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虽然小》 第1章 《这双手虽然小》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大新闻现场总是一片混乱,气氛紧张不安。 警察已经将那所平房团团包围,准备随时出击,电视台及报馆记者在一旁潜伏,蠢蠢欲动。 一个年轻、面貌娟秀的女子站在对面马路,手持麦克风作现场报道:“自今晨九时开始,该男子挟持前妻及一子一女作为人质,与警方对峙达六个小时,他有枪,并且不时殴打小孩,令警方十分紧张,谈判专家经已到场,正尝试进入现场,综合电视台记者彭嘉扬报道。” 摄影师刚想放下机器休息一会,平房内忽然传来卜卜枪声,身为记者,彭嘉扬自然敏捷机灵,立刻奔向平房,警察们一阵骚动,不顾一切破门而入。 轰隆一声,大门应声而倒。 他们大声吆喝:“警察,放下武器,警察!” 眼尖的嘉扬已经看到近大门处躺大小三具人体,她呵地一声叫出来。 一个女警拦住她,“小姐,请勿踏进现场,请实时退出。” 这时,冲上楼梯的警察颓然跑下来。 同伴问他:“有甚么发现?” “他已自杀。” 嘉扬一听,大为激动,不顾一切对牢麦克风就喊:“该男人闯入前妻住宅,扬言要叫她好看,结果枪杀一家三口。快廿一世纪了,在这文明西方社会,女性命运仍然坎坷,综合电视台彭嘉扬报道。” 她放下麦克风,浑身颤抖,目睹惨剧发生,?那间四条生命灰飞烟灭,年轻的她接受不来,她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把头埋在手中。 “嘉扬。” 她抬起头来,看到上司赫昔信。 他给她一杯热可可。 “好点没有?回去剪片子,立刻出下午新闻。” 嘉扬低声答:“是。” “汤会留守这8善后。” 嘉扬站起来,双膝仍然发软。 “嘉扬,一个优秀记者必须大胆、细心、冷静。” 嘉扬苦笑。 “而且做新闻,不能渗入私人观点,亦不应感情用事。” “是。” 赫昔信扬扬手,“你回去吧,稍后我会与你汇合。” 救护车疾驶而至,嘉扬听见有人说:“无生还者。” 焦土政策:我不能使你快乐,我不能拥有你,但是,我能扼杀你的生命。 回到新闻室,她为这段新闻加上总结:“这已是本年度本省第三宗|奇-_-书^_^网|虐杀妻儿案,此风不可长,政府应加强保护妇孺 ……” 赫昔信回来了。 “嘉扬,你观点太私人了。” “我报道的都是事实。” “小姐──” “被害人再三向警方表示受到前夫恐吓监视,警方并无予以保护。” “警方哪有这许多人力物力应付每宗家庭不和事件。” 嘉扬痛心疾首,“我为女性命运悲哀。” 谁知赫昔信忽然笑了。 “你笑甚么?” “别不高兴,嘉扬,你感情如些丰富,比较适合做一个小说家。” “这是褒是贬?” “这只是我私人意见,来,让我们开始工作。” 新闻片段播出后,案头电话铃大响。 赵香珠说:“陈群娣不是一个名字,一个档案,她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嘉扬,你听,”是哥哥嘉维,“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枪林弹雨,场面可怖,妈吓得惊哭,你几时下班慰母?” “还有点事,同妈说我无恙。” “请尽快回来。” 匆匆做妥手上工作,嘉扬驾车回家,双目通红的母亲站在门口等她。 嘉扬一手搂母亲肩膀。 彭太太哀求:“嘉扬,不要再做记者了。” 嘉维走出来说:“女孩子做些软性新闻岂不是更好。” “嘉扬,我真担惊受怕,上次在东区捉毒贩,我亲眼看见疑匪推开摄影机说要杀死你。” 回到客厅,一家人坐下。 嘉维的未婚妻周陶芳捧出下午茶及蛋糕,笑说:“小妹想做英雌。” 嘉扬回嘴:“那多好,你独个儿讨得妈妈欢心,珍珠玉石都是你的。” 陶芳只是笑嘻嘻。 彭太太犹有余悸,“从前,怕女儿嫁不出去,或是嫁不到好人家,现在,还得怕女儿太能干,走太远。” 嘉扬说:“我又没走到别的地方去。” “讲的是你堂姐嘉媛,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与猢狲作伴,大伯急得血压高。” 提到姐姐嘉媛,嘉扬心向往之,“她,我哪8学得了她,她得到史密夫松尼恩博物馆的生物奖学金,此刻在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 嘉维吸一口气,“甚么?” “前些时候她在《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图片真令人心折。” 彭太太说:“嘉媛她乱发纠结,看上去也同猿猴差不多呢。” 陶芳叹口气,“女儿志在四方,我就少了这份胆色,我只想婚后生两子两女管彭家四只小猴子已心满意足。” 彭太太转忧为喜,“这才是我要听的话。” 嘉扬捧咖啡,忽然出神,她累了。 “我去淋浴休息。” 她回房即倒在上。 一闭上眼便看到刚才发生的灭门惨剧,母子三口蜷缩倒卧在门边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三人分明已逃到门口,仍惨遭毒手,杀害他们的,正是原本应当保护他们的人。 那年轻母亲的身体压住子女,至死还想保护他们。 嘉扬用手揉双眼,深深叹息。 她累极入睡。 母亲敲门她才醒来,天色已暗。 “嘉扬,电话。” 嘉扬听过电话就说:“我马上来。” 彭太太急问:“你又去甚么地方?” 嘉扬笑,“跳舞。” 彭太太反而放心,可是嘴8仍然唠叨:“你是记者,应该知道,别喝不知名饮料,不要与陌生人搭讪……” 嘉扬已经抓过外套去得老远。 一个妇女权益组织的会员在电视台等她。 她赶到新闻室时听到那位女士大声说:“彭小姐或许会了解我的愤怒。” “她来了。”众人松口气。 嘉扬问:“甚么事?” 那位女士伸出手,“我叫赵香珠,我想为陈群娣申怨。” 嘉扬与她握手,“陈女士已不在人世。” 赵香珠说:“那么,责任就落在我们身上。” 同事们一听,立刻借故走开。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看,她有父母兄弟,有同学朋友,她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四年,我们希望她的悲剧可唤醒公众对妇女受虐的关注。” 嘉扬静静聆听。 赵香珠叹口气,“我不是妇解分子,我是执业律师,我只是想为弱者做一点事情。”她放下名片。 “我明白。” “下星期我们举办如何应付家庭暴力讲座,你可愿来参加?” “我会出现,还有,照片可以留给我用吗?” “欢迎采用。” 赵香珠告辞。 她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世上原应多几个好事之徒。 嘉扬做多一个特写,放在赫昔信桌子上。 那天她真筋疲力尽,反而睡不。 她与大哥聊天。 嘉维问:“你的冒险细胞遗传自何人?” “祖父吧,他少年时便独自飘洋过海,到马六甲学做生意。” “可是偏偏遗传给女孙,”嘉维笑搔头,“天地良心,我认为最舒服的地方是家8自己的,我一点不想东征西讨,明年结婚,打算与妈妈同住,在她老人家英明领导之下,实施开枝散叶。” 嘉扬微笑,“恭喜你。” “母亲的意思是,你或可|奇-_-书^_^网|找一份职。” 嘉扬忽然说:“嘉维,你说,虐待有几种?” 嘉维一怔,“你在讲甚么?” 嘉扬说下去:“父亲长期在东南亚照顾生意,置母亲不顾,一年才见三两次,可算精神虐待?” 嘉维低声喝止:“你说到甚么地方去了。” “母亲哑忍已有十年,亲友纷纷传说父亲另有女伴,为甚么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嘘,嘘。” 嘉扬把头枕在双臂上,“是因为她还算得上丰衣足食吧,我想好好研究这种现象,或许,将来可以写一本书。” “不早了,我明天得上班。” 第二天,新闻组开会,决定采用嘉扬的故事。 “相当煽动,可是有其观点。” “新闻新闻,三天之后,不再有人提起的叫新闻。” 一位同事忽然匆匆进来,“接到警方报告,北区山上发现弃车,车后尾厢中有昏迷印裔女性,身上有被殴打象,现已送院,车子属于她丈夫的父亲。” “嘉扬,你去做这单新闻。” 嘉扬立刻跑出去。 到了现场,刚来得及看到拖车将豪华房车拖走。 “伤者情况如何?” “已不治。” 嘉扬抬起头,凝神看灰紫色天空一会儿,吸进一口气,将案件冷静地报告出来。 “你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文明社会?错,事实胜于雄辩,这些惨剧仍没有答案。” 一连串报告造成回响,观众关注,收视率冒升,彭嘉扬不再是寂寂无闻小记者,她渐渐培养出个人风格。 第2章 连赫昔信都说:“在新闻淡季她也会做些特写,采访本市老太太,比较她们生活,谈谈她们喜与悲,回忆前半生得失,这些报告十分受欢迎。” 嘉扬会代表电视台送食物鲜花给超过百岁的老妇。 出乎意料之外,百岁人瑞大不乏人。 男同事问:“男人呢,男性没有同样待遇?” “男人?”嘉扬的口气像是从未听过有这类人种似的。 “是呀,男人也会悲伤,也会寂寞,也有委屈。” “啊,是吗。” “喂,世界大战时,男儿热血救国,舍身取义,你不知道有这件事?” 嘉扬用铅笔敲桌子,“嗯,男人。” 她再也没想到这一连串报告会引发她生活中转折点。 半年后一个下午,她自现场工作回来,一边放下采访器材,一边说:“豪宅区后巷发现女尸,浑身鲜血,无身分证明文件,使坊众大为震惊。” 嘉扬一时没有留意到新闻室8有外人。 直到一个人转过头来,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她。 嘉扬也向她行注目礼。 那女子约三十多岁,短发,肤色微褐像中亚细亚人,穿白衬衫及卡其裤,刚健婀娜,笑时有种妩媚,可是不笑时又略带威严。 彭嘉扬一时不信自己双眼。 她冲口而出:“你是珍伊娜。” 那位女士笑了:“你认识我?” 一边赫昔信说:“大名鼎鼎,谁人不知。” “大驾光临,不知有甚么事?” 珍伊娜指嘉扬说:“找你。” “找我?” 珍伊娜是美国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时时出现战区报道新闻,她是真正冒枪林弹雨,生命危险换取宝贵信息的名记者。 她伸出手与嘉扬一握,“我已离开美国广播公司及《标准视线》节目,现在担任独立制片,打算拍摄一系列半小时节目。” “啊。” “一共十三集,题目是今日世界妇女不公平待遇,彭嘉扬,我想聘请你担任助手。” 珍说话像发射连珠炮,嘉扬半晌才会过意来。 她立刻看赫昔信,她与综合电视台还有一年合约。 “且慢高兴,”老赫说:“你且听听珍的计画。” 珍把一只信封放到桌子上,“全在8头了,你慢慢看。”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你赶时间?” “我约了摄影师。” 她已经一阵风似离开新闻室。 赫昔信赞道:“魅力十足。” 嘉扬飘飘然,“看中了我,找我做助手。” “嘉扬,没那么大的头,莫戴那么大的帽。” 嘉扬笑道:“你总是打压我。” 她打开了那只大信封,先看到一张地图,用红线注明路程,每个站打一颗黄心。 “哗,这像是印第安纳钟斯博士的探险图。” “说得一点也不错。” “中国、日本、印度、泰国、约旦、苏丹……简直环游世界。” 赫昔信笑了,“为期半年,合同上注明经费以及酬劳有限,可是能叫你增阔视线。” “我不等钱用。” “嘉扬,珍去的都是穷乡僻壤,她不会挑大城市落脚。” 嘉扬有点怯意,“她为甚么挑中我?” “一则,是同道中人,她看过你这一年来的新闻稿,二则,新人价廉物美,三则,她欣赏你,再说,找个出生入死的助手,也不容易。” “我与综合的关系呢?” “可以弹性处理,我立即代你与上头商量。” “我愿听取你的忠告。” 赫昔信说:“千载难逢机会,同珍讲明,你有出书及借用图片权利,如无意外,这本册子将会引起国际若干注意。” 嘉扬欢呼一声。 “不过,我看你最好趁这空档进行体能训练。” 嘉扬说:“我一直有游泳打球。” “嘿。” “甚么?” “珍伊娜的著名战壕作风可不是草地网球。” “是。”嘉扬立刻向赫昔信敬一个礼。 赫昔信看她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你在我手下多久了?” “两年,多谢你做我导师。” “我何来资格做你老师。” “老赫,你怎么了。” “你一进综合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你精通中英法语,持名校政治科学及新闻系文凭,无家累,精力无穷,具备一切优秀条件……” 嘉扬大惑不解,“赞我?那是否意味『呵有毛有翼想飞出老巢了,不过,做得不好也别妄想回头,这8已经没你的事』。” 赫昔信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第2章 这刁钻活泼聪敏的女孩一进门便吸引住他,他已届中年,离过两次婚,嗜酒,薪水大部分用来付赡养费,在新闻界混了四分一世纪,精通所有门槛,却已丧失热情。 这个女孩的真纯像一道金光照入他霉腐积尘的心房,叫他自惭形秽,于是,他装出一副长辈模样,画清界线……不不,他老赫不是癞蛤蟆,他尚余一点点尊严。 今日,这女孩终于要飞出去了。 以后,除出威士忌加冰,已没有甚么再能引他笑。 他不舍得她。 他挽起绉绉的外套,“我出去一会儿。” “喂,才三点就开始喝?” 赫昔信问:“要不要一起来?” 嘉扬皱上眉头,“所有酒馆都有酸臭味,你们怎么会留恋那种地方?” 赫昔信不再理她,自顾自落寞地离去。 嘉扬把手头上工夫做完,坐下来细细读珍伊娜提供的合约。 她与律师朋友通过电话,将合同传真给她过目。 回复来了:“没问题,简单合理。” 综合的答复也下来:“可将彭嘉扬合约推迟六个月,当无薪假期论。” 一切都非常顺利。 嘉扬致电健身院:“听说你们那有攀石训练。” “是,九十度角直垂式悬崖,一定合你意。” “有空位否?” “周末全满,星期一至三中午有少许时间,请问你有甚么底子?” “我自幼习咏春。” “好极了,届时见。” 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过,还得找一个适当机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她先向大哥透露消息。 嘉维痛心疾首地顿足:“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 嘉扬莫名其妙,“我尚未堕落,你用辞不当。” “妈怎么会让你走。” 陶芳问:“还有无其它选择?” 嘉扬摊摊手,“她可以跟来。” “你心意已决?” “大哥大嫂,自我进新闻系头一日起,我就在期待这么一天,你说我心意如何?” 陶芳困惑,“我根本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走得那么远,做那么吃苦的事。” 嘉扬微笑,“我前生是一只隼。” 嘉维恐吓她:“妈的双眼会哭瞎。” “不会,有陶芳在,陶芳陪她看戏吃茶,陶芳,给你消息,妈妈有一只亨利云斯顿五卡拉钻戒,尽管问她要好了。” 陶芳没好气,“迟早都是我的,不用你。” “在地球一些地方,处处是疾病、饥荒、战乱,嘉扬,你不能去。” “大哥,有一把声音在呼召我,我无比驯服乐意追随她。” “有些国家还在贩卖妇女人口。” “对,我们就是要揭发这种黑幕。” 嘉维气结。 陶芳问:“你不做我俩的伴娘了?” “我一定赶回来。” “你在荒山野岭,天之涯海之角,怎么出席?” “爬也爬回来,好不好?” 陶芳仍然大惑不解,“嘉扬,你将如何洗头护肤?还有,食水药物是否随身携带,可找得到热水淋浴?” 嘉扬但笑不语。 “你真不担心?” 嘉维气说:“她是另类人种。” 嘉扬却答:“我武维扬。” “你自己同妈妈说吧。” 嘉扬且放下人事关系,去锻炼身体。 珍伊娜来取回合约,两人喝咖啡,她笑问:“你母亲知道没有?” 嘉扬苦笑,“赫昔信全告诉你了。” 珍点点头,“亚裔母女至亲。” “这又不比未婚怀孕,可是似乎更难启齿。” “我帮你,你可说赴美工作,她会好过点,然后,趁她不觉,愈走愈远。” 嘉扬感激不尽,“当初,你也那样办?” “不,我自幼丧母。” “呵。” “我是上一代的人,有上一代的故事。” 嘉扬笑嘻嘻地说:“你的确比我大三五岁。” 这样简单的赞美却叫珍高兴不已,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的工作,的确将自美国开始。” 嘉扬睁大双眼。 珍轻轻说:“如果你认为西方大国的妇女地位没有问题,你就大错特错。” 她这说法再正确没有。 “嘉扬,祝我们合作顺利。” 她们碰了碰咖啡杯子。 那天晚上,嘉扬同母亲说,需南下美国工作。 彭太太凝视女儿的圆脸,“去多久?” “六个月。” “妈跟去服侍你。” 嘉扬大惊,“怎么敢当。” “反正我也没甚么可做,帮你做饭熨衣服好了。” “我自己都会。” “你会甚么,每次被男同学欺侮都只会哭。” 时空扰乱了这位太太的思维,她回忆到七、八岁时的小嘉扬,不明白时间溜向何处。 第3章 “妈,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 “后来学了咏春,受洋童嘲弄,还他们一拳一腿,他们喊救命,我又得去见班主任。” “妈妈。” 彭太太叹口气,“而你父亲一直在东南亚兜转不返,晃眼你已大学毕业。” “妈,让我写一封信,叫他回来可好?” 彭太太笑,“真是孩子,你叫得动他?他若在这与我们长相厮守,谁负责庞大开销?他已答应回来替嘉维主婚。” 上次见到他,还是嘉扬行毕业礼那日,送她一辆平治小跑车与一条钻石网球手链,怕嘉维不高兴,又添多一架四驱兰芝路华,此刻门外停四部车子。 除了人不到,也甚么都做到了。 嘉扬说:“开头好象还有人追求你。” 彭太太却很清醒,“你指前几年还有人想打我主意。” 她咕咕笑。 嘉扬与母亲紧紧拥抱。 彭太太忽然用英语吟道:“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他娶妻,一个女儿是你的女儿直至一生。” “嘉维说婚后同你一起住。” “相见好,同住难,我叫他们出去组织小家庭。” 原来是以退为进。 接几天,他们在外头找房子。 陶芳相当挑剔,大的嫌旧、新的怨小,又讲究地段,说到底,不外是要求最贵最好的新房。 彭太太说:“那你得同你爸商量。” 嘉扬一一看在眼中不出声,规矩人家,又有能力,照顾媳妇是应该的,但是,将来彭嘉扬可不会问人家要一针一线。 彭先生一向慷慨,在电话另一头一口答应,并且叫相熟的房屋经纪同儿子联络。 陶芳心愿得偿,快活得像春天小鸟,又赶嘉维去看家具。 彭太太转头看女儿笑,“人家的女儿似雕通象牙,我的女儿却像番薯。” 嘉扬只是傻笑。 “嘉扬,留下来陪妈妈。” “妈妈,我去几个月即回来写书,天天在家执笔,不离你半步。” “又开期票。” 那天下午,珍伊娜的电话到了。 “嘉扬,出来,我介绍另外一位拍档给你认识。” “是摄影师吗?” “正是,我们在东区拉斐尔酒店等你。” 那地方乌烟瘴气,龙蛇混杂,是生人勿近地带,怎么会约在那,可是要试一试彭嘉扬胆色? 嘉扬第一时间赶到,推门进所谓酒店,只见数名褴褛的大汉转过头来看她。 在霉酸的空气,她看到几双昏黄多疑的眼睛,嘉扬冷静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间,有人叫她:“喂,你。” 嘉扬抬头,一向大胆的她也不禁心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高大魁梧的黑人,黝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他一副白牙。 他踏前一步,嘉扬本能地退后,表情一定出卖了她,因为那黑大汉忽然哈哈大笑,“你怕?” 嘉扬惊疑不定,正在这个时候,珍伊娜出现了,“嘉扬奇+shu$网收集整理,你见过摄影师麦可了?” 嘉扬瞠目结舌,嗄,他便是另一个拍档? 不禁暗暗叫苦,怎么会是个黑人! 不料那黑麦可比她还要震惊,立刻说:“甚么,这支那女是你助手?珍,你弄错了吧,她如何担此重任?” 哗,她没歧视他,他倒先看不起她,嘉扬气结,叉起腰,瞪圆了双眼。 “好好好,都给我坐下。” 嘉扬咕哝:“怎么挑这个地方?” 黑麦可对珍笑说:“下次,记得挑市中心最豪华的四季酒店见面喝茶。” 珍也笑说:“静一静。” 这时,有一个妖娆的女子走近,“找我?” 原来主角住在这。 “嘉扬,你来发问。” 这是一次测验。 那女子明显是华裔,十分年轻,但是憔悴沧桑,坐下来,叫杯啤酒,对瓶嘴便喝。 “有甚么话要说?” 她藐嘉扬,眼色倒有三分风情。 嘉扬只觉悲哀,她轻轻问:“可知自己祖籍何处?” 不料答案完整:“中国广东新会。” “叫甚么名字?” “妹妹。” “你几岁” “十九。” “育水准?” “中学。” “你可有职业?” “我日夜都做。” “做甚么?” 妹妹笑了,“但凡能换取一点利钱的都做,”仍不愿直言。 “父母呢?” “早就去世,亦无兄弟姐妹,孑然一人,无牵无挂。” “社会对你如何?” “我们是社会渣滓,社会欲去之而后快。” 说话极有文理,嘉扬为之恻然。 “结过婚否,可有子女?” “在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人。” “为甚么乐意穿高跟鞋窄衣裙?” 珍想说话,却被麦可阻止。 袖珍摄影机收在他的帽子,已经开动。 那女郎一怔,“好看呀。” “是社会压力?自称渣滓的不幸人还得依社会奇突的常规行事?” “老板要求打扮妖艳。” “社会可有打压你?” 妹妹侧头想一想,点起一支香烟,“一切是我自愿。” “是被迫自愿?” 珍终于开口:“嘉扬,问题太深奥。” 可是妹妹说:“不,我听得明白,但是我始终有选择,我可往快餐店领取最低工资,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有自由。” 第3章 嘉扬不语,忽然想到母亲,她也属自愿。 “让我看你的手臂。” 妹妹撂起手袖,不出所料,针孔累累。 “你是痛苦的吧。” “生为女子,与痛苦自然有不解之缘。” 嘉扬说:“我不明白这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叫妹妹的女子看这个粗眉大眼,双颊红粉绯绯的年轻记者笑了,“你是少数最 最幸运者。” 这时,珍伊娜叹口气,“好,到此为止。” 妹妹伸一个懒腰,“没我的事了?”站起来离去。 麦可向珍点点头。 珍说:“嘉扬只有你才问得出那样新鲜的问题,做得好。” “我还想问她如何流落异乡。” 珍说:“那反而就落俗套了。” 黑人在这时说:“让我们离开这可好?空气浑浊,我都不能呼吸。” 三人走出廉价酒店,在阳光下抖抖四肢,吁出一口气。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光猛阳光下看麦可,仍有余悸。 他外形并不似男士时装书上那种黑人模特儿,他一点也不英俊,一张厚嘴怪吓人, 嘉扬别转面孔。 麦可不去理她,自顾自走往停车场。 珍伊娜讶异,“你没说你不喜欢黑人。” “我的确没说过。” “我们这小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绝不允许有任何种族歧视。” “珍,我不是那样的人。” “麦可是宾夕维尼亚大学新闻及语文系学生,专攻摄影,副修葡文与西班牙文,行 内极有名气。” 嘉扬张大嘴,她孤陋寡闻,没想到这粗壮的黑人会是读书人。 上了车,珍才说:“等等,我去买香烟。” “你抽烟?” “不,请人抽,拉近距离。” 她一走开,麦可便转过头来看嘉扬笑,嘉扬这时发觉他的舌头都是褐黑色,头发 纠结,一团一团盘在头顶似发菜,怎么看怎么丑。 他忽然咧嘴,作势欲扑,“野人,非洲,吃你。”随即大笑起来。 自从知道他是大学生之后,嘉扬已不再恐惧,所有读书人都有包袱,怕人家说他不 似读书人,故此不敢为所欲为。 当下嘉扬瞪他一眼,“孔夫子有一句话,叫『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 一时失觉,不知你来头,你也不必怀恨在心。” 麦可一听孔夫子那样大石头压下来,顿时一呆,随即觉有理,态度软化,他伸出手 来,“那么,我们言归于好吧。” 他的手如蒲扇大,手背墨黑,手掌皮肤没有色素,是肉色,看上去怪异之极。 嘉扬只得与他握手。 珍伊娜回来了。 “开车。” 那天,彭太太送女儿两件礼物,打开盒子,是一只最新型星电话,地球五千万平 方里无远弗届,另外还有一只小小枕头,上面绣:与母亲联络,她会担心。 慈母之心,显露无遗。 嘉扬偷偷落下泪来。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礼物来,那是小小一只皮背囊,已相当残旧,但起码还能用三十 年,打开一看,全是各种各样旅途上最用得的成药,包括一瓶云南白药。 嘉扬感激不尽,他太有心思。 嘉维给她大叠小面额美金,收在一条腰带,好缚在身上。 他们都不说,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么地方。 “自己当心。” “记住嘉扬,我们四月五号结婚。” 嘉扬几乎想退缩。 可是年少气盛,她想出去看世界。 无论多艰巨也值得,正像当年进大学读政治,茫无头绪,参考上年试卷,不要说是 答案,连题目都看不懂。 她痛哭失声,抹干眼泪鼓起勇气苦读,四年后以一级荣誉毕业。 凡事起头难,这一退缩,到老也只能在端口级电视台上报道劫车案及交通意外。 第4章 一定要闯出去。 嘉扬握拳头,深深吸进一口气。 “每天打一通电话回来。” “一定。” 压力虽大,但嘉扬还是答应母亲。 打一通电话而已,有甚么难?唉,真正实践过的人才知道不容易。首先,要计准时 差,每次得定时,最好是母亲时间上午十时左右;第二,要匀得出时间做这件事,电话 需顺利接通,否则,又得再拨,渐渐变成极大负担,有大学同学一个月后放弃做不孝儿。 嘉扬决定先练习一下。 在体育器材店铺购买衣物时,看看手表,十时正,她打电话问候娘亲:“好吗?” “好甚么,”母亲没精打采,“父母早已辞世,兄弟远离,非常寂寞。” 嘉扬无言,这也是他们怕打电话的原因之一。 “我马上回来陪你。” “陶芳在学做百宝鸭,你也一起玩吧。” 嘉扬一听怕怕,皱上眉头,她一天吃五餐,从来不起油锅,对不起,她有事。 “我还是去找参考书吧。” 过两天,嘉扬便起程了。 第一站飞巴西里奥热内卢。 珍做先锋,她与麦可殿后。 赫昔信来送飞机,开头他相当风趣:“喂,同巴巴拉华德斯同级时切莫忘记我们小 电视台。” 后来有点不舍得,紧紧拥抱她,哽咽。 他一向对她有意思,只是没有勇气表示甚么,他有自知之明:前妻太多,喝得也太 多,故此美好的人与事看看也只得算数。 “再见。” 嘉扬与麦可都只有手提行李,那黑人可说只得一套替换衣裳,所有空位用来装载器 材。 他剃掉了头发,整齐得多,可是一双眼睛更显得铜铃大,嘉扬觉得此刻他又像古时 庙宇外的四大金刚。 多么怪异的小组:一个中东女性,一个华裔少女,加一个黑人,加一起谙五种言语, 可以行遍全世界了。 嘉扬闭目假寐,年轻的她无论在甚么地方都睡得。 黑人悄悄打量她。 他觉得这东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国装修艺术时期的小小象牙雕像:雪白精致的小面 孔、细细手脚,甚么都袖珍一点点大,不像真人。 可是她一支笔一张嘴可真厉害,目光尖锐,发问鲜活,所以非藉助她不可,况且, 他们此行,去亚洲站头极多。 麦可把手伸到嘉扬面孔附近,比较一下,他的手掌比她的脸还要大,真是可爱。 飞机抵目的地,大家的腿都有点酸软,起来活动。 一出飞机场,嘉扬的电话马上响起来。 是珍:“叫麦可租车到萨弗多路山打那大厦四○五室做访问。” 哗,立刻开工,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麦可转头说:“那是里奥最著名的整形医务所,你对手术矫形知道多少?” 嘉扬不出声,事先她已做过一些资料搜集,只怕用时不够。 她在街角买了一客刨冰,边吃边看风景。 黑麦可的葡萄牙文极是流利,干甚么都不吃亏。 他们走进医务所,珍伊娜容光焕发地迎出来,“我的拍档们来了。” 主任医生叫维多,上了年纪,相貌慈祥,不似一个坏人,他身边有两位拉丁美女, 一看就知道是示范人办,隆胸细腰长腿,媚眼高鼻尖下巴,没有缺憾的美看上去怪怪的。 介绍完毕,喝过咖啡,彭嘉扬轻轻问:“儿童饥饿,处处疾病,何为一张完美的面 孔对你们来说尚那么重要?” 原本讽刺极为强烈的一个尖锐问题因为被嘉扬压低了声音柔柔问来,倒变得同情心 十足。 那维多医生不徐不疾地回答:“爱美是人的天性,与贫富无关,每个月我都抽空到 贫民窟免费为儿童修补兔唇裂颚,他们也有权利爱美。” 这真是狡辩,嘉扬笑了。 医生借故退出,嘉扬访问那两个染金发美女。 “贵国对美的评价是『愈金发愈美丽』,可是拉丁美裔天然毛发是棕褐,为甚么?” 女郎们笑,拨一拨黄发,交叉玉腿,“时尚。” “时尚是对女性的一种社会压力?” “谁不爱美呢。”舔一舔红唇。 “各种矫形手术其实非常痛楚。”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皮抽脂有固定的危险存在。” “我们爱美。” 黑麦可微笑,这彭嘉扬是文明先进社会的书呆子,她怎么会明白。 “各位记者先生小姐,请你们到依柏尼玛沙滩去看看就会明白。” 珍伊娜笑说:“我们这就去实地视察。” 嘉扬并不觉累,亦不知晚上在何处下榻。 一行三人驾车去那著名的美女沙滩游览。 途中嘉扬取出星电话调校时间,拨到家中,来听电话的正是彭太太。 她一声“妈妈”,被前座的麦可听见,他侧一侧头,鼻子发酸。 嘉扬说了两句挂线,看见珍微微笑,便递电话给她,“你可要与母亲说话?” 珍轻轻说:“她已不在人世,那种电话尚未发明。” “哦。” “所以,”珍说下去:“趁听得到她声音,多说几句。” 嘉扬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们会取笑我。” 珍叹口气,“很多人以为若要办事有力便先得凉血。” 到了。 那是一个展览人体的沙滩,亦是年轻男女的社交场所,人山人海都只穿极小极小的 线装泳衣,尽可能把几乎百分之九十皮肤露于人前,昂视阔步。 嘉扬还是第一次来,她说:“闻名正如目见。” “是一个崇尚青春完美肉身的民族。” 麦可忽然说:“同中国人应该刚相反。” 嘉扬答:“华人风气亦在蜕变中。” 珍说:“精神生活贫乏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损失吧。” 三人小组一致公认。 他们把车驶往山上,从高处看下来,繁华都市边缘密密麻麻都是木屋,乡间贫民涌 往城市觅食,临屋愈搭愈多。 嘉扬站在风观景,感慨万千。 麦可替她拍照,“传真回去给母亲欣赏。” “谢谢你。” “我们下山去吧。” 珍这个组长带他们去饱餐一顿,回旅舍休息。 “小心财物。” “比那不勒斯或纽约更差?” 珍伸手拧嘉扬脸颊,“抱护照睡觉就是了。” 在柜登记时珍说:“旅途中有时得三人一房,先警告你,嘉扬,届时勿惊惶失 措。” “我明白。” 嘉扬先回房淋浴。 珍伊娜看她背影,同麦同说:“怎么样?” “太天真了,还似孩子。” “到了中国,得靠她掩饰身分办事。” 麦可不出声。 “怪惹人怜爱可是?” 麦可搔搔头,“见了她才发觉自己块头太大,手足笨钝,全无是处。” 珍笑了。 傍晚,麦可来敲门,“珍去访友,你可要观光?” 嘉扬求之不得,“带我去贫民窟。” “呃,不如去喝杯啤酒。” “那我自己去。” 麦可举手,“好好好。” 在车上他听耳机,嘉扬问:“哪种音乐?” 他把耳机递给她,嘉扬一听,认得是卜狄伦的声音:“你到过甚么地方我蓝眼之子, 你见识过甚么我亲爱的年轻人?”是一首悲怆的反战歌曲。 嘉扬点点头,“祖师爷歌声永远震撼,我们听这歌也十分贴切。” 麦可意外,“你也知道六十年代的他?” 嘉扬但笑不语。 接近目的地了,空气中洋溢一股酸臭异味。 一看就知道缺乏水电,人口太过挤拥,成年人失业,儿童失学。 泥径两边垃圾堆积如山,污水缓缓流过,衣衫褴褛的小孩赤足奔跑,但是抬头一看, 新月初上,这一片天空同样可以观星。 在一块略高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女孩玩耍。 嘉扬叫住她们。 “麦可,请担任翻译。” 八岁那个叫贝罗,九岁的名科拉,脸容秀美,都有咖啡色大眼睛。 嘉扬给她们糖吃,与她们聊天,“长大后有甚么志愿?” 贝罗答:“环球小姐。” 科拉的愿望比较谦卑:“我想做医生。” “那你得勤力读书。” 科拉说:“明年我或可以入学。” 贝罗看黑发的陌生人,“你呢,你想做甚么?” 嘉扬笑了,想一想,“我最希望把工作做好。” “你的工作是甚么?” “记者。” 贝罗神气活现地说:“当我成为环球小姐时你可以来采访我。” 嘉扬认真地答:“一定。” 回程中他们向小贩买微温的啤酒喝。 嘉扬发觉麦可的口袋插一本小书,看仔细封面,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除出肤色籍贯,习惯嗜好并没甚么不同。 嘉扬问:“你在甚么地方出生?” “非洲象牙海岸的奴隶营。” “喂!” “纽约皇后区。” 这还像点样子。 “是甚么令你参加这次工作?” 第4章 麦可看嘉扬的小面孔,“你先说。”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好机会。” “还有其它原因吧?” 第5章 黑人也聪明。 “能够为女性说几句话总是好事。” 麦可点点头。 “你呢?” “一个私人理由。”他不想公开。 嘉扬不想强人所难,支开话题,“你幼时有甚么愿望?” “篮球明星,收入上亿。” 嘉扬笑了。 回到旅舍,珍叫他们一起观看日间拍摄片段,小组讨论到深夜。 嘉扬如一块海绵般贪婪吸收珍与麦可的宝贵经验及意见,十分满足。 倒在上,才发觉已经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一瞌眼就熟睡。 之后,她发觉,小组每两天才睡一次是非常普通的事,反正她精力过剩,得其所哉。 第二天清晨她自动醒来,唤醒同伴,结伴去医务所,实地采访整容过程。 三个人都利用早上这一点宝贵时间梳洗,因为这一出门,又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旅舍。 嘉扬乌亮湿发叫麦可心中暗暗称奇,触鼻是一阵茉莉花香,他有点陶醉,一抬头看 到珍对牢他会心微笑,连忙别转面孔。 维多医生破例让他们把摄影机扛进手术室拍摄抽脂手术,当事人打算一了百了,在 一小时内抽出五十磅多余脂肪。 “她原本体重多少?” “将自一百六十迅速减至一百磅。” 记者们也穿上白袍口罩,眼看腊黄胶状脂肪一桶桶连血水被吸出,嘉扬胃部十分不 适。 但是医生看护却谈笑自若,扩音机播森巴音乐,这种奇+shu$网收集整理手术,他们每天大约做七 次。 嘉扬轻轻说声对不起,她退出医务所,到生间用冷水敷面。 维多医生的顾客陆续有来,有几名已经长得像芭比玩偶一样,但仍然不满,继续要 精益求精,也有男性顾客,静心看杂志等候。 麦可出来低声说:“蔚为奇观。” 嘉扬说:“匪夷所思。” 大家一起摇头。 晚上,他们应邀参加当地某富商宴会。 麦可换上租来的礼服,嘉扬眼前一亮,咦,像球星呢,人靠衣装。 女人比较占便宜,任何吊带裙都可以当晚装。 嘉扬与母亲通过电话才出门。 富商是矿场主人,豪华大厅中陈设大块紫晶矿石,香槟与鱼子酱供应不绝。 客人听到引擎轧轧,原来直升机降落在花园外的停机坪上。 喷泉、水晶灯,美轮美奂,但嘉扬毫不欣赏。 麦可问她:“怎么样,我蓝眼之子,你看到甚么?” 嘉扬答:“我看到极端不公平贫富悬殊现象,令人非常不舒服。” 麦可笑笑:“你已习惯社会福利制度及均富社会。” 宴会中有颇多华裔,叫嘉扬啧啧称奇,真是有土地便有华人。 珍走近他俩:“在絮絮说些甚么?” 嘉扬叹口气:“我读过一则报告:『西方先进社会妇女年耗百亿美金购买香水化妆 品』,这笔金钱可用来拯救第三世界全体贫童。” 珍点头,“愤怒的年轻人。” 麦可说:“看够了,该走啦。” “也好,回去计画明日行程。” 主人出来送客,吻别珍伊娜,送他们一份用小小丝绒袋装的礼物。 上了车,嘉扬将丝绒袋的东西抖出一看,发觉是一颗紫水晶,在灯光下闪闪生光。 珍笑:“留作纪念吧。” 他们工作至深夜,珍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离手,但精神很好。 她说:“明晨我北上圭亚那探访朋友,嘉扬,你可来可不来。” 嘉扬不由得皱起眉头,“我还以为去巴黎。” 珍忽然扳起面孔,“不,我们这次行程不包巴黎伦敦日内瓦。” “是是是,”嘉扬间接认错,“到圭亚那做甚么?” “我猜想你或者有兴趣去参观雨林。” 嘉扬冲口而出:“太好了。” 珍的笑容重现,“那么,早点休息。” “麦可,你也一起来?” “明日我需把底片整理妥当寄返纽约,恐怕要在墨西哥会合。” 嘉扬居然恍然若失。 第二天,嘉扬跟珍出发。 她们乘一辆小型引擎飞机,航程比想象中长,气流一开始便不稳定,嘉扬觉得辛苦。 珍安慰她:“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呀。” “有一个金发美女,在著名大学生物系毕业后便一头栽进热带雨林做研究,再也不 问世事。” 嘉扬微笑,这同彭嘉媛一样。 “匆匆十八年过去,她仍然孑然一人。” “但是,生活得毫不寂寞。” “你猜中了,对她来说,时光似凝住不动,她永远那样快活满足,每天追求新学 问。” “这故事十分动人。” “我们一会去探访维姬勃朗。” “还有其它故事吗?” “嗯,有一个人,自幼在白人家庭长大,那家人视他若己出,但是他一照镜子,就 知道父母另有其人。” 嘉扬抬起头,这是在说谁呢? “他敬爱养父母,功课优秀,又是体育健将,成年后努力追查出身,结果令他震 惊。” 是在说麦可吗?嘉扬不动声色。 “他自幼被领养是因为家庭悲剧,他生母遭到杀害,当时他只有一岁,无记忆。” 呵,嘉扬抬起头,这才是他想为受虐妇女做一点事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都是记者的宝藏。” “凶手至今仍在狱中服刑?” “凶手在逃。” 嘉扬震惊兼恻然。 “他一直惊惶,害怕自己也会得到暴力对待。” 可怜的黑麦可。 飞机到了。 研究所人员开车来接载他们,圭亚那是南美洲唯一英语国家,办事比较方便。 吉普车往丛林驶去,空气潮热,鸟啼不绝,嘉扬大为兴奋,雨林是地球生命之源, 亿万年来森林呼出的氧气形成大气层,万物赖以维生。 但是人人都知道雨林正在迅速消失,情况危殆。 珍说:“这不是我们今次题目,可置之不顾。” 荧幕中有金发女士迎出来。 嘉扬打量她,今日还说她是美女未免过誉,可是慢,她的笑容,她的自信,都俱 光芒,比起任何美女毫不逊色。 珍笑说:“我给你带来若干女性贴身生用品。” “感恩不尽。” “请带这小孩去参研你的实验室,我在此地休息一会儿。” 维姬笑说:“来,嘉扬,跟我走。” 问有否蛇虫鼠蚁出没根本多余,这原是它们的家乡。 没想到维姬的实验室在树顶。 “会不会爬树?” 她帮嘉扬缚上安全绳索。 “多高?”嘉扬抬起头,都看不到天空或树顶,脖子发酸。 “两百呎。” 哗,嘉扬脚都软了,双手颤抖,摔下来一定粉身碎骨。可是既然来了,怎能放弃大 好机会,入了宝山如何甘心空手回。 “我与你一起爬,放心,很安全,只有在树顶,才能看到雨林生物世界。” 嘉扬要求:“我同妈妈通个电话才上树。” 维姬肃然起敬,“请便。” 嘉扬掏出星电话,拨通,等候讯号。 “呵,”维姬赞叹,“这玩意儿真正先进方便。” 可是,彭太太不在家,嘉扬留言:“妈妈,想念你,我很好,勿念,明天再听你声 音。” 维姬笑:“还记得母亲在我们午餐袋留的便条吗:用功读书,妈妈爱你。” 嘉扬说:“每次离家,都有歉意。” “来,跟我往上爬,累了扬声。” “是。” 维姬这才答:“可是孩子们总会长大飞离旧巢。” 她身手敏捷一如猿猴,攀尼龙绳往上爬。 在都会中往上爬是令人作呕的一件事,在雨林中往上爬却令人精神爽利。 到了一百呎上空嘉扬已经浑身大汗,气喘如牛,维姬笑笑,扯动滑轮,上升的速度 顿时快起来。 空气中充满浓烈香气,嘉扬看到树干积聚的青苔上寄居硕大鲜艳的兰花,金色的 蜂鸟啜吻***,露水像钻石般闪烁。 阳光一道一道似锦缎般透过树林照射到她们身上,嘉扬要到这个时候才记得取出照 相机拍摄珍贵镜头。 终于到了树顶,嘉扬惊呼一声。 科学家已在大树顶上铺搭了一座整个篮球场那样大的网伞,维姬的同事在网上走来 走去如履平地。 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浓密雨林。 维姬说:“从前,雨林覆盖地球上百分之廿四土地,现在只剩百分之十二。” 嘉扬轻轻踏出一步,又一步,心情像初到游乐场的小孩。 “这像天堂!” 维姬笑了。 有两只小小猿猴飞一般在树顶追逐 维姬捧一只大瓶,瓶有数百只昆虫有待分类。 有人递上一杯咖啡给嘉扬,她饮罢躺在大网伞上欣赏白云。 嘉扬觉得心旷神怡,她没想到远离文明是这样轻松愉快,难怪嘉媛一去不返,乐不 思家。 维姬开启小小收音机,又一次刚好听到卜狄伦的名歌,敲敲敲天堂之门。 嘉扬跟哼了起来。 半晌,维姬叫她:“我们得下去了,将有雷雨。” “我不走。” 维姬又忍不住笑,过一会儿她说:“现在你与珍在一起?” 第6章 嘉扬一时没有会意,“我们是伙伴,我跟她学习。” “她仍然嗜酒?” “嗯,松弛神经嘛。” “劝她少喝一点。” 嘉扬唯唯诺诺。 “珍除了脾气急躁之外别无缺点,好好对她。” 嘉扬忽然明白了。 可是,她又不知如何辩白才好,非常尴尬,幸亏这时维姬抬起头,“乌云来了。” 她立刻带嘉扬下树,豆大雨点已经追打下来,衣履尽湿。 回到营地,嘉扬对维姬说:“认识你真是荣幸。” 珍迎上来,“怎么样,是一次令你没齿难忘的经验吧。” 嘉扬忙不迭点头。 维姬问珍:“你可会顺道经洪都拉斯?” “不包括在这次旅程之内。” 维姬叹口气,“台风来契之后哀鸿遍野,叫人辗转不安。” 珍轻轻说:“关上电视。” 大家都无奈地笑。 “有空再来看我。” 珍问:“下一站你又往何处?” “我们会到马来西亚。” 嘉扬心向往之。 她们终于分道扬镳。 珍同嘉扬说:“下一站,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晚上,陶芳打电话给她:“你在甚么地方?” “火星的星德莫斯。” 陶芳有她的好处,一点也不生气,“无论如何,听到你的声音就放心了,今日我去 试嫁衣。” “那多好。” “是象牙白缎子长袖有腰身的长裙,很简单素净,你一定喜欢。” “配钻冕最好看。” “伴娘礼服也不差……” 这时,珍向她招手。 “陶芳,我有事,改日再谈。” 珍奇问:“那是谁?” “我大哥的未婚妻。” “你有一个那样的嫂子?” 第5章 嘉扬眯眯笑,“正是。” 这时,嘉扬才觉得四肢百骸像要散开来似的,雨林之旅实在叫她太兴奋了。 那夜,她与珍同房。 半夜醒来,看到珍还对手提电脑在做功课,忙碌地联络有关机构。 她有一只银制扁酒瓶,不久便对嘴喝一口,却一直不醉,真好工夫。 头发枯燥,皮肤也需要护理,但是她都不再关心。 “珍?” “吵醒你?” “不,你也该休息了。” “你说得对。” 她熄了灯,和衣躺上,深深叹口气。 嘉扬冒昧地问:“为甚么离开美国广播公司?” “他们嫌我不够听话,没有一头金发,以及不假以辞色。” 呵,那么多条罪。 珍笑,“趁还走得动,不如出来闯闯。” “你去过战地,告诉我那情况。” “像传说中地狱,甚至更坏。” “啊,我希望世界和平。” 这时,嘉扬已听得均匀的鼻鼾声。 第二天一早她们乘飞机往墨西哥与美国边境接壤的蒂横娜。 麦可来接她们。 这次见他,已不觉他肤色黑鼻子大嘴唇厚,嘉扬热诚地迎上去说:“真想念你那优秀驾驶技术。” 珍在一边笑。 麦可拿出一块熏香,剥下一小块,交给珍,珍立刻藏到胸前,“嘉扬,你也照做。” 嘉扬知道必有原因,立刻放进胸袋,只闻到一股强烈刺鼻异香。 他们先到当地警局,警长出来见到他们,态度踌躇,似有反悔之意。 嘉扬侧耳细听。 “某美国电视台已经先你们来过,上头不满意消息外扬。” 麦可用宽大的肩膀遮住旁人视线,给了他一张信封,“我们是老朋友,哥谋士。” 那警长改变口风:“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吧。” 他带他们上车。 蒂横娜边壤设有许多美资工厂,商人贪工资廉,条例松,可赚多倍利润。 车子驶近沙漠边沿,警长指说:“这是民居,那边是工厂,年轻女士来回,必经此路。” 所谓民居,只是一列列铁皮屋,简陋得只比穴居好一点点。 嘉扬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两个月内,已是第二十三宗谋杀案,”珍问:“警方缉凶不力,有何解释?” 警长亦无奈,“警力不足,只得两部巡逻车。” 走近沙漠,闻到一阵奇异味道。 照说,沙漠是空旷地带,烈日曝晒,气味容易蒸发,可是这一股异味却非常浓烈,仍然集中在山路上,伴昏黄色仙人掌,驱之不散。 嘉扬忽然明白先头麦可给她的那块熏香要来何用,就是用来驱逐这股臭味。 嘉扬低头深呼吸,屏住气,跟警长巡视现场。 很奇怪,地上还剩下烂了一半的衣物、破鞋,甚至一蓬蓬头发,警方与亲人都未来清理现场。 “其中有七名无人认领,都是年轻女子。” 他们一行三人不出声。 “来,到警局来,给你们看照片。” 珍却说:“我们还想到厂方参观,雇主似乎有义务保护工人安全。” 嘉扬这时提了一个问题:“为甚么全体遇害者都是年轻女工?男人呢,男人除出在半途劫杀她们,还做些甚么?” 珍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警长哥谋士突然变色,过了片刻,才轻声答:“还有做无力破案的警察。” 珍松口气,看了嘉扬一眼。 嘉扬抹去眼角的泪水。 警长明白她是真心忿慨,而不是无端揶揄。 一步一惊心走完山路,若不是怀中熏香辟味,嘉扬怕她早已呕吐。 “晚上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全无照明设备。” 回转警局,哥谋士给他们看档案照片,他说得不错,全是妙龄女子,有些还戴十字架项链、化了妆,全有姓有名。 麦可正在翻阅另一本照片簿,嘉扬想看,被麦可阻止,他轻轻摇头。 往工厂途中,嘉扬问:“那块树脂似琥珀色香料叫甚么名字?全靠它救了我。” 珍回头答:“它产自印度,叫森沙拉,梵文轮回的意思。” “啊。” 美资的化工原料厂及球鞋厂负责人不愿接受访问,亦不肯让他们入内拍摄。 他们吃了闭门羹,连麦可都愤怒地在厂门口咒骂起来。 终于等到女工下班,他们尾随在后,由嘉扬恳求:“事情曝光,社会方会予以注意,情况可能改善,请为大局想。” 一个娇小的女工无奈地转过头来,“小奇+shu$网收集整理姐,请勿骚扰我们,我们需要工作,管工不允许我们说话。” 嘉扬说:“死人也不会说话。” 那女工流下眼泪,疾步而去。 他们只得回去整理材料。 嘉扬颓然答:“一无所得。” 珍却说:“不,我们甚有收获,我们不是来破案,我们只是来揭发此事,目的已经达到。” 几次三番淋浴,嘉扬还是疑心那股味道不去。 她捧电话与母亲说个不已,眼泪无缘无故流下双颊,终于挂线,双目已肿。 麦可说:“现代女子亦无可避免地愈走愈远,再也看不到家。” 珍问:“嘉扬你可听过爱米莉亚耳赫?” 麦可说:“睡一觉,醒来我们会抵达伦敦。” “咦,不是去约旦吗?” “约旦王胡辛驾崩,我们先留伦敦观察形势,再作联络。” “几时的事。” “适才在飞机场,一听到电视报告,珍建议立刻转换机票,还问你拿护照到柜办事,你得警惕一点。” “可怕的是,随时卖掉我还茫然不觉。” 麦可啼笑皆非。 “我有太多心事。” 麦可看她,“通常没有脑袋的女子都会那样说。” “换了是男人,他是专心思考,不拘小节,对不?” 珍懒洋洋搭嘴说:“当然,那还用讲,两个性别,两套标准,你试问他,将来他娶妻,可会让她工作。” 麦可答:“回到家,当然希望看到香喷喷食物在桌子上,孩子们可爱听话,妻子持家有方。” “听到没有?” 嘉扬骇笑。 珍笑,“到了公元三○○一年,他们的心态不变。” “喂,”黑麦可抗议,“一个人总能做梦吧。” 嘉扬昏昏睡去。 到了伦敦,第一件事,麦可陪嘉扬去看医生。 嘉扬一早取出信用卡自付费用,“全世界还是数美金最好。” 没想到麦可认同:“真的,跑过江湖,就知道连鳄鱼潭都收美金。” 医生检查过嘉扬,“疲劳、紧张、情绪低落,目前这份工作不适合你,长期下去会影响健康,其它则无碍。” 嘉扬吐吐舌头。 “我去补充物资,你可自由购物。” 说来说去还是歧视年轻女性,嘉扬微笑,“是,我想添一双四吋高跟鞋穿了上街躲在你身后随时尖叫。” 麦可无奈,“你需要休息。” “已经在飞机上睡过了。” 他们到网络咖啡座,嘉扬找到视像电话,拨电话到嘉维房间。 半晌,有人问:“谁?” 嘉扬认得是陶芳声音:“是我,快开启视像。” “嘉扬!”陶芳叫未婚夫,“嘉维,快来。” 他俩挤在小小荧幕前,嘉扬微笑,“妈妈呢,妈妈在甚么地方?”这具是他们用来情话绵绵的视像电话此刻派上用场。 陶芳说:“我立刻去叫妈妈。” 嘉维问:“你在甚么地方? 第7章 人好象瘦了。” “伦敦,”嘉扬微笑,“文明之都。” 嘉维放心,“只要你高兴就好。” 彭太太赶了来。“嘉扬--”她忽然哽咽。 “妈妈,是新发型吗,很适合你。” 母女闲聊几句,嘉扬依依不舍,这时麦可走过来,进入视像范围,彭太太看见,大吃一惊,“那大块头黑人是谁?” 嘉扬只得若无其事地说:“路人,不认识。” 终于话别,挂断电话,嘉扬自付款机取回信用卡。 麦可说:“你这个人真有趣。” 有进步,他不再说“你这个女人”如何如何,改说“你这个人”。 他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补给装备,在横街找到自动洗衣店,麦可脱下全身衣物只剩内衣裤连脏行李一起洗。 他俩一边阅报一边喝咖啡。 “看,”嘉扬说:“照规矩连诺亚王后都不准参加葬礼。” “这是他们伊斯兰规矩。” “因为是女人。” “是。” “美国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后不知如何接受这种习俗。” “这得问珍伊娜。” “珍?” “原名丽莎荷乐比的王后曾是珍的大学同学。”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详情。” 珍证实这是事实,“王后也是人,她少年时又不知有一日会成为王后,还不是同任何大学生一样吃饭跳舞打球读书。” “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的私人秘书对我一直很客气。” 那即表示已无直接对话,但,仍有旧情。 “新王与她合得来吗?” “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可否如期出发?” “局势并无多大改变,应无问题,我们时间紧凑,经费有限,只得依照原计画行事。” 嘉扬开始觉得这个特辑会影响珍事业得失,不禁替她担心。 为节省,所以起用嘉扬这个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后悔离开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语?” 麦可说:“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统。” 珍不语。 那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间酒店房间,嘉扬想念她白色小小寝室,洗手间设备齐全,她呼出一口气,睡了。 半夜,发觉珍独自坐窗前喝酒。 麦可打地铺,睡得似一条枕木。 嘉扬轻轻说:“维姬叫你少喝点。” “谁?”她没有回过头来。 “雨林维姬。” “嘉扬,你若想退出,我愿与你解除合约。” 嘉扬大吃一惊,“我说错甚么,做错甚么?我工作何处不力?” “是我不对,我不该找一个新人。” “新人没有工作经验如何会成为高手?当年你也有导师给你机会。” “赫昔信努力推荐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撑不住我会出声。” 珍嘘出一口气,“娇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现出怜爱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扬松弛下来。 麦可转一个身,“天亮了吗?” “还可以睡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人离开旅馆,柜服务员见到这两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扬只装作看不见,她拎起随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欢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飞机引擎声已觉害怕。 彭嘉扬你真的想做名记者吗?整日舟车劳顿,到了伦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馆或海德公园朝圣,长期只能生活在新闻中。 待完成这次工作后再作决定吧。 候机楼有人听音乐,嘉扬噫一声,怎么又是卜狄伦,只听得他小公鸡般凄惶的声音唱:“感觉如何,孑然一人,无家可归,像一块滚石?” 麦可已经苦笑。嘉扬本来想说:不如来我家度假,略过温暖生活,一想,哪过得了母亲那关,千万不要假客气。 她问珍:“你可有疲倦的时候?” 珍无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样累。” 嘉扬从来没到过中东,极幼时阅《儿童乐园》,知道那有死海,因无出路,太阳岁月蒸发了水分,盐分多得可以将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见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话。 他们抵达阿曼。 只见还有妇女穿黑色卡夫丹长袍,不要说完全看不清人体线条,连头脸都遮盖起来,只露一双眼睛。不过愈是看不见,愈是神秘,那一双双褐色沉默幽怨的眼睛似想倾诉但又受礼束缚,引人遐思。 嘉扬在《国家地理杂志》见过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妇脱下束缚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毕露。 时光似倒退一个世纪,连带嘉扬都沉默起来。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妇女拋头露脸也是一种特权。 嘉扬忍不住问:“为甚么到了廿一世纪女性还得躲在帐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们这次可探索到这个问题。” 嘉扬听见黑麦可问珍:“你一定要去见这个人?” “是,我想见他已有多年。” “珍,你认为这是适当时候吗?” 第6章 嘉扬想问:你们在谈甚么,谁,要去见谁? 可是她不便开口,讲得好听点,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实不过是个小奇+shu$网收集整理学徒,师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问。 她努力阅读珍给她的资料。 “准备好出发没有?” 嘉扬点点头。 这次采访的对象住在一间私人经营的庇护所内。她自顶至踵遮在黑袍之下,从双手看来,还十分年轻,但眼神已经苍老。 嘉扬轻轻问:“你懂英语?” “是,我曾在女子中学读书。” “发生甚么事?” “我想自由恋爱,遭父亲枪击。” “你的生父意图用枪射杀你?” “是。” “为甚么?”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们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一切皆因你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我公然反叛礼,与他们不认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谈到婚嫁。” “他开了几枪?” “五次。” “你亲父对你发射五枪,击中你胸部及头部。” “是,他以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无目击证人。无罪释放。” “你不是证人?” “女儿不可指证父亲。” “可是他射杀你!”嘉扬跳起来。 正在拍摄的麦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扬肩上。嘉扬叹口气,“我们可以看你的脸吗?” 那女子轻轻掀开面罩,她已毁容,脸上伤痕累累,可以想象心灵的创伤更甚。彭嘉扬来自西方文明社会,只觉愤怒难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会有这种事发生。 “亲人有否来探访你?” “我的兄弟发誓如果见到我一定会追杀到成功为止。” “他们怎可能这样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们。” 访问到这,嘉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的双手颤抖,她清清喉咙,“你们的王后,致力将国家现代化,她难道不想保护妇女?” “已经立法,可是千年风俗根深柢固,一时不能动摇分毫。” “将来,如果你有女儿,你会看她兄弟为同样原因追杀她?” 那受害人已无言垂首。庇护所工作人员过来带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员内疚地说:“的确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扬却说:“我倒是明白,我是华人,我知道在中国,弃婴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说,很久才想到吃的问题,由珍带路,去馆子充饥。珍微笑说:“嘉扬是最七情上面的记者。” 麦可说:“她的表情弥足珍贵,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扬啼笑皆非。 麦可用西班牙语与珍交谈,嘉扬只听懂几个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说甚么秘密? 嘉扬与母亲通话。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惊肉跳就是这个意思。” “别迷信,妈妈,闭上双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连她都觉得夜特别凄迷,远处传来徒祈祷唱诵经文之声,气氛诡异。 他们在民居借住,那家人养了两只猎隼,十分神骏,不住拍动双翅,啄食肉粒,负责照顾它们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雪枝,长得非常秀丽。可是她有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哥鸭都拉,一脸于思,嘉扬觉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个贼。 他与麦可小声讲,大声笑,最后他发表了忠实意见:“我们落后?中国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规要浸猪笼!” 嘉扬说:“人畜之间已有默契。” 少女说:“但愿我也能飞得那样高那样远。”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亲。” 嘉扬不敢再发表意见。 过片刻,暮色天边出现两个小黑点,猎隼回来了。 它们抖动翅膀,轻轻停在少女肩膀上。 麦可走出来,“珍叫你。” 嘉扬瞪他一眼,“我不与你说话,卖友求荣之徒。” 麦可有点尴尬,“你误会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释。” 她仰一仰头,走进屋内。可是那讨厌的鸭都拉尾随而来。 他对她说:“对不起,恕我对客人无礼。” 第8章 嘉扬怒道:“该当何罪。” “向你郑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记者总想揭我们疮疤,未免生气。”嘉扬不出声。 “麦可说你们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你与他是好友?” “我们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扬点点头。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因为极度疲倦,嘉扬睡得似死猪,连噩梦也没有,几时这样铁石心肠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园与鸭都拉用阿拉伯语交谈,她一定与他相熟,她的表情丝丝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会那样不设防。 她才不会同嘉扬透露心事,嘉扬只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点失意,只想东山再起。 他们跳上吉普车出发,途经市集,麦可说:“时间尚早,要不要去买点纪念品。” 嘉扬一仰头,不去理睬他,表示继续生气。麦可不知多久没见过这种小女儿态,只觉可爱。 珍说:“我们有二十分钟时间观光。” 嘉扬一时间看到那么多档摊,十分兴奋,到底年轻,立刻到处游览,可惜有事在身,带不了那么多杂物。可是她还掏出美金买了一双宝石耳环,打算送给母亲。 稍后他们继续行程,路上珍一言不发。 目的地是一座乡公所模样的平房,当事人已经在等他们。 那是两个中年大汉,穿宽袍大袖的传统服装,戴红白格子头巾,目光似豹子。 珍在他们对面坐下,示意嘉扬,工作已经开始。 虽是公众地方,嘉扬还是十分警惕,只听得珍先是用阿拉伯语,随即用英文急促交谈。 只听得珍问:“你还记得往事?你还记得泰特斯?” 其中一个大汉瞪珍,“你是谁,你不是甚么记者,啊!我明白了,你长得与泰特斯一模一样,你是那女婴,你长大了,你前来寻仇!” 嘉扬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石火间,嘉扬明白麦可与珍一路上窃窃说的是甚么了,他们一早知道这次要来见的是甚么人。 这时,珍冷笑:“是,我要亲眼来看看是谁令我变成孤儿,舅舅。”最后两个字自齿缝嘶出。 大汉毫无悔意,冷笑说:“你母咎由自取,不贞是死罪。” 嘉扬终于将拼图砌在一起,那一次,珍伊娜说的领养儿,是她自己,不是麦可。 多么可怜的身世。 嘉扬看到珍双目通红,瞪她的亲人,也是她的仇人,她咒:“畜生,我终于找到了你。” 大汉暴怒,忽然跳起来,伸长手臂,嘉扬眼尖,看到黑色枪管。 嘉扬本能反应,扑过去推开珍伊娜,同时间麦可丢下摄影机去对付那大汉。 已经太迟了,嘉扬只听得噗一声,枪已经发射子弹,接,警察一涌而入抓人,鸭都拉居然在场,大声问:“你们都没事吧?” 原来一切均是安排好的。 嘉扬百忙中看到珍的衬衫上的血,“啊!你受伤了。” 珍伊娜挣扎站起来,“不,我没事。” 那么,血从何来? 嘉扬低头看自己,才发觉左臂沁出血液,火炙刺痛感觉随即而来,她尖叫起来,中枪的原来是她。 这时,救护车也赶到,麦可一手抱起她往救护人员跑过去。 -真相、披露、利用、反应……是珍伊娜与麦可的密语。 嘉扬愤怒这枪打中她的心脏的话,她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医务人员替她验伤,幸亏只属皮肉擦伤,敷药包扎后无大碍出院,接到警局录口供。 做完这一切,嘉扬铁青脸,一言不发收拾行李。 鸭都拉回来兴奋地说:“他因抢劫外国游客被起诉,不准保释。” 连嘉扬都不禁嗤一声笑出来,伤外国人有罪,杀亲妹无罪。 珍过来轻轻说:“对不起。” 嘉扬仍然不出声,中国人说的夫复何言就是这个意思。 “抱歉,我们的确隐瞒了真相,利用了你,可是事前并未想到有这样大的危险。” 嘉扬忽然讽刺说:“幸亏你舅舅的枪法大不如前了。” 珍伊娜别转苍白面孔。 虽是轻伤,嘉扬左臂已经动弹不得,她坐在地上,非常懊恼。 珍轻轻说:“你可以回家。” 麦可咳嗽一声,“让我解释一下。”嘉扬看他。 “珍终于把家事了结,从今起心灵可以疗伤,我们录得惊人新闻片断,立刻可以出售播放,引起世界注意,请原谅我们事先没向你披露那大汉是甚么人。” 嘉扬看天花板。 鸭都拉又一次过来说:“美国广播公司找珍伊娜。” 珍看嘉扬,“如果我的助手不原谅我,那就算了。” 嘉扬忍不住说:“千载难逢机会,还不去讨价还价。”珍紧紧拥抱嘉扬,她随即去听电话。 麦可说:“你救了她。” “我不与你说话。” 麦可不去理她,“以后我愿意向你坦白一切。” “是吗,说你的恋爱史来听听。”麦可无奈地搔头。 这时嘉扬的电话响了。她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泪盈于睫,巴不得立时飞回家中。 “好吗,你伤风了?” “妈妈,我正在办公,稍后与你再谈。” 这时,珍听完电话回来。一看就知有好消息,她一脸红光,双眼恢复神采。 麦可问:“怎么样?” “他们明早派代表来见我们,一并带来新的合约。” 麦可问:“甚么合约?” “我们三人将受聘于abc,但属独立摄制组,继续我们行程,可是经费大大增加,并且随时有支持队帮忙。”麦可大声欢呼。 珍伊娜看嘉扬,“不过,三人组假使少了一人,我愿意作罢。”嘉扬不出声。 珍伊娜真是厉害脚色,正是,人家吃盐已多过彭嘉扬吃米,一切胸有成竹。 嘉扬尚未回答,她又说:“我努力向他们介绍推荐嘉扬的学识、胆识、责任感以及归属感,并提出在这次专辑完成后继续聘用。” 嘉扬沉默,有甚么不是血汗换来,这是好机会,许多新进记者愿意用一条左臂来交换。 她终于说:“看过合同再讲吧。”珍松口气,躺在地上。 麦可很是欢喜,“珍,你收复失地有望,可扬眉吐气。” “嘉扬是我的福星。” 那晚,嘉扬噩梦连连,一下子看见左臂烂断下来,长满蛆虫,忽尔又见母亲在她面前眼泪涟涟,惊醒之后,背脊被冷汗湿透,她本想大叫,可是将惊呼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强自镇静:已经是大人了,无论是决定前进抑或后退,都不得反应过激,惹人耻笑。 嘉扬发觉额角滚烫,她取出行李,找到旧上司赫昔信给她的百宝锦囊,取出探热针及退烧药,自任赤脚医生。 天渐渐亮了,嘉扬靠窗口观赏曙色,从这往回走,十五小时航程便可抵家,大可重返旧职,轻松地报告天气,腻了,去小学,或是到大学读法律,迟早总会遇见合适对象,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嘉扬踌躇了。 就在此时,两只猎隼自门口疾驰而出,迅速朝远处飞去。 嘉扬凝视良久,有顿悟,她下了决心。珍伊娜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珍,彼此交换利益,社会才有进步。她闭上双眼休息。 不久珍来敲门,“嘉扬,对方派了人来。” 嘉扬苦笑,这便是商业社会,你若有利用价值,哪怕是不毛之地,荒山野岭也有人找上门来捧上合约,如不,登门求见,也准吃闭门羹。 广播公司笑容满面的两名代表其中一个是华裔,他叫林日保,是名律师,试探地问嘉扬:“会讲粤语抑或国语?” “都会一点。” 他立刻用普通话说:“一会儿我们去吃清真饺子。” 嘉扬骇笑,华人真是纵横四海,吃遍天下。 他们二话不说,把合约摊开来说。这一谈便是个多小时。 珍伊娜的要求繁复琐碎,大概是从前吃过亏,今日学了乖,事事白纸黑字订得一清二楚,条件包括拥有私人办公室及一名秘书,并且即日生效。 两名代表看彭嘉扬,“彭小姐有甚么要求?” “你们有否相熟的西医?” 那林日保说:“我立刻陪你去。” “彭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嘉扬看一看珍,珍点头,嘉扬与麦可签下合约,注明与珍伊娜所签旧约作废,从那一刻起,他们三人组即成为大公司属员。待遇、福利,全部不同。 林日保已在看麦可拍摄的新闻片段,看完不发一言,取过外套,“彭小姐,我们去找医生。” 珍说:“麦可,你陪一陪嘉扬。” 嘉扬却说:“我毋须人照顾。”她登上林日保的车子。 第7章 林日保用普通话同嘉扬说:“你才是三人组的灵魂。” 嘉扬连忙欠欠身,表示不敢当。 “我看过片段,并非胡乱夸奖,或是企图分化你们三人,这次工作完毕,我们可以立刻与你签约。”嘉扬不出声。 “愿意同我介绍你自己吗?” 嘉扬约略把她的身世、年龄、履历说了一下。 林日保纳罕地问:“天天打电话给母亲?” “记者的母亲也会担忧。” “真是,我怎么没想到。”他笑了。 见到白人医生,详细检查完毕,这样说:“康复得很好,多喝水,多休息。”林日保送她回去。 第9章 “下一站是印度吧。”嘉扬点点头。 林日保说:“愈是古国,女性地位愈低,你看到的一切,将使你战栗。” 嘉扬不出声,她知道这次旅程看到的,将成为她终身烙印。 林日保说:“没想到平日缄默的你做起新闻来那样凶猛。”嘉扬一怔,料不到有人那样形容她。 “珍伊娜思想已经老化,又嗜酒,试过失场,已无人愿意聘请,她需要你这种新血。” 嘉扬仍然沉默。 “黑麦可崇尚自由,不喜受合约束缚,看你能否成功说服他追随你,照说,也不是难事。”不论从事何种行业,都先得学会做一只狐狸。 林日保把名片给她,“随时与我联络。” “谢谢。” 林日保微笑,“总算开口了。” 他又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做甚么都占便宜。” “我不会利用色相。” 林日保却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走了。 珍伊娜缓缓踱出来,闲闲说:“支那人与你讲甚么?” “喂!”嘉扬抗议。 “可是说我早已过时,工作不力?” 嘉扬轻轻答:“你这样一讲,连我都知道了。” 珍伊娜问:“他们看中了你?” 嘉扬不置可否。 “钟毓幸以后已许久没有华裔新面孔登场了。” 麦可把她们的行李摔出来,“该上路啦。” 嘉扬背上背囊,忽觉沉重。 珍伊娜说:“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 嘉扬说:“我忘了拿手表。” 她回转房间,发觉桌子上有一面小镜子,她仔细一看,见镜上有残余白色粉末。 呵,不要多事,已经要离开这个地方,甚么都装作没看见最好。 她取了手表便出门。 最不舍得的是那两只猎隼,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嘉扬不住朝它们摆手。 “走吧。”他们不过是过客,应收拾恋恋不舍之心。 进了候机楼,嘉扬摊开日志手册,在自制地图上画上一条红线,自安曼连接到加尔各答。 麦可微笑,“嘉扬真可爱,还似小学生似自画地图。” 珍伊娜懒洋洋说:“你懂甚么,这叫做童真看世界。” 麦可感喟,“嘉扬也算得是社会的蓝眼儿了。” 英国人口中的碧眼儿指父亲心目中最宠爱的孩子,与眼珠实际颜色无关。 嘉扬听到只是笑。 麦可问:“这些资料,将来准备写书用吧。”嘉扬点点头。 “用中文还是英文?” “尚未决定。” “届时记得签上下款送一本给我。”嘉扬只是笑。 “书名叫甚么?” 嘉扬据实说:“还未知道。” 麦可建议:“用蓝眼儿看世界吧。” 嘉扬谦答:“我不过是管中窥豹。” 珍伊娜说:“他们华人的养好,一贯低调,从来不夸奖自己,明明有九十分也说成只有六十分。” 嘉扬连忙分辩,“我真的只有五十分。”大家都笑了。 他们登上飞机。 麦可的手提行李无意碰到嘉扬左臂,她雪雪呼痛。伤口缝了几针,像一条小蜈蚣,爬在雪白的手臂上,看上去有点诡异。 麦可用宝丽莱相机对牢伤口拍了几张照片给嘉扬,嘉扬夹在日志当书签。 珍伊娜说:“抱歉我没有将身世告诉你。” “那是你的私事。” “家母与一名英国人私奔生下我,她娘家一直认为是奇耻大辱,利用亲情诱她回去探亲,还未进家门已经中枪倒地。” 嘉扬问:“他们为何践踏妇女?” 大家默然。 半晌麦可才说:“也许,因为妇女生活上需要照顾,久而久之变成一宗附属品,任人宰割。” 嘉扬感慨,“是,像一只狗或一只猫一样,日久失宠,仍吃得饱已经很好。” 她想到了自己母亲,黯然神伤。 “咦,你怎么会有感触?” “实不相瞒,家母自三十六岁起就过寡妇般生涯,丈夫在生,但另结新欢,对她不理不睬。” 珍抬起头想一想,“到了这种地步,女方亦应负责。” 嘉扬说:“我也觉得她应该走出去。” “她还贪图甚么呢,一个虚假的名分?” “不,她只是缺乏勇气,她没有胆量。” “所以只得天天接受侮辱……生活质素,如此低落,自尊荡然无存,生不如死。” 嘉扬落下泪来。 “咦,嘉扬,那是你父母的事。” 嘉扬拭泪,“在我们的社会,母女同心。” “呵,那压力岂非太大。” “是,我们的荣辱也往往牵涉到整个家族。” 麦可皱上眉头,“多么麻烦。” 珍扯开话题,“嘉扬,你看过泰姬陵没有?” 嘉扬老实不客气地说:“我对于当权者将荣誉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设一点兴趣也没有。” 珍笑,“说得好。” “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确美得不似凡间。”嘉扬埋头读资料。 这次有人在飞机场接他们。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胡佛非常亲切,口口声声愿意帮他们做任何联络工作:“大家是同事,我派驻加尔各答已有一年,各处门路都钻得烂熟。” 可是三人组想看的,并非各类名胜或是酒店中为欧美游客表演的舞蹈及结他音乐。 珍伊娜冷冷说:“我知道该往何处。”胡佛背珍吐吐舌头。 他采取个别击破术,悄悄同嘉扬说:“真难为你,同这样一个臭脾气的前辈合作,她出名霸道,自私,又憎恨男人。” 换了是男人,他就会说这个前辈公私分明,工作态度严谨,还有,不近女色。 嘉扬忽然问这个金发儿:“你为甚么歧视女性?” 他先是诧异,随即嬉皮笑脸,“你弄错了,我爱煞女人。”嘉扬嗤之以鼻。 忽然之间,胡佛作一个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 嘉扬拉下脸,“你再说我就请你吃耳光。” 珍过来说:“胡佛先生,你请回吧,有事我们自然会与你联络。” 已经说得十分客气,那胡佛知难而退,大家耳根清净。 珍的第一站是一间学校。校长名古晋,是英印混血儿,看到珍亲昵地拥抱,她们应邀参观课室。 只见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美丽的沙里习舞,鼓声咚咚,师一边示范一边说:“她看到他了,双手合十,眼珠往左边瞄去,满心欢喜摆动头部,脚下生了莲花,跳跃嗒咚嗒嗒……” 她们都拥有一双鬼影幢幢的大眼睛。 天气炎热,嘉扬本来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校舍深园大宅,非常阴凉。天井种玉兰树,异香扑鼻,嘉扬满心欢喜。 她们在石上坐下来。 古晋轻轻说:“自淫窟中把她们救出来,总得会她们一技之长。” 嘉扬这才知道震惊,一股寒意自顶流下至踵,原来学生们的身世如此可怜。 只听得校长说下去:“经费有限,也只得救一个算一个,我们还设有英语班及缝纫班等。” 这时女工捧出了茶点,还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殖民地时代似尚未过去。 古晋女士说:“欢迎你们。” 珍说:“我一直挂念你。” 正想聊天,又有人过来在她耳边低声报告,她立刻站起来,“请恕我有事。” 珍耳尖听到,便问:“是你那著名的善终服务吗?古晋,请带我们去拍摄。” 嘉扬一听,浑身汗毛竖起来,她不是害怕,而是受不了惨况刺激。 古晋犹豫一会儿。 “也许,适当的披露会吸引捐款。” 古晋苦笑,“我们的确需要经费。” 珍立刻说:“放心,我们会用隐藏摄影机拍摄。” 古晋说:“那么,随我来。” 走过天井,经过长廊,来到一间大厅,约放十来张病,嘉扬满以为会听见呻吟、看到维生设备及护理人员,但都没有。 病人或熟睡,或卧坐,神情都相当安详,她们都是十分年轻的女性,穿白袍,赤足,看到古晋,过来亲吻拥抱。 他们放轻脚步,轻轻走过。 古晋女士在一张病前停下,“这是妮洛尔。她已弥留。” 她坐在沿,轻轻祷告。 妮洛尔只有十多岁,双眼微睁,秀丽瘦削的面孔安宁,双手交叠胸前。 忽然,弥留的少女嘴唇蠕动,说了几句话。 古晋抬起头,“她怕上帝不原谅她。” 嘉扬忽然插嘴:“不,上帝一定原谅你,你将坐在上帝右边,直到永远。” 嘉扬背光站,太阳照在她头上,形成一个光圈,那少女微笑,又说了两句话。 “她问你可是上帝的使者。” 嘉扬勇敢地回答:“你将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少女呼出最后一口气。 从来没有更轻贱的生命,悄悄来,悄悄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 古晋站起来,“我们会给她一个适当的葬礼,她在世上没有亲人,我们把她自街上拾回,她患末期爱滋病。” 这时连铁汉似的珍都吁出一口气。 三人组轻轻离去。 麦可挥汗,“嘉扬说得好,谁还有心情去看泰姬陵。” “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访。” “不!”麦可惨叫。 嘉扬说:“先找个地方让我喝杯威士忌加冰。” 第10章 “那还不容易,叫胡佛出来结帐。” “不,不要他,看见他都讨厌。”嘉扬用手掩住面孔。 珍终于说:“今天休息吧。” 回到旅舍,嘉扬终于喝到她的威士忌。 她拨电话回家。 “是你,真好,嘉扬,请问:婚筵吃中菜还是吃西菜?” “中菜。” “龙虾还是蒸鱼?” “都要。” “谢谢你,”陶芳欢天喜地,“现在妈妈同你说。” “嘉扬,此刻你又在甚么地方?电话帐单上有来自南美洲的电话。” “我在印度加尔各答。” “当心!” “知道,”停一停,“家真热闹。” “是,办喜事原来这样高兴。”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对她来说,母亲那边喜气洋洋已经有点陌生。 彭太太说:“听到你声音才觉安乐。” 挂了电话,嘉扬发觉胸口发痒,开头以为是虫蚁咬,脱掉衣服看,发觉一块一块肿起来的是风疹。 风疹是无名肿毒,通常因敏感引起,不知何时来何时退,但嘉扬心中有数,这次发皮疹是因为精神太过紧张。 第8章 她又取出赫昔信的百宝袋,翻了一翻,果然有风疹药、止痒膏,她非常感激。 她不禁拨电话给他。 “赫昔信。”他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赫,是彭嘉扬。” “是你,”他十分欢喜,“终于想到我了。” “天天用你的药袋。” “嘉扬,恭喜你,同美国广播公司签了约。” “你怎么知道?” “这一行的消息传得多快。” “托赖,我运气好。” “还有,你受了伤可是?” “轻伤,不足挂齿。” “可大可小,你自己留神。” “这一切都是别人传到你耳中?” “彭嘉扬,你已成为名人。” 嘉扬啼笑皆非,“承你贵言。” 他终于说了实话:“少了你在身边叽叽喳喳,恍然若失,大家都想念你。” 嘉扬只是笑。 “我有事要出差,下次再谈。” 嘉扬依依不舍。 风疹肿块却更加刺痒,坐不宁站不稳,又不敢抓,怕加倍恶化,一照镜子,连脸上都大块叠小块,难看极了。 嘉扬已有多日没照镜子,发觉皮肤已经晒成棕色,四肢也比较粗壮。 麦可过来,一看到她的脸,“这是甚么?” 嘉扬答:“麻疯。” 麦可坐下来:“这次你也吃足苦头。” 嘉扬回答:“真没想到这世界的阴暗面如此可怕。” “宝贝,你还没见到万分之一呢。” “你看,我也开始喝酒。” “少喝怡情。” 麦可皮肤黑得发亮,嘉扬伸手出去,轻抚他的背脊,“奇怪,人类肤色竟有那样大差别。” “但血液一概鲜红色。” “是。”嘉扬笑了。 “戴块面巾,我带你出去吃咖喱。” “我患风疹呢。” “怕甚么,以毒攻毒。” “叫珍也一起。” “她另外有事。” 嘉扬顾不得,用纱巾遮上风疹,与黑麦可出去吃饭。 嘉扬一贯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边。 麦可带她到小巷饭店吃羊肉咖喱,味道鲜美,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印籍主人过来与麦可搭讪,赠他们一客甜乳酪。 嘉扬忽然想起母亲叫印裔男子为红头阿三,不禁笑起来。 麦可掀起她的纱巾,“咦,风疹竟褪下去了。” 万幸。 可是在这个时候偏偏见到了她讨厌的胡佛带朋友进来。 那金发儿口不择言,竟指说:“原来你喜欢黑人。” 嘉扬喝了两杯,已忘记君子动口不动手,忍无可忍,伸长手臂,赏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麦可劝说:“走吧。” 到底还算是同事。 他拉她离开是非之地。 “怎么到处碰见这可憎的美国人。” “这人像蟑螂,四处流窜。” “我的手辣辣痛。” “又一次因工受伤。” 嘉扬笑得落泪。 “早点睡。” “知道。” 半夜醒来,觉得潮热,抬头一看,月亮似银盘般闪亮,她叹口气,同谁共婵娟呢,她都没有意中人。 有人在门外轻轻叫她:“嘉扬,嘉扬。” 谁? 是黑麦可,“来,我带你去看恒河。” 呵恒河,念小学时看地图小嘉扬就向往不已,这是古文明的发源地,而且拥有最好听的译名,它原名干支,在世上已有亿万年,与幼发拉底河及黄河一样著名。 “天还未亮。” “跟我来。” 他们悄悄离开旅舍上车,麦可给她一支新鲜莲蓬,让她剥吃,嘉扬满嘴芬芳。没想到麦可那样富心思。 嘉扬问:“你可结过婚?” “两次,现在分居。” “为甚么?” “一年倒有十个月在路上,感情难以维系,我计算过,今次我们需乘搭廿二次飞机才能完成工作。” “她们都不了解你。” “女人都还等男人去体贴她们呢。” “这工酬劳并不高,为甚么拚命?” “我欠珍一个人情。” “你们都是义气子女。” “你呢,嘉扬,雪白粉嫩的你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一早说过我想寻找名利。” 这时,硕大晶莹的月亮渐渐隐去,天边鱼肚白,他们驶近恒河三角洲,下车向长堤走去。 剎那间地平线上出现一线红光,接,太阳缓缓升起,金光四射,嘉扬遮住额头,呵,真壮丽动人。 信徒纷纷涉水走入河,和衣浸在水中,合什祈祷。嘉扬感动了,只希望众们如愿以偿。 回到旅舍,却挨了一顿骂。 珍大发脾气,“离队也不通知我,去了何处?叫人担心,万一失踪,到甚么地方找你们?麦可,你再带嘉扬乱走我就开除了你。”麦可不出声。 “半小时前就该开始工作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低级红灯区,臭味四溢的陋巷、旧楼、搭出一座座笼子般小露台,女子就坐在笼中展览,看到中国人,有些扯过披肩遮住半边脸,有些索性别过脸去。 嘉扬踩污水感慨地报道:“正当西方先进富庶妇女在为下一季春装走向烦恼的时候,这些女子却正出卖肉体筹嫁妆,是,你没听错,妆奁不足,会遭男家轻视甚至杀害,官方无法压抑这种罪行……” 嘉扬的大眼睛闪烁由衷的愤怒,语气无奈悲哀,一定会叫观众动容。 “在这座人间炼狱中,一百多名女子失却廉耻自由,最年幼者只得十一岁,先生、女士,请伸出援手救助她们,请注意世上有这种惨事正在发生。” 她有无法压抑的愤怒,出示一种针药。 “相信你们听过这种y绝育药。”嘉扬不出声。 “由贵国某慈善机构提供,免费在我国使用。” 嘉扬忍不住说:“你难道不赞成节育?” 印道莉女士板起面孔,“该种针药从未在人体试验,贵国妇女也从不采用,最近报告显示,已有使用过y绝育药的本国妇女患上癌症。” 嘉扬这时说:“多产妇女难产致死的比率岂非更高。” 大家没料到这名初生之犊会说出这样政治性不正确的话来。但是,又千真万确指出关键所在。 印道莉铁青面孔,“难道我国妇女的生命、权益,皆低人一等?” 嘉扬看她,一面“是”字险些儿出口,被珍一个眼色止住。 印女士继续说下去:“把这种针药引进我国的所谓慈善机关有何企图,是否想灭绝某种族裔?” 嘉扬说:“我们会跟进调查。”噫,问题复杂到极点。 “到了下一个世纪,人口膨胀--” 印道莉断然说:“那是另一个问题。”嘉扬不想再问下去。 他们拉队离开。 在车上嘉扬有点惆怅,“我原本以为可以见到戴卡蒂亚珠宝的马哈拉渣或马哈拉尼。” 麦可说:“下次吧,我介绍你认识在剑桥读英国文学的藩王后裔。” 嘉扬问:“做记者是否可以看遍各色人种?” “是,政客、罪犯、美女、俊男,百行百业的明星,甚至王室贵族,打出记者招牌,无远弗届。” 嘉扬嗤一声笑,“那也不过狐假虎威,贵国强凶霸道,随便派个打手出去,人家见了已经诚惶诚恐。” 谁知麦可直认不讳,“那当然,如果我是赞比亚记者,见闻就差多了。”珍一直低头不语,听到这话,才笑出来。 麦可问嘉扬:“这次行程,印象最深刻是甚么?” 嘉扬不假思索的答:“安曼市那两只猎隼,我从未见过如此神骏通人性的飞禽,飞得那样远那样高,可是仍然懂得与地面接触。” 珍懒洋洋说:“我们还不如它呢。” 麦可又问:“辛苦吗?”嘉扬轻轻点头。 “比当初想象如何?” 嘉扬苦笑,“一早知道是这样,哪敢出发。” 珍说:“是呀,就是因为年轻无知,不知不觉走到今回,回头一看,汗流浃背,天呀,千山万水,是怎么走过来。”语气无限苍茫,嘉扬为之恻然。 她问珍:“可是,成绩斐然,亦无遗憾了吧。” 别看嘉扬年轻,捧起人来不痕,很有一手,珍伊娜一听,感觉十分舒服。 第11章 她笑笑,“哪有毫无缺憾的人生。”三人组在车上竟谈论起人生来。 嘉扬说:“我渴望变爱。” 麦可揶揄,“喂,名利之外还要爱情?” “都要。” 珍笑说:“她年轻,别与她计较。” 车子一停下来,珍便回房准备下一站资料。 嘉扬说:“珍的生命中除了工作没有其它。” “是,我们渐渐断了六亲,竞争激烈,连带朋友都统统得罪,只得与工作共眠。” 嘉扬想一想,“家母会永远爱我。”麦可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收拾行李上路,也算是难得了,三个人的身外物仍然只得手提包,嘉扬带的几件线衫已经洗得发白,她从来没有穿烂过衣服,看样子第一次把衣物穿破的经验快将来临。原来,单靠一件行李也能生活,嘉扬对简约二字有了新体验。 她打开地图,呵,下一站是中国。 嘉扬问:“为甚么不停香港,那是繁华锦绣地。” “你想探亲?” “不,但久闻那是购物天堂。” “我们不去那,香港的女性生活得不错。” “也一定有极黑暗的一面。” 珍微笑,“我们去中国杭州,届时只得你一个人谙华语,嘉扬,看你的了。”嘉扬不出声。 “答应我,提问时要一般敏锐,不得留力。” 嘉扬答:“是。” 半晌,嘉扬说:“我父亲在杭州有间厂。” “啊,真的,可否款待我们?” “我试试。”她找出父亲的名片,照号码拨电话过去。 有一名讲普通话的接待员说:“念祖制衣,请问找谁?” “是彭嘉扬找她的父亲彭念祖,他在杭州吗?” “呵,原来是二小姐,请等等。”那人对她家庭状况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亲来听电话,“嘉扬,你在哪,有甚么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来看我?” 嘉扬略为尴尬,“我与同事一行三人来中国采访。”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扬笑,“再好没有了。” “我有招待外宾的寓所,我派人派车来接飞机。”没想到父亲对子女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他问:“嘉维的婚礼如期进行?” “没听说有枝节。” “谢天谢地。”嘉扬满意地挂线。 她把情形同珍说一遍,珍哗地一声,“有那样好的父亲,还做甚么记者?” 嘉扬有遗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麦可劝说:“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嘉扬无奈,低头不语。 珍说:“你也有这么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圆。” 麦可却说:“这次可找到东道主了。” 嘉扬笑问:“你有三个愿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广东菜。” “撑死你。” “甚么?” “说你吃撑了。” “全部办妥,心情异常兴奋,觉得很幸运。” “怎么在加尔各答上飞机?” “呵,乘机畅游亚洲名都。” “印象好吗?” “人很多,马路拥挤,天气炎热。” “领养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叫秋月。”嘉扬点点头,通常都是女婴。 “她有兔唇毛病。” 嘉扬连忙说:“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钟外科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手术即可矫正。” 夏巴太太很高兴,“我也那样想。”珍见他们说个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问:“杭州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哗。” 夏巴太太又问:“请问,你幼年学习英语可有困难?” “没有,我相信小秋月也会同样适应,你不必担心。” “啊,谢谢你。” 嘉扬也老实不客气的问:“是甚么促使你俩到中国领养儿童?” 夏巴夫妇异口同声:“我们爱小孩,自己已有两个儿子,渴望小女儿,既然证实已不能生育,便领养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种的孩子 ……” “你是指肤色吧,对我们来说,孩子即是孩子。”嘉扬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平凡的普通人原来也可以有这样无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兴奋地说:“听说华人幼儿肠胃不适合牛乳酵素,我们会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国人的习俗及节日,总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剥夺她在这方面知识。” 嘉扬肃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与我交换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说:“我们住多伦多约克区。” 看过嘉扬的名片,夏巴太太说:“呵,你是记者。” “可否跟你们去领取秋月?” 夫妇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十分有默契,“欢迎之至。”他俩异口同声,立即约好时间地点。 转头一看,麦可已经盹,珍正凝神在做功课,双眼对牢计算机荧幕专注地找资料。 彭念祖没有食言,他派了两名伙计来接飞机,拉中文字横额:“欢迎彭嘉扬小姐”,感觉十分扰攘。 第9章 嘉扬迎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嘉扬。” 那一男一女年轻人笑说:“同照片一模一样。” 他们自我介绍:“我是周一晶,她叫王二卿。” 五人打过招呼,小周去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一看,是辆平治七座位旅行车,珍伊娜看了嘉扬一眼,原来彭家那样富庶。 小周与小王操流利英语,发音太过标准,有点像灵格风唱片。 “先到厂见过彭先生好不好?” 嘉扬请示过珍及麦可,两人都无异议。 厂在近郊,嘉扬也是第一次去。小周介绍沿途名胜,嘉扬有点心事,没搭腔。 只听珍问小王:“不知你可否帮我,我在找一种玲珑剔透的石卵,叫雨花台石。” 小王答:“呵,那要到南京找。” 小周说:“我可立刻叫人寄来,要多少?” 珍非常高兴,“够种水仙花便可。” 嘉扬对周王二人刮目相看,如此伶俐,如此乖巧……更显得彭嘉扬这种土生儿似番薯。 “听讲,雨花台石卵有个传说。” 嘉扬说:“在中国,无论一条溪水一座石碑,均附送神话一则。” 珍笑,“嘉扬,你别打扰,且听周说。” 小周说:“一个传说是释加讲道,大地震动,天女散花,落在雨花台,幻变成七彩石卵。” “哗,还有一个传说呢?” 小周的神色凝重起来,“日本侵华,滥杀无辜,是受害者鲜血染成石卵。” 嘉扬不语,连一块石子都背这样深的血海深仇,做华人不易。 到了。 没想到念祖纺织厂规模那样大那样整齐,出来迎接他们的一个妙龄女子,鹅蛋脸,大眼睛,高挑身段,身穿香奈儿套装,口口声声叫嘉扬二小姐。 嘉扬心头一个疙瘩,这女子是谁,不似秘书,又不像管家,好不奇怪。 她自我介绍:“我是念祖纺织厂的经理,叫胡自悦。” 办公室布置清雅,用明式家具,穿制服的工人斟出碧清的龙井茶。 嘉扬问:“家父呢?”彭念祖哈哈哈地走出来。 嘉扬看父亲,有点陌生,上一次见他是几时?已经有大半年了吧,他又胖了,红光满面,踌躇志满。他热情地招呼女儿的朋友,捧出两瓶路易十三拔兰地送给珍及麦可,另外叫胡小姐取来念祖纺织代表作送给他们:“这种丝绒披肩标上名牌在纽约五街大公司出售,且看看品质如何。”把人客哄得欢欢喜喜。 这时小周进来说:“雨花台石卵已经找到,你们旅途携带不方便,我帮你寄回家中如何?”珍忙不迭点头道谢。 彭念祖看女儿,“嘉扬你又黑又瘦,工作可辛苦?” 嘉扬连忙答:“现在流行这样。” 胡自悦笑道:“时装书中模特儿都像嘉扬。”口气似半个女主人。 彭念祖说:“司机夏明归你们用,随便吩咐好了,你们且去休息吧,今晚一起吃饭。” 珍捧名贵拔兰地笑逐颜开,嘉扬摇摇头,叫人腐败的工夫,彭念祖这种生意人真练得一等一。 在车上,麦可把他那瓶酒也送给珍,“别喝太多。” 车子把他们送到一座簇新的四合院。 连嘉扬都叹为观止,藕色粉墙,淡绿瓦顶,庭园深深,触鼻尽是茉莉花香,一室黄梨木家具,现代设备应有尽有,女佣人满面笑容迎出来。珍赞叹不已。 麦可抬头正看一幅字画,问嘉扬:“说些甚么?” 嘉扬硬头皮过去,只怕是狂草,谁看得懂,见是楷书,松口气:“呵,月是故乡明。” 珍说:“这才叫文化。”女佣人捧出点心来。 “一会儿还要出去晚饭,别吃太多。” 麦可说:“哎唷,饺子做成小白兔模样,可爱极了。” 大家都过去看,啧啧称奇。 “差点以为嘉扬是小公主。” 嘉扬颓然,“看到那个姓胡的女人没有,她肯定已代替了家母位置。” 珍说:“她长得如年画中古装美女。” “家母憔悴苍老得多。” 靠墙古董架子上放一列著名的无锡大阿福泥娃娃,麦可爱不释手,他问:“这黑面孔是谁?” 第12章 嘉扬一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张飞。” “怎么是黑人?” “不知道,也许他是混血儿。”嘉扬胡闹。 “可否送我一套?” “请便,”嘉扬大方地说:“这点我尚可作主。” “珍--?”珍在客房睡了。 窗明几净,纱帐已把整个世界的烦嚣隔出去。 嘉扬看到帐子边停一只蚱蜢,便用手去赶,谁知却是绣上去的装饰,竟像真的一样,那边还有一只粉蛾。嘉扬不由得佩服那胡自悦,她打点生活细节真有一套。她轻轻掩上门。 麦可在天井看金鱼,嘉扬趁机与母亲通话。 “妈妈,我在爸爸处。”彭太太大为惊讶,“你竟到了地球另一边。” “他对我很好,我很感动。” “他替嘉维准备了甚么结婚礼物?” “稍后问他,还有甚么话?” 彭太太沉默好一会儿才答:“无话。”嘉扬无限惆怅。 麦可探头进来,“我也想打几通电话。” “请便。”嘉扬走到另一间寝室,发觉布置又不同,完全西式,但墙上挂一只小巧的蝙蝠风筝。 她顺手取下,拿到天井去放,不料一阵风来,把风筝送去老远。 她喃喃道:“妈妈,给你送晦气。” 用小剪刀铰断了线,蝙蝠一下子飞出去老远,在天边失去影踪。 稍后,彭念祖叫小王拨电话来催吃饭。 叫醒了珍,她打了一个呵欠,“唉,假使赚够了钱,将来到华南来退休。” 嘉扬笑问:“在中国人的地方,你做甚么才好?” “学中文,进博物馆,学做中菜。” 嘉扬笑说:“一个星期下来你就厌了。” “晚饭时间到了。” “又吃?” “正是民以食为天。” 宴会设在非常考究的菜馆,彭念祖一早在独立贵宾所等客人,使嘉扬觉得面子十足,房还有一位穿小凤仙装的年轻女子在弹古筝。 新闻记者又不同娱乐记者,不大见这种豪华场面,客人有点兴奋。 胡自悦自外头进来,嘉扬一怔,已经是半个女主人了,想起母亲,有点扫兴。 胡自悦捧好几只瓷瓶,笑眯眯地说:“各位来尝尝中国酒,有高粱、大曲、绍兴。” 珍第一个探头过去。 这时,那名乐师奏出一曲凤求凰,悠扬悦耳。 “嘉扬,你喝甚么?” “我喝葡萄气酒。” 菜一盘盘上,胡自悦殷勤夹菜,“全是海鲜,容易消化。” 麦可笑,“那我放心了,我虽然大胆,也怕吃狗的腿、牛的眼、龟的壳,或是猫的耳。” 嘉扬不知多久没同父亲一起吃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原本想说的话,因胡自悦在场,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喝酒。 彭念祖同珍说:“有一种蟹,送这个绍兴酒最好,不知你敢不敢吃。” 珍纳罕,“只要是蟹,我就能吃。”彭念祖立刻吩咐侍应生去取来。 麦可笑劝:“珍,别太勇敢。”嘉扬只得笑。 不到片刻,蟹拿来了,黑漆漆一堆,四围伴珊瑚色的膏。 珍吓一跳,“这是蟹?” 嘉扬一看,释然,“原来是醉蟹,顶鲜味,不怕。” “怎么是这个颜色?” “活的时候浸到酒,产生某种化学作用。” 麦可倒抽一口冷气,“没煮熟?” 珍鼓起勇气挑一点放进嘴,“唔”一声。 嘉扬说:“吃红色的膏。”珍非常欣赏,大家拍手,众人都喝多了。 吃到完场,还有礼物,彭念祖掏出两只盒子,送给两个外国人,“请多多照顾小女。” 嘉扬吓一跳,这不是送红包吗?怎么好意思,要拦阻已经来不及。 正在面红耳赤,麦可已经打开了盒子,“呀,蚝式金表,正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他立刻戴到腕上。 嘉扬目瞪口呆,只见父亲朝她眨眨眼,呵姜是老的辣,嘉扬五体投地。 珍也连忙打开盒子,“真好,不是小巧的女装,我就是喜欢中童尺码。” 彭念祖笑说:“伊娜小姐那样潇洒的才女当然应该与众不同。” “多谢你的慷慨。”这叫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你们明日还需早起吧,叫司机送客人回去。” 珍与麦可真喝多了,拱拱手告辞。 彭念祖问嘉扬:“还有甚么需要爸爸帮忙?” “没有了,已经非常满足。”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自悦想与你谈几句。”他也走了。 胡自悦结了帐,斟一杯碧清龙井茶给嘉扬。 嘉扬不语。 那位乐师抱起古筝告辞,胡自悦付他丰富的小费。 她轻轻说:“世路难行钱作马。” 嘉扬:“还有甚么话说?” “你看你爸可高兴?” 嘉扬不得不点头,“踌躇满志。” “快六十的人了,自学出身,辛苦半辈子,总算熬出头,你大哥都快结婚了。” 嘉扬接上去:“你是叫我别扫他的兴,别责难他,任他风流荒唐。” “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也把话说白了,家母呢,谁帮她出头?” “他会尽量赔偿她。” “给甚么,鸽蛋大钻石,更豪华住宅,乘邮轮环游全世界?她仍然是个弃妇。” “彭先生希望离婚。” “同你结婚?” 谁知胡自悦笑了,“他为甚么要与我结婚?” “你是他的新欢。” “有甚么是他现在还没有得到而需要与我结婚后才能得到的呢?”嘉扬没想到她思想那样先进,倒是刮目相看。 “我只是彭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那样说,我便照做。” “如此私事,他为甚么不亲自表态?” 胡自悦叹口气,“你是他的娇娇女,他怕你给他看脸色,他下不了台。”嘉扬不出声。 “下个月嘉维结婚,他会同你母亲签字。” “家母不答允呢?” “彭太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又有这样聪敏的两个孩子,她一定不会为难彭先生。” “你倒是很了解家母性情。” “我很抱歉。” “不用,不干你事。” “是,我收回那句话,正是,不是胡自悦,也会是其它人。” “你看中他老人家甚么?” 胡自悦并不恼怒,“除了财势,他为人豪爽阔绰,风趣机敏,我由衷敬重佩服他,他又对我爱护备至,最使我感激的是把我两个弟弟送到美国读书。”嘉扬点点头。 人家说得那样坦白,她还能怎样。 嘉扬说:“我累了。”她伸手去揉酸软的肩膀,多日沉重的背囊上路,肩膀已生了老茧。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二小姐你这么辛苦却是为何来。” “理想。” 胡自悦一怔,声音有点凄凉,“是,我几乎忘记世界上有这回事,也只有你才配说理想。” 司机转头来接嘉扬。 嘉扬回到四合院,看到黑麦可坐在天井一棵桂花树下赏月。 “嘉扬,你看这月亮多美,难怪中国人歌颂月是故乡明。” “你像是爱上中华风景。” “你们真懂得享受,又慷慨好客,若不是华裔女不大喜欢黑人,我也想在这落脚。” 嘉扬好气又好笑,“去日本吧,听说东洋女喜欢黑男,成群结队在码头等黑人水手上岸。” “啊,叫我心痒。” “至于我们……你很快会看到另一面,别失望才好。” “夜深了,去休息吧,珍说明早天未亮要出发。” 嘉扬抱怨:“不如叫我们鼠纵队,专门摸黑工作。”回到客厅,麦可想回房,被嘉扬叫住。 “甚么事?” “珍在甚么地方?” “她在寝室。” “我闻到血腥味。” 麦可大惊,立刻推开珍的房门。 只见她和衣蜷缩在地上,已失去知觉,可怕的是纱帐上染一挞挞血。 嘉扬立刻转身大声叫醒管家。 “叫救护车,快,快,通知小王及小周来帮忙。” 嘉扬回房,见麦可已扶起珍。 她气急败坏地问:“伤口在哪?” 麦可十分镇定,“是旧患,她胃出血。” “啊,叫她不要喝太多。”麦可指指茶几。茶几上放一面小镜子,镜面还遗留白色粉末,嘉扬已不是第一次见。 嘉扬顿足,“被海关搜出来可不得了。”她连忙毁灭证据。 第10章 救护车呜呜驶到,王二卿比同伴先到,与急救员密密商谈,麦可急问:“说甚么?” “情况严重,需送院救治。” 周一晶也赶至,“实时送市立医院。” 嘉扬悄悄说:“我们手头--” 小周立刻说:“我有。” 救护车珍已经苏醒,嘴角有黑色干涸的血,面色非常可怕,嘉扬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怕,珍,我们在这。” 珍声音颤抖,“人老了,不中用。” “胡说,我偷看过你护照,才三十余岁,还能跑长途,你酗酒,怪得了谁。” “明早的任务……” “我与麦可会办妥,你放心。” 麦可在一旁也说:“这是嘉扬的地头。” 珍苦笑,“后生可畏,就这样抢去我们风头及饭碗。” 看护嘘一声,替珍罩上氧气罩,珍闭上眼睛。 第13章 主诊医生姓赵,检查过病人,立刻表示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王马上去付过医药费用,诊治随即开始。照过胃部,爱克斯光片出来,医生说:“看到没有,胃穿了这样一个大孔。” 他们回到珍的身边,“要实时做手术。” 珍虚弱地说:“你带了现款没有?” 嘉扬同她开玩笑,“我有美国信用卡。” “去,找abc的负责人。” “天一亮麦可会与他们联络。” “天亮之前你们有工作。” “得了,工作工作工作,一息尚在,就挂住工作。” 珍惨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我没有家庭,只得工作。” 小周过来说:“医生是本市最好的。” “去,去工作。”珍赶他们走。 “小王会留下陪你,小周,你跟我们走。” 嘉扬与麦可离开病房。 麦可踌躇:“任何手术都有一定危险。” 嘉扬狰狞地笑,“不信黄人?” “不不,唏,嘉扬,这个时候你还淘气。” 小王追上来,“已与彭先生联络过,一切包他身上,叫你们别操心。” 爱屋及乌,父亲这番心意,嘉扬明白。 在车上,麦可问:“一夜不睡,你累吗?” “不累。” 麦可叹一口气,“终有一日会疲倦,像珍伊娜,当年勇战沙场,报道两伊战争,枪林弹雨,毫无畏惧,做出一流成绩,今日不过做个专题,身体已经吃不消倒下来。” “这番话好消极。” “记者本是浪人。” 他们到了近郊一个树林,月亮仍在天际,四周一片静寂。 麦可说:“这是黑点。” 小周在车等,他们沿小路走到树林中央,伏倒在草地上。 麦可说:“是谈情的好地方。” “不,这树林恶名昭彰。” 两人伏在地上好一会儿,身上沾满露水,天仍没有亮。 嘉扬问:“几点钟?” “嘘。” 他们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她挣扎走上小丘,把一个小包裹放在一株老竹下,又往山下走,走几步,又停下,想往回看,终于没有,匆匆向前。 这个女子猛然看到地上有一巨大黑影,她抬起头,见一高大的黑人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她吓得往回跑,又有一女子抱住她丢弃的包裹瞪住她。 女子走投无路,双腿无力,坐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时,包裹忽然活动起来,蠕动一下,发出哭声。 呵,是一名弃婴。 婴儿当垃圾一般丢到路旁,是何等样的惨况。 嘉扬双手忍不住发抖,“大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女子蹒跚站起来,双手乱摆,“让我走。” “这是你的亲生儿?” “别问我,别问我。”她一步步往后退。 “因为她是女婴?你不是女性,你母亲、你外婆、你祖母不是女性?” 那女子一急?跤,滚下山坡,随即爬起来,一溜烟奔走。 麦可放下摄影机追上去:“喂你-” 这时,有两名穿制服人员走过来,“甚么事,你们是甚么人?” 嘉扬见是公安,立刻叫小周来帮忙。小周说了两句,公安脸色缓和,自嘉扬手中接过那婴儿。 嘉扬发觉那不知名幼婴有一张可爱的圆面孔。 公安说:“是男婴。” “为甚么丢弃他?” “通常是有病,无能力医治,只得放弃。” “我跟你到医院去。” 公安干笑,“这位小姐,救得了几人,这树林每早都可以发现弃婴,我们收集了去送往孤儿院待人领养。”嘉扬潸然泪下。 他跟公安到医院,半晌,小周出来报告,“那婴儿患心漏症。” 他们只得黯然离去。 小周去打了一通电话,“珍伊娜小姐手术顺利,休养数日可以出院,不过,医生叮嘱,无论如何,不可再喝酒抽烟。” 嘉扬一闭上眼睛,便看到无名婴小小圆脸,晶莹的眼睛似在控诉甚么,嘉扬泪盈于睫,不知怎地,双眼非常刺痛。 嘉扬到医院去探访珍。 一进房便看到头放一盘粉红色牡丹花,珍手中拿《纽约时报》,身上换了丝睡衣。 嘉扬心知肚明,“甚么人来过了?” “胡小姐,她带来燕窝粥,说手术后吃这个最好。” “你我是知识分子,应知道那没有特别营养价值。” “可是有人那样关切病人,的确对复元有帮助。”嘉扬不语。 “你仍然不喜欢她。” “那是一定的事,没有甚么可以改变我的观感。” 珍轻轻说:“有时命运给我们甚么,我们就得接受甚么。” 嘉扬忽然流泪:“即使命运给我们一个破兜,装残羹冷饭,还混烟头膏布,也得吃下去?” “你没有尝过挨饿滋味吧,极不幸,胡自悦有。” 嘉扬用手擦眼,“很明显,《纽约时报》与燕窝粥都生了效。” “你双眼怎么了?” “炙痛。” “今晨工作可顺利?” “麦可一会儿会把片段带来你看。” 这时,看护进来,看到嘉扬使劲揉眼,“小姐,别用手,不生。” 看护放下针药,好心地替嘉扬检查一下,“哎呀,小姐,你得了砂眼,赶快医治,以防后患。”嘉扬惨叫一声。 这时麦可刚到,听见嘉扬双眼有事,不禁诉苦:“一个伤,一个盲,这是甚么新闻组。”嘉扬连忙找父亲。 胡自悦来接电话:“是嘉扬吗,他一早往上海开会去了,可以同我说吗?” 来了。开始接管彭念祖一切大小事宜-你要见他?先过我这关,我点了头,你才有机会。 嘉扬苦笑。 “没甚么事。”她改变主意,“我不过向他请安。” “嘉扬真会说笑话。” “有事我们再联络。”嘉扬落寞地挂上电话。 她到医院楼下门诊部挂号。 正在轮候,手提电话响,是她父亲的声音,“嘉扬找我有事?” 啊,小觑了胡自悦,嘉扬一阵羞愧。 “爸,我患砂眼。” “不怕不怕,我叫王二卿陪你去看专科医生,很容易治好。”听到父亲声音,嘉扬心定,觉得与父亲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接近。她还不愿意承认是因为胡自悦的缘故。 小王赶来,立刻带她诊治,并且遵医嘱让嘉扬架上墨镜。 “变成盲妹了。”嘉扬颓然。 “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 “那么,到胡小姐办公室坐一会,喝杯茶。” “是回纺织厂吗?” “不,胡小姐另有一丬小小香水厂。” “香水?” “正是,来参观一下,很有趣。” 嘉扬十分意外,这倒是一门最高贵浪漫绮丽的工作。 走上二楼,已经闻到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 门一打开,是一家办公室,宽敞的大桌上放许多玻璃瓶子,倒像实验室,可是最吸引嘉扬的,还是一只大篮子内各种剪下来的玫瑰花。 胡自悦闻声自内间出来,“欢迎欢迎”,立刻叫人奉茶,又问候嘉扬双眼。 嘉扬迫不及待,“你做香水?” “我帮美国一间著名化妆品公司生产玫瑰油,还没有自己的名号。”原来如此。 她很坦白,“这门生意是你父亲帮我成立的。” 所以她对他五体投地,死心塌地。 胡自悦说:“玫瑰花原产中国-” 甚么?不是英国吗,成日听人说英格兰玫瑰,又刁陀种玫瑰是英国国花。 胡自悦笑说:“十八世纪英商来华采办茶叶时,看见种在茶田四旁的玫瑰,一并带回本国,占为己有。” “真没想到。” “茶与玫瑰,都属于中国,云南盛产玫瑰,英美有植物学家终身住在当地乡村研究玫瑰。” “有这样的典故!” 这时,王二卿忽然问:“是甚么令华人别离瑰丽的祖家,远赴冰天雪地的大荒原如加拿大呢?”语气中只有遗憾,没有讽刺。 嘉扬一句话马上要出口,硬生生吞下肚中。 “嘉扬我送你一瓶玫瑰油,别小觑它,一万朵玫瑰也制不成一安士。” 刚说得起劲,电话响了。 麦可在那头说:“大老板约翰森想见你,请与他联络。” 嘉扬莫名其妙,“我几时有了大老板二老板?” “你忘了,我们曾与美国广播公司签约。” 嘉扬有点后悔,工作上,她最怕两件事,一是服侍上司,二是管制下属。 她并非管理阶层人才。 “看情形他想召你回美述职。” “我不去。” “真是孩子,你自己同他说吧。” 嘉扬无奈,只得走进胡自悦的办公室,刚想拨电话,它已经响起来。 “嘉扬,是妈妈,为甚么廿四小时听不到你声音?” “呃。” “妈妈急焦虑地等你,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可怜的妈妈,“你不去寻消遣?” “咄,听完你声音,我自然会去吃喝玩乐。” “是,我尽量准时。” “有见你父亲吗?” “我四处开会。” “那女人呢?” “甚么女人?” “嘉扬,大可揭开天窗说亮话,他已把离婚协议书寄来。” 嘉扬沉默。 “你可叫他放心,我会如期签署文件。” 第14章 “妈妈--” “工作完毕,速速回家,嘉媛也自马达加斯加返来了,她得了黄热病,正在疗养。” “病况可严重?” “幸亏医药昌明,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廿多岁的人竟长出白发来,开头还把病情瞒她妈。” 嘉扬作贼心虚,“妈妈,我还有事。” “去吧。”挂了线。 电话铃又响起来。 “彭嘉扬?我是伊芬约翰森。” “你好,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嘉扬,很高兴与你合作。” “不客气。” “嘉扬,请即乘机返纽约一天,我有话同你说。” 嘉扬不想被他像名信差般使来使去,这种事一开头就没完没了,她老实地说:“我染上砂眼,只怕美国海关不给我通过,需先治好了再说。” 那约翰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是否孙子兵法中的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嘉扬心想,你是哪一国的君王,不过是名主管耳,口气狂妄,典型美国作风。 口中只说:“是宋朝名将岳飞说的。” “嘉扬,我看过你的片段,对,你的摄影师叫甚么名字?” “麦可。” “这人工夫还过得去,但是你,彭嘉扬,你才是明日之星,我被你的报道打动。” 嘉扬欢喜:“谢谢你,是珍伊娜把整个计画策划周详。” “啊,珍伊娜,我正想同你说这个人。” 嘉扬的心提起来。 “珍伊娜表现大失水准,我们已决定把她的镜头全部删除,净以你为主角。” 甚么,嘉扬心中低呼,怎么可以这样做,这不等于在珍背脊插上一把刀吗? “这件事你且莫向珍透露,这是管理层的决定,你们归队后我自然告诉她。” “可是-” “嘉扬,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多多出镜,记住,纪录片剪辑后你是主角。” 嘉扬心都寒了。 第11章 “好好与彼得合作。” “他叫麦可。” “whatever。” 他挂断电话。 嘉扬捧头发呆。 这样,算不算出卖伙伴?她由珍自小城小电视台发掘出来,结果,节目尚未播出,她已甩掉珍自立门户,道义上仿佛说不过去,可是,又有甚么更好的办法?呵,盲拳打死了老师傅。 胡自悦进来问:“嘉扬,甚么事,脸色都阴沉了。” “是吗,看得出来?” 胡自悦微笑。 “唉,但愿我可以学得深沉一点。” “何必学狐狸?” “脸色变幻太速,是无修养表现。” 胡自悦说:“你年轻,没城府。” “请替我好好照顾珍伊娜。” “那还用说。” 晚上,嘉扬双眼炙痛得不能入睡。 大清早,麦可过来说:“珍想出院。” 嘉扬说:“她立定了心思,谁也改变不了。” “我享了好几天福,阿连我的卡其军裤都熨得笔挺,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送她答谢。” 嘉扬微笑。 “来,让我拍摄你的红眼睛。” “去你的。” “嘉扬,还记得你曾讨厌害怕我吗?” “那是我童年的臭事,少不更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事,请多多包涵。” 麦可的镜头对嘉扬,她开始介绍四合院的结构、天井中假山与花树,以及负责洗熨的刘妈。 工人捧出菜肉云吞,嘉扬又笑说:“意大利的马可勃罗把华人的食带返祖家:比萨是烧饼,诺其是猫耳朵,史毕其蒂是细,列维奥利是云吞……真亏他们,就差没粢饭油条。” 接,她感慨地说:“我从来没有回过家乡,我的中文,在加拿大学习,可是,家乡一切,无比亲切,感觉如种在心底血。” 麦可放下摄影机,“不知怎地,很普通的话自彭嘉扬口中说出,也变得十分动人。” “哪哪。” “这这。”麦可也笑。 这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甚么事那么高兴,也不等我。” 是珍伊娜由小王搀扶回来了。 嘉扬心底无比内疚,目光几乎不敢接触珍,只说:“兰州来了哈蜜瓜,我切一个给你吃。” 珍坐下来,叹口气,“在这享惯了福,再也走不动。” 嘉扬说:“t.s.艾略脱的诗《朝圣者之旅》中三皇艰苦上路,去寻找基督,梦中看到穿丝衣的少女捧来冰果,无限惆怅。” 珍颓然,“真的,这么辛苦,为甚么呢。” 嘉扬感慨,“悲惨事还在后头,最终三皇赶到看基督出世,返到祖家,却又不再甘心平凡逸乐生活。” “这不是在说我们吗?” 连麦可都放下摄影机。 嘉扬连忙说:“来来来,吃云吞。” 麦可赞不绝口,“意人哪比得上,中国云吞皮子是活的,自己会钻进喉咙,几乎连舌头也带了去。” 嘉扬大笑。 珍伊娜说:“下一站,我们去曼谷。” 嘉扬摇手,“我不去我不去,那真是穷女的人间炼狱。” 麦可加一句:“纽约何尝不是,处处一样。” “可是,在西方,多多少少有点自甘堕落,不似她们,由父母亲手卖落淫窟。” 珍说:“我去年曾经拍摄一些片段,或者可取出应用。” “对,”嘉扬说:“那样最好。” “我已无斗志。” 嘉扬安慰她:“在病中自然消沉,康复后看法就不相同。”讲完之后,才发觉自己有多虚伪,吓得掩住了嘴。 下午,特效药生效,嘉扬的双眼好了许多。 麦可叫嘉扬带去买工艺品,嘉扬知道他有话要说。 “珍说明日去韩国,她带队从来毋须征队友意见。” 嘉扬不出声。 “约翰森同你说了甚么?” 嘉扬无奈地摊摊手。 “可是要摔甩珍伊娜?” 嘉扬急得瞪眼。 “意料中事,我作为观众,也情愿看彭嘉扬,管理层预备捧红你。” “我-” “别难过,形势如此,与你无尤,受迫女性这种题材已有多人做过,并无新意,可是你的面孔与观点确实清新可喜。” 嘉扬重重叹一口气。 麦可接说:“社会便是这样,压榨年轻人才干,直至干瘪,然后,弃如败履,再去选拔新人,嘉扬,记住,有一日老板前来求你,非漫天讨价不可……名字与薪酬都要排第一,机会一失,徒呼荷荷。” 嘉扬低声说:“是,我会记住。” 麦可笑了,“还有,约翰森著名好色。” “哟,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会骚扰同事吧。” “不过,选择多多,他未必会勉强你。” “或许,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刚相反,他是达赖喇嘛的信徒,平日练气功,女友都有一把漆黑亮丽的头发。” “明白。” “那么,请陪我到市集买一块翡翠,让我带回去送朋友。” 嘉扬笑,“在市集买几百元一件的玉器,只怕不是真货。” 麦可却有智能:“心意属真便可。” 他们蹲在地摊上讨价还价,档主何等精灵,一看便知是羊牯,只把次等货色取出给他们看。 终于选了一件雕花卷,落实三百大元,嘉扬看中一只滑石猴子,十元成交。 “在这,买的过程比真实货物有趣。” 麦可说:“我一直想拍摄世界跳蚤市场实况。” 嘉扬兴奋地说:“如果去巴黎的奥普市场就好了。” “你也喜欢该处?” “我可以整年住在那。” 嘉扬眼疾未愈,又不顾一切不怕肠胃出毛病在街上买刨冰吃。 说说笑笑回去,珍伊娜叉腰如训他俩:“到甚么地方玩去了,都不用做事啦。” 两人连忙唯唯诺诺,静心听。 “明晨我们不去汉城改去东京。” 麦可好不失望,“为甚么?”看情形有女友在那,呵,或许就是那块假玉的未来主人。 “我已联络到日本储妃雅子大学时期的室友,该位女士愿意接受访问。” 又一个卖友求荣的故事,太多人喜欢讲话。 “该位女士只在东京逗留三天,愿意拨时间给我们。” 珍返回房去部署。 嘉扬吐吐舌头。 麦可沮丧地说:“我喜欢韩国,我爱煞女子永远跟在男子后边距离三步的习惯,你叫她,她又听得见,可是,她又不会争先恐后,真是美德。” 嘉扬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扑上去说:“打死你这种不尊重女权的小男人。” 二人在大厅中追逐,麦可乐不可支,笑声震屋瓦。 珍伊娜开门出来,“嘘。” 黑麦可心想:怪不得人人喜欢轻松活泼的嘉扬,珍不明白一个人总得有下班的时候,岂可能廿四小时绷紧神经。 他们向彭念祖告别。 胡自悦说:“彭先生到台北去了,我替你们饯行。” 嘉扬说:“不用了,都快吃撑,况且,时间已急。” “嘉扬,这次与你相会,十分高兴。” “彼此彼此。” 胡自悦与小周小王送他们到飞机场,送上糕点红包。 忽然之间她泪盈于睫。 “为甚么?”嘉扬轻轻问她。 胡自悦没答,“记得滴眼药水。”诸人一再道谢告别。 第15章 在候机楼嘉扬拨电话回家,麦可对牢她拍摄。 有人来接电话,听到是嘉扬,笑嘻嘻问:“你猜我是谁?” 本来这个问题最无聊,可是嘉扬一听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么了?” “利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学家,身体如何?” “大致上复元,只是累。” “我妈呢?” “某时装公司大减价,她去抢购。” 多好,嘉扬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亲痴心一片等电话,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门,都是压力。 “你有无固定男友?” “尚无,你呢?” 嘉扬答:“哪有空。” “嘉维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届时见,对不起,我要上飞机去,就此打住。” 在飞机上,珍伊娜呻吟。 嘉扬担心,“你挺得住吗?” “伤口有点痛。” 她叫侍应生送酒过来,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扬急把杯子抢过,“你还喝,想送命乎。” 麦可看珍摇摇头,轻声说:“当年这种小病哪难得倒她。” 岁月不饶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扬无限感慨,老兵只能战死沙场,回家?已经无家可归。 麦可轻轻说:“其实,你大可访问胡自悦,她是一个好故事。” “咄,她锦衣美食,岂是我们访问对象。” 麦可说:“受压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贬低的女性,有时与经济情况无关。” 嘉扬又想到母亲。 “你说得对。” “没想到黑人也有脑袋吧。” 嘉扬答:“确实意外,是几时的事?” 麦可也够捉狭,“在华人开始随地吐痰的时候。” “呵,我们瞄得很准,当心一口吐到你脸上。” 麦可问:“一定要彼此侮辱吗?” “有关国体,寸土必争。” 麦可笑了。 珍醒来,“麦可你不觉最近笑得太多太响?” 麦可噤声。 幸亏珍转个身又睡去。 麦可又问:“有人在彼岸等你?” “妈妈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无男友?” “真难找,大部分肤浅,又有许多是书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黄皮肤吧。” 嘉扬点点头,“我答应过母亲。” 珍忽然又搭腔:“麦可,这一切与你何关?” 原来她甚么都听到。 第12章 抵达东京,候车时已有娇小的东洋女与麦可搭讪,知道他是摄影记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问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电话号码。 嘉扬在一旁骇笑,这比港台女性的胆色又胜多多,东洋一切抄袭自中华及西洋,煞有介事,织成一块华丽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连大胆开放都学得似模似样。 三人上车,到旅舍安顿好行李,随即出发采访。 当事人叫德兰妮,在联合国任职,比嘉扬年纪大一点点,五官漂亮,衣时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当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门口恭候,看见他们三人组,高兴地说:“门牌很难找。” 麦可早已架好摄影机拍摄。 珍伊娜问:“这次来可见过雅子?” “哪见得到,一入侯门深似海。” “你有否尝试?” 德兰妮摇头,“我对他们的礼节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扰她,她已经不是我的同学雅子了。” “你们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扬好奇,探头去看,那只是普通大学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会喝啤酒、打草地网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温习…… 彭嘉扬也有一本那样的照片簿。可是这些照片的主角将来会成为古国皇后。 嘉扬说:“她很漂亮。” “的确是,高大硕健,平和可亲,又是优秀学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个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并且,一起走路时,她不得超过他,也不能与他并排,必须落后三步。” “这是规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摄录像机,播放片段,“这是雅子大婚实录,穿上传统礼服,她为甚么眉头紧锁,神经紧张?” 德兰妮一时口快:“穿十多层拖地长袍,她说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问:“这么说来,她婚后你们还有联络?” 德兰妮不出声。 “你们仍有对话吧。” “雅子是一念旧的人,看,这是她寄给我的结婚请帖。” 像一本小册子般有十来页,白底熨银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兰妮微笑,“设计多美,没辜负印刷与纸张都由日人发明。” 嘉扬的声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国人的技术,稍后流传到日本。” 德兰妮很大方,不予争辩,“我没有出席,今日倒有点后悔。” 嘉扬看请柬信封,发觉邮票上又印二次大战时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较温和的日本,她觉得错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语。 “雅子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业,出任外交使节,初初人民对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说:“她在这几年内只露面三数次。” “每次在电视中出现,总是像雕塑般动也不动,双腿并排……以前我们时时盘腿坐地下聊天。” 嘉扬问:“是甚么原因促使她答允这头婚事?” 这时德兰妮忽然幽默地说:“那的确是一头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资料就这么多。” “已经很好,谢谢你。” 他们喝了一杯清茶告辞。 “纽约再见。” 嘉扬忽然想回家。 珍对她说:“你可到银座购物。” 嘉扬摇头,“我衣打扮都很随便,有时只用母亲穿剩衣物。” “那么,去喝杯咖啡吧。” 灵敏的嘉扬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开她,“是是,我马上去。” 她在小路闲荡,钻进书店看色情漫画,看得骇笑。 一时想起,王妃与她母亲,其实都好似伊斯兰妇女,自顶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杂芍罚b远而充满荆棘。 她到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饮料,又听到了卜狄伦的歌声。 是著名的“彼时我苍老得多,现在是反而年轻了……” 坐在柜台上一个标致的女郎用普通话咕哝:“这把声音难听死了。”看样子是侨民。 嘉扬不出声。 一个像店主的男子走出来替嘉扬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说了几句日文。 嘉扬想,一个人活下去总得出些法宝。 喝完咖啡离去,走到大街,只见华灯初上,铺天盖地的活动霓虹光管,一个东京,一个拉斯维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灯的地方,嘉扬一点也不喜欢。她回旅馆去。电话接通了,未来大嫂周陶芳问:“你在东京?” “咦,你怎么知道?” “嘉维找到一架电话示踪器。” “呵,专门为对付我。” “可不是,嘉扬,替我买几支资生堂口红回来,号码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么用得光!” “我用来送人。” “好,我替你办,婚礼一切都筹备好了吧?” “对,如大考前夕,我在风眼中休息。” “我妈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静。” “工作完成没有?” “快了。”挂下电话,嘉扬检查砂眼,已经好了许多,手臂上伤口亦渐渐平复,只可惜皮肤比从前粗黑。 麦可来敲门。 “嘉扬,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珍叫我把你的镜头全部删剪。” 嘉扬一怔,会不会她也听到甚么? “她警告我,如果给你知道,就开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济金生活时都未曾怕过。” “你也别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态炎凉。” “喂,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再见。” 外头有年轻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窝,二人高高兴兴寻欢去。这叫做自由?不擅于处理自由比没自由更可悲。 那一个晚上,珍都没有找嘉扬说话。 第二天一早,嘉扬正整埋好行李预备飞香港,珍伊娜走过来,把一张飞机票放桌上,“嘉扬,任务完毕,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扬瞪大双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会跟,至于薪酬,全数照付。”彭嘉扬被解雇了。嘉扬不想多讲,顺手拾起飞机票。 “你不问理由?” “不是工作完毕收队吗?” “你心知肚明。” 为免事情变得丑陋,嘉扬说:“我还有事做,珍,多谢你赏识提拔,后会有期。” 此时此情,说这番话,好似有点讽刺,但嘉扬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来可以解释:“是老板不要你,不关我事”,那岂非更加火上浇油。她并没有取过那张飞机票,拎起行李开了门就出去。 耳畔还听见珍冷笑一声:“那约翰森是甚么东西!abc数人物,哪轮得到他。” 第16章 一个人总不能一失意就骂其它人不是东西,他虽不是东西,倒也正操生杀大权,脾气不好,真是事业上一大障碍。 迎面碰见麦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滚蛋。” 麦可吃惊,“我送你到飞机场。” 嘉扬无奈,“太远了,她或者需要你。” 麦可点头,“嘉扬,你会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还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谷、吉隆坡。” “祝你们好运。” “嘉扬-” “你知我电话号码。” 麦可送她到门口,替她叫了出租车。 嘉扬上车走了。 沿途她闭目养神,不发一声,可是电话响起来。 “嘉扬,我是约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扬问:“是麦可说的?” “麦可是谁?”他仍然不记得摄影师的名字,“我与珍伊娜了解过情况,嘉扬,此刻你并非听令于她,毋须离开,你已是我的手下,记得吗?” 嘉扬立刻说:“一组人在外工作,亲密好比恋人,一旦猜疑,必无善果,何必勉强。” “是,你譬喻得很好,这样吧,你立刻到纽约来见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干甚么?” “回家。”嘉扬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说她幼稚。 “想家了,”约翰森的声音忽然温和,“你去吧,星期一纽约见。” 一个人走运的时候真是风调雨顺,心想事成,非要把握这机会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飞机场,嘉扬走到柜,取出信用卡买了张头等票,约十个钟头后便可回家。 时间未到,她进贵宾厅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过来搭讪,“小姐你好,我请你喝香槟。” 一身酒气,已经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讨厌,嘉扬不去理他。 “你想结婚?也可以,我们立刻到拉斯维加斯去。” 嘉扬正想发作,已有护前来解围,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语说:“你是中国人吧。” 嘉扬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华裔年轻人,一套西装剪裁合身,无比优雅。 她点点头。 他坐过来,“我叫陈在豪,在温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扬,记者。” “我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报道一宗狂汉杀妻儿再自杀的新闻,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确是一宗惨剧。” “不,”年轻人仰起头想一想,“是你秀丽的脸上那种愤怒与无奈使我感动。” 嘉扬不由得摸摸面孔。 “我对自己说,我希望结识这位小姐,四处托人,结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与你熟稔,待他答应做介绍人的时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扬微笑更正:“南美洲。” “没想到在候机楼碰到你。” “真巧。” “你晒黑许多。” 够了,嘉扬不再回答,摊开报纸看起来。 上了飞机,才发觉年轻人坐他身边。嘉扬疲累到极点,几乎立刻昏睡。 年轻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开心:从来没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态:仰脸,张大嘴,呼噜呼噜,但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浓眉长睫,轮廓鲜明,愈失态愈天真可爱。 嘉扬耳畔隐约听见侍应生说:“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个枕头吗”…… 她自太平洋一边睡到另一边。飞机在跑道煞停她才睁开眼,看见那年轻人对牢她笑。蓦然嘉扬不知身在何处,咦,这是谁,难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会儿,神志才慢慢苏醒回归,呵,想起了前尘往事,她是一名记者,现正回家,眼前之人不过萍水相逢。 可是对时空仍然混淆,她问:“还未起飞?” “已经抵达。”这倒也好,如黄粱一梦。 “我有车,送你一程。” 嘉扬婉拒,“我有人接,谢谢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飞机时年轻人想帮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体一侧,他意外地说:“这么重。” 嘉扬笑笑,将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轻人怜惜地说:“你的手很小。”嘉扬不出声。 她过关后叫部出租车一溜烟回家。 抵家门口忍不住流下眼泪,一边按铃一边大叫:“妈妈,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都出去了? 嘉扬只得找出门匙开门,用密码解除防盗警钟。 她呼出一口气,摊在大沙发一会儿,到厨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进房间,呆住,陶芳的嫁衣挂在她前,象牙白缎子,坠腰,领口卷边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气。 她走近轻轻抚摸衣料,嘉扬有种木兰从军回来的感觉。对牢镜子,她呆视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头发开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连忙找来香精浸浴,接敷脸,用橄榄油擦发梢,然后,倒在自己上等母亲不回又睡了。 这次,她没睡好,忽尔看见遭人残害的墨西哥妇女肢体,忽尔又看见被遗弃婴儿亮晶晶的双眼,她惊醒,惊怖地喊出来。 这时,有男声问:“小姐,你是甚么人?”一看,是两个警察,嘉扬愕然。“你为何闯入民居?” “这是我的家,我有门匙。” “有位太太报警说购物回家发觉屋有人闯入。” 嘉扬啼笑皆非,“妈妈,妈妈!”彭太太奔进房内,“嘉扬,是你?”母女紧紧拥抱。 连警察都笑了。嘉扬连忙致歉。警察却说:“最近治安确是比较令人担心。” 他伙伴把嘉扬认出来,“你是综合电视彭嘉扬可是,警方都说你英勇。”嘉扬有点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门。一转头,看见母亲惊讶地看她。 “妈妈,我回来了。” “你手臂受过伤?双眼红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同嘉媛一样,在外边搞得五痨七伤才回家来?” 整个下午,在医务所度过,首先,去医眼睛,检查过没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医生处磨平手上伤口。 然后,陪母亲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说,你又干又黑,吃多点。” 回来了。嘉扬却恍然若失,本来陪母亲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过的消遣,现在却十分敷衍。 经过时装店,被女职员看见推门追出来,“彭小姐,进来看看新货。”彭太太把女儿拉进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号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适合彭小姐这样潇洒的年轻女子。” 嘉扬心不在焉,略看一下,“这么小,能放甚么?”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扬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妈妈,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结果包了两套衣服回家。 嘉扬边驾车边说:“妈,你还没有找到方向?” “你这口气像你父亲。” “对不起。”嘉扬内疚。 “我一直是个无所事事的主妇,我不打算在这种失意时刻信心尽丧意图认错改变自己,甚么去学烹饪缝纫计算机网球,药石乱投,我情愿做回原来的我。” 嘉扬唯唯诺诺,“是是是。” 彭太太终于把志愿说出来:“我打算照顾孙子。” 嘉扬笑了,这的确是年长女性最佳事业。 “嘉扬,你变了。” “这次出差,我看到许多新鲜事物,眼界大开,思想转变,影响深远。” “是甚么令我的女儿去得那么远?” 第13章 嘉扬开玩笑答:“原野的呼声。” “你这话叫我想起嘉媛,回来了还是多动,最近才组团去北方看金鹰。” 嘉提想起在约旦见过的两只猎隼,心思又拋出去。车子驶过综合电视台,她停下来,“妈妈,你先回家,我稍后返来。” “你哪有车?” “咄,走都走得到。” 走近新闻室彭嘉扬就活转来,她咚咚咚上去,“赫昔信在吗?” 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甚么人鬼叫?嘉扬,是你!” 同事们都过来与她拥抱。 赫昔信给她一罐啤酒,“嘉扬,你英俊之极。” 一个妙龄女子,被人用这种字眼形容外形,不知是悲是喜。可是嘉扬眼中的赫昔信却有点颓相:头发太长,衬衫太皱,脸上欠缺神采。 他揉揉面孔,“累了。” 嘉扬说:“谢谢你赠我百宝袋,真派用场。” “微不足道,对,几时向美国广播报到?” “后天。” “从此平步青云了。” 嘉扬嗤一声笑出来,“哪这样容易。” “顶头上司是谁?” “一个叫约翰森的人。” “他,好色兼嚣张。” 由此可知,对一个人,社会自有公论。赫昔信取出一本手册,找到一页,叫嘉扬去看。 原来是美国广播的行政人员排名榜,表格列得一清二楚,约翰森位在中下阶层。 “他不是大人物。”可是,嘉扬不敢说的是,他比你我都大。 “嘉扬,你心中有数,就不怀奢望。” “谢谢你。” “而我,我已铩羽,振翅难飞。”为甚么老兵都这样颓丧?她怀念珍与麦可。 再坐一会,嘉扬告辞,赫昔信在暮色中送她下楼叫出租车。 第17章 他忽然说:“嘉扬,我永远爱你。”嘉扬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语。 “你是一直知道的吧。” “如果茫然不觉,那我也太不敏感了。” 车子来了,嘉扬上车,她朝赫昔信挥挥手。 回到家中,她工作至深夜,把日志整理一番,又将资料输入计算机储藏,把旅途带回来的琐碎纪念品摆好。 嘉维回来,看到妹妹,惊喜之余,又谈了一会儿。 “看见父亲了吧。” “是,他状态甚佳。” “与母亲离异已成事实,拖了十年,总算有个了结,唉,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嘉扬不语。 “不幸中之大幸是,父亲慷慨地拨出一笔款子给我们母子三人,”他很满足,“而且已经分配妥当,十分公平。” 嘉扬笑笑,她不感兴趣。 “你见过他女友?” 嘉扬点头,“性格相当大方,外形秀丽,绝不讨厌。” 嘉维说:“所以我们失去了他。” “不,是他自己不甘寂寞,同那女子无关。” “嘉扬,你真长大了。” “可不是,不知不觉已变得老三老四,熟悉一切江湖伎俩。” 嘉维说:“夜了,明天再谈。” 他一走,彭太太过来。 “在谈我?” “是,”嘉扬承认,“大家担心你,这样有条件的女性会招惹狂蜂浪蝶。” “放心,我会尊重自己,”彭太太忽然问:“嘉扬,你可记得妈妈叫甚么名字。” 嘉扬诧异,“叫高子仪。” “我自己都几乎忘了,以qi书+奇书-齐书后,得熟习一下,在家,嘉扬,请叫我高小姐。” 嘉扬啼笑皆非。 一个人内蕴及才华固然最重要,但外形也要可观,第二天嘉扬在美容院足一天,把身上霉气全去掉。 第三天清晨,她又整装出发。 彭太太说:“带电话。” “是,高小姐。” 高小姐送女儿到飞机场,嘉维与陶芳也赶来。 陶芳一直拜托嘉扬替她到第五街买这买那,又抱怨:“上次的口红都赖了帐”,这次单子更长。 嘉扬知道事况严重,立刻说:“你看见这只行李箧没有,全装你要的货物。” “速速回来做伴娘。” 嘉扬忙说是是是。 休息足够,恢复精神,抵达纽约,到旅馆放下行季,第一件事便是向约翰森报到。 “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不是到堂祈祷吧。” “一小时后见。” 嘉扬跑到现代美术馆蒙纳的印象派名画荷花池前坐下冥思。 一位银发小老太太坐她身边,两人微笑招呼,彼此没有用言语骚扰对方。 嘉扬看画中光与影,心底渐渐明澄,每次到纽约,她都会来朝圣。 片刻,一大队日本游客操进来,嘉扬站起离去。 她到第五街著名百货公司找到经理,放下陶芳要的货物名单及信用卡号码,“送到巴拉莎酒店七○三号。”然后才去美国广播公司,时间刚刚好。 秘书传达后嘉扬走进约翰森办公室。 一个穿灰色西服英俊的浅棕发男子朝她笑,接略为意外地说:“嘉扬,镜头对你不公平,你真人还要漂亮十倍。” 嘉扬微笑,“你的气色也不差。” 他开门见山说:“你可有带连戏的便服?我们要为纪录片补拍一些特写镜头。”嘉扬一愕。 “这是剧本,回去练一练,明早十时正开工,有司机七时接你入厂,傍晚可以收工。” “珍与麦可回来了?” 约翰森双臂抱在胸前,“不必理会他们。”甚么? “今天晚上在巴拉莎酒店有个舞会,你来见识一下如何?” “呃,好。”一到就得陪舞,天下乌鸦一样黑。 “届时我介绍本行名人给你认识。” 到底年纪轻,嘉扬有点兴奋。 “这份合约,你看一看。” “可以带回酒店读小字吗?” “条件相当优秀,你会高兴。” “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一会见。” 他送她出去,一路给她介绍同事,嘉扬拥有惊人摄影记忆,把面孔与姓名紧紧记牢。 她在酒店商场选购一件黑色吊带晚服及披肩鞋子手袋,拎上楼,发觉陶芳要的货物也已送到,连忙留帐单预备打税用。 她先看合约,立刻传真给自己的律师过目。 再打开剧本,才读了数页,已经愕住。 薄薄一本全是问题,这些提问,本来已在纪录片中出现过,不过主问者是珍伊娜,现在由彭嘉扬再问一次,分明是想移花接木,删除珍出镜部分,由嘉扬代替。 嘉扬默不作声,叫了威士忌加冰到房间来喝。 她觉得悲哀,珍对这辑记录片有极大期望,满以为可藉此东山再起,收复失地。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 时间到了,她淋浴穿衣化妆,头发不知该怎么办,趁湿盘在头顶。 约翰森电话来了,“原来你就住楼上,我上来还是你下来?” “我下来,我下来。” “我的名誉有多坏,从你惊惶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 嘉扬不由得笑了。 她取过披肩下楼。 约翰森穿黑色礼服迎上来,“嘉扬,你是美女。” 嘉扬微笑。 “先去酒吧坐一会,我有话同你说。”看样子,他已决定把嘉扬揽在麾下。 “听说你家境富裕。” “过得去而已。” “好极了,你已经摆脱了世上最讨厌的两件事。” “那是甚么?” “叫人减价以及要求加价。” 嘉扬又笑,露出雪白贝齿。 约翰森被她浅褐色皮肤以及明亮大眼迷惑。一时呆住,忘记说到哪。 有人经过搭住他肩膀毫不忌讳地调侃:“你的新女孩?” 彭嘉扬不知是第几名了,可是她不以为忤。她有正经话要说:“珍那-” “这名字早已过气,你还提干甚么?”嘉扬黯然低头。 “世界就是如此运作,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明白。” “还有甚么问题?” “没有。” “那么,我们进场吧。” 宴会刚开始,堪称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嘉扬跟在上司身后,忽然发觉自己也刚刚不多不少距离三步,她失笑。 那是一个美国广播参与的慈善晚会,由电视台著名金发美女资深记者戴安索耶担任司仪。 嘉扬暗暗留神,发觉几个重锚女记者其实已经过了中年,浓妆下许多皱纹,据说出镜时需靠数码摄影机自动逐格删除脸上老态。 为甚么没有新人,是她们不争气,抑或前辈的势力大力闸住,不允旁人更进一步? 嘉扬只知道一件事:这,已无珍伊娜位置。 嘉扬有点心寒,她一直不出声。 麦可他们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可知道寄回来的心血会被人剪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音乐开始,灯光转暗,有人过来邀舞。 约翰森代她婉拒:“她还有工作。”他与她离去。 “怎么样,闻名不如目见。” “原来连记者都需有开麦拉面孔。” “那自然。” 一看手表,原来整整三十多小时未曾休息。 “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回厂补拍镜头。” “是,先生。” 约翰森并没有要求进房间喝咖啡,他转身离去。 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怕。 嘉扬上休息,一晃眼天已亮,她拨电话向母亲报到。 “女儿,为何闷闷不乐?” “听得出来吗?” “不开心的话就回家来吧。” “此刻我要开工了。” 进了厂,有工作人员拿她的现场放大照片过来,对照替她化妆,额角喷点假汗,头发拨乱一点。 嘉扬脱口问:“背景呢?” “用计算机补上去,你放心,你光是读出对白,工程人员会善后。” 嘉扬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她一直工作至深夜。 “彭小姐,明天下午还需要开工,三时开始。” “是。” 有人拎西装外套站在摄影棚暗角。 是约翰森来探班。 他走出来同嘉扬说:“做得很好。” 他才是导演。 嘉扬微笑,“这算不算欺骗观众?” “当然不是,”他诧异,“报道虚假新闻才需检讨,这不过是技术补救。” “科技也真的进步迅速。” “你只需对录音机朗诵一篇短文,之后所有对白可经特技套入你口型,像真人说的无异。” “将来,用机械人即可。” 约翰森忽然笑,“你不知道吗,我便是其一,美国广播所有高层都是机械人;铁石心肠,看收视率做人。” 嘉扬骇笑。 “一起去喝杯酒。” 嘉扬婉拒,“人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你在乎人们说甚么?”他惊异,“这同还会脸红的成年人一样,罕见之至。” 嘉扬笑而不语。 “小男友在家等你?”他试探。 “我没有男友。” 走到厂门,司机开车迎上来。 嘉扬轻轻说:“再见。” 她不想给任何人欲迎还拒的感觉,不就是不,一早要说清楚。 第14章 第二天,嘉扬只工作了一个下午,编导一边收工一边笑,“嘉扬,这回你发达了。” 第18章 “我?” “是,上头决定把这特辑片段一连五日加播在晚间新闻播放,收视率必然强劲。” 嘉扬愕然,“这是十多集半小时制作呀。” “可用片段甚少,我们将之精缩为十五分钟,响应配合联合国妇女权益年,唉,比起你,珍伊娜可真倒霉。” 嘉扬心中暗暗叫苦,他们一行三人奔波了个多月,心血结果落得如此下场,大公司手腕独裁毒辣,可见一斑。 嘉扬知道珍伊娜会震怒,可是,珍已将权益出售,后悔莫及。 编导说:“嘉扬,你无喜意,可是因为珍伊娜出了事?” 嘉扬忙答:“太高兴太意外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她随即去找约翰森,他正见客,听见是彭嘉扬,撇下客跑出来。 他喜欢她,自看到她新闻片段中的倩影就决意带她入行,他知道不容易做,她出身良好,甚有原则,最主要是,对名利盼望不大,无机可乘,但他还是决定一试。 嘉扬问:“你正忙?” “忙甚么,都是些闲人。” “你可有珍伊娜最新消息?” “这样吧,给你放两个礼拜假,一有新工作,立刻通知你归队,小姐,你把合约签了还我可好?” 嘉扬看他,“甚么新工作?” “可能派你去科索沃采访战争,美丽的新闻记者衬连天烽火,当造成令观众战栗的强烈对比。” “你先告诉我珍的消息。” 他咕哝:“是谁又多嘴了。” 嘉扬看他。 他叹口气,“珍在马来亚因吸食过量可加因昏迷入院,现在当地警方正欲控告她携带毒品入境作贩卖用。”嘉扬鼻子如中了一拳,酸痛至流泪。 “我立刻去看她。” “彭小姐,你给我坐下。” 嘉扬颓然坐下。 “国有国法,东南亚几个国家对毒品视若洪流猛兽,采取严刑峻法,尤其对犯法的外国人更加态度强硬,你不能去,一去会被怀疑是同谋。” “你们为甚么不出手援助?” “珍伊娜并非我们职员,没有人会聘请那样麻烦的人,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况且,我们已通知美使馆交涉。”嘉扬无言。 “你也一直知道她是瘾君子,又酗酒,迟早出事。” 嘉扬说:“我怕她会入狱。” “这不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而且,我得警告你:这两天一定会有人问你索取大量金钱,借与不借,就看你同那人交情如何了,提防诈骗。”嘉扬一听,心都凉了。 约翰森放轻声音,“你速来归队,要学的还多呢。” 嘉扬说:“我大哥要结婚,我是伴娘。” “没问题,可是尽快交出合约,我们不会乱捧不相干的记者。” “明白。” 嘉扬一回旅舍,电话就追到了。甚么都给约翰森这老奸巨滑料中。 是黑麦可的声音:“嘉扬,我来讨救兵。” “你怎知我在纽约?” “你母亲告诉我。” “我可以做甚么?” “请火速汇三万美金过来,我们需聘用律师,情况并不是太怀,珍身上只带有极小量毒品作私人服食。” 嘉扬静默。 “嘉扬,救人如救火。” “我想与珍说几句话。” “她已在监狱医院,不能与外界联络。” “领使馆-” “算了,嘉扬,真没想到你比谁都凉薄。” “我马上汇过来,但只得那么一点积蓄。” “我明白,你汇给珍伊娜,银行户口号码是-” 嘉扬不想多说,如果金钱可以解决恩怨,一笔勾销,那么,彭嘉扬还是占了便宜。 她约了律师朋友出来喝茶。 人家一看见她就说:“明日之星,羡煞旁人。” “甚么啊,十划未有一撇,只是个龙套。” “那合约十分正常,但签不妨。” “可是,一签之下,就注定要做这行了。” “这不是你的志愿吗?” “如此劳碌奔波,怕难拥有家庭生活,我一向看不起只做小小一点点事就甚么都不能兼顾的女性。” “你指巴巴拉华德斯。” “去你的。” “大好前途,不必踌躇了。” “也许要去战争区采访。” “那还不是同住哈林区差不多。” 嘉扬啼笑皆非,在合约上签下名字,由律师做见证人。 “别担心,许多新娘结婚前夕都想临阵退缩,你还年轻,有的是本钱,三年后无进展再思改行未迟。” 嘉扬点点头。 “我替你把合约送回去。” “谢谢。” “嘉扬,自己当心,家门外都是森林。” 稍后嘉扬致电母亲借钱。 “甚么用途?” “当我换辆新车好了。” “一开了头当心没完没了,只怕年年换车,开新车的又不是你。” “只此一回。” “嘉扬,这是你说的呵。” “我不是笨人。” “有无欠单?” “汇款单即是证据。” “说得也是,还有一点清醒。” “妈妈,请即照这户口汇去。” 她母亲叹口气,“但望你好心有好报。”嘉扬苦笑。 “你该起程回来出席婚礼了。” “是,我明早乘飞机。” “何必在纽约过夜?” “那我立刻去飞机场。” 忽然之间她归心似箭,在秘书处留言给约翰森就出门去。 深夜到家,只见灯火通明,花园内架起帐篷,工作人员仍在加工。家人喜气洋洋,只有嘉扬斯人憔悴。 陶芳迎上来,“第二女主角总算到了。” 嘉扬微笑,“这算是世纪婚礼吗?”客厅的家具都被移到一角,搭起讲台,让牧师主礼,四处摆鲜花,扑鼻芬芳。 嘉扬问母亲:“真没想到这样铺张。” “你不在家,不知首尾。” 嘉扬把母亲拉到一角,“高小姐,钱汇出去了没有?” “已经办妥,那人是谁,对你这样重要?” “是一位前辈,替她解窘。”嘉扬不想多说。 “需要那么多钱,一定窘不可言。” “高小姐,你愈发幽默了。” 她母亲忽然问:“彭念祖先生动身没有?” “我立刻去追他。” 来接电话的正是胡自悦。 “啊嘉扬,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家父出发没有,都在等他明早主婚呢。” “今早已乘加航三○一去了,应该就快抵达,我替他定了温哥华酒店。” “他为甚么不住家?” 胡自悦不得不解释:“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 “祝你们一家富贵荣华,五世其昌。” “谢谢,我会传照片给你看 --” 嘉扬的母亲在身后问:“同谁咕哝那么久?” 嘉扬转过头来,“他可能已经到了,我立刻去查酒店房间号码。” “他住酒店?” 刚在扰攘,忽听得嘉维大喊一声:“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嘉扬一听,鼻子发酸,多像兄妹俩小时候,排排坐在门口,等爸爸下班回家,嘴朗诵:“五点半了,爸爸来了。” 她立刻站起来迎出去。 只见父亲连人带行李堆在门口,拥抱儿子与媳妇。 嘉扬转身找母亲,只见她冷冷站在一角不出声。 陶芳问:“爸爸送我们甚么?” 已经分了家,还要更多,这是没有收入的女性通病。 “有有有,”彭念祖大声说:“喜欢甚么买甚么。” 陶芳乐不可支。 彭念祖转过头来,“嘉扬,你的室让给我休息。” “那我睡客房好了,我替你把行李拎去整理。” 彭念祖吩咐:“一套礼服取出熨一熨挂好。” “是,爸爸。” 到这个时候他像是刚看见前妻,朝她点点头。 生过两个孩子的他们今日似陌路人一般。 彭念祖沐浴更衣,喝半杯白兰地,就睡了,“唉,不比从前打江山的时候,不眠不休扑订单。” 嘉扬留意到,他并没有向胡自悦报到。 嘉扬在起座间用蒸气熨斗替父亲熨礼服,她母亲看见了点头,“还是女儿好,一般大学毕业,女儿愿替父亲熨衣服,儿子只懂服侍老婆。” 嘉扬笑竖起一只手指,“嘘。” “你去睡吧,明早大家七时正便得起来妆扮。” “我不累。” “老了你就知道。” “老了才算。” 母亲一走,陶芳就进来。 “我太紧张,睡不。” “喝杯牛奶,新娘子。” 陶芳说:“明日嫁为人妇,就没得玩了。” 嘉扬调侃:“你想怎样玩呢,小姐?” “学你呀,旋风似周游列国,自在快活。” 嘉扬笑问:“今次给你带的东西还合用吗?” “很好,谢谢。” “还有甚么事吗?” “嘉扬,妈妈有一枚七卡拉圆钻。” “啊,那只戒子,丑到极点,她从来不戴。” “可否给我明天戴一下?” 原来如此。 嘉扬温言说:“不适合你,那么庸俗,不配你气质。妈只得嘉维一个儿子,将来,一切都是你的,不用担心。” 陶芳也把话说白了,“你呢,你不会同我争?” 嘉扬答:“我保证不要那种东西。” 陶芳满意地去休息。 第19章 轮到嘉维进来。 他显然听到陶芳要求,有点困惑,“我爱她,还不足够吗?” 嘉扬实在不方便说些甚么,只是微笑。 “又不见你那么贪心。” 嘉扬想一想,“我想甚么问社会要。” 嘉维有点感动,揉揉眼。 “还可以睡几个钟头。” 终于大家都熄了灯。 嘉扬房内电话响,是麦可:“谢谢你。”汇款收到了。 “拜托你助珍脱险回国。” “一有消息即与你联络。” 两人也没有多说,挂断电话,嘉扬和衣倒上,睡了。 六时半,门铃已大响,原来是宴会公司人员驾到,立刻控制了厨房客厅。 嘉扬马上梳洗,新娘子走过来,“嘉扬,你的伴娘礼服。” 一看就知道是维拉王设计,淡淡紫罗兰纱裙,束腰,像一朵雾的花。 “来,穿上它。” 嘉扬过去套上裙子,发觉拉链拉不上。 “吸口气。” “吸了气还差两吋。” “那么,再吸一口气。” “都不用呼吸了,这裙子不合尺寸。” “你胖了那么多。”陶芳抱怨,“又不试身。” 原来人愈捱苦愈肥。 陶芳硬把拉链扯上,嘉扬怪叫。 嘉维问:“谁在杀猪?” 他妻子与他十分合拍,“我。” 嘉扬仍然惨叫,“我怎么吃东西?” 陶芳瞪她一眼,“你还想吃?” 终于穿上了,嘉扬喊救命,站动也不敢动。 好一幕小儿女嬉戏图,这便是家庭温暖了。 嘉扬到书房看报,一翻开便看到奇闻:“日本驻温市总领事下荒地修二殴妻被捕,本周初,下荒地的妻子去医院求诊,一只眼睛青肿,脸部数处受伤,其后下荒地向警方承认打老婆,并表示这是她讨打,又称在日本文化中,殴妻不是大事,但温市警方已通知首府,准备起诉。” 嘉扬睁大了眼,不信此事会在廿一世纪文明世界发生,啊,争取妇女权益道途遥远。 正欲拍案而起,忽然听见有人温柔地向她说:“你好吗?” 谁?她拉衣裤抬头看,那人却是约翰森。 “你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嘉扬要把大纱裙挤一挤才能走到他身边,“请留下喝杯喜酒。” “嘉扬,你看上去似仙子。” 嘉扬笑了。 第15章 陶芳捧来首饰,“妈要你戴这套珠子,喂,你还未梳头,咦,这位是谁?” 陶芳一边招呼一边替嘉扬梳头簪花戴珠宝,嘉扬任由摆布。 陶芳说:“你的缎鞋在这。” 一看,三吋高,嘉扬坚决说:“不!” 陶芳赌气,“那你照穿矿工靴好了。”她匆匆走开。 嘉扬找到一双球鞋穿上,她对上司说:“来,我带你参观园子。” 约翰森一直在微笑,“你没邀请同事?” “这不是我的婚礼。” “说得好。”她带他到鸟语花香的帐篷下吃早餐。 约翰森说:“这好宁静平和,似世外桃源。” “来,多喝一杯咖啡。”她看见父亲起来了,站门口,嘉扬伸手招呼。 他进去了,一会儿,母亲出来,叫女儿过去。 “妈,找我?” “嗯,打扮好了?口红都还没抹上,嘉媛已在途中。”眼睛瞄那一头,“那洋人是谁?” “妈妈,我们根本住在洋人的国度。” “胡说,这的原住民是红印第安人。” “妈,你想说甚么?” “那人是谁?你爸担心到极点。” “真没想到你俩还有共同兴趣。” “嘉扬!”母亲的脸拉下来。 “是我上司。” “咄,此人为何一副迷醉模样。” “高小姐错矣,人家见多识广,麾下金发美女如云,个个长得像芭比娃娃。” “我们没请他。” “当是我的朋友吧。” 总算把母亲打发走了。 约翰森为人机灵,约莫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笑问:“批准没有?” 嘉扬笑笑。 “你们华人家庭组织严密,相爱一生,互相体贴,真正做得到父慈子孝。” “你看到没有,这房子,这花园,这筵席,统统由父母支付,老板的声音当然响亮。” 约翰森环顾,“这是一幢华丽的住宅。” “你去过著名的圣地亚哥动物园没有?设备美奂美轮,可是自虎豹绿油油不安眼神看到,它们知道已失去终身自由。” 约翰森温柔地说:“你想得太多了。” 一辆吉普车停下来,嘉媛到了,她看到堂妹,匆匆问:“我到甚么地方换衣服?” “二楼转左,陶芳等你呢。” 一切准备妥善,牧师已经驾到,人客车子把回环私家路停得水泄不通,丰富食物陆续摆出,香槟瓶子卜卜打开。 嘉维出来给妹妹两朵兰花,嘉扬把其中一朵别到约翰森胸前。 光是这个小动作已叫他依恋。 婚礼就是有这种魅力:穿纱衣的美少女笑脸盈盈,酒香扑鼻,花好月圆,男生乘机看人,又被看,人间一切烦恼暂时全丢在脑后…… 嘉扬把约翰森带在身边,怕他受到冷落。 他则笑说:“吃完这一顿婚宴,我该学会华语了。” 嘉扬的电话响起,在这种盛况之下,也只有她会拎电话,也只有她会听到电话响。 “嘉扬,我是胡自悦,彭先生到了没有?” “到了,已经站在台上指手画脚。” “那我放心了,我去酒店查过,他没入住,也没取消房间,又不通知我。”嘉扬不出声。 他对女人,一向如此,他是主人,人人都得听他的,顺从他的主张安排。 “没事了,嘉扬,谢谢你。” “没问题。” 她抬起头来,听父亲致辞,母亲坐在嘉维身边,冷冷看前夫。 嘉媛匆匆挤到嘉扬身边,“新娘子叫你呢。” 嘉扬对约翰森说:“我要去执行任务了。” 不知怎地,陶芳忽然怯场,不肯出来。 她是主角,没奈何只得迁就她,今日之后,一切就难说了。 还是嘉扬有办法,到母亲耳畔细言几句。 “呵,我马上去拿给她,为甚么不早说。” 立刻到房中小保险箱取了那只大钻戒出来交给嘉扬,母女都松口气:这么丑的东西总算找到合适主人。 嘉扬一边叫:“电灯泡来啦电灯泡来啦”,一边把指环套在大嫂手上,陶芳的忧郁一扫而空,被嘉扬及嘉媛推出去做新娘。 嘉媛对嘉扬轻轻说:“钻石不过是碳。” “我知道。” “要把整座矿山炸开,搜罗三吨泥土,才能找到一卡拉钻石,你说多么糟蹋生态。” “暴殄天物。” 彭先生转过头来,“嘘。” 一对新人交换戒指,大家鼓掌欢呼。 嘉扬只想除下腰封重新做人。 嘉宾们毫不客气涌到餐桌前自取食物。 嘉扬肚饿,但是穿窄身纱裙甚么都吃不下,光吞涎沫。“嘉扬,我们又见面了。” 嘉扬抬起头,咦,这男生好不面善。 “记得吗,陈在豪,我们在飞机上见过。” 嘉扬奇问:“你是女方亲戚?” “不,男方,我千方百计托人取到请帖,我曾是伴郎表弟的补习老师。” “你喜欢婚礼?” “我听人说,你是新郎妹。” “特地来看我?” “正是,来,请你跳舞。” 嘉扬没有拒绝,与他滑下舞池。 电话又响,嘉扬一手搭在男伴肩上,一手听电话。 “嘉扬,我是麦可。” “是麦可,你在甚么地方?” “珍已放出来。” 嘉扬一听,如释重负,这真qi书+奇书-齐书是最好的礼物。 “在使馆休息一日,明日返家。” 嘉扬吁出一口气。 “抵后再联络。” 电话挂断。 陈在豪看到她面色凝重,便问:“重要的公事?” 还来不及回答,约翰森已经搭肩膀要求让舞。 他轻轻对嘉扬说:“不要与外人交往,他们不明白我们这圈子的生活。” 嘉扬微笑。 婚礼歌手如泣如诉地唱起来:“我想我会爱你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候……” “听到没有?” 她又唱:“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会爱你,那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时间……” “所有的爱都有关长相厮守。” 约翰森说:“我马上就要赶回纽约开会。” “多谢你来观礼。” “不客气,是我的荣幸。” “我叫人送你到飞机场。” “我自己叫出租车即可,记住,圈外人不适合你。” 嘉扬笑得弯腰。 约翰森走了。 陈在豪问:“那是你的长辈?” “是上司。” “看得出人老了,心未老。” 嘉扬笑,“来,跳舞。” 陈在豪接过她的手,“你的手真正小。”他再一次对嘉扬双手尺寸表示意见。 这次,在自己的家,又与他熟稔了,嘉扬说:“这双手虽然小,但属于我,不属于你。” 陈在豪一楞,随即明白嘉扬的意思,点头说:“有志气。” 嘉扬苦笑,“在外头喊破了喉咙,如何如何维护女性权益,在家,偏偏不能摆脱权威专制的父亲阴影,也算得讽刺。” 第20章 陈在豪刚想说甚么,那边客人已经轰动起来,女宾争说:“扔花球了,扔花球了。” 陈在豪拉嘉扬小手走过去。 陶芳站在楼梯顶,眼睛看嘉扬,示意她接。花球落下,一百只手伸长了去争,眼看要掉在嘉扬头上,嘉扬伸手一拨,花球飞往嘉媛处,谁知嘉媛比她更怕,用拍网球手法,一下拍到另一角去。 那边起码有三个年轻女宾涌向前乱抢,结果绊倒在地,压烂了粉红色玫瑰花球。 嘉扬叹口气,“人各有志。” 陈在豪点头,“看样子你会选择事业。” “是呀,盼成家者就莫在此蹉跎光阴了。” 陈在豪只是笑。 这时,彭念祖走过来,上下打量小陈,小陈何等机灵,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微笑站任由参观。 半晌,彭氏唔地一声,小陈知道他初步已经及格了,毕恭毕敬喊声彭先生。 “你在做事还在读书?” “史丹福商管硕士生,彭先生,在交易所办公。” 嘉扬只想上楼去换衣服,“你们慢慢谈。” 房间先有人在,那是嘉媛,她已换回t恤长裤,正在吃一大碟日式炒。 嘉扬见她精神奕奕,十分欢喜,“嘉媛,身体全好了吧。” “大后天又要出发。”语气欢欣。 嘉扬恻然,“这利马狐猿真的征服了你的心。” “亲友中只有你明白我。” “我去过雨林采访才明白接近大自然的乐趣。” 嘉媛点头,“我们自尘土来,将归于尘土。” 她们谈得好不投契。 嘉扬的母亲咳嗽一声,“一对新人更了衣,要向你们道别呢。” “他们去何处度蜜月?” “地中海。” 嘉媛立刻说:“地中海被欧亚非三大洲包围,是个极之富风情的地方。” 嘉扬骇笑,“你整个人像本活的《国家地理杂志》。” 他们到楼下送别新人。 嘉维夫妇挥手乘车走了。 客人散得七七八八,乐队正收拾乐器,厨房也整理得差不多,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彭念祖说:“我且回酒店去睡一觉。” 嘉扬微笑,这已没他的事了。 “嘉扬,你结婚时我们再做得轰动一点。” 然后,彭念祖向前妻点点头,取过行李走了。 夫妻俩从头到尾未交谈一句。 嘉扬握住母亲的手,“妈-” “不必可怜我。” “是,高小姐。” 嘉扬想反手拉下裙子拉链,有人问:“可需要帮忙?” 转头一看,“你还没走?” 陈在豪点头,“不舍得走。” 嘉扬温柔地说:“已经曲终人散。” “嘉扬,我可以约会你吗?” “我行踪飘忽,不是好对象。” “我可以等。” “怎么敢叫你浪费宝贵光阴,时间一去不回头,未来是你一生中最重要十年,你大可育三子一女,同时筹备退休。” 陈在豪十分惆怅,“你一定要去美国?” “合约都签好了,已在找公寓房子。” 嘉扬打开大门送客,陈在豪恋恋不舍离去。 终于,她回到楼上脱下纱裙,只见腰身上肉被勒得一条条紫血痕,像受过刑似的。 衣服一脱下肚子就饿,她到楼下看见剩菜便吃。 她母亲不以为然,“你也太随和了。” “妈,全球亿万儿童正在捱饿,世上只有五巴仙人类想吃甚么就可以吃到。” “所以你一点架子也没有。”母亲讽刺她。 嘉扬诉苦,“我就知道迟早找我出气。” “那位小陈先生有甚么不妥,为何将人扫走?” “你知道他以甚么为生?” “是位基金经理。” “铜臭,铜臭,钱眼钻进钻出,俗不可耐。” “咄,人家会赚钱,你只会问要钱,岂非天作之合。” “我对他没有激情,走不到一块。” “你想怎么样?” 嘉扬侧头,希望有那种巴不得要钻到对方心肝思维去的欲望……可惜不能在母亲跟前说出来。 她放下碟子,“我要好好睡一觉,别叫我。” 嘉扬碰到自己的,一下子入睡。 她看到珍伊娜推门进来,“嘉扬,好睡。” 嘉扬十分高兴,“珍,你无恙?” “多谢你救我。”她坐下来,“好心自有好报,祝你步步高升。” 第16章 珍看上去精神奕奕,比往日年轻,全无烦恼,十分轻松。 “我看到你的节目了。” “珍,请予指。” “他们把你形象塑造得十分可爱,一定成功。” “珍,老实话。” 珍笑了,露出雪白牙齿,“我说的,全是老实话。” 就在这个时候,嘉扬惊醒。 怔怔地,满嘴苦涩,她连忙到厨房找水喝。 华人传说梦见一人年轻了,是表示不祥,那人可能已经死亡,魂魄前来报梦。 嘉扬内心忐忑。 只听得偏厅有人搓麻将,一位太太说:“子仪你那媳妇真是享福的命,一嫁过来甚么都有,全是现成。” “人是有命运的呵。” “不由你不信。” “当心,我做清一色万子。” “最难得是嘉扬,憨头憨脑,甚么都不争。” “这孩子就是笨。” 嘉扬微笑,听得出母亲语气中无比怜爱。 “有福气才那样豁达。” “子仪得好,甚么都问夫家要的女儿,多羞人。” 偶而闲了下来,嘉扬觉得手足无处搁,真不自在。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伯母说:“看,看!电视上是嘉扬,咦,这明明是美国电视台呀,你看嘉扬多有风头。” 麻将牌一下子全停下来。 啊,特辑出来了。 嘉扬开了厨房内的小电视机观看。 每次看到荧幕上的彭嘉扬都是突兀的,这次她看见自己站在墨西哥边境,报道连环谋杀案:“凶手是谁?没有人知道,亦无人侦查,这些不幸的年轻女性,像被屠宰的羊一样……” 她看上去比真人成熟漂亮。 嘉扬听到了赞美:“像明星一般。” “可是打入荷里活了?” 嘉扬啼笑皆非。 不不不,我不是演员,我是记者,我不是去拍外景,我是做采访,可是,有时感觉混淆,分不出真假。 “来来来,继续牌局。” 嘉扬回到寝室,电话响了。 是约翰森,“那小子还在你家吗?” 嘉扬微笑,“已经走了。” “在飞机上已经想念你。” “我看到片段出来。” “大获好评呢,连带我脸上生光。” 嘉扬听到脚步声,“妈来找我,我要装睡。” 她丢下电话蒙头动也不动。 她母亲推开门,见她倒在上,只得掩上门离去。 嘉扬偷笑。 电话铃再响,嘉扬在被窝中听。 “嘉扬,是麦可。” “怎么样?” “嘉扬,我们已经离境,明朝可抵达纽约。” “总算回家了。” “经过这一次,她毕竟明白,甚么叫大势已去。” 嘉扬啊一声。 “我的责任已经完毕,我还有其它工作等要做。” “把地址告诉我,我来看她。” “嘉扬,你为一个朋友,你也仁至义尽,不必去自讨没趣了,失意的人很难侍候,一味怪世态炎凉,红小兵欺师灭祖,老朋友跟红顶白,让她自己休息康复吧。” “麦可你几时变得那样噜苏?” “是,她住在南端货仓区,电话及电邮号码是-” 嘉扬熄掉电话,不再挂虑。 她贪婪地在自己的上好好睡了八个小时,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是几时。 临走之前,嘉扬想去探访赫昔信,可是一想,还是不要去骚扰人家的好。 见了面,礼貌上他少不免得赞美几句:“做得好,嘉扬,全北美洲看得见你尊容,大明星了”之类,何必呢,愈发把人家的际遇比了下去,不如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她静静收拾行李。 母亲把香奈儿及阿曼尼套装整理出来送她,“穿出镜,端庄大方。” “多谢你割爱。” 她吁出一口气,“终于离了婚。” “感觉如何?” “这不过是手续,其实早十年已经失去丈夫。” “老爸这次做得还算漂亮。” 高女士自嘲:“嫁一次,得一对漂亮听话子女,加一笔赡养费,际遇也不算好差了。” 嘉扬觉得帮全世界受不平等待遇的女性申冤容易,帮母亲平反就相当困难。 她说下去:“一切用我宝贵青春精血换来,是公平交易。” 嘉扬不想再说下去,一味嗯嗯嗯。 “听说你在纽约找地方住。” “正是。” “你爸怕你太潇洒住到格林威治村去,立刻叫租户迁出,让你搬进七街对牢中央公园的住宅。” 嘉扬十分意外,“我家在纽约有房产?” “别叫陶芳知道,算是你的嫁妆好了。” “呵,彭念祖先生果然十分发财。” “何止这样一点点,还供不相干的人出国留学兼包食宿呢。” “妈,各人修来各人福。” “听说那女人对你十分客气周到。” “他不会在她那收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21章 “你对生父倒十分了解。” 嘉扬感慨,一牵涉到钱财,日子久了,女方不过沦为对方高价置下的一件摆设,腻了,必定要换。 “妈妈,陪我去纽约走一趟。” 高女士想一想,“也好,这样对女儿行踪有个了解。” 那是一幢维修得非常好的老房子,电梯门是一扇伸缩铁闸,需用人手拉拢开启,一层一层升上去,十分趣致,彭家那间在七楼。 两房两厅,用水汀,暖而不燥,窗户大而光亮,宽敞露台,可以看到公园。 嘉扬非常喜欢,“拆卸重建时可值钱了。” “彭念祖也那么说。” 离了婚,母亲倒时时提他。 设计公司已经派人在装修。 “幸亏已抬来。” “妈,你睡这一间。” “我要去新泽西探亲戚。” “甚么,你不陪我?” “彭嘉扬还需要老妈作伴?” 嘉扬没想到会被母亲甩掉,倒是仿徨了一阵子。 下午,高家亲戚派人来接了他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愁寂寞,嘉扬代她高兴。 装修公司一早已选定家具:一张大写字放在客厅,既是工作桌又是饭,加张大梳化,可招呼朋友过夜,影音设备齐全,还有最新款私人计算机,嘉扬啧啧称奇。 不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问设计公司负责人:“是一位胡小姐交代你们这样做的吧。” “你猜得一点不错。” 是胡自悦的心思,怪不得那么合嘉扬的心意,正是,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大家在彭念祖麾下讨生活,得饶人处且饶人。 “胡小姐说,一切简约就没错。” 接,有人抬进十多盘芒类植物,点缀室内,“最易打理,一星期不浇水也行。”大上是米白色被褥,似正伸手召人去好好睡一觉。 有一个人走进来:“我送花来给彭小姐。” 嘉扬连忙说:“放在这。” 一大束玫瑰花放下,露出送花人真面目,原来是约翰森。 他说:“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陈腔滥调。” “可需要我为你设宴介绍同事?” “不必了,静态低调些好。” “可是,每个人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这也难不倒嘉扬,她笑吟吟道:“宁为人知,莫为人见。” “那么,星期一上午九时来开工作会议吧,这是你的工作证。” “不请我吃午餐?” “我早已约了人。” “啊,故意冷落我。” “是,待你知错了,好送上门来。” “好计画。” 电话铃响,“嘉扬,还喜欢布置吗?” “自悦,是你,谢谢你,你像持仙棒,点铁成金。” “不是我功劳,一切由彭先生吩咐。” “他回杭州没有?” “……” “自悦,有事发生?” “嘉扬,我在香港,昨日我与彭先生碰头,他同我摊牌,要与我分手。”语气相当平静。 这么快,虽然是意料之中,没想到即刻发生。 “他离了婚,已是自由身,他打算向赵香珠求婚。” 嘉扬瞠目,“谁是赵香珠?” “一个香港女演员。” “有名气吗?” “嘉扬你自幼生活在西方不知道,人家是颗红星。” “十八岁?” “不,已经三十出头,不过非常懂得打扮。” “父亲打算向她求婚?” “他说是,或者,只是叫我走的借口。” 嘉扬说:“走就走好了。” 胡自悦不语,嘉扬以为她会饮泣,她却没有。 半晌她问:“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到纽约来,我招待你。” 她松口气:“嘉扬,我没看错你。” 嘉扬忽然问:“你可有看错彭念祖?” “不,我也没有看错他。” “他可有安排你日后生活?” “有,丝绸厂仍由我打理。” “那多好。” “是,我将终身感激他。” 挂断电话,发觉装修人员已经离去,公寓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连香皂毛巾俱齐。 嘉扬把衣物挂出来。 珍伊娜就住在格林威治村,嘉扬决定去看她。 即使被她奚落几句,又有何妨,甚至尝闭门羹,她也不介意。 嘉扬买了鲜花水果,在公寓门前按铃,有一女子探头出来问:“找谁?” “珍伊娜。” “珍在前边儿童公园。” 嘉扬只得找了过去。 离远看见一班幼儿围一个人听故事,说的不过是三小猪与大灰狼,可是讲得绘形绘声,精采万分,令孩子们战栗惊呼,又一次证明是歌者非歌:故事本身有甚么重要呢,说故事技巧才是精粹。 那个讲故事的人,正是珍伊娜。 她瘦了,可是一双眼睛仍有精神,眼角看到嘉扬,实时招呼:“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一声。”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令嘉扬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珍伸手接过大水果盘,立刻分给小朋友享用。 嘉扬陪她坐在沙池边晒太阳。 珍身旁放一只环保式发条无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卜狄伦的民歌摇鼓先生:嗨摇鼓人,为我奏一首歌在一个铿锵的早晨,我会追随你而去 …… 嘉扬微笑,“你气色不错。” “这话应由我来说。” “我很想念你。” “来,熊抱一下。” 她俩拥抱,两人都诚心真意,可是不知怎样,身体之间夹杂许多障碍,再也不能恢复旧观。 “嘉扬,我欠你人情金钱。” “这样说,折煞我了。” “不是你的话,我还真出不来,此刻我在戒毒所清除一切癖好。” “那我放心了。” “你兄弟已经结婚?” “是,已赴地中海蜜月。” “你的家人是无价宝。” “渐渐我也发觉了。” 珍伊娜终于说到正题上去:“我看到你出镜。”嘉扬不语。 “他们的剪辑手法真厉害,为所欲为,唯我独尊。” “我有点失望。” “无论怎样,都斗不过大公司,能记住这一点,就不会错。” “多谢指。” “换了十年前,我一定控告他们违约及侵犯权益,到了今日,我明白到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与他们斗,大机构闲时养十来个律师专门等人来告,我一个人哪吃得消。”语气酸涩,却已无怒意。 她俩步行返公寓。 “嘉扬,你此刻在约翰森手下?” “目前他是我上司。” 第17章 “他只是小角色。” “我听说是。” 赫昔信也那样说。 “比他高两三级,有一个人,叫甄子新,是华裔,低调、能干,若能靠拢此人,前途光明。” 嘉扬骇笑。 “如何靠拢?” “看机缘了,”珍微笑,“运气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我给自己两年时间,若公司一直当我是花瓶,便回家读书去。” “记住,那人叫甄子新。” “知道了。” 珍没有邀请她进屋坐的意思。 “蜗居浅窄,又无人打扫,对不起。” 嘉扬点头。 “天梯既高且窄,往上爬的时候,请当心。” “珍,你始终关照我。” “不,嘉扬,你有恩于我才真。” 公寓门打开,那个金发女子再探头出来,“回来了?” 珍介绍:“我的室友蜜芝。” 嘉扬连忙说:“我告辞了。” 珍伊娜临别赠言:“在公司,褐发女比金头发厉害,金发泰半迟钝。” 蜜芝抗议:“喂。” 嘉扬笑离去。 第二天一早,她回公司报到开会,剎那间嘉扬有qi书+奇书-齐书点仿徨,幸亏母亲送的名牌套装派上用场,当盔甲用,增加些信心。 在电梯,她身后有一个女子用意大利语问:“是真货抑或仿冒?” 另一人答:“今年款式。” “这是哪个部门的人?如此夸张。” 嘉扬本想回过头去笑答:“不敢当,新闻组”,可是终于忍住,佯装甚么都没听懂。 会议室十来个同事,约翰森帮她正式介绍过,众人对她有点冷淡,并没有任何人提起“我看过你出镜,做得不错。” 看样子好是应该的,人人都做得到,并没有甚么稀奇。就连约翰森,在公众地方,也表现得相当含蓄。 终于进入虚伪的成年人世界了。 嘉扬本来想努力表现得诚恳诚实,可是十五分钟后便发觉前辈们尖刻厉害,这种美德根本行不通,她的表情只得转为冷漠,以免人家觉得她是个热情过度的乡下人。 只见大哥大姐们边喝咖啡边吃松饼,有人注意到嘉扬:“你来自温埠吧,那有新闻吗,好似冬日下一场小雪便成为三日头条。” 大家讪笑。嘉扬不知如何反击,总不能说,“不,我们的谋杀、抢劫、青年罪案率都极高,不输给任何大城市”,她僵住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把声音:“温市有甚么不妥?我便来自温市西端。” 大家转头一看,约翰森第一个站起来,“子新,你怎么来了,贵人踏贱地,真是稀客。” 嘉扬立刻知道他便是珍娜口中的甄子新。 第22章 他一走近,众人自动陪笑腾出空位给他坐,他微笑地问:“是新同事彭嘉扬吧,嘉扬,别以为这间会议室同小学课堂有甚么不一样,同样幼稚无聊,你戴眼镜,就是四眼仔,你衣不够光鲜,那么,就不够级数,还有,你家不住在巨宅,就受到欺侮,这不大有人真正工作,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嘉扬动也不敢动,内心不住骇笑。“嘉扬,你我同样来自小地方,不能同这班纽约客比,你明日起跟我好了。” 约翰森立刻陪笑,“子新真会开玩笑。” 其它的人也都嘻嘻哈哈一轮。可是短小精悍的甄子新却板起面孔,“这是今晨八时总经理出的通告,我们得进一步简约精省,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吧。” 他说罢就离去。众人松了口气,除下骄傲虚伪的面孔,当嘉扬是一分子,当她就不住诉苦。 嘉扬觉得好笑。真的,别把这些人看得太伟大了,被甄子新一戳破了纸老虎,真痛快。 会议散了,约翰森大惑不解,“甄子新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你真幸运。” 是,彭嘉扬一出生就是个幸运儿。 “他叫我把你让给他,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呢?”嘉扬反问:“花瓶搬来搬去,放哪个部门哪间房哪张写字上不一样?” 约翰森不语。“希望有一日,我做了总经理,也可以说,那男秘书有双长腿,雇用他,加他薪水。”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人敲门,一个棕发女子进来笑说:“子新派我来替彭嘉扬安排新任务。” “甚么?” “嘉扬将出任日间节目《向太阳说早》做见习主持,子新说最怕有人投闲置散,嘉扬,我叫舍榴,在制作部工作。” 舍榴扔下一份文件,叫约翰森签署,像提货似的把彭嘉扬带走。在电梯舍榴已忍不住笑,“约翰森那银样镴枪头,脱离他真是好事。” 嘉扬只是陪笑。 “子新是正经人,已婚,育有两子一女,放心,他一切会公事公办。” 嘉扬连忙说:“多谢指。” 舍榴看她,“看样子你出身良好,在这种地方干甚么?” 嘉扬答得很简单:“寻找理想。” 舍榴笑了,“这或许有若干名同利,但不会有你要的理想。” 嘉扬很喜欢她的磊落。舍榴把她带到七楼一间制作室,电梯门一打开直接走进新闻室,“你坐这张桌子,其余的,靠自己了,慢慢自然会上手。” 这天开始,整整半年,嘉扬不过做龙套、闲角,最耗时间的是“嘉扬,求证”,一大叠线人资料摔在桌子上,逐件查究打探,看可信程度有多高,有无发掘价值,她觉得自己似大机构一枚螺丝钉。但她仍然庆幸可以脱离“约翰森的支那女”身分,正式靠一双手实习,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这几个月来她并没有单独见过甄子新,他并没有与她搭讪,要求喝一杯,或是嘴头上讨些小便宜,他根本不与她有任何接触。别人也许会失望,但正中嘉扬下怀。她一人时时工作至深夜,那天,合该有事,新的求证资料又堆在桌子上,她缓缓细读。 ─货轮万福号惯性偷运儿童入纽约港,将于感恩节再度抵达。 走私人口。嘉扬打了几通电话。 “是,万福号是巴拿马注册货轮,往返美亚之间。” “无可疑,从无犯罪记录。” “是,的确将于感恩节上午由威海驶达。” 嘉扬找到舍榴,“感恩节─” 舍榴先摆动双手,“我要回缅州老家陪父母吃饭,一年一度,恕不再参与公事。” “─是一宗走私人口案。” “警方一定会尽力办事。” “我想与警方一起行动。” 舍榴看她,“你得征求子新同意,嘉扬,你是公司职员,公司要对你负责,你也要向公司负责。” “我会同甄子新申请。” “你不是一直避他吗?”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 “嘉扬,小心。” 黄昏,嘉扬到十一楼找甄子新,秘书已经下班,他仍在工作,只开灯,看上去有点寂寥。 嘉扬并没有走近,靠门框站停。他察觉有人,抬起头来,嘉扬背光,他一时看不清楚那苗条的人影是谁,踌躇地问:“你找我?” “我是彭嘉扬。”她仍然没有走过去。 “啊,原来是你,嘉扬,你找我甚么事,工作进度还理想吗?” “我觉得自己投闲置散呢。” 甄子新笑,“年轻人总是心急,练好基本功更重要。” “我对人事关系及工作程序已经熟练。”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上万福号调查走私婴儿案。” “你始终对妇孺事件有强烈兴趣。” “是,因为她们不能为自己说话。” 嘉扬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甄氏的办公室,奇是奇在他也没有请她坐到对面,两人隔十多二十呎距离在黝暗光线下谈公事,气氛突兀。 “请派我跟进此案。” “我明早叫人帮你,这件事已交给联邦密探调查,我有熟人。” “谢谢你。” “别中空宝。” “我运气一向不错。” 嘉扬转身离去,怕他跟出来,她不搭电梯,改走楼梯,轻轻走到九楼,才松口气。 可是,她在停车场却碰见了约翰森。 “咦,嘉扬,是你。” 避不开了,只得硬头皮走向前。 “工作进度如何?” 嘉扬但笑不语。 “非常忙,但是一点表现也无,可是这样?这样上一年半载,你会知难而退。” 嘉扬叹口气。 “甄子新没派特别工作给你?” 嘉扬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谈。” 他生气了,“嘉扬,我不致于在停车场非礼女子。” 嘉扬耸耸肩,“不过,今夜是月圆之夜。” 约翰森看她,“我不信你这鬼灵精会继续寂寂无闻;说到底,我是你第一个伯乐。” “不,不是你。” “是谁,珍伊娜?” “她的确也是我的恩师。” “对,你曾在小镇的电视台讲天气,那的主管首先把你自校园新闻系打救出来。” “嘉扬,你没有忘记老朋友。” “你知道几时出发?” “凌晨,趁敌人警戒力最低的时候出击。” 嘉扬笑,“你负责拍摄精采镜头即可。” “嘉扬,你长大了。” “的确老练许多。”她摸自己的面孔。 “这间电视大厦不知藏多少老妖,你要当心。” “嘘。” “白女的金发统统是漂染的,还有,黑女又喜欢把鬈发拉直,扮得愈接近白人愈好。” 嘉扬拍他肩膀,“别激动,我们管我们做事。” “珍就是受不了这些人才决定搞独立制作。” “麦可,我懂得保护自己。” “一个新闻记者要花大量精力搞办公室政治,还有甚么力气应付工作?” 凌晨三时,他们还是出发了。 码头附近浓雾,能见度只有十呎左右,远处空中有一朵幽冥绿油油的亮光,那是自由女神像的火把,在黑色雾夜中看去十分诡秘。 他们看到了万福号,它已经安然停泊在码头上。 嘉扬十分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报有错。 “来,我们上船看看。” “嘉扬,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跟你上船。” “你太高大,碍事。” “喂,你打算杀身成仁,也得有人用摄影机记录呀。” 两个人轻轻走近船身,发觉船上公然有人上落,十分正常,他俩面面相觑。 “是虚报。” “上去看看。” 两人沿窄木板闪缩地走上甲板,有两名水手大声在争吵,不知说的是哪种方言,两人都听不懂。 是一艘毫无异样的货船。 “走吧。” “不,下底舱去看看。” “小心水手把你丢进大海喂鲨鱼。” 嘉扬低声央求:“这次行动倘若没有结果,我连做狗粮都不配。” 麦可叹气:“你看,谁叫你到大公司追名逐利。” 嘉扬讶异:“船上毫无戒备,何故?” 麦可轻声答:“要不,船是清白的,要不,已经搭通天地线,肆无忌惮。” 船底舱异常黑暗,堆满干货,嘉扬正要放弃,忽然之间,听到咯一声。 她与麦可立刻闪身躲在一旁。 呵,原来底舱之下还有密室。 地下室有亮光透射出来,气氛诡秘。 有人打开暗格爬上来,走上甲板。嘉扬明知危险,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拉起暗格门,朝底下看去。 麦可与她都呆住了。 只见人影憧憧,货轮底层竟是一个简陋的宿舍,嘉扬闻到一阵酸臭,像是腐烂的食物正在发酵。 当眼睛习惯了昏黄的光线,嘉扬看到十多二十个幼儿,自初生到两三岁不等,挤在一堆,似等待宰割的小动物。 嘉扬震惊地张大嘴:在这了,他们都是肉参。 麦可低呼:“我的天。”本能使他立刻悄悄开动匿藏的摄影机。嘉扬忘记躲避,她一步一步走近,仔细视察幼儿,麦可跟在她身后。 嘉扬轻声报道:“他们并不哭泣,神情呆滞,像是服食过镇静剂,使人想起不法之徒自热带雨林盗猎偷运的鹦鹉……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婴儿,呵,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令人发指贩卖人口行为。” 第23章 一个中年女子看到他俩,并不惊奇,反而陪笑说:“过来看看,有白皮肤,也有黄皮肤。”随手一指,“还有罕见的红头发,不过一早已被人订下了。” 那保母模样的女子像是宠物店售货员,介绍一堆小狗小猫似,可见公然有人明目张胆上落来做买卖。 是这种无惧王法,肆无忌惮的态度,使嘉扬怒不可遏。 她对麦可说:“报警。” 在这电光石火间,探照灯大亮,他们听到传声喇叭高声警告:“立刻投降,这是警方,你们已经被包围,举起双手走出来。” 麦可说:“执法人员终于来了。” 船上开始骚动,人声沸腾。 婴儿轻轻呜咽,在地上蠕动,有一个爬到嘉扬脚下,嘉扬伸手抱起他,发觉他就是那个红发男婴,纷乱中嘉扬对牢镜头说:“这名来自俄国的幼儿,已经有人认购,价格若干,又如何领取合法文件瞒天过海,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问题。” 她刚想放下那骯脏的婴儿,制服人员已经赶到,大手搭到她肩膀上,“小姐,请即离开现场。” 嘉扬与麦可离去。回到岸上,发觉灯火通明,密探及警车布满码头,其余电视台新闻组纷纷赶至。 有同事发现了嘉扬,“你可得到戏肉?” 嘉扬转过头去问麦可:“兄弟,你说呢?” “寸寸戏宝。” 同事大悦,“你们先回去,我们善后。” 嘉扬立刻与麦可离开现场。 第18章 麦可大惑不解,“为甚么我们会比警方早到十分钟?” 嘉扬想了一想,“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已有记者抵达现场揭发此事,警方若无行动,待片段播出,死无葬身之地。” “呵,怪不得突然行动,可是,这通告密电话由谁打出?” 嘉扬微笑,“你说呢?” 赶回电视台,嘉扬金睛火眼地把资料整理出来给上司过目,立刻安排在清晨五时新闻时间播放。 嘉扬劳累到极点,到生间用双手掬起冷水敷脸。呵非人生活。可是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金发女同事戴安走进生间来,看见嘉扬,马上尖刻地说:“你运气真好,那样普通的故事居然上了头条,皆因今日国防部没有轰炸波斯湾,以及无七四七航机坠毁。” 嘉扬已无力反驳,一声不响离开生间。 说的也是,运气永远最重要,幸亏今日没有大事发生,造就了彭嘉扬,倘若某城再来一次八级大地震,几时轮到她出镜。 嘉扬想请麦可去吃早餐。 麦可忸怩地说:“稍后有人来接我。”呵,原来是女朋友,那样疲累,嘉扬还是笑了,没想到这名黑大汉会成为她的知己好友。 麦可轻轻说:“我俩已经订婚。” “啊,恭喜恭喜。” “我把她的名字纹在这8。” 麦可举起手臂,卷高袖子,给嘉扬看他爱人的名字。他皮肤颜色深,嘉扬要凝视才看得清楚,只见是小小三个楷书:黄洁和。 “嗄,是华裔?”嘉扬意外。 “是墨西哥与华人混血儿。” “可以见她吗?” “当然,跟我来。” 黄小姐在大门口等麦可,看到他们,走过来招呼,她身形高大健美,轮廓分明,打扮时髦野性,手8提两顶头盔,啊,她驾一辆哈利大逊机车,威风凛凛。 嘉扬看得发呆。黄洁和过来握手,“是嘉扬吧,麦可说你是他最佳伙伴。”聊了几句,这一对情侣飚车而去。连麦可都找到了理想归宿,只有彭嘉扬还孤零零。 不过,接的一个星期,风头属于嘉扬一个人。 她一直追究万福号事件,连领养事务所都不放过,穷追猛打,引起广泛注意,每周新闻杂志节目不得不跟进,调过头来问她拿资料。 舍榴放完假回来,目瞪口呆,“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做了些甚么,整幢新闻大厦都嘉扬长嘉扬短。” 嘉扬笑了。 “忽然之间红了起来,听说新闻车上将标出你的肖像。” 嘉扬笑嘻嘻,“红有甚么难。” “哗,听听这口气。” “要持续这一点点名气才难呢。” “那么,努力?风拨火加油呀。” 舍榴面子上非常大方平和,可是嘉扬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味谦逊。 下午,人事部忽然通知她换房间。由大堂中座搬到靠窗小小板间房,连私人计算机型号都比较新款。 嘉扬讪笑:这样大的机构,竟然采用如此拙劣的赏罚制度,偏偏非常有效。祝贺她的电子邮件挤满信箱,可是,嘉扬也看到了恐吓信。 她立刻通知保安。警方马上派人跟进,驻新闻室彻底调查。 彭嘉扬风头一时无两,过两日,大老板她上十二楼参加早餐会议。 嘉扬刻意穿一袭湖水绿套装,脸上敷了粉,添一点淡蓝色眼影粉,一进场,就叫人眼前一亮。 上头对她十分赞赏。 -“嘉扬的声音可去演出莎剧,得天独厚。” “别看她,拚搏起来,像一只猎隼。” 可是都是广泛浮面的客套话,作不得准,嘉扬知道她需不停卖力。 自十二楼下来,电梯仿佛落得特别快。 她从头到尾没有看到甄子新,有点怀念这个隐形上司。 回到自己的地方,脱下高跟鞋,换上球鞋,嘉扬又开始寻找新闻。她逐页报纸细读,特别不放过小字。 暂时站稳了脚,可作有限度自由发挥,她看到一段小小不起眼新闻:三十六岁男子李察道尔被控溺毙一对亲生子女,十二岁的莎拉及十岁的陆加,原因:新女友不喜欢这一对孩子,而他们的生母已于年前患癌症病逝。 嘉扬不出声,鼻子发酸。 也好,终于可以在天国与生母会合,不必再留人间吃苦。有天国吗?一定有!有上帝吗?一定有! 嘉扬到法庭旁听。凶手是一相貌平凡朴实的中年男子,丝毫没有凶残之相,这才叫人害怕,他已认罪,神情木然,垂头不语。 他女友否认叫他摆脱子女。 辩护律师企图说服陪审员,该男子因失业,又需单独照顾一对子女,受不住压力而致精神崩溃。 控方律师出示一对子女近照,有陪审员轻轻饮泣。已经这样大了,再过几年,已可独立生活,或者,跟随社会福利署安排,可是不,他们的生父决定牺牲他们宝贵生命来表示他对另一女子的贞忠。 那可怜的生母泉下有知一定在墓中辗转流泪。 法庭门外有人对凶手喊:“畜生!” 嘉扬心情沉重。做这种新闻多了,迟早会胃穿洞,嘉扬自法庭出来,步行到热狗档买午餐吃。 有一华裔年轻妇女领一对儿女也在买点心,她只买了一份,小心翼翼把一只热狗撕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 女孩稍大,大约五六岁,一不小心,半边食物落在地上,她害怕地想拣起,但是母亲已经破口大:“你这赔钱货,笨死了,连吃都不会吃!” 随手一巴掌,那小女孩退后一步,也不哭,只是默默看地上的脏热狗。嘉扬走过去,把手上的食物交给她,“送给你。” 妇人正喜出望外,嘉扬轻轻用普通话同她说:“为甚么叫亲女赔钱货,即使是,你又能赔多少?你祖母、母亲皆是女子,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何对女性如此轻蔑?或许,再过几年,生养死葬,全靠此女,她是你最大的财富,你需善待她,共渡难关。” 那妇人楞住,忽然哭了,可见知道内疚,还有得救。 嘉扬叹口气,不再有胃口吃任何东西,索性走到附近海洋馆,购票入场,走到一角坐下,打电话给母亲。 “妈妈,在做甚么?” “刚刚买了一大堆小衣物回来,正在整理,有事吗?” “我爱你。” 母亲笑道:“真肉麻,洋派就是这点不好。” “妈,爱嘉维还是爱嘉扬多一点?” “嘉扬。”毫无犹豫。 “为甚么?” “嘉维已有自己的家而你没有。” “小时候呢?” “女孩子更需要痛惜。” 嘉扬深深感激母亲,她是一个最新派的老式女子。 “我不是赔钱货?” “嘉维才是赔钱货,一个人花不够,再拖一个进门,现在又快要添多两名。” 嘉扬笑得弯腰。 “有空时时回家来。” 嘉扬收起电话,走到一缸水母面前坐下。 这8灯光幽暗,使透明幽冥正在浮游的水母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测。 嘉扬凝视它们抖动裙边,忽而闪出荧光,忽而消失在黑暗中,心情渐渐平伏,不再激动。 各人有减压的方式,有人喝酒,有人服药,她来与一缸水母作伴。 放学时间未到,海洋馆8十分静寂。 嘉扬正在陶醉,发觉玻璃上有一个人影。 她转头一看,咦,是甄子新。 她大奇,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8?” 甄子新并没有走近,他站在一只狰狞的八爪鱼面前,笑笑说:“我有月票,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边有鹞子鱼。” “我喜欢八爪鱼。” “海洋静寂的世界真叫人类向往。” “也难怪,海洋是生命之源,生命之祖。” 像上次一样,他们并没有走近,甄子新在八爪鱼前坐下。 八爪鱼整团蜷缩一起,用吸盘紧啜住玻璃,正在熟睡,动也不动,不知多逍遥舒服。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