将会成为我一生的回味。” “傻丫头!”胤禟轻斥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你怎竟说些丧气话,我可要生气了。” “不说了!”尘芳转即笑道:“若再说一句,你便罚我!” “我现在便要罚你!”胤禟眼色越发的深沉,“这些年你欠我的债,我可要一笔一笔都清讨回来,你恐怕是要还上一辈子了!” 情到浓时人憔悴,爱到深处心不悔,惯看花开又花谢,却怕缘起又缘灭。 卫氏 大婚后,尘芳见婉晴将府中的各项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便也不愿接手管理,将这当家的大权拱手让给了婉晴。 第57章 旁人都道不可思议,惠妃更是气得直翻白眼,唯有胤禟素知她是个不爱搭理琐事的人,便也应允了。 这日午后,尘芳自翊坤宫请安出来,沿着树荫下的碎石小径漫步而行。此刻已是康熙四十三年的暮春,只见处处新绿,花团似锦。一路走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咸福宫外,想到卫氏新近由嫔晋升为妃,自己还不曾当面道喜,便适机走了进去。 刚走进宫门,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问了个小太监,方知良妃久病多时,忙快步跨入内室。 卫氏见是她,挣扎着自床上坐了起来。 尘芳请过安后,来到床边道:“尘芳竟不知娘娘您病了,若不然,早该来探病问安了。” 卫氏一头青丝垂落胸前,面容憔悴,双目黯淡,她微喘了口气道:“前段时候是你的好日子,我怕冲了你的喜气,特意嘱咐胤禩不要在你面前提及此事。” 尘芳颔首,又环顾房内,见四壁雪白,全无字画挂件,红漆桌案上只有一个美人花瓶,且也无鲜花供着。不禁冷着脸对一旁的宫女道:“娘娘贵为四妃之一,这房中怎能这般的素净?莫说我一个旁人看不过去,若是皇上、八阿哥面前,你们这帮奴才更不能交代!内务府每月的供例,皇上素日的赏赐,都到哪里去了?纵是贪图小利,也不能这般显露吧!” 两个宫女忙跪下连称不敢。 卫氏摆手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愿收拾的。”又打发了那两个宫女下去,方叹道:“我知道你这孩子面上虽看去冷淡,其实是个热心肠。只可惜我没那福气,让你唤我一声额娘。” 尘芳一愣,又忙笑道:“婷媛也是极好的,娘娘难道不满意这媳妇吗?” “满不满意,不在于我,而在于胤禩。”卫氏语重心长道:“世事便是如此,往往在阴差阳错间,便已决定了人一生的悲欢离合。婷媛出身好,家世好,对胤禩也是真心实意,但是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 “娘娘的心思太过沉重了,眼前还是养病要紧。”尘芳替她拢着被子道:“万事皆有定数,何必思前想后,为难自己呢?” “你这丫头,却只会说别人。”卫氏虚弱地笑道:“我冷眼看来,你也不是个会省心的人。” 尘芳抿嘴笑道:“娘娘果然慧智兰心,尘芳在您面前,真是无可遁形了。” 卫氏想是累了,闭上眼静思了会,突然问道:“孩子,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不远远地逃离,这座用黄瓦红墙打造的牢笼呢?” “娘娘这话是何意思?”尘芳眼神闪烁,牵强地笑问。 卫氏缓缓睁开的双眼中,有着洞悉世事的清明和深沉隐讳的无奈。她拉着尘芳的手道:“看着你,就如看到了过去的我,实在是太累太辛苦了。” 听了这话,尘芳心中酸涩,良久方道:“不是不想逃,只因舍不得。” “舍不得——”卫氏呐呐自语,随即望着尘芳摇头道:“幸而你不是我,幸而你比我,还多了这一份舍不得。” “娘娘——”见尘芳还想说什么,卫氏又闭上眼,挥挥手道:“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替我把门带上,我想睡一会。” 尘芳迟疑了下,见她确是精神不济,只得跪安退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卫氏睁开眼,摸索着自床褥中掏出柄紫竹箫,揣入怀中轻语道:“我也舍不得,舍不得你啊!你怎能这般绝情,这般绝情的离开我!” 泪水打湿了枕巾,沿着锦缎上的青花纹路,逐渐蔓延开来。 “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你猜,我今日遇见个人,知道长得像谁吗?” “我只是说说罢了,何曾动心了!她是首辅索尼的孙女,后妃的待选之一,岂是我能冒犯的!” “我几时说过,嫌弃你出身低贱了!若有这念头,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就是你,没有人可以替代得了,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包括你的出身,你的家人,你所有的好与不好,我都喜欢!” “你现下年纪还小,待到过几年选秀时,我便可将你要了过来,正式迎娶你过门!” “皇上亲自送大行皇后梓宫,去了北沙河巩华城殡宫。我现下不便提及赐婚之事,你暂且在宫中忍耐些时日吧!” “我被派去陕西平定三番之乱,你待在宫中,凡事都要忍耐,待我回来后再做打算。” “皇太后昨儿给我指婚了,新婚在即,你的事只得拖后再提。对不起,我知你必会生气的,但是我也无可奈何啊!” “我和皇上提了咱们的事,他应允了,过两日便会让内务府办理。这是最后一次的道别,从今后咱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当日复一日的等待终于要结束,多年来的期盼即将成为现实时,当时还是宫女的卫氏高兴得一夜无眠,索性来到紫禁城东边的文华殿前,等着旭日升起,等着全新的一日的到来。 夏日的夜风撩人,蝉翼噪鸣,在星空下,她望着如玉带般贯穿天际的银河,憧憬着未来美好而甜蜜的生活,逐渐地进入了梦乡。 当被一阵疼痛惊醒时,才发觉自己被紧搂在一个男子的怀中。明黄的滚龙绣袍映入眼帘,卫氏吓得无法言语,只听得耳边传来的低泣声。 “芫儿,你终于回来了!朕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朕,舍不得离开保成!朕每当想你了,便会来到此处,看看那棵松柏,看看你刻的字!六年了,你整整离开朕六年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你怎么能如此待朕——让朕这些日子受尽煎熬!” 待到被凌空抱起,向文华殿内走去时,卫氏方回过神来,推攘着那宽阔的胸膛,哭道:“皇上,我不是芫儿!您认错人了!皇上!” “你是!你是朕的芫儿!这回朕再也不会放开你了!谁也不能将你,再从朕的身边夺走!谁也不能!”康熙斩钉截铁道,望着她的眼神却是迷离的,似透过她的身体,在看着另一个人。 文华殿的大门被轰然关上,阻隔了东升的第一抹曙光,卫氏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承受着随后她人生中永无休止的黑暗。 “听宫里的人说,皇上宠幸了一个辛者库罪籍的宫女?原来竟是你!哈——哈——难怪今日他改口,不再赐婚了!原来他自己已捷足先登!我真是个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你不用狡辩!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自此后,你我以前的情份一笔勾销!你就安心的待在宫里,做个皇帝的女人吧!将来封嫔晋妃,一门荣耀,鸡犬升天!” “这还给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不许你再碰我!不许你再喊我的名字!你肮脏得令我恶心!” 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紫竹箫,卫氏望着那决然离去的身影,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亮炫目,那是她最后一次望着爱人在眼前离去,真正的最后一次。 宫中的岁月,在每日的思念中弹指而过,康熙的恩宠也逐日淡薄。她知道皇上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着他人的影子,可毕竟她不是那个芫儿,不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孝诚仁皇后。透过自己的眼睛,皇上流露出得是更多的失望和后悔。 “朕该如何补偿你呢?以弥补朕犯下的过错?” “皇上的不闻不问,便是对臣妾最好的补偿。” 于是卫氏的荣宠,便如烟花般一响而散。看着旁人在那边明争暗斗,御前争宠,她却顾步自封,独守寂寞。 直到去年的六月,卫氏正在擦拭着紫竹箫上的尘埃,胤禩突然跑进来,扑到她怀中哭道:“额娘,二皇叔薨了,这世上唯一疼儿子的人都走了!额娘!儿子以后该怎么办啊?” 手中的紫竹箫跌落在地,卫氏苍白着脸,惶然道:“他走了——他竟然这样就走了——” “额娘!您——”看着卫氏颤巍巍地站起身,胤禩慌张道:“您没事吧!” “额娘没事!”卫氏凄凉地一笑,艰难地捡起地上的紫竹箫,喃喃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负心汉,个个都是绝情人!这样走了也好,走了心里便清净了。” 在胤禩的惊呼中,卫氏颓然倒地。 在黑暗吞没之前的那一瞬,她眼前仿佛看到了嬉戏的少女,挥手奔向那金甲铠衣的背影。铠甲男子转过身,黝黑的双目如夜幕般深邃宽广,在看到少女时,脸上随即闪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福全!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可知,我已等你好久了!” 秋枫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 胤禟跨下马,看着门客罗雀,寂静萧条的贝勒府,心中不禁一酸,府中的管事见是他登门,忙躬身上前请安。 经过中堂时,胤禟忽见到媛婷怀中抱着弘旺,正坐在回廊下怔怔地发呆,便信步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媛婷回头见是他,忙擦着眼角起身道:“表哥,你怎么来了?今日三阿哥府里不是有会宴吗?” 诚亲王胤祉去年冬天御制完成了《律历渊源》,圣眷正浓,自然是日日笙歌,蓬荜生辉。胤禟道:“这锦上添花的事自然也不缺我一个,倒是你们,自停了爵俸后,府中的开销可还够用?” “那一点俸禄停了便停了,这京城里哪家的王爷贝勒府里,靠那点银子活命!”媛婷冷笑道:“我只是心寒罢了,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天下间哪有这般为人父的,竟往死里折磨自己的亲生儿子。胤禩做错了什么?他是阴谋造反了?还是谥君夺位了?只不过声望比一般皇子好了些,只不过是被群臣推举为太子的人选,就需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吗!” 第58章 “天威难测。”胤禟叹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都决口不敢再提立储之事。你也收敛些脾气,别再说些忤逆不道的话,若传到宫里,岂不又连累了八哥。” “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帮不上他。”媛婷红着眼,看向前面道:“他都站在那处枫树下,足有两个时辰了。你来了也好,可以陪他说说话,开解一番。总比我坐在这里,望着他无计可施的好。” 胤禟这才发觉回廊前,那站在枫树下纹丝不动的人影。 寒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哀啸。清瘦的背影微垄,更显单薄凄凉。自己仿佛又看到了童年时的胤禩,孤独地站在角落里,莫寂地望着一帮阿哥们在那里嬉耍玩闹。 “八哥!”胤禟走过去,沙哑道:“这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去吧!再是不好,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胤禩缓缓回过头,望着他淡笑道:“我额娘生前最爱枫叶,她总爱坐在枫树下吹箫,沉思冥想。我曾问她,为何不爱百花,独倾秋枫。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今生最爱之人,是在这枫叶如火的季节出生的。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额娘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咱们的皇阿玛。” “人死百事休。”胤禟道:“你何必又触境伤情呢?良妃娘娘若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般颓丧。” “小时候,兄弟们都嫌弃我额娘的出身低微,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我一处读书、习武。每当我一个人暗自伤心时,二皇叔总会过来给我好吃的,给我讲战场行军时发生的种种趣事。”提到裕亲王福全,胤禩憔悴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意,“我的第一次拉弓射箭,是二皇叔手把手教的,我得到的第一把军刀,是二皇叔从噶尔丹的战场上带回来的,甚至我得痢疾时吃的西药,也是二皇叔彻夜赶到天津,从西洋传教士那里带回来的。” “在这么多子侄中,二皇叔最疼爱的就是你。小时候我和胤礻我不明白其中缘由,还一直很嫉妒气恼。”胤禟叹道:“二皇叔也是个痴心人。” “那时,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等着二皇叔自战场上回来。他看见我时,总会高呼着我的名字,将我高举在空中飞舞;总会用他生满胡渣的下巴,刷痒着我的脸;总会用溺爱的眼神看着我,就如皇阿玛看着废太子那般。”胤禩背过身,颤抖着双肩道:“我喜欢二皇叔那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他心中的宝,仿佛我是他这世上最牵挂的人,仿佛没有了我,生命也会了然无趣。” “八哥,别再说了!”胤禟上前,按住他的肩道:“一切都过去了,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 “胤禟!”胤禩举目望着枫树上那凋零欲断的枯枝,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八哥?为什么我不是二皇叔的儿子?” 那年深秋,良妃的病,算来竟已断断续续拖了一年多。这日胤禩与胤禟下朝后,顺道一起去咸福宫探病。走到宫门外,却见站着两个眼生的宫女。问了下,方知是裕亲王府的侍婢,两人心下怀疑,待进了内庭,只见个小太监守在房外。胤禩命他禁声,放轻脚步来到窗下。 “他临死前,让我传句话给你。”听到的竟是裕亲王福晋的声音。“他说——今生是他对不起你,不求得到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不要记恨于他。” 随即传来卫氏的抽涕,还未待胤禩明白过来,便又听得一声响亮的耳光。他又惊又气,正欲冲进去,却被身后的胤禟一把拉住,摇头示意继续听下去。 “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裕亲王福晋冷然道:“我与他同床共枕了数十年,却从不曾得到他的一分真情。这巴掌,算是还清了我这些年掉的眼泪。从此后,咱们俩就各不相欠!” “他——走得可还安心?”良久,卫氏问道。 “安心?他这辈子都不曾安心过,他的一生都在悔恨中渡过。”裕亲王福晋冷笑道:“他一直在悔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悔恨自己的拖延怠慢。若是当初,能早些将你迎娶过门,他这一生便不会如此郁郁寡欢,他临走时便不会那般的追悔莫及了。” 卫氏终于忍不住,匍匐在床上嚎啕而哭。 裕亲王福晋望着她凄厉哀艳的模样,心中酸楚,打开房门顿了下,又道:“你床上的那柄紫竹箫,他也有一柄一模一样的。我见他生前很是珍爱,便做为陪葬放入了他的棺寝,让他在泉下也可用来吹奏。” 待走出门,猛见到胤禩和胤禟,裕亲王福晋先是一愣,随即挺直了腰,面无表情的径自离去。 见胤禩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胤禟替在里面抱头痛哭的母子俩关上了房门。长叹了声,却见尘芳正往这里走来,忙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望良妃娘娘啊!”尘芳隐约听到哭声,狐疑道:“有什么事吗?是良妃娘娘的病情加重了吗?” 胤禟摇头道:“良妃娘娘比前两日好些了,正和八哥说贴己话呢。咱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吧。”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尘芳走出了咸福宫。 “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你总说我伤春悲秋的,可今日你倒是满面愁容,欲言又止?”尘芳边走边打量他道。 胤禟猛地停下脚步,一把将她拉入山石后,眼神炽热地盯着她。 “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么?”尘芳不断退后,直至背贴着石壁,不能动弹,方羞急道:“这是宫里,你究竟在想什么鬼点子。我可要恼了!” “梅儿!”胤禟的双臂倚着山石,将她困在自己身下,“直到今日,我才发觉,其实我是这宫里最幸运的人。” 尘芳一愣,樱唇已被轻啄了一下,她不由讪讪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想先拿甜言蜜语来哄我高兴?” “傻丫头!”胤禟浅笑着,继续俯身缠绵。 两人在山石后纠缠了许久,直到都喘着气不能自制时,方依依不舍的分开。看到尘芳发髻上的一簇火红,胤禟冷着脸,替她掸了下来。 “是什么?”见他脸色不善,尘芳看了看地面,方笑道:“只不过是片落叶而已。入秋了,这树叶当然要凋谢了。” “这枫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他是在这秋枫如火的季节出生的。”胤禟眼中厉光一闪,恨声道:“我讨厌枫叶,我讨厌做一个一辈子都在追悔莫及的人!” “你们两个在想什么呢?该用午膳了!” 媛婷的呼唤,将两人从各自的记忆中带回到了现实。 胤禩点头应允,望着她的身影,又道:“媛婷适才定是又向你抱怨了许多吧!” “她那脾气,不说才不寻常呢!”胤禟笑道:“让她说去,总比憋在心里伤身的要好。” “那是她还不知道真相,才会有恨、有怨。”胤禩道:“若异地而处,换作是你,你的兰吟被她的同胞兄弟姐妹欺负、陷害,你会怎么处置?” 胤禟不加思索道:“自然是要为她讨回公道,惩治其他子女了。” “这就是了。无论兰吟对错如何,你自然是要偏帮她的,亦如皇阿玛对废太子与我这般。”胤禩苍白着脸,冷笑道:“我额娘是个替身,我便也是个赝品。当赝品太出风头,夺去了真品的风采时,他自然要将我打烂泄恨了。” 兰吟 望着在庭院中嬉戏的兰吟,尘芳不觉回头对绵凝笑道:“兰儿这丫头也不知像谁,调皮得很。才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就奈不住要出去玩耍了。” 绵凝手中做着针线,抬头张望了一眼,抿嘴道:“还能像谁?自然是格格您了!” “怎么会像我?”尘芳摇头道:“我说啊,像她阿玛,满脑子的鬼主意!” 噗哧一声,绵凝忍不住大笑道:“是——像贝子爷。您说像,就像吧!”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尘芳奇道:“兰儿那爱捉弄人、任性妄为的性子,不像她阿玛还会像谁?” 绵凝铰着线头,边道:“奴婢啊,止不住想到一句话,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呀,纵是再玲珑剔透,也有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事。” “你这丫头,如今倒敢编派起我的不是了!”尘芳拧着她的脸,笑道:“也怪我,平日里太娇纵你和剑柔了!” 主仆俩说笑了阵,忽听得一声惊呼,回头只见兰吟倒在草地上,一旁的三格格吓得面无血色。见尘芳赶过来,慌忙道:“不是我!四妹妹是自己倒下去的,我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尘芳忙安抚了她两句,转身见绵凝已抱起昏迷的兰吟,她上前探了下兰吟的额头,只觉烫手,便忙吩咐着去请太医。 待太医被请来后,胤禟也闻讯赶了回来,两人嘀咕了两句,都道是无妨。 哪知太医搭了脉,待掀开兰吟衣袖后,不禁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扑到他们的脚下,结结巴巴道:“贝——贝子爷,福晋!格格得的是天——花!是天花!” 房中众人皆是唬得面无血色,胤禟则灰了脸,不敢置信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你一定是看错了!来人啊,给我去请其他太医,我不要看到你这个没用的庸医!” 那太医哭丧着脸道:“贝子爷,奴才真得不曾看错!是天花!真的是天花!” 胤禟登时没了主意,只望着在床上不住呻吟的兰吟发愣。 尘芳知道此时莫说是寻常的老百姓,即便是彪悍英勇的八旗子弟,可以闯关入室,横扫中原,却也无法对抗天花之毒。和硕德豫亲王多铎、顺治帝福临以及其幼子荣亲王,皆是被天花夺去了性命,故此清皇室,已到了谈‘痘’色变的地步。 第59章 “即便是天花,也不是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皇阿玛不也得过天花吗?”尘芳握住他湿冷的手,又对崔延克道:“将府中已得过天花的下人,都调派到这屋子里来服侍,其余人都隔出这屋子去吧!”随后嘱咐太医道:“您先下去开药,除了四格格的,给府中其他的阿哥和格格也煎上几副,已防过了痘,扩散开来。” 听到福晋的吩咐,众人皆散开忙碌起来。 尘芳感到手中一紧,抬头见胤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颤声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适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会没事的。”尘芳肯定道:“我们的兰儿一定会没事的。” 胤禟迟疑地点点头,良久又道:“我——很怕。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所以老天爷,决不会在此刻将她夺走!”尘芳红着眼,苦涩道:“我,也只有剩这么一个寄托了。” 固山贝子府,这几日一直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随着四格格的病情每况愈下,胤禟的脾气越发地焦躁,动则就拍桌砸碗,鞭挞奴才。尘芳先时还阻拦劝说两句,但到后来见兰吟的病逝加重,原本笃定的心也渐渐不安起来。见她形容逐日憔悴,胤禟更如火上浇油,府中大小人等,皆避之不及。 夜风习习,乌云遮月,尘芳来到兰吟的房前,守在门外的嬷嬷见是她,忙道:“福晋,贝子爷特意嘱咐过奴才,说您没得过天花,不能放进去!” 将手中的灯笼递给那嬷嬷,尘芳道:“那么我曾吩咐过你,贝子爷也没得过天花,不可放他进去,你可做到了?” 那嬷嬷无言可对,只得退身让步。 走进房间,见到胤禟倚着床,将兰吟抱在怀中,口中不断安抚道:“兰儿乖,不要乱抓!抓破了疹子会留下疤,就不漂亮了!” 昏迷中的兰吟,总会不自觉地去抓脸上的红疹,虽用绵布包住了她的手,却仍防不住她的躁动挥舞。待尘芳走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似也感到了母亲的气息,兰吟这才平复下来,鼻息也渐渐均匀。 “你不该来的。”胤禟吻着兰吟的额头,抬眼道:“若你再被过了痘,那我该怎么办?” 借着烛光,尘芳这才发现他眼中的盈盈泪光,不觉也热泪溢涌,哽咽道:“你呢?若你被过了痘,我又将如何自处?” “我——哪顾得了这么多了。太医说——说若兰儿明日再不能清醒过来,就——”胤禟叹息了声,低头抚着兰吟颊边的湿发道:“我曾经希望,你能给我先生个小阿哥。” “我知道。当初我有身孕时,你给腹中的孩子想了许多的名字。”尘芳擦拭着兰吟脸上的汗水道:“却都是男孩的名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胤禟看着她道:“当时我还一直没有男嗣,额娘总会时不时借机督促我纳妾,我只希望你能一举得男,也可免去那些纠缠。可你却一直说,腹中的定是个女儿。” “我记得,为此当时你还总和我赌气。”尘芳忍不住浅浅一笑道:“让你想个女孩的名字,你还老大不愿意的。” “后来不是也想了个吗?”胤禟神色略松弛下来,回忆道:“千挑万选的,我定了两个名字。若是生个小阿哥,便唤作腾儿,若是个小格格,便唤作兰吟。” “弘腾——兰吟——”尘芳不禁低声念道:“多好听啊!” “若是个小阿哥,我希望他日后能成为像贺腾那般,侠骨柔肠的铮铮铁汉;若是个小格格,‘梅花谢后知谁继,付与幽花接续香’,我希望她能似她额娘一般,吟诗作对,样样皆通。”胤禟道,嘴角不禁也勾起笑意。 “结果终究是个女儿。”尘芳叹道:“我知道当时额娘和你一定都很失望。” 胤禟缓缓道:“当我第一次抱起兰儿,她的小嘴打着哈欠,睁开眼新奇的望着我时,我的心里顿时释然了。” “释然了?”尘芳不解地问道:“释然了什么?” “释然了多年来对皇阿玛偏心于太子的幽怨之意,释然了多年来固守的男尊女卑之念。”胤禟俯首看着怀中的兰吟,柔声道:“原来为人父母,对子女真的是会有偏爱的。我看着柔嫩弱小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保护她一生一世,要让她一辈子都快乐无忧。” “胤禟——”尘芳哑声唤道:“我知道的,你一直很疼爱兰儿,在这府里所有的人都知道。” “她是我的命!”胤禟布满血丝的眼充斥着痛苦,他紧紧抱住兰吟的身子道:“她——决不能离开我们!” 有了兰吟,才确切的感到了与尘芳血脉相连的充实;有了兰吟,才能在尘芳远走盛京时,笃定她将来的回归;有了兰吟,才知道生命的延续是喜悦和期翼的。 “如若没有了兰儿,我又会如何呢?”尘芳自问,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淡淡道:“我一直遵守着这个时代的规则,压抑着自己心中的苦闷,谨小慎微的说话行事。但若命运偏离了它既定的道路,提早夺去了我最爱护、珍惜的人,那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呢!” “梅儿,你——”胤禟望着她,不断惶然摇着头。 “也许我会死!但在死之前,我会报复这些年来加注于我身上的种种苦难,我会让这个皇朝、这个历史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尘芳墨黑的眼眸下隐蕴着怒意,抬头望着黯淡的夜空,咬牙切齿道:“听到了吗?别再逼我了,别再让我失望了!女人的愤怒,有时可以毁灭一切!” 启明星升起,望着胤禟怀中气息逐渐微弱的兰吟,尘芳神情麻木地靠着窗几,绝望的泪水自眼眶中无声的滑落,双手逐渐紧攥成拳。 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凝重哀伤的气氛压抑着每一个人。就在此刻突然听到一声极不协调的呼喊声,尘芳循声望去,只见剑柔提着灯笼疾步走来,跟随在她身后的人则兴奋地挥着手,向自己打着招呼。 “还记得我吗?皇帝的儿媳妇!是我啊!你的老朋友!” 棕黄的金发,蔚蓝的双眼,那是如天使般绚丽耀眼的容颜,那是冲破黑暗,即将带来黎明的曙光! 夏娃(上) “上帝使亚当沉沉入睡,然后从他的身上取出一根勒骨,上帝就用那根勒骨造成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人类的‘众生之母’——夏娃。所以说,人从一出生,就在寻找着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亚当和夏娃,他们的精血交融在一起,就会诞生一个全新的人类之子。” “教父,兰儿不明白您说的!”脸上涂满膏药的兰吟,眨着眼睛,疑问道:“亚当和夏娃是谁?兰儿认识吗?” 穆景远搔搔脑勺,灵光一闪,笑道:“就好比说,你的阿玛是亚当,你的额娘是夏娃,那你是你阿玛和额娘的女儿,也就是——” “也就是亚当和夏娃的女儿!”兰吟恍然大悟,笑道:“兰儿终于明白了!那么上帝从亚当身上抽了那么多的骨头,亚当就不痛吗?” “只抽了一根啊!”穆景远敲着她的脑门道:“小鬼,没专心听我讲故事吗?” “可是如果一根骨头只能做出一个夏娃,那么我阿玛有那么多的夏娃,他身上不是该被抽去很多的骨头吗?我看他一点也没事啊!”兰吟理直气壮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穆景远一愣,随即点头道:“小鬼,看不出你还挺机灵的吗?嗯——你阿玛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夏娃,是因为上帝忘了在他的身体里放进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兰吟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兴奋地催促道:“教父,您快说啊!” “上帝忘了在你阿玛身上,不——应该说在这个国度大部分的男人身上,忘了放进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忠贞。”穆景远蔚蓝的眼眸含着笑意,意味深长道:“上帝在你阿玛心中植下了幸福的种子,用爱情的甜蜜来浇灌滋养,让种子开花结果。一切都很美好顺利,却忘记了用忠贞的土壤将花种培育巩固。这样的幸福之花即便盛开,也会很短暂,经不起风雨的打击便会凋零。” “兰儿更听不懂了!”兰吟一头雾水道。 “你听不懂不要紧,只要有人听得懂就行了!”穆景远看着门外离去的身影,满脸得意道。 “教父,您的那个夏娃在哪里呢?”兰吟突然问道。 “她呀!”穆景远神采飞扬的脸逐渐黯淡下来,叹息道:“我与她已失散许多年了,久得我都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兰吟的天花痊愈后,固山贝子府也恢复了往日的交际,宫中及其他阿哥府中都送来了道喜的贺礼,胤禩、胤礻我、胤祯更是携眷亲自过府来探望。过了两日,胤祥和兆佳氏也登门来道贺。 尘芳虽知胤祥是故意乘胤禟不在的空隙赶来的,心里却仍很高兴,硬留两人在东厢用了午膳。待看到回廊下摆着的架板和瓶瓶罐罐,筱琴走过去细细一瞅,却原来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版画,不禁新奇地问道:“九嫂,这也是您用来作画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具啊!” “哦,那是用来画西洋油画的。就是我适才和你们提起的,兰儿刚认得教父。”尘芳道:“那个穆景远真是了不得,不仅会治病还能画画,他为兰儿画了一幅肖像,连你九哥都直夸好呢!” “是吗?那定是画得很漂亮了!”筱琴止不住拍手笑道。 “若是连九哥这般挑剔的人都说好,自然是极好的了!”胤祥笑道,随即问筱琴道:“你是否看了稀奇,自己也想得一幅?” 第60章 筱琴红着脸道:“我只是问问罢了,又不是孩子了,看什么都想要来着!” “这是个好主意!”尘芳笑道:“我这就和穆景远说去,他现暂住在我府里,完成幅油画,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那筱琴岂不是可以日日过府来陪我解闷了!” “救命啊!”三人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传来古怪的呼喊声,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向此处跑来。 穆景远见到尘芳,跳嚣着道:“你的女儿可真调皮,我不要做她的教父了,我不要了!” 后脚追上来的兰吟,则扑进尘芳的怀中呵呵笑道:“额娘,教父都这么大个人了,竟还害怕蟑螂!笑死人了!” 穆景远噘着嘴,气鼓鼓地对兰吟道:“你这个小恶魔!竟拿死蟑螂来吓唬我!我的一世英明都毁在你手上了!”随即又捶胸顿足,大嚷道:“主啊,你怎么能这样惩罚我呢?我可是个虔诚的教徒啊!” 尘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呵斥道:“穆景远!还有客人在呢!你就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有客人?”穆景远愕然止声,转身看见满脸笑意的胤祥和捂着嘴的筱琴不觉一愣,随即结结巴巴道:“客——客人啊,真的有客人啊!” 尘芳为彼此做了介绍后,又问道:“兆佳福晋想请你为她画一幅肖像,你可愿意?” “好啊!”穆景远一口答应,手忙脚乱道:“我去拿画板,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不急的,穆先生。”筱琴浅笑道:“十三爷的腿不方便,我陪着他先回府去,待改日抽了空再来打扰您。” “哦,那就这样吧!”穆景远见胤祥走起路来吃力的模样,以及筱琴在旁小心呵护的神情,不禁呐呐道:“原来真的是不方便啊!“ 尘芳白了他一眼,待送胤祥和筱琴出了府,回来却看到穆景远站在那里,拿着调色板全神贯注地做着画,便也不去打扰他,径自离开。 日后,筱琴依约来到府中。先时她对穆景远这个西洋人还感到羞涩和陌生,只摆了姿势,由穆景远作画,待后来两人也渐渐熟捻起来,便聊开了话题。常常能见到穆景远说了些什么,筱琴则大笑到直揉肚子。 可约莫过了几日,贝子府中便传起了些流言飞语。尘芳听闻后,只是不信,却想到穆景远素日的言行举止,也是没规没谱的,才会惹人非议,乘一日有空闲,便想去提醒他两句。 来到穆景远作画的庭院内,但见草木盘结,垂挂墙巅,翠丝飘舞,芬芳气馥,在这酷夏里倒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地方。 尘芳走进庭廊,见穆景远正在调色作画,而筱琴则歪坐在不远处的春藤凉椅上,娥首低垂,双目紧闭,想是太乏力睡了过去。她不禁摇头失笑,刚想上前招呼,却又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穆景远放下手中的画具,浅步走到筱琴面前,单膝落跪。修长的手指伸到温婉细致的脸旁,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了下来,只轻撩起绣边的衣角,落下了沉重的一吻。 穆景远轻轻叹息了声,起身回转,见到身后的尘芳,先是一愣,随即耸着肩膀,神情凝重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 尘芳心中极是震撼,望着筱琴的睡容,轻声问道。“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你的恶作剧?” 穆景远比着手指让其禁声,随即带着她走出庭院,来到花园的池塘边。还未待自己开口,尘芳便严肃道:“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我只问你,兆佳筱琴是否就是你一直在找得那个人?” “你变了,变得比过去要犀利多了!”穆景远笑呵呵道:“女人还是要温柔些,才惹人怜惜!” “你不用闪烁其辞,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尘芳道:“如若不是,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请你立即收拾行礼,离开这贝子府!筱琴是个很单纯的女子,不是你可以招惹的。” “难道我就是个花花公子吗?”穆景远神色一变,厉声道:“在这府邸里,多情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清国的九阿哥,皇帝的儿子,你的丈夫!而你——则是个软弱、自私的女人!你一昧的逃避、纵容,才造成了今日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局面!才造成了你自食其果,自讨苦吃的状况!” “你——”尘芳只觉胸口一紧,不觉白了脸,颤声道:“你明知我——” “是,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吗!”穆景远冷笑道:“不就是为了三百年后的你,不就是为了再一次的轮回到今世吗?那又怎样!什么姻缘前生定,百年修得同枕眠!他妈的,都是狗屁!我不知修了多少世,多少个百年,到如今还不是落到了这般田地!” 尘芳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看着穆景远眼中那郁结着的痛苦,不禁低喃道:“天哪,真的是她,是筱琴!穆景远——” “别——别说些好话来宽慰我!没有用的!”穆景远颓然的倚着石栏坐下,沙哑道:“她忘了我,忘了过去的一切,忘了我们的誓言。在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她现在的丈夫和子女。而我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幽默、奇特的西洋人,只是一个生命中的过客!” “筱琴已没有了前世的记忆,现在她只是兆佳氏,胤祥的福晋,孩子的母亲而已。”尘芳叹道:“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你——只能放下了!” “放下?”穆景远仰天大笑着,良久方擦着眼角道:“你知道我轮回了多少世吗?你知道每天在希望中醒过来,又在失落中入睡的艰辛吗?你知道当我发觉,以往的一切经历都只是徒劳,自己竟是个被历史和命运耍弄的笨蛋,那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吗?” “范郎,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 凄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响彻宇内,连天地都为之动容,鬼神都为之黯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万里长城在那泪水的侵蚀下,也不禁动摇坍塌。 流传千古的故事从那时开始,穆景远也自此踏上了寻找爱人的时光之旅,为了那不朽的誓约,为了那生死相许的妻子,更为了心中那份对幸福不曾磨灭的渴望。 “爱,也许不怕岁月的磨炼和敲打。”穆景远凄凉的对尘芳笑道:“但是爱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和死亡,而是遗忘,彻彻底底的遗忘!” 夏娃(下)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穆景远站在池塘边的石墩上,手舞足蹈地吟颂着。待听到身后的动静,他醉眼迷朦地回首看了下,随即将手中的酒壶丢进水池中,继续高声喊道:“可是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尘芳捡起地上散落的画纸,一张张都是筱琴的脸,一张张却都没有完成。 “我适才自问,如若现在就死去,那么心中最大的遗憾会是什么?”穆景远跳下石墩,踉跄地走过来,满脸通红道:“想了许久,竟然不是今生与她失之交臂的遗憾,而是后悔!” “后悔?”尘芳问道:“你是说,后悔自己爱上了她,后悔了这些年的追寻吗?原来就算是你,也不过如此。” “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用一生来追寻她也没有遗憾。我所后悔的,只是自己的过份偏执与冷漠。”穆景远摇头叹道:“每轮回一世,我的每一日都只是在奔走忙碌中渡过,从不曾好好享受过生命的欢愉和美好,从不曾认真地欣赏过历史的文明和人类的奇迹,更不曾有过可以吐露心声的朋友和知己。我甚至——”说道此,他的眼中闪过丝哀伤。“我甚至漠然的对待深爱着自己的女子,让她抱憾终生,抑郁而终。” “莎士比亚也曾说过: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尘芳叹道:“如若再来一次,也许你、我都不会选择这条路吧!” “你是我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第一个交到的朋友。”穆景远道:“我们可说是同病相连,但你又却比我幸运很多。因为有了我的前车之鉴,你难道还要固守着自己那封闭着,却已千疮百孔的心吗?” “穆景远——”尘芳心中一酸,红着眼道:“我也好恨,恨命运为什么让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投生到这个时代。为什么我会是他的后人,为什么让我爱上了他!可是我不能那般自私,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在那一世我所爱着的亲人们,他们的生命都传承寄系于在他的身上啊!” “如若没有前世的记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只会是董鄂尘芳,一个美丽的贵族妇人,却不是爱新觉罗梅,一个鲜活灵动,让大清的皇子也可以一见倾心,生死相许的玲珑女子。”穆景远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怜惜道:“梅儿,别忘了,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是救世主!” 尘芳抬起脸,贝齿紧咬着下唇,怔怔无语。 “知道兰儿为什么会得救吗?”穆景远道:“你以为用这个时代落后的医学技术,真得可以救得了一个已奄奄一息的天花患者吗?” “你不是说,是用了一个波斯人卖给你的土药吗?” 第61章 尘芳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那是说给九阿哥和其他人听的。我若不打个马虎,他们问我要那药的配方,我该怎么办?”穆景远露出一丝笑意,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告诉他们,我是用了十八世纪才发现研制成功的抗生素,救了你的女儿不成?” 尘芳一惊,讶意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有那东西?” “为什么不能呢?”穆景远长舒了口气,道:“别忘了,我可是在各个时代都生活过的人。我曾做过皇帝的奴役,也曾是个学者,做过厨师,做过画家,也做过药剂师,科学家。” “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些,没想到你的际遇竟是如此精彩。”尘芳赞叹道:“那你岂不是样样精通了!” “那到谈不上,只是都有些涉猎而已。”穆景远遗憾道:“所学虽多,却从不曾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施予过援手。我一直都置身世外,觉得自己是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总是沉迷在自己的记忆和过往里不能自拔。” “可是这一次,你却救了兰儿。”尘芳感激道:“你也救了我的命!” “是的,我不知道历史上你的女儿究竟可以活到几岁。但当我偶然间听闻这个消息后,便急忙从天津赶了过来。你是我在这个时代,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在那里焦心痛苦,却无动于衷奇qisuu.书。”穆景远道:“事后,我却在想,如若没有我的出现,兰儿必死无疑。那么历史上的她,又怎能活到后来的岁数。究竟是历史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推动了历史?究竟哪里是过去,哪里才是未来?” “过去——未来——”尘芳也不禁迷茫道:“那么梅儿究竟是尘芳的过去,还是未来呢?” “想不通,道不明。”穆景远仰望星空,道:“宇宙太过奇妙,深奥了!你、我则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为什么要背负了那么多沉重的负担渡过每一日呢?为什么不能似其他人一般,随心所欲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真得可以无所顾忌吗?”尘芳低头自问道:“真得可以吗?” “历史是明确的,命运却是诡异的。”穆景远冷笑道:“我被它捉弄之此,才翻然悔悟。人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但若我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自己。” 尘芳一顿,又道:“若是如此,那将来——” “没有将来了!”穆景远扬声道:“将来留给上帝去思考吧!把握住今生今世才是最现实的。看到我的遭遇,你难道还能沉默、平静吗?将来是未知的,你确定再一次投生到这个时代后,还能像今生一般,得到九阿哥如此情真意切的爱吗?你可知自己有多奢侈?你现在浪费的不是生命,而是穷尽生生世世才可能得到的一次幸福啊!” “穆先生,您画得真好!”筱琴爱不释手地捧着手中的版画,赞叹道:“您把我画得太美了!” “福晋原本就是丽质天生,您的美丽不是我可以用笔墨可以描绘的。”穆景远看着她的侧脸,不无遗憾道:“可惜只完成了这一幅。” “一幅足以了。”筱琴羞红了脸,笑道:“我带回府中,拿给十三爷去看,他定也会很喜欢。” “这是自然了。”穆景远苦笑着,又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不知今日一别,将来何时能与福晋再见?” “穆先生要走吗?”筱琴不禁失望道:“我本还想请先生去府中小住几日。您要知道,十三爷对洋务极是有兴趣,很想听听先生的见解和经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穆景远自言自语道:“这一次,我定会好好的游历一番,不再匆忙倦怠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先生了。”筱琴见尘芳走过来,便道:“时候不早了,我该与九嫂子去道别了。” “等等——”穆景远忽然喊道,见筱琴疑惑的眼神,缓了缓脸色,摊开右手道:“这是我送福晋的礼物,希望您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 见他手中的圆形琳琅象牙饰物,筱琴略有些迟疑,随后见到那蔚蓝双眼中的恳切和期望,便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 “再见了,福晋!”穆景远弯腰行了礼,猛地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九嫂子,这是什么?”筱琴忙对后脚来到的尘芳道:“是很贵重的东西吗?若是如此,我可不能收下。您帮我还给穆先生吧!” “那是胸针,西洋人用来别在胸口装饰衣物,或是固定纱巾,当然也还有其他的用途。”尘芳望着穆景远的身影,拿起那琳琅象牙胸针,轻轻打开了上面的珐琅盖子,眼中一热,又递还给筱琴道:“拿着吧,你一定会很喜欢的,这是穆景远的一片心意。” 筱琴接过一看,只见珐琅盖下是一幅胤祥的肖像,画虽小,却将胤祥的五官刻画得栩栩如生,将他丰俊忧郁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止不住又惊又喜,抬眼想去感谢穆景远,可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九嫂子,穆先生真是个好人啊!”筱琴感叹道。 “是啊,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豁达的人。”尘芳沙哑道:“我这一生,受益于他良多,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听说,穆先生一直在找寻他的亲人。”筱琴提议道:“不如咱们疏通一下,让各州府替他留意寻找,如何?” “不用了,那个人他已经找到了。”尘芳看着她善意的眼神,淡笑道:“虽然不能和他的亲人相聚,但我相信,在穆景远的心中,她永远会是最美的牵挂,会给予她最真挚的祝福。” 迷离 “香筒儿,我爱你玲珑剔透,一时间动了火其实难丢。温温,香喷喷,拢定双衣袖。只道心肠热,谁知有空头。少了些的温存也,就不着人的手。有一段湘妃的丰致。那一个妙人儿开动了你玉肌,眼儿漏了多少香和气——” 花香缭绕,红纱绿裹,精致华丽的包间内,一名十一二岁的青官怀抱琵琶,唱着令人搔心的艳曲。布满各色山珍海味的八仙桌前,五六个娇俏的女子正环伺着三位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男子,竞相邀酒划拳。 胤礻我笑呵呵的捏着一旁花官的脸,回头却见胤禟不耐烦地拨开身旁的女子,独自斟饮了一杯酒,不禁奇道:“九哥,你这是又在和谁怄气喝闷酒呢?“ “怎么不见八哥?”胤禟也不接他的话茬,问道:“不是说,要拉他出来解闷的吗?” 一旁的胤祯笑道:“找八哥来这‘百艳居’喝花酒,若被八嫂知道了,还有咱们的活路吗?我看是十哥自己奈不住寂寞,寻个理由让你、我陪他来找乐子罢了!” “我是看九哥许久没出来了,怕连这‘百艳居’的门往哪处开都忘了吧!”胤礻我道:“今日咱们玩个尽兴,我连过夜的房间都订下了。听老鸨说,刚来了几个嫩雏,待会就带来给咱们挑选!” 胤禟拧着剑眉,良久方道:“前些日子,我听了一个故事。现下已忘了八九,只知故事的大意是说,不仅女子需恪守妇道,连男子也需对妻子忠贞。事后,我一直在疑惑,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男子吗?” “穷人家的老百姓生计困难,养不活人口的,自然只能取一房妻子,但凡有点财力的,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胤祯打着哈欠道:“你看八嫂虽处处管着八哥,还不照样为了子嗣,歹容八哥纳妾。总不能为了守着一个女人,而让自己绝了香火吧!” “可不是,即便是长情的,就好比纳兰性德吧,他原配夫人还在世时,自己不也是收了一房侧室吗?”胤礻我接口道:“九哥,你是从哪里听来这般可笑的故事?忠贞?那是女人才该有的吧!” “对了,听说西洋的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就连他们的国王也只能有一个皇后,不能有侧室。”胤祯又道:“我这可是听英吉利的大使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那些个洋鬼子还未开化,国弱力衰,怎能与咱们大清国的男人相比?”胤礻我笑道:“九哥,你不会是听前几日住在你府里的那个传教士说的吧?” 胤禟讪讪道:“我虽知荒唐,心里却总想着这事,真是中邪了!“ “哪是中邪了?”胤礻我冷笑道:“分明是触动了你的心思。不是我泼冷水,只是做兄弟的,想提醒你两句。男人宁可风流,也不能痴心,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相处了十几年,却仍琢磨不透的女人。” 青玉酒盏重重地摔在桌上,房中众人立时安静下来。胤禟一怔,抬头讶意地看着胤祯,道:“十四弟,你这是怎么了?” 胤祯满脸通红,瞪着胤礻我道:“我知道,十哥又在说九嫂的坏话了!打小十哥就不喜欢九嫂,从前也就罢了,可如今咱们是一家子骨肉,你却还要挑拨九哥与九嫂!” “我何曾挑拨他们夫妻了!”胤礻我也借着酒意,站起来喊道:“我和她只是叔婶,虽是一家子,可再亲,也亲不过九哥这个亲兄弟啊!我是心疼九哥罢了!这些年来,九哥为她——” “胤礻我!”胤禟呵斥道:“别说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胤礻我唬了下,胤祯乘机拍桌子吼道:“九嫂为九哥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你难道就没长眼看到吗?先别说在宜妃娘娘那里不讨欢喜,她这么个伶俐的人,却处处在宫中受到挟制,即便在自己府里,也要面对一帮处心积虑谋害她的女人,难怪她要逃回盛京去呢!” “十四,你这是什么意思?”胤禟冷下脸,眯起眼严厉的问道:“你说尘芳在宫中受到挟制? 第62章 府里则有人要谋害她?” “我是说——我是说——”胤祯不禁逃避着胤禟的目光,结结巴巴道:“我是说九嫂子很可怜,九——九哥你也太博爱了!” 胤禟勾着嘴角,冷笑了声,只盯着他不语。 一旁的花官们见势不妙,其中一名自持容貌出众的红衣女子,大着胆子上前扯着胤禟的衣袖,娇笑道:“九爷,您是来这里找乐子的,怎与自家兄弟斗起气来?常言说得好,家花不如野花香,难道咱们这些姐妹,还比不上您家中的那位?” 胤礻我闭上眼,心中暗叹不妙。果不其然,那红衣女子登时被一脚踢到了墙边,瞬间昏了过去。其余人见了都簌簌发抖,不敢再出声。 “你连提起她的资格都没有!”胤禟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子,猛然回头对胤祯道:“今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谁也别想踏出这房门一步!” 胤祯哭丧着脸,看向胤礻我,胤礻我苦笑道:“此刻莫说是我替你求情,便是皇阿玛在跟前,你也休想脱身了。还不如乘早说出来,也免得撕破了脸,伤了兄弟间的情分。” “你们先都下去吧,任何人不得打扰。”胤禟吩咐道,众人忙搀扶着那红衣女子出了包间,只留三人在房内。 胤祯踌躇了半日,方坐下道:“我一直没说出这事,一则确是因没有证据,只是我的揣测。二来牵连到的人,也不便擅自提起。那是几年前,有一回沂歆从宫里回来,和我提起件怪事。说是慈宁宫里有个小太监,被皇太后命人用乱棍打死了。你们是知道的,皇太后平日里吃斋念佛,最是和善,一时竟做出这等苛刻严厉的惩治,想必是恼怒至极。”胤祯看了看胤禟,又道:“后来我进宫,恰巧遇到九嫂子失魂落魄地从慈宁宫出来,见着我也视若无睹地走开去。当时我只道她身体不适,可过了两日,便听说——听说她小产了! “那又怎样!”胤禟捏紧拳头,道:“就凭这些,你怎能妄断她是受了挟制和谋害呢?” “是不敢断言,可后来我偶尔得知,那被打死的小太监,姓杜,慈宁宫里的人都唤他小杜子。他虽进宫不到两年,却很得皇太后的喜欢和信任。”胤祯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这小杜子是九哥府中一位妾室的表弟。” “谁——”胤禟一顿,猜测道:“是婉晴还是兆佳氏?” “是白佳!”胤祯叹道:“就是那年,出了事的白佳氏的表弟。” 尘芳进了屋,见绵凝正在灯下做针线,走进一看,却是胤禟平日里穿着的一件葱黄菱纹马褂。 “贝子爷前两日穿这褂子时,不知被什么钩破了块,我见丢了怪可惜的,便试着修补一下。”绵凝笑道:“现完成了大半,不知是否能遮住这瑕丝。” “我来试试!”尘芳伸手拿过针线,坐下认真地针纫起来。 绵凝奇道:“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连捻个线头都不乐意,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尘芳含笑不语,补了两针,又看看,端详了一下,继续落针。绵凝替她多点上了盏灯,便到外屋和剑柔去说话了。 胤禟甩帘进来,见灯光下,尘芳的皮肤如晕染了层瑕光,暖暖生华,眉眼墨黑如画,神态安详地坐在那做针线,心头不禁一热。 尘芳抬头看了是他,浅笑道:“回来了,和十弟、十四弟去什么好地方了?” “能去哪里?不就是找个地方,喝了两杯,闲扯几句吗?”胤禟解下外褂,走过去笑道:“从没见你拿过针线,不知你的女红如何?” “自然是比不上绵凝那丫头了!”尘芳道“我只是想试试看,反正是破了,若修补不好,也不可惜。”说话间,却已一不留神扎到了手。 “瞧你,真不小心!”胤禟忙拉过她的手,想看看伤口,却不料扑了个空。 尘芳猛地缩回手,冷冷地看着胤禟脖间的唇印。胤禟似也知道了不妥之处,镇定的望着她。一时间,房中气氛凝重,安静异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尘芳回过神,快步走出屋去。 望着她的背影,胤禟摇头苦笑了声,疲倦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马褂发怵。忽然听到一声重响,却见尘芳端着一个银盆走进来,用力放在茶几上,随后绞湿了帕子,来到身边,开始擦拭着自己脖子上的胭脂。 不顾项间的疼痛,胤禟一把握住尘芳的手,哑声道:“梅儿——” 拍开他的手,尘芳咬着牙强自淡定,挣扎许久方纳纳道:“你为何总是这样?你为何总要考验我的耐性?我——实在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梅儿——”胤禟眼中流露出喜悦之情,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为何不早说呢,为何不早对我说这句话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知道!”尘芳神情决然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情之所钟,目下无尘。阿九——阿九——我想,我想——” “只要你开口,我任何事都可以答应你。”胤禟点住她的唇,轻语道:“在这之前,我只问你一句话。若能从来一次,当年你还会喝下那碗堕胎药吗?” 尘芳一愣,松开了胤禟,沉凝片刻后方缓声道:“我知当年你是多么期盼那孩子的出生,可是即便再让我选择十次,百次,我还是会喝下那碗药!” 胤禟脸上流露出失望、痛苦之色,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尘芳半晌,随后拖着沉重的步伐,颓然向门外走去。就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白皙纤长的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一走,也许又会是四年!我们之间,已没有多少个四年可以浪费了。”尘芳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身侧,泪水黯然而至。“那孩子早死了,在我没喝下那碗堕胎药前,就已死在我的腹中了。” 胤禟一惊,低头望向她。 尘芳无奈的一笑,凄凉道:“更可悲的是,那孩子是被他的阿玛亲手毒死的。” 喜脉 康熙四十六年,夏。 白佳氏桂月坐在菱花镜前,用黛墨细心地描绘着柳眉,房中的侍婢打水回来,见她如此,忙惊道:“主子,您怎么起来了呢?太医不是说要卧床修养一月的吗?” “不碍事的。”桂月眯起眼,对镜左右端详了番,继续画着眉。 “女人家小产,比生孩子还要伤身,若不保养好,可是要拖累一辈子的。”那侍婢替她披上件外衣,又道:“都这光景了,您还理妆做什么?” “不知九爷待会可会过来,我总不能用这副憔悴的模样见他吧!”抚着自己苍白的脸颊,桂月信手又取来胭脂盒子。 “您就安心休息吧,九爷是不会过来的。”侍婢忙道:“您忘了,今日是四格格满周岁,府中正宴请宾客呢。奴婢自进府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的酒宴,各位皇子、王爷都带着家眷来赴宴了,送的贺礼能从前厅排到后花园。九爷迎来送往的,正忙得不可开交呢,想必是抽不得空过来了。” 桂月手一颤,不禁冷笑道:“是吗?我倒忘了这茬了。人都道,母凭子贵,一个小格格也值得这般大肆铺张?真不知是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才能投胎从她的肚子里出来!” 侍婢禁声不敢再语,桂月修饰完容妆,挑了件鲜艳的衣裳换上,便道:“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看一看这世间最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格格,究竟是何等的惹人喜爱!” “这排场,可比得上宫里小阿哥的满月酒了。”婷媛望着亭外的人来客往,满眼的红彩绿瑛,啧啧道:“不知又砸下了多少的银子,表哥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我劝也劝了,说了说了,他就是不听,硬要这般的张扬。”尘芳无奈道:“我便索性就由着他去了。” 沂歆一边逗弄着乳母怀中的兰吟,一边回首道:“这娃儿真是太可爱了,难怪九哥当是心肝宝贝似的,开口兰儿闭口兰儿的,十四爷这些日子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婷媛冷哼道:“哪是这孩子可爱啊,是她的额娘惹人爱罢了。” 尘芳一置而笑,也不去理会。又道:“过了正月,你也是要做人额娘的了,怎得还是这般的嘴不饶人,将来也不怕被孩子笑话!” “我可没那福份!”婷媛磕着瓜子,涩声道:“又不是我亲生的,将来还指不定,认不认我这个额娘呢!” “我知你心里不爽,可是事到如今,还是想开些为好。”尘芳看着她倔强的眼神,不觉叹道:“无论正出、庶出,不都是八阿哥的骨肉,不都要唤你一声额娘吗?” “隔了层肚皮隔了层山,不是亲生的,总是会有差别。”婷媛转而又冷冽道:“除非是没了亲娘,自幼便养在身边,倒是还可靠些。” “你——”尘芳心头一寒,道:“你不会做得那般绝情吧!” “你说呢?”婷媛诡异的一笑,看向亭外道:“我可不是你,会有那胸襟海量,容忍这些个狐狸精,在面前晃眼。”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尘芳苦笑道:“总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必须去接受许多无奈的事实。”望着在侍婢的搀扶下,正摇摇地向亭榭走来的白佳氏,她又叹道:“可有时看着她们,却不禁想,其实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比谁更可怜呢?” 桂月微喘着气,走进亭榭,刚要行礼,却听尘芳道:“罢了,你身子还未大愈,怎得就出来吹风受凉呢?” “妾身修养了几日,身子已无大碍了。”桂月咳嗽了声,又道:“妾身知今日是四格格的周岁之喜,特地来给福晋道贺。” “累你费心了。” 第63章 尘芳一顿,道:“这里风大,你身子虚弱,还是回房静养才好。九爷忙过了这阵,定会去探望你的。” 桂月连声称是,看着兰吟,又道:“能让妾身抱一下四格格吗?” 尘芳见桂月神色期待,又想到她上月的流产之痛,不禁向乳母颔首失意。桂月面露暖意,伸手正想接过兰吟,不料却环落空怀。 “兰儿要阿玛抱,是不是?”胤禟从旁接过兰吟,看着抓着自己衣襟不放的女儿,不禁笑道:“兰儿可是想阿玛了?我的兰儿最是乖巧听话了!” “爷——”桂月失落地喊道。 “我听你适才咳嗽,可是感染了风寒?”胤禟拢着兰吟的衣领,淡淡道:“若过了给孩子,岂不麻烦?” “是妾身的疏忽。”桂月红着眼,低声道:“妾身这就回房去了。”在众目睽睽下,她颤抖着身子,缓缓的走出了亭榭。 “她上月小产,你才去探望了一回,这也就罢了。今日她只不过想抱一下兰儿,你何苦这般数落她呢?”尘芳忍不住指责道,想从胤禟手中抢过兰吟。 胤禟一侧身,避开她道:“咱们兰儿身体本就不好,若过了风寒,到时又要看医吃药,岂不是苦了她。我这也是防范未然罢了。” “表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婷媛插嘴道:“毕竟是自己的妾室,总要留给她几分薄面吧。” “算了吧!”胤禟白了她一眼,继续亲着兰吟的小脸道:“你先管好自己府中的那些个妾室再说吧!” “哼!做爹的我倒看多了,却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婷媛冷笑道:“幸而你不是皇帝,若不然,想这皇位都会传给兰儿,让她做第二个则天女皇了!” “女皇有什么好的,我的兰儿只要做个快乐无忧的格格就行了!”胤禟不以为然,回首道:“梅儿,你说是不是?” 尘芳又气又好笑,正想说话,只觉胸口发闷,眼前黑朦。待再缓过神来,已靠在胤禟的怀中,一旁的兰吟则趴在乳母的身上放声大哭。 “我这是怎么了?”尘芳恍惚地问道。 “想是太累了,我们这就回房,传太医。”胤禟满脸忧虑,一把抱起她便大步向亭外走去。 “九哥对九嫂可真好!”沂歆不禁羡慕道:“若十四爷能这般待我,即便立马死了,我也甘愿。” “傻子,你觉得这是件好事吗?”婷媛望着远去的一行人,想到了自己与胤禩间的种种,五味含杂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爱之深,恨之切’吗?” “奴才给九阿哥道喜,福晋这是有喜了!”太医诊脉后,笑容满面道。 “真的!”胤禟随即忧色全扫,拉着尘芳的手大喜道:“梅儿,听到了没有?咱们又要有孩子了!咱们又有孩子了!” 一屋子的奴才皆跪下道喜,一旁的婉晴和兆佳氏也神色复杂的上前道贺。 “不可能,不可能的!”尘芳摇头不敢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再有孩子?怎么还会有孩子!” “兰儿,你又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胤禟欢喜地似个大孩子,将兰吟抱到床上,指着尘芳的身子道:“这一次,兰儿想要个弟弟,是不是?有了弟弟,长大了就可以保护额娘和姐姐,是不是? “妈——妈——”兰吟爬到尘芳怀中,含糊地喊着。 尘芳心中一动,搂过兰吟,红着眼,哽咽道:“兰儿,我的兰儿——” “你这是怎么了?”胤禟疑惑着,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道:“这不是件喜事吗?你怎得反倒哭了?” 婉晴见状,忙带着一干人等跪安退了出去。 待哭累了,尘芳方松开兰吟,擦着眼角强笑道:“我只是太高兴罢了。从前有个相士给我算过一卦,说我命中只有一女,却没想还会有今日这个惊喜。” 胤禟松了口气,刮着她的鼻子道:“占卜之术,本就不可全信,毕竟事实已摆在眼前。你呀,都多大了,还哭鼻子,也不怕兰儿看了笑话!” 兰吟乌黑滚圆的眼珠打着转,似乎也在疑惑娘亲的不同寻常。 轻轻吻了下女儿的额头,尘芳抚着自己的腹部,叹道:“是啊,我又做娘了。为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职和本能。只要这孩子在我腹中一日,我就决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取过笸箩里的小衣,桂月轻抚着衣角的浪纹绣花,眼中流露出柔爱祥和之色。那曾是自己一针一线,满带着喜悦和希望绣制而成的,可如今却已用不着了。她淡笑着拿起把剪子,咔嚓一声,将小衣狠狠地拦腰剪断。 “来人啊!”将剪子和碎布丢进笸箩,桂月整理了下衣容,从容地对走进来的奴才吩咐道:“替我准备一下,明日我要进宫去看望皇太后和宜妃娘娘。” 毒药 自从尘芳再度有了身孕后,宫里皇太后、宜妃、惠妃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来,绵凝和剑柔三天两头地便要忙着盘点入帐,胤禟更是每日里捣鼓些安胎补气的方子。尘芳原本就不思饮食,isuu書网这一折腾更是没了胃口,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咸福宫里的小太监送来了个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碗陈酿的大头菜。尘芳顿时来了胃口,就着菜喝了一碗燕窝粥,喜得胤禟直要去谢良妃,又命厨房即刻按法去采办酿制,放上几瓮在地窖中已备不时之需。 用完午膳后,尘芳歪在床上昏昏欲睡,绵凝忙替她添上床被子,剑柔则在炉鼎中添上御赐的香料。胤禟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见她睡眼朦胧的模样,不禁笑道:“刚吃了饭便睡觉,也不怕积食?” 尘芳迷糊地睁开眼,打着哈欠道:“没法子,有了身孕就是贪睡些。先前怀兰儿时,我不也是这样吗?一觉能睡到太阳落山,还意犹未尽呢。” 捋着她垂落颊边的秀发,胤禟怜惜道:“辛苦你了。此刻,我也有劲没处使去。你想吃什么,要什么,但凡能想到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能端到你面前来。尽管开口吧!” “真的吗?如今我这胃口也吃不下什么——”尘芳妙目一转,笑道:“若是能不吃些什么,便好了!” 胤禟瞪着眼,佯怒道:“其他的都可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行。” “可是那药也太苦了。”尘芳嘟囔道:“比黄莲还苦。” “良药苦口,太医说你平日肺燥,特地加了味天花粉在安胎药里,生津润养。”胤禟安抚道:“我预备好了话梅和些西洋的奶糖,吃了就不苦了。” 正说着,外屋的丫头己用漆红盘子端了碗汤药进来,绵凝顺手接过递了上来。胤禟看着碗中放着的瓷勺,不悦道:“怎么用这个,不是有套银碗勺吗?” “哦,奴婢一时忘了,这就去拿。”绵凝忙放下碗,从柜中取来支小巧的象牙包银汤匙。 见胤禟将汤匙在药碗中搅匀吹凉,一旁的尘芳不禁叹道:“你也太过小心了,从取药、煎药、送药都有人在眼皮子下看着,难道真有人会害我不成?弄得在自己家里,都不得安心!” “小心使得万年船。”胤禟勺了一匙递到她嘴边,“自小在宫里看多了这些阴毒的把戏,怎能不防着些呢。” 尘芳无奈地吞了一口药后,便吐着舌头道:“可真苦啊,比毒药都难吃!” “胡说!”胤禟笑道:“你还真吃过毒药不成?” “虽没吃过,却也想来是不苦的。”尘芳擦着嘴角道:“不是说越美的花草毒性越重吗?那越毒的药也就越甜了。” “好了,别说这些扫兴的东西。”胤禟将碗中的药喂完后,道:“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 尘芳笑道:“整日里被人摆布着吃饭、喝药,似个废人一般,能不乱想吗?”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禟起身,见到床上挂着的如意平安荷包,问道:“这是哪得的?料子、香味、做工都像是宫里的东西。” “是额娘赏赐的,听说挂在床头可以安神凝气。五哥的一位侧福晋也有了身子,那日进宫,可巧额娘就赏了我们俩各一对。”尘芳道:“我放了几日,果然觉得夜里睡沉稳了些。” “额娘给的,自然是好东西了。”胤禟笑道:“她必是想抱孙子,才连带着也心疼起你来。” “不是已有弘政了吗?”尘芳泱泱道:“将来也不会少啊!” 胤禟一愣,尴尬地道:“那不一样,只要是你生的,就不一样!” “若我还是生了个格格呢,若我生了的孩子不幸夭折呢?”尘芳冷笑道:“若我这辈子就只有兰儿一个骨肉呢,难道你就不会有其他孩子了吗?” “才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子说到这话茬上来了!”胤禟也扳起脸来,道:“你近日脾气怎变得这般古怪,动不动就使小性,冷言冷语的!” “我向来便是这般嘴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尘芳只觉得一股怨气在胸口积聚,不由高声道:“若在我这里呆着不爽,尽可去别处啊!反正你也不愁没睡的地方!” 胤禟铁青了脸,扭头便走,可到了门口,又犹豫着回身道:“你现下有了身子,自然心里会烦躁,我也不与你争辩,待夜里再来看你。” 尘芳背过身,不去理睬予他。剑柔见了,唬着脸悄声对绵凝道:“格格这是怎么了,近些日子三天两头的和九爷怄气?” “随他们俩去吧,不消片刻便没事了。”绵凝抿嘴笑道:“可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果然到了夜间,小夫妻俩又和好如初,尘芳逼着胤禟喂一口药,讲一个笑话,一时间房中春意昂然,笑语不断。 第64章 直到有一日,尘芳自清晨起床后,便坐在窗下,怔怔地望着远处发愣。良久,才发觉外屋的脚步声,却是绵凝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她也不回头,只淡淡问道。 “奴婢打听过了,那位侧福晋这些日子身子健朗,虽只有四个月的身孕,却足有五个月大般的身子,可见是母子平安。”绵凝疑惑道:“格格,奴婢不明白,您为何让我打听此事啊?” “我早料到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怎会做这般天理不容的事呢?”尘芳缓缓转过身,只见神色黯淡,满面泪痕,她抚着自己微垄的腹部,无奈地笑道:“绵凝,此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我——我已经有两日感觉不到胎动了。” “格格!”绵凝一惊,慌忙道:“我这就去告诉九爷!” “不许去!”尘芳喝道,转即起身,将握在手中的如意平安荷包丢在桌上,冷涩道:“这孩子,天若不容也就罢了。可若是被人为所害,我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然这荷包没问题,咱们就继续查其他的。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般能耐,竟能从这天罗地网中,夺去了我孩子的性命!” 后来几日,两人将房中的日常用物及食物、汤药一应都检查了遍,均未发现异常。就在此刻,慈宁宫传来了懿旨,命尘芳速进宫一趟。 尘芳满腹狐疑地来到慈宁宫,仁宪皇太后一见她,便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这几日身体可有不适?” “臣妾这两日吃得下睡得好,哪有什么不适啊?”看到皇太后眼中的不安,尘芳继续笑道:“您老人家眼巴巴的召臣妾进宫,就是为了问这吗?” 皇太后松了口气,笑道:“好些日子没看见你这孩子,心里很是记挂。人老了,就是这般的罗嗦,你不会怪哀家让你平白走这一趟吧?” “怎么会呢?”尘芳笑得更欢,道:“有您老人家惦记着,是臣妾的福气。” 两人又说笑了会,尘芳便起身告辞。刚走到宫门处,便听两个小太监在嘀咕。 “真可怜,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谁让他敢偷波斯进贡的香料呢?那一两东西可比黄金还贵啊!” “怎么一开始,没发觉呢?” “听说是偷梁换柱,掺了其他东西填斤两,才没察觉的。” 尘芳停下脚步,垂首想了会,突然脸色煞白,一路踉跄而去。在外久候多时的绵凝和剑柔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忙上前搀扶。尘芳上了车,紧攥住绵凝的胳膊,压低声道:“咱们先回府里,你拿些东西去个地方,不得声张,知道吗?” 绵凝只感到手臂隐隐作痛,心中不由一紧,沉重地点了下头。 “吃药了!”胤禟敲着碗沿,笑道:“每日里可都要我亲自督促你,才能吃下这安胎药。真是个不听话的大孩子!” 尘芳看着那明晃晃乌黑的药液,不禁发怵。 “怎么了,又要闹别扭了?”胤禟将汤匙递到她眼前,哄道:“乖,这会子受些苦,将来咱们的孩子可就长得白白胖胖的,比那画中的福娃还讨喜呢!” 泪水一滴滴落在药碗中,尘芳恍然回过神,忙接过碗一饮而尽,转即擦着眼角,笑道:“好苦!真的好苦啊!” 胤禟拧着眉,打量她道:“真的这般苦吗?要不我让太医再换几味甘甜的药?” “不用了。”尘芳抽吸了声,沙哑道:“良药苦口,若不是辛苦至极,又怎能尝到甘甜之美呢?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 “果然懂事了。”胤禟眉开眼笑,又道:“我约了胤礻我一起去法源寺,听说那里的菩萨灵验,我将打给兰儿和这孩子的两把长命锁拿去开光,让佛祖也保佑咱们的孩子平安康泰。” 尘芳点点头,目送他欣然离去,良久方道:“大夫怎么说?” 绵凝跪在床前,红着眼,哽咽道:“奴婢将东西拿去给药铺里的大夫看,大夫说那如意平安荷包里裹的是徐长卿和雪莲花,有安神补益之效,慈宁宫御赐的波斯香料中混杂了牛膝粉,孕妇虽忌,但不食用也无碍。只是——这几味药虽是无毒,但当和天花粉混杂在一起,每一味便都成了可以致命的剧毒。即便不是食用,长久的吸入,也会致胎儿中毒衰毙。” “果然是个天衣无缝的计谋,这下我可真是有冤也无处诉了!”尘芳将手中荷包的穗带硬生生地扯断,冷笑道:“总不能对大伙说,我这腹中的孩子是被他的太祖母、祖母以及他的阿玛联手扼杀了的吧!” 攻心 “桂月妹妹,你在想什么呢?”婉晴轻推了她一把,道:“福晋和你说话,都没听到?” 桂月回过神,见尘芳歪在屋中的红木软香榻上,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忙起身道:“妾身一时走了神,还请福晋见谅。” 尘芳示意她坐下,又道:“都是一家子,哪来这般的拘束。我适才问你,自小产后,身子可已大愈了?” “已大好了,太医给吃的药现也已停了。”桂月迟疑了下,又问道:“福晋的身子可安妥?这三、四个月时最是要仔细,妾身当时就是因不甚滑倒才掉了孩子的。” “你们看呢?”尘芳敞开怀抱,道:“我这样子还不安妥吗?” 见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桂月牵强地笑道:“福晋果然是安养的好,不比我当时太过大意了。” 一旁的婉晴见她神情失意,不禁笑道:“说这丧气话,做什么!前日我还提起,桂月妹妹进府也有这么些年了,待人处事、服侍九爷都极为周到,正琢磨着想和福晋商量,乘年前便将桂月妹妹升了做庶福晋,可好?” 桂月惊喜地望着婉晴,又转而看向尘芳。 “好啊,都怨我太过懒散,将这府中的大小事务一应都丢给了婉晴,确是辛苦你了,多个人帮手也可分担些。”尘芳端起茶盏,瞄了眼桂月欣喜的脸,抿了口甘中带涩的龙井后,又慢条斯理道:“等下月,便升了兆佳做庶福晋吧。我回头和九爷打声招呼,过两日便呈报上内务府去。” 婉晴听了不由一愣,桂月则僵着笑容,回头对身旁的兆佳氏道:“恭喜姐姐了。” 兆佳氏这才急忙从座位上起身,向尘芳磕头谢恩。 尘芳示意她起身,方又对桂月道:“不是我偏心,咱们俩一同选秀经历得那些日子,岂是旁人可比的?只不过兆佳膝下有二格格和五格格,自然要比你先一步提拔了。你心中可会怨我?” “妾身不敢!”桂月忙躬身道:“福晋说得极是有理,妾身心悦诚服。” “这就好,我是最不爱生事的,就怕别人暗地里说我的不是。”尘芳掩嘴笑道:“更何况是一家子的骨肉呢?” “说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胤禟披着弹墨云纹斗篷走进来,俊目轻挑道:“可能给我听听?” “咱们姐妹在说体己话,你凑合进来做什么?”尘芳啐道:“你还是找帮爷们儿,取乐子去吧!” “我就爱赖在这脂粉堆里,你又能奈我如何?”胤禟笑道,解下斗篷。在他近身的桂月看了正想信手接过,不料一旁的绵凝闪过来,笑道:“爷,奴婢帮你拿下去。” 胤禟一愣,径自将斗篷递到她手中,走到软榻边对尘芳奇道:“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素日里可没见她对我这般殷勤啊?” 桂月则难堪地收回双手,讪讪地走回到原位。 “你是她的主子,衣食父母,她不对你殷勤,还对谁去?”尘芳拉着胤禟坐下,用手绢擦着他下颚处的黑痕,边道:“你定是又和胤礻我及十四弟去骑马了,一脸的风尘。” “这屋里啊,就数你最眼尖伶俐了。”胤禟很是受用道:“若能日日这般的温柔体贴,就更是好了。” “好没羞!”尘芳淡笑着,冷眼扫了遍众人神情各异的脸,又道:“也不怕别人笑话!” 胤禟当即回头,对身后一干人不耐烦道:“好了,福晋也乏了,今日就此散了吧!” 婉晴、兆佳氏、桂月只得跪安离去。看着她们的背影,尘芳转而又道:“今日里,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噢?”胤禟仰身躺下,将头靠在她的膝间,笑道:“你也会有事求我吗?这可奇了,这世上还有你董鄂尘芳办不了的事吗?” “正是如此。”尘芳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了下,眼神冷列道:“此事定要你亲自出马,才可事半功倍。” “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桂月举着酒盏,望着窗外的圆月,不禁喃喃自语道:“可怜我,却在此处一人孤独斟饮。” “谁说是一个人了?”胤禟走进房间,道:“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爷——”桂月慌乱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容,边道:“您怎么来了?” “慌什么!”胤禟好笑道:“都几年夫妻了,见了面还是这般的拘谨。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地过来给你这个女寿星道个喜!” “您竟还记得?”桂月红着眼,哽咽道:“妾身以为,您再也不会踏足这屋子一步了!” “这是什么话?”胤禟安抚道:“前些日子,是我的疏忽。这不,今日恰好借机也来给你陪个不是!”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环佩,又道:“这是蓝田出产的上等美玉,做件贺礼总不算委屈你了吧!” “谢爷的厚爱。”桂月小心翼翼地将环佩收藏到盒中,又道:“爷,您今夜会——留下来吗?” “这是自然了。”胤禟坐下,为自己斟了杯酒,喃喃道:“反正也没可去的地方。” 第65章 桂月瞬时面若红潮,眉眼含春,羞涩道:“妾身这就准备去。” 稍顷,桂月才服侍胤禟脱了外衣,便听到外间匆忙的脚步声。一会儿,忽听得剑柔焦急的声音响起,“爷,福晋不舒服,直喊着肚子疼,要见您哪!” 胤禟一惊,扯上衣襟,问道:“可去请太医了吗?我走那会不还是好好的吗?” 桂月待不及张口,便看着胤禟毫不犹豫地决然离去,心中不觉一灰,摊坐在床头,无奈地冷笑。 胤禟赶回到尘芳房中,猛见她脸色无异地躺坐在那里,方松了口气,这才道:“不是说肚子疼吗?怎么就立马像个没事的人似了?” “是我贪嘴,多吃了些生冷的水果,现下已无碍了。”尘芳吐着舌,俏皮道:“看你这般火急火燎地过来,定是吓坏了吧!” “我说今夜要陪着你的,偏生是你硬逼着我去别处。现下让我再回去,我可不讨这差事了。”胤禟和衣睡到她身边,吐了口气道:“这倒罢了,只要你和孩子没事就好!” 尘芳心中一痛,凑过去静静打量着他闭目养神的脸,良久方道:“阿九,若有人伤害了咱们的孩子,你会如何办理?” 胤禟合着眼,嘴角勾着冷笑,淡淡道:“若真有这般狠毒的人,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被利用,无意间做错了的人呢?”尘芳眼含悲意,沙哑地问道。 胤禟睁开眼,转脸凝视着她,冷涩道:“不能原谅,只要是伤害到了你、兰儿、还有这腹中的孩子,我都不能原谅。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我看来,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穷极一生,都不会放过他!” 将脸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尘芳痛苦地闭上眼,泪花闪烁。 胤禟,你总是这般呵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同样的,我又怎忍心让你受到伤害呢?又怎忍心让你年迈的祖母,敬爱的额娘,被迫卷入这场诡计中呢?所有的苦,我会一并咽下,所有的恨,我会一笔清算! 我,决不会原谅那个人!那个人曾背叛了我,又扼杀了我的骨肉,更是伤害到了你——我在这世间最挚亲的爱人! 不可再坐以待毙,不会再任人宰割,不能再听天由命! “阿九!”尘芳在已熟睡的胤禟耳边轻语,“你放心吧,从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掐住我命运的咽喉了,我——也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惊变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尘芳放下毫笔,不禁摇头叹息。原来这张颠的狂草,讲究的是左驰右鹜、诡异变幻,她虽是一气呵成,却不能摈弃妍美、纤弱之态,可见落笔间仍是犹豫不决,意志不定。 此刻,绵凝走了进来,环顾四下无人,便上前轻声道:“格格,她从慈宁宫回来了。” “跟在她身边的人怎么说?”尘芳也不抬头,只径自看着雪纸上的数行草字。 “不出格格所料,太后娘娘为了她表弟小杜子偷换波斯香料一事,果然十分气恼。”绵凝随手研起磨,又道:“那对茉莉南珠,奴婢已带给了齐嬷嬷。她让奴婢转告格格一句话,说定当不负格格所托。” “果然是皇太后身边的红人,识得好东西。那对茉莉南珠,是宋孝宗之妻,夏皇后的心爱之物,黄金百两也买不到第二对。”尘芳冷笑道:“这一回,她是休想再踏足慈宁宫一步了。” “近两日,她都心绪不宁,脾气也焦躁了许多。前日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失手打碎了个花瓶,便被她责罚了十杖棍。”绵凝踌躇了下,问道:“格格,您看她何时才会动手呢?” “快了。”尘芳掌心一合,将手中的雪纸攥成团,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多好的字啊!”绵凝不禁叹道:“扔了岂不可惜!” “这字写得并不好,旁人虽看不出端倪,可自己心里却明白的很。”尘芳重新铺了张纸,抬眼笑道:“心已乱,自然神不定,神不定,自然手不稳。如今只需那最后一击,便可马到成功了。” 桂月坐在石凳上,怔怔地望着面前秋波荡漾的湖面。昨日慈宁宫中的一幕仍历历在现。皇太后冰冷地望着自己,齐嬷嬷则一脸鄙夷地在旁道:“果然是一家子的骨肉,在慈宁宫里进进出出的,真真是玷污了这干净地方。” 还未待自己辩解,皇太后便起身示意,“小杜子已死,也查不出他为何要偷换香料,可毕竟那香料,是哀家要赏给各宫各府贵眷的,若中间有了差池,岂不是哀家的罪过。幸而哀家都查了遍,没听说有何不妥之事,便也作罢了。今后若是无事,你就不用给哀家来请安了。安生呆在九阿哥那里,规规矩矩地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皇太后的翻脸无情是自己始料不及的,可是更令她害怕的,是在身旁逐日拢聚的不安气息。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日以继夜的盯着她,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监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 “让我看看吗!好姐姐,让我看看吗!”远处两个丫鬟在嘻笑玩耍。 桂月回过神,擦着眼角,起身原想回屋,但当看到其中一人手中高举之物时,不禁一愣,忍不住悄然走了过去。 “姐姐,这是福晋赏你的吗?”厨房中的粗使丫头小箸,反复抚摸着手中的白玉环佩,不禁叹道:“我便是挣一辈子的工钱,也买不了这玉的一小块啊!” 绵凝掏出手绢,擦着额头的细汗,笑道:“前几日,九爷在天津的金铺里进了一批玉石,那里的掌柜便挑了这对玉佩呈上来孝敬福晋。可这样的货色,怎能入福晋的眼呢!偏巧我办好了件差事,福晋顺手就赏了我这一块。” “福晋人美性子又好,府里无人不称赞的。”小箸啧啧道:“姐姐的命可真好!能跟在福晋身边,不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还时不时会得些赏赐。” 见她对手中的玉佩如此爱不释手,绵凝索性甩手道:“罢了,看你这眼馋的模样,这玉就送给你了!” “真的!”小箸瞪大了眼,又喃喃道:“可是——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能平白无故就收下呢!” “傻子!”绵凝拧着她胖乎乎的脸蛋道:“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咱们是什么人家?天家皇子府,便是那府里的门房也抵得上一个六品官。好东西还见的少吗?这算什么稀罕的!说句不中听的,和府里的其他珠宝玉器比起来,这只算是个下三等的货色了!” “既如此,我这个下三滥的奴婢,也算是能配上这下三等的货色吧!”小箸傻呵呵地笑着,将玉佩揣进了怀中。 “你呀,也不用为得块玉,就这般贬低自己吧!”绵凝啐道:“走,到我屋里去吃点心!” “好啊!”小箸拍手笑道,两人渐渐走远。 只隐隐又听得绵凝道:“剩下的那块环佩啊?也不知是赏给谁了?说不定啊,又是被哪个下三滥的得了去了吧!”随即是两人的一团哄笑声。 桂月默默地从树荫后走了出来,颤抖地解下腰间的白玉环佩,凝视了许久,终于挥手将它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尘芳终于满意地看着手中的狂草,这才侧目望向窗外。 秋日黯淡,残叶纷飞,落絮粘染在窗榭上,淡若无痕。在这个颓废、美丽的季节里,自己的心却是那般冰冷、孤寂。究竟是对还是错,其实早已不重要,既然已选择走到了这一步,她就只能咬牙继续前行下去。 “格格!”剑柔喘着气跑进来,急急忙忙道:“格格,奴婢看到——看到白佳主子在您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尘芳一顿,即刻颔首道:“知道了,你倒是个眼尖的。” “格格,咱们快把此事禀告给九爷吧!我这就去找爷,定要那个女人好看!”剑柔咬牙切齿道。 “等等!”尘芳淡笑道:“素日里说你急躁,你还嘴硬不承认。这会儿没凭没据的,你去告了状,若是一个误会,岂不让人说我矫情。咱们这一房风头已是独一无二了,难不成还要添上个诽谤诬陷之名?” “您说的是有道理,但难道就这般作罢了?”剑柔道:“再怎么着,也要弄清楚她在玩什么把戏啊!” “我心里自有分寸。”尘芳指着书案上的两册书道:“你现去趟十四阿哥府,她福晋前几日提起向我借书,可巧今日想到了,你便替我送去!” “这些个小事,派其他丫头去便是了。”剑柔摇头道:“我要守着您,哪里都不去!” “沂歆也是个难伺候的主,若派其他人去,怕有个闪失得罪了她。”尘芳沉下脸,严肃道:“越来越没规矩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剑柔一跺脚,噘着嘴捧起书就走了出去。 尘芳松了口气,正盘算着事后如何解决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听得外间的脚步声,却是绵凝端着药盅,和桂月走了进来。 “格格,奴婢在厨房取药时,正遇到了白佳主子。”绵凝放下药盅,笑道:“奴婢知道格格这两日呆在屋里闷地慌,便硬拉着白佳主子来陪您说会话。” 尘芳望向桂月,见她面色难看,眼神慌乱,便走过去拉着她坐下道:“可巧,我正想着你,你便来了。” “福晋有孕在身,妾身也不便久扰,还是改日再来吧!”桂月坐立不安道。 “这是哪里的话!现已入秋了,这几日我不禁总想起当年咱们一块选秀的日子。” 第66章 尘芳按住她的手,笑道:“那会儿,咱们俩可没这般的拘束啊!” “今非昔比,现在您是福晋主子,我是妾室奴婢。”桂月讪讪道:“哪里还能和您没有尊卑高下的说话呢?” 绵凝将药盅里的汤药倒进碗内,递了上来。尘芳撇开脸,厌恶道:“苦涩涩的,怎吃的下!” “格格,您若不喝,九爷可是要怪罪奴婢的。”绵凝随即又对桂月道:“白佳主子,您在这里就好办了。看在您的面子上,格格定能乖乖吃药的。”说着,便将药碗塞给了桂月。 桂月的手一抖,洒落了少许汤药。 “这丫头真是刁钻!”尘芳望着桂月微颤的手指,笑道:“她明知我定不会推诿你,才让你喂我吃药。亏她想得到!” 桂月牵强地一笑,缓缓搅了一汤匙药送到了她嘴边。 尘芳一顿,冷冷道:“你终究还是想喂我喝下这苦药啊!”说完,边饮下了这一勺。 “福晋是自小没吃过苦的人,自然是怕吃这苦药了!”桂月又搅了一勺,道:“我却是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从来没尝过甘甜的滋味。直到八岁那年,额娘给了我一块麦糖,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竟会有如此好吃的东西。只有吃过苦的人,才知道甜的来之不易。” “是吗?”尘芳用完药,擦着嘴角道:“听说人的血也是腥甜的,不知你可尝过?” 桂月心头一颤,哑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淌了下来,尘芳苍白着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忍着腹痛,冷笑道:“可是让我抓住你了!” 在场的绵凝突然凄厉的尖叫起来,还未待桂月反应过来,忽见剑柔被人丢了进来,倒在地上,房中三人皆是一愣。 天边乌云翻滚,雷霆轰响,将蓝天白云的苍穹在顷刻撕裂。尘芳挣扎着站起身,眼前寒光一闪,却是胤禟铁青着脸跨步而入,手中的利剑直逼自己的胸口。 离间 瓢泼大雨倾泄而下,天地都迷失在朦朦雨雾中,彩羽鸳鸯拍翼游到残荷下躲避,池中蛙鸣被劈天惊雷震慑地了然无声。 而在房中却异常寂静,气氛沉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已凝固。 尘芳看着离自己只有一寸之遥的犀利剑锋,身形僵硬,思绪混乱。 “九爷!”绵凝回过神,扑上去扯着胤禟的手臂道:“是白佳主子下的药!是她要害格格!” 胤禟看着桌上的空碗,甩开绵凝,怒喝道:“贱婢,还想诓我!” 地上的剑柔抬头,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尘芳道:“为什么?格格!奴婢——奴婢在府门口遇到了九爷,便忍不住将此事禀报了。格格——奴婢做——错了吗?” “我提着这剑,原是想来杀那蛇蝎毒妇的。”胤禟眼中夹杂着丝困惑,恼恨的瞪着尘芳道:“可未想,让我利剑所指的人竟会是你!别告诉我,你是存心要杀了自己腹中胎儿的!” 尘芳只感头晕目眩,不禁倒退两步,倚坐到床沿上,但见鲜血顺着她的裤角流了下来,瞬即在凿花砖上滩成了一片。 绵凝和剑柔惊呼着上前扶住她,一边大声唤着外边的奴才去请太医。 胤禟心中一凛,想上前却始终迈不动步子,不禁愤而转身,挥臂怒喝道:“贱妇,我先杀了你!” 髻散发落,片片青丝飞坠。剑影白光中,桂月只觉右脑勺一痛,忍不住抬手一摸,手中鲜血淋漓,再待一看,地上的发堆中赫然混杂着半截耳朵。 “啊——”她顿时瘫软在地,惊恐的大喊。 尘芳恍然睁开眼,看着桂月血流满面、凄厉如鬼的模样,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桂月喘着大气,颤微微地抬起头,望着神色冷然,眼中嗜血的胤禟,只觉万念俱灰,心如枯槁。待剑尖再次向胸口刺来时,不觉伸手一攥,徒手握住了剑刃。 剑锋上,点点血珠滴落。胤禟一怔,随即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杀你吗?” “妾身不敢。妾,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爷要娶妾身的性命,妾决不敢偷生。但是即便是死,妾也不愿看到爷受人蒙蔽,遭人陷害!”桂月转而面向尘芳,恨声道:“福晋,您难道不知,妾身为何要暗下这堕胎药吗?” 见她眼含恶意,尘芳心中一紧,挣扎着对胤禟:“别听她胡言乱语,杀了她!” “哈哈——”桂月大笑着,面目更显狰狞,“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福晋,您不是早已知道我要下这堕胎药吗?您不是不想要这腹中的骨肉吗?这不是您和毓庆宫的主子商量好的吗?” 哐啷一声,胤禟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地。 “你——”尘芳又气又恼,无奈腹痛发作,霎时脸白若纸,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妾身的药是从毓庆宫得的,妾身也是被迫无奈而为之。”桂月观察着胤禟阴晴不定的神色,乘势又道:“福晋之所以要打掉这腹中的骨肉,是因为她不想再有拖累,她——她与皇太子殿下暗通曲款!” “胡说!”剑柔上前,连煽了她两个巴掌道:“你自己做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竟还敢污蔑我家主子!” “我胡说?”桂月吐出口血水,戏谑道:“福晋,我若是胡说,又怎会知晓您和皇太子殿下过往的私秘之事呢?我区区一个妾室,又何来这天大的胆子,敢污蔑当今的太子千岁呢?” 胤禟面若死灰,上前按住尘芳的双肩,颤声问道:“是——是真的吗?你,果真还和他——” “阿九!”尘芳眼中一热,喘着气道:“你若相信她,我们岂不是——白认识了一场,白做了这几年的夫妻!” 胤禟一犹豫,忽听得绵凝一声大叫,回首只见桂月已拾起地上的剑,正泪目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做什么!”胤禟暴喝道。 “妾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奢望爷会全然而信。但望爷能将妾身所言,听进一两分,妾便死而无憾了!”桂月转而看着尘芳,诡异一笑道:“福晋,您果然聪明!”说罢,提剑直插入了自己的腹中。 咕咕鲜红自剑刃旁涌了出来,趴在地上的桂月,痛苦地抬起眼,努力伸手抓住了胤禟的衣角,嘴角含笑,喃喃道:“麦糖太好吃了!尘芳——你为何连那小小的一点——糖渣都要——要和我抢!别——别怪我——” 见桂月断了气,绵凝忙跪下道:“九爷,格格是有苦衷的!奴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您全盘托出!” “我不想听!”鲜血染红了胤禟的眼,也摧毁了那最后的一点理智。他满眼阴郁地看着尘芳,冷冷道:“我不想听你们这些个贱婢的满口谎言!” “不——您先听奴婢解释!”绵凝扯着胤禟的衣袖,不料被一脚踢了出去,头磕到桌角,顿时便不省人事。 尘芳见状,心中痛楚,不禁虚弱道:“听我说,其实我——” “其实你心里还想着他,是不是?即便他一次次地伤害了你,即便他害死了你的舅母,你的阿玛,你的表妹,你还是想着他,是不是?”胤禟赤红着眼,一把将她从床上揪起,咬牙切齿道:“我真是个傻子!还以为自己剖心挖肺地对你好,便可以得到几分回报!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黄粱美梦罢了!” “不是——不是!”眼泪夺眶而出,尘芳摇着头,有气无力道:“听我说——”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胤禟凤目含泪,周身散发出绝望的气息,痛声道:“无论你再巧舌如簧,也不能将腹中的骨肉还给我了!我凭什么,再相信一个扼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凶手!” “爷!”闻讯赶来的婉晴见到屋中桂月的尸体,先是一惊,待看见胤禟拉扯着裙褂上满是鲜血的尘芳,更是心惊肉跳。后面跟来的兆佳氏,见了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当即便昏了过去。 “太医来了!”外间的奴才兢兢颤颤的禀报。 “九爷!”剑柔不断磕着头,泪流满面道:“求您先让太医给格格医治吧,她的血都快流光了!奴婢求您了!” “有胆喝堕胎药,难道还怕流这点血吗?”胤禟青筋暴突,摇晃着尘芳薄若柳絮的身子,低喝道:“你不怕死吗?你不怕事情败露,我杀了你吗?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杀你吗?”说着便拽起她,推开众人往屋外走去。 尘芳被胁迫着在大雨中,踉跄而行,她捂着腹部,颤声道:“阿九,我实在痛得厉害!阿九,你听我说,那孩子——”雨水不断灌注入嘴里,细微的喃语被淹没在了轰雷中。 一路上,府中众人又求又跪,胤禟却恍若未闻,只紧紧拖扯着尘芳,跌跌撞撞地来到花园的池塘边。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胤禟阴森妖异的脸,他环视众人,恶声道:“谁都不准靠近,否则我杀了他!”。 众人只得退后数丈,在雨中屏息观立。 胤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扶住尘芳摇曳的身子,森冷道:“你既这般绝情,我也无可留恋了!这湖水很干净,会是个安息的好去处!” 尘芳努力睁开眼,紫绀的唇微微动了下,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胤禟搂她入怀,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面颊,不禁哽咽道:“别怕!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来纠缠你!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永远属于我!” 混杂着鲜血的雨水自眼前淌过,染红了路边的青苔,剑柔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道:“爷!您没看见格格在流血吗?您真的这般忍心吗?” 婉晴则瘫坐在地,痛哭流涕。余下众人皆跪地叩首,苦苦乞求。 第67章 “我自然是不忍心了!”胤禟望着怀中之人,苦涩道:“所以才要和她一起走!”说完,在惊呼声中,带着尘芳倾身倒向了湖面。 冰冷刺骨的湖水灼痛了胤禟的神经,他陡然清醒过来,不觉睁开眼。见尘芳身若无骨,顺着水纹向湖底深处飘去。如丝的长发似海草般纠结缠绕,苍白的肌肤在暗沉的水下更显透明。此刻的她是如此美丽而梦幻,那是生命在逐渐流逝的精华,那是惊心动魄的死亡之美! 一念间,胤禟猛力抓住那细致湿滑的手,向头顶上方的光亮奋力游去。在冲破水面的那刹,热泪经不住潸然而下。 如若死亡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难题,为何在那一刻,我的心竟是这般苦楚?当能和你一起离开这个人世时,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不是因为对死的恐惧,也不是因为对生的留恋,而是遗憾,是此生无法得尝所愿的痛心之憾。如若真的到了那一天,生命无可避免的要结束,我只希望是带着你的微笑,进入那永久的长眠! 悲离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地面上的水迹逐渐干涸,胤禟僵直着背坐在桌旁,怔怔地望着一滴蜡油沿着红烛缓缓流下,最终落在白玉碟上凝成了蜡冻。 “福晋小产后气虚血亏,本该悉心调养,却失血过多,寒邪侵骨,导致冷热失调,肾脾两虚,肝郁宫寒。”太医对婉晴道:“产后入水,本是大忌,幸而拣回了条性命,可这病根子,就此便落下了。” 婉晴迟疑了下,压低声道:“那严重吗?可有方子能治好?” “若调理得当,倒是无甚大碍。只不过——”太医谨慎地看了眼一旁的胤禟,叹息道:“福晋今后——恐再也不能生育了。” 婉晴吃了一惊,却见那边胤禟猛地拍案而起,面色苍白地冲了出去,心中不禁酸楚,暗自道:“真是作孽啊。”便领着太医下去开方煎药。 里间的绵凝听了这话,冲到床前握着尘芳冰冷的手,热泪滚滚道:“格格,奴婢这就去告诉九爷真相,不能再让他误会您了!” 尘芳神容惨淡,抬起眼,颤抖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望着绵凝良久,方伸手抚摸着她额头的伤口,沙哑道:“还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绵凝呜咽道:“格格,您别老顾念着别人,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啊!难道您和爷的情分,就此便断绝了吗?” “大错已铸成,此刻再与他说明缘由,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尘芳摇首,哽咽道:“是我自作聪明在前,如今这般下场,也是自食恶果,怨不得他人!” “奴婢不甘心啊!”绵凝咬牙切齿道:“那恶妇临死还反咬您一口,害得您与九爷夫妻反目,害得您断了子嗣,真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尘芳仰息闭目,一时无语。 这会儿,剑柔走进来,见这般情形也忍不住过来跪下,决然道:“格格,是奴婢多嘴!是奴婢害了您!您就惩罚奴婢吧!”说着,连连自煽起耳光来。 “傻丫头!”尘芳挡住她的手,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错不在你,你若这般自责,让我又情何以堪?” 剑柔眼中一热,扑进尘芳怀中,嚎啕大哭道:“格格!为什么有人要挖空心思的害您?为什么您活得这般苦闷?当初咱们真不该回京城来,奴婢好想念在盛京的那段日子啊!虽比不上这里繁华热闹,可毕竟日子过得清闲安稳!” “盛京?”尘芳喃喃自语道:“是啊,该是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好想一想了!” “格格——”绵凝唤道。 “你们先下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尘芳乏力地挥挥手,待看着二人走出房后,终于团身躲入被中,暗自抽泣。 被衾内散发着淡淡的龙涏香,那是自己今生最爱的气息。胤禟,此刻有谁能告诉我,该如何弥补你我之间的这道裂痕呢? 也许逃避是遗忘这段伤痛的唯一良剂,也许时光可以麻痹彼此间的伤痛,也许我该远远地离开你,让你的生命至此远离苦恼和折磨! “九爷,再喝一杯!”‘百艳居’的花官吴侬软语,酥手轻带,将酒盏递到胤禟嘴边。 胤禟一口饮尽杯中之酒,俊目微迷,恍然间用手指描绘着花官的唇形,笑道:“我喜欢你的小嘴,真漂亮!” 花官不禁得意道:“您光喜欢这嘴吗,难道妾的眼睛,鼻子就生得不美吗?” 胤禟又端量了一下,神情严肃道:“我就喜欢你的嘴!”说罢,拿起手绢遮住了花官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她的红唇,狠力吻了上去。一时间娇喘低吟,迤逦无限。 那花官初时还意乱情迷,后只觉唇瓣生痛,一丝血腥渗入嘴中,方惶恐地推搡着对方,却不料越是抗拒越是生痛,止不住哭出声来。 听到哀泣声,胤禟猛地将她摔到地上,恶声道:“哭什么!难道爷没给银子吗?” 擦拭着嘴上的血迹,花官委屈地站起身,颤微微地上来为他斟酒。胤禟一口口灌着酒,最后索性端起酒壶豪饮。 “九哥,原来你在这里!”胤礻我走进包间,看到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的胤禟,不禁大声道:“你可让我好找啊!” “胤礻我!”胤禟笑呵呵,打着酒嗝道:“来得正巧,咱们兄弟俩好好喝上几坛子!我今日才发觉,这酒真是个好东西,简单、痛快!比女人好懂,比女人听话!” 胤礻我心中一酸,打发了那花官后,才道:“你府里的奴才正四处在找你呢,我听到了消息便尝试着来这,果然你在此处。” “找我作甚!”胤禟冷笑道:“没了我,天会塌下来不成?” “自然是有急事了。”胤礻我犹豫了下,方道:“她走了,听说是要回盛京老家。我来时,看着她的马车刚出了西直门。” 胤禟一愣,良久方纳纳问道:“她——是一个人走的吗?” “带着两个贴身的奴婢,收拾了些细软便走了。”胤礻我补充了句道:“她没带走兰吟,把孩子留在了府里。” 胤禟不觉松了气,径自又斟起酒来。 “就这样任由她离开吗?”胤礻我走过去,按住酒壶道:“你府中的人口风甚紧,我虽不知你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人走茶凉,岂不哀哉?” “你不明白!”胤禟冷涩道:“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随她去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胤礻我叹道:“当初的苦苦追求,舍命相偎,换来得竟是这般下场!我早说过‘情’字碰不得,能够情投意合,两厢无悔的,这世上又有几人?更多的是粉身碎骨,终身抱憾!” “你说的对!”胤禟趴在桌上,喃喃自语道:“枉我自认聪明一世,却原来是个大傻瓜!白白耗费了多年的心血,便是连性命也险些丢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走了,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胤礻我苦口婆心道:“九哥,你就自此作罢吧!男儿在世,何患无妻?生在皇家,自以江山为重,若你我兄弟同心协力,社稷帝位,也岂是遥不可及的。” “江山多娇,尤胜美人!”胤禟把玩着手中的空盏,突然猛力一捏,瓷片碎落。 “九哥——”胤礻我讶异地唤道。 “他得了江山还不知足,为何又要与我来抢!”胤禟眼中怒火熊熊,恨声道:“等着吧,我会让他到头来,两头落空,一无所有!”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胤礻我摇头苦笑道。 胤禟只觉心如刀绞,一把揽过胤礻我,在他肩头沙哑道:“怎么办,胤礻我?我是不是已无药可救了!死了是痛,活着更痛!我该怎么办?” 胤礻我红着眼,良久方道:“我的马正拴在‘百艳居’外,今夜守关的统领,是前年,我从汉旗营里提拔上来的,他认得你——” 还未待自己说完,胤禟已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胤礻我长舒了口气,端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了一杯,淡淡道:“情孽之毒,果然侵蚀腐骨!” 千峰叠翠,龙走峻岭,长城内外,关山阻塞。剑柔掀起车帘,回首望着灯火长龙的关隘,心中悲凉。 “别看了,风都漏进来了。”绵凝用被褥捂严实尘芳,回首道。 剑柔应了声,用力揉了揉眼,方缩回车中。 “怎么了?”绵凝见她这般模样,浅笑道:“看到什么古怪东西了?” “没什么!想是眼花看错了。”剑柔一顿,又不禁低声道:“咱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若是心无牵绊,便是十年、八年都有可能。”绵凝望着沉睡在旁的尘芳,叹道:“若是心有所属,便是天涯咫尺,一念之间。” 关隘上,旌旗飘飘,火炬燎燃。当值的统领,见面前的锦衣男子站在夜风中,眺望关外,身形纹丝不动,不由担忧地上前道:“九阿哥,您站在这里,己足有半个时辰了。您若要出关,奴才这就去安排。” “不用了。”胤禟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马车,忧伤道:“即便追上了,也是相对无言。也罢,就如这般,各得安宁的好。”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誓言 金鸡报晓,蜡尽灯枯。尘芳打开窗,望着阴郁的天空,但见绵绵惆雨,一夜西风,已是黄花满地,篱落香飘。 第68章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她回首望着胤禟,叹道:“未想,我这一走,便是四年。” 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攥紧成拳,胤禟缓缓站起身,良久才道:“这——就是真相?” 尘芳颔首,上前道:“我本该早与你说明的,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前程往事,错孽诸多,我只恐伤了你!” “时至今日,你才与我说明。难道就不怕伤了我吗?”胤禟面无华色,眼含悲意道:“我究竟是谁?你的丈夫?你孩子的阿玛?还是一个需要你保护安抚的稚童?一个禁不起风吹雨打的人偶?” “你明知我本意并非如此,何必说出这气话来呢?”尘芳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袖,哽咽道:“阿九,我们一起忘记过往的伤心之事,好吗?” “怎么能忘呢?”胤禟甩开她,退后数步,摇首道:“忘了我被他人假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忘了我的丧心病狂,与你一起同归于尽?忘了我的鲁莽残忍,害你无法再育?一件件,一幕幕,我都——刻骨铭心!” “我不在乎!”泪水肆意,尘芳沙哑道:“只要能与你相守,一切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当知道桂月是安插在你身旁的眼线时,你便该告诉我,那我决不会应允皇太后的指婚,将那毒妇留在了身边。当你发觉胎死腹中时,你便该告诉我,那我决计不会顾及皇太后和额娘的颜面,定将事情彻查清楚,手刃元凶。当你满腹委屈,远赴盛京时,便该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我,那你我何至于分隔四年,两地惆怅。”胤禟猛然回身,一拳重捶在墙,痛声道:“可是你一次次地逃避,一次次更加沉重地伤了我!你让我,简直心灰意冷!” “不要——不要——”望着白壁上的血痕,尘芳颤抖着身子,呜咽道:“我怕得就是你会这般说,我不要——” 当事态发展,严重到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后,她便越是不敢将事实倾诉,归根究底是因心中明白,痛虽在自身,苦却在他心。 “为什么?”胤禟望着手背上的鲜红,喃喃自问道:“为什么伤你至深的那个人,竟会是我!”说罢,他颓然走出屋去。 胤禟浑身水雾,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细雨中,庭阁迷朦,烟柳缭花,湖光幽美,秋意切切。但在自己眼中,却只觉满目苍凉,寒意侵骨。他脚步虚浮,恍然被绊,幸而有人在后扶持,方未跌倒。 “你跟着我做甚?”胤禟甩开手,懊恼道:“难不成,你以为我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尘芳将描花绿油纸伞,撑到他头顶,道:“我何曾跟着你了,难不成只许你雨中漫步,我便不能踏秋赏景了吗?” 胤禟将伞推了回去,干笑道:“你牙尖嘴利,凡事都能说出个子丑寅某来,我也不与你辩!现只求能一个人呆着,也不行吗?” 尘芳垂首不语,见他疾步离去,忙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你究竟想怎样?”胤禟顿足道:“你想逼疯我吗?你的确也有这个能耐。我倒是想疯,便能将以往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偏是天不从人愿,此刻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的很。董鄂尘芳,你可知自己——有多残忍吗?” “要我下跪认错吗?”尘芳抬起眼,认真地问道。 胤禟一怔,只听她又道:“还是要我卧席承罚,亦或是负荆请罪。只要你一句话,即便千刀万剐,我也决不会有半分犹豫!” “你——”胤禟瞬间白了脸,哑然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像是在胡言乱语吗?”尘芳苦笑道:“总需有个解决的法子吧!难不成,你至此便不再理睬我?我们又要回到四年前的那般光景吗?” 胤禟仰首长叹道:“容我再想想,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要多久?一个时辰?二个时辰?”尘芳追问道:“还是一宿?” “你何需这般急切?”胤禟不解道:“这又不是买东西称斤两,说一便有二的事。” “一年有三百六十日,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人生在世,又能够挥霍多少岁月呢?”尘芳红着眼道:“更何况对于你、我来说,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何必执着于过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而浪费了这短暂的年华呢?” “执着于过往?”胤禟咬牙切齿道:“你所说的过往,可是血淋淋的事实,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寝的寂寞,是面上欢笑心中滴血的痛苦。你竟要我在一昔之间,便将此都一笔勾销?究竟是我执着,还是你太过严酷?” 看他又欲拂袖而去,尘芳忙上前,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放手!”胤禟恨声道。 “不放!”丢下油伞,尘芳倾身自背后环抱住了他,喃喃道:“决不放手!” 胤禟挣扎了两下,却终不忍脱离那温馨的怀绕,两人便这般伫立于雨中无语。 将脸贴着那挺拔坚实的后背,尘芳抽泣道:“适才你说了那许多,无非是责怪我不将真相如实以告。我若有错,你尽管责罚。可我还是那句话,即便再让我选择十次,百次,我还是会喝下那碗堕胎药。因为当初的护你之心,没有错!错只错在天意弄人,错只错在你我命运不济,错只错在——我爱你至深!” 胤禟心中一酸,颤抖着回过身,望着那梨花带雨的素颜,不禁摇头叹道:“你为何是这般的倔犟呢?我一心呵护宠爱你,想让你享尽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想你每一日都能过得快乐舒心!可如今,我该如何面对你,该拿什么来补偿对你的愧疚呢?” “我要的很简单。”尘芳抬手抚着他俊逸的脸,深吸了口气道:“阿九,我要你的全部,你的发,你的唇,你的笑,你的泪,能都给我吗?” “我早已——”胤禟刚开口,却被纤指点住了唇。 “不一样的,我说的不是这里。”尘芳垂手捂住他的胸口,道:“我要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我要的是你的全心全意,你的独一无二。我要的,是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你,能给得起吗?” “那日我听了穆景远讲给兰儿的一个故事,心中一直疑惑,女子三贞九烈本是平常,男子却不然。真有男子可以从一而终吗?”胤禟反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道:“天下之大,红颜何止千万,却都只是障目之叶,只有你,才是我心中所求。从前如此,现亦如此,今后更是如此!细想来,自四年前你回到我身边后,这偌大的贝子府哪里还曾再纳入过新妾,哪里还曾再有阿哥格格出生。这四年来,我日夜陪伴着你,不曾再在他处留宿。梅儿,我不是早已做到了吗?” 尘芳一愣,讪讪道:“是——是真的?” “怪只怪,我以前太过荒唐!”胤禟搂住她,叹道:“这府中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乱花迷人眼,我们身在其中,竟不能看清楚彼此!” 尘芳忍不住捂着嘴,哽咽道:“是真的吗?是真的!” “我爱新觉罗胤禟,在此向天神盟誓。”胤禟竖起三指,仰望苍穹道:“从此刻起,心无旁骛,只忠于董鄂尘芳一人,决不再染指其他女子。若有违誓,便心神俱损,死无葬身之地!” “何必发这般的毒誓呢?”清泪纵横,尘芳惴惴不安道:“只要心诚,又何需誓言!” “若是心诚,又何惧誓言?”胤禟指腹擦拭着她的泪痕,不禁道:“怎么了?不是已得偿所愿了吗?为何还要落泪?” “我是喜极而涕罢了!”尘芳擦着眼角,却越发止不住酸意,索性埋首在他怀中,断断续续道:“阿九——你实在待我太好了!我真舍——舍不得你!若是真有阴曹地府该多好!咱们在那里,也能再做上十年夫妻,该——该有多好!” “傻丫头!”胤禟哭笑不得道:“咱们都活上一百岁,不就可以再做数十年的夫妻吗?今生过完了,还有来世,咱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能如此过完今生,我已知足!”尘芳垫起脚,将火热的唇映在了他的齿间。 胤禟不禁低喃,贴紧了她的身子,莺呢燕绕,缠绵悱恻。 胤禟,冰冷的雨水洗涤了我们彼此间的困惑和猜忌,咋凉的秋意已不能熄灭我们心中的热情。此时此刻,你的誓言使未来,变得神秘不可预测。若没有了爱新觉罗栋喜,没有了爱新觉罗梅,我们的相遇也许只会停留在今生今世。 可是即便沧海桑田,宇宙洪荒,我也要紧紧抓住此刻的你,这样的你——才是值得我历经百年追寻的爱人! 射圃 康熙五十六年,夏。 这日,皇十四子胤祯府中设宴听戏,尘芳最怕热,原想推辞不去,后听说还有射圃之会,不觉来了兴致,便与胤禟一起前往。 沂歆见了自是极为欢喜,与她并坐在高台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旁人倒也罢了,唯独婷媛受不了她的呱唣,不悦道:“你就不能安静片刻,说是请大伙儿来听戏的,倒成了听你这位女相公来说书似的!” 沂歆噘嘴道:“爱听不听,我知道八哥又被停了爵俸,你心里不痛快,却也犯不着向旁人撒气吧!” “我何曾不痛快了!”婷媛干涩道:“不吃这皇家的米粮,倒比往日里活得更自在些!如今十四在皇上面前日益得宠,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人还没成王妃呢,倒是先学会趾高气昂的说话了!” 沂歆涨红了脸,刚想开口反驳,却被一旁的尘芳制止道:“算了!好不容易,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玩乐,何必为些无伤大雅的事败了兴致呢。 第69章 你是女主人,更该尽地主之谊,怎么反倒和客人拌起嘴来?” 沂歆听了,便也无语。婷媛瞅着尘芳冷笑道:“倒底是个才女,能言善辩。难怪将表哥治得服服贴贴,这些年来对你惟命是从,心无二意。真是羡煞旁人啊!” 尘芳听她话中含酸,也不去理睬,只转过脸望向台下。 楼台前,已摆上了箭靶。几个素日习武善射的阿哥皆站定在数丈外,偏胤禟与胤禩两人躲在树荫下窃窃私语。见尘芳望过来,胤禟颔首微笑,边努嘴示意一旁在试弓的胤礻我及胤祯。 尘芳回首对婷媛笑道:“十四弟看起来,倒是信心十足的。” “从前十三爷还没坏事时,他总是输给十三哥。”沂歆拭目以待,边道:“这几年呢,倒是有了些出息,偏去年比试,又输给了五哥,他便一直闷闷不乐的。稍得了空闲,便跑去练习,卯足了劲要挣回这面子。今日名为听戏,实则是他已按耐不住,早早的邀来众家兄弟,想一争高下。” “大清的天下,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十四弟这般精练骑射,不愧为八旗男儿,热血肝肠,少年英雄。”尘芳抿嘴道:“我与你赌个东道,这回他必是能拔得头筹。” “我打赌胤礻我能得第一。”胤禟跑过来,听了她的话,不禁笑道:“胤礻我这些日子也不曾怠慢,我押一百两银子赌他赢。” “我押一百两,赌十四爷能获胜。”沂歆忙接嘴道。 席中众人听了,不觉都得了趣,有几个便也押宝下注。婷媛随了胤禟,押在胤礻我那儿一百两,五阿哥与十阿哥的家眷们自然都各押了自己的本家。 “四嫂,您也拿几两银子出来玩玩,讨个乐子可好?”胤禟突然对一旁沉默不语的乌拉纳拉氏道:“想来四哥也不会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乌拉纳拉氏一愣,随即笑道:“我不玩的,但也不能扫了大伙儿的雅兴。”便对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轻妇人道:“既然九弟开了口,你便替我凑个趣吧。” 尘芳见那妇人眉清目秀,气质淡雅,不禁低声问沂歆道:“这是四哥的哪位内眷,我却不曾见过。” “是纽祜禄氏。”沂歆道:“她素日低调,难得今日出来一趟。你自然是不认识的了。” “原来是弘历的额娘。”尘芳点头,见纽祜禄氏面有难色,似举棋不定,便起身对胤禟道:“你一个爷们,财大气粗的,却和咱们这帮女眷赌银子。我第一个便不服气!” “哦?”胤禟挑高了剑眉,眼中笑意更浓道:“那你意欲如何?” “若是十弟嬴了,这些个输家的银子,你可分文不能取。你若收了妯娌们的胭脂水粉钱,岂不遭人笑话。”尘芳妙目一转,又道:“若是十弟输了,你便以一罚十,给咱们这些人添置首饰钱。” 胤禟拧着她的脸颊道:“胳膊肘尽往外拐,都忘了自己是谁的媳妇了!” 尘芳拍开他的手,笑道:“这可是两码事,我最是喜欢与人打赌的。我呀,就押五百两,赌十四弟能独占鳌头。” 那边的纽祜禄氏听了,也道:“既这样,我也押一百两在十四弟身上。”原本谨慎不曾下注的几位,见既有这般的好事,便也纷纷下了注。 待射圃开始,只见胤祺一马当先,开弓拉箭,厉光一闪,正中靶心,众人无不叫好。又过了几人,轮到胤礻我,他不待调整,上前信手便是一箭,也命中红心,可见技艺比胤祺更为娴熟。 胤禟一边叫好,一边对尘芳得意道:“我的银子可是保住了!十四再厉害,也只能和胤礻我打个平手罢了。” “急什么!”尘芳白了他一眼,道:“不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待到胤祯上来时,沂歆不觉起身,屏息注视。 娇阳下,胤祯身姿英挺,目露精光。他随手自箭篓中抓出一把羽箭,便上了弓,拉弓如满月,凝神怀若谷。嗖嗖两声,三箭齐发,皆中正心。众人一阵沉寂后,便爆发出赞叹鼓掌声。 “这小子,果然是长大了!”胤禟止不住颔首,笑道:“这银子输得并不冤枉!我心服口服!” “虽知复尘难掩宝剑,但待他初露锋芒时,却又止不住感叹。这般的豪情壮志,又能持续多久呢?”尘芳望着胤祯笑意昂然的脸,不禁低叹道:“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萧条登古台。” 胤禟一时未听清,倒是那边还在欢喜雀跃的沂歆一顿,转过身疑惑地问道:“九嫂,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幸好有你在。”尘芳伸手抚着沂歆圆润柔稚的脸,笑道:“咱们自幼一处长大,我知你虽调皮些,却是个享得富贵,守得贫穷的人。十四娶了你,是他的福份。” 沂歆脸红若霞,喃喃道:“也只有你这般夸我,十四爷还一直说我长不大,小孩子脾性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尘芳转眼,望着胤禟的背影,苦笑道:“毕竟你们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也不急于这片刻光阴。” 射圃后,众人便入席听戏,尘芳只觉高台内闷热,便径自撇下绵宁和剑柔,来到后园散步。胤祯府邸的花园,虽无庭台楼阁,但山石花草,皆俊秀瑞丽。待转过一道山怀,咋感阴凉,却原来是数百竿翠竹遮映,风游叶间,寂寂生津。 尘芳欢喜地拣了一幽暗处坐下,仰目望着这遮日的竹林,心中暗叹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正想着,忽闻得脚步声,刚要发问,待听到来人的声音,心中一紧,不觉蹲身躲到了块九孔大奇石后。 “既是福晋让你跟着来的,今日也就作罢了。以后安生呆在家里,看你一副萎缩小气的模样,还是少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又听到女子委屈地答应着,然后低声说了两句话,立即被狠狠煽了个耳光,当即哭了出来。 “哭什么!我说过,不准再提这个的!真是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一样的讨人嫌!” “可是爷,弘历已六岁了,难道还不该请个先生管教,任由他这般荒废学业吗?”女子呜咽道。 尘芳这才方知那女子正是纽祜禄氏,心中生疑,不觉脚下一动发出了声响,立即听到严厉地呵斥声:“是谁——”顿时面无血色,没了主意。 胤禛示意纽祜禄氏收了哭声,正欲走过去一探究竟,却听远处道:“是我,四哥!” 只见竹林中,胤祯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柄竹枝,笑道:“我说自家的竹子长得好,八哥便要讨一节去作箫,这不便眼巴巴地被催着来取了?” 胤禛淡淡道:“那倒是物尽其用了,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了。” “四哥走好。”胤祯转而望向一旁垂首不语的纽祜禄氏,眼含怜悯道:“小嫂子,您也要保重。” 纽祜禄氏身形一颤,微微点了点头,便随着胤禛离开。 待见两人走远,尘芳走出来,吐着大气道:“幸而你来的及时,若是被四哥抓个正着,岂不麻烦!” 胤祯见她额头还冒着细汗,不觉好笑道:“没想到连九嫂你,也会怕我四哥!” “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不怕这位冷面的雍亲王?”尘芳冷哼道:“你与他是一母同胞,自然是不怕他的了。” “谁说我不怕!”胤祯望着参天的竹林,只觉寒意渗骨,苦笑道:“记得有两年,我夜夜噩梦,白日里见了他,也会不寒而栗,惴惴不安。” “四哥平日里虽严厉些,可待胤祥却极好,可见他心中未必无情。你若能与他交好,他待你必不会逊与胤祥。”尘芳劝道:“毕竟你们血缘更亲更近。” “我不相信他。他的心是铁做的,他的血是冷的。”胤祯冷笑道:“一个可以亲眼看着自己喜爱的女子被人活活绞死,而无动于衷的人,他——还会在乎骨肉亲情吗?” 意外 过了半月,时值皇太后凤体违和,圣心忧虑,便率领着各府皇子及内眷,到京城西郊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斋戒理佛三日。 各府的女眷,被安排在了刚兴建完成的汤山行宫夜宿。尘芳闲暇时,便在绵凝和剑柔的陪同下,四处游览。汤山行宫布局十分讲究,前为殿宇楼阁,富丽堂皇,中有轩亭阁楼点缀,错落有致,后则是山青秀水,绿树浓荫,曲径通幽。尤其是此处温泉常年润洽,水土得天独厚,尤其是掬泉亭畔的池塘中,金边莲花盛开,更显富丽娇艳。 尘芳见池塘中停着一叶扁舟,有两个宫女正嬉笑着在采莲,不禁道:“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一旁的绵凝听了,笑道:“这诗倒是应了景,想来果然传神。” 剑柔则拍手笑道:“格格,您看!这池子里的鱼,倒比御湖中的五彩鲤鱼还活泼!想是这天太热,连水都煮沸了,它们才奈不住要跳出来的吧!” 尘芳候首一看,果然见几尾白鱼正不停地在水面上扑腾,不由道:“这倒奇了,难不成小汤山中的温泉,也流到这池塘里来了?” 三人看了会,见天色渐暗,便依原路返回。尘芳忽见一个小人影匆忙地往这边跑来,还不待看清,便一头撞到了自己怀中。不由向后倒去,幸而剑柔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待站定一看,竟是雍亲王的四阿哥弘历。 “怎么了?弘历?瞧你慌慌张张的模样,这是要去哪里啊?”尘芳蹲下身,笑问道。 “没——没什么!”弘历支支吾吾道,不时回首看着来路。 尘芳隐见几个人影正向此处赶来,便向绵凝使了个眼色,绵凝会意,立即拉着弘历躲到了一旁的竹竿山内。 第70章 稍顷,一个领班侍卫带着两个小太监行色匆匆的走过来,见到尘芳先是一愣,待身后的太监提醒后,才忙叩首请安。 “这位大人,难道不知此处为行宫内庭,多有宫中女眷出入,外侍应回避吗?”尘芳转着手腕中的芙蓉红玉镯子,漫不经心的道。 那侍卫垂首,铿锵有力道:“回福晋,奴才是奉雍亲王命,特恩准进内庭办差。实不知,竟在此处会遇到福晋。” “放肆!”剑柔上前,大声呵斥道:“依你之言,倒是我家主子的不是,不该在此处出现,让你遇上了吗?” 那侍卫瞄了眼剑柔,又低下头道:“奴才绝无不敬之意,请姑娘不要曲解了在下的意思。” 剑柔先是一怔,随即道:“你一个小小领班侍卫,竟敢在我家主子面前顶嘴反驳,你该当何罪!” “奴才虽只是个侍卫武官,却也是食君之禄,自然要担君之忧,为君效忠了。”侍卫正视着剑柔道:“姑娘,请自重。任意叱骂污蔑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你——”剑柔当即哑口无言,只涨红了脸瞪着他。 一旁的小太监忙上前道:“福晋,楚大人确是雍王爷叫进里办差的。实是因为我家四阿哥,伴驾来了行宫,可不想自今早,人便不知了踪影。现下,王爷正派人在四处询查呢!” 尘芳打量着那侍卫,见他虎背熊腰,相貌端正,眉宇间正气昂然,不觉浅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弘历啊,才从这里经过,往前殿去了。” 两个小太监一喜,忙跪了安,倒是那侍卫迟疑了下,方缓缓跟了上去。 见剑柔一脸吃蹩的气恼模样,尘芳反望着那侍卫的背影,笑道:“丫头,你可别小瞧了此人。处惊而不乱,威武而不屈。眼下他虽只是个四品的领班侍卫,可将来即便做不了封疆大吏,也必能官至一品,位及人臣。” 此刻,绵凝已带着弘历走了出来。 尘芳眨眨眼,对弘历笑道:“婶子的这招调虎离山之计,可好玩?虽有趣,却终是不妥。你阿玛久寻不到你,必然要焦心担忧。你还是赶紧回去的为妙,否则真是皮痒找打了!” 弘历突然红了眼,猛地跪下道:“九婶子,我知您是个好心肠的人。您帮帮我吧,否则待到回府时,我便再也见不到我额娘了!” 尘芳一惊,忙扶起他道:“好孩子,这是哪里的话!你额娘怎么了?” “额娘病了,阿玛却一直不给她请太医诊治。”弘历稚嫩清秀的脸上闪过丝恨意,哽咽道:“我离府的时候,额娘——已卧病在床数日,水米不进。不知此刻,她——” “所以你想偷溜回府中,照看你额娘,是吗?”尘芳用手绢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颔首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枉你额娘为你,受了那般多的委屈!” “婶子怎知我额娘受了许多委屈?”弘历擦着眼,狐疑的问道。 尘芳笑而不答,掸着他身上的泥土,又道:“你一个孩子,莫说是孤身回京城内,便是要出这汤山行宫,也是件极难办到的事。” “难不成,就任由我额娘病入膏荒,听天由命吗?”弘历跺着脚,咬牙道:“如此我岂不愧对了额娘的养育之恩,自后又怎能立足于天地!” 见他转身欲走,尘芳忙拉住他,叹道:“你这孩子,竟也是个耿直的脾气。这么着吧,我派人送信回京城,让我府中之人借探病之命,带个大夫进去为你额娘诊治,如何?” “格格——”绵凝刚想出声,却被尘芳摇手阻止。 弘历见了,便道:“我阿玛治家严谨,若知您为我额娘请医治病,必会责怪予您。婶子的好意,侄儿心领了便是,还是不要牵连您的好!” “傻孩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们是一家子的骨肉呢?”尘芳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额娘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将来还有段大福等着你们母子呢!你必要好生保重自己,不可再任性枉为了!” 弘历听了虽有不解,却止不住感激道:“婶子的恩情,弘历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与您。” 尘芳红着眼,沙哑道:“婶子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只可惜,你还太小,而我——也许等不到那一日了。” “若是如此,还有九叔,若九叔也不在了,还有兰吟姐姐。”弘历神情坚定道:“总之,弘历此生,必将这份恩情还报。”说罢,硬是不顾尘芳的阻止,给她行了个大礼。 让剑柔送弘历回去后,尘芳冥思许久,方问绵凝道:“你说,雍亲王是个怎样的人?” “面对他时,会从心底涌上阵惧意,以致都不敢与他直视;依靠在他的怀中,虽能听到他强劲的心跳,却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力;躺在他的身边,虽能触及他肌肤的温暖,却有着冷冽渗骨的寒意。”绵凝迟疑了下,又道:“他——是一个没有了心的人!” 峰峦绵叠,苍松巨柏中,百年古刹屹立不倒。为皇太后祈福的法事完毕后,尘芳忍不住避开众人,出了大雄宝殿,来到法海寺的后檐,观赏其墙上的壁画。在后世,这法海寺与甘肃敦煌、山西永乐宫中的壁画,并称中国三大古壁画。 只见壁画中祥云缭绕,牡丹、菩提为衬,十方佛、飞天、仙女、金刚,神情各异,惟妙惟肖,一副海天佛国,清净无为的西方极乐世界。 待转到后檐外墙,尘芳忽闻得一阵极为沁鼻的幽香,似麝非麝,似兰非兰,不觉寻香走了过去。沿着条溪石小径,来到座废弃的佛楼前,只觉香郁更浓。见那楼门上挂着个已打开的铁锁,想是刚启用供香客游览,她便不假思索地推手走了进去。 佛楼内,一反楼外的陈旧剥落之相,极是整洁雅致。沿着木梯而上,到了三层的顶阁,只见是一处佛堂。堂中只有一方小供桌,桌上的铜鼎中燃着三柱红香,正是自己所闻到的幽香。尘芳举目望向供桌上挂着的一副画卷,不觉又惊又奇。 只见画中有一名女子,坐在花圃中,身着六菱花瓣旗装,发髻项圈、璎珞首饰样样精致,且此画并非笔墨所做,乃是用金线组成,沥粉堆砌,阳光照在上面,呈现出一片金碧辉煌。但更是令人生奇的是,此女子虽身姿婀娜,面若满月,却未曾绘上五官。如此精美赞叹之作,竟是一位无颜美女,尘芳心中极是扼腕,又不禁猜测着是何人将此画供奉于此,却是大海捞针,了无头绪。 良久,她欲下楼离去,突感到身形轻微晃动,心中一紧,随后便是更剧烈的天旋目转,地动山摇。脚下的地板瞬刻裂开一条巨缝,自己不及站稳,便倾身掉了下去。正闭目只待受死时,只觉左臂被人紧紧攥住,方延滞了下落的速度。当身子跌倒在实地上,正庆幸之际,头上又是一阵巨响,却是整个楼顶掉了下来,幸而有根大梁档着,方未压到自己,只是被困在了这坍塌的楼内。 尘芳喘着大气,回过神看向身旁的救助之人。几道阳光自塌方的缝隙内射了进来,照在了那冷然严肃、尘埃满面的脸上,她不觉脱口而出道:“四哥,怎么是您——” 废墟(上) 尘芳团坐在地,看着胤禛在幽暗的断壁残垣下摸索,一时思绪万千,又猛见他胸前的血迹,不禁失声道:“四哥,您受伤了?” “不碍事。”胤禛淡漠道,双手拔开处尘垢,似在寻找东西。 尘芳拧起烟眉,静静地望着那瘦削的背影无语。良久,眼前明晃晃的一亮,疑惑地起身,走到那阳光折射处的光源,拣起地上的东西,伸手过去道:“四哥,您可是在找此物?” 瞟了眼她手中的金镶双扣扁盒,胤禛摇头,继续埋首苦寻,待他抬起一块断木后,不觉神情一松,暗舒了口气。 尘芳探身一瞧,断木下压的却是那幅无颜美女图。只见胤禛轻轻地抚去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收卷了起来。 “真是万幸,在如此浩劫中,竟还能丝毫无损,可见是上苍保佑这图中之人,免遭荼毒了!”尘芳叹道。 “这是用金丝编织而成的软甲纸,水火不侵,更别说这地震塌方了。”胤禛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尘芳道:“弟妹,你为何会在此地?” “在法海寺看着壁画入神,不知不觉便迷了路,来到了此地。”尘芳牵强地笑着,浅浅往后退了两步,又道:“四哥不是也该陪着皇阿玛,在大殿中颂经吗?怎么也偏巧来了这处?” 胤禛不语,环视了下四周的废墟,闷声道:“不知此刻外边灾情是否严重,依情形只是震了半盏茶的功夫,应是无大碍的。” “想来只是他处的余震波及所致,否则你我怎还能在此安然无恙?”尘芳喃喃自语道:“难怪那日见池中的白鱼翻腾不安,原来是天有异相之兆。也不知此时胤禟与兰儿可安好,只恨被困在此地,不得脱身!” “这佛楼年久失修,自然容易倒塌。皇阿玛他们处在安全之地,必是无虑。”胤禛说着,脸色渐白,神情凝重,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尘芳的手。 尘芳心中一紧,见胤禛的嘴角逐渐抽搐起来,接着是手指,右臂,最后是半侧身子,慌忙将手中的扁盒递过去道:“四哥,您的药!”话一出口,她便追悔莫及。 胤禛颤抖着手,接过扁盒,意味深长地瞄了她一眼,随即打开扁盒,倒出两粒白丸,吞服而下。 尘芳只觉周身发寒,心灰地瘫坐在地,怔怔地看着灰暗的地面。 胤禛调息了下,身形也渐恢复平稳,方冷笑道:“原来你早已知道了这扁盒中的秘密。 第71章 定是废太子告诉你的吧?” 尘芳抬起头,红着眼望着他无语。 “在这世间,也只有他知道我有这个病。你——是第二个!”胤禛淡漠的眼中划过丝怜悯,叹息道:“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看您这情形,似并不严重。”尘芳强忍着心中的惧怕,打起精神道:“想是用药物便可压制住了。” “已有许多年未发了。”胤禛寻了处角落坐下,神色泰然道:“今日想是受了大变故的刺激,方有这发病的先兆。幸而你替我找到了这药盒,否则我真该不知如何事好呢?” “是啊,幸而有我。”尘芳苦笑道:“刚才您救了我一回,眼下我不就立马回报了。这下可算是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我这病,连皇阿玛和额娘也不知道。除了废太子,知道的人,都已死了。”胤禛垂着头,涩声道:“旁人都说我孤僻、严肃,难以相处,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小时候在南书房上课时,我每一刻都过的战战兢兢,唯恐发病时丑态毕露;习武骑射时,总是不能集中精神,手脚有时也不听脑子的使唤,止不住地颤抖;每当清晨睁开眼时,总会惊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是倒在了路边,发病后才清醒过来。这样担惊受怕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已整整过了快有四十年了。四十年的春夏秋冬,四十年的心酸苦涩啊!” “为什么要独自承受呢?”尘芳听了,也不禁心生同情道:“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对人言的?” “如若是其他顽疾也就罢了,偏生是得了这天神诅咒下才会有的恶症。难不成,你要我扯大了嗓门告诉皇阿玛,告诉我的额娘,我的兄弟家人,告诉全天下的人——”胤禛眼中混杂着痛苦和绝望,恨声道:“告诉他们,大清国尊贵的四皇子,高高在上的雍亲王,其实是个可怜的羊癫疯病人!他只要一发病,便会神智不清,口吐白沫,便会全身抽搐地在地上打滚,便会像条奄奄一息的野狗,留着泪倒在路边,乞求他人的怜悯和救助?” 尘芳呆愣在原处,半晌方纳纳道:“这也只是您的揣度罢了,世人并非都是冷漠无情之辈!” 胤禛哼了声,冷冷地盯着她道:“若是如此,你为何先前从废太子处得知了此事,却一直守口如瓶?即便是胤禟,想必你也不曾告诉吧?因为你心里自是明白,没有人,尤其是这紫禁城中的人,会平等的去看待一个羊癫疯病人。即便他的血统再高贵,即便他再干练再公正,他也只是个低人一等的怪物!说到此,我的确要感激你,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却始终未将此事捅露出去,倒是难得!” “我是个平凡的妇人,只希望能与胤禟夫妻白首到老,并不想介入这朝廷的纷乱斗争!”尘芳眯起眼,打量着胤禛稍有松弛的脸色,又道:“再者,即便是说出去,又有几人会相信呢?” “至少胤禟会信你。”胤禛突然笑道:“想必弟妹你此刻心中一定懊恼。被困在此地已是晦气,竟还要与我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做伴,更是艰难了。” “的确,若是换作胤禟在此,我二人即便是呆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嫌烦闷。”尘芳也不禁笑道:“可是既来之,则安之。有四哥您做伴,也总比我一人被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好。” “如此说来,咱们倒是患难与共了。”胤禛大声道,眉宇间散发出淡淡的祥和之态,待不经意中望见手中的画轴,又顿时收了笑意,沉下脸道:“你才貌双全,思维敏锐,确是个慧智兰心的女子,只可惜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太过聪明的女人。” 尘芳心中一凛,沉寂了片刻,忽然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能在这皇家寺庙中,寻得如此一处幽禁之所,供奉这画中女子,让她享受这人间香火,又得四方神佛护佑,可见四哥所耗心血之多,顾虑之周全。想必,这画中之人也是一位才貌无双,冰雪聪明的女子吧!” “她叫凌潇。”胤禛的手来回地抚摸着画轴,不由放柔声道:“当年也是太子妃的候选秀女之一。” “哦?”尘芳不觉讶意道:“原来她竟是落选的秀女。” “落选?石氏与她有天壤之别,怎能相提并论?”胤禛冷笑道:“你既能在皇太后的寿辰之日,借画喻意,如愿以偿的指婚给了胤禟,焉知他人就不会略施手段,选妃落败吗?” 尘芳顿时了然,道:“想来凌潇格格的故意落选,是为了四哥您吧!” “她是镶黄旗人,阿玛为光禄寺卿,我们可说是青梅足马,两小无猜。”忆及往事,胤禛不觉闭上眼,神情向往道:“凌潇自幼便天资聪慧,有过目不忘之才。也许是生得太过周全,才养成了她孤傲洁癖的性子,我母后——我是说已仙逝的孝懿皇后,并不喜欢她。可当时我却只知,今生非卿不娶,这世上除了孝懿皇后,对我最好的人便是她了。” “那为何——”尘芳迟疑的问道:“我听说她是被绞死的,是吗?” 胤禛睁开眼,厉光四射,冷冽道:“她背叛了我,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她自食恶果!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漂亮聪明的女人!” “是你杀了——她!”尘芳面无血色,艰难地问道:“你怎么下得了手?” “你似乎很想知道事情的始末?”胤禛冷笑道:“你认为,我定会有问就必答吗?” “此处与世隔绝,救援之人不知何时才会找到这里。四哥,想来您心中必有许多话,憋了数十年无人可述,难道弟妹我,不是一个好听众吗?”尘芳也淡笑道:“再说,从我将药盒归还之时起,已注定是个死人,再也走不出这废墟了,不是吗?” “和聪明的女子说话,唯一的好处便是不费气力。”胤禛脸上流露出赞许之色,颔首道:“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子,必可封候拜将,覆手翻云。” “我若为男子,定当追随与四哥身旁,待来日扶步青云,跃登龙门。”尘芳笑的更欢,放在背后的手,却已被指甲掐出了血丝。 胤禛朗声大笑,但似吸入了些空中的尘埃,顺即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他顿时只感胸痛异常,大汗淋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倒下。 尘芳忙跑过去,见他神智模糊,面红耳赤,呼吸微弱,胸廓则膨胀若桶,绝非癫痫发作之像,暗自琢磨了会,刚想扶起他,却猛地停住了手,只瞪着胤禛痛苦的面容发怵。 胤禛混沌中睁开眼,见尘芳跪在自己身侧,面冷若霜,长发披散,手中握着支闪着寒光的金簪,不觉大惊失色地喊道:“你——要做甚!”随后便堕入了黑暗中。 “四哥,你通晓佛理,必然听说过‘忍字上面一把刀,为人不忍祸自招,能忍得住片时刀,过后方知忍为高。’可我却想知——”尘芳撩开胤禛的前襟,高举起金簪,对准他起伏的胸口,目露精光,咬牙问道:“若是人已到了绝境,忍无可忍之时,又该如何呢?” 废墟(中)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胤禛缓缓睁开眼,看见头顶的彩蝶穿花纹锦帐,先是一怔,随即望向床外,只见碧绿的茜纱窗下,一名素衣少女正在理佛颂经。香烟缭绕,莺声入耳,他不觉坐起了身。 素衣少女听到动静,将手中的琉璃佛珠一收,起身回首道:“你总算是醒了!” 鹅脂润玉,月眉星目,顾盼流转间,文采精华,浅步若浮云,衣香鬓影,翩若惊鸿。胤禛看着那少女走到面前,顿时心中一窒,止不住抬起手,沙哑地喊道:“凌潇——潇儿——” “你这一觉,可睡得真长。”凌潇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呢!” 抚摸着那温柔滑腻的肌肤,胤禛红着眼,不住摇首道:“这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凌潇瞥了眼他,道:“做梦?你与我二哥出去探访民情,却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昏沉沉地便倒在这房中。若不是念及你我的情分,我早就命人,将你这个酒气熏天的醉汉,丢到荷花池中喂鱼去了!真是糟践了我这清净地方!” “你——”胤禛贪看着她的丽颜,忍不住问道:“你——过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了。”凌潇白了他一眼,指着书案上的一叠经文道:“这《功德经》我只抄了七七四十九遍,原该每日念颂五百遍的《心经》,也才只念了三百遍。若不是你耽误了时辰,我早该做完这些功课的。” “那我帮你!”胤禛忙起身,汲着鞋来到书案边,整理着凌乱的经文道:“抄写经文,我可是最拿手的。” 凌潇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稿,拧着眉不悦道:“你傻了!神佛面前,容不得丝毫怠慢作弊。这是我每日的功课,要你插手做甚?” 胤禛愣了下,尴尬地收回手,盯着她无语。 “这每日抄经颂佛的事,我已做了尽十年,哪一日曾偷懒,假他人之手代劳过?”凌潇抚平了纸上的折痕,又道:“我日日理佛,只希望天上神明得见,能让你免遭那恶疾纠缠。若是功德圆满,兴许能让你断了那病根,也未可知。” “潇儿,你待我真好!”胤禛自背后搂住凌潇,在她耳边哽咽道:“这世上,只有逝去的母后和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第72章 “德妃娘娘待你不好吗?”凌潇倚在他怀中,叹道:“她可是你的亲生额娘啊!释迦牟尼大悟成佛后,仍能回家省父见妻儿,可见骨肉亲情是不可割舍的。德妃娘娘和十四阿哥都是你的至亲骨肉,你何必为了孝懿皇后,而疏远回避他们的好意呢?” “即便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也都不及你对我的情深意重。”胤禛用力地抱紧她,恨不得能将这副娇躯嵌入自己的骨血中,且道:“你是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你才是我真正的亲人!” “胤禛!”凌潇心中一动,清淡的眼中闪过丝哀伤,抬首道:“我只是希望,在这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惜你,你心中的痛苦便会稍减一分。我想找回十年前,那个不曾被病痛折磨着的你,想找回那个背着我在山间采集野花的你,想找回初次相遇时那个笑容灿烂的你!” “可是——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胤禛了!”胤禛埋首在她的肩头,嘶哑道:“我是个怪物!我是个被天神诅咒的人!” “你若如此意志消沉,才真正不是我所认识的胤禛呢!”凌潇推开他的依附,冷然道:“我的丈夫,需是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他能体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悯人,能整顿朝纲,能创世立业。你若做不到这些,自此便不需要再来找我了!” “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都能设法替你办到!”胤禛拉住她的手,神情恳切道:“只要你不离开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凌潇宛然一笑,如春花绽放般娇艳动人。她拨弄着手中的琉璃佛珠,抿着嘴问道:“那你以后还会自哀自怨,丧气消沉吗?” “不会了!”胤禛也不由笑道,低头看着那双如春笋般圆润晶莹的双手,摸索着那手上一道突兀丑陋的疤痕,喃喃道:“真是可惜了!若不是我,也不致美玉带瑕了。” 那是当年一次病发时,凌潇在情急之下,将自己的手塞到了他紧咬的牙关间,才不致让他伤害到自身,自此,这双手上便也留下了道永不可褪的痕迹。 “可惜什么!我却觉得这道疤很好!世间万物,哪里来得十全十美!”凌潇抽出手,又冷冷笑道:“你这一辈子的把柄,可都落在了我这手上。看你将来,还敢对我不好!” “我哪里敢啊!福晋大人!”胤禛作了个揖,笑道:“你不欺负我,已是万幸了!” “福晋?”凌潇撇着嘴道:“四阿哥的福晋,听起来,也不过如此!” “若我将来做了贝勒,你便是贝勒的福晋了!再不成,我做了亲王,你岂不就是王爷的福晋,一品的王妃诰命夫人了!”胤禛见她虽面无喜色,也不禁沉下脸道:“难不成,你想做太子妃吗?” “谁稀罕!”凌潇啐道:“太子妃的头衔,谁爱得便得去,我便是剃了头去做姑子,也不愿意受那罪!” “嘘——”胤禛点住她的唇,叹道:“母后生前便不喜欢你这孤僻倔傲的性子,你呀,将来踏入我这帝王之家,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凌潇冷笑道:“若连你都不能护我周全,我还能指望谁呢?” “潇儿,我的潇儿啊!”胤禛长叹道:“我真恨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皇子!若是能登峰造极,俯瞰江山,若是能让你凤撵香车,坐拥坤宁。我胤禛此生,便也无憾了!” “你哪里不如皇太子了!”凌潇捧住他的脸,奕奕有神道:“我的胤禛,可是有指点江山,统御四海之能的!” “若真如此。”胤禛淡笑道:“我既为帝,你便是后。将来帝后同撵,游遍这天下的名山秀水,宝塔古刹。唐诗云: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咱们头一程,便去苏杭,你意如何?” “我才不喜欢车马劳顿,一路风尘地四地游览呢!”凌潇闭上眼,扬着嘴角道:“我只想有座园子,将江南的灵秀睿气,漠北的豪迈风情,统统收敛在内。将天下间各色的奇石怪林,遗迹古沓,都包揽其中。我每日也不用出门,便可坐看世间百相,踏足千山万水。” “你倒是个贪心的!”胤禛捏着她的鼻尖,笑道:“这终究也是咱们的玩笑话!”说完感口渴,便转身去斟茶。 凌潇睁开眼,嘴角的笑意顷刻便消失无踪,一双皎若辰辉的眼,只忧郁地望着他瘦矍的背影。 待胤禛回过身,却见凌潇发髻边不知何时簪上了朵荼艳若火的红花,不禁奇道:“这花倒是极美,我竟从未见过?” “此为彼岸花。”凌潇的眼角淌下一滴清泪,哽咽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话音刚落,那朵红花便凋谢而坠,凌潇的身躯也瞬即化作了千万片花瓣消失在空中。 “凌潇——”胤禛大喊着抱住她淡缈的身影,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还身在废墟中。他陡然间惊出一身冷汗,喘着气,摸向自己的胸口,发现身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再一看,却是女子的裙衬撕裂而制。 “您这是因剧咳,致肺脏卒然损伤而造成的喘证。”尘芳倚靠着墙角处,神情麻木道:“我幼时学过些医理,适才情势所迫,贸然救治,幸而无碍。若有逾越之处,望四哥见谅。” “你救了我。”胤禛眯起眼,不解道:“你为何要救我?难道你不知,你我两人中,只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这里吗?” “四哥您通晓洋务,一定听说过在西方有个叫罗马的地方。在千百年前,那里曾建立起一个最强大的国家,被称为罗马帝国。在罗马帝国的诸代帝王中,有一位最了不起的统治者,他叫做凯撒。凯撒王睿智英勇,征服了东西方的无数个国家。可是他同时也是一位羊颠疯病人,他也会似您这般抽搐、震颤,可这丝毫也不能影响他在罗马帝国中的声威,他永载史册,名垂千古。”尘芳转向他,面无血色道:“天才与疯狂都是上天赐予的财富,只有非凡绝世的人,才真正的能在这疯狂中找到自我,才能比常人创造出更宏伟的梦想!” 胤禛一愣,良久方道:“你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的。” “若你我之中,只可以活下一个人,那我宁愿那个人——是四哥您。”尘芳起身,走到胤禛面前,猛地跪下磕头道:“四哥,您不能死。现大清看起来虽是一派盛世繁华,其实积弊诸多,官贪民怨,国库空虚,外族又虎视眈眈,朝廷人心浮动,国之根基不稳。所以您雍亲王不能死,您死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公正不遏的冷面王,还给朝廷社稷,还给黎明百姓,还给后世子孙呢!” “你——”胤禛望着那双盈盈泪目,不觉心虚地连退了两步。 “四哥——”尘芳仰起脸,深吸了口气,决然道:“我只求你,能用我的命——换胤禟的一生平安!” 废墟(下) “笑话!”胤禛撇过脸,避开她的眼神,冷笑道:“胤禟的平安是否,与我何干!如今圣心叵测,也许明日被圈禁的人便会换作是我,我又何来能力保他人周全?” “世事难料。四哥乃是天命所授,有真龙之相。我知素日,胤禟有诸多得罪您之处,不敢奢求他日后的平步青云,只望您能法外开恩,保他一世太平,一生无虑!”尘芳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我今生欠胤禟实是太多,所享之荣华富贵,皆由他赐,身无外物,唯有这性命是父母所育,与他无干。今日只能投桃报李,以一命换一命。四哥,您慈悲为怀,便成全了我吧!” “九弟能得妇如此,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胤禛拿起手中的画轴,沉凝了片刻,严肃地问道:“我若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又焉知我事后不会反悔呢?到那时,你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我相信四哥,必是一诺千金的君子。”尘芳忙道。 “你虽机智,却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胤禛摆手,冷笑道:“念在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且说一句肺腑之言。若想在这世上,尤其是在这紫禁城中生存下去,首先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决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中!” 尘芳身形一滞,将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画轴,知道一切的症结,便在予此。终于忍不住,将一直的疑惑脱口而出道:“四哥,为何这画中的凌潇格格,只见其形不见其容呢?难不成,是因作画之人,不曾见过本人,才留下这遗珠之憾吗?” “此画,乃是我亲手所制。金编粉沥,费时一年。”胤禛盘腿坐下,摊开画卷端详道:“可就在我大功完成之际,却恍然发现,自己竟记不得凌潇的容貌了!” “怎么可能?”尘芳狐疑地看着他,道:“莫说是自己的心爱之人,便是一般的寻常人,见过几次,也会记住对方的音容笑貌。” “我又何必诓你呢!”胤禛痛苦地捂住头,喃喃道:“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记得她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却想不起她的容貌,她的笑颜。不——我记得,只有在梦中,我可以看清她的脸,可以触摸到她的肌肤。在梦中,我总是狠狠地盯住她的脸,将那容颜铭刻在心间,可每一次梦醒后,脑海中便又是一片空白。每一次都是如此,二十多年了,我已在梦境与现实中,苦苦徘徊了数千个日夜!为什么?这终究是为什么啊!” 见胤禛说到激动处,又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那金镶双扣扁盒,颤抖地倒出两粒药丸,吞服而下。尘芳心中起疑,又试探地问道:“凌潇格格为何要死? 第73章 难道她,真地对您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吗?”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胤禛突然将画轴丢向远处,咬牙切齿道:“她竟将我身患恶疾的秘密,告诉了旁人。她曾在孝懿皇后和我的面前发过毒誓,决不会将此事泄漏半分的!” “我纽祜禄氏凌潇,在此指天为誓,若将此事泄漏给旁人得知,便不得好死。即便死后,也被厉鬼缠身,受尽千般折磨,永不超升!” 那誓言如今仍循循在耳,当初她既已发了这般的毒誓,为何后来又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呢?她一生信佛,难道真得不怕死后的阎王厉鬼,纠缠于自己吗? “这法海寺中香火鼎盛,我将她供奉于此,便是希望这寺中诸多的神佛,能守护她的亡魂,让她获些阴德,早日超升。”胤禛不由攥紧拳,恶声道:“可是我想了二十年,还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背叛我!” “四哥!四哥!”胤祯红着眼,跑进撷芳殿内自己的住所,拉着他道:“你快去救救凌潇姐姐吧!东所里的嬷嬷说,凌潇姐姐秽乱宫廷,皇太后已赐下三丈白绫,命她自尽了!” 胤禛缓缓站起身,面无血色,哑声道:“是吗?如此——如此便也干净了!” “四哥!”胤祯推攘着他,大喊道:“你是急糊涂了吗?咱们这就去找额娘,请她向皇太后求情。凌潇姐姐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良久,胤禛才恍过神,发现自己正在前往永寿宫的途中,不由猛地停住脚步,甩开胤祯的手,向东宫跑去。 “四哥!四哥!”胤祯恨得直跺脚,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来到秀女所住的东所,只见院中一片肃然,嫌杂人等都已被谴退了下去。只有个嬷嬷和四个小太监守在房门外。 胤禛犹豫地走了过去,艰难地问道:“她——已经去了吗?” 还未待为首的嬷嬷开口,门霍然打开,只见凌潇自房内走了出来,冷着脸道:“原来你已等不及了,只可惜我还未死。四阿哥,奴婢正等着你来亲自监刑呢?” 胤禛心中一窒,转身欲走,却听凌潇在身后道:“念在咱们十几年的情分,你就不能送我这最后一程吗?” 胤禛停下脚步,木然地僵直了背。 “皇太后问我,与我暗渡陈仓,共享风月的男子是谁?我不曾回答,只是苦苦地望着慈宁宫的大门,希望那人当时可以出现,以解我之困境,可他一直没有来。事后我想,也许他是害怕有损清誉,影响了日后的前程,才忍痛割舍的。适才我坐在房内,望着那三丈白绫,只希望那人可以出现,与我话别离肠,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可是他还是不曾来。”凌潇抬起脸,目光冷冽道:“现在他来了,却是想替我来收尸的。此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阴谋,是想将我置于死地的阴谋。四阿哥,我猜对了吗?” “你一向是个猜谜的高手。”胤禛转过身,含泪望着她道:“你——是你先不仁,也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仁义?”凌潇冷笑道:“四阿哥,在你心中还有仁义良心可言吗?怨我凌潇糊涂,委身于一个假仁假义之徒,果真是死有余辜!” “放肆!”一旁的嬷嬷上前便是一巴掌,横眉竖目道:“死到临头,你竟还敢出言不逊!” “我的心上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他能体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悯人,能整顿朝纲,能创世立业。”凌潇跌坐在地,嘴角淌下鲜血,她捂着红肿的脸,眼含讥讽地瞪着胤禛道:“四阿哥,你比不上他,永远也比不上他!” 见胤禛的脸色越发灰暗,那些太监忙一拥而上,取来白绫缠在凌潇的脖子上,左右开工缚拉。 “等等!”胤禛忙冲上前制止,他按住凌潇单薄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语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将我的秘密泄漏出去,是迫于无奈。你自毁誓言,是身不由己。” 凌潇身形一顿,胤禛则眼含希翼地看着她道:“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全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咱们便可以从新开始!” 凌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住了许久,突然摇头笑道:“胤禛,你真是一个傻子!我算是白认识你了!” 胤禛眼光一黯,起身退后数步,厉声道:“你们这帮奴才,还等什么!” 两个小太监忙将手中的白绫狠力一缴,凌潇顿时痛苦地抓住项间的白绫,泪水顷然而下,口中喃喃私语。 “她说什么?”胤禛颤声问道。 一个小太监凑到凌潇嘴边,听了下,答道:“回四阿哥,她说——过去所说的一切都是骗您的。” 胤禛眼前一黑,踉跄地退到身后的梁柱旁,方扶定了身形。 “凌潇姐姐!凌潇姐姐!”胤祯矮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到这情形,先是一怔,随即面露恐惧地望向胤禛道:“四哥——你为什么不阻止——四哥——” “她该死!”胤禛面若死灰,神色木然地望着那颓然倒下的丽影,斩钉截铁道:“她是该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小太监将落在白绫旁的一串琉璃佛珠拣起,躬身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颤抖地接过佛珠,紧紧握在手中,随后又听那太监道:“回四阿哥,适才罪妇咽气前,奴才还听她说——” 佛珠坠地,琉璃点点。胤禛只觉耳鸣若箭,穿透了脑子,一切都再也看不清,听不见。凌潇的容貌和遗言,就这样在自己的记忆中永远地消失了。 “凌潇格格将您的秘密,究竟告诉了谁?”尘芳不解道:“您不是说,在这世间我是第二个知道的人吗?那还会有谁!” “自然是废太子了。”胤禛重重地敲打着断壁,恨声道:“若不为此,这些年,我又怎会身不由己,听凭他挟制驱使呢!” 尘芳惊愕万分,茫然问道:“四哥,您又是如何知道,废太子便是从凌潇格格那里得知的呢?” “若不是她告诉废太子的。”胤禛苦笑道:“难不成,会是我自己吗?” “幽迳无人独自芳,此恨凭谁诉。”尘芳起身捡起那幅画轴,摇头叹道:“凌潇格格果然是个目下无尘,倔傲孤僻之人。我想她临终之时,必已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了。如此一位气质若兰,志洁比仙的女子,的确是难容于这俗世的。” “你此话是何意?”胤禛接过她递上的画轴,不禁疑惑道。 “其实往事已矣,不提也罢。可我实在不忍心,让一位如此美好的女子,蒙此不白之冤,含恨九泉。”尘芳眼中流露出怜悯之色,哽咽道:“废太子不是从凌潇格格那里得知您身患恶疾的,这个秘密是您逝去的母后——孝懿皇后告诉他的!” 情孽 “你胡说。”胤禛面不改色,淡淡道:“孝懿皇后视我如已出,当年我第一次在母后及凌潇面前发病时,是她秘密地请太医为我诊治,事后又将知晓此事的人统统灭口。若非我苦苦哀求,恐怕连凌潇也难全身而退。母后如此处心积虑地为我打算,又怎会将这个秘密告诉废太子呢?” “此事乃废太子亲口所言。”尘芳想了下,又道:“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绝无可能。”胤禛抓了把地上的尘土,不住地在手中撮动,语气颇为急切道:“我虽非孝懿皇后所出,却在襁褓中便由她抚养。仍记得我幼时高烧不退,是母后日夜守护着我,亲自为我擦身换衣。为了医治我的恶疾,母后甘冒宫闱大忌,带着着我乔装出宫,走访民间良医,甚至去看过西洋的大夫。即便是在母后身患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那一刻,仍还惦记着我,命舅父隆科多竭力辅佐于我。你说,孝懿皇后如此心心念念地善待于我,又怎会将我置身于险境呢!” 尘芳一时也无语,自觉孝懿皇后所为,确实不合常理。 “你也无话可说了吧!”胤禛见此情形,暗舒了口气,合掌笑道:“我便知道,我没有错。我绝不会出错的!” 尘芳知此刻多说无益,不禁仰望墟顶,自缝隙中,看见了满天繁星,闪烁有光,不禁叹息自语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得见星辰了。” 胤禛闻言,便道:“你似乎并不怕死。我理佛尽二十年,也不能参悟看透生死,你却能如此超然,置生死于度外。” “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呢?即便是得道高僧,也会希望多活一日,以宏扬传颂佛法。”尘芳浅笑道:“我也怕死,只希望能多活一日,便可与胤禟多聚首一日。可是人活百年,终归逃不过一死,若是能死而无憾,便也含笑九泉了。” 胤禛神色一变,随即冷哼道:“只恐怕,你不能得偿所愿了。” 尘芳心中一窒,正待开口,忽听得自头顶上传来的敲凿声,不禁面容惨淡地望向胤禛。 “有人吗?下面有人吗?”上面的人喊道:“有人的话,就应一声啊!” 胤禛看了眼尘芳,高声道:“雍亲王在此!你是何人?” “回王爷,奴才是雍王府中的领班侍卫,正奉命在四处询查您的下落。”上面的人欣喜道:“王爷可曾受伤?下面还有其他人吗?” “只是点皮外伤而已。”胤禛对一直在旁缄口的尘芳,诡异一笑,即又高声道:“这里只有我一人。你快些召集人手来,拉我上去。” 听那侍卫应声离去,尘芳黯然地倾身坐地,幽幽道:“四哥,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吗?” “自然不是。”胤禛冷笑道:“你要怨,便怨时不助你,让雍王府的人先找到了此处。” 第74章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尘芳借着昏暗的光线,望向胤禛冷然的脸,涩声道:“我若在地震中失事身亡,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胤禛见她摇曳地站起身,抬手解开自己胸前的衣襟,不觉一愣,待看她脱了外衣,开始解下内衬的中衣,尤其是那下身的衬裙还被撕去了半边,露出一截白若凝脂的小腿,不禁失色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四哥您教我的,不能相信任何人,决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中。既然我无法得偿所愿,那也就不能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不是吗?人,终究还是活着的好。”尘芳缓缓褪下中衣的一角,露出一段滑腻细致的香肩,目光炯炯地望着胤禛道:“不过我的生死,仍还捏在四哥的手中。您是清廉寡欲,理佛诚信的雍亲王。试问,您是希望我堂堂正正,活着走出这废墟呢,还是希望我衣衫尽褪,在此咬舌自尽呢?” 尘芳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将垂下的绳索捆在腰间,大声道:“好了。” 只听在上面的胤禛涩声道:“拉吧。下面的人是九福晋,你们可要小心了。” 身子渐渐上升,望着头顶越来越亮的星空,尘芳禁不住鼻酸,只感命运无常,世事多变。 “小心啊!”上面拉绳索的两个侍卫突然大喊道。 只见绳端不负重量,赫然而断,就在自己绝望之时,突感双腕生痛,却是胤禛扑身下来,将她牢牢地拉住。 胤禛幽黑的双目中闪过丝流光,在一名侍卫的帮助下,将尘芳拉了上来。 “四哥——”尘芳犹豫了下,道:“谢四哥的救命之恩。”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胤禛捂住胸前渗着血丝的伤口,冷笑道:“我不是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却也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既答应让你活着走出这废墟,就决不能让你死在这里面。” “九福晋,九阿哥来了!”那在旁协助的侍卫沉声道。 尘芳定眼一看,岂不正是那日在汤山行宫所遇到的侍卫,还不及反应,便听到胤禟一声声急切地呼唤,不觉眼中一热,转身看向那急奔而来的身影。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别让我再逮到你犯错。”胤禛森冷地在旁轻语。 尘芳早已听不进任何话,只迈开步子跑向胤禟,待投入那熟悉温暖的怀抱时,终于失声痛哭出来道:“阿九!阿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吗?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啊!” “我知道,我也好怕啊!”胤禟红着眼,仍心有余悸道:“地震后,我四处寻你。眼见着日落西山,我越发的心寒恐惧。若再见不到你,我快发疯了,我一定会发疯的!” “阿九!”尘芳抬手抚着他憔悴的面庞,沙哑道:“我虽被困于废墟下,度日如年,可你又何曾好过。想你在上面忧虑牵挂,远比我更受身心煎熬。” “看你这副苍白萎靡的模样,定是受了许多的苦吧!”胤禟紧紧搂住她,哽咽道:“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一刻也不行!” “格格!格格!”绵凝与剑柔皆闻讯赶来,尤其是剑柔蓬头垢面,神色疲惫,一见到尘芳,激动之余倒然而晕,幸而那侍卫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接住。 “自地震后,剑儿翻遍了这寺中每一处坍塌的残壁,拼了命的寻找您的踪迹。这会儿想是精疲力竭了。”绵凝对尘芳道,随即看到胤禛正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不觉周身一寒,渐退到胤禟的身后。 望着相拥而立的两人,胤禛心中只觉酸涩,咬牙转身离去。手中的画轴在匆忙中滚落而下,在地上欣然铺陈开来。月光皎皎,流金生辉,画中的凌潇俨若佛光环伺的仙子,奕奕脱俗,暖暖生香,他不觉呆愣在原地,望着画卷发怵。 “四哥——”听到呼唤,他良久方回过神,却是胤祯站在面前。 胤祯看到地上的无颜美女图,目光一暗,膝身将那画卷谨慎地收起来,又抬眼道:“若是你身上的伤势无大碍,便随我走一趟。” 见他顺手带走了画轴,胤禛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大雄宝殿,来到了其西间迥廊的祖师堂内。 只见胤祯自堂中供奉的一尊地藏菩萨身后,取出一个红漆梵文锦盒,随后道:“我虽不理佛,却听人说,地藏王是诸多神佛中最是慈悲仁善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想来,他定会保佑在地府的每一个亡魂能早脱苦海,登升极乐。”说罢,便打开锦盒,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垂目一看,登时僵直了身子,脸色阴晴不定。 见他不接手,胤祯便将锦盒与画轴放到一旁的神坛上,又道:“幼时,我总爱欺负胤祥。凡是他喜爱的,我便一定要夺过来,凡是他擅长的,我便一定要胜过他。旁人都道我争强好胜,其实不然。我只是讨厌他,讨厌他用仰慕的眼光望着你,讨厌他凡事都以你为榜样,讨厌他跟在你身后扬扬自得的模样。直到他被皇阿玛圈禁,直到他腿疾严重,无法再与我比剑赛马时,我才发觉,其实一切的厌恨都是假相。” 胤禛听了心中一动,望向他。昔日的幼弟已长大成人,眉宇间英姿勃发,举手投足中淡定自若。遥想当年,自己也曾教他识文练字,也曾与他共骑策马扬鞭,更曾带着他与凌潇共赴上元灯会。 “其实我真正讨厌的人,是你!”胤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哽咽道:“我讨厌你,人前总以孝懿皇后为尊,从不顾及额娘的感受;我讨厌你总是冷崩着脸,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我也讨厌自己,明知你并不在意我这个至亲的弟弟,却仍要与胤祥一争高下,以求你的瞩目一视。曾经——曾经我以为,你即便再是冷漠淡情,但终究不是绝情之人。可是——可是你却——” “十四——”胤禛眼中不觉一热,抬手想搭住他的肩。 胤祯忙不迭地躲闪开,擦着眼角,沙哑道:“当时,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吗?那些年,我甚至都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可是如今,我长大了。我有能力去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无论你心中在盘算什么,我决不会再容忍你伤害任何一个人的!” 望着弟弟决然离去的背影,胤禛止不住咳嗽了数声,更觉伤口处疼痛难忍,额头冒出豆粒般大的冷汗。他拧着眉,转身走向神坛,颤抖着将手伸进锦盒内。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耳边似又响起了那熟悉的颂经声,他眼前一亮,恍然看到了那梦中熟悉的容颜。娟丽的五官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那眉下的小痣,那右侧嘴角的梨涡,都分明可见。 琉璃佛珠在手中散发出色彩绚丽、变幻瑰美的光芒,胤禛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抱头大喊道:“不会的,不会的——” 记忆的残缺终于被填补,却转即化作了数把利刃扎入心头。原来二十年的空白,却是为了逃避当时的绝望和悔恨。 “回四阿哥,适才罪妇咽气前,奴才还听她说——”小太监尖涩的嗓音,不停地在幽暗阴森的祖师堂内回荡,“罪妇说——” “胤禛,我过去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看了眼那清淡矍瘦的身影,凌潇黯然地闭上眼,咸涩的泪水渗入苍白的嘴中,她喃喃道:“什么皇位后冠,江南漠北,苏杭林园,都是骗你的。——其实只要有你的地方——我便——我便宛若在天堂——” 宫闱 积满尘埃的屋子里,一双干瘦若爪的手,颤微微地自床内伸了出来,端起桌上一碗浑浊的茶水,却不料中途被砰然打落。 床上之人心中一惊,抬起一张皱若橘皮的脸,深陷的眼窝内空无一物,干瘪的嘴喃喃地问道:“是谁——” 松石色祧纹的衣缘,轻轻掠过桌角,“王谙达,还记得我吗?” 床上的垂暮老者,先是一怔,随即激动地张开双臂,尖声道:“是——是四阿哥吗?” 胤禛坐到床边,握住老者的手,叹道:“王谙达,未想今生还能再见到你,我还一直以为你已病逝了。” “奴才留着这口气,就是在等这一日啊!”老者哽咽道:“四阿哥,可容老奴冒犯,摸摸您的脸?” “有何不可?”胤禛将那双指甲掺泥的手放到脸上,感慨道:“当年还未入学时,便是你教我认的汉字,一日为师,你终身便是我的谙达。” 老者在胤禛的脸上摸索了阵,方放下手,笑道:“长大了,奴才的四阿哥长大了!对了,潇丫头呢,她可曾与你一起来。想当年,奴才可是变着法的,安排您出宫去见她。那丫头可做了您的福晋?你们可曾有了小阿哥,小格格?” “她死了。”胤禛淡淡道,眼中不觉一热,随即又道:“王谙达,我千辛万苦地打探到你的消息,又日夜兼程地赶来见你,只想问你一件事?” 老者空洞的眼眶,在烛光下泛着白亮,他舔舔干裂的唇,问道:“是为了贵妃娘娘的事吧!” 胤禛颔首,犹豫了下,问道:“母后——我是说孝懿皇后,对我是否有所不满?” “贵妃娘娘极是疼爱您,奴才的眼睛被剜了,您却不曾瞎。难道您连自己所看到、所经历的事,都不相信了吗?” 老者觉得嗓干,不住咳嗽,胤禛见状,解下身上的水囊,喂了他两口道:“谙达,这地方太过简陋,饮水也污浊不清。明日,我便派人给你重新安置吧。” “不必了。我这身老骨,还能活上几日。”老者润了润口,推开水囊,又道:“当贵妃娘娘待字闺中,还是个小格格时,奴才便伺候在她身旁了。 第75章 娘娘出身显赫,又是当今皇上的表妹,自幼抚养在深宫,锦衣玉食,万般娇宠,天下间可说没有比她更惬意的女子了。可就是这么一位天之娇女,却终身都不曾快乐过。” “这是为何?”胤禛不禁疑道:“是因为后位空悬多年,而皇阿玛却一直未让她入主坤宁宫,直到临终之际,方才得偿所愿吗?” “娘娘是看着皇上与赫舍里皇后一路生离死别的,她怎会不解圣意,自讨苦吃呢?当年的钮祜禄氏皇后,因是辅臣遏必隆之女,被册封为后,却屡违圣意,将坤宁宫内重新装饰修整了一番,惹得龙颜大怒,冷落中宫,才短短数月便抑郁而终。”老者冷笑道:“皇后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更何况有赫舍里皇后珠玉在前,后来之人恐是无望了。” “我幼时,总见孝懿皇后郁郁寡欢地坐在秋千上,望着浮云作叹。”胤禛回忆道:“她唯一最开心的事,便是每逢宫中节日庆典之时,打扮一新地去听戏。” “这是自然了,只有在那时,娘娘才可以坐在高台上,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听到胤禛的抽气声,老者一顿,又道:“娘娘自幼未受过挫折,唯有在这婚姻之事上,横生变故,以致檀郎另娶,也使得她终生对一人不得释怀。” “那人是谁?”胤禛惊道:“我却从不得知道。” “这是老一辈的事了,您自然不得而知。”老者摆手,叹道:“那人便是安亲王的大格格,和硕郡主罗纭。娘娘与罗纭郡主虽是青梅足马,却可说是八字不合,即便是各自出了阁,难得在宫中相遇一回,也往往不欢而散。直到那一日,罗纭郡主病重不治,我随着娘娘去探病——” 佟佳氏走到床前,看着那张憔悴灰暗的脸,心中不禁一沉,坐下道:“太医怎么说?” “还能说些什么,只让我每日按着方子吃药罢了。”罗纭挣扎着坐起身,无奈地笑道:“一切皆由命定,我也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上个月在皇太后的寿筵上,见你还好好的,怎地就一下子病得这般严重。若非你回宫养病,我还无从得知呢?”佟佳氏摸了把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啧啧道:“这些日子,你难道都没进食吗?瘦成这样了!” 罗纭止不住眼一红,哽咽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这是什么话!”佟佳氏面色一僵,冷笑道:“我纵是铁石心肠,也不会咒你早死,毕竟咱们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 “若非不是当年我一时把持不住,向五哥倾诉了衷肠,也不致令太皇太后震怒,将宫中的一干格格从速指婚,也令你央及渔池,黯然出阁。”罗纭喘息了两声,又道:“真是一段孽缘啊!” 佟佳氏想了下,涩声道:“你、我既已为人妇,就不必对昔日之事耿耿于怀。如今,你还是静心悉养的为重。” “我曾问过五哥。”罗纭抬眼望着佟佳氏道:“我问他,若我不是他的族妹,在你与我之间,他究竟会选谁?” 佟佳氏放在腿上的手指轻轻一颤,牵强地笑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 “是吗,你真的不想知道吗?”罗纭眼含讥讽,长叹了声道:“五哥说即便如此,也无从选择。他对你、我皆只有兄妹之情。” 佟佳氏暗松了口气,淡淡道:“也许是吧。” “听了这话,你一定在暗自得意吧。”罗纭冷笑道:“毕竟我才是他的族妹,你与他并无血缘之亲。比较起来,你更占先机。若非当年你不及向太皇太后请旨,他选择的人定是你无疑。” 佟佳氏纳纳一笑,起身为她倒水。 罗纭见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道:“赢了我,你真得就这般高兴吗?你以为我不知,当年便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以致我匆忙被指婚的吗?” “那你呢!”佟佳氏吃痛的甩开罗纭的手,变了脸色道:“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耳边嚼舌,我又怎会被指婚给皇上。你为何一辈子都要与我作对,小时候与我争宠,长大了与我争五哥,即便是指婚出了宫,每到庆典聚宴之时,还处处抢我的风头!我身为贵妃,六宫之主,你为何还不安分守己,时刻令我难堪!” “哼!六宫之主,你这辈子都别想入住坤宁宫!”罗纭揉着胸口,苍白着脸道:“幼时你为了不让我在太皇太后面前献艺,故意剪断了我的琴弦;后来为了独自与五哥出宫踏青,你在我的茶中下巴豆;你偷听到我与五哥的私语,便跑去慈宁宫告状。这些年,每逢相见,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冷嘲热讽。我倒要问你,为何你要一生都与我纠缠不休,至死才能罢手吗?” “念你是个病人,我也不与你争辩。”佟佳氏嘴角勾着笑,道:“毕竟现在卧床不起的人,是你不是我。四阿哥还在宫中等着我一起用膳呢,我也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是啊,算来你也是四阿哥的额娘。真是可笑,枉你嚣张一世,却做了件最愚蠢的事!”罗纭冷哼道。 “你这是何意?”佟佳氏一顿,问道。 “唉,我自知快不久于人世,纵是有百年灵芝,千年人参,也只医得了病,医不了我的命。”罗纭仰头抽涕了声,转而望向佟佳氏,诡异地笑道:“你我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一出闹剧。你以为五哥真得对你有情,对我有义吗?若非当日我听到了他的酒后之言,恐怕也会一直这么糊涂下去。告诉你吧,他心里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更不是你!” 花谢漫天,梁燕归巢,夹李飞桃,莺莺啼啼。花冢旁,一位宫装女子在垂目哀泣。良久她起身正欲离去,却见自山石后走出一位面若冠玉,眼若秋水的俊美少年,忙跪下道:“德馨给恭王爷请安。” 常宁看着她红肿的眼,不禁道:“你是哪个宫的,似面生的很?” “臣妾是刚晋封的贵人。”德馨忙擦着眼角,回道:“现住在永寿宫。” 常宁颔首,侧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在这里已哭了一个时辰,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德馨一愣,随即喊道:“王爷可否留步,臣妾有事讨教。” 见常宁疑惑地止步望着自己,她红着脸道:“王爷与皇上是骨肉兄弟,必然对皇上的喜好极为熟悉。臣妾想问,皇上最是喜好何物,不知王爷可否相授?” “你倒是个有心的。”常宁目光一暗,淡然道:“皇上最爱石榴花,凡有榴香之物他都喜爱。空闲时最爱下棋,切记对弈,要全力以赴,不能迎合让子。” “谢王爷提点!”德馨笑廧如花,感激道:“王爷真是个好人。” 常宁也不觉笑道:“宫中生活远不如所见的那般惬意舒适,贵人今后可要多加小心保重。” 花瓣上的露水悄悄滴落,滋润了新绿的草坪。虽只是那么一点甘甜,却带给了大地春的芬芳,虽只是那么一次偶然的相遇,却在少年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若干年后,当贵为妃子的德馨闻知恭王爷的丧讯时,不禁对一旁的宫女叹道:“可惜了,恭王爷真是一位难得的好人啊!” “故事的结局便是这样。奴才因知晓得太多,事后被娘娘剜目,秘密地送出了宫。”老者长叹道:“其实贵妃娘娘不满意的人并不是您,而是您的亲生额娘——德妃。幸而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逝者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 “哈!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三段情缘。”胤禛苦笑道:“可这纠葛纷乱的情事,又与我有何干系,为何到头来我却成为了彻底的祭品?母后啊,我是何等的无辜啊!” “四阿哥——”老者不解道:“难道贵妃娘娘对您做了什么吗?” “谙达,这世上留给我的,究竟还剩什么?”胤禛自言自语道:“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一段痛不欲生的回忆,负了我的孝懿皇后,我负了的凌潇,淡薄疏远的生母,形同陌路的兄弟?哈——是是非非,真是太过可笑,也太过可恨了——” “自古英雄多寂寞。”老者道:“这是您幼时读史书时,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如今想来,确是如此。我在宫中呆了数十年,看多了人生起伏。即便是当今皇上,四海归一,子孙满堂,可他心中又何尝没有遗憾,又何尝不寂寞呢?” “自古英雄多寂寞?”胤禛深吸了口气,攥紧双拳道:“我已孤独至此,若再不能成为这盖世英雄,岂不辜负了上天对我的种种安排!”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端倪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朗朗读书声,自书房内传来,弘历席地坐在窗下,摇头晃脑地随着屋内的师傅一起颂读诗文,正念得兴起时,见一双黑色云靴走到眼前,抬头一看,忙慌张地跳起来道:“阿玛,我——” 胤禛见他吓得面无血色,心中止不住一痛,轻抚着他的脸颊,柔声道:“别慌,随阿玛来。” 弘历局促不安地跟在胤禛身后,来到了一处云阁。胤禛眺望着远处的宫檐飞梁,长叹道:“弘历,你是否在心里怨恨阿玛?” “儿子不敢。”弘历一愣,随即垂首答道。 “不敢?那终究还是有喔。阿玛——的确对不起你。”胤禛回身,见他面目清秀,神形伶俊,不由又添了几分欢喜,道:“以前阿玛对你太过苛刻,不给你请师傅,不让你和弘时、弘昼一处读书,确是太过偏倚。 第76章 见你躲在窗下听课,可见你的确有好学之心。我问你,适才师傅教的,你可会背了?” 弘历犹豫着答应了声,又在胤禛的示意下,清了清嗓子念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胤禛不住点头,又道:“光会背不行,还要理解其中的含义。自今日起,你便随兄弟们,一起入书房读书吧。” “真的?”弘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喃喃道:“阿玛,我真得可以进书房了?” “算起来,起步是晚了些,但勤能补拙,只要你奋发努力,定能补上过去荒废了的时日。”胤禛淡笑道,又指着云阁外问道:“告诉阿玛,自此处望去,|奇^_^书-_-网|你能看到些什么?” 弘历张望了眼,不假思索道:“雍王府啊!” “闭上眼睛。”胤禛嘱咐着,随即将弘历拉到窗前道:“用脑子想想,还能看到些什么?” 弘历冥思了下,迟疑道:“紫禁城,一望无际的宫城。” “只有这些吗?”在弘历的惊呼声中,胤禛一把将矮小的他抱上墙栏,严厉地呵斥道:“不许睁开眼,用你的心去看,告诉我,究竟还能看到些什么?” 弘历颤巍巍地站在高处,耳边是簌簌吹过的风声,他紧紧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良久方道:“是江山,是万里江山尽在脚下!” 胤禛将他放下地,蹲下身笑道:“好孩子,果然一点即通。” “阿玛!”弘历放大了胆子,第一次将手覆在胤禛的脸上,红着眼道:“您笑了,您对我笑了!” 还不待胤禛说话,忽听得一声大喊,父子两人同时侧目望去,却是纽祜禄氏惊恐万状地站在那里。 “去吧,阿玛还有话要对你额娘说。”胤禛拍着弘历的背道。 弘历见胤禛神色宁和,便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道:“额娘,阿玛让我进书房念书了!额娘,我现在便去见师傅!” 纽祜禄氏错愕地望着弘历跑远,随即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小声道:“王爷,是真的吗?” 胤禛颔首,又问道:“病可大好了?记得我随驾去汤山行宫时,你病得还真不轻。没想才过了几日,倒是能落地走动了。” “好——好了。”纽祜禄氏脸上闪过丝慌乱,垂眼盯着地面讪讪道。 胤禛倒也不在意,反背身过去,幽长地叹息了声,问道:“你,可还曾记得你的三姑姑吗?” “三姑姑?您是说早逝的那位姑姑吗?”纽祜禄氏不解地望着胤禛的背影,道:“听说当年,她是在宫中选秀之际,意外暴毙的。家里人对于她的事,都绝口不提,我因当时年纪小,(奇*书*网^_^整*理*提*供)对她也不曾留有印象。倒是我阿玛,每逢到了她生祭之时,便会消沉伤感好一阵子。只记得阿玛对我说过,天下女子之精华皆集于三姑姑一身,故她芳华早逝,虽是劫,却也是命。” “是啊,这污秽的凡尘,确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胤禛淡淡道:“即便是所谓的人间天堂,终也逃不过名利的熏染,怎会有清心寡欲、尘埃不沾之人呢?” “王爷,您为何突然会提及我的三姑姑呢?”纽祜禄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静怡——”听到胤禛唤着自己的闺名,纽祜禄氏不觉心漏跳了一拍,抬眼望着面前的丈夫,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有若春风拂柳般的温暖和亲切。 “其实,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便抱过你。”胤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脑海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元佳节,自己手牵着顽皮的胤祯在人潮中寻找着那抹纤丽的身影。石拱桥旁,灯火阑珊处,佳人依约赴会,只不过怀中多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见到自己不悦的神情,凌潇笑盈盈地将婴儿塞到他怀中,拍开胤祯伸上来欲要撕拧婴儿稚脸的毛手,对他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二哥的格格,我给娶得名,唤作静怡。小静怡啊,是我最疼爱的侄女,不仅我对她好,将来你也要对她好,知道吗?” 知道吗—— 胤禛心中一热,不禁道:“过去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善待于你,静怡!” 纽祜禄氏不觉一怔,随即红了眼,哽咽道:“爷——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胤禛摇头,又道:“弘历这孩子,很是聪慧。你要好生教导,将来我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他的。” 纽祜禄氏一顿,恍然醒悟过来,又惊又喜,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见胤禛挥手示意自己退下,只得抹着泪缓缓离去。 见纽祜禄氏走远,胤禛这才身形一软,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气息平定些,却见捂嘴的白绢上一滩刺目的鲜红,不觉一愣,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白绢放进了衣袖内。 “报应,终于来了。”胤禛自怀中掏出那串琉璃佛珠,在手中轻轻拨动,淡然道:“不会再让你等很久了。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完成曾经应允你的所有愿望,然后我便会去找你。无论是刀山火海,无间炼狱,我都会跪着爬着去到你的面前,不求你的原谅,只求能再让我看上你一眼,即便魂飞魄散,永不超身,也无怨无悔!” “夏日好,有榴复有莲。莲开成藕后,榴开结子前。夏日好,夜色白入雪。东山照合欢,西山照离别。夏日好,花月有清阴。上宿鸟比翼,下坐人同心。” 尘芳轻声吟诵,头靠在胤禟的肩头,望着满天的星辰,嘴角不禁勾起笑意。 “一个人在偷笑什么呢?”胤禟垂首,拧着她的鼻尖道。 “夜寂无声,泛舟湖上,入目繁星,回首良人。”尘芳感叹道:“若是能日日如此,该有多好啊!” “那有何难!”胤禟笑道:“只要你喜欢,咱们可以夜夜划着船,坐在这湖心观星赏月啊!” “今夜别有不同吗!”尘芳手指轻描着他的薄唇,娇笑道:“过了子时,你可就又老了一岁啦!” 胤禟一把攥住她的手,佯装不喜道:“怎么,你敢嫌弃我不成?” 看着他阴柔俊美的五官,在岁月的历练下,昔日的美少年已成为了成熟风雅的美男子,举手投足间爽朗清举,言笑欢谈时霍鼓春心。尘芳不禁叹道:“我的阿九,即便是老了,也是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倒是我,美人迟暮,比不得你时值盛年,光彩夺目。” “胡说!”胤禟沉下脸,将她搂住怀中,语重心长道:“我的梅儿,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世间无双呢!近些年,我时常自问,若今生从未遇到过你,我的人生将会是如何?每每思及,竟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见尘芳不解地抬眼望着自己,胤禟又笑道:“若今生从未遇到过你,我会是何等的逍遥快活,歌舞笙箫,夜夜红巢,混然一世,富贵一生。可是待到临了,回首往事,便会只觉是行尸走肉,虚度光阴。生无可恋,死无可寄,远比那贩夫走卒,更为可悲可怜。所以,我庆幸遇到了你,方能尝遍这世间的甘甜苦辣,以致此生精彩纷呈,死而无憾啦!” 尘芳眼中一热,脸贴向他的胸膛,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哽咽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阿九,我会一辈子记住你对我的好,他朝即便分隔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忘记你。” “又说丧气话了!”胤禟责怪道,捧起尘芳的脸,吻着她眼角的泪珠,喃喃道:“别再哭了,我的心都痛了!” 尘芳低应了声,只觉浑身酥麻,双臂不觉揽上胤禟的肩,缠绵悱恻起来。正当两人情不自禁时,忽见得湖中白影掠过,唬得他们急忙分开身子。待定眼细看,却是一只白鹭点水飞过,不觉相视一笑,各自整理起凌乱的衣物。 “我寻思了许久,方才决定将此物送予你,做为寿礼。”尘芳自怀中的荷包内掏出一物,道:“你可否答应我,一旦戴上了,再也不摘下来?” 胤禟见她手中的玉佛分外眼熟,稍回忆了下,随即不悦道:“这不是前些年,你生辰的时候,四哥送给你的贺礼吗?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吝啬,这借花献佛的东西,我可不希罕!” “这是四哥送的贺礼,却是不假。此物珍贵之处,这是在此。”尘芳笑道:“可今日这玉佛,却也非昔日之玉佛了。”说着,她将玉佛的头部轻转了两下,便将佛头拔了下来。 “原来内有玄机。”胤禟颔首,见佛身内白晃晃的,不禁奇道:“怪精巧的,里面装得是什么啊?” 尘芳将佛头装回原处,亲自替胤禟挂在颈项上,素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玉佛,眼中闪过一道流光,这才抬头郑重其事道:“这玉佛里灌的是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 定数 康熙五十六年,秋。 这日尘芳午睡醒来,见房中只有一个小丫鬟侍候,却不见绵凝和剑柔两人,心里泛疑。待用过些点心后,她便独自在花园中散步,穿花度柳,不多时已香汗淋漓,娇喘着来到池塘边的花荫下纳凉。 刚到花架下,只听得绵凝、剑柔的窃窃私语声,正想乘机吓唬她们,待隔篱一听,不觉又煞住了脚步。 只听绵凝道:“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今这般的世道,咱们躲着那些人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却越发的纠扯在一处了。” 剑柔道:“起初我也是不上心的,可是渐渐地就似着了魔一般,日里想着他,夜里梦着他。 第77章 见不到他,整个人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见到了他,又不觉恼恨,只恨他为何是那府中的人。” “你呀,想当初提及他时,便咬牙切齿,可如今却又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他。真真是一对冤孽啊!”绵凝叹道:“格格若知道了此事,必定烦恼不已。你也知道,她对雍王爷一直有心结,你这一来,岂不是让她左右为难。” 剑柔想了下,决然道:“我也知此事不妥,几次想与他一刀两断,却终下不了决心。前日他与我议及了提亲之事,我决意不肯,他便恼了。看来还是早些了断地好,也避免旁生枝节。” “剑儿!”绵凝见她神容哀怨,不忍地将她搂入怀中,安抚道:“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过去的。” “姐姐——”剑柔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绵凝无语,听到了背后的动静,赶紧回首一瞧,不觉纳纳道:“格格——” 尘芳自花架后走了出来,拧着眉,问道:“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剑柔嘴唇轻轻动了下,却还是忍住不作声。 在尘芳的直视下,绵凝只得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人,格格您也见过。便是那日在汤山行宫所遇到的,雍王府的领班侍卫。” “原来是他!”尘芳颔首,对剑柔笑道:“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丫头,果然是有眼光。” “格格——”剑柔擦着眼,不解地望着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尘芳抬手,用手绢擦着剑柔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原来剑儿早已长大了,我却一直不曾发觉。他若是真心要娶你,便让他亲自向我来提亲吧。” “不——”剑柔摇头道:“我不嫁,我不要离开格格,我不嫁他!” “傻丫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难道真要一辈子守着我,做个老姑婆不成?”尘芳笑道:“别管他是哪个府上的人,只要是两情相阅,天大的事我都替你担着!” “格格!”一旁的绵凝神色忧虑地唤道:“可是雍王爷那里——” 尘芳摆手,对她道:“我尚且为情所困,挣扎多年,终也不能释然,更何况是涉世未深的剑儿呢?” “格格!”剑柔呜咽道:“您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您的恩惠,我此生都无以偿还,来世愿再为奴为婢,侍侯跟随您一辈子!” “来世?”尘芳仰望着蓝天赤日,苦笑道:“我已是无来世之人,只想今生过得如意些,便余愿足矣了!” 端详着面前局促不安的青年男子,尘芳不觉笑道:“想来我也见过大人两次了,却一直还不知道大人的名讳,不知可否相告?” “奴才姓楚,名宗,字汇海,山东人氏——” 还未待对方说完,尘芳手中的杯盏已滑落在地,四分五裂,顿时堂中之人皆惊讶地举目望向她。 “没什么,一时失手而已。”尘芳努力平复下激动的情绪,淡定地问道:“不知楚大人家中,还有何人?” 楚宗看了眼正蹲身收拾残瓷的剑柔,道:“家中上有父母双亲,下有一幼妹,尚未及妍。” “原来是一脉单传的独子。”尘芳颔首,接过绵凝新沏上的茶,又道:“剑柔虽是我的侍婢,却自幼便跟随在我身边,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先前是我糊涂,她都这般年纪了,却还留在身边不放,如今既然月老牵线,你二人情投意合,我也乐得成人之美。” 听到这里,楚宗暗舒了口气,面色不禁缓和下来,与她身后的剑柔相视一笑。 尘芳看在眼里,抿了口茶,又道:“不过,我且有个条件,方能全然应允这门亲事。” “福晋请讲,奴才自当从命。”楚宗躬身道。 “此事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皆在楚大人的一念之间。”尘芳盯着他,缓缓道:“我要你离开雍王府,这贝子府中一应差事,由你任选。到那时,剑柔既不用离开我的身边,你们夫妻又可朝夕相对,岂不两全其美?” 楚宗闻言,冷下脸道:“忠臣不事二主,想我顶天立地一男儿,怎能为了儿女私情,易主而侍。此事实难从命,奴才就此告辞了。” 见他毫无犹豫地跪安离去,剑柔苍白着脸,上前呵斥道:“你——站住!” 楚宗身形一顿,转过身无语地望着她。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主!那我又岂能离开主子,反随你入雍王府为家奴?”剑柔冷冷道,颤抖着自头上拔下支金簪,狠狠砸在地上道:“还给你,用你主子赏的银子买的东西,我不希罕!” “你——”楚宗铁青着脸,沙哑道:“未想你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 “你我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剑柔撇开脸,哽咽道:“自此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无瓜葛了!” “好,很好!”楚宗看了眼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金簪,冷笑道:“我算看错你了!自此后,咱们便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楚大人走好,那奴婢就不送了!”剑柔冷涩道,倔强地瞪着他负气离去,随即捂着脸也跑了出去。 尘芳拍案起身,见绵凝上前欲言又止,便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也休得多言。” 绵凝自知多说无益,只能低叹了声道:“早知今日,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呢。” 午膳后,尘芳正在房中徘徊嘘叹,忽听得一个小丫头走进来问绵凝道:“剑柔姑娘正在院子里架了火盆烧东西呢,是姐姐让烧得吗?” 绵凝一愣,随即看了眼尘芳,放下手中的针线,怏怏道:“我去看看,那丫头不知又在做什么傻事呢?” 绵凝走出房,见剑柔蹲在角廊下,将地上的一摊书信,往烧旺的火盆里丢去,顿时火光高窜,烧黑了的纸灰在空中纷乱飘舞。 “你这是做什么!”绵凝上前一把抢过她手中残存的书信,道:“你平日里不是最宝贝这些的吗,没事就爱拿出来念念,怎得就都烧了呢?” “既然分了手,留这些个烂字纸的做什么!”剑柔拍着手,笑道:“要断就断的干净,一了百了的方好。”说罢,伸手又想拿回那书信,绵凝执意不肯,两人一时纠缠起来。 剑柔扯着书信的一角笑道:“这倒奇了,明明是我的东西,要留要烧,任凭我处置,你急什么?” 绵凝将书信揣在怀中,望向正房处,道:“急得人不是我,真正心里焦急的人在那里!” 剑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尘芳默默地站在窗下,乌黑的眼眸中似凝着层水雾,黯淡地望着自己,眼眶一红,正欲开口,却见尘芳将窗户猛地关上,一时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胤禟走进屋,解着外衣嚷嚷道:“都入秋了,这日头却还这般毒辣,我从府门走到房里,才几步路,便又湿了一身衣服。” 将衣服丢给丫鬟,胤禟穿着身雪纺的中衣走到床边,搂着倚在床上看书的尘芳笑道:“还是你好,躲在家里清净。今日倒有精神,前几日我这时候回来,你不都在午睡吗?”见她倦怠不语,又瞟了眼她手中的书道:“近些年,你倒是对佛经多有涉猎。不过,红尘中人还是少看些这个为妙,以免走火入魔,断了俗念,那岂得不偿失。” 尘芳放下书,看着他幽声道:“素日我都道人心叵测,欲念横流,可如今看来,我更是不堪。” “又怎么了?对了,我正想问你呢?”胤禟疑道:“适才走进来,见剑柔站在日头下,硬是不肯进来。是她做错事了,在那里受罚吗?” “不是。”尘芳沙哑道:“做错事的人,其实是我。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自己不得圆满,却还要拖累于她。我——实是可恶!” 胤禟瞅着她红肿的眼,良久方道:“你们主仆之间的事,我不清楚。可我见你伤心,见她自责,心中实在是不忍。梅儿,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缘分二字,夫妻之缘,父子之缘,母女之缘,甚至主仆之缘,都是定数。同是一杯茶,有人觉得苦,有人觉得甘,也有人觉得涩,一切皆在自己,不是吗?” “既是如此。”尘芳握住他项上挂着的玉佛,抬眼问道:“若今日你所遇见的,便是明日会取你性命之人,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胤禟一怔,随即反握住她的手,剑眉高挑,勾着嘴角冷笑道:“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是如何翻云覆雨,竟能将我置于死地!” 剑柔 秋高气爽,苔绿横林,远处农家炊烟袅袅,吹入车厢的凉风飒飒。 尘芳望着马车外的景色,不禁道:“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真是个如诗如画的季节啊!” 坐在对面的绵凝笑道:“难得今日格格好兴致,愿意出来郊游,让我和剑儿也连带沾了光,可以出来透透气。” 尘芳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剑柔,又道:“我是见有人一直泱泱得提不起劲,深怕她在府中闷出病来,才特意出来这一趟的。” 听了这话,剑柔抬起脸,小心翼翼问道:“格格,您不生奴婢的气啦?” “傻丫头!”尘芳弹着她的脑门,笑道:“我何曾生你气过?从小到大,你那火爆脾气,替我闯了多少祸,惹了多少事?若一件件数落过来,我岂不早就气死了!” 剑柔眼眶一热,倾身跪在尘芳脚下,呜咽道:“格格——我,我以为您再也不理睬我了!这两日,我都怕死了!” 尘芳手轻抚着她头,柔声道:“你自幼便跟随着我,事无巨细样样亲历亲为,虽然有时候会莽撞误事,却也是因全心为我而致。 第78章 十多年的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为了些小事而伤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呢?” “格格——”剑柔将脸贴在尘芳腿上,抽泣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从今后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辈子都只陪着您,侍侯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苍茫世界,又有几人有幸,能觅得知己?千转百折中,回首若梦。”尘芳叹道:“在这个世道中,身为女子,已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明白吗?” 剑柔抬起红肿的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哑声道:“只要是格格说的,剑儿都会听,都会照着去做!” 尘芳心中一酸,那边的绵凝已止不住哭出声来。 剑柔奇怪地回头看了下,擦着眼道:“绵凝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在委屈呢!”尘芳强颜欢笑道:“绵凝是看你在我怀里撒娇,心里不痛快罢了!” “是吗?”剑柔眨眨眼,忽然又问道:“格格,一直想问您,剑儿和绵凝姐姐之间,您更喜欢谁啊?” “你这丫头,竟问出这般刁钻的问题。我早说过,你和绵凝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哪来得高低之分。”尘芳端详着剑柔英气的浓眉,乌黑的杏目,又道:“可今日里,我却格外喜欢剑儿。我们的剑儿长大了,是个脂粉不让须眉的好姑娘。” “我知道格格这是在哄我高兴呢!”剑柔红着脸,扭头对绵凝做着鬼脸道:“姐姐别生气,今日就让我扬眉吐气一回,明日便给你赔不是去!” 绵凝破涕为笑道:“才说你长大呢,这会儿却又说孩子话了。” 尘芳也浅浅一笑,对剑柔道:“记得当年在盛京服丧期间,我夜来孤寂,你便时常瞒着你额娘偷跑到我房中,陪着我长嘘短叹。有一回,你见我落泪,急得便将最爱吃的酥糖全给了我,还对我说——” “吃了酥糖就不会流泪了。”剑柔接口,又不好意思道:“当时我年纪小,只觉这酥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每回额娘打我后,阿玛拿块酥糖给我,我便高兴得忘了痛,也不会再哭了。” “是啊,年幼的你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的你呢?”尘芳从身边拿过一个包袱,伸手进去摸索了阵,取出一支金灿灿的簪子,道:“这是你丢下的,我替你拣了回来。” 剑柔顿时面无血色,错愕的问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 此时,马车轻轻颠簸了下,停了下来。外面的车夫扯着沙哑的嗓子道:“主子,到了!”尘芳深深吸了口气,将金簪插入剑柔的发髻中,含泪笑道:“我要把当年的那块酥糖,还给你。” 主仆三人下了车,剑柔见前方的贞孝碑下站着一欣长壮硕的背影,待那人转过身来,不禁又惊又喜。 楚宗见了她,眼中一亮,快步走上前来请安。 尘芳微微颔首,又道:“楚大人依约而至,看来已收到我的信函了。” “奴才谢福晋的成全,奴才自知势单力薄,也无能为福晋效力之处。”楚宗激动道:“待回去后,奴才便为福晋您设个长生牌位,日日上奉,以求上苍保佑您长命百岁。” “若长生牌有用,我也不会频添这些烦恼了。”尘芳摇头笑道:“楚大人,其实我多希望你一个可以趋炎附势的小人,抑或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种。可偏偏你不是,你是一位威武不屈、克己律人的君子,我既敬佩却也很无奈。” 楚宗一愣,忙道:“福晋过讲了,奴才一介莽夫,怎敢当‘君子’二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楚大人当之无愧。”尘芳随即拉过身后的剑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便把剑柔的终身托付给你,望你能好生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姻缘。” “不!格格,我不离开您!”剑柔紧紧攥住尘芳的胳膊,哭道:“适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从今后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辈子都只陪着您,侍侯您!我不要离开您!” “丫头,人生太短暂,机会稍纵即逝。”尘芳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哽咽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不能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是我对不起你。从此,你自己可要好生保重了!” “不——”剑柔将包袱砸在地上,突然一把上前推攘着楚宗,横眉怒目道:“你走!谁让你来得!你快走啊!” 楚宗踉跄地退后两步,剑柔回身扑到尘芳脚下,泪水四溢道:“格格,别丢下剑儿!我会听您的话,我会一直听您的话!” “我不要你了。”尘芳摇头道:“至此,你我主仆恩断意绝,老死不相往来。” 剑柔身形一怔,松开手,抬头呆滞地望着她。 “他日,我与贝子爷无论是青云直上,富贵荣华,还是身陷囹圄,阶下为囚,都与你无关。”尘芳冷涩道,又望着楚宗道:“楚大人,你身在雍王府,更应明白我此话的意思吧?” “奴才明白。”楚宗上前扶起剑柔,朗声道:“福晋真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奴才自愧不如。” “其实,我是个顶坏心眼的人。”尘芳冷笑道,望着还愣在他怀中的剑柔道:“只是,这次我真得不忍心罢了。” 听到马匹的嘶鸣,剑柔顿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楚宗,追着马车跑了上去,口中凄厉地喊道:“格格——格格——” 绵凝红着眼,听着车后越来越遥远的呼喊声,忍不住动了下身子。 “不许看!”尘芳厉声呵斥道,手中的绢帕拧成一团,“看了就会心软,那岂不前功尽弃了!” “可是格格,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呢?”绵凝抹着泪道:“在楚大人和您之间,剑儿不是早已做了抉择吗?” 尘芳闭目不语,忽听得声哀叫,身形不由一颤。 绵凝赶紧掀帘外看,只见剑柔躺在地上,满身风尘,一双充满绝望的眼直直地望着飞尘而去的马车。 “剑儿跌倒了!”绵凝回头泣道。 “剑儿是个坚强的孩子,跌倒了也会自己爬起来。”尘芳忍着胸口的揪心之痛,苦涩道:“绵凝,我真希望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可以有能力救赎每一个人,可惜我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给剑儿的,便是还给她一个女子完整的人生。” “格格!”绵凝不解道:“可是为什么,您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呢?您这样,剑儿该有多伤心啊!”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尘芳淡淡道,划眶而出的泪水,在疾驰的马车中随着拂面而过的秋风飞逝。 是的,没有时间了。 在这康熙五十六年的暮秋,在这个美景如画的季节,在这片温暖和煦的天空下,我的心却异常惶恐悲凉。因为我己感觉到了,那逐渐在逼近的死亡气息! 祸起 “又在看什么呢?”胤禟走进房,解下身上的石青银鼠斗篷,递于丫鬟后,搓着手来到书案旁,笑道:“都已经满腹诗书了,难不成你真要去考女状元?” 尘芳捧着手炉,笑道:“只可惜大清国没有女子科举,否则我可真要去一试。即便考不上状元,拿个榜眼、探花,也是好的。” “你倒挺自信的。”胤禟将冰冷的手往她脸上一放,惹得尘芳一阵惊叫,自己则哈哈大笑道:“瞧你娇生惯养的,外边才下了些雪珠子,便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还说要去考科举呢?安生在家呆着吧,你可吃不起那种苦!” 尘芳哼了声,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你们这些大男人,看不起女人!” “我哪敢啊!”胤禟搂着她,呢喃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我真恨不得,能将你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少看你一眼,我心里便堵得慌!” “你这张嘴,也不知诓了多少人!赶明儿,让绵凝用针线缝了它,这世间也就少个祸害了!”尘芳啐道,红着脸推开他。 “我诓了世人千万,也不曾诓你一句啊!”胤禟争辩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册,不禁咦了声,道:“你倒是越发长劲了,这会儿竟能看起洋文来!” “这哪是洋文啊!是我自己写的。”尘芳夺过他手中的书册,道:“亏你还是个阿哥呢,接待了那么多的外国使团,又与英格兰、法兰西的商人做生意,连这都分辨不出。看仔细了,单词哪是这样拼写的!” “是吗?可这明明是英文中的字母啊!”胤禟疑惑道:“我虽不精通洋文,但这基本的a、b、c字母还是认识的!” “这不叫英文字母,这叫汉语拼音。”尘芳强调着,想了想又道:“我教你怎么拼写,可好?” “没听说过。”胤禟忙摇首道:“学这个没用的做甚?白耗费了精力不说,还耽误我的时间。” “这里可有个巧宗儿,你若不学,将来后悔可没处喊冤去!”尘芳嘴角含笑,道:“你若学了,我便应允昨夜的事。” “真的?”胤禟眼色深沉,问道:“你果真答应了?” 尘芳脸红若霞,低声道:“我只觉得那样别扭,你若学了这拼音,我便照着去试试。可事先说好了,若不舒服,我可再不做了。” 胤禟搂过她的娇躯,紧紧扣在怀中,道:“那就快开始吧,我可等不急了。” “下流!”尘芳轻捶着他的胸膛,娇羞道:“也不知哪里学来的,竟变着法得想摆弄人。” “闺房之乐,人之常情吗!”胤禟揽着她一起坐到书案前,鼻息粗重,焦急道:“我只答应了学,可没说一定能学会,到时你可不能赖帐哦!” “你倒和我咬文嚼字起来,真是个不愿意吃亏的!” 第79章 尘芳抿着嘴,斜眼瞅着胤禟,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禁笑道:“若我愿先赊帐给你,到时你吃干抹净了,可会赖帐?” “我做生意向来就凭着‘诚信’二字,从不会赖帐!”胤禟一把抱起她,大步向鸳鸯床走去。 “天还没黑呢!”尘芳急道:“若被奴才们听到了,我还有脸出去见人吗?” “不管!”胤禟将她放在床上,解着她的衣扣,沉声道:“是你先撩拨我的!” “放手了!”尘芳推攘着他,轻声道:“是我不对,是我错。我逗着你玩呢,适可而止吧!” 胤禟拔下她髻边的玉簪,一头如丝般柔亮的长发,随即披散在殷红的绣花锦被上。撩起一缕青丝,闻着那淡雅的芳香,他的凤目微微一眯,倾身垂下脸,吹着热气道:“我不逗你,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便是吃了你!” 尘芳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吻,不禁心神一荡,喃喃道:“阿九——” 胤禟吻着她迷离的眼,沙哑道:“在这里,梅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梅儿!我的梅儿——” “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芙蓉帐外搭拉下一支纤瘦合度的玉臂,在翠绿的碧玉镯映衬下,更显得肌肤白皙光润。 “小心着凉了!”胤禟将她的手臂拉回被中,吻着那光洁细腻的肩膀,柔声道:“累了吗?” 尘芳将脸埋在软褥中,闭着眼低喃道:“你下去了,压着我全身筋骨都痛了!” 胤禟笑着起身,看到弃落在床角的那册书,倚着床拣起翻了下,便道:“这拼音也不是实用的学问,值得你如此费心讨好,非要逼我学会吗?” “谁说不实用了!”尘芳睁开眼,支起脸道:“不实用的学问才稀罕呢!只有你看得懂的文字,岂不方便联络。” “这个更说不通了,若是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我学来何用呢?”胤禟捋开她额前的湿发,道:“还不如去做些正经事的好!” “旁人都看不懂,岂不更好。”尘芳将脸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道:“那这世上,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难不成,在我被派差外出时,你想鸿雁传书,又怕书信半路被截,恐泄露了咱们的私秘之事?”胤禟笑道:“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且不说想出这法子需费精力,便是要找出个敢私拆我信函之人,恐也难吧!” “时下你是大清国的皇子,自然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可正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才更要想到这法子变通。”尘芳仰起脸,狡诘地笑道:“我只是怕有一日,你会把我弄丢了!” 绵凝在一名小沙弥的引导下,来到一处佛堂,见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全无半分空门所该有的简朴素雅之风。珠帘半卷,香烟弥漫,隐见正墙上悬挂着一副墨画,便信步走上细看。画中是一名柳眉星目的旗装少女,坐在花圃中,冥思沉想,绵凝只觉画中女子,气质若兰,出尘脱俗,一时不觉看愣了。 “很美吧!”胤禛突然从内间走出来,淡淡问道。 绵凝先是一顿,随即颔首道:“原以为我家格格己算是绝色的,却未想这世间,竟还有比她更灵秀之人。” “可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不将眼光放长远些,便会成为井底之蛙。”胤禛端量着那幅画道:“我将此画供奉在这‘三思堂’的目的,便是要提醒自己,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不可因一时意气用事,而致最后追悔莫及。” 绵凝不解地望向他,见胤禛竟又比上回相会时消瘦了许多,面色蜡黄,两颊凹陷,一副病容,心中不免疑惑。 “你的主子真是个有福之人!老九自幼桀骜,目中无人,惟有对你的主子可谓是费尽心机,百般娇宠。”胤禛侧首瞅着她,道:“不过,你的主子却也值得这般对待。” 绵凝讪讪一笑,问道:“四爷,今日召唤绵凝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长言道‘穷不与富争,民不与官斗。’可咱们的九皇子,即是天皇贵胄,又是财大气粗的富商。上至亲王贝勒,六部九卿,下至侍卫巡查,太监宫女,他都能长袖善舞,打通关节,真可谓是八面玲珑啊!”胤禛冷笑道:“他自己不冒头,却怂恿着老八和十四跳出来,笼络人心,挣抢兵权。” 虽是寒冬腊月,绵凝却只觉背脊生汗,沁湿了衣襟,她牵强地扯着笑容道:“贝子爷在仕、商两途确是有番经营,想来是无意中得罪您了吧!” “幸而你是个识大体、懂得权衡利弊的聪明人。”望着绵凝苍白的脸色,胤禛嘴角含着笑意道:“今日我有一事相授,你若办妥当了,则可立即离开贝子府,到我府中开房立室。” “四爷尽管开口,绵凝定当竭尽所能。”绵凝将微颤的手藏于背后,哑声道。 “你是九福晋的贴身侍婢,想来将此药让老九服下,是件极为容易的事吧。”胤禛从怀中掏出个精巧的花纹小瓷瓶,递上去道:“此药入水即溶,无色无味,绝不会被察觉。” “好——”绵凝干涩地应声,接过小瓷瓶,用力地握在手中,又道:“绵凝告辞,请四爷静候佳音。” “等等!”胤禛唤住已走到门口的绵凝,见她带着丝慌乱地回首望向自己,不禁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吗,从始至终我都是相信你的。” 绵凝微微一怔,颔首离去。 待绵凝走后,自内间又走出一魁梧彪悍的铠甲男子,面目端正,英气勃勃。他张望了下门外,又道:“王爷,松潘局势未定,奴才奉旨回京复命已毕,不便在此久留,这就要回四川去了。” “好,亮工一路小心。”胤禛颔首道:“西藏之事,我心中已有定论,不必太过忧虑。” 此铠甲男子正是时任四川总督的年羹尧,他见胤禛胸有成竹,便道:“四爷运筹帷幄,亮工自然放心,但有传闻说,皇上想挑选一位皇子带兵出征西藏。奴才恐兵权旁落,危及全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手握兵权,的确可以纵横全局。”胤禛哼了声,又道:“虽说天高皇帝远,可有时离皇帝太远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四爷的意思是——”年羹尧眼中一亮,见胤禛摇手示意,便忙道:“奴才明白了。可是,适才那个侍婢,真得能相信吗?将毒药给她,您不怕打草惊蛇?” “谁说是毒药了?”胤禛幽深的眼中厉光闪现,冷冷道:“那是解药,也是我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希望她不会令我失望,否则她的主子会更失望。” 蝶梦 “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御花园的回廊下,德妃望着银装素裹的雪景,不禁脱口吟颂道。话音刚落,只听得背后一声叫好,回头一看,却见一穿着大红色猩毡的女子缓缓走来,映着雪色,更显容颜素丽,我见尤怜。 “韩文公之诗词,向以气势充沛、巧譬善喻著世。娘娘虽是随性道来,却可见胸襟宽广,气度不凡。”尘芳请安后,笑盈盈道:“难怪旁人都赞娘娘您,德才兼备,六宫无人可拟。” “你这孩子的一张嘴,真似抹了蜜般的甜。”德妃也止不住笑道:“放着正经的婆婆不去讨好,却在我这里下功夫,就不怕你额娘知道了,又要编派你?” “尘芳说得是事实,即便额娘听到了,也不会责怪与我。”尘芳努努嘴,又道:“娘娘生性淡薄,抱朴守拙,此等修为确是这宫中众人望尘莫及的。” 德妃纳纳一笑,摇头道:“你道我是谁?我刚进宫那会儿,也是个争强好胜,斤斤计较之人。只不过——只不过有人提点了我,在这深宫之中,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 “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尘芳想了想,颔首道:“果然是高见。想皇阿玛乃旷世圣主,慧眼识辨天下,这宫中的得失,他心中自然明若镜台。看来提点娘娘之人,熟知皇阿玛脾性,方才深谙此道。” “真是个伶俐的人!从前就听说你是个才女,可就今日这寥寥数语,我却说‘才女’二字倒是委屈你了,该说你是个女中诸葛,方才贴切!”德妃啧啧道:“只可惜当年,十四的年纪太小,否则我定然要向皇太后请旨,讨了你去做媳妇!” “果然是骨肉亲情!做额娘的,总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尘芳抿嘴笑道,冷不丁地又道:“幸而娘娘当年没为雍王爷请旨,否则我和九阿哥的夫妻情缘,岂不是失之交臂了?” 德妃一怔,良久方尴尬地道:“四阿哥的事,我做不了主。”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在襁褓中却被抱去做了孝懿皇后的阿哥。原以为孝懿皇后逝世后,自己能与胤禛再拾亲情,却不料已是母子疏途。数十年来,胤禛虽说晨昏定省,从不落于人后,可与自己终不如胤祯那般贴心无阂。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德妃垂首,喃喃自问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巨大的疑惑长期在心中盘踞,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她跪在孝懿皇后的病榻前,就不停地责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孝懿皇后对她如此痛恨不齿。 “贵妃娘娘,您要喝水吗?”当时还是德嫔的她,对着在凤榻上昏睡的佟佳氏,小心翼翼问道。 “贵妃?”佟佳氏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冷冽地望着自己。 “不——是皇后娘娘!”德嫔忙跪下道:“臣妾一时口误,臣妾知罪!” 第80章 “既然知罪,那就理该受罚。”佟佳氏喘了两口气,道:“来人啊,掌嘴。” 德嫔还不及回过神,便被一旁的老嬷嬷狠狠煽了两个耳光。只觉两颊火辣生痛,嘴角破裂,流出血来。 佟佳氏望着她狼狈的模样,枯黄的瘦脸上带着丝快意,招手道:“你近些来,我有话要说——” 德嫔犹豫了下,颤微微地靠近卧榻。佟佳氏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摇头叹道:“我有什么不如她的,你又是何苦如此呢!” “皇后娘娘——”德嫔试探地问道:“要臣妾去请太医吗?” “德馨!”佟佳氏双目含泪,嘶哑道:“我是真的喜欢四阿哥,至始至终,全无半点害他之心!” “臣妾明白,您待四阿哥视若己出。这份恩情,咱们母子永怀在心。”德嫔擦着眼角,感叹道。 “咱们?母子?你以为我死了,你和四阿哥就能母子团聚,和乐融融吗?”佟佳氏突然用力扣住她的肩,狰狞地笑道:“德馨,难怪我和罗纭都争不过你,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蠢得简单,蠢得迟钝!” “娘娘——”德嫔浑身簌簌,挣扎着想起身。 “你休想!”佟佳氏冷笑着,在德嫔耳边咬牙切齿道:“我即便是毁了禛儿,也不会把他还给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如意!” “娘娘,您看!”尘芳的呼唤声,拉回了德妃的记忆。 她循声望去,却见廊壁上停着一只彩纹黑蝶,适才心中的阴郁不竟一扫而光,惊喜道:“好奇特的蝴蝶啊!” 这流连于冬日的蝴蝶,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向着黯淡的天空飞去,不料被阵寒风席卷而过,翩然掉落在雪地上,扑腾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生息。 “好可惜啊!”德妃叹道:“终究是不抵冰寒,难抗天意啊!” “风雨如晦,生命不止。”尘芳望着那凋逝的蝴蝶,凝重道:“即便是螳臂档车,也终归要一试,方能甘心。” 德妃奇怪地看了眼她,道:“瞧你这孩子一副伤感的模样,不就是只蝴蝶吗?说起蝴蝶,我倒想起了件趣事。来,咱们边走边说!你觉得逝去的恭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您是说五皇叔吗?”尘芳跟上德妃的脚步,又道:“掷果潘安,琴心剑胆。” “恭王爷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冷眼瞅来,这么多子侄里,也就你家老九有他那几分品貌。”德妃用手绢捂着嘴笑道:“偏就这么一个齐整的人,小时候还闹过个大笑话。这事还是皇上,那年在元宵节的家宴上,说给大伙儿听来取乐的。” “当年太皇太后要给五弟指婚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直嚷着要取一位蝴蝶仙子!搅得当时宫中的秀女们,人人在髻上插上蝴蝶兰,在衣角绢帕上绣上蝴蝶,待到正选时,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朕往那一坐,只觉得满目都是蝴蝶,乱花迷眼的。”康熙望着下座的常宁,笑道:“当时朕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帮秀女不是想来给朕做妃子的,却是冲着咱们样貌无双的恭亲王来的!” 席间众人闻言,皆都笑出声来。 德妃将怀中的胤祯抱给乳母后,也笑问道:“王爷,您说的蝴蝶仙子,可是在梦里才见着的?” 常宁修长的凤目闪过丝酸楚,随即淡淡道:“我十二岁那年的初夏,出宫去舅父家小住避暑。舅父家的后山上,当时开满了一望无际的蝴蝶兰。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小格格。她的身上总停留着一只火红的蝴蝶,所以我便唤她作蝴蝶仙子。” “蝴蝶兰?”德妃心头一震,忙又问道:“那位格格,今在何处?” 常宁盯着她略有丝慌乱的脸,突然笑道:“娘娘,那是梦啊!没有蝴蝶会永远停留在人的身上,也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没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背后。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对啊!那是您的梦啊!”德妃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娘娘也是个天真随和的人!”常宁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嘴角勾着苦涩的笑意道:“我的梦,其实早就醒了!” “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没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背后?”尘芳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喃喃道:“五皇叔说这话,究竟是何意呢?” “喝了这烫热的酒,果然全身都暖和了!”德妃放下酒盏,笑道:“十四说你心思沉重,果然不假。想这些做什么?来,我给你看样好玩的东西。”说罢,便起身吩咐了一旁的宫女两句。 “娘娘,您的围脖掉了!”尘芳拣起地上的真丝围脖,上前欲替德妃戴上,突然手一顿,不觉愣在原地。 “怎么了?”德妃回过头,见她惊讶的眼神,忙了然道:“是了,看到我项后的胎记了吧!好大一块,所以我自幼便习惯戴上项圈、围脖之类的遮掩。”说罢,她拿过围脖,重新系了上去。 “娘娘从没看过这项上的胎记吗?”尘芳迟疑了下,问道:“难道一次也没有吗?” “从前用镜子照过几回,淡红的,圆乎乎的一团,丑死了。”德妃摇头道:“如今老了,还去留意这个,做甚么!” “听人说,有些胎记在喝酒或活动后,会变得明显,图案也会发生变化。”尘芳望着德妃的侧影,叹道:“只是娘娘您的胎记生在项后,而人,的确是不会去留意自己背后的。” 德妃也没注意听,手指着宫女递上来的托盘,笑道:“这东西是四阿哥孝敬给我的,听说在法兰西,只有贵族才能用。你看多漂亮,我都一直舍不得点呢?” 尘芳将目光一转,只见红色的托盘中放着一对碗口粗的玉色蜡烛,蜡身通透澄明,蜡芯上则开着五彩斑斓的鲜花。 “蜡烛见多了,这开着鲜花的蜡烛可少见?四阿哥说,这蜡芯是泡过药水的,有安神清心之用,是法兰西大使特地作人情送的。”德妃忽见尘芳面容惨淡,不禁道:“孩子,你没事吗?” “娘娘,我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这就告辞了。”尘芳额头冒着冷汗,急忙跪安。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回过身,对满脸疑惑的德妃纳纳道:“娘娘,其实您项后的胎记很美,真得很美!” 香烛高盏,满室芳香。这一夜,德妃做了一个奇异的美梦。 梦中,幼年的她在一片如诗如画,似梦似幻的花野中奔跑,满山尽是纯白、鹅黄、淡紫、橙赤和蔚蓝的蝴蝶兰。 “原来你还在这里?”温柔若水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小德馨闻言仰起脸,耀目的阳光刺痛了双眼,她忙不迭的垂首擦拭眼角。 项后的长辫被撩起,如清风微抚的吻,在那鲜红欲滴,若展翅蝴蝶的胎记上停驻良久,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小德馨呆滞地回过身,只见一面若春花的少年,眼含悲凉的望着自己道:“你还是忘了我,对不对?当再相遇时,我已认出了你,我的蝴蝶仙子,你却忘了我!” “大哥哥!”小德馨扑向少年的怀抱,呵呵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大哥哥!” “多美的梦啊!”在万紫千红的簇拥中,少年抱住了小德馨,红着眼道:“为什么,只有在梦中,你才会记得我。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夜宴(上) “还给你!”将一对制作精美的蜡烛往桌上一放,穆景远大咧咧地坐进太师椅内,嚷嚷道:“我化验过了,这蜡芯的确泡过药水,含有大量的大仑丁成分。不过若只是用来燃烧,对人体是没有损害的。怎么样,我这个药剂师还算合格吧?” “大仑丁?”尘芳拧眉不解道:“那是什么药物?” “嗯,就是苯妥英钠的学名。”穆景远搔搔脑袋道:“这药对大脑皮层运动区,有高度选择性的抑制作用,可以防止异常放电的传播。后世用来治疗癫痫和心律失常,用蜡烛作为媒介,通过呼吸道吸收,的确有镇静安神的作用。” “癫痫?”尘芳的手指微微一颤,又道:“若是长期或大剂量的食用呢?” “药物的副作用,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尤其是这个时代人类的体质又与后世不同。”穆景远耸耸肩道:“不过,凡是精神类的药物,还是要谨慎使用,人的脑子可不能开玩笑。对了,这蜡烛你是哪里弄来的,按理说,在大清国里还不可能出现这么先进的药物啊?” “这蜡烛原是胤禟在书房中使用的,我见过几回一直没上心。直至三日前,在德妃那里又见到一摸一样的,这才明白,原来这么漂亮的对烛,竟然都是从雍王府流出来的。”尘芳手指轻点着桌面,冷笑道:“雍亲王经手过的东西,我岂能等闲待之。” “所以你才急忙派人把我从天津找回来,做分析鉴定?”穆景远没好气道:“你呀,简直是杯弓蛇影,杞人忧天!” 尘芳淡笑了下,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首见绵凝走过来,手中抱着一只玳瑁色的碧目波斯猫。 “好可爱的猫咪啊!”穆景远跳起来,欲伸手抱过,却被尘芳一把拍开,不禁吃痛地龇牙抽息了声,“你下手可真狠,我只是想抱抱也不行吗?” “不行!”尘芳白了他一眼,径自抱过波斯猫,问道:“怎么样?这两日还会在院子狂跑吗?” “自昨日起,这猫儿便恢复了正常,不似前几日那般烦躁了。”绵凝梳理着波斯猫身上厚重的背毛,笑道:“幸而没事,否则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死了,岂不可惜?” 尘芳神色复杂地望着绵凝的笑颜,良久方道:“你——以后再也不准去见他了!” 第81章 “为什么?”绵凝诧异地抬起眼,不解道:“难道奴婢做得不好吗?” 将手中的猫放下,尘芳凝重道:“这猫没死,他给你的便决不是毒药。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我想,他已不信任你了。” 绵凝脸色一变,禁声无语。 穆景远一边蹲身逗弄着地上的波斯猫,一边对着那边神情沉重的主仆二人道:“我说两位女士,天塌下来了,都由高个儿顶着。你们放着锦衣玉食不好好享受,成日里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尘芳听了,不禁噗哧笑出声来,拍着绵凝的脸道:“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说罢,也走过去与猫儿戏耍。 “我给格格和穆先生去拿些点心。”绵凝牵强的笑着,随后缓缓走出了水榭。 望着那瘦削微偻的背影,尘芳心中一痛,回首对穆景远道:“景远,请帮帮我吧!” 穆景远身形一顿,僵住了笑容,抬首望着尘芳哀凄的脸,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原只想和胤禟安安稳稳地过完今生,可是天不从人愿,我身边所爱着的,想保护着的人,都一个个地被卷入了这场纷争中。”尘芳望着水榭前结了薄冰的池塘,摇首道:“你说我杯弓蛇影也好,杞人忧天也罢!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场毫无硝烟的战场中,最后决战的号角已经吹响!”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 暮春一夜,桃花满园,丁香紫藤争奇斗艳。时值雍亲王侧妃纽祜禄氏的寿辰,雍王府设宴延请各府的王爷贝勒及家眷。到了夜间,整个大厅中,更是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丝竹琵琶,清韵悦耳,歌舞乐姬,曼妙婀娜。席间众人无不举杯欢交,声声笑语,一派融洽欢愉的皇家景象。 尘芳坐在席间,望着上座的纽祜禄氏,见她华服秀饰,身形丰腻,容光焕发,与以前判若两人。欣慰之余,也不禁暗暗称奇。 “这纽祜禄氏算是熬出头了!”旁坐的沂歆凑过身来道:“以前四哥对她极是不上心,可这些日子来,突然便得了专宠。今年也不是她的整寿,却还这般张扬,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连四哥那么个清冷的人,都能降服!”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凡事都有否极泰来之时。”尘芳见纽祜禄氏面含笑意的看向自己,也颔首示意,又回头对沂歆道:“纽祜禄氏是个有福之人,你若能与她交好,将来自有好处。” 沂歆撇撇嘴,摊手道:“再说吧!她可是个极无趣的人,每回遇上,和她聊不到几句,我便生厌了。” “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尘芳点着她的脑门,笑道:“在你眼里,除了十四弟,还有谁会是有趣的!” 沂歆双颊一红,吐着舌道:“好马配好鞍,我也只能与他对上眼了。” 两人低声说笑了会,见胤禟、胤礻我及胤祯三兄弟敬酒回座,方才散开。 “说什么呢?”胤禟轻捏着她的粉脸,笑问道:“我老远便瞅见你在笑,还是沂歆有本事,没两句就能逗乐了你!” “那丫头说十四若是匹千里马,她便是架在马背上的好鞍。”尘芳抿嘴笑道:“幸而她不曾说是王八、绿豆之类的不雅之流!” “千里马?”胤禟颔首道:“胤祯确是一匹良驹。你可知,皇阿玛有意封他为帅,出征西藏?” 尘芳闻言,脸上的笑意顿逝,轻叹道:“是吗?连十四也快离开咱们了。果然人生聚少离多,也不知他日能否再与十四相见?” “十四出征这事,还未敲定。不过——”胤禟望向上座的胤禛,疑惑道:“我只是奇怪,为何这次老四竟然会极力促成十四出征之事?需知大清乃是马背称雄,让十四夺了兵权,于他又有何好处呢?” “阿九!”尘芳低声唤道,见胤禟回首望向自己,禁不住抬手抚着他紧锁的眉头,淡笑道:“如若你我不是生在这帝王之家,该有多好啊!宁愿舍弃这一身的荣华富贵,做一对男耕女织的平凡夫妻!” “你是在担心吗?”胤禟握住她的柔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自己陷于绝境的。四哥那里,我也下了不少功夫,谅他对我也无可奈何。”见尘芳仍愁容满面,他便又笑道:“现已开了春,南方正是花红水绿,千里莺啼之时。过些日子,待我得了空,便带着你和兰儿去趟江南,赏春散心如何?” 见他神情期待地看着自己,尘芳不禁也笑起来道:“好,这回可说定了。你若失约赖帐,我和兰儿便再也不理你了。” “我何时爽约过了。”胤禟呵呵笑道,见胤礻我又在召唤自己,便起身走了过去。 尘芳随之眼神一暗,自言自语道:“江南?我们真得能一起去吗?” 酒过三巡,胤禟解手回来,行至一湖山石前,见不远处的大桂树下,一对男女正在拉扯纠缠,不时传来女子的挣扎抽涕声,不觉剑眉微拧,侧身欲避道而行。 刚走了两步,便听到声娇喝,却是那名被轻薄的女子快步赶了上来,挡住自己的去路。 “你为何不过来救我?”女子涨红了脸,高声道:“没听到我的呼救声吗?” 望了眼那落荒而逃的身影,胤禟又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见她约莫双十年华,身形较小,面容俏丽,脸上尤带着泪痕,娇憨动人,楚楚可怜。不禁挑眉问道:“我为何要救你?没有我,姑娘自己,不也能挣脱那登徒子的纠缠吗?” “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女子跺着脚,娇嗔道:“难道你不能英雄救美吗?” “抱歉了,这位美女。”胤禟笑道:“在下,可从来没想过做什么英雄豪杰。” 那女子一愣,望着胤禟俊秀丰神的笑颜,微微颔首道:“有趣,真有趣!你果然是与众不同!” 胤禟则正色道:“姑娘,在下的妻子已在厅中等候多时,恕我不敬,就此告辞了。” “等等!”女子唤住擦身而过的他,郑重其事道:“记住了,千万别喝那杯红色的酒!” 胤禟豁然回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 “贵州都司朱九龄之女。”女子杏目闪着黠光,笑盈盈道:“——朱凤芩。” 夜宴(中) 尘芳见胤禟一脸困惑的回来,不禁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遇见个人——不过没什么!”胤禟转而笑道:“我给你猜个谜,如何?” “猜谜?”尘芳撇撇嘴道:“我素来是最拿手的,你若考不倒我,便还是别说出来献丑了!” “猜了再说,谜底是个四字成语。”胤禟刮着她的鼻尖,笑道:“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君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 “也不知打那里听来的淫词艳语,谜底定然龌龊。”尘芳边啐着,边暗自思量起来。 胤禟笑抿了口酒,望向前方。 此刻大厅中,鱼贯而入一队苗族女子,个个上穿青黑色斜襟长衣,下着绉褶花裙,凡领边、袖口、围腰都以五色丝线镶绣,上下用湖蓝色的绸带扎成蝴蝶结,走动时彩带飘逸,缕缕生风。为首的女子更是以银冠、银珈、项圈装饰,形美色明,叮当作响。 在座众人皆为这异族风情所惑,都不禁安静下来悉心观赏。每位苗女手拿芦笙,站成个舞圈,一边吹起了色圆流畅的音乐,一边开始不住地相互交叉、换位舞蹈。但见舞姿轻犷奔放,洒脱和谐,舞圈时而向内蹦跳聚拢,时而向外围旋舞散开,有如百花园中的朵朵鲜花争妍绽放,又好似缤纷的彩蝶在纵情歌舞。 一曲舞毕,座下一片喝彩叫好。胤禛起身淡笑道:“贵州都司朱九龄送了坛希罕的酒给我,我见着有趣,便趁今日拿出来与大伙儿一起享用。” “四哥,别的我不敢夸口,可单论这酒,我可是喝过不下千种。”胤礻我大声嚷道:“什么希罕的酒,竟值得你拿出来献宝?” “我若打狂,你到时便罚我!”胤禛道,随即使了个眼色,只见两个苗女抬出瓮青瓷坛,为首的苗女打开坛盖,一时间酒香充斥了整个大厅,闻者无不惊叹,胤礻我则低咒道:“该死!真他妈的是好酒!” 苗女们分别在酒坛中搅了壶酒,各自散向四座,为宾客们斟酒品尝。但见那为首的苗女端着酒盘,俏生生地向胤禟和尘芳走来,行至桌前,倾身行礼道:“给贝子爷和福晋请安,这是民女家乡特制的百花酒,香醇浓厚,且色泽多变奇幻。望贝子爷和福晋能喜欢!” 胤禟这才发觉面前的女子,正是适才所遇的朱凤芩,不禁心下一沉,望向身侧的尘芳。 “噢?难道这酒除了芳香扑鼻外,还有其他的奥妙吗?”尘芳颔首淡笑道:“若真如此,我倒也要见识一下?” 朱凤芩打量着尘芳,也笑道:“百花酒有养颜美容之效,福晋丽质天生,辅以此酒,定可力压群芳,独占花魁。” “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丫头!”尘芳微眯了下眼,看着她道:“以你的言谈举止,不似是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儿?” “她是朱九龄的女儿。”胤禛走过来,道:“这次是特地奉父命,送酒入京的。” “真不知这坛子酒,到底藏了什么玄机,竟需要一名官家千金不辞万里,护送而来。”胤禟冷笑道:“不会是四哥专为咱们这帮兄弟,特意酿制的吧?” “此酒虽名百花,实是由蜈蚣、金蚕、蛤蟆、阴蛇等百种毒物酿制而成。”朱凤芩勾着嘴角,挑衅道:“若是如此,贝子爷您敢喝吗?” “此刻用这激将法,未免太多执白。” 第82章 尘芳转向胤禛,笑道:“那么四哥,您敢喝吗?” “有何不敢?”胤禛示意朱凤芩斟酒,又道:“弟妹既然以将激将,我也只能舍命奉陪了。” 朱凤芩在盘中的三个空盏中,依次倒上酒,只见同一酒壶中倒出的酒,竟呈现出红、白、黄三色。尘芳诧异之余,不觉道:“果然是色泽多变奇幻!” “九弟,弟妹,你们先选吧!”胤禛神色坦然道:“我主随客便。” “这酒太过猛烈,不宜女子饮用。”胤禟挡住尘芳伸过的手,直视胤禛道:“四哥,我与你喝吧!”说罢,毫不犹豫地拿起盘中盛红液的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朱凤芩顿时神情错愕,待胤禟将空盏放回盘中时,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边胤禛则端起白液的酒盏,敬道:“祝你们夫妻二人能琴瑟调和,白头偕老。”说罢,也一饮而尽。 “既如此,我也祝四哥心想事成,诸事一帆风顺。”还不待胤禟阻止,尘芳已端起剩余的那杯黄酒,饮干掷回盘中,冷冷道:“夫妻本就该同舟共济,生死与共,我又焉能辜负四哥的这番美意!” “好,弟妹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令这世间男儿皆都汗颜。”胤禛沉下脸,冷笑道:“以后我会拭目以待的。” 待胤禛与朱凤芩走后,胤禟则忙道:“梅儿,你没事吗?” “没事。”尘芳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道:“谅他也不敢公然在这酒中做手脚。” “我想也是。”胤禟盯着朱凤芩的身影,低声道:“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也不会相信他身旁的任何人。” 穆景远烦躁地在房中来回走动,不时望着桌上的对烛发怵。 “究竟是什么?我究竟还忘了什么呢?”他忍不住敲打着脑门,自言自语道:“大仑丁——大脑皮层——电传播——癫痫——苯妥英钠——这里面还有什么联系呢?” “穆先生,用夜宵吧!”绵凝敲门进来,手中端着食盒道:“人是铁,饭是钢。您饿着肚子,用怎能考虑事情呢?” 穆景远瞥见绵凝手上戴着的红玛瑙戒指,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问道:“绵凝,你的记性可好?” “还可以吧!”绵凝一顿,又道:“穆先生,为何这样问?” “在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药师时,曾遇到一个女病人。她的言行举止都很得体,对人也很友善,可是唯独对红色很痛恨。无论是穿着红衣,戴着红花的男女,抑或是老人孩子,她一律都恶言相向,有时还会拳打脚踢。”穆景远抚摸着自己的下颚,拧眉道:“后来,我发现这个女人患有癫痫病,她对红色的厌恶,缘自于年轻时一段惨痛的记忆。可是无论用任何方式,我和其他大夫都无法令她恢复那段记忆。” “您在说什么?”绵凝摇头道:“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是什么样的记忆会令一个人选择遗忘呢?”穆景远盯着绵凝道:“若是你,会选择抹去生命中的哪一段岁月呢?” “十三岁。”绵凝眼中一热,苦笑道:“若是能抹去那一年的回忆,即便死也无憾。” “你——”穆景远见她面含苦楚,眼角挂泪,心中不禁一动,撇开脸道:“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并无他意。” “我知道。”绵凝擦着眼角,笑道:“这世间,哪有人可以随便选择遗忘的,除非是脑子坏了的人。” “脑子坏了——”穆景远喃喃自语,突然跳起来道:“我的那本红皮面的药典呢?我放在哪里了呢?” 见他在房中翻箱倒柜的寻找,绵凝也忙上前来帮忙。见到床角下的红色书角,便拣起来,发现是本外文书,便道:“穆先生,是这本吗?” “对,对,对!”穆景远接过来匆忙翻看了会,随后脸色苍白地道:“原来还有这种副作用?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呢!” “穆先生,您究竟知道什么了?”绵凝也不觉焦急道:“您快说啊!您别让我在这甘着急啊!” “绵凝!”穆景远望着她,艰难道:“如若忘记痛苦的过去,是种快乐,那若是忘记了幸福的记忆,那——又会怎样?” “喝酒!我还要喝酒!”见胤礻我醉得脚步虚浮,口中仍不住嚷嚷要酒喝,跟随在后的胤禟及尘芳不觉对视一笑。一旁的崔延克被授意后,忙上前协助其他侍从,将胤礻我扶起向厅外走去。 “咱们坐在这里,等小崔子回来吧。”胤禟扶着尘芳在一处角廊坐下,道:“今夜正值满月,你看多圆的月亮啊!” 尘芳仰首望着寥寂星空中的皓月,颔首道:“虽清冷些,却是别有一番韵味。此情此景,却让我想到了一句凄美的五言律。” “噢?是什么?”胤禟拢紧她身上的嫩黄披风,笑道:“别是你杜撰而来的?” “写此五言律者乃惊世文豪,岂是我可敢怠慢的。”尘芳摆手笑道:“冷月葬花魂。你看可切景?” “冷月——葬花魂?”胤禟望了下天际,又摇头道:“冷月倒是有,这花魂又在何处?” “我岂不就是那花魂吗?”尘芳话一出口,又忙拍嘴急道:“是我失言,再不说了!” “你呀,明知我最忌讳你说这些,还总是口不择言。”胤禟铁青着脸叹道:“真不如早些被你气死算了!” “你别气,我认错还不成吗?”尘芳拉着他的衣袖道:“适才你给的谜面,我已猜到了。若猜对了,你便原谅我,好不好?” “猜到了?”胤禟神色一松,努嘴道:“那你说来听听!” “鸳鸯双双戏水中,鸳鸯乃是情鸟,便是个‘情’字;蝶儿对对恋花丛,恋花丛即是个‘投’字;君有柔情千万种,柔情是个‘意’字;今生能与谁共融,共融则是个‘合’字。”尘芳美目含笑道:“四字并在一起,便是情投意合。我可说对了?” “早知如此粗浅的东西,难不住你!”胤禟垂首,深沉地望着她道:“梅儿,咱们俩情投意合,心无旁骛。今生今世,任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 尘芳揽住他的脖子,目光盈盈道:“好——今生今世,任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 胤禟笑意更欢,胸中止不住一阵翻涌,忽觉耳鸣若刺,头痛欲裂,随即眼前似分幻出无数个尘芳的面容,不停地在旋转破碎。 “梅儿!”胤禟陡然大喊了声,紧紧搂住尘芳,恐惧地瞪大眼道:“别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不能离开我——” 夜宴(下) “大仑丁——主要用于防治癫痫大发作和精神运动性发作。本药不良反应较小,长期或大量使用,可引起共济失调、神经性震颤、精神错乱等,有少量病例可诱发颞叶癫痫。颞叶癫痫的特点是简单部分发作,可有听幻觉或错觉或睡梦状态以及视觉性感知障碍,严重者可能发生记忆缺损。” 穆景远反复阅读着红皮药典上的这段文字,只觉背脊发寒,心中隐隐不安。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忙回首道:“是他们回来了吗?” 绵凝走进来,面容惨淡道:“不是。崔总管回府来传信说,贝子爷在雍王府昏倒了,此刻太医正往那处赶去。” “昏倒了?”穆景远更是急道:“那你家主子呢?” “自然是还陪在那里。”绵凝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咽道:“怎么办?穆先生,不会真如你说得那般可怕吧!” “应该不会吧。”穆景远双手捏拳,颤声道:“即便真是如此,也只是损伤了一点记忆。不会很严重的,不——会的。” “真的?”绵凝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是真的吗?” 穆景远一顿,随即苦笑着摇头道:“此刻我若说有半成把握,那也是在自欺欺人。四阿哥实在是个厉害的对手,布局缜密,既然已出手,想来是决不会给他们留下一条退路的。” 尘芳坐在床边,紧紧握住胤禟的手,视线一刻不离地停驻在他昏睡的脸上,只怕他突然醒来见不着自己,只怕自己稍不留神,他便会在眼前消失。 “回福晋,贝子爷气息平稳,脉象平和,不似外邪入侵、内毒发作之状。”太医诊脉后道:“想必是酒醉深沉,一时晕了过去。休息片刻,稍顷便会醒来。” “既如此,就劳烦太医亲自去煎一副醒酒药来。”尘芳颔首道:“事后,我与贝子爷定有重赏。” 那太医一愣,瞄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胤禛,才道:“是,奴才这就下去煎药。”方畏缩地退了下去。 “弟妹似乎很不放心我雍王府里的一干奴才?”胤禛淡笑道:“连煎药这等小事,也需要太医亲自去办?” “我不是不放心这帮奴才,而是不放心他们的主子。”尘芳冷哼道:“九爷为何会昏倒,想必四哥心中定然有数。” “弟妹此言差矣。太医不是说九弟过后便会醒来吗?”胤禛似乎心情不错,踱步走到床前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胤禟。自幼人便长得得意,在宫中极受欢迎,宜妃对他宠爱有嘉,胤祺也总是谦让着他这个弟弟。胤禩、胤礻我甚至连胤祯都能与他交好,而他最有福气的地方,便是娶了你。” 尘芳闻言,不觉诧异地仰起脸看着他。 胤禛神色坦然,将胤禟露出的衣角塞回被褥内,又叹道:“似乎天下间所有的好事,都让他一人独占了。” “人有时外表看着风光如意,其实内中的酸甜苦辣,旁人又岂能知道。”尘芳轻抚着胤禟的面颊,感慨道:“这些年来,他为我受了许多的苦。虽然那些艰难的岁月,我们共同熬过了,可是我更希望在往后有限的日子里,他能过得轻松舒畅些。” 第83章 “哦?老九还会有不如意的事?”胤禛冷笑了声,不置可否道:“我倒不曾发觉。” “四哥您位列亲王,执掌重权,时下又圣宠正浓,外人看来不也是光鲜灿赫。”尘芳斜了眼他,淡然道:“可又有多少人,了解四哥您的切身之痛呢?” 胤禛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哼道:“也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尘芳不予理会,只盯着胤禟,不时在他脸侧轻声耳语。 胤禛见此情形,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不觉道:“九弟若是不醒,弟妹难道便要这般守着他一辈子不成?” “即便是一辈子,那又如何?”尘芳身形一颤,转过身冷笑道:“四哥,其实您嫉妒得不仅是胤禟吧?您嫉妒皇上对废太子的舔犊情深,嫉妒八阿哥对良妃娘娘的母子之情,您嫉妒十阿哥的豁达开朗,嫉妒十四的英勇无畏,甚至连终日追随与您的十三,您也嫉妒!十三虽自幼丧母,孤苦无助,可他为人光明磊落,活得问心无愧!” “你——”胤禛脸色一变,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事实!”尘芳迎步上前,摇头叹道:“四哥,你真可怜!日夜被这些嫉妒憎恨之情折磨着,能活得舒心痛快吗?无怪乎,人都道嫉妒至极者,必然残暴。您即便理一辈子佛,吃一辈子斋,又能从这佛理经文中得到多少宁静祥和,又能弥补多少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呢!” “你不怕我了吗?”胤禛伸手将她揽到面前,贴近她的脸咬牙切齿道:“过去你不是一直都很怕我吗?怎么这会儿,竟敢这般放肆地对我说话?” 尘芳直视着那双阴沉的眼,冷涩道:“是四哥您先撕破了脸,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胤禟稍顷若能醒过来,我自然会向您斟茶道歉,若是他醒不过来——四哥,也该知道我并非任人鱼肉之辈,了不起便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胤禛脸色愈青,锐利的目光不断在那张清丽的素颜上巡梭,良久突然松开她,拍手大笑道:“哈——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个女人威胁,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四哥认为我在说笑打狂吗?”尘芳面色苍白地倒退两步,靠在桌缘前道:“此生只为胤禟一人而活,他若有不测,我又岂能在这世上独留!” “果然是夫妻情深,同生共死啊!”胤禛收了笑意,正色道:“人生得红颜若你,胤禟也该死而无憾了!” “你这是何意!”尘芳闻言,胸口作痛,眼前顿然黑懵,喃喃道:“不会的,他——” 见尘芳若蒲叶般翩然而倒,胤禛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待到两个丫鬟将她扶了出去,自己方才发觉双手湿腻,原来是适才搀扶尘芳时在她后襟上摸到的汗水,不觉摇头自语道:“身为女子,竟有这般的胆识,确是不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此刻自床旁的暗门中,走出一苗衣女子,俏丽可人,正是适才的朱凤芩。她一脸深思,咬着唇道:“这个九福晋倒是特别,与九阿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虽如此,如今却也无济于事了。”胤禛整理了下衣襟,冷漠道:“这条路既然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也休要怪我无情了。” “王爷神机妙算,果然知道九阿哥会选那杯红酒。”朱凤芩望着胤禟沉睡的俊颜,摇头道:“枉九阿哥聪明一世,却中了这计中计。信任一个人,真有那么难吗?” “若你自幼生活在宫廷中,便会明白这个中的因果。”胤禛眼光一暗,随即又道:“时间紧迫,你开始吧!” “可是王爷,真要如此做吗?”朱凤芩搓着手,犹豫道:“其实您事前在蜡烛中下的药,已够九阿哥消沉一阵了,何必再穷追猛打呢!” “怎么,你心软了?”胤禛瞪着她,冷哼道:“别忘了,你只是朱九龄和个苗妇生的贱种,若不是我有心栽培,你早被随意嫁到个苗寨去当牛作马了,哪还有今日的风光体面?既然已在酒中下了蛊,你这个蛊主焉有半途而废之理?难道要我再将你,送回到贵州你父亲那里吗?” 朱凤芩浑身一颤,牵强地笑道:“王爷言重了。您的命令,凤芩哪有不遵从之理。” “记住!我不要一个痴傻残缺的病人。我要的是一个思路清晰,人事依旧的九阿哥,要的是一个记忆中从不曾与我冲突、作对的九弟,要的是一个在仕、商两途,都能辅助听从于我的固山贝子。”胤禛眼中厉光一闪,嘴角勾着冷笑道:“要的是一个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的胤禟。” 朱凤芩颔首,上床盘坐后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挤在胤禟的唇间,待见血渗入嘴内后,方捧起胤禟的头置于腿上,用甜美清脆的嗓音缓缓道:“九阿哥,您此刻只是喝酒醉倒了。我会一直守护在您的身边,当您醒来后,第一眼便会看到我——朱凤芩,贵州都司朱九龄之女。您此生最宠爱的女子——” 夏蚀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满目新绿如翠,花团锦簇,剪剪微风抚过柳梢,荡漾起轻窈的舞姿,锦鲤在湖中高窜跳跃,搅乱了一波碧池。望着面前的如画美景,尘芳整个人却似被霜茧包覆着,寒彻透心。隔岸的水榭中,人影攒动,不时传来丝竹笑语声,听入耳中更觉辛酸不堪。 一件外衫搭上肩头,尘芳一顿,方道:“绵凝,此刻也只有你陪在我身边了。”待回首一看,却发觉来人竟是房中的侍妾巧萱。 “福晋,这池边的风大,您还是早些回房去吧。”面对尘芳,巧萱显得有些拘谨,垂下眼又道:“绵凝姑娘适才见不到您,正急得在四处寻找呢!” 尘芳将身上的外衣取下,见是件素朴的石青色棉布花衫,心中不觉一暖,浅笑道:“我可没你想得那般娇弱。倒是你身形单薄,还是快将衣服穿回去吧!” “不,我不冷。”巧萱忙摆手道:“听绵凝姑娘说,近日来您寝食不安,那就更要悉心保养。我自小便挨饿受冻惯了,不怕这点凉风。” 还未待自己说话,便听得一阵刺耳的欢笑声及女子的娇吟,尘芳拧起眉道:“今日是朱氏的寿辰,你不去向她贺寿,怎反倒来陪我这个落寞之人?” “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侍妾,她又怎会留意到呢?”望着对岸,巧萱摇首道:“况且我也不想见到贝子爷。” “还在意你兄长的那件事吗?”尘芳将外衣罩回她身上后,叹道:“其实一切皆因我而起,你要恨便恨我吧!” “兄长如今仕途风顺,我兄妹二人对您和贝子爷的资助之事,感恩带德,哪敢有半分怨意。”巧萱摇头道:“我只是——不想见到贝子爷如今这番模样。” “他怎么了?”尘芳苦笑道:“只不过是换了个专宠的妻妾罢了!” “不一样了,似我这般愚钝的人都看得出,贝子爷与过去不一样了。”巧萱想了想道:“过去的贝子爷表面上孤傲,对人冷淡薄幸,但总不失一颗赤子之心。尤其是每次看到福晋您,他的眼里总会流露出浓浓的眷恋,周身都散发着无喻伦比的喜悦。可是如今的贝子爷,即便是在开怀大笑时,在他的眼中也寻找不到丝毫光彩。他看每一个女人的眼神都是疏离的,即便是朱氏,又能得到几分真正的关切呢?” “那我岂不是更糟?”尘芳长叹道:“他对我简直可说是厌恶至极,连瞧都不愿意瞧我一眼。” “福晋,贝子爷究竟是怎么了?”巧萱不解道:“为何与从前判若两人?现下府中的奴才们各个谨小慎微,惟恐有了闪失,便会惹来雷庭之怒。” “他——他只是病了。”尘芳不觉红了眼,沙哑道:“即便受了再多的委屈,咱们也不能责怪他,他这也是身不由己啊!” “是什么病这般严重?”巧萱吃惊道:“竟连您的好,也都忘了?” 尘芳淡然一笑,随即自语道:“唯今所庆幸的,便是得了这病的人幸而是他。四哥你终归还留有一丝仁慈,否则岂不太过残忍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正准备回房,突然听到自水榭中传来一阵惊呼,“四格格!四格格!”尘芳心下一惊,匆忙赶了过去。 步入榭厅内,只见满屋子的人都簌簌站立着,惟有朱凤芩斜倚在满面怒容的胤禟身旁,陪笑道:“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福晋不立马就赶来了吗?“ 尘芳淡扫了眼胤禟,转即看到兰吟捂着脸,呆滞地跌坐在地上,不禁道:“兰儿,怎么了?” 兰吟回过神来,咧嘴哭道:“额娘!阿玛打我,阿玛从来没打过我!额娘!阿玛竟为了弘鼎打我!” 一旁的婉晴忙拉过弘鼎道:“福晋,是鼎儿不该和四格格抢果子吃!鼎儿,还不快与你四姐姐去赔礼道歉!” “不准哭!”胤禟拍案呵斥道:“明明是这个丫头嚣张,做错了事还和我胡搅蛮缠,若不好好整治一番,将来岂不辱没了我皇家的名声!” 尘芳见兰吟吓得双目无神,心痛地将女儿揽入怀中,又回首道:“我这就带兰儿回房,自会约束管教,不劳您亲自动手!” “福晋!”朱凤芩突然开口道:“不是妾身多嘴,按理说四格格也该让爷好好管教了。都道是慈母多败儿,只恐您狠不下这心肠来!” 尘芳望着朱凤芩得意的笑脸,冷笑道:“有劳你费心着想,此事我自有分寸。” “站住!”胤禟铁青着脸,扬声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见了我也不行礼,难怪生养出这般的丫头!” 第84章 尘芳身形一顿,猛然抬头,直视着他阴郁的双眼,那双漂亮的凤目曾多少次用无比的深情望着自己,可如今却是这般的冷淡陌生。良久,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直挺着腰,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花板上,郑重地对着胤禟及身旁的朱凤芩磕了个头。 婉晴听到那一声沉重的叩首,心中禁不住一颤,不由紧拢住弘鼎的身子,无奈地望着那纤细倔强的背影。 胤禟满意地点着头,又道:“今日是凤儿的好日子,你也敬她一杯吧!” “好。”尘芳颔首起身,随手端起桌上的一盏酒,轻描淡写道:“玉树盈阶秀,金萱映日荣。芳寿仙恒!” 朱凤芩僵笑着正欲接过酒,不料半路却被拍开手,酒盏应声落地,破碎成片片瓷花。 “要喝我额娘敬的酒,你不配!”兰吟瞪着清冷的眼,大声啐道。话音刚落,突见胤禟一掌煽向自己,不由楞在当场。 “兰儿!”尘芳惊呼着护身冲上前去,陡然间脸颊火辣辣地生痛,身形不稳地扑倒在地。 “格格!”刚赶到的绵凝痛声大喊着冲了过来,周围的侍妾们都不觉唬楞当场,几个小阿哥和小格格更是吓得哭出声来。 尘芳昏沉沉的支起身,这才感到手掌刺痛,定目一看,却是被适才的磁片扎破了多处,鲜血自伤口处沽沽流出。 “额娘!您的手,您的手!”兰吟尖叫起来,回首对胤禟吼道:“你不是我阿玛!你不是我阿玛!” 胤禟一怔,望着尘芳惨白的素颜,脑海中随即闪过数个零乱的片段。 “你以为自己是皇阿哥,我们这些个做奴婢的,就要任你蹂躏,任你践踏吗?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只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实你只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废人罢了!” “既然我不知廉耻,你竟可以解除婚约啊!有的是三从四德的女人要嫁给你,也不稀罕少我这一个!” “无论你再巧舌如簧,也不能将腹中的骨肉还给我了!我凭什么,再相信一个扼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凶手!” 待再想下去,他便觉头痛欲裂,不禁晃晃头,冷哼了声道:“我当初为何会娶了你?”说罢,不屑地甩袖离开。朱凤芩见状,忙疾步跟了上去。 兆佳氏则悄悄走到婉晴身后,惊魂未定道:“这样的贝子爷,好可怕啊!” “这些日子来,一切的变故都似一场噩梦。”婉晴面无血色的摇头道:“可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个将来从噩梦中醒过来的贝子爷。” “格格!疼吗?”绵凝一边替尘芳擦着脸上的冷汗,一边嘱咐在清理伤口的太医道:“您轻点啊!轻点行吗?” 那太医连声称是,待包扎完后道:“福晋,这几日您可要格外注意。切勿让伤口进水,否则这双手恐是不能再做精细活儿。” 闻此言,刹时间绵凝泪水溢涌而出。 尘芳则示意太医退下后,叹道:“傻丫头,这手还不是没废呢?你伤心什么?” “格格,奴婢好恨啊!”绵凝的下唇已咬出道血齿印,她捧着那双包裹得如团粽的手,哽咽道:“您为什么不哭!难道您不痛吗?您的心不痛吗?” “是啊!没想到您伤得竟然这般严重!”朱凤芩突如其来地走进房内,啧啧道:“瞧这您一头的冷汗,定是很痛吧!” “滚出去!”绵凝冷着脸指着门外,厉声道:“这是我主子的屋子,你怎敢擅自闯进来!” “绵凝,你去兰儿房中看看,她适才吓得不轻,恐怕乳母一时还哄不住她。”尘芳点头道:“我没事。你过会儿再回来。” “可是——”绵凝戒备地瞪着朱凤芩,稍顷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朱凤芩四下打量了眼,又从怀中掏出个小桐木盒子,放在桌案上道:“这是我家乡特产的白药,对止血生肤有奇效。” “费心了。”尘芳颔首,又道:“要茶吗?我唤外面的丫头给你去沏。” “这倒罢了,我也不口渴。”朱凤芩一顿,疑惑道:“难道您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你不是也身不由己吗?”尘芳反问道:“难不成你是因恨我入骨,方才三番五次地折腾于我?” “您真是很特别!”朱凤芩摇首叹道:“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您是第一个令我肃然起敬的女子。逢遭剧变,却处惊不乱,坦然处之,能以不变应万变。” “谬赞了。”尘芳冷笑道:“只不过比你虚长了数岁,多了些历练,深知‘世事无常’这个道理。” “您——还是离开吧!听说您从前在盛京住过几年,这会儿便还是回那里去吧!”朱凤芩迟疑了下,又道:“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您能够过得更舒坦些。只要您离开,我决不会再做出些针对伤害您的事。” “离开?那倒是简单的很。”尘芳冷哼道:“可我不会走,决不会离开胤禟。我发过誓,此生再也不会离开他的。” “难道您要继续呆在此处,忍受这些伤害?”朱凤芩心中一紧,高声道:“若是如此,莫怪将来我无情了。” “你定然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你不曾体会过爱一个人的痛。”瞟了眼她故做镇定的脸,尘芳举起自己的双手,宛然一笑道:“与之相比,此伤微不足道。” 胤禟,自明珠府与你第一次相遇,二十年来走过的岁月,此刻点点滴滴都汇集在心头。如若生命中只充斥着甜蜜和喜悦,那么我们从前经受了巨大的考验才换得的幸福,从前那无谓艰辛携手共立的海誓山盟,岂不成为了南柯旧梦和一纸空谈。 放弃的确很简单,面对如今的你,我确实感到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可这从痛苦中滋生出的爱,却是维系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 决不离开你,胤禟!就如当初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你却从不曾松开我的手一般,我——对你,也决不放手! 蹋梅 浮云若散,旭日黯淡。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若虚无的梅香。朱凤芩望着面前的梅林,虽是高树枯枝,回映在碧天下,却别有一番凛然洁傲的气势。 “就是这里啦。”朱凤芩指着前方,道:“我就要在这里建块花圃,种植百花。” 身旁的总管眉头一皱,呐呐道:“此事还是待贝子爷定夺后,再行办理吧!” “贝子爷自然是不会反对。”朱凤芩白了总管一眼,回首对几个刚招募入府的花农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片林子砍了!” 花农们忙拿过斧头,下到林间开始砍伐,急得总管直跺脚道:“不能砍!不能砍啊!这梅林可是当初贝子爷亲自监督种植的!” “谁都不准停手!”朱凤芩推开总管,对着花农们道:“砍下一株,我就赏一两银子。砍得越多,就赏得越多!” 听了此话,花农们毫不犹豫地大力挥动起利斧,一刀刀砍在灰褐色的树干上,木屑飞扬,鸟惊蝶飞,稍顷一片偌大的梅林便被毁去了一半。吵杂的伐树声,引得府中众人闻讯过来旁观,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声喧闹。 “怎么回事!”崔廷克推开人群道:“主子正和十爷在书房议事,只听到外面嘈杂不已。你们不在各院做事,都跑到这里来做甚么?”待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又惊又急道:“谁?是谁胆敢砍这梅林的?” “我。”朱凤芩笑道:“贝子爷让我在府中选块地种花,我便要了这一处。崔总管,难道我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崔廷克冷冷道:“贝子爷是决不会允许此事的,格格您还需三思而行。” “这可不见得。”朱凤芩手执香扇,悠闲道:“我若想要,贝子爷岂有不肯的。崔总管,常言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看你也是个识时务的人,怎地就不会好好掂量一下呢?” “你——”崔廷克拉下脸道:“奴才还是劝格格勿要鲁莽行事。” 朱凤芩冷哼了声,上前大声娇喝道:“快变天了,你们还不加紧干活。若是耽误了我花种下播的节气,可是要扣工钱的!” 见她如此嚣张,崔廷克咬着牙转身欲走,却远见着一身雪衣的丽人在搀扶下颤微微地走过来,不禁一愣,忙迎上前道:“福晋,您的病还没未痊愈。怎得又出来吹风呢?” “只是风寒而已,并无大碍。”尘芳咳嗽了两声,笑道:“崔总管,前面何事这般热闹啊?” “没什么。”崔廷克不住地向绵凝使眼色,又道:“前面人多嘴杂的,您还是回房好生修养吧!” 尘芳见他言辞闪烁,心下起疑,冷不防推开他,向人群走去。待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梅林时,心头顿似被活生生镰了刀般的痛,忍不住一阵剧咳后虚弱地倚靠在廊柱旁。 绵凝不及照顾她,便冲上前去,挡在花农面前喊道:“不准砍!你们若要砍,就砍在我身上吧!你们谁都不准动这里的一根树枝!谁都不准!” 花农们顿时停下手,为难地看向朱凤芩。 “一个奴才也敢违背我的意愿!”朱凤芩冷笑了声,向身后的两个心腹侍婢道:“将这丫头拉到柴房里,不准给她饭吃!看她还敢犯上作乱吗!” 话音刚落,她冷不防被打了一记耳光,着实一怔,半晌方回过神瞪着面前憔悴虚弱的人,恨声道:“你敢打我!” “我为何不能打你?”尘芳疲惫地扶着廊柱坐下,喘了两口气又道:“我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只因念在你与我有些渊源瓜葛罢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小小四品都司的庶女,从穷乡僻壤中提拔上来的女子,你知何谓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吗? 第85章 我是正室发妻,你不过是个则室旁妾。在我面前,你竟敢三反两次的挑拨离间,肆意妄为?这巴掌不是我赏的,是你自讨的!” 朱凤芩一时无语,动了动嘴唇,还欲想开口。 尘芳又抢白道:“国法、家法你无一遵从,又怎敢理直气壮地站在此处高声喧哗,支使奴才呢?我今日不是要教训你,而是要提醒你。人生无常,怀善为本。需得为自己,为子孙后世积些阴德。莫道黄泉万事休,因果循环几人知。” “好!说得好!” 听得一声喝彩,却见胤礻我拍掌走了过来,身后则是面无表情的胤禟。众人忙下跪行礼,唯有朱凤芩呜咽一声,跑到胤禟身旁抽涕道:“爷,福晋打我!” 胤礻我厌恶的瞪了眼她,转而走向尘芳,关切道:“九嫂,你没事吧?” “没事。”尘芳牵强地笑道:“至少还有力气教训人。” 望着她黯淡无华的脸,胤礻我心中一惊,转而道:“九哥,我看嫂子似病得不轻,歹请个高明的大夫好好诊治一番了!” 胤禟瞟了眼尘芳,又指着面前的梅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仍与花农僵持在那里的绵凝,高声道:“贝子爷,他们要将这梅树砍了栽花!贝子爷,这片梅林可是您授意栽植的,难道您连这也忘了吗?” “栽花?”胤禟望了眼朱凤芩,恍然笑道:“是了,是我应允你的。既然这林子己伐了大片,那就索性都砍了吧!” “九哥,你疯了!”胤礻我面色发黄,诧异道:“你——你忘了自己当初是何等辛苦,才从杭州将这些梅树移植而来的吗?” 胤禟一愣,使劲摇摇头,方道:“想是忘了吧。不过将这里改为花圃,岂不更色彩缤纷,有推陈出新之效。” “是我听错了吗?”胤礻我不敢置信的望向尘芳,颤声道:“九哥说他忘了?他竟然会忘了这片梅林?难道连你——” 尘芳苦笑地颔首,低声自语道:“此刻方能深切地体会到穆景远当初的煎熬,遗忘果真是能令人痛彻心扉,苦不堪言。” “听到了没有?贝子爷都说要砍了!”朱凤芩扬着脸,对花农们道:“你们还不动手!” 花农们忙应声,推开绵凝继续挥臂砍伐。此刻突然飞沙走石,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倾泄而下,打在身上隐隐做痛。见雨势愈大,花农们只得收了刀斧,四下逃窜避雨。余下的人也皆一阵混乱,慢慢地都散了去。 胤礻我正在庆幸之时,眼前人影一晃,却是尘芳冒雨步入了梅林,不禁急道:“九嫂,雨大得很,你快回来!” 雨水当即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尘芳浑身似笼着层白烟,茫然地环抱住一株残存的梅树。包扎着绷带的手,轻轻抚摸过粗糙的树皮,她红着眼喃语道:“树儿,你一定还记得吧!我说过,如果夏日的傍晚坐在你的身下喝着青梅酒纳凉,冬日里则欣赏着你红芳吐艳,独立冰雪,春天交芒种节时,在你处祭饯花神,秋天则在这里临帖读书。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厌烦。” “格格!”绵凝跑过来,扑通跪下哭喊道:“格格,您别吓我!咱们回房去吧!你的手浸不得水,您的身子还病着呢!” “树儿,可是如今你却要被砍去了。”热泪混杂着雨水潸然而下,尘芳将脸贴近树干,哽咽道:“一辈子,你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和寄托啊!你怎么可以忘了呢?你怎么忍心忘了呢?” “九嫂!”胤礻我也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焦心道:“走,和我回房去!你这副身子,不能再淋雨了!” 失意地望了眼仍站在回廊下神情复杂的胤禟,尘芳脚一软,猛然倒入胤礻我的怀内,轻轻呢喃了两句。 胤礻我一愣,随即微微颔首,又道:“回去吧!别让九哥将来痛不欲生。” “好。”尘芳叹息着想站稳身,忽感喉头腥甜,陡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打在梅枝上。 “格格!”绵凝惊惶地大喊着,胤礻我则不由分说地抱起她,大步向房中走去。 疾风骤雨后,天空放晴。 胤禟犹豫地走回到梅树前,望着那枝干上残留的点点红斑,不觉剑眉深锁,脸上尽是疑惑之色。 “爷,您怎么在这里啊!”朱凤芩尾随而至,小心翼翼道:“这梅林的事,妾自会办理妥当,您就不用再费心了!” 胤禟不语,修长的手指轻触过树梢,嘴角随即勾起淡不可及的笑意。 “爷,您——笑什么?”朱凤芩试探地问道:“您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了吗?” “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可是当手一接触到这树时,我便觉得很开心。”胤禟双目微眯,转而对她笑道:“凤儿,这些日子以来,每晚我都会做梦。梦中尽是和你在一起共渡的美好时光。我带着你去游园踏青,去骑马狩猎,你为我歌唱舞蹈,为我采蜜酿酒。” “是吗?”朱凤芩双颊一红,娇羞道:“凤儿与您共效于飞,愿此情不泯,相守携老。” “好,很好!”胤禟伸手抚弄着她细致娇嫩的脸庞,待滑到颈间,突然五指紧收,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 “爷——”朱凤芩惊恐地望着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痛苦道:“您——您——” “吓着你了吗?”胤禟随即松开手,望着瘫坐在地的她,冷然道:“虽然你在我的梦境中时常出现,虽然你的声音让我听来是如此熟悉,虽然我的脑海里常常是一片凌乱迷茫。可是我的心告诉自己,你——决不是那个我最爱的女人!” 蛊毒 “王爷,那位姑娘在庙门外已跪了一夜。”小沙弥将早膳收拾了后,犹豫道:“还是不去理会她吗?” “唤她进来吧。”胤禛看着手中的佛卷,淡漠道:“下了一夜的雨,让她把鞋脱了,别弄脏了我的佛堂。” 小沙弥应声退了下去,稍顷只见一衣襟尤湿,赤着足的女子浑身哆嗦地走了进来,见到他立即跪地磕头,沙哑道:“王爷,奴婢错了!奴婢该死!您杀了奴婢吧!” “即便杀了你,也于事无补。”胤禛视若无睹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吹着水面上的浮叶,悠哉道:“解药,我不是已给过你了吗?” “王爷!”绵凝爬过去,扯着他的衣角,泪不成泣道:“格格的手废了!那双手再也不能写字作画,抚琴弄萧了!格格自幼苦练书法,妙笔生花,可如今二十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难道这还不够吗?” “果然是个忠心不二的奴才。”胤禛冷笑道:“既如此,当初你又为何会倒戈与我?想来也是你那聪明绝世的主子,授意你的吧?” “不,不是!”绵凝摇着头,哽咽道:“是奴婢自作聪明,是奴婢对不住王爷您!” “可怜的丫头!”胤禛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叹道:“我说过,从始至终我都是相信你的。我连解药都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了你,你却还是辜负了我。让我猜猜,你定是把那解药给丢了?抑或是交给你的主子后,让什么猫儿、狗儿给吃了吧?” “王爷,您要杀要剐,奴婢决无怨言!”绵凝不停地磕着头,哭道:“您就放过我家贝子爷,饶了我家主子吧!来生奴婢愿做牛做马,任您驱使!” “我是个没有来生的人,又何需你这牛马!”胤禛起身,肃然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令我失望,才以致于你的主子承受这些磨难!如今你又来求我,难道还指望我会再网开一面,饶恕背叛我的人吗?” “不——奴婢只求您手下留情,放一条生路给贝子爷!念在兄弟之情,您难道就真得狠心让他将来痛不欲生吗?”绵凝苍白着脸,摇首道:“奴婢知道,从前贝子爷一直暗中与您作梗,可是他从来没有过害您之心啊!我家格格虽提防着您,却也敬佩您的公正清廉,冷面无私,从不在人后诋毁于您!难道生在皇家,就真得连一丝亲情都不念了吗?王爷!您也有感情,也有想保护、关爱的人——-” “够了!”胤禛猛地捶击下了桌案,铁青着脸道:“有个伶牙俐齿的主子,调教出来的丫头果然也是这般牙尖嘴利!” 绵凝身形一抖,抬眼却见胤禛走到窗下的红漆樟木箱子前,拉起箱盖狠力一翻,哗啦啦地数百册佛经倾泻一地。 “你主子的手废了,你的手总还能写字吧!这箱子佛经原是我一故人的遗物,你将这些都重新抄写装册,我便考虑一下解药的事。”见绵凝神色一喜,胤禛又冷笑道:“别高兴得太早。这里每册经书,我都需要一千册副本来发放布施。你即便是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也需一年方能完成。不知到那时,你的主子还煎熬地住吗?” “绵凝!绵凝!” 尘芳大喊着,惊醒过来,见是巧萱在旁看护,不禁急道:“那丫头还是去了,是不是?” 巧萱一愣,随即道:“绵凝姑娘昨日看您睡下后,便说要出去办些事,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内,嘱托让妾身照顾您。” “傻丫头!”尘芳眼中一热,哽咽道:“与虎谋皮,她焉能全身而退。是我害了她,从一开始便不该答应她的!” “福晋,您的手——”巧萱迟疑道:“要再找个太医来瞧瞧吗?” 摊开自己的双手,昔日纤细修长的十指,如今却无法再伸直,指端处更感麻木僵硬。尘芳心酸的闭上眼,摇头叹道:“罢了,此刻也顾及不上了。我问你,自那日后,十爷可曾再过府来?” “遵照您的吩咐,妾身一直留意着。”巧萱边在她身后垫了个靠枕,边道:“至今为止,十爷还未曾来过。” 第86章 “都这些时日了,怎会还无消息?”尘芳拧眉低语道:“莫非途中出了意外?” 正说着,忽听外间的丫鬟惊呼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只见一身着弹墨花绫的少妇掀帘而来,一看到尘芳便止不住泪若泉涌,扑了过来。 “剑儿!”尘芳惊喜道:“真的是你!” “格格!您瘦了,也憔悴多了!”剑柔倒在她怀中,哭道:“若不是前日遇到十爷,奴婢还不知您这些日子竟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苦!” “你难得来看我一回,竟是惹我来哭的吗?”尘芳热泪盈眶道:“剑儿,楚大人待你可好?公婆待你可亲?” “不好,都不好!”剑柔抬起脸,抽泣道:“不在您身边,即便是每日里锦衣玉食,奴仆环侍,剑儿也不会开心!格格,若知您今日会如此,当时剑儿即便跑断了腿,也会追着您回来。即便您再打再骂,剑儿也会恬不知耻地留在您身边!可如今——” “我没事!”尘芳咬牙抽出绢帕,欲替她擦泪,不料手一抖,帕子翩然落地。 剑柔察觉异样,捧起她的双手,颤声道:“您的手——您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至少还能用汤匙吃饭。”尘芳淡然地抽回手,转即浅笑道:“你何时能抱个娃娃回来,也让我这个做姨娘的高兴高兴?” 剑柔面无血色地站起身,环视左右,问道:“绵凝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那丫头出去办事了。”尘芳抢在巧萱前答道:“到了用晚膳时,便会回来。” “不会的。绵凝姐姐绝不会在此刻离开您,她也一定出事了。”剑柔不住摇头,沙哑道:“才数月光景,一切都变了。是因为那朱氏,对不对?” “你还是回去吧。”尘芳避开她的目光,黯然道:“这府中之事,再也与你无关了。” “奴婢今日既然来了,就从未想再回去。”剑柔眼中厉光一闪,又道:“是十爷命奴婢带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来,为您把脉解忧的。” “大夫?”尘芳这才发觉房门口一直低头跪地的男子,忙对巧萱道:“我怕奴才们掌握不了火候,你亲自去厨房为我煎一剂风寒药,可好?” 见巧萱退下,房中再无旁人,那男子方抬起脸,蔚蓝幽深的双眼中泛着淡淡的哀愁,叹息着道:“尘芳,你——受苦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联络各地的传教士,打听关于大仑丁的事。终于在数日前,从一位奥地利的教士口中探听到一些端倪。那位教士过世的导师,是位西医。在三十多年前,曾在京城游历,当时接待过一对中国贵族母子。那就诊的小男孩患有癫痫症,导师便将配置大仑丁的方子送给了那对母子。”穆景远见尘芳眼中一亮,便笑道:“想来你已猜到那对贵族母子是谁了?西药也是从植物或动物中提炼出的化学成分,似大仑丁这类药物其实并不难配置,配方也只是几种简单易寻的植物。” “那换言之,解药也不难配置了。”尘芳颔首道:“想来你已是胸有成竹。” “既受你所托,我自当竭尽全力了。”穆景远又道:“其实解药并不难寻,再厉害的药物也会随着机体的排泄而减少,重要的是人。” “人?是下毒的人吧。”尘芳冷笑道:“其实我早已猜到了。费尽心机接近胤禟,除了要控制他,还是为了要继续下毒。这世上哪会真有控制心神的药物,否则岂不天下大乱了。即便这世人都被蒙蔽,却也骗不了你、我两人!” “没有那种药物,可是却有蛊毒。”穆景远想了想,道:“苗疆、云贵一带,的确有巫蛊之说。我做过研究,其实所谓的蛊,只不过是细菌、药虫一类的毒物,经服食后,在人体的大脑及某些脏器内寄生下来,再由蛊人利用温度、气味、甚至催眠等方法,控制蛊毒。” “那么朱氏所用的方法,也不外乎这几种了。”尘芳转而看向剑柔,问道:“想来你已见过十爷了。他可曾派人去调查解蛊的方法。” “十爷已告诉了剑儿。”剑柔握紧拳,低声道:“其实解法并不难。” 尘芳闻言,正欲详细盘问。待听到外间一声娇喝,不禁摇头道:“说曹操曹操便到,真不知我这子孙债,还需还到何时?” “福晋,听说您这里来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朱凤芩走进来笑问,待进屋见到金发碧目的穆景远着实一怔,不禁呐呐道:“原来是个西洋人。” 剑柔上下打量了番她,厉声问道:“你便是朱凤芩吧?” “你是何人?”朱凤芩望过来,不悦道:“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这样唤你,算是客气的了!”剑柔不屑道:“我还没直叫你小妖女、小娼妇呢!” “大胆!”朱凤芩气的横眉竖目,上前呵斥道:“你这个泼妇,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剑柔冷笑了声,突然将宽大的衣襟一掀,抽出藏于身上的一柄利剑,直向朱凤芩的眉心刺去。朱凤芩登时吓得踉跄后退,扯落了一桌的茶碟。听到外间有动静,穆景远忙上前将内间的房门紧扣上,反身堵住了出路。 “剑儿!”尘芳忙不迭地下了地,气急道:“你胡闹什么!伤了她更解不了蛊毒!你不是已知解蛊的方法吗?” “这女人歹毒,她下的是母子蛊。”穆景远森冷地盯着慌乱失措的朱凤芩,摇头道:“用寻常方法解蛊,九阿哥即便不死也会致残。惟有杀了她,她身上的母蛊一死,九阿哥脑里的子蛊也会慢慢死亡。十阿哥教给剑柔的唯一解蛊之法,便是一个‘死’字。” “原来如此。”尘芳一顿,见到朱凤芩狼狈躲闪的模样,心中不忍道:“难道真得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尘芳,你已无路可退!想想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忍辱负重吧!”穆景远坚定地颔首道:“不是她死,便是你亡!” 剑柔将朱凤芩逼到墙角,见她无路可退,不由沉声道:“我这辈子都没杀过人,可是杀你,我决不会手软!”说罢,雪光一闪,直向她的喉间逼去。 “福晋!”朱凤芩绝望地看向尘芳,凄厉地喊道:“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腹中已有了爷的骨肉!” 绝唱 康熙五十七年,秋。 将桌上的雪纸铺平后,绵凝翻过一页经文,执笔抄写起来。刚写了两行,一滴泪珠禁不住打落在纸上,瞬间将墨字化湿了一片。她不禁低咒了声,将纸捏团丢弃,又重新开始裁纸研磨。 “似你这般抄写,莫说是一年,即便是三年五载也完不成。”胤禛一身戎装地走进来,将马鞭丢于一旁,道:“我刚送了十四出城,便顺道来瞅瞅你。看来你的主子,又得再多熬些时日了!” 绵凝不予理会,用衣袖狠抹了把脸,红着眼继续伏案抄写。 见她这般模样,胤禛也不恼,反坐下来叹道:“似你这般心无二意的奴才,正是我身边所缺的。可惜啊,你执意要效忠的主子,却不是我!” “有什么样的主子,便会有什么样的奴才。”绵凝盯着经文,冷涩道:“王爷又何曾对人坦诚相待过?” “如你这般说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禛哼声道:“我看你的主子,接人待物未必会比我少些戒心!” “格格表面看似清冷,其实心地善良,悲天悯人。”绵凝手一顿,无不感慨道:“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只因她执意要与我作对。”胤禛冷笑道:“你的主子虽聪慧,却不知明哲保身之理。也不怪她,谁让她嫁与老九了呢?想必如今已懊悔不已了吧!” “为了贝子爷,格格连死都不怕,又岂会后悔?”绵凝瞥了眼胤禛,摇头道:“您——是不会明白的!” 胤禛闻言,当即黑着脸起身欲走,忽见绵凝翻过一页经文后,身形一颤,直愣愣地盯着书页发怵。 “怎么了?从佛经里看到菩萨现世了,这般惊讶?”胤禛走过去,信手拿起经书。 这经文已完,原是尾页的空白面上,写着两排蝇头小楷,墨迹娟秀飘逸,字字入眼熟悉。他陡然一愣,胸口若有千军翻腾,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女子伤心欲绝的泪颜。 “凌潇——”胤禛低喃了声,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绵凝回过神,正欲去倒水,却见他捂嘴的手缝里淌出刺目的猩红,不禁当即愣在原地。 鲜血沾染到书页上,若梅点雪,更显凄凉孤冷。短短两行秀字,道尽了女子一生的悲欢离合,红尘渊源——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丹桂飘香,车马萧萧,关山内外,皇旗凛凛。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奉上喻率军远征青海。 关山口,尘芳看着不远处正与胤禟、胤礻我话别的胤祯,嘴角不觉勾起一抹笑意。 金甲红缨,壮志凌云,振臂一呼,三军威赫。此刻的胤祯,已全然不负当年的稚拙鲁莽,成为了一名纵越江山,号令天下的统帅。 稍顷,胤祯转身向尘芳走来,一身铠甲战袍,映衬着他如昔日般爽朗灿烂的笑容,更觉光芒四射,热血亢奋。 “我今日是特地求九哥,把九嫂你带出来的。”胤祯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他神色忧虑道:“我想九嫂不杀那妖妇,自有你的道理。可是九哥与从前不一样了,你需得好生保重自己。” 尘芳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含泪笑道:“你不用牵挂我,上了战场需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是。此物你好生收着,待到危难之时,方可打开。 第87章 这也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说罢,自衣袖内掏出个五色纹路锦囊,递了过去。 “九嫂给了我什么锦囊妙极,好让我破敌攻城啊!”胤祯笑着接过,郑重地放入衣襟内,又道:“可惜嫂子你是个女儿身,否则我定将你带军随行,也可为我出谋划策。” “十四——”尘芳摇头叹道:“好男儿能屈能伸,虽一时显赫,却免不了有俯首之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胤禛笑应,随即招来自己的坐骑,越马而上道:“九嫂,你暂且再忍耐些时日。待我凯旋而归时,自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望着胤祯绝尘而去的身影,尘芳止不住潸然落泪。想到此生,也许再也不能见到他的笑脸,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呼唤,终于忍不住发足跑上关隘,站在高处眺望那远行的大军。 “西出阳关无故人,十四,一路保重啊!”尘芳哽咽道:“当你再踏足此地时,不知我已飘零到何方?也不知来世,你我可有缘再见?” “看够了吗?”胤禟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尘芳回首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脸,突然笑道:“忘了恭喜爷,您又要做阿玛了!府中再添一位小阿哥,真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惨白瘦削的脸上挂着泪痕,若雨后梨花般素净柔怜,清淡美丽的眼中压抑着无言的悲伤,似潭幽暗深邃的死水,散发出浓浓的寒意。 看着她比哭更痛的笑颜,胤禟胸口若压了块石头般的沉重,喘不过气来,禁不住吼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走!”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胤禟刚走到关隘梯台处,却见胤礻我一脸惊惶地跑了上来,紧攥住他的胳膊,指着头上结巴道:“九哥,那——那里!” 胤禟仰头一看,却见尘芳正站在城墙上,不禁心中一沉,忙与胤礻我跑了上去。 这关隘有数十丈高,隘底为坚硬的石地,若失足摔下去,必死无疑。而尘芳则脱了鞋,平步在宽约三尺的墙头上行走,山风鼓鼓,衣襟当飘,长发飞舞,若有乘风欲去之势。 “你做什么?”胤禟铁青着脸呵斥道:“快给我下来!” 尘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泪目点点,摇首道:“你可知这世间有一种荆棘鸟,它一生只唱一次,当曲终而命竭。荆棘鸟的歌声,比世上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因为它的歌唱是以生命为代价,是世间最凄美的绝唱。” 胤禟又哪还听得进,对一旁已呆滞的守城官兵喊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给我拉下来!” 一名兵士醒悟过来,忙躬身围上去,徒手欲拉下尘芳,不料对方身形移动,只扯下了那件石青斗篷。待他见到尘芳斗篷内所着之衣,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其余官兵也纷纷下跪叩首,三呼万岁。 望着那身明黄,胤禟不敢置信道:“她——这是哪里得来的黄马褂?” “是十四给的。未曾料到,连这御赐之物,他竟也舍得送人。”胤礻我摇头叹道:“看来,真正最不放心她,怕她受委屈的人,竟是十四弟!” 尘芳迎风张开双臂,深吸了口气道:“如若此刻肋下能生出双翼,眨眼间便能飞回生我、养我的故土,该有多好啊!” “九嫂!”胤礻我也不敢太过靠近她,只站在一丈外,焦急道:“你先下来吧!若是有个闪失,将来你让九哥如何是好啊!” “将来?是啊,我还有将来,还有来世!”尘芳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苦涩道:“可是那般的来世,我不想要!那样的轮回,太累了!我已累得没有气力再去思考,累得没有信心再去面对,累得没有勇气再去选择了!” “胡言乱语!”胤禟冷着脸,低斥道:“别以为你身上穿了黄马褂,我便不敢过来!你若不想事后受罚太重,便自己乖乖下来。否则休怪我动手了!” “这样的你真好!这样的你才是大清国的九皇子,言辞厉令,高不可及。”尘芳凄凉地笑道:“这样的你,虽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 胤禟当即失去了耐性,推开拉扯他的胤礻我,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裙角,抬眼冷笑道:“唬弄人罢了!还不快下来!” 尘芳深深看了眼他的容颜,忽然手中寒光一现,只听得一声锦裂,裙角应声而断。胤禟则捏着手中的一缕碎布,错愕地盯着地上的匕首。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尘芳哽咽道:“对不起,阿九!”说罢,便闭目仰身向后倒去。 纤弱的身体直线向下坠落,尘芳只听得耳旁山风呼啸,夹杂着胤礻我的痛呼声,泪水禁不住越发汹涌,撞击产生的剧烈疼痛,瞬时夺去了她的知觉,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胤禟,当你把背影留给我时,可知已让我失去了再前进的勇气。当你不及转身时,我却已决定了放弃!面对无辜的新生命,面对无法摆脱的历史轨迹,我只能以自己作为这绝唱的赌注,等待着你最后的抉择! 前尘 “梅,你要坚持住啊!梅,你不能死!” 黑暗中传来温柔的呼唤声,尘芳紧闭双眼,微拧着眉问道:“你是谁?” “我?你难道忘了吗?”似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我是送你来这个时代的人——” 1999年,12月,沈阳。 “各位同学,这位罗浩同学是从美国来的交换生,自今日起,便在我们班上借读。希望同学们无论在学习和生活上,都能予罗浩同学帮助和支持。” 听到班主任的介绍,梅将目光转移到他旁边穿着一身休闲服的年轻男孩。高硕魁梧的身材,微卷的黑发,拥有黄色人种少见的深刻五官,笑起来嘴角有些歪斜,带着丝痞味。他用令人吃惊的流利中文,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自己,最后还向着大家诙谐地眨了眨眼,引得女生们一阵唏嘘。 罗浩的座位被安排在梅的后排,他一坐下,便友好的向四座打招呼,待和梅说话时,更是双眼发亮,笑意昂然。 “你的姓很特别!”罗浩瞟了眼她的胸牌,吹了声口哨道:“是满州皇族啊!我在华盛顿时,读过一本中国史书,很佩服里面的成吉思汗和康熙皇帝,你不会就是康熙的后代子孙吧?” 梅浅笑道:“看来你对中国的古代文明倒真有些了解,不过现在是自习课,还是专心看书吧。” “你还没回答我呢?”罗浩轻扯着她的马尾辫,当即受到了白眼,忙举起双手道:“sorry!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告诉我吗!” 梅瘪着嘴,忽然发现罗浩浅棕色的眼瞳在光线下,竟散发着圈淡金的亮光,不觉讶意道:“你——是混血儿吧!” “yes!”罗浩掰着手指算道:“我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八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八分之一的越南血统——” 见他如数家珍的追诉自己的血源,梅忙不迭的嘘道:“下课再说吧,别影响其他同学的自修!” 罗浩也学着她的样子,手指点住自己的唇,颔首道:“好,好!下课再说!” 梅松了口气,回过身看书,却听到背后又传来愉悦的哼曲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一堂课便如此混混沌沌地度过了。 至此,罗浩与梅渐渐熟络,每天都会粘着她。梅去图书馆找资料,他便跟着去翻看杂志;梅去体育馆练舞蹈,他便跟着去放音乐;梅去医院小儿病房做义工,他便跟着去发糖果;到后来,连梅上下学,他都索性陪同;于是文澜高中的才女与一个abc谈恋爱的传闻便在校园内不径而走。 “班主任把你叫出去,有什么事吗?”一放学,罗浩搭拉着书包,追上梅道:“看你回来时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是训你了吗?” “也没什么。只是反复对我强调,还有半年就是高考了,要专心学业,不要被其他事分心打扰。”梅长叹了声,“又说过二天,让我父母来学校一趟,增强学校与家长的互动合作。” “是我害了你吗?”罗浩耸着肩道:“听说中国的学校是不允许学生恋爱的,所以班主任才要找你父母谈话。” “我没有谈恋爱。”梅踢着路边的石子,摇头道:“所以与你没关系。” 罗浩停了下来,面色有些惨淡道:“没有恋爱?那这些日子以来,我和你算什么?” “是同学,更是朋友。”梅也站定,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道:“浩,我不是笨蛋,感觉得到你的心意。可我还是个学生,将来还要读大学,还要工作。而你是个交换生,过不了多久便会回美国去。我们原本就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在短暂的交集后,还是会分道扬镳的。” “我不明白?”罗浩摊开手,不解道:“我可以继续留在中国啊!即便回了美国,我们也可以通过电话和互联网联系,每年我还可以飞回来看你——” “浩!你听我说,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梅摆手,叹道:“我喜欢你。每次与你在一起,我便会觉得很开心,这种感觉就像和我早逝的哥哥敏在一起时很相似。仿佛我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相识,仿佛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朋友知己!” “shit!”罗浩当即变了脸色,捏着拳道:“你说了这么多话,无非是想告诉我,你不爱我,是不是?” “是,我不爱你。”梅捋开额头垂落的发丝,坚定道:“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可是自小我便有种感觉,我所爱的那个人,正一直等待着我去寻找他。我立志要做记者的原因也在于此,将来我会踏足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直到能与他相遇。” 第88章 “踏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罗浩冷笑道:“如若你永远都遇不到他,难道就找寻一辈子吗?梅,没想到你的思想竟然这般幼稚可笑!” “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梅轻笑道:“每个女生,都有编织瑰丽梦想的权利。对不起,浩!伤害你,我很抱歉,可你不是我梦想中的那个白马王子!” 寒风飒飒吹过,罗浩望着消失在巷口的身影,良久方喃喃道:“梅,其实你已找到了那条通往梦想的捷径。只是我——我——”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理睬我了?”梅笑着坐下来,裹紧身上的棉衣道:“在楼顶约会倒是清静,只可惜太冷了!” “再过半个小时,人类便会迎来2000年,在这个千禧年的最后一夜,我想和你一起渡过。”罗浩将身上的毛毯分于梅盖上,俯视着楼下的万家灯火道:“这也是我在中国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要回美国去了。”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啊?”梅吃惊道:“你才读了一个月,便又要回去了?不会是因为我,把你给气跑了吧?” “我刚收到麻省理工的入学通知书,下个月便要去办理入学手续。”罗浩语重心长道:“其实我来中国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并不打算长期停留。” “任务?”梅饶有兴趣道:“你不会是个间谍吧?” “家族使命。”罗浩笑道:“梅,其实我希望将来成为一名科学家,能够研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四维空间理论,从小我对这方面便有极大的兴趣。我相信除了对外太空的探索外,时空研究也同样能推动人类的进步。人类终究有一天,能够破解那些历史中的不解之谜。” “好啊!”梅颔首道:“等我将来做了记者,还有可能去采访你这位大科学家呢!说不准,你又将是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 望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罗浩不觉眼角湿润,道:“梅!其实我很早便知道你的存在,一直在脑海中刻画着的你的模样,揣测你的个性和脾气。” “胡说八道!”梅白了他一眼,笑道:“那我倒要问你,我可有比你想象中的更漂亮更聪明吗?” “没有,你比我想象中的丑了一点,笨了一点。”话音刚落,罗浩当即被赏了个爆栗,忙吃痛地揉着脑门道:“我说得是实话啊。在我的映象里,你是个美丽、聪慧、神奇的女人,犹如女神般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当我遇到你后,才发觉你善良、可爱、坚韧,是个充满魅力,值得我爱的女孩。” 梅不觉听楞了,纳纳道:“浩,我——” “别说!什么也别说!”罗浩抱住她,沙哑道:“梅,我舍不得你!我第一次开始嫉妒那个可以得到你的男人!真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停止,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去你了!” “你今天好奇怪啊!”梅安抚他道:“浩,无论怎样,你会是我这生最好的朋友!” “有时我真恨自己的情不自禁!”罗浩松开她,咬牙道:“可是你既然执意要走自己的路,我又怎能阻止你的追寻呢?” 梅一楞,见他起身走到护栏边看着手表,便也跟过去,笑道:“快到12点了,我们一起倒数迎接新纪元的开始吧!” “好啊!”罗浩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凄凉,他颔首道:“开始吧,这也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次交集了!” 梅不以为然地闭上眼,抱手倒数道:“9、8、7、6——”数到三时,突觉额头一热,睁开眼却见罗浩正低头望着自己,眼瞳呈现出璀璨的金色。 “临别kiss!”罗浩攥住她的肩膀,痛苦道:“永别了,我的梅!”说罢,便用力一推,眼见着梅惊惶地翻身坠下了30层的高楼—— 千禧年的钟声响起,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雀跃声,五彩缤纷的焰火照亮了天际,高楼下依旧车水马龙,没有任何不协调的事情发生。 望着那在半空中消失的身影,罗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回身自背包中拿出一本泊金的书册,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读道:“——在坠落的那一刻,我如同掉入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全身炙热疼痛。灵魂与肉体在红色的光焰中分离,我看着自己的肉身,在一瞬间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散落在空中。而当我再度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迎来了新的生命——” “记得我了吗?梅!”声音仍在尘芳耳旁徘徊,“要坚持啊!梅可是个从不轻言放弃的女生!” “你为什么要推我下楼!”泪水自眼角滑落,尘芳凄凉地喊道;“若非是你,我也不会落入今时这举步艰难之径!” “送你来这个时代,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家族的使命。梅,此刻你之所以能感应到我的存在,是因为我们彼此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命运却息息相关。” “你真是罗浩?”尘芳奈何眼皮发沉,睁不眼,“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吗?我是你的过去,也是你的未来。”声音正在逐渐远去,“我的全名叫作——爱新觉罗浩!” 独舞 阳光透过窗隙射入房内,照在苍白的脸上,羽翼般的睫毛微颤了两下,尘芳缓慢地睁开眼来。 身子似被鞭打过般得酸痛,她挣扎着坐起身,一旁正伏案而眠的巧萱转醒过来,惊喜地跑过来道:“太好了,福晋您终于醒了。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我都怕死了!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啊!” 尘芳嗓子干渴,待饮完一盏水后,方沙哑地问道:“是谁救了我?” “听说是来京上贡的土尔扈特使者,您在落地的那刹被他们接住了。”巧萱迟疑了下,又道:“福晋,贝子爷为了此事很生气,将您送回府后,都不曾来探望过。” “我知道了。”尘芳颔首道:“近日来辛苦了,这个镯子你务必收下,以表我的谢意。”说罢,便将腕间的一只五色宝石攒丝金镯褪下,替她戴上,又笑道:“你若推辞,我可要恼的。” 巧萱这才收下,又道:“能够伺候福晋,是妾身的福气。妾自入府来,时常受人欺负,若非后来得到您的护荫,又哪来如今的这般安生日子。” “听你这话,我更是惭愧了。”尘芳叹道:“当初帮你,我也只是出于一时私欲,却不想倒换来你今日的以诚相待,可见人还是要多行善积福地好!” “福晋您是个好人,将来必有好抱。”巧萱见尘芳掀被起身,忙搀扶住她道:“太医说您坠落时撞到了背,需得休息几日,方能下地啊!” “不需要。”尘芳推开她的手,咬紧牙关,艰难地在地上走了两步,方回首笑道:“瞧,这条路我已走了三十年,总不会在此刻就走不下去了吧!” 黑夜中洒落着寥寥数点星光,空气里弥漫着似麝非麝的暗香,胤禟手持一盏八角宫灯,来到花园中徒步散心。曲径通幽,草木叠翠,待转过处玲珑大山石,猛然望着面前狼藉一片的梅林,心头更觉百般空寂。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背后传来幽怨的吟颂声,胤禟身形一顿,淡淡道:“原来夜不能眛的人,不止我一人。”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尘芳走到他身旁,叹道:“似这般寂静的夜晚,更会徒生千般惆怅,又怎能安然入睡呢!” “你——”胤禟侧目望了眼她身上的月华色罩衫,不觉皱起剑眉道:“风寒露重,怎穿得这般单薄?你是嫌药还吃得不够,想让太医再多开几帖吗?” 尘芳感慨道:“若是如此,才能得到您的瞩目,多吃几帖药又有何妨?” “别以为说些乞怜讨好的话,我便会原谅你那日的行径!”胤禟冷笑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这些日子,我在人前颜面扫尽,皇阿玛和额娘直追问着你自寻短见的缘由,只道是我委屈欺负了你。若非四哥出面圆场,说你是因一时痰迷心智,方才做出这等惊骇之举。我真不知,这场风波要到何时才可了结!” “未想四哥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会在此刻为您解围?”尘芳冷哼道:“真是个冷面佛爷啊!不知还有多少人,暗地里受了他这般的恩惠,却又不能说出口来。” “你此话是何意?”胤禟狐疑地看着她,又道:“你从来便是个口不饶人的,以前我也不知被你明里暗里亏了多少回。你这话中带刺的毛病,倒是再也改不掉了!” “您难道只记得这些吗?”尘芳苦涩道:“二十年的光阴,留在您映象中的,便都只是些瑕癖?” “那倒也不竟然。我知你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又通音律,更写得一手好字——”说到此处,胤禟一顿,垂首望着她交握的双手,又叹道:“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会写字作画也好!” “我自幼勤练书法,虽不奢望能似舅父那般传承与世,却也不免会有骄傲之心。”尘芳摊开素手,哑声道:“而今数年苦功,化为乌有,犹胜壮士断臂。可是人生便是如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谁能一世无忧,逍遥红尘呢?” “你若真是看透了,便不会有那纵身一跳!”胤禟摇首道:“可见你还是心有不甘的。” “即便字比书圣,画追唐寅,又能如何?”尘芳信步走入梅林,回首道:“若非此生所爱,即便失之,又何来锥心之痛呢?” “何又谓你此生所爱?”胤禟抬高宫灯,望着她清丽秀雅的面容,适才的烦闷不觉一扫而尽。 灯光下,胤禟的脸似镶了层淡金的黄晕,散发着柔和的光彩,眉眼间带着微不可及的笑意,全然不复前段时日的冷漠绝然。 第89章 尘芳眼中不觉一热,哽咽道:“这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兀了。” 胤禟略带失望的叹息了声,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尘芳唤住自己道:“爷知道吗?其实我还有一项才艺不曾在人前显露过,原以为荒废多年,无法再拾。未想前些日子稍加练习,便有小成。” 胤禟不觉站住,疑惑道:“琴旗书画,你不是样样皆通了吗?” “我曾有位兄长,自幼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可他却极爱观赏舞蹈。为了能满足他的心愿,我自四岁起,便学习舞蹈。旁人都道我不会跳舞,珠木花更曾在圣驾前撩拨我,却也不得如愿。”尘芳浅笑道:“即便是在您面前,我也不曾显露过分毫。本意是想忘却前尘往事,安分守己地过好此生。可到如今方才领悟,只要是付出过血汗所得的,即便再刻意忽略,也终究不会遗忘。亦如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即便再身陷绝境,也终究不忍放弃。” 胤禟拧眉望着她,却见尘芳倾身鞠躬后,抬眼笑道:“这样的舞,我只跳一次,这样的我,您也只能看到一次。”说罢,扬手抬腿,轻垫起脚尖,身体旋转起来。 白衣无暇,舞姿轻盈,优雅含芳,淡若无痕。胤禟吃惊地望着她轻灵飘忽的身姿,快速律动的足尖,仿佛遥不可及的仙子在林中漫舞,恍有嫦娥临别奔月之势。良久,忽听得一声痛呼,不假思索地大步上前抱住她倾倒的身体。 尘芳顺势揽过他的项间,呢喃道:“我便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接住我。” 摔在地上的宫灯瞬间燃烧,窜起高跳的火苗。胤禟狭长的凤目中闪动着异彩,盯着她道:“你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尘芳美目含笑,低声道:“爷可以立即放下我,拂袖而去。” “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可是此刻若放下你,我岂不成了天大的笨蛋?”胤禟抚上她白皙滑嫩的肌肤,只觉手下生酥,心神荡漾,不觉低咒了声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如此轻易原谅你了吗?” 握住他欲收回的手,尘芳轻叹道:“如若要怨,过了今夜再怨,如若要恨,到了明日再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胤禟一怔,随即笑道:“是啊,何苦压抑刻薄自己呢。”说着,拦腰抱起她,向房中走去。 依偎在他怀中,尘芳望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秋香色平底缎鞋,鞋尖正渗出殷红的鲜血来。她不禁闭上眼,幽幽道:“原来人鱼公主要学会走路,真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望着胤禟沉睡的容颜,尘芳忍不住轻抚上他纠结的双眉,叹道:“梦中的你,一定也受了许多的苦吧!若是早知今日,不知当初你对我,还会那般执着,义无反顾吗?”想了想,她又禁不住笑道:“一定会的。否则你便不是我的阿九了。” 她叹息着起身下床,却冷不防被一把抓住手腕,不觉暗惊地回过头来。 “至今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寻短见,难道我真伤你如此重吗?”胤禟赤膊地坐起身,黝黑的眼定视着她,沙哑道:“那日事后,胤礻我告诉我,你——你曾经是我最爱的女人,是真得吗?” “曾经?”尘芳心中一痛,望着胤禟胸口悬挂着的玉佛,哽咽道:“有些承诺即便忘了,浅意识中也会去兑现,有些人即便死了,仍会活在他人的心里。” “别和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胤禟不悦道:“我现在要的,是你的回答。” “我的回答?”尘芳摇首,凄凉地笑道:“我不是您爱过的那个女人,您——也不是我最爱的那个男人。” 土扈 庭户皓盈,残雪压枝,白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延绵的脚印。脚印的主人们,正在不远处的冰池边追逐嬉戏,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尘芳走到回廊下,指着其中的一人,笑问道:“和兰儿玩耍的那孩子是谁?象是从蒙古来的?” 巧萱瞅了眼,便道:“是土尔扈特的渥巴锡王子,听说那日便是他命令属下救了您的。” “渥巴锡?”尘芳一怔,又道:“他何时与兰儿这般熟识?我却不知。” “想必是您还在昏迷的那日,渥巴锡王子来府中探视时与四格格相识的吧。”巧萱又笑道:“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自然很快便玩到一处去了。这大半年来,四格格受了许多的委屈,难得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可见与这王子定是极为投缘。” 望着兰吟笑廧如花的脸,尘芳不觉拧眉不语。巧萱见她只穿着件梵青缎袄,便道:“那件银鼠大毡忘了带出来,我这就给您回房拿去。”说罢,便急步离开。 尘芳又注视了会远处的两个孩子,忽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向渥巴锡飞快地奔驰而去,来到他面前后不停地摇尾乞怜,渥巴锡则笑着对它指向身旁的兰吟。 听到那宠物的一声长啸,尘芳顿时面无血色,急跑过去喊道:“兰儿,小心啊!那是狼,是狼啊!” 兰吟不及反应,便被白狼扑倒在地,发出一阵笑声:“好痒啊!好痒啊!” 尘芳赶至跟前,虽知兰吟性命无忧,但看着那血红的长舌在女儿脸上抚舔,白森的獠牙在眼前晃动,仍止不住一阵胆寒。她勉强地对着渥巴锡笑道:“王子,雪地里太冷,还是让兰儿快些起来吧!” 渥巴锡似狼般森绿的眼睛,意含嘲弄地看了眼她,随即喊道:“雪影,快回来!” 白狼当即从兰吟身上跳起,快速地跑回到渥巴锡脚下蹲坐。 尘芳则忙将女儿自雪地中拉起,紧紧地抱在怀内,眼中禁不住流下一行清泪,沙哑道:“吓死额娘了!兰儿,我的兰儿,没事吧?” “兰儿好好的啊!”兰吟靠在尘芳怀中,撒娇道:“额娘,我也要只像雪影这般的白狼,好不好?” “再说吧!”尘芳擦着眼角,回身看向渥巴锡,见对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与女儿,忙道:“这里太冷了,王子可否移步到暖阁一叙?” 渥巴锡颔首,见尘芳又戒备地望着雪影,便搔抚着雪影的脖子道:“你便待在这里,别让人发现了。” 雪影低嚎了声,趴坐下来,白色的皮毛与雪地似融为了一体。 “王子的狼,很聪明。”尘芳颔首笑道:“可说是通晓人性。” “生存之道而已。”渥巴锡冷笑道:“福晋若是生活在伏尔加草原上,便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了。” 尘芳一怔,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面前少年老成的土扈王子。一席松绿色凸纹滚边长袍,土黄色的皮裘背心,同色的羊皮靴,年龄似与兰吟相仿,身形尚未发育完全,仍显单薄瘦弱。五官倒也俊俏,唯独那双冰冷的碧目,望之生畏。 “王子虽未成年,却已有长者之风。”尘芳浅笑道:“您不仅容貌清奇,举止谈吐也与众不同。” “很奇怪吧!”渥巴锡冷哼了声,淡淡道:“我是个杂种,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了。” 尘芳一语顿塞,只得拉起兰吟为渥巴锡引路,向暖阁走去。 进入暖阁,但觉香风袭面,周身烘热。兰吟一进屋便直嚷着累,倒身上了软塌休息。渥巴锡则见正墙的紫檀架上放着只银盘,盘中供着数只黄色冻蜡佛手,不禁好奇地走过去端详了番,方道:“这东西有趣,在土尔扈特从不曾看过!” “王子若喜欢,尽可拿去玩耍。”尘芳亲自为渥巴锡斟了盏茶,笑道:“王子仁心侠义,若非当日挺身相救,妾身哪还有性命可活。您的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为报?” “才一月光景,福晋似乎又不想死了?”渥巴锡瞟了眼已入睡的兰吟,又道:“其实我救得不是你,而是穿着黄马褂的人。我知道有资格穿这件黄褂子的,必是皇帝面前的举足轻重之人。” “看来,您事后必定失望了吧?”尘芳淡然道:“那黄马褂乃是他人转送,而我虽是皇上的媳妇,却人微言轻,无足轻重。” “原以为是这样,不过我却发现你的女儿很讨我欢心。”渥巴锡眼中闪过异光,邪昧地笑道:“你将银盘中的冻蜡和你的女儿都一并都送与我吧!” “王子说笑了。兰儿再不济,好歹也是皇家的血脉。”尘芳来到软塌旁,为兰吟盖上条羊绒毯,抚着女儿的脸,轻声道:“即便是将我的性命拱手相还,我也不会将兰儿当礼物送于任何人的。” “那我若娶她呢?”渥巴锡抿了口滚烫的茶,颔首道:“好茶!京城果然是个富庶之地,地杰人灵,当今皇上更是富有四海,相信对我一心返归的土尔扈特汗国,是不会吝啬的。” …奇…土尔扈特原属于蒙古克烈惕部,成吉思汗时期曾游牧于蒙古高原偏北地区,后随着历朝更新,一度驻牧于塔尔巴哈台山南侧,由于该地狭小贫瘠,加之不堪蒙古准葛尔部的压迫,便决计西迁至伏尔加河草原,占领了伏尔加河中下游,形成了单独的土尔扈特汗国。后虽形式上臣服于沙俄,形成了一种双重主权的特殊状态,但土尔扈特的领土离沙俄的政治中心太近,受到俄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觉有了重返天山北麓故土的念头。 …书…“我相信王子若开口,皇上定会答应指婚。”尘芳不动声色道:“可是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王子决计不是个合格的夫婿人选。” …网…“难道我配不上你的女儿吗?”渥巴锡冷笑道:“还是福晋认为土尔扈特国小贫瘠,将来会让你的女儿受苦?” 第90章 “我自幼生于富贵,衣食无忧,却也不曾开心过几日。可见世间的甜与苦,并非能用财富来衡量。”尘芳叹息了声,又道:“兰儿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我的女儿也绝非鼠目寸光之人,她将来的夫婿不需权贵富豪,只要是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便可。”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渥巴锡一改适才的冷漠,笑得更欢,但暖意却丝毫未传达到漂亮的碧目中。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王子少年睿智,将来必成大器。可是现在的您,能否在我面前,在天下人面前,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是大清的子民,只臣服于当今的康熙帝呢?”尘芳摇首笑道:“您不能。土尔扈特人彪悍坚忍,却也是个可怜可悲的部族。为了生存,不得不离乡背井,为了生存,不得不活在沙俄和大清两个强国的夹缝中。这种环境,必然会造成为了得取利益,不择手段的的扭曲人性。所以王子,您的确配不上我的兰儿。” 渥巴锡嘴角抽搐了下,起身平静道:“我的随从还在角门等候,告辞了。” “不送。”尘芳颔首道:“王子的救命之恩,他日定会报答。” 渥巴锡脚步一顿,冷哼道:“不必了,有你这番话足矣。”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望着渥巴锡的背影,尘芳回头拍着兰吟的身子道:“鬼精灵,人都走了,还装!” 兰吟睁开眼,一骨碌坐起身道:“还是额娘厉害,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他。” “这次你玩过火了。”尘芳正色道:“那王子,你招惹不起。从今后不许再与他来往。” “兰儿只是太无聊了,这渥巴锡挺特别,他的狼更特别。”兰吟狡诘地笑道:“兰儿不傻,才不愿嫁到那个叫土尔扈特的鬼地方去呢!” 尘芳不语,良久方叹息道:“果然是平日对你约束太少,方才惯出了你这不知胆怯,肆意妄为的性子。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日后惟有让上苍垂怜,让你安然渡过那几年了。” “额娘,您在说什么?”兰吟眨巴着大眼,疑惑道:“兰儿听不懂!” “兰儿,不要怪额娘狠心。”尘芳俯身抱住兰吟,哽咽道:“你——已经长大了,会有自己的人生,而额娘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福晋,穆先生来了。”巧萱拿着银鼠大毡走进暖阁,穆景远则尾随而入。 尘芳起身擦着眼角,对巧萱道:“四格格饿了,你带她下去用些点心。” 巧萱放下大毡,便依言带着兰吟出去。 穆景远看着她红肿的眼,摇头道:“决定了吗?难道你真得放得下兰儿,放得下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强求,各按天命吧。”尘芳伸出手道:“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穆景远踌躇了阵,犹豫道:“不再考虑一下?” “大限已至,再无退路。”尘芳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如释重负道:“既然已得到了我所要的,董鄂尘芳的人生也该就此结束了。” 城关 喧嚣的集市中,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而行,穿越人流,渐来至西城门。近日来,由于城门守备森严,凡出入京城的百姓及货物,一律皆要盘查,故此城门处已排起了等待通关的长队。 守城的士兵上前喝令车夫停车,车内之人听到动静忙掀帘而下。见是位金发蓝眼的洋教士,士兵不觉一愣,又听对方用流利的京腔对自己道:“这位小哥,车内坐着的是英吉利大使夫人。我与夫人正欲赶往天津与大使先生会和,时间紧迫,可否通融快些出城?”说罢,便将一纸礼部尚书的亲笔加印手谕,送了过来。 “大使夫人?”士兵透过车帘下的缝隙,看到拖在车板上的红色丝绒裙摆,又见手谕无误,不禁点头道:“既如此,便过去吧。” 此刻又走过来一名守城官员,对士兵道:“隆科多大人吩咐过,出入的车马必严加搜查,不可轻易便放关出城。再说五日前,英吉利使团不是已离京了?怎又会偏偏拉下一位大使夫人呢?” 洋教士将官员的话翻译了遍,便听得车内的大使夫人又是跺脚,又是砸东西,还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听不懂的洋文。 洋教士忙用洋文安抚了两句,接着对守城官员道:“大使夫人是因水土不服,出京前便病倒了,方才赶不上与使团共同离开。夫人出身显赫,是英吉利惠灵顿公爵的妹妹,素日连大使先生也不敢抚逆她的意思。既有手谕为凭,我劝大人还是退身让路,免得引起国事纠纷,反因小失大,岂是不值得了?” 守城官员想了想,颔首道:“那你们便出城去吧。” 洋教士松了口气,道谢后正要登车而上,却听得远处一声呼唤,不禁僵直了背缓缓转过来,神情复杂地望着来人。 “穆先生,您怎么在这里?”兆佳筱琴一身素衣地走过来,疑惑地问道:“难道在此刻,您还要出城吗?” “是啊。我受英吉利大使所托,正要送大使夫人去天津。”穆景远牵强地笑道:“福晋怎会在这里?” “今日是九嫂出殡的日子,九哥现已扶柩去了皇陵,我与十三爷刚从城外送殡回来。”筱琴红着眼,满面哀凄道:“四哥惊闻此事,也从承德匆忙赶了回来,|奇^_^书-_-网|可巧与咱们在城门这儿遇上了。” “您是说四——雍王爷也在这里?”穆景远诧异道,抬眼果然见到胤祥与另一锦衣男子,正向自己走来,不禁暗暗惊出一身冷汗。 守城的官员一见胤禛,忙上前来请安。 胤禛嘱其不得张扬,避免惊扰百姓,又问穆景远道:“这位穆教士的车里,载的是英吉利大使夫人吗?” “是,这位想必便是雍王爷了吧。”穆景远笑道:“耳闻不如目见。今日有幸得见王爷您,果然是不同凡响,名不虚传。” 胤禛冷冷一笑,又道:“据说穆教士与九福晋交情非浅,想不到在弟妹出殡之日,教士陪伴相送的人,却不是她。”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穆景远摊开手道:“我毕竟是英吉利人,服从于大使先生的命令,无可厚非吧!至于九福晋的死,我却不伤心。她是个似天使般美好的的女性,死后必定上得天堂,与我主同在。” “大清泱泱之国,自然不会怠慢来朝国使。既然大使夫人急着要出京,我等也不敢阻碍。”胤禛望着紧闭的车窗道:“只要夫人下车一见,确认无误,当即便可放行。” “这不行!”穆景远忙摆手道:“大使夫人病体尚未痊愈,不能吹风。王爷,我这里有礼部尚书的手谕啊!” “近来边陲战事频繁,为恐京机有变,皇上特下旨,命九门提督严加戒备。无论王侯公亲,皆要接受盘查。”胤禛瞟了眼那手谕,淡然道:“相信大使夫人,为了早日能与大使先生团聚,也不会拘泥与这一见吧?” 穆景远面色不善地对着车内嘀咕了两句洋文,车内一时寂静,良久方见一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素手,缓缓伸出车帘外。 胤禛嘴角勾着笑意,不觉走上一步,伸手准备搀扶大使夫人。 车帘一点点被掀起,但见一截雪白光润的胳膊暴露在阳光下,引得旁观的男女老幼一阵抽气。最为接近的胤禛,待看到被红色丝绒洋裙衬托得刺眼的乳沟时,忙不迭将车帘狠狠一摔,厉声道:“大使夫人不必出来了!” “雍王爷,您可看仔细了?”穆景远哈哈笑道:“大使夫人就是太爱漂亮了,这般的大冷天,也不懂得穿暖和些!” 胤禛阴晴不定地瞪着马车,突然回身对筱琴道:“弟妹,你上车去与大使夫人打个照面吧!” 筱琴一怔,犹豫地望向身旁的胤祥,见他向自己颔首示意,方才讪讪地登上了马车。 穆景远握紧颤抖的双手,蔚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车帘,稍顷见筱琴神色无异地走下车来,饱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方走过去对胤禛道:“大使夫人有双紫罗兰般的眼睛,真得很漂亮!” 胤禛这才作罢,同意放行,随即不悦地拂袖而去。 穆景远上车前,回首对筱琴笑道:“福晋,您真是我见过得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定会一生平安幸福!” 筱琴颔首道谢,望着朱轮华盖车出城后一路绝尘而去,良久方回身与胤祥上了自家的马车。 “四哥去畅春园了,咱们也回府吧。”胤祥坐上车便道,却发现筱琴神色忧郁,右手紧紧攥着衣领不放。 “怎么,有事吗?”胤祥反握住她冰冷的左手,揣度道:“别是着凉了吧?” 抬眼望着丈夫疲倦的脸,筱琴心头不禁一酸,沙哑道:“我没事,倒是爷近日来又消瘦了许多!” “我很好,只是——只是舍不得九嫂。”胤祥哽咽道:“自额娘逝去后,这世间真正关心我的,也惟有四哥和她了!” “我明白。”筱琴也止不住热泪盈眶道:“从第一次见到九嫂时,我便知她是个好人。不会因爷的失宠,而疏远我们;不会因四哥的得势,而曲意奉承;暗地里送来西药,治疗您的腿疾;每每在人前,维护照顾我。” “天妒红颜,这般美丽聪慧的女子,不想却骤然而逝。”胤祥红着眼,颤声道:“若非亲眼看着九嫂毫无生息地躺在寿棺内,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她——真得已离开了我!” “我也不敢相信。”筱琴面无华色,摇首道:“我亲眼看着她被盖棺上钉,亲眼送她出了京城,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胤祥疑惑地望向她,道:“从适才起,你便吞吞吐吐的,有何事不能向我言明的吗?” 第91章 “我是一妇道人家,从不过问朝政,但也知自十四爷走后,四哥圣宠日益浓眷。这对您,对咱们府中的一干人等,都是件好事。”筱琴叹道:“可我还是怀念咱们从前被圈禁,被冷遇的那段时光。那些日子虽过得清苦,但咱们心里却是踏实、安宁的。那时候与咱们来往的人,也皆是真心实意关心、爱护您的人。” “琴儿——”闻得她言,胤祥不禁一愣,纳纳道:“原来你竟有这般的心思——” “雪中送炭,能有几人?虽然有很多不解,可勿庸置疑的是,对于九嫂的恩情,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筱琴摸着衣领下的琳琅象牙胸针,淡笑道:“为了她,更因为您,我决不后悔——” 羽凋 康熙六十一年,九月。 又逢秋闱狩猎,时因圣体不豫,今年的木兰秋狝便暂缓取消。这日胤禟御前侍奉后,便顺路来到翊坤宫探望宜妃。母子两人说了会体己话,待聊到康熙的病况时,宜妃愁眉不展道:“我看你皇阿玛,此次恐是熬不过去了。这往后之事,咱们还需早做打算。” “额娘不必忧虑。”胤禟端起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这几年,十四在外行军的战备费用,我暗地里可没少使银子帮衬。兄弟做到这情分上,他自是心中有数。” “我年轻时,原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一心巴望着你们兄弟俩,能成大气候。可如今老了,反没了那份奢望,只求菩萨保佑你与胤祺平安无事,我便知足。”宜妃语重心长地叹道:“若是十四真有了那段大福,倒也罢了。可听说下月恭代祀天的,是这个主啊!”说着,她比了比四个手指。 “若是他,我也不担心。前年,他送给六世达赖喇嘛的黄金佛塔,是我的商铺给赊的金子;去年,王掞、陶彝商议复储被治罪的案子,是我给打通的人脉让他得了渔利;四川年羹尧那里,我至今还在砸银子填那无底窟窿。光这几项,他不谢我也难,更别说其他琐碎的事了。”胤禟抿了口茶,当即拧眉不悦道:“谁上的酸梅汤,不知道我最不喜食梅子吗?” 下面的一个小宫女忙跑过来跪下道:“奴婢知罪,奴婢这就给您去换!” “没用的东西,白长了双眼招子!”胤禟将整盏酸梅汤泼到她脸上,冷哼道:“快滚,看了就心烦!” 一脸湿漉的宫女红着眼,磕头谢恩后便拣起地上的空盏,躬身退了下去。 宜妃在旁冷眼看着,也不作声,良久方道:“我素来体热,虽说入了秋,可这天还是闷热得很。故而让奴才们常备着酸梅汤,今日想是一时忘了,方也替你送了碗上来。” “这次后,他们该都长记性了。额娘平日里便是太纵容他们了,方才让这一个个的都不长眼色。”胤禟掀襟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府去了。” 见他跪安欲走,宜妃忙高声唤住他道:“胤禟——” “额娘还有何吩咐?”见宜妃犹豫不决的模样,胤禟笑道:“您什么时候也吞吞吐吐起来了?” 望着他丰神俊秀的笑脸,宜妃心头止不住一酸,涩声道:“这几年来,你一次都没去你媳妇坟上给上过香。今年她的祭日,你——你便去皇陵走上一遭吧。” “眼巴巴地提她作甚?”胤禟沉下脸道:“我不是每年都让人,给她捎去金箔冥纸了吗?”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按理说我对你可算是了若指掌,偏生你这些年来的行径,倒真教我摸不透头脑。”宜妃疲惫地捏着鼻梁道:“你媳妇在跟前时,倒没多讨我喜欢,可如今不在了,却方知她的好处甚多。你全当替我进孝,去瞅她一眼吧!” 胤禟一愣,讪讪道:“去便去吧,额娘何必说得我似没心没肺一般。”说完,扫兴地拂袖离去。 宜妃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不是额娘爱管教你,只是怕你将来后悔啊!” 秋风习习,树梢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朱凤芩怀抱着栋喜,坐在湖边,望着清水潺流,黄花随荡,不觉喃喃道:“福晋,一年又转眼即逝。喜儿也满三岁了,他果然是个讨喜的孩子,逢人便笑,府里的人都爱逗弄着他玩。只可惜喜儿还来不及唤您一声额娘,您便这样离开了!” “额娘!”栋喜抬起滚圆的大眼,呀呀道:“您和谁在说话啊?” “额娘啊,在和这湖里的仙女说话啊!”朱凤芩指着碧波荡漾的湖面,笑道:“这湖底住着位很美丽,又好心肠的仙女,便是她将喜儿赐予额娘的。所以额娘啊,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恩惠。” “仙女?”栋喜瞪大眼张望了半晌,瘪着嘴道:“没有啊,看不到啊!额娘骗人!” “额娘一辈子都在骗人,唯独对喜儿不会说谎。”朱凤芩亲着栋喜稚嫩的脸,叹道:“为了喜儿,额娘往后再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了。额娘答应仙女的事,也终于办妥了。” 房间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急促的鼻息。血珠子在剑尖晃动了两下,垂直地滴落在地面上,渐渐汇集成一滩刺目的红潮,在朱凤芩的心中不断激荡。 剑柔望着尘芳手握利剑的刃端,凛然挡在朱氏身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只闻得哐啷一声,利剑摔在了地砖上,令得在场之人皆是心中一惊,不觉回过神来。 “福晋——”朱凤芩红着眼,沙哑地喊道:“您不杀我了!” “你受人指示,下蛊祸乱,令得我夫妻反目,若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尘芳转过身,森冷地望着她道:“我不杀你,只是为了你这腹中的孩子!” “尘芳!”穆景远焦急道:“你不是说过,早已放下前尘往事,不再思前虑后了吗?为何此刻又心慈手软了?” “杀了你,一切的确都会恢复到从前,杀了你,我也不会心存内疚,可是我终不能狠下心肠,连带杀了你这腹中的孩子。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明白当生命在体内开始孕育时的喜悦,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忧虑和责任。”尘芳将脸转向穆景远,凄凉地摇首道:“我不能伤害那孩子,并非因为他是胤禟的血脉,也不是因为我与他的渊源,只因为那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无论在野蛮或文明社会,无论在过去还是未来,即便母亲本人是个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罪犯,也没有任何人能有权利,剥夺母亲腹中孩子生存的权利!” 穆景远一怔,良久方道:“那——那你怎么办?胤禟怎么办?” 尘芳淡然一笑,转而看向朱凤芩,将带血的右手抚到她雪白的面颊上,红着眼道:“看到了吗?这是我为你流的血,以血偿血,以命抵命,至此我再也不欠你们母子,不欠爱新觉罗家任何东西了!” 朱凤芩的脸沾染上了猩红,看起来血肉模糊,分外狰狞。她猛然跪地,热泪盈眶道:“福晋的恩情,妾定终生谨记。来世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其一。” “不用来世,我要的便是你的今生。”尘芳捏起拳,恨声道:“我此生,便是被这前生后世的孽债所困,方蹉跎了多年的岁月,时至今日悔之已晚。” “只要能保全腹中的孩儿,妾身万死不辞。”朱凤芩抹了把脸,急切道:“福晋,您尽可吩咐。” 任由剑柔默默地跪下为自己包扎伤口,尘芳扫了眼一旁神色狐疑的穆景远,转而又道:“第一件事,我要你好生保重自己,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见朱凤芩诧异地抬起眼,尘芳继续道:“只有你活着,胤禟才不会从蛊毒中苏醒过来,也只有如此,他——才会永远忘记我!” 朱凤芩身形一颤,惭愧地低下头来。 “第二件事,我不相信你。不——应该说,我不相信一个母亲对我的承诺。若今日,你是为了保全腹中的骨肉,而对我俯首听命。那来日,那人也用这孩子作为要挟,你岂不也会乖乖就范?”尘芳冷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尽力脱离那人的掌控,不再任人驱使。” “此事恐要费些周折。”朱凤芩为难道:“我——” “你办得到。”尘芳蹲下身,盯着她的双眼道:“为了能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为了能给你的孩子做个堂堂正正的表率,你一定能办到!” “我办到了!福晋,从今后我再也不会任人呼喝了!”朱凤芩擦着眼角,自语道。待在摸手绢时,方发觉在自己走神之际,怀中的栋喜早也不知了踪迹,忙起身去寻找。 来到一片山石内,见一角青衣露在石缝外,朱凤芩猫步走进石洞内,边笑道:“喜儿!额娘早看到你了!还不快出来!” 青衣一闪,待看清眼前人的面貌时,朱凤芩不觉一愣,随即剧痛袭身,低头一看,腹部正赫然插着柄精巧的匕首。 “崔总管——为什么——”她颓然倒在湿冷的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不解地望着面前神情冰冷的崔延克,“你——背叛贝子爷——”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胤禟自石洞的阴暗处,缓缓走出来道:“你才是四哥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奸细。” “不——不再是了——”朱凤芩匍匐地向胤禟爬去,在地上拖下了长长的血痕。 “也就是说,曾经是喽?”胤禟挑着眉,哼道:“我早说过,你决不是那个我最爱的女人,更不是一个能让我信任的女人!” “救我——我不死啊——”朱凤芩终于艰难地抓住胤禟的衣角,淌着泪断断续续道:“我答应过——我不能死啊——您——要后悔的——” “后悔?”胤禟厌恶地扯开自己的衣角,对着她死灰的脸冷笑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第92章 这后悔药还是留给你,在黄泉路上吃吧!” 惊梦 华丽的卧房内,弥漫着龙涎香浓郁的气息,红烛高燃,蜡油淋漓而下,淌满了古铜色的浮雕烛台。天边晨曦渐露,清风划过微敞的窗户,吹熄了烛台上跳跃的火苗,一股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最后在空中无息的消逝。 “梅儿!”胤禟呢喃了声,翻身怀抱住枕边之人,嘴角不禁扬起满足的笑意。 高床软枕,暖玉温香,当清雅的菊香窜入自己的鼻中时,胤禟陡然一惊,睁开眼来,望着怀中年轻貌美的少妇,猛然坐起身,冷汗当即沁湿了后襟。 “爷,时候还早呢!”周氏朦胧着眼,起身抱住他,娇娆道:“再陪妾身睡一会儿吗!” 一把推开周氏,胤禟急着披衣下床,惨白着脸喊道:“小崔子!小崔子!” 在外屋守夜的崔延克忙小步跑进来,磕头请安,待抬眼看到主子慌张的模样,不禁讶异道:“爷,您怎么了?” 一个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胤禟狠力晃晃头,良久方抖动着嘴唇问道:“福——晋呢?” “侧福晋在自己房中,想来此刻还没起呢。”崔延克疑惑地问道:“要奴才去将她请来吗?” 胤禟摇头,咬牙沉声道:“不是婉晴,我说的是福晋。” 崔延克一愣,呆望着胤禟,眼眶随即涌出热泪来,俯身趴在地上无语。 胤禟不觉腿一软,忙双手按在桌面上,支撑住自己摇晃的身体,一旁的周氏狐疑地走过来欲搀扶他,却被挡在一丈外。 “别碰我!”胤禟伸出手,拧眉嘶哑道:“谁都别碰我!”说罢,便踉跄地冲了出去。 亭台楼阁,雕梁玉栋,路旁的景物是熟悉的,可隐隐却又透出几分陌生,仿佛被层纱笼掩盖着,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待越过水榭,走到幽深之处时,胤禟不觉停住了脚步,愕然望着前方空旷的草地。原本该呈现在面前的开阔梅林,此刻却只见一段碗口粗的残桩,突兀地竖立在远处,显得孤独而凄凉。 仿佛看到纤弱的白影在雨中晃动,带血的双手抚摸着粗燥的树干,迷离的泪眼正盈盈的望着自己,悲痛欲绝地控诉道:“一辈子,你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和寄托啊!你怎么可以忘了呢?你怎么忍心忘了呢?” “不——”胤禟捧着头,不断向后退步,直至背脊贴到冰冷的廊壁上,猛然回身挥过一拳,痛苦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灰尘飞扬,雪白的廊壁上留下了殷红的血印,胤禟喘着粗气,凝神想了想,继续发足向前奔跑而去。 院落内只有个粗使丫鬟在清扫落叶,往日喧闹繁忙的庭院,却已是人去楼空,清冷萧条。见他站在正屋的门外,迟迟不进,那粗使丫鬟放下扫帚,擦着手过来问道:“贝子爷,要奴婢帮您开门吗?” 胤禟望着房门上厚积的灰尘,默然摇头,那丫鬟方泱泱地走开,口中嘀咕道:“好些年都没人来这屋子了,不想今日贝子爷却亲自过来,倒是稀奇。” 颤抖地推开房门,潮湿阴暗的气息夹杂着飞灰,扑面袭向胤禟。他茫然地环视四周,一桌一椅,一字一画,似被尘埃掩盖住了光华,暗沉地竖立在原地。 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内屋门前,从前每当他走进这帘子后,总能看到里面清丽的玉人迎身上前,对着自己淡笑道:“你回来了!今日可想我了吗?” 可是—— 胤禟屏息掀开门帘,看着一室的空寂寞寥,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热泪终于顺着脸颊而下,无声地滴落在地。 “来了吗?”听到动静,尘芳吃力得睁开眼,虚弱地笑道:“不会耽误您太多时候,我只——只是想再看您一眼。” 胤禟走近床边,待看到她面若死灰,双目黯淡无光,不禁惊讶道:“几日不见,你怎病成这般模样?” 一旁侍奉的巧萱,跪下呜咽道:“贝子爷!太医说——说福晋快不行了!” 胤禟心中止不住一惊,惶然望着倚坐在床上的憔悴女子。一头披散的长发,枯黄而无光泽,尖瘦的小脸若风中凋零的杏叶,灰暗中透出铁青的晦光,身形更是单薄若昨日黄花,露在宽大衣袖外的一截手腕,细得似乎可一折便断。 尘芳喘息了两声,目露恳求道:“爷可否坐到床边来,这样我也——可看仔细些。” 胤禟不由自主地来到她身边,斜身坐下,纳纳道:“我——我再给你请几个高明的大夫,会诊一下,多开几贴药方试试?” “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尘芳摇首,叹道:“我这病,今生——恐是治不好了。如今这一去,倒是——倒是彻底断了病根。” 看着她一副灯枯油尽的模样,胤禟止不住眼中酸涩,背过身沙哑道:“毕竟咱们是自幼相识,少年夫妻,这结发之情,我是不会忘的。平素的是是非非,就此作罢了。你——安心养病吧!” 望着他宽阔微蜷的后背,尘芳红着眼,挣扎着张开双臂,伺后环抱而住。“就这一次,不要——推开我——” “你——”胤禟挣扎了下,突感到自后襟渗入衣内的湿冷,不禁身形一顿,僵坐在原处。 “对不起!这次真的——太累了,支持不下去了。”尘芳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背脊上,哽咽道:“原以为可以一路陪着你——走到最后,可是天不从人愿啊。虽然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但人终归还是能活着的好。若有来世,希望你我能避开姻缘,不再相遇相识。——没有了我,你会更逍遥自在,没有了我,你便可高展宏图——没有了我,你更少了那许多的痛苦磨难——” “别说了。”胤禟胸口发闷,艰涩道:“何必耗费精神,说这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呢!” 尘芳闷笑了声,沙哑道:“是啊,说太多了——又要惹您厌烦了。” 胤禟刚想要起身,忽觉背上发沉,却是尘芳凑到自己耳边,虚弱地蚊吟道:“阿九!千山万水,上天入地——至此与君永诀!” 环抱在腰间的手臂搭拉而下,背上的重量也顿然消逝,只闻得背后一声闷响,胤禟心头一颤,回首望着倾倒在床褥上,毫无生息的尘芳。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犹如被揉碎的红梅凋落在雪地上,凄美冷艳,冥渺无声。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望着满屋子拂面拭泪的人,胤禟忽然觉得阴冷空虚,不禁自房中落荒而逃,来到一片艳阳高照下。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他却仍止不住打着寒战,仿佛自己的身体已被忧愁和郁结腐蚀,再也不能感受到光明和温暖。 “为什么?为什么?”胤禟眼前黑懵无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终于一头栽倒在一个馨香的怀抱里。 “这一次,我是按照福晋的嘱咐行事。”朱凤芩怀抱着胤禟,手轻轻抚过那俊秀的面庞,叹息道:“福晋想让您继续活下去,直到一切都完结——” 胤礻我擦着额头的冷汗,跟随崔延克快步走进院落,但见侧福晋婉晴正焦灼地在正屋门外徘徊,一见自己,忙跑过来道:“十爷,您总算来了!爷在房中已待了一天一夜,任谁进去都被赶了出来。我实在无法,才让崔总管去找您来的!” “我知道了。”胤礻我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迟疑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婉晴身形一顿,惨白着脸颤声道:“两个时辰前,还是听到动静的。” 胤礻我颔首,随即深吸了口气,推门踏入了森暗的房间。 “九哥!九哥!”胤礻我试探地唤了两声,却听不到回答,又见房中四下封闭,只射入两束黯淡的阳光,不禁上前大力将窗户推开。顿觉清风拂面,室内豁然明亮,待回身一看,不禁骇然道:“天哪!九哥——” 但见胤禟如石雕般呆滞地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西墙上的《秋江垂调图》发怵,尘土满面,两鬓如霜,原是一头黑发的长辫,竟然在一夜间白了十之六七。 “九哥——”胤礻我眼中一热,上前抱住他道:“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让一切都过去吧!”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胤禟神情木然,嘶哑道:“我不想,我什么都没想。可是处处都能看到她的脸,时时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离开这里!”胤礻我大力扶起他,哽咽道:“咱们寻一处看不到,听不到她的地方去!” “哈——哈——”胤禟眼神散乱,狂笑道:“天涯海角,还有我可躲之处吗?” “难道你要在这里等死吗!”胤礻我按住他,嘶吼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清醒过来!为什么不早点醒过来!” “那你当时为何不一剑杀了我!”胤禟瞪大布满血丝的眼,咬牙切齿道:“你明知道,我事后定会生不如死,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在我伤害她之前,便杀了我!” 胤礻我猛然将他推开,狠狠地砸着桌子道:“因为她要你——活着!” 胤禟颓然地倒在地上,身子不住抖动,握拳的右手敲捶着坚实的花砖,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嗡鸣。 “九哥——”胤礻我不忍再看,上前欲搀扶起他。 “胤礻我——”胤禟突然抬起眼,面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无助的痛苦,哑声道:“我该怎么办?如今我连死都不能了!黄泉路上,她是不愿意再见到我的——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办?” 胤礻我,我最亲的兄弟,可否告诉我,怎样才能让我搓骨扬灰,魂飞魄散,再也不用面对相逢的机缘,再也不用经历阴阳的轮回。 告诉我,怎样才能堕落到地狱的最深处,用烈火炽烤伤痕累累的心,麻痹因思念而牵扯出的无限疼痛。 第93章 告诉我,怎样才能在黑暗中永远沉沦,再也不用去体会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再也不用去渴求奢望得到那清冷的傲梅! 金銮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病逝于畅春园,遗诏传皇四子胤禛继位,改元雍正。雍正继位后,即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同时急召抚远大将军允禵回京奔丧。次月,封八阿哥允禩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十三阿哥允祥为怡亲王,隆科多为吏部尚书,共同授理国务。 宫銮巍峨,重檐戾殿,白玉弥台,琉璃黄瓦。胤禛身着滚龙黄袍,在太监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到金銮座前,掀襟回身,望着銮座下的群臣,缓缓坐下。太和殿前击鼓扬鞭,乐声震天,殿中群臣叩首齐呼万岁。他嘴角不禁噙着笑意,俯视着这些跪在自己脚下的兄弟臣子,待看到殿柱前仍有站立不跪之人,当即沉下脸来。 “大胆允禟,竟敢在御前失仪!”隆科多回首斥责道:“还不快跪下请罪!” “允禟?大人是在唤谁?”胤禟倚着殿柱,对着隆科多冷笑道:“看来您真是老糊涂了,竟连我的名字也唤错!” “你——”隆科多当即被气红了脸,点着他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殿中之人大多对胤禛继位之事,存有疑虑,虽一时臣服于淫威之下,心中终有不满。此刻见胤禛视为心腹的隆科多被奚落,自然无人出声阻拦,反都在一旁静观其变。 “你是对朕改名之事,有所不满吗?”上座的胤禛不动声色,淡淡道:“此事已经由宗人府批准,勿需多言。” “朕?朕——”胤禟突然扬声大笑道:“跳梁小丑,竟敢枉自称帝?试问你有何德何能,可坐这金銮宝座?” “放肆!”胤禛拍案而起,厉声道:“允禟,你竟敢出言不逊,以上犯下!” “窃国之贼,又有何资格在此放肆!”胤禟拨开众人,走到銮座近处,阴沉地瞪着他道:“胤禛!你要的只不过是身下这个座位,我从来没有打算要与你争,却为何要害我至深?” “不要以为你是朕的兄弟,朕便不敢办你!”胤禛捏起拳,涩声道:“你若再不跪下,休怪朕无情了!” “九哥!”一旁的胤礻我忙上前扯住胤禟道:“算了,来日方长!你何必逞这一时之勇呢!” 胤禟淡扫了眼胤礻我,随后又望着面色阴晴不定的胤禛,冷哼道:“今日我便杵在这大殿上了,若要我向你下跪,却是万万不能。要杀要剐,息听尊便。用爱新觉罗氏的血,洗祭你的登基大典,岂不是更为壮观!” “来人啊!”胤禛眼中利光一闪,大声唤道:“将允禟革去顶戴花翎,打入天牢!” 殿中侍卫应声奉旨,来到胤禟面前,正欲动手,却见廉亲王允禩挡过身来,淡然道:“大胆奴才!固山贝子乃是先帝骨肉,天皇贵胄,怎容得你等下贱之人摆布。还不快于我退下!” 两个侍卫一愣,犹豫地看向銮座上的胤禛。 “难道你们连圣旨都敢违抗吗?”胤禛冷冽的望着侍卫,呵斥道:“若有抗旨,满门抄斩!” 胤禟则推开胤礻我,对胤禩道:“八哥,你不用管我!今日之事乃我一意孤行,犯不着牵连到其他兄弟。他要办我,却也需问过我这手中之物?”说罢,便自怀中掏出一枚金灿夺目的方牌。 “丹书铁券!”众人不觉倒抽了口冷气,诧异地望着胤禟手中康熙御笔亲书的免死金牌。 “九哥,皇阿玛啥时候给了你这宝贝?”胤礻我瞪大眼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啊!” 那面丹书铁券犹如一根利刺,扎进了胤禛心头,他将目光从窃窃私语的群臣转移到了銮座左首处。那里站着个年轻的臣子,便是刚册封为理郡王的弘皙。今日他是代替自己抱病在家的阿玛,来参加登基仪式的。 “允礽!”胤禛自语道:“未曾料到,你竟和老九联起手来了。” 试问普天之下,能让先帝在散手人寰之前,仍念念不忘,担忧挂虑,并亲赐免死金牌,保其身家性命之人,除了前朝废太子,还会有谁? 此时太和殿内,气氛异常焦灼,胤禛与胤禟两人僵持不下,冲突若离弦之箭,一触即发。 胤禩惨白着脸,低声道:“老九疯了吗?此刻与他翻脸,岂不是自投罗网,任人宰割了!他平素这般机敏之人,却不知委曲求全,以谋后事之理吗?” “他不是疯了。”胤礻我望着胤禟倔傲而孤冷的背影,摇头叹道:“活又活不得,死又死不成。九哥他——只是想假借他人之手,来折磨自己罢了。” 胤禟将金牌高高举起,冷笑道:“我有先考的丹书铁券在此,这金殿之上,还有谁敢碰我一根手指!” “我敢!” 殿中突然传来声雷霆怒喝,胤禟循声望去,还未待看清来人的面貌,下颌便挨了一击重拳,当即被飞身打倒在地。待抬眼再看,红缨铠甲,雪剑云靴,眉目生威,宛若游龙,挥号间横扫千里,所到处胡夷丧胆。 “这一拳,是我替九嫂打的。”胤祯收回手,恨声道:“我万没料想,当我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回京机奔丧,站在城门口迎接我的,竟会是一身素缟的剑柔。更未料想,即便有御赐的黄马褂在身,也保全不了九嫂的性命!” “打得好!”胤禟颤微微地站起来,吐出一口血水,沙哑道:“十四,你果然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好男儿,也不枉皇阿玛当初对你的一番栽培和厚望!” 胤祯看着面前形容枯槁,华发纵生的胤禟,心中一酸,撇过脸望向銮座上一身明黄的胤禛,眯起虎目道:“四哥,你好狠的心啊!” “十四,此话怎讲呢?”胤禛哼道:“你与朕乃一母同胞,朕待你向来宽厚,何曾有过半分怠慢轻视?” “既如此,为何不等我回京,你便将先皇大殓发丧?为何不等我回京,你便匆忙登基为帝?”胤祯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丢于地上道:“为何皇阿玛病重时,命我即刻回京的八百里快递,半月前才送到我手中?” 胤禛闻言不语,良久方道:“朕是大清之主,天下间诸事无不听从君命,朕又何须向你解释。允禵,你携剑上殿,已属谋逆,念在你奔丧情急,朕姑且饶了你这次。” “将军!”隆科多忙跳出来道:“还不快向皇上下跪谢恩!” 胤祯轻蔑地瞟了眼他,不予理会。此刻一直沉默在旁的胤祥走过来,神情忧虑道:“十四,听我一句,快向皇上谢恩。你纵是手握千军万马,却也不能在这紫禁城中纵横无忌吧?你奔丧随带的五千亲军,不是还驻扎在城外吗?难道,你想他们群龙无首,束手就擒吗?” “你若知道他对我,对九哥,对九嫂的所作所为,还会这般帮他吗?”胤祯抓住胤祥的前襟,咬牙道:“我真是错看你了,十三!” 胤祥反手揽住胤祯的胳膊,贴近他压低声道:“年羹尧已早你一步到京了,你的五千兵马,此刻正被他重重包围。隆科多的禁军也在大殿周围设下了埋伏,只等你这条漏网之鱼便可收网。” 胤祯一怔,失神之际便被胤祥一脚绊倒,强按着硬生生地低下头来。 “皇上,臣与十四弟共谢龙恩。”胤祥死命压住胤祯,大声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胤祯挣扎时,自身上滚落下个五色纹路锦囊,胤禟好奇地拣了起来,待见此锦囊做功精细,纹路针脚极似出自绵凝之手,不禁颤抖地解了开来,取出内藏的一卷纸条,摊开阅览。 “十三,你松开手!”胤祯一拳挥开胤祥,正欲支腿起身,却见胤禟突然走过来,猛然跪下磕头道:“臣允禟,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哥!你——”胤祯不敢置信地望着俯身叩地的胤禟,“你难道忘了九嫂——” 胤禟抬起眼,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他,哽咽道:“这是她给你的锦囊计,你一定还不曾解开过吧!” 胤祯接过纸条一看,不禁热泪盈眶,无力地跪下身,咬牙无语—— 抚摸着自己的双手,望着笔架上的狼毫,尘芳苦笑道:“若是十四看了我这鬼画符的字,岂不要笑死。”说罢,叹息着伸出食指,狠力一咬,血珠子立即从指尖溢了出来。 尘芳取过雪纸,尽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凝神写道—— 吾弟十四亲启: 弟乃当世英雄,有气吞山河,纵横九州之势,实乃幸也,却也祸也。他日回京,如有金銮之祸,需忍辱负重,俯首称臣。保重!保重! 若愚姐已不幸离世,万不可寻衅九哥。九乃愚姐所累,伤及必痛妾心。切记!切记! ——————————————————————————————愚姐芳 针芒 “朕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允禟、允禵他们竟敢在朕的登基大典上,公然挑衅朕。”胤禛将佛案上的祭品一扫而落,咬牙切齿道:“朕绝不会饶恕他们,绝对不会!” 佛案旁的一位比丘尼,见此情形,不禁低头垂目,手中拨着佛珠念念有词道:“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佗耶!” 胤禛瞥了眼那一身缁衣的落饰女子,冷笑道:“绵凝,你看着吧!我会让你的主子,为此付出代价的!” “南无阿弥陀佛!皇上,绵凝之称乃是前尘往事,贫尼现已是出家之人,法号妙音。”妙音浅笑道:“在贫尼的心中,佛即是主,主即是佛。” 第94章 “是吗?你突然剃度遁入空门,倒着实出乎朕的意料。”胤禛走到正墙前,轻轻掸落墙上墨画中的一粒灰尘,淡淡道:“朕以为,你至少会先想方设法地谋害了朕,再为你家格格殉葬的。”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普愿尽法界,沈溺诸有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妙音边向铜鼎中添着香料,边道:“贫尼这样做,也是为尘芳施主积德祈福,更是为自己赎罪。” “同生极乐国?”胤禛望着墨画中的女子,喃喃自语道:“不知朕在堕入地狱之前,是否能先上极乐一趟。朕是真龙天子,建造了如此多的庙宇古刹,打造了数不净的菩萨金身,想必佛主能网开一面,让朕看上你一眼。” “佛经有云:人有六道轮回,万物苍生,皆有因果。”妙音双眼盯着那明黄的背影,冷涩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你是在诅咒朕吗?”胤禛转过身,面不改色道:“朕若真怕因果报应,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了。你出言不逊,难道不怕朕杀了你吗?” “出世之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皇上若真要杀贫尼,贫尼早已不知死了几回。皇上不杀贫尼,只是想留着贫尼听您倾吐心事罢了。”妙音哼道:“果然高处不胜寒,皇上孤家寡人,真是个寂寞的人!” “滚!”胤禛当即阴沉下脸,手指着门外暴喝道:“给朕滚出去!” “贫尼告退。”妙音和掌退下,走到佛堂门口,又突然回首冷笑道:“皇上,您如今除了这身龙袍,已是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胤禛一怔,随即望着墨画上的少女,纳纳道:“潇儿,朕唯一失去的,便只有你罢了。其他所谓的骨肉亲情,朕根本从来不曾得到过,又何来失去之痛呢?” 香雾缭绕,春梦沉酣,胤禛倚着藤凳恍惚睡去。梦中循着一路赛火的红花,悠悠荡荡地来到一处朱栏白玉,绿树清溪,人迹罕至之地。彩虹高悬,云鹤嘶鸣,漫天飘舞着五色花瓣,鼻间充斥着异草芬芳。突然他面前瑕光一闪,只见一位仙子迎空飞来,荷粉蹁跹,羽衣飘舞,面若春花,出俗脱尘。 “凌潇——”胤禛不禁身形一颤,伸出手唤道:“潇儿——” 凌潇轻身落到他面前,星目含泪道:“胤禛!真的是你吗?” “是我!”胤禛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哽咽道:“若这是一场梦,就让我永远都不要醒来。凌潇,我的潇儿!你可知我日思夜想的,便是这一刻的情形。能看到你的容颜,能触及到你的身体八五八书房,能将你这般的拥抱在怀,再也不让你离开我!” “你——做了皇帝?”凌潇打量着他的龙袍朝珠,颔首道:“你果然不负我所望,终成就了自己的千秋大业。 “我曾经答应你的一切,如今都做到了。”胤禛喜形于色道:“前几日,我到你坟前给你烧去的东西,你收到了吗?还喜欢吗?” “你是说这个吗?”凌潇退后一步,转了两圈问道:“不知我穿着可合身?” 望着她头戴朝冠,身着凤袍的模样,胤禛拍掌笑道:“合身,太合身了!你比这世间任何女子,都有资格穿这身衣服!你是我的皇后,是我雍正真正的皇后!” 抚摸着凤袍上的青凤瑞云,凌潇淡淡笑道:“皇后?原来所谓的母仪天下,也不过如此。胤禛,原来你所能给我的,也只是这身金褛衣罢了。” “潇儿!”胤禛上前拉住她,却感掌心炽痛,不禁松开手,诧异道:“你的手怎得这般火烫,莫不是生病了?” 凌潇抬起眼,神色痛苦,战栗道:“不是病了,而是这身凤袍,我——穿不了,我也承受不起!” “你——”胤禛面露疑惑,却见那明黄色的凤袍说话间自燃起火苗,瞬时便将凌潇包围在熊熊烈焰之中。 “凌潇!凌潇!”胤禛慌乱地欲冲过去扑救,双腿却似被牢牢禁锢在原地,无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 “胤禛,救我!”凌潇匍匐在大火中,凄厉地喊道:“我好痛,我的身子好痛啊!救救我!救救我!” “天啊!”胤禛心如刀割,热泪纵横地仰天喊道:“朕是皇帝,是天子!朕命令你熄灭了这大火!朕命令你!朕求你了——” “胤禛——胤禛——”凌潇在火中奄奄一息,喃喃道:“你终究还是负了我——纵然如今你已是九五至尊,你——终究还是会负了我——” “不——”胤禛跪下身,血红的眼绝望地看着凌潇被大火吞噬待尽,成为一具狰狞的骷髅,最后化作一缕青烟,吹散在空中。“不——这不是朕要的梦,这不是朕要的结局,不——” 听着佛堂内传来的哭泣惊呼声,在外间守候的太监及宫女们忙闻讯闯了进去,随后又传出一阵凌乱的器皿破碎以及嘈杂的呵斥声。站在暗处的妙音,嘴角噙着冷笑,径自走出了纷乱的院落。 沿着一路的佛海壁画缓步而行,来到一处八角井旁,妙音垂首望着井中自己的倒影,低声道:“这焚香果然有效。胤禛!你的噩梦至此开启。从今后,你一切的罪孽,便在睡梦中遭到惩罚吧。”说罢,便自怀中掏出了个锦盒,信手投入了井中。 平静的井内激荡起层层波漾,扭曲了水面中那张清秀的娇颜。妙音闭上眼,泪水潸然而下,喃喃道:“格格,绵凝死了。在她向朱氏索取蛊毒的那一刻,那个心存善念的绵凝便已经死了!对不起,格格!如若知道那日之后,便是与您的永诀,绵凝绝对不会拒绝您的要求,绝对不会!” “走!与我回去!”尘芳一路风尘地走进佛堂,攥起绵凝的胳膊便道:“离开这里吧!你是拿不到解药的!” “不!奴婢不走!”绵凝倔犟地摇头道:“奴婢会抄完这些经书的!奴婢可以!” 望着桌案上堆叠成册的手稿,尘芳不觉心酸道:“绵凝,即便雍王爷给了你解药,也是于事无补的。一颗药丸挽回不了胤禟的心,也改变不了他与我的命运!你又何必在这里虚耗光阴,任人肆意侮辱呢?”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一切都是奴婢自作聪明!”绵凝红着眼,哽咽道:“格格!反正奴婢是贱命一条,不值得您这般操心费神。您全当奴婢死了,不要再管了!” “你——”尘芳闻言岔了气,止不住一阵咳嗽。 见尘芳面色发青,绵凝慌忙将她搀扶坐下,轻拍着她的背关切道:“格格,您没事吧?奴婢给您倒杯水吧!” “绵凝!”尘芳疲倦地唤住她道:“你——还记得自己的本名吗?” 绵凝一愣,随即道:“自从格格为奴婢赎身后,奴婢改名换姓已有十数载。虽如此,却也不曾忘记过往的种种辛苦,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名。奴婢原名唤做——珍珠。” “珍珠!多美的名字啊!若非怕你执往于过去,我是不会为你改了这名字的。”尘芳面露微笑,柔声道:“记得我给你讲过关于珍珠的那个故事吗?蚌的身体里有了伤口,砂砾趁机牢固地嵌入伤口内,日夜折磨着蚌。蚌无可奈何下,只得分泌出一种特别的物质,来包裹砂砾。当蚌的伤口愈合之际,同时也获得了一粒光洁圆润,晶莹剔透的珍珠。” “奴婢记得。”绵凝跪到尘芳脚下,仰目含泪道:“格格的每一言,每一行,绵凝都不曾忘记!” “绵凝,你便是那颗久经磨难,雕琢精致的珍珠!”尘芳梳理着她的一头乌发,沙哑道:“你是我的绵凝丫头,是我耗尽心血培育出来的明珠啊!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的绵凝可是这世间最善良美好的女子!” “格格——”绵凝扑到尘芳怀中嚎啕大哭,“对不起!格格!奴婢让您受苦了!奴婢对不住您!” “错不在你,只怪我当初太过自私,不曾断然阻止你与雍亲王的接触。”尘芳苦笑了声,叹道:“作茧自缚,真是我最好的写照。如今我已无力力挽狂澜,只希望你与剑柔能平安无事。绵凝,随我回府去吧!我不能一错再错,枉送了你的一生!” 绵凝抽泣着抬起脸,望着尘芳充满希翼的双眼,咬牙用力摇了摇头,坚定道:“奴婢不走!奴婢要赎罪!奴婢的绵薄之力,也能成为扎入敌人心头的一根针芒!” 荒山凄清,钟鼓轰鸣。唉悲莫罄,前尘似梦。 “南无阿弥陀佛!”妙音回过神擦着泪,闭目合掌念道:“秀发落净,皈依我佛。佛曰,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胤禛,妙音罪孽深重,便陪着你一起,在这人间炼狱中慢慢煎熬吧!” 西宁 雍正三年,春。 西宁位于青海东部,黄河支流湟水上游,四面环山,三川会聚。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这日时值惊蛰,细雨霏霏,水墨入画,山峦重叠,宝塔凌空。 北山斗母殿前,一位青衣男子站在朦胧烟雨中,遥望着对面淡墨渲染、形隐神存的山色。但见他身形瘦削,孤单影支,仿佛是徘徊在苍茫人世的一抹游魂,历劫风霜,行无定所。良久,方听得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颓然转过身来,缓缓向停留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侍立在车旁的崔廷克见状,忙跑过来撑起油伞道:“爷,您赶快上车去更换件衣服吧!免得着凉感染了风寒。” “小崔子!”胤禟沙哑道:“你说,若福晋能看到眼前的这片景色,她会喜欢吗?” “奴才——”崔廷克一愣,哽咽道:“奴才愚钝,奴才不知——” “福晋一定会喜欢。” 第95章 胤禟颔首道:“梅儿素来便喜明山秀水,这番充满诗情画意的华夏风光,定能令她耳目一新。早知如此,从前我便该带着她和兰儿来西宁一趟——可如今,莫说是这里,便是曾经答应过的江南之游,都未曾履行——”说到此,他心中一痛,双眼不觉酸涩。 “爷——”崔廷克擦着眼角道:“雨势渐大,咱们回府去吧!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胤禟扬起脸,任由冰冷的稀雨,冲洗着热泪而下。他双眼模糊,喃喃自语道:“容若啊容若,当年你写下此诗时的心情,有比我更苦,更痛吗?生前你尚知亡妻对你情深义重,至死不渝,死后更能与她携手相对,冥合永远。而我与梅儿却是磨难重重,生不能同欢,死不能同寝。更不堪的是,我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似具行尸走肉般地在这世上颠沛流离!” “主子!”崔廷克猛地跪下,呜咽道:“我的好主子,您不能再这样了!您这几年来身体每况愈下,西宁又比不得京城,没有名医良药。若您自己再不保重悉养,恐怕便支持不住了啊!” “傻子!我没那么短命,也不会死得这般痛快!”胤禟拍着他的肩膀,淡然道:“死亡对于我来说,已太过奢侈!” 他心中明白,从京城到西宁,从繁华到贫瘠,从尊贵到卑贱,一切的折磨都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爷,其实奴才有些话,一直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崔廷克站起身,犹豫了下方道:“当初十爷一直劝您,息事宁人,忍辱负重,便可保一世平安。毕竟您是皇子龙孙,皇上即便再是严苛,也不会对您赶尽杀绝。可您为何这般顽固呢?主子啊,只要您对皇上和颜悦色,略加善言,一切的监视放逐不就都可以撤消了吗?” “和颜悦色?略加善言?”胤禟凄凉地笑道:“若是奴颜卑膝,便可换回梅儿的性命,若是曲意奉承,便能让时光倒流,我何止会对他和颜悦色,略加善言?便是让我研磨脱靴,匍匐卧马,我都会毫不犹豫!” “爷!可是福晋死了!她已经死了啊!”崔廷克攥住胤禟的衣角,哀求道:“您难道全不为自己打算了吗?奴才不是怕吃苦,奴才只是不忍看着您这般消沉颓废,只是不忍看着您遭人践踏侮辱啊!您是我的主子,是奴才高高在上,尊贵骄傲的九皇子啊!” “九皇子?”胤禟踉跄地退后两步,环顾着漫天细雨叹道:“不是了,早已不是了!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梅儿!对不起皇阿玛!对不起额娘!也对不起胤礻我和十四!” “不——您是个好主子!”崔廷克慌忙扶住他摇曳的身子,哭道:“在奴才心里,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好主子?”胤禟眼色冷冽,厉声道:“我是个好主子,却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好男人!连自己的妻女都不能保全,连自己的心都会被蒙蔽,我此生过得好窝囊!真得好窝囊啊!” “主子!”崔廷克瞥见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忙道:“小心隔墙有耳啊!” 胤禟冷哼了声,随即向着悬崖峭壁大喊道:“皇帝又如何——在我眼里,只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猪狗不如——” 空谷回音,绵绵不绝。 胤禟长舒了口气,对着面色发白的崔廷克微微笑道:“回去吧!想来不出几日,圣旨又要临门了!” 日照西斜,西宁东城一条湿漉的胡同内,空荡清冷,只有家酒铺外高悬的旗帜,在风中轻轻摆动,隐隐听到些瑟瑟之声。突然轰的一声,有一处人家的大门打开,随即传来捉贼的呼唤声,打破了这萎靡的沉寂。 “捉贼啊!捉贼啊!”一位金发碧目的传教士,追着前面发足狂奔的乞丐喊道:“你给我站住!你把东西还我啊!” 那乞丐紧捧着怀中的包裹,在曲折的胡同中东躲西窜,传教士一时竟也奈何不得。闻讯探出头来的百姓,看见这场景,竟无一人出面来拦阻,令得乞丐畅通无阻的跑出了胡同。 “这下完了!”传教士望着面前霍然熙攘的人群,捧头哀嚎道:“为什么无论在哪个时代,见义勇为的人都不多呢!人心冷漠啊!人心冷漠啊!” 正在传教士捶胸顿足之时,忽听得有人在前面喊道:“抓住贼了!抓住贼了!”喜得他忙不迭地冲过去,兴高采烈地问道:“贼在哪里?我的东西呢!” 见那乞丐正被人强按在车轱辘旁呻吟,而自己包裹内的东西已散落一地,传教士气得噼里啪啦道:“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还做偷鸡摸狗之事!他妈的——噢,上帝原谅我又骂脏话了!” 上前踢了乞丐两脚解气后,传教士方蹲下身收理包裹,口中仍碎碎有词。 “东西没少吧?”背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在点呢!”传教士边背身捡着东西,边道:“可千万别丢了啊!人命关天啊!” “你不是一直在天津传教吗?怎会在此出现呢?” 传教士身形一顿,转即回头诧异道:“是你——” “穆景远,你究竟为了何事才会不远万里,来到这边陲小城?”胤禟走过来,神情狐疑道:“西宁民风淳朴,百姓都信仰回教,可不是个适合传外教获取利益的地方。” 穆景远冷哼了声,继续低头整理,半晌面色不善地跳起来问那乞丐道:“我的圣经呢?我包裹里的圣经呢!” 崔廷克略一施力,那被压制的乞丐痛得哇哇乱喊道:“什么经不经的!东西都在这里,我可没藏起来啊!” 见那乞丐不似说谎,穆景远搔着一头金发,龇牙咧嘴道:“圣经啊!我的圣经啊!在那里啊!快现形啊!” “一本经书而已,丢了也罢。”胤禟冷笑道:“你们这些个传教士,在京城不是广发圣经吗?怎么到了西宁这个穷乡僻壤,反倒吝啬起来了?” 穆景远不为所动,仍埋头苦寻。一旁的崔廷克则指着身下的乞丐道:“爷,这贼子怎么惩办啊?” “在洋人面前,把咱们大清国的颜面都丢尽了!”胤禟厌恶地皱起眉,冷涩道:“先剁了他的手指,再交给官府查办吧!” “饶命啊!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才偷人钱物的!”乞丐哀求道:“这位大爷饶命啊!小人家里尚有六旬老母!她还等着小人买米回去下锅呢!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胤禟充耳不闻,使了个眼色,崔廷克当即便拔出靴中的匕首,向乞丐撑在地上的手指砍去—— “等等——”穆景远眼中一亮,自乞丐和车轱辘间的夹隙中抽出一本半旧的圣经,不住掸着书上的灰尘,笑道:“好了,好了!找到了!既然东西没丢,就放了这家伙吧!看来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不行!”胤禟断然拒绝道:“谁知他是否是在诓人!偷了就是偷了!错了就是错了!不能饶恕!” 穆景远深沉地望着胤禟,良久方叹息道:“你变了!变得尖酸刻薄,变得愤世嫉俗,变得冷漠无情了!我明白失去至爱的痛苦,可这并不能成为迷失本性的借口。这世间确实有许多不公道的事奇qisuu.书,也确实有许多因遭突变而冷漠寡情的人,可是你决不该是其中的那一个!” 胤禟心中一动,抬起眼正视着穆景远。 “我相信,你始终还是我认识得那个九皇子。因为你是尘芳最爱的男人,所以你绝不会是个随波逐流,放任自弃的普通庸俗男子!”穆景远自圣经内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道:“所以我来了。我来到西宁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送信。虽然出了点小意外,可机缘巧合,这封信却更快更直接地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胤禟接过书信,拧眉道:“谁会托你带信给我?不是有信差吗?” “我不知道啊!”穆景远眨着眼,神秘地笑道:“这封信平常人都看不懂,我想应该是天书吧!是一封来自天堂的书信!” 劳燕 风雨潇潇,黄花满地,画梁春尽,香尘陨落。 握箫的手颓然放下,胤禩无奈地将目光再次转向窗外。那抹艳红的身影已在雨中站立了二个时辰,纵是疾风骤雨也无法令她知难而退。 胤禩幽长地叹息了声,起身向房外走去。来到雨廊下,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不禁感慨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婷媛浑身打着哆嗦,疲惫地睁开眼笑道:“你终于愿意出来见我了。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看我受苦的!” “回去吧!你即便在这里站上三日三夜,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胤禩望着她惨白的面容,酸楚道:“休书上写得明白,你我夫妻恩断义决,至死不相往来。你何苦如此纠缠不清呢!” “我不管!我知道,你是被迫才写下这封休书的!是隆科多那老贼,见咱们大势已去,便趁机逼你就范休妻,以报复我外公当年对他的弹劾之仇。”婷媛举起手中早已被雨水沁湿的休书,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大力抛向空中。随后她舒了口气,惶然道:“这封休书,我决不承认!我,也决不会离开你!” 碎屑飞舞,若絮风起。胤禩目光一暗,垂下眼帘,摇头道:“隆科多没有逼我,休你确是我的本意。婷媛,咱们做了二十年多年的夫妻,难道还不够吗?我太累了,至此——你便放了我吧!” “放了你?”婷媛眼中一热,沙哑道:“胤禩!你是说——这二十年多年来,都是我自作多情,都是我在逼迫你吗?不——你撒谎!你是怕祸及于我,你是为了要赶走我,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是不是? 第96章 是不是?” “这是我的真心话,是我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心里话。如今我已被革职软禁,开除宗籍,既然已无翻身之日,便再也不用顾忌避讳。我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肺腑之言。”胤禩看着婷媛眼角的盈光,淡漠道:“娶你,只因你是安亲王的外孙女,宜妃的的侄女,系出名门,我不能拒绝。娶你,只因你在仁宪皇太后面前请旨赐婚,我不敢违旨。娶你,只因你对我步步紧逼,时时利诱,我无法抗拒。” “我明白,当初你娶我确是迫不得已。可是——可是我对你的好,你难道都忘了吗?”婷媛面露凄色,哀伤道:“我——从没负过你!” “你的确不曾负我。”胤禩握紧身后颤抖的手,瞥开眼道:“可你多疑擅妒,骄横跋扈,且身无所出,又不容妾室,令得府中子嗣单薄,先皇更是不喜厌见。” “你提这事伤我!你竟提这事伤我!”婷媛瞪大了泪目,摇首喃喃道:“你说我,不会提及子嗣之事的!你说过,绝不会提及此事的!” “不提并不代表不在意。”胤禩脚尖微动,冷涩道:“这二十多年来,我对你诸事皆都忍让,心中实有苦楚难言。如今你便全当成全于我,让我过几日安生清净的日子吧!” “我——”婷媛发绀的嘴唇微颤,冰冷的雨水灌入口中,令得舌寒齿凉发不声来。 “婷媛——”胤禩轻唤了声,猛然掀襟跪地,垂目无奈道:“求你成全我吧!” 婷媛踉跄地退后两步,捂着嘴哽咽道:“我便真得令你如此厌恶吗?你便真得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甩开我吗?”美丽的眼中闪过丝阴郁,她颔首咬牙切齿道:“我郭络罗氏也并非不知廉耻,摇尾乞怜之人。也罢,今日我便成全了你!” 胤禩身形一颤,待抬起头来,却已不见了婷媛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不祥之感。踌躇良久,正举棋不定时,忽听得后院人声喧杂,稍顷一个小太监便仓惶来报道:“八爷——出大事了!福晋——福晋她在房中浇了烈酒,要点火自焚呢!” 胤禩眼前一阵黑懵,忙扶住小太监急道:“快!快去阻拦她!” 菱花镜中倒映出一张清艳苍白的脸,婷媛抚着眼角的细纹,淡笑道:“果然是老了,不似从前那般百折不挠,如今经不起一点折腾,便想弃械投降了。” 房门外不住传来敲门及呼喊声,隐隐可闻及低声的哭泣。 “未想我郭络罗婷媛横行一世,临死竟还有人能为我落泪。”婷媛冷哼了声,摇首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胤禩,你骗得了旁人,却独独骗不了我。这数十年的夫妻,可不是白做的。但这又能如何呢?也许我的离去,对你来说,的确是种解脱。” 眼前幻影浮动,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两小无猜,青梅足马之时。当时的胤禩总是孤独地站在角落里,羡慕地望着其他皇子在一起读书玩耍。直至有一日,在表哥的怂恿下,自己上前拉起了他的手,带他走入了嬉戏的群列。那一刻,自己在他清冷的双眼中看见了感激的盈光,而滚热的泪水也霎时灼痛了自己高傲冰冷的心。 日照西斜,当望着他流连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尽头,自己仰目对着一脸沉思的胤禟道:“表哥,我想要他!” 胤禟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正色道:“要他?他是人,是大清的皇子,不是个玩偶。” “皇子又如何?我是安亲王的外孙女,有什么得不到的。”自己得意地颔首,淡笑道:“我要他,只要他一个。我要他,我要保护他一生一世!” “胤禩!我可怜的胤禩!为何命运对你这般残酷!”泪光闪动,婷媛喃喃叹道:“你的额娘身世低贱,自幼不能守护你;你的皇阿玛对你弃若鄙履,百般打压;你的兄弟更是狠心绝情,欲将你置于死地。对面这一切,我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尽折磨,身心憔悴!胤禩,我的心一直好痛,好痛啊!” 紧闭的房门被突然撞开,胤禩神色狼狈地冲了见来,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刺鼻酒味,心中暗惊,待看到坐在菱花镜前的婷媛,脚步不禁一顿,霍然愣在了原地。 只见婷媛一身珠冠朝服地端坐在暗处,朝冠上硕大的明珠在跳跃的烛光下,散发出幽森的萤光。艳丽的容颜被柔和的珠光笼罩着,洋溢着从所未见的温柔和谦顺。 胤禩恐惧地摇着头,伸出手颤声道:“我是诓你的!婷媛——休书我收回!适才我说的话也收回!咱们重新开始吧!婷媛——” “你看!”婷媛拿起身旁的烛台,笑道:“当年我便是穿着这身朝服,被抬进府门的。自那日起,我郭络罗婷媛生是你爱新觉罗家的人,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如今我要走,自然也是要穿着这身衣服才能离开的。” “婷媛——”胤禩正欲上前,却见她身形一动,手中的烛台微倾,一粒火星蹦出擦着她的衣角而过,慌忙又停下安抚道:“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 “其实出阁那日,我不该穿这身朝冠的。这是我额娘当年出嫁时穿过的,她传予我原只是想作个纪念,不想,却也将她一生的怨气都留给了我。”抚着衣角的褶皱,婷媛抬眼淡然道:“胤禩,我这生从未求过你,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既然我的棺寝灵位,已进不了皇陵宗庙。那便只求死后,能将我这身骨灰撒到白山天池之中,相信满族善良的天女们,会接纳我这个骄横奢靡的女儿回家的!” 胤禩双目赤红,热泪夺眶而下,他不住摇首哽咽道:“别离开我!我只是想保护你!在这世上,我——我只剩下你了!” “我也是。可惜——如今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婷媛迷朦的泪眼望着他,无限感慨道:“你累了,我也累了!是时候,我该去见我那苦命的额娘了!” “不——”胤禩绝望地呼喊着,眼前轰然燃起一团烈焰,强烈的热气将他逼退到数丈外。 “婷媛是个美丽耀眼的女子,她高傲自负,任性骄蛮。她是为了被荣宠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而你却是唯一能令她放下身段,百般讨好的人。这也许是种幸福,也许更是种负担。”胤禟曾对自己语重心长道:“可千万记得,你也是这世上——唯一能令她真正伤心痛苦的人!” 浓烟熏痛了他的眼,红焰烧灼着他的理智,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火海中沦陷,耳旁充斥着痛苦无助的呻吟。在混乱的呼喊声中,胤禩顷身向后倒去,闭目的那一霎,天地终也尘归于黑暗——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谁与同。” 皇权 “罪臣允禟奸巧阴险,自奉命出驻西宁后,仍不思悔改。纵容属人在西宁生事,殴打生员,私结党羽,并以西洋文字传递消息。此等僭妄非礼之徒,实应严加管教,以儆效尤。”年羹尧瞄了眼上坐的胤禛,见他仍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棋局不语,继续又道:“既然皇上将监视允禟之责,指派给了奴才,奴才自然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奴才现已将允禟及其家眷都监禁在西宁,等候皇上的发落!” 播弄着手中的棋子,胤禛淡淡道:“那用西洋文字传递的消息,可有破译?” “奴才曾对罪臣允禟软硬皆施,可他抵死不肯说出信中的内容。回京后,奴才特意去走访了专伺洋务的文书以及京城内的洋人,竟也无人能够破译。”年羹尧朗声道:“可见这‘塞思黑’是何等的处心积虑,揣奸把猾!” “皇阿玛,您可看仔细了!”与胤禛面坐对弈的弘历,突然指着棋盘开口道:“儿臣已将腹地这一片都包围了,您还要坐以待毙吗?” 胤禛微拧着眉,冥思良久方轻轻地放下一子,随后豁然笑道:“弘历,你终究还是年轻气盛啊!下棋最忌心躁,急功近利反而往往会事与愿违。” 弘历拍腿笑道:“以退为近,实而虚之,皇阿玛果然是个中高手,儿臣自愧不如!” 胤禛颔首,回过头对年羹尧笑道:“朕知道了。亮工一路兼程,实是辛苦了!过两日,朕还有重任会委派于你,今日你就不用在御前侍侯,回家去与妻小团聚吧。” 年羹尧忙叩首谢恩,又犹豫道:“皇上,罪臣允禟该如何处置呢?西宁山高路远,奴才恐怕夜长梦多,会横生枝节啊!” “弘历啊,你替朕拟份旨,命都统楚宗将允禟自西宁转监至保定,交由直隶总督李绂暂禁,观其行止。”胤禛疲惫地捏着鼻梁,又提醒道:“对了,并命直奉大夫胡什礼沿途协从。” “儿臣遵命。”弘历嘴角勾着淡不可及的笑意,取过笔墨拟旨。 年羹尧见圣旨以下,便跪安告辞。 弘历见他走出养心殿西暖阁,便打发了其余御前侍奉的太监宫女离去,关上门回身刚道:“皇阿玛——” 桌案上的棋盘被一扫而过,黑白棋子撒落一地,肆意滚走。胤禛拍案而起,阴沉着脸,厉声呵斥道:“年羹尧——年羹尧——” “这年羹尧植党营私,贪赃受贿,当年他在四川时,为一己之私而挪用军饷,若非九叔替他及时填补亏空,他早被皇爷爷撤职查办了。”弘历捡起棋盘放回原位,冷哼道:“如今他对九叔落井下石之举,实是为了掩盖当年的罪行。” “隆科多、年羹尧自恃功高、妄自尊大,公行不法、全无忌惮。这两人假公济私的奸佞所为,却毁了朕整整十年的布局啊!” 第97章 胤禛怒火中绕,咬牙切齿道:“朕这四年的苦心经营,皆付之一炬了!” “皇阿玛,既然八叔和九叔已无回缓的余地,那就到此作罢吧。”弘历面露忧色道:“儿臣恐怕,长此下去,皇室宗亲人人自危,怨声载道啊!” “一子错,满盘皆输。”胤禛苦笑,又拍着弘历的手道:“皇阿玛老了,处事不似从前那般缜密。看来是大限已近了!” 望着胤禛憔悴焦黄的病容,弘历心中一酸,跪下哽咽道:“不——皇阿玛正值壮年,只要悉心调养,必可直至耄耋。” “朕不怕死,只怕死不瞑目!”胤禛扶起他,语重心长道:“弘历啊,朕自知决非久寿之人,而你又太年轻,还没有足够的魄力,能去驾驭你那些精明强干的叔叔们。朕登基时,他们便目无法纪,敢群起滋事,虽被一时强权所制,终心怀不满。朕之所以对他们铁腕施压,革职削权,原是打算在朕百年归西后,你初登大统时,便可将你那些被贬迫的叔叔们皆还籍复职。到那时,他们一则会对你感恩待德,二则羽翼皆除,自然不能再忤逆作乱了!” “皇阿玛德的深思远虑,儿臣自然明白。”弘历红着眼,哑声道:“您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大清江山稳固,社稷安定。只是——只是民间流言日盛,恐会影响您的清誉啊!”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胤禛抬眼望着东墙之上,自己亲手所书的‘勤政亲贤’匾额,冷笑道:“所谓帝王,不仅是坐拥天下,富有四海,更是站在风口浪尖上,掌握日月乾坤之人。何谓善恶,孰是忠奸?利国者便是善,便是忠;祸国者便是恶,便是奸。无论世人如何道说,朕也决不动摇。” “皇阿玛所言,儿臣受教了。”弘历颔首,叹息道:“哀莫大过心死,只可惜了八叔和九叔!” “如今也只能指望你十四叔了,他生性豁达开朗,想来倒能熬过这段时日。”胤禛心中一紧,讪讪道:“至于你八叔和九叔,是朕逼得太紧了。‘阿其那’‘塞思黑’之名,的确是过分了,过分了!待过些时日,朕便下旨收回吧。” “皇阿玛既然派楚宗与胡什礼前去西宁,自然有心是要保护九叔的。”弘历忧虑道:“只是西宁乃年羹尧盘踞之地,儿臣恐他会胡作非为,暗中作梗。” “年羹尧?哼!‘塞思黑’之名,又岂是你当着朕的面可喊的!”胤禛眼中寒光闪烁,冷笑道:“弘历,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八叔和九叔是您的臣子,也唯有您可以将其改名,并直呼之。但这天下,除了皇阿玛您,谁都没有资格在您的面前,可以这般羞耻八叔和九叔。”弘历手握为拳,挑眉冷哼道:“无论是在庙堂殿宇之上,还是身陷囫囵牢狱之中,没有人——没有人可以蔑视爱新觉罗家的任何人!” “允禩、允禟再是不济,朕再是对他们严苛,可他们与朕一样,身上流着的是皇考的血。”胤禛摇首涩声道:“这一点,朕从未否认过。” “漠视皇权,虐待宗亲,不守臣道,意图不轨。”弘历拣起脚边的一颗棋子,丢进棋盒中,年轻清秀的脸上闪过丝厉色,恨声道:“隆科多——不可留!年羹尧——更该杀!” 酷日当空,暑热难奈,狭小简陋的房中,空徒四壁,阳光照在冰冷的石墙上,反射出耀目的光华。胤禟躺在窗旁的藤椅上,望着四围高墙,以及在院中行走的官兵,冷漠地瞥开脸去,深邃的凤目中涌起浓郁的忧色。 房门豁然而开,胡什礼一身花翎官服地走进来,望着胤禟道:“九爷,您有客人来探视。” 胤禟闭上双眼,不知闻否。当听到轻浅的脚步声在面前停下时,他方懒散地睁开眼,细瞅了下眼前之人,才倦怠道:“原来是你。当年你不是擅自离府出走了吗?今日来此的目的,难道是想看我这个阶下之囚,有多落魄凄凉吗?” “妾身见过九爷。”巧萱叩首请安后,对胡什礼道:“哥,可否让我与爷单独说会儿话。” 胡什礼面有难色,但见巧萱眼含乞怜,不禁叹道:“也罢,不过只给半盏茶的功夫。” 见胡什礼掩门而去,巧萱回身道:“其实半盏茶的功夫也不用,妾身只想对九爷说两句话而已。” 胤禟轻哼了声,继续闭目不语。 巧萱望着面前颓废虚弱的男子,心中酸楚道:“妾身当年并非擅自离府逃逸,而是福晋临终所托,命妾身前来保定定居。福晋让妾身在此等候九爷,她说终有一日,妾身可以再见到九爷您。”说罢,她将一物放入胤禟手中。 看着手中的五色宝石攒丝金镯,胤禟不禁心头一颤,抬眼沙哑道:“是梅儿的——” “今日是八月二十七,是九爷您的华诞之日。福晋让妾身在这一日,给九爷您贺寿道喜。并让妾身带两句话给您。”巧萱浅笑道:“妾身在此,已等候了足有七年之久,今日终可如愿以偿。” “两句话?”胤禟紧攥着掌中的金镯,苍白着脸问道:“什么——” “妾身虽不明白两句话的意思,却只字不差的记下了。”巧萱道:“福晋带给九爷您的第一句话是——信,收到了吗?” 胤禟顿时心潮汹涌,猛然坐起身,颤抖着嘴唇问道:“还有呢?后面那句呢?” 巧萱见胤禟双目陡然雪亮,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方定神道:“第二句话是——玉佛,还在吗?” 玉佛 空帐纹凤,闲屏掩彩,夕下孤灯,剪剪生寒。楚宗忙碌了一日,用过晚膳后方回到房中,刚推门进入,却见一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在为自己缝补衣裳。 剑柔放下针线,抬眼浅笑道:“回来了。瞧你才离家几日,竟变得如此邋遢。我已将那些替换下的衣裳裤子都浆洗好了。这件衣裳掉的扣子,我也补上了。” “你怎么来了?没带随从?”楚宗惊喜地走过去,端量着她道:“虽说保定离京城不远,但你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出行,终是危险。“ “我可没那么矜贵。我在家中估算时日,料想你这两日也该到保定了,便单骑快马赶了来。”剑柔搂着他的胳膊,娇嗔道:“你看,我不是毫发无损的站在你面前吗?” 楚宗随即也笑起来,待看到她发髻边簪着的白褶花,不禁笑容一僵,艰涩道:“你——已经知道了?” 剑柔颔首,淡笑道:“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死亡对九爷来说,其实是种快乐。如今他终于能摆脱人世间的痛苦,去地下与格格聚首了。这何尝不是件可喜之事呢?” “你竟有这般的思量,看来是我多虑了。”楚宗摇首叹道:“九爷的腹疾来势汹涌,我还不及请医救诊,他便撒手人寰了。不知明日消息传到京城,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看来我这渎职之罪,是无可推卸了。” “我看这官不做也罢。上面的皇帝不得民心,下面的官员也做得窝囊!”剑柔冷笑道:“对自家骨肉兄弟都能狠心绝义,你这个从一品的奴才自然也不在话下。他日回京,莫说是以渎职降罪,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楚宗虽知她言过其实,但当下也不好反驳,只讪讪道:“待回京后再做打算吧。你也累了,早些安歇吧。”说罢,便去铺床摊被。 望着他疲惫的背影,剑柔心中苦涩,不觉上前搂住他道:“这几日来,你定然也心力焦悴了吧?你也知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你——你别放在心上。” 楚宗缓缓转过身,执起她的脸叹道:“傻丫头,你是谁?我又是谁?若不明白你,还能与你做这些年的夫妻吗?” 剑柔泪目生痛,抽泣着握住楚宗的手道:“其实我今日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能亲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楚宗狐疑道:“有什么事,你不能等到我回京后再说,非要眼巴巴得跑到保定来?” “只怕你也等不及了!”剑柔将楚宗的手挪到自己的腹部,沙哑道:“这个消息,你已等了整整十年,难道还要再拖延这一日吗?” 楚宗一愣,不敢置信地摇首道:“真的?我——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可是——可是大夫说——说我不可能有子嗣的!你——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说我——” 见他语无伦次的模样,剑柔用力按住他的手,笑道:“我不管大夫说什么,此刻我腹中却真切地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姓楚名宗,字汇海!” “孩子——”似有一股暖流传入手心,虎目中渐涌出热泪,楚宗哽咽道:“是真的!是真的!剑儿,谢谢你!我代楚氏的列祖列宗谢谢你!” “记得格格曾经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因果循环,生死相依。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九爷的暴毙而亡,以及这腹中孩子的突如其来,皆是因果所致。”剑柔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汇海,当年格格对你我的成全之恩是因,今日也该是我们报答其果的时候了!” 霍然收回自己的手,楚宗眼光凌厉地盯着剑柔,冷涩道:“你此话是何意?” “我知你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所以即便在格格和九爷身陷绝境,走投无路之时,我都不曾求你加予援手。”剑柔迎视他的目光,淡笑道:“如今,我只想用腹中这个鲜活的生命,与你交换——。” “交换什么?”楚宗撇开眼,哼道:“若是犯上作乱,违纪枉法之事,我可决不会应允。” “滋事体大,一条性命想来还是不足矣承当风险,那么便搭上我这一大一小两条身家性命吧。” 第98章 剑柔猛然跪下,杏目含悲道:“汇海,我求你!我以我母子两人的性命相求,求你将九爷的尸首给我吧!” “你疯了!”楚宗瞪大眼,诧异道:“你要个死人尸首做什么?” “九爷已被开除宗籍,他的棺柩是进不了皇陵的。难道你忍心让九爷和格格,至死都不能相守吗?千里孤坟,何处为家?”剑柔攥住楚宗的衣角,苦苦哀求道:“汇海,你就成全我吧!让我把九爷的尸首带走,将他火化坛封,同埋于格格的坟寝内。让他们这对苦命的夫妻,能在冥世相守,永不分离!” “你要的不是个普通罪臣的尸首,他是皇子龙孙,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即便他的棺柩不能进皇陵,他的牌位入不了祖庙,但回到京城,还是需验尸后方能钉棺下葬。这其中诸多环节,又岂是偷梁换柱可以蒙混过关的!”楚宗一把抓起剑柔,摇晃着她痛声喊道:“难道你想我死吗?难道你——你要我死吗?” “死又有何惧?你我十年的夫妻之情,抵却人世的百年光阴。”剑柔忍着胸口的郁闷,深沉地望着他,强颜笑道:“你放心,你若有事,我也决不会独活。待我产下一男半女,为你楚家留下这点血脉后,自然会随你而去!” 楚宗身形一顿,凝视着剑柔果决的双目,良久方将她揽入怀中苦笑道:“傻丫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你是我的剑儿,是我楚汇海的剑儿。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啊!” 江涛拍岸,渚清沙白,碧空长流,孤帆远影。剑柔站在江岸边,望着逐波而去的一叶扁舟,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难为你了。”穆景远走到她身旁,遥望两岸重山,舒展着双臂道:“好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你也早些回京城吧,免得楚大人挂念。” “这一路暗中相助,穆先生也实是辛苦了。”剑柔擦着眼角,问道:“不知您现在欲往何处?是回天津吗?” “也许吧!也许是回天津,也许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抑或许去趟蒙古,看望一下我那总是惹是生非的教女。”说及此,穆景远不禁愁眉深锁,低语道:“兰吟那丫头也不知怎样了?着实让人担心啊!” “穆先生!”剑柔咬着唇,犹豫地问道:“格格——格格真得死了吗?” “丫头,你果然长大了!”穆景远一愣,随即捏着她的脸颊笑道:“回去吧!楚大人还等着你和孩子一家团聚呢!你放心,我保证他与胡什礼此次可以涉嫌过关,性命无忧!” “穆景远!”见他言词闪烁,剑柔红着眼,提高嗓门道:“我是在问你,格格真得死了吗?亦如我们看到九爷那般的死了吗?” “董鄂尘芳的确死了。”穆景远收敛起笑意,按住剑柔的双肩,严肃道:“丫头,你的格格已经死了,但她却将她的灵魂留在了你的心里。努力去过自己的人生吧,她——永远会陪伴着你的!” “死了?”胤禛眼中流露出疑惑,抬眼问道:“真是因腹疾暴毙吗?让仵作验过尸了吗?” “皇上是说让一个担当仵作的贱民,给九哥验尸?”座下的胤祥眼中泛起水雾,冷笑道:“皇上是在怀疑九哥的死因吗?那么让臣弟告诉您,九哥是为何而死的。一个向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却按犯人之例,在酷暑季节被关押在密不透风的房间内,吃着粗糟难以下咽的食物,喝着肮脏不洁的水,他能不被折磨的病弱不支吗?九哥死得那日,正是他四十三岁的寿日!他才四十三岁啊!” 胤禛沉默不语,良久方道:“纵是如此,也需派人验尸证身后方能落葬。” “证身?”胤祥揉着眼,哼道:“难道确认了是九哥,皇上便能开恩将他迁入皇陵?” “你是在抱怨朕吗?”胤禛拧眉望着神情悲愤的胤祥,漠然道:“事出突然,实非朕之所愿,毕竟允禟也是朕的兄弟。”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皇上以悖逆之名将九哥治罪,但事到如今,可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呢?”胤祥红着眼,沙哑道:“没有,一切都是您的揣度而已!臣弟倒要问问,在皇上心中,真得还有兄弟情份可言吗?” “放肆!”胤禛怒呵着,指着养心殿的大门道:“你给朕滚出去!好好在家面壁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府门一步!” “这是九哥至死都攥在手中的,想来必是他的钟爱之物。因九哥仍是待罪之身,楚宗不敢擅自将此物下棺。求皇上,念在还剩下的那一点兄弟情份,让前去验尸证身之人isuu書网,将此物放入棺柩,陪同九哥一起落葬吧!”胤祥说罢,往御案上狠力一拍,负气离去。 胤禛望着御案上的赤金点翠玉佛,油然而生一股异样,他拿起玉佛左右端详,突然拇指用力一推,佛头赫然便掉了下来—— 夜凉若水,薄雾疏辰,胤禛站在御湖边,望着单鹤掠水而过,在湖面留下一道清淡的水纹。无数个夜晚,他辗转反侧,不敢入眠,只能独自在诺大的宫宇中徘徊,静待黎明的到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淡淡的苦涩回味于心,胤禛不禁闭目喃喃道:“就让朕难得糊涂一次吧!” “咚——” 刚刚恢复平静的湖面再次漾起圈圈漪涟,温润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后沉寂入了湖底。荷香清雅扑鼻,仿佛女子妩媚沁甜的声音渗入空气中,在耳边不住萦绕—— “四哥的玉佛,我一定会妥善收藏。日后看到这块玉佛,就会想起今日里,众家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和乐熔融的情景。”—— 泉州 雍正五年,三月。 时值初春,泉州东岸的崇武码头熙攘一片,驴鸣马嘶,夹杂着人声车声,络绎不绝。泉州与台湾隔海相望,是福建重要的出海港口之一,自然商贾云集,经贸繁荣。码头旁的‘崇武客栈’内,更是南来北往,客流不断,等候翻桌用膳之人奈不住饥饿,纷纷怨声载道。 “桃花!”客栈老板抹着额头的汗水,对自己的女儿道:“你去问问楼上靠窗的那位客人,可愿拼桌?下面实在是招呼不过来了!” “知道了,爹!”桃花甩着乌黑的长辫,轻快地跑上楼,见四座皆已客满,唯有靠窗的那桌独坐着一青衣男子,望海沉思,便走过去笑道:“这位老先生,您可愿意与人拼桌?” 那白发掺黑的男子转过脸来,桃花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矍俊美的脸,剑眉入鬓,凤目含威,尤其是他那双精亮的眸子扫过自己的脸时略一停留,桃花止不住胸口发热,双颊生晕,不觉低下头来。 “这位姑娘,在下有一事讨饶。”那男子起身施礼后,问道:“请问姑娘,这泉州只有这一处码头吗?” “先生想是初到泉州,不知此处的地况吧。泉州乃临海之滨,码头港口少说也不下六处,不过这崇武码头却是泉州最大的码头。”桃花再细瞄了眼对方,估摸他约四十岁左右,虽一身普通的青石布衣,却掩盖不住眉宇间所散发出的雍容高雅之气。 “不下六处?”青衣男子眼中浮现忧色,喃喃道:“难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先生是路过泉州,还是预备在此地常住?”桃花眨着双大眼,笑道:“咱们崇武客栈虽简陋,却极是干净整齐的。先生若要打尖,我与我爹说去,包管给您便宜些!” “有劳姑娘费心。在下来此是找人,若能找到尚好,若是找不到,想来便真要久住了。”青衣男子缓缓坐下,望着窗外人潮川流的码头,不觉叹息道:“茫茫人海,若要相逢,果真不易啊!” “先生要找谁?”桃花坐下来,问道:“我自幼在此长大,人头地面熟得很,说不定能帮上您!” “我要找之人,乃是在下的妻子。”青衣男子摇头道:“她与我约定,在泉州码头相见。不过来此已数日,却不曾见到她。不知这其中是否出了差错,也未可知。” “妻子?”桃花眼中一黯,随即又道:“难怪先生您要挑窗口这座位呢,此处望去,正可看清崇武码头的全貌。不过泉州的码头不止这崇武一处,想来先生要费些时日找寻了。不知先生的妻子容貌是何,我也可为先生留意打听一番。” 望着桃花天真浪漫的脸,青衣男子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以往种种温馨,双目渐生暖意,柔声道:“她——是这天下最美丽聪慧的女子。当她笑时,百花也会黯然失色,当她落泪时,日月都会暗自神伤。她冰雪聪明,却不持才自傲,她外表看似柔弱,其实内心坚强无比。旁人都道她是个散漫冷漠之人,其实只要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这世间最善良真挚的女子。如若不是因我之故,她便不会独自在外漂泊数年。她一生的磨难,皆为我而起,如若此次我不能找到她,想来也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天下真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吗?”桃花眼中一热,望着青衣男子颔首又道:“似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自然也只有这般的女子方能匹配得了的。”说罢,擦着眼角匆匆下了楼去。 胤禟漠然地看着那少女掩面而去,随即又望向窗外自语道:“泉州码头?我拼错了吗?难道真是拼错了吗?” 正当他心绪不宁,苦思不解时,突感手臂一沉,转脸却见一异国男童正拉扯着自己的衣袖问道:“叔叔,这里有空位,我能坐下吗?” 胤禟打量着面前的男童,一头干净清爽的黑发,身着套灰色纺布洋装,脚上的棕革皮鞋噌亮发光,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心中顿生喜爱,颔首道:“好啊,坐吧。” 第99章 “谢谢叔叔!”男童坐下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桌上的菜肴,止不住咽着口水。 见他馋涎欲滴的模样,胤禟浅笑着递过一支鸡腿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怎得一个人在外闲晃啊?” “家里人都唤我七少,您叫我小七吧!”男童接过鸡腿,脸颊双侧各现出个深邃的酒窝,笑嘻嘻道:“听说崇武客栈的面食好吃,我特意跑过来品尝,没想出门时竟忘了带银子,白跑一趟。” 胤禟闻言,便又将自己还未动筷的一碟子翡翠水晶包推到小七面前,见他吃香斯文,笑意更深道:“长得好生齐整!看你这身装束,想来不是大清的子民吧?” “谁说不是大清子民了!我的家的确不在这里,我的朋友和伙伴也皆是外国人。”小七嘟囔道:“但即便没剃发留辫,没穿长衫马褂,我虽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啊!我娘说了,只有黄河的水,才可以孕育出似我这般漂亮的黄皮肤和黑眼睛。” 胤禟一愣,随即抚摸着小七柔软的乌发,频频点头道:“好孩子,果然有血性。你的爹娘将你教导地很好,待你长大后,必能出人头地,创立一番大事业。” “叔叔,您给我吃鸡腿和包子,您也是个好人。”小七笑眯起眼,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 “你虽伶俐,毕竟涉世不深,今日幸而遇到我,若是碰到个心怀不轨之人,将你诓骗拐卖而去——”说到此,胤禟也自觉惊险道:“此刻你的爹娘必已察觉,岂不正焦急万分。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报个平安吧!” 小七想了想,拍着手起身道:“叔叔说得对,那我便告辞了。谢谢叔叔了!” 见小七离去,胤禟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不舍之情,又唯恐他再生枝节,不禁匆忙结了帐,尾随他而去。 穿街过巷,一路往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胤禟但感人潮越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原来竟是到了泉州天后宫前。只见青石盘龙,角脊凤尾,两侧石刻麒麟,浮雕仰莲连珠,整个天后宫布局错落有致,构筑精巧富丽。 “请妈祖娘娘保佑我儿子平安回家!” “妈祖娘娘保佑,保佑我此次出海风平浪静,一帆风顺!” “妈祖娘娘保佑,保佑我的孩子能够早些见到他的父亲!” 天后宫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的喃声祈福传入耳中,令胤禟心中闪过异样,他抬眼望着正殿中慈眉善目,金光耀眼的妈祖像,低声自语道:“妈祖?泉州妈祖?泉州码头?” 眼前矮小的身影闪过,不及细思,胤禟忙追了过去,待走出正殿,只见殿后的庭院中栽种着数株樱花,树姿洒脱,琼花云叠,清香溢鼻。 “娘!我回来了!”小七叫嚷着,向树下一粉衣女子跑去。 那女子一身淡粉色蝉翼薄纱洋裙,裙子褶皱处镶着白色镂空花边,黑发简单地盘了个团髻,用一朵紫罗兰的宝石发簪固定住,待她回首,面上遮着轻而薄的绢网,五官模糊,依稀不清。 见小七已安然回到母亲身边,胤禟微笑着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他顿然停下,疑惑地抚上胸口,感觉着自己急速加快的心跳。 女子的面纱飘然落地,一双含泪的美目深情地望着前方欣长消瘦的背影。 胤禟僵硬的回过身,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停滞,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的存在。春风吹抚,满树莹洁,落英如雪,漫天飞舞,花海中的两人凝视良久,热泪禁不住潸然而下。 屏息望着小七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胤禟泪目生痛,不觉缓缓蹲下身,激动地无语言表。 回望了眼自己的母亲,小七红着眼,手抚上胤禟的脸,呜咽道:“我在家本该排行第七,所以大伙儿都唤我七少。娘说,因为我的父亲,希望我能成为像贺腾叔叔——那样侠骨柔肠的铮铮铁汉,所以给我取名唤作弘腾,——我的全名是爱新觉罗弘腾。” 新生 海天交界处霞光万道,红日缓缓升起,空气中弥散着咸湿的潮气,白鸥不断在头顶盘旋嘶鸣,海浪拍击着船身,溅起雪花般的泡沫。 望见依偎在船栏上的身影,尘芳浅笑着走过去,将脸贴着那宽阔的背脊,低语道:“在想什么呢?” “在看日出。”胤禟转过身,将她揽入怀中沙哑道:“当真切地看到月落日升,我才敢确定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我的梦境。” 尘芳心中一痛,手抚着他的面颊哽咽道:“我知你这些年来受了许多的折磨,但如今已苦尽甘来,咱们至此再也不会分开了。” “若说折磨,又怎及得上我对你的伤害呢!”胤禟握住她的柔痍,红着眼道:“你可知当我满怀憧憬,依约去到泉州,却苦候你不至时,心里有多害怕吗?” 提及此事,尘芳不觉破涕而笑道:“傻子,那都要怨你当初没学好拼音!我明明在秘函上写着‘泉州妈祖’,偏生你拼成了‘泉州码头’!” “说到拼音,你倒是个未卜先知的,事事都掐算得这般精准。”胤禟呵呵笑了声,又道:“若非腾儿,你我不知还要延搁到何时才能相见。” 话音刚落,便听到甲板咚咚作响,却原来是弘腾卷着裤脚,赤足跑过来,手中晃荡着水桶,对两人笑道:“爹!娘!小七钓了尾大鱼,这就交给厨子做汤去!” 见弘腾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入了船舱,胤禟不觉浅笑道:“这孩子,我初见面时便觉亲切,当时还心泛疑惑,直到尾随着他找了你,这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腾儿这孩子,长得像我,除却那双像他额娘般漂亮的眼睛,他简直与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腾儿这孩子外表看似斯文,其实骨子里可调皮得很呢!他是个出了名的孩子王,专会指使手下的那帮孩子调皮捣蛋,和他阿玛一样会耍心眼用心计。”尘芳白了眼胤禟,又不觉感慨道:“但若非有他,我这些年也是熬不过来的。只可惜兰儿执意要留在土尔扈特,无缘见到她这个胞弟。” 胤禟收敛起笑意,拧眉问道:“当初你忍心弃我而去,可是因恨我入骨?我仍记得那夜你对我说的话,我——我真的不是你最爱的那个男人吗?” “若是无爱,又岂有恨?”尘芳依偎入胤禟怀中,叹道:“你我夫妻情深,我又岂不知你当时心智蒙蔽,身不由己。只因我去意已决,又恐你恢复记忆后愤然自尽,故而才说出那般绝情的话来。若非如此,又岂有今日的团聚?” “你这一去倒是潇洒,却不知这五年来,我度日如年,过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生不如死的日子。”胤禟手臂一紧,颤声道:“日日心痛,夜夜惊噩,至今提起都惶恐失措!” “百密一疏,朱氏的瘁然亡故,是我始料未及的,可怜让你受苦了!”尘芳望着胤禟发际间的鬓白,心酸道:“阿九,当时你我行同陌路,我又不愿委曲求全,苟且偷生。于是便孤注一掷,猜了一个谜——” “猜谜?”胤禟疑惑道:“是什么?” “在我跳下关隘昏迷的那段时日里,我猛然回忆起了一件事,当时虽然还懵懂不解,却隐约感到其中与你我千丝万缕的联系。”尘芳摊开胤禟的手,指尖划过其上纠结的掌纹,饱含深意道:“何为过去?何为未来?当我尝试之后,奇迹般地怀上腾儿时,便终于明白了前后的因果。所以我方才决定要离开你!” “我不懂,你当时明知身怀六甲,却为何要执意离开!”胤禟摇头道:“难道腾儿的存在,不值得你我共同分享这个上天赐予的惊喜吗?” “如同在黑暗中迷途的人,看到了启明星一般,腾儿的存在让我看到了希望,更让我看到了你我的未来。”尘芳仰起脸,含泪望着胤禟道:“历史的确不能改变,史书无论是增添或抹擦去一笔,都是不可奢求的。但历史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渺小若沧海一粟的我们固步自封,而是要鞭策我们为求生存不懈地去努力。” “历史?”胤禟耸着肩,带着丝无奈笑道:“史书上的爱新觉罗胤禟,定是个短命的落魄之人。” “史书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两笔墨迹,真正的历史却是我们用血泪在撰写的。富贵荣辱任由他人评述去,你——永远都是我的胤禟,我此生至爱的阿九!”尘芳垫起脚尖,轻啄了下胤禟的唇笑道:“我的王子,你可已准备好迎接新的挑战?” 胤禟俯视着她,嘴角荡漾起笑意道:“只要有你在,我无所畏惧!请问美丽的公主,这艘船将带我们驶向何方呢?” 尘芳迎风而立,双目奕奕有神,手指着前方大声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大海的另一端。那里有着广阔无际的原野,延绵百里的黄金海岸,那里没有大清的富裕繁荣,也没有我们熟悉的家人朋友。文明才刚刚踏足那片大陆,而那里将会是我们新生的开始,一切都是要依靠自己的双手重新创造!” “听起来还是个未曾开化的地方,但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买卖可做。”胤禟颔首笑道:“梅儿,你说了这许多,还没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国家啊!” “嗯,现在还没建国呢?该怎么称呼呢?”尘芳迟疑了下,突然拍掌笑道:“咱们姑且称她为‘美丽之国’吧!” “美丽之国?”胤禟喃语,回首望着船尾一望无垠的碧波汪洋,眼中不觉涌出热泪道:“我此生再也不能回到大清了,是吗?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吧。”尘芳握起胤禟的手,远眺东方哽咽道:“他日再回首,故国遥望无期。 第100章 但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不会忘记抚育了自己的故土乡水。终有一日,叶落归根。也许那需要等上数百年的光阴,也许那时我们已化作了灰骸,但是——我们一定能够回家的!一定可以!” 阳光铺洒在平静无波的池塘上,碎石小路旁开满了五色斑斓的野花,蜻蜓在草丛中飞掠而过,偶尔可听到鱼跃水面的扑腾声。 尘芳拉开流苏重垂的方格窗帘,望着躺在草坪上边晒太阳边闲聊的父子俩,不觉露出会心一笑。倾身坐到橡木桌前,她自抽屉内拿出一本崭新的泊金日记本,翻到了空白的首页。 “不知这手恢复了没有?”尘芳踌躇着拿起桌上的白鹅笔,沾了墨水后,慎重地在纸页上落下一笔,待见笔画端正,字迹清晰,方长舒了口气,继续提笔落书。 “我亲爱的孩子们: 当看到这本泊金所制的日记时,并不是为了炫耀财富与身份。的确面对自己的姓氏,你们有骄傲和自豪的权利,毕竟我们的家族曾统治了一个伟大的国家整整三百年之久,但一切的权利,终究会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掩埋和遗忘。我要让你们谨记的,并不是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所带来尊贵和荣耀,而是你们祖先那若黄金般灿烂珍贵的高尚品质。 这是个华丽的时代,在一代伟大帝王的统治下,将我们的国家推到了历史最繁荣的颠峰。这也是个可悲的时代,争权夺利,宫闱厮杀,将我们的家族伤害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出生在这个时代的爱新觉罗男儿们,更是若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一般,为历史谱下了一曲浓厚而雄壮的悲歌。他们聪慧机智,勇敢好强,但也顽固残忍,他们有着崇高的理想和伟大的抱负,却又被阴谋和斗争拉入了权利的漩涡而无法自拔。在他们高贵骄傲的面具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心酸和痛苦。为了皇位权利而两败俱伤的他们,更确切地说来,其实是为了生存不得不拼得你死我活。 当桌案上的笔墨干涸,历史的章节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漠然回首,岁月遗留给我们的,却是痛彻心扉的遗憾。所以我的孩子们,要牢牢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不要再让肮脏的沙砾,玷污了自己那似黄金般高洁的心灵。 也许心中的伤痛,连时光也无法平复,但我仍要感激上苍,将我带到了这个纷争的时代。因为遇到了胤禟,一切的困扰都迎刃而解,因为有了胤禟,一切的苦难都甘之如饴,因为是胤禟,所以一切都要感激。 一代代血脉传承,一世世生死相依,虽然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我们的命运却息息相关。我的孩子们,当你们从父辈手中接过这本日记时,便是到了你们该担负起捍卫家族荣誉和完成家族使命的时候。 现在我便要开始讲述关于我和胤禟的故事,其实故事的开始很简单平淡。我,爱新觉罗梅,出生在公元1982的中国沈阳,父亲是位殷实的商人,母亲则是小学教师,我曾有一个哥哥,唤作敏————” 缘起 庄园的大门打开,汽车在一条笔直而宽敞的碎石车道上奔驰,沿途林木翠郁,山溪潺流,走了约莫半英里左右,待下了坡,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赫然跃入眼帘。大理石的阶梯,歌德式的尖齿屋顶,法国的落地长窗户,以及大门上黄金镶边的龙形纹章,一切都昭示着庄园主人的富有与尊贵。 浩嘴里嚼的口香糖,听着耳机,等不及司机开门,便抢先推门跳下了车。 “波丽!”看见身材臃肿的管家走过来,浩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撒娇道:“波丽,我的波丽妈妈,我可想死你了!你知道吗,丹佛的食物太难吃了,我好怀念家里的烤羊排,熏肠,还有彼得大叔独家秘制的奶油蔬菜汤啊!” 波丽眼角的皱纹若扇般展开,她将浩的脸紧紧贴到自己丰满的胸前,呵呵笑道:“浩少爷,波丽也想你啊!您可是波丽从小看着长大的,您去丹佛念书这段日子,波丽心里难受得要死。若不是先生和太太阻止,波丽早就坐上飞机去找您了!” 浩涨红了脸,用力挣脱出波丽的怀抱,不住喘着气道:“波丽妈妈,您真该减肥了!您的份量足以压垮一头狮子了!” “浩!那是浩!是浩回来了!”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男孩高声叫喊着,随即便看到后面一对双胞胎女孩挥舞着双手,向着他冲刺而来。 “天啊!大姐把她那对恶魔姐妹花也带来了!”浩拍着脑门,拔腿便向大门跑去,嘴里还不停嚷嚷道:“波丽妈妈,我晚餐要烤羊排,熏肠!噢,千万别忘了奶油蔬菜汤!” 幽深的长廊两则,悬挂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浩在光亮若镜的地板上踱着舞步,不时对墙上的祖先们做着鬼脸。 “爱新觉罗浩!”威严沉稳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这样做,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浩身形一顿,僵笑着转过身,在对方锐利目光地注视下,低头羞愧道:“sorry,father!” “说中文!难道忘了在家必须说中文的规矩吗?”打量着浩一身破烂的牛仔衣裤,爱新觉罗拓磊皱起浓眉,不悦道:“看看你,穿得都是些什么垃圾啊!简直是丢人现眼!” 浩撇了撇嘴,不敢说话,脚尖则习惯性地踢着地面。 “你随我进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拓磊推开书房的大门,示意道:“别磨磨蹭蹭的,快进来!” 浩暗暗叫苦,扭扭捏捏地跟随着父亲走了进去。每次走入书房,他总会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是因为里面堆积若山的书本,也不是因为里面琳琅满目的奖杯,而是为了那充斥在房间内的庄严肃穆气氛。 拓磊坐到书桌前,瞥了眼浩苍白的脸,扶着眼镜淡淡道:“其实我小时候,也很怕进这间书房。在这屋子里,总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有时沉重地都令我无法顺畅呼吸。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那压力只是种畏惧,是对要担负起家族命运和承担家族责任的畏惧感而已。” 浩一愣,抬眼正视着父亲,方发觉父亲英俊自信的脸上,竟流露出疲倦惆怅之色,不禁奇怪地问道:“爸爸,是出了什么事吗?是公司的问题吗?” “公司一切都很好。”拓磊拿下眼镜,捏着鼻梁叹道:“浩,今天是你十八的生日。有一件生日礼物,我要给你!”说罢,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书册。 “我还以为会是把车钥匙呢!”浩失望道,当接过书册时顿感吃重,忙不迭用双手紧紧捧住,唏嘘道:“好沉啊!” “这是当年你祖父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我一直将它存放在书房的保险柜中,如今也到了该留给你的时候了。”拓磊起身,拍着浩的肩膀道:“今天你便坐在这里,好好读完它吧!” “在这里啊!”浩登时拉下脸,纳纳道:“不能换个地方吗?” “对,就在这里!”拓磊勾起嘴角,淡笑道:“当你读完它时,便明白自己的存在对爱新觉罗家来说,是多么的举足轻重!” 坐在窗台上,望着远处丛林密布,山谷蜿蜒的绮丽美景,浩叹息了声,将包装纸拆开,取出里面的泊金日记摊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翻了起来。 直到日落西山,他意犹未尽地翻到最后一页时,不禁诧异地瞪大了眼—— “亲爱的浩: 当你看到这本日记时,我和你却已是相隔百年光阴。 浩,谢谢你!因为是你,为我开启了命运之门,因为是你,让我踏足到了另一个时代,更因为是你,才让我与胤禟能在交错的时空中相遇。当在这个古老而沉闷的时代中,我一次次遭受了挫折和打击时,当面对历史和家族的预知,让我在爱恨交织中沉浮沦陷时,我对你曾产生过由衷的怨恨。然而直到此时此刻,我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浩,我爱你!亦如我爱兰吟,爱弘腾般地爱着你,因为你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对于命运的苦难和轮回的无奈,我曾是如此的憎恨厌恶,可如今方才了悟,原来苦难是为了让我得到至死不渝的完美爱情,轮回更是为了使我得到无限延续的生命。我才是那个被上苍一直在眷顾的幸运儿! 浩,我等着你!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东方古国,在你生命起源的故乡,我会静心等待着你的到来。浩,我等着你,在千禧年的那个夜晚,等着你将我推入既定的命运!浩,我等着你,等着你去完成我和胤禟的百年之约!” 1999年,12月,沈阳。 浩站在教室外,看着坐在里面的梅静静地翻着书本,周遭同学的喧哗吵闹,都无法影响到她专注于阅读的态度。整齐的刘海伏贴地盖在额头,更显得皮肤白皙透明,小巧的脸蛋则散发着淡淡的宁和气息,犹如夜昙睡莲般清雅恬静。 班主任带着浩走近教室,拍手示意安静道:“各位同学,这位罗浩同学是从美国来的交换生,自今日起,便在我们班上借读。希望同学们无论在学习和生活上,都能予罗浩同学帮助和支持。” 见梅好奇地抬眼望向自己,浩不禁灿烂地笑道:“大家好,我叫罗浩,今年十八岁,出生在美国旧金山。中国有句谚语,‘有缘千里来相会’,相信今后,我一定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的。当然大家以后的生活,也会发生些微小的改变,因为当我踏入这间教室时,历史就已开始发生了变化!” 见罗浩自我介绍后,还诙谐地眨了眨眼,引得女生们一阵唏嘘。梅不禁浅笑着垂下脸,继续看着自己手中的《纳兰诗集》——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第101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全文终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