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尘埃》 1 出版公告 出版公告 《七国之乱》,作者:惊鸿。全文字数:280千,定价:29元,由“悦读纪”-北京阅读纪文化公司策划推出,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出版社出版。2010年7月17日全国上市,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有售。为了便于大家购书,经“悦读纪”同意,将各地经销代理书店电话、地址公布如下。 “悦读纪”好书书目: 《悦读纪》杂志第四辑,2010年2月1日情人节前隆重上市,敬请关注! 腾讯网第二届原创大赛冠军作品系列: 第一月冠军:《寻找前世之旅》vivibear/著定价:40.00元/套 《寻找前世之旅》续集vivibear/著定价:29.80元 第二月冠军:《第一皇妃》犬犬/著定价:35.00元 第四月冠军:《独步天下》李歆/著定价:49.80元 第五月冠军:《厨娘皇后》安安/著定价:29.80元 第六月冠军:《法老的宠妃》悠世/著定价:29.80元 “悦读纪”经典穿越系列: 《梦回大清》金子/著定价:25.00元 《梦回大清终结篇》金子/著定价:22.00元 《蔓蔓青萝》桩桩/著定价:39.00元(全二册) 《法老的宠妃ii》悠世/著定价:25.00元 《少年丞相世外客》(上、中、下)小佚/著定价:上册27.00元/中下册35.00元(共二册) 《第一皇妃》iii犬犬/著定价:25.00元 《第一皇妃iv、5》犬犬/著定价:45.00元 《兰陵缭乱》vivibear著定价:25.00元 《兰陵缭乱ii》vivibear著定价:22.00元 《兰陵缭乱iii》vivibear著定价:22.00元 《大漠谣终结篇》桐华/著定价:20.00元 《大漠谣》桐华/著定价:20.00元 《凤还巢》张晚知/著定价:29.80元 《一年天下》煌瑛/著定价:29.80元 《步步惊心》(上、下)全新修订版桐华/著定价:38.00元 《凤舞兰陵》满座衣冠胜雪/著定价28.00元 《绿红妆之军营穿越》(上、下)金子/著定价:45.00元(全二册) 《皇家幼儿园》(上、中、下)玄色/著定价:69.00元(全三册) 《谁主金屋》孤钵/著定价:45.00元 《奉旨休夫》云霓/著定价:29.80元 《不良少夫》圆不破/著定价:49.80元 《喵喵喵》橘花散里/著定价:45.00元 《相思未向薄情染》叶紫/著定价:40.00元 《神偷俏王妃》安以陌/著定价:26.80元 《孝恭仁皇后》摘星楼主/著定价:29.00元 《小女花不弃》桩桩/著定价:29.80元 《春莺啭》海青拿天鹅/著定价:29.80元 《□□女提刑》雪凤歌/著定价:26.00元 《云开月明》似水无痕/著定价:25.00元 《十年懵懂百年心》李李翔/著定价:45.00元 《花开不败》田小米/著定价:29.80元 《帝台娇》(上、下)沐非/著定价:45.00元 “悦读纪”都市纯爱、婚姻系列: “如果爱,请用力爱”婚恋白皮书系列第二季(一共3册) 《七年之痒2》高克芳/著定价:26.80元 《我的名字,你的姓氏》青衫落拓/著定价:29.80元 《我拿婚姻赌明天》妩冰/著定价:25.00元 《原来你还在这里》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山月不知心底事》(上、下)辛夷坞/著定价:39.00(全二册) 《爱上琉璃苣女孩:幕后写真》台湾三里电视台/编著定价:29.80元 《爱上琉璃苣女孩:原著小说》梁蕴如/著定价:20.00元 《爱上琉璃苣女孩:漫画版》樱炎、海澄/绘著定价:25.00元(全三册) 《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桐华/著定价:28.00元 《夜上海》终结篇金子/著定价:25.00元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姬流觞/著定价:25.00元 《微雨红尘》(上、下)桩桩/著定价:39.00(全二册) 《杏花春雨•落雨时节》桩桩/著定价:25.00元 《钱多多嫁人记》人海中著定价:22.00元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珍藏版)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许我向你看》i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许我向你看》(终结篇)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如果爱,请用力爱”婚恋系列(一共4册) 《放弃你,下辈子吧》桩桩/著定价:25.00元 《无处安放的婚姻》姬流觞/著定价:28.00元 《如果遇见下一秒的你》南适/著定价:26.80元 《奔向1/20000的怀抱》(上、下)柳暗花溟/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阳光穿透毕业的日子》姬流觞/著定价:25.00元 《微微一笑很倾城》顾漫/著定价:25.00元 《春天的故事》王浅/著定价:29.80元 《女人现实男人疯狂》桩桩/著定价:25.00元 《广州之恋那些爱说出已泪流满面》冯宝宝/著定价:26.80元 《棋逢对手》兰若小倩/著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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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对面的丛林里隐隐的涌动起一股暗潮,缓慢的,涌了过来。沉沉的杀气在寂静无人的林地间再也难以掩饰。殷仲甚至看到了对方的兵器在林木之间微微闪动……,终于,从那一片海洋般的绿潮里出现了一点红黄相间的东西,越来越清楚——原来是一顶华丽的羽帽。 殷仲的瞳孔锐利的收缩。心脏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升到了最高点,然后“砰”的一声炸裂开来,让一股岩浆般的热流瞬间冲进了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育王的队伍渐渐的从林中移动到了山谷的中心,从殷仲的藏身之处可以清楚的看到他那顶装饰华美的羽帽,甚至,连羽帽下他那两撇倨傲的胡须也看得一清二楚…… 殷仲果断的伸起手臂,飞快的向下一压。一声牛角号突兀的响起。 层层护卫中的育王刹那间脸色煞白如纸…… 埋伏在密林中战士如汹涌的潮水般瞬间涌出,宛如饥饿的猛兽一般扑向守侯已久的猎物…… 殷仲猝然惊醒。 最先撞入眼中的,是立在书案旁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烛台上火光荧荧跳动,散发出一团朦朦的亮光,让人一时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窗半开,外面夜色如墨。初秋的天气仍隐隐透着暑热。夜风中传来轻浅的虫鸣,一派宁静惬意。 殷仲无声的松了一口气。犀利如鹰的眼瞳扫过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目光之中微微有些失落。书案上一片狼籍,看了一半的兵书已被自己枕在臂下,揉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 目光无意识的越过凌乱的书案,落在了铺在书房中央地板上的那块棕黑色的熊皮上。形状完整的熊皮几乎原样保留着被自己捕杀时的狰狞,铁钩般的利爪微微闪动着一点狞厉的青光。依稀记得这只熊人立而起,冲着自己直扑过来的时候,那双冷酷的小眼睛里闪动着怎样嗜血的狂热…… 殷仲收回了目光,疲乏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竟然又做了这样的梦——也许是最近太累了。自己领平南将军之职平定苗疆叛乱的事已经整整过去一年了,却不知何以会在今夜入梦。想起梦中育王那一顶华丽的羽帽,唇边不禁微微泛起苦笑。说起来,自己官帽上一年前新晋的爵位和眼下这让人几乎要发霉的悠闲,也正是拜托了这位擅自起兵作乱的育王项上那颗华丽的头颅…… 殷仲再度苦笑。竟然已过去一年了…… 看来,军旅中长大的孩子,真的是很难适应悠闲的生活啊…… 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拿到手里,他又放了回去。正要唤守在外边的随侍换茶,就听到书房外面的庭院里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残留在头脑中昏沉的睡意一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长年征战沙场养成的警觉,让他顿时意识到惊醒自己的,正是这轻微的脚步声。尽管书房外面,包括整个荣安候府内外明里暗里,不知守护着多少侍卫,他还是无法让自己松弛下来,总会在异响传来的第一时间,神经本能的绷紧到备战状态…… 殷仲坐直了身体,侧耳细听。 脚步声杂沓凌乱,不止一人。其中有两个人的脚步杂乱而沉重,显然没有武功。随即意识到这几个人,他还相当的熟悉…… 门外传来了贴身护卫石钎沉静如水的声音:“禀侯爷,佟管家和小世子已经带来了。” 殷仲将唇边浮起的一个隐约的苦笑又咽了回去,淡淡的应道:“让他们进来。” 书房门无声的滑开,一老一小两个人垂着头慢慢的蹭了进来。他们身后是铁塔般身姿雄壮的石钎,恭恭敬敬的向着殷仲行过礼,又把门扇轻轻合上。 殷仲冷淡的目光扫过了面前的这两个人,管家佟森自行过礼就一直低垂着脑袋。此刻,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在他的前面,站着他的幼弟,荣安候府的小世子,十四岁的殷锦。在烛光下细细端详这张脸,倒真是肤如凝脂,圆眼细眉,漂亮的如同一个布偶娃娃。此时此刻,刚进门时的倔强倨傲,已在接触到他的视线之后,渐渐的过渡为想撒娇又有些不敢撒娇的紧张,再然后脖子无意识的一缩,眼里流露出几分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胆战心惊——父亲去世的早,他自小就害怕这个在沙场上博取功名,满身戾气的长兄。 察觉了他的胆怯,殷仲不禁微微一叹,眉宇之间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厉:“谁先说?” 殷锦哆嗦了一下,怯怯的瞟了一眼书案后面的男人。这个被他叫做“大哥”的男人,有一张和自己全然不同的脸。深麦色的皮肤,深刻如刀削般的轮廓五官,鼻梁挺直。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极有神采,长长的眼尾呼应着飞扬入鬓的两道剑眉微微向上挑起。这样的眼,如果带着笑,怕是只能用绚丽来形容了吧。只可惜,未曾成年就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人,眉目之间总是带着冷厉的煞气。让人连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其实那样轮廓优雅的嘴唇应该是最适合微笑的吧…… 殷锦正在神游天外,就听殷仲淡淡的唤了一声:“殷锦?” 殷锦又是一抖,连忙将头低垂了下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过了半晌,头顶上却始终寂静无声,只有一股压迫感沉沉的袭了过来。殷锦忽然意识到他这是在等着自己开口,心头一惊——背后顿时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是,大哥。”殷锦定了定神,结结巴巴的开口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和小石头……我们在街上闲……闲逛,然后……然后……” 殷仲哼了一声:“然后就逛到窑子里去了?!” 殷锦额头上顿时汗出如浆,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却在一瞬间又想起这个男人立过的家规里有一条:不许哭,不许求饶。连忙忍住,哭丧着脸说:“大哥,我错了。是张公子非要拉着我去喝酒,我本来……我后来……,其实我没进去,我们刚走到春红楼的门口就看到他们在打人……” 殷仲打断了他的话,冷淡的声音里微微带出了一点不屑:“于是,殷小侠就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了?!” 殷锦又是一哆嗦,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哭出来。颤着声音说:“他们打人打得太狠了,阿彦浑身上下都是伤。我就……我就……”停顿了一下,又急忙分辨:“大哥,阿彦说在我们府上做工三年,还清了赎身钱就走。她并不是要……” “要怎样?”殷仲不动声色的瞟了他一眼,殷锦的后半句话喏喏两声,却再也说不出来了。就听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轻描淡写的仿佛在吩咐下人换茶水一般:“跟佟管家去刑房,自己领二十板子。” 殷锦哭丧着脸抬起头,有心要求饶,却又立刻想起这个男人订下的家规里有一条:凡求饶者,刑罚加倍。勉勉强强的把求饶的话咽了回去,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殷仲却不看他,慢慢的起身踱到了佟森面前,不动声色的交待了一句:“我知道你们私底下是有些花样手段的,不过,要是让我查了出来谁敢在这上头哄弄我。这二十扳子就翻倍让他来领。” 佟森也是一抖,深深的埋下头,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小的们不敢。” 殷仲恩了一声,淡淡的说:“下去吧。不要惊动了太夫人。” 佟森喏了一声,带着哆哆嗦嗦的小世子退了下去。 殷仲站在敞开的书房门口,目送着两个人快步退了出去。 他生性喜爱阔朗,因此书房周围并没有种植花草,只平整的铺了清水砖。场地四角堆放了几副石碾和兵器架。书房后面则是一片开阔的湖泊,湖对岸则是自己的祖父早年种植的大片松林。一入夜就有松涛隐隐入耳。这也是荣安候府最幽静的一处所在。 殷仲慢慢的踱了两步,轻唤了一声:“石钎!” 石钎铁塔般的身影象幽灵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殷仲淡淡的吩咐:“派人去查查小世子救回来的人。” 石钎低低应了一声。 殷仲又问:“这早晚了,那人怎么还没有来?” 石钎低低的回道:“那人已经来了,刚才侯爷在忙着小世子的事,所以属下未敢过来回禀。” 殷仲恩了一声,淡淡的吩咐:“带他进来。” 石钎刚要退下,又听他吩咐:“给我留心,肃阁周围一只耗子也不许放进来!” 石钎一喏,无声的退进了浓浓的夜幕之中。 2 第二章 临湖的轩窗全部敞开着,初夏的微风借着水面的一点凉意,冷森森的渗进了卧波轩。 殷锦趴在春凳上昏昏欲睡,守在旁边的书童角儿也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乱摇着手中的羽扇。一个不留神,扇子“啪”的一声打在了殷锦的头上,殷锦嘟哝了一声,却没有醒。角儿却惊醒过来,懵懵懂懂的抹了一把嘴巴。 殷锦还在睡。他素来怕热,时节才不过初夏,卧房的四角却已经安置了冰块。犹觉不耐,衣襟也都敞着,露在薄衫外面的胳膊细白如凝脂。角儿不禁暗想:单是看这条胳膊,就已经知道这是个从小就龙驹凤雏般娇养的孩子,那二十板子打在身上…… 角儿想到这里,胆战心惊的瞄了一眼他肿胀的下半身。一个时辰前,锦园的丫鬟们给他换药的时候,他挤在旁边偷偷瞟了几眼,那果然是——姹紫嫣红开遍。只是想想,都觉得皮肉一阵发紧。 睡梦里的殷锦微微有些烦躁的蹙起了眉头,角儿连忙用力呼扇手里的羽扇。额头一层薄汗渐渐消了下去,殷锦两道秀气的眉才又舒展了开来。似醒非醒的刚想要侧个身,却“唉呦”一声惨叫,惊醒了过来。 角儿还来不及招呼,守在外间的大丫鬟翠环已经听见了动静,轻手轻脚的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将桌上温好的茶水斟了一杯递到了殷锦的手边。 殷锦浅浅抿了一口,皱起眉头说:“要凉的。” 翠环连忙说:“小爷,忍忍吧。才睡的一头热汗,用凉的,怕伤了脾胃。” 殷锦又一皱眉,翠环连忙挑过了话头,陪着笑说:“太夫人屋里的芙蓉姐姐带着个丫头来送药了,在外面候了有一会儿了。” 殷锦撇了撇嘴:“园子就这么大,我早知道瞒不过她——算了,让进来吧。” 翠环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有女子轻轻袅袅的谈话声远远传了过来,正是母亲身边得用的丫头总管芙蓉,最能絮叨的一个人。 殷锦心里腻烦,眉头皱得越发紧。刚叹了口气,却又从那隐约的人声里听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清清脆脆,带着些许柔曼的尾音——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费力的抬头朝门边望去,正和掀帘子进来的芙蓉打个照面。芙蓉唉呦一声叫了起来,“我的小爷,快躺好。这一回怎么打得这样重?” 殷锦勉强笑了一笑,目光就好奇的扫向了她身后。 一眼看过去,那女孩子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裙衫,身量要比芙蓉略高一些。清清瘦瘦的一张瓜子脸,肤色微显苍白。竟是一张生面孔——姿色不过清秀而已。水杏般的一双眼睛顾盼之间倒是灵秀逼人。一头乌鸦鸦的长发打了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子,通身上下并无饰物,让人看了反而觉得清爽。 看到殷锦愣愣的只是盯着她看,芙蓉笑道:“阿颜听说为了她的事连累小世子挨打,心里过意不去。非要来看看二爷。” 这女子上前两步,向着他盈盈一拜,轻声说:“又多欠了二爷的一份人情。” 她竟然是苏颜。殷锦不禁微微一惊,没想到她洗掉满身的血污,竟是这个样子…… 当日救她回来,多一半原因是呈了一时的意气。又见她委实打得太狠——八百钱对他来说又算不得什么。那时也只是觉得她瘦得可怜。而今这般清清爽爽的站在了自己眼前,却又骤然觉得从那清瘦里透着几分有意无意的娉婷。 殷锦还没有从惊讶里回过神来,愣愣的反问了一句:“你真是阿颜?” 芙蓉和阿颜对视一眼,都是一笑。芙蓉便将手里的药盒递给了旁边的翠环,叮嘱说:“外用的。和陈太医开的药岔开一个时辰。” 殷锦看到苏颜还是满脸的愧色,忍不住劝慰她说:“别想多了。我可不是因为你才挨打。我大哥早立过规矩,不准我到那样的地方去——跟你是没有关系的。” 苏颜没有出声。她读过书,知道小恩言谢,大恩不言谢的道理。那天若不是这位小爷出手,她还不知会沦落到怎样不堪的地步。 她是被人贩子卖到春红楼的。 那里虽然也算是上得了台面的风月场所,老鸨却并不要求手底下的女孩子个个精通琴棋书画——毕竟她手里还有姿色出众,性格又好拿捏的。而她的姿色,怎么看也当不上花魁,性子又执拗,从进了春红楼的大门就开始拼命的砸东西打人,自然是要给点教训的。 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挑起了老鸨的火气,只记得自己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浑身上下痛得连动一动都感到万分的吃力。思绪却已从满是伤痕的身体上飘移开来,不知道飞向了哪一个角落。她突然发现原来当疼痛超出了身体可以忍耐的极限,便再也不觉得疼了——反而有种大限将至的轻松。 就在那时,一袭男子的长袍下摆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白色的云纹锦,名贵的质地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细腻的光泽。随即,就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的拨拉她的头。她茫茫然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就有一张放大了的脸凑到了自己的面前,让她下意识的想躲,在发现这只是一张未成年的面孔之后,绷紧的神经又迅速的松弛下来。手臂一软,又躺回到地上。眼睛却忍不住去打量这奇怪的少年。 他的年龄大概只有十三四岁,一双黑湛湛的大眼神采飞扬,有一张如同布偶娃娃般漂亮的脸。只是,这样年龄的男孩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他的手分明是温热的,应该不是她的幻觉吧? 男孩子显出几分不安的神色,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该不是被打聋了吧?能——听——到——吗?”最后这一句话,竟是用尽了力气喊出来的。 苏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弱弱的应了一声:“听到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唇边浮起了一弯好看的弧度:“你叫苏颜是吧?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这句话配合着他一脸的眉飞色舞,倒叫苏颜愣愣的失了神——这孩子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你是我的人?” 旁边有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苏颜没有理会是谁在笑,脑子还有些麻木,却本能的回答他:“我不是你的人,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自己的。”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反驳他,微微一愣,两道好看的眉毛立刻拧在一起,声音也不自觉的放大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爷我已经买了你了!” 苏颜挨打时就已存了必死之心,自然是什么也不怕。听了这话,立刻就顶了回去:“那又怎么样?” 少年似乎被她的话气得怔了,结结巴巴的反问她:“什么怎样?你说怎样?我花了八百钱买下你了,我救了你了,你怎么对救命恩人这副态度?!” 苏颜和这少年对视良久,从这少年清澈的黑瞳之中她可以清楚的看到衣衫褴褛的自己,裙服上还沾染着一团团醒目的血迹。头发也是蓬乱的,额头上还包着一圈绷带,却已经沾染了泥土和血渍,看不出清洁的颜色。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在别人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落魄,让她觉得异样的悲哀。 “喂,喂,”少年的声音透出了几分不安:“你别哭啊,我也没有说什么啊。” 他伸手扶她坐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也不是要故意吓唬你。我这就放你回去找你的家人好了。” 苏颜猛然一抖,仓皇的张开了眼睛:“我跟你走。”她的眼角已经扫到了老鸨那件紫红色的裙摆,她怕。怕自己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就又被捉回了这里。抬眼看到少年一副不解的神色,连忙补充说:“我给少爷做工,等我攒够了钱还给少爷,少爷放我走,行吗?” 也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哀切动人,少年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说:“行啊。难道我家里还少你一个做工的吗?” …… “阿颜?”芙蓉拍了拍她的手:“二爷和你说话呢。” 苏颜抬头,看到春凳上的殷锦正望着她。还是那种只有未成年的男孩子才会有的清透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微带歉意的说:“奴婢……没有听到二爷刚才说什么。” 芙蓉笑道:“二爷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了?在太夫人那边可过得习惯?” 苏颜连忙说:“太夫人御下宽厚,姐妹们都对我很好。我的伤……不要紧的,都是一点皮外伤。谢谢二爷记挂。” 殷锦见她不过进府数日,就这么象模象样的开始自称“奴婢”,微微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又想起她冲着自己大喊:“我不是你的人,我谁的人也不是……”的情形来。自己也没有察觉,心底里悄悄涌起的,竟是一丝浅浅的失望。 “那就好……”他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旁边的芙蓉似乎察觉了他语气里轻微的不悦,连忙岔开了话题:“夫人说了,让二爷好好养伤。否则去别馆的时候,就不带着二爷了。” 殷锦听到“别馆”两字,稍稍打起了几分精神:“夫人说哪天动身?” 芙蓉摇了摇头:“就等二爷好起来呢。”说着从矮凳上站起身,正要退出去,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远远的看到桥那边两个人影,似乎是侯爷。” 殷锦一愣,扭头去看角儿。角儿连忙说:“刚才二爷在午睡,并没有人进来。” 芙蓉微微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的说:“难道是我看错了?” 芙蓉并没有看错,桥对岸的人的确是殷仲和石钎。原本是打算趁着正午园子里清净去看看殷锦的伤势,却在看到了芙蓉之后打消了主意。 回到肃阁之后,殷仲沉着脸问石钎:“才几天,怎么太夫人就知道了?” 石钎垂着头没有回答。荣安候府里当家作主的人虽然是侯爷,但是管理内务的还是太夫人。殷锦挨打这么大的事,下人们又怎么敢一直瞒着她? 殷仲自己又何尝不知?沉默的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勉强按捺下了心头的一点不悦,抬头问他:“洗砚阁那边查得怎样?” “这个苏颜的确是被刘二头卖进春红楼的。”石钎铜色的面孔上一如既往的缺乏表情,叙述的语调也不带丝毫的起伏:“刘二头自己说是在城南柳树坡的土地庙里抓到她的。当时她穿着男装。鬼鬼祟祟的一个人。” 殷仲皱了皱眉头:“他将她……怎样了?” 石钎回道:“刘二头不动到手的货——这是规矩。否则卖不上价。” 殷仲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刘二头把她卖进春红楼,得了三百钱。”石钎说道:“不过这女子脾气倔强,挨了不少的打。二爷是碰巧遇到的。” 殷仲又问:“她孤身一人,怎么会出现在土地庙那种地方?” 石钎垂首答道:“洗砚阁正在查。”犹豫一下,看到殷仲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反问:“爷怕她……是那边的人?” 殷仲慢慢踱到窗边,凝视着窗外一池碧水,幽暗的眼瞳中浮起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诮:“那个人,疑心是极重的。你记不记得庄相家宴上他死活要送我舞姬的事?幸亏那舞姬被傅宣看中要了去。只怕此刻,这府里就有他安插的人——你我万万不可大意。” 石钎垂下头,沉沉的应了一声:“是。” 3 第三章 穿过一架茂密的青滕,午后的庭院里浓荫匝地,一派幽静。 两个女孩子从廊檐下走出来,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苏颜是第一次来卧波轩,对这位锦少爷的住处不免有些好奇。细细看去,庭院精巧,园圃里奇花异卉争齐斗艳,一大半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倒有几分象是千金小姐的闺房。回想起殷锦卧房窗外一字排开的几缸睡莲,苏颜不禁微微有些好笑,想不到这位小少爷竟然还是个爱花之人。 芙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那园圃里盛开的海棠,看到苏颜一副入迷的神情,笑嘻嘻的说:“这算什么,等到了别馆你就知道了。那里的花比这里还多呢。” 苏颜回过头,好奇的问她:“听你们一直说别馆,到底是在哪里?” 芙蓉笑道:“当然是武南郡啊。武南是咱们侯爷的封邑——只不过这几年在长安住得久了,很少回去。若不是锦少爷叫热,今年只怕也是不回去的。” “武南郡?”苏颜咀嚼着这个地名,心中越发好奇:“侯爷不用回自己的封邑吗?” 芙蓉摇了摇头:“听太夫人闲聊时说起来,似乎是皇帝不肯放他回去。至于怎么回事,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知道的了。”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喜欢武南多一些,长安人又多,天气又热……”说着又是一笑:“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那里有多好了。” 苏颜又问:“武南郡离吴国有多远?” 芙蓉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除了武南长安,别的地方我可没有去过。听起来,好象还很远吧……。你要真的想知道,等有机会见到了石统领,你可以跟他打听打听。” 看到苏颜的满脸疑问,芙蓉耐心的向她解释:“石统领是侯爷身边的亲随,早年咱们老侯爷驻守霸上,和匈奴人打仗的时候,他就跟着侯爷了。再后来祥柯郡的育王造反,咱们侯爷才被召了回来……” 苏颜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平南将军。茶肆里说书的先生把他说的象天神下凡一样,原来就是你们侯爷……” 芙蓉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又急着打岔。我是说,这位育王造反的时候,带着兵一直打到了巴郡——那里离吴国大概不远,石统领既然跟着侯爷去过那里,说不定他能知道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左思右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触到侯爷身边的亲随。殷府的规矩:外园的人不能进出内园,作为内园的使女也是不能随意出去的。芙蓉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 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苏颜很快就想到现在的自己已不再是自由身了。纵然此刻知道了如何前往豫章郡,也不过是徒增烦恼——想到这里,对于自己所要做的事,不禁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 芙蓉也听人说过殷锦带她回来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她,等她还上了赎身钱就放她离开。心里对她多少也有些好奇,看到她蹙眉的样子,不禁轻声问她:“你……是要去吴国?” 苏颜微微一叹:“原本是要去的。只是这一耽搁,不知道会耽搁到何年何月……。真到了那时候……,又哪里还说得准呢?” 这话芙蓉就有些听不懂了:“你是去投奔亲戚吗?” 苏颜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受人之恩,所以要替人跑腿罢了。”她不愿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转过头,有意无意的望向湖对岸:“那些是什么人?” 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湖对岸绿荫丛中隐隐露出一沿粉墙,临湖的草地上,几个花红柳绿的女孩子正在嬉闹。芙蓉眯起眼睛看了看,哧的一笑,说:“是雪夫人和她园子里的人在踢球呢。”转头看看苏颜不解的神色,笑着说:“殷府就这么几号主子,过不了几天你就都认得了。这是栖雪园的雪夫人——侯爷的小夫人。除了她,咱们侯爷还有一位小夫人,就是住在南院的蓝夫人。”说着四下里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不过,太夫人对这两位小夫人都不甚满意呢——连汉话都说不好。” 苏颜听下人们私底下议论过,殷府的这两位小夫人都是番国进贡给朝廷的美人,又被皇帝转赐给了侯爷。只知道其中一位是鲜卑人,另外一位是南越人。却都没有碰过面。听说容貌是极美的。 苏颜哦了一声,又问:“侯爷没有娶正妻?” 芙蓉摇了摇头:“先皇帝曾经给侯爷指婚,指的是庄相家的小姐。只可惜赐婚的时候,侯爷还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呢。那位小姐身体弱,没等到仗打完就一病死了。”说到这里,大概也觉得这样议论主子有些不妥,连忙岔过了话题,“对了,等我们动身的时候,侯爷会来太夫人这里辞行。石统领一定会跟着来颐华堂。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他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漫应了一声,心里却想:“问不问,又能如何?”只有经历过一些事的人才会知道,有的时候,只消一些小小的意外就足以改变所有的计划。 所以,苏颜已经学会了不去想太久以后的事。 动身之前,殷仲果然亲自到颐华堂来给太夫人请安。 苏颜和桃喜正在偏厅里整理茶具。听着外面正厅里这一对母子礼数周全的对话,忍不住在心里直摇头:大户人家果然奇怪——若是在平常人家,至亲之间哪有这么说话的?尤其是侯爷,低低沉沉的声音虽然悦耳,却惜字如金,干脆的近乎冷漠。 苏颜不禁暗想,这位侯爷,应该还很年轻吧。她听过《平南传》,说书的人说这位将军体壮如牛,力大无穷,而且武艺高强,能双手互开三百石弓……。进了殷府,对这位侯爷的最初印象,就是惩罚自己的弟弟时,那毫不客气的二十板子。虽然这样做,人人都不得不说他一声赏罚分明,但总还是岢酷了些……。所有这一切,都让苏颜在心底里,有意无意的将他想象成了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暴戾气息的武人…… 此时此刻,苏颜听着外间清清冷冷的声音,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脑海里虚构的形象重合起来…… 这让她多少有些好奇。殷仲辞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跑到窗边去偷偷看了两眼。从偏厅的窗口,只能看到殷仲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直裾,边饰的花纹很黯淡。个子比她想象的要高,肩膀很宽,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仿佛他随时都在积蓄力量,只消外力轻轻的一触,就会引来他全力的一击。 苏颜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跳脱不羁的二少爷殷锦,在他的面前也会乖乖的变成一只小白兔…… 正在出神,背后一只手掌忽然伸了过来,在她肩上一拍。苏颜吓了一跳,一回身却是芙蓉。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轻轻咳了一声,惋惜的说:“早跟你说过,只有这个机会石统领才会进内园来,你不肯去问——现在又后悔了?” 苏颜依稀记得殷仲的身后有一个人影,高高壮壮的一个人,却沉默的仿佛是主人的影子。 芙蓉以为她还在懊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说:“算了,你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这些事总有机会打听的。” 苏颜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两个人影从假山石后面转过来,侧头去看,原来是殷锦。他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复原了大半,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费劲。天热,他身上外衫的衣襟大敞着,仿佛还不耐热,手里拼命的呼扇着一把大折扇。 芙蓉和苏颜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看到她的笑容,芙蓉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掩上窗,回过身来正正经经的说:“有两句话,我得嘱咐你——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会怪我多事。” 见她说得郑重,苏颜也收起了玩闹之心,拉着她一起坐下说:“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明白。姐姐肯提点我,正是我的造化。有什么话,姐姐尽管说。” 论年龄,芙蓉只大她一岁。但是她从进了殷府就一直服侍太夫人,言谈举止远比同龄人来得老成持重。她性子温和,做事又稳妥,很得太夫人器重,下人们也因此多多少少都对她有几分忌惮。苏颜还从未见过她这样郑重其事的跟自己说过话,心里自然不敢怠慢。 芙蓉看她紧张,自己反倒一笑:“你是个读过书的人,聪明伶俐,做事也谨慎,又懂分寸。并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我不过就是提醒你两句话罢了。”停顿了一下,又说:“阿颜,我知道因为二爷救了你的缘故,你觉得欠了他的情。对他也不免比别人来得亲近些。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夫人最看不得我们这样的人跟二爷献殷勤。你既然是迟早要走的人,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苏颜自然听得出她话里全然是一番好意,连忙站了起身,要行礼却被芙蓉伸手挽住:“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了?” 苏颜只得顺着她坐了回来,笑着说:“这几句提醒,可比什么都来得贴心。等有空我给你绣个香囊,算是谢仪好了。” 芙蓉也笑,“我可记下了,就要你前日绣的又有鸟,又有槐树花的那个……”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虽然因为连日收拾行装的缘故,累得腰酸背痛,苏颜却睡不着。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是越翻越清醒。已经六月了,即使在夜里也开始有些暑热逼人。她听到窗根下有一只夜虫嗡嗡的叫着,和她一样都没有丝毫的睡意。 月光很亮,明晃晃的透过浅色的窗纱,将卧房里的一切都笼进一团朦胧的光雾里。窗外的老榆树枝叶摇曳在窗纱上,宛如一副会动的水墨画。幽静的让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闺房的窗上那一层银红色的胭脂纱。那样别致的窗纱透着光,会映出模糊的玉兰花图案来…… 那窗下,就是自己的书案。有卷束整齐的竹简,也有父亲特意托人从玉桥坊买回来的“玉桥纸”。虽然它书写的时候容易让墨渍晕开,却远比竹简来得方便。那时候,对于这样稀奇古怪的新鲜东西,父亲总是和她一样怀着孩子般浓郁的兴趣…… 苏颜对于自己的清醒微微有些不耐起来,翻了个身,望着窗纱上的黑影却又情不自禁的想:那时候,自己总认为那样安闲的日子是可以一直一直的延续下去的……,假设父亲当初没有因为株连而被罢官,进而一病不起的话……,假如陈家没有在父母病故后把自己接回安定郡的话…… 苏颜把薄被抓过来蒙住了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心底里有些酸楚,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命运无能为力的悲哀——原来一个人的生活,那沉浸在其中会让人感觉天长地久的东西,竟然如此的脆弱,脆弱到一些小小的意外就会让它全盘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眼眶微微发热,却没有眼泪——那种奢侈的东西,自从父母亡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 寂夜里,更鼓声远远传来。 明明是暑热的夏夜,却偏偏有一丝冰冷自不知名的角落里蔓延出来,丝丝缕缕的袭上了心头。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空旷了起来。 4 第四章 酒意上头,殷仲微闭了眼,撑着腮边斜靠在条案上。 他平素滴酒不沾,今日,多少有些贪杯了。也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醉态,他的手指随着乐曲的节奏轻扣着光洁如镜的条案,发出了一声赞赏般的轻叹。 这双手常年握刀,虎口和指掌间生着一层坚硬的厚茧。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连这样本该轻柔的动作也仿佛蕴藏着十足的力量。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往往在他刻意想要松弛的时候,肌肉反而会绷得越紧。仿佛有意提醒着自己随时戒备着什么。 这也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吧。 殷仲微微一叹。 睁开眼,旖旎的乐曲声中依然是一片绮丽舞动的水袖。殷仲的视线穿过了娉婷舞动的窈窕身影,落在上首眉飞色舞的主人身上,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小傅,你让我们来,到底是赏你的好酒,还是赏你府上的美人?” 傅宣尚未回答,坐在对面的路蘅却大笑了起来:“对于小傅来说,若是没有美人,酒也就没有滋味了。” 傅宣拍了拍手,敞轩当中的舞姬们纷纷退了下去。他端起酒杯斜了殷仲一眼,赌气般冷哼一声:“二哥的意思,就该这般枯坐品酒吧?” 三人当中傅宣年纪最小,生得也最为文弱。一张漂亮的脸孔总是带着几分满不在意的浅笑。看到殷仲对他的调侃毫不介意,他自己反而笑了:“二哥,歌舞也不要,美人也都被你赶跑了。就咱们三个大男人相对枯坐,你不觉得闷么?这里没有外人,假道学的面孔是不用装的。” 殷仲懒懒的瞟了他一眼,正要说话,路蘅却笑道:“你府上的美人十有八九都是从老二的府上讨来的,老二原本就看腻了。” 傅宣瞠目说道:“不会吧。这个红奴,明明是还没有送进殷府就被我讨来了啊。” 路蘅不禁放声大笑。他生得眉目俊朗,因为出身将门,举首投足别有一番豪爽风范。三人当中也数他最为年长。只因为生得黑,被傅宣起了个外号叫“枸酱”。几年来一直驻守西河郡,日前已加封了骁骑都尉。 路蘅一边笑一边冲着殷仲遥遥举杯:“小傅也是个傻子,老二府上现成的两个美人,又何须到你这里来赏?” 傅宣听了这话,惋惜的一叹:“大哥说的是皇上赏赐那位鲜卑美人和那位南越美人吧?”见路蘅冲他眨眼,又涎着脸追问殷仲:“二哥,那两位美人说话,你当真听得懂吗?” 殷仲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反倒是路蘅哧的一声又大笑了起来:“老二最烦别人扰他的清净。言语不通,岂不是正中他下怀?再说,老二闺阁中的秘事,也是你问得的?老三该罚!” 殷仲却深知路蘅为人虽然狂放不羁,平素话却不多。见他借着酒意竟然开起了自己的玩笑,便多少猜到他是有心事的。斜眼去看傅宣,他果然也看出来了,挥挥手将侍酒的美人也都赶了出去。 路蘅却不急不徐的端起酒杯放到鼻下嗅了嗅,轻声赞道:“老三的酒,果然是好酒。” 傅宣按捺不住心急,用力一拍桌子:“老大,你要急死人么?” 路蘅却又抬头一笑:“这就急了?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经商?竟也混成了当朝一方财阀……” 殷仲不禁微微皱眉。 路蘅又斜他一眼,抿嘴一笑,说:“你们两个,一个是借病不用上朝,一个是自由富贵身,焉能体会我的苦楚?” 傅宣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句话,不禁气结,一拍桌子,大喊一声:“来人,把路将军案上的酒菜都给我收了!” 殷仲的眉头却舒展了开来,自失的一笑:“是让你回西河郡吧?我这一心想去的人,却偏偏去不得……” 路蘅猛然想起殷仲自剿了南疆匪乱之后,就一直困在长安。他自然知道殷仲是一心想回霸上的。如今却不情不愿的留在长安,不知这里头又有些什么样的隐情……,斜眼去看殷仲,他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只是那懒散里多少透着一点竭力想要掩饰的落寞。 路蘅浅浅的抿了一口酒,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话题:“今□□上又吵成了一锅粥……” 殷仲听他这样说,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又懒懒的收了回去,声音里却多少透出几分不屑来:“又是为削藩的事吧。削藩,削藩,谈何容易?!” 路蘅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的口吻倒和庄丞相是一样的。” 殷仲却不屑的将头摇了两摇:“庄青翟这厮一身媚骨。他肯跳出来表态,只怕是吃准了皇上的心思。” 路蘅放下酒杯,抿嘴一笑:“御史大夫晁大人的态度倒是坚决得很呢。他说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结果和庄青翟吵成了一团……” 殷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情若有所思:“吴国富庶,自然是天下皆知。吴王多年称病不朝,也是天下皆知。但若说谋反……” 傅宣不等他说完,便将酒杯重重一放,“我可是布衣,听不得朝中这些机密事。两位大人不妨移驾别处,慢慢的谈吧。”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想着你的美人了吧?” 傅宣笑道:“错了。我想的是,老夫人快要过寿了,不知二哥何时动身前往武南?” 殷仲浅浅一笑:“大概就这几日了吧。你又打着什么主意?”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惦记着武南侯府上的哪位美人了吧?” 殷仲似笑非笑的斜了傅宣一眼,“当我的武南侯府是撷芳楼了么?” 路蘅大笑:“他家的紫姬、玉夫人、香夫人可不都是从你府上要过去的么?” 傅宣连忙笑道:“别听大哥胡说。我那里是那么不着道的人?我跟着你去,可是有正事的。老大也同去如何?” 路蘅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忿忿说道:“我哪里逍遥得了?命令一下来,我就得动身回西河郡了。没听说过军令如山么?” 殷仲不以为然的垂下头,幽深的眼眸里却不易觉察的掠过了一丝黯然。 与长安相比,武南郡的气候要湿润得多。 武南郡毗邻梁王刘武的封国,距离梁都睢阳,快马不过十余日的路程。通商往来十分便捷。淮水的分支——越河穿城而过,将武南郡平均分做了南北两个部分。城中的市集、作坊大都集中在北区,南区多是城中富户的宅邸,相对而言要清净得多。 荣安侯府就座落在南城的中心。 “扑通”一声,碎石落入湖中,溅起了一簇耀眼的水花,几乎打湿了苏颜的裙角。苏颜吓了一跳,还未抬头,耳边已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 从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湖面上一架弯弯的朱红色木桥,几个侍女正挤在小桥上争喂水中的游鱼。初秋的艳阳下,一群笑靥如花的女孩子,衬着周围的红桥绿树,生动得如同一卷画轴。 苏颜看着这一幕,也忘记了刚才些微的不快,唇边浮起了一弯浅浅的笑容。 “阿颜,”桥上的桃喜冲着她招手:“你在那凉石头上坐了半天了,过来玩一会儿吧。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活儿。” 苏颜放下手里的针线,抬起手臂揉了揉微酸的脖子。午后灿烂的阳光穿过了头顶繁茂的枝叶,丝丝缕缕洒落在她的身上。微风拂过,几瓣细小的桂花翩然落下,正好落在她的额头上。轻微的触感柔软如婴孩的手,苏颜不禁微笑。小心翼翼的取下桂花,放在了针线筐的边上。坐了半天,光是落花,她就已经收集了一大捧。 这里临湖,身后又有几株老桂树,清净又凉爽。来到武南郡荣安侯府没多久,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清净的地方。自己不当差的时候,总会带着针线活儿来这里坐一坐。 她渐渐觉得,难怪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这里了,果然比长安的宅邸更宽敞,也更舒适。尤其是这里没有殷仲严岢的家法,上至殷锦,下至园丁使女,人人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甚至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夫人和二管家桂姨,也比在长安时多了几分笑容。 又一块碎石“扑通”一声丢在自己的脚边,苏颜不禁失笑,转头去看,却见笑成一团的丫鬟们旁边,两个半大的男孩子正举着鸟笼子冲着她摆手。见她的视线望了过来,殷锦招手笑道:“阿颜你快过来瞧瞧,我这只鸟儿可是刚从市集上发现的好宝贝。” 苏颜不禁暗中摇头,刚进殷府的时候,总觉得殷仲管教自己弟弟的方法不近人情。等到了武南之后,目睹这位小少爷整日里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的惫懒,又隐隐觉得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有殷仲那样的手段才能起到管教的作用。 苏颜不想和他太过接近,又不好当着丫鬟们扫了他的面子。正在踌躇,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芙蓉正穿过假山石后面的园圃,朝小桥的方向走过来。苏颜知道这几个丫头闹成一团的样子让她看到的话,少不得要挨一顿数落,连忙冲着她们摇手使眼色。怎奈那几个丫鬟正围着殷锦逗弄那只鸟儿,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一番好意。殷锦倒是注意到了,回身一看是芙蓉,心中也不甚在意。再一回头,湖岸青石之上已经没有了苏颜的身影。 殷锦撇了撇嘴,心里多少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一枝絮草悄悄伸到了苏颜的鬓边,苏颜无意识的伸手拨拉了一下,却听耳边一个人哧的一声笑了起来,鼻息微微拂动了她的鬓发,居然离得很近。 苏颜一回头,原来是殷锦。一手提着那个鸟笼子,另一只手拿着根絮草,正带着满脸顽皮的笑容等着看她被吓到的样子。 苏颜的手一抖,针尖倏地划过了左手,在手背上带起了一道灼热的刺痛。 殷锦立刻就被腻白肌肤上的那一点腥红吸引住了视线,哎呀一声喊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划破了呢!” 苏颜连忙向旁边闪开来,抓过手帕毫不介意的按在了手背上。转头望着他浅浅一笑,“二爷怎么又跑到下人住的地方来淘气?让夫人知道,又要……” 殷锦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耷拉了表情,闷闷的瞥了她一眼:“我发现你自从到了夫人这里,就不肯理我了。” 苏颜摇头苦笑,将手背上的帕子拿开一看,果然已沾染了几点殷红。 “阿颜,”殷锦眼珠转了两转,“干脆我跟夫人说说,你到我院里来服侍吧……” 苏颜一惊,神色里立刻就带出了几分仓皇。 殷锦在她身边盘膝坐了下来,顺手将鸟笼子放在一边,不悦的反问她:“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那里不比这里好?每天陪着我玩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苏颜摇了摇头,委婉的岔开了话题:“二爷,你今天不是要去书斋的吗?” 殷锦懒懒的往条案上一靠:“闷都闷死了。我让角儿去跟先生说,我夜里着凉了。” 苏颜唇边微微浮起了一点苦笑,摇了摇头,温言劝道:“二爷,你可是大家的公子,总这么东游西逛的,让人看了……” 殷锦哼了一声,忿忿的转过了脸。 苏颜起身,为他倒了热茶,又说:“就是我们这里,你也不能总来啊。” 殷锦又哼了一声,语气越发的不耐:“你怎么变得象芙蓉一样絮叨?” “这都是为你好的话,”苏颜无奈的一叹:“难道,非要再等着侯爷来了挨板子么?” 殷锦一把拽起鸟笼子转身就走。 苏颜知道他是个没有心机的人。看到他拂袖而出,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怔怔的闷坐片刻,又低了头继续做手里的针线。 耳边隐隐听到芙蓉正在廊檐外训斥小丫头,眉头也只是微微一蹙,便又舒展开来。 手背上的划痕还在隐隐作痛,苏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浅伤,不期然又想起了昨天夜里桃喜偷偷说的那番话来:“阿颜,这里没有旁人,我还是告诉了你吧,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算计了去。” 桃喜在黑暗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今日在夫人跟前当差的时候,听见夫人正跟芙蓉说二爷的事……,夫人说二爷贪玩,芙蓉姐也说二爷总是混在丫头堆儿里头,不成体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你身上。夫人说……得想个法子,把你调开去,免得二爷成天糖糕似的粘在这里……” 苏颜听到这里,微微一惊,下意识的反问一句:“调我到哪里去?” 桃喜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没说。我只告诉你,这府里的人,各样的心思都有。你心里要有数。” 苏颜握紧了她的手,却没有出声。 她自然知道殷锦常来看她,不过是可怜着她罢了。但是他的好意落在旁人眼里,就只怕将她当作了心怀叵测的人。她在这里横竖就三五年的煎熬,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何必要给自己招惹麻烦呢? 暗地里也曾想过,殷府并不把她那几个赎身钱看在眼里。说不定夫人有了这样的心思会免了她的债,直接就打发她走路…… 不过,她这样的人,沦落到这般地步,又能存着什么奢望呢? 也只是想想罢了。 5 第五章 小小一簇桂花,飘飘摇摇穿过了艳阳下的枝叶婆娑,仿佛特意瞄准了树下沉睡的人一般,轻轻巧巧的打了个旋儿,落上了光影斑驳里那张沉静如水的脸。 殷仲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有睁眼,只是伸了两指轻轻拈起这小小的花簇放到鼻下嗅了嗅。依稀记得母亲生前是极爱这几丛老桂树的,每到这时节,一清早就会让侍儿剪下新鲜的花枝插放在房里。于是,她的床幔、衣袂、甚至抚摸着他发顶的指掌间都氤氲着清冽的桂子香…… 而这年年相似的桂花香,也因着记忆中残留的一点温暖,而呈现出令他无法抗拒的脉脉温情来。仿佛总有些抓不住的旖旎就隐藏在这氤氲的香里,幽幽的,牵动着自己……,竟让他也生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怅惘…… 殷仲不禁微微一叹。 也许是因为这秋日的阳光过分的绵软了……,也许是随风入梦的桂花香勾动了潜藏在心底里不易察觉的一点柔软…… 也许……只是自己清闲得太久,清闲得太过于无聊了…… 因为寂静,远处轻浅的脚步声听起来竟格外的刺耳。 殷仲的神经倏地绷紧,却又在下一秒松弛了下来。 是女子的脚步。轻盈而明快,其间还隐隐的夹杂着娇柔的低语。 殷仲躺在竹床上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有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蹙了起来,他不耐烦的把头转到了另外一边,沉沉的唤了一声:“石钎?” 石钎的声音在近处一喏,随即宛如一阵微风般消失在了石径的尽头。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听到了女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软语呢哝,带着一点哀恳的味道。偶尔夹杂着石钎的几句应答,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干脆。 两三个女子的声音还在夹缠不清。 殷仲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眉头却越皱越紧。正待发作,女子的声音却又静了下来,随即一步一顿的,渐渐去的远了。 殷仲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开来。 没多久,耳畔忽然听到清脆的一声轻响,似乎是石钎把什么东西放到了竹床边的石案上。懒懒的睁眼去看,原来是一只汤罐。疑惑的挑眉去看石钎,石钎却微微垂下了头,轻声说:“大概是听说侯爷未用午饭,蓝夫人特意做了甘豆粥。” 殷仲没有出声,只是懒懒的躺着。就在石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听他淡淡的开口问道:“洗砚阁那边,有消息么?” 石钎后退一步,垂首答道:“玉姬在傅家安分守己,并不曾见过外人。” 殷仲眉头一紧,又迅速舒展开来,沉沉的反问:“你怎么看?” “属下只是不解,”石钎似乎也受了他的影响,两道浓重的眉毛拧到了一起,若有所思的说:“那个人既然要结交侯爷,又何必处处疑心?” 殷仲嗤笑一声睁开双眼,一双湛然生辉的黑眸望向了石钎,懒懒的一笑,“雪中送碳,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好——不过是指望着我还有被朝廷大用的一天。他原本就是疑心极重的一个人。没见他处心积虑想往我们这里安插他的人么?”说着斜了一眼石案上的汤罐:“只怕这一位也是靠不住的。不过是皇上的赏赐,辞不得。” 石钎没有说话。他十六岁入伍,便是跟随殷仲,自然知道他在女色上是极淡的。只是,一想起刚才蓝夫人那满脸殷殷期盼的神情,心里竟不自觉的生出了几分怜悯。荣安侯府上下都知道侯爷不嗜甜食,只有她不知道。只是不知是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诚心要看她的笑话,没有提醒她?亦或是提醒了,她却听不懂她们的话执意要做呢? 为自己的夫君洗手做羹汤,原本极温馨的一件事,只可惜,遇到的竟是这么一位铁石心肠…… 石钎正胡思乱想,又听殷仲极平淡的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石钎定了定神,说道:“银枪传回来的消息,说太夫人身边的苏姑娘,查的有消息了。” 殷仲双眼微微一跳。 石钎说道:“苏姑娘在柳树坡土地庙遇到刘二头之前,曾在易城容安客栈投宿。当时也是男装。她懂医术,不过寻常几付方子,就医好了老板娘的寒疾……”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殷仲眉头微微皱起,忙改口说道:“老板依稀记得她说过自己是从安定郡过来的,要去吴国寻亲。还跟老板打听过有关吴国的事……”说着偷眼去打量殷仲的表情,却意外的发现他并没有恼火的神气,只是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石钎猜不透他的心思,自然也不便多言。 “告诉银枪,接着往下查。”殷仲站起身,沉沉说道:“不是说从安定郡来的么?” 石钎沉声应了。 殷仲正要举步,却有一簇桂花从头顶飘落下来,轻轻擦过了他的鬓角,落在脚边清幽幽的石板地上。殷仲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扫过了满地的落花,微一犹豫,还是弯下腰,轻手轻脚的拾起了脚边离自己最近的一簇。 路蘅辞出长安的那一天,殷仲大醉一场。 醉酒的殷仲在深秋迷离的月光下挥舞着长刀,飒飒的刀风在他耳中全都幻化成了霸上凛冽的寒风。醉眼里看出去,连弥漫在长安空气里的热闹繁华也都一点一滴,变成了记忆中一览无余的苍莽。 那是他自年幼起就看惯了的风景,是随着他的成长,不知不觉就烙印在身体里、血液里最本真的热烈…… 而今这个意气消沉,只会躲在无人之处顾影自怜的人,究竟……是谁呢? 殷仲不认识。 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那是他最最看不起的一种存在…… 矫健的身体猛然旋转,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斜度,手中的长刀却瞬间脱手而出,“当”的一声深深钉入了校场边的兵器架里,直至没柄。 殷锦走进内园的时候,殷夫人正歪坐在竹林边的凉亭里跟几个丫鬟闲话。 一眼扫去,不过就是芙蓉、桃喜几个寻常伺候的丫鬟,并没有看到苏颜的身影。殷锦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不自觉的扫向了凉亭的周围。 芙蓉却已经看到了他,连忙带着一众丫鬟们从凉亭里退了出来。殷夫人转眼看到了他,方正的一张脸上顿时透出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神情,将头摇了两摇,柔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跑来了?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跟着?莫不是刚从书斋出来?又哄着先生说内宅有事?” 殷锦行了礼,涎着脸靠了过来,嘻嘻笑道:“儿子特意来看看母亲,母亲反而不乐意见到儿子么?” 殷夫人拉他坐在身边,无可奈何的皱了皱眉头:“溜出来的?先生呢?角儿怎么没跟着?” 殷锦笑道:“角儿被我打发到北城买东西了,先生……”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眼里却掠起了一点诡异的浅笑。 “莫先生可是武南有名的才子,你……”殷夫人叹了口气:“锦儿,你不小了。你哥哥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在霸上为朝廷效力了。我虽然不指望你象他那般争气,但是你……” 殷锦连忙凑过去揽住了殷夫人的手臂,撒娇一般晃了两晃:“孩儿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给莫先生赔不是。” 殷夫人斜了他一眼,又是一叹:“锦儿,你哥哥也快到了,你功课上倘若再不上心,回头他再罚你,我可不管了。” 殷锦连忙应道:“孩儿知道了。” 殷夫人的神色柔和了下来,伸手拢了拢他的衣领,嗔道:“怎么身边也不带个人就到处乱跑?” 殷锦却因为殷夫人的这一问,陡然间想起了压在心头的另一件事,踌躇了片刻,若无其事的说:“可不是,我身边就只有一个角儿还伶俐些,干脆……母亲把阿颜给了我好了。” 殷夫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那怎么行?你身边服侍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千条万选的?阿颜刚来咱们府上,什么都不懂……,要不……让芙蓉跟你过去吧。” 殷锦的小脸立刻耷拉下来,勉强一笑,“母亲这里怎么离得开芙蓉呢。还是算了。” 殷夫人收回了手,瞟着儿子的目光里忽然就多出几分精明的神气,声调却还是一味的柔和:“锦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娘的苦心,你该懂得的。” 殷锦微垂了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殷夫人斜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们殷府难道还真的在意区区八百钱么?锦儿,既然你是做好事,不妨做到底,免了她的钱。打发她回家去吧——也算一桩功德。” 殷锦一惊,忙抬头说:“阿颜父母双亡,哪里还有家?母亲……” 殷夫人面上微微浮起几分不耐,“她不是要去吴国寻亲的么?你既然要做好事,又非要留着人在我们府上,终究是不好。锦儿……” 殷锦攥住了她的袖角晃了两晃,却不知该如何来恳求。 殷夫人最看不得他闹脾气,心一软,眉目之间也柔和了下来:“好孩子,你素来心软,你的那点心思,娘没有不知道的。只是,这女子来历不明,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殷锦知道母亲已经在让步了,自然不敢再坚持,又将她的衣角晃了两晃,软语求道:“你别撵了她走,她孤身一人,再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我害了她……” 殷夫人摇头笑道:“这事我既然管不得,那就等你哥哥来了让他来决定好了。”心里却又微微叹息:这个惫懒的儿子,似乎只有殷仲那张冷面孔才弹压的住…… 见殷锦的小脸又耷拉下来,殷夫人反而笑了:“你还不快回书斋去?难道等莫先生来请你不成?” 殷锦闷闷不乐的退出了内园,刚出了角门,却见一个丫鬟手里端着木盘正迎面走过来,一抬头,两人都是一愣。 苏颜连忙屈膝行礼。 殷锦撇了撇嘴:“难怪刚才没有看到你,怎么她们都闲着,只让你做这些事?” 苏颜微微一笑,“别人也都做的,只是你没有看到罢了。” 殷锦刚伸手从托盘上抓了一把枣子,忽然又想到,若是被母亲看到托盘上的水果被人抓过,便会猜到苏颜又碰到了自己,只怕会对她越加的在意…… 苏颜诧异的看他抓了枣子又闷闷的放了回去,忍不住一笑:“这又是怎么了?” 殷锦垂头丧气的收回了手,无端的就有些烦闷。抬脚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郑重其事的嘱咐她:“夫人若问起来,你别说遇见我。” 苏颜不明其意,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殷锦又说:“你自己要小心。” 苏颜的眉头微微挑起,正想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殷锦却已垂着头,闷闷的转身去了。 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免有些怔忪,只觉得今天这位小爷的样子大异寻常,却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 愣愣的出了会儿神,再抬头,殷锦已经去的远了。 6 第六章 一进角门,看园子的陈嬷嬷就迎了上来,一边帮着她们提篮子,一边笑道:“两位姑娘可回来了。芙蓉姑娘让人来问过好几次了。催得我这老婆子都着急了……” 桃喜听了这话,撇了撇嘴说:“她那个人,最婆婆妈妈的了。又要打发我们去买东西,又是处处不放心——真恨不能自己长出八只手,事事都自己亲手去做才好呢……”话未说完,只觉得衣袖被人轻轻一拽,转头去看,苏颜正带一点无奈的神情斜眼看着她。 桃喜知道自己话又说的多了,也不在意,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两包蜜糕塞进陈嬷嬷手里,笑着说:“陈嬷嬷,我们出门一趟,倒连累你跟着操心。这两包果子你拿去哄你孙女吧。” 陈嬷嬷推辞不过,笑嘻嘻的收了。 桃喜拉着苏颜正要走,陈嬷嬷又嘱咐说:“两位姑娘还是从后院的林子里回去吧,听前院的人说,侯爷才刚到了。只怕前院这会儿正安置侯爷的人呢。” 桃喜和苏颜都是一愣。桃喜不放心的追问一句:“真的是侯爷到了?” 陈嬷嬷点了点头:“听说同来的还有傅爷……” 苏颜倒不觉得怎样,桃喜的小脸却已然耷拉了下来。一直到走进了了后院的林子里,桃喜才唉声叹气的说:“侯爷一来,咱们的逍遥日子也就到头了。原来不当值的时候还可以在园子里自在的逛逛,以后怕也是不行了——侯爷最看不得别人游手好闲的……” 苏颜不觉失笑。忽然想到殷锦素来畏惧这位长兄,只怕此刻的心情比身边的桃喜更加的低落……。正暗自好笑,就听身旁桃喜倒抽一口凉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桃喜已经匆忙退到了道旁屈膝行礼,口称:“奴婢桃喜见过侯爷。” 苏颜愕然抬头,小径尽头果然有两位身穿浅色深衣的男子正朝着这边走过来。匆匆一瞥,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荣安侯殷仲的相貌。只觉得他浑身上下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戾,让人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畏惧来。 苏颜不敢细看,忙随着桃喜退让到道边,学着她的样子说了句:“奴婢苏颜见过侯爷。” 尽管低着头,苏颜还是感觉到殷仲的目光沉沉的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目光,只觉得有几分刻意的审视,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戒备……,更多的,则是一味的冰冷。幽幽沉沉,宛如巨石般当头压了下来,令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屈膝久了,连带着身体也变得僵硬。就在苏颜觉得自己马上要摔倒的时候,头顶上终于传来了殷仲冷冽的声音:“起来吧。” 两个女子暗中松了口气,却依然不敢抬头。两幅浅色的衣角在她们下垂的视线里微微拂过,两个男子一前一后不停步的走了过去。 苏颜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他们从面前走过,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不料走在殷仲身后的男子正巧也回过头来,是一张漂亮的脸,俊眉秀目,神情之间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四目交投,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温煦如暖风。 苏颜连忙垂下头,耳边听到那漂亮的男子轻声笑道:“二哥,你府上的丫头们都怕你怕得紧呢……” 殷仲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并不停步。两个人一前一后,施施然去得远了。 桃喜也长舒了一口气,拉着苏颜快步赶回了颐荣堂。 回来的晚了,到底还是挨了芙蓉的一顿数落。 苏颜端着托盘小心翼翼的走到堂前的时候,竹帘正好被人从里面挑了起来,幽柔的烛光肆无忌惮的倾泻出来,落在门前青石板的台阶上,泛起了薄薄一层水光似的亮光。 就这么不经意的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坐在太夫人下首的荣安侯。 苏颜第一次看清楚殷仲的相貌,不觉有些微愣。从来不曾想到,这样一个气势迫人的武人,看外表,竟也是极出色的男子。 这张熟麦色的面孔有着刀削一般深刻的轮廓,长长的眼尾呼应着飞扬入鬓的两道剑眉微微向上挑起,顾盼之间神采逼人。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黑湛湛的一双眼眸显得若有所思,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 他的身后立着一人高的青铜八宝缠枝烛台,在一片摇曳斑驳的光影里,本应该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却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就仿佛身外一切的喧哗热闹都与他格格不入一般…… 苏颜不禁暗想:这样的落寞,应该是隐藏在倨傲的表面之下吧……,也许,只在这不经意的一刻悄悄流露了出来…… 仿佛立刻就感应到了她探询的视线,微垂的侧脸极敏锐的转向了她的方向。 苏颜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想要躲开,掀起的竹帘却适时的落了下来,挡住了那两道迫人的视线。听到芙蓉略带不悦的声音,苏颜暗中松了一口气,竟难得的生出一点感激之情。 “怎么越发的慢了?”芙蓉接过了托盘,看到她没有说话,自己也不觉放缓了声调:“阿颜,我不是说你。你回去叮嘱桃喜和小红,侯爷刚到,万事不可出岔子。” 苏颜应了一声,垂手退了下来。 颐荣堂后院的小厨房里,桃喜和小红不知为了什么正闹成一团。看见她进来,桃喜笑道:“阿颜,你可看到了傅公子?” 苏颜茫然的瞪着她,“谁是傅公子?” 桃喜和小红相视一笑,小红笑道:“就是跟侯爷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啊,人生得很漂亮呢。” 苏颜不禁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才多大?怎知道傅公子漂不漂亮?” 小红年龄原本就比这几个女孩子要小,听到苏颜调笑,不觉红了脸:“去年傅公子来的时候,跟夫人讨了如玉去……” 苏颜诧异的点了点她的脑袋:“那他府上岂不是已有夫人了么?你还在这里发什么痴?” 小红斜了她一眼,脸蛋还是红通通的,清亮的目光里却透出了几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萧索:“阿颜你在开玩笑吗?我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指望被人三媒六聘的娶回去做大房么?” 苏颜微微一愣,轻声反问她:“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桃喜和小红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惊讶的问了一句:“阿颜,原来你是读过书的?” 苏颜叹了口气,不露痕迹的转移了话题:“你们刚才说傅公子,他到底怎么了?” 桃喜笑道:“傅公子府上好几位姬妾都是从咱们府出去的,小红只怕也是动心了吧……” 小红脸色又一红,立刻扑过去扭她的脸。 苏颜笑道:“你光欺负小红,只怕是你自己动心了吧?” 桃喜让过了小红的利爪,不屑的哼了一声,“我好好一个人,干嘛要跑去给人做妾?将来放出府去,哪怕是嫁个穷门小户,我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比整日价跟一群女人争风吃醋要强么?” 苏颜抚掌大笑:“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小红扑过来扭住了苏颜的脸,嗤笑道:“这两个没羞的,一心惦记着放出去了嫁好人家呢,才刚还取笑我……” 苏颜连忙躲闪,三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了一团。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殷仲喃喃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的抬头望着石钎:“当真是她说的?” 石钎点了点头:“我巡视完后院,从太夫人的后厨经过时听到的。” 殷仲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两敲,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个女子要去吴国,我只想知道她到底跟吴国有什么关系?怎么查来查去,查出这么些周折来?!她既然读书识字,必然不会出身于普通人家……,洗砚阁有消息了么?” 石钎垂首答道:“银枪快马赶过来,最快也要道三天之后。” 殷仲没有出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了案头的陶罐上。陶罐的封口已经打开过,清冽的桂花香不知不觉就充满了整间书房,连自己的衣袖也在不经意间沾染了幽幽的暗香。 太夫人的话不知不觉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身边新来了一位使女,她多少懂些药理,手又巧,秋天的时候带着丫鬟们做了不少的桂花露,仲儿难得喜欢,多带些回去……” 太夫人身边只有她是新来的使女,那么席间那一味桂花秋梨羹也是出自她的手……,说不上有多么美味,却让他这从来不沾甜食的人也情不自禁的着了迷…… “苏颜……”殷仲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告诉银枪,手脚快些。洗砚阁的人力不能总是耗费在这些无谓的人身上……” 石钎听到“无谓的人”这几个字,不由得微微一愣。抬眼看到殷仲满脸倦色,不敢再问。低低一诺,躬身退出了书房。 推开房门,夜晚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庭院里寂然无声,清晨时分落的一层薄雪此刻已经化得不见踪影了。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雪后特有的清爽。 殷仲慢慢踱出了书房,身后立刻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了过来。殷仲不禁一笑,“石钎,我只是睡不着,随意走走。你不用跟着了。去休息吧。” 身后的脚步微微一顿,还是固执的跟了上来。随即一领皮裘搭上了他的肩头。 殷仲不禁失笑,一边伸手裹好了皮裘,一边笑道:“石钎,你原本是霸上的雄鹰,匈奴人闻之丧胆的拼命中郎将。而今……却受我牵累,困在这方寸之地,整日里只做这些琐碎事……” 石钎沉沉的打断了他的话:“霸上的雄鹰——指的是将军。” 殷仲没有出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进了后院的树林里。 这样的时候,下人们也都睡了。到处都黑沉沉的,只有头顶上夜风拂动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刮啦声,单调而萧索。 殷仲忽然开口了,沉沉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竟有几分隐隐的枯涩:“石钎,路蘅已经回了西河郡。我和他是至交,你又是武艺出众的中郎将。把你荐去那里,他必然不会亏待你……” 石钎一惊,“侯爷?!” 殷仲沉沉一叹:“你一身武艺,难道就荒疏在武南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么?” 石钎的声音却迅速的沉静下来:“属下自从入伍就一直跟随将军。属下……不愿离开将军。”自从回到长安,他还从不曾称呼他将军。殷仲冷不防听到旧时的称呼,竟有些百感交集…… 就这么一静下来,两个人同时听到了远处一点异样的声音。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悄悄摸了过去。 绕过一丛干枯的灌木,一蓬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了出来。旁边一个纤秀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将什么东西一样一样投入火中。 石钎正要出去喝止,却觉得手臂一紧,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殷仲。却见极微弱的亮光里,殷仲眼中竟有一丝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 石钎忽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烧寒节——冬天的第一天,人们要给冥间的亲人送去过冬的衣服。民间也叫做“送寒衣”。想来必定是哪一房的丫头,趁着夜深偷偷的出来烧冥衣…… 才想到这里,就听火边的女子轻声念道:“……我现在虽然是给人家当下人,但也是正经人家……何况做满几年就放我出去了……。只是女儿没用,落魄到这般地步,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殷仲心头微微一动,只觉得一点酸热渐渐在心底氤氲开来。却不知道自己被她哪一句话所触动…… 暗暗一叹,正要带着石钎悄悄走开,却听远处石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至,声先闻,却是十分暴躁的一个女声:“我就知道这侯府里有不安分的。你房里的管事嬷嬷没有跟你们交待过?谁准你跑到这里来点火的?夜深人静的,万一走了水……” 殷仲顿住了脚步,一回头,正好瞥见一个胖大的身影从暗处冲了过来,一把拉起了火边的女子,那女子猝不及防,被她拽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火堆里。 殷仲心里勃然涌起一团怒意,厉声喝道:“住手!” 胖大的女人转头看到走过来的人竟然是殷仲,立刻大惊失色,手一松就在石径上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惊扰了侯爷。” 她手里原本用力拽着那女子,此刻被她猛然一松手,立刻站立不稳,险些一跤跌倒。殷仲离得近,下意识的伸手去扶。那女子却毫不迟疑的让开了他的搀扶,后退一步,随着那胖大的女人一起跪了下来。 略显肥大的粗布袍子衬着她清瘦的身材,看上去越发显得娇小。清秀的瓜子脸上泪渍未干,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里却含着三分惊疑,三分倔强,固执的不肯出言为自己求情…… 竟然又是苏颜。 7 第七章 微弱的火苗跳动了几下,渐渐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这一片寂静的林地。 殷仲的手掌用力的握了两握,突然间对于眼前的局面感到了几分不耐。为什么要让后园巡夜的丁婆子先走呢?是不喜她欺下媚上的嘴脸?还是隐隐的担心这瘦弱的女子与她同行会挨她的欺辱?又或者,是因为她做了桂花露,而那氤氲的桂花香勾起了他心底里最温暖的过往…… 殷仲想不明白。而自己面前的女子,即使在深沉的夜色里,他也分明感觉到了她满心的戒备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化做了惶恐。只是这惶恐里多少带着几分无言的对峙…… 真是个倔强的人。殷仲暗想。 这样的对峙再度让他感到不耐,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静默片刻,一言不发的转过身,率先向林外走去。身后,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慢慢跟了上来。 殷仲一直在盘算这女子到底还会再坚持多久才会出言求饶……,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苏颜只是沉默的跟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殷仲不禁暗暗有些气闷。转念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先皇与当今皇上都以仁孝治国,区区一个弱小女子趁着烧寒节给亡故的双亲烧几件冥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殷仲微微一叹:“回去吧。如果有人难为你,你就说今晚的事是我允了的。” 苏颜一怔,万万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一路之上左思右想都是自己究竟会挨多少板子…… 殷仲回过身,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多少猜出几分她的想法。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郁积在心头的一点烦闷也不知不觉消散开来。 “石钎,你送她回颐荣堂。”殷仲淡淡一笑:“免得她一个人到处乱跑,遇到巡夜的又要多生事端。” 石钎沉沉应了。 苏颜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行礼。一瞬间,心头忽然涌起一点奇异的冲动,很想跟他解释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要触犯家规……,可是一抬头,却看到殷仲的身影已经进了月亮门,一步一步隐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也许是颐荣堂的人都在前院张罗,后园显得冷冷清清的。掀开厨房的毡帘,殷锦一眼就看到了诺大的一间厨房,只有苏颜的身影在忙碌。 一点怒意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涌上了心头。 苏颜小心翼翼的拨弄着釜中的羹汤,头也不抬的说:“再等等就好了,芙蓉姐又催了么?” 殷锦哼了一声,“她们都争着去前面露脸,厨房里的杂役又都推给你一个人做?” 苏颜愕然抬头,见是他,微微松了口气:“别人都忙过了,只剩下一味甜羹,我看着就可以了。” 殷锦在厨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到底给了那老色鬼什么东西?” 苏颜又是一愣。 殷锦别过头,瓮声瓮气的说:“就是……傅宣那个老色鬼……” 没想到他私下里竟是这样称呼傅宣,苏颜不禁一笑,“他跟夫人说我做的甜羹味道好,夫人让我写了方子给他……,怎么了?” 殷锦哼了一声,“这老家伙,刚才在席上摇头晃脑的夸你的字好看,又说照着方子也做不出那般美味……”微微一顿,忿忿然说道:“夫人这里也不是什么清静地,走了也好!” 苏颜一惊,顿时想起此时的他,应该是在前厅陪着夫人宴请傅宣,而殷仲也应该会在座,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前厅到底出了什么事? 仿佛看出了她心头的疑惑,殷锦别过头,闷闷的说:“芙蓉我素日看她不过就是絮叨。没想到这么深沉有心机……” 苏颜忙问:“到底怎么了?” “她说:当然是方子的本人做出来的味道才会地道……”殷锦哼了一声,眉目之间浮起些许厌恶:“于是傅宣那老色鬼立刻开口求夫人把你赏给他……” 苏颜又是一惊,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 早知道夫人因为殷锦的缘故对自己多有不满,这么顺水推舟的将她送出府去,不但两面都讨了人情,而且名正言顺的断了殷锦的一点关心……,可谓面面俱到。恐怕听到傅宣讨人,夫人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吧…… 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那日在林间偶遇的情景,依稀记得傅宣有一张漂亮的脸,俊眉秀目,神情之间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回眸一笑,笑容温煦如暖风…… 只是……那样的一个男子,并不是她心目当中的良人啊…… 苏颜低头看看手里的汤勺,慢慢放回了釜中。 安闲的日子过得久了,总会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点错觉来,仿佛这样的日子会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原本以为自己是惊弓之鸟,已不会再轻易的把哪里当做是栖身的巢穴,不料才几个月的安闲,就让自己变得软弱了…… 苏颜抚了抚微微起皱的裙角,茫然的低语:“这样啊……” 殷锦却又旋风一般冲到了自己面前,压低了声音,漂亮的脸上竟带出几分邪气的浅笑:“夫人还没答应呢,你猜我说了什么?” 苏颜茫然的将目光投向了他。这张面孔几乎还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眉目之间的神色却是说不出的恶意,竟让苏颜生出了几分不忍:“苏颜的命是二爷救的,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此番一别,日后如有为二爷效劳之处……” 殷锦呸了一声,不屑的说:“要你?他也配?” 他得意洋洋的抱拳在胸,唇边浮起张扬的笑纹:“夫人还没来得及答应呢。我说,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苏颜可是我大哥的人。傅爷,朋友妻,不可戏啊。” 苏颜心头重重一跳,颤颤的抬手指着他,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殷锦哈哈大笑:“夫人这里女人多,是非也多。傅宣那老色鬼府上更是养着一大堆的女人呢,你是我救的,我岂能让你再掉进那火坑里?!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我哥那煞星可以护着你……” 宛如落崖的一瞬间又被人救了上来,苏颜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漂浮在半空中,不知怎么身体竟有些发软,蹒跚两步,身不由己的靠在了木柱上。脑海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乱纷纷的,丝毫也理不出头绪…… 殷锦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自顾自的又大笑起来:“你没看见傅宣的表情呢……笑死我了……,我大哥一口酒都喷了出来,不过……还好……总算没有见死不救……”他笑了两声,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拽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走吧,我现在就送你到我哥的书斋去。免得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又被那帮人算计了……” 苏颜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下意识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料殷锦拉得极用力,一抽之下竟让没有抽动,忍不住抱怨说:“二爷,二爷,你先放开我……”话音未落,殷锦掀起帘子的手臂一僵,身体也猛然顿住。 苏颜措手不及,一头撞上了殷锦的后脑,鼻尖一酸,几乎流泪。再一抬头,却情不自禁的倒抽一口凉气:厨房的台阶下,太夫人带这一众随侍正默然无声的注视着他们,也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太夫人面目阴沉,冷冰冰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殷锦,沉沉的落在了苏颜身上。 苏颜心头一沉。殷锦席间那一番说辞,傅宣不知底细,太夫人如何不知?今晚,恐怕真的是大难临头了。从殷锦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苏颜后退一步,在台阶上缓缓跪了下来。耳边清楚的听到夫人沉沉的呼吸,似乎气得不轻。 一片异样的静默中,夫人缓缓开口:“锦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殷锦的目光却直直的望向了夫人身后的殷仲。但是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出来。这让他微微有些失望,抿紧了嘴唇,轻声说:“我……我要送阿颜到大哥那里去……” 夫人嗤的一笑,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几分不屑来:“你这孩子就会胡闹。什么你大哥的人,这样的话也好混说?也不想想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怕他身边少了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么?” 苏颜心中蓦然一痛。 这一瞬间压上心头的屈辱,竟比当日被卖入青楼还要来得刺骨……。膝下一点冰凉渐渐的蔓延至全身,竟让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殷锦固执的盯着隐没在黑暗中那张看不清的脸,仿佛赌气一般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夫人斜了一眼跪在他身旁的女子,不悦的皱起了眉头:“锦儿,你不要再胡闹了。傅公子并不是外人,你也知道他……” 殷锦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固执的重复刚才的话,语调里却已多了一丝尖锐的颤音:“我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锦儿!”夫人的语调渐渐严厉:“我已经说过了……”一边说一边想上前来拉住殷锦的手,却不料殷锦后退了一步,她竟然抓了个空,神色也蓦然恼怒起来:“锦儿,你不要再胡闹了……” “我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苏颜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拉住了殷锦的袍角,“二爷请回吧。二爷的好意,苏颜没齿难忘……” 太夫人冷哼一声:“主子们说话,几时轮到做下人的插嘴?来人……” 话音未落,一个冷冽的声音沉沉说道:“我的人,几时轮到你来送?!” 众人皆是一惊。 太夫人愕然回头:“仲儿,你说什么?” 殷锦却惊喜交加,怔怔的上前两步,忍不住低唤一声:“哥……” 殷仲不禁莞尔。这个弟弟平素见了自己便如同老鼠见到猫一般,何时这般情真意切的称呼过自己? 唇边的笑容尚不及掩饰,太夫人的目光已经直直的望了过来:“仲儿,你当真?” 殷仲淡淡一笑:“请夫人成全。” 太夫人气怒交加,连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然而面前的男子并不是自己所出,又一手掌控殷府……,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她沉沉的舒了一口气,目光冷森森的扫过了厨房台阶上跪着的苏颜,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随侍们也连忙跟了过去。不过眨眼之间,后园的厨房门口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殷仲慢慢走到台阶前,冲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伸出了一只手。 苏颜一动不动,只是怔怔的凝望着他。而他,就这么好脾气的伸着手,静静的等着。一丝昏弱的光线从她身后半开的门扇里透出来,软软的落在他的肩头,给他冷硬模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柔和…… 那双幽深的眼睛,仿佛已洞悉一切,却偏偏波澜不惊。竟让她有瞬间的错觉,仿佛立在面前的是一道坚固的堤岸,滔天的巨浪都被他轻松的挡在了身后……。苏颜迟疑的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触手之处一片坚硬的厚茧。粗糙,却让人莫名的安心。 也许是跪得久了,双膝竟僵硬的站不起来。正在暗自咬牙,手上却蓦然一紧,竟被他用力拽了起来。心头仍有些浑浑噩噩,耳畔传来的声音偏偏又清晰得无法忽视:“这里已经呆不了了,去收拾东西。跟我走。” 他的声音里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肯定,苏颜下意识的应了,随后才想到经过了这么一闹,这里,的确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8 第八章 殷仲望着跪在台阶下的清瘦身影,不易觉察的蹙起了眉头。 旁边的殷锦又在悄悄拽他的衣角了。其实不用他火上浇油,殷仲心头已是一团不耐。 苏颜是颐荣堂的人,自然要跟太夫人磕头辞行。太夫人盛怒之下避而不见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不见却也不叫起来,是想让她一直这样跪下去?还是,内堂里的那个女人在考校他的耐心? 武南的冬天素来潮冷,入夜之后更是寒意浸骨。殷仲是习武之人,自然不畏寒冷。殷锦却耐不得寒,裹紧了貂裘也冷得直跺脚。抬眼看到苏颜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的棉袍,忍不住又悄悄伸手去拉殷仲的袖子。 内堂的窗口透着幽柔的烛光,无声无息的传递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冷淡。殷仲收回了视线,只觉得一点怒意慢慢的在心头匀染开来。他一把甩开了殷锦的手,大步走到苏颜的身旁,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沉沉说道:“起来!” 苏颜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身体早已冻得发僵。他一拉之下竟没有将她拉起来,反而拽得她一个趔趄。殷仲心里不禁一惊,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眼看过去,苏颜的一只手正撑在地上,仰起的脸上已有冷汗渗出。牙关紧咬着,衬着眼瞳里一点无言的隐忍,竟让他的胸口无端的一窒,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悄无声息的撞了上来,瞬间散入了四肢百骸……,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透出了一点罕见的柔软:“怎么了?” 苏颜的手臂簌簌的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刻,内堂的毡帘挑了起来,一个窈窕的身影步下台阶,十分爽利的朝着殷仲兄弟行过礼,淡淡说道:“夫人说……” 殷仲却对她全然不加理会,依然紧盯着苏颜,追问一句:“你的腿……怎么了?” 即使在幽幽夜色里,他也看得出苏颜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团惨白,双眼之中水光盈盈,却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也不知是不愿说,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殷仲微微蹙眉,略一犹豫,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苏颜的一声惊叫哽在喉头,下意识的伸手想推开他。殷仲却不悦的皱起了眉头,沉沉的说了一句:“不要乱动。” 旁边的殷锦也惊得怔住了。那传话的使女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低叫,苏颜侧头去看,那使女用衣袖掩着口,满面惊诧——原来是芙蓉。 “告诉夫人,”殷仲头也不回的举步就走,声音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请夫人好好休息,改日我会带阿颜来给夫人请安。” 芙蓉没有出声。在幽暗的夜色里看过去,苏颜觉得她眼里除了惊诧,似乎又多了一点莫名的东西,一时间只觉得复杂难辨。怔怔的,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殷仲。姣好的侧影映衬着身后一团微弱的烛火,看上去竟有些淡淡的落寞。 殷锦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台阶下的人影,冷哼了一声:“一群无事生非的女人,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苏颜微微一叹。不舍吗?应该不是。不过,殷锦凑过来跟她说话,有意无意的却缓解了她的尴尬。毕竟这样的状况,苏颜还是第一次遇到…… 听她叹息,殷锦凑过来握住她的手悄声说:“别怕,我哥那里要比夫人这边清静多了,他那里除了石钎和做杂役的秀娘,就没有别的人了……” 这话倒让苏颜小小的吃了一惊。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殷锦肯定的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你可是我的人。” 苏颜无奈的摇了摇头:“二爷,你……”话未说完,就听头顶上殷仲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句:“你的人?” 殷锦微微一愣,却听殷仲扬声喊道:“石钎?” 石钎黑色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倏地出现在几个人的面前。殷仲不停步的从他面前走过,随口吩咐道:“送二爷回去。告诉莫先生,明天我要查二爷的功课。他若再放纵二爷东游西逛……”说着冷冷的哼了一声。 从殷仲的颈窝望过去,殷锦的小脸已经耷拉下来,可怜兮兮的正瞥着他们的方向。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再多嘴,一步三回头的跟着石钎去了。 苏颜不禁有些好笑,这副样子倒象是他挨了殷仲的欺负又不敢还手…… 一回眸,正迎上了殷仲的视线。殷仲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似笑非笑的斜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然而他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容却已让苏颜微微的失神了。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是会笑的? 离得近,苏颜可以感觉到他轻浅的呼吸微微拂动了她的鬓发。 对于她来说,被人拥抱在怀里的感觉,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所有的画面都已经模糊,已经想不起那样温暖的感觉,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是自己的幻觉…… 静静的靠在他的胸前,苏颜一动也不敢动。 夜色掩盖了彼此的尴尬,只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亲昵。而此刻的这一点温暖,即使是错觉,也让她从疲倦的心底生出了一点模糊的沉溺。就象溺水的人,哪怕只能在擦身而过的浮木上靠一靠,也是好的。 这样的一个怀抱,如此的温暖,温暖到……让她僵硬的四肢都渐渐的恢复了知觉。针扎似的疼痛也由那一团麻木里渐渐苏醒,渐渐的深入到了骨髓里。 生怕惊动了紧抱着她的人,苏颜只能闭着眼缓缓的吸气,仿佛要将冷冷的空气一直渡到腿上去,来缓解那入骨的疼痛一样。 而他,却什么也不问,只是有意无意的加快了脚步。 苏颜已经无法分辨离开颐荣堂到底有多远了。只觉得腿上的疼痛一层一层涌了上来,象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一直攥进了骨子里去。越是咬牙忍着,人反而越是无力。头脑也渐渐昏沉起来。 迷蒙中,仿佛有遥远的声音不知在吩咐什么人:“快去请齐先生……” 听起来,似乎是他的声音…… 殷仲不禁微微叹气:真是倔强的人…… 只有在昏迷中才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无意识的偎过来寻找更多的温暖。这样瘦弱的一个身体,抱在怀里轻的仿佛随时会飘起来……,这让他情不自禁就生出一点好奇来,很想弄清楚这样柔软的身体里,究竟包裹着怎样的坚硬和隐忍呢?看年龄,她应该不比殷锦大多少吧,可是隐忍的目光里那一抹浓重的沧桑,却仿佛比殷锦大了一百岁…… 是不是因为这一点神秘莫测,殷锦才格外的在意她呢? 殷仲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卧房生起了火盆,做杂役的秀娘也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在被褥的下面铺上了厚软的兽皮毯子,棉被也换成了厚被——他的被褥一向单薄,显然不适合这个虚弱的女子养病,一时间却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暖暖的火光里,苏颜的脸色已由最初的惨白变成了一团潮红。殷仲小心的掖好了被角,转头去问齐先生:“她怎样?” 齐先生端坐在榻前凝神把脉,对于他的问题恍若未闻。 齐飞鹤是武南名医,极清瘦的一个人,须发皆白。却有着孩童一般红润的肤色。良久,他缓缓收回了搭在苏颜腕上的手指,若有所思的目光却从昏睡中的女子慢慢上移到了殷仲的脸上。四目交投,殷仲心头不禁微微一动。只觉得这老人温水般的双眼中透着极犀利的神气,只一眼,仿佛已看透了他埋藏很深的心事…… 正不知该恼怒还是该敬畏,却听他突兀的问道:“斗胆问侯爷一句,这位姑娘在府中是什么身份?” 殷仲长眉一挑,眼底已掠起了一片冰凉。目光淡淡扫过了床榻上昏睡的女子,冷森森的说道:“这是我的卧房。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齐飞鹤垂下眼睑,不在意的笑了:“这位姑娘早年曾受风寒,腰腿落下旧疾,而且伤及肺腑,又始终不曾医治过……,只怕是天一转凉,便会疼痛难忍。”说着摇了摇头,微微带出一点唏嘘之意:“真不知她以往的冬天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殷仲的目光沉沉的落在苏颜的脸上,即使在昏睡中,她的眉头也紧紧皱着,象在忍受着难言的苦楚。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淡漠:“我把人交给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有侯爷这句话,老夫就可以放心下药了。”齐飞鹤的眉目松弛下来,唇边也浮起了一点笑容:“她不过是受了风寒,勾起了旧疾。这样的病医治起来要说容易也是极容易的。但若是要调理出一副好身体来,没有半年一年是不成的。而且需要几副极贵重的药引,是以老夫刚才询问这位姑娘的身份……”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微现出一点踌躇的神色,“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仲最不耐别人啰嗦,淡淡的斜了他一眼,脸色却已阴沉了下来。 齐飞鹤扫了一眼端着水盆出去的秀娘,压低了声音说:“这位姑娘体质寒凉,一两年之内恐怕难以受孕。侯爷不可心急……” 殷仲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头猛然一跳,立刻不自在的侧过脸去。 齐飞鹤却只道是他被自己道出了隐私多少有些害羞。也不在意,又细细的嘱咐一番起居饮食的禁忌,才留下药方告辞而去。 苏颜懵懵懂懂的醒来,入眼一片素色的帐幔,微弱的火光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静静的透了进来,暖融融的跳动着。 四下里静悄悄的,夜似乎已经很深了。 头还昏沉着,咽喉却焦渴欲裂。苏颜费力的挣扎起身,伸手拨开了床帐。 这是一间陌生的卧房,格局大小与太夫人的卧房隐隐相似。却少了许多华丽的摆设。除了床榻,就只有西墙一排木架。架上几盆盆景,此外就只有满架的竹简。南窗下的书案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并几卷裁好的素绢。书案旁立着一人高的青铜缠枝烛台,上面留着两支粗如儿臂的白烛,都已燃去了多半。 粗粗一眼扫过,果然看到了煨在火盆边沿的茶壶。 苏颜挣扎下床,原想着不过几步路而已。却不料脚刚一沾地,便一跤跌倒。两条隐隐作痛的腿竟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外间的人似乎被惊动。还没等她爬起来,那人已疾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又从那冷淡里透出几分焦虑来:“疼得厉害么?” 苏颜的手还撑在地上,身体却被一双手臂打横抱了起来。不知怎么,心底里竟有几分奇异的放松,就仿佛有过了第一次的肌肤相触,第二次理所当然的就变得自然了。苏颜微微咬着下唇,却没有躲闪,一言不发的任由他将自己放回了床榻上。 又有慌乱的脚步声传来,秀娘仓皇的在门边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没有听到姑娘醒了。” 这个声音苏颜在昏睡中曾听到过。一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已猜到了一定是殷仲嘱咐她夜里照料自己。眼见殷仲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想也没想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替她求情:“我只是想下床找口水喝。并不怪别人。” 话音未落,已然意识到了自己逾矩。她也不过是殷府的杂役,哪有资格替别人求情呢?隐约记得殷府的家规里是有不能求情的…… 苏颜收回了手,微微有些难堪的垂下了头。 耳边一团寂静,随即响起了殷仲沉沉的话音:“把外面炉子上煨的药端来。”一边说,一边从床边走开。 苏颜悄悄抬头,殷仲却已经端着水杯走了回来。一言不发的将水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苏颜怔怔的接过,闻到了淡淡茶香,口渴越发难耐。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逾矩,端着茶杯一饮而尽。 殷仲十分自然的从她手里接过空杯,侧头问道:“还要吗?” 苏颜摇了摇头。一垂眸,却看到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内衫,头发也散着。不及多想,冲口说道:“侯爷穿的单薄,不要着凉了……” 殷仲斜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却并不言语。 几分沉沉的难堪重又压回了苏颜的心头——到底还是逾矩了,这样的话,几时轮到她来说呢?幸好外间又传来了秀娘的脚步声。 人还没有进来,浓重的药气已经扑鼻而来。殷仲不禁蹙眉,转眼去看苏颜,她却客客气气的向秀娘道谢,然后紧着眉头,一口一口的将满碗黑色的药汤都饮尽了。 明明是嫌苦的,偏偏强忍着。殷仲不禁有些好笑起来:“不苦吗?” 苏颜勉强咧了咧嘴,腮帮子却不受控制的抽动起来。 殷仲放声大笑,“既然觉得苦,怎么又喝的那么痛快?” 苏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淡淡的说:“病倒了有药吃,已经是奴婢的福气了。又怎么会嫌苦?” 殷仲心头一动,细细看过去,苏颜的脸上笼罩着微弱的火光,看不出苍白来。脸部的线条也因着幽柔的暗影而显出了几分柔弱。一双水杏般的眼睛干净得纤尘不染,轻轻一瞥便又垂下了视线,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随意,而微微的无措起来。 这样的她,看上去似乎格外的单薄。毫无预兆的,一个问题就这么冲口而出:“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落下这么重的旧疾?” 苏颜的视线顺着他滑落在肩头的发丝慢慢的下滑到他的手上,放在床沿上的这双手骨节分明的手,张弛有力。就象他的人,明明一副慵懒的装束,却还是透出了骨子里的锐利。似有似无的,总让人觉得被他逼迫到了某个角落里,除了面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十岁那年,我父亲被罢官。抄家的时候,家里的女眷都被锁在后园,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苏颜微微侧过了头,她的眼垂着,殷仲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象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父亲过世之后,我被接到了安定郡的姨母家。我力气小,手又笨,活干的不好,总是被整夜罚跪……” 她的语气平淡的没有丝毫波动。殷仲却被这异乎寻常的平淡激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直到她的声音沉寂下来,他才惊觉自己的失神。 也许是怜悯她这样费力的掩饰自己内心的旧伤,殷仲想也不想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轻轻的扶着她躺回了被里。苏颜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身上的疼痛令她分神,顺从的躺了回去,任由他拉过棉被细细的替自己掖好了被角,没有丝毫的反抗。 才要合眼,他又追问一句:“令尊当年在哪里做官?又为什么罢官?”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由他口中问出来,多少就带出了几分锐利的味道。 苏颜却已无力再去揣摩他的态度。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我爹的名讳上苏下承。当年在河东做县丞。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殷仲沉默片刻,又问:“还有别的亲人么?” 苏颜睡眼朦胧的摇头。也许是汤药开始起作用,全身都感觉热乎乎的。腰腿间的酸痛被压了下去,困意却一波一波的涌了上来。迷蒙之间忽又想到今天的事尚未向他道谢,又强打精神的睁开眼。 殷仲已经起身,正轻手轻脚的放床帐。看见她睁眼,手里的动作不由得一缓,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怎么了?腿还疼?” 苏颜摇了摇头,口齿不清的嘟囔:“多谢……侯爷。”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又觉得不妥。她是下人,这样的道谢未免太过轻漫…… 浓浓的睡意似乎都被自己吓跑了。苏颜惴惴不安的抬眼去看,殷仲却只是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极轻浅的笑容,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起来,幽沉沉的眼瞳里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清亮的光,竟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等苏颜看清楚,床帐已经放了下来。苏颜望着床帐轻柔的曳动,无意识的牵起了唇角。 “原来他真的会笑……” 9 第九章 苏颜懒懒的靠着浴桶的边沿,全身都浸没在了黑褐色的药汁里。半睁半闭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潮湿而迷蒙。 冬日清浅的阳光透过素白的帘幕,和弥漫着浓浓药香的水雾混合在了一起。 一室静谧。 浸得久了,皮肤上灼热的刺痛已经渐渐平息。苏颜慢慢的揉着麻木的双膝,无声的叹息。一直如影随形的疼痛忽然之间变成了麻木的绵软,反而让她感到无措——她甚至连独自站立都感到困难。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苏颜睁开眼微微一笑:“又要麻烦你了,秀娘。” “苏姑娘你总是这样客气。”秀娘摇摇头笑了,微微发福的脸上随着笑容浮现出几道浅浅的沟纹。苏颜看不出她的年纪,只知道她的力气很大,拖着自己近乎半残的身体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都不曾皱过眉头。 “秀娘,我给你打一个荷包吧。”苏颜半靠在她的身上,顺从的伸开手臂让她服侍自己穿衣,心里却多多少少的歉疚起来:“别的,我就不会什么了。” 秀娘的手一缓,又笑了:“我已经不是年轻的姑娘家了,要荷包做什么用?你呀,还是好好的给侯爷做一个吧。” 苏颜的手臂微微一顿,心却缓缓的沉了下去:“秀娘,这样的话,再也不要乱说。我只是下人,侯爷用的东西,是轮不到我来做的。” 秀娘抬头瞟了她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半拖半抱的将她搀扶到了外面的膝榻上。火盆燃得正旺,卧房里暖融融的。秀娘小心翼翼的扶她偎着火盆坐好,又取来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苏颜慢慢的梳理着垂落在身前的长发。一片静寂之中,窗外觅食的鸟雀拍翅飞过的声音便听的格外真切。下意识的抬头望向窗口,素色的窗纱上一片明晃晃的光线,几茎枯枝在风里摇曳不定。反而衬得满室的静寂越发的不真实起来。 似乎,已有很久不曾体味过这样的静谧了,竟无端的勾起了脑海里星星点点的碎片,温暖而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的某个片段,小小的自己俯在书案上练字,父亲捧着一卷竹简懒懒的歪在膝榻上。也是一室的静谧,空气中流淌着暖暖的茶香,只要抬头,便能看到父亲沉静的面容…… 一丝异样的感觉沉沉的压上了心头。苏颜下意识的望向门边,高大的身影静静的立在那里,不知已进来多久了。 苏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了手里的木梳。她无法起身,只能在膝榻上垂首行礼。 脚步声慢慢的靠了过来,十分自然的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今天,怎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的语调没有丝毫的波动。 “多谢侯爷,”苏颜的头不禁垂得更低了:“已经不疼了,只是……没有知觉。”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挑起了她身前的一束发丝。苏颜愕然抬头,却见他正将那一束半湿半干的发丝举到鼻端轻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连头发上都带着药香呢。” 苏颜一时间只觉得无措。自从来到离园的第一夜,他半夜起来照顾她,她心中对于他的畏惧就已经减少了许多。但这样的相对,仍然让她……无措。 她应该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头发吗? 迟疑间,殷仲却放开了她的头发,转头去吩咐刚从内室出来的秀娘:“跟厨房说,我的午膳也送到这里来。” 秀娘轻声应了,匆匆退出去准备午膳。 殷仲环视四周,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住在这里,觉得习惯吗?” 这里是离园的东厢,原本是存储杂物的地方。比起殷仲的书斋来自然是简陋了许多。 苏颜听到他这样问,唇边不禁浮起了一丝浅笑——哪有主人低声下气的问下人这样的问题呢?面前的这个男人,距离最初留给自己的那个冷戾的形象似乎……越来越远了。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的勾起了她的下颌,声音里微微带出了一点好奇的味道:“你笑了?这句话很好笑么?” 他的眼睛幽幽沉沉,漾着粼粼的水光,却清冽的不染丝毫的□□。仿佛这样一个亲昵到轻佻的动作,单纯的只想迫她和自己对视——竟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固执。 苏颜绷起的神经慢慢的松弛下来,唇边的笑纹却不自觉的带出了无奈:“侯爷,每一个下人你都这样过问吗?” 殷仲收回了手,斜斜的瞥了她一眼:“你在挑衅?” “苏颜不敢。”她垂下头,唇边的笑容不由得加深了。 殷仲轻轻哼了一声:“今天都做什么了?” 苏颜低声答道:“除了泡在药里,就只帮秀娘做了些针线……”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低微下来,头也垂得更低了。 “针线?”殷仲微微蹙眉:“谁让你做这些事的?” 苏颜沮丧的垂着头,声音越来越轻:“自从到了离园,我都没有做过事……” 殷仲的眼里浮起了一点笑容,语气却平淡了下来:“做事?这个重要吗?” “自然重要,”苏颜冲口说道:“没有人会白养着不做事的废人。” 殷仲的眉头一紧,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我姨母。”苏颜轻声说:“这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了。” 殷仲微微一怔,凝视的目光中那蕴积的风暴却不易觉察的,一丝一丝消散了开来。 “这样啊,”他在她抬头的前一秒钟移开了视线,淡淡的反问了一句:“那你都会什么?” 苏颜缺少血色的脸上立刻透出几分紧张的神色:“我……勉强算得识文断字。在姨母家的药铺里,帮忙抄写过账簿……” “药铺?”殷仲若有所思的打断了她的话:“药材生意,你懂多少?” 苏颜不明白他的用意,愣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只管记账……,只知道进价出价……”说着,声音已低微了下去。 “很好啊。”殷仲却笑了:“今晚有趟差事,正好你跟我一起去跑腿吧。” 苏颜愕然抬头,殷仲正带着一点笑微微的神气静静的凝视着她。这样的笑容,象极了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明媚的几近绚丽。 苏颜不自然的收回了视线,满腹的疑问统统又咽了回去。 秀娘小心翼翼的挽起苏颜的长发,在头顶束成男人的发式。头发全部梳了上去,清瘦的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小,衬得她一双眼睛格外的大。 秀娘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番,笑道:“你扮成个公子的模样,反倒更好看了。就是侯爷拿来的衣服肥大了些。是二爷的?” 苏颜摇了摇头:“听石统领说,似乎是侯爷早年的衣服。” 白色的衣服,柔软而舒服。隐隐约约的散发着他身上才会有的气息。苏颜的手指轻轻抚过外袍凉滑的表面,唇边不易觉察的浮起了一点笑容。 抬起头,殷仲正怔怔的站在门边,一只手还搭着厚暖的帘子,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一眨不眨。苏颜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去看镜子。 有什么不妥吗?她疑惑的转头去看殷仲,却意外的发现浓浓的笑意正从他眼底里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苏颜再瞟一眼镜子里略显陌生的自己,结结巴巴的说:“我……我马上拆掉……” 殷仲连忙走过来,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不要乱动,很好看。” 他的手很大,也很暖,掌心里有厚硬的茧子。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便离开,奇怪的是那触感反而一直停留在了她的皮肤上。 苏颜的脸微微的热了起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从铜镜里无声的端详她。然后,轻轻的拔下她发髻里的桃木发簪。苏颜抬起头,带着一点诧异的神色在铜镜里和他对视。殷仲微微一笑,伸手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一支发簪,细细的□□了她的发髻里。 苏颜一惊,肩膀却被他按住。铜镜里,殷仲沉沉的笑了:“这样不是很好看吗?” 晶莹剔透的一双白玉虎头簪,出自同一块美玉。他总是同时佩戴,此刻自自然然的分出一支,不知怎么,对自己平素看惯了的饰物反而在意了起来。凉滑的玉质摩挲在指间,细腻的如同她的皮肤。微微透着凉意的色泽也宛如她的皮肤一般,缺少血色。 殷仲的目光缓缓的从发簪移到铜镜里这张素净的脸上,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象极了指尖的玉簪——素净里透着脆弱,却偏偏披挂着坚硬的表相。 殷仲无声一叹,转身接过了秀娘递过来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可以走了么?” 苏颜点了点头,刚朝着秀娘伸出手,殷仲已经打横将她抱了起来。秀娘连忙赶上前打起了门帘。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暖红,一辆乌篷马车静静的停在门外的台阶下。看到他们出来,车旁两个小厮一起躬身行礼,忙不迭的打起了帘子。 车厢宽大,角落里悬挂着一盏精巧的牛角灯。柔和的烛光洒落在深色的座垫上,精致的花纹似隐似现,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有意无意的透着华丽的气息——却是不属于殷仲的气息。 苏颜敏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象是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殷仲微浅浅一笑:“这是傅宣的马车。” 苏颜浑身一僵,面颊上浅浅的一层血色也在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从他说要带她出门,她就满腹疑窦,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过问。却原来…… 就在她身体绷紧的一瞬间,他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拂开衣袖轻轻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苏颜本能的想要躲闪,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一丝酸涩浅浅的漫上心头。 惧怕了那么久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再多的不甘与挣扎又有什么用呢? 苏颜忽然间觉得心力交瘁。 她靠回了垫子里,沉沉的垂下头,平淡的声音里不可遏止的透出了几分苍凉:“奴婢……听从侯爷的安排。” 殷仲的手紧了紧,心底里一点说不清的东西瞬间就涌了上来。他放开她的手,几乎是粗暴的抬起了她的下颌。果不其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水雾弥漫,却还在固执的忍着。 殷仲不禁一叹,郁积在胸口的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暴躁却已经悄无声息的消散开来。 “傻瓜。”他紧了紧她的下颌,“你这傻瓜。” 苏颜想要避开他的手,却没有挣扎开。不知是气还是怒,一垂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无声的滑过面颊,交汇在尖巧的下颌。然后……无声的滴落在他的手心里。 只是一滴泪——却宛如石落水中,在他的心里溅起了一圈一圈细密的涟漪。 他听说过她被人拐卖,遭人毒打……,他见过她被园里的管事斥骂,见过她寒夜里跪到连站也站不起来……,而这样一个始终隐忍,连求情的话都不曾说过的人,此时此刻,竟然流泪了…… 殷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皮肤上的湿润,仿佛有氤氲的水汽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里,一点一点,将他的胸膛都涨满了。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渍,轻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的肩头微微一抖,却没有抬头。 殷仲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生涩的叫着她的名字:“苏颜?阿颜?” 她的下颌还抵在他的指间,头却埋的更低了。 “阿颜,你相信我……”手心里的湿润慢慢的顺着手腕滑落下来,温热的,温柔的,却又从胸口那一处塌陷下去的地方毫无预兆的弥漫了上来。唇边的笑纹不自觉的加深,殷仲慢慢的俯身过去。 象是感应到了他微微缭乱的气息,苏颜怔怔的抬起头,水光潋滟的眼眸里带着些微的惶惑,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殷仲突然发现她的眼瞳很黑,也很亮。昏黄的烛光和一点氤氲的水光交错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一团迷蒙的光雾,朦朦胧胧的反映着自己的影子。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还挂在微微翘起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殷仲屏住了呼吸,似受了蛊惑一般缓缓靠近,让那一滴泪珠轻轻的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轻的几乎不曾触到她的皮肤…… 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带起一点催眠般的晕眩。苏颜心头的惶惑与悲凉似乎都被这异样的空气揉碎了。茫茫然,竟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只觉得太近的距离,让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连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变得灼热起来……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停住了。 殷仲的身体微微一顿,立刻不悦的抿起了唇角。而苏颜却如梦初醒。情不自禁的将身体向后一缩,脸上也随之腾起一片灼热。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恭恭敬敬的说道:“爷,到地方了。” 殷仲不自然的坐直了身体,转过脸沉沉问道:“傅宣呢?” 清亮的声音答道:“我家主子已经候着了。”一边说,一边已将帘子打了起来。 殷仲一眼扫出去,眉头立刻紧紧的皱了起来:“不是说傅家的别院么?怎么又变成了这里?” 10 第十章 车帘从外面挑了起来,殷仲却没有动。眉眼之间的神情仍然淡淡的,只有唇角紧紧的抿了起来。尽管没有抬头,苏颜还是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正一点一点变得浓烈。 冬夜的冷空气从挑开的帘幕下灌了进来,车厢里的温度骤然间降低了许多。 苏颜无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貂裘。乍然间听到傅宣的名字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和挣扎,在那迷梦一般的眩晕中都已化做了若有若无的惶惑。这全然陌生的感觉令她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什么事都已无法去细想了。 车厢内外一片异样的寂静,远处隐隐的乐曲声便听得格外清楚。鼓乐声中似乎还混杂了模糊的嘈杂,一下一下沉沉的敲击在心头,令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重又变得纷乱,就连勉强按捺下去的忐忑,也一步一步的爬回了心头…… 不远的地方,一个焦虑的声音喊了起来:“二哥!二哥!”清亮的声音似曾相识,似乎就是…… 刚刚想到傅宣,傅宣的脑袋已经从敞开的车门探了进来,顾不上理会车厢里还有人,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二哥,这回可糟了。你不知道这老家伙有多么奸诈……”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了殷仲身旁男装的苏颜,怔怔的收住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迟疑的望向了殷仲:“这位公子……” 殷仲却不理会他的提问,冷着脸向后一靠,淡淡的说:“原以为你真是遇到了火烧眉毛的麻烦,看来也不尽然。你既有心情到这里来消遣,想必对于傅家给你的所有考题都已经成竹在胸了……” 傅宣忙又抓住了他的衣袖,愁眉苦脸的说:“二哥,你可冤枉我了。让我到这地方来是老家伙临时通知的。我也是才来,他留话说一会儿就将最后一道考题送过来……” 殷仲斜了他一眼,“他是傅家的老人,会选这么不着调的地方?”充满了疑问的话,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明显的不相信傅宣的辩解。 傅宣急得直跳脚,一叠声的叫道:“我说过他奸诈——我猜他临时选中这样的地方,就是要出其不意,要让我找不到帮手……” 殷仲的神色却愈发阴沉起来。苏颜则暗中松了一口气。看傅宣刚才的反应,竟是没有认出自己,只是一门心思的缠着殷仲。殷仲不胜其烦,一把甩开他的手,抱起苏颜一言不发的下了马车。 一抬头只见面前一座灯火通明的楼台,门匾上三个大字写的是“撷芳楼”。 “闭上眼。”殷仲的声音沉沉的从头顶传来。 苏颜下意识的向他望去,他正俯视着她,一双幽沉沉的眼眸里却闪动着一丝异样的警觉,苏颜心头一动,而殷仲的目光里已经明显的带出了命令的味道。 苏颜连忙闭上眼。敏锐的感觉到空气里似乎流动着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的两条手臂正在渐渐的收紧,就仿佛正在觅食的猛兽突然间察觉了危险的来临,正小心翼翼的绷紧了每一寸神经,蓄势待发。 他身上隐隐的戒备不知不觉就感染了她,长袖下面的两只手情不自禁的紧握在一起。尽管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她的听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 他们似乎上了几道台阶,随即,一阵暖风扑面而来。 风里充满了旖旎的脂粉香和淡淡的酒香,耳边也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和着远处轻浅的乐声,似乎……他们正置身于一处极热闹的大厅。 有各式各样的声音涌过来,争先恐后的跟殷仲寒暄。一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一幅样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苏颜紧紧的绞着双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他胸膛里去。而殷仲的身体却丝毫不见放松,仿佛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凝重。 这一阵喧嚣如同扑上岸边的海浪,不多时就褪了下去。然后就是傅宣的声音:“是这间了。二哥请。” 苏颜悄悄睁眼,迎面一道华丽的红色帐幔,绾着亮闪闪的黄铜如意双扣,帐幔的边沿缀着繁复的璎珞。行云流水般的乐曲声就从帐幔后面静静的流泻而出。帐幔后面是一间宽敞的轩厅,前方垂着一道长长的珠帘,珠帘外一队婀娜的舞姬睁随着柔和的乐曲婆娑起舞。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珠帘外是一处圆形的舞池,舞池上空悬挂着大小不等的红色灯笼。暖红色的烛光将舞姬身上白色的舞衣都染成了柔靡的绯色。舞池周围都是垂着珠帘的轩厅,一式一样,珠帘后面影影绰绰都已坐满了客人。 该不会是——歌舞坊吧?苏颜睁大了双眼,不胜惊疑的抬头去看他。 象是感觉到了她充满疑问的目光,殷仲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紧紧抿起的唇角却有意无意的松弛了下来。 两人刚在膝榻上坐下,傅宣又苦着脸凑了过来:“二哥,我是没有办法了才请你老人家来压一压他的气焰。得不到钱财事小,可别让这老家伙取了我的小命去。我这条命还要留着吃喝玩乐呢……” 苏颜不禁低头一笑。一直以为他只是自命风流的读书人,却不料还有这样惫懒的一面。 就听殷仲冷冷的说:“帮的上就帮,帮不上你就认命好了。反正也是你傅家的事……” 傅宣忙不迭的拱手作揖,正要说话,却听帐幔外小厮的声音急匆匆的唤道:“傅爷?” 傅宣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不耐烦的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小厮战战兢兢的递上一封竹简:“刚才在门外见着许爷了。这是许爷让送进来的。说他半个时辰后来取。” 傅宣一把夺了过来,眉头已是紧紧的皱成了一团:“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小厮偷偷瞟了他一眼,结结巴巴的说:“他说这最后一道考题简单得很,请爷把去年药材进账的错处挑出来就好……” 傅宣的额头青筋直跳。黑着脸展开竹简,目光要杀人似的扫过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咬牙切齿的说:“还是去年的账……” 殷仲听到“药材进账”几个字,带着一点征询的神气转头去看苏颜。苏颜忽然就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心下一松,垂首笑道:“我尽力而为。” 傅宣大喜过望:“这位兄台……” 殷仲冷冷打断了他:“你的时间很充裕么?” 傅宣连忙收住了话头。客客气气的捧上竹简,又亲自端来笔墨。 苏颜凝神看那竹简,果然是一份药材的账目。这原来是她做熟了的东西,细细看去,果然有几处标价与自己记忆当中出入颇大,一一用勾了出来。 “在下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但是经过手的东西,大致印象还在。”苏颜从头到尾再细细查看了一番。一抬头,见两个男人或深沉或诧异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的怔了怔,才又说道:“账目的错处,应该都已经挑出来了。” 傅宣接过竹简,目光却还在犹疑不定的来回打量苏颜。就听殷仲冷冷的哼了一声:“我们的差事就算完了,傅少爷,我们是不是可以退席了?” 傅宣回过神来,目光匆匆扫过竹简,神情已是大见轻松:“哪里话,二哥可是帮了我的大忙。既来了,总得让兄弟好好做个东道。何况今晚还有竹青姑娘的飞鹤舞,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说着将手一拍,帐幔外的使女捧着酒菜鱼贯而入。 殷仲瞥了一眼身旁的苏颜,她正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全神贯注的盯着珠帘后面的舞姬。似乎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 殷仲弯了弯唇角,无声的笑了。 一回眸,却见傅宣带着一副古怪的神情正来回打量着自己和身边男装的苏颜。他原本也只见过苏颜一两次,没有认出她来丝毫也不奇怪。只是,看他古怪的神色,似乎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新的误解…… 殷仲不禁有些好笑,日后该如何跟他解释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放下酒杯,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了面前使女们一式一样的青色布裙,心头忽然掠起了一丝异样的警觉。 珠帘外,那一群白衣舞姬已经退了下去。几个大汉正抬着一架肩辇缓缓走进舞池。肩辇上一位薄纱覆面艳妆女子盘膝做飞天状,姿态曼妙。 舞池内外顿时一片寂静。 肩辇停在舞池的中央,几个大汉无声的退了下去。远远的,传来几下牙板,清越动人。艳妆女子轻舒玉臂,随着袅袅响起的鼓乐缓缓起舞。悠悠然一个旋转,秋水一般的眼波有意无意的向他们的方向扫了过来。 傅宣微微眯起了双眼,摇头晃脑的说:“竹青姑娘的飞鹤舞……” 话音未落,一阵奇异的寒意蓦然间自身侧袭来。 苏颜骇然回首,却见满眼都是团团舞动的青色,青色当中又夹杂着一道道耀眼的刀光,正向着他们袭来,凌厉的刀风一时间迫得人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利的呼哨,一团刺眼的刀光如同闪电一般由外而内,瞬间搅碎了珠帘,直刺向距离最近的傅宣。 碎珠挟着莫名的力道四下里溅开,苏颜闪避不开,被一粒碎珠重重的划过额角,带起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一缕热流滑下额头,顿时模糊了视线。朦胧的红雾中只见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用力将她推倒在膝榻上。 殷仲在推倒苏颜的同时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条案。条案重重的撞上最前面的青衣使女,这女刺客不及躲避,捂着双膝踉跄倒地。身后一人一脚将她踢开,凌厉的刀风毫不迟疑的逼向殷仲的肩头。殷仲迅速让过这一刀,反身抓起膝榻旁的一对青铜烛台迎了上去。长刀重重砍在烛台上,溅起了一团耀眼的火花。女刺客轻轻巧巧的一个旋身卸去了回震的力道,鬼魅般的身影微微一顿,漫天刀光重又当头罩了下来。 珠帘外已然乱做一团,惊叫声此起彼伏。 苏颜晕头晕脑的在膝榻上撑起了身体,却见肩辇上起舞的艳妆女子不知何时闪进了轩厅,正从傅宣的肩头拔出长刀来。苏颜不禁惊叫出声。那女子一脚踢开傅宣,冷森森的两道目光随声望了过来,毫不迟疑的举起了长刀。苏颜动弹不得,感觉到森冷的刀气已然袭到了面前,下意识的闭起了双眼。 只听“扑”的一声响,一团腥热的液体溅了她满身满脸。随即,一个重物沉沉的落在了她的身旁。一睁眼,却见那持刀的女子栽倒在她的身边,距离她尚不足一臂远。一架二尺高的青铜烛台深深的扎进了她的侧颈,几乎将她钉在膝榻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胸口汩汩流下,已将半个膝榻染得通红。 苏颜眼前阵阵发黑,想离她远些,无奈手脚俱已酥软,一动也动不了。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的望向了殷仲的方向。殷仲手中拿着另外一只青铜烛台,正和两个青衣的女子缠斗在一起。他们的动作太快,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蓦然间一声惨叫,一个青衣女子仰身跌倒,半张脸已然血肉模糊。另一名女刺客略一分神,殷仲已经一脚踢在她的胸口上,将她整个人踢得直飞了起来,重重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苏颜清晰的听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一时间惊骇得怔住。连闭眼也忘记了,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她的尸体慢慢的顺着墙壁滑到在地,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猩红。 帐幔外面呼啦啦涌进来几个人,一起跪倒在地。当先一人战战兢兢的膝行两步,重重磕头:“下官……下官……” 殷仲缓缓转过身,将手里的青铜烛台“当”的一声掷在他面前。 众人一惊,刹那间满室寂静。 殷仲的眼中饱含杀意,不加掩饰的一一扫过了跪在他脚边的人。尽管不敢抬头,还是感应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逼人的冷戾,跪着的人缩俯得更低,恨不能缩进地底里去。 苏颜也怔住的望着他。这一团诡异的寂静和遍地的狼藉都让她产生了一种梦魇般的恍惚,仿佛那个傲然站立的身影就是传说中浴血的罗刹……,高高在上的操纵着尘世间的杀戮。仿佛……他站立的地方有着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需要仰视,视线才能到达他染满鲜血的脚底。 对于她的视线,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种神秘的感应。殷仲转回身,默默的与她对视。 眼里的杀气一丝一丝消散开来。 殷仲垂下眼眸,目光再度扫向了跪在他面前的人。眼底重又涌起令人惊心的冷戾,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沉甸甸的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片刻之前还充满了旖旎的空气,此刻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满眼都是刺眼的血渍:地上、墙上、他的身上……,就连他的声音,都如同嗜杀的猛兽一般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章大人……,你每一次都出现的这么及时……”殷仲围着他慢慢的踱了两圈,双拳慢慢握起,浓烈的杀意自眼中一闪即没。 那歪带着官帽的男人面无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磕头。 苏颜疲惫的垂下头,却见那刺客的血已将自己半边身体都浸透了。刺目的鲜红仿佛顺着白色的衣衫一直涌进了她的心底里。一时间,只觉得寒凉入骨。 脚步声渐渐靠近,感觉到了那两条向自己伸开的手臂,她竟有一刹那的瑟缩,却不知该往哪里躲——他身上的血腥气甚至比她身上的更浓。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却让人不寒而栗:“傅爷我就交给你了,若是他有什么闪失……” 被他称为“章大人”的男人忙不迭的磕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已经请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 “是么?”殷仲轻声笑了:“章大人真是有备而来啊,不愧是……” 章大人毛骨悚然,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苏颜想睁眼,却偏偏不敢睁眼。感觉到了环拥着自己的手臂中所蕴含着的力量,满心的惶恐当中却又奇异的混入了莫名的心安。身不由己的垂下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上。 血腥也罢,杀戮也罢,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行走中的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苏颜清晰的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下意识的睁开眼,最先扑入眼帘的,是他肩头的一团醒目的血渍。 苏颜怔了怔,一时间分辨不出究竟是他受了伤,还是仅仅沾染上了别人的鲜血? 此刻的他们,正顺着楼梯往下走。楼梯下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原本华丽的大厅此刻已变得凌乱不堪。所有的客人都已被官兵赶到了大厅的一角,整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立刻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隔着半个大厅和他对视的男人。 相貌清瘦的男人,苍白的肤色微微带着几分病容。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却神采飞扬,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样诡异的神色,竟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挑衅还是欣赏。 殷仲的手臂紧了紧,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而苏颜却清晰的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叫做“杀气”的东西。 下意识的抬头向那男人望去,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瞳正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深沉的目光里饱含着意味不明的浅笑和不加掩饰的……轻蔑。 居然真的是轻蔑——苏颜不禁讶然。 一回眸,却见殷仲肩头的一团猩红似乎比刚才更加醒目——他真的受伤了。 11 第十一章 厚软的门帘轻轻挑起,来不及探头进去,一股浓郁的药香已经扑面而来,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瞬间将他暖暖的裹入其中,竟让他微微的有些失神。瞬间的恍惚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如同风里飘飞的薄纱一样轻轻掠过心头,带起一丝忧伤般的柔软…… 殷锦手上还挑着帘子,怔怔的站住了。 屋里的人却没有注意到门外的不速之客。苏颜正歪坐在膝榻上,小心翼翼的照看着炉子上咕嘟作响的药罐。苍白的雪光穿透了素色的窗纱,静静的扑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周围制造出一圈朦胧的光雾,连她纤细的指尖都仿佛变成了半透明的白玉。清滟滟的,象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氤氲的水汽扑上来,苏颜不由得眯起了双眼。小心翼翼的将药罐从膝榻边的小炉子上撤了下来,倒进条案上的空碗里。 药是养血安神的寻常方子,加入了少许的桂花露,便完全褪去了逼人的苦涩。每日早晚各服一碗——却不是给自己。 昨夜的血腥很快就在她的心里浓缩成了一件事:他受伤了。 无法肯定他肩头之所以受伤是不是为了要护着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如果没有她在场,那么他在还击的时候一定会更加的无所顾忌。也许,就不会受伤了…… 苏颜的眼前迷迷蒙蒙的闪过那一朵绽放在他肩头的猩红色的花——因他全然的不在意,反而让她滋生出些微的疼痛来。直到这时,她才恍然间意识到对于这个救了她的人,她几乎一无所知——他始终都站立在一个自己无法企及的地方…… 心中再度涌起昨夜摔倒在膝榻上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力。却又无从猜测这这几近忧伤的无力感究竟因何而来…… 他们从撷芳楼出来的时候,石钎已经在台阶下候着了。他的身上也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甚至比冬夜的寒风更加的凛冽。她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色,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心里不是没有好奇。然而,她却深知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连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好奇她也不应该有——她不过就是离园的一个下人罢了。 “二爷怎么站在这里?”门外传来秀娘和婉的声音:“外头风大……” 苏颜抬起头,帘子已经挑了起来,秀娘正小心翼翼的拍打着殷锦大氅上沾染的雪花。殷锦解下大氅,用力搓着自己冻红了的脸,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苏颜俯身行礼,脸上情不自禁的浮起了浅浅的笑容:“二爷不是每天都要上课的吗?怎么有空跑到离园来?莫先生呢?” “莫先生风雅着呢。”殷锦撇了撇嘴,懒散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这样的大雪天,自然是跟那些酸书生们作诗赏雪去了。你的腿好些了?” 苏颜点头,见他眼光只是来回打量条案上的药碗,忙笑道:“这是给侯爷熬的药。秀娘这就要送过去的。” “我大哥?”殷锦一怔,脸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神色:“他怎么了?” 苏颜不知该如何讲述昨夜的事,一时间微微的有些踌躇。 一旁的秀娘笑道:“侯爷此刻正在书斋里跟石统领说话。二爷一起过去看看吧。”说着俯身端起了条案上盛放药碗的木托盘。 “等等,”苏颜说着,将手里摩挲良久的那支发簪放在了药碗的旁边:“这个,也给侯爷带回去吧。” 晶莹剔透的白玉虎头簪衬着乌木托盘幽沉沉的颜色,竟异样的惹眼。苏颜硬生生别开了视线,殷锦却“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这不是我大哥的发簪吗?” 苏颜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昨晚侯爷有事带我外出,我扮了男装……”话未说完,触到秀娘一双了然的眼睛,立刻不自然的垂下了头。 “你居然扮了男装?”殷锦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他肯定是看你的发簪是女儿家的样式,怕露了馅……” 耳畔传来秀娘的微微一叹,却是冲着殷锦说话:“我这就送去书斋。二爷一起过去吗?” 殷锦连忙点头,又凑过来嘱咐她:“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苏颜点头,视线有意无意的始终落在那支发簪上。心头掠起的丝丝苍凉一波一波涌入了眼底,最终也只是无言的低垂了头。 天空中阴云密布,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被撕碎了的纸屑一般,随着凛冽的北风上下翻卷,比起刚才却明显的见小了。 殷锦裹紧了身上的貂裘,正在盘算能不能借着这场大雪多落的几天清闲,就听耳边一个男声中气十足的给他请安:“罗皓见过二爷!” 殷锦一抬头,不觉一愣。原来是殷仲的贴身侍卫罗皓。自从到了武南,他还不曾见过这人。连忙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又惊又喜的嚷了起来:“罗哥,你可回来了?!” 罗皓身材壮硕,眉目却清秀温和。望着殷锦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不觉抿嘴一笑:“二爷若是想我,那就只有一个理由,想必是最近侯爷管束太紧,没有人陪着你淘气了吧?” 殷锦笑道:“我自然是想让你教我拳脚啊。你不在,没有人督促我练功,我的拳脚都退步了——我大哥到底派你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罗皓压低了声音反问他:“你真要学,怎么又不跟侯爷说呢?” 殷锦瞥了一眼书斋深色的门扉,撇了撇嘴:“他啊,他……”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屋里殷仲的声音沉沉的传了出来:“锦儿么?” 殷锦连忙垂手站好,规规矩矩的应了一声:“是。” 殷仲淡淡的说:“进来吧。” 殷锦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冲着一旁忍笑的罗皓扮了个鬼脸,推门进了书斋。 空气里弥漫着一点似有似无的药气,几张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素绢叠放在书案上。书斋里的两个人似乎正在商议什么事。看到他进来,石钎起身行礼,一言不发的退立在一旁。 没有人说话,殷锦又开始心慌。偷偷瞟了一眼殷仲,只见他微微蹙着眉头,神色一派沉静。除了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秀娘越过他的身边,轻手轻脚的将托盘放在书案上:“这是苏姑娘给侯爷熬的药。” 殷仲的视线扫了过去,淡淡的落在了那支白玉发簪上,目光中似有异样的波光一闪而没。他伸手揭开了药碗的盖子,轻轻嗅了嗅扑面而来的药香,若无其事的问:“什么药?” 秀娘垂手退在一旁,轻声说:“补血安神汤。” 殷仲点了点头。一旁的石钎连忙去里间的橱柜取试药用的银针。等他捧着盒子出来的时候,药碗却已经空了。石钎诧异的挑眉看向殷仲,殷仲却懒懒的一笑:“好久没有吃过药了。你今天没有上课么?”后半句话是对殷锦说的。 殷锦忙说:“莫先生有事。放我一天假……”顿了顿又说:“大哥,你受伤了?” 殷仲的手指摆弄着白玉发簪,淡淡的瞥了一眼秀娘:“谢谢她的药,还有……我和石钎有事要说,午饭你陪她在西厢用吧。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去做。” 秀娘应了一声,躬身收了托盘,悄悄的退了下去。 殷锦听他这样说,心头不觉掠起一点异样的感觉。来不及细想,就听殷仲的声音沉沉的嘱咐他:“这段时间你不要到处乱跑。过些日子,我带你去广南围猎。” “当真?”殷锦顿时又惊又喜。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里却也带出了几分笑意:“至于夫人那边,你自己去说吧。她若是不能同意,那你就……” 殷锦却顾不上听他后半句话,忙不迭的就跑了出去。 看着他轻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殷仲不觉收起了笑容。修长的手指在深色的书案上扣了两扣,不耐烦的催促面前还在发呆的人:“刚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 “是。”石钎微微颌首,迅速的收拾起纷乱的思绪:“银枪说,容裟和血衣门门主顾血衣是旧识,素来有交往,而且他似乎并不打算要掩人耳目……。我估计,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侯爷动手的时候,竟然真的不留情面……” “情面?”殷仲的嘴角挑起了一丝冷笑:“还要怎样留情面?再留情面,只怕要杀到我这荣安侯府来了。” 石钎抬头望着殷仲,若有所思的蹙起了眉头:“属下只是不明白,他这样软硬兼施,究竟想要怎样?” “这个……简单,”殷仲斜了他一眼,懒懒的笑了:“你只消仔细的想想: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他自己。” 石钎的目光霍然一跳,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气来。 殷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扣击着书案,若有所思的说道:“太傅当年说过:两军交战,攻心为上……,看来,那个人也记得……”说着,长眉斜斜挑起,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石钎,咱们来打个赌。不出三天,容裟必然会带着厚礼来访。” 石钎哼了一声,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他真敢来,我就做了他!” 殷仲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没有他,自然还会有别人。那个人拢在手里的,岂止一个容裟?”他的话没有说完,石钎却已经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沉吟间,殷仲却已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银枪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石钎微微垂首:“还有就是……苏姑娘的身世……” 殷仲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告诉银枪,苏颜的事到此为止。” “侯爷……”石钎惊疑莫名。 殷仲微微闭起了双眼,手指若有所思的摩挲着白玉发簪,声音里却透出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疲惫:“即便真有什么事,我也等着她自己说。” 石钎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和殷仲幼年相识,又是战场上多年来出生入死的交情,深知他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因别人的意见而改变。只是,他与殷仲朝夕相处,自然知道殷仲赋闲在家的日子,其实远比战场上的生生死死来得更加凶险。因此,他这样宽容的态度就越发显得不同寻常了。 不过,这女子就在侯爷的身边。自然也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如果她真有什么异动,他和罗皓也不会放过她…… 石钎握紧了双拳,暗暗告诫自己。 苏颜的手指慢慢滑过白色的外袍,停留在收紧的袖口上。 象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秀娘咬断了线头,轻声笑了:“这是预备着侯爷围猎时穿的外袍。”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咱们侯爷,还是穿着盔甲的时候最好看……” 苏颜不禁莞尔:“这样不好么?穿着盔甲——不是只有打仗才会穿盔甲吗?” 秀娘又是一叹:“我看侯爷的意思,大概还是想回霸上的。自从缴了军职,我就没看见他舒心的笑过。” 苏颜拈起针线和她一起缝纫,一边说:“我听过《平南传》。说书的人把侯爷说的好象天神一样呢。” 秀娘也笑了:“都说咱们侯爷武艺好……”话说了一半,却听外面门扇开合,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了出去。 进来的人果然是殷仲。他解下大氅递给了秀娘,漫不经心的目光从堆放在膝榻的针线一路上移到了苏颜的脸上,微微一停又扫了开去。默默的踱了两步,突兀的问了一句:“齐飞鹤来过了?他怎么说?” 他一开口,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微妙的松弛了下来。苏颜悄悄松了一口气,偎在膝榻上行了礼,轻声说:“齐先生说……这样就好。” 殷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悦的蹙起了眉头:“这样就好?” 苏颜垂下眼睑,唇边却挑起了一个轻浅的弧度:“大概……是说恢复的还不错。” 殷仲似被她唇边的一点笑容所吸引,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她大概刚刚泡过药汤,黑鸦鸦的长发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沿着两肩顺滑的披了满背,一直拖到了膝榻上,宛如阳光下散开的一幅上好的锦缎。殷仲忍不住伸手挑起一缕凉滑的发丝,轻轻的绕在指间。 苏颜的肩头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没有刻意的躲闪这貌似无意的亲昵。 秀娘端上热茶,手脚麻利的收起了没有做完的针线,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窗外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似乎近处的一根树枝被积雪压断了。在一片寂静中,连断枝坠地的声音都听得异样清楚。 苏颜悄悄抬眼,却见他微垂着眼,手里还在不停的摆弄着她的头发,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正在考虑什么棘手的问题。苏颜心里绷紧的弦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忍不住轻声问道:“侯爷夜里休息的不好吗?还是伤口……” 殷仲摇了摇头,神情之间却带出了几分浓浓的倦意。他抓过一旁的垫子,闭着眼正要靠过去,就听门外传来了罗皓的声音:“侯爷,有客求见。” 殷仲的眉头一紧,颇不情愿的睁开了眼:“什么客人?” “拜帖上写的是容裟。” 殷仲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淡淡的吩咐:“把他到到偏厅。” 罗皓沉沉一应。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殷仲叹了口气,懒懒的抱怨说:“真是……不得清静啊。”一边说一边松开了苏颜的头发,小心翼翼的替她拢在了耳后。 苏颜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孩子气的抱怨,不禁一笑:“这客人一定要见吗?” “那是自然,”殷仲诡异的一笑,伸手推开了窗扇,示意她向外看。 窗外是离园的前院,积雪都还没有清扫,白皑皑的一片。下了一整夜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中却还是一团阴霾。 冷风从窗口灌了进来,苏颜不禁一抖。殷仲立刻有所察觉,伸手抓过膝榻上的薄毯裹在了她的身上。苏颜下意识的想躲,就听他低低的说:“他们来了。别出声。” 苏颜向外望去,一个侍卫装束的陌生人正带着几个男人迤逦走入园中。 当先一人穿着素色的锦袍,相貌清瘦,苍白的肤色微微带着几分病容。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却神采飞扬——正是昨夜在撷芳楼中曾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 苏颜怔了怔,转头去看殷仲。殷仲回眸一笑,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苏颜心头疑窦丛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那男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手里都捧着锦盒。跟在最后的却是两个十分俊秀的年轻公子,衣饰华丽,顾盼之间,却微微带着几分艳媚的神气。 殷仲的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浅笑,压低了声音讥诮的说:“容裟这厮果然有心计,竟想得到找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来拉拢我?!” 苏颜的目光疑惑的在那两个年轻公子的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殷仲的身上。那两个男孩子的身上带着过于浓烈的脂粉气,她自然看得出他们是什么身份。却不明白这个叫容裟的男人怎么会想到拿这样的礼物来送给殷仲…… 一回眸,却见殷仲正别有深意的凝视着她,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苏颜忽然就想起和这人碰面时,殷仲的怀里正抱着男装的自己。莫非…… 苏颜的脸立刻就红了。 殷仲却笑出了声。 隔着半个庭院,容裟却似乎被这轻微的笑声所惊动,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的阻隔一般,直直的望了过来。 殷仲“啪”的一声合上了窗扇,眼里掠起了一丝少见的凝重。 12 第十二章 有容裟出现的地方,空气里总是荡漾着几分诡异。就仿佛一个人独自走在阴森的丛林里,虽然不知道周围是不是真的潜伏着致命的危险,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的空悬了起来。 那种无声无息之间悄悄迫近的凉滑森冷,本能的让殷仲产生了抗拒。 这个人,已不止一次的与他有过交集。但殷仲始终不曾把他看作势均力敌的一个对手。直到此刻,站在离园偏厅的门口,远远的凝视着这张无懈可击的面孔,殷仲忽然发觉自己也许一直小看了这个人。 这让他的心情多少有些阴郁起来。何况,极有可能是容裟有意让自己对他产生了轻视…… 情况颇有些令人玩味呢。 殷仲无声的一笑,不动声色的举步走了进来。 容裟仿佛刚刚察觉到有人走进了偏厅,迟疑的回过身来,清瘦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匆匆两步赶上前来行礼:“容裟见过侯爷!” 殷仲伸手虚抬一下,客套的说,“司马大人何必多礼?” 容裟的肩头微微一僵,起身时神色间已是一派毫无城府的爽朗,“侯爷果然消息灵通,容某不过刚刚进了司马之职,侯爷竟然……” “消息灵通可谈不上,道听途说罢了。”殷仲不在意地笑了笑,示意客人入座:“梁国上下可都知道容司马弓马娴熟、足智多谋,甚得梁王殿下的倚重呢。” 这两句似是而非的话让容裟有些摸不清深浅,只得干笑两声,随着殷仲落座。 侍儿奉上茶点,容裟嗅了嗅茶香,笑微微的赞道:“好茶。” “这是蜀地的秋茶,”殷仲笑道,“听说梁王殿下也喜好茶饮,容司马走时,本侯一定多多送上几包新茶。” 容裟连忙说道:“容某替殿下谢过侯爷。” “区区几包茶叶,司马大人何必客气?”殷仲放下茶杯,漫不经心的望向了他的身后。两个男孩子垂手而立,眉目之间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婉转之意。不知怎么就让他想起了刚才苏颜脸红的样子。 殷仲不禁一笑,连忙握拳挡在唇边,借着一声轻咳掩饰了过去。 “侯爷可是身体不适?”容裟眼中一派发自肺腑的关心,唇角却不易觉察的轻轻一撇。 殷仲长眉挑起,讶异的反问他:“这话倒让本侯不明白了。司马大人从哪里得知本侯身体不适?” 容裟干笑两声,“这个……侯爷身上带着药气呢。容某以为……” 殷仲将长袖举到自己面前嗅了嗅,转身去问石钎:“有吗?” 石钎的目光从容裟的身上收了回来,若无其事的说:“大概是苏姑娘房里的药气吧。” 容裟一愣。 殷仲笑道:“我府中的一位女眷受了风寒,房中正在熬药……” 容裟眼角的余光扫过站立在身后的两个男孩子,低着头咳嗽了两声,若无其事的笑道:“昨晚有人在撷芳楼闹事的时候,在下也正巧在场。似乎……看到侯爷身上带着血渍……,故而有此一问。侯爷莫怪。” 殷仲无声的一笑,“司马大人又说笑了。大人如此关心本侯,本侯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容裟笑容可掬,眼中却飞快的掠过了一抹异色:“侯爷没有受伤,身上的血渍……想来都是那位小公子的喽?” 殷仲的手微微一顿,轻笑道:“嗯,一点皮肉伤。” 容裟不易觉察的松了一口气,将手一扬,指向了身后的两个男孩子:“府上的这位公子既然受伤,自然是要好好休养。明月清风两个人素来伶俐,琴棋书画也颇有些根基。如不嫌弃的话,就留在府上服侍侯爷。侯爷意下如何?”说着飞快的扫了一眼两个男孩子。明月清风连忙上前向殷仲行礼。 殷仲垂下眼睑,掩住了眼底的一丝冷戾。他自然感觉得到容裟的目光正一眨不眨的落在自己的脸上。拢在衣袖里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再抬头时,殷仲的唇边却噙着浅笑:“如此……有劳大人费心了。本侯正想问问大人,此次来武南,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本侯承了你的厚礼,少不得要尽尽地主之谊。” 容裟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在下是为了探望一位旧友。梁王殿下一向对侯爷青眼有加,得知在下要来武南,便让在下给侯爷带来了一些梁国的特产。” 殷仲接过小厮呈上来的一卷素绢,展开来匆匆扫了一眼,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在唇边渐渐加深。他瞥了一眼容裟,轻描淡写的笑道:“本侯从来不知道梁国的特产竟然还有——南海珍珠。” 容裟笑而不语。 殷仲将礼单放在一旁,转头笑道:“本侯听说司马大人的故人,就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血衣门门主顾血衣,可有此事?” 容裟摇头,随即又落落大方的点了点头,“在下的确在朋友的府中认识了一位姓顾的公子,此人一表人才,文采武功都十分出色。至于说此人是不是血衣门的门主……,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 殷仲恍然笑道:“传言果然多有不实。不过,司马大人在梁国身居要职,交友不慎,只怕会连累梁王殿下的清誉——本侯不过是提醒一句,大人勿怪。” “侯爷一片好意,在下岂有不领情的道理?”容裟笑道:“殿下的礼物已经送到,在下还有几件私事,就不打扰侯爷了。” 殷仲看着他从容起身,含笑点了点头:“如此,本侯就不留你了。” 容裟行过礼,客客气气的随着罗皓走了出去。 殷仲慢慢走到了偏厅的门口,凝望着容裟渐行渐远的身影,脸色一点一点的阴沉了下来。 苏颜搭着秀娘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将身体没入了黑褐色的药汤里。熟悉的针刺感立刻密密麻麻的袭了上来,苏颜不禁咬紧了牙关。 秀娘拢了拢她的头发,眼里也浮起一丝怜惜的神情:“再忍忍,你的腿不是已经开始有知觉了么?” 苏颜轻轻的抽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秀娘在一旁帮着她添加热水,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门扇开合的声音和渐渐逼近的轻浅的脚步声。直到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一阵凉风卷了进来时,布帘已经掀开,阴沉着脸站在门边的人,居然是太夫人。 苏颜一窒,顿时惊骇的说不出话来,怔怔的泡在木桶里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一旁的秀娘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身行礼。 太夫人并没有理会她,幽沉沉的目光只是上下打量着木桶里面容呆滞的女子。从她的眼里看出去,深色的药汤,凝白的肌肤,这样刺眼的对比不知怎么,就在氤氲的水雾里营造出一种异样的艳丽来——艳丽得几近妖异。 太夫人的心沉了沉,眼神里渐渐透出了几分寒意。 苏颜一颗心仿佛堵在了喉头,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包裹着身体的药汤明明热得发烫,她还是不受控制的开始簌簌发抖。 太夫人的目光慢慢下滑到了秀娘的身上,淡淡的说:“起来吧。” 秀娘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说:“没想到太夫人会来这样的地方,奴婢们失礼了。”她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听在太夫人的耳中,却觉得从那平淡里透出了一点令人不快的倨傲。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侯爷会把这样的人捧到了手心里……” 一句“你这样的人”,看似平淡的话,听在耳中却字字钻心。苏颜垂下眼睑,忍不住咬紧了嘴唇。视线落下的瞬间,却又意外的看到了太夫人身后的芙蓉,正拿一种异样的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眼底一片冰冷。 太夫人冷诮的目光淡淡扫过木桶里面色惨白的苏颜,又落回到了秀娘的身上:“秀娘,你也算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又一直服侍侯爷,该劝的话,还是要劝的。” 秀娘淡淡应了一声。 太夫人又挑眉问道:“侯爷这几日休息的可好?” “回太夫人,”秀娘微垂着头,语调平淡的说:“这几日侯爷都歇在东厢这边,休息的很好。” 太夫人闻言一惊。 苏颜亦是一惊——殷仲何尝在这里过夜?猝然抬头,却见秀娘的手背在身后,冲着自己悄悄摇了两摇。 太夫人满面怒容,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秀娘一直目送太夫人走出了东厢。一转身,便看到苏颜的手正搭在木桶的边沿,连指尖都泛着惨白的颜色。 秀娘忍不住叹了口气:“太夫人脾气一向不好,她说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苏颜垂着头久久没有出声。 秀娘又说:“我那句话,你也不要在意。是侯爷吩咐我的,只要是太夫人的人来问,都要这么说。” 苏颜抬起头,脸上的惨白还没有消退,又从那惨白里透出了几分带着疑惑的绯红。 秀娘斜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明白?” 苏颜摇头。 “傻孩子。”秀娘叹了口气:“只有说你是侯爷的人,太夫人才会有所顾忌。那一夜你在外面腿都要跪断了,你当她真是无意的么?” 见苏颜垂头不语,秀娘又说:“你既然当自己是个下人,那就尽好下人的本分就是。其它的事,你也不用想那么多。” 苏颜无声的点头。 殷仲回到离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黑寂寂的庭院,就只有东厢的窗口透着一团暖色的烛火。殷仲的脚步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顿。石钎和罗皓立刻敏锐的捕捉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一刹间的迟疑,两个人刚刚交换了一个含笑的眼神,殷仲却已转过了头,一言不发的走回了书斋。 解下大氅扔给身后的人,殷仲头也不回的问道:“血衣门的刀上竟然淬毒,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他们刚刚从傅府回来,傅宣的伤并不重,却依然昏迷不醒。就连齐飞鹤也不眠不休的一直熬到了现在,却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对策…… 罗皓接过石钎端过来的托盘,一边熟络的斟茶,一边心直口快的说:“血衣门的兵器不淬毒——顾血衣是个很骄傲的人,淬毒这种事,他不屑去做。” 石钎哼了一声:“所以才有问题。” 罗皓想了想,转脸去看殷仲:“如果是容裟,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梁王殿下不是一向很看重侯爷的吗?” 石钎摇了摇头:“也许试探得久了,失去耐性了……”他蓦地收住了口,微微有些不安的望向一旁沉吟不语的殷仲,改口说:“我让银枪再查查容裟。说不定……” “只是试探么?”殷仲放下茶杯,微微蹙起了眉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梁王殿下的软硬兼施,无非是要我一句承诺:朝堂之上唯他马首是瞻……”停顿了一下又说道:“经过了撷芳楼的这场打斗,我又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罗皓和石钎对视一眼,默默咀嚼他话中之意。 殷仲无声一叹:“处处留心吧。” 两个随侍沉声应了。 门外传来秀娘和婉的声音:“秀娘来给侯爷送药。” 石钎看到殷仲颌首,连忙走过去拉开门。 一眼瞥见秀娘手中托盘上的药碗,殷仲眉头不禁一松,“又是补血安神汤?” 秀娘行过礼,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殷仲伸手揭开了盖子,温热的药气顿时扑面而来。 殷仲端起药碗,象品尝美味一般浅浅的抿了一口。汤药里混合了淡淡的桂花香,浓烈却不苦涩,竟让他绷紧的神经也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 殷仲不禁一笑,仰头将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 13 第十三章 苏颜小心翼翼的拨开眼前的枯枝,茫茫大雪中,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年幼时自己家的后园。记忆中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变过,就连书房后面的那两株桂花树都还是碗口般的粗细…… 苏颜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桂树的树干,一抬头正好看到书房的窗半开着,父亲披着一件深色的外袍正倚着窗口看园子里的小厮们堆雪人,沉静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苏颜于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父亲被罢官、病逝、自己被寄养到了姨母家以及后来的被迫离家和遭人拐卖,原来都只是做梦…… 心里顿时浮起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感觉到父亲的手臂从背后将自己抱了起来,凌空抛起然后又接住。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暖重新包围了她……,苏颜不禁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心头却又涌出一点酸热来。她把头埋进父亲的怀里,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身后有人阴沉沉的冷笑。苏颜转头去看,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竟然是太夫人,带着寸步不离的芙蓉,两人的眼里都是一派冰冷。耳畔忽然就响起了还在长安时,芙蓉曾经说过的话:“……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夫人最看不得我们这样的人跟二爷献殷勤。你既然是迟早要走的人,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苏颜这才意识到原来抱着自己的人是殷仲,两人正站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 明明是同样温暖的怀抱、明明他眼里浮动着那么温和的波纹,却让她无端的感到惶恐,身不由己的将身体向后缩。殷仲似乎被她的举动闹得不耐烦,环抱着她的手臂猛然一松,自己便向着陡坡直直的落了下去…… 苏颜猝然惊醒。一片昏暗的静谧中,只听到自己仓皇的惊喘。 屋角的蜡烛在黑暗里晕染出一团温暖而模糊的亮光,颤微微的跳动在素色的床帐上。她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重新躺回了枕上。 夜未央。呼号的北风震得门窗都在簌簌发抖,天地间仿佛肆虐着无数可怕的鬼怪。 这样的夜,她总是无法安眠。 今夜,亦不例外。 苏颜疲乏的轻揉着自己的额角。不过是一夜不得好睡,自己的脸色便显得格外苍白。衬着素色的衣服,活象一个轻飘飘的纸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好了,”秀娘将她的头发松松的束在背后,侧过脸来笑微微的打量她:“倒是一把好头发。你若是再胖些就更好看了。” 苏颜不禁苦笑。 窗外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想起昨天太夫人诡异的来访和夜里那个纷乱的梦,苏颜心里就止不住的烦乱。在这殷府里,自己究竟怎样做才是合宜的呢? 帘子挑了起来,雪地里清爽的凉气也随之卷了进来。 苏颜下意识的抬头,一眼扫过又匆忙垂下视线。和着秀娘的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见过侯爷。” 殷仲淡淡的应了,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可以走了?” 苏颜垂着头,低声说:“是,侯爷。” 殷仲想说什么,蹙了蹙眉又咽了回去。一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苏颜放在膝头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心头再一次闪过了太夫人那双阴沉沉的眼睛。 “冷吗?”殷仲却误解了她身上轻微的颤抖。 苏颜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奴婢自己走就可以……” “自己走?”殷仲瞥了她一眼,声音里微微带出了几分笑意:“用爬的吗?等你自己出了大门,恐怕天都要黑了吧。” 苏颜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取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快会回来。”殷仲看她不声不响,又说:“傅宣还没有醒,我得看看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齐飞鹤这几日在傅府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实在过不来。若是让别的郎中来诊治,我又不放心。所以,我只好带着你一起过去……” 苏颜的心骤然一跳,随即软软的沉了下去。一丝丝酸热的东西却从胸口那一处塌陷的地方慢慢涌起…… 苏颜别开了头,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这是大雪过后的第一个晴天,灿烂的阳光映着雪光,刺得人眼睛酸痛。酸痛的几乎有种要落泪的错觉。 马车走得很慢。尽管坐垫上铺着厚厚一层兽皮毯子,寒气还是顺着腿脚一点一点爬了满身。苏颜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仍然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一股大力环上了她的肩头,将她猛然向旁边一带。随即有什么东西“呼啦”一声卷了过来,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裹入其中。一低头,原来是殷仲的大氅。苏颜下意识的就要向后躲,环在肩头的臂膀却不由分说紧了一紧。头顶传来他不悦的低语:“不要乱动。” 苏颜进退不得,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耳畔清晰的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僵持中的苏颜,注意力有意无意的都集中在了车厢外传来的种种声音上:行人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模糊的谈话声、商贩的叫卖声和交错而过的马车上,赶车人甩动皮鞭的声音…… 市井间的声音充满了生气,不知不觉都融合在了空气里。呼吸之间,将某种安慰人的东西送进了她的身体里去。僵硬的身体也因此而慢慢的松弛下来,犹疑不定的顺着他的手臂偎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 “阿颜,”殷仲无声的一叹:“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人,其实很相像?” 苏颜小小的震动了一下,仿佛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了她。 殷仲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烧寒节那晚你说过的话?你说:女儿没用,落魄到这般地步,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苏颜微微一怔。殷仲低沉的声音里却已多了几分艰涩:“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在拜祭我父亲的时候,也曾经说过……”他不由自主的搂紧了她的肩膀,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一根支撑骤然间断裂开来,因而将她当作了补充的那根支柱一样。 然而失态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殷仲将她松开了一些,同时将头转向了另外一边,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果然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清冷:“所以……想让你少吃些苦头,也许……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少吃些苦头……” 刹那之间滑过心头的,却是秀娘跟她说过的那一句话:“……自从侯爷缴了军职,就没见他舒心的笑过……” 一时间,心头满满涌起的,竟然是连自己也感觉意外的——怜悯。 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呢? 苏颜不禁苦笑。她还从来没有见他说过这么多的话。而这样的一番话,也只是让她加倍的无措罢了。在这殷府里,一个受他照顾的下人,又该如何自处? 马车尚未停稳,车厢里的两个人已经被外面的嘈杂声所惊动。街道上一片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行人的大呼小叫。 “侯爷,”罗皓的声音急促的说:“傅爷府上失火了!” 殷仲猛然睁开眼。 苏颜来没有回过身来,殷仲已经放开了她,飞快的跳下了马车。 苏颜掀起一角帘子向外张望。街道的对面是一座气派的宅邸。此刻门洞大开,守在门外的三五家奴神色张皇,台阶下也已围了不少人在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殷仲走出两步又匆匆折了回来,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了车厢里的苏颜,低声嘱咐她:“在车里等我。” 苏颜抬起头,触到他黑湛湛的眼眸里那一团焦灼,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殷仲的眉头微微一松,抬手落下了帘子,转头吩咐罗皓守在马车外面。 苏颜不放心的掀起帘子,殷仲已经带着石钎急匆匆的进了傅府。 没有风,可以清楚的看到一股浓烟正从那府邸的某处笔直的升腾起来。纵然离得远,还是隐隐的听到了火焰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声势十分惊人。 罗皓不耐烦的踱到了街道对面,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 苏颜展开殷仲的大氅将自己裹了起来。也许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她心里也微微的有些忐忑。正要掀起帘子再看看,就觉得眼前极快的闪过了一道红色的影子。不知怎么,对面的座位上竟然多了一个人。 苏颜的手臂还保持着要去掀帘子的姿势,人却僵住了。 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素白的一张面具,就只有眼睛的位置留着两个孔。一双黑幽幽的眼瞳正通过那诡异的圆孔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 他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直裾,黯淡的颜色仿佛一朵凋谢了的山茶花。虽然已经枯萎却仍然残留着一丝丝不经意的妖娆。衬着素白的面具,这个凭空出现的神秘人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妖异的艳丽,却又从那艳丽里透出一种无形的威压,沉沉的迫了过来。 苏颜的呼吸一窒,一颗心不知何时已经扭成了一团。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被刘二头堵在山神庙的那一刻…… 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骇怕得连惊叫都忘记了…… 戴着面具的人却明显的误会了她的沉默。放肆的目光带着几分邪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突兀的说道:“果然是个女人。你是他什么人?”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些许慵懒,就仿佛繁花似锦的午后,他刚从沉沉香梦里悠悠醒转。 这并不是刘二头的声音——意识到了这一点,苏颜绷紧的身体竟有了一丝奇怪的放松。她收回了僵硬的手臂,迫使自己坐直了身体。目光在他的面具上扫过一眼,又飞快的收了回来,声音干涩的回答说:“下人。” “下人?”戴着面具的人嗤笑了一声,犀利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慢慢的滑落到她身上的大氅:“下人?!” 苏颜垂下眼睑,淡淡的重复:“是。下人。” 下巴猛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抬了起来,苏颜骇然抬眼,面具几乎已顶到了自己的鼻尖上。离得近,甚至看得到他眼瞳里那个微微有些变形的自己。 “那天在撷芳楼的……是你,没错吧?!”似乎她的仓皇让他感到有趣,他栗色的眼眸里浮起了一丝戏谑的浅笑,声音也诡异的轻松了起来:“只有姓容的那个蠢货才会真的以为殷仲开始喜欢小倌了……”他紧了紧她的下巴,声音里忽然就多了几分轻佻的味道:“不过,他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啊。你到底哪儿好?” 苏颜愤然挣脱了他的手,指尖刚刚碰到帘子,就觉得肩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帘子从指掌间无声的滑落。苏颜一时又惊又怒:“你……你……” “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好事……”戴着面具的人向后一靠,修长的手指若有所思的抚上了自己的下颌:“卖这么个大人情给殷仲,到底划算不划算呢?”目光扫了过来,再度落在了苏颜的脸上,微微透出一点好奇的神色:“你为什么不喊?” “喊什么?”苏颜怒道:“喊车里多了一头猪?” 戴着面具的人放声大笑:“看不出……,原来小白兔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笑了两声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他警觉的声音。 苏颜侧耳去听,外面依然是一团嘈杂。 手心里突然一凉,塞进来一个小小的瓶子。就听他匆匆说道:“小白兔,你记住了,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呢……” 14 第十四章 殷仲匆匆穿过了傅府的庭院,远远看到罗皓挤在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当中探头探脑的向庭院里张望,他的心不由得一沉,骤然间涌起强烈的怒意。 石钎也看到了罗皓,他偷偷瞥了一眼殷仲僵直的后背,一颗心不由自主的揪紧了。 罗皓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散,一转眼却迎上了殷仲的视线。殷仲的眼里暗潮涌动,明显的怒意中又混杂着沉沉的冰冷,让他情不自禁的一怔,下意识的望向了石钎。石钎无奈,小心翼翼的冲着殷仲使了个眼色。 罗皓懵懂的看着他,满眼都是问号。 石钎示意他望向自己身后的马车。罗皓回了一下头,转过了身疑惑的看看殷仲,又看看石钎。石钎正在暗自咬牙,就听殷仲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石钎不敢再跟罗皓眉来眼去,老老实实的垂了头。就听殷仲低低的呵斥罗皓:“带你出来是看猴戏的吗?!” 罗皓一惊,顿时想到他进去之前嘱咐自己的话,连忙看向街道对面的马车。马车深色的帘子静静的垂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不等他转过头,满面怒容的殷仲已经急匆匆的从他身旁掠了过去,大步流星的走向了马车。 帘子一掀开,殷仲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一只手。纤秀苍白的手,指节修长。从他的角度,甚至看得到拇指上那一片浅色的指甲和指掌间的一层薄茧。殷仲几乎以为她也是正巧要伸手来掀帘子了。 然而她的动作是凝固的。殷仲惊怒的目光顺着这只手警觉的上移,落在了她的下颌上。在下颌的正中,异常惹眼的沾染着一片鲜红。殷仲小心翼翼的用手指碰了碰,粘腻的,举起了轻嗅,带着浓郁的香气,象是……胭脂。 这又算什么呢?暗示?还是警告? 殷仲从沉吟中抬起头,微带歉意的解开了苏颜被封住的穴道。在她的身体栽倒的前一刻抱住了她,轻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苏颜摇了摇头,迟疑的扶住了他的肩膀。四目交投的瞬间,心中宛如巨石落地,轻松里又情不自禁的混杂了几分欣喜、几分模糊的委屈。而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满腹心事,凑到了她的耳边,用轻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的说:“等下再说。” 苏颜垂下头,脸上却微微的热了起来。 殷仲转过身,脸上轻浅的笑容还尚未完全消退,扫向罗皓的眼光里已经浮起了一片森寒之意。罗皓跟在他的背后,自然也看到了马车中苏颜的情形,讪讪的后退两步,垂首说道:“属下失职。愿受将军责罚。” 殷仲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出声。抱起苏颜径直进了傅府。 石钎匆匆赶了上来,压低声音说:“将军,马车里有迷萝香的味道。” 苏颜悄悄抬头,看到殷仲的眉头紧紧皱着。她迟疑的抬起手,将那个小瓶子举到了他的面前。 殷仲的手臂一紧,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苏颜困惑的摇了摇头:“那个人说,这是一个人情。”那带着面具的人最初说要卖给殷仲一个人情,到了后来又说苏颜欠了他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到底是卖给谁的,苏颜自己也闹不明白了。 “人情?”殷仲象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连声音里也带起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音:“石钎,你快拿去给齐飞鹤……” 石钎从她手里取走了瓶子,快步离开了。 苏颜听出了他声音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迟疑的问道:“侯爷似乎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殷仲低下头瞟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向上挑起了一个轻浅的弧度:“既然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那个所谓的人情就很好猜了……”他看了看苏颜满脸的困惑,笑微微的摇了摇头:“不过,一个人跟你作对,同时又要跟你做朋友,这背后的动机……就很令人费解了。” 他的话,苏颜一句也没有听懂。却又不敢再问,满腹疑问都悄悄咽了回去。 默默的走出了两步,殷仲悄声问道:“他有没有……”话说了一半又收住了口。苏颜却直觉的猜到了他要问的是什么,慌乱的摇了摇头,脸上却有些热辣辣的。 殷仲看到她唇边的浅笑,也终于放下心来:“吓到你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认出那天撷芳楼的人是我,”苏颜抿唇一笑,又说:“还说,只有容裟那个蠢货才回认为侯爷是喜欢……”后面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她悄悄抬头打量他的表情,却不了殷仲也正低了头看她,黑湛湛的眼瞳里弥漫着异乎寻常的光彩,波光流转当中又透着几分危险的专注,就那么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 苏颜的胸口砰的一跳,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殷仲清冽的眼眸中渐渐的沾染了一丝迷蒙的柔和,慢慢俯下身来。苏颜下意识的将手抵在了他的胸膛上,徒劳的想要阻止他进一步的靠近。然而这样一个动作,却只是让他的唇边浮起了愈加柔软的笑。极轻微的一个停顿之后,温热的气息便又缭绕了过来。 苏颜抵在他胸口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这一刻奇妙的眩惑让她有种无从借力的虚弱。耳畔似乎有隐隐的喧嚣一声高过一声,却完全无从分辨这潮水般的喧嚣究竟从何而来。恍然间觉得自己落了水,被神秘的引力牵引着,身不由己的深深陷落…… “将军!” 蓦然间,石钎充满欣喜的声音远远传来。殷仲的身形微微一顿,眼底顿时掠起一丝悻悻之色。低头去看怀中人,苏颜却已低垂了头,无意识的啃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的肤色原本血色极淡的,此时此刻,那形状美好的嘴唇却被啃咬的泛着娇艳的红。在他的面前,她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殷仲艰难的挺直了后背,勉强拼凑起几分不耐烦的神气用以掩饰心头的一点异样。 石钎冲出回廊,在他们面前硬生生的收住了脚步,目光直愣愣的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似乎连他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同。 殷仲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到底怎样?!” 石钎忙说道:“齐先生说是解药——傅爷有救了!” 殷仲虽然已经猜到是解药,心里多少还是存在疑虑的。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大喜。然而伴随着欣喜,沉在心底的疑问也浮出水面:血衣门撷芳楼的行刺,幕后主使究竟是容裟?还是容裟的背后的梁王刘武? 顾血衣行刺在先,乞和于后,明明受了容裟指使,却又仿佛并不是一条心…… 眉头不过一松,随即又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冬天日短,刚过了申时,天色已经慢慢的暗了下来。阵阵寒意从车厢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假寐中的苏颜情不自禁的往里缩了缩。 察觉了她的瑟缩,殷仲的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虽然没有睁眼,脸颊上却微微泛起了一层可疑的绯色。似乎对于自己强硬的将她拥在怀里颇感不自在。 殷仲想笑,却又竭力忍住,悄悄伸出手去触碰她的睫毛。他的指尖从那一弯细密的睫毛上轻轻掠过,从相触的地方隐隐的传来一阵酥麻。 苏颜的脸更红,却也无法再假作不知了。她直起腰,用力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向着忍不住笑出声的男人恨恨的瞪了过去。她的虚张声势显然并没有吓到面前这个笑容恣意的男人,反而被他一把拉回了自己身边。 殷仲低笑着说:“你别躲,我只是……我忽然发现手臂环在你肩膀上……很舒服……” 苏颜挣扎不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殷仲却又笑了起来:“你平时乖乖巧巧的样子,该不会都是装的吧?” 苏颜瞪着他,心里的诧异却远远的多过了羞恼。她一直以为象他这样的人是生来就不会笑的……。就这么一分神,殷仲已将她搂回了自己怀里。苏颜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也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把头靠上了他的胸口。 无论他存着怎样的想法,无论在他眼里,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这一刻的温暖总是真实的。 苏颜无声的叹息。她从来不知道,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竟然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殷仲的手抚过了她的长发,亦是轻轻一叹:“你身上的味道总是让我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那些记忆里很美好的事……”他似乎沉入了某种回忆当中,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母亲生前也最喜欢在衣服上熏桂花香吧……” 苏颜的心微微沉了沉,无声的漫起了一丝浅浅的失望。而殷仲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言不发的只是轻抚着她的长发。 仍然是亲昵依偎的姿势,苏颜却再一次感到冬天的夜,寒意如此难耐。 苏颜闭着眼,默默的蜷缩在他的怀里。即使帘子挑开,殷府门外的灯笼将昏黄的烛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还是没有睁眼。 夜太冷,连他的怀抱亦无法遮挡。她需要一场昏睡来彻底忽略这难耐的、入骨的寒冷。 殷仲的脚步忽然停住了。随即,苏颜听到了一个比夜风更加让她感到寒冷的声音,缓缓的说:“仲儿,我特意带了些补汤来。已经嘱咐给了秀娘,你可别忘了喝。” 殷仲低低的应了。 苏颜眼开一线,漫天的黑暗中只有随侍手中的灯笼还亮着微弱的光。头顶是离园外老槐树粗大的枯枝。夜色里影影绰绰的,仿佛在那黯淡的夜空里织就了一张奇怪的网。 太夫人走近了两步,用一种隐忍的语气低声说:“仲儿,你虽然缴了军职,到底还是官身。自律还是要的……” 殷仲没有出声,沉默的如同黑暗中的雕像。 “我虽然不是你的生母,但你母亲生前也嘱托我照看你。该说的话,我不得不说。你要体谅我的苦心。”太夫人微微一叹:“仲儿,你出来进去的,就这么抱着一个下人……,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殷仲沉沉应道:“她有腿疾,又睡着了……” “腿疾?”太夫人冷哼了一声:“毕竟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狐媚手段都使得出来……。你纵然年轻,到底也要顾念荣安侯府的名声……” 苏颜咬着牙一动不动,却从心底里猛然窜起一阵剧烈的灼痛。 太夫人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仲儿,我已经派人去接你的两位夫人了,再有三五天只怕就到了……” 殷仲淡淡说道:“夫人只管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仲儿的事,您就不要费心了。” 太夫人微微叹息:“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想想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 殷仲默立片刻,慢慢抬脚走回了离园。 帘子一打起来,暖风立刻扑面而来,苏颜忍不住微微一抖。 殷仲抿着唇角无声的一笑,将她放在了膝榻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还装?该醒了。” 苏颜勉强一笑,睁开的双眼却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视线。 殷仲的眼瞳愈见幽深,唇边却挑起一抹奇异的浅笑。转头望着身后的秀娘做了个手势,秀娘低头一诺,转进了后堂。不多时就捧出了两个锦盒来。 殷仲接过锦盒,并排放在了她的面前,轻笑着说:“打开看看。”他的样子微微带着一点急切,就象一个急于跟伙伴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苏颜迟疑的拉开合扣,只觉得眼前一亮。满满一匣珍珠,每一颗都如龙眼般大小,烛光摇曳中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苏颜一惊,下意识的望向了殷仲。殷仲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却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第二个盒子。 苏颜的手指落在合扣上却没有打开,似乎已经失去了拉开来看的兴致。 “怎么?”殷仲诧异的挑眉:“不喜欢?” 苏颜低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弯浅浅的阴影。也许心里的失落太过于强烈,连她的指尖也微微的颤抖起来。 “你不喜欢?”殷仲的手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就被她闪开了。殷仲看看自己的手,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失落。 “你拿了解药,救了傅宣,”殷仲收回了手,徒劳的解释:“我自然要赏你……” 苏颜的指尖还在微微的抖,薄薄的嘴唇上却已经褪去了血色。如果只是这样,那个瓶子到底是谁的解药呢? 殷仲看在她无意识的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心头无端的一痛。 苏颜却已“啪”的一声合上了锦盒,再度抬起头时,脸色异样的苍白,而一双眼睛却灿若星辰,透着一丝令他惊讶的决绝。她凝视着他,用低沉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如果苏颜想要另外一样赏赐,侯爷可不可以答应?” 殷仲的心里忽然掠起一丝异样的纷乱,明明在他掌控之中的事,眨眼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而他却还不知道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的原因…… 他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的回答:“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苏颜忽然笑了。 而殷仲却猝然一惊。在他的面前,她从未这样笑过。似乎是开心的笑容,却又透着凄凉。清水般的容貌也因为这样一个凄厉的笑容而呈现出诡异的艳丽。 凝视着他,苏颜一字一顿的说:“我只要我的——卖身契。” 15 第十五章 酒过三巡,殷仲已微微有了醉意。他摆摆手挥退了一旁的女侍,目光懒懒的扫向坐在他下首的人。 容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目光却玩味的穿过了大半个暖厅,若有所思的缠绕在他的身上。目光一碰,容裟便轻笑了起来:“侯爷今天似乎……心情不佳,难道是酒不合口味吗?” 殷仲放下酒杯,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司马大人请我来,不仅仅是品酒吧?” “侯爷果然爽快。”容裟说着,伸手在旁边的歌姬身上推了一把:“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暖厅里的女侍们低着头迅速的退了出去。 容裟抬眼一笑,眼中的酒意不知何时已完全消散开来:“侯爷,其实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不知侯爷何时能去梁国一叙?” 殷仲的手微微一抖,一滴酒溅在手背上,殷红如血。 垂眸看着这一滴鲜红的液体,殷仲忽然大笑了起来,就仿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越笑越大声,直至笑不可遏:“司马大人又在说笑了。殿下和本侯同为一朝之臣,如果殿下有什么差遣,本侯自会全力而为。只是殿下身份特殊,本侯若是贸然前往睢阳,落到有心之人的眼里,只怕会污了殿下的清誉吧。” 容裟却没有笑,异常明亮的双眼之中甚至没有一丝的波动。就连他的声音也平静的仿佛刚刚睡醒的孩子:“殿下和侯爷都是朝中的栋梁,多亲近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又有什么人敢在殿下身上搬弄是非?!” 殷仲笑道:“先皇在时,朝中上下人人都说殷某人野心勃勃。如今本侯赋闲在家,自然要韬光养晦,岂敢到处惹是非?” 容裟摇头笑道:“侯爷的话,过了。殿下不过是一番美意,想请侯爷到睢阳一聚……” 殷仲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懒懒的打断了他的话:“殿下的一番美意,本侯万分惶恐。只是,要请殷某一介闲人,殿下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的动用江湖势力?” 容裟面不改色的与他遥遥对视,施施然笑道:“想为殿下分忧的人自然不止容某一人,各人有各人的方法罢了。有的人心急了些,冒犯了侯爷,殿下自然会有所责罚的。侯爷千万不要因此误会了殿下……” 殷仲静静听着他的解释,唇边带着极和煦的一抹浅笑。只是那笑意却无法到达眼底。 容裟遥遥举杯,依旧笑的云淡风轻,毫无城府:“侯爷不妨再考虑考虑。侯爷若是一直不肯答应,那些跑腿的人只怕不会轻易的收手。侯爷虽然身手了得,但是身边的朋友……,比如傅小爷……”他停顿了一下,别有用意的浅浅一笑:“下一次,保不准就会惊扰了侯爷宠爱的家眷……” 殷仲推开了面前的杯盏,懒懒的站起身来,“本侯量浅,今日不能奉陪了。司马大人离开武南时,本侯一定好好做个东道,替司马大人践行。” 容裟眸色一暗,随即爽朗笑道:“如此……在下先谢过侯爷了。” 殷仲点了点头,才刚举步,就听容裟在身后轻笑道:“在下与侯爷初次见面是在长安的撷芳楼,再次见面又是在武南的撷芳楼……,好巧。” “是吗?”殷仲挑眉笑道:“本侯已经忘记了。” 容裟跟在殷仲的身后,亦步亦趋的送他到了暖厅的门外,状似无意的笑道:“在下可忘不了。尤其上次见面的时候,侯爷还带着一位扮了男装的女眷……”他垂眸一笑,有意无意的停住了话头。 殷仲的脚步微微一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的沉了沉。 容裟转天特意送了两个小倌到他的荣安侯府,可见当时并没有看出什么倪端。那他又是如何得知那天他的怀中人是位女子呢?难道又是顾血衣? 他们的交情真的有那么好?殷仲斜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森冷。 容裟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的拱手为礼:“恭送侯爷。” 殷仲冷冷的打量他,而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样谦恭的姿态,眉梢眼角皆是一派温顺平和,圆滑的不见丝毫破绽。 殷仲抿了抿唇角,淡淡的说:“最近武南似乎不太平,入夜之后司马大人最好不要出门,免得给自己招惹麻烦。”看到容裟的肩头微微一动,殷仲挑起了唇角,眼中流露出冷诮的浅笑,一闪既没。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容裟不过是个缩在梁王身后惯会察言观色的小角色而已。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他。如果他可以刻意的让别人轻视他,那么他真正的深浅,又有谁知道? 殷仲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心情却不受控制的低落下来。他让马车先回去,自己则带了石钎沿着街道慢慢的往回走。 更鼓悠长的尾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夜空里,没有月,也没有星,夜晚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而这潭死水里,偏偏又藏匿着那么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危险。纵然想要置身事外,似乎也不能够了…… 殷仲长长一叹。 这一段路并不长,他却走了很久。久到他刚刚走进离园,就看到了东厢窗口的烛光熄灭。 殷仲收住了脚步,目光却怔怔的落在窗口上。也许是因为那一瞬间的的亮光在黑夜里太过惹眼了,虽然烛光已经熄灭,那明亮的画面却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固执的不肯散开。 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她那双决绝的眼眸,殷仲的心头竟掠起了一阵钝痛。 在他的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是坚硬的,冰冷的,需要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去全力应对。而她,却用那双魔幻般的手为他打开了一个柔软馥郁的出口,让他在丝丝萦绕的桂花香里,看到了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久远的温情…… 原来那记忆深处的模糊的温暖,他从来也不曾真正的忘却。只因为再也无法得到,便不得不深深的埋藏起所有的渴望。渐渐的,便也开始觉得那样柔软的情绪,是他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了。就象可口的菜肴旁边用做装饰的那一束香叶、象一杯热茶里被盖子拨到一旁去的浮沫、象空气里浮动的灰尘……,完全是多余的东西…… 可他还是贪恋了。贪恋自心底里被她勾起的那一丝模糊的的柔软。那里面包含着一种他所不能了解的神秘的悸动,无声的召唤着他。随着他一点一点的靠近,心底里那隐秘的喜悦也在一点一点的扩大。 然而他所期待的东西却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光彩斑斓的水泡——只消现实里一个轻轻的触碰,便“砰”的一声在他面前碎裂开来。 前一刻还依偎在他怀里取暖的人,下一刻重又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高高的堤坝……,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还是,他所期待的东西原本就脆弱的不堪一击? “脆弱”两个字,让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得到的那个小面人来。那个栩栩如生的武将,让他珍爱得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把它摆在碗筷的旁边。那样的珍爱,最终也还是毁了。因为他舍不得让它离开自己,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将它留在了枕头的旁边。这么多年,他始终都清楚的记得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下的一堆渣滓时,那种欲哭无泪的心痛。 殷仲疲乏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无声的问自己:如果能重新来过,他会怎么做呢? 会把它放的远一点吧,殷仲微微叹气。会把它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因为太过于珍惜而被捏碎在自己的手心里…… 殷仲的心头漫起一丝隐隐的疼痛。三天了,自从那一夜他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他实在是害怕再见到她那样凄凉的笑容,那会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皱成了一团,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无力——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她的脸上出现了那样的绝望? “如果苏颜想要另外一样赏赐,侯爷可不可以答应?”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只是想让她高兴,结果却让她加倍的不快乐。 殷仲的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脚步却好象不受自己控制一样,慢慢的朝着东厢走了过去。他听见石钎的脚步追上来,又停住。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在石钎的眼里,他还从来不曾这样的失态过。 就算是愚蠢吧,他想,人总要蠢一次的。一想到狭路相逢的两个人错肩之后,也许终其一世都不会再见面……,这一刻想要见到她的愿望,就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 门无声的打开,又合拢。 殷仲弹出一缕指风封住了秀娘的穴道,沉睡中的秀娘眉头微微蹙起,随即沉入了更深沉的昏睡中。 殷仲伸手拨开了通往内堂的软帘,屋角的烛台上还亮着两支白烛,朦朦胧胧的,摇曳着满室的静谧。还没有看清楚床帐里沉睡的人,她的气息却已经悄无声息的弥漫了过来。那是泉水一般干净的味道,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药气和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让他焦躁的心立刻就沉静了下来。 这是她的味道,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弥漫着令他轻松的味道。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了习惯,一想到即将会失去,他便满心的不自在。 可终究还是要失去了。 殷仲走过去拨开了床帐。 她已经睡着了。微弱跳动的烛光朦胧了她的眉眼,即使凑得近了,也还是看不清楚她的脸。仿佛她是一团勉强聚在一起的烟气,眨眼之间就会消散开来。 那么的不真实。殷仲轻叹,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她的眉,她的眉头微微的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一样的不快乐。他忽然想到,他还从来不曾见到她开心的笑过——她大笑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看看她,在她走之前把她的样子看得清楚一点。 殷仲的手指滑过了她的脸颊,轻轻抚上了她弧度美好的嘴唇。指尖传来的触感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丝异样的迷离。他情不自禁的俯下身,还没有来得及碰触到她,手掌下苏颜的脸却无意识的动了动。 殷仲停住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她会醒,然而她还是沉沉的睡着。 殷仲凝望着她的睡容,缓缓靠近,将一个轻吻落在她的眉心。 苏颜睁开眼,只看到他的一片衣角在帐幔之间缓缓垂落。然后,耳边传来了门扉轻微的开合。 满室寂静里,苏颜反而没了睡意。手指怔怔的抚上了眉心,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象烫上去了一个无形的烙印。 怎么会这样了呢? 苏颜翻身,微微有些烦躁的闭上眼,思绪却不受控制的纷乱起来。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幽深的眼瞳里,若有所待的神色骤然间被“卖身契”三个字引燃了一把怒火。 他什么也没说便拂袖而去。一去便是三天,秀娘说他留在了傅府。 会不会是有意的避开她?苏颜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对自己苦笑。从何时开始,她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了?她不过就是…… 苏颜再翻了个身,手指却情不自禁的再度抚上了自己的眉心。 这算什么呢? 这样一个不沾染欲望的轻吻,在他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早饭的时候,石钎来了,将一个包袱郑重其事的交到了她的手里。 苏颜诧异的打开来看,原来是一件厚暖的狐皮大氅。旁边还有一包钗环首饰,在这一切之上,是小小一卷素绢。这东西她只见过一次,然而上面的每一个字却都深深的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卖身契。 她的卖身契。他竟然就这么给了她…… 苏颜的鼻子不禁一酸。 “侯爷已经吩咐备好了马车,姑娘随时可以上路。”石钎沉沉说道:“他赶去探望傅爷,就不送姑娘了。嘱咐我和秀娘一路照顾姑娘。” “他……还说了什么?”苏颜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侯爷说路上积雪恐怕没有化开,姑娘不急于赶路的话,可以去桂园暂住。等天暖了,姑娘的腿脚也好了再赶路不迟。”石钎停顿了一下,又说:“桂园是殷家的一处别院,在乔家镇。距离武南大概有六十里地。那里很少有人去,很清静。” 苏颜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说了要走,又何必再多欠这些人情? 苏颜将卖身契投进了火盆里,一直看着它烧成了灰烬。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刻——还没有走进殷府的大门,她就已经在盼望着这一刻了。 她应该欣喜的,然而心里却无端的感到失落。 苏颜从那一堆灰烬上移开了目光,淡淡的说:“既然已说了要走。那么……这就走吧。” 16 第十六章 出了离园,苏颜忍不住回头张望。 她的头顶上方是老桂树干枯的树枝,纵横交错的枝条将冬日里迷蒙的灰色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里,发抖似的哗啦哗啦响个不停。视线的远处就是殷仲的书房。门窗都紧闭着,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透着阴郁的气息。 那个人,日日夜夜都沉在这阴郁里。 苏颜轻轻咬住了下唇。一瞬间,心头仿佛有奇异的潮水涌起又落下,带走了她所有的感知,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她现在又变成孤单的一个人了。又要绷起每一根神经来躲避可能会有的危险、又要开始为每一天的衣食住行、每一个铜钱的流向精打细算……。这样想的时候,便有浓浓的倦意自心底里细密的爬了上来。 秀娘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抱怨:“你为什么非要走?” 苏颜摇了摇头:“我总是要走的。” 秀娘不明白,却也不再问。只是扶着她慢慢的往外走,一直到看见了外院的角门,才又问她:“那你有什么打算?” 苏颜停住了脚步,侧过头认真的想了想:“我受人之托要去吴国找一个人。等我找到了这个人,我就真的自由了。再以后……”她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唇边却已浮起一个孩子气的浅笑:“我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开一个小小的铺子,做点桂花露什么的拿出来卖。秀娘,你说够不够我糊口呢……” 秀娘被她的笑容所感染,脸上的表情也微微松弛了下来。 苏颜握了握她的手,诚心诚意的向她道谢:“这段时间,我出来进去总是麻烦你……” 秀娘摇头笑了:“你麻烦的不是我。” 苏颜的脸微微一红,避开了她的视线:“总之,谢谢你。以后……” “走吧,”秀娘打断了她的话:“还不是道别的时候。侯爷吩咐过我和石统领要把你送到地方,否则你一个姑娘家,腿脚又没好利索……” “不用的,我已经换了男装了……”苏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秀娘拦了回去:“好姑娘,这府里的家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一次罗统领违了侯爷的命令,被侯爷罚了六十鞭子。你也不想我和石统领也象他一样吧?” 看苏颜还站着发愣,秀娘轻声叹道:“你总要走的让他放心吧?” 苏颜垂下眼眸,心头一片纷乱。 出了城果然更冷了。苏颜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听着外面平稳的马蹄声和车轮粼粼的声响,渐渐的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颜被一阵异乎寻常的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秀娘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笑道:“到客栈了。” 苏颜坐起身,睡眼迷蒙的从帘子的缝隙向外望了望。 这是一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客栈,薄薄的夜色中甚至还能看到房顶上残留的积雪。马车正停在客栈的院子里。刚到掌灯时分,昏黄的烛光透过客栈灰扑扑的窗口,在宽敞的院子里投下一团模糊的光影,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气和堂屋里嗡嗡的说话声,令人觉得连夜色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石钎站在堂屋的台阶下,正背对着她们跟店里的伙计交待什么事情。看到她们两人正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大踏步走了过来,大声说:“今晚咱们就住这。我已经交待伙计准备了两间上房,你们先去休息。晚饭一会儿会送到房里。” 苏颜刚要客气两句,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秀娘,晚上警醒着些。” 苏颜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石钎。他的脸背对着光,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十分微妙的戒备的气息。 “没事。”他象是看出了她的担忧,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出门在外,多留点心总错不了的。我要照看马匹,你们先进去吧。” 听到他语调里刻意的轻松,苏颜反而紧张了起来——难不成是家黑店? 扶着秀娘的手臂,苏颜小心翼翼的随着伙计进了客栈的后院,东西厢几间客房似乎都已有了客人,只有西厢当中的两间敞着门,远远的就能看到有人正在房中生起火盆。看到伙计带着客人进来,生火的老妇人寒暄了两句就退了下去。 客房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苏颜转头看了看小伙计一脸憨厚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心了。石钎的话,也许只是随便说说的吧。本打算晚饭的时候找石钎问个清楚,没想到他只是站在门外不冷不热的嘱咐了她们两句就回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苏颜不禁有些气闷,殷仲素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连他的手下也这样有城府呢? 尽管心里多少有点疑惑,苏颜还是慢慢的放松了下来。洗漱之后,两个人早早就睡下了。 听着身旁的秀娘均匀的呼吸,不知怎么,苏颜反而没了睡意。躺在枕上静静的望着窗口一团模糊的光,思绪却不知不觉飘的远了。 阴沉沉的夜晚,风声呜呜咽咽。这样的天气总是让她难以入睡。小的时候是因为怕黑,长大之后则是怕冷。就算她盖着厚被,就算火盆就支在身边,心底里还是有一块空地是热力所无法到达的。 她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的把冰凉的双腿蜷进了怀里,让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真冷。 这样冷的夜,又该怎样才能睡得着呢? 风声时近时远,将干枯的树枝拍打得哗啦哗啦直响。院子里有几个醉汉在大声的唱歌,跌跌撞撞的几乎撞到了她们的房门上,又嬉闹着离开了。 苏颜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了隔壁的门扇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声响。似乎……石钎也还没有睡。苏颜侧耳去听,隔壁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耳边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猫叫声,微弱的混在风声里,异样的冷清。 苏颜微微一叹,身不由己的怀念起离园的那些静谧的时光。离开才不过一天,她竟然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地方了…… 苏颜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无声的劝慰自己:“睡吧,跋涉才刚刚开始……” 还没走进离园,殷仲远远的就看到了默立在台阶下的少年。 东厢的门大开着,浅色的帘幕被北风高高的扬了起来。在薄薄的暮色里无力的飘摇。那满室的清寂,竟在一瞬间就灼痛了他的眼。 匆忙收回了视线,殷锦已经一步一顿的朝他走了过来。 殷仲微垂着头,视线不由得被他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所吸引。那两个拳头正随着殷锦粗重的呼吸越握越紧。 “殷仲!”殷锦顿住了脚步,胸口剧烈的起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轻微的嘶哑:“殷仲我讨厌你!” 殷仲的视线慢慢上移,暮色里他看不清殷锦脸上的表情,但那一双愤怒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还是让他有片刻的错愕。他竟然对他直呼其名?! “殷仲你言而无信!”他仰着头的姿势令他的逼视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此刻的少年已经完全化身为愤怒的小兽,挥舞着爪牙肆无忌惮的咆哮:“你答应过要照顾她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还是把她赶走了,你……” 殷仲伸手将罗皓拦在了身后。 几日之前,就在傅府门前,罗皓因为没有尽到保护苏颜的责任,刚刚挨了六十鞭子。他原本觉得这女人是祸水,送走之后大家正好落得个清静。却万万没想到殷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和殷锦素来交好,此刻听到殷锦越来越低微的咆哮声里竟渐渐的带出了一丝呜咽,不由得有些愧疚起来。 殷仲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淡淡的说:“你下去吧。” 罗皓走到离园的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浓重的夜色已经完全将庭院当中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笼罩了起来。他只能听到殷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已没有了最初的尖锐。 听到罗皓的脚步声迟疑的退出了离园,殷仲伸手拉住了少年紧攥的拳头,却被他用力的甩开。他甩的太过用力,几乎连自己都摔了出去。还没有直起身,拳头又被握住,这一次,无论他怎样用力,都再也甩不脱了。 “你又干嘛?!”殷锦红着眼睛瞪视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人。 殷仲却微微一叹:“闹够了就回去吧。” 殷锦气结,叫嚣还没有出口,殷仲却已经放开了他的拳头,意兴阑珊的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殷仲!你这个……” “锦儿,”殷仲没有转过身,温和声音里却已沾染了前所未有的萧索:“你真的认为把她留下来就是为她好吗?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殷锦怔住了。 “回去吧,”殷仲的声音里透出了淡淡的疲惫。 身后的人却固执的站着,纹丝不动。殷仲满心的烦乱里渐渐的滋生出一点不耐。他霍然转身,正要发作,却听到殷锦不无委屈的低声嘟囔:“那……至少让她跟我道个别啊……” 殷仲勃发的怒意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的反问他:“道别?你会让她走吗?” 殷锦甩开他的手,恼羞成怒的瞪视着他。心里却无比诧异——他记忆里的殷仲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亲昵的小动作。 “回去吧,”殷仲淡淡的嘱咐。 殷锦怔怔的目送他转身离开,满心的愤怒都已经不知不觉化作了疑惑。这样的殷仲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呢? 一缕微弱的气流划过了半空,准确的落在了书案旁边的烛台上。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上刹那间爆出一团小小的火花,随即,两三支粗如儿臂的白烛幽幽亮了起来。 殷仲合拢了身后的门扇,不动声色的问道:“只有三支?” 门后的暗影里,白色的人影一边抚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自嘲的笑了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进步啊……”身材颀长的男子,有一张少年般略显苍白的脸,眉目清秀,斜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别人的时候,神情间总是带着两三分玩世不恭的佻达。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眸里闪过轻微的不悦:“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穿白衣的男子半真半假的行了个礼,不在意的轻笑起来:“银枪只是不解,将军日前不是已经吩咐过不许再追查这女子的底细了么?” 殷仲眼波闪动,视线不自然的投向了另外一边:“这次不同。” “不同?”银枪喃喃的重复这两个字,眼眸里闪过极犀利的光:“她是饵?” “不是!”殷仲飞快的打断了他的话,眼眸中已经跃动起薄薄的怒意。 银枪眉目敛动,后退一步垂首应道:“银枪放肆了。” 殷仲却已看到了他唇边一丝不羁的浅笑,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重重的哼了一声:“有什么事?” 银枪直起腰,偷眼打量他脸上竭力忍耐的怒意,眉目之间笑意浮动:“银枪虽然没有亲自跟随这位姑娘上路,但是却派出了无风无影。有他们在,再加上石钎,应该……” “应该?!”殷仲冷笑。 银枪飞快的瞥了一眼他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神色终于正经了起来:“洗砚阁有重要的消息,银枪必须亲自来见将军。是以……护送的任务就派给了无风无影……” 殷仲没有出声,目光却沉沉的望了过来。 “一共三件事,”银枪利落的说道:“容裟自从昨夜宴请将军,当晚就宿在红牌苏盈姑娘的房里。一夜一日,一直没有露过面,也没有见他离开过撷芳楼。” 殷仲眉头微微一跳,一丝异样的感觉极快的划过心头。来不及细想,就听银枪继续说道:“至于顾血衣,洗砚阁对江湖人物一向关注甚少,对于此人可以说一无所知。不过,此人目前似乎不在武南……”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一股热流瞬间窜上了脑顶:“他不在武南?!” 银枪微微一愣,伸手拦住猛然站起的殷仲:“将军,还有一条消息。” “什么?”殷仲急急的停住脚步,不耐烦的挑眉。 “石钎和苏姑娘三五日后到达南阳郡,”银枪面容沉静如水:“正巧有一个将军感兴趣的人此时也在南阳郡。” 殷仲心头微微一沉。 银枪沉沉说道:“骠骑将军——周亚夫。” 17 第十七章 “简单,”陌生的女声突兀的大笑了起来:“我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主子也会交给我来做。真是……很没有面子啊……” “到底怎么做的?”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森冷中透着些微的不耐。 “都说了简单。”女人又笑了,似乎全然不把他的不悦放在眼里:“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赶车的那个男人前脚进了食肆,我的人后脚就把马车赶走了。然后,停了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原来的位置……” 男人没有出声。 女人又放肆的大笑:“那蠢货恐怕要出了南阳郡才能发现马车被掉了包……” 男人冷哼了一声:“你所说的那个蠢货,马车还没有驶出槐树街,他就已经发现马车被掉包了。” “哦?”女人停顿了一下,“是吗?”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恶意的挖苦:“你要是知道他随后做了什么,恐怕要趴在地上谢我给你安排的藏身之处了。” “哦?”女人加重了语气:“不过就是几个同伙……” “你既然这样看,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男人冷笑了起来:“那接下来的事,想必你更不放在眼里了。” 女人明显的一愣:“你不帮我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男人冷笑:“我生平最看不起的,一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二就是将平白无辜的人牵扯入局……” 女人冷笑:“你家主子跟我家主子可是一门心思的合作。你的态度……” 男人却放肆的大笑起来:“你竟想威胁我?!”恣意的笑声里充满了嘲弄之意,仿佛她说了多么令人捧腹的一个笑话。 “顾……”女人恼羞成怒,声音明显的拔高。 “黑纱!”男人适时的打断了她的话,貌似平和的话音中重又透出了若有若无的森寒:“不要激怒我。” 女人的气息明显一窒。 “我和你的合作,到此为止。”男人淡淡的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武南,三天之内就会赶到南阳郡——你自求多福吧。” “你……” …… 这个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可是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苏颜却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当中,所有的感觉都已变得麻木。仿佛沉入了最深的梦魇里,无论怎么着急也无法睁开双眼。耳边絮絮叨叨的全都是陌生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大氅的领子茸茸的擦过了脸颊。这轻柔的触感不知不觉就勾起了记忆中某些温暖的片段。虽然难以捕捉,却还是让她感到了某种无声的安慰。 半寐半醒之间,有明亮的光线晃在她的脸上一晃而过。苏颜下意识的侧过了头,脸上一凉,一个女人的笑声咯咯响了起来:“醒了?” 这不是秀娘的声音,而是昏迷的时候听到过的那个女人——黑纱的声音。苏颜心微微一沉,一丝恐惧慢慢的爬上了心头。下意识的睁开眼,果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正俯身在她的上方。明明是一张如花笑靥,却让她直觉地感到危险。 “醒了?”黑纱又笑,手里的东西再度贴上了她的脸颊。冰凉的金属贴在皮肤上,一阵异样的寒意直透心底。苏颜忍不住向后一缩。 这女人却又笑了,顺手拿起了贴在苏颜脸颊上的东西,若无其事的举到了自己面前。原来是一面小巧的铜镜。她对着镜子很仔细的照了照自己的眉眼,视线越过了镜子的上方,似笑非笑的落在了她的脸上:“你的男人很在意你嘛,听说你出事,立刻跑出来找你……” 苏颜的心猛然一跳。一抬眼,黑纱正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黑亮的眸子里神色复杂难辨。无声的对视中,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黑纱将手里的镜子伸过来,重重的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讥嘲:“你长的也不怎么样,又是个腿脚不便的废物……,那个男人竟会那么在意你?你说说看,他究竟喜欢你哪一点?!” 苏颜别过脸去。就这么一转头,她忽然发现自己还躺在马车里,只是触目一片艳丽的锦缎,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使用的车马…… “我问你话呢。”对面的女人明显的不耐烦起来。冰凉的铜镜用力在她的脸上一拍:“丫头,我在问你话呢。” 苏颜痛的一缩,侧过头时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秀娘呢?” 黑纱微微一怔,随即危险的眯起了双眼。铜镜慢慢滑到了她的下巴,用力向上一抬:“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 苏颜瞪视着她,一阵轻颤飞快的掠过心头。 似乎感觉到了她皮肤上轻微的战栗,黑纱满意的笑了起来:“知道怕了?那就放老实一点,你现在可不是在荣安侯府……” 苏颜刹那之间若有所悟,再度睁开的双眼里一派澄澈:“你……你们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下巴上的铜镜微微一动,黑纱又笑了:“你果然聪明。” “到底想要什么?”苏颜追问。 黑纱收回了铜镜,懒懒向后一靠:“大概是要一个承诺吧。不过,这跟你可没什么关系。女人家,知道太多总是不好……” “你若真的杀了秀娘,侯爷不会轻易放过你……”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苏颜的身体微微放松。心却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黑纱挑起了眉头,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我们不是有你吗?!” 苏颜的心一沉,下意识的追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懒懒的一笑,重又闭上了眼靠在软垫上假寐。黑纱的态度让苏颜有种挫败感。马车正在疾驰中,会是去哪里呢?她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支起了半个身体,一只手刚刚掀起了帘子,就听耳边“呜”的一声响,手腕上蓦然传来一阵剧痛。惨叫声未及出口,铜镜却已飞快的收了回去。 “女人家知道太多总是不好,”黑纱的声音懒懒的说:“你腿脚不方便,乖乖躺着,不要惹我生气。” 苏颜一头栽倒在车座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然而心头的震惊却在这一瞬间,远远大过了肢体上的疼痛。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她所看到的景象清晰的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一片荒坡,几株枯树,以及荒坡上方蔚蓝色的晴空……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她早已被远远的带离了南阳郡的附近——从武南出发,一路上那样厚的积雪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她究竟被带到了哪里? 苏颜轻轻抽气,捧着受伤的手腕小心翼翼的在座位上坐了起来。 黑纱的一只手轻轻拨动着自己的鬓发,视线却越过了手里的铜镜冷冷的瞟了她一眼:“我说过了不要惹我生气。丫头,我可不会象你的男人那么好脾气。” 她说的应该是殷仲吧。苏颜想象不出居然会有人说他“好脾气”,若不是手腕上一团青紫疼得她开不了口,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然而坐在她对面的黑纱却显然误解了她这样一个表情,很不屑的撇了撇嘴:“别以为你有个厉害的男人,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丫头,你最好乖一点,别动什么歪脑筋。” 苏颜轻轻摩娑着腕上的青紫,轻声反驳:“他……不是我的男人……” 黑纱斜了她一眼:“殷仲已经离开武南,此刻恐怕就追在我们的后面呢——你当我们是傻瓜吗?” 苏颜摇摇头,“侯爷离开武南,恐怕是正巧有别的事。我在侯府中时也不过是个下人,侯爷断断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下人……”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已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苏颜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座位上。天旋地转之间,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半边脸颊已经热辣辣的肿了起来。 黑纱把玩着手里的铜镜,若无其事的浅浅一笑:“别跟我玩花样,丫头。若不是留着你钓大鱼,我这一掌就能要了你的命。” 苏颜坐直了身体,慢慢的用袖子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黑纱挑起眉头,饶有兴味的笑了起来:“你居然不哭?” 苏颜低垂的眼瞳里有幽暗的火苗微微闪动,脸上的表情却远比刚才来得平静。 黑纱于是又笑。她一笑起来唇边就浮起两个圆圆的酒窝,仿佛顷刻间年少了好几岁,细白的手指伸过来在苏颜的脸颊上缓缓抚过,轻声笑道:“不要总是想着怎么逃跑。乖乖等着你的男人来接你不好吗?这可是好多女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呢……” 昏暗的车厢中满是她身上的脂粉香,旖旎中绵延出寂寞的味道。她又举起了铜镜借着帘外一点幽光细细的打量自己,幽幽一叹:“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不会伤了你。不过……你若是不听话……” 苏颜偏过脸,淡淡的说:“我说过我只是下人,侯爷不会为了一个下人怎么样的。更何况,侯爷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受人胁迫?你们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黑纱持镜的手顿了一下,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无所谓。你不过就是个诱饵,只要能钓出这条大鱼……” “他纵然来了,也不会答应你什么的。”苏颜轻抚着脸颊,语气轻浅而肯定。 黑纱的手在铜镜上细细抚摸,幽幽笑道:“这样不合作的人,留着会很碍事,所以我们一般会杀掉,。你若有点良心,就不要再给他惹麻烦,乖乖等着就好。” 苏颜喃喃自语:“我若还有点良心,又怎么能坐视他受我所累?!” “你说什么?”黑纱没有听清楚。 苏颜抬起头,黑幽幽的眼瞳静静的望了过来:“我既然是你们的饵。你们是不是应该对我好一点?” 黑纱微微一愣,随即妖娆的笑了:“那你说说看,我应该怎么对你好?” 苏颜淡淡的说:“我讨厌你身上的脂粉味道。你出去。” 黑纱眼波微微闪动,一丝薄怒飞快的闪过眼底。她一把拉起了马车的帘子。一股强劲的哨风顿时灌了进来,苏颜措手不及,被风吹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黑纱笑道:“帘子就开着好了,这样你就闻不到我的脂粉味道了。” 苏颜按住了飘飞的鬓发,费力的眯起了双眼。薄薄的暮色中,疾驰的马车已经转过了一处山湾,道边一丛丛高矮不齐的灌木魅影般飞驰而过,灌木的后面便是陡峭的坡地,一直向下绵延到了山谷深处黑黝黝的树林里。 天边的晚霞已经褪色为一抹灰败的黛色。夜风寒意侵骨。风中隐隐传来凄厉的鸟鸣。 苏颜突然掩面痛哭。 黑纱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苏颜苍白的脸上涕泪交加,一边大声呜咽一边扑过来抢她手里的帘子。黑纱毫不客气的将她推了回去:“我还真当你有点骨气,这就受不了了?!”感觉到苏颜冰凉的手指擦过了她的手背,又一次哆哆嗦嗦的又抓住了帘子,一来一回的跟她抢。黑纱心里反而起了戏弄的念头。 “跟我抢?”黑纱推开她,讥诮的笑了:“我还以为吹吹风,你比较能认清自己的斤两呢……” 苏颜的手抓着帘子,眼睛却紧张的注视着外面。黑纱背对着前进方向,所以她完全注意不到道路的前方有一个大的转弯。而苏颜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马车转弯,黑纱的身体毫无防备的随着车厢的晃动向里一歪。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苏颜将抓在手中的帘子猛然向她脸上一甩,纵身扑出了车厢。 黑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飞快的伸手抓了过去。却已然抓空。 车夫一声怒喝,用力收紧了缰绳。疾驰中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凄厉的嘶鸣。黑纱刚刚探出头来,又被马车重重的摔回了车厢里。 马车尚未停稳,一条乌黑的皮鞭已从车夫手里闪电般甩了出去,“啪”的一声,准确的打在苏颜的小腿上。然而终究差了一点距离。皮鞭扫过她的小腿,来不及卷住她的脚踝,苏颜的身体已经顺着坡顶滑下了下去。浅色的身影眨眼之间就被山谷中的黑暗所吞噬。 车夫怒不可遏,反手一鞭抽在黑纱的身上。黑纱踉跄两步,捂着肩膀摔倒在地。车夫犹不解恨,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腿上,厉声喝道:“还不滚下去找人?她若是死了,我便让主子拿你交给殷仲,有了杀他爱宠的凶手,说不定他也愿意和主子合作……” 黑纱捂着伤口恨恨起身。 身下,一滩暗色的血渍在夜色里依然触目惊心,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苏颜的。 18 第十八章 在他的脚下,一望无际的松林交织成了一幅色泽灰败的毯子,顺着坡势向下,渐渐的没入了远处的沉沉阴霾之中。松林的上空乌云翻卷,浓重的墨色已经层层晕染开来。 凛冽的风中夹杂着林地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阴寒中又氤氲着丝丝暖意。 殷仲抬起头,一片薄薄的雪花正巧落在他的眼皮上——有点凉,有点软,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她的手。那双纤秀的手,掌心里有薄薄的茧,无论何时被他握住,指尖总是冰凉的……,就象她的人,柔顺里总是混杂着无声的抗拒。 一丝潮热悄无声息的爬上心头,又迅速的退了下去。象退潮之后荒凉的沙滩,空余了焦虑和痛楚。一寸一寸的爬上心头,一寸一寸啃啮着他的神经。而他,竟无力抵挡。 “……属下计划在他们投宿时出手营救苏姑娘,”身后是无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但这淡漠今日听来,却让殷仲格外的难以忍受。他费力的将目光重新投向山坡下那一片苍莽的林地。 早些时候,他已带人将那里细细的搜过。山坡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和似有似无的血迹。他甚至还在一丛茅艾的后面找到了她平素绾发的木钗…… “……属下没想到苏姑娘会突然跳车,”无风的淡漠的声音里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们追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拦住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当时并没有其他的同伙。所以……属下斗胆推测,苏姑娘很有可能已经平安脱身了……” “脱身?”殷仲苦笑。如何脱身?连走路都走不好的人,从如此高的崖上滚落下来,恐怕当时就已经摔掉了半条命…… 殷仲握紧了双拳,勉强按捺下去的东西再度喷涌而出,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 银枪垂下头,低低的说:“属下知错了。属下会加派人手在附近搜索……” 殷仲微微仰着头,没有出声。 从银枪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沉寂下来的殷仲,背影里透着浓重的萧索,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惯有的犀利。 银枪拍了拍手上的沙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中,飘落的雪花却渐渐的浓密起来。仿佛天地之间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一张细密的大网,要将一切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隔绝在外。 满心的焦灼一丝丝沉淀,渐渐露出了心底里深藏的恐惧来。殷仲握紧了手心里的木钗,一字一顿的吩咐身后的人:“沿树林和溪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找!” 客房的门窗都紧闭着,然而隔壁婴儿的啼哭还是一阵一阵的撞击着她的耳膜。 昏昏沉沉中,苏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浑身上下热辣辣的无一处不痛。费力的睁开双眼,不知不觉又到了夜晚。满眼昏暗中,只有矮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在墙壁上微弱的晃动着,朦胧中给人一种水波轻漾的错觉。 想到这里的时候,苏颜便感觉喉头的干渴也变得格外难耐。 门外传来两个人絮絮的低语,苏颜随声望去,视线正和推门进来的女人对了个正着。彼此都是一愣。 “醒了?”女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温煦的笑容,爽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女般甜脆的尾音,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仿若旧友重逢一般的亲昵。 苏颜几乎立刻就松弛了下来,她靠回枕上,情不自禁的冲着她展开一个微笑。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眼角浅浅的沟纹。但她的眼里仍然泛着明亮的水色,荡漾其中的轻浅笑容生动而温暖,顾盼之间,仍有种令人心动的明丽。 “我姓韩,”女人落落大方的笑道:“韩子乔。你也可以叫我老板娘——这家客栈就是我开的。” “你的话还真多,”低沉的声音来自女人的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掩上了房门,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矮几上。回视着老板娘时,嗔怪的语气里却满含着宠溺:“等下再说不好吗?昏睡了两天的人,先让她吃点东西……” 韩子乔笑道:“是,是,周大人言之有理。” 苏颜的视线从韩子乔移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瞬间,她最先想到的人居然是——殷仲。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到底是哪里相像呢? 他的年龄远远的大过了殷仲,宽宽的肩膀也比殷仲来得壮硕。方方正正的一张褐色脸膛上满是沧桑沉淀后的从容。须发浓密,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苏颜恍惚的想,是了,就是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那种在眼底一闪而过,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犀利,和殷仲如出一辙。 象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男人回过身,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点欣慰的神气:“这里是平安客栈。你安心养病,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苏颜点了点头。这男人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她本能的起了畏惧之意,满心的疑问又都悄悄的咽了回去。 韩子乔走到床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微微蹙起了眉头:“还有点发烧。你饿坏了吧?我喂你吃点粥。” 苏颜下意识的摇头,待反应过来,又忙点头。房里的两个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苏颜怔怔的看着两个人的笑容,突兀的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韩子乔斜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半是娇嗔半是调侃的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你的是这位好汉,人称铁面周三郎。” 男人瞪了她一眼,唇边却噙着三分浅笑。转脸望向苏颜时,神色重又变得庄重:“在下周亚夫。姑娘孤身一人昏倒在那种地方?莫非……” 苏颜呼吸一窒。恍惚间竟觉得这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 周亚夫的眉头已然紧蹙了起来:“有什么隐情,姑娘不妨直说。周某管不了的事,只怕不多。是遇劫了么?” 苏颜心思斗转,再三踌躇还是点了点头:“小女子苏颜,安定郡人氏。父母俱已亡故,本打算前往吴国投亲……”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劝道:“好啦,你还病着,不开心的事先不要想。”转头望向周亚夫,不满的说道:“她是你抓的俘虏么?这么声色俱厉的逼供?连我都怕了你了。好汉,能不能先让咱们的俘虏吃口安生饭哪?” 周亚夫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在逼供吗?” 韩子乔挑眉笑道:“不是吗?” 苏颜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心中却渐渐疑惑了起来。最初以为这是一对夫妻,几句话过后,却又感觉象一对兄妹…… 周亚夫淡淡嘱咐两句便退了出去。韩子乔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将托盘端到床边,嫣然笑道:“周爷是我的义兄。” 苏颜微微一愣,随即便因为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而感到脸上发热。 韩子乔也沉默了下来。唇边虽然还保持着柔和的弧度,明亮的眼睛里却已然氤氲出淡淡的萧索,仿佛这个话题勾起了她心底里某些不愿回想的东西。一言不发的喂她吃过粥,便低头收拾碗筷。 苏颜小心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 “哪有那么多对不起的?”韩子乔抬眸一笑,有意无意的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那个山谷里?三郎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满身都是血。” 苏颜猛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这里离山谷有多远?” 韩子乔摇摇头:“快马不超过两个时辰。” 苏颜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韩子乔诧异的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你还有同伴吗?” 苏颜摇头,慌乱中一把抓住了韩子乔的手:“我……我得走……” “为什么?”韩子乔不解:“你还在发烧呢?病成这样,往哪里走?” 苏颜不顾一切的坐了起来。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黑纱曾说过:“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那样血腥的一句话,她就那么轻描淡写的挂在嘴边,听在耳中反而增添了森冷的恐怖。如果他们还在找她……,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 如果…… 隔壁房里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苏颜的指尖微微颤抖。 韩子乔一把按住了她到底手,“到底怎么了?” 苏颜仓皇抬头,急切中无暇掩饰心底的恐慌:“我一定得走。不走的话,会连累了你们……” 韩子乔用力按住她的手:“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苏颜坐起的动作太猛,脑中嗡嗡直响。却知道自己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急切间挣脱不开韩子乔的手,额头却已渗出一层薄汗。 “苏姑娘……”韩子乔用力的晃了晃她的肩头:“不管你怕什么,这里有周爷在,无妨的。你只管安心住下。”她说起周爷的时候,语气里有种毫不动摇的笃定,倒让苏颜有一刹那的失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能让人在提到他的时候宛如在说天神?! 韩子乔抬起手臂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怜悯:“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苏颜神色复杂的凝视着面前的女人,指尖却还在不受控制的轻颤:“你不知道,他们……他们……” “别怕,”韩子乔摇了摇头:“这里是平安客栈。这里的人都会平安无事——有周爷在呢。” 也许是她语气里的平和不知不觉感染了她,苏颜急骤的心跳也一点一点平息下来。韩子乔的眼里重又浮现出俏皮的浅笑:“傻孩子,自己刚在鬼门关上转回来,却还不忘了惦记别人……”摇了摇头,浅浅一叹:“你只管躺着就好。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细心的替她掖好棉被,一抬头,苏颜已沉沉睡了过去。 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合上门,走出了客房。 刚入夜,前院的堂屋里还有不少客人。嗡嗡的说话声影影绰绰的飘荡在夜色里,合着似有似无的饭菜香,在厨房窗口透出的朦胧光影里融合成一团令人心动的绵软,融融的扑面而来。即使闭着眼,熟悉的感觉仍然从心底里漫了上来,一点一点,无声无息的渗透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韩子乔在这里已经整整生活了十六年,里里外外无论哪一寸地方,闭了眼都不会走错。呆的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这里有尘世间最温暖的生活气息,才喜欢了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接受了这个地方,而后才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对于早年的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气息…… 真是……分不清了,她想。也许一个人越是年长,就越是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吧,就象蜗牛的壳……,她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这个比喻可不怎么好…… 就象冬天里一袭温暖的大氅吧,一旦披上,再想脱也脱不掉了——也许自己真的会终老于此吧。象一粒被鸟雀衔来的种子,在异地抽芽长大,终于扎下了深深的根。 厨房的门半开着,伸手一推,第一眼便看到了火炉旁沉思的周亚夫。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高壮壮的男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硬朗的阳刚气。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厨房都变得狭小了许多。 听见她的脚步声,周亚夫抬起头微微一笑,脸上硬朗的线条瞬间都柔和了起来。 韩子乔也不觉一笑,有什么东西暖暖的涌了上来,在心底里化作了温热的水,缓缓的流向了冰冷的四肢。忍不住又想,这个人总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来这里探望她……,也许他自己也知道,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会让她感觉莫名的温暖吧。 “药好了?”她回他一个微笑,自然而然的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周亚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了她的身后:“这个丫头,大概招惹了什么江湖是非。” “哦?”韩子乔诧异的挑眉。回想起刚才苏颜的反应,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周亚夫微微眯起了双眼,慵懒的样子宛如刚刚饱餐的猛豹:“我从林子里经过的时候,听到有打斗声……。你知道江湖人的事,我是不能插手的。再往前就捡到了她。” 韩子乔点了点头,“难怪她刚才急着要走,说怕会连累我们呢……” 周亚夫略显诧异的看了看她,唇边却忍不住挑起了一丝浅笑:“看不出……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三郎,”韩子乔凝视着他,询问的表情却带着肯定的语气:“你会帮她的吧。” 周亚夫又笑了。写满沧桑的脸一笑起来顿时有种雨过天晴般的明朗。 韩子乔凝视着他,唇边慢慢挑起了好看的弧度。 19 第十九章 厨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略显惊慌的声音莽莽撞撞的大喊了起来:“老板娘,不好了!” 火炉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 闯进来的人是客栈的伙计阿树,清瘦的一张脸满是惊慌的神色:“外面堂屋里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大姑娘,说要挨屋搜什么人呢!” 韩子乔心里一沉,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周亚夫。周亚夫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淡淡的反问他:“只有两个人?” 阿树忙不迭的点头:“是,只有两个人。可是手里都提着雪亮的大刀片子……” 周亚夫嗯了一声,“你带我去前面看看。” 韩子乔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抬眸笑道:“这里离清河镇并不远,她们不至于在这里就大开杀戒……,不如这样,我跟阿树去前面看看,你去看看苏丫头,如何?” 周亚夫的眉头微微蹙起,踌躇片刻又舒展开来,不放心的嘱咐她:“不许逞强。” “知道了,”韩子乔抿嘴一笑,眼眸中有柔和的光瞬间亮了起来。然而不容别人看清楚,她已经转过了身,拍着阿树的肩膀不耐烦的下命令:“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再不出去,房顶都要让人掀掉了!” 阿树回过神来,连忙带着她一起出了厨房。 客房里,苏颜还在沉沉睡着,呼吸轻浅而平稳,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周亚夫刚刚放下药碗,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外。韩子乔的声音夸张的大喊起来:“这屋里可有孩子呢,小姑奶奶,你们手里提着刀,这凶器只怕会冲撞了孩子……” 就好象要验证她的话一般,隔壁的婴儿又开始放声啼哭。 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不耐烦的说:“我们自然不是要存心为难老板娘。不过,总要看看,才知道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响,随即孩子的哭声、大人抱怨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乱哄哄的仿佛开了锅。 周亚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正要起身往外走,就听那冷冰冰的女声说道:“这一间呢?”声音已然近在门外了。 韩子乔忙说:“这一间,两位姑娘可不能进去。这里住的是一位贩皮货的小爷。今天一早刚到的。来就病倒了,满身满脸的疹子,大家都说怕是要过人的……,镇上的郎中还没到呢。这当口可不敢让人进去。万一……” 周亚夫抿嘴一笑,放轻了声音,气息微弱的冲着外面说:“老板娘,是郎中到了么?” 韩子乔忙说:“郎中已经在路上了。爷再忍忍……” 冷冰冰的女声哼了一声,悻悻的说:“晦气!” 韩子乔一面赔着笑请这两个女人去前面坐坐,一面招呼伙计去厨房准备饭菜。脚步声渐渐远去,依稀听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死心的追问韩子乔:“……当真没有?你想仔细了,就在两日之前……,那女子身材和我相仿,腿脚有些不便……” 韩子乔的声音小心翼翼当中又透着明显的阿谀,周亚夫几乎能想到此刻的她,眼里闪动着怎样一副狡黠的神气,不禁抿嘴一笑。一回头,却见苏颜已经醒了,伏在枕上正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动静。昏黄的烛光里一张素净的脸惨白如纸。虽然还在强作镇定,微微翕动的眼睑还是泄露了心底的丝丝恐慌,宛如受了惊的小兽一般手足无措。 周亚夫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不出声。立在门边只是留意外面的动静。 鸡飞狗跳的一团嘈杂渐渐的平息了下来。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门扇重又推开,韩子乔的身影飞快的闪了进来。 周亚夫走近两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韩子乔摇头一笑,望向了他身后的苏颜,轻声说道:“她们买了些干粮,已经走了。” 见苏颜垂眸不语,韩子乔端起药碗走到了床边,小心的扶她坐了起来。 苏颜默默的吃过药,抬眸望着韩子乔,温柔沉静的神气里已然夹杂了不容人辩驳的决绝:“韩姐姐,这里……我不能再留了。” 韩子乔端着空碗,神色也微微有些踌躇:“看她们的架势,我也有点担心她们会再折回来……,三郎,你怎么看?” 苏颜忙拉住了她的袖子:“韩姐姐,我说的是我自己走。她们既然找到这里,躲只怕是躲不了多久。你们已经救了我一次……” 韩子乔摆了摆手,丝毫不以为意:“谈不到救不救的。世道险恶,出门在外的人互相搭把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我早年不也是……”停顿一下,微微叹了口气:“你只管快些好起来,别的都不要多想。” 苏颜只觉得一阵酸热冲上头顶,满腹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子乔握住她的手,转头望向了周亚夫:“三郎,你说,我们现在该么做?” 周亚夫望着她,唇边不自觉的挑起了一个温煦的浅笑:“依你看,那两个人的伸手我打不打得过?” 韩子乔歪着头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回答:“只有这两个人的话,你的胜算大些。但是你只有一个人,万一她们还有帮手……” 周亚夫低着头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抬头笑道:“从这里出去有三条路:清河镇、上官村和刘家镇。就算她们怀疑你这里,逐一排除也总要耗些时间的。我们只消再挺一天——最迟明天,刘符就应该到了……” 苏颜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看到韩子乔的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跟着一阵心跳。 周亚夫笑微微的说:“他是个讲排场的人,随从自然少不了。等他来了,咱们坐他的马车一起去下江牧场。等避过了风头,再找人送苏姑娘上路,如何?” 韩子乔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难不住你。”说着紧了紧苏颜的手,笑吟吟的说:“我再把你打扮成个小伙子的模样,就说……是我的堂弟好了。” 周亚夫笑道:“那就更好了。” 苏颜垂下头,眼眶里的酸热再也按捺不住,瞬间就化作温热的水沿着面颊汩汩而下,想忍也忍不住。 隔壁房中的婴儿哭声渐渐的低微下来,呜呜咽咽的应和着母亲温柔的呢喃,一声一声,清晰的撞击着苏颜的耳膜。这诸般嘈杂听在耳中丝毫不显烦乱,反而有种异样的温情淡淡的在暗夜里滋生。 烧已经退下去了,身体却依然感觉虚弱无力。头脑一旦清明起来,四肢百骸的疼痛立刻就叫嚣着扑了上来,一阵紧似一阵。 闭了眼,山崖上的一幕便又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了眼前:黑暗笼罩的山谷宛如怪兽巨大的嘴,一瞬间就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仿佛有无形的大力将她悬挂在了半空中,淡漠的俯视着这具脆弱的躯壳在山坡上一路颠簸翻滚,直至跌落在崖下…… 苏颜轻轻晃头,竭力把这不愉快的一幕甩出了脑际。随即,另外一个问题又飞快的浮上了心头:有人在暗中算计他,他究竟知情不知情呢?该不该设法给他送个信?就这么走散了,秀娘一定会着急的——如果他们都还平安无事的话。 至于他…… 苏颜摇了摇头。手指却不由自主的轻轻抚上眉心。就在离别的前夜,他曾经在这里印上了一个亲吻。那样轻浅的一个亲吻,就好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一点心思刚刚浮出水面,心底里已然暗潮涌动。从辞别颐荣堂时的那一跪,想到身在离园时所受到的种种关照,进而想到芙蓉当日所说的“荣安侯府里的两位小夫人……”,一时间心乱如麻,隐隐的几分不舍里又清楚的知道自己走的越是决绝越是于人于己都有益…… 左思右想,冷不防一抬头,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正背对着窗口静静的望着她。外面模糊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依稀有几分眼熟,倒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而沉沉的威压已悄无声息的迫了过来。 苏颜骇得怔住,还来不及喊出声来,就见这人微微侧过了头。从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上,一张素白的面具便看着格外清楚——原来是当日在傅府门外的马车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若有无无的香味淡淡的弥漫开来。依稀记得殷仲说过那是迷萝香的味道。 还有什么呢?苏颜下意识的想要后退,脑海中却电光火石一般划过了殷仲说过的话:“一个跟你作对,同时又要跟你做朋友的人……”不知怎么,想到这样一句话,苏颜狂乱的心跳竟然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昏暗中,这个人仿佛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靠近,不但没有脚步声,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苏颜忽然之间又想起了昏迷中和黑纱对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似乎…… 一个跟你作对,同时又要跟你做朋友的人…… “你要做什么?!”凌厉的质问说出口却染上了些微的恐惧:“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戴面具的人嗤笑一声,“你以为自己藏的很隐秘么?黑纱就守在十里之外,正等着我把你带出去呢。” 苏颜坐直了身体,情不自禁的缩靠进床角里,象没有听清似的反问了一句:“你要把我交给黑纱?!你就是顾……” 殷仲没有说过他的名字,而昏迷中也只听黑纱说过一个“顾”字——会是他吗?果然是他的话,以他和黑纱之间的嫌隙,对自己究竟是福还是祸? 戴面具的男人果然怔了一下,随即呵呵笑了起来:“在下顾血衣。” “雪衣?”苏颜迟疑的反问:“雪白的衣衫?” 顾血衣微微仰起头,象在回忆什么,随即摇了摇头:“原来……似乎是这两个字吧。不过我不喜欢,雪白的衣衫沾染了太多的血,早已经变得不白了——是鲜血的血,衣衫的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丝毫的忧欢。 苏颜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你要……把我交给黑纱?” 顾血衣又靠近了两步,静静地立在床边。怡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丝毫也不觉得深更半夜的出现在女子的卧房有什么不妥。他微微歪过头,半真半假的温声问道:“如果我说是,那你愿不愿意去呢?” 怒意骤然冲上头顶,令她一时间连惧怕也忘记了:“阁下果然与众不同。小女子还从没见过屠夫下刀之前有问猪愿不愿意的……” 顾血衣呵呵笑道:“你可不是猪,你是小白兔——会咬人的小白兔。” 苏颜自知以他的身手,自己断断逃不过去,索性转过脸不再看他,谁知就这么一转脸的功夫,细甜的清香带着一丝丝冷冽的味道已经袭到了眼前。苏颜一惊,来不及回头下巴已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随即一粒药丸骨碌碌滚进了嘴里。 苏颜大吃一惊,下意识的要挣扎,擒住下巴的手却纹丝不动,就这么一耽搁,嘴里的药丸已化作一汪苦涩,迅速滑入腹中。与此同时额头一痛,顾血衣的一根手指已经点住了她的眉心,一股热力瞬间由他的指尖灌入体内,应和着喉头的苦涩,热辣辣的冲进了四肢百骸,几乎连皮肤都要涨裂开来。 苏颜本能的想躲,那一根手指却如影随形,竟分毫也躲避不开。 苏颜不知他要拿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心头恨恨也只能咬紧了牙关硬挺着。然而神志却渐渐昏沉起来。似醒非醒之间,顾血衣的声音飘忽入耳,却柔和的几乎不真实:“既然不愿意去见黑纱,那就不去好了。” 一点寒意悄然浮起,苏颜费力的睁开眼:“你到底想要怎样?” 顾血衣收回了手指,象没有听到她的提问一般,若无其事的反问她:“那你一定是想回武南的荣安侯府了?” “不是!”苏颜飞快的接口。 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在暗夜里莹然生光,宛如夜间出没的猛兽一般,诱惑又危险。他饶有兴趣的俯下身,直直的望进了她的眼里去:“为什么?” 纵然是在黑暗中,苏颜还是不自然的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和殷府,并没有什么瓜葛。” 顾血衣没有出声。苏颜亦不敢回头。也许是夜晚太静,也许是这一刻的自己感官变得过分敏锐,她清晰的听到了他绵长的呼吸。 “你当真不再回殷仲身边的话,还是杀了你最省事。只可惜了我的融香丸,费了我不少的功夫呢……”顾血衣沉吟片刻,回身凝望着她,冷森森的说道:“要不我此刻杀了你,取你的血来炼药,说不定还能收回两三分的融香屑……” 苏颜初时愕然,随即便有几分心惊,虽然不知道他说的融香丸是什么东西,听起来似乎自己已占了他极大的便宜,忙说:“你既然想要殷仲承你的情,不如这样:你帮我传话给侯爷,他自然会承你的情。” “传话?”顾血衣一手抚上了下颌,沉沉的说道:“纵然我肯答应,他又如何会信我?” 苏颜绷紧的神经微微放松,“我写几个字,你拿去交给他。” 顾血衣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半信半疑的说:“这里并没有笔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苏颜想了想,从枕下摸出一方手帕:“帕子就好。” 顾血衣象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发出一声嗤笑,然后从袖中摸出一方小盒子掷了过去:“拿这个写。” 苏颜摸索着拿了起来,原来是一只光滑的小盒子。还未打开已有一股细腻的甜香扑鼻而来,忍不住问道:“是胭脂?” “自然不是,”顾血衣抬手从怀里摸出了一粒明珠,不耐烦的说道:“你废话少说,快快写吧。不要想着跟我玩什么花样。” 苏颜在膝上展开帕子,拿手指蘸了蘸盒里红色的软膏。正要写,却又不放心的反问一句:“你不会偷看的吧?!” 顾血衣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苏颜没有出声,借着幽幽的珠光飞快的在帕子上写了几个字,卷好之后郑重其事的交给了他:“帕子交给侯爷,你我两无亏欠。” 顾血衣凝视着她,幽沉沉的眸子里神色若有所思。 他的神情立刻让苏颜警觉了起来,“你该不是……反悔了?” 顾血衣收起了掌中的明珠,轻轻哼了一声:“我暂且信你一回,如果你拿这帕子做了什么套……,我再回来杀你好了,你总之逃不出我的掌心去。” 苏颜没有出声。 黑暗中顾血衣的声音微微带出了几分笑意:“小白兔,我们来打个赌吧:不出十天,我们还会见面。你敢不敢赌?” 还没等她摇头,他已然悄无声息的闪到了门边,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了踪影。 苏颜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手指间依稀的香气仿佛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她刚才的一幕并非自己的幻觉…… 一想起刚才那一句“要不我此刻杀了你,取你的血来炼药……”苏颜的肩头簌簌一抖,莫名的感到后怕。 20 第二十章 绕过上官村村口的老槐树,视野之内已经没有了那个鬼魅般飘忽不定的身影。 放眼四望,浓重的夜色中暗影憧憧,却寂静得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全然的死寂中,仿佛有隐藏的危险无声的迫近。 周亚夫握紧了刀柄,掌心中微微沁出一丝潮意。 从平安客栈一路追踪到这里,这个鬼魅般的影子始终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刻想来,也许一出平安客栈,这人就已经察觉了身后有人追踪…… 周亚夫屏住呼吸,试图捕捉黑暗中每一根可疑的声音。然而夜色深沉,天地之间依然是一团纯然的死寂,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的撞击着胸膛。 凌厉的杀气骤然间自侧面袭来。周亚夫长刀出鞘,大喝一声迎了上去。 “当”的一声脆响,兵器相击之处在黑暗中爆出一簇刺眼的火星。周亚夫虎口一阵剧痛,一股柔绵的内力顺着长刀瞬间撞上了胸口,如同柔软的触角一般,轻轻一探便迅速的收了回去。几乎与此同时,神秘的人影飘飘摇摇的落在了丈余之外。 “赤璃刀法?!”他的声音里微微带着几分诧异:“阁下是周将军什么人?” 周亚夫心头一震,沉沉应道:“便是在下。阁下怎么称呼?” 黑衣人象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拱了拱手,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疏离三分恭敬,淡淡说道:“在下无意冒犯将军,就此别过。” “你……”周亚夫话还没有说完,黑色的人影已经如同一缕烟雾般迅速的消散在沉沉的夜色中。 周亚夫是武人,最上心的便是知己知彼。然而此时此刻,对方知己甚深,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皱眉。 这人,又会是哪一派网罗的高手呢? 周亚夫回到平安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放亮了。 一脚踏进后园,正碰上阿树提着食盒走出厨房。抬眼看到是他,连忙笑嘻嘻的行礼:“周爷这么早就出去练刀了?” 周亚夫随意点头,漫不经心的问他:“老板娘呢?” 阿树扬了扬手里的食盒,笑道:“老板娘在自己房里,嘱咐我送早饭过去。” 周亚夫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你忙你的,我带过去就好。” 阿树忙道了谢,一溜儿小跑的回了厨房。 周亚夫提着食盒刚走到韩子乔的卧房门口,就听到屋里两个女人正叽叽咕咕的说笑。绷了一夜的心不由得一松,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叩,唇角已然浮起了浅浅的笑纹。 “阿树?”韩子乔的声音犹带着笑音:“进来吧。” 周亚夫推开房门,一脚还在房门之外,人却不由得愣住了。床铺上被褥已经叠了起来,苏颜穿着男装,正被韩子乔按在窗边的膝榻上梳头。也许是刚刚沐浴过,她的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水汽,宛如一匹闪亮的黑缎般披散在后背上。 看到进来的是他,韩子乔挑眉笑道:“一大早的跑到哪里去了?” 周亚夫把食盒放在条案上,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可不是一大早出去的。我半夜就出去了。”一边说一边留意苏颜的反应。 苏颜果然看了过来,眉头微微蹙起。 韩子乔奇道:“大半夜的,你上哪里去?” 周亚夫笑道:“有个黑影子从客栈窜了出去,我不过是跟着出去看看……”他抬起头,目光淡淡的拂过苏颜的面颊,落在了韩子乔的脸上:“你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 韩子乔摇了摇头。 “那个人……”苏颜低着头吞吞吐吐的说:“那个人是来找我的。” 周亚夫原以为深夜来访,必然是有什么隐情。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就承认,反而有些诧异起来:“是你认识的人?” 苏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踌躇半晌,犹犹豫豫的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叫顾血衣,似乎就是他帮助那个叫黑纱的女人抓了我,这一次也是那个女人让他来的……” 周亚夫和韩子乔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震惊。 苏颜却没有看到,她依然垂着头,一副为难的神色:“他起初要把我带去交给黑纱,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还给我吃一粒叫做融香丸的东西……”斟酌再三,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说出荣安侯府——眼下的事已经够麻烦了。 然而她这样的一番话配合了不自在的神态,却不免让旁边的两个人想到儿女私情上去。周亚夫还没有说什么,韩子乔却抚掌笑道:“听说这个顾血衣是江湖中最出名的美男子,可是真的?” “是么?”苏颜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人我只见过两次,两次他都戴着面具。所以……” 韩子乔长长叹气,神情十分的惋惜。周亚夫又好气又好笑的斜了她一眼,转脸望向苏颜说:“我对融香丸倒是略有耳闻。据说这是血衣门的奇药,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 韩子乔半信半疑的撇了撇嘴:“骗人的吧?” 周亚夫笑道:“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我听说若干年前有一位武林名宿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便是靠着三颗融香丸化险为夷。” 苏颜“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难怪我今天一早起来,腿脚也站得住了……”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脸,别有深意的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肯给你……” 苏颜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至于他为什么给我……,一时间也说不好,不过跟你想的是不一样的。那样的人……,最后以后都不要再碰到了。”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一句“要不我此刻杀了你,取你的血来炼药……”肩头不由的一抖。 韩子乔正在帮她梳头,立刻就感觉到了。她抬头瞥了一眼周亚夫,周亚夫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说:“不见最好,那人是血衣门的掌门。血衣门在江湖中亦正亦邪,口碑并不好。这些江湖上的是非,我们能避则避吧。” 两个女子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韩子乔将她的头发都束了起来,扭头冲着周亚夫笑道:“看,怎么样?” 周亚夫侧过头细细打量,苏颜的眉毛已经描粗,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男装的扮相不免柔弱了些。抬眼看到两个女子殷殷期盼的神色,又不忍说破,只好含糊的说:“还好。” 韩子乔自己退后两步,歪着头端详,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好一个俊俏的小书生。” 苏颜有点害羞,却又想着自己此刻是男装,竭力想要做出镇定的神气来。韩子乔笑得更厉害了,周亚夫嗔视着她,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颜瞪视着两个人,到底没绷住,哧的一声也笑了出来。 正笑闹间,就听外面一个清冽的声音放肆的大喊起来:“周大刀?你躲在哪里?知道我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迎一迎?!” 周亚夫一愣,立刻喜形于色,顾不得房中还有旁人,立刻跳了起来:“刘老七?!”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人呵呵笑着走了进来。 逆着光,房间里的人一时看不清来人的相貌,只能看得出这人身量很高,宽宽的肩膀,全身上下都裹在一袭银灰色的貂裘里。华贵中又透着几分洒脱不羁。一边搓着手往里走,一边呵呵笑道:“韩姐姐屋里果然暖和,难怪周大刀都不肯出来迎迎我。” 周亚夫在他肩上用力捶了一拳,笑道:“我以为你要到晚上才能赶来,怎么此刻就到了?” 这人反手一拳打在周亚夫的肩上,呵呵笑道:“我可不是急着见你,一年没见韩姐姐了,这两天就嘴馋韩姐姐的手艺呢。” 韩子乔连忙拉着苏颜一起行礼,神态却十分熟络:“一年未见,七爷更精神了。听说府上添了一位小世子,子乔先恭喜七爷了。” 苏颜猜不透这人的身份,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只得先随着韩子乔行礼。刚直起身,就听他笑道:“韩姐姐这里几时多了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小伙计?” 韩子乔笑道:“这是我的远房族弟苏颜。家里没有什么人了,我接了来管帐。七爷可要多关照些。” 走得近了,才看出这人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微黑的容长脸,眉目清秀,细薄的唇角总是含着几分浅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苏颜,嘴里漫不经心的说道:“好说,韩姐姐的弟弟,便是我刘符的弟弟。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不要客气。” 苏颜觉得这人年龄虽然不大,说起话来官腔却打得十足,不由得有些好笑。垂头应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韩子乔知道两个男人之间有话要说,便喊来厨房的人开始张罗早饭。苏颜的腿脚虽然还有些虚软无力,但是前前后后跟着走几步还是撑得住的。 几个人布好早饭,韩子乔拉着苏颜先辞了出来。走到门边时,从半开的门扇里模糊传了出了刘符的声音:“咱们明天动手可好?” 周亚夫低声说:“我打算带着子乔和她弟弟一起去……” 刘符满不在乎的笑道:“好啊。你每年都说要带着韩姐姐一起去,每年都食言……” 周亚夫笑道:“哪里是我食言?你不知道……” 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合上了门扇,回过身拉住了苏颜冰凉的手,轻声说:“这下好了。” 苏颜不禁有些歉疚:“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韩子乔拉着她的手默默的在园子里走了几步,轻声一叹,眉目之间也随之流露出几分轻浅的惆怅。随即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勉强一笑:“你刚刚好起来,在外头别再着了凉,走吧,我送你回房里歇着。” 苏颜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轻声问道:“周爷的这位结拜兄弟,到底是什么人?” 韩子乔笑道:“他是楚国的七王子。虽然有些浮夸,却是个讲义气的人,性格也随和,不难相处的。” 对于跟他们一起出行的计划,苏颜虽然多少存着顾虑,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素白的一方手帕,露出来的一角上用淡淡的丝线错落有致的绣着几朵桂花。不用再看第二眼,殷仲便已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宽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殷仲的面色却一如既往的的淡漠。 对面的男人甩出了这样东西之后,便怡然自得的斟满了自己的茶杯,水汽袅袅上升,淡淡的茶香无声的在小小的凉亭里氤氲开来。他漫不经心的嗅了嗅茶香,抬起桃花般绚丽的眼瞳狡黠的一笑:“侯爷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他身后的轩窗开着,一树红梅朝着窗口斜斜的横过粗大的老枝,胭脂般的颜色和他身上深红色的长衫交相映衬,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的肤色是轻浅的褐色,眉目的颜色墨一般浓重,却精致如画。春水般的眼眸不笑时亦仿佛荡漾着层层动人的涟漪,宛如梅花丛中幻化出来的一个妖魅。 殷仲别开了视线。这样一个始终隐身幕后,一直跟他作对,却又有意无意想要跟他做朋友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出现在了眼前,反而让人有种谜底过早揭开的乏味。 也许,仅仅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他不得不出面的程度吧。尽管在殷仲的潜意识里,一直想要避免这么一天的出现…… 殷仲忽然笑了,阴郁淡漠的神色也瞬间舒展开来,“顾掌门到底想要什么?” 顾血衣微微一愣,随即笑微微的眯起了眼:“侯爷说的,在下不明白……” 殷仲静静的凝视着他,寒星般的眼瞳里一点一点浮现出碎冰般的犀利。无声的对视中,暗潮涌动。 顾血衣最先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睑沉沉一笑,说:“侯爷总是这样不给人留情面吗?” 殷仲没有出声,伸手取过了石桌上的手帕,轻轻抖开。素白的帕子上是几个如同胭脂般鲜红的小字:“有人算计侯爷,侯爷万事当心。” 殷仲看着这几个熟悉的字体,心头漾起丝丝莫名的惆怅。如果她从来都不曾在意,那又为何送这两句话来给他? 如果她在意,那又为什么要坚持离开呢? 殷仲费力地压下满心的纷乱,抬起的眼眸却正好和顾血衣触个正着。不过是极短的一个对视,殷仲竟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目光中蕴藏着几分别有深意的探究。 殷仲的心头不禁一沉。 顾血衣却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懒洋洋的笑了起来:“侯爷想要什么,在下已经知道了。侯爷肯不肯和在下做个交易?” 殷仲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又慢慢的展开,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顾掌门一定知道此人现在何处了?” “不错。”顾血衣漫不经心的向后一靠,:“而且,在下的开价并不高。” 殷仲的手指轻轻抚过手帕的一角,然后象下了决心似的将手帕原样折起轻轻抛在石桌上:“掌门的一番好意,殷某心领了。不过,殷某不惯拿家事和旁人交易。”说着沉沉一笑,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顾掌门的茶果然是好茶,下次殷某再回请掌门吧。殷某还有事,就此告辞了。” 顾血衣愕然起身,连长袖带翻了茶杯也浑然未觉:“侯爷不想知道我和那位姑娘是怎样做的交易吗?” 殷仲停住脚步,眉头微微一蹙:“你和她的交易?” “不错,”顾血衣洒然一笑,“我们的交易就是:在下为姑娘送信,假如侯爷不肯跟在下敲定这一笔生意,我便回去取了她的性命。” 殷仲的手握得太紧,以至于骨节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顾血衣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的说道:“在下的开价就是:侯爷到了下江牧场之后,随在下去见一个人——侯爷只要答应会去赴约,别的要求一概没有。”他浅浅一笑,眉目之间依稀有惑人的光彩悄然流转:“侯爷意下如何?” 21 第二十一章 望着满床狼藉的衣衫,韩子乔自己也笑了:“出趟门罢了,怎么有这么些麻烦?” 她不断的从衣箱里往外翻,苏颜一件一件的帮她叠起来。听她这样说,便忍不住打趣她:“韩姐姐难道从来没有出过门?还是……因为跟周爷出去,格外的紧张些?” 韩子乔正往自己身上比量一件深色的直裾,下意识的就停住了手,怔怔的想了想:“好象……我这半辈子,就只出过一次门……” 看她的神态,仿佛突然之间想到的并不是愉快的事。眉头紧紧蹙着,一向晴空般明澈的眼里也漫起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苏颜知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触动了她记忆中某些不愉快的东西,心里暗暗的懊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补救。 韩子乔却抱着手里的衣服在她身边慢慢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矮几上的短烛,幽幽说道:“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周爷了,我父亲也是做官的人,两家素来交好。两家的孩子从小就常常在一起玩……” 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把手里的衣服慢慢叠了起来:“后来,我父亲因为言谈之间贬低了黄老之术,被有心之人告到了当年的窦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面前。再后来……就被窦氏一族下到狱中……” 苏颜忽然就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漫天飞雪的寒冷夜晚,一时间只觉得寒意侵骨,竟有些分不清韩子乔说的究竟是谁了。 “……我父亲后来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大狱里,官府说他染了急病……”韩子乔幽幽叹道:“家里的男丁都被发往军中,女眷也都被押送到军营去做浣衣奴。我娘身体一向不好,还没到陇西郡就病死了。姨娘哭得太大声,惹得看守不满,一鞭子抽下来,姨娘的头正巧撞在石块上,出血不止……”沉默片刻,又说:“家里的女眷就只剩了我一个。我去求看守,让我埋了我娘和姨娘,那看守同意了,条件就是让我轮流陪宿……” 苏颜的眼前忽然闪过自己家里被抄那一夜,从后园被强拉走的那几个婢女……,原本被自己刻意忽略掉的画面,此时此刻竟也异常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心头不由大恸。 “那天晚上……”韩子乔停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刻意掩饰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容,以至于她的整张脸上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来:“那天晚上,那几个畜牲的爪子还没有碰到我,就被人打翻了。你猜猜是谁?” 苏颜心里无端的一松,却故意撇了撇嘴:“很难猜吗?” “不错,就是周爷。他跟着我们有几天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韩子乔又笑了:“那时他还没有封爵,在周家也没有什么势力。私自拿了家里的几样古董偷偷的找人变卖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一伙子土匪,抢了马匹,把人都赶散了……” 苏颜的唇角也不知不觉勾起了笑纹,那种绝境里被贵人搭救的经历,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呢?只有熬过了最难的关口,才能知道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韩子乔叹了口气,眉梢眼角却都是笑意:“后来他就陪着我葬了娘和姨娘,辞别了那帮子土匪,再然后就专门捡人少的路向南逃,一直逃到了清河镇。在这里遇到客栈老板一家要南迁,他就帮我盘下了这个店……” “那你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吗?”苏颜问道。 韩子乔叹了口气:“我素来胆小,经过这么一场变故更是成了惊弓之鸟,又生怕让人发现了连累到周爷。就只想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都不去了……” 似乎她正在过的,就是苏颜一直以来想要过的日子…… 苏颜暗想,也许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如愿以偿了,也会象她一样,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稳稳的只是打理些身边的琐事吧…… “韩姐姐,还是我连累了你……”苏颜叹了口气:“欠了你们这么大的一份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才好……” “我哥哥身子弱,当年,刚到细柳军营就得病死了。”韩子乔长长一叹:“在这世上,我也再没有旁的亲人了……。苏丫头,不如你我结拜了吧。结拜了,你我就是姐妹,无论做什么都是应当,那你就不用承我的情了。”她望着她,清亮的眼睛闪动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热切。 苏颜胸口一热,想也没想便唤了声:“姐姐。” 韩子乔又笑了,清亮的眸子里却微微漾起了一丝潮意:“看见你,总觉得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只是你比我还强些……”说着举起袖子去擦眼睛。 莫名的酸热瞬间涨满了苏颜的胸口。除了欣喜,更多的还是难以言喻的温暖和踏实——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风中的一叶飘萍,无亲无靠,注定了要在尘世间无止境地飘摇。却没想到,老天竟真的给了她一个可以停留下来的机会。 而且是可以正大光明停留下来的机会——简单到不需要用尊严和自由去交换。 苏颜喜极而泣。 “不要哭了,”韩子乔擦完自己的脸,又拽着袖子去擦她的脸:“你我都是无亲无靠的,等这阵麻烦过去了,我们守着这片店,安安生生日子……” 苏颜点头,眼泪却又不受控制的洇湿了韩子乔的衣袖。然而心里的欣喜却满满的,都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化成了最灿烂的笑容。 两个女人正相对傻傻地笑,卧房的门却“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急切的唤道:“阿乔!阿乔!” 是周亚夫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韩子乔愣了一下,连忙应道:“我在。” 通往外室的帘子唰的一声被拉开,周亚夫手中长刀已然出鞘,看到两个女人相安无事,明显的舒了一口气。 “三郎,你……” 韩子乔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周亚夫打断了,他抓起了床榻上的棉袍塞到她的怀里,急急说道:“你带着苏丫头赶紧到客栈的后院,翻墙出去,进山。能跑多远跑多远,天亮之后到飞玉亭等我。快!” 韩子乔急得跺跺脚:“你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啊!” 周亚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远远的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呼哨,静夜里听来竟是说不出的诡异,随即一阵悉悉蔌蔌的声音渐行渐近,虽然一时间无法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声音,却让人本能的毛骨悚然。 “快走!”周亚夫在她肩上用力一推。 韩子乔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了周亚夫的手腕:“是山里的黑鼠出来觅食……” 附近都是山林,到了冬天,山鼠偶尔也会集体出来觅食,然而跑到客栈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来,韩子乔还是头一次碰到。 “是,也不是。”周亚夫一把抓住一个,拽着她们往外跑:“是江湖人用秘术驱使这些山鼠出来的。这些人行踪诡异,只怕来者不善。你们先躲躲……” 客栈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韩子乔一眼瞥见一个客人手里的灯笼摔落在了干草堆旁,正要扑过去,身体已被周亚夫拽住,耳边只听熟悉的声音沉沉说道:“顾命要紧……” “那我的客人呢?”韩子乔下意识的反问,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火苗已经跳到了干草上,心中不由得大急。 “我和刘符的随侍会护着你的客人平安离开客栈,”周亚夫的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任何波动,韩子乔却奇怪的平静了下来。深深的望着阴影里这张熟悉的脸,轻声说:“你要小心。”便拉住苏颜朝后院冲了过去。 院子里的客人都急着往外跑,有的还心急火燎的跑去解牲口,客栈里一时间鸡飞狗跳。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慌乱,也无法掩盖远处那诡异绵长的呼哨。带着难以形容的阴森诡异,步步逼近。 韩子乔用力推着苏颜翻过了矮墙,一回头,看到周亚夫正在前院的拐角处抱着两个孩子往外跑,而前院的干草堆已经烧了起来。韩子乔心头一痛,不忍回头再看。紧拽着苏颜的手臂沿着低矮的灌木拼命的向后山上跑,起初还能听到身后的喧哗呼喝,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了头顶的风声和两个人粗重的脚步声。 黑暗中,与自己紧紧相握的那只手,和自己的同样柔软,然而却坚定得丝毫也不容动摇。让苏颜在精疲力竭到连喘气都喘不匀的时候,也不敢稍稍起放弃的念头。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痛得紧紧抽在了一起。眼前一团一团的暗影渐渐模糊,渐渐融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大网。 韩子乔忽然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苏颜下意识地随着她的动作放慢了速度。模糊之中,觉得她的手似乎正在拍打自己的脸颊。苏颜费力的睁眼,昏暗中只能看到韩子乔的一双眼睛闪着急切的光。 “……有人就跟在我们后面……” 苏颜不禁一惊。然而脚步一停下来,身体就象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靠向了身后的树干,眨眼之间,便顺着树干滑坐到了地上。她松开了韩子乔的手,吃力地说:“你自己跑。那人十有八九是来抓我的。” 韩子乔抓紧了她的手,用力摇头。 苏颜虚弱地笑了:“我已经没了亲人了,如果连姐姐也受我连累逃不掉,那我活着就连一个念想都没有了。姐姐,你跑吧,不管天涯海角,你都得留着自己的性命,你得开好了一片店子,等着我回来啊……” 黑暗中,韩子乔的眼泪奔涌而出。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又经历了那么些生生死死,一颗心早就被磨得硬了。总觉得自己当初收留苏颜,不过禀性中固有的几分江湖义气使然。何况人又是周亚夫救回来的,她怎么能不给他这个面子?等到她醒了,又因为她乖觉懂事而滋生了几分怜爱之意。结拜,不过是想着她和自己一样薄命,小小年纪便无亲无靠,油然生出的恻隐之心罢了。 然而苏颜此刻的几句话,却如同一把刀子,猝然间就划开了心头自以为是的那一层硬壳,让她在这钻心的疼痛里清楚地看到了年轻时那个生性倔强,然而骨子里却又渴望着关爱的自己。这一瞬间的疼痛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血脉相通般的亲近。 “我们自然要一起跑……”她伸手抱住了苏颜:“麻烦过去了,我们还要一起开店……” 苏颜靠在她的肩上,鼻子一酸,又忍了回去:“姐,我跑不动了。你就把我留在这里吧,这是我惹得麻烦,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韩子乔还在犹豫,苏颜却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悉悉蔌蔌的声响,心中不由大急,一把推开了韩子乔:“你快走啊……” 韩子乔却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她毫不迟疑的重重一掌敲在苏颜的后颈上。苏颜身体一软,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韩子乔连忙将她拖到了灌木丛的下面,飞快解下自己深色的棉袍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放重了脚步朝另外一个方向匆匆跑开,一边跑一边说:“快跑,有人在追我们……你拉着我就可以,我认识路……” 林地的上空,阴云渐渐散开,露出一弯惨淡的月。清冷的月光下,一只血色的飞禽突然自密林中窜了出来,在黑黝黝的灌木丛上空绕来绕去,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 昏迷中的苏颜隐隐约约听到了鸽子的鸣叫。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离园,正坐在东厢的膝榻上,一边漫不经心的写字,一边听着窗外划破了寂静的鸽哨…… 又回到离园了……。想到这一点,苏颜心里竟然不可遏止地漫起了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丝隐约蠢动着的欣喜。这是清醒的时候,她断然不肯对自己承认的事。不论他的身边到底有多少令人畏惧的事,然而他的怀抱所给予她的温暖,实在太过容易便让人心生留恋…… 耳畔的鸽鸣清晰而凄厉。苏颜猝然间意识到这不是殷仲豢养的信鸽。心头一惊,霍然睁开双眼。与此同时,一阵无形的压力潮水一般推了过来,在她的胸口重重一击。苏颜身不由己的向后一靠,喉头已然漫起了一丝腥甜。 天地之间,不知何时弥漫着令人难以呼吸的肃杀之气。 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的撞进了她的耳朵里:“顾血衣,你又骗了我。” 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崖石上,两个男人的身影正激烈地缠斗在一起。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黑色的身影双手合拳,重重击在红袍男人的前胸。红袍男人的身体迅速后退,一直退到了苏颜身前不足三尺之处才勉强停住。因为离得近,苏颜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紊乱的轻喘。 穿着黑袍的男人负手而立,沉沉的追问道:“顾血衣,你既然答应了帮我。又跑去破坏黑纱的行动……,你还有什么好说?” 苏颜身前的男人发出了一声低哑的轻笑:“容裟,你似乎忘了。我血衣门从来就是收一次钱,接一个任务。我已经帮你的属下捉到了你要的人。是他们自己蠢,才弄到了这么一步。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你——我们的合同里可没有这一项。” 这个清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嘲,几分玩世不恭的懒散,苏颜自然听得出这正是那个在她面前神出鬼没的顾血衣。 只是,那么重的血腥气,他受的伤似乎不轻…… 容裟怒道:“就算合同已经终止。你又何必出手破坏我的属下驱动山鼠去客栈捉人?” 顾血衣懒洋洋的笑道:“那样一群蠢货,若是血衣门的人,我早就杀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闹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容裟冷笑道:“好,人在你手里,你开价吧。” 顾血衣干脆的回答:“我改变主意了。人,我要带回血衣门。” 容裟一愣,随即冷笑道:“你不肯把这女人交给我,难道……你要背着我,去拿这女人讨好殷仲么?” 顾血衣放声大笑:“殷仲虽然封爵,然而却无权无势,我又何必去讨好他?” “无权无势”几个字落在苏颜耳中,竟是异样的刺耳。她在殷府的日子虽然不长,却也知道被削了军职正是殷仲心头最大的隐痛……,居然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挂在口边调侃,一瞬间,苏颜心头竟涌起了强烈的恨意。 然而这样一番话却显然说中了容裟的心思。他低头沉吟片刻,迟疑的反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扣着这个女人和我作对呢?你素来精明……”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懒懒笑道:“不瞒司马大人,这个女人……我看中了。自然不肯再让旁人伤了她。” 容裟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顾血衣身后的苏颜也是一惊。她自然知道顾血衣的话不是真的,但是他这样说,却等于是表明了要护她周全的立场。以他的精明,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真的是要用她来向殷仲示好么?然而自己何时在殷府有了这么重要的地位?苏颜不禁暗暗苦笑。去捉殷仲的两位小夫人,只怕是更靠谱一些吧?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他自己不是也说过,殷仲无权无势,并没有令他去讨好的条件吗…… 连她都看出了顾血衣说谎,容裟自然也能。不过片刻之间,容裟的脸色已然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顾兄真会说笑……”他一边笑,一边貌似无意的慢慢靠近了顾血衣。 就在这时,一只鸽子般大小的红色飞禽突然闯入了几个人的视线。它在顾血衣头顶盘旋了数圈,轻轻落在了他的肩头,咕噜咕噜的轻声鸣叫起来。 容裟面色大变:“你居然为了这个女人,派出血鸽召唤十二杀手?!” 顾血衣笑道:“据说,刘武行事素来是: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司马大人是梁王殿下的得力下属,行事自然和主子一样——顾某自然不敢大意。” 容裟瞪视着他,一时间却也不敢有所动作。血衣门的十二杀手,但凡出手,从无落空。他自然有所耳闻。 僵持良久,容裟冷笑道:“好,好。既然如此,容某无话可说。顾兄,我们后会有期。”说罢也不等他开口,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黑色的身影起起落落,飞快的消失在了山崖的尽头。 顾血衣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倒在地。苏颜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他,还没有碰到他的手臂,顾血衣却一侧头,呕出一口鲜血来。 苏颜大惊,顾血衣的身体软软的向她身上靠了过来,低低地说:“扶我去后面的山洞。” 他们所在的方位,似乎已接近山顶了。苏颜从没有来过这里,只得依照他说的,勉强支起他的身体,将他半扶半拖的拽进了后面的山洞里去。 短短一段路,顾血衣的身体却越来越沉,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苏颜的肩上。苏颜一脚刚刚踏进山洞,顾血衣便一头栽倒在地。苏颜收脚不住,一跤绊在他的身上,顾血衣却毫无反应,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苏颜推了推他,见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觉害怕起来。最先想到的,竟是拔腿跑开。然而一念闪过,到底还是忍住了。这里离平安客栈到底有多远,她一点也不清楚,何况容裟可能还没有走远,万一落进了他的手里,只怕会更糟吧…… 探头向外看,惨淡的月光笼罩着崖下一片黑黝黝的山谷,四下里万籁俱寂。似乎还不到寅时。 苏颜退了回来,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喂?” 听不到回应,苏颜慢慢凑了过去,迟疑地伸手去试他的额头,触手竟是一片滚烫。他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之后的反应? 一时间也顾不了想那么多,苏颜拿出自己的手巾,走到洞外抓了一把残雪,费力的将手巾弄湿,再拿回来覆在顾血衣的额头上——不管怎样,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想了想,又解下身上的棉袍盖在他身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是他从容裟手里救下了自己——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苏颜抱膝坐在地上。尽管夜来风冷,枯坐久了还是渐渐有了困意,不知不觉就靠向了顾血衣的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觉得身边的人在动,苏颜连忙坐了起来:“你醒了?” 顾血衣一言不发地坐起身来,手里还抓着从额头滑落下来的手巾。手巾半湿半干,却散发着清淡的桂花香,显然是她的东西。 苏颜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的时候似乎挤到他身边去取暖了。连忙后退了两步,讷讷的说:“你……还发烧啊?” 顾血衣微微侧过了头,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她,“你怎么没走?” “你发烧了啊,”苏颜十分自然的说完,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怕容裟还没有走远。” 顾血衣不声不响地望着她。黑暗模糊了彼此的轮廓,让苏颜看不清他的脸,反倒觉得他看上去没有了平时那一点逼人的狰狞,显得柔和了许多。就好象大街上擦身而过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男子一样……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你想要什么?你照顾了我,我总要回报你的。” “不用了,”苏颜连忙摆了摆手:“反正你刚才也救了我。” 顾血衣摇摇头:“那不同。救你,是因为我和别人有交易。” 苏颜想问,想想还是算了,就算知道自己到底是交易的哪一部分又能怎样呢?不论是他也好,容裟也好,都不是她能对付的。 “不用了,”苏颜摇了摇头,淡淡的说:“不算什么事。” 山洞里的气氛又沉寂了下来,苏颜抱紧了双膝又开始觉得冷。棉袍还披在顾血衣的身上,他自己还没有注意到,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讨回来。 “这样吧,”顾血衣忽然说:“我送你一剂宜欢符吧。” 苏颜没想到他还在想这件事,不由得愣了一下,“宜欢符?做什么用的?” 顾血衣忽然笑了,听出他笑声里的诡异,苏颜竟有种想要躲起来的冲动。 “宜欢符……”顾血衣懒懒地笑道:“你不是殷仲的女人吗?你把宜欢符让他吃下去,从此以后,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苏颜却只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语气轻浅的象是反问,又象是自言自语:“这样的感情……,我要来做什么?”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望了过去,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已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肩部的线条显得单薄而消瘦,宛如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 苏颜却误解了他的沉默,轻声说:“如果你还在想要回报我,那么,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 顾血衣下意识的问道:“什么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严竹风,”苏颜想了想,又补充说:“他是安定郡人氏。今年有二十一岁了。对了,他左边的耳垂上有一粒很小的朱砂痣。” 顾血衣肩头微微一震:“严竹风?!” 苏颜点了点头:“他大概是在吴国。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顾血衣按捺住心头的震动,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苏颜反而不安了起来:“你真的答应了?可是找人是很麻烦的事,而且你又没有见过他……” 顾血衣闭上了双眼,不去理会她的唠叨。有些事,需要他在心里快速的消化。 得不到回答,苏颜只好悻悻地收口。转头望向外面时才发现黑暗已经变得稀薄了,浓酽的夜色不知不觉间就被清冷的晨光无声无息的冲淡。 曙光总是给人带来希望的,苏颜也不觉精神一振。一回头,顾血衣还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他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苏颜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 原来他的肤色是轻浅的褐色,英挺的长眉和长长的眼睫都宛如浓墨画上去似的精致。不同于殷仲那近乎犀利的,让人无法直视的绚丽。顾血衣的五官有种温和的明艳,宛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玉雕,每一个角度都流转着不同的光华。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不忍错开视线。 难怪韩子乔会说他是江湖中最出名的美男子了,苏颜暗想。她不习惯这样盯着别人看,便赶在他睁眼之前移开了视线。 顾血衣睁眼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身上那件深色滚着柳叶花边的厚外袍,愕然抬眼时,才注意到苏颜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棉袍。而那块已经被冷风吹干了的手巾却还被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顾血衣攥紧了手巾,一丝莫名的波动飞快地在眼中浮起,又同样飞快的沉了下去。他取下身上的外袍扔回到了苏颜的身上,用命令的口吻淡淡说道:“天亮了,该走了。” 苏颜手忙脚乱的接住了棉袍:“去哪里?” 顾血衣却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去哪里你有选择吗?还是……你想留下来继续连累平安客栈的人?” “我姐姐……” 顾血衣冷淡的打断了她的话:“她死不了。我不会费力去杀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语气虽然让人不悦,但是听到韩子乔无恙,苏颜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默不作声的披好了外袍,尾随在他身后走出山洞。 山峰的背阴一面,深深的积雪丝毫也没有要化开的迹象。最上面的一层却已经冻成了薄冰,一脚踩下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而顾血衣却宛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的走在她的前面,积雪上,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苏颜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面,正想问问他要往哪里走,顾血衣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淡淡说道:“你就留在这里。” “什么?”苏颜大吃一惊。环顾四周,视野之内一片皑皑白雪,稀疏的林木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了不远处一道矮坡。鸦雀无声的寂静里仿佛随时都蕴育着不可捉摸的危险。 而顾血衣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喂!”苏颜不由自主的大喊起来:“顾血衣!” 顾血衣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淡淡问道:“怎么了?” 苏颜拿不准他是不是就这么放了自己,喊了一声之后,却又有些怕他会改变了主意,只好没话找话的问道:“你夜里发烧,现在……不要紧了么?” 顾血衣豁然回过身来,惊愕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唇边却已然挑起了一丝微带戏谑的浅笑。黑湛湛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仿佛生怕自己听错了似的反问道:“你是在关心我?” 苏颜自自然然地点了点头:“是啊。” 清晨初升的阳光在他的眼瞳里折射出一丝异样的亮光,宛如宝石迷人的虹彩。顾血衣象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转回身去背对着她。片刻之后,却又转过身来,微微带着一点邪气的神情轻声笑道:“小白兔,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信不信?” 不等她回答他便转身走开了。灵动的身影越走越快,如同雪原上一阵拂过的微风,飞快的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苏颜裹紧了身上的棉袍,一点点莫名的恐慌渐渐爬上了心头。 22 第二十二章 从头顶上传来一声脆响,仿佛枯树的幼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折断了。随即,一团积雪擦过苏颜的脸颊,扑簌簌落了满襟。下意识的一抬头,一团积雪正巧落在她的脸上。 雪花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冬日里清新的味道。一张口,连舌尖上都沾上了那一抹动人的清甜。苏颜的心情忽然就轻快了起来。无论如何,那些纠缠了一路的麻烦,此时此刻都不在自己的身边,事情,也许并没有麻烦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她眯起眼睛四下里打量,平安客栈似乎……应该在山的南面…… 顾血衣说的对,再留下来只会牵累了韩子乔。但是无论自己要去哪里,走之前都要跟韩子乔道个别。如今的自己,也算是有亲人的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上不知走了多久,坡地的前方竟然出现了一处断崖。苏颜抓住了崖边的树干,小心的向下张望。斜斜向下的一道陡坡,在极深的地方形成了一处谷地。里面不知积了多厚的雪,零零星星的只露出了几株灌木的顶梢。 苏颜怔怔地站在崖边,有些不知所措了。这里的每一寸景色对于她来说,都是全然的陌生。要回平安客栈,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张望良久,苏颜长长一叹,只得返身往回走。 沿着来时的脚印回到那棵枯树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喘息片刻,正想着要不要沿着相反的方向再试一试……,便听到不远处的雪坡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轻响,苏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靠了过去。探头一看,原来是两只小小的雪狐正在追逐嬉戏。 苏颜松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两个相互打闹的小小身影,看得呆了。 殷仲的长刀在枯树的树干上轻轻一点,借力越过了这一片杂乱的灌木丛,落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回身望去,这条上山的路几乎全都是凌乱的山石和带刺的灌木——顾血衣会是故意指点这条路给他的吗? 不是怀疑,几乎直觉地认定了。他从来都不信任这个奇怪的江湖人,他的行事太过于诡异,背景又太过于复杂。殷仲从来不喜欢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人,而顾血衣绝对是一个会把上司的命令故意曲解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那种人。 是的,他不信任顾血衣。然而仅仅凭着不信任不足以让他放弃这个交易——与他的人品比较,他宁可相信他的交易。 殷仲转头望向雪坡,心头竟然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如果…… 如果…… 深深呼吸,把所有潜藏的疑虑都暂时压倒脑后。殷仲绷紧的神经再一次感觉到了异样的空旷:没有杀气。 为什么会这样呢?殷仲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握紧了手里的刀柄,殷仲悄无声息的掠上雪坡。雪坡的另一面,是一片开阔的雪原,稀疏的林木一直延伸到了远处。 还是没有杀气,天地之间是一团纯然的寂静。 再远处…… 殷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撞了上来,瞬间就将自己完全淹没了。耳边除了浪涛的澎湃,一时间竟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交易也罢、游戏也罢,一直以为她只是这场荒谬交易里的借口。然而,真真切切的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出现在面前。他忽然间觉得在自己心里,也许那些所谓的交易才是真正的借口吧…… 他远远地看着这一个背影,无比确信那就是她——自己的怀抱里分明还残留着她的身体既温顺又抗拒的奇妙触感,又有哪一个男人会认错? 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始终没有回头。在看什么看到这样的出神? 他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她鬓边微显凌乱的每一根碎发了,而她却还是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纤长的睫毛蝶翅般轻轻翕动。她更瘦了,瘦削的侧颜有种让人心动的单薄,单薄得近乎脆弱。 殷仲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张开手臂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清晰地感觉到怀抱里单薄的身体猛然僵硬,心头竟涌起莫名的暖意。无声一叹,殷仲轻轻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满心的算计防备这一刻统统松懈下来,化作了绵绵不尽的春水。 “阿颜……”低低唤道:“阿颜……” 苏颜没有回头,紧绷的身体却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有些意外,又似乎,潜意识里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也许来自身后的熟悉和温暖,早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然侵入了记忆的最深处:他怀抱里的温度、他身上微带寒意的清爽味道,甚至他手臂每一次拥抱的力度……,不知不觉都已经熟悉到了不用刻意去分辨的程度。 “侯爷……”唇齿之间的呢喃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殷仲……” 满心的疑惑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再明白不过了,难怪最初的时候顾血衣要帮助容裟抓了自己……,难怪顾血衣会那么大方地拿融香丸给自己……,难怪他拼了自己受伤也不肯让容裟把自己带走……,难怪她不要他的报答时,他会说:“那不同,我救了了你是因为跟旁人有交易……” 原来归根结底,自己不过是他们眼里一枚明码标价的棋子…… 但是殷仲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要引出他的一个承诺,又何必跳出来坐实了旁人的猜想呢?她原本就只是殷府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人,是生是死,对于他,又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又何必为了她受别人胁迫去做交易? 想的越多,心便越乱,满脑子纷纷扰扰都汇成了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苏颜不知不觉问出了声。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她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她从来不曾重要过…… 从来也不曾有人觉得她重要过…… 殷仲轻轻扳过了她的身体,温热的指尖抚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眼底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气,仿佛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他:“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寝食难安。” 轻轻吐露的几个字,却重重的落在她的心上。苏颜低下头,一滴泪滑出眼角,“啪”的一声落在他的手背上。心底里种种辛苦、委屈、似有似无的想念……,竟是想忍也忍不住,统统化成了眼泪,恣意得连自己都不明白。 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将那濡湿一点一点抹掉。 苏颜本该躲开的,却没有躲。只是垂着头默默的落泪。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会象这一刻的他这样温柔地为她拭掉眼泪…… 如果落泪的一刻没有温柔的手指来为她擦拭,那眼泪该是多么寂寞呢…… 温热的手慢慢的滑到了她湿润的下颌,一点一点托起了她的脸。阳光太过耀眼,眼里的水雾又模糊了一切,而眼前的这张面孔,又是她从来也不曾直视过的。她只能看到那双幽沉沉的眼睛里满满地漾着她看不懂的波动,那样的复杂难辨,却又柔软得象一汪春水……,那是他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表情…… 真的是他吗? 苏颜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如果连这一刻的痴望也只是她的幻觉,如果连这脸颊上传来的温度也是虚幻的,那这世界该是多么令人绝望呢?这一刻的自己仿佛已虚弱到了极点,再也没有勇气去承受再一次的幻灭了。 眉心处突然落上了一点温软,苏颜微微一惊,却有一根缠绵的丝将记忆深处,离别前夜那一帧相似的片段倏地牵了出来。过去的,现在的,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眩晕里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苏颜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么急,那么快,仿佛要借着这急促的跳动来撬开满心满眼的阴霾。 这一下温柔的轻触里带着她所不了解的迷乱和酸楚,有一种魔力,竟将她全身的力气都一丝一丝地抽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具躯壳,连一步也迈不动。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感觉,战栗着,应和着他的靠近。 那一点温软在眉心摩挲良久,慢慢的滑到了她不断轻颤的眼睑。轻轻浅浅的吻着眼角湿润的水渍。温热的气息顺着冰凉的脸颊渐渐下滑,停留在了她的唇角。 “阿颜……”叹息一般的轻唤:“阿颜……跟我走吧……” 随着这一声轻唤,苏颜的心头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太过于强烈的冲击,反而唤回了几丝飘远的神智。眼前交替闪过殷府高大的门楣、阴沉着脸的太夫人、以及他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姬妾、那一夜令人难堪的赏赐…… 苏颜脸上的红潮迅速的褪了下去,只余下一团无措的苍白。 “你如果还要走,可以,”殷仲不容置疑地将她环在胸前:“但是现在不行。每个人都把你看做是我的死穴。就算走了,还是会被捉到,然后列出另一个条件来迫我答应。我不想再冒险,我至今不敢想如果当初来谈交易的人是容裟,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轻声的重复。 那样无助的口吻,令苏颜的心突地一跳,毫无预料地柔软了下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亮的水珠,微微一颤,便如同露珠般沿着面颊滑落下来。殷仲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垂眸看向手心里那一小团濡湿,眼里不由得氤氲起一点迷惑的神情,仿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苏颜的脸上慢慢腾起了一点潮热。刚想把头转向另一边,身体却蓦然一轻,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抬头,却直直望进了他的眼里。总觉得他的眼太过犀利,让人无法逼视,然而这一刻的对视,她却看到了坦诚,看到了不含杂质的澄澈。 苏颜恍惚地想:他的世界她从来都不懂。可是没有关系,这一刻他眼里的温暖她看得懂。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心头不禁一暖,忽然又有些不解,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以前会觉得他可怕呢? 他眼里轻浅的笑意一点一点染上了她的眼眸。交缠的目光里渐渐地多了一点脉脉相依的味道。 “走吧。”他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我要先去平安客栈,我要去道个别。然后……再跟你走……”苏颜垂下头,声音里流露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和一点点恳求的味道。 殷仲轻轻颌首,唇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设想过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可是,当那一片焦黑的废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苏颜的心还是轰然一声堕至谷底。 短暂的震惊过去之后,难以言喻的歉疚沉沉压上心头。 她……终究还是连累了平安客栈。一时之间,似乎……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周爷身上了。有他在身边,韩子乔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该上哪里去找他们?苏颜搜肠刮肚地回忆韩子乔说过的那个地名——那个他们会一起前往的牧场…… 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疑团渐渐浮上心头:容裟也罢、顾血衣也罢,他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想从殷仲这里得到什么呢?她迟疑地望向身旁的男人,清澈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写满了疑问。 殷仲没有避开她询问的视线,却也不打算向她做进一步的解释。她已经被扯进了这个原本与她无关的是非当中,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走吧,你想见的人我会帮你找,相信我。”他微微一叹,将她环进了自己的貂裘里:“看来,今晚要到清河镇去投宿了。”没有告诉她,他原本安排过夜的地方正是清河镇。 苏颜没有动。眼前的死寂总是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仿佛再眨一下眼,眼前的废墟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大堂里坐满了食客,熙熙攘攘的喧哗一直传到了后院…… “……等麻烦过去了,我们守着这片店,安安生生日子……” 鼻子有点发酸。苏颜转过脸去,不想让殷仲看到自己眼睛红红的样子。可是他的动作却总是比她预料的更快。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身体一轻,又给他抱了起来。 “我的腿已经可以走路了……”她挣扎着要下来,看到他不相信的眼神连忙解释:“真的,顾血衣给了我一粒融香丸。” “哦?”殷仲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倒没有想过顾血衣会这么做。 “真的,”苏颜忙说:“放我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话没有说完便感觉殷仲的手臂收得更紧了,随即头顶传来沉沉的笑声:“算了,太麻烦。这样不是会快一点吗?”说着,抱紧了她,纵身跃上了马背。 苏颜还在手忙脚乱的推殷仲,马儿一声长嘶猛然向前窜了出去,她忙又抱紧了殷仲,不敢再乱动。耳边传来殷仲的闷笑,带着一点点戏谑的味道:“你要抱好我,我现在拉着缰绳,可没有办法拉住你了……” 贴着他的胸膛,苏颜的脸又有点发热。却又觉得幸好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不到…… 是啊,天色已经很暗了。从貂裘的缝隙里看出去,到处都黑黝黝的。连头顶都只是一片暗色,连星星都仿佛躲得很远很远。 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这个怀抱真真切切的温暖着自己——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还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温暖。姨母家的人是不会碰她的,除了鞭子和木棍。再后来……那些越加不堪的境遇,不想也罢…… 夜色太黑,没有人会看到这一刻的自己,因此可以恣意地释放心底里最真实的渴望。其实自己何尝不想?孑然一身的自己,何尝不想抓住些许属于自己的温暖呢? 苏颜悄悄地贴近了他的身体,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将所有的麻烦都阻挡在外,只留给她静谧的偎靠…… 不禁微微叹息。就算是错觉吧,即使是错觉吧,也是这一刻的她所需要的——她已经太累了。 感觉到怀抱里的身体慢慢松弛,终于毫无防备地沉沉靠了进来。殷仲不由得放缓了马速,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也不动,想来已经睡着了。 夜色已经模糊了她脸上所有的细节,身体的触感反而变得敏感而深刻。他并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却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温软的轻触会如同烙印一样,一直烙进了骨髓里去,就仿佛一旦相触便迅速融为身体的一部分,分开了竟然会有疼痛的感觉。 殷仲拉紧了貂裘,小心地将她裹得更严实。 赶到清河镇华荣客栈的时候,已经过了戊时三刻。 银枪正皱着眉头在上房里一圈一圈地踱步,看见他进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抢步上来唤道:“将军……” 殷仲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轻声呵斥:“你轻声些。” 银枪收住了脚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怀里熟睡的女子,再看看殷仲脸上异乎寻常的郑重,愣了一下,才想到关好房门,抢步过去帮他打起了内室的帘子。 殷仲小心翼翼地解掉她的棉袍,将她放到床榻上,轻手轻脚的脱掉她的棉鞋,拉过棉被将她盖好。想了想,又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压在棉被的上面。 苏颜的睡容很沉静。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吗? 殷仲无声的一笑,拉着银枪退到了外室。 食案上已经摆好了晚饭,两个人在膝榻上坐了下来。银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殷仲一口饮干,轻声问道:“怎么样?” 银枪点了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楚王和胶东王已经到了下江牧场,吴王的车驾已经过了庐江郡,最迟不会超过六七天。” 殷仲点了点头:“朝廷那边呢?” 银枪微微蹙起眉,“陛下起初似乎是想派御史大夫晁错晁大人前往牧场派赏,不知怎么,最后却派了庄青翟。”他知道殷仲一向看不起庄青翟,因此提到庄丞相的名讳,也就不假装客气。 殷仲摇了摇头:“晁大人在御前不止一次进言削藩,诸路藩王岂有不知之理?派他去下江牧场,恐怕免不了会有一场风波。更何况庄青翟这厮圣眷远在晁大人之上……” 银枪的眉头皱得更紧:“真要削藩,岂不是一场大乱?!” 昏黄的烛光幽幽地跳动在殷仲的眼瞳里,异样的深沉:“吴国的钱币已经流通至全国,陛下焉能不心惊?!”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先帝在时,贾大人也曾进言削藩。只是……不知陛下会先选中哪一国下刀……” 屋角的蜡烛跳了两跳,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银枪跳了起来:“我去找店里的伙计再讨几支蜡烛来。” “去吧,”殷仲沉沉叹道:“再让他们预备些清粥小菜。她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先让他们备着吧。” 银枪还不曾听他这样柔声细气的说话,怔了怔,连忙轻声应了。 殷仲没有胃口,只是摸着黑又斟了一杯热茶。 寂静中,亥时的更鼓从远处隐隐传来——黑夜最深沉的时刻即将到来。 23 第二十三章 懵懵懂懂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寅时的更鼓正透过素色的窗,从沉沉深夜里隐隐传来,悠长而空旷。 夜正浓,四下里一片寂静。 素色的床帐半垂着,屋角的烛台上幽幽晃动着一支短烛。看房间里的布置,应该是客栈。苏颜多少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沉,连怎么住进客栈都一点不记得了……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更鼓的声音吵醒的,还是被饿醒的。不过一旦清醒过来,便立刻觉得腹中空空,饥火难耐。 昨天夜里自己发善心,一直在照顾顾血衣那个奇怪的人,一夜不得好睡。一大清早又被他拽着爬了半天的雪坡,然后被他扔在雪原上。遇到殷仲时已经过了正午,又忙着找回平安客栈……,算起来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可是,即便是客栈,到了这个时辰伙计们也都睡下了,要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呢?苏颜蹙起了眉头:不知道殷仲身上有没有带着干粮? 这深更半夜的,要她到哪里去找殷仲呢? 苏颜不禁叹气。正枯坐在床上无计可施,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在耳边沉沉响起:“睡醒了?” 苏颜讶然抬头,殷仲正掀帘进来,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手里却拿着盛放木炭的竹篓。进了房间,先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才转头问她:“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颜迟疑地反问他:“现在都半夜了,还有东西吃?” 殷仲挑起眉头,好笑地反问她:“谁说半夜了就没有东西吃?” 苏颜怔怔地说:“原来在姨母家的时候,错过了吃饭时间便再没有东西吃……” 殷仲的心微微一动,一股酸涩的东西已迅速在心底弥漫开来。抬眸看到苏颜坐在床上还在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纤秀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一片黯然。 “起来吧,”殷仲放下竹篓,抓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我留了吃的东西给你。”心底里莫名的悸动,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格外的不自在。 殷仲转过身去,率先走出了内室。 苏颜绾好头发走出来的时候,食案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宵夜:麦饼、豆粥、肉脯和一小碟豆酱。 “快吃吧,”殷仲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歉意:“没想到你一直睡到现在。晚饭的时候备的几个菜都凉了,没法子再用,都撤下去了。你将就吃一点。” “已经很好了,”苏颜忙说,“足够了。” 殷仲无声地一笑,幽沉沉的眸子里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动人的柔和。 苏颜心头象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只觉得无边夜色都在他这浅浅一笑里变得温柔起来。一路上种种焦躁烦恼,此刻想来都恍若一梦,统统沉淀了下去,只余下静夜里脉脉相依的谙熟,地老天荒一般,一直深刻到了骨子里去。 也许是一直放在火盆边的缘故,粥还是温的,含在嘴里暖暖的一团香甜。 殷仲无声地一笑,伸手把蜡烛移到案头,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卷竹简,就着烛火细细地看。 苏颜知他是怕自己不自在的意思。也不再言语,一边吃东西,一边好奇地打量他手里的竹简。牛皮绳的颜色有新有旧,看样子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殷仲看得很细,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殷仲对于别人的视线总是格外的敏感,回眸看到苏颜满脸好奇的神色,不觉有些好笑。扬了扬手里的竹简,笑道:“《兵策》,周勃周老将军当年的一卷手记。” 名将周勃,苏颜自然是听说过的。然而此刻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却电光火石般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时间瞠目结舌:“周勃?那不是……那不是周亚夫的……” 殷仲讶然失笑:“是啊,车骑将军周亚夫正是周老将军的次子。怎么了?” 苏颜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侯爷认识周亚夫?” “这是自然,”提起周亚夫的名字,殷仲的眼底微微一黯,随即淡淡笑道:“我们同朝为官,怎么会不认识?你怎么想起这个人?” 苏颜定了定神,“我那天从崖上滚下来,就是他把我救回了平安客栈。” “他救了你?”殷仲一怔:“不是顾血衣?” 苏颜摇了摇头:“顾血衣是后来找到平安客栈来的。” 殷仲的眉头蹙了起来,手里的竹简合起又展开,神色显得十分踌躇。 苏颜小声唤道:“侯爷?” 殷仲摇了摇头,“我父亲生前和周老将军是至交。但是我和周亚夫却始终没有什么深交……”说到这里,殷仲微微一叹,颇无奈地说:“不过他既然救了你,下次见到,少不得要道个谢。” 苏颜心头微微一暖,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侯爷……,不知侯爷的对头是不是顾血衣的主子?” 殷仲将竹简收在一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人背景十分复杂,他的主子我只能猜个大概。我的对头……至少目前还不是此人。” “不是他……”苏颜顿了顿,轻声问道:“难道是容裟的主子?” 殷仲讶然一笑,却也并不否认:“你怎会这么想?” “容裟送礼给你,自然是交好之意,”苏颜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些疑问堵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可是他又想拿个人质来胁迫侯爷。所以我猜他的主子对侯爷又想拉拢,又有戒心……,是我放肆了,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殷仲含笑不语,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却瞬间纠结成了一团:这些事,应该告诉她吗? 斟酌片刻,殷仲缓缓说道:“容裟是梁国的大司马。” 苏颜不由得一怔。她心里虽然存着疑问,但是殷仲当真告诉了她,反而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愣了片刻才反问道:“那……梁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一个……”殷仲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一个文采武艺样样出色的人。” “哦?”这又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殷仲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却只是浅浅一笑:“很多人都赞他御下宽厚。连枚乘那样的名士都离开吴国富庶之地前去投奔他……” “枚乘?他在梁国?”苏颜又是一怔,随口吟道:“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 “《七发》自然是锦绣文章。“殷仲笑道:“只是枚乘这人太过偏执,很让人头痛。” 苏颜不觉眼前一亮:“侯爷认得枚先生?” 殷仲摇头笑道:“你若是想见枚乘的话,更要跟着我走了。”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不知怎么就胶着在了一起。迷蒙之中,苏颜只能听到“碰通碰通”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了那正是自己的心跳。连忙移开了视线,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 一室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楚得听到了火盆里“哔剥”一声轻响。 苏颜放下手里的竹筷,低低问道:“我这样跟着侯爷……不是又成了侯爷的累赘吗?” 殷仲不禁莞尔。歪过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那这样好了,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苏颜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道:“那……有没有工钱?”殷仲先前给她的盘缠,早在逃命的时候丢光了…… 殷仲笑道:“好,算工钱给你。干脆我的钱袋也交给你保管,如何?” 听出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苏颜心中也不由为之一松,“管理侯爷的钱袋,责任重大,侯爷要加我的工钱哪。” 殷仲大笑。 极少有笑容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明媚到近乎耀眼的程度。 苏颜凝望着他,不禁微微的有些失神。 梳洗完毕,来得外间时,殷仲早已穿戴整齐地等着她了。 审视的目光顺着她身上微显肥大的男装一路上移到了她的发顶,摇头笑道:“头发怎么还梳着女人家的式样?”不由分说拉她在膝榻上坐下,伸手打散了她的发髻,慢条斯理地取过木梳来重新梳好了发髻,然后从自己发髻上取下发簪细心地为她别好。 苏颜一眼扫过,立刻认出正是当日那一枚白玉虎头发簪。心里不由得一动,殷仲的双手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肩,沉沉笑道:“既然是我的管家,穿戴自然要象个样子才好。” 苏颜没有出声,伸手轻抚那光滑的玉簪,心头一时间百味陈杂。然而心头波动的层层涟漪当中,何尝没有隐约的欣喜在里面? 无法否认,因而无法拒绝。 当殷仲伸手拉她起来的时候,望着他眼里一汪春水般的柔和,苏颜心头残存的一丝抗拒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象受了蛊惑一般,苏颜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从他宽厚的手掌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立刻就平息了她心头的忐忑——有他在身旁,她总是心安。仿佛有了某种神秘的支撑一样。什么都不用再去担忧了。 苏颜垂下头,悄悄望着交握的两只手,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赶早出门的客人都已经上路。在客栈的大堂里等着用早餐的人并不多。空气里飘荡着炭火温暖而干燥的热气和食物淡淡的香味,让人一进来,就有种暖融融的舒适。 殷仲一眼就看见银枪坐在西窗下的膝榻上,正和一个身穿浅色直裾的男人凝神说话,神色之间完全脱去了平素的佻达,竟难得得正经了起来。 殷仲不禁皱了皱眉,握着苏颜的手也不由得一紧。 苏颜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瞥了一眼西窗下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不解地转头望向殷仲,悄声问道:“怎么了?” 殷仲微微扬起唇角,流露出一个嘲讽般的浅笑,眼神却迅速地冷了下来。他紧了紧苏颜的手,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以后,我们可得改改背后说人的坏习惯了。有的人就象瘟神一样,灵验得不得了……” 他的话让苏颜觉得好笑,却又不解其意。隐隐觉得那两人应该是殷仲认识的人,忙挣开了他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殷仲却不屑的轻哼一声,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有的人,无须客气。” 他的话里不知怎么就多了几分赌气的味道。苏颜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挣扎不开。正在暗中拉扯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来。一瞬间,连苏颜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青年生的浓眉秀目,墨玉般的眼瞳莹莹然似有宝光流转,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皎皎明月般的清华灵秀。就连起身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也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翩然。苏颜望着他,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了“谪仙”两个字来。 这人似笑非笑地望着殷仲,神态居然十分谙熟:“殷兄别来无恙?” 殷仲停住脚步,静静地与他对视良久。唇角渐渐挑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来:“还真是好久不见,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投明主呢。”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悻悻然地轻哼了一声:“昨天夜里我还和我的……书童说起你,天一亮你就出现了,你还真是瘟神哪。” 一旁的银枪听到“书童”两个字,“蹼”地一声喷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殷仲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来,忙又忍住。一双笑眼却忍不住瞟向了男装打扮的苏颜,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 而这谪仙般的青年却对殷仲话里的讥嘲丝毫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恭喜就免了。不过,他乡遇故知,倒的确值得庆祝。”说着,转头望向一旁的苏颜,微微露出几分征询的语气:“这位小兄弟是……” “在下苏颜。”苏颜连忙挣开了殷仲的手,学着男人的样子行了个礼,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此人该如何称呼,尴尬地轻咳两声,斜了眼瞟向殷仲求救。 殷仲瞥了一眼苏颜,唇边浮起一丝好笑的表情。似乎她为难的样子让他感到有趣似的。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了起来:“你半夜说想见谁来着?他就是那个瘟神。” 苏颜“呀”的一声低呼,双眼已是一亮:“当真是枚先生?” 这青年含笑点头:“小兄弟也曾听说过在下?” 苏颜忙不迭地点头:“先生当世高人,《七发》更是……”话音未落,已被殷仲一把扯到了身后。 殷仲蹙着眉头不由分说拉着她随自己落了座。银枪忙吩咐伙计摆上早餐。 枚乘不理会殷仲的冷落,自顾自地随着他们坐了下来,笑吟吟地说道:“殷兄,兄弟的马车坏了,我们又顺路,不知可不可以借殷兄的马车同行?” 殷仲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殷某带着家眷,实在不方便跟别人同路。你还是慢慢修马车好了。” 苏颜被米粥呛到,忙用袖子掩着脸轻咳了起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呢,她想。 殷仲没有跟她介绍过银枪,但他看上去似乎是殷府的人。而枚乘现在在梁国——也许这才是殷仲满心不悦的原因吧。如果他们是旧识的话,就难怪殷仲会有这样的反应了——殷仲始终冷着脸,席间的气氛便多少有些压抑。尽管枚乘和银枪不时地交谈两句,但银枪也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枚乘没有再提同行的事。只是,一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了客栈的院子,他还立在院门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苏颜放下帘子,心有不忍地轻声抱怨:“枚先生看上去很文弱,一个人赶路很可怜呢。” 殷仲嗤的一笑,语气满是不屑:“他会独自已然赶路?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呢。你这傻丫头,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苏颜惊讶地反问他:“这人……跟侯爷很熟么?” 殷仲懒懒地靠回到垫子上,沉沉说道:“当年他四处游历,曾去过霸上。”说起旧事,他的眼神不由得沉了沉,随即唇边又弯起了好看的弧度,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好了,不要再去想不相干的人了——你想着我就好。” 苏颜的思绪还围绕在枚乘的身上,听到他的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殷仲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笑道:“又出神?真是在想着我么?” 看到他满脸的笑容,苏颜的满腹疑窦不知不觉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对于枚乘虽然一无所知,却也察觉到殷仲并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位旧识。 似乎……又是一段不愉快的纠葛…… 苏颜不由得微微一叹。这个男人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倒是希望他身上能少一些麻烦,多一些云淡风清的轻松。 殷仲象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唇边笑意愈浓,环在她肩上的手臂也往里紧了紧,温声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苏颜迟疑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劲轻轻的偎了过去。 殷仲无声地一笑,拉起身上貂裘细心地将她围入怀中。有她在身边,他总觉得臂弯里空出的一块,就是为她而预备的——正好需要这样的她来填满他怀抱里的虚空。 殷仲把下巴轻轻抵在了她的发顶,焦躁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睡吧,什么都别想了。”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耳语般轻声说道:“有我呢。” 24 第二十四章 “这个地方叫树湖,”殷仲的声音难得的低柔,好象生怕会惊动车帘外如画般的景致。 青灰色的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稀薄的绯色。薄薄的暮色里,一片白墙青瓦的小小市镇静静地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从他们所在的山道一直延伸到了远处低矮的山坡。 炊烟袅袅。一丝莫名的暖意随着袅袅的烟气在冬日清冷的空气中无声的蔓延,似乎,自打过了山便一直盘旋在耳边的似有似无的噪声,正是出自这个小小的市镇。苏颜痴望着眼前静谧的景色,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韩子乔。如果她们可以在这里开一家小小的客栈,是不是也不错呢? 苏颜托着腮,痴痴的想:要有一个院子,可以种好多的花花草草……,还要养两条看家的大狗……,春天的时候,她们可以去镇外采摘鲜嫩的野菜,狗狗们可以在野地里高高兴兴地乱跑…… “想什么呢?”殷仲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那么出神?” 苏颜微微叹了口气,薄雾般的惆怅自清亮的眼瞳里缓缓升起,又一丝一丝沉没下去。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殷仲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幽沉沉的眼眸也染上了淡淡的暮色,如同一抹轻愁,倏地滑进了眸光的深处。 车厢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到镇上投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银枪先行一步已经包下了客栈的西跨院。茶饭也已预备好了。银枪将房间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凑到殷仲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便匆匆离开了。 苏颜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转头问殷仲:“他连晚饭都不吃吗?而且这么晚了……” 殷仲莞尔一笑:“他的身手好得很。不用担心他。” 苏颜被他拉着一起落座,心里却多多少少对银枪的身份有些好奇:“他是殷府的家将吗?和石钎他们一点也不象……” 殷仲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他是江湖人。” 苏颜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侯爷怎么会认识江湖人?” 殷仲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黯然,随即淡淡地垂下眼睑,语气却越发淡漠:“我的母亲,生前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一个颇有侠名的女剑客。她临终之前将一个名叫洗砚阁的神秘门派交给了我。银枪,就是洗砚阁的二当家。” 苏颜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殷仲却没有看她,伸手拿起食案上启了封的酒坛,自顾自地斟了满杯,一饮而尽。脸色却愈见阴沉。 苏颜看他又斟满了酒杯,慌乱中不及多想,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空腹饮酒,是会伤身的。” 殷仲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然后顺着她的手臂慢慢移到了她的肩膀、她鬓边的碎发、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波光流转之间,满是委婉的担忧。 殷仲反手握紧了她的小手,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纷乱的阴郁。唇角却慢慢地挑了起来,他吻了吻她的手,轻声笑了起来:“傻姑娘。”他虽然噙着笑,不知怎么,却比他阴沉着脸的样子更让她觉得难过。 苏颜心头涌起了莫名的伤感,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门外传来两声轻微的叩击。殷仲放开了她的手,沉沉的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人是银枪,他微带歉意地瞥了一眼苏颜,轻声说道:“枚先生在外面,他想见见将军。” 殷仲蹙了蹙眉,转头望向苏颜,温声说道:“我先带你回房间去休息。” 苏颜摇了摇头:“我自己过去就好。” 殷仲点了点头,“好,我让他们把晚饭送到你房里。” 苏颜点头。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回身望了一眼,殷仲还坐在膝榻上看着她,看到她回头,微微笑了。却是有心事的模样,淡淡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到达眼底,就已经消失了。 苏颜不明白他眼里的阴霾是因为说起了他的母亲,还是因为说起了洗砚阁,亦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客人——无论什么原因,都让她有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似乎,她什么也不能够为他做。 苏颜的心情也莫名地低落了下来。 枚乘进来的时候,殷仲已经饮尽了第二杯青酒。斜着眼望向他的时候,眼底里已经明明白白地带出了一丝酒意:“瘟神,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枚乘与他是旧识,自然知道他量浅。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微微蹙眉:“你饮酒了?” 殷仲握着酒杯,懒懒地笑了起来:“我如今不过是一介闲人,为何不能饮酒?” 枚乘在他对面落了座,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他,语气里颇有惋惜之意:“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坦白问你:你的半生理想、一身武艺,就这么付诸流水了么?” 殷仲沉沉笑道:“半生理想?一身武艺?”笑了两声,讥诮里渐渐透出了落寞:“那又如何?终究……抵不过‘莫须有’三个字……” 枚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陛下登基不过两年,自然少不了梁王殿下的辅佐。你又为何三番五次拒绝梁王殿下的好意?辅助梁王殿下,不也是为国效力?他是个有胸襟的人,定然会给你施展的机会……” “机会?”殷仲哈哈笑道:“我的机会,尽数毁在此人手中了。你倒要我找他要机会?” 枚乘大惊:“这话怎么讲?” 殷仲微微闭眼,唇边掠起一丝苦涩:“你自然是知道,我为何落得个赋闲在家的下场?” 枚乘踌躇片刻,皱眉说道:“此处既无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殷兄在霸上多年,治军极严。人都说……军中只知有殷将军,不知有皇上……,新皇登基,自然是有些忌讳的。何况……”停顿一下,缓缓说道:“何况令堂身世复杂,朝廷对江湖势力一向是……” 殷仲摇头:“洗砚阁……,我在霸上时,何尝动过洗砚阁?” 枚乘垂头不语。 殷仲摇了摇酒杯,冷冷笑道:“是有人告诉陛下,殷某人利用洗砚阁网罗江湖势力,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枚乘微微动容:“殷氏将门之后……” 殷仲的双眼倏地一亮,随即摇头笑道:“我只问你,你可想得到,是谁在陛下耳边吹了这股邪风?” 枚乘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你是说……你是说……” 殷仲将杯中青酒一饮而尽,懒懒笑道:“他真正想做什么,你我都清楚。至于我,他无非是想要我在霸上对旧部的些许影响,加上我背后的洗砚阁罢了。得不到时,便要迫我自己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好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杀了我。” “我不信!”枚乘低低叫道:“我曾与他有过数次彻夜长谈,他……不是那样的人……” 殷仲醉眼迷离的笑了:“那你说,他是怎样的人?” 枚乘蹙着眉,微微流露出苦恼的神色来:“梁王殿下文武双全,知人善任……” “梁王殿下深得窦太后的宠信,身体强健,况又是文物全才,”殷仲摇头笑道:“陛下原本体弱,生性苛刻急躁,先帝在时,他在朝中的口碑便不及梁王殿下,殿下难道不想……” “殷仲!”枚乘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不可乱说!” “哦?”殷仲挑眉一笑,眼里已亮起了极犀利的神色:“不可乱说?还是……不可说?!” 枚乘怒视良久,颓然坐了回去,伸手扶住额头长长叹道:“不过都是你的凭空猜测罢了。” 殷仲歪过脑袋支在案上,懒懒地合上双眼:“不错,都是我凭空猜测罢了。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与他并无冤仇,他究竟为了什么视我如眼中钉?!” 枚乘的脸色微微松弛了下来,温言劝道:“他向来视才若渴,对你,不过是心急了些……” 殷仲摇了摇头:“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枚乘默然良久,沉沉叹道:“通过梁王为国效力,又有何不可?难道你这一生一世,就这么蹉跎在温柔乡里?你当年的雄心壮志,当真都不要了么?” 殷仲眼睑微微颤动,却没有出声。 “殷仲!”枚乘沉沉说道:“我不信‘霸上的雄鹰’竟如此意气消沉。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再回霸上?!” 殷仲没有睁眼,握着酒杯的手却不由得紧了一紧。 枚乘长长一叹,“多说无益,你自己斟酌吧。” “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有瓷器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渣滓。虽然隔着一道墙,但是在静夜里听来,仍然格外的刺耳。 苏颜怔了怔。凝神听了听却又再没有什么动静了。一时间倒有些发怔,当真是殷仲房里的声音么?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倒象是碗筷被扫到了地上。 苏颜放下手里正在擦湿头发的布巾,站起身披上了外袍,推门走了出来。 斜月弯弯,洒下了一地清辉。似乎刚刚过了亥时。 殷仲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苏颜犹豫了片刻,轻轻在门上叩了两下,轻声唤道:“侯爷?” 没有人出声应她。仿佛门后的是一座空屋。连银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苏颜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眼睁睁的看到满地狼藉,苏颜到底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碗筷都已被殷仲拂落在了地上,而殷仲,沉沉的半靠在食案上,似乎已经睡着了。苏颜避开了地上的碎片,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拽过膝榻上的貂裘很小心地盖在殷仲的身上。 殷仲的肩头微微一抖,倏地睁开了眼。 刀锋般锐利的眼瞳在看清是她之后,慢慢的柔和了下来,喃喃说道:“你怎么来了?” 苏颜被他的目光吓到,怔怔地说:“我听见有东西碎了……” 殷仲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里锐利的光已经敛去,却沉沉地涌起了她看不懂的阴郁。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暗流在他雾蒙蒙的眼眸深处恣意奔流。那样的强烈而又无助的痛楚,连带着苏颜的手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殷仲握住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拥住。紧到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苏颜微微蹙了眉,却没有呼出声来。他的拥抱里带着那么明显的悲伤,那是她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让她无法就这么把他推开。 “阿颜,”殷仲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沉沉的叹气:“阿颜。” 他的叹息里还带着酒气,茫然得象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苏颜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就柔软了下来。她环住了他的腰身,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 殷仲粗重的呼吸扫着她的脖子,有些发烫,又有些发痒。苏颜忍不住缩了一下。殷仲沉沉地笑了,叹息一般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颜……” 他的身体晃了晃,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了她的身上。苏颜支撑不住,向后一闪,两个人一起歪倒在了膝榻上。 她的身上有沐浴后淡淡的桂花味道,没有干透的头发也散乱开来,衬着她素白的脸,竟有种别样的艳丽。殷仲的眼神沉了沉,眼瞳的深处却有两簇微弱的火苗幽幽跳动了起来。温软的目光也渐渐变得迷离。 “阿颜,”他暖声唤着她的名字,慢慢俯身将一个轻吻印上她的眉心。 苏颜眨了眨眼,和以往一样温暖的轻吻,接受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扭捏。然而他气息里混杂了陌生的酒气,就这么密密地围拢了过来,还是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慌乱中抬眸看到他眼里奇异亮起的光,狂乱的心跳却又奇迹般沉静了下来。缓缓的,自那沉没的地方漫起了难以言喻的温柔。 殷仲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温柔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还有她,那么所有这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殷仲抱紧了怀抱里柔软的身体,喃喃说道:“阿颜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苏颜的心砰然一跳,瞬间化为一汪春水。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了他的脸,轻声应他:“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殷仲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有些恍惚的眼神里也漾起了暖暖的笑意:“那你现在也不许走。就让我这么抱着你,好不好?”语气里竟带着一丝隐隐的哀求。 苏颜心头一暖。脑海里还是一团昏沉,已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即袭上心头的些微的懊悔也在看到他眼里瞬间亮起的热切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殷仲孩子气地凑过来亲吻她的脸。苏颜怕痒,连忙把脸偏开,这个吻便落在了她的耳朵上。感觉到耳垂上传来一阵异样的□□,苏颜忍不住低低叫道:“别……” 殷仲扳过她的脸,沉沉笑道:“别什么?” 苏颜脸一红,垂眸不敢看他。只觉得他的气息里那迫人的酒气让自己的头脑越发昏沉起来。迷蒙中只觉得唇上一暖,殷仲的嘴唇已经覆了上来。 苏颜的脑海里轰然一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炸裂开来,变成了风起时漫天的碎花,纷纷扬扬,飘落了满眼的缤纷。而她的意识却随那落花一起,飘飘荡荡沉入了无边的虚空里去,除了唇齿间热烈的交缠与回应,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厮磨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将她拥在胸前,沉沉叹道:“阿颜,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回霸上了。” 苏颜轻喘着靠在他的怀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怕,这才是让他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吧。她环紧了他的腰身,低低地说:“那侯爷就做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好了。” 殷仲哧地一笑:“傻姑娘,剑客游走四方,日子过得并不惬意。”转念想到自己正是受了洗砚阁江湖势力的牵累,复又叹气。 苏颜的脸一动不动地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那就游山玩水吧。累了,就找个景色清幽的地方,开一片小小的客栈……” 殷仲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缓缓滑进了她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细细拨弄着她的头发,象在斟酌这个建议是否可行。 火盆里的木炭哔剥一声响,爆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花,又沉寂了下去。 殷仲轻声笑道:“好,那我们就去游山玩水。” 苏颜贴紧了他的胸口,无声地一笑:“你若真的只是个闲人,那该有多好……” “这没有分别的。”殷仲挑起了她的下颌,让她望着自己的脸,轻柔的声音里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于我,也是一样。你相信我。” 苏颜怔怔凝望着他,心头莫名地震动。随即心底里却又泛起了淡淡的酸涩。 不想让他看出来,苏颜低了头依偎过去,把脸深埋进他的怀里。静静的,只是听那沉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离得那样近,仿佛一直撞进了自己的灵魂里去。 苏颜的眼里慢慢氤氲起薄薄的水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滴落成珠。 25 第二十五章 备好车马,银枪转身走进了西跨院。抬头看到殷仲的房门时却又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低头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手里的消息如果拖延不报,被殷仲知道的话,又免不了会有一番责罚。一时间进退不能,银枪不由得大感踌躇。 昨夜枚乘来访,他自然负责在外守卫。以他的耳力,想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都不可能。尽管殷仲因为洗砚阁而受牵累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被旁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他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来,象是歉疚,又好象有点委屈。 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殷仲的情形。那时的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光景,跟师傅一起静静地守在那间华丽而空旷的厅堂里。看着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出出进进,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凑到了内室的门边。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殷仲。 那么小的一个男孩子,跪在床边的时候,后背却挺得笔直。床上的女人蜡黄着一张脸,已经气若游丝,仍然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有丝毫地放松。就连嘱咐自己的师傅好好打理洗砚阁的时候,也抓着殷仲的手,紧紧的,几乎在那浅麦色的皮肤上抓出深深的印痕来。而殷仲却只是绷着一双潮红的眼,不肯哭出声。 银枪一直知道自己的师傅是洗砚阁的二当家。直到那一天,他才知道洗砚阁的大当家原来是个女人…… 银枪叹了口气。他们之间真正开始有联系,还是在殷仲赋闲之后,他偶尔路过长安时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跑去了侯府,想看看自己的大当家长成了什么模样。结果,他刚刚伏到房顶打算开始偷窥,就被庭院里舞刀的男人察觉了行踪,长刀脱手掷出险些削去了银枪的半条手臂,躲闪之间失足滚落屋顶,被殷仲一脚踏住胸口动弹不得。直到这时,银枪才骇然发觉当初那个跪在床边绷着泪的小男孩,不知何时,竟然已长成了武艺高强的冷面煞星…… 银枪再叹了口气,转身朝殷仲的房间走去。 手刚在门扇上叩了一声,门扇却从里面拉开,里外的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得都是一愣。 银枪正想着难不成自己心神不定地敲错了门……,就见苏颜脸色一红,低着头退到一旁,露出了身后的殷仲。 殷仲望着门外目瞪口呆的银枪诧异地一笑:“等急了?” 银枪定了定神,忙行了个礼回道:“有鸽报。” 殷仲点了点头,“说吧。” 银枪见他并没有让苏颜回避的意思,便朗声回道:“第一件事,石钎罗皓带着二爷三天之前到达下江郡。不巧的是,吴王殿下的车驾也到了下江郡。” 殷仲眉头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了一抹厉色。 银枪瞟了他一眼,忙说道:“吴王殿下设宴,也请了二爷出席。还送了一对短刀给二爷,夸赞二爷进退有矩,有大家风范。” 殷仲没有出声,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银枪见他没有下文,便又说道:“第二件,楚王幼子刘符偕同周将军昨日已经抵达下江牧场……”话音未落,就听一旁的苏颜“呀”的一声低叫了出来。 看到两个男人都转身看她,苏颜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我刚想起来,韩姐姐说的地方,就是下江牧场……” 殷仲眉头微微一挑,轻声笑道:“我们也是要去那里的,这下好了,不用去找,你也能和她见面了。” 苏颜双眼一亮,神色之间顿时雀跃起来:“真的么?” 殷仲和银枪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直到此时,银枪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了下来。昨夜枚乘走后,他也跑去和暗岗一起值夜,潜意识里多少有些回避的意思,不愿见到殷仲黑着脸的样子。不料此刻他竟然雨过天晴,反倒是自己多虑了。不由得转眼望向苏颜,想来殷仲的状态,多半是因为有她守在身旁而变得平和下来…… 细看之下,也不过清秀而已。殷仲又为何对她如此在意呢?想到这里,银枪忍不住又瞟了她两眼。一瞥之下,却又觉得她一双眼眸清澈如溪,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干净灵秀的味道,令人寻味。 银枪收回了视线,没话找话地岔开了话题:“二爷大概要等急了。” 殷仲应了一声,沉沉笑道:“我也急着想看看他如今怎么个‘进退有矩’,难不成离了我,他就乖巧起来了?”说着拉起苏颜的手笑道:“你走后,阿锦跑来离园跟我大吵。他也很惦记你呢。” 苏颜心头不由得一暖,回眸笑道:“二爷真是个善心的孩子。” 这个弟弟在殷仲眼里,多少有些娇生惯养,太过柔弱了。不过这样的话,此时此刻还是不说的好。殷仲笑着摇摇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当他们一行人匆匆赶到下江郡约定好的客栈时,出来迎候他们的却不是殷锦,而是石钎手下的一个名叫石康的侍卫。 一眼看到是他,殷仲的心便已然沉了沉,眼中不自觉地掠起了一抹冷戾:“人呢?” 石康不敢与他对视,头垂得更低了:“梁王殿下派了亲兵来请二爷一起前往牧场。石统领和罗统领跟随二爷一同前往,特意留了属下在此恭候侯爷。” 殷仲没有出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了出去。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顿时静了下来。 冬季日短,还不到卯时,天色已经渐渐昏黑。银枪只能看到他微垂着头在房中一圈一圈地踱步,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苏颜正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一抬眸却见银枪欲言又止,目光却犹疑不定地向她望了过来,便知道他有话要跟殷仲单独说,忙说:“我去看看客栈的伙计预备好了茶饭没有。” 殷仲微一踌躇,苏颜已转身走出了客房,顺手将房门细心地带上。 殷仲不自觉地皱眉,神色旋即又平静了下来,转回身淡淡问道:“要说什么?” 银枪望着他,眉宇之间是一抹少见的凝重:“请将军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殷仲斜了他一眼,眉头微微蹙起。自己的心事被他看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却仍然让他有些不自在。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殷仲若无其事地转开脸,淡淡地反问:“你这样看?” “是,”银枪没有注意他神色的变化,固执地说道:“梁王殿下若是想以二爷做筹码,将军越是在意,二爷便越是危险。将军,关心则乱哪。” 殷仲没有出声。银枪便又说道:“旁人向来都议论将军治家太严,二爷对将军颇有怨言。异母兄弟之间多有嫌隙……,想来梁王也有所耳闻。请了二爷同行,多半还是试探将军的意思——恐怕他也不能确定将军心目中,二爷究竟有怎样的份量。将军索性装作不在意,在下江好好歇息两天再从容前往牧场。” 殷仲摇了摇头:“虽说如此,锦儿毕竟年幼,万一……”他顿了顿,又说:“何况梁王极有心计的一个人,若是做得过了,反而会惹他生疑。” 银枪正要反驳他,便听殷仲说道:“这样,你们先留下,我悄悄潜去看看。明日一早,我们在枫林口碰头,再一同前往牧场。” “万万不可!”银枪大惊:“各路藩王都已陆续到达牧场,内外防守较平日更加森严,将军怎能以身犯险?” 殷仲微微一叹:“我必须见见他。否则……难以安心啊。” 银枪忙说:“属下擅长追踪,还是让属下前去探听虚实吧。” 殷仲却又摇头:“若是你去,这一夜,我还睡得着么?何况那里的地形我比你熟。你还是留下来,夜里多留意,只怕这里也不太平。” 银枪沉吟片刻,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不如,让暗哨跟着你吧。” 殷仲再度摇头,神色之间却已有了轻微的不耐:“人多反而误事。你护好苏颜,明天一早出发。到牧场外的风林关口等着我。” 银枪无奈,只得点头应道:“将军自己也要保重。” 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张开翅膀无声无息地掠过了殷仲的头顶,翅膀掀起的哨风几乎掀开了殷仲蒙面的薄巾。灰色的翅膀在松林之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然后迅速没入了前方浓密的阴影里。 松林外,两队巡夜的侍卫手持兵器相向而行。双方的领队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手势,随后,两队侍卫交错而过,彼此之间拉开了越来越长的一段距离。 他们后面不到丈余,便是牧场最为荒僻的角落——湘苑。这里是楚王惩罚忤逆下属的地方,侍卫们大多都视此地不祥,很少有人出入。 殷仲一眨不眨地等待着两队侍卫之间的距离拉开到最大,在他们同时转身之前的一瞬间轻盈跃起,如同一缕轻烟般飞掠而过,让自己的身影没入湘苑宫墙下浓重的阴影里。 巡逻的侍卫再度相向而行,彼此做出识别的手势,然后,再度交错而过。 殷仲飞身越过宫墙,轻轻落在湘苑后园嶙峋山石的背后。 夜色寂静,除了外面巡逻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便只有松林里夜鸟诡异的啼鸣。从山石之间的空隙望出去,湘苑里一片昏黑,似乎并没有人居住。 殷仲正要出来,便听外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走来。殷仲忙又屏住呼吸,将身体缩了回去,借着山石的阴影悄悄向外张望。 此时天边一弯斜月,月光清淡如水,来人站在花架之下让人看不清相貌。从装扮上看倒象是个身材矮小男子。他在花架下来回踱步,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他不走,殷仲自然也不能出来。所幸的是此人脚步滞重,看上去并没有武功。 巳时的更鼓穿透了寂静的夜色,从远处层层宫墙里隐隐传来。花架下的人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良久,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心烦意乱的,象是有着无穷的心事。 就在此时,垂花门外又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花架下的人向外迎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了下来。就听外面一个微带醉意的声音轻声唤道:“如墨?” 花架下的人轻声应了,快步迎了出来。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是个娟秀的女子。 垂花门外,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飞快地闪身进来,一把将这女子拥在怀中,轻声笑道:“你这顽皮孩子,怎么躲在这里,害我好找。”他的头发上束着金环,相貌依稀有点眼熟,殷仲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究竟是哪一国的王子。 那女子缩在他怀中不住地瑟瑟发抖,似乎十分害怕的样子。 “等急了?”这男子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拍,笑道:“梁王在光烨殿设宴,直到现在也没有散,你也知道,那里离这里有点远啊。我好容易找了个借口先辞出来……。对了,小七把东西给你了?” 怀里的女子点了点头。 这男子的侧面正巧对着殷仲的方向,殷仲看到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心中已然明白他是要骗这女子去做什么事…… 果然,他将那女子放开一些,满面恳切地说:“刘符那小子喜怒无常,一向待你不好,何况这药又不会伤他性命,顶多让他上吐下泻,吃点苦头。让他这几天不能在父王面前卖乖讨巧罢了,不用怕的,万一被人查觉,还有我呢。你怕什么?!” 听到“刘符”两个字,殷仲心头轰然一跳。原来他竟是楚王刘戊的儿子,只是不知是刘符的哪一位哥哥? 那女子抬起头来,迟疑地问他:“当真只是……要符少爷吃点苦头?” 这男人佯装恼怒地皱起了眉头:“如墨,你竟然连我的话,也不相信了么?”一双手却老实不客气地将她拉进了怀里,一低头便吻上她的脸颊。 殷仲避开了视线,心里却有些惊疑不定。这人是楚王的儿子没错了,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个如墨竟然是刘符身边的人,那么他究竟是要这女子做什么呢?他所说的“药”难道是…… 就听这男人轻声笑道:“你把东西悄悄放进他茶水里就好。这东西无色无味,他决计发现不了。你做了这件事,自然是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我去跟母后要人,你从此之后都留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你说好不好?” 那女子起初微微发抖,听了他后面的话,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又情不自禁地漾起了光彩。重重地点了点头,颤着声音说:“如墨愿为爷做任何事……” 这男人环住她的肩头,轻声笑道:“你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夜夜盼着你呢,你只管……”两人叽叽哝哝,渐渐去得远了。 殷仲微微舒了口气,怎么也想不到摸进了牧场,却又碰到了这么一桩事。侧耳倾听外面再没有动静,悄悄起身朝着光烨殿的方向摸了过去。 光烨殿灯火通明,筵席果然还未散去。 殷仲不敢太过靠近,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偏殿的廊檐下,时间一久便渐渐开始有些心急。 就在此刻,一队侍女捧着托盘穿过庭院来到光烨殿的台阶下。领头的侍女总管快步上前伸手打起了厚厚的帘子,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殷仲已经瞥见座中一人华服高冠,眉目英挺,正是梁王刘武,正含着浅浅笑容和左侧一位贵客寒暄。那人须发俱已灰白,灰白色的眉毛生得十分浓重,眼睛细长,熠熠有神,依稀便是吴王刘濞…… 而梁王的另外一侧,一个少年神情淡淡,正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正是令他牵肠挂肚的殷锦。 侍女们陆续退了出来,帘子重又放了下来。 看到他安然无恙,殷仲悄悄松了一口气。正在凝神苦想怎么样才能单独见见殷锦,却见帘子再度掀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面的人金环束发,眉目清秀,与刚才湘苑所见之人依稀有几分相仿,只是略微年少一些。旁边那人高高壮壮的身材,浓眉大眼,举手投足之间不怒而威。却是殷仲最不愿碰到的人——骠骑将军周亚夫。 26 第二十六章 望着远处谈笑风生的男人,殷仲勉强压下心头莫名的纠结。 握紧了刀柄,殷仲竭力将自己的呼吸和脉搏都调整到若有若无的状态,并且有意从周亚夫的身上错开了视线——那个人和自己一样身经百战,杀过的人比踩死的蚂蚁还要多。血腥里磨练出来的神经,对于周围的异常情况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警觉。 此时此刻的他,不能冒险。 眼角的余光扫过去,走下台阶的周亚夫正有意无意地望向他藏身的地方。殷仲的心微微一跳,神经却已不自觉地绷紧。 然而,周亚夫却只是不在意地停顿了一下,便和身边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殷仲无法肯定他那一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犹疑之间,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暗影憧憧的假山石背后。 殷仲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他曾听人说起过周亚夫与楚国七王子交好,莫非这个年轻人就是刘符? 他若真是刘符,那刚才湘苑中心怀叵测的年轻人又是他的什么人? 殷仲微微蹙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疑问又瞬间浮上心头:光烨殿外的防守并不严密,以梁王诡诈多疑的个性,他怎会如此轻信行宫的侍卫? 难道今夜的光烨殿只是一张张开的大网? 殷仲不由得一阵心惊。然而不及他细想,光烨殿的殿门已再度被推开,这一次走出来的人,正是令他放心不下的殷锦。 殷锦微垂着头,闷闷不乐地走下台阶。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四名身穿铠甲的陌生侍卫。一行人默默地沿着回廊的另一侧朝光烨殿的后殿走去。 那四名侍卫虽然穿戴和普通的侍卫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便能看出都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梁王这是派他们保护殷锦?还是派他们来监视殷锦?石钎和罗皓又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殷仲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连忙尾随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了光烨殿后殿的一处紧挨着园圃的僻静院落。 殷锦转身对四个侍卫没好气地说道:“谢几位一路护送。几位就好好在这里欣赏月色吧,殷某不能相陪了。”说罢也不理会几个人会有什么反应,一甩手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殷仲听到他这样孩子气的话,忍不住抿嘴一笑。而那几名侍卫却对殷锦的挖苦丝毫不以为意,默然无声地在门外一字站开,竟是要彻夜防守的架势了。 殷仲正在考虑该如何绕过这几名棘手的侍卫,就听不远处的园圃里“砰”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碰落在地。殷仲抬眸望去,门外的四个侍卫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铁塔般的身体纹丝不动。 殷仲的心又是一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双拳。看来,这几个人是专门看守殷锦的了,如何才能绕开这几个棘手的侍卫呢? 一股阴冷的剑气无声无息地袭了过来,殷仲猝然一惊,迅速向后避开。森冷的剑气擦过他的脸颊,在皮肤上激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 殷仲反手拔出长刀向上一迎,只听“当”的一声兵器相击,迸射出一簇刺眼的火花来。感觉到自己的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殷仲不觉有些暗暗心惊。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四个铁塔般的身影依然纹丝不动,对这突然出现的侍卫和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打斗完全视而不见,殷仲庆幸之余,不禁大感头痛。 就在此时,一支袖箭自殷仲背后射来,险险地擦过他的鬓角,直向对面的侍卫射了过去。那侍卫迅速向后闪开,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第二支袖箭已然射到,那侍卫躲避不及,“扑”的一声袖箭没入肩头。侍卫踉跄两步,颓然倒地。 一个低沉的声音轻喝道:“还不快走?” 行踪已泄,殷仲不敢再耽搁,飞身掠上光烨殿的偏院,沿着来路匆匆离开。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刺客逃往西南方!殿下有令:格杀勿论!” 两名手持□□的侍卫身形迅捷如鬼魅般,眨眼之间已迫到了殷仲的身后。殷仲连忙挥动长刀反身将袭来的□□迅速挑开。就这么一回身的功夫,却见无数条黑色人影正从光烨殿的两侧密密麻麻地包抄过来——他没有猜错,今夜的光烨殿,竟然真的是个圈套。 刀身挽住□□,借力甩向一边。持枪的侍卫把持不住,□□立刻脱手而去,随即腰间一凉,殷仲的长刀已划过了他的腰际。侍卫迅速后退,妄图将最有利的攻击位置让给了身后的同伴。然而,却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 就在两个侍卫身形交错的瞬间,“啪”的一声轻响,两人脚边爆起一团浓烈的烟雾。浓烟借着风势,眨眼之间就将他们背后的侍卫挡了个严严实实。 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说道:“走泰华殿!”话音未落,黑色的身影从另一侧抢出,率先掠向光烨殿后殿的甬道。 殷仲微一迟疑,便咬牙跟了上去。这个神秘的帮手似乎对于行宫的地形十分的熟悉,在光烨殿后殿偏僻的甬道里如同一尾游鱼般钻进钻出,没过多久,从光烨殿的方向传来的喧哗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泰华殿是楚国王太后生前静养的所在。因为空置多年,并没有重兵把守。殷仲随着他穿过偏殿,轻而易举地混进了行宫东南角的马厩。 马厩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林地。 殷仲收住了脚步,望向身旁薄巾覆面的黑衣人,十分恳切地说道:“大恩不言谢。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蒙面人向他凝视片刻,一伸手扯下了蒙面的布巾。淡淡的月光下看去,方方正正的一张脸,浓眉大眼,竟然是——周亚夫。 殷仲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是你?!” “很意外么?”周亚夫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可是我看到殷兄弟,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殷仲默默地解下面上布巾,一个谢字卡在喉头,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也有这样不分深浅的时候,倒让我有些意外。”周亚夫凝视着他沉默的脸,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白天的时候,我让老七约了锦少爷出来,验过了他的脉息。你放心,他一切无恙。” 殷仲的心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 周亚夫却没有看他,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深沉的目光遥望着行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了他审视的目光,周亚夫收回视线,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快走吧。锦少爷哪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尽管放心。” “放心”两个字,便是示意殷仲自己会倾心照顾殷锦的安危。殷仲如何听不出来?见他转身要走,连忙说道:“周将军援手之德,殷某十分感激。作为回报,殷某这里恰巧听到一桩秘事,是有关七爷……” 周亚夫凝视着他,墨色的眼瞳在清冷的微光里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听到“回报”两个字,他也只是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侯爷还是不要说了。在周某心目中,侯爷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是周某生死相交的兄弟。侯爷无意结交周某便也罢了,又何必用‘礼尚往来’来污辱周某的一片赤诚之意?!”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里已浮起了疏离落幕的神色,垂眸一叹,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这一番话落在殷仲的耳中,便如同霹雷一般。震惊之余,满满涌上心头的,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愧疚。惶急之下,一句久远到连自己都已无从追究的旧称,不假思索地便已冲口而出:“三哥!” 周亚夫肩头震动,倏地转过身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却又从那幽深里瞬间迸射出极耀眼的亮光来:“你叫我什么?!” 殷仲心头蓦然一酸,硬生生别开了视线。然而心头气血翻涌,再也难以平静下来。诡异的沉默中,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全都是自以为早已忘记了的年少时光。 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手持木刀和周亚夫在空旷的校场上比试身手。相比于自己的急躁,比自己略微年长的周亚夫则显得意态从容,进退有矩。一步一步将自己迫到了校场的边缘,手中的木刀极轻松地架住了自己的全力一击,戏谑地挑眉笑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心急……” 他看到自己伏在马背上,挥动着手中的皮鞭,奋力追赶遥遥领先的周亚夫。满眼都是不肯认输的倔强……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亲昵地拍着周亚夫的肩膀。一向冷戾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激赏。而年少的自己则孤零零地站在他的身后,仰望着父亲的目光渐渐地由期待变成了满心的落寞…… 那原本是引导自己成长的兄长。究竟何时变成了心目中连名字都不愿再提起的疮疤?!是因为这个故人之子身上的光芒太过于强烈,已完全挡住了父亲投向自己的目光?还是因为尚未等自己比他更加优秀,父亲就已撒手人寰,从而将这份遗憾慢慢沉淀为心中最刺人的隐痛?! 殷仲满心的悲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畔只听到周亚夫苍凉的叹息:“子仲,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同长大的兄弟会变得形同陌路?那些一起成长的情谊到底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遗失在了哪一个神秘的角落?! 殷仲垂下头,手掌间的刀柄几乎按进了肉里去。 周亚夫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凝视的目光里渐渐浮起了一丝了然的伤感。却也没有再追问,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 “三哥!”殷仲冲动地跨出一步,又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看到周亚夫并没有回过身来,他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因为自己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羞愧。 “我刚才撞见有人在湘苑商议要给七爷下药。那个女人叫如墨,似乎是七爷身边的人……” 周亚夫回过身来,目光中已多了几分他熟悉的暖意:“子仲,无论你怎样看我。你在我的心目中,始终都是我的兄弟。” 殷仲的眼瞬间潮热,口中却讷讷不能成言。 多年来始终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竟以这样的方式有所松动,这是他从来也不曾想过的。陌生的感觉席卷而来,浓烈得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欣喜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 灵动如烟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墙青瓦的院落里,片刻之后,却又如同觅食的鸟雀一般轻灵地跃上了主屋的飞檐。 下一刻,却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前方。 尾随着神秘的访客一路追出了下江郡,银枪心头的诡异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这个人的轻功修为并不在自己之下。看他此刻的举动,意态逍遥,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与其说是在逃命,倒不如说踏月出游更来得恰当些…… 莫非…… 银枪的脑海里刚冒出这两个字,心头已是一惊。再也无心追究这行踪诡异的神秘人物究竟从何而来,转过身朝着客栈的方向飞掠而去。 午时已过,客栈里一片静谧。而被他安置在苏颜客房之外的两个暗哨,却如同醉酒一般软倒在院落的一角。 银枪伸手扶起暗哨,从脉息来看,他们似乎只是中了寻常的迷香。银枪的心还来不及松弛下来,便又紧紧揪成了一团:洗砚阁的暗哨,身手岂是寻常迷香可以迷倒的?! 银枪连忙放下暗哨的身体,飞掠到了苏颜的门外,不及细想,伸手便在门扇上叩了两下,轻声唤道:“苏姑娘?” 房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传出苏颜平静的声音:“我很好。” 银枪紧绷的心不由得一松:“姑娘可曾听到有什么动静?!” “我已经睡下了。并没有听到什么。”苏颜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波动:“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银枪连说:“姑娘休息吧,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苏颜低低应了一声。 银枪望着紧闭的门扉,心头忽然间疑窦丛生。这样平静的腔调,在深夜里听来不免让他有种怪异的感觉。难道她一直没有睡?还是,在他赶来叩门之前,她就已经醒了? 她又是被什么惊醒的呢? 银枪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鬼魅般飘忽不定的身影——很难把那样的高手和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联系在一起,然而她声音里异乎寻常的清醒,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银枪的心里种下了第一颗怀疑的种子。 27 第二十七章 幽沉沉的黑暗里氤氲着他的香,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浓烈。 是因为紧张,所以连嗅觉都变得格外敏感了吧。苏颜凝神倾听门外渐渐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暗暗地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竟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感觉——想到这里,苏颜不禁对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冷冰冰的大手生出了忿忿之意。正要伸手拍开它,那只手却又紧了一紧,随即,一点温热的气息自身后袭来,有意无意地拂过了她的鬓角。苏颜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他的手并没有丝毫的松动,她这么一躲,脖子上便猛然一窒,险些令她透不过气来。 身后可恶的男人却轻声的笑了:“跟你说过了别乱动。那个人还没有走远呢。”一边说着,他的拇指竟然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摹娑起来,活象是检查一匹绸缎的质地够不够细腻。 一口气憋在胸口,苏颜的脸腾地热了起来。再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被人发现,一把抓住了这只不老实的手,用力往下一扯:“你去死!” 顾血衣顺势放开了她的脖子,却不在意地轻笑:“我们好歹也算熟人了,我又特意跑来告诉你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还跟我这么生分?” 苏颜往后缩了缩,没好气地问道:“废话了半天,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我要找的?” 又是睡到半夜被人惊醒,她身上只穿着内服,自然不方便躲下床去。只能把被子一直拽到下颌——幸好火盆摆在床角,床帐里只有微弱的光影朦朦胧胧地晃动。除了彼此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懒洋洋的歪倒在她的身边,支着下颌说:“安定郡人氏,二十二岁,怎么不是?” 苏颜怀疑地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他?连我都只知道他在吴国……”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对他的身份怀疑了起来:如果他仅仅是个江湖人,那殷仲又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顾血衣仰着脸笑道:“你让我抱抱,我就告诉你。” “你……” 顾血衣连忙按住她的手,满不在意地笑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似的东西塞进她手里:“你看看这个,严竹风的笔迹。” 这应该是一块用旧了的帕子,绕在指间有种异样的绵软,连触感都有几分似曾相识。苏颜正犹豫要不要摸索着下地去点支蜡烛……,顾血衣却从怀里摸出了一粒明珠,漫不经心地丢进了她的怀里。 苏颜顾不上多想,一把抓过那粒珠子,借着幽幽的光在膝上展开那方手帕。浅色的手帕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下江牧场见。 “不会错吧?”顾血衣靠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颜把明珠丢还给他,淡淡说道:“就算是亲戚吧——不过以后就不是了。” 顾血衣哧地一笑:“亲戚就是亲戚,什么叫以后再也不是?他的笔迹,你不会认错吧?” 字虽然好看,但是过于柔媚,不免少了几分刚劲。一如他的人,阴险的心思总是藏在斯文的表相下面。当初在安定郡的时候,每一次先生罚他抄书,他都要她模仿了自己的笔迹来替他抄写。苏颜还记得他的样子,总是先来一通嬉皮笑脸的戏弄,然后便会瞪起眼睛来呵斥她忘恩负义:他们家如何如何地收留她这个大包袱,而她却只知道好吃懒做,连替自己的表哥抄写几篇文章都嫌辛苦…… 苏颜一度异常痛恨这个貌似轻松的任务。她生怕模仿他的字写得太久了,连自己的笔迹也会变得和他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刚骨。直到那年冬天,因为总是在冰凉的水里洗衣服,她的手上生了冻疮。替他抄书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几点血渍,被那位灰白胡子的先生发现了其中的花样。从那以后,先生就总是亲自督促严竹风抄书了。而她,却因为连累少爷被罚,被派去药铺里做杂役,一直到…… 一直到严竹风趾高气扬地告别了族人,随着他的小叔叔一起去吴国谋取前程之后的第二年,严记名下的所有产业都被严竹风的另外一位叔叔据为己有,并将所有的人赶出严家大院为止…… “想什么呢?”顾血衣拍了拍她的手。大概她沉思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同,让他也生出几分好奇来:“在担心到了下江牧场之后的事?嗯,说到这里,我倒是开始期待了呢,几乎所有有趣的人都集中到那里了……” “没什么。”苏颜摇摇头,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 顾血衣却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说说,谁惹你了,我去杀了他。”血腥的话,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仿佛那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件事……,反而让人无端地心惊,苏颜下意识地反问他:“你杀过人?” 顾血衣拨弄着手心里的珠子,懒懒地说:“殷仲不也杀过?” 明珠幽柔的光晃在他的脸上,那样精致的一张面孔隐隐地就带出了几分邪魅的神气。象一朵摇曳在风中的罂粟花,艳丽却有毒。就连他凝视的目光,都带着一点让人迷惑的危险气息,让人本能地就想要离他远一些。 苏颜移开了视线,讷讷地反驳他:“那怎么一样?” 顾血衣斜着眼看她,嗤地一笑:“一样的。” 苏颜扫了他一眼,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你就不能坐到膝榻上去吗?” 顾血衣枕着手臂,懒洋洋地抿嘴一笑:“小白兔,为了给你报信,我可是赶了好远的路。嗯,你这里虽然简陋了点,不过我也能将就。不如……我今晚就不走了吧……” 苏颜大惊失色。 顾血衣一双妖异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慵懒的姿态里很突然地散发出几分犀利的味道:“你怕我?” 一个“怕”字,反倒提醒了她——若是说怕,还真是有点怕吧。这个人的出现总是让人难以防备。她从来也猜不到他会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就好象在客栈那一夜,他一开始说要杀了她,取她的血来炼药。后来却又柔声细气地安慰她……。他对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没有什么好意。若不是他出手,黑纱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捉住了她?! 害她也罢,救她也罢,不过都是在打殷仲的主意——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以随时诱出猛兽来的小白兔罢了。 苏颜摇了摇头:“顾爷为我办了这件大事,苏颜心中十分感激。”说到这里,她偷偷瞟了一眼顾血衣,而他却只是笑吟吟地支着半边脸等着她的下文,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自觉。苏颜只得咬着牙继续往下说:“不过,顾爷总是夜深时分出入女眷的内房,于人于己都没有什么好处,今后还请顾爷……” 顾血衣没有出声,苏颜也不敢去看他的脸。心里却多少有些感慨:明明在做坏事的人是他,为什么自己的感觉会这么别扭呢? 顾血衣收起了明珠,房中骤然一暗。就听他的声音淡淡地问道:“你怕被殷仲看到?” 苏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也是,也不是。” “蠢女人,”顾血衣嗤笑一声,冷漠的声音里明明白白地透着讥诮:“你对他又了解多少?我猜他一定没有告诉你,皇上要为他指婚的事吧?” 苏颜的耳边轰的一声响,他后面的话,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象有一阵骤风突然袭来,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卷进了不可抗拒的漩涡里去一般。眼前的世界刹那间就变得浑浑噩噩,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无法去想——整个身体都仿佛被瞬间掏空了。 不知坐了多久,怔怔地一抬眸,却发现窗口已经灰蒙蒙地透进来一层薄薄的晨光。 床帐里依然缭绕着他身上氤氲的香,而他的人,却已经不见了。苏颜模糊地想着,这个人,也是她不了解的…… 为什么自从离开了安定郡,她的世界里就多了这么些看不懂的人呢?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总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忽然就感觉异样的冷。苏颜拽了拽棉被,慢慢地躺了回去。 震惊的余韵还在持续地轰响,心头却渐渐漫起些许的迷惘。象阴沉的雾,沉甸甸的压了上来,令她觉得疲倦而虚弱,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苏颜闭了眼,象个怕冷的孩子一样,把冰凉的身体紧紧地蜷了起来。 看到她推门出来,银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坐了个“请”的手势。 苏颜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得到他淡漠的视线里丝丝分明的疑心——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苏颜淡淡地想:也许是顾血衣身上奇怪的香味,也许是他离开的时候被银枪看到了…… 谁知道呢? 苏颜自嘲地一笑。不觉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反应:她居然丝毫也不在意了——昨晚他来敲门的时候,她明明心跳加快,有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紧张……。可是才不过一夜,他到底怎么想,怎么看,她竟然一丝一毫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若是有什么怀疑,那就继续怀疑好了,别人没有向她解释什么的义务,而她做的事,也根本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她还没有那么重要。 苏颜这样想着,但是心里到底有了几分不自在。尤其每一次掀起帘子向外看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总会接触到银枪略带审视的目光——曾经在他脸上看到过的佻达恣意,此时此刻都换做了一副若有所思的阴沉。 苏颜放下帘子,索性闭了眼假寐。 车身微一颠簸,一股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苏颜还来不及睁眼,就被一双手臂用力环进了熟悉的怀抱里。苏颜微微一僵,又迅速地松弛了下来。他的气息、他怀抱里的温度、甚至他手臂上传来的力度……,不知何时,都已经熟悉到了不需要用眼睛去分辨的程度。 然而顾血衣的一番话,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切之上蒙了一层阴影。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她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她甚至连他夜里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不敢问,亦不能问。因为她没有那个资格。 那么,他是怎么想的呢?是认为她没有兴趣知道?还是认为她根本就没有必要知道? 苏颜想抬头看看他的脸,可是她刚一动,殷仲便环紧了手臂,低低地说道:“别动,让我多抱你一会儿。”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波动,混杂了几分困扰,几分焦躁。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连他的拥抱都透出了几分无助的味道。 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竟让他这样的人也失了常态? 问题涌到口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徒然地化作了唇齿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无论如何,这一刻的温暖,总是真的。 殷仲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轻声唤道:“阿颜?” 苏颜下意识地抬起头,他正俯视着她。神情略显憔悴,深沉的眼眸中竟然纠结着莫名的苦恼。不等她有所表示,他便低下头抵住了她的额头,沉沉地叹道:“阿颜……”他这样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就仿佛她的名字有什么魔力,可以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一样。 苏颜的心微微一动,一点莫名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自心底弥漫开来,令她所有的坚硬都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她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身,更紧密地偎进了他的怀抱里去。 这样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让殷仲的眼神一暖,唇边顿时弯出了好看的弧度。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嘴唇,象累极了似的往她的肩头一靠,嘟嘟囔囔地说:“很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把她的心都拨乱了。苏颜冲动地说:“昨夜我……” “嘘。”殷仲闭着眼靠在她肩上没有动,环在她腰后的手却轻轻拍了她两下:“先别说话。” “我不是说你,”苏颜想把他的脸扳起来,却没有成功:“我说的是……” 殷仲睁开眼,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啄了一口,然后又靠回到了她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说:“我累了。” 苏颜在心底里微微叹息,却已经没有了继续解释的冲动。 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 她只想就这么静静地拥着他。在那些她所惧怕的事情真正来临之前,让这一刻的温暖一直渗透到灵魂的深处去,在那里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最好永远都不会被岁月消磨掉。 最好永远都不会被自己忘掉。 28 第二十八章 隔着重重的帐幔,再强烈的日光也无法透进光烨殿的深处。 外殿厚重的锦缎帐幔到了这里,都已换做了轻软的香罗,层层轻绡之间影影绰绰地透着摇曳的烛光,令枚乘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从正午乍然间过渡到了黄昏的错觉,情不自禁地连脚步都放得比平时更轻些。 空气里缓缓流动着幽幽的香,似有似无,象是平素在梁王书房里闻惯了的檀香。可是细细嗅来,却又因为混杂了甜腻的脂粉气而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旖旎的风情。眼角的余光扫见帐幔后穿梭往来的俱是珠围翠绕的曼妙身影,枚乘越发不敢抬头。 就听屏风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地问道:“怎么这半天人还没有进来?七巧再出去看看。”声音有些低哑,冷冰冰的腔调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正是梁王刘武。 引路的内侍连忙回道:“殿下,枚先生已经来了。” 枚乘趋近两步正要行礼,屏风后人影闪动,刘武竟已亲自迎了出来。不待他行礼便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含笑说道:“先生辛苦了。这里并没有旁人,虚礼就都免了吧。”一边说,一边挥挥手示意内侍们上茶。 枚乘待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臂,后退一步到底还是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殿下,殷少爷已经送回麒园。” “如何?”刘武凝视着他,目光中有极犀利的光一闪而过。 枚乘垂下头,字斟句酌地说道:“荣安侯听说殿下正在午休,不敢过来打扰。子叔自作主张,请侯爷晚些时候再过来向殿下道谢。”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迅速收回了视线:“他这样说?!” 平平淡淡的一句反问,让人听不出有什么意味。枚乘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刘武正好回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刘武立刻追问道:“殷少爷的事,先生怎么看?” 不知怎么,枚乘忽然觉得他蹙眉的样子竟然有几分酷似殷仲:两个人都是轮廓深刻如刀削般的脸孔,眉目英挺,长长的眼尾微微挑起,向着鬓角划出了极优美的弧线——偶尔的回眸一笑,总有种让人难以招架的绚丽。不同之处是他的身材比殷仲略微纤瘦些,肤色也比他更加白皙。 出身皇族的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当中却总透着几分亲切和善。看着别人的时候,唇边也总是习惯性地噙着一抹轻浅的笑——纵然有些刻意,却也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而殷仲常年生活在霸上,风吹日晒,肤色早已变成了健康而粗糙的麦色,神情之间也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肃杀沉静,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性…… 也许是看枚乘一直在出神,刘武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语气轻浅地问道:“先生在想什么呢?” 枚乘忙说:“臣一直在想,殿下的做法……似乎……容易引人误解……” 刘武慢慢踱了两步,长长叹了口气:“也许是我有些心急了。不过我这样做,为的是我们大汉的江山社稷,并没有什么私心在里面。如果他对本王真的有什么误解……”说着又是一叹,满面都是又为难又惋惜的神色。 看到他这样的神色,枚乘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殷仲所说的“我的机会,尽数毁在此人手中……”的话,忍不住偷眼打量刘武。刘武却还在摇头叹息,眼中一派真心实意的痛惜自责。枚乘一时间心中动摇不定。 “一定要找个机会亲自向他解释解释本王的一片苦心……”刘武负手叹道:“荣安侯驻守霸上多年,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才。本王也是爱才心切……” 枚乘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荣安侯的确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才。” 刘武转头望了过来,眼中流露出十分欣喜的神色:“先生也这样看?” 枚乘缓缓点头。 “有机会,本王一定在皇兄面前好好谈谈此事……”说到这里,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十分遗憾地连连叹息:“只可惜……荣安侯对本王似乎……有些误解啊……” 枚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答道:“有机会子叔也会劝劝侯爷,让他和殿下多亲近。” 刘武唇角微微一挑,颌首笑道:“你们是旧识,你说的话只怕他还听得进去。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枚乘垂首说道:“荣安侯性格刚毅,旁人的意见只怕难以左右。子叔尽力而为便是。” 刘武拉着他一同在膝榻上坐了下来,神情已是大见轻松。竟亲自斟了热茶捧到枚乘手边,笑吟吟地说道:“先生是本王请来的贵客,并不是本王的属下。先生切莫如此多礼,倒叫本王惶恐。莫非……在先生眼里,本王才疏学浅,不堪为友么?” 枚乘心中微微有些惶惑,却也有些感动。忙说:“殿下的胸襟气度,子叔感佩不已。能被殿下视为心腹好友,是子叔的荣耀。” 刘武抿嘴一笑:“有先生这样的朋友,也是本王的荣耀——是我梁国的荣耀。”说到这里,象是又想到了什么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明晚吴王设宴……” 枚乘听到“吴王”两个字,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迎视着刘武的满面为难之色坦然地说道:“殿下不必多虑。子叔初到吴国时,也曾有辅佐吴王的志向。怎奈吴王刚愎自用,从来也听不进子叔的劝告。子叔因此才不得已离开吴国——自问并不曾有负于吴王。” 刘武微微颌首,神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展颜笑道:“先生此刻是我梁国的贵宾,想来吴王也不会刻意为难先生。先生也不必多虑。” 枚乘心底里多少有些感慨。但是在梁王面前,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垂首一一应了。 退出内殿时,枚乘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眼。 隔着一层浅色的轻绡,依稀看到刘武还端坐在膝榻上。从侧面看,就连他端坐的姿势都有几分酷似殷仲…… 这一眼,枚乘心中越发的惊疑不定,却又本能地知道这样的疑问最是不能深究。想要刻意忽略这意外的发现,心底里却还是不可遏制地漫起了浓重的阴霾。忍不住暗中自问:当日初见梁王,便觉得他亲切,难道……是因为他酷似殷仲么? 枚乘徒然一惊,转回身快步走出了内殿。 光烨殿外一片寂静。 冬日的午后,阳光纵然耀眼,却也清冷得没有丝毫热度。枚乘一心想要压下心中的惶惑,不期然却又想到:梁王虽然与殷仲有几分相似,个性却迥然不同。殷仲外表冷漠,然而相处得久了,便会发觉那冷硬只是一层外壳罢了。骨子里的他,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而梁王则恰恰相反,初见时令人如沐春风,越是相处的久,他身上的威严冷漠便越是令人亲近不得…… 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远,蓦然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麒园门外。 枚乘不由得微微有些失神。 就在此刻,院内叮咚两声,响起了拨弄琴弦的声音。随即一阵清越的琴声奔泻而出——正是枚乘当日北游经过霸上时,倾心传授的一曲《鹤唳九天》。便知抚琴之人必是殷仲无疑。 算起来,围炉闲话竟已是数年前的事了…… 琴声初起,低回婉转如杏花烟雨,随即曲调渐渐昂扬,一声声都仿佛在述说想要翱翔九天的壮志雄心…… 枚乘负手站在墙外,默默地倾听这熟悉的旋律。纷乱的心头一点一点变得沉静如水。然而眉梢眼角,却已沾染了一抹轻愁,无端地有些黯然了。 听到琴声,韩子乔停下了绣活,抬头笑道:“殷将军又在抚琴了。没想到他们三个人凑到一起,竟也这般热闹。” “三个人”说的是殷仲、周亚夫和七王子刘符。 苏颜并不知道那一夜殷仲潜入光烨殿为周亚夫所救的一段插曲。原以为他们之间必然还梗着一些不愉快的旧事,此刻见了他们把酒言欢的热络,又觉得是自己想左了。 苏颜抬起头,看到身旁的韩子乔穿着男装,手里偏偏又拈着绣花针,说不出的滑稽古怪,忍不住笑道:“你还是放下吧,让人看到,不定会传出周将军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呢。”想起当初在武南的时候被容裟错认,后来亲自送了男宠到殷府的事,不禁暗自好笑。 韩子乔放下手里的针线,摇头笑道:“你不是也一样?干脆你也放下,咱们姐妹难得相聚,好好说说话吧。” 苏颜收了针线,起身重新换了热茶。一抬头,见韩子乔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姐姐看什么呢?” 韩子乔眼波闪动,慢慢浮起了极认真的神色:“阿颜,殷将军待你……好不好?” 苏颜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斟满了茶杯:“姐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韩子乔拉住了她的手,低低说道:“你我相识不久,可我是真心拿你当我的妹子。你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脾气,我怕你留在殷府……会受委屈。” 苏颜的鼻子微微一酸,随即抿起唇角,勉强笑了笑:“姐姐既然不放心我,那就带了我一起走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把平安客栈开起来。” 韩子乔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漾起一丝温柔的浅笑:“要走,我也得带个完完整整的人走。” 苏颜微微一愣,忍不住抬眼去看她。 韩子乔的眼里有一丝苍凉的了然,仿佛已将她心里的那些纷杂的心事都看了个通透。不等她收回视线,便又说道:“阿颜,你年纪还小。你可能还不知道,有些事一旦放下了,再想拾起来,就再也不能够了。带你走不难,难的是你心无牵挂的跟着我走。我虽然想要有个妹子跟我作伴,但若是看着你日日夜夜的后悔,那又有什么意思?” 苏颜心头震动,却又忍不住从她的手掌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勉强笑道:“姐姐又在瞎想了。跟着姐姐走,我哪里又会后悔?” 韩子乔摇摇头,唇边的浅笑微微的带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你还不曾经历过,自然不明白我说的话,阿颜,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苏颜垂下头,视线也随之落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皮肤粗糙,掌心和指腹都已生出了一层茧子。而她的年龄却还不到中年——想起自己姨母那双保养得十分细嫩的手,苏颜的心头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指掌间暖暖的体温也随之传递到了苏颜的皮肤上,那是一种亲人的温度——只有相互给予的温暖,却没有猜忌和伤害。苏颜觉得自己一直在找的,就是这样的一种依赖。 苏颜不禁轻叹:“梁园虽好,终非故里。姐姐,带我走吧。” 韩子乔的手微微一抖,“阿颜,我那里如同是你躲雨的伞。可是你若一直躲在伞里,岂不是辜负了外面的好天气?” “姐姐,你不懂。这里……这里只是殷府……”苏颜摇了摇头,眉宇之间已浮起了一抹轻浅的黯淡:“侯爷已经把我的卖身契还给了我,我和他们无亲无故,平白留在这里,又算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女扮男装做他的书童么?何况……我听人说皇上要给侯爷指婚了,以后夫人进门,只怕要做书童也是容不得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韩子乔却已经全都明白了。心一沉,不由得握紧了苏颜的手。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外面暖阁里男人们的说笑便听得格外清楚。只是,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两个人都觉得异样的刺耳。 “我明白了。”韩子乔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头的愤懑不平都竭力压回了心底。转眸一笑,神色反而开朗了几分:“也好。不过……从这里走只怕行不通。等我和三郎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走合适。” 苏颜黯然颌首。 韩子乔握紧了她的手,故意说道:“看看,说要跟我走,却又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难道是怕我会欺负你么?” 苏颜不禁莞尔。 韩子乔笑道:“不如这样好了,等咱们安顿下来了,我就给你张罗一个好女婿——保证是个人品踏实的好孩子。到时候,你们夫妻两个一起经营咱们的小客栈。我呢,就给你打打杂,算你们的半个长工,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我就专给你们当保姆——这样可好?” 苏颜的脸腾得一红,瞪起眼嗔道:“你看看你,劝人也劝得没个正经样子。真把个孩子交给你,可怎么放心?”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你只管放心,等到给你带孩子的时候,我自然就不这样了。我还指着孩子叫我一声姨妈呢。” 两个人只顾了说笑,一扭头,却见殷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正静静地站在门口听两个人说话。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阴郁,一言不发地扫视着两个扮着男装的女子。 在苏颜的印象里,他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神色,还从不曾在他的脸上看到。惊诧之余,倒也有些尴尬。尽管他年纪尚小,但是女子之间的玩笑让他听了去,毕竟还是有些不妥当。忙起身行礼,迎上去帮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微微有些嗔怪地说道:“二爷过来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呢?” 殷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声音里情不自禁地透出了一丝紧张:“我都听到了。阿颜,你真的要走么?” 苏颜的手停顿了一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知道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若有若无的期盼,也有一丝丝难以启齿的眷恋。象他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希望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要离开,总是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一直陪在身边,总是希望自己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失去。 只可惜,那样一个纯净得纤尘不染的世界,注定了是要破灭的…… 而这一切,她也曾经经历过。 29 第二十九章 看到苏颜沉默不语,殷锦的脸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她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好象从来也没有过特别高兴或者是特别烦恼的时候。那双清澈的眼睛在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几分柔顺、几分淡漠和几分深深隐藏起来的倔强。纵然含着笑,也仿佛是有心事的样子…… 凝望着她脸上落寞的神情,殷锦忽然发觉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对于这个从鞭子下面救出来的女子,他所知道的,只是她乖巧懂事、挨了打也从来不哭、她喜爱独处、她不讨老夫人喜欢、她总想离开他们…… “阿颜……”他上前两步,伸出手轻轻拽住她的袖子:“你……不想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 苏颜无声地一笑,唇角勾起的却是苦涩的纹路。不想看到他眼睛里那纯净却又刺人的光亮,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因为……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啊……” 殷锦拉着她的袖子,又转到了她的面前,微微有些急切地反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 苏颜摇了摇头,从殷锦的手里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垂下的眼睑飞快地挡住了眼底一抹浓重的自嘲:“锦少爷,你救过我。你的恩德,恐怕我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了……。可是我想要的东西,谁也给不了……”” 殷锦打断了她的话,不甘心地重又抓住了她的袖子,连声音都变得尖厉了起来:“你说啊,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想要什么我统统都给你,这还不行吗?!我就是不许你走!” 苏颜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眼瞳里渐渐凝结出一抹浓重的悲伤:“我想要亲人。” 殷锦怔怔地望着她眼瞳里氤氲的水光,心里模糊地想:难道她是想要嫁人,想要有自己的相公和孩子吗?难道只有她的相公和孩子才算是她的亲人吗? 她的话,他似乎是懂的,可是又明白得有限。满心的焦虑也随着她眼里的悲伤沉寂下去,莫名地伤感起来。他垂下头,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衣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子乔拍了拍苏颜的肩,转身向外走去。对这个粉妆玉琢的半大孩子,她虽然没有什么成见,但是因为苏颜的缘故,她对于殷家的人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反感。在她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他和他的兄长。他们理所当然地只想着把个能使唤的人留在身边,就好象对待自己豢养的宠物一样——凭什么?!就因为她穷苦潦倒,没有显赫的家世?还是明知道她双手捧上的是一颗无怨无悔的玲珑剔透心,所以才更加无所顾忌地践踏?! 没等踏出暖阁的门槛,韩子乔在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她也要带着苏颜离开这一群没有心肝的男人——离得越远越好。 殷锦没有看到韩子乔离开时愤懑不平的神色。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苏颜想要离开的事情上——她想要离开他了,她只想要自己的相公和孩子……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倏地划过心头,令得他失声大喊了起来:“你可以……你可以等着我长大了娶你啊。” 苏颜一怔,随即便有些哭笑不得了。同时也因他这一句话,满心的落寞愁苦不知不觉都丝丝消散开来。她摇了摇头,“那是不行的,锦少爷,你还小。这样的话不可乱说。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又要责罚你了。” 殷锦晃了晃她的衣袖,眉头已经舒展开来:“我已经十四岁了,不小了。上次夫人还说要给我张罗房里服侍的人呢——我统统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好不好?那样我是不是就成你的亲人了?你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苏颜挣开了他的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要闹了,锦少爷。” 殷锦撇了撇嘴,“我哪里不好了?” “你还小,锦少爷。”苏颜后退了两步,眉宇之间微微浮起几分疲倦的神色:“今天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也请锦少爷不要告诉旁人。” 殷锦的脸又皱了起来,一副泄气的样子:“我知道了。你是嫌我小。”说到这里,双眼突然一亮:“那让我大哥娶你好了。” 苏颜心头一恸,神色已然冰冷了下来:“锦少爷,你这些话,我不爱听。你若是无事可做,就随银枪一起去马厩挑选马匹好了。”说着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内室。 殷锦自己觉得是想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妙计,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心头又有几分惶惑,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她——自己的大哥难道不够好吗? 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去问问殷仲。上一次他请殷仲收留苏颜,殷仲不是也答应了吗? 殷锦出了暖阁,犹豫片刻,朝着梅轩的方向走了过去。 也许是为了欣赏楚王行宫中难得一见的绿梅,梅轩的几扇窗都开着,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几个酒意正浓的男人说笑的声音。殷锦忽然又有些犹豫起来,自己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却忘记了此时并不是一个可以谈话的好时机。 踌躇片刻,殷锦还是决定等晚上书房里没有旁人的时候,再好好跟殷仲谈谈。 刚转过身,就听刘符的声音呵呵笑道:“等圣上旨意一下,你我就是姻亲了,怎么你还跟我这么客气?我妹子嫁进了荣安侯府,你可要多担待……” 殷锦愣了愣,姻亲? 难道皇上真的要给他指婚了么?他若是真的要迎娶楚国的郡主,还能答应自己也娶了苏颜么?如果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相公,那么……他还算不算是她的亲人呢? 他有点想不明白了。 站在盛开的梅树之下,殷锦的心头无端地掠起了一丝惆怅。 一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她的指尖。柔润如绿玉般的花瓣,更衬得她的手指苍白而粗糙。 苏颜无声地叹息,转过身将梅枝□□了案几上的白玉插瓶里。 听到外面殷锦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就有些讨厌起自己来——无论如何,他总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着自己。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呢。 空气里似乎隐隐地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苏颜下意识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倚在门边的殷仲。他的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望着她,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四目交投,一抹动人的涟漪在他幽深的眼瞳里一层层荡漾开来。 苏颜的心头掠起一阵钝痛,却不知该如何掩饰,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殷锦送来梅花时那一句小心翼翼的提问又象刀锋一般倏地划过了她的心头:“阿颜,如果他不是你一个人的相公,那还算不算是你的亲人?” 算不算? 究竟算不算? 苏颜垂下眼睑,挡住了眼底氤氲的水雾。却不知是为了谁难过。她一直都知道他给予的已经很多了。毕竟她从来都知道,他是不得自由的人啊…… 殷仲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俯下身吻了吻她冰凉的脸颊:“你的样子不怎么开心啊,是觉得呆在这里很闷吗?” “没有不开心,这里……很好。”苏颜垂下头,顺从地把自己埋进他的胸口。这一刻恍惚的温存里,他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几乎……就象是亲人了…… 然而终究不是的。 苏颜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里,让那柔暖的衣料迅速吸干眼角涌出的水滴。忽然间觉得自己竟是这样的贪婪——从来不曾为他做什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奢求着……,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把他推开一点:“我去给你倒杯热茶来。” 殷仲却用力将她拉回了自己的怀里,埋下头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嘟嘟哝哝地说:“不要热茶。” 有点痒,苏颜想躲,他的手却已经按住了她的后脑。苏颜抬起眼眸,专注地望着这张渐渐靠近的脸,生怕错过了他眼里温柔而又迷离的神色——那样动人的神色,她想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留待以后悠长的岁月里慢慢地回味…… 心底又有一点酸热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苏颜压下了涌到喉头的一声哽咽,身不由己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是这么的好,自己却从来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一直都是他帮她、救她…… 殷仲的脸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笑了:“泪汪汪的,在想什么?” 苏颜摇了摇头。想笑一笑,眼角却有水滴飞快地滑过面颊。 殷仲的笑容里微微浮现出些许困惑的神色:“你们今天都怎么了?刚才在外面碰到阿锦,他瞪着眼睛也不理我……,你又这个样子……是怪我没有时间陪着你们么?” “是啊,”苏颜竭力让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我们都在生侯爷的气……” 殷仲在她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低低地笑了:“你以后叫我……子仲。” 苏颜的身体微微一抖。殷仲以为她又要躲开,环住她腰身的两条手臂不由得紧了紧,俯下身抵住她的额头,低声笑道:“叫一声试试,叫——子仲。” 苏颜轻咬着嘴唇,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殷仲吻住了她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叫——子仲。” 苏颜结结巴巴地说:“子……子仲……” 殷仲又笑了,微微带着酒气的嘴唇软软地覆了上来,孩子气地细细描摹着她精致的唇纹。他的气息里有种热烈得令人迷醉的魔力,令她不知不觉就失了神。苏颜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的亲吻,也是这样带着醺醺然的酒意,醉了他,也醉了自己,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在这迷醉的酒香里地覆天翻,无怨无悔。 殷仲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不经意间指尖上已经沾染的一点湿意。他凝注的眼眸沉了沉,泛起了一丝怜惜的波光。 “傻姑娘。”他将她重新环进了怀里,喃喃说道:“真是傻姑娘。我本来是带你来散散心的,你怎么反而不开心了呢……”他轻轻晃了晃她纤瘦的身体,微微有些苦恼地说:“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这一刻的殷仲,多少带着几分执拗的孩子气,似乎对于自己的温存的态度也感到无比的陌生,微微有些不知所措了…… 苏颜靠在他怀里无声地笑了。 他总是仰着头,所以他从来也看不到她笑容里的酸涩。 “将军,”暖阁外响起了石钎低沉的声音:“有客来访。” 殷仲的眼神沉了沉,眉头也不易觉察地轻轻一蹙:“什么人?” 石钎没有出声。沉寂了片刻,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客人已经在前书房候着了。” 殷仲搂住苏颜的肩头,俯下身轻声叹道:“看来他们说的果然有道理。我现在就哪儿都不想去了——温柔乡果然最是消磨人。” 苏颜微微有些好笑,一边推他起来,一边学着他的样子悄声说:“你再消磨下去,我这温柔乡怕是要被乱棒打出去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女人。”殷仲托起她的下巴匆匆一吻,便笑着出去了。 厚重的帘幕落了下来,只一霎,便将他的背影隔绝在外。就仿佛夕阳带走了窗口的最后一抹余晖,只留给她满室的清冷和落寞。 苏颜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消散开来——太阳落了,明日还会从天边升起来;心失落了,又要从哪里找回来呢? 越是沉溺,就越是明白——她的心不能够容忍自己所拥有的感情里掺杂多余的东西;不能够容忍心头最隐秘的愿望,被旁人当作是一场笑话——真要到了那一步,她情何以堪? 心神恍惚,苏颜几乎忽略了身边越来越浓郁的迷萝香。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轻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才悚然一惊,瞬间收回了神智——刚才走进暖阁的,不是后院里那个给各房添炭火的老婆婆么? “顾血衣?”她望着眼前神出鬼没的男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顾血衣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在她看来不怀好意的浅笑:“你看到我的反应很奇怪啊,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苏颜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过分亲昵的姿势。每一次看到他,她的心里都会本能地生出一种如临大敌般的戒备——他的下一步永远出人意料。 顾血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色却有些阴沉。 苏颜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外面都是侍卫……” 顾血衣侧过头,似笑非笑地反问她:“你在担心我?” 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好奇来得确切。苏颜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顾爷武艺高强,又何须我来担心?不知道顾爷这次来,又有什么事?” 顾血衣斜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在膝榻上坐了下来。凝视的眼眸中有幽幽的波光粼粼闪动,是她看不懂的神色:“我找你,总是有不好的事——你就是这样看的?”明明是一句反问的话,听起来却更象是自言自语。 苏颜没有回答。 “这一次,也许例外吧。”顾血衣又笑了:“我带你去见严竹风。” 苏颜微微一惊:“现在?” 顾血衣的眼瞳里浮起一丝的玩味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反问她:“你并不想见他,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地找他?” “因为……”苏颜深吸一口气,“找到了他,我就真的自由了。” 顾血衣微微蹙了蹙眉头,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苏颜远远地望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地垂下了眼眸,平静地象在说别人的事:“我替他的父母送一封信。作为回报,他们给我自由。” 顾血衣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回答她,虽然意外,却也情不自禁想要知道的更多:“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一直关着你吗?” 苏颜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也许是因为他收敛了邪魅的神气,而且做出了一副倾听的姿态;也许这些事压在心底里压得太久,忽然有一天真的可以卸下来,忍不住会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摇摇头,字斟句酌地说:“自由就是,无论是死是活,我以后跟他们都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了。”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动,两道好看的长眉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亲戚?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事?会让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试图斩断那根本就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 苏颜出了会神,抬头怔怔地问他:“严竹风……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顾血衣没有出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样一本正经的神色反而让苏颜毛骨悚然——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小动物,正被面前这只花色斑斓的豹子以无比慵懒的姿态反复盘算:究竟从哪里下嘴才能更加快速地拆吃入腹…… 顾血衣忽然笑了,“我真有那么吓人么?” 苏颜没有出声,却也微微有些心惊——他竟然真的看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点惶恐。 顾血衣又笑了,明媚的笑容里却不自觉地掺杂了几分轻浅的无奈。她想要躲开他的意向表露得如此明显,反而让他失去了逗弄的兴致:“明天吧,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见他。” 苏颜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了过来:“明天?” 殷仲说了明天要带她去骑马……,她抬头望着顾血衣那张笑吟吟的脸,不知怎么就从这里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巧合?还是……他真的是故意的? 苏颜摇摇头,飞快地排除了这个无稽的想法——顾血衣有什么理由来破坏她和殷仲之间相处的机会呢? 那就一定是巧合了。 踌躇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好,明天一早我跟你去。怎么找你?” 顾血衣懒洋洋地笑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了,我来找你。” “就这样?”苏颜明显地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再细问,她知道他的身手很厉害。可是……她该如何跟殷仲解释自己明天的缺席呢? 顾血衣望着她踌躇不定的神色,眼眸里有狡黠的神色一闪而逝。 30 第三十章 殷仲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慢起身踱到了窗前。 窗半开着,窗外就是大片的梅林,空气里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这是下江牧场里他最喜爱的一处院落了。不但景色清雅,而且因为靠近湘苑的缘故,十分冷僻。无论有些什么样的小动作,都不那么容易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梅林中的小径上,石钎正引着客人往园外走。这位前来传话的客人与石钎身材相仿,走路的时候,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腰畔的刀柄上,仿佛时刻都处于十分戒备的状态——这是只有在军中,在长期的危险与杀戮之中才能磨练出来的警觉。 不过是传递一个口信罢了,顾血衣却派了这样的人来麒园——他究竟在暗示什么? 或者,他只是在向他……示威? 殷仲的唇角挑起了一个讥诮的浅笑,交握在身后的双手却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即使他因为某些不得已的缘故不得不答应跟他做这么一笔交易,也并不意味着他在整件事情当中就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毕竟,他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不过,站在顾血衣身后的人竟然真的是吴王刘濞——尽管早已有所怀疑,他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能够随意地支配吴王军中的高手,能够以江湖身份游走于各路诸侯之间,不遗余力地为吴王争取更多的筹码——顾血衣的身份,恐怕不止血衣门主这么简单…… 石钎和客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梅林深处,清幽的庭院里寂静无人,多少有些空旷。清冽的梅香却反而浓郁了起来。 殷仲微微眯起了双眼,低声问身后蹙眉沉思的人:“你怎么看?” 银枪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客人消失的方向,迟疑地说:“属下一直在想,那天夜里故意将属下从客栈引开的,到底是不是此人?” 殷仲斜了他一眼,两道英挺的眉却紧紧皱了起来:“你不能确定?” 银枪老老实实地应道:“属下确实无法确定。当时并不曾看到他的相貌,也并不曾交手。只是觉得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 殷仲没有出声,脸色却阴沉了下来。如果,明明知道他有可能会被银枪认出来,顾血衣却还是派他来传话——这算是挑衅吗? 如果是,又为了什么? 如果他真是奉了顾血衣的命令去引开银枪,那么…… 那么如此地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要见苏颜一面?还是……这里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一想到苏颜可能会有事情瞒着他,殷仲便油然生出一团怒意。薄怒里又夹杂了说不出的失落,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压上了他的心头——她究竟是不信任他?还是……还是一直以来,她只把他当作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荣安侯? 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波动,殷仲转回身,将视线重新投向了窗外的绿色花海。 没有姹紫嫣红的绮丽纷繁,绿玉般的花朵清雅得纤尘不染——不会让人感到惊艳,也不会让人目眩神迷。它给予的,只是一份难得的宁静。 就象她。 殷仲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便有些松动,交握的双拳也慢慢放开。 银枪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暴戾的气息正在渐渐消失,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于此同时,却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顾血衣心怀叵测,不可小瞧。”殷仲沉吟良久,淡淡地吩咐他:“阿颜没有武艺傍身,你替我多留意她身边的动静。” 银枪垂首应了。本想提醒他找苏颜问问清楚,犹豫再三,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纤秀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整理着腰带。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腻白的脸颊上投下了一弯淡淡的烟青。烛光下看去,有种异样的温柔。 殷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一抹动人的柔和。苏颜下意识地想躲,一抬头看到他脸上温水般的浅笑,手一顿,眼底却漫起了一丝迷离的神色——他这样温情的表情,每一次看到,都会让她觉得不真实。 莫名的欣喜里总是混杂着患得患失的惆怅,这么陌生的自己,多少让她有些无措。更何况,每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她心底里想要离开的决定都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动摇…… 殷仲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问道:“在想什么?” 苏颜连忙低下头,继续系他的腰带。 她的反应在殷仲看来,多少带着几分躲避的意味。他的眼神沉了沉,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苏颜的心微微一紧,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都知道了? 手还抓在他的腰带上,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起来。毕竟这是一直瞒着他的事,现在说出来,他会怎么看?苏颜犹豫不决地抬起头,触到他深沉的眼眸里那明白无疑的探究,身不由己地又垂下了头。 殷仲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心里却好象有一根绳索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 “其实……我……”苏颜低着头,斯斯艾艾地说:“我是要……” 殷仲的眼神一暖,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要干什么?” 苏颜把手按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我从安定郡出来,是要……” 外面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响起了石钎轻声的催促:“将军?时辰快到了。” 殷仲捏了捏她的下巴,无声地一叹,“嗯,记得回来告诉我……” 苏颜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当初瞒着他,是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无需别人知道。但是现在,连顾血衣都知道了,就只剩下他还蒙在鼓里,未免……有些不公平吧。 殷仲的眼里漾起了一点笑意。他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乖乖地等我回来。明天带你和阿锦出去玩。”说完,便抓过大氅匆匆出去了。 苏颜猛然想起明天一早顾血衣要带着她去见严竹风的事,连忙追了出去。却见殷仲一行人急匆匆地,已经去的远了。 苏颜学着他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等你回来再说……” 今夜,胶东王刘印在广罄殿宴请各路宾客。他这样的地位,又特意下帖来请,殷仲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出了麒园,最近的一条路就是穿过整个湘苑,然后由湘苑的南角门折向西边。穿过广庆殿的偏殿,便到了广罄殿的东角门。 冬季日短,才刚过了酉时,天色已经淡淡昏黑。一弯清冷的弦月早早地爬上了远处广庆殿高高的檐角,如同一片轻绡般,几乎融进了灰蓝色的天幕里去。 山里的冬天,一入夜便格外的冷。 湘苑的垂花门内,一行人沿着长廊迤逦行来。几位侍女提着灯笼,静悄悄地在前面引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队身穿铠甲的宫廷侍卫。一个发顶束着金环的中年人走在当中,正侧着头和身旁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低声交谈。看服色,依稀便是赵王刘遂。 殷仲与赵王并不相熟,看到是他下意识地便想要回避。可是,还不等他避开,刘遂身旁的大汉却已经有所觉察,目光炯炯地朝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粗声大气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这个声音令殷仲骤然一惊,下意识地就抓向了自己的腰畔。却在一抓落空之后,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行宫,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携带兵器。殷仲按捺住心头震动,转头去看石钎。石钎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两人目光相碰,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匈奴人。 赵王的身边怎么会有匈奴人? 尽管他的声音里只带着一点轻微的口音——只是一点点,轻微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来。然而殷仲两人在霸上长大,又长年与匈奴人交战,这一点异样,又怎么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被他这一声质问所惊动,赵王身后的侍卫也都有所察觉,空旷的湘苑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兵器出鞘的声音。 殷仲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石钎从廊檐下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向赵王行礼:“下官武南郡殷仲,见过赵王殿下。殿下千岁。” 赵王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什么人,阴沉沉的神色在望向身旁的大汉时,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安。却也只是一刹那的不安,待殷仲站起身时,他的脸上就只剩下了一派从容和煦的浅笑:“将军也是沿这条近路前去广罄殿吧?正好可以结伴同行。自从上次秋觐之后,本王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将军了,听说将军一直在武南静养?” 殷仲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又望向了他身侧的大汉。离得近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里灼灼闪动的野性的光,宛如出没在夜间的猛兽。 坐实了心中的疑惑,殷仲的心又是一沉。赵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象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样,将手一拍,满面不悦地说道:“怎么你还跟着我?刚才吩咐你什么了?还不快回去?若是再让人摸进了我的藏宝阁,不管是谁引荐你们进来的,也休想从本王手里领到一个铜钱!” 那大汉连忙躬身行礼,然后从容不迫地退了下去。赵王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嗯,一群没用的废物。”随即转过脸来,笑容可掬地说道:“昨天本王刚从吴王那里得了一样好宝贝。你若有空,哪天到本王的藏宝阁来看看……” 赵王有收藏玉器的癖好。这一点殷仲也曾听人说起过。果然三句话不到,赵王便又得意洋洋地谈论起自己收藏的宝贝来。不知是不是殷仲多心,总觉得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反而让人觉得他是要竭力地掩饰什么——是什么呢? 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的话,殷仲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好不容易赶到广罄殿,趁着赵王刘遂和其他几位藩王互相寒暄的功夫,殷仲拉住了石钎,悄悄地嘱咐他:“一会儿你找个机会出去告诉银枪,让他查查赵王身边的那个人。” 石钎低声应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廊檐下正在彼此寒暄的人堆里。 殷仲的视线再一次扫过大厅,没有看到赵王刘遂的身影,反倒看见了一个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丞相庄青翟。 离开长安之前,殷仲也曾经见过他几次。此时异地相逢,只觉得他的身材越发瘦小了。但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春风得意的笑容,却还是一点没有变。 当年先皇曾为殷仲指婚,选中的就是庄青翟的长女。殷仲以“国事为重”做借口,一直躲在霸上。不可否认的是: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病弱女子,他虽然多少怀着几分歉疚之意,但是能够避免和庄氏结亲,还是让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拍了怕他的肩膀,殷仲一转身就看到了周亚夫。 周亚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然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人群当中的庄青翟,若有所思地将头摇了两摇:“这老家伙似乎在哪里都如鱼得水啊……” 殷仲抿嘴一笑:“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混到这里来?” 周亚夫的眉头微微蹙起,警觉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乐不了多久了——最迟年后旨意只怕就要下来了。”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双眼紧盯住了周亚夫:“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亚夫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浅浅一笑。目光便望向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宾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落了座,偏殿里的伶人也已经开始演奏助兴的乐曲。怎么看,都只是万丈红尘中一副再司空见惯了的绮丽画面。却因为周亚夫的一席话,让殷仲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分冷森森的肃杀之气。转头去看时,却见周亚夫的唇角微微上挑,正流露出几分轻浅的讥诮:“皇上已经接了晁大人所上的《削藩策》了——只不知会先拿哪一位来下手罢了。” 殷仲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周亚夫却只是摇头一笑,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点私事好了,我听人说你的结拜兄弟路衡因为自己的婚事,跟家里的长兄闹得一团糟——可有此事?” 殷仲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还在消化他刚才的一番话,突然之间又说起路衡,多少有些怪异的感觉,顺口问道:“怎么说起他来了?” 周亚夫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有人看中了他的一身武艺,想调他回长安。”说着斜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不过,这小子嚣张得很,在西河郡混得如鱼得水,只怕是行不通的……” 殷仲将信将疑,然而涉及到军中的人员调动的事,自己此刻的身份毕竟不方便再问了。 周亚夫象是看出了他心头的疑惑,宽慰似的拍了怕他的肩膀,笑道:“不要多想了。我们也入席吧。” 殷仲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步入殿中。 意外地听到路衡的消息,心头到底还是欣喜多一些。只是,他的调动和周亚夫所说的事究竟有没有联系呢? 31 第三十一章 重重帐幔将前殿的鼓乐和喧闹一点一点隔绝在外,越往里走,便越是安静。 殷仲已经微微有了酒意,此时此刻,跟在这侍女的身后在广罄殿的深处绕来绕去,竟不自觉地有了几分头晕目眩之感,心里却越发地警觉——太静了,就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在回廊里激起了似有似无的回音。这样诡异的安静,弥漫在内殿每一个昏暗的角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织就一张隐秘的网。而他,就是那个即将被捕获的猎物…… 殷仲不喜欢这种被人在暗处窥伺的感觉。他停下脚步,微微蹙起了眉头。 引路的侍女象是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回过头嫣然一笑:“侯爷,这就到了。”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的准确,一个苍老的声音很突兀地从长廊转角的地方响了起来:“是贵客来了么?” 果然是吴王刘濞的声音。 殷仲忽然就松了口气。果然是他要和自己见面,那么,至少这一切不会是其他什么人做的圈套——事情便已经简单了许多。 侍女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殷仲慢慢地走了过去。转角处立着一架一人多高的云石山水屏风,再往里走,是一间陈设华丽的花厅。膝榻上,一个须发俱已灰白的男人正在自斟自饮。 这人明明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但是面色却有种少年一般的健康红润,细长的一双眼睛熠熠有神。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算起来,殷仲只在前年冬狩的时候见过他。私底下并不曾有过什么交往。他的用意,殷仲多少猜到了一些。心里拿定了主意要见机行事,因此行过礼,便静静地站在一旁,只等着他先开口。 虽然没有抬头,殷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吴王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很平淡的目光,谨慎得滴水不漏。 一股无形的压力徒然袭上殷仲的心头。 “坐。”吴王做了一个请入席的手势,十分简洁地说道:“这里并没有外人,将军请随意。” 殷仲行过礼,慢慢地在他下首的案桌后面坐了下来。 吴王端起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笑道:“殷将军驻守霸上多年,战功显赫。本王素来十分仰慕,只是……没有机会亲近。这一杯,本王敬殷将军。” 殷仲口称“不敢当”,端起面前的酒杯随着他一饮而尽。 吴王放下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殷仲。沉吟良久,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本王处心积虑,要见将军一面。将军可知道为了什么?” 殷仲心头微微一沉,面上却依然平静如水,“臣下……不知。还请王爷指教。” “好个谨慎的殷将军……”吴王眸光一暗,随即呵呵笑了起来:“本王已经老了,闲来无事,身边的人也不免拿些个传奇故事来哄着本王消磨时间。最近刚巧听了一则前朝的传奇,故事十分诡异曲折。所以……特意也请将军来听一听。” 殷仲狐疑地抬起头,吴王却满面笑容地将手拍了一拍,冲着帘外的侍女说道,“去把竹风唤来。” 殷仲转过头,正好和屏风外走进来的年轻人打了个照面——身材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衣饰华丽。单薄清秀的脸上满是酒色过度的疲乏。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在殷仲对面落了座。 吴王笑道:“这是本王的侍从严竹风,最会讲故事了。竹风,把你前日讲给本王的故事,也讲给殷将军听听,助助酒兴。” 严竹风垂首一诺,随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殷仲,拱手笑道:“殷将军见多识广,说不定一听便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故事呢……” 殷仲的眉头微微蹙起,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来。满腹狐疑地转眸去看吴王。吴王却没有看他,只是随意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兴致盎然地捧着酒杯等着严竹风开口。 一时间,花厅里的气氛平静得近乎诡异。明明是故友相逢的温馨恬淡,却让人莫名地有些心惊…… 严竹风瞥了殷仲一眼,笑微微地说道:“话说前朝一位皇帝,帝裔素来单薄。这一年,宫里却传出了喜讯,皇后娘娘和宫中一位贵嫔同时有了身孕……” 殷仲不觉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讲起了故事。偷眼打量到吴王兴致勃勃的神态,又本能地觉得不会只是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临近分娩的时候,这位贵嫔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冒犯了皇后娘娘,被皇帝贬到了冷宫。宫里的人最是会趋炎附势,见她失宠,自然不再有人前去嘘寒问暖。因此,到了这位贵嫔分娩的时候,身边除了几个平常伺候的嬷嬷,就只有一位偷偷溜进宫来看望她的结拜姐妹——这位结拜姐妹也是大有来头的人,夫家在朝中深受皇帝的宠信……” “不料,贵嫔的这一胎竟然是双生子……”说到这里,严竹风和吴王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掠过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宫里讲究多,一向认为双生子是十分凶险的恶兆。于是,这位贵嫔为了保住两个孩子的性命,就央求她的结拜姐妹将其中的一个带出宫去,伪称只生下了一位皇子……” “巧的是,皇后娘娘也在当夜分娩,宫里的侍卫、所有有头有脸的人自然都集中到了中宫。没有地位的失宠妃嫔所居住的冷宫自然就不那么受人注意。何况这位结拜姐妹身怀武艺,因此十分顺利就把其中一位皇子悄悄带出了后宫……” 严竹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不巧的是,皇后娘娘当夜也产下一位皇子。不过,这位小皇子一出生便已经没了气息。皇帝和皇后伉俪情深,皇帝生怕皇后娘娘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于是,听到宫人来禀报贵嫔产子的消息,便命令宫人将这位小皇子抱入了中宫,伪称是皇后所生的皇子……” “这位贵嫔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儿子,深受打击,从此之后便有些神智不清了。皇帝便下令封了冷宫,再不许有人出入。而这位送入中宫的小皇子却十分幸运地得到了皇后的宠爱。皇后对他的宠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长子……” “不过,皇帝却是知道内情的。于是,他固执己见,立了皇后的长子为太子。这件事令皇后十分不满。就在此时,这位深受皇后宠爱的小皇子也从一位老宫人的口中十分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位小皇子生怕这事传到皇后的耳中,于是秘密地鸠杀了所有知情的宫人——包括冷宫里那位可怜的贵嫔,他的生母……” 听到这里,连殷仲也不禁悚然一惊:“这位皇子如此心狠手辣,自己的生母已经神智不清,他也不肯放过?!” 严竹风别有深意地一笑,“不错。果然是心狠手辣。这件事虽然做的隐秘,但是皇帝还是多少有些耳闻,因此太子登基之前就将他打发到了自己的封国去……,只不过,他这样做,再度引起了皇后的不满。皇后虽然也隐约听到过一些传闻,无奈上了年纪的人,心性格外固执。总觉得这是别人嫉妒她的小儿子受到更多的宠爱,在刻意地诋毁他。因此对这位小皇子越发的娇纵,对登基做了皇帝的长子反而越来越疏远……” 说到这里,严竹风端起酒杯向上座的吴王遥遥一祝,“故事讲完了,殿下可还满意?” 吴王抚了抚自己灰白的胡须,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位被抱出宫去的小皇子呢?” 严竹风笑道:“还能怎样?不过就是被蒙在鼓里,受尽宠爱罢了。至于那位黑了心的孪生兄弟能不能要了他的命,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好一个蒙在鼓里。”吴王笑道:“不过,蒙在鼓里反倒是这位皇子的福气。他也算命大,否则……只怕是早就被那些心狠手辣的宫人溺死了。嗯,若是让本王碰到这位蒙在鼓里的皇子,说什么也要倾尽全力来帮帮他……” 严竹风瞥了一眼微微蹙眉的殷仲,似笑非笑地说:“王爷果然菩萨心肠……,真要有这么个小皇子的话,竹风相信他一定会被王爷的赤诚之心所打动……” 吴王转头望向殷仲,呵呵笑道:“殷将军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殷仲心中满腹疑窦,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说道:“严侍从果然很会讲故事。” 吴王呵呵笑道:“故事讲完了,外面的酒宴只怕也散了。”说着转头去问严竹风:“已经到亥时了吧?” 严竹风笑道:“亥时三刻了。” 吴王笑道:“今日与殷将军一聚,本王十分开怀。明日狩猎只怕能多打两三只獐子呢。” 严竹风抚掌笑道:“明日便是冬狩的第一天,竹风等着看王爷和殷将军大展神威。两位自然是要养好精神才能技压群雄——王爷,是不是早点休息?” 吴王大笑:“好,既然如此,我们也散了,等明日赢了彩头再聚。竹风,你替本王送送殷将军。” 殷仲纵然满心疑虑,此刻也只能压回心底。行过礼,随着严竹风恭恭敬敬地辞了出来。 一直到走出内殿,殷仲始终觉得有两道深沉的视线一直凝注在自己的背上,沉甸甸地,带着一点令人不快的压力。与此同时,一丝令人窒息的狂躁也混杂在本能的警觉里,在心底里暗暗滋生。就仿佛自己的头顶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殷仲蹙起眉头,竭力按捺住想要回头张望的冲动。 一直到走出偏殿,望见澄澈的夜空中那一弯银色的月,殷仲一颗绷紧的心才悄悄地松弛了下来。 严竹风轻声问道:“殷将军没有什么要问么?” 殷仲斜了他一眼,这形容猥琐的男人,究竟等着自己问什么问题呢?他们讲这故事的用意?还是…… 殷仲微微一笑,“本侯还真是有个问题一直不得其解——血衣门的门主顾爷,究竟是吴王的什么人?” 严竹风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提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斟酌片刻,轻笑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知道些什么呢。下次将军不妨亲自问问王爷。” 殷仲原本也不指望他能回答,漫声应了,拱手辞了出去。 宽大的廊檐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严竹风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阴沉的暗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凝望的眼睛,始终追随着殷仲的身影,若有所思。 广罄殿的前殿依然灯火通明。然而,殷仲已经没有了融入其中的兴致。 满腹疑窦。 这是殷仲最为痛恨的感觉,明明事情就在自己的面前铺开,可是他却偏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个障眼法,为了拖延足够长的时间,好让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他和吴王在暗地里有过聚会? 果真如此的话,又是为了什么? 殷仲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鼻端闻到了细细的甜香,一抬头,竟然已经到了麒园的门外。淡淡的月光下,满园花树如同笼罩了一层迷蒙的烟雾,清滟滟的,散发着别样的妩媚。 殷仲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走过去折下一枝梅花。 梅林之外,苏颜居住的暖阁果然还亮着烛光。 一丝暖水般的东西悄悄漫过心头,不知不觉,满心的烦躁都沉寂了下来。 殷仲轻轻推开门,一支短烛在屋角幽幽跳动着,满室静谧,令他情不自禁连呼吸都变得轻柔了起来。 苏颜伏在案桌上已经睡着了。乌鸦鸦的长发从背后披散下来,一直垂落到了身后的膝榻上,婉转之间流露出令人心动的温柔。 她的腿不好,这样蜷坐得久了,怕是又要腿疼了吧……,殷仲抚了抚她的鬓发,轻手轻脚地将昏睡中的女人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拉过棉被替她盖好。 苏颜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殷仲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无声地笑了。 还在睡梦之中,已经嗅到了清甜的花香。 苏颜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淡淡的晨光里,一枝绿梅静静地靠在她的枕边,花瓣已微微有些干枯,想来已经摘下来很长时间了。 心头似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一撞,苏颜轻抚着梅枝傻傻地微笑了起来。 转念想到自己等人的时候竟然又睡着了。不由得微微有些懊恼,错过了解释的时间,现在她该怎么办呢? 苏颜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开始洗漱。 一路行来,她始终都是男装打扮,男人的发髻倒也梳得象模象样。微一犹豫,还是别上了殷仲的那枚白玉虎头簪。这是在树湖的那天清早,殷仲帮她绾发的时候,自作主张为她戴上的,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收着。 刚换好外袍,就听院子里殷锦的声音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阿颜!阿颜!” 随即,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殷锦穿着猎装,神气活现地举着马鞭冲了进来:“阿颜你准备好了没有?” 苏颜忙问:“侯爷呢?” 殷锦笑道:“他被周大哥拉走了。嘱咐我带着你一起去牧场,他在那里等着我们。” 苏颜不由得怔了怔,他已经走了? 殷锦不理会她的出神,拉着她就往外走,苏颜挣扎不开,连忙喊道:“锦少爷,我不能去。我有事的,我今天……” 殷锦兴冲冲地只盼着早点到牧场,哪里肯听她的解释。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外袍。 苏颜拗不过他,只得跟着他一起出去。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等到了牧场,见过了殷仲,再回来等着顾血衣,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32 第三十二章 马车的帘子敞开着,殷锦看着外面纵马疾驰的骑士,一张小脸上写满了羡慕。 苏颜却只觉得好笑。也许男孩子都喜欢战马、兵器一类的东西吧……,依稀记得在姨母家的时候,严竹风的两个堂弟也总是拉着家丁在花园里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那时候,姨母一家还没有被严竹风的二叔赶出大宅…… 苏颜微微摇头。是因为要见到严竹风了,才会想到这么多有关严家的旧事吧。尽管她巴不得在安定郡那几年的生活会被自己彻底遗忘…… 马车颠簸了一下,在一片林地的边缘停了下来。 一个耳熟的声音在马车外低低地说道:“二爷,将军已经和周将军一起进去了,嘱咐二爷和苏姑娘在这里略等一等。” 殷锦跳下马车,气鼓鼓地抱怨说:“我现在最最讨厌的人就是殷仲,他总是说瞎话。还说带我们一起骑马呢,自己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 停车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林地,背阴的地方还覆盖着大片的积雪。冬季的松树,枝干都已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在他们的头顶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把天空也遮挡住了。松林的深处,据说是一处浅盆地,林木茂盛。栖息着许多小动物,甚至还曾经有人在哪里猎到过黑熊。 他们站立的地方离那里还很远,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呼喝之声。也许因为这声音太过于模糊,听在耳中,反而激起了一点悄无声息的阴森,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期待的紧张气氛。 苏颜转头望向周围,林地里稀稀落落地已经扎起了不少帐篷。不愿参加狩猎的宾客和身份贵重的女眷们都已经被请进了帐篷里去休息。帐篷外面是一些负责守护的侍卫,除此之外就只有零星几位宾客,三三两两地在附近散步。 殷锦哪里呆得住,不时地跑来跑去,想找个更便于观察的角度。石钎只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苏颜起先还和两个殷府的侍卫站在一起,可是没过多久马车旁边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那两个侍卫是不是跑去找殷锦了。左看右看,竟没有一张认识的面孔。 苏颜不觉有些兴味索然,正想回到马车里去休息一下,谁知一转身,竟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苏颜正要开口道歉,鼻端却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香味,心里不由得一惊。一抬头,面前的人竟然真的是顾血衣。 顾血衣披着一件十分怪异的大氅,镶着毛皮的风帽低低地挡住了半张脸。即便如此,苏颜还是从他唇边紧紧抿起的线条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快——是因为她失约的缘故吗? 苏颜不知道该怎样向他道歉,讷讷半晌,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道:“那个……我们现在就去吗?” 顾血衣唇角紧绷的线条松弛了下来,抬起头将风帽微微推开一些,一双极明媚的眼略带不满地斜了她一眼,“我猜你就会这样。”他的神色里并没有多少责怪。反而在看到她满脸歉疚的时候,仿佛觉得有趣似的,难得地浮起了一丝浅笑。 这样的笑容却让她无端地有些毛骨悚然。不知是不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她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面有一抹算计的神色。苏颜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男人,他还在等什么呢? 顾血衣没有出声,视线掠过她的头顶,若有所思地扫向了她的身后。 在他们身后的密林里,忽然之间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苏颜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去,一匹枣红马正从密林中狂奔而出,身边簇拥着一群楚王的侍卫。这些人出现得太过于突兀,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枣红马上的骑手穿着银白色的猎装,英姿飒爽。不过,引起骚动的的原因,却在于他手里横抱着的一位身穿红色猎装的年轻女子——极浓艳的红,衬着他一身的银白,在一片萧索的背景之上,抢眼,却也出奇的和谐。 竟然……是他…… 苏颜怔怔地望着这出人意表的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一直紧到指甲都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去。明明想要错开视线,可是连自己的眼睛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眨不眨地仍然追随着远处那纵马疾驰的熟悉的身影——真的是他吗? 不应该是的。然而看过了无数次的身影,又怎么可能会看错…… 顾血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幕,唇边再度浮起了一丝讥诮的笑纹:“哦?那似乎是楚王殿下的长琪郡主,看样子似乎受了伤——听说皇上要为殷将军指婚的就是这位郡主。看来,这两人还真是有缘啊。” 苏颜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匹枣红马。看着它一直冲到了楚王内眷的帐篷前,看着他手里环抱着佳人却仍然身姿矫健地飞身下马,看着那红色的身影自然而然地将手臂环在了他的肩头,看着他的身影迅速地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包围了起来,再也看不到…… 耳边嗡嗡嘤嘤的噪声一阵紧似一阵。苏颜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噪声似乎并不是来自帐篷那边的人群,而是……来自于自己身体的某一个角落,一个自己已无暇去判断究竟是在身体何处的一个角落。茫茫然,只觉得从那个角落里正迅速地涌起潮水似的东西,还不等她分辨清楚便又迅速地退了下去。退得干干净净,只给她留下一片异样的荒芜…… 苏颜费力地收回了视线,微微有些僵硬地转身望向身后的男人:“顾爷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带我去见严竹风?”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淡漠。从这张的一张脸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顾血衣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轻轻抚了抚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笑了:“好,我们先去办正经事。” 一望无际的松林,越往里走,就越是幽暗。 不但光线透不进来,就连声音也透不进来,安静得近乎诡异——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林地里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空旷和萧索。象一团无形的阴霾,沉沉地压在心头,连呼吸都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味道。长袍的下摆已经沾染了积雪,苏颜伸手去拽衣角的时候,感觉到了从掌心里传来的热辣辣的痛。 这隐秘的痛感明明是自己刻意想要忽略掉的,可是不知怎么,那疼痛却从手心里一路灼烧上来,肆无忌惮地在胸口燃起了一把火。灼热的气流瞬间就把身体里每一处角落都填满了。满是灼烧的痛——痛得让人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 苏颜再度攥紧了手掌。再一次强加上去的刺痛反而让心底里的灼热有了片刻的喘息。痛感被模糊的瞬间,身体只感觉疲乏。疲乏到了没有丝毫的力气。疲乏到了想让自己永远睡过去,永远也不要再醒来。 积雪太厚,苏颜不知踩到了什么,踉跄着险些跌倒。顾血衣连忙伸手过来搀扶,苏颜却毫不犹豫地用衣袖挥开了他的手,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 顾血衣抿紧了嘴唇,眼里飞快地掠过了一道暗影。 松林深处露出了凉亭的一角。一个浅色的人影正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远远地就迎了出来,一叠声地叫道:“十六爷,您可是来了。我在这里等了半天了,正想着您能有什么事非要把我打发到这里来……” 苏颜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 单薄清秀的一张脸,和记忆中那个跋扈的严竹风几乎没有区别。身材高了,也更瘦了。笑起来的时候,神色之间多了几分世故圆滑和不露痕迹的谄媚。 异地相逢,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苏颜不由得垂下眼眸,挡住了眼底那一抹浓重的讥嘲。再一次发觉要跟他平心静气地相处,真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顾血衣淡淡一笑,“我带个朋友来看看你。”说着望向身旁的苏颜,笑微微地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好么?” 苏颜在他举步的一瞬间,竟然有种想要抓住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的冲动——她真的不愿意和这个人单独相处,哪怕只是极短的时间。她的手动了动,最终也没有伸出去。相较于和严竹风相处,她同样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脆弱无力的一面——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力量,每一个人都能够给予。 严竹风诧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迟疑地上下打量着她:“这位公子……” 苏颜蹙起了眉头,心底的厌恶想掩也掩不住。她从衣襟里取出那一卷小小的素绢,面无表情地递了过去:“这是令堂委托我送来的一封家书。” 严竹风的目光霍然一跳,“是你?!” 苏颜转开了视线。 严竹风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颜表妹,竟然真的是你啊……” 苏颜后退一步,淡淡地说道:“我和你们严家已经没有丝毫的关系了——这是为令堂送信的条件。所以,请严公子以后注意分寸——你我之间,只是陌路。” “哦?”严竹风的眼珠转了几转:“当真没有联系了么?你可是我……” 苏颜打断了他的话,淡漠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透着警告的意味:“严竹风,你的母亲已经写了休书。我尚未嫁给你,有这一纸休书已经足够了。忘了告诉你,我动身之前就已经将休书送去请族长过目了——从今往后,我和你们严家真的是一点瓜葛也没有了。”苏颜瞥了一眼他脸上微微有些惊讶的神色,心头蓦然间浮起了难得的轻松。 严竹风却怔怔地望着她,仿佛还在消化她所说的话。 苏颜抬起头,头顶是层层叠叠浓密的松枝。黑压压的,是乌云一般浓重的颜色,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线从那枝叶的缝隙里透进来,可是在她看来,却是最最迷人的景色了——不再有为他人的事情没完没了的奔波,不用再顾虑漫漫前路会潜藏着多少危险…… 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苏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松的感觉浮光掠影一般划过心头。紧接着,在心底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勉强按捺下去的隐秘的痛楚又在蠢蠢欲动了。然而现在不是考虑它们的时候,苏颜再一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 “我再奉劝你一句,令尊令堂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长长一叹:“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 严竹风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打开手里的家书。苏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论他怎么想,都再也与她无关了。 不再理会他,苏颜举步向外走去。 “颜表妹……”身后传来严竹风的喊声,出人意料地饱含着和善的笑音:“那个……苏姑娘,你和十六爷……很熟吗?” 苏颜没有回头,唇边却不可遏止地再一次浮起了嘲讽的浅笑:“你误会了,我和这人并不熟。做了笔交易罢了。” 说完这句话,苏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松林。 松林之外很突兀地响起了一阵笛声。笛声轻快,如同一只活泼的鸟儿,回旋在阴沉的松林里。这是一首不知名的短曲,似乎是北地的一首童谣。短短的曲调首尾相接,翻来覆去地吹奏,不知怎么就有了几分委婉的味道。 苏颜的心情也不由得随之起伏,仿佛有一朵一朵的云,随着这回旋不定的曲调在心头飘来荡去。 忽晴忽阴。 笛声却停住了。 苏颜依依不舍地捕捉着空气中丝丝袅袅的余韵,仿佛看到天空中最后一缕阳光也给乌云阻挡了似的。令人沮丧的阴沉重新又笼上了心头。 解决了严竹风的事,这原本是她盼望了很久的事。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丝毫也不觉得高兴。她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自己微微有些红肿的掌心——指甲的凹痕还清清楚楚地烙在上面,让这一刻的自己,想要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这样不会致命,却一点一点蚀心灼骨的疼痛。她究竟可以忍耐多久? 一个低沉的声音十分突兀地插了进来,隔得不远,连他语气里隐忍的怒意苏颜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就知道是你搞鬼。她在哪里?” 苏颜的心头一紧,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掌心顿时传来一阵灼痛。 他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 如果此时此刻不用去面对他,她也许还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想出一些理由来说服自己留下,说服自己继续自欺下去…… 可是现在,让她怎么面对这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呢? 顾血衣轻声笑了:“她在那里,与将军有什么关系?将军现在不是应该陪在美人身旁的吗?长琪郡主还没有进殷家的门,要是有什么谣言传到她的耳朵里……恐怕不好吧?” 殷仲的声音里有一些东西被勉强按捺了下去,声音却越发低沉了:“殷某的私事,就不劳顾爷费心了。你到底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顾血衣哧地一笑:“她就在这里啊,你不信喊一声试试。” 殷仲竟真的放声大喊了起来:“阿颜,你出来。” 苏颜情不自禁地闭起了双眼。心底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了一刹那的动摇。 总是这样。 她苦涩地想。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可是在面对他的时候,所有的坚决都会被他眼里的笑容所软化,然后烟消云散,然后开始用各种借口说服自己,然后日复一日地拖延下去…… 这样的周而复始,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苏颜慢慢地走出了茂密的松林,远远地就看到那个穿着银色猎装的男人迎风而立。他的面容沉静如水,可是一双眼眸却仿佛起了风暴,正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苏颜迟疑了一下,硬生生别开了视线,慢慢地走到了顾血衣的身旁。 “阿颜!”殷仲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回来!” 苏颜没有看他那双着了火的眼睛,而是出神地凝望着他的胸口。就在他靠近肩头的位置,迎着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抹玫红色的胭脂。淡淡的一抹,如同女子害羞时脸颊上浮起的红晕。 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抹胭脂,却有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魔力。 “阿颜,”殷仲望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你过来我这里。有我在,你不要怕他。” 苏颜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一抹淡淡的玫红。 是了,那是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女人所留下的胭脂。那将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她有这个权力…… 那么,她呢? 她只是一个书童罢了,或者连书童都不是。甚至连她的性别都要处心积虑地隐瞒起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苏颜想不起来了,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已经混沌一团,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本能地凝望着那一抹刺眼的红,模模糊糊地往下想:是了,她只是书童……他当然还是要她的,他一直都喜欢她调制的桂花露…… 也许,在陪伴正妻的间隙里,他还会来看看她……。也许他会分出一个单独的院落——有桂花树的院落,来圈养她这样一个可心的宠物…… 那么她呢,从今往后的日日夜夜,就一直这样卑微地盼望着、煎熬着吗? 殷仲看不透她的神色,却本能地有些担忧。可是他刚刚上前一步,苏颜却仿佛被惊醒了似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你别过来!” 殷仲怔住了。 而站在他身后的银枪,却早已顺着她诡异的视线看到了殷仲胸口的那一抹胭脂。于是自然而然地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该偷偷提醒殷仲吗?银枪的心头飞快的掠过了一丝踌躇。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又和吴国的人有这样暧昧不清的纠缠,留在殷家不光是对殷仲,也许对于整个洗砚阁都是一个隐患…… 一瞬间的动摇很快就过去了,银枪后退一步,决定什么也不说。 看到她有意无意地靠到了顾血衣的身边,殷仲的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可是不等他开口,顾血衣却开怀地笑了:“将军,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强迫这位苏姑娘。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 殷仲的目光倏地落在了苏颜的脸上,除了震惊,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苏颜没有从那胭脂上移开目光,唇边却挑起一个凄凉的微笑来:“不错。我是自愿跟着他出来的,我是自愿跟着他走的。殷将军……你多保重。” “阿颜!”殷仲心头一震,脸色也变了。 苏颜的目光由那一团刺目的红色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脸上。似乎她还从来不曾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的脸。最开始是不敢,后来便有些羞涩。因为每一次偷偷看他,都会被他敏锐地察觉,而他的眼睛里,总是有那么灼人的火花,令人不能直视…… 他的眉眼都极刚毅的。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被儿女情长所拖累。 这样的对视是一件极耗神的事,苏颜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经没了力气,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于是缓缓地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掉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 殷仲勃然大怒,然而不等他抬脚去追,身后的银枪却运指如飞点住了他的穴道——他坚信这样的隐患早一点离开,对于谁都是有好处的。 这一幕苏颜没有看到。却落进了顾血衣轻笑的眼眸里,又是那样饱含着算计的笑容,仿佛世间一切皆可拿来讨价还价地做成一笔生意——阿颜即便真的要走,又如何能够托付给这样的人?! “阿颜!” 这一声呼唤里竟有了几分撕裂般的痛楚。苏颜的脚步微微踉跄,却没有停。方向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地方去。 顾血衣追了上去,用力扳过了她的肩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这样的神情竟让他有了一丝诡异的心痛。不知不觉,连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柔软了起来:“好了,他已经走了,看不到你了。” 苏颜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来逼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锐利的光,象两把刚磨好的刀,迫得他情不自禁松开了双手。 “我讨厌你。”苏颜紧盯着他,清清楚楚地让每一个字都落在了他的心上:“我真的很讨厌你。我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你。” 顾血衣脸色微微一变。 眼底有汹涌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她的眼睛,可是她顾不上去擦掉。她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在你眼里,我只是你鱼钩上的一块饵——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作是一个人来看待过……” 顾血衣的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她说的这种人,可是她的话,却又让他无从反驳。这样锋利的苏颜,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即使严家的人那样对待我,我也只是想离开他们。”苏颜偏过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里那一丝脆弱的裂纹:“你要不然就杀了我,要不然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我真的很讨厌你。” 顾血衣没有动,眼瞳却变得异样幽深。 苏颜却已不再看他,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周围连绵不绝的雪坡和松林,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前走。 “阿颜……”他的声音有点枯涩。 苏颜回过头,讥诮地望着他:“牧场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手脚?还有你的笛声,你敢说不是为了给他引路么?” 顾血衣的手微微一紧,却没有反驳。 “我迟早都会离开他的,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离开。”苏颜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移开了,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让她觉得难受:“当然,对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人来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撕开真相的方式有多么残忍。” 苏颜转身走开了。这一刻的她,只想远远地离开他,离开这让她纠结的一切。无论去哪里都不再重要。她想找的,只是一个没有人会认识她的地方。 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可以让她的伤口慢慢愈合。 那样的地方……一定会有吧。 33 第三十三章 殷锦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长兄如同一尊木偶般地被架进了卧房,然后被银枪和石钎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他的脸色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白,那双他一向都害怕的眼瞳里此时此刻就仿佛着了火,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火光从他的身体里爆裂开来。 银枪后退一步,一声不响地垂着头在床榻前跪了下来。 殷锦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却又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躲了出去。迟疑片刻,抓住石钎的袖子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石钎垂下眼眸,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叹息。他瞟了一眼一躺一跪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拉着殷锦退了出去。 殷锦虽然多少有些不甘心,却也感觉出了卧房里的气氛异乎寻常的诡异。默不作声地任由石钎拉着自己出来,走到门边,却恍然间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对了,阿颜找到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却猛然间收紧了。殷锦诧异地抬头去看石钎的脸,他的脸上却依然是一派沉默。一转头,眼角的余光却不期然瞥见银枪的头垂得更低了。 殷锦的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了一丝惶恐。 卧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殷仲直勾勾地看着昏黄的光线在头顶素色的床帐上缓慢地移动;看着暖色的光线里细微的尘埃上下浮动,粒粒分明;看着夜色缓缓临近,将眼前的一切终于晕染得一团昏黑…… 满心的震怒慢慢沉寂下来。而五脏六腑却仿佛被掏空了似的,空旷得只剩下一片令他难以忍耐的荒芜。死寂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小兽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心头,开始寸寸啃啮——疼痛的感觉终于随着夜色的来临袭上心头。 而他,却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使不看,他也知道床前的男人依然沉默地跪着。可是殷仲深知他的屈膝,不是因为放走了那个被他当作隐患的女人,只是因为忤逆了自己的大当家。仅此而已。他知道他是不会后悔的,因为换了是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 难道不是自己把怀疑的种子放进他心里的吗?难道不是自己让他去留意苏颜的动静吗?难道不是…… 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埋怨呢? “银枪,”他低低地开口了,低沉的声音里仿佛有碎冰在轻轻撞击。没有温度的声音,让听到的人都感到寒冷:“我知道你找得到她,我也知道即使找到了,你也不会说。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如果她过得不好,如果她遇到危险,你一定会来告诉我。” 跪伏的男人肩头微微颤动。然而黑暗掩盖了一切,让眼前原本清晰的画面变得模糊一团,看不到彼此的眼睛,反而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不平静的心跳。 沉默良久,银枪低低地应道:“是。” 疾驰的骏马掠过偏殿宽阔的甬道,在宽大的台阶下停了下来。守候在一旁的随侍连忙赶上前去,屈膝跪伏在马前。 吴王刘濞松开缰绳,漫不经心地踏着他的后背下了马。 守候在一旁的严竹风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行礼。 吴王沉沉地应了,细长的眼眸望向偏殿半掩的殿门,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他几时回来的?” 严竹风忙说:“十六爷昨日晚膳之前就回来了。” 吴王皱着眉将手里的马鞭扔给了严竹风,一言不发地抬脚走上了台阶。 严竹风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马鞭,亦步亦趋地跟着吴王进了偏殿。 已经快到午时了,偏殿里厚重的锦缎帐幔却都没有挂起来,依然沉沉地垂着。帐幔的后面,烛火都还没有撤掉,空气里氤氲着夜合欢浓郁的香气。乍然间由外面灿烂的光线里走进这幽暗的所在,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迟滞。 夜合欢的香气太过于浓郁了。恍惚之间,就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包裹在这沉郁的香里沉沉地撞上心头,只一瞬间,就撞开了记忆里的重重迷雾,让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窒息一般袭上了心头。吴王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迷离。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脚步已经放得轻浅,莫名的悸动不知不觉已恍惚了心神,仿佛再度掀起重重帐幔,膝榻还会依偎着那个明媚的女子,凝望着自己温婉而笑…… 帘幕掀开,膝榻上年轻的男子意态闲闲地歪靠在案桌上,长长的头发墨染一般从肩头披泻而下。深色的直裾衬着周围一片浅色的素锦,如同一副精心绘就的画轴。这样一副绮丽的背景,反而衬得他精致如画的五官有种浓墨重彩般的抢眼。 眉目宛然,却已经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了…… 听到帘幕外的脚步声,顾血衣却依然低着头把玩手里的酒杯。 酒杯已经空了,一滴琥珀色的残酒滴落下来,慢慢地滑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轻浅的痕迹。象一滴眼泪,也象眼泪一样落寞。 顾血衣的唇角浮起寂寞的笑纹,懒洋洋地吩咐一旁侍酒的美人:“斟满。” 侍酒的美人温顺地膝行上前。顾血衣望着她尖巧的下颌,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托了起来。美人肌肤如雪,抬眸一笑,媚态横生。 顾血衣的拇指在她的柔腻的脸颊上轻轻摹娑,眼神却越来越萧索——女人不是就应该这个样子吗?温顺又听话,乖巧得可以让人随时捧上掌心来宠爱…… 顾血衣放开美人的脸,心烦意乱地靠回到案桌上。 帘外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侍酒的美人放下酒壶,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顾血衣抬起头望着眉目阴沉的男人懒懒一笑:“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个人来就好,何必亲自跑到这里来?” 吴王阴戾的目光扫过案桌上狼藉的杯盏,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愠色:“你的教习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跟我说话的?!” 顾血衣支着腮,醉眼迷离地笑了起来:“太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不如,父亲大人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说?先爬起来跟您老人家磕个头?” 吴王勉勉强强将满腹的怒意都压下心头,紧皱着眉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阴沉沉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杯盏交错的案桌,冷冷哼了一声:“一大清早就喝成这个样子,你还真有出息。” 顾血衣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对他挖苦的话恍若未闻。 吴王向他凝注片刻,满脸的戾色慢慢缓和下来。他伸手抚了抚颌下的胡须,向一旁的严竹风说道:“说吧。让十六也听听。” 严竹风悄悄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血衣,讷讷地说道:“这个……梁王殿下派了枚乘去麒园,不过,麒园的人推说荣安侯在病中,概不见客……” 顾血衣斜了他一眼。他多少有点怀疑昨天在松林外的那一幕,这小子究竟看到了多少? 严竹风与他目光一碰,立刻习惯性地浮起一丝谄笑,又转头望向了吴王:“殷将军连枚乘这位旧友也避而不见,梁王殿下想必……” 顾血衣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没有任何表情的目光,淡漠如水,却让严竹风情不自禁地收了口。 吴王警觉地望了过来,不动声色地问道:“十六,你说说。” 顾血衣靠在案桌上懒懒地一笑:“王爷,血衣一介江湖人。您总是让我听这些朝廷里的事,传扬出去,对我血衣门可没什么好处……” 吴王凝视着他,不知不觉放缓了声气:“衣儿,自从你母亲过世,你就总想着要离我越远越好。你自己想想看,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自幼便是我最宠爱的儿子……” 顾血衣哧地一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你应该比我清楚……” 吴王气息一窒,满腹怒火在看到他满脸不羁的笑容时,又都勉强按捺了下去。眉头却已然皱了起来:“你别以为你昨天做的事我不知道!” 顾血衣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了,却又不想再做徒劳的补救,只得沉着脸默不作声。 这样一副表情落在吴王眼里,自然就有了几分不言而喻的妥协。 吴王长长一叹,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殷仲是我要用得着的人——最不济也是不能让旁人夺走的人。我这里想方设法地拉拢,你可倒好,为了个女人就把我辛苦维护的局面搅了个稀烂……” 顾血衣还是没有出声。 吴王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叹:“你我都知道梁王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假如他当真成了梁王的心腹……” 顾血衣抬眼一笑,神情却正经了不少:“殷仲若是有心投靠刘武,也不用等到这会儿了。这人即便不是软硬不吃,至少硬来是不成的。” 吴王神色略有缓和:“所谓千军易求,一将难得。何况他在霸上多年,所谓‘军中只知有殷将军,不知有皇上’的话,未必就是谣言……” 顾血衣面色微微一变。 吴王象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缓缓说道:“我不过是在静观其变罢了——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还是要为你们这些儿孙辈留好后路。难道你真要象你娘一样抛下我么?”话说到最后,已然带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顾血衣却依然垂着头,恍若未闻。然而握着酒杯的手却已不知不觉地收紧了。 吴王瞥了一眼他青筋毕露的手掌,唇边飞快地勾起一道笑纹,又飞快地压了回去。 酒杯握在顾血衣的手心里握得久了,不知不觉就温热起来,硌在掌心里却隐隐有些生疼。顾血衣将掌心里的空酒杯放开,茫然地看着它在案桌上滴溜溜转着圈子。 也许,它也想停下来吧…… 可惜身不由己——就象他。 远远地传来一阵咕咕的鸣叫,顾血衣精神一振,立刻将手放在嘴边咕咕回应了几声。不多时,拍翅声便由帘幕外传来。 血色的飞禽闯入内室,在半空中盘旋两周,不疾不徐地落在了顾血衣的肩头。 顾血衣伸手解下了血鸽腿上的竹管,拉出里面的小纸卷,展开来匆匆扫过一眼,便伸手将纸卷捻碎了。神色之间却已是大见轻松——吃过他的融香丸,她身体里夜合欢的味道便是血鸽最好的路标。 她以为她真的可以摆脱他吗? 目送着血鸽飞出偏殿阴郁的重重帐幔,顾血衣眼里的阴霾仿佛也被它带走了。唇边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血鸽在宫殿的上空盘旋,鲜艳的毛色如同夏日雨后靓丽的虹彩。 容裟负手立在光烨殿宽大的台阶上,凝望着那一点艳丽的红色渐行渐远。直到它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中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光烨殿的随侍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他举步上来,连忙躬身行礼。 容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两个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容裟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句:“他还在里面?” 随侍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却并不言语,只轻轻点了下头。 容裟的唇角一勾,流露出一个略显讥嘲的浅笑。 光烨殿的深处依然帘幕低垂,柔和的烛光在层层轻绡之间营造出一种黄昏般的模糊,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这是容裟最讨厌的味道,却因为这个名叫刘武的男人近乎偏执的喜好而不得不费力地忍耐。 屏风后面有人正在说话,是刘武。 清朗的声音隔着层层帐幔,听起来有种恍若水波般的温和。容裟的脚步微一迟疑,就听屏风后面的声音十分恳切地说道:“……本王自然是一心想要帮助殷将军,可是殷将军却不知听信了哪里的谣言,对本王有所误解。先生若是能为我们排解排解,自然是最好了……” 容裟不禁一笑。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枚乘温和的声音:“子叔理当为王爷分忧。” 梁王又说道:“如果他实在不能体会本王的好意,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本王爱才心切,行事不免有些莽撞……” 枚乘忙说:“殷将军一定能够体会王爷的用心良苦……” 容裟冷冷一笑,笑容里满是掩不住的讥讽。转过屏风,正和迎面过来的枚乘打了个照面。容裟勾动唇角,似笑非笑地轻轻颌首。 枚乘回以浅浅一笑,向着主座上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躬身行过礼,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梁王和容裟一起目送着枚乘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屏风之外,彼此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 梁王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问道:“坐吧,让你去打听的事,到底怎样?” 容裟笑道:“这桩婚事只怕不是空穴来风。但是目前并未下旨,只怕皇上心里也是有些举棋不定——殿下先前的那么一番话,只怕已在陛下的心里种下一枚钉子,他必然对殷仲有所防备。不过,假如殷仲真的和楚国联姻,以刘戊那老匹夫的心机,自然会想法设法让殷仲重回霸上。殷仲在霸上多年,在军中的影响无人能及——手中握有兵权的殷将军比起赋闲在家的殷将军自然是有用得多。” 梁王蹙了蹙眉头,“吴楚一向交好。果真如此,刘濞岂不是如虎添翼?” 容裟点点头:“吴王暗中只见过殷仲一面——殷仲居然会去见他,只怕是因为顾血衣救下了那个女人的缘故……” 梁王却不屑地摇了摇头:“儿女情长——殷仲会是那样的人?!” 容裟笑道:“那女人现在已无关紧要。关键是不能让吴楚借着殷仲的一双手掌握了霸上的十万大军。” “回霸上?!”梁王冷哼一声,眼里掠过一抹浓重的阴戾,“要去也只能以我梁王心腹的身份回去……” 容裟颌首笑道:“不错,皇太后和整个窦家都站在殿下身后。若是能再掌控霸上的十万大军,形势自然对我们更为有利。” “光靠这枚乘那一点故人之情,未必就有效果。”梁王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传令下去,就说我要宴请各路宾客来光烨殿赏梅花……或是赏歌舞……,随便赏什么,你自己去想。” 容裟微微一愕。 梁王斜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要让他主动到本王面前来,自然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本王先前的做法,只怕真的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容裟轻轻颌首:“这第一步,自然是要让这桩婚事作罢……”说到这里,微微迟疑了一下:“如果这一切都落空……” 梁王眉头轻挑,眼底掠过了极冷冽的光。干干脆脆地说:“那就彻底拔掉这根肉中之刺!让他永远也不能成为本王的绊脚石!” 手指猛然用力,手中的茶杯应手而碎。 容裟瞥了一眼他长袍下摆上一片狼藉的水渍,淡然一笑:“王爷英明!” 34 第三十四章 半寐半醒之间,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苏颜的鬓角——象一块手帕或者是一片衣角。随着这一下似有似无的触碰,空气里也漾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有一点象是温柔的味道了。弥漫在鼻端的,是一缕似曾相识的香。有点甜,却又幽沉沉的…… 苏颜一惊,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不知伏在案桌上睡了多久,胳膊都已经酸麻了。揉着胳膊环顾四周,草厅里依然只有她一个客人。煮茶的老妇人守在屋角,正背对着自己一声不响地在炉灶上忙碌。看着她臃肿而矮小的背影,苏颜无声地透了口气——应该不会是他。没有理由他那样的人会一路追着自己到处跑…… 可是,为什么在梦里会觉得自己闻到了迷萝香的味道呢?苏颜坐直了身体细细分辨,空气里明明是炭火的味道,暖融融的,又混杂了淡淡的茶香——只怕真的是做梦了吧。 做梦果然没有道理可讲……,苏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把目光投向了半开的窗口。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粒密得象粉末一般,偏偏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树林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连原本深色的枝干都被这漫天大雪染成了一团模糊的白色——美丽却也寂寞。 这里临近郊外的大路,距离镇上很远。一到冬季,行人总是很少。 茶水都已经凉了,苏颜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窗前,将那木窗推开了一些。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冲淡了草厅里浓重的炭气,就连脑海里那残留的一点睡意也都消散开来。 小径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苏颜见了,连忙在案桌上放下几个铜钱,抓起自己的外袍匆匆迎了出去。 铜钱叮当的响声似乎惊动了炉灶前忙碌的老妇人。她放下手里的炭夹,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来——那是一双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眼睛,清澈、锐利。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明媚得如同穿好天气里过头顶茂密的树冠,洒落下来的一蓬阳光。 她瞥了一眼苏颜的背影,便不露声色地垂下头。只是唇边却已挑起了一个轻柔的弧度。 普普通通的一件灰鼠皮大氅,暖兜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而韩子乔却好象没有注意到似的,只是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着。一直到苏颜跑到她的面前,伸手为她拍打身上的积雪,她才恍若间回过神来。笑微微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韩子乔的手也是冰凉的,不知道已在雪地里傻站了多久。苏颜把她的手反握进自己的手掌中,微微蹙起了眉头:“周爷……上路了?” 韩子乔点了点头,微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们回去吧,陈九叔夫妇两个年岁都大了,客栈里真有事了,只怕张罗不过来——石小七正闹脾气呢,做事只怕还指不上。” 苏颜却已经看到了她眼里的落寞——因为想要掩饰,反而表露得越发明显……。心头不禁浮起一丝隐隐的恻然。苏颜垂下头,默默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那一天离开了顾血衣之后,苏颜并没有走出多远就遇到了韩子乔——世上没有那样的巧遇。苏颜自己也知道,却不愿去细想里面会有的纠葛,只是茫然地跟着韩子乔回到下江郡。转天天还没亮就动身一路北上,一直到了颖水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吕家口。 而周亚夫已经盘下了一家小小的客栈,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这里是距离沛郡不远的一处小镇,当地人自称为吕家口。镇子不大,镇西有一条香河绕镇而过。附近田庄里的农户都是依靠这条河将蔬果集中到吕家口,再由吕家口陆路运往临近的梁国。 有了码头,自然就有了往来的商客——而且大多是淳朴的花农。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周亚夫才同意了把两个女子留在这里。何况,这里距离长安到底要比清河镇近了许多…… 苏颜轻轻晃了晃韩子乔的手臂,韩子乔握紧了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我真的没事。” 苏颜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时间,耳边除了她们的脚步声,就只有雪花拍打在身上悉悉簌簌的细微声响。远远近近的树林和小径都仿佛被罩进了一张朦胧的大网里,与世隔绝了一般。也许是眼前的景色让人有了种远离尘世的错觉,苏颜望着脚下一片茫茫的白色,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个问题:“既然不舍得,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韩子乔沉默地走在她的身边,良久才低低地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了……”她出神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里渐渐地涌起了丝丝缕缕的惆怅:“最初是害怕会被人认出我的身份,给他添麻烦。后来……”她摇了摇头,涩然一笑:“后来……我为了不让他再来清河镇,就告诉他我要嫁人了……” 苏颜微微一愕,下意识地向她脸上望了过去。韩子乔却已经别过了脸,不让她看到自己眼里那一点似有似无的波动。 “后来……他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了亲……”她的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了下去。微一停顿,又变得平静了:“再后来……他做了河内郡守,去了细柳军营……。再见面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他见了我的头一句话便是:你若是见了我不自在,我们以后便兄妹相称吧……” 苏颜心中恻然,轻声说道:“他以为你不想见他才这么说的。只是误会罢了,姐姐为什么不解释呢?” 韩子乔怅然遥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雪雾,声音轻浅得象在自言自语:“阿颜,你不懂的,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 雪花扑打在脸上,一丝一丝的凉意一直沁入了心底。苏颜的心也因为这样一句话而变得有些茫茫然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 “……有时候,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是害怕自己会给他带去危险……”韩子乔的声音在渐渐扬起的风声里听起来象是一条无意中拂过面颊的薄纱,仿佛眨一下眼,就会远远地飘走:“可是当初自以为是正确的做法,在现在看来却是那么的任性……” “任性?”苏颜喃喃咀嚼这个奇怪的字眼,脑海里不期然浮出殷仲那双充满了怒意的眼睛。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从心底的那一份坚决里悄然浮了上来,温柔而又惆怅地盘旋在她的心头。 沉默中,只有隐隐的风声在身旁的树林里低低地呼啸。 这里的冬天,果然要比武南更加寒冷……。苏颜裹进了身上的大氅,轻轻地把头依偎在韩子乔的肩膀上。忽然之间就有些心乱了,只是眼前这样难得的宁静,让她什么也不愿去深想。 一直到出了树林,远远的看到雪幕中市镇模糊的影子,苏颜才低低地问她:“就这么蹉跎了半辈子,姐姐不觉得后悔吗?” 韩子乔摇了摇头,眉目之间已沾染了一抹轻愁,“阿颜,我是被吓怕了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够勇敢。所以……这样的局面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了。我一直都很怕,怕自己贪求更多,反而会连现在的这一点兄妹情分也失去了……” 苏颜垂下眼眸,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好,那为什么连她都能感觉到那句话里深浓的惆怅呢?一瞬间,所有那些刻意被按捺下去的轻愁仿佛已和眼前这张白茫茫大网交织在了一起,一直纠缠到了她的心里去。 这样的纠结,有点隐约的疼痛。却又不知该如何排解…… 苏颜挽紧了韩子乔的手臂,轻轻叹息。 挂好了牌匾,石小七十分敏捷地从门楣上一跃而下,得意洋洋地凑到韩子乔和苏颜的身边问道:“怎么样?” 石小七是周亚夫临走的时候执意留下的人。年龄比苏颜还要小一两岁,长着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据说身手是很不错的。他当初死活也不愿意留下,直到周亚夫答应他在这里待满半年就找人来替换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不过,到底还是年轻人,心性开朗。几天下来,跟客栈里的人便也就混熟了。 苏颜望着牌匾上“如意客栈”四个大字,多少有点诧异。扭头问韩子乔:“怎么不是平安客栈了呢?” 韩子乔望着簇新的牌匾,笑微微地说:“当初是一心要求平安。现在么……自然是希望你在这里的日子能称心如意。” 苏颜一笑,不禁握紧了她的手。正要说话,就看到石小七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因为苏颜一直做男装打扮,外人并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每次看到她跟韩子乔拉着手说话,石小七都会冷嘲热讽地挖苦她娘娘腔。两个女子无心跟他解释,只好一笑置之。 “会好起来的,”韩子乔紧了紧苏颜的手,象在跟她说,又好象是对自己说:“我们安安生生过个年,到了开春,一切就好起来了……” 苏颜不理会石小七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靠在了韩子乔的肩膀上。她的话让她想起了客栈不远处的码头。据说,一到春天,穿梭在香河上的都是运送花苗的木船。连两岸的空气都是香的…… 想必会是好景致吧…… 半眯着眼睛想到这里,鼻端忽然又嗅到一丝似有似无的香。苏颜一惊而起,瞠目四望,客栈门前除了自己和韩子乔,就只有石小七、厨房里帮忙的陈九叔夫妇…… 会是自己的错觉么?可是一天里出现两次错觉——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苏颜警觉地望向了石小七,石小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声音不象,眼神也不象……。苏颜摸着下巴,犹疑不定地将目光投向了大门另一侧的陈九叔,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家,头发胡子都灰白了——的的确确象五十多岁的人……。目光再转向他身旁的老伴——矮胖的身材很象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顾血衣曾假冒过的那个送炭火的老婆子,灰白色的头发也很象。而且她有喉疾不能说话——说不定就是在掩饰自己真正的声音呢……越看越象…… 可是,如果是他——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注意到她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陈九嫂转过头来慈和地一笑。苏颜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设想,下意识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还是自己想多了吧?她的眼睛里有老年人特有的浑浊,眼神也很温和……。何况陈九嫂做饭很好吃,顾血衣那样的人,不可能会下厨房做饭的吧…… 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 光烨殿种植的都是红梅,在殷仲看来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从层层低垂的帘幕下望出去,只觉得满园层层的红色映衬着廊檐下透出的烛光,越发显得光烨殿花团锦簇般的热闹。 大殿里歌舞正酣,满座宾客都已带出了几分酒意。除了国中有事先行离开的胶东王和赵王,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被请到了。殷仲的视线从华服高冠的宾客脸上慢慢扫过,忽然之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身旁的刘符,微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低声问道:“老七,你父王为什么会想到要请我?” 刘符转过脸,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怎么想起问这个?” 殷仲微微一笑,示意他望向大殿里的宾客:“上次我来,是因为职责在身——要护送陛下赏赐的礼品。这一次……你不觉得有点诧异吗?我的地位可不够高啊。” 刘符凝神想了想,不在意地说:“似乎……有谁来信跟父王提过要请你这件事……”他停了下来,有些迷糊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凑到殷仲耳边懒洋洋地问道:“这两天的狩猎,你都没有参加。我昨天让人来请你,你身边的人说你身体不舒服,好些了?” 殷仲摇了摇头:“懒得去罢了。”只是,狩猎可以托病不去,梁王的宴请就不便推辞了。 刘符靠在案桌上,百无聊赖地叹息:“周大刀一走,连我也没了兴致。对了,送他走的时候,你跟他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殷仲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跟他说,他这一走,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静了。老七这人不甘寂寞,一定会来缠着我。” 刘符大笑,神色之间全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其实,殷仲是告诉周亚夫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的事。赵王位高权重,由朝廷来留意远比洗砚阁暗中调查来得合适。再者,殷仲也无意让自己的人卷入诸王之间的事情当中去…… 正想到这里,就听刘符斟满了酒杯,自言自语地念叨:“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了?往东边走,一路的雪都还没有化呢……” “东边?”殷仲心中一动,忙问道:“他不是有事要回长安么?” 刘符连忙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悄声说道:“是我说漏嘴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他有些私事要先去料理,估计年下才能回长安。” 他的私事自然就是同行的韩子乔,而韩子乔——只怕会带着苏颜吧……,殷仲按捺住心头激跳,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有事要找他,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刘符想了想,“年前怎么也到长安了,我可以差人替你问问。” 殷仲大喜过望:“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要声张。” “何必客气?算起来,你我差一点就成了姻亲……”说到这里,刘符不禁一笑:“说实话,这桩婚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怀?还是——就是你暗中动的手脚?” 殷仲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在下不过是赋闲在家的一员武将。能有什么权势左右几位王爷的决定?七王子,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刘符摸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你只怕还不知道呢,那天出猎的时候长琪的马被人动过手脚了——正好就只有你在旁边,不觉得奇怪么?倒象是在有意撮合……”说着瞟了瞟眼睛,示意他去看主座上正窃窃私语的梁王和吴王,低声说道:“说不定就是刘濞那老家伙搞的鬼……” 殷仲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不及细想,便被刘符抓住了手腕:“你看,云姬的蝶舞要开始了。” 殷仲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一名身姿婀娜的红衣女子正在一群艳妆舞姬的簇拥之下向主座上的宾客行礼。鼓乐声已经转为轻柔,连大殿里的嗡嗡的说话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殷仲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要抓住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东西,便觉得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抬头,迎上的却是梁王刘武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幽深得宛如两汪潭水,满是不可测的深沉。 一丝凉意慢慢地顺着殷仲的后背爬了上来。 梁王眉目之间一派温雅和煦。他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仪态优雅得无懈可击。微微一笑,便不露痕迹地转头去欣赏美人的歌舞了。 殷仲忽然之间就有些迷惑——这样的一场聚会,他为何执意要自己出席呢?论品级,殷仲在朝中的地位并不高。若论他和诸王之间的私谊……那就更谈不上了。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明白,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自己处处受他辖制? 即便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原以为自己多少猜得到他的用意,但是直到四目交投的瞬间,殷仲还是觉得这个人的心胸城府,竟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深沉——即使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出手…… 抬眼四望,这灯火辉煌的大殿,连空气里都流淌着旖旎的香。酒宴、歌舞、美人翻卷的舞衣,无一处不繁华热闹到了极致。然而在殷仲的心头,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一种暗地里涌动着的不安,似乎……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清晰过。 35 第三十五章 偏殿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值夜的宫人们戌时一过也都打发了出去——这是顾血衣一向的规矩,没有人敢违背。 厚厚的帐幔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门窗,就连最微弱的星光也透不进来。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气里静静着流动着夜合欢旖旎的香,让这一片纯粹的黑暗沾染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这样的黑暗总是让他感觉到安全和……放松。因为黑暗掩盖了一切,他不用再害怕一转头就会看到某样母亲曾经用过的东西——过惯了穷苦日子的母亲,生前是那么地喜爱这些奢侈的摆设,就连木梳上都要镶上名贵的珠宝。明知道那样偏执的喜爱,只会让自己被那些高贵的夫人们嘲笑…… 可是顾血衣却知道,她只是在害怕罢了。她始终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一天刘濞会再度将他们母子赶回下人居住的偏院里去…… 她只是舞姬出身,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别人当作礼品送到了吴王的床榻上。一夕恩宠之后就被他丢到了脑后——这一丢便是整整五年。直到刘濞无意当中从偏殿的后门经过,才看到了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那时,她正坐在破旧的栅栏旁边梳头,身旁是五岁的顾血衣,一边看着她梳头,一边认认真真地背诵着诗文……。这样的情景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刘濞的铁石心肠,也许是子息单薄的刘濞被那个漂亮的男孩子触动了恻隐之心……。总之,那一天,他大发慈悲地牵着他的手,把他们带回了他的寝宫。 可想而知,他们母子意外的得宠在后宫的夫人们当中引发了多么大的一场争议。不知有多少人在刘濞的耳边嘀嘀咕咕,说那孩子的长相太过妖孽,从面相上半点看不出他的特征来,未必就真是刘濞的子裔…… 无从猜测刘濞对于这样的议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对于母亲,他反而越来越迷恋。迷恋到夜夜专宠,迷恋到无论他去哪里都要带着她。甚至于偷偷潜回长安的时候,也不肯把她留在吴国的后宫…… 但是那一次他们在归途中却意外地遇到了伏击,他活着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母亲的尸体。 五岁的顾血衣不相信他们可以活着回来,却不能保全一个女子的性命。于是,当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一场混乱中,她很不幸地背后中箭,而当时站在她背后的人正是刘濞时,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从他们搬进刘濞的寝宫开始,刘濞的夫人们,包括他的那些儿子们始终都在暗地里叫他做“野种”。刘濞不可能没有耳闻——象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芥蒂呢? 顾血衣开始一夜一夜地被噩梦惊醒。每一夜的梦里,都是面容狰狞的刘濞,手中持着弓箭,正在瞄准前方忙于逃命的女子…… 他相信真相定然如此。可那个理当是凶手的人,他的悲伤却又那么的真实。他守着她的棺木,短短几天就迅速地衰老了,连那双时刻警醒的眼睛都开始变得浑浊…… 顾血衣只是看着他,看着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竟然变成了木牌上一个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母亲下葬之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么奇怪的一个孩子,跟谁都不合群。没过多久就被人遗忘了。 刘濞也许找过他,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再回来是在十五年后。原本是要取了这个男人的头颅做为送给母亲的祭品。可是潜入他的后宫,看到的却是母亲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就连铜镜旁边那柄镶了绿玉的木梳,都和记忆里母亲顺手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同行的随从们都已经消失了,真相已经深深地被埋在了传言的迷雾里。而面前这个面容已明显苍老的男人睁着半醉的眼望着他,口齿不清地喃喃低语:“……你走了,儿子也走了,十年来……我夜夜不得安眠……” 已刺到了他心口的剑,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顾血衣还是想找到真相。十五年来,那个疑团始终都是他心头最大的隐痛。因此,当应高找到他,提出用他三年的效力来换取这个真相时,他立刻就同意了这个提议,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轻轻推开大殿的雕花木门,冬夜沁凉的微风顿时扑面而来。头顶是晴朗的夜空,满月的清辉寂寞地铺洒在空旷的庭院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抬着头痴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不知已看了多久。 扶在木门上的手微微一紧,顾血衣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而他却仿佛已经察觉了他的出现,身体微微动了动,低低地问道:“又要出去?” 顾血衣没有回答。他忽然间发现这个身体一向强壮的男人在清冷的月色里竟也显出了苍老来。一想到面前的人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顾血衣的心里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叹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头顶的明月。 宁静的夜空呈现出柔和而迷人的紫蓝色,只有寥寥几点寒星,月色却极美。 刘濞微微一叹,意态萧索地说道:“每到夜晚,我就觉得我真是老了。没有人陪着,居然开始觉得寂寞……” 顾血衣没有出声,母亲去世的早。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安慰别人。 刘濞喃喃说道:“我记得她……总也睡不好……,总喜欢半夜三更的让我抱着看星星……,鼻尖冻得冰凉也不肯回房去……” 顾血衣淡淡地说:“她在偏殿的外院住了将近六年,那些管事嬷嬷们总是安排她做最脏最累的粗话,她力气小做得慢,总要做到半夜去……,慢慢就成了习惯。” 刘濞没有出声,却转过脸来细细地望着他。月色中,顾血衣的脸象一块最完美的玉雕,连头顶的满月都有些黯然失色。却也象玉那么冷,仿佛被捂在手心里也不会变暖……。刘濞微微一叹,转开了视线。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里微妙地流转出几分尴尬来。 “儿子,”刘濞再叹:“叫我一声父王,就那么难么?” 顾血衣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圆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刘濞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目光闪动,随即转头一叹,转开了话题:“我见过刘武了。” “哦?”顾血衣似乎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梁王殿下?” 刘濞慢慢踱了两步,转头问道:“你觉得这人如何?” 顾血衣嗤地一笑,瞥见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原本说习惯了的那些挖苦的话,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人心性……” 刘濞轻轻嗯了一声,喃喃说道:“风起云动……,不过是想在观望时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的筹码罢了……。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早在我把贤儿的尸体送回长安时……就已经开始了……” 顾血衣没有再说什么。对于他来说,当年被误杀在长安的世子刘贤只是一个名字罢了。每每想起他,出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些名义上是他的兄弟,却称呼他做“野种”的人——都说贤生前极娇纵,大概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吧…… 顾血衣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梁王这人,不能不防。” 刘濞倏地转过头,一双浑浊的眼蓦然间光彩莹动,竟然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震动:“儿子,你是在关心我么?” 顾血衣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我还有事,你也早点休息。”说完不再看他,身姿翩然地远远掠开,只一霎,已如轻烟般融进了远处宫墙下云蒸霞蔚般的梅花丛里。 随即,宫殿的后面两道黑影如影随形一般紧紧追了上去。 刘濞神色复杂地望着人影消逝的方向,良久才长长叹道:“我这么做……若让他知道了,恐怕又要跟我别扭。” 在他身后,高大的宫墙投下了浓重的阴影。阴影里的人捋着短须也是一叹:“我们的人,不一定追得上十六爷。王爷的意思是……把人召回来吗?” “我总得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日没夜的都在忙些什么……”吴王摇了摇头,沉沉说道:“应高,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阴影里的应高似乎无声地笑了:“十六爷天资聪颖,又有一身好武艺。他嘴上虽然跟王爷生分,但是做起事来却十分尽心。王爷只是对他太过宠爱罢了。” 吴王长长叹息。抬眸望去,月色空朦,就连月光下那一丛丛盛开的红梅,都仿佛熟睡了似的静谧。这样的静谧却让他觉得加倍的寂寞——每次看着他毫不迟疑地离开,他心里总是格外的寂寞。又有谁能向他保证,那只鸟儿每一次飞出他的牢笼都会再飞回来呢? 心神不宁的时候,顾血衣什么也不想做。他枕着双臂躺在老榆树粗大的横枝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从最深邃的紫蓝色慢慢地过渡为清冷的灰蓝。圆盘似的月亮已经滑到了远处的天边,颜色淡得如同一团聚在一起的薄烟,仿佛吹一口气过去,它就会在空中丝丝飘散开来。 一直以为天大地大,洒脱的自己可以随处安身。可是躺在苍茫的星空下,仰望着月落星沉,却又觉得自己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纵然可以飘落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不由得有些羡慕起房间里那个心思简单的小女人来——这样几间破旧房子,一片半大不大的破院子,竟然就可以让她心满意足…… 这个女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就满足了呢? 顾血衣偏过头,再一次望向树下那方小小的木窗。房间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从窗棂的缝隙里看进去,只能看到一团柔和的昏黑。不由得抿嘴一笑,他知道她昨天夜里就那么别扭地歪靠在床头,还没有来得及换掉外袍就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柔滑地象最好的绸缎。那样黑的头发,衬得她一张瘦瘦的脸越发显得苍白,连小巧的下颌都透着令人心疼的单薄。 最初,他以为自己是不甘心被一个女人那样讨厌,才会放任自己象个无赖般一路尾随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可是时间越久,这个理由就越是难以说服自己了。无论怎么看,自己的举动都有些莫名其妙。 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纠缠了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从何时开始,这种纠缠里竟然滋生出一丝相依相伴的感觉来——尽管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陪伴,尽管房间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这种被陪伴的感觉却真真切切地,让自己躁动的心一点一点归于平静。也许是因为她的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除了倔强,还有一种通透的隐忍,会让看到的人不自觉地松弛了心底里绷紧的弦,觉得所有的事都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可是看着她整夜不睡,靠在床头翻来覆去地只是摹娑着手里的发簪,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快。她的眉宇之间有种似喜似悲的恍惚,一整夜都在那里低低地叹息。 虽然离得远,他还是看得出那是一支上好的白玉发簪,依稀是男人的款式。而她虽然还是扮着男装,却从来舍不得戴,总是小心翼翼地包在一方柔软的帕子里,收在怀里——这样的爱惜,就不难猜出那是谁的东西了。 顾血衣垂下眼睑,让满心的不快都一点一滴沉回了心底。这样的不快细究起来,只会让自己更加烦乱罢了。这是他暂时想不明白的问题,心底里也本能不愿再往下深想。 “也许每个人活着,都会做几件莫名其妙的事吧,”他想:“就象我现在这样……” 次日一早,当他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进如意客栈的大门时,顾血衣不由得再次感叹,自己的举动真的是有些莫名其妙——他应该会血衣门见见十二杀手的,他应该…… 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是韩子乔。她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庭院,看到他出现在门前,手里的动作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浮起一个客套而疏远的浅笑来:“这位爷是住店?” 顾血衣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她这样疏远的态度反而让他感到自在。也许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女人就应该时刻保持着这样一副淡定从容的姿态——如果连她都慌张起来,又如何能在苏颜的周围营造出安详的氛围来呢?那一日,她在下江牧场听他说起苏颜下落时那副惊慌的样子,顾血衣宁愿和她一起忘掉。 他是客栈的第一位客人,理所当然地被请进了最好的客房。 房间不算大,被褥却都是崭新的。没有经过熏香的棉被,捧在手里散发出一种被太阳晒过的清新味道。淡淡的,有莫名的温暖就混杂在这无形的清新里,一直弥漫到了记忆的深处。恍然间就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陪在母亲身边一起晾晒衣物的情景来……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吴王宫最偏僻的角落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华服珠宝,甚至连三餐都要看管事的脸色……,然而那却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他一直记得母亲最喜欢的熏香是夜合欢,却几乎忘记了在那些艰涩却又幸福的日子里,母亲每一次把晾晒好的衣物收下来时,都会捧到他的鼻端,和他一起轻嗅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味道……。他还记得阳光跳跃在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宝石一般细碎而美丽的光,鬓边的碎发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几乎淡忘的画面浪潮一般瞬间袭上了心头,竟然清晰地象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鬓边那柔软的发丝…… 顾血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迟早有一天,他会找到事情的真相。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原以为是韩子乔,回过身却对上了苏颜那双惊讶的眸子。 并不是没有猜到他会找到她,而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在她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他居然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比她还要来得镇定…… 反倒是她,几乎要扔掉托盘夺门而出了。 隔着一道门槛,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面面相觑。 36 第三十六章 冬日晴朗的阳光一丝一丝透过了房檐的缝隙,顽皮地跳跃在苏颜的脸颊上。 耀眼的光线令她略显苍白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质感来。顾血衣几乎能看得出那隐藏在皮肤下面的纤细的青色脉络——就仿佛一块打磨得极精细的玉,晶莹剔透,却也带着玉器般的幽冷脆弱。只有那双眼睛,在猝然的震动过后慢慢恢复了平静——那平静的波光里又倔强地透出了几分惯有的戒备。纤秀的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挑起,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怀疑来。 也许是因为她变幻不定的神色让他感觉格外的有趣,顾血衣的肩头慢慢松弛了下来,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 苏颜却收回了视线。长长的睫毛也随之垂落下来,宛如风中两片微微翕动的蝶翅。顾血衣猜测她眼瞳里可能会出现的矛盾和挣扎,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了——她今天的反应倒是镇定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呢。 苏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唇边已经浮起了十分客套的浅笑:“这位爷,茶水送来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顾血衣忽然之间就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她这副忍辱负重的姿态,怎么看都好象是他在欺负她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下巴——既然欺负人是一件这么令人愉快的事,那他不妨再接再厉地欺负欺负她好了,谁让她曾经那么不留情面地说他讨厌呢?! “先烧些热水来,我赶了很远的路,要好好泡一泡……”顾血衣抚着下巴,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告诉老板娘,给我准备几样清淡的菜——最好炖些肉汤,”他瞟了一眼苏颜低垂的脑袋,补充说:“……不要做咸了。还有就是……做好了,你给我送过来。” 苏颜咬了咬牙,“爷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洗澡的水要热……”顾血衣煞费苦心地想了想:“热水里……再多加些香露……” 香露?那是男人该用的东西吗?苏颜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接触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瞪了过去,“我们是小店,没有这些奢侈的东西。” “真的没有啊?”顾血衣抿嘴一笑,“实在没有就算了。嗯,我看你们店里就你一个小伙子——这样吧,等热水送来了,你留下来帮我擦背。” 苏颜额角上的青筋一阵乱跳,咬着牙将手里的托盘“砰”地一声放在了案桌上:“我们是小店,人手不够,向来不招待身有残疾,连擦背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客人——你这位爷还是去找别人家的客栈投宿吧。” 顾血衣挑眉笑道:“你这位小爷倒真是奇怪,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苏颜事先被韩子乔叮嘱过,跟客人说话时言谈一定要客气。可是顾血衣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拿着自己男装的打扮做文章,还是让她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抬起头刚说了一句:“我们原本就是小本生意……”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一直在笑…… 很纯净的笑容——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明媚或妖娆。只是在那清澈里多了几分暖水般的温度……。这一刻的顾血衣,仿佛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所有的快乐都不加掩饰地流淌在眼睛里…… 苏颜愣愣地站在案桌旁,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发火?还是应该佯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后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开? 顾血衣垂眸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眼底是一抹纯净的暖色,就连素来冷诮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令人诧异的温和:“阿颜,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 苏颜的心头有莫名的东西涌上来,又勉勉强强地按捺了下去。那些自以为都已封存起来的东西,兜兜转转,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了萦绕心头的无声一叹。苏颜垂下眼眸,目光茫茫然扫过了案桌上粗陶的茶具,扫过茶杯上方袅袅蒸腾的水汽……,象要找到一个可以停靠的点似的,最终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一双手上。 她的心头也弥漫着同样的一片迷茫: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熟人,却也不是陌生人。他曾经和别人设计绑架过自己,也曾经帮助过她找到了那个千里迢迢出来寻找的人……;他曾经给过她珍贵药丸,让她可以自如地行走……,也曾经残忍地打破了她心头最温暖的幻象,将一份落寞的自由放回了自己的手心里…… 她该如何看待和他之间种种匪夷所思的纠缠呢? 究竟该把他看做是什么人才好呢?朋友?还是敌人?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何况在他和她之间,还横亘着一些让她无法原谅的东西——不但无法原谅,亦无法去理解。比如殷仲衣襟上那一抹残忍的胭脂红…… 苏颜的手慢慢垂落下来,唇边却浮起了惨淡的笑容。如果一切可以由自己来决定的话,她宁愿这一切的纠缠都由那一抹烙印般的胭脂来做个了结。早在雪地里转身时的那一个刹那,她心心念念的一些东西就已经湮灭成灰了…… 苏颜的手交握在身前,淡淡说道:“这位爷远道而来,还是先休息吧。一会儿我会送午饭过来。” 顾血衣唇边的温和慢慢消失,凝望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相较于这样的疏离客气,他倒宁愿她用那种想要杀人似的目光瞪着他,肆无忌惮地冲他大喊大叫:“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 “阿颜……”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心底里象有根无形的绳索微微收紧,突然袭来的莫名的疼痛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是没有听到背后叹息似的轻唤,可是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纵有再多的解释又能怎样? 苏颜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客房。 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清冷的空气里流动着一丝丝潮湿的味道。远处黛色的山峰和近处的棕黄色的草坡色彩层层分明,在冬日耀眼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被清水洗过似的清新。 殷仲勒住马缰,转头望向了身旁沉默不语的男人,委婉地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子叔向来旷达,何必做出如此小儿女姿态?” 枚乘勉强一笑,清朗的眼眸中却依然笼罩着重重阴郁,不复昔日流云行风般的洒脱。 一丝微弱的叹息飞快地掠过心头,殷仲的唇边却浮起了轻浅的笑容:“子叔,你我就此别过。你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武南——我在武南等你。” “好。”枚乘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你路上当心。” 殷仲隐约猜到他满腹的心事所为何来,可是他不说,自然不便在此时点破。可是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拱手别过,又仿佛有心欺瞒似的不自在。走到大路转弯之处,殷仲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个翩然若仙的白色身影还站在道边依依相望——如果说枚乘一路上诡异的沉默令他心中疑窦丛生,此时此刻,这一切的怀疑多多少少已经转变成了某种带有险恶意味的提醒——枚乘必然知道些什么,却又知道的不多。因为无从提醒,只好含含糊糊地提醒他“路上当心”。 那个人,既然处心积虑地将自己引到了下江牧场,又怎会那么轻易就放自己回武南? 殷仲的目光落到身后的马车上,淡淡一瞥便又收了回来,投向了身旁的银枪。银枪看出了他眼里淡淡的疑问,漫不经心地抿嘴一笑,示意他放宽心。 也许是因为殷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对于洗砚阁的存在,他多少存着一些患得患失之心。可是对于银枪,甚至是整个洗砚阁的高手而言,他们的使命便是保护殷仲的安全。因此,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挑战都再自然不过。 这一项使命被前任大当家为临终遗言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当时的二当家,也就是银枪的师傅。再由他传递给了洗砚阁里的每一个成员——他们是江湖人,一个承诺往往重过了自己的性命…… 银枪正在暗自揣测这一项使命的背后可能会潜伏着的凶险,心底却骤然间掠起了一丝异样的警觉——是杀气。 似有似无的杀气正由远及近,一步步包抄过来。宛如最细心的猎人,明知道布好的罗网已经切断了猎物每一个可能会逃脱的退路,故而每一个动作都越发地从容不迫。 殷仲也静静地勒住了马缰,不动声色地抬起一条手臂示意整个车队都暂时停住前进的脚步。此时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平坦的草坡,深深浅浅的棕红和枯黄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山脚下。目力所及,竟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没有。殷仲不禁暗叹:对于想要进攻的一方而言,这实在是一处再理想不过的战场了。 视线的远处,缓缓地现出了几名骑士的身影。 不用回头,殷仲也能感觉到从车队的后方和左右两侧都已经出现了收网的猎人。缓缓靠近的脚步,每一步都显得从容而冷静。远远的一眼扫过,殷仲已经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果然是老朋友。 他的相貌清瘦依旧,肤色苍白依旧。就连那双冷静的眼睛里诡异闪烁的神色,也依旧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挑衅还是欣赏。在他的面前,容裟的神色,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复杂难辨…… 殷仲忽然笑了,明朗的笑容在他原本就极绚丽的眉眼之上轻染了一抹令人心动的温煦之色,竟有种仿若旧友相逢般的开怀。这样的笑容,令满心戒备的容裟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马缰。 殷仲象一个落拓不羁的江湖人一般,远远地冲着他拱手行礼,淡淡说道:“有劳大司马久等了。”这句话说的再自然不过,就好象他们事先约好了在这里碰面一样。容裟面色一僵,眼神却迅速的阴沉了下来。他学着殷仲的样子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侯爷如何知道我会来?” 殷仲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反问道:“这很难猜吗?” 容裟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迅速地落到了殷仲身后的乌蓬马车上。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不见殷小爷?” “小孩子家受不得颠簸,已经睡了。”殷仲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说到我这弟弟——我们府里的老太太这些天受了风寒,身体不爽快,十分惦记这孩子。不知司马大人能否行个方便,让他们先上路?” 容裟眼中波光一闪,半真半假地反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殷仲淡淡一笑,一双绚丽的眼瞳光彩莹动:“本侯的意思,自然是留下来叙叙旧。不过,本侯的这位幼弟身体有些娇弱,荒郊野地的,只怕会等不住……” 容裟眼神霍然一跳,一转身,十分爽快地冲着身后摆了摆手:“请。” 殷仲斜了一眼身旁的银枪,银枪连忙翻身下马,点了几名洗砚阁的高手留下。其余的都安排沿路护送车马回武南,又细细嘱咐了几个稳重老成的侍卫。直到马车慢慢驶远,这才折回了殷仲的身边,垂首立在一旁。 而殷仲的面容则是一派沉寂,容裟看不出他的心思,正寻思要怎么开口。就听殷仲淡淡说道:“既如此……,司马大人还是前面带路吧。” 容裟向来自负,对这位落魄的荣安侯原本多少存着些轻慢之意。到了此时此刻,见识了殷仲的镇定自若,满心的轻视不由得都收了起来。反而生出几分异样的戒备来。 顺着起伏的草坡慢慢前行,不多久便看到了重重守卫之中的那辆乌蓬马车。马车厚重的帘子已经向上挑起。车内,一个华服高冠的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张望。幽沉沉的视线自从殷仲出现在了草坡的尽头,就始终胶着在他的身上。 殷仲的呼吸微微一窒,一颗心反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自从他被削去军职,这个人便开始了意味不明的骚扰。一边不停地用珠宝美人来试探,一边又用种种血腥的警告来提醒。自己忍耐了那么久,久到几乎要失去陪他继续玩下去的耐性了——也许在潜意识里,殷仲自己也在渴望着这样面对面的一天吧。只不过,倘若他能够在这样一场对峙当中侥幸活下来,他将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危险…… 但是此时此刻,这潜藏的危险殷仲已无暇去考虑了。 草坡上掠过的微风里已经缓缓地漾起了一圈圈异样的波动:探究、疑问和隐秘的挣扎都混合在了隐忍的杀气当中,让殷仲敏锐地捕捉到了刘武心中那一丝举棋不定的犹疑——两军对峙,妄动者必死。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一场交锋,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手中握有一国之力的梁王。反观殷仲一方的区区四五随侍……,对比不免太过悬殊了。 刘武缓缓舒了一口气,油然生出几分笃定来。他扶着容裟的肩头慢慢步下马车,再一次望向屈身行礼的殷仲。在他的身后,是几名面无表情的随侍。也都象他一样,神情从容不迫。梁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摆了摆手。容裟连忙带着随侍们退了下去,有意无意地停在了一箭之外,将他们紧密地包围在了当中。 殷仲的视线从远处的守卫身上慢慢收了回来,落在了面前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身上。他和自己年龄相仿,甚至连面貌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只因为出身地位的不同,便被命运之手摆放在了这样诡异相对的位置上…… “在想什么?”梁王凝视着他,唇边浮起轻浅的笑容。 殷仲回视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说道,“殷某不过是一介武夫,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令人费解。” 梁王仰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峰,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然而说出的话却明显得答非所问:“子仲为什么总是和本王这么生分呢?” 殷仲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淡淡说道:“君臣有份,自然不敢逾矩。殿下说的‘生分’,殷某当不起。” 梁王侧过头,微微向上挑起的眼尾突然之间便让殷仲生出几分莫名的眼熟。不及细想,便见他别有深意地浅浅一笑,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子仲,你知不知道如今的窦氏一族,是谁做主?” 殷仲心头不禁微微一震。这位梁王的生母便是当今的皇太后窦氏——天下皆知。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正在暗自惊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用意,便见梁王莞尔一笑,从容说道:“本王想请母后出面,在窦氏族中为子仲挑选一名才貌兼备的夫人,不知子仲意下如何?” 殷仲的心猛然一沉,尚不及回答,梁王又笑道:“子仲与窦氏联为姻亲之后,窦氏自然会倾尽全力在御前为子仲周旋——到那时,子仲何愁不能重回霸上?!” 37 第三十七章 静谧之中,只有阵阵微风拂面而过。 这是冬日里最晴朗不过的天气了,连天空的颜色都蓝幽幽的——地平线上方是轻浅的湖水蓝,然后一层一层地向中央加深,渐渐地在他们头顶上方汇聚成了宝石一般深邃迷人的紫蓝色。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坡,沿着地表起起伏伏。棕红和枯黄交织的颜色一直铺染到了他们视线的尽头。 冬日的荒野,有种落寞却又旷达的美。 殷仲负手眺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峰,眯起双眼无声地笑了:“殿下突然关心起殷某的私事,倒让殷某有些受宠若惊。” 梁王淡淡地瞥了他一样,他口中虽然说着受宠若惊,可是脸上的神色依然一派淡定,就仿佛他说的不是可以使他重返霸上的大事,而只是闲话家常。梁王心头微微一沉,眉眼之间飞快地掠起了一抹阴影:“本王的提议,似乎……子仲并不满意?” 殷仲谦恭地后退一步,垂眸笑道:“殿下的美意,殷某感激不尽。不巧的是,上个月刚刚奉了家严之命,在武南订下了一门亲事。父母之命,殷某怎敢不遵从呢?”他的语气虽然温婉,言辞中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梁王眉宇之间慢慢地阴沉了下来。 即使没有抬头,殷仲也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如同一块巨石般沉沉压上了自己的心头。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殷仲,你要想清楚了。吴王也是我刘氏宗室,你不会真的相信那老匹夫会为了你跟本王翻脸吧?!” 这样的话,倒让人不解。殷仲挑起眉头,惊愕地反问道:“吴王与殷某并无深交,殿下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梁王在草坡上慢慢地踱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冷哼了一声:“他难道没有跟你说过会在御前为你周旋,助你重回霸上?”转头看到殷仲一脸茫然的神色,心头不由疑窦丛生:“他……居然没有说过会帮你?!” 殷仲心头愈加茫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一夜听完故事之后,吴王所说的“……若是让本王碰到这位蒙在鼓里的皇子,说什么也要倾尽全力来帮帮他……”之类的话,不过,那应该只是听完故事之后,应景发出的感慨之词,与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当初的疑问又重新浮上心头: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讲这样一个故事,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殷仲摇了摇头,神情之间微微有些不耐:“殿下的话,殷某似懂非懂。想来,定然是殿下与吴王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梁王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眼里闪过一抹不露声色的阴戾:“子仲,本王的确想知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事关社稷安危,本王相信子仲是坦荡君子,和吴王之间并无不可告人之秘……” 殷仲淡淡地回望着他,没有忽略掉梁王眼里那一抹深刻的怀疑——这个人似乎很难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此刻他一字不漏地转述当日与吴王会面的情形,只怕他也未必相信。 见他沉吟不语,梁王点了点头,冷冷笑道:“子仲,本王再提醒你一句,一旦削藩令下,吴王便自身难保。你若是想借他之力重回霸上,只怕是……” 殷仲的视线望了过来,极短暂地一个对视,却清冷如水。梁王不知不觉停住了话头,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怒意。殷仲的视线却已不动声色地闪开,投向了他身后一望无际的荒原,平静地说道:“霸上于我,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梦?!”梁王大笑,眼底却渐渐漫起了一片冰冷:“既然如此,本王也无话可说。”他斜了一眼身旁面容沉静的男人,不无惋惜地叹道:“子仲,你不要责怪本王。本王也是没有办法了。你便是那乱世里的一把宝刀,本王得不到,自然也不能让你落入了旁人手中……”说到最后几个字,梁王的身体已如同纸鸢一般飘飘摇摇,向后飞掠而去。 殷仲一惊之下,本能地纵身追了过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蓬□□已带着令人齿寒的锐响尽数没入了刚才两人的站立之处。 梁王一回眸,只看到一蓬□□的尾羽还露在地面之上,簌簌颤动。心中不由大惊,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的身后。“当”的一声脆响,长剑险险地架住了身后袭来的长刀。梁王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长剑几乎脱手而去。正在这紧要关头,绞缠在长剑上令人胆寒的力量却倏地撤了回去。梁王收势不住,向后踉跄两步,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殷仲从侥幸避开了哪一蓬□□开始,便知自己已落入了罗网之中。一场大杀避无可避,人反而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他虽然无意伤梁王性命,然而此时此刻,只有挟他在手只怕才能为自己和兄弟们争取多一点的时间。然而,长刀架在梁王的长剑上,未及用力,凌厉的剑气已由左右两侧飞快袭来。 殷仲放开了梁王,毫不迟疑地向后激掠开来。眼角的余光左右一扫,便看到银枪和随行的兄弟们都已经被梁王随行的高手团团围住。再远处,黑压压的一排排□□手箭在弦上,已经列好了阵势——竟然已是插翅难飞了。 偷袭的两名剑客夹击落空,没有丝毫停滞便如影随形般追掠了过来,寒光闪动的剑锋后面,是两双志在必得的眼睛,写满了杀意。而殷仲的身后,四名持剑的高手也已布好了阵势,蓄势待发。 殷仲硬生生停住了脚步,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向下沉。 远处草坡的背后,一队蒙面的士兵静静地等待着战斗的命令。 在他们的最前方,应高静静地凝望着草坡中央森严的队列,微微蹙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他的身旁是吴王军中的右中郎将薛陈。和身后的士兵一样,他面上也覆着布巾,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显得十分老练沉稳。正一眨不扎地凝望着草坡中央已缠斗在一起的几个人影——罡气鼓动,站在远处的他们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暗影,不时有兵刃的寒光闪烁其间。 混战在一起的人影却倏地分开了。一个黑衣剑客躺倒在殷仲的脚边,而殷仲浅色的长袍上也已出现了刺眼的血痕。其余几名剑客极迅速地将殷仲包围在了中央,极短暂的一个停顿之后,新一轮的围攻又开始了。 看到殷仲的肩头连中两剑,薛陈的眉头微微一蹙,望向了身旁的应高:“先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爷不是交待过不可伤了他性命么?” 应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了草坡中央,漫不经心地笑道:“要雪中送炭,自然要选个最合适的时机。薛大人此刻冲出去,只怕殷将军还会怪你多事呢。” 薛陈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望向殷仲的目光中却已多了一丝隐忧。 耳畔传来一声惨呼,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银枪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去,正好看到自己的一名兄弟满身鲜血地扑倒在地。银枪心中一恸,不由得杀念大起。铁云钩顺着刺到面前的长剑飞快地滑落下去,一把绞住了身前剑客的手臂,用力将他甩了出去,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可是不等他冲向草坡中央被围攻的殷仲,一片寒光闪动的兵器已然逼到了眼前。杀手们再度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匆匆一瞥,已足够让他看清楚殷仲的情况了。殷仲的背部已是一片猩红,围攻在身边的剑客也已经由六人变成了四人——只是这四人的外围还有黑压压一队持剑的高手,虎视眈眈地窥伺着下手的机会。 银枪心中焦躁欲裂。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另外的一场围攻,令他事先安排好的救援到现在也不曾露面。那些都是洗砚阁中一等一的好手,如果他们能顺利突围,如果他和殷仲可以坚持到他们突围…… 从不轻易示人的独门兵器铁云钩上,也已经染满了鲜血。内力也一分一分地流失在了轮番不停的围攻之下。再这样耗下去,除了力竭而死,自己恐怕不会有别的下场…… 偷袭的长剑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刺入,骤然间传来的剧痛反而重新点燃了银枪心头的杀念。铁云钩在冬日的艳阳下幻化出一片极耀眼的银光,倏地没入了偷袭者的腹中。热血喷溅而出,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通红。 铁云钩飞快地划开了当胸袭来的数支长剑,后退的身体却因为偷袭者再度的进攻而不得不停了下来。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扫向草坡时,围在殷仲身边的剑客又倒下一人,而他的左臂几乎已被鲜血染红了。长刀刚刚挑开前方袭来的凌厉一剑,从外围又有两名剑客加入了围攻的战团。 左右两侧偷袭的长剑如影随形,闪电一般刺到了殷仲的胸前。 长刀骤然用力,绞缠住迎面袭来的长剑,顺势一推,险险地架住了左右两支长剑。殷仲的视线和面前的剑客匆匆一碰,还未及将对付眼里的狠戾尽数收入眼中,另一侧的长剑已借着这一瞬间的停滞,极快地刺向了殷仲的咽喉,狠辣地不留丝毫余地。 殷仲将纠缠在一起的长剑,借着推拉之力向前推了过去。偷袭的长剑收势不及,猛然刺入了绞缠在一起的剑锋之间,摩擦出一蓬细碎的火花。持剑的人微微一愕,殷仲的长刀已经顺着他的剑锋闪电一般削落。偷袭的剑客面色大变。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支□□“当”的一声射在了殷仲的刀锋上。刀身顿时向旁一偏。偷袭的剑客神情一松,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来自何方。第二支□□已经当胸射到,剑客痛呼一声,仰面跌倒。双眼之中却还保持着又是轻松又是愕然的神色。 殷仲的长刀被□□射偏,原以为是他的同伴相救,眼见第二支□□将这人射杀,不由大奇。然而,就这么一错神的功夫,四面八方都已响起了奇异的锐响。一抬眸,便见半空中一片黑压压的□□,密如飞蝗般正向他们射来。 殷仲刹那间如堕冰窟。 惊怒之下已无暇去揣测梁王刘武为何会对自己抱有如此强烈的杀念——竟然不惜拿自己人的性命来给他陪葬,挥动长刀团团护住自己的周身要害。无论如何,自己多拖延得一刻便能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洗砚阁的高手应该就快要到了…… 右侧的黑衣剑客胸部中箭,身体一歪,朝着自己倒了过来。殷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蓦然间,从小腿传来一阵剧痛,殷仲的身体不由得一顿。大惊之下,一把抓起身前的尸体挡在身前,尚未及后退,右肩又是一痛。殷仲一低头,便见尖利的一截弩尖已由背后穿出右侧的肩胛骨,寒光闪烁的弩尖上鲜血淋漓。 殷仲忙用长刀支住了半跪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拔出长刀,一支□□已带着尖利的哨音贯胸而过。 殷仲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阵厮杀的声音从排列森严的箭阵后方隐隐传来,箭阵里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梁王刘武警觉地蹙起了眉头,不耐烦地问身旁的容裟:“怎么回事?不是交待过你要拖住殷仲的救兵吗?” 容裟极目望去,一队蒙面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冲入箭阵之中。迟疑间,一个侍从飞快地跑了过来,嘶声喊道:“殿下,我们中了埋伏!” 刘武一惊,抬头望去,神秘的蒙面人已经兵分两路,一队冲入箭阵之中。另外一队沿着草坡的东西两翼包抄过来,似乎要切断自己的退路。自己精心布下的箭阵已经完全被冲散了。刘武不由大怒,正要发作,却见远处的草坡上又出现了一队精悍的骑兵,骑兵的身上俱已带伤,却丝毫不掩其彪悍之气。 容裟面色大变,厉声喝道:“掩护殿下先退!” 刘武下意识地望向草坡中央横七竖八的尸体。正迟疑间,便听容裟急促地说道:“殷仲身受剑伤,又连中数箭,更有一箭穿胸而过,断无生理!” “殷锦的马车呢?!”刘武蹙起了眉头,冷森森的目光匕首一般刺向了容裟:“你的人追到没有?” 容裟避开了他的目光,讷讷地说道:“那辆马车里……并不是殷锦……” 刘武一怔,随即便恍然大悟。美玉般的脸孔上刹那间布满阴云——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殷仲。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恨恨地翻身上马,由侍卫们簇拥着匆匆而去。 打马冲上草坡,刘武回身张望时,只见最先出现的蒙面人和那一队骑兵已经汇合在一起,正涌向草场中央那一片横七竖八的尸首。自己的箭阵早已大乱,围在容裟的身边且战且退。这些人一心救人,对他们似乎无意赶尽杀绝…… 刘武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如果说那一队受了伤的骑兵是殷仲网罗在手中的江湖高手,突出重围特意赶来救援。那么,先他们一步出现的又是何方神圣呢?从他们的身手和相互之间从容不迫的配合来看,这绝对不会是一群乌合之众…… “去查查是什么人!”梁王的目光冷森森地扫过了尾随在身后的容裟,沉沉说道:“倘若再失手,就拿你项上人头来复命吧!” 容裟眼神微微一跳,低声应道:“是!” 38 第三十八章 苏颜的手微微一抖,指尖上已经渗出了一粒鲜红的血珠。苏颜蹙了蹙眉,小心地将指尖含进了嘴里。 淡淡的咸味里混杂了诡异的腥甜,鲜血的味道不知勾动了感官深处的哪一根弦,竟让她无端地有些心慌意乱。一抬眸,床榻对面的韩子乔正诧异地望着她,满脸都是不安的神色:“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的功夫,指头都要戳成马蜂窝了。” 苏颜摇了摇头,心底里的惶恐却越来越强烈。 韩子乔放下手里的针线,靠过来试了试她的额头,微微有些担忧地说道:“别是夜里着凉了?你先歇着,我让九嫂给你浓浓地熬一碗姜汤来。” 苏颜拉住她的手,懒懒地将头靠上她的肩头,闷声闷气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心慌。” 韩子乔伸手环住了她,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两拍,轻声笑道:“马上要过年了,事情太多。怕是累着了。这两件棉衣我自己做,你还是歇歇吧。” 苏颜听她这样说便抬头笑道:“你这话,连我听了都觉得自己是在一门心思地想偷懒呢。” 韩子乔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微微一叹,眼里却浮起温柔的笑容来:“往年过年的时候,就只有我和伙计阿树。今年多了你、九叔九嫂和石小七,还有那位莫名其妙的客人,算是最热闹的一次了——若是年年都能有这么热闹,你们都偷懒我也愿意的。”刚说到这里,便听到一阵绵长的笛声远远传来。 韩子乔侧过头倾听外面的笛声,不禁微微一笑:“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人长的好,脾气也好。又有一身好身手……” 苏颜听她说“脾气也好”,忍不住哼了一声:“是啊,他又没有掐着你的脖子,威胁要拿你的血炼药,你当然觉得他脾气好……” 韩子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笑道:“他那是逗着你玩吧。你不知道他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样子有多着急……” 这个话题苏颜本能地排斥。她摇了摇韩子乔的手,微微蹙眉:“姐,九叔的来历,你查过没有?” “九叔?”韩子乔愣了愣,摇头笑道:“一对孤苦伶仃的老人,你疑心什么?” 苏颜有些迟疑地说:“我昨天回来的时候,九叔正和顾血衣站在院子里说话。他当时的样子……就好象顾血衣是他的东家一样。那种感觉,很古怪……” 韩子乔摇头笑道:“九叔见了谁都是那么客气——你别想那么多了。既然没事了,小七这件棉衣还是你来做好了。你们两个见了面总象一对斗鸡似的……” 苏颜跟她说了半天闲话,心头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了大半。房中一静,窗外的笛声便越加清晰。幽幽的笛声悠长动人,象有无限心事一般,听在耳中,竟让人有些隐隐的惆怅。苏颜垂下眼继续做那棉袍,心里却闷闷地,象被什么东西絮满了,满得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从他戴着那个可笑的面具诡异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开始,她始终觉得他只是一个隔着宽阔的大路远远打了个照面的人,一个照面之后,每个人都会按照原来的轨迹继续行自己的路。可是,冥冥中那只神秘的大手却让他们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交集…… 淡淡的黯然,淡淡的烦恼,汇聚在一起象河水般自心头缓缓流过,带着自己不熟悉也不喜欢的惆怅的味道——苏颜不喜欢被这样莫名的东西所触动,这会让她变得多愁善感,让她不自觉地又回忆起珍藏在心底里,那些她只允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细细摹娑的东西…… 苏颜费力地拉回了自己的思绪,暗暗地问自己:如果没有那些有意无意的伤害,如果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做为朋友来相处呢…… 一阵微弱的鸽鸣自远处传来。顾血衣睁开双眼,将手掌放在唇边“咕咕”回应了几声。没过多久,天空中就出现了血鸽那艳丽如血的红色身影。缓缓地在庭院上空盘旋两周,落在了顾血衣的手臂上。 顾血衣抚了抚它的羽毛,从血鸽的腿上解下竹管,里面小小一卷绵纸,只写了一个字“速”。 顾血衣的心猛然一沉。能用这个字来召唤他的,就只有血衣门中的十二杀手。能让他们这么做的唯一解释,就是门派之中出了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应付的大事——会是什么事呢? 顾血衣将纸卷捻碎,英挺的眉头不自觉地掠过一抹阴影。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也没有看到顾血衣。韩子乔去送晚饭,回来之后十分诧异地说他的房间居然是空的,行李都还在,人却不知道去了那里。不知怎么,苏颜心里又漫起一阵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随着夜幕的降临,苏颜心头的不安反而越来越浓烈。细想想,却又不是为了顾血衣的神秘离开。是一种……完全没有头绪的惶恐,就象是暗夜里行路的人,听见身后有野兽的喘息,回过头却是一团混沌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恐惧却在这混沌的黑暗里越放越大…… 拥着棉被辗转反侧,直到烛台上的蜡烛都熄灭了,她还是没有睡意。 房间里静悄悄的,火盆里的炭火哔剥作响,在床帐上烘托出一团暖暖的橘红色。苏颜怔怔地瞧着那一团模糊暖色,恍惚间又想起了初到离园的那一夜。从昏迷中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的情景:暖暖的火光温柔地跳跃在床帐上,一室静谧…… 伏在枕上正默默出神的时候,床帐忽然向两边掀开,随即一股幽幽的甜香扑面而来。 苏颜一惊,尚未转头去看,便觉得肩头一麻,刚撑起的身子又倒回了床榻上。一时间又惊又怒。熟悉的香味,令她不用去想便已知道来人是谁——这个人,永远都这么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模大样地坐在自己的身旁,苏颜却丝毫也动弹不得。头脑轰然一响,顿时涌起一种前仇未报,又再度被欺辱的愤怒。最最可气的是她听到韩子乔说他不知去了哪里的时候,她还担忧过他的下落…… 可是现在,看着他那副万事皆在胸中的样子,苏颜不禁忿忿地想:“怎么会为这样的人担心呢?他根本无须别人为他担心……,他根本不配别人为他担心……” 顾血衣垂眸望着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气轻声说道:“你不要想那么多,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来告个别。说两句话就走。”见苏颜还在瞪着他,顾血衣哧地一笑:“是真的。我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过年之前会赶回来。” “还有……”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神色难得的正经了起来,“你和老板娘不要离石小七太远。他的功夫虽然不怎样,但是真要出什么事,也是可以抵挡一阵子的……”犹豫一下,又补充说:“有什么事,你可以让九叔传话给我。” 似乎是真心地……在替她担忧。苏颜垂下眼眸,脸上的僵硬的神色已有所缓和。 这样的神色似乎也感染了顾血衣,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角,慢慢地停留在了她纤秀的唇边,摹娑良久。然后在她渐渐戒备起来的目光里放肆地大笑:“阿颜,你别总是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从来不曾滥杀无辜,也没有霸占过谁家的闺女……” 苏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眉眼都极张扬,却和他无比的相衬。 看到她微微有些迷惑的神色,顾血衣的目光猛然一跳,怔了怔,唇边展开了一抹温水般柔和——这样温柔的神气,反而让苏颜有些不自在起来。 刚别开了视线,就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挑起鬓边一缕散乱的碎发轻轻捋到了她的耳后。这样亲昵的动作,让她本能地想躲。尽管身体动弹不得,她的眼神还是将这一层意思明白无疑地表露了出来。 他的手指在她的鬓角处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收了回来。淡淡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跟你解释好了。”他看了看苏颜疑惑的神色,眼里浮起一点她看不懂的坚硬的东西:“我来是要告诉你,等我处理完了门派里的事,就会回来接你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把你带走。” 看到她眼里难以置信的震惊的神色,他的眼神沉了沉,慢慢地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身后一个虚无的点上,声音也微微透出一点莫名的疲惫:“阿颜,这里不适合你。我带你去看我师傅的家。那个庄子在山里,十分的安静。附近有很美的瀑布和竹林。我师傅种还种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花草……你一段会喜欢那里的。” 苏颜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渐渐亮起的灼人光彩,心头竟有些莫名的刺痛。当她还挣扎在生与死的夹缝里时,也曾幻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用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来,我带你走……” ,可是当这一幕真实地在自己面前上演,骤然间涌上心头的,却只是淡淡的酸涩。那些曾经模糊有过的期望,如今已经湮灭在了冬日清晨那一转身的决绝里,再也无迹可寻了。 顾血衣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若有所思。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和抗拒,有的,只是震惊和一点点伤感——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顾血衣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到唇边,在那柔软的掌心里印上一个灼人的轻吻,喃喃说道:“我要走了。你乖乖等我回来。” 他抬眸一笑,眼瞳里光彩流转,清澈的眼波里竟有种孩童般的率真。 苏颜心头的困惑已远远超过了被冒犯的愤怒。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对于他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实用意,她一无所知。 他的笑容可以邪魅也可以妖娆;他冷淡得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率真得象一个孩子……,就如同一块迷人的宝石,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可是在那光芒之下,究竟那一个面才是真正的他呢? 苏颜还想看得再仔细一点,可是那床帐已经在她的面前放了下来。房间里也已经恢复了最初的静谧。只有缭绕在鼻端的香,久久不散。 顾血衣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马背上回身张望。 浓重的夜色掩盖了一切,让熟悉的街巷变得一团模糊。只有黑黝黝的屋檐在天空墨色的背景之上呈现出一个沉默而温柔的剪影来。 顾血衣的心头有微弱的叹息如河水一般缓缓流过。 究竟是哪一次的离别,开始让他有了不舍的感觉呢?是在平安客栈迫她服下融香丸的那一次?还是山洞里醒来,看到身上披着她的棉袍那一次?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变化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而自己却无知无觉。细想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很难想象自己会这样跟着一个女人,莫名其妙地一直跟到了这里。没有原因,甚至没有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 顾血衣收回了视线,投向了通往镇外的大路。熟悉的气息自黑暗中隐隐传来——两名血衣门的属下已经在镇外等候多时了。远远地看到他,两个人十分利落地翻身下马,躬身向他行礼。 顾血衣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头,声音里却已然透出了一丝不悦:“不是说过让你们在郝家集等我的么?” 左侧身材瘦削的男人上前一步,低声说:“有急报!” 顾血衣的目光霍然一跳:“说!” “江雁送来的鸽报,”这男人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平缓地说道:“吴王遇刺。目前生死未卜。” 顾血衣一惊:“遇刺?!” “是,”男人平缓的声调里微微透出几分疑惑来:“昨夜,吴王一行在川城驿馆下榻。刺客共有四人,大概在子时潜入驿馆。行刺的手法干脆利落。一击得手,立刻全身而退。江鹞已经带人追踪而去,目前……尚无消息.” 顾血衣心头微微有些烦乱,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叫生死未卜?他到底伤在哪里?” 马前的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严侍从已将吴王的伤势完全对外封锁。我们的人,无法混进内殿。是以……无法打探出详情……” 顾血衣心乱如麻,不等他说完便用力甩动马鞭,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39 第三十九章 从下江牧场一路南行,进入吴国境内的第一座城便是川城。 顾血衣也曾数次路过这里,然而川城留给他的印象却十分的模糊。也许是因为跟附近的几座城相比,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风土人情,川城都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特色吧。 远远看到等候盘查的人在城门外排成了长长一队,顾血衣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不自觉地绷紧了。算起来,吴王遇刺已是三天之人的事了。从川城如此森严的戒备,不难猜到吴王的伤势似乎……不容乐观。连着两夜两天纵马疾驰,此时此刻,望着落日余晖中雾霭迷蒙的青灰色的城池,一丝疲惫终于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眉头。一颗心却越揪越紧了。 城门外负责盘查的守卫是右中郎将薛陈的亲兵,顾血衣从他们嘴里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一时间心急如焚,匆匆赶到驿馆时,已经过了酉时,天色已经蒙蒙黑了。人尚未走进驿馆的大门,严竹风已经得到了消息,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顾血衣顾不得受他的礼,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问道:“他……怎样?” 严竹风被他拉住了手臂,疼得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一边吸气一边嘶声说道:“殿下……还在昏迷中……” 顾血衣的手微微一抖。严竹风立刻就感觉到了,连忙说:“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始终没有醒来,郎中推测……” 顾血衣放开他的手,匆匆赶往内院。驿馆内外戒备犹为森严,依旧是薛陈的亲兵。不知怎么一路行来却始终没有见到薛陈。顾血衣惦念吴王的伤势,一时间也顾不得理会这些旁枝末节。风尘仆仆地闯进吴王的房中,转过迎门摆放的檀木嵌宝屏风,一眼便看到半垂的深色床帐间那个昏睡的男人。 一道长长的刀伤划过鬓角,已经凝结成了狰狞的疤痕。昏迷中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往常显得消瘦,灰白色的头发也比以往来得刺眼——顾血衣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了。他额角和两颊的皮肤都已经松弛,显露出层层细密的皱纹。苍白的皮肤也透出了一层不正常的青灰色,看起来只是一个虚弱的老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慑人心魂的威严。 这样的吴王,让顾血衣感到陌生。他站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床榻上昏迷的男人,强烈的歉疚如巨石一般重重撞入心中,在那里激起了一阵模糊的疼痛——如果事发当时他就守在他的身边,那么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了…… 顾血衣弯下腰,轻轻地握住了他露在被外的那只手。 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手掌宽厚,骨节修长有力。小指上原本蓄着的长长的指甲也已经齐根断裂了——尽管经过了精心的修剪,那一道意外的折痕已然清晰可辨。呼应着手背上一处浅浅的淤血,带出了几分触目惊心的狰狞。 顾血衣的手指移到了他的腕部。吴王的脉息果然十分平和,除了内力有些受损,并没有中毒的迹象。顾血衣不禁皱起了眉头。脉象上看,他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为什么又会昏迷不醒呢? 顾血衣握着这只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这个意外打断了他每日晨读的人,身材壮硕,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神情威严得令人不能去直视。可是在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双凌厉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温煦的光,仿佛在打量着失而复得的名贵珠宝。然后,他笑微微地牵起了他的手——他的手太热,也太用力,让他本能地就有些不安起来。正要挣扎时,却透过他的臂弯看到了母亲眼里又惊又喜的泪。那是她脸上从未有过的神情,仿佛心头郁积的苦楚在那一刻都绽放成了世间最绚丽的花。于是,他放弃了挣扎的念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一直牵进了他的寝宫。 顾血衣头一次看到那么大,又那么奢侈的房间。年幼的心中除了震动,还有莫名的恐慌。然后,这个男人抚摸着他的发顶,望着他温和地笑了:“你以后就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好不好?”他脸上的笑容有种奇异的安抚的味道,令他心底里的恐慌立刻就消散开来……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母亲以外的人对他表示爱抚。尽管那一下不经意的抚摸轻软如绵,掌心的温度也如同温水一般,可是那额头所感觉到的温度和触感,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入了记忆的深处。想忘也忘不掉…… 顾血衣把脸深埋进这只大手里,无声地叹息。 从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顾血衣没有回头,却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身体,不露痕迹地将吴王的手放回了被里。 “十六爷,”身后传来应高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十六爷不必太过劳神。郎中说殿下并未中毒。至于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是头部受了撞击的缘故。而且搏击时体力劳损太过——殿下毕竟不是年轻人了……” 顾血衣凝望着吴王平静得异样的睡容,淡淡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高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吴王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他僵硬的后背上,脸上的表情越发地深沉莫测:“十六爷冰雪聪明,难道没有什么想法么?” 顾血衣的心头微微一动。脑海中倏地想起离开下江牧场的前一夜,吴王在光烨殿与梁王刘武宴饮的情景来…… 应高捋着短须沉沉叹道:“梁王殿下心机深沉。殿下自然不愿和他结盟。没想到……” 顾血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吴楚赵素来交好,与吴国结盟便等于同时得到了几个盟友……”应高慢慢踱了几步,望着顾血衣沉默的面容,微微叹道:“老臣只是想不明白,行刺一事,究竟是梁王的意思?还是他背后的御座上那位兄长的意思?亦或是梁王揣摩陛下的心意,自作主张地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殿下的处境都十分危险……” 顾血衣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暂时不会离开。” 应高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有十六爷这句话,老臣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薛陈不在,若是再有什么变故,老臣可真是上天入地,求告无门了……”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动:“薛陈不在?” 应高点了点头,十分自然地应道:“离开下江牧场的时候,老臣派他先行一步接应九爷和十二爷。没想到他前脚走,后脚就出了这等大事……。十六爷,老臣认为一直耗在川城也不是办法。如果能尽快赶回广陵……” 顾血衣听他犹犹豫豫地提到了吴国国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自然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不容他有丝毫的推脱。何况这个受了伤的人,不管怎样都是自己的父亲——为他做点什么,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顾血衣按捺住心头的不快,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人的意思,血衣已经明白了。你放心,我自会一路护送他回广陵。不管怎样,你我之间的三年契约毕竟还未到期……”说到这里,望向应高的视线已由平和转为犀利。应高微微一怔,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会全力保护——我要你们好好活到真相揭开的那一天。而且……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骗我。” 那样犀利的眼神,竟让应高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可是不等他说什么,顾血衣已经收回了视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应高出神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个颇有些无奈的苦笑来:“这孩子的禀性,口硬心软——究竟是随了谁呢?” 夜风清冷。在他的头顶上方,冬日的夜空呈现出一片澄澈的墨蓝色,深邃而迷人。 担忧、歉疚、以及深浓的疑惑交缠在一起,纷纷扰扰,将顾血衣的心头搅得一团烦乱。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分明还有一丝令人疑惑的东西蠢蠢欲动。格外地令人不安。 一道黑影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顾血衣的身旁,十分利落地躬身行礼,然后站起身恭顺地退到了一边。 顾血衣的视线从远处灯火通明的内院收了回来,轻声问道:“怎样?” “江鹞的鸽报,”黑影低声说道:“刺客进入赵国边境的时候,在九家口的荒谷里被人灭了口。双方似乎都是江湖人——具体的身份,江鹞还在查。” 顾血衣点了点头。刺客被人灭口,这倒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会拖到赵国边境,倒是有些出人意表。他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薛陈呢?” 黑影说道:“梁王在草甸设局击杀荣安侯的时候,薛陈就在附近。目前正和荣安侯的随侍一起护送他返回武南郡。” 顾血衣心头一震:“荣安侯?!” 黑影点了点头。 顾血衣怔怔地望着头顶广褒的夜空,一时间心头茫然若失。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刚毅的面容。他果然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连虚与委蛇都不会…… 沉默良久才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连忙扭头问道:“荣安侯伤势如何?!” 黑影摇了摇头:“荣安侯伤势太重,恐怕挺不到武南郡。” 顾血衣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颜彻夜无眠,靠在床边摹娑那支玉簪的情形。心底里竟有种针扎似的疼痛——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 顾血衣忽然间很怕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更好一些呢?纵然是相思磨人,也总比碎了一颗心要好吧…… 不知道愣了多久,一个更大的疑团慢慢浮上了心头:应高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薛陈的去向?他执意要自己护送吴王返回广陵,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顾血衣的眉头在黑暗中越皱越紧,声音里也不知不觉透出了一丝森寒:“让江鹞继续追查刺客的事。还有就是留意薛陈的下落……”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让江山江云立刻赶往吕家口如意客栈——到了那里之后,一切听从陈九叔的安排。” 黑影低声应道:“是。”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又低声嘱咐他:“让江云传我的话给陈九叔:十天之内如果我还没有赶回如意客栈,就让他带着苏姑娘先行一步回凤凰山。” 黑影低低一诺,鬼魅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隔着一道深色的帐幔,屋角的烛台将荧荧跳动的烛火迷迷蒙蒙地洒满一室。帘幕后面的兽头铜鼎细烟袅袅,夜合欢幽沉沉的香给沉寂的夜色涂抹了一丝温柔的味道。连堆积在顾血衣心头的烦乱,也不知不觉平息了几分。 轻手轻脚地替床榻上昏睡的人掩好了被角,这样近距离的相处令他不由自主地地想起了年幼时住在他寝宫里的那些久远的日子。尽管那时的他,多少有些不能适应自己和母亲的简单生活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个陌生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是他生命当中最为舒适的一年。锦衣玉食,就连去书塾都有一大群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护送。而且母亲也不用再被管事嬷嬷们呼来喝去地做粗话了。尽管她的眉梢眼底仍有抹不去的轻愁,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那时候,这个男人退朝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寝宫里,听他背诵诗文,听他的母亲抚琴,也会把他抱上膝头,讲些打仗的故事给他听…… 顾血衣到现在还记得那段时间里他总是被噩梦惊醒。有时候梦见自己和母亲被重新赶回了外院,有时梦见自己和母亲穿着褴褛的衣衫,正在被那些出身高贵的兄弟们取笑……,半夜醒来,他总是赤着脚悄悄穿过迷宫样的长廊,跑去看看他的寝殿。远远地看到飞檐下彻夜不熄的灯笼,他的心总是会慢慢地安定下来…… 甚至于赤脚踩过厚软的兽皮地毯时,从脚底传来的茸茸的触感,他也清楚地记得…… 顾血衣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他的脸上。恍惚之间竟有种时光倒流回了幼年时的错觉。心头无端地漫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 吴王的眼睑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顾血衣心头一跳,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他的眼睑又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顾血衣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吴王的手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混转的眼睛僵硬地超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四目交投,有两个极亮的点在他的眼瞳里一闪而逝。 “你……醒了?”顾血衣忽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我马上去喊郎中……” 吴王的手微微用力,象一种无声的挽留。顾血衣转回身,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恳求的意味。竟让他无法拒绝。 “我就在这里,”顾血衣握紧了他的手,低低说道:“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回广陵。不过,我现在要去把郎中喊进来,好么?” 吴王眼神一暖,轻轻颌首。 40 第四十章 刚刚走进离园,石钎就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药气。 无声的叹息涌到口边又默默地咽了回去。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穿过寂静无人的庭院,来到殷仲的书房门外。石钎轻手轻脚地掀起厚重的毡帘,向走在他身后的武南名医齐飞鹤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齐飞鹤轻轻颌首,面容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每一次看到他,石钎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些许的希望来——人人都说齐飞鹤是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的活神仙,说不定……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帘再度被掀开,路衡和傅宣一前一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两个人都阴沉着眉眼,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面面相觑,又一起望向了身后的书房。自从殷仲被送回武南,闻讯赶来的他们就一直守在殷府。几日熬下来,就连一向身材壮实的路衡都整整瘦了一圈。 石钎看他们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猜到是想等齐飞鹤换过药出来,好详细问问殷仲的情况。便伸手向旁边让了一让,轻声说道:“二位爷先到西厢偏厅里稍候。等下齐郎中出来,我再让人去请二位爷。” 傅宣抬头看看天色,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商铺里还有点事。我酉时再过来。”转头望向路衡,路衡却阴沉着脸摇了摇头:“我就等在这里好了。” 傅宣瞥了一眼静悄悄的书房,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路衡垂着头开始在书房前开阔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踱步。看操场周围一架一架的兵器,看夕阳的余晖在兵器上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看四周干枯的草地上沉重的石鼓,看自己的影子在平坦的操场地面上越拉越长…… 随着暮色的降临,空旷的庭院里寒气越来越重。书房里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路衡终于沉不住气了,正要举步进去看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离园门外一个人影晃来晃去。转头去看,原来是殷府的一名杂役,正探头探脑地向园里张望,满脸急切的神情。 路衡知道殷仲府上家规森严,其中一条便是:府中的闲人绝对不可随意进出离园。转头去看书房门外,石钎果然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殷仲的亲随或明或暗地把守在书房附近——照例,他们是不理会这些进出的琐事的。 路衡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那随侍看他出来,连忙递上一封书信,“刚才周将军府上有人送来了这封信,说是楚世子的亲笔信。” “周将军?”路衡皱了皱眉,接过书信问道:“人呢?” 随侍垂手说道:“还在门廊里候着。” 路衡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递了过去:“打发他先回去。就说侯爷病着,不方便见客。” 随侍接过钱袋,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路衡低头看手里的书信,外封上只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君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呢?路衡不由自主地皱眉,从来没有听说过殷仲和楚世子有什么交情,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好到开始书信往来的程度了呢?而且,殷仲和周亚夫之间的渊源,他再清楚不过了——莫非是这两人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看到石钎皱着眉头从书房后面绕了出来。路衡连忙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知道你家将军跟楚世子有什么交情?他们之前可有书信往来么?” 石钎微微一怔,不明白他是刚从西河郡回来的人,刚才还在为殷仲的伤势懊恼欲死,这会儿怎么又想起要打听起殷仲的私事呢? 路衡看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越发肯定了心头的怀疑。不觉咬牙说道:“姓周的让人送来了这封信——他们之间如果真的是……,奶奶的,我去替他了结这桩心事……” 听到周将军几个字,石钎已经隐约猜到了里面的内容。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路衡手里的书信,犹犹豫豫地一抬头,正迎上了路衡若有所思的视线。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一起将目光投向了手里的信。信没有封口,路衡微一犹豫便伸手撕开了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上好的玉桥纸上,简简单单一行字写的是:“吕家口如意客栈。” 路衡再一次皱紧了眉头:只是一个地址——又是什么意思呢?伸手抚着自己的下巴,路衡忽然觉得很有必要去见一见周亚夫…… 石钎看到他蹙眉的样子,连忙说道:“路爷,我家将军是在找人,不过,他要找的……并不是仇人。” “哦?”路衡微微一怔,布满红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眯了起来:“看来,你果然是知情的了?” 石钎瞥了一眼静悄悄的书房,迟疑地点了点头。 石小七赶到堂屋的时候,几个人面前的案桌上已经布好了酒菜。红烛高挑,火盆里的炭火又燃得极旺,暖暖的炭气混杂了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竟真的有了几分临近年节的喜气。 石小七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般笑着说:“还是屋里暖和,外面的雪已经没过脚面了呢。” 苏颜正在帮九嫂布菜,听他说起外面下雪,不由地兴致盎然,回身笑道:“明天可以在院子里堆两个雪人了。” 石小七却撇了撇嘴,不屑地抢白她说:“你以为谁都象你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老板娘要是我姐姐,我早就把她供起来养着了——她也真是命苦,摊上你这么个弟弟,老大不小的人,都该娶媳妇了,还一天到晚的……哎哟!”摸着脑袋一回身,果然是韩子乔。 石小七揉着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嘛。” 韩子乔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用!你再别欺负我弟弟就好。” 石小七接过她手里的碗筷,笑嘻嘻地说:“男人嘛,就要象个男人的样子。你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象个大姑娘似的,连只鸡都不敢杀。谁家姑娘愿意跟他过日子呀?我这不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嘛……” 韩子乔朝苏颜望了过去,她手里还端着碟子,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正瞪着石小七。就连她瞪眼的样子,也果然透着文弱。韩子乔忍不住“哧”地一笑。 苏颜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姐,你居然和他一起笑我?!” 韩子乔还没有说话,石小七已经夸张地抖了抖肩膀,颇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多大人了还撒娇?你也太肉麻了,还是男人不?!” 苏颜把手里的碟子重重一放,冲着他怒目而视:“我是不是男人关你什么事?!” 韩子乔连忙走过去揽住了苏颜的肩膀,又忍着笑数落石小七:“没事就去外面劈两捆柴!” 陈九叔也连忙拉过了石小七,笑眯眯地打圆场:“小七,你去厨房里把你九嫂刚炸的馃子端来。我的腿脚不灵便了,来回上下台阶硌得骨头疼。”哄走了石小七,又转过头去安慰苏颜:“那孩子有口无心的,性子又粗。并不是存心难为姑娘。大节下的,都别动气。” 一席话说得苏颜也不好意思起来。从一开始她的男装就没有骗过了九叔九嫂。想来,生姜还是老的辣吧。 刚想到这里,就听门外“砰”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台阶上摔碎了。 韩子乔哎哟一声:“怕是小七毛手毛脚的,把盘子给砸了吧。” 苏颜离门口最近,伸手掀起毡帘正要挖苦他两句,一抬头却见石小七桩子似的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右手却按住了腰畔的长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后院角门的方向。感觉到了从身侧扑面而来的暖意,石小七低低地喝道:“进去!” 苏颜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悬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在他们的身上投下了一团柔和的光晕。就连脚下的台阶和台阶边缘一簇茸茸的枯草都被环进了模糊的光圈里。再远处,是黑黝黝的井台。井台的后面便是院墙和院墙下两株粗大的橘树…… 有什么好看的呢? 苏颜微微有些诧异,正要收回视线的时候,树影下的一团昏黑里有什么东西不易觉察地动了动。空气里立刻漾起了一圈圈诡异的波动,无形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撞了过来。苏颜胸口一窒,一丝腥甜的味道倏地涌上了喉头。 苏颜刹那间毛骨悚然——又是杀气。 森寒的杀气层层迫近,只一瞬间便仿佛织就了一张硕大的罗网。而那暗影里潜伏着的,俨然便是等待收网的猎人了。 对峙的时间并不长。石小七头也不回地捞住了苏颜的腰带,一把将她甩回了堂屋里。几乎与此同时,黑暗中掠出了几道敏捷的黑影,如同捕食的猎鸢一般,沿着不同的方向朝石小七扑了过来。 天旋地转之间,苏颜的耳边已响起了一阵兵器相击的锐响。有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叫,却不是石小七的声音。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身体已经撞上了挂在门口挡风的毡帘,就那么裹着毡帘“砰”地摔在了案桌上。一时间苏颜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身体不由得蜷成了一团,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有了毡帘的阻隔,外面的情形更是一目了然。几个持剑的黑衣人已经将石小七逼到了门边。石小七步步后退,手中长刀刚刚迫退了刺到面前的两支长剑,身侧一支长剑已“唰”地一声刺入了他的衣襟。石小七敏捷地转身,长长的一截剑尖从腋下穿过,石小七反手一刀砍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人闷哼一声,迅速退出圈外。眨眼之间,另外一支长剑已从他的身后迅速补上了空缺。 苏颜搭着韩子乔的胳膊刚刚站起身来,身后“哗啦”一声响,窗户已被撞碎。几个持剑黑衣人鱼贯跃入了堂屋中,露在布巾外面的眼睛十分诡异地一齐望向了韩子乔。韩子乔刚才被苏颜撞倒,一头长发已经蓬蓬散开,凌乱地挡住了大半张脸。 几个黑衣人之间彼此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色。没有一丝犹豫,当先跃入堂屋的黑衣人已一剑刺向了韩子乔。韩子乔的臂弯里还扶着动弹不得的苏颜,这一剑迎面刺来竟是躲无可躲,不由得心头大骇。 斜刺里忽然伸过来一只铜酒壶,“当”地一声挡住了这极凌厉的一击——竟然是陈九叔。 陈九叔手中的铜酒壶迅速向外侧一转,将那剑客迫得后退了两步。受阻的长剑尚未收回,身后的几支长剑已经不约而同地扑了上来。最前面的两个人一左一右缠住了陈九叔,另外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挥剑刺向了韩子乔。 韩子乔拉着苏颜还没有来得及躲到陈九叔的身后,寒光闪烁的剑尖已刺到了眼前。韩子乔下意识地向后一退,一跤绊倒在膝榻上。苏颜的衣袖还被她拽在手里,她这么一倒,连带着将她也拽倒在地。在她们的头顶上方一片寒光闪动,石小七的长刀已险险地迎上了那两支夺命的长剑。 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地一声溅在了苏颜的脸颊上。苏颜下意识地伸手一抹,竟然满手鲜红,却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眼前这一片刀光剑影竟已将她们可以逃脱的每一条退路都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韩子乔面色煞白,拽着苏颜刚站起来。石小七忽然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了过来。苏颜离他最近,正要伸手扶他,一支长剑已悄无声息地自他的背心透心而过。石小七手中的长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身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苏颜的手还没有碰到他,一阵剑气已袭到了身前。那人的动作太快,苏颜来不及闪开肩部已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一低头,剑尖已从颈侧一路划到了肩部,从上臂直穿了出去,一条手臂已是一片殷红。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另外一支长剑已从石小七的腋下穿过,极准确地刺入了韩子乔的心口。苏颜只觉得一道极快的白光倏地自眼前闪过,骇然抬头,却见一个诡异的红点出现在了韩子乔的胸口,如同雪地里绽放开一朵红色的花,眨眼之间便已扩大到了整个前襟。韩子乔的身体晃了两晃,摔倒在地。 苏颜的心头亦是轰然一响,刹那间天旋地转。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捞到她一片衣角,一支长剑已经闪电一般刺到了她的眉心。逼人的寒意由眉尖一路撞进了心里,苏颜眼睁睁地看着那极犀利的一道亮光寸寸迫近,躲不开,亦无心去躲了。 堂屋的另一侧,陈九叔用力挥开了绞缠在刀刃上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反手掷出了手中长刀。染了血的长刀越过他身前黑衣人的肩头,直直地向后飞了出去,“当”地一声撞上了那支刺向苏颜的长剑,将那柄已刺到眉尖的长剑硬生生撞偏了半尺。凌厉的剑气却已激破了她的肌肤,从眉心到鬓角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刹那间模糊了苏颜的视线。 从这一片血红里看出去,陈九叔手中长刀刚一脱手,两支长剑已一左一右切入了他的腹中。两名剑客一击得中,没有半分迟疑便拔出长剑一齐刺向了他身后的苏颜。九叔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捞起了身旁的案桌便掷了过去。两名剑客极迅速地向旁边闪开,案桌砰地一声在地上撞得粉碎。陈九叔的身体晃了两晃,转头望向了苏颜。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歉疚无奈的神气,恍惚地一笑,仰面摔倒在地。 苏颜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扶住他的肩头,他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这个人的死,完完全全是为了保护她——尽管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任务……。苏颜的眼泪夺眶而出,混着满脸的血渍,一滴一滴落在陈九叔的脸上。 肩头蓦然一痛,一截染血的剑尖蓦然间穿出了肩头,诡异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苏颜却只是茫茫然地望着陈九叔苍老的面容,一动也不想动。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哨。肩头的那支长剑唰地抽了回去,鲜血自伤口里喷溅出来,将陈九叔的肩头溅得一片狼藉。苏颜的身体一晃,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呼哨声已转为凄厉。堂屋里的剑客们潮水一般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那名剑客跃出房中之后,一扬手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了进来。轰然一声巨响过后,膝榻上顿时燃起了一片蓝幽幽的火焰。 苏颜费力地支起了身体,茫然地抹去了脸上早已分不出是泪还是血的一团濡湿,视线中却依然一片猩红。她看到石小七背上插着一支长剑,俯卧在膝榻上一动不动。那么活泼好动的一个青年,此时此刻却用那么别扭的姿势俯卧着…… 在她的面前,陈九叔紧闭着双眼,已经没有了气息。在他的另一边,靠近窗边的地上,九嫂胸前一片血渍,也已没了气息。一只手还努力地伸向他的方向…… 只有韩子乔还在艰难地喘息着。苏颜爬到了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 “姐姐……姐……”苏颜的脑海中已是一团混沌,捧着她的脸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念着:“姐……姐……” 她们的身后,火苗已经舔着了半垂的布幔,蓝幽幽的火苗一路蜿蜒跳跃地爬上了屋梁。熊熊的火光让眼前一切的景象都变得万分诡异。韩子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象在看她,又象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们的视线相遇了,一簇绚丽的光在她的眼里猝然间亮了起来,宛如她们身旁熊熊跳动的火。 这样绚丽的亮光,让苏颜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拂开垂落在她脸颊上的凌乱的发丝,泣不成声:“姐姐……我们这就走……我这就带你走……” 韩子乔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看不清苏颜的脸,于是费力地摸索着去握她的手,苍白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可是在她们的周围,熊熊大火正发出那么惊人的爆裂声,苏颜完全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把韩子乔抱得更紧些,竭力靠近她的唇边,在一片哔哔剥剥的声音里依稀听到她断断续续说的是,“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苏颜的喉头泛起一个哽咽,又死命地忍了回去。 韩子乔的眼角有极清澈的泪水用力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没入了鬓边的乱发里。可是她的唇边却弯起了极温柔的笑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勾结土匪洗劫公差的倔强少年……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苏颜泪如泉涌,轻轻地把头偎在了她的颈边,哽声念道:“……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在她的头顶,韩子乔的头沉沉地垂向了一边。 苏颜把脸深深埋进她尚有余温的怀里。在她的身后,熊熊大火已经吞噬了堂屋里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就连身下的地板都开始灼热起来。苏颜抱紧了她的身体,抱紧了在这世间仅剩的一点温暖。 从外面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她听到有脚步声急促地穿过了庭院,一直冲进了堂屋里。她没有抬头看。她已经不在意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一点追上她——怎样才能让她等等自己呢?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来开,怀里的韩子乔也被人抱走了。从幻觉里看出去,那个穿过了地狱火海来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周亚夫。苏颜恍惚地抓住了韩子乔的胳膊:“……你的哥哥来了,还要念《伯兮》给他听吗?” 眩晕袭来之前,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滴泪从周亚夫的眼里落了下来。 那么晶莹剔透的一滴泪,在漫天火海里璀璨得如同一粒成色最完美的宝石——只可惜韩子乔已经看不到了。 41 41 下葬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 站在积雪覆盖的雪坡上,抬起头便能看到蓝幽幽的晴空,一望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封在了一块硕大的宝石里。 苏颜靠在干枯的树干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雪原。白雪皑皑的荒野里,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了深深浅浅的黄褐色。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给这块巨大的白色地毯画上了奇怪的花纹。冷清,却也透着冬日特有的素净的美。 韩子乔一直喜欢这样的景色。他们去附近的农庄采买年节上要用的东西时,她总是让陈九叔赶着马车先回去,自己带着苏颜慢慢地沿着雪坡往回走。那个时候,石小七总是在她们的前面跑来跑去的,顽皮的象只猴子…… 有什么东西再一次热辣辣地冲进了苏颜的眼睛里。苏颜微微抬起头,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头顶上□□枯的树枝割裂了的蓝色天空。这么美的景色,如今,只有她才看得到…… 一条手帕静静地递到了她的面前,素白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枝桂花——正是自己的东西。苏颜微微一怔,恍然想起这块帕子似乎在很久以前,被她写了字交给了顾血衣,托他带给了殷仲…… 苏颜没有接过那条手帕,却慢慢回身望向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高高壮壮的男人,腰身总是挺得笔直。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俊朗的眉目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异乎常人的机警。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和周亚夫一起赶来吕家口。他的话不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着她的时候,阴沉沉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 这样的一个人,手帕又怎么会落到了他手里? 苏颜疑惑的目光顺着手帕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的表情里,她看到了一种疑问得到证实之后的笃定。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眼里的疑惑,不露声色地微微颌首:“我觉得应该让周爷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看呢?”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落在周亚夫僵直的背影上。从她醒来,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这是韩子乔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到长剑刺入心房的那一刻,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埋怨。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呢?那个真正关心着她的女子,她心里满满的祈盼,他当真不知道吗?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她在心里把一切都当做了是自己的错过,可是他呢? 回想起送他返回长安那天韩子乔落寞的神情,苏颜心中便寸寸如割。 慢慢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苏颜隐忍良久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滑落。 喜欢挖苦她的石小七走了,危险关头用性命护着她的陈九叔走了,就连她——这世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亲人,也走了…… 命运终于还是用这最残忍的方式,把她心底里最恐惧的事抓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片狰狞的火海里拥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时,她只想要追着她一起去。可是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了…… 那条绣着桂花的手帕再一次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声音沉沉的,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在下路衡。来吕家口的初衷,是想带苏姑娘返回武南去看看子仲。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怕的是告诉了你,对你来说会是另外的一场灾难——子仲如今重伤,生死未卜。”路衡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山坡下一望无际的雪原: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子仲在你的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仿佛有一个滔天的巨□□嚣着扑了上来,将她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苏颜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反问他:“子仲……他怎么了?” 路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回武南的路上,他遭人伏击。一直没有醒来过。我离开的时候,郎中说他随时有可能会醒来……亦随时有可能会死去……” 仿佛有一阵闷雷自耳边轰隆隆滚了过去,苏颜怔怔地瞪着路衡的脸,却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了。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似的,想要伸手去扶身旁的树干,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树干,却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苏颜的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了雪地上。 路衡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她。可是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连魂魄都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丝丝抽离了。 “苏姑娘……”路衡莫名的心惊,却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 苏颜怔怔地望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选择这个时间来离开她呢?她想起离开的那天清晨,他眼里勃然的怒意,想起他皱着眉头说:“阿颜,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神秘的容器忽然间被掼得粉碎,所有被她珍藏起来的片段都如同雪花一般扬了满天: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时的样子……。被他拥抱在怀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在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浮上了心头。 心情激荡之下,苏颜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勉勉强强咽了回去,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路衡望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在犹豫,苏颜却抬起头静静地望住了他:“我们……这就走吧。” 路衡阴郁的眼里微微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气——他一定是殷仲很好的朋友吧。她黯然地想,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从她认识殷仲开始,就一直都是她想要逃开,一直都是这样。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对他……真是不公平…… 苏颜摸了摸脸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似乎她的眼里总是为了他而流。可是如果总是这样一再地错过,她会不会连为他流泪的机会也错过了呢?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而此时此刻,苏颜看着自己衣袖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竭力所要维护的尊严,无非就是怯懦和自卑罢了——就好象年幼时每一次被姨母粗暴拒绝的要求一样,因为要不到,所以不敢再要。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那些所谓的自尊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后张望,周亚夫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仿佛连他也已幻化成了墓前的一尊石像。 他萧索的背影、雪坡上彼此靠近的几座新坟都在苏颜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渐渐融化在了苍莽的背景里,变得模糊难辨。冬日的荒野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地阔天高的苍凉。这个世界果然很大,大到让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苏颜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靠回一堆软垫里。坐垫很厚也很软。可是随着马车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身上未愈的刀伤,就连眉尖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在热辣辣地痛着,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顽皮地跳。 马车的外面,传来那个名叫路衡的青年平静的声音:“能睡就睡一会儿吧。我们晚上在赵郡投宿。” 苏颜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是她不认识的人,却被武南那一个此时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不问,他亦不说,只是带着她,静静地迎向命运未知的安排。 漫长的旅程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结束的时候,每一天外面都是相似的村庄、市镇、荒原…… 苏颜开始彻夜失眠。只要稍一合眼,便会看到如意客栈那滔天的火海狰狞地跳跃在自己的周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她的脸上。令人畏惧得炽热,可是她臂弯里的韩子乔却越来越冰冷,怎样用力地拥抱都无法将她暖热…… 在这一遍一遍重复的梦境里,韩子乔、石小七……他们每一个人中剑时的情景也一遍一遍地重复上演,一遍一遍地让她回味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苏颜迅速地憔悴下来。不过几天的时间,苍白的一张脸便已经消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大得突兀。眼圈的周围总是淤着淡淡的黑色,神情也越见恍惚。路衡担忧殷仲的一颗心,到了此时已经硬生生被剖成了两半。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咳嗽,都会让他有种诡异的安慰——至少她还活着。 半路上买来照顾病人的丫鬟青梅也仿佛受了苏颜的影响,总是耷拉着眉眼神情恍惚。每次换完了药,路衡向她询问苏颜的伤势,她也总是答得心不在焉。有一次问得急了,青梅竟然毫不客气地顶撞他:“你问那么详细我怎么知道?我是丫鬟,又不是郎中……”倒把路衡气了个半死。 苏颜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似睡非睡之间,马车猛然一顿,就听外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十分欣喜地喊了一声:“路爷!你可回来了!” 苏颜顿时睁开双眼,望向了一旁的青梅。青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掩了掩她的被角,十分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片刻之后又钻了回来,脸上微微带了一点诧异的神气说:“路爷让我转告姑娘,咱们今天晚上就到了。还有——他们说有个人醒过来了。” 苏颜睁大了双眼,一时间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青梅握住了她的手,不解地看着她骤然间激动起来的神色。苏颜却把头转向了车厢的内壁,不想让别人看到她颤微微的睫毛上已经一片濡湿。 不确定的感觉里更多的则是乍惊乍喜的惶惑。生怕这一刻充满了内心的巨大的狂喜到了下一刻又会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噩梦。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疯狂地抽出满树的枝桠——她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这样巨大的落差所衍生的痛苦了。 恍恍惚惚的期待里渐渐多了一点牵肠挂肚般的隐痛。连喉咙也因为过份的紧张完全无法咽下任何的东西。 马车再一次停住的时候,车厢里已是一团昏黑。 有人在马车的外面轻轻叩了两叩,随即传来了路衡的声音:“苏姑娘?” 苏颜的心猛然向下一坠,人反而平静了下来。由着青梅将自己扶了起来,裹上了一件厚暖的大氅。车帘掀开,冷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昏黑中,只能勉强辨别出台阶上下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路衡正跺着脚焦虑不安地等着她。 扶着青梅的手,苏颜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离园时,石钎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他们连忙迎上来说:“将军白天醒来过一次,又睡了。齐先生来看过,说已无大碍。” 苏颜的手下意识地一紧,青梅立刻察觉到她的手心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潮热。这样的问道让青梅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苏颜望向石钎的神情里却已带出了一丝惶急。 石钎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一旁的路衡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心急如焚,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这一段路怎么就这么长呢? 帘子掀开,浓重的药气立刻扑面而来。转过厚重的檀木评分法,一眼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人影,苏颜的身体蓦然间一软,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麦色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就连嘴唇也泛着苍白。神采飞扬的眉眼此时此刻却因为消瘦而显出了几分凌厉的味道。就算是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在她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的眉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脉搏还在砰砰跳动,也许下一秒他的眼睛就会睁开,会冲着她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苏颜把脸轻轻地贴靠在他的鬓边。居然可以再一次离他这么近,这让她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所有的担忧惧怕都已奇迹般地沉淀了下去——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奇异的眩晕席卷而来,慢慢地将她拉进了一个昏黑的世界里去。 42 第四十二章 一支冰冷的剑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应高的脖子,应高身体一僵,随即却又松弛了下来。 黑暗掩盖了一切,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悄悄弥漫在黑暗里的夜合欢的幽香,又能骗得了谁呢?一剑之隔,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持剑人那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应高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失态的他——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血衣门传递消息的速度竟然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还是小瞧了顾血衣。 “十六爷,您有什么吩咐?”事已至此,他绝不敢再去试探顾血衣的底线,只想把他将要出口的问题绕开去,给自己辟开一条活路。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颈间的长剑便猛然向前一送,一股热流顺着应高的脖子飞快地滑入了衣领,刺痛随之传来。应高心头不禁有些惊慌:“十六爷,有话好说……” 身后传来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这平静得近乎阴森的声音却让应高的后背不由自己地掠起了一层战栗。 “如意客栈的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应高心里咯噔一声,忙说:“此事我们也有所耳闻。据殿下推测,应该是梁王殿下的人做的手脚。他们杀了殷仲,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女人……” 脖子上骤然一痛,长剑已入肉几分,应高感觉到肩头一片濡湿,登时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刚说了一句:“梁王他……”便被顾血衣饱含杀意的声音冷森森地堵了回来:“你当我是傻子吗?!” 一直以为他不会对自家人动杀念,可是这一刻,应高的这个看法却开始有些动摇。更何况,自己还算不上是他的“自家人”吧? 顾血衣的长剑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胸口,只听“嗤嗤”两声,胸前的衣襟已经被他手中的长剑挑开,冰冷的剑尖如同一只小虫般一寸一寸地靠近了他的心口。明知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吓唬自己,应高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簌簌发抖。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冷得象他手中的剑。 “这个……”应高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坟就在城外的北坡上。” 长剑微一用力便无声无息刺入了他的皮肤。顾血衣冷冷一笑,声音里透出几分挖苦的意味:“这么拙劣的小把戏就想瞒我?我的人已经打开那座坟了,是座空坟。好一个障眼法!” 应高的声音抖得象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实话告诉爷,我们得到消息赶到如意客栈的时候,苏姑娘已经葬身火海,根本抢不出来了。所以,老臣才让人在那位韩姑娘的墓旁立了衣冠冢。” 胸口的剑一沉,立刻就有种奇异的颤抖顺着长剑慢慢地传递到了应高的身上。应高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自黑暗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的颤抖,却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应高不禁心生怜悯。可是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他可以去怜悯的人。 顾血衣手中的长剑还在微微地颤抖,可是他的声音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平白无辜的,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心里酝酿良久,此刻答来自然是无比纯熟:“十六爷想来也知道,上了年岁的人,对儿孙总是格外地上心。所以,看到十六爷到处跑,殿下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叫老臣派人暗中跟着十六爷,好随时听候爷的差遣。”说到这里,听到顾血衣轻轻地哼了一声,应高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小心了起来:“听回来的人说,十六爷跟一位姑娘往来密切,殿下便跟老臣商议,想请这位姑娘来吴国。这样一来,十六爷说不定就可以在殿下身边安定下来,也不用再追着美人到处跑了。他也是疼爱儿子的心思,却不料……” 说到动情之处,连他的眼睛也开始有些潮湿。可是他刚刚一动,胸口的剑便又是一紧,耳边响起的声音依旧淡漠得不带一丝温度:“此事暂且不提。现在,我们来翻翻旧账。”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道:“夜姬是怎么死的?” 长剑之下,应高的身体骤然绷紧了。 “何必呢?”顾血衣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也知道我最最擅长的就是调制□□。让你开口,我有的是办法。我忍了你们两年,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们玩下去了。除了说实话便是抱着你的秘密下地狱——你自己选吧。” 应高沉默良久,无比艰涩地缓缓开口:“当年的事,由老臣来说未免逾越。” 顾血衣冷冷笑道:“那么由我来杀你,算不算逾越?” 应高无奈,长长叹道:“当年,殿下对夜夫人的确是真心相待,对十六爷也是真心疼爱。王爷的子嗣当中,除了当年枉死在长安的太子贤,老臣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王子受到象十六爷这样的宠爱。可是夜夫人却不该钟情于别的男子……”说道这里,应高忽然觉得将这些宫闺秘事讲给他听,似乎并不妥当,便含糊地一笔带过:“殿下是想暗地里杀了这个人,没料到却误伤了夫人。” 顾血衣发出一声讥讽的长笑,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困在吴宫中,哪有机会接触到旁的男子?” “这个……老臣可就不知底细了。”应高顿了顿,忙又说道:“不过,十六爷是殿下的血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顾血衣收回了长剑,淡漠的声音里微微透出几分疲倦来:“是谁的血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转告刘濞,我顾血衣从来不杀带伤的人。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 应高大惊失色,不顾死活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十六爷,你答应过老臣要护送殿下回广陵的。” “我改变主意了。”顾血衣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冷冷的笑:“你既然是他的谋臣,不妨劝劝他,为了那个死去的贤,不值得搭上他的老命和整个吴国去报仇。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萦绕在黑暗中的夜合欢渐渐地散开,应高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留得住呢?应高不禁微微叹息:“十六爷,殿下处心积虑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替贤太子报仇啊……” 普普通通的一块石碑,上面极简单地写着“陈九之墓”四个大字。旁边便是他的妻子陈王氏之墓。两座墓紧挨着,周围有一圈新移来的槐树。也不知道冬天里移的树,到了来年的春天,到底能不能成活呢? 顾血衣一直不知道陈王氏究竟是不是陈九真正的妻子。他是血衣门中已退隐的高手,顾血衣一直觉得象这种与血衣门完全无关的任务,派他去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然而此刻,望着这荒凉雪坡上的小小土丘,他的心里除了苍凉就只有愤怒。那是对自己的愤怒——他甚至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去为他报仇! 他知道应高的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然而是自己泄露了行踪,才为她引来了这一场滔天大祸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那个此时此刻正躺在川城驿馆的床榻上养伤的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女人而破坏了和荣安侯殷仲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而将这一切都推在梁王刘武的身上,不但可以让顾血衣死心塌地地留在吴国辅助自己,更可以将殷仲和梁王之间那道深深的界限凿得更深。 他只是想不明白,吴王在殷仲的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对朝廷上的事了解得虽然不多,却也知道殷家父子驻守霸上多年,在军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只是,自从几年前殷老将军战死在霸上之后,朝廷就开始对殷家军失去兴趣了。而经殷家父子全力提拔的五品以上的军官,几年来也都被有意无意地分调到了附近的几处军营当中,殷仲如今又被调回了长安,虽然封了爵,手里却反而没有了实权。按照他的理解,殷仲在御前应该是已经失宠了。那么,吴王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回去问应高,那个老家伙十有八九会再编出一通谎话出来蒙混过关。也许他正巴不得自己回去跟他撕扯不清呢。那么,该找谁来探一探底细呢?顾血衣不禁蹙起了眉头,心中充满了疑问。 陈九夫妇的坟冢旁边,一字排开,分别是韩子乔、石小七和苏颜的墓。苏颜的墓被打开过,已经证实了是空棺。她究竟是侥幸逃脱了?还是真如应高所说的那样葬身火海?尽管无法想象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够在高手环伺的险境中逃生,可是没有见到她的尸首,他的心里总还是存着几分希望。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江水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属下江水见过门主。” 顾血衣没有回头。江水悄悄抬起的眼眸匆匆一瞥,便又低低地垂了下去。看不到他的表情,反而觉得他的背影散发着令人不能逼视的冷戾。 “属下和江师兄赶到吕家口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半条街。当时,整个镇子都已乱成了一团,”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意客栈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顾血衣没有出声,额角却爆起了一根粗大的青筋,砰砰跳个不停。 江水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门主送来的画像属下已经交到了江师兄的手中。属下离开之前,江师兄已经增派了人手在吕家口附近搜查这位画像中的女子。一旦有消息,会派血鸽上报门主。” 顾血衣默默地听着,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隐痛。在平安客栈时,他曾给她服下过融香丸,而融香丸里混有小剂量的夜合欢。所以在平安客栈后山上的那一夜,他可以跟在血鸽的后面第一时间找到她。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她真的还活着,那香味也已经淡得无法再被血鸽识别了。忽然间袭上心头的懊悔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刺痛了他的心:临别之际,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要把夜合欢下在她的身上呢?! 江水担忧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又缓缓说道:“江师兄让属下转告门主,说梁王殿下的车驾初二凌晨已经启程前往长安了。” 顾血衣沉沉地应了一声,转头问道:“吴王受的伤,当真是梁王的人做的手脚?” 江水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说:“凶杀死在赵国的边境,江鹞师兄怀疑此事会与赵国有什么牵连,所以暗中派人去查赵王。谁知一查之下,却发现赵王私底下与匈奴人书信往来十分密切,他怀疑赵王和匈奴人之间正在进行秘密谈判。至于具体的内容,江师兄还在查。” 顾血衣的心不禁一沉。赵吴两国国君私交极好,难保吴王在其中便是清白的。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吴王数年来一直处心积虑地联纵各国,现在又间接地和匈奴人扯上了关系,这里面隐隐透出的不祥气息,连他也嗅得出来。只是他这样做,究竟是想争取更多的筹码来牵制朝廷?亦或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临走前应高说的那一句:“殿下处心积虑,并不只是为了贤太子报仇”的话在耳边轰然震响,一时间竟让他莫名地惊骇。那个人,他的脑子里究竟在转着什么样的疯狂念头呢? 顾血衣不安地在雪坡上来回踱步,心潮起伏不定。明明已经说过了“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竟然又开始烦乱。 “让江鹞派人留意吴王的动静,随时来报。”顾血衣沉吟片刻,又补充说:“我要你想办法通知朝廷——不论用什么办法,要让朝廷知道赵王刘遂勾结匈奴人。记住,只是赵王。” “属下明白,”江水干脆利落地应了,又迟疑地抬起头望住了他的侧影:“江师兄想问问门主,门主是不是要回山里?” 顾血衣回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平淡如水的眼神却让江水的背上瞬间掠起了一层战栗。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低低垂下头:“属下逾越了。” 耳边响起了顾血衣的声音,清冷得不带丝毫温度:“告诉江鹞,在吕家口附近多派些人手,只要找到画像上的女子,马上通知我。” “是,”江水低低一应。只觉得幽沉沉的香味袭了过来,又瞬间拂面而过。江水抬起头,黑色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雪坡的尽头。 43 第四十三章 靠着软垫,太夫人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从腰背处传来的阵阵酸痛。 细想想,似乎是殷锦回来的那天,她扶着丫鬟在外面等得太久,着了些风寒。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明明只是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却偏偏轻一阵重一阵的,总也不见好。 不易觉察地挪动了一下腿脚,太夫人再度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想不明白他们到底会有什么急事,非要在她养病的时候来见她。郎中不是说殷仲的病情已经在好转了吗? 左侧的面容萧索的男人便是名将周勃之子周亚夫,太夫人依稀记得周老将军和自己的丈夫曾经有过很好的私交。但是自从先人故去,殷、周两家已多年不再有来往。养在深闺之中,她只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他已经代替他那位倒霉的长兄袭了爵位,极受先皇恩宠。如今虽然调回了长安,但是朝堂之上的境况到底和殷仲是不同的。他竟然会主动来见她,这里头就多少透着几分不同寻常。 他的对面,是刚从西河郡返回长安的骁骑都尉路衡。他和殷仲兄弟相称,往来一向密切,太夫人自然是认识的。但他偕同周亚夫来见她,见了面又低垂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就不免让人有些惶惑起来,到底会出了什么事呢? 周亚夫放下茶杯,缓缓抬头将一双沉寂的眸子投向了太夫人。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挖空心思地斟酌该如何措辞:“明知道夫人身在病中,周某还执意要见夫人,十分地冒昧。不过,有一件事不得不找太夫人来讨个主意。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对周殷两家的声誉都没有好处……” 听到“声誉”两个字,太夫人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殷周两家若是牵扯到有关声誉的问题,以当今圣眷来看,殷家无疑会处于劣势。 周亚夫长长一叹,缓缓说道:“夫人久居武南,对长安世家的情况不甚了解,也许不知道周某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幼妹。” 太夫人微微有些诧异,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周家还有未出阁的小姐。不过,世家千金养在深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话题忽然间涉及闺阁,太夫人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本能地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舍妹之妍自幼病弱,所以一直在郊外的别院休养,前不久才接回长安。之妍生性顽皮,听说我要前往下江牧场,便偷偷瞒着家里人跟了出来。不料她尚未追到我,便病倒在了途中。”说到这里,周亚夫望向太夫人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感慨:“左右为难之际,恰巧遇到了子仲的车驾。子仲侠义心肠,携了舍妹一起前往下江。他们赶到下江的时候,我已经奉召返回长安。所以,子仲只能带着舍妹一起返回长安……” 太夫人哪里想得到殷仲的一趟出行还有这许多隐情,一时间惊得面如土色。 周亚夫的视线飞快地在路衡脸上扫过,路衡皱着眉头颇为苦恼的样子倒是做得十足。嘴唇轻轻一抿,周亚夫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了太夫人:“子仲途中遇袭,连累舍妹也受了重伤。周某接到贵府家将的书信才知道她一直在府上养伤。以未嫁之身与子仲朝夕相处已是不该……”他停顿了一下,拧起眉头重重地叹气:“皇太后曾有意要将我这位妹妹指婚给梁王殿下。如今……周某也是万分为难,只能来找太夫人讨个公道。” 太夫人心中虽有不好的预感,然而这番话还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意料。身体不由得向后一歪,虚弱无力地软倒在丫鬟身上。只一个周家已经够她头痛,万万想不到又牵扯到了梁王。天下人谁不知道梁王刘武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只怕比当今圣上还要来得要紧,以殷仲的身份地位,如何能应对位高权重的一国之君? 也不知是惊还是怒,太夫人身体微微发颤。脑海中万千思绪纷至沓来,不由得都汇集在了一件事上:他们此番前来,莫非是要逼着她交出这个儿子来洗刷周小姐的声誉?还是要用这个儿子的性命来保全殷氏一门老小? 心思斗转之际,太夫人求救一般望向路衡。路衡连忙说道:“周小姐和子仲一起被送回来的时候都受了重伤,郎中嘱咐不可随意移动病人,以免牵拉伤口。之所以没有告诉夫人,实在是家将们都吓糊涂了。我也是遇到了周将军,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大小姐在府上养伤。” 太夫人只觉得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脑也不自觉地昏沉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办?” 怎么办? 周亚夫的势力、周家的势力、梁王的势力,还有他背后的皇太后和整个窦氏……,而殷仲却只是赋闲之身,纵然有一身好武艺,纵然曾在霸上呼风唤雨,如今虎落平阳,除了引颈待戮还能怎样? 太夫人伸手按住额角,不由得喃喃念道:“这可如何是好?” 路衡和周亚夫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路衡干咳两声,吞吞吐吐地说:“在下一直在想,子仲生性侠义,携了周小姐同行也是一番好意——难道让他见死不救么?” 太夫人忙说:“是啊,那孩子就是菩萨心肠,遇到这样的事断断没有坐视的道理。” 见周亚夫沉吟不语,路衡又说道:“至于归途中遇袭,那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如今周小姐在殷府养伤已是事实,哪怕将军亲手杀了子仲,也难保这消息不会被有心人传到皇太后和梁王殿下的耳朵里去。依我看倒不如……”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将探寻的视线投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坐直了身体,满脸都是惊慌期待的神色。一双风韵犹存的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会拿出什么好主意来。 路衡微微一笑,示意她放宽心。随即将视线投向了对面紧皱着眉头的周亚夫,缓缓说道:“依我看,不如索性将周小姐许给子仲,岂不是两全其美?” 太夫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望向周亚夫。周亚夫却垂着头,沉默不语. 太夫人见他这样的态度,心里微微有些不悦:“我的仲儿,才貌人品难道不够好么?还是将军觉得堂堂荣安侯的身份辱没了贵府的千金?!” 路衡也劝道:“事已至此,只怕梁王殿下的心中已对将军已经生了嫌隙。”一边说一边冲着太夫人使了个眼色。 太夫人连忙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将我妆台下面的那个匣子取来。”那丫鬟连忙去了。 太夫人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表面上却又长长一叹,面容哀恳地望着周亚夫说道:“这两个孩子也算是前世有缘。将军大人大量,成全了这两个孩子,也就是成全了殷周两家的故人之意。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否则百年之后我如何有脸去见亡夫和仲儿的母亲呢?” 这番话说得恳切,周亚夫不由得微微动容。 太夫人又说道:“这样东西是仲儿的生母生前从不离身之物,算是我殷府的订礼。将军先收下。仲儿的聘仪老身会选个吉日,派稳妥的人送去府上。” 周亚夫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太夫人和路衡对视一眼,彼此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丫鬟捧着锦盒走了进来,太夫人轻轻摆手示意她将东西送到周亚夫面前的条案上,周亚夫伸手接过锦盒,微微叹道:“既然如此,周某便和舍妹在长安恭候夫人的消息。” 鲨皮裹鞘的短刀长度不及一尺,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刀柄上错落有致地镶嵌着几块上好的碧绿宝石。轻轻拉动刀鞘,空气中立刻漾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森寒之气。碧幽幽的刀锋三指宽窄,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两个小字“采绿”。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两个秀雅的小字,心头百感交集。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周亚夫微微一笑,眼眸中却掠起一抹黯然:“如今阿颜既已是我的妹子,自然要跟着我回长安去。车马都已经预备着了,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话别吧。”目光扫过床榻上的殷仲,彼此都是一笑,周亚夫眼中的郁郁之色也不由得散开了几分:“人我可要带走了。” 殷仲微微颌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对视片刻,又望向了一旁含笑的路衡。路衡笑道:“这可与你无关,是苏丫头面子大。我原本是想认了做妹子的。没想到三哥抢了先。我只提醒你一句,太夫人虽然上了年岁,可是并没有老糊涂。说不定不等苏丫头嫁进门来,这套说辞就会穿帮。到了那时,就算有周家在后面给苏丫头撑腰,也难保太夫人不会拿她来出气。子仲,你若是不能护全她,让她受了委屈,我和三哥可饶不了你。”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最好也不过如此了。”周亚夫也微微叹道:“日后令堂若真要计较起来,子仲就多担待些吧。” 殷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才要开口道谢,路衡却摆手笑道:“等你们大喜之日,再好好谢我们这一对媒人吧。”说着哈哈一笑,挽住周亚夫的手臂退了出去。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窗外周亚夫和路衡说笑的声音便听得格外清楚。苏颜不禁微微一笑,抬起头望住了殷仲。殷仲的面色仍然透着苍白,眼眸中却光华闪烁。他的手从棉被上滑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你的伤口还疼吗?” 苏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用另外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我没事,你不要勉强说话了。我只想问你一句:周爷这样擅自做主,你有没有觉得为难?” 殷仲仿佛被呛到了似的,低低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整张脸都紧紧皱成了一团。苏颜望着他煞白的脸色,一时间手足无措,心里却十分后悔。忍不住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低声求饶:“算我说错话了,你不许再吓我。我这就要去长安了,你不能让我走得这么不放心。” 令他抽成一团的咳嗽慢慢平息下来,殷仲低声说道:“没事。” 苏颜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就算周爷没有帮这个忙,我也会回来找你的。那天在火里,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你,”说到这里,眼圈不由得一红:“原本想着书童也罢,丫鬟也罢,无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了。却没想到……” 殷仲费力地将她环在自己胸前,眼里也仿佛漫起了一丝隐约的水光:“是我不好。” 苏颜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是我不好。我只想着自己,从来也没有为你考虑过。” 殷仲不禁一笑,有她这一句“就算周爷没有帮忙,我也会回来找你”,便觉得所有的纠结担忧都豁然开朗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殷仲低声叹道:“还有件事,我不说出来,只怕你会介意。”微微犹豫了一下,垂眸笑道:“家里那两位陛下赏赐的美人,我已经让银枪安排她们离开殷府。” 这个话题有点她的出乎意料,苏颜红了脸避开他的视线。 殷仲不禁一笑:“她们背后虽然有人指使,然而就这么拖下去,也的确是耽误了她们的终身。至于她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如今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也免得你嫁过来之后多生事端——只一个厉害的婆婆,就足够你应付了。” 苏颜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心里想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这又何必?我只要陪着你,就很好了。” 殷仲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黑湛湛的一双眼眸此刻却温柔似水。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喃喃说道:“我殷仲的妻子,怎么可以受委屈?” 苏颜的脸又是一红。正要开口,便听窗外路衡的声音喊道:“马车来了。” 殷仲的手臂不由得一紧。感觉到了他的不舍,苏颜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要好好养伤。我在长安等你的聘仪,你可不许赖账。” 殷仲虽不舍,却也不得不放开了她。他自然知道周亚夫这样的安排,最是稳妥不过,只是分别的日子会很难过。 苏颜站在床边,恋恋不舍地垂头凝望着他,才要转身时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殷仲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正要伸手去拉她,没想到她俯下身来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满面通红地掉头跑了出去。连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温软的触感犹在唇上,殷仲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整个人都痴了。 芙蓉带着太夫人送来的礼物赶到离园门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书房的台阶下停着一辆乌蓬马车。一个浅色的人影匆匆走出书房,扶着台阶下青衣小鬟的手臂登上马车。 那是一个纤瘦的身影,虽然穿着男装,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婀娜的体态来。想必就是周府那位养伤的小姐了。虽然离得远没有看清楚她的相貌,但是不知怎么,芙蓉心中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芙蓉不由得十分纳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呢? 44 第四十四章 夜色深沉。从顾血衣藏身的地方望出去,大半个荣安侯府都已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挂在廊檐下的红灯笼还没有熄灭,几点夺目的红色在幽暗的夜色里闪闪烁烁,让人看了反而觉得冷清。内院的家眷们似乎都已经休息了,庭院内外就只有巡夜的家将们沿着甬道来回巡视。防守最为森严的除了内院,另外一处便是殷仲所居住的离园了。 在他藏身的屋檐之下,一队巡夜的家将步履整齐地走了过去。兵器擦过铠甲的声音冷森森地波动在静谧的夜色里。 离园的附近,除了巡夜的家将之外似乎还潜伏着若干身怀武艺的暗哨。虽然看不到,但他们散发出来的戒备的气息还是触动了顾血衣那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顾血衣默默地注视着巡夜的家将们消失在甬道的转弯处,心里不禁浮起了一个微带不屑的想法:殷仲这小子是被草甸上的那场伏击吓破了胆子吧? 内院和离园的其他房间在他细致的搜索之下仍然一无所得,他的目标不得不锁定在了离园的书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血衣门的人就埋伏在荣安侯府的外面,只要他一个小小的信号立刻就能杀进来搅乱这里所有的防守。顾血衣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头不自禁地掠过了一刹那的动摇。如果她真的在里面,他该怎么办?是顺从她的意愿让她就这么留下来?还是不顾她的反对直接把她带走,哪怕她会恨他?顾血衣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要留到以后再想。眼前最为重要的事,就是先找到她,然后把她带走。 以他的身手,从这里带走一个人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殷仲所布置的防守在他看来根本就可笑得如同小孩子扮家家的玩意儿…… 可是,如若冲进去之后他并没有她的踪影,那他又该如何呢? 顾血衣费力地驱散了这令人窒息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将呼吸调整到了最轻微的状态。他仿佛融化在了夜色里,如同一缕轻烟一般极小心地绕开了潜伏在暗处的暗哨,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书斋的窗口。 从呼吸声就可以判断出书斋里有两个人。顾血衣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滞,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强烈的失落——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正在低低地商议着什么。 心底里的失望刹那间化做了一团苦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顾血衣的心猛然揪起,又重重地抛下。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失落,强烈得令他完全无法抵挡——她竟然真的不在这里。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这满口的苦涩强咽回去。窗口倏地一暗,一支袖镖已透窗而出,朝着他的藏身之处飞掠而来。袖镖破空之声惊动了潜藏在暗处的侍卫,一声低低的呼哨在静谧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 轻微的爆裂声响过之后,庭院里瞬间被浓浓的烟雾所包围。就在这一团呛人的烟雾之中,不速之客鬼魅般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银枪将窗户推开一些,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微微叹了一声:“这人的轻功,只怕连我也要甘拜下风。还好只是来打探消息,若是动手的话……”言下之意,只怕自己的一方占不到什么便宜。 冷风扑进卧房里,令人精神为之一爽。殷仲嗅到了窗外飘进来的淡淡烟雾,若有所思地反问他:“打探什么消息?我的伤势?”他一开口便牵动了胸口的伤,黑暗中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你看会是哪边的人?” 银枪摇摇头,回过身来微微一笑:“关心兔子的伤势——不是狼就是狐狸。若是狼,只怕会筹划该如何斩草除根;若是狐狸的话……那就有趣了。他想干什么呢?” 殷仲的唇角无声地牵起:“若是狐狸,自然要保证自己放出来的长线能够钓到大鱼。不过,也真是要承他的情。当时若不是他们出现的及时,只怕我也没了今日。” “果然及时,”银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连出手的时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殷仲却无所谓地笑了:“无妨。你我静观其变就好。” 银枪没有出声,殷仲便又问道:“跟她一起去长安的人,身手到底够不够稳妥?” 银枪不禁一叹:“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你对我就这么不放心吗?”他语气里的埋怨令殷仲想笑。笑意在他的眼里只一闪便又沉寂了下去。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却有了几分淡淡的落寞:“我只是……经不起再失去她了。” 银枪默默地咀嚼着他话里那一份沉甸甸的感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静默中,他听到殷仲的呼吸微微地急促起来,从那一字一顿的话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银枪竟然听出了几分警告的意味:“银枪,之前你做过的事,我一概不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我希望你不要再针对她做什么手脚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人派来的细作,相处久了,你会明白的,她只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银枪没有出声。尽管殷仲自己从来不肯承认在洗砚阁的身份,也很少会主动过问洗砚阁的内部事务,但他始终都把殷仲当作是真正的大当家。也许,只是因为殷仲的一把长刀胜过了自己的铁云钩吧,银枪微微叹息。不管怎样,他已经违背他的意愿将那个女人赶走了一次,可是赶她离开之后殷仲的情况似乎只有更糟…… 有的事似乎真的是天意呢,银枪暗想。就好象这个女人和殷仲之间扯也扯不断的联系。 “银枪?”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殷仲明显得开始烦躁。 银枪叹道:“你以为我真有做恶人的嗜好吗?” 黑暗中,殷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靠回了枕上喃喃问道:“你说……他们此刻过了枫桥渡没有?” 银枪嗤地一笑:“今日晌午不到巳时他们就已经到了长安了。” 殷仲微微一愣,随即勃然生出一股怒意:“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银枪默默地寻思片刻,抬头笑道:“我也是刚刚接到鸽报……”说到这里,重重地一叹:“算了算了,我以后再不管你的事就是了。” 殷仲听到他这句赌气般的话,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银枪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无论做了怎样的事,总还是一心为他打算。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不是有些重了呢?殷仲想到这里,不由得放缓了声调,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点上蜡烛吧,那人估计已经走远了。” 银枪却没有动,不知道殷仲的哪一句话勾起了他记忆深处一点模糊的东西,他忽然觉得刚才的那个人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银枪纳闷地问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青梅捧着托盘穿过垂花门,一抬头就看到了廊檐下的其瑛。 其瑛象往常一样正坐在那里用一块皮革样的东西细细地擦拭手里的长剑。满头青丝一丝不乱地包裹在一方布巾里,神情淡淡的,仿佛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其实她的年纪并不比她大,样子也并不难看,偏偏一天到晚板着脸,让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连大气也不敢出。 青梅知道她是那位生病的侯爷派来保护苏颜的人。看她一天到晚剑不离手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位武艺高强的侠客。在青梅的印象中,这样的人总是存在于传说故事里的,好不容易见到活生生的一个,难免有些好奇。只可惜这位其瑛姑娘从来就不拿正眼看人的,往往问她十句话倒有九句得不到回答,几天下来,就连青梅也不敢再随意跟她搭讪了。 房间的门虚掩着,屋里火盆生得极旺。苏颜腿上搭了一方薄被,正靠在膝榻上翻看一卷医书。听见门响,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了过来。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细心调养已经略见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看见是她,苏颜微微一笑:“其瑛姑娘还在外面?” 青梅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她面前嘻嘻笑道:“路爷回来了。这是他让我交待给姑娘的东西。” 苏颜双眸一亮,忙问道:“路爷没说别的话么?” 青梅笑道:“路爷让我转告姑娘,说那位爷的伤势已经大见好转。” 苏颜松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谢谢老天。” 青梅哧地一笑,伸手指了指托盘上的锦盒:“路爷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侯爷的生母生前亲手预备的东西哦。还说……定好了黄道吉日,一定第一个来告诉姑娘。” 苏颜的心猛然一跳,悄然涌起的欣喜里却不知不觉混杂了一点恍惚。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期待过的事情,竟然以这样出人意表的方式降临,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宛如身在梦中的不真实吧。默默地出了会儿神,苏颜又问青梅:“路爷没再说别的?” 青梅歪着头想了想,鼓起腮帮子学着路衡的口吻说:“你先进去给姑娘报个信。这会儿我和将军有正经事要谈。姑娘有什么要问的,等晚些时候再问吧。” 苏颜不觉一笑,随即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我……我也没有什么要问的。” 青梅也笑了:“也是,择了吉日,自然有人来给姑娘报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让房间里的两个女子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其瑛的声音。 苏颜和青梅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不自觉地浮起了几分不太舒服的感觉。很微妙的感觉,完全说不出为什么。一路行来,其瑛对她们一直很冷淡。如果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么这个女人对她们的态度,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的。 苏颜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是一个不好接近的女人,无论怎么刻意地和她拉近距离,好象都没有什么效果。她总是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神气站在远处打量着她们,对于她们做的一切都仿佛充满了不屑。 这样的态度很难让苏颜全身心地去信赖她。她应该怀疑为她安排这一切的那个人吗?苏颜暗暗地摇头。可是其瑛举手投足之间的的确确地流露出对立的味道,那是无论怎样看也不会看错的。那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就回想起还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银枪在面对她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充满了怀疑的审视。 似乎,他身边的人对自己都不是很信任呢。 这个认知让她多少有点不舒服。苏颜扫了一眼青梅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想:这件事该问问谁呢?周亚夫还是路衡? 周亚夫放下手里的茶杯,冲着对面的路衡微微一笑:“你不要太在意。把你从西河郡调回来是我的安排。你若是想回西河郡,等手里的事情了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路衡却摇了摇头,不在意地笑了:“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在那里不是为朝廷做事?何况子仲那小子那副样子,真要一走了之我也不放心。” 周亚夫垂下眼眸,手指轻轻地抚过茶杯光滑的边缘,唇边依然是轻浅的笑容:“是啊,要走也要喝过了他的喜酒再走……”他停顿了一下,眼眸中一片深沉:“何况,我还要借你和子仲的手,调几个武艺高强的人来用用。” 路衡凝望着他,神色之中略微有些惊讶。 周亚夫摆了摆手,屋角的侍从低垂着头鱼贯而出。宽敞的大厅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周亚夫自己斟了热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你如今听我调派,我也就不再瞒你。在下江牧场的时候,子仲曾见过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这事蹊跷,我便派人查了查他的底细。” 路衡眼皮微微一跳,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不料这么一查,倒扯出了不少的东西……”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容肃然的路衡,低声说道:“这线索来得太过容易了,反倒让人生疑——倒象有人故意要让我们查到一般。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查得这般容易就大有问题。” 路衡斟酌片刻低声问道:“皇上可知道?” 周亚夫点了点头:“因为牵扯到了刘氏宗室,所以皇上手里的人一概不能用——保不准里面就有什么人喂熟了的钉子。”他看看路衡,郑重其事地说:“所以要找几个置身事外的可靠人手细细查两件事:一是到底什么人往外扔线头?二是赵王究竟有没有这些事?” “若说是这两件事……”路衡微微蹙了蹙眉头:“我倒是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不过要先和子仲商量一下。” 周亚夫轻轻颌首:“子仲那边……我派了两百亲兵负责侯府内眷的安全。” 路衡明白他的意思,两百亲兵虽然都武艺平常,但是有这两百亲兵昼夜防守,倘若真有胆大包天的刺客潜入武南,必然也会在行动之前多斟酌斟酌。毕竟,摆明了和朝廷作对的事,在这样的时刻,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不明智的。 45 第四十五章 笔尖上,一滴浓墨“啪”地一声滴落下来,仿佛猛然间得到了什么奇妙的法术而变成了具有自由意志的活物一般,在那微微泛着黄色的素纸上迅速地洇开,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掌心大小的一团昏黑。 枚乘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里的笔,将污了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纸团在炭火上跳了两跳,便燃成了一个亮丽的火球,在他出神凝望的眼瞳里幽幽跳动,然后随着他的眸光一起黯淡了下来。 “长安,”枚乘暗暗地想:“是非之地长安……” 他素来不喜欢长安。总觉得如此靠近权利中心的地方,就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圈子里,有多少荣耀象这火光一样升腾起来,再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又有谁说得清呢? 身后的毡帘轻轻一响,随即一股阴寒之气悄无声息地卷了进来。枚乘没有回头,背上的汗毛却已经根根竖起。那是察觉到有危险临近的时候身体本能的反应,想掩饰也掩饰不了。而他的身后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枚乘再也忍耐不住,豁然转过身,警觉的视线和站在门边的不速之客碰了个正着——而自己眼中的小心戒备和对方眼中的心计谋算都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 两个人不由得都有些尴尬。 “是司马大人……”枚乘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眼睑垂了下来,挡住了眼底一抹奇异的光。如果这样的目光让容裟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似的,微微带点鄙夷不屑的神色。而以他目前在梁国的身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容裟干笑了两声,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没想到先生也在书房里等殿下,容某冒昧了。” 枚乘也起身行了礼,浅浅一笑便又坐回了膝榻上。他和容裟虽然同在梁王左右,私交却极淡。也许是此人心机深沉的缘故,总觉得难以过分地接近,象这样独处的机会更是能免则免。却不料今天在这里碰到一起,枚乘正在犹豫要不要先行告辞,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梁王回来了。 梁王刘武走进书房的时候,眉宇之间已微微沾染了几分酒意。眉头却紧紧皱着,眼里的神色多少有些阴森。仿佛强忍着满心的怒意一般。他摆摆手挥退了下人,便垂着头在书房之中一圈一圈地踱步。 枚乘和容裟忍不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一团诧异。容裟上前两步,试探地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刘武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今日宴上,皇兄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说他千秋之后会把皇位传于本王。” 容裟和枚乘皆是大吃一惊。枚乘脸色煞白地望着刘武眼中不可一世的骄色,正要开口说话,容裟却抢先一步大声说道:“殿下大喜!” 刘武眼里飞快地掠起了一抹笑意,却一闪即没。随即眼波闪动望向了一旁的枚乘,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件事……先生如何看待呢?!” 广袖里,枚乘的手指微微一抖。容裟的视线也随之望了过来,幽暗的眼瞳里神色复杂难辨——那样的眼神,如果是在荒野里看到,枚乘一定会认为那双眼睛的后面是一头正准备将他扒皮拆骨的嗜血猛兽。 枚乘定了定神,躬身答道:“这话只怕不妥。皇位历来传于皇嗣。今上并非无子,传位于王弟,于礼不合。” 书房中一片静默。枚乘虽然低垂着头,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个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那样一种全然探究的目光,带着深思的味道,落在他的皮肤上有种奇异的分量感,象要硬生生剜出洞来似的,令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诡异的沉寂中,刘武忽然大笑了起来。意味不明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有种干涩的感觉:“先生果然是贤士,很识大体。” 枚乘没有抬头,苍白的脸上反而愈见沉寂:“子叔唯恐皇上酒后失言会给殿下带来不必要的猜忌。殿下素有贤王之名,皎皎之心若是被流言蜚语所中伤,岂不令人折腕?!” “先生说的很是,”刘武含笑颌首。那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 书房中的气氛再一次沉寂下来。枚乘似乎也无意再多做周旋,枯坐片刻便辞了出来。一直到他走出了书房,仍然能感觉到黏在他后背上两个人的目光,冷森森的,他要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抑制住拔脚就跑的冲动。 刘武仍然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容裟却嗤地一笑:“这副面孔真让人倒足了胃口。” 刘武收回了视线,淡淡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轻轻哼了一声:“窦婴那老匹夫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模仿着参事窦婴老成持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汉法之约,传子嫡孙。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祖约乎?” 容裟望着他恼怒的神色,冷冷笑道:“这人要说就去说好了。臣倒觉得现在要紧的不是此人,而是……”目光一扫,看到刘武会意的神色,便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 刘武轻轻颌首:“不错,到了太后的面前,看他是不是还能如此神气活现。他绝不会蠢到猜不出太后的心思。到时候,只要皇兄能立下诏书……” 两人相视一笑。容裟立刻乖觉地转移了话题:“要不要臣派几个人盯住子叔?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安是非之地,可别在他的身上出什么岔子。” 刘武的神色若有所思:“难道是殷仲的事让他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容裟的神色却颇有些不屑:“殷仲如今活死人一个,连话都不能说。子叔但凡还有点脑子,也不会把脑筋动到他身上去。难道殷仲这副样子还能东山再起不成?!” “霸上的雄鹰连翅膀都断了,还能再掀起什么风浪?”刘武也是一笑:“虽然他没死,但是也算拔掉了本王心目中的一根硬刺。这事皇兄也知道了,你那边暂时不要再轻举妄动,免得惹火上身。只管派人盯住就好,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来报。” 容裟颌首。 刘武沉吟片刻,又低声问道:“巴拓安排在哪里了?这里是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半点岔子也出不得。” 容裟笑道:“殿下放心。巴拓我已经打发他出了长安了。” 刘武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容裟笑道:“臣先恭喜殿下。匈奴百万雄兵与殿下里应外合,一纸诏书何愁不手到擒来?” 这话说得刘武也是一笑,眉宇间的阴霾都消散开来。 容裟陪着他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皇上那边似乎对赵王的事十分的留意,殿下的意思是……” “无妨,”刘武回眸一笑,顾盼之间显得胸有成竹:“巴拓出入长安既然已经引起了别人注意,不如就势抖出刘遂这只傻兔子来,也免得皇兄顺藤摸瓜猜忌到我们身上来。” 容裟双眼一亮,抚掌笑道:“事成之后,也省下了要分给赵王的一杯羹……”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是一笑。 木桶里兑好了热水,青梅便退了出来。苏颜在梳妆沐浴之类的事情上向来不用旁人服侍。 铺好了被褥,掩好了薰笼,苏颜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青梅无事可做,便靠在妆台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她的年龄比苏颜略小一岁,人也生得瘦弱,一张总也长不大似的娃娃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生得十分讨喜。 青梅放下木梳,对着铜镜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正暗想着:“本来就是一张大饼脸,最近似乎又长胖了……”就听窗外“答”地一声,仿佛一根枯枝折断了似的。侧耳去听,外面却又静悄悄的,模模糊糊的似有一阵风声从檐下卷了过去。 青梅微微一抖,心底里没来由得就有些发毛。转念想到苏颜还在里间沐浴,忍不住扬声喊道:“其瑛?其瑛?” 喊声未绝,就听窗棂“啪”地一声响,仿佛正要打开的窗扇又被猛然合拢了一样。青梅猝然一惊,窗外却蓦然间响起了其瑛冷冰冰的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她,紧接着响起来的是一阵兵器相交的锐响,带着森森的冷涩,一直钻进了人的心底里去。青梅的后背上不知不觉就爬上来一层战栗。一瞬间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穿透了门窗,一直压上了她的胸口一样。 窗外的打斗声很快就惊动了巡夜的家将,远处迅速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警钟,杂沓的脚步声也朝着后园的方向蜂拥而至。压迫的感觉倏地收了回去。青梅踉跄两步,颤颤微微地扶住了妆台。 窗外,其瑛的声音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极快的一句话,说到最后一个字,人已经离得很远了。青梅不知道她是不是追了出去。有心想要出去看看热闹,偏偏手足发软,一步也不能移动。 “青梅?”屏风后面传来苏颜的声音,微微带着惊惧:“怎么了?” 青梅缓过一口气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象是外面有人打起来了。”回头一看,苏颜已经走了出来,手里还举着擦拭头发的布巾。一张脸也是煞白的,仿佛受了惊。 “阿颜?”外面有人“蓬蓬”地拍门,是周亚夫的声音:“你们还好么?”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丝尖锐的颤音,仿佛十分地紧张。 看到苏颜轻轻颌首,青梅连忙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周亚夫手里提着长刀,上上下下打量两个女子。看到她们都平安无事,眉头不由得一松,脸上的神色也微微缓和下来:“你们早些休息。不论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惊慌。” 青梅忙说:“我听到其瑛在外面和什么人打起来了。” 周亚夫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你们休息吧。”便匆匆退了出去。 青梅掩好了门,听到外面周亚夫压低了声音嘱咐家将们各处巡逻。尽管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昼夜防护,两个女子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互相靠着偎在床上,一夜未眠。 很难形容当他伏在窗边,透过细细的一条窗缝看到妆台边正在梳头的那位小姐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意料之中的失望,却比在离园的那一重失望更多了几分沉重。无心去判断这女子究竟是美是丑,匆匆一瞥足以让他看清那个女人并不是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顾血衣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一时间只觉得满口苦涩——那个人当真已经葬身火海了么?可是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让他如何能死心? 一道微弱的光晃了过来,顾血衣侧过头,看到清晨迷蒙的光线已经破云而出。远处的曲江水流蜿蜒,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残冰被水流蚀出了千奇百怪的线条,宛如被缩小了的崇山峻岭。就连隐隐的水流都已经流露出了早春模糊的气息。 空气却还是一样的冷。呼吸到胸腔里,有种针扎似的疼。 顾血衣靠着树干,恍惚地想:“冰要化了,两岸的树也要绿了……,这样的景色,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了么?” 身后传来微弱的气流破空之声。顾血衣的肌肉下意识地寸寸紧绷。难道那个女人竟然破了他的阵,又追过来了么? 顾血衣侧耳倾听,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 头顶的枝干微微一阵摇晃,一个精干的男人宛如巨猿般落在了他的身后,十分利落地躬身行礼:“江鹞见过门主。” 顾血衣淡淡瞥了他一眼,“怎样?” 江鹞微微蹙了蹙眉头:“周将军府上的这位小姐自幼身体不好,一直跟奶娘在长安郊外的别院里静养。最近才接回了长安。身世并无……” 顾血衣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在周将军府上遇到一个对手,我听到那位周姑娘唤她‘其瑛’,周亚夫身边竟有这样的江湖高手,这件事不同寻常,你去查一查她的底细。” “是。”江鹞垂头应了,原以为他还有什么交待,等了半晌却头顶上却毫无动静。江鹞抬起头,却见顾血衣远远地眺望着远处的曲江,神情变幻莫测,倒象是有心事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冬日的阳光带着一抹素白,静静地洒落在平静的江面上,一派静谧。 46 第四十六章 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道走了多久,枚乘抬头看时,原来已经走到了城门口。赶早出城的人正摸黑排队等着开城门。卯时刚过,天色还是一团昏黑。头顶一片蒙蒙的雾霭,仿佛把人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纵然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轮廓。再往前,可以看到守城的士兵手中握着兵器,桩子似的立在城门的两侧,厚重的铠甲上结了白霜,在模糊的光线里泛着寒光,让人看了,只觉得更加的冷。 这样的模糊,反而让枚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看不清楚别人,别人自然也看不清楚他。只是,夜色虽浓,真的可以把自己掩藏起来吗? 等待出城的人并不多,静悄悄地排了一队,有相熟的彼此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不时有人畏寒用力地跺脚。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肃然的静。 枚乘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出现在这样的一个队伍里是多么的扎眼。他只是伸出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呵气。然后抬起头来,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天边。就在他凝望的地方,墨色已经渐渐化开,透出了一抹稀薄的亮色。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枚乘无意识地回过头,骑在马上的一员大将正好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枚乘再想移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 路衡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翻身下马,顺手将手里的缰绳扔给了一旁的属下。大步走到枚乘面前细细端详,迟疑地拱了拱手:“可是枚先生?” 枚乘微微一叹,学着他的样子拱了拱手:“路将军,好久不见了。” 路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满脸都是诧异吃惊的神色:“听子仲说先生现在在……” 枚乘连忙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话:“路将军何时回来的?” 路衡愣了愣,才又说道:“先生……” 枚乘望着他脸上不解的神色,不由得微微有些黯然。路衡却拉住了他的袖子,将他拽到了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一大清早的,连行礼也没有,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枚乘垂下视线,随即便又抬眸一笑:“我睡不着觉,走啊走啊就走到这里来了。” 路衡不由得为之气结。昏黑的光线里,他完全看不清楚枚乘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脸红,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可也是到了清晨了,就算梦游也说不通啊。 枚乘望着他微微一笑,眼神却有些恍惚。就好象明知道对方并不相信自己顺口说出的话,可是他并不在意一样。 路衡在最初的气恼过后,涌上心头的就是深深的诧异了。纵然光线很暗,他还是看得出枚乘的脸色要比平日更苍白些。眼神也不对,这样飘忽的神色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象他这样素来沉静的眼睛里。 路衡紧了紧压在他臂上的手,声音里不由自主透出了一丝紧张:“先生?” 枚乘的视线也终于集中到了他的脸上,象是刚刚发现正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路衡一样,怔了怔,嘴唇却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路将军,子仲他……他……” 路衡忙说:“他没事,郎中说他的伤已经不打紧了。” 枚乘的双手在广袖下紧握了起来,仿佛受不了路衡关切的神情一般仓皇把头转到了另外一边,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对不起他。” 对他今天的反应,路衡一直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听见这一句“对不起”,才恍然若有所悟——只怕这书呆子刚刚知道子仲的伤是拜梁王所赐吧。难怪会这般失魂落魄了。路衡暗想: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偷听的?还是……,这样无稽的猜测让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讷讷半晌低低说道:“先生别这样说。那件事……跟先生并没有关系。子仲是明白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地疑心到先生的身上去.” 枚乘惨然一笑:“是,他自然不会怪我。他……”“他”了几声却再也说不下去。 路衡虽然知道他身在梁国,却并不知道他几次三番为梁王游说殷仲的事。枚乘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如果他没有在梁王的面前历数殷仲的长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了梁王对于殷仲的兴趣,也许……就不会给他招来这一场横祸了吧? 枚乘垂下头低低说道:“请路将军转告子仲,就说……就说子叔识人不明,连累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心中不由大恸。再也按捺不住,转身便向城外走去。 路衡连忙将他拉了回来,上下打量一番,诧异地问道:“先生不但没有随从,连随身的包袱都没有,到底是要去哪里?” 枚乘摇了摇头,长长叹道:“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路衡不由得心中一动,瞧他这副样子,难道是知道了殷仲的事故而和梁王翻脸了不成?眼见他举步要走,忙又伸手拦住,恳切地说道:“先生是子仲的至交,在下是子仲的兄弟。如果我就这么放先生离开,让他知道只怕连兄弟也做不成了。先生既然无处可去,不如暂时听从在下的安排如何?” 枚乘摇了摇头:“只怕我的身后就有那边的人在盯着,跟你去,岂不是又连累了你?” 路衡不禁一笑:“先生过虑了。” 枚乘却只是一味地摇头。路衡犹豫片刻,低声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送先生回武南如何?” 枚乘身体一震,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容色惨淡地缓缓说道:“如今,我还有什么颜面再去见他?!” 路衡欲言又止。枚乘摆了摆手,仿佛倦极了的人再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致,连声音里都透着前所未有的落寞:“路将军转告子仲,就说这场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请他……万事当心吧。” 路衡怔了怔,再一次伸手拦住了他。迎着他微微有些不耐的神情恳切地说道:“先生既然心意已决,在下也不多加阻拦。不过,先生总不能就这样走啊。”说着打了个呼哨将马匹唤了过来,将缰绳放进了枚乘的手里:“长路迢迢,有马匹代步总是方便些。”微一踌躇,还是决定不把马鞍旁边的口袋里藏有钱袋的事告诉他。告诉了他,只怕这书呆子会立刻推还给自己。 枚乘犹豫片刻,便伸手接过了缰绳,抬头望向路衡时,双眸之中已是一片清明:“有劳路将军了。” 路衡后退一步,拱手作别。 枚乘再无半点犹豫,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路衡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城门外蒙蒙的晨雾里,怔怔地出了一回神才恍然想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这人一走,只怕梁王那边会掀起不小的风浪。他最好还是先回去知会周亚夫一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枚乘的不辞而别并没有在长安这一汪深潭里激起哪怕是最细微的涟漪——就仿佛石头沉了下去,水花却没有溅起来。就连向来粗率的路衡都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梁王那边完全没有任何的动静,仿佛这么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再正常不过。 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周亚夫等人也都抱了静观其变的态度作壁上观。 春秋两觐,照例吴王是不会出现在长安的。除了他,诸路藩王之中就只有赵王刘遂托病没有来朝。虽然传言是病了,私底下却不知从那里流传出了各种传闻:有说他惹恼了皇帝,已经被收回了玺印,削藩的旨意不日就要下了…… 也有人说他行为不检点,被太后斥责,打发回自己的封国闭门思过…… 传言虽然是传言,却也在长安的上空布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迷雾。就连周亚夫都觉得各路人马在这似真似假的传言面前无声无息地收敛了爪牙。可是,直到春觐过后也没有见到削藩的旨意,于是弥漫在长安上空的隐约的不安也不知不觉平息了下去。庙堂之上又呈现出一派君臣和睦的明媚来。 春觐过后太后便移驾上林苑,梁王自然陪同前往。如此又盘桓了两个月左右,知道过了清明,才动身返回梁都睢阳。 直到此时,周亚夫路衡等人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了下来。府里上上下下也开始有闲心张罗另外的一桩要紧事——过了芒种,殷仲和周之妍的婚期便临近了。 47 第四十七章 一夜春雨过后,漫山的碧桃便开成了一块绚烂的织锦。从草亭的窗口望出去,就连远处瀑布飞溅起的水雾,都几乎汪在了一片粉粉红红之中。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一如既往得静谧。 江鹞从山道的尽头拐上来的时候,顾血衣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这个素来沉默的汉子到了这仙境一般的凤凰山似乎也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平日里紧紧绷起的神经,眉梢眼角的冷峻线条也一一松弛了下来。一年之中他留在凤凰山的时间并不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格外地喜爱这个地方。江鹞这样想的时候,眼里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惆怅之意。当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的时候,顾血衣正站在他的身后。 江鹞躬身行过礼之后便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先开口。顾血衣却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峰峦叠翠,飞瀑流溪,神情若有所思。 江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低地垂下了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刚刚被带到凤凰山时的情形来。那么粉妆玉琢似的一个小孩子,眼里却一团煞气。除了师傅,跟谁也不说话…… “上次让你查的事,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顾血衣淡淡的话音打断了江鹞不合时宜的回忆。江鹞忙说:“那个女人在长安周府,平时很少出门。周府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混不进去。所以……” “现在呢?”顾血衣再问。 “多少有了点眉目,”江鹞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他消瘦的下颌,低声说道:“其瑛是洗砚阁的人。” “你说什么?!”顾血衣的肩头微微一震。 “我说,其瑛……”江鹞愣了一下才又说道:“她的确是洗砚阁的人,而且在洗砚阁中的位份似乎还不低。” 他没有往下说,顾血衣却也明白了。洗砚阁在某种意义上是比血衣门更加严密的组织,能查到洗砚阁,想来江鹞已是费尽了心机。然而真正令他震惊的是,为什么周小姐的身边会有洗砚阁的人?毕竟,周之妍还没有出阁不是吗? 象是猜到了顾血衣心中所想,江鹞低声说道:“据说这位周小姐在殷仲遇袭的时候就在附近。似乎也受了伤,是被一同送回武南殷府……” 顾血衣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段时间他一直追着苏颜到了吕家口,对于殷仲的行踪的确不甚留意,他的身边真有这么一位周小姐?似乎说得通,似乎……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信息夹杂在里面。尤其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殷仲竟然真的可以若无其事地迎娶旁的女人——他离开苏颜的时候那种要冒火似的眼神,直到现在顾血衣还清清楚楚得记得。 他怎么可以如此薄情?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让她情何以堪呢? 顾血衣的心底里无端地涌起了一点怒火。他费力地将脸转向了另外一边,不愿意让属下看到自己这样的失控。耳边江鹞不动声色的话音却渐渐有些刺耳了起来:“所以,周将军将这位小姐接回长安的时候,殷府就派了这位其瑛姑娘一同前往,以便随时保护周小姐的安全。” 顾血衣深深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平静:“婚期是哪一天?” 江鹞静静地说:“下月初六。” “下月初六……” 喃喃的语声叹息一般消失在了山间湿润的微风里,隐藏在心底的忧伤却象河水一般缓缓地漫过了心头,一点一点地将他浸在了幽蓝的深处。 无力挣扎亦无力喘息。 他想要留下的人终于还是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母亲、师傅、还有……她。死去的人就象这风雨里零星飘落的花瓣一样,还有谁会记得呢?会有谁记得她呢?就连她曾经爱过的人也将她忘记了,如果她知道,只怕又要哭了吧? 顾血衣轻轻摇了摇头。她不会哭的,她只会把伤心都藏在心底里,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拿出来一个人偷偷地煎熬…… 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一点细微的疼痛从他紧握的掌心里飞快地蔓延开来,他的掌心松开复又握紧,却一次比一次更用力。 “殷仲,”他的唇角喃喃地挤出这个一直想要回避的名字:“你想做的事,绝没有那么容易就做成——我用她的名字向你发誓。”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送亲的队伍堵在了后山的山神庙里。 山神庙并不大,也许是位置太过于偏僻的原因,已经荒败了。龛座上山神的雕塑残破不堪,连油彩都几乎要掉光了。供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上面七零八落地堆着几个破盘子。再有,就是动物的足迹和粪便了。 一行人刚刚撤进山神庙,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明明还不到酉时,外面的天色却已经一团漆黑。不过眨眼之间,便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仿佛天和地都要颠倒了一般。 随从勉勉强强地收拾了一下满屋的蛛网灰尘,劈了供桌生起了两个火堆来,再用布幔隔出了小小的一个内间供女眷使用。似乎……也只能这样过夜了。 苏颜小心翼翼地帮着青梅烘烤外衫,离她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其瑛正低了头一声不响地擦拭手里的长剑。也许是受不了她浑身的煞气,周府的两个老嬷嬷和四五个随侍的婢女都躲得远远的。 布幔的外面,是男人们压低了声音嗡嗡嘤嘤的说话声。雷电的声音太响,苏颜完全辨别不出哪一个才是殷仲的声音。尽管知道此时此刻,他就在外面,苏颜却连掀起布幔偷偷瞟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老嬷嬷们都说成亲之前新人是不能够互相见面的,否则会招来不吉。 头顶又是一阵闷雷滚滚而过。苏颜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就在这时,就听布幔外面熟悉的声音低低唤道:“阿颜?” 竟然是他的声音。苏颜的心猛然一跳,忙说:“我在。” 殷仲低低笑道:“你把手伸出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苏颜顾不上理会老嬷嬷们会意的微笑和对面其瑛犀利冷漠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从布幔的边缘把手伸了出去。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握进了一双温暖的大手里,这是他的手,就连指尖的温度,都和烙刻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丝丝温暖重合得不留一丝缝隙。 苏颜轻轻地回握,心里忽然就不再害怕了——有他在身边不是吗? 殷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然后她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殷仲轻轻摹娑着她的指尖,低声说道:“吃完早点休息。” 苏颜心中不舍,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能再这样夹缠不清,低低应了一声便抽回了手掌。原来是一包蜜糕。苏颜不觉一笑,随即又开始有些踌躇。在这样的地方,好东西自己就这么独享似乎不太好。可这毕竟是他送来的东西,真要让她就这么分发出去,她还真是不舍得。正在犹豫,就听旁边的青梅哧地一笑:“得了,得了,我们可消受不起。好姑娘,你就自己留着吧。” 旁边的老嬷嬷也笑了:“姑娘好福气。姑爷这样疼惜姑娘,嫁过去准错不了。” 苏颜也是一笑,正要说话,火堆对面的其瑛却轻轻哼了一声。她性格向来古怪,旁人自然不理会她,苏颜的心却微微地沉了一沉。 天近亥时,雨声渐渐地小了。 傅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说道:“再有两天就可以赶到武南了——咱们哥几个好久没有这么一起出过门了,真是托新嫂嫂的福。” 路衡也笑,复又长叹,“我那时若是动作再快一步,老二,你可就要管我叫大舅哥了。”偷眼去看周亚夫,周亚夫却只是微笑不语。 殷仲将水袋扔到路衡怀里,低声笑道:“知道你功劳最大还不行么?” 路衡拔出塞子喝了两口水,正要说话,手里的水袋却“啪”地一声掉在了腿边,半袋水喷溅了出来,将傅宣的半边身子溅得透湿。傅宣皱着眉头刚说了一句:“老大,你……”身体便是一晃,一头歪倒了地上。 殷仲大惊,才要站起身来,身体也是一晃,顿时又坐倒了。 “水有问题,”周亚夫四下里一扫,大半随侍都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先前以为是赶路辛苦早早睡了,如今看来…… 自己怎会如此大意?周亚夫勉强撑起身体,抬眼一看,殷仲正端坐运气。忙学着他的样子运功催动药性。一静下来,立刻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正由远及近,慢慢地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靠近。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杀气也步步逼近。 门外骤然间传来一阵兵器相击的脆响,殷仲的心一紧,便见布幔一晃,一个人影已经旋风一般闪了出来。 其瑛的目光迅速扫过大殿,飞起一脚将破旧不堪的木门踢开。一阵哨风裹着雨点顿时卷了进来,火堆里的火苗一阵乱晃,大殿里顿时一片肃杀阴森。 就在门外,银枪已经和几个黑衣蒙面的大汉缠斗在了一起,银白色的身影虽然敏捷,但是在几个高手的围攻之下,不免有些被动。 其瑛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不等她冲过去解银枪的围,黑暗之中,乌压压的人影已经沿着山神庙两侧弯曲的山路包抄了过来。在他们之上,三四个鬼魅般的身影如同纸鸢一般飘飘荡荡,竟丝毫也不把苦苦支撑的银枪其瑛放在眼里。 大殿里,火堆猛然爆出一团幽绿色的暗火,随即便熄灭了。 几个人影带着雨天潮湿的气息扑进了大殿里,殷仲身体动弹不得,却分明感觉得他们的身体宛如一股阴冷的风,扫过了整间的大殿,就连布幔里面也没有放过。正在暗自焦灼,就听一个细微的声音淡淡说道:“殷仲,给你一个教训——做人不能不厚道。” 殷仲猝然一惊。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却已转为瓢泼大雨,耳边一瞬间只剩下了哗啦啦的雨声,风声飒飒,而偷袭者却仿佛随风逝去一般,连同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都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了。 追过一片低矮杂乱的密林,偷袭者的身影却忽然之间消失了踪影。就仿佛凭空融化在了蒙蒙的大雨里。而雨声则是最好的掩护。 其瑛什么也听不见。就连始终若有若无的杀气都隐藏了起来。然而心头紧迫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瞬间强烈起来的感觉引导着她的手,将雪亮的长剑刺向了左前方斜斜的树冠。一个黑色的人影如同猎鸢一般从那一团暗影里飞掠而出。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看清楚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把人留下!”其瑛飞身跃起。 “留下?”黑影如烟一般飘落在了一丈开外,“真的要留下吗?其瑛,你不是巴不得这个女人死在你面前吗?” 其瑛心头大震,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你胡说什么?!” “胡说?”黑影竟然嗤笑了起来:“你不是发誓此生非殷仲不嫁的吗?他若是娶了这个女人,你就更没有机会了。我是好心好意在帮你。” 其瑛心头震动,手中长剑却毫不迟疑地刺向了他的喉头,黑影轻飘飘地旋开。长剑刺了个空,再要收回时,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脖子。其瑛一僵。就听身后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算了算了,你也追到这里来了,也算对得起当家的一番交待了。人么,总要为自己留点私心的。你不替自己着想,谁还来管你呢?” 其瑛知道凭借自己的身手,这样的情势之下并非没有反抗的余地。可是他的话,却偏偏一字一字都敲进了自己的心里去,刹那之间,竟然有种催眠般的恍惚感:是啊,我不替自己着想,谁还来管我呢? 再回头时,蒙蒙的大雨在天地之间已拉起了一道密密的雨幕,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能感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左前方的密林里。但她只是怔怔地站着,没有继续去追。 48 第四十八章 掠上山脊,路衡远远就看到了跪在山神庙台阶下的女人。那是一直守在苏颜身边的其瑛姑娘。洗砚阁的人,理当是殷仲信得过的手下。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青梅曾影影绰绰地跟他说起过的话:其瑛对她们态度十分古怪,有点不喜欢似的。 路衡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私底下问一问,洗砚阁的人对于殷仲的调配是不是开始有些阳奉阴违了。但是迎娶的车驾抵达长安之后,他们便一直忙忙碌碌的,这样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忘在了脑后。昨夜山神庙中,众人都中了毒,她和银枪却安然无恙。如果这可以勉强用没有喝水来解释的话,那她明明追了出去却又无功而返,就多少有些蹊跷了。难道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洗砚阁要翻天了么? 路衡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若有所思地收住了脚步。 庙门敞开着,殷仲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声音冷冰冰的。 路衡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傅宣低着脑袋从山神庙后面转了出来。看见他,连忙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路过那个跪地的女人时,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路衡不由得暗暗纳罕,傅宣向来是最会怜香惜玉的人,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不符合他的风格。 “怎么了?”路衡压低了声音问。 傅宣摇了摇头。 路衡又问:“子仲在和谁发火呢?你听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傅宣淡淡地说:“是银枪。” 路衡心里砰然一跳,难不成真让他给料中了么?他瞥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女人,轻声问道:“因为这一个?” “大概吧。”傅宣撇了撇嘴,转头问道:“找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路衡的神色微微有些懊恼:“那么大的雨,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如果当时能追出去……”说到这里,又想起银枪和其瑛都没有中毒,但是一个没有追,一个追出去了却又空手回来,不由得长长一叹:“好好一桩喜事,怎么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呢?” 听到他叹气,傅宣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人很懂药理。他下在咱们水里的东西我让许爷验过了。大哥,咱们遇上的可是施药的高手啊。而且,咱们这里有他们的人,这是铁定无疑的事。问题是:到底是子仲招惹了仇家?还是周将军那边招惹了仇家?” “施药的高手?”路衡微微一怔:“许爷能否从药上找到什么线索?” 傅宣微微叹气:“他在找。但是需要时间。” 山神庙里,银枪仍然跪着,但是他的后背挺得笔直。这样的一个姿势看在殷仲的眼里,就多少带出了几分不服气的意思。 殷仲疲乏地摆了摆手:“我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你走吧。” 银枪固执地一动不动。 “走吧,”殷仲闭了闭眼,一时间心力交瘁:“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母亲虽然请你们来保护我,但是并没有说我不可以解除这种约定的关系。我一个落魄的武将,也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咱们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吧。” “属下所做的一起都是为了……”银枪低着头,语气却丝毫没有动摇。 “为了我好?”殷仲惨然一笑:“是吗?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为我好?做为朋友,没有听说过这样几次三番落井下石的;做为属下,也没有听说谁家的属下偷梁换柱,竟然连主上的命令都敢阳奉阴违的。若是在霸上,我早就斩了你的人头示众了!”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已带出了阴戾之气。 听到“阳奉阴违”几个字,银枪下意识地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在看到殷仲鬓边一夜间多出来的缕缕灰发时,慢慢地变软了视线,重又低下了头。 “我问过你跟去的人是不是稳妥可靠,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你没有告诉我派去的人是其瑛也就罢了,到了长安你还百般遮掩,若不是昨夜她自己出来,我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安排的人是她。你明明知道其瑛被我拒绝心中怀着怨恨,却偏偏把她派到阿颜的身边——你这份心思,实在让我害怕。”殷仲绕到了残破的供桌前面,背着手仿佛在打量神像的样子,声音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对你的信任,你辜负得还真是彻底。银枪,你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银枪的肩头微微一抖。 “我是行伍出身的人,只知道军令如山,只知道既然接下了命令便要绝对服从。”殷仲的声音渐渐平缓了下来,却字字如刀:“我已经为了你破过例了。银枪,我也算对得起你。今后我和洗砚阁两无干涉,你好自为之吧。”话音未落,一块青铜令牌“啪”地一声丢在了银枪面前的地上。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和洗砚阁之间唯一的纽带。 银枪面色大变,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殷仲的袍角:“将军……”话未说完,便见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伴随着撕拉一声轻响,殷仲的掌刀已经削下了一幅袍角。 割袍断义。 银枪茫然地拿着那幅袍角,双手微微颤抖。一抬头,殷仲却已经走了出去。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台阶下,面色灰败的其瑛抽出长剑便向自己颈上抹去。然而长剑还没有触及皮肤,便被殷仲的长袖拂开了。其瑛怔了一怔,眼中骤然间亮起了极耀眼的火花:“将军……” 殷仲却没有看她。他的神情淡漠如昔。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刚刚聚在一起的那一点点希翼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劳烦这位女侠,自尽的话请另外找个地方。殷某在御前已经够落魄的了,实在担不起人命这么重的罪名。” 其瑛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的手徒然地抬了抬,,也不知是想要抓住殷仲,还是想要捡起地上的长剑。而殷仲却已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责怪,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一滴鲜红的血滴顺着她紧咬的唇边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她身前的泥土地上,其瑛清楚地听到了它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声响。 象她的心碎裂的声音。 天色微明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血衣门位于巴郡的临时居所。十分偏僻的一处院落,出入都不会惹人注目。 顾血衣正在前厅听属下交待更换马匹的情况,随侍的江鹞却步履匆匆地自外面抢了进来。顾血衣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摆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属下,皱着眉头问道:“慌慌张张的,你又是怎么了?” 江鹞忙说:“那位周姑娘从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这会儿烧得人都要糊涂了。” 顾血衣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小姐,果然娇弱啊。” 江鹞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十分迷惑。昨晚撤出山神庙,没走多远顾血衣就把这个女人甩给了属下来看守,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机掳了她来呢?江鹞一直以为是…… 顾血衣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带着警告的意味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过是想给殷仲一点教训罢了。这个女人就由你来照看,不要让她死了就好。” 江鹞又是一愣。这个理由,还真是…… “去吧”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加快速度,此地不可久留。” 江鹞应了一声,退了两步又迟疑地装身问道:“可是那位姑娘……” “你去找辆马车好了。”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跑了。” 江鹞退了出去。顾血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底里忽然就浮起了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抓住些什么呢? 自己这么做,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凝望的目光渐渐变得茫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嘴边,就在刚才回答江鹞的那句话里。可是……那又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答案……。那么为了什么呢?那个人消失了,他和殷仲之间也就没有了关系,可是自己偏偏又人为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难道自己真的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自己陷入了泥潭,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非要把他也拉进来一同受罪吗? 顾血衣微微叹气,第一百次地问自己:殷仲娶亲有什么不对呢?他把邂逅的一个女子忘在脑后,重新和另外的一个女人开始生活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说来说去,只是嫉妒吧。高傲如他,从来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是在嫉妒。嫉妒他落魄至此也可以活得那么骄傲;嫉妒他明明连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视他为战神一般的存在;嫉妒他比自己更早一步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嫉妒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阿颜,回来!” 甚至,嫉妒他可以薄情得这么彻底…… 而那个人也许再也无法回来了。无论顾血衣做了什么,都无法去撼动这样的一个结局。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血衣仰望着暴雨过后的万里晴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49 第四十九章 和风亭座落在川城郊外的白川河畔,据当地人说是颖水的一支分流。河面并不宽,水流十分平缓。每到了夏季,两岸总有很多孩子前来戏水。沿着河岸向东走,白川河对岸的景色越见开阔。川城一带的农人大多种植黄谷,隔着河岸边茂密的柳树,可以看到远处绿油油的田地和田地间忙碌操作的农人。 从田地的上方吹来的风里已经有了暑热的气息,应高畏热,手里不停地摇着羽毛扇子,犹自不停地出汗。直到了白川河边,借着水面上的一点凉意,才稍稍觉得凉快了些。探头向外张望了片刻,应高忍不住问道:“离和风亭还有多远?” 赶车的是他的亲随长福,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缰绳,一边扭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应该是快到了。” 应高靠回车里,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里不由得越加烦躁。离开广陵已有半个多月了,直到要碰面的这一刻,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多少有些冒失了。如果约了他来会面的人不是他呢?如果他约了自己出来原本就是不怀好意呢?一想起锋利的长剑抵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应高就有些不寒而栗。 正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若想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就听长福的声音说道:“大人,和风亭到了。” 应高的一颗心也随着马车轻轻一晃,随即便沉静了下来。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何况在他面前,自己又能往哪里躲? 搭着长福的肩膀下了马车,迎面是一片婆娑多姿的柳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向树林的深处。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树林后面的河水发出隐约的呜咽。 应该忽然之间就有些毛骨悚然。长福诧异地抬头望着他迟疑的样子,担忧地问道:“大人,你……” 应高低声吩咐:“你就留在这里吧。留意不要让人进来。”瞥见长福欲言又止的神情,应高摇了摇头,慢慢地踱进了树林。 小径的尽头,一座半朽的木亭从浓荫的深处探出了一角飞檐。飞檐下,红衣的男人手扶着木栏,正静静地仰着头。不知是在观看枝叶间蹦蹦跳跳的鸟雀,还是在聆听林木深处的阵阵和风。 不过短短数月,这风神俊朗的青年竟然憔悴如斯,应高心中不禁微微恻然。 顾血衣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后传来那声熟悉的“十六爷”,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若有所思地问道:“应大人,你说,这大汉的天下象不象眼前这株大树?” 应高显然不明白他这话里究竟有什么用意,犹豫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十六爷的比喻是分精妙。我大汉的天下的确想这株大树一般根深叶茂。” 顾血衣浅浅一笑,笑容中却满是讥嘲挖苦之意:“你看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枝干上已经爬满了害虫。最终,不是害虫咬死了大树,便是为了保护大树杀光了害虫——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应高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沉静的面容,不露声色地说道:“相生相克,造化的安排便是如此。至于两全其美……” “若是害虫不多,或者害虫的危害并不大,大树或许可以继续忍耐下去吧。”顾血衣仿佛没有听到应高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假如害虫们联合起来要对付这棵树,只怕大树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应高目光闪动,唇角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顾血衣回眸笑道:“依我看,这大树也一定知道去了一批害虫,自然还会再来一批害虫。杀是杀不光的。若是害虫适可而止,想来大树也是愿意和这一批知进退、懂分寸的害虫继续相安无事下去的吧?” 应高垂下眼眸,漫声细气地答道:“十六爷的话,老臣不明白。” “明不明白无所谓,”顾血衣凑近了几分,低声笑道:“我只问你一句:他一直在做的事,如今可收手了?” 应高肩头一震,头却越发垂得低了。 顾血衣微微一叹:“这世间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要拿什么来封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个问题,应高更是无法回答。除了低着头做出一副聆听的姿态,实在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顾血衣红色的长袍下摆在眼前不住地飘来荡去。远处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和着林木间的飒飒风声,一时间只让人觉得静谧。刚走进树林的时候,应高还觉得遍体生凉,不知何时,背心竟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顾血衣停在他的面前轻轻叹息:“劝劝他吧,你是他身边的老臣。劝劝他收手吧。” 应高也是一叹:“十六爷宅心仁厚,为何不亲自回去劝劝他呢?” 顾血衣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发过誓,再不会踏足广陵一步。劝,不过是替她尽最后的一份心罢了。” 应高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他的生母夜夫人。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说道:“夜夫人当年宠冠后宫,十六爷也深得王爷欢心。如果回到王爷身边岂不是……” 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处心积虑约了你出来,并不是为了跟你讨个台阶重新回去。我只是觉得人老了,难免偏执。你这做臣子的如若真是忠心,为什么又要一意地顺着他呢?”见应高只是垂头不语,顾血衣又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犯了罪的人只要逃到了吴国,便是天兵天将来捉他也不会买账——是不是亡命之徒见识得多了,连带着应大人你也生出了熊心豹子胆?!” 应高的额头又开始冒汗。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一夜在黑暗中抵在他颈部的冰凉长剑,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放缓了声调说道:“我问你,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和朝廷和解。你说他会怎么做?” “这个……”应高对他原本就心存忌惮,听到他这句话语气略有松动,连忙答道:“真要是有这样一个机会,王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顾血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来很久,颌首说道:“很好。你最好记得今日答应我的话。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跟我耍花招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应高忙说:“不知十六爷所说的机会指的是……” 顾血衣反问道:“周亚夫和荣安侯殷仲联姻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应高点了点头。 顾血衣把头转到了另一侧,淡淡说道:“周府的这位新娘半路上被人劫走了。这事只怕还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把这位周小姐交给你,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应高的脸上微微流露出震惊的神色,直到与顾血衣凌迟般的目光四目相对,才骇然问道:“十六爷,你这么做……”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刚才还在想,如果他能借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长安的话,结交到周亚夫这样的重臣是其一,通过皇太后在御前周旋是其二。对他,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顾血衣沉吟片刻,幽幽叹道:“好歹一场父子,我能做的也只是通过这件事为他争取来一个可以颐养天年的机会罢了。至于他肯不肯要,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应大人,此事就有劳你了。” 应高一时无语。 顾血衣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林外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吩咐:“人我会让人送到川城。剩下的,就看你了。” 应高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苦笑来。这一对父子做事,为什么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呢? 周殷两府联姻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外界只知道这位殷府的新夫人身体娇弱,不堪长途劳顿之苦,婚礼过后便被送去了距离武南六十里地的乔家镇别院中休养。 立秋过后,殷仲被一纸诏书调回长安,以中郎将之职入羽林骑。周亚夫掌管羽林骑,整件事自然少不了他和路家的周旋。 羽林骑虽然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但是象殷仲这样身负战功的毕竟罕见。何况朝中大多郡长吏或将军都由中郎将之职升迁,而殷仲却恰恰相反,在被抹去将军之职的两年之后又重新出任中郎将之职。拿着这一纸诏书,就连殷仲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无论如何,在赋闲两年之后。他总算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就算这是他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好了——也许这就是他通往霸上的捷径也说不定呢? 不管怎么说,悠闲自在的日子是彻底结束了。离开武南的时候,殷仲望着离园内外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竟也有了几分依依不舍。 50 第五十章 乔甲和于双北一前一后地穿行在林木葱茏的上林苑。初秋的上林苑,幽绿的林色已经沾染了轻浅的橘红和暖黄,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上是秋季高远的晴空。 这两人是新近从军中提拔上来的长鉟都尉,刚从霸上随主将返回长安,都是头一次参加秋觐,对于宫苑的景色自然十分好奇。两个人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上仪亭,一边啧啧称赞长安的景色果然与北部蛮荒之地大不相同。 正值眼花缭乱之际,一队翼甲鲜明的羽林骑从林中转了出来。隔着一道垂花门,领先那人正好和这两人打了个照面,目光交投,彼此都是一怔。乔甲和于双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靴脚“砰”地一碰,齐齐行了个军礼,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见过将军!” 殷仲回过神来,连忙带着手下的十余名士兵退让在道旁,客客气气地拱手一揖:“请两位将军速到上仪亭见驾!” 乔甲和于双北不由得一愣,这才注意到殷仲身上所穿的是普通羽林骑的铠甲。一时间面面相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们都是殷仲在霸上的旧部,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真正是换命的交情。殷仲被召回长安之后,大家多少也知道他在御前并不得意,却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于双北怔怔地望着殷仲鬓边连头盔也遮掩不住的缕缕灰发,眼圈蓦然一红,嘶声喝道:“他奶奶的,老子们在霸上……” “老六!”殷仲厉声喝止了他的话,自己的眼圈却也有些微微发红。他上前一步用力攥住了于双北的手腕,一紧,便又迅速松开。目光之中却已不自禁地流露出感慨之意。默默对视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后退一步,拱了拱手朗声说道:“两位将军穿过树林便可看到上仪亭了。” 乔甲别过脸,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扯着于双北便往前走。于双北这边还想说什么,无奈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何况乔甲下死力地拽着,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殷仲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的尽头,眼波闪动,渐渐地恢复了平素的沉静。转身向身后的兄弟们拱了拱手:“这两位是殷某在霸上的旧识。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兄弟看着殷某的薄面,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羽林骑的成员虽然都是一心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世家子弟,但是他们的出身使得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机会被送上战场。正因如此,他们对于从前线回来的军士多少都存着几分敬慕之意。听到殷仲说这样的客气话,便七嘴八舌地用玩笑话将这一点点尴尬不露痕迹地掩饰了过去。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羽林骑自小径另一侧缓缓行来。当先一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粗壮身材,红色脸膛上眉目浓重。远远看到殷仲等人,立刻大声喝道:“殷队长,让你带人巡视西林。你看看你,这半天了竟然还没绕到西林去。该不是好日子过得久了,腿脚都生疮了吧?!” 怒火轰然间涌上心头,殷仲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他从军多年,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辱?然而此时此刻,天子脚下,无论如何容不得自己再行半步错。纵然不能忍,也得硬生生忍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为周亚夫招惹麻烦了。 这人是周亚夫的副手窦厝。窦氏族人,据说与窦婴关系极近。殷仲曾听别人说起过,此人在羽林骑中服役多年,上下打点了不少,到头来却被周亚夫捷足先登掌控了羽林骑。不免对周亚夫存了几分异样的心思。殷仲由周亚夫荐来,自然而然地便被他视作周氏一派。 殷仲别开视线,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窦兄提醒的是。”便带着手下匆匆往西林的方向去了。走出很远,依然可以感觉到身后窦厝的目光深深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后背上。 在长安这块是非之地,即使没有明枪,也多得是暗箭——殷仲自己有预感。 这一刻,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愤懑,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赋闲在家,不过是在御前失了宠。出任中郎将一职,却是明明白白地被贬了官。自己十六岁上便已加封了游击将军,在霸上呼风唤雨,意气风发。想来也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这些暗账,自然都要在他虎落平阳的关头一一讨要回来。 人世间的翻云覆雨,大抵也不过如此吧。殷仲抚摸着手中冰冷的刀鞘,心中微微叹息。 绕过西林的一沿宫墙,一阵清冽的桂子香扑面而来。殷仲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抬眸望向那满树星星点点的碎花。忧伤的眼眸中迷迷蒙蒙地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神色。 草亭的窗半开着,外面便是一处斜斜向下的山坡。山坡的尽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拂面而过的微风便是从那里吹来。风里夹杂着浓浓的桂子香,沁人心脾。 每天的这个时候,负责看守她的那个厉害女人会离开一会儿,换成一个年岁较大的妇人来看守。而她,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短暂地开开窗,看一眼远处的风景。 苏颜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距离长安到底有多远。从她醒来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小小的草亭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草亭的摆设简单、整洁。外面的风景也十分美丽——虽然不能经常开窗看到。清新的空气里混有树木花草的清香,风里有瀑布隐隐的水声,下雨的时候,会有水滴珍珠一般滴答滴答地落在窗外青灰色的台阶上。晴朗的天气里,透过窗户的缝隙,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崇山峻岭和层层山峰之上的蔚蓝色天空。似乎,这里的生活比在周府的时候还要来得静谧。 窗户“砰”地一声,十分突然地在她面前阖上了。随即一个低哑的声音十分不悦地开始训斥那位负责看守她的妇人:“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玩忽职守,不用门主动手,我便废了你这老奴才。自作主张的蠢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接下来便是那妇人低低地哀求声。 苏颜眨了眨眼,慢慢地退回到了床榻边靠着粗木的床柱坐了下来。自从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山神庙,她再也没有说过话。不想说,也没有人会来听她说。何况,她也不屑于去求祈求什么。在她的经验里,祈求从来都不曾有用过。 门外,厉害的女人骂够了,便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苏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门边的女子年轻而美丽,红色的衣衫宛如草坡上盛开的红色花朵。偏偏一副凶神恶煞似的神态,还真是……让人有点倒胃口。她皱眉的样子很有几分象其瑛。而在经历过了其瑛那样的一个保镖之后,苏颜发现自己很难再对这个类型的女孩子心存好感——虽然说其瑛并没有非救她不可的理由,但是在那样的关头眼睁睁地放弃了她,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种被伤害的痛楚。 “你,出来!”红衣的女子指着她,气势逼人地下命令。 苏颜把手里的玉簪挽回了头发上,默默地站起来走到了草亭的外面。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晃得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动作快一点!”红衣的女子在背后推了她一把:“上马车!” 苏颜踉跄两步站稳了身体。适应了光线她才注意到草亭不远处的山坡下面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前前后后地围着,一个男人正低着头朝她这边走过来。有几次,苏颜曾经从门窗的缝隙里看到过这个男人,他总是十分干脆地跟那红衣女子下命令。话不多,下完了命令便离开,从来也不久留。显得十分干脆。在这里似乎是颇有些地位的小首领。 正在上坡的男人象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抬起头,淡漠的视线在苏颜的脸上一扫而过。不在意地收回去,却在下一刻又睁大了双眼望了回来,紧紧地盯住了她。深思的目光也渐渐地由震惊过渡为一种饱含疑惑的探寻。 苏颜没有理会他奇怪的神情。因为马车旁边的看守已经不耐烦地用手里的刀鞘敲打起车辕来。这是在示意她快些赶过来。苏颜低着头顺从地登上马车。在她的身后,江鹞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这个女人,如此的面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沿着草亭外面的石径步入林中,江鹞一眼就看到了顾血衣。 他似乎在那几株老桂树的下面已经站了很久,暗红色的直裾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碎花。而他,就仰着头凝望着风里飘摇的落花,怔怔地出神。 江鹞不知道,凝望着桂花的顾血衣想到的是很久以前从苏颜手里接过来的那块手巾。模糊记得是一方素白的手帕,露出来的一角上绣着几朵淡淡的桂花。那个女人,必然是喜爱桂花的吧。顾血衣伸手拈起衣襟上的小小花朵,觉得这小小的花朵恰如那个死生不明的女子。初见时并无出奇之处,再见时便开始觉得有趣,再后来…… 顾血衣把落花举到鼻端轻嗅那淡淡的香。心里默默地想:再后来便如这朵花吧,不知不觉就想拿到手里慢慢地品,不愿再让她的香沾染了旁人的指尖。 身后的江鹞轻声咳嗽,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顾血衣没有回身,语气淡漠地轻声问道:“江鹞,你几时学会察言观色了?” 江鹞尴尬地笑了笑,轻声说道:“鸽报说应高派来的人已经出了川城,估计会和我们的人在乾郡做交接。” 顾血衣嗯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江鹞便又说道:“这个女人倒是镇定得很,自打抓了来,连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 顾血衣斜了他一眼,忍不住嗤地一笑:“她出身将门,这点风骨还是应该有的。” 江鹞笑道:“说不定是吓傻了,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对着一根簪子发呆……” 顾血衣心头剧震,手一抖,小小的落花擦过他暗色的袍角翩然飘落在地。他一把抓住江鹞的前襟厉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江鹞结结巴巴地说:“我听江水说她整天拿着一根簪子发呆。” 顾血衣厉声问道:“什么样的簪子?” “好象是……白玉簪子吧……”江鹞瞥了一眼顾血衣骤然间苍白起来的脸,十分为难地说道:“具体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江水只说好象是……男人的簪子。” 顾血衣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间炸裂开来,将四肢百骸都震得失去了知觉。诡异的轰鸣声中就只有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样子不知怎么倒提醒了江鹞,他犹犹豫豫地问道:“门主,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有点象你给我看过的那副画像?江水带她走的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脸。当时,我只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前天,江河从吕家口带着画像回来,我才发现原来……” 顾血衣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一双眼睛盯着江鹞的时候却骇人地亮:“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三天之前在颖水郡,现在大概已经到乾郡了吧。”话音未落,一抹红色极快地从眼前掠过,抬眸看时,顾血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51 第五十一章 申时已过,殷仲换了腰牌,带着几个换值下来的兄弟沿着外苑的甬道朝宫门外走去。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连空气都象被水洗过似的清澈。尽管阳光照在脸上还暖洋洋的,拂面而过的微风中却已混杂了丝丝凉意。 这原本是殷仲最喜爱的季节,可是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无法派遣心底里始终笼罩着的那一团阴霾。仿佛时光倒流,又让他回到了刚刚从霸上被迫返回长安的那段日子。细品起来,此时此刻的他所经历着的苦痛,又远比那段失意的时光更加难挨。那时的他,只是不甘、只是对自己的遭遇心怀愤懑。而此刻的他,却连心都丢了。 没有止境的奔波寻找,没有止境的希望与失望的交替出现,几乎要熬干了他仅存的一点点耐心。没有了身后的洗砚阁,连寻找都变得加倍困难——这样的煎熬,殷仲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挺多久。 “哥,”一条胳膊熟络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约上几个人一起去找找乐子吧。” 殷仲摇了摇头,不禁微微苦笑起来:“阿基,你又想作弄谁了?” 丁基是御史丞丁雍的幼子,也是殷仲入职羽林骑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丁基年纪虽轻,却有一副古道热肠,性格也十分地开朗随和。第一次聚在一起喝酒就把殷仲灌了个酩酊大醉。故而殷仲一听他说起“找乐子”,便大感头痛。 丁基生着一张标致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一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圆圆的酒窝。冲着他嬉皮笑脸的时候,总是会让殷仲想起远在武南的殷锦。 “什么叫作弄?”丁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那不是找乐子吗。怎么样,今天是撷芳楼?还是迎春阁?” 殷仲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别,别,”丁基一把拉住了殷仲的袖子:“干嘛呀,你家里有没有美人等着你。回去这么早干什么?” 殷仲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从甬道的尽头却闪出了一匹骏马来。马上一人锦袍高冠,姿态矫健。将身后的随从远远地甩到了后面。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殷仲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所谓的狭路相逢,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场面了吧。他闷闷地想。而身旁的丁基还在纳闷:“什么人会从这个门进来啊?看这厮嚣张的……” 殷仲连忙拉下他的胳膊,几个人一起低垂了头退避在甬道旁边。 急骤的马蹄声却在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险险地停了下来,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随即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浅笑在他们头顶响了起来:“原来是殷将军,你出现在这里还真是让本王惊讶。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殷仲带着手下的弟兄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退让一步淡淡地说道:“回殿下的话,下官的伤势已经痊愈。” “是吗?”梁王刘武的脸上多了几分玩味的笑容:“痊愈了?” “是。”殷仲的头低垂着,梁王骑在马上,只能看到他两道英挺的浓眉和挺直的鼻梁。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目中无人,梁王想到这里,来回打量殷仲的目光里就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意味。 “本王听说有的人只是刮破了手指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人的命可真是弱如蝼蚁啊。”梁王说完冷冷一笑便打马飞驰而去。 丁基站起身来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奶奶的,骑了一匹破马有什么可神气的?!” 殷仲不禁一笑:“他那匹马可不是破马,走吧。” 丁基扭头看了一眼梁王刘武声势浩大的随从队伍,凑到殷仲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哥,这老小子语气不善哪,你得罪过他?” 殷仲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并不愿再去细想。回忆起那一次草甸上的大杀,就不免会联想到后来的种种纠缠纷扰。对于他来说,掀起这些旧事只会刺痛了自己。然而,纵然不去刻意的回避,却也彻底失去了和丁基他们出去厮混的兴致。 石钎牵着他的马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远远地看见他出来便扬起手臂做了一个表示有急事的手势。殷仲连忙和丁基等人道了别,快步朝石钎走了过去。 殷仲挑起眉头还没有来得及发问,石钎已经神色肃然地凑了过来低声回道:“爷,有客来访。” 殷仲怔了怔,什么样的客人会让一向自视甚高的石钎也感觉棘手呢? 石钎不是没有看到他满脸的疑问,却只是摇着头微微苦笑:“回去你就知道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殷仲匆匆穿过花木扶疏的前庭,一眼看到坐在凉轩中品茶的两个男人,立刻就明白了石钎为什么会有那么异常的反应了。 这两个人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一种晦暗不明的气息,非友非敌,即使是帮助也总是和令人不快的利用紧密连接在一起。面对他们,殷仲有种和狐狸打交道的感觉。心里总是要有一根弦紧绷着。很累。 如果可以让自己来选择的话,殷仲宁愿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两个人。 凉轩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目光又齐齐落在了殷仲的身上。然后一起站了起来,远远地冲着他拱了拱手。 殷仲在心里微微叹息。相比较面前的这两个人,对薛陈他自然更有好感。尽管当初在草甸上拔刀相助是吴王有意的安排,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武人之间,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自己当时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连一句谢也没有机会说。殷仲时常引以为憾。这一次……不论他是因何而来,总算是了结他的一桩心事了。 至于旁边的人…… 殷仲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人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虚华,还是因为苏颜的关系——那时候银枪还在,通过他查到这点事并不是很困难…… 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想到银枪,殷仲竭力压下心头的这些纠结,抬眸笑道:“严先生,薛兄弟,两位可都是远道而来,事先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呢?” 薛陈还没有开口,严竹风抢先一步笑吟吟地接口说道:“我们可是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将军,我们要说的事,最好不要有无关的人知道。” 殷仲瞥了一眼他眼里的谄笑,略一思索转头望向了薛陈:“那就到水榭吧。薛兄以为呢?” 薛陈点了点头,十分干脆地说道:“好。” 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曲桥走进水榭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布好了酒菜。推开水榭的木窗,四下里俱是开阔的水面,的确是一个再稳妥不过的所在了。严竹风点了点头,冲着殷仲身后的石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我们有事要和将军密谈。” 石钎微带几分不屑的神情淡淡瞥了他一眼,转眸望向了殷仲。殷仲微蹙着眉头扫过严竹风不可一世的脸,略一沉吟便冲着石钎轻轻颌首。薛陈也斜着眼瞥了严竹风一眼,语气平淡地对殷仲说:“我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迎上殷仲诧异的神色,薛陈淡淡一笑:“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只会对将军不利。”说罢和石钎一起退出了水榭,却也不远离,静静地守在了水榭对面的岸上。 殷仲心中略有不快。如果在这两人当中选择一个可以谈话的对手,他当然愿意那一个是薛陈。 严竹风未必没有看出殷仲的心思,却不在意地抬眸一笑,轻声说道:“将军时间宝贵,在下就不跟将军拐弯抹角地花心思了。请问将军还记不记得在楚王行宫时,在下所讲的那个故事?” 殷仲微微一愣。严竹风单刀直入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倒委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经他这样一说,他倒也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情形。至于故事…… 严竹风看到殷仲眼里微微有些茫然的神色,不由得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将军,难道你一直没有怀疑过殿下拿这个故事给将军佐酒的用意吗?” 殷仲心中砰然一跳。这个问题当初的确困扰了他很久,然而久思无解便也渐渐地抛在了脑后。现在看来,似乎其中还有别样的隐情。殷仲微微有些头痛地望着严竹风那张故弄玄虚的脸,隐约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麻烦已经紧紧地纠缠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却还被蒙在鼓里。 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殷仲一向排斥。 他紧了紧眉头,斟满了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面容虽然平静如昔,然而内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不快。 “失宠的贵嫔娩下了一对双生子,”严竹风轻声笑道:“其中一位阴差阳错被当成了当朝皇后的心肝宝贝;而另一位却被秘密地抱出了皇宫,在完全不知情的环境里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将军,你说这听起来是不是比传奇故事还要耸人听闻呢?” 殷仲垂这眼眸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不停手地又斟满了空杯。 严竹风笑道:“还有更加耸人听闻的呢。那位被抱出宫的皇子,自幼学习武艺,熟读兵法。十六岁不到就加封了游击将军,骁勇善战,平定山一役杀得匈奴人丢盔弃甲。在霸上那是赫赫有名,人称霸上雄鹰……” “砰”地一声响,手中的酒杯被殷仲捏得粉碎。酒水飞溅出来,顿时溅湿了半幅衣袖。蓦然抬起的脸上已经完全消失了血色,严竹风完全看不出这番话对他所起的作用,究竟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惊骇多一些。 席间的气氛忽然间沉寂了下来,严竹风紧盯这面色煞白的殷仲,清晰得听到了他紧握双拳时骨节所发出来的咯吱声。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人突然间化身为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下一刻就会扑过来择人而啮。 一时间竟让他有些微微的心惊。严竹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心换到了另外的一条腿上。 殷仲眼里震骇的神情一丝一丝缓和了下来,他垂下眼眸不在意地将手里酒杯的残片丢在了案桌上。伸手抓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语气僵硬地说道:“严侍从的故事果然精彩。” 严竹风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将军如果认为这只是一个故事,在宫里执勤的时候不妨到冷宫里去找找当年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刘章氏当年一直守在这位苦命的婠贵嫔身边,算是婠贵嫔唯一的心腹了。婠贵嫔神智失常之后,她便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口不能言。不过,她也算是因祸得福——就因为她是个哑巴,所以婠贵嫔被那一位鸠杀的时候,她才能险险地保住了一条命。”停顿了一下,严竹风又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这位女侍虽然不能说,但是能写。还好,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算多。” 严竹风的话一字一字都象针一样直刺进了自己的心里去。明明告诉自己他所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可是殷仲的心里却偏偏莫名的震骇。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敏感,他甚至觉得连血液脉脉流动的声音都十分清晰地传入了耳膜之中,哗啦哗啦地宛如最汹涌的江流。而空气却突然之间变得燥热。殷仲烦躁地推案而起,踱到了窗边,伸手按住了敞开的窗框。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仿佛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点燃了一把火。耀眼的金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晃得人睁不开眼。 殷仲长长地呼吸,竭力让自己起伏的心跳恢复平静。这件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王现在抖出这样的一张牌,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能感觉到严竹风并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事实证明,他的确不是。 “之所以没有在上一次把这件事挑明,只因为那时的梁王殿下完全按兵不动。”严竹风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吴王殿下也不能预料到他下一步会有怎样的动作。将军应该知道,吴王殿下对将军一向是厚爱有加,自然不希望在事情没有恶化之前就挑明了真相让将军困扰……” 殷仲的唇角微微一挑,却是一个略带嘲讽的浅笑。 严竹风没有看到,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是后来却发生了如此危险的事。所以,吴王觉得有必要让将军知道真相。如果梁王再有什么动作,将军也好早作防备。” 殷仲无声地一笑:“吴王殿下果然是有心人。” 严竹风并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明显的敌意,于是继续说道:“梁王殿下在太后面前十分得宠。就连今上也说过千秋之后会将皇位传给他的话——将军要与这样的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 “所以一定需要一座与梁王殿下实力相当的靠山。”殷仲抿嘴一笑,缓缓地回过身来:“严侍从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严竹风抚掌笑道:“如果将军不见容于梁王,或者是在朝中不得意,大可到我吴国来——如果有人得罪了朝廷,天下之大,只怕也只有吴国可以容身了。将军以为如何?”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狂妄,殷仲却知道他说的句句是实。吴王多年来广招天下亡命之徒来吴国开矿,晒盐。那些犯了罪的人只要逃亡到吴国,就会受到吴国的庇护,绝不允许其他诸候国的人入境抓捕。如果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天,说不定…… 殷仲摇了摇头,“侍从的话,殷某记在心里了。十分感谢吴王殿下的美意。不过……” 严竹风笑道:“将军知道就好。吴王殿下对将军十分看重,派在下来传话,也并没有逼迫将军做决定的意思。只要将军知道吴国的大门随时为将军敞开,严某此次的任务便完成得十分圆满了。” 一句“也并没有逼迫将军做决定的”话,反而让殷仲微微怔住。怎么看都觉得吴王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真的没有别的用意?只是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吗? 殷仲微微蹙起了眉头,心头疑云迭起。 正在暗自疑惑,就听严竹风呵呵笑道:“除了替吴王殿下传这个口信,吴王殿下还命在下带来了一份天大的礼物。将军见了,保管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52 第五十二章 “天大的礼物”这几个字令殷仲的心头砰然一动。转头去看时,严竹风却擒着一抹别有寓意的浅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等待殷仲会出现什么特别的反应来配合他这句卖关子的话。 殷仲的确是想问问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可是喉头阵阵发紧,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隐秘的愿望只一刹那就在心底里蓬蓬勃勃地抽枝发芽,结出了一张天大的网,将他的心紧紧地扭结在了其中。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痛彻心扉。 严竹风将他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唇边终于漫起了一个志得意满的浅笑:“殿下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位美人,特意让在下和薛大人将这位得天独厚的美人送来服侍将军。现在么,这位美人已经在内院等候将军了。” 心头最隐秘的期望又一次轰然坍塌。殷仲应该失望的。然而,却有一些连自己都不能解释的东西自那颓败的废墟里蠢蠢欲动。乍惊乍疑。 “只是……美人吗?”殷仲的嘴唇微微有些发干,声音也无比枯涩:“我这殷府,并不缺什么美人。殿下的美意殷某心领了。” 严竹风笑微微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大有玄虚:“这位美人与众不同。将军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怕会让美人伤心哪。” 殷仲被他的话挑得心头火起,眉目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戾气来。阴沉沉地一眼望过去,严竹风跳脱的表情顿时有所收敛。 殷仲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严侍从远道而来,一路奔波想来也累了。我这就叫人领两位贵宾去客房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谈。”转天殷仲不当值,无论他们要在他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样,他都有足够的时间来对付。 严竹风这回倒是痛痛快快地起身行礼,道了声“叨扰”便退出了水榭。 殷仲远远望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眉头却越皱越紧。这小子卖关子的劲头委实令人生厌。殷仲暗想,若真有什么机会可以好好教训教训他的话,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很乐意亲手来完成教训的过程。 不过就目前而言,他和薛陈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姑且先放他一马好了,真有什么花招,留到明日养精蓄锐之后一笔一笔算过也不迟。 殷仲背着手穿过曲桥,慢慢地回到肃阁。石钎和罗皓都守在肃阁的院外,看到他回来,两个人都浮现出一脸的喜色。殷仲心中正在纠结,看到两个人的表情便觉得分外碍眼。不等他们开口便摆了摆手,沉着脸踱进了肃阁的庭院。 在他的身后,石钎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穿过书房前面开阔的操场,殷仲步上台阶,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木门。 一阵夹杂着桂花清香的潮热水汽顿时扑面而来,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窒。似乎有什么人动用了他卧房里间的浴室。可是他还来不及发怒,桂花熟悉的香味已经随着朦胧的水汽将他的心都氤氲得潮热了,那些蕴藏在心底里的温柔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轻而易举地被挑动了起来。 这样的味道对他而言,有一种太过美好的意义。在他的生命当中,所有那些柔软的、令人心动的片段似乎都被浓缩在这清冽的香气里了。它们象一只神奇的手,让他那颗在沙场上磨砺得过分粗糙的心恢复了柔软,并在那柔软里泛出了生机的湿润,蓬蓬勃勃地发起了一片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绿地。 仿佛被这清冽的香蛊惑了神智,殷仲的一只脚还停在门外,身体却如泥塑木雕一般停在那里无法动弹。心底里隐秘的愿望疯狂滋长,然而伴随着希望同时滋长起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惧。如果再一次从那希望的顶端跌落,殷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力气来承受。他听到浴室的门扇轻轻开合的声音,随即一阵轻浅的脚步声缓缓地走了出来。 殷仲几乎有种想要掉头跑开的冲动。可是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丝毫也动弹不得。他只能着了魔似的听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地穿过了层层帘幕,一步一步地朝着隔离开书房与内室的檀木屏风走过来。明明是极轻的脚步,可是却象被施了魔法一样,每一步都象是重重地踩在殷仲的心上,继而在那里引发了轰然的回响。 终于从那檀木屏风深色的边缘露出了一片绯色的衣角,衣角上缀着纹饰繁复的边饰,然后是半幅深红色的直裾,再然后…… 殷仲只觉得呼吸一窒,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而眼里却蓦然间涌起了一团水汽,瞬间就模糊了视线。眨眼再眨眼,殷仲却只能看到那一团模糊的红色朝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可是熟悉的感觉却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象触摸最珍稀的珠宝一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比珠宝更加珍稀罕有的液体,然后带着一点小心试探的味道用两条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他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宛如轻声的呜咽一般唤出了他的名字:“子仲……” 日夜思念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就在他的怀抱里,淤积在心头的狂潮宛如顷刻间决了堤的潮水,再也没有了可以阻拦的东西。殷仲紧紧地将她收拢在自己的两臂之间,恨不能就这么压进胸膛里去,好让她再也不能够凭空消失。 长案上,粗如儿臂的红烛荧荧跳动,静静地注视着一对尘世间的男女叩天叩地,然后相互叩拜。那是自远古以来便代代相传的神秘仪式,让两个在冥冥中邂逅的男女自此之后连心跳的节拍都转为一致。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殷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自浅眠中被惊动的。窗外,夜正深沉。 也许是窗外浮动的一丝丝异乎寻常的气息惊动了夜栖的鸟雀,也许是从肃阁的外面远远传来的极轻微的兵器相击的脆响……,让温柔的夜不知何时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象是……某种对峙。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杀气。沉寂的夜色里只有一些莫名的东西缓缓流动,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就守在门外,象笼罩在林梢的一团阴霾。 知道石钎和罗皓就守在外面,殷仲没有动。 事实上他也无法动弹。苏颜正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柔软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就仿佛在睡梦里也生怕他会消失不见了一样。殷仲忍不住在她的眉尖落下轻轻一吻,感觉到怀里的人蹬了蹬被,又怕冷似的偎了回来,殷仲收紧了手臂,无声地笑了。 屏风外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上已经燃尽了红烛。幽柔的夜色掩盖了一切,纵然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也无法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根纤秀的线条。然而长久奔波的心却终于得到了安宁。殷仲觉得自己就象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就在精力将要耗尽的一瞬间到达了梦寐以求的绿洲。于是,每一寸干涸的肌肤都叫嚣着重新活了过来。 殷仲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轻轻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她柔滑的长发,她背后玲珑的蝴蝶骨和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只有指掌间传来的温热细腻的触感,才可以不断地让心里的重新得到的感觉变得更加真实。 这样的一个夜晚,怀抱里温软的触感应和着窗外异样的气氛,连空气里都渐渐地动荡起越来越不安的气息。让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疑惑的迷离,仿佛梦魇。氤氲在夜色里似有似无的落寞的气息,令他徒然之间想到了一个人。 当这个名字骤然间跃上心头的时候,一点寒意也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爬了上来。那是一个即使借助朝廷的势力也无法找到踪迹的人,一个屡次打破了自己希望的人。殷仲没有办法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即使他身上没有杀气。 他的长刀就压在床畔,伸手就可握到。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这个男人再一次从自己的手里把幸福夺走了。这样的离别,他已无力再承受一次。 夜色渐渐由浓转淡,晨曦染上窗纱,外面的世界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里恢复了生机。而守在外面的人却始终没有什么异动。殷仲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那里,沉默得仿佛已化身为树。这样的他,令殷仲诧异——他究竟要做什么? 怀抱里的人轻轻一动,殷仲低下头时正对上了一双睡意迷蒙的眼睛。苏颜微仰着头,仿佛不能相信所看到的一样,带着一点患得患失的忧虑怔怔地望着自己。殷仲微微一笑,伸手将她脸颊旁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了下去。 激情一触即燃。然而她初经人事的柔弱身体显然承受不了太过密集的欢爱,何况现在也不是一个释放热情的好时机。他听到后园的侍女已经捧着水盆之类的东西沿着长廊朝他们的门口走了过来。 除了侍女的脚步声,外面的气氛诡异地安静。殷仲很不情愿地再一次想起那对峙了一整夜的人此时此刻还守在门外。他只得放开怀抱里面色绯红的苏颜,凑到她的耳边低低说道:“我帮你穿衣,好不好?” 苏颜面色潮红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殷仲低声笑道:“在害羞么?昨夜……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苏颜往被里缩得更紧了。 门外,一只铜盆“当”地一声摔在地上,随即响起了侍女低低的惊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床帐间温柔旖旎的气氛。殷仲的眸色暗了暗,伸手从被里抱起了苏颜:“起来吧,外面还有个不速之客还在等着我们呢。” 苏颜自然也听到了。她本就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往殷仲怀里一缩,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发抖。 殷仲心头猛然一痛。却只是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地将她抱在自己膝上,轻手轻脚地整理她的衣带。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是这样随意的态度却散发出安抚人心的力量来,让她惊跳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殷仲的眼低垂着,眼尾漂亮的线条已经染上了一丝丝不经意的风霜。正是男人风华最盛的年纪,可是鬓边的发丝不知何时已变作了灰色,一缕一缕地,写满了无尽的沧桑。 苏颜忍不住俯身过去,在那灰色的发丝上印上轻轻一吻。 殷仲回眸一笑,将她放了下来,转身拍拍手示意门外的侍女们进来服侍。屏风外面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音,侍女们捧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 殷仲刻意地忽略掉了侍女们脸上惊惧的表情,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侍女给苏颜绾发。丰厚的发丝统统被绾了上去,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乍然间从铜镜里看到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既陌生,又有一点令人心动的欣喜。虽然竭力忍着,却还是微微涨红了脸,不敢再和铜镜里的人对视。而身旁的殷仲却流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来。这一刻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生动。对他来说,无论外面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在埋伏着,都已经不重要了。 梳洗完毕,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捧上早饭。 两个人却都已经没有了胃口。苏颜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殷仲渐渐转为淡漠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的异样,还是从侍女们异乎寻常的神气里察觉了危险的临近。她紧抓着殷仲的手,先前被勉强压抑下去的不安重又浮上了心头。 “走吧,”殷仲紧了紧她的手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的面前推开,苏颜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台阶下神色憔悴的青年。 他象以往一样穿着暗红色的衣衫,面色却苍白如纸。明明还是那张明媚如玉的面孔,此时此刻却已憔悴得失了神采。他那双眼睛原本一笑起来便邪魅得勾魂夺魄,然而在这一刻的对视中,却死寂得仿佛溺了水的人,仿佛只打捞上来一具空壳,灵魂不知去了哪里。 没有人看到过神情如此恍惚的顾血衣。就连殷仲的心头都瞬间涌起了十分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男人似乎是顾血衣,又似乎是另外的一个人。 顾血衣不知道自己来得究竟是早还是晚。 当他悄无声息地穿过书房前面空荡荡的操场,靠近那燃着红烛的房间时,他一心想要带走的女人和另外的一个男人在红烛下执手相依,许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誓言。 满腔的热切在那低柔的话音里瞬间便冻结成冰。该把她带走吗? 顾血衣问自己,该把她带走吗? 她懵懂的身体还不曾经历过那个男人的掠夺和占有——如果这个时候把她带走,那么她还是属于他。而且以后都会只属于他。可是,这一点清醒的认识并没有缓解他心头的痛楚。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川城,在川城扑了个空之后再一路北上,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合过眼。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把她带回来。然而这一刻,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从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来晚了。也许早在他藏身在吕家口如意客栈的大树上,悄悄看着她摹娑着那根发簪彻夜无眠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在下江牧场当他用笛声引来殷仲,当着他的面带走苏颜的时候,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然而,他究竟是因为不甘心才放不下,还是因为放不下所以不甘心,已经没有办法去细想——他只是晚来了一步。而命运就这么残忍,只晚了一步便错失了这一世相互拥有的机会。 顾血衣一动不动地站在肃阁空旷的操场上,眼睁睁地看着红烛跳跃在那素色的窗扇上,将那素净的窗纱染上了令人心动的绯色。这一层旖旎的绯色,象是用他的心血所幻化出来的一道温柔屏障,无情地隔开了天堂和炼狱。 他明明是想要带她走的,这个愿望支撑着他,让他可以日夜不眠地奔波。可是此时此刻,仅仅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绯色,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了。 除了守望着,等待着。 在他的身后,远远近近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守着多少人。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手里拿着兵器,眼睛里是戒备和敌意。可是他离肃阁实在太近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动,他们亦不动。任由着头顶的天空由深浓的墨色渐渐的过渡为幽暗的蓝色,再然后一层一层地涂抹上了浅淡的蓝灰色。光线在薄薄的晨雾里慢慢地由晦暗变得温暖而明亮。金色的阳光跳跃着洒落在被深秋的严霜染红了的树梢和草尖上。 居然又是秋季里最最明媚不过的一个晴天。 顾血衣的目光由那两扇紧闭的门扇慢慢地移到了洒满阳光的房檐上,深色的房檐上薄薄的露水正在迅速地干涸。一日一夜,对于久别重逢的人来说自然是春宵苦短。而对于他,已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了。 门扇轻轻推开,心心念念的容颜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顾血衣恍恍惚惚地上前一步,又停住了。他看到她长发已经绾成了发髻,看到她消瘦的脸颊染上了薄薄的晕红,看到她的眼睛里呈现出水波般的柔和…… 她身上焕发出来的光彩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统统不是他能给予的。 目光流转,苏颜眼底的一抹惊惧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不是没有想到过他有可能在四处寻找自己,然而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弱小女子,即使有心想要给谁报个平安也不知该如何找到他。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呢? 她感觉到殷仲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那一直以来都是她可以支撑下去的动力。得到了,便再也无力去回应别的感情。即使有歉意,她亦无能为力。 顾血衣慢慢地走了过来。空寂的目光里渐渐地混杂了温柔而又悲哀的神色。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凝望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苏颜轻轻咬着嘴唇,缓慢而又坚决地颌首。 他觉得心都要被她点碎了。垂下眼眸,顾血衣从自己的手腕上慢慢地退下来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样式拙朴的木镯,拿在手里泛着黑幽幽的光泽。顾血衣向它凝视片刻,拉起她的手默默地戴了上去。 殷仲目光闪动,却也只是抿紧了唇角。 黑色的木镯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格外显得突兀。顾血衣松开了她的手,抬眸微微一笑:“阿颜,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苏颜看看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殷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千年的夜合欢的树根所制,是很难得的东西。”顾血衣的笑容里透着淡淡的落寞,侃侃而谈的姿态里却已经流露出了素有的倜傥:“它的味道可以引来血鸽。阿颜,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心安。你戴着它吧,至少能让我知道你身在何处……” 最后的一眼,万分仔细地将她的样子收入眼底。顾血衣后退两步,转过身翩然离开。 苏颜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竟涌起一丝丝莫名的酸涩。 殷仲微微一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53 第五十三章 苏颜回到长安的转天一早,就在顾血衣离开不久,一个流浪汉受人所托将一只锦匣送到了荣安侯府。锦匣里除了层层包裹的一块青铜令牌,连一片多余的布巾都没有。殷仲一边听着石钎回禀说已经派了人尾随那流浪汉离开,一边若有所思地摹娑着令牌上再熟悉不过的凹凸纹理,久久无语。 在他的身后,苏颜正带着秀娘和青梅整理他房间里的衣箱。有了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和吱吱喳喳的说话声,连殷仲都觉得肃阁完全变了样。平白无故地就多出一些暖洋洋的东西,让他多少有些不能适应,却感觉舒服。 殷仲收起了令牌,转头看时,苏颜也正巧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殷仲便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苏颜因为房里还有旁人,不好意思离他太近。无奈殷仲不肯松手,挣了几下也挣不脱,只得由他拉着坐下。 “你才回来就光顾着忙这些……”殷仲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压低了声音埋怨她:“也不说好好陪陪我。” 苏颜大窘,想要伸手推开他时,秀娘和青梅却已经告了退,笑眯眯地掩门出去了。 殷仲在她唇上细细吻了吻,低声抱怨:“我还是喜欢你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苏颜知道他是在抱怨夜合欢甜幽幽的味道,忍不住偎在他怀里轻笑:“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收起来好了。” 殷仲哼了一声:“会让那小子说我没有风度的。”想起顾血衣离开时施施然的样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看在他没有捣乱的份上,我就不跟个镯子计较了。不过……” 苏颜觉得他蹙眉的样子很有点孩子气,忍不住要笑:“不过什么?” 殷仲俯下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不过以后他可再没有机会了。我要把你严严实实地收起来,除了我,谁也不让看。” 苏颜捧着他的脸笑:“干脆把我关到周家的别馆去,和那位养病的之妍小姐一起作伴好了。她那里僻静得不得了,除了自己家里的人,整年也没有客人去的。” “那怎么行?”殷仲一口否决:“我的妻子怎么能养在别人家?何况……”他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将后面的话全部融化在了缠绵的气息里。 苏颜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微微颤动着,却遮挡不住眼底那一抹宝石般光彩迷离的潋滟,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喃喃应道:“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深秋的天空澄净而高远,阳光穿透了头顶渐渐稀疏的红叶,洒落在站在树下那人的肩上。丝丝缕缕的,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种恍若丝线般的质感,柔软而温暖。 殷仲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远处的西林已是层林尽染,不知不觉间,呼吸里已经混杂了一丝属冬日的寒意。也许过不了多久,长安的上空就要飘落今年的第一场雪了吧。 丁基悄悄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嬉皮笑脸地说:“哥,下值了喝酒去吧?” 殷仲治下极严,偏偏对丁基没有办法。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并没有当成是部下的缘故。殷仲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当值的过程中不可以私下里交头接耳,殷仲自然不会主动去违背自己下的命令。只能用眼神示意他主动归队。 丁基哪里是那么自觉的人,不但没有归队,反而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两步:“老顾去了你府上一次,回来说——咱嫂嫂来了?” 殷仲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总是这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样子,真要被旁人告上去,不但他自己落不了好,只怕他这个队长也难逃干系。 丁基又笑:“送给咱嫂嫂的见面礼我可都备好了,怎么样,就在今天我们去你府上叨扰一顿酒席吧?不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吗?” 殷仲拿他涎皮涎脸的样子总是没有办法,正要板起脸来训斥,前方小径的尽头却出人意表地出现了一群衣饰鲜明的男女。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两位气度高华的男女,远远一瞥,殷仲已经从服色上认出了正是景帝与太后窦氏。 梁王刘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窦太后的手臂。虽然脸上陪着笑,双眼之中却布满阴戾。另一侧是一位略微有些眼熟的盛装美妇,想必便是长公主馆陶了。在这几个人的后面,簇拥着一群文武朝臣。周亚夫统领羽林骑,自然也在其中随驾。 这里接近上林苑的西林,已是十分偏僻的所在了。连内苑的宫女们平素都很少会出现在这里,殷仲等人自然也想不到太后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会溜达到了这里来。连忙带着手下的羽林骑退出道外,屈身行礼。如此近的距离,虽然不至于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两个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却已被来人一一收入眼底。一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殷仲不由得暗暗有些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沿着小径慢慢走了过来,就听头顶上梁王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本王正在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在当值的时候如此玩忽职守。原来……是殷将军哪。” 殷仲低垂了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解。周亚夫连忙退到殷仲身旁,随他一起跪了下来,口称:“是臣治下不严,愿凭陛下处罚。” 梁王刘武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们是姻亲,果然……交情不比常人啊。” 景帝瞥了梁王一眼,微微蹙起眉头。他和梁王感情虽然亲厚,但是当着朝臣的面,梁王如此的表现还是有些僭越了。 景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林地上空的气氛忽然间微妙地阴沉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笑吟吟地插了进来:“这不是丁丞家的小猴子嘛?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了?” 丁基大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听了这话连忙膝行两步,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长公主,属下突然间腹痛难忍,请求殷队长高抬贵手准许属下去看看郎中。可是殷队长却说职责所在,坚持不肯放属下离开。因此……”说着便连连叩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殷仲不知馆陶长公主究竟与丁家有什么样的渊源,听到长公主语气稔熟,不觉有些意外。 梁王刘武轻轻哼了一声,馆陶长公主便笑道:“殷将军治下自然是极严的。不过也不能太过苛酷。这小猴子若是闹什么毛病,朝堂上丁丞也不能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了。太后,您说是不是?” 窦太后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个儿子,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了周亚夫:“周卿家就在这里,如何督导属下,就不用旁人来提点了。” 馆陶的目光在周亚夫等人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间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笑了起来:“太后您瞧,殷将军的长相和皇弟倒是很有几分相像呢。” 梁王面色一变。 “哦?”窦太后的目光果然落到了殷仲的脸上,微微笑道:“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殷仲依言抬起头来,目光一扫,梁王苍白如鬼的面色已尽收眼底。殷仲蓦然间想起了严竹风所说的那个“故事”,心中不由一动。就听窦太后笑微微地说道:“果然有几分相似。到底是驰骋沙场的人,煞气重。” 没有人知道从窦太后嘴里轻轻吐出的“煞气重”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也就无人敢随意开口应和。就连景帝都只是蹙着眉头,轻轻揉着自己下颌上工整的短须。 沉默的西林,只有长公主馆陶还能笑得出来。 明明已是不再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的,依然带着少女般的娇俏和肆无忌惮:“也许殷将军的母亲也和太后一样是个美人吧。殷将军,是不是?” 殷仲淡漠的视线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梁王苍白的脸上。梁王那双幽黑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全是殷仲看不懂的神色。这个站在高处的男人原本就不是殷仲可以看得懂的。但是从那双眼睛里,殷仲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紧张。 殷仲的视线重又低垂了下来。耳边却极清晰得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剧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几乎要撞破了自己的肋骨。他知道试探的机会稍纵即逝。对于殷仲来说,相比较严竹风抖落出来的那些不知底细的证人,自然是梁王的反应更加可靠些。无论事态会如何发展,该知道的真相,他总还是要知道的。 殷仲听到自己清晰地开口,声音淡漠而冷静,象冬天里漂浮在河面上的碎冰,仿佛再眨一下眼就会凝结在了一起:“回禀长公主,末将与殿下形容相似……是有原因的。” “殷仲!”梁王刘武勃然变色。一声暴喝冲口而出,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后诧异的目光、景帝不动声色的回眸凝注、馆陶笑容中含义不明的一丝玩味以及跪在脚边那人冰冷而迅速的一瞥。 “哦?”馆陶继续发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梁王的脸上:“那你说说看。” 梁王的脸色迅速地变了。此时此刻,当着大汉王朝最有权势两个人,他什么也不能做。然而心底里的惊怒却迅速攀升到了几乎让他癫狂的地步。这个人,他当真不想活了么?!他几乎嚼碎了满口的牙才能硬生生强忍住上去一脚踢死他的冲动。为什么就没有听从容裟的建议早早派人杀了这祸害呢?! 殷仲唇边扬起了一丝微带嘲讽的笑:“那是因为……王爷和末将都喜好骑射。王爷的气韵中也染了武人的粗豪,故而相像。” 这样的叙述活像在说笑话。可是气氛太冷太诡异。除了馆陶,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馆陶对于弥漫在周围的古怪气氛仿佛没有丝毫察觉,自顾自地笑道:“皇弟对自己才貌向来自恃,拿他和别人比,他不乐意了呢。” 梁王眼波闪动,唇边浮起一丝极勉强的笑容:“皇姐又在说笑了。” 窦太后对这样不着边际的对话仿佛有些厌烦了。她看了看依旧跪在道边的几个人,微微有些不耐地说道:“羽林骑的事,交给周卿家处理就好。哀家也有些累了,前几日,胶东王让人送来几盆菊花,你陪哀家去看看吧。”后半句话语调转为柔和,是对梁王刘武说的。 至于景帝不冷不热地说了些什么,殷仲没有听清。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忙着消化梁王临行之前那刀锋般锐利的一眼。如果还有多余的注意力,也是分给了长公主馆陶回眸时别有用意的微微一笑。 殷仲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微笑,就象一张白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阴谋算计,以至于一眼扫过时完全无法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抽离来分析。他能感觉到浮动在馆陶长公主和梁王刘武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气场——说是亲厚,却夹杂了太多看不见的机锋;若说是敌意,那敌意又被遮掩得太过巧妙。 殷仲不敢深想。再抬头时,人群已经走得远了。 梁王刘武将服侍他宽衣的内侍一脚踢了出去。那内侍完全没有防备,在地毯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到了条案上,不知撞破了哪里,满头满脸都是血,面如土色地爬回来连连磕头。 刘武暴怒地将手边的东西都挥落在地,厉声喝道:“都滚出去!” 容裟冷眼旁观内侍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般垂首退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殿下,不知……” 刘武向他怒目而视:“你出的好主意!本王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一口驳了回来。袁盎那老匹夫也跳出来反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本王的脸面都丢尽了!” 容裟不在意地懒懒一笑:“从睢阳修一条甬道直达长安长乐宫皇太后的住处,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随时能朝觐太后。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万一王爷您心情不好想上长安来逛逛,顺着这条甬道未免太方便了些。换了是我,也是要驳回的。” 刘武怒道:“这些话,你怎不早说?” 容裟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却没有丝毫热度:“臣如何说?王爷越来是倚重这些亡命之徒。羊胜和公孙诡向王爷献这条妙计的时候,王爷不是特意将臣打发出去了么?” 刘武一僵,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修路的计策的确是这两人所出,如今看来,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 容裟见他面色略见缓和,便又说道:“上次这两人向殿下进言,要派刺客将那些反对皇上传位与王爷的大臣都秘密地杀掉。殿下似乎若有所动,臣恳请殿下万万不可莽撞。如今是一动不如一静,只怕陛下已经对殿下您生出了疑惧之意。” 刘武沉吟片刻,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殷仲这小子今日委实令人生厌。若不是有太后和皇兄在场,我非一刀杀了他不可。”当下将西林中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将给容裟听,说完之后,又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在草甸上是因为你的计划不周详才给本王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罚你半年的俸禄,回去好好自省吧。” “这个……”容裟一愕,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臣以为当务之急,并不是要对付荣安侯。他是个聪明人,即便知道了什么,也断断不会做出自掘坟墓的蠢事来。臣倒是觉得有一个人不得不防。” “谁?”刘武愕然。 容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的姐姐——馆陶长公主。” “她?”刘武愕然的神色慢慢转为不屑的轻笑:“你说刘嫖?她一个女人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出入宫闱,纵横朝堂——殿下万万不可小瞧了此人。”容裟神色郑重。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刘嫖对他微妙的态度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不明白这女人跟自己作对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费心去做的——她的这一点脾性,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象是看出了刘武的疑惑,容裟自己也摇了摇头:“至于陛下许了他什么好处,无从猜测。不过,馆陶的内侍去冷宫私自见过那位哑了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如今看来,也许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殿下要防备她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至少也要让她安分一段时间。” 刘武目光闪动,神情如有所思。 54 第五十四章 眼看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又要在他们的面前合拢。于双北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门上的兽环,冲着那须发花白的老家人怒道:“老子要见的是殷将军,又不是你这老杂毛,你只管进去通报就是。先是杂七杂八盘问个没完,现在见了我们就要关门。你奶奶的……” 乔甲连忙将他拉了回来,冲那脸色气得青白的老人家呲牙咧嘴地笑了笑,“老人家,我们也来了七八回了,你回回都说殷将军不在家。我们这回可打听好了,殷将军刚下值。我们兄弟二人明日便要启程回霸上去了,再要见将军,还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劳烦你行个方便吧……”说着便伸手去怀里摸钱袋。 那老人家脸色越发难看,正要出言呵斥。就听门内一人笑道:“来长安不过十天,居然连行贿都学会了,老九,你果然是个人才。” 乔甲骂道:“我猜就是你这兔崽子在里头捣鬼。废话少说,带我们去见将军。” 朱漆大门终于拉开一条细缝,守门的老人家铁青着脸不等石钎从门缝里挤出去,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石钎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苦笑着将门口的两个煞星依次打量了一番。当初在霸上的时候,他们几人品级相当,性情也颇相投。跟随殷仲几番出生入死下来,连自己都觉得彼此之间的交情就连嫡亲的兄弟也比不上。数年之前,石钎罗皓跟随殷仲从霸上回来,乔甲于双北等人却被殷仲留在了霸上。如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了面,几年的时光在彼此眼中兜兜转转,心头不禁各有一番唏嘘。 石钎心中感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对良久,才轻笑道:“老九没变,就是更黑了些。怎么老六还留起胡子来了?” 于双北重重一拳擂在石钎的肩上,眼圈微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钎便挽了两人的手臂笑道:“走吧,我也忍了这么些天了。再不出来一聚,赶明儿你们统统滚回霸上去,还不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看于双北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殷府的大门,石钎手上用力,轻声说道:“老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双北心中黯然。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随他一路向西,到了酒市,几个人特意选了一处僻静的酒家。直到酒菜陆陆续续送了上来,石钎端起了酒坛要给两人斟酒,于双北才打起了几分精神,神色郑重地伸手掩住了酒杯。看到石钎诧异地挑眉,于双北淡淡说道:“在将军身边久了,养成了习惯。要说完了正经事才能沾酒。” 石钎看看乔甲,乔甲虽然没有象于双北那样掩住酒杯,却也是一副毫不动摇的神态。石钎只得放下酒坛,长长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正经事?” 乔甲和于双北都没有出声。沉默片刻,石钎便又叹道:“你们两个但凡有耗子那么点的脑子,也就不会一趟一趟往殷府里跑了。将军如今的情形,见了面也只会牵累了你们。若是再有多嘴的御史去御前告上一状,说将军和霸上旧部互有勾结,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已经这样了,你们还是要回霸上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于双北眉目阴沉,闷闷地说道:“我们只想见将军一面。” 乔甲年岁略大,性格也比他老成,听石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什么都已猜到了。心中虽然愤懑不平,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淡淡的,“听说将军娶亲了?” 石钎点了点头,脸色微微和缓,“总算这一件事合了将军的心意了——是个好女人,一心一意地待将军。个中曲折……不说也罢……。来,我们喝酒。” 乔甲在几个酒杯中斟满了青酒,冲着石钎举起杯来:“你和四哥这些年跟随将军。辛苦了。这一杯算是兄弟们敬你。” 石钎没有出声,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于双北也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青酒,又垂着头自顾自地斟酒。乔甲也不理会他,端着酒杯又举向了石钎:“这一杯,劳烦你带给四哥。兄弟们敬他。” 石钎心中潮热,脸上却故意做出不在意的神色来:“你这左一杯右一杯的,是想灌醉了我,还是怕我抢你和老六的烤肉?” 乔甲又斟满了酒杯,郑重其事地拉着于双北站了起来,“这一杯是请二哥带给将军的。就说……就说霸上的兄弟们天天盼着他回来!” 石钎眼中一热,连忙将头转向了一边。 于双北稀里呼噜地抹了把脸,粗声大气地喝道:“老九你还有完没完?啰里啰嗦的,废话怎么这么多?喝酒!” 乔甲斟满了自己面前的空杯,举到唇边浅浅一抿,长叹道:“一入了秋,霸上便又是寒风呼号。在霸上的时候,我总想着长安的风和日丽该是多么惬意……”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当他真的有机会徜徉在长安熙熙攘攘的街头;当长安明媚的阳光跳跃在他被霸上的风霜吹皱了的皮肤上;当他在午夜警醒,听到远处的夜色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绮丽鼓乐时……,他还是觉得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在呼唤着霸上的节奏。 那是深植于血脉中的牵连,终其一生,恐怕都无法割舍了——而那个折了翅,被困在长安的人,自小在霸上长大,对于霸上的眷恋,想来要比他们深厚得多。想到这一点,对于他们一直心存敬畏的那个人,乔甲忽然间充满了同情。 乔甲和于双北离开长安的那天,正是立冬的第一天。长安的天气分外的晴朗,尽管那晴朗的蓝天下树木都已经变成了稀疏的枯黄色。看惯了荒漠风光的乔甲仍然觉得长安有种旖旎的、温柔的美。 再一次回身张望的时候,却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十分意外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尽管离得远,他们又故意躲在树林里,可是乔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他的身姿象他记忆中的一样挺直,但是笼罩在身体周围的那种无形的东西却已经悄然改变了。原本看一眼就会从心底里泛起寒意的肃杀,不知何时已经被淡淡的落寞所取代。 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殷仲浴血沙场的样子——那时的殷仲,英姿勃发,手中挥舞的长刀因为饱饮了匈奴人的血而泛着凛冽的红色,顾盼之间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此时此刻却躲在阴影里落寞地目送他们离开。乔甲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热望紧密地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这同样浓烈的热切与落寞,让乔甲和于双北始终坚定的信念也不禁动摇了起来:他真的还能重返霸上么? 不能想,也不敢再想。两个人在马背上遥遥一拜,向着北方打马狂奔而去。 下了值回来,卯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寒意最重的时刻。听着头顶上干枯的树枝在风中发出刮啦刮啦地响声,殷仲模糊地想:也许到不了晌午就要下雪了吧。几天之前,长安飘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一边下一边就融化了。却始终也不见放晴。阴沉了这么久,似乎连老天都在憋着劲要下一场大雪。 肃阁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融融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殷仲蹑手蹑脚地在外间卸了铠甲,踮着脚走进内室时,苏颜却已经从床帐里探出了头,睡意呢哝地唤了一声:“子仲?” 殷仲不觉一笑,连忙凑过去先在火盆上搓了搓手,“又把你吵醒了?等下,我的手凉。” 苏颜打起了一边的床帐,低声说道:“你快过来睡一会儿,我去吩咐秀娘给你做点热粥。” 被里还是暖热的,殷仲拉过棉被,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们自己会做。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他的手在火盆上搓热了,但身上还是凉的。这一点凉意将苏颜仅剩的睡意也驱散了。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苏颜心里微微一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快些暖和过来。 殷仲闭着眼轻声笑道:“你动手动脚的,到底是让我睡还是不让我睡?” 苏颜脸一红,轻声嗔道:“你这人怎么没个正经的?我这是……” 殷仲笑道:“明明就是动手动脚,还不承认。” 苏颜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好了,你放我起来吧。我在这里你总是不得好睡。” 殷仲却不肯松手,闭着眼睛说:“不行。你不在这里我更睡不好。” 苏颜没有再坚持,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耳边听到他的呼吸渐渐转为绵长,正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就听殷仲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太夫人要来长安的事?” 苏颜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没事的。”殷仲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她对周家心存忌惮。你现在无论是真是假,都有三哥在背后撑着呢。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更何况还有我呢?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的。” 苏颜不禁一笑,“我一向怕她。你知道的。” 殷仲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有我呢。” 苏颜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窗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罗皓十分惶急的声音:“将军?将军?” 殷仲微微蹙眉,从枕上支起了半个身子:“怎么了?” 罗皓急道:“周府的练哥来了,说有要命的急事让你快些出来看看。” 练哥指的是周亚夫的贴身副将周练,是周亚夫十分倚重的人。周亚夫派了他来见自己,自然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殷仲不敢耽搁,连忙起来穿衣。 苏颜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跟着起来,却被殷仲按回了被里:“还早呢。你又没有什么事,再睡一会儿。” 苏颜心里隐隐约约地泛起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嘱咐他:“你自己小心些。有什么事别光顾着家里。” 殷仲在她唇上匆匆吻了吻,便起身走了出来。 罗皓正象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肃阁外面乱转,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练哥说了,请将军马上跟他离开长安。有要命的事情要请将军帮忙。要快。路上他会跟将军详细解释。” 殷仲一怔,不由自主地回身张望。 罗皓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微微泛着暖意的窗口,低声说道:“周将军的意思是,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还说不好。让你先不要惊动夫人。” 殷仲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周练呢?” 罗皓忙说:“在角门。石钎已经收拾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在角门等着呢。” 这样的时刻,周亚夫派了这个人来找他,这本身就已透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殷仲不敢再耽搁,回身望了一眼晨光中轮廓渐渐清晰的肃阁,压低了声音嘱咐罗皓:“我尽快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护好了她。” 罗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将军放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殷府的后园,石钎果然带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在等他。那人听到脚步声,将头上的风帽掀起来一点,匆匆行了个礼,唤了声:“殷将军。” 殷仲忙问:“到底是怎么了?这么神神鬼鬼的?” 周练十分干脆的回答说:“将军马上跟随在下出城,再拖延片刻城门一封,只怕麻烦就大了。详情等下再跟将军解释。”看到石钎罗皓,忙又制止:“这个时候,人多反而误事。请两位将军看着周爷的份上,相信在下不会伤了殷将军。” 石钎还在犹豫,殷仲已经从他手里牵过了马匹,低声嘱咐:“看好家里。我尽快回来。” 外面的街道还在沉睡中,石钎和罗皓看着两匹骏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浓的雾霭之中,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他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想的都是:周将军能有什么要命的事要在这个时候请了他去呢? 周练殷仲一前一后赶到城门时,周练拿出来的是周亚夫御赐的令牌。殷仲心中的疑惑不安在看到这面令牌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周练的神情却不容他此刻发问。殷仲只能将满腹疑问都埋在心里。出城之后,周练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一路向北,到了天明时分又折向南岗。直到天近午时,才行色匆匆地赶到了一处僻静的客栈。 殷仲满腹疑惑地随着他翻身下马。一转头,正和门里一个急匆匆走出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竟然是丁基。 丁基象是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满脸都是不耐,骤然间看到殷仲,愣了一下才扑了上来大叫一声:“哥,你怎么也来了?!” 殷仲转头去看周练,周练看看他再看看丁基,微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下知道殷将军此时定然是满腹疑问,不过,家主特意吩咐过,到了申时自然有人到这里来报信。如果那时送来的是坏消息,在下一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两位。还请两位少安毋躁。” 殷仲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丁基也不知道,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刚下值周将军就吩咐了人带我出城,一路上玩命地打马往这里赶——我那匹枣红马几乎要累死在半路上了……,听说周将军一早就打发了好几拨下值的弟兄奔赴各地公干……” 殷仲不由得心乱如麻,周亚夫的做法很明显是在掩人耳目。可是到底为了什么呢? 申时不到,果然有人前来报信。却不是跟他们,而是拉着周练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才匆匆离去。 周练紧皱着眉头,神色也愈见郑重,“昨夜当值,两位可是一直在长乐宫?” 殷仲和丁基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就听周练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后昨夜在含寿宫遇刺。梁王殿下正在彻查昨夜所有当值的羽林骑。” 55 第五十五章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围坐在火盆旁边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来。就连裹紧了大氅正在打瞌睡的丁基也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十分警觉地望向了窗外。 周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握紧长刀快步走了出去。 殷仲瞥了一眼丁基,极短暂的一个对视,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濒临爆发的烦乱焦躁。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长安的情况他们还是一无所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会是周亚夫派来的信使吗? 房间里似乎有点热。殷仲伸手将木窗推开了一条细缝,望着黑夜里簌簌飘落的鹅毛大雪,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太后遇刺,梁王不去追查刺客的下落,偏偏大张旗鼓地彻查守卫,唯一拿得出手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知道了刺客的下落底细——不过数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他居然已掌握了刺客的情况……。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就连丁基都能感觉出有问题。 殷仲只能揣测梁王这样做的目标还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且是在天子脚下名正言顺地除掉自己。自从那一日在上林苑出言试探之后,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这个惩罚来得这样慢,慢到让他甚至有了一种变身为漏网之鱼的错觉。却原来,他的攻击埋伏在这里。相通了这一层,就不难猜测梁王彻查羽林骑的用意了,无非是要找出和刺客互有勾结的那个内应罢了——内应必然是自己,这一点无论是对殷仲还是对周亚夫来说都毫无悬念。只是连累了丁基。 所以周亚夫才会假装不知道夜里的宫变,先把当值的羽林骑都打发出去。只是这样一来,梁王要对付的新目标只怕就会由他殷仲换成了周亚夫…… 殷仲在房中缓缓踱步,眉头却越皱越紧。如果他是梁王,下一步又会怎么做呢?自己和丁基都已经离开了长安,虽然这样一来坐实了勾结刺客的罪名,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保全了一条性命。丁家树大根深,和长公主馆陶又颇有渊源,上下打点一番只怕还能在御前支吾过去。至于自己…… 想到殷府中那个跟着自己还没来得及过几天安稳日子的女人,殷仲有种揪心似的难过。梁王是会顾忌周亚夫的存在而放她一马,还是会借着这个机会连周亚夫一起解决掉?殷仲越想心里越乱,一把抓过长刀便匆匆往外走。 “哥!”丁基从后面扑了上来,一把抱紧了他:“哥,你冷静。周将军的信使不是就在外面吗?你得先听听练哥怎么说,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难道是为了回去送死?!” 殷仲被他紧紧箍着双臂,正要挣扎,门扇“砰”地一响,周练已经冲了进来。顾不上理会房间里两个人怪异的姿势,急匆匆地说道:“拿好东西,咱们马上离开这里。” 殷仲皱起眉头正要发问,丁基已经抢步上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练哥,你好歹让我们心里有点数啊。” 周练看看他,再看看殷仲,轻声叹道:“梁王一口咬定有羽林骑的人给刺客做内应。还说……在刺客手里搜到了两位的腰牌。” “他奶奶的,”丁基忍不住破口大骂:“上次我们下值的时候,在角门外和奉天营的几个兔崽子打了起来,好几个兄弟的腰牌都被撕扯得找不到了,这事我们已经上报过周将军了,怎么又……”说到这里,丁基猛然收住了口,脸色也因为突然间的顿悟而迅速地褪色为一团煞白。 殷仲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沉默片刻转头去问周练:“我家里……” 周练摇摇头:“详情还不知道,我家主上转告将军,长安殷府他会从中周旋,请将军一定放宽心。” 殷仲不禁苦笑,如何能放宽心呢?他握紧了自己的长刀,眉梢眼角浮现出十分坚决的神色:“谢谢你家主子的好意。不过我必须要回长安去。原本是我应当承担的事,不应该再落到她头上。” 周练神色大变,十分冲动地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军现在回去,我家主上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更何况,将军现在想回,只怕也回不去了。” 殷仲一惊,周练的神色已经转为急切:“报信的人身怀重伤而来,一路之上恐怕留下不少痕迹。说不定……梁王的人就快要到了。” 殷仲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不敢想象在这荒山野岭遇到梁王的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当日在草甸上惨烈的一幕不合时宜地撞上心头,一瞬间就顺着他的后脊激起了一层层冷飕飕的战栗。 周练压灭了火盆,拉着殷丁二人迅速沿客栈的后门迅速离开了这里。客栈的后门外是一片荒芜的菜园,穿过菜园便是树林了。一直到黑压压的枯枝在他们的头顶纵横交错,将仅有的一点天光也完全遮蔽了之后,几个人的脚步才略微放慢了节奏。 在黑暗中中摸索着前进了大约两三炷香的时间,几个人渐渐感觉到脚下的地势上升,慢慢地由平原过渡为一片起伏的坡地。树木也渐渐稀疏,露出了头顶黑沉沉的夜空。鹅毛般的大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零零星星的小雪粒,有气无力地拍打着他们的发顶。 绕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岗,景色豁然开朗。回身一望,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山岗。从这样的高度,视线可以很轻易地越过黑黝黝的林梢,一直看到树林外面的那间小小客栈。 夜色里,两队人马正沿着不同的方向飞快地移动,幽幽跳动的火把在沉沉的夜色里看去有些影影绰绰,十分的不真切。不过,站在高处的三个男人还是很容易就看出了两队人马汇聚的目标正是荒野里那座偏僻的客栈。 他们离开的时候风正大,落下来的雪都被刮得纷纷扬扬。应该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可是这些人能找到这里来,他们还能再躲多久呢?殷仲无法想象这个问题的答案,翻过山岗的时候,他忍不住又一次回身张望。 就在那里,他们刚刚还守着火盆歇息取暖的地方,已经升腾起了一把滔天的大火。烈焰熊熊,几乎染红了他们视野之内的半个荒原。肆虐跳动的火苗顿时灼痛了他们的双眼,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彰显,正在向着这几个隐身在黑暗中的人明明白白地提出死亡的警告。 殷仲觉得自己的眼角有种撕裂般的锐痛,他明明是想转过身,随着周练和丁基继续赶路的,可是这一刻的自己竟然无法从那狰狞的火焰上移开视线。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也顺着他的脊柱慢慢地爬上了心头,他从来没有象这一刻这般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差距。 那个人是可以在天子脚下呼风唤雨的人,有一国之力在支撑着他的跋扈。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帝王信任的武将罢了,随随便便的一个小计谋就可以迫得自己背井离乡,亡命天涯。不想引颈待戮的话,就只能紧咬着牙关继续斗下去。可是,他面对的是一个这样可怕的人——他不但权势滔天,而且还心机深沉,手段毒辣。 他拿什么去跟这样的人斗?! 殷仲象着了魔一样怔怔地凝望着远处的大火,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拿什么去和这样的人斗? 罗皓急匆匆穿过肃阁宽敞到近乎空旷的庭院,一路小跑到书房门外时,远处已经传来了混乱嘈杂的喧闹声。 罗皓知道这必然是守门的陈老爷子带着殷府的家将在和那些兵爷们据理力争。那些人手里没有旨意,在天子脚下虽然不敢来硬的,却也仗着有梁王撑腰的缘故气焰嚣张,彼此胶着了。不过,罗皓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梁王是个厉害角色,必然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明目张胆地给旁人落下什么把柄。只怕抄检的旨意很快就要到了。 殷仲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大事,罗皓不禁忧心忡忡。不知道趁着夜色离开的人,是不是真的脱离了危险?而这一切,又该如何讲给女人家听呢? 罗皓还在犹豫,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推开了。苏颜拉着青梅的手沿着台阶慢慢走了下来,一袭暗色的直裾衬得她肤色莹白如玉,神情之间却是一副异乎寻常的从容。她瞟了一眼喧闹传来的方向,微微蹙了蹙眉头:“这是怎么了?” 罗皓垂首行礼,低声说道:“是梁王的人。” 苏颜看到他的神色,微微有些迟疑地问道:“是来……找侯爷?” “是。”罗皓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紧紧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低低应道:“他们说……侯爷勾结刺客行刺太后……” 苏颜的大脑“嗡”地一声响,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罗皓不敢看她,说话的声调却不由自主地和缓了下来:“他们现在在到处寻找侯爷的下落。夫人放心,有周爷在暗中援助,侯爷必定安然无恙。” 苏颜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行刺太后”几个字已让她惊骇到几乎麻木——她的子仲自幼就在霸上为大汉的天下把守门户,浴血沙场。是可以为这个王朝的安危出生入死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去行刺太后?! 罗皓的嘴还在不停的动,可是苏颜心乱如麻,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罗皓也终于发现了他的话压根就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去,于是自动自发地停止了讲解。只是微微带着一点歉然的神气低着头看她。 这个女人刚刚来到殷府的时候,总带着一副很容易受惊的样子,人又生得瘦弱。罗皓还记得那一次在傅府门外,自己光顾着看热闹而忽视了她,结果被殷仲赏了一顿鞭子的事。那时候只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自己的灾星…… 罗皓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后来发生的事。大概是看过了她和殷仲之间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于是对她那一点最初的敌意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何况,现在的苏颜远比刚见到她的时候来得从容镇定,虽然偶尔还是会出现那种仿佛受惊似的神情,但看上去还是长大了许多,让旁观的人不自觉地就收敛了轻视的态度。 罗皓暗暗揣测,也许是因为殷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太过于特殊,所以,他在意的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也自然而然地水涨船高,渐渐改变了份量吧…… 苏颜没有空暇去理会罗皓在想什么,她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安抚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事情毕竟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如果真相未明自己先乱了分寸,那殷仲纵然离开了,又怎么能放心呢? 苏颜再一次握紧了青梅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青梅毫不掩饰的惧怕渐渐激起了她心底里深深隐藏着的倔强——糟糕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害怕又有什么用呢?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是荣安侯殷仲的妻子。如果她竟然害怕这样一群连战场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识过的兵,会给那个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丢脸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苏颜的腰身便前所未有的挺直。眉目之间也渐渐浮起了冷静决绝的神色。就连那一直微笑着的唇角,也紧紧地抿成了淡漠从容的一条直线。 穿着铠甲的士兵们踹开了肃阁的大门,一窝蜂般涌了进来。杂沓的脚步声、兵器相撞击的声音和士兵们大呼小叫的呼喝混杂在一起,肃阁内外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罗皓守在苏颜的身边,右手已握紧了腰畔的长刀。 苏颜打量着这些闯进来的士兵,脸上却渐渐地浮现出一种十分明显的轻蔑来——原来天子脚下的兵就是这样样子的?明明就是一窝土匪啊。 土匪们完全无视房主无声的蔑视,自顾自地冲进了书房和相邻的东西偏厅,紧接着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罗皓微微蹙眉,转头去看苏颜,却见她神色淡漠,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站立的姿势却已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僵硬。 在土匪的后面,慢慢走出一位相貌清瘦的男人。肤色苍白,微微带着几分病容。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却极有神采。苏颜与他打了个照面,彼此不由得都是一愣。 依稀记得殷仲曾说过容裟是梁王手下的大司马,但是他这样的身份竟然可以在长安搜检人犯,还是让苏颜的心猛然一沉——难道这整件事都是梁王在操纵么? 容裟的脸上渐渐流露出玩味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冲着苏颜拱了拱手:“下官职责在身,并非有意惊扰夫人。” 苏颜淡淡还礼:“大人客气了。” 在房中翻箱倒柜的土匪们一一退了出来,一个头目模样的匆匆赶过来附在容裟耳边神色诡异地嘀嘀咕咕。容裟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来笑微微地说道:“梁王殿下有些事情想请殷大人过府一叙,不知殷大人去了何处?” 苏颜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司马大人出门的时候,会把行踪告诉家里的女眷吗?” 容裟的眉尖微微一蹙,望向苏颜的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谨慎小心的神气。这个女人与他印象之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了,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容裟目光闪动,唇边却浮现出若有所思的浅浅笑纹:“不错,夫人说的有理。不过……”他的眼珠转了几转,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森然:“殷仲畏罪潜逃,夫人若是知道他的行踪,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及时通报朝廷。” 苏颜不禁莞尔,一言不发地只是回望着他。 这样的态度看在容裟眼里,无形中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味。 容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叮嘱属下:“多安排几个人,给我把这荣安侯府里里外外看牢了。若是放出去一只耗子,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56 第五十六章 翻过山岗,眼前又是一片茂密的林地。雪还在密密地下着,在一片交织起来的苍黄熟褐的枯枝之上,均匀地铺就了一层面粉般的白。 树林的外面就是大路,大路的尽头是一片乌压压的城镇,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仿佛还在沉睡。奔波了一整夜的三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副画面,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客栈、舒服的床铺和滚热的茶饭。 殷仲一把拉住了丁基:“别急,我先去看看。” 周练摇了摇头:“我去。你们两个就等在这里。” 殷仲犹豫片刻,缓缓点头。此时此刻,他和丁基只怕已是画图缉捕的钦犯,相比之下,还是周练的身份更加安全一些。丁基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周练走出两步又回身叮嘱他们:“如果午时之前我还没有回来,你们便绕过这里继续向南。总之,离长安远一分,便多一分安全。” 殷仲和丁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周练也不再啰嗦,转过身大踏步走出了树林。 天色渐渐放亮,雪却下得越来越密集。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虽然不畏寒,但是等得久了,不免有些烦躁起来。丁基低着头在雪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一回头看到殷仲正闭着眼靠着树干假寐,不由得有些泄气:“哥,你很沉得住气哦。” 殷仲的脑海里不期然想起了在南疆伏击育王时,在潮湿闷热的雨林中整整埋伏一夜的情形来。不由得苦涩一笑,却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丁基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孩子。 丁基伸长脖子向林外张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如果练哥——我说的是如果,练哥没有赶回来的话,咱们往哪边走?” 殷仲的眼里也略略浮现出几分茫然,嘴里却十分自然地复述周练临走之前交待过的话:“往南。离长安远一分,便多一分安全。”说完之后,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他说话,连忙补充说:“你一定要小心避开盘查。尽量走小路。” “我?”丁基一下子张大了双眼:“哥你什么意思?” 殷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微微叹息:“就是说……我要回长安。” “哥?!”丁基大惊:“现在回长安,那不是……那不是……”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说出口。一想到殷仲潜回长安所要面对的局面,一想到自己独自上路可能要遭遇的危险,丁基竟然有些不寒而栗。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殷仲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松开。 殷仲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周练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只怕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得离开这里了。” 丁基连忙抓过背囊背在身上,苦着脸问他:“咱们往哪边走?” 殷仲沉吟片刻,抬眸说道:“还是按照周练说的,绕过这个镇子。继续向南吧。”他看了看丁基惶急的神色,忍不住拍着他的肩笑了笑:“你只管放心。就算要走我也要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丁基被他看穿了心中所想,不禁有些微微发窘。 “走吧,”殷仲拍了拍他的肩,率先走出了树林。 人往往在倒霉的时候,会格外深刻地认识到“祸不单行”的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殷仲望着面前这一队衣冠不整的巡丁,一边拉紧了丁基,一边在脑海里紧张地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他们。一大清早在远离城镇的偏僻小路上遇到这么一群巡丁已经够稀奇的了。更加稀奇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满身酒气。殷仲不由得暗暗皱眉:这究竟是哪一位大爷带出来的兵?! “问你话呢,装什么傻?!”领头的大胡子见这两个人半天也不回答问题,不耐烦地举起手中长刀,用刀鞘在殷仲的胸口戳了两下:“一大早的,你们要上哪儿?” 殷仲瞥了一眼顶在他胸前的长刀,眼里有隐忍的怒意一闪即逝。 丁基连忙从怀里摸出钱袋,陪着笑脸递了过去:“这位官爷,我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哑巴?”大胡子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殷仲。而殷仲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丁基便垂下头默认了。 “是啊,”丁基连忙说道:“我们哥俩是要去颖水郡投奔亲戚的。没想到半路上被赶车的人给坑了。把我们甩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说着长长一叹,面色转为欣喜:“幸好遇到了几位官爷。官爷行个方便,帮我们兄弟指条路吧。” 大胡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顺手仍个了身后的属下。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一笑:“指路是不难。不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喽罗们十分配合地哄然大笑起来。 丁基苦着脸看了看身旁面色铁青的殷仲,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念——不论大胡子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只怕殷仲都不会轻饶了这些混迹官场的败类了。 “我看你们哥俩还算有把子力气,不如这样吧,”大胡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茶褐色的眼珠转了两转,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道:“我们也不难为你们了。你们只管把我们一个一个驼到前面的大道上——记住,要四肢着地,稳稳地爬哦。” 喽罗们的嬉笑声顿时闹成一片。 丁基偷瞟了一眼殷仲,面有难色。这些人是官差,如果对他们下手,那这逃亡路上留下的痕迹未免太过显眼了。他心中还在百般挣扎,大胡子却等不及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丁基的头发便粗鲁地往自己身下拽。丁基被他晃得眼前一片发花,心中勃然涌起一团怒气。眩晕中还没有来得及摸出腰刀,眼前突然闪过的一道诡异的银光。眨眼之间紧揪着自己的那只大手便松开了。 丁基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体。在他面前,大胡子正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诡异的姿势仿佛在向丁基求饶一般。僵立片刻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下慢慢地渗出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那群刚才还围在他们周围飞扬跋扈的跳梁小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首。丁基茫然抬头,看到在这一堆尸首的后面,一个气度沉静的青年正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尸首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渍,一挑眉,一双黑湛湛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了殷仲:“原本我是想等将军陷入麻烦了再出手的。” 殷仲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就象草甸上那次?!” “不错。”薛陈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不过,总是使出同样的招数我自己也腻烦了。纵然将军还能沉得住气,薛某人也无法再容忍这么几个流氓无赖一大早就如此败坏大家的兴致。”说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每一次想要封刀的时候,总是遇到会让我大开杀戒的事。”叹息片刻,薛陈抬眸笑道:“严侍从就在不远。我们走吧。” 殷仲摇头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算准了我会跟你走?” 薛陈反问他:“不走又能如何呢?难道将军要这样一辈子东躲西藏吗?将军的家人目前被软禁在长安,殷府周围又有重兵把守——正张开大网等着将军。依我看,将军不回长安只怕家人还安全些。等鱼上了钩,鱼饵还有什么用?” 殷仲心一沉,却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眉目间已浮现出薄薄的阴戾。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薛陈木讷。直到了这一刻,才乍然发觉他的犀利。 薛陈淡淡一笑,似乎对他的反应浑不在意:“就算殷将军一路平安地返回了长安,又能如何呢?就算将军生有双翅,又如何能将家人一个一个地运出长安?退一步说,即便运出了长安,请问将军,是打算让自己的夫人和老母弱弟跟着将军逃亡一辈子么?!” 殷仲心头茫然。这些问题自己何尝没有想到过? “将军,”薛陈十分小心地打量他的脸色,语气里的咄咄逼人之意却丝毫不见放松:“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吴国可以做将军的容身之地。放眼诸国,有谁能从吴王殿下的手里抓得走人?更何况……”薛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要想从那个人手里为自己讨回公道,将军一定要比他更加强大才行啊!” 殷仲心头震骇,怔怔地凝望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吧,将军,”薛陈朝着殷仲伸出了一只手,语气慢慢地转为柔和,“到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吧。” 从紧闭的大门外再度传来了争吵声。不用刻意倾听就能分辨出声音粗鲁的是守在门外的兵大爷们,不耐烦的呵斥声中照例夹杂着中年妇人絮絮叨叨的哀求。 这样的一幕日日上演,府里的人渐渐失去了继续关注的兴致。就连苏颜也懒得再去分辨今天来得究竟是太夫人房里的哪一位管事嬷嬷了。何况这妇人的声音还陌生得很,她完全没有听到过。 殷府被看守起来的第四天,太夫人一行就抵达了长安。然而好话说尽,看守就是不肯放她们进来。苏颜无从猜测这争执不休的两方究竟谁能胜出,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他们进来,还是不希望他们进来。她一直都对这位太夫人心存畏惧,何况她完全想不明白太夫人执意要这样做的用意。在她看来,殷仲此刻又不在府里,与其让一家子都关在一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没有人刁难卷铺盖回武南去。 隐约记得殷仲说起过这位太夫人的娘家在先帝时也颇显赫。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得罪了窦后,被削了官,家道慢慢中落。她那样执拗的个性,也许是出身世家的傲气使然吧。尽管苏颜对此很不以为然。 然而不管苏颜心里怎样的纠结,太夫人的争执还是有了结果。就在殷府被封的第十天,午时刚过,大门便轰然洞开。太夫人的手搭在殷锦的胳膊上,以一种略显倨傲的凯旋姿态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照例跟着一群随从。 苏颜在秀娘把蒲团铺垫在她身前的时候还在想,太夫人这副样子,活像是打了胜仗呢。只怕殷仲当初打败匈奴人的时候也没有她这么神气吧。 她是做为殷仲的妻子头一次正式地拜见太夫人,行的是儿辈礼。随侍的人都束手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人随意出声,庭院里显得静悄悄的。这样的安静里却不可避免地激荡着诡异而冰冷的气流。苏颜虽然低垂着头看不到太夫人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那沉甸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是令她颇不自在。忽然想起离开颐荣堂的那一夜,也是这样跪着,一直跪到全身僵冷。然后…… 苏颜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这一次的确是没有殷仲在身旁。可是他所给予她的支撑不是早已将她的里里外外都渗透了吗?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长久的沉寂之后,苏颜清晰得听到了太夫人那一下艰难的呼吸。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太让她感到意外了吧,她这样想着,头却垂得更低了,一副恭顺的姿态。 殷锦却沉不住气了,他松开了太夫人,三步两步冲过去将苏颜拉了起来,急匆匆地问道:“阿颜,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人……” 苏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让在了道旁:“颐荣堂已经收拾好了,夫人一路劳累,有话进去再说,可好?” 殷锦这样的反应,任谁都看得出他对于苏颜的事是知情的。太夫人的目光冷冰冰地在自己儿子的脸上转了一转,一言不发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殷锦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跟在她后面的管事和大小丫鬟们一时间都有些踌躇,直到苏颜缓步跟在了太夫人的身后,这才举步远远地跟了上来。 苏颜从回来就一直随殷仲住在肃阁,颐荣堂这边轻易是不来的。此时此刻跟在太夫人的身后再一次踏入这里,心中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一直以来紧紧绷起的神经,到了这时也觉出了可笑——原本这里的人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可是直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在意。 不喜欢自己的人,除了太夫人,还有她手底下的那些管事婆和大小丫鬟。比如说……芙蓉。她听秀娘说起过,太夫人曾经想让殷仲纳了芙蓉做侧室,被他拒绝了。知道了这一段故事,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芙蓉在自己被带到肃阁之后,会对自己有那么明显的敌意了。苏颜瞥了一眼跟在后面闷头走路的芙蓉,微微抿起了唇角。对于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她是不在意的。只希望旁人也不要在意才好。 “我哥哥……”殷锦迫不及待地发问。苏颜觉得一年未见,他不但个子长高了不少,连脾气也变得越发急躁了。在太夫人面前似乎也没有那么谨慎小心的样子了。 苏颜一边吩咐秀娘张罗茶点,一边答道:“二爷不要担心,侯爷早已离开了长安。他们如果知道侯爷的下落,也就不会把我们困在这里了。”这是经过了最初几夜的彻夜难眠之后,苏颜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她深信殷仲是清白的——既然清白,那么误会迟早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至于这样的推断到底是不是正确,苏颜暂时还不愿去细想。 太夫人轻轻哼了一声:“你哥哥说的?” 苏颜听出了这句话里所蕴含的讥诮,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家兄和相公一向交好。他的事,家兄断断不会坐视。” 殷锦虽然还蹙着眉,神情却已略见轻松:“外面什么传言都有,有说周爷派了哥哥出去办事的;也有说他畏罪潜逃的,梁王和周爷的人都在缉捕他……” 苏颜宽慰他:“的确是派他出去办事了。二爷放宽心。纵然其中有什么误会,天子圣明,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太夫人对她的宽慰话全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眉目阴沉地在颐荣堂的台阶下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人老了自然就不被儿女放在眼里,好事坏事都自作主张地瞒着我这老太婆。既然是怕我老糊涂,那我也就不多问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 苏颜垂首应了,带着秀娘和青梅穿过仆妇们让开的通道退了出去。路过桃喜身边时忍不住对她笑了笑,悄悄做了个“有空来看我”的口型。桃喜红着脸眨了眨眼,一转眼却接收到芙蓉横扫过来的冰冷视线,忙又垂下了头。 苏颜抿嘴一笑,只当没有看到。 57 感谢 在这里,惊鸿先要向所有追文的读者鞠个躬。感谢大家的参与和支持。 在写文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很多读者,有了自己的群。并且得到了很多有益的指点,这些都鼓励着我更加认真地对待自己笔下的文字。 《爱如尘埃》要算是我写文以来进度最慢的一篇文了。因为经常是写出一章之后又感觉不满意,然后删掉重写,所以更新的时间我总是拖得很长。大家能耐着性子一直跟到现在,惊鸿真的很感激。 后面的情节,很多读者都猜到了,殷仲还是很不幸地被卷入了那一场混乱的战争里。惊鸿想表达的是,在那样混乱的背景里,爱仍然是一种救赎。 所以,结局即使是苍凉的,仍然从那苍凉里透着温暖。 透露了后面的情节,是因为这个文要v了。为什么v,我不想过多的解释(话说,也没啥可解释的。) 在v之前,编辑会在分频道推荐,封推是要求日更的。我已经答应了编辑每日不少于2500字的更新。 所以,这个文在进度上会由一周两更,变成每日一更。 最后,惊鸿要对追文追到这里的读者,说一句:感谢你支持了我那么久。弃文没有关系,希望你能记得这是个过程曲折但是结尾很温暖的故事。 对于继续跟我一起走下去的读者,我要说的是,没啥可以报答你们的支持。会在保证速度的基础上,更加认真地写完这个故事。 万分感谢的惊鸿留言(日更已开始,明天还会有更新^0^) 58 第五十七章 他,放她离开了。 城堡巍峨的高楼之上,阳台之中,男子笔直着身形视线落在在青草上,一步步慢慢挪动的白色背影上。 越走越远,他起初还可以看到她被风吹散的头发,再后来,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身形,最终,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点。 凌煜饮下杯中的酒,他前所未有清醒的脑子在此刻却带着迷惘。 啪嗒! 他将手中的沾着红酒的液体朝着白色背影处丢置过去:“该死的!” 愚蠢,虚伪的女人,一点点都不值得他去迷惘些什么! 可,他为什么现在如此偏激,甚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竟然会发怒?! 好吧……他承认,他对他厌恶的女人有所留恋。 不只是他的胃,就连他的身体,也开始沉迷。 安止是他的毒,是罂粟,难以连根拔除。 凌煜闭上眼睛,他习惯性的捏了捏手指,脸上是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神情:“安止,你永远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说到做到。 走出城堡,安止甚至都不再看身后的恢弘建筑一眼,她穿着来时的裙子,一步步的离开。 说真的,她甚至都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够活着出城堡。 说到底,还是谢谢莫管家的帮助。 已经到了十月,天气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炙热,此刻在青草地上走着,到是有几分怯意。 一路上,安止才发现,青草之上,又开始零星的有着花骨朵儿成长的痕迹。 十月,早已不是春季,可现在却还是有着新的生命冒出? 安止闭上眼睛,也不再多想,从此以后城堡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走了约莫几公里后,安止拿着莫管家给的手机,登入微信,在为数不多的好友中,给发了个消息。 她想给妈妈打电话,但是,焦玉萍的手机,早已把她给拉黑。 而现在,她又还有什么脸去打妹妹安雨,甚至慕容泽的电话? 蓦然回首,安止才发现,她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哦,不,还有两个大学好朋友。 刚登陆进多消息,但来来去去,只有两个人给她发的。 邹暮:“小止,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啊?” 邹暮:“小止,你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打你电话还打不通?” 陈小英:“看到消息,赶紧的打电话过来!” 陈小英:“安止,你是要死对吧,故意让我们担心!” 这两个是安止大学,还有兼职工作的好友。 安止心想,自己死在外面,除了这两个人之外,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吧? 之前在城堡内,面对这俩好友的担心,安止还会微信联系着让她们不要担心。 她不想让俩好友知道她与凌煜恶魔之间的事情,毕竟,知道了她们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安止叹了一口气,编辑消息在‘三个大傻子’群里发了个消息过去:“暮暮,小英,你们可以过来接我吗?” ‘三个大傻子’是陈小英创立的群,她的意思是,陈小英,安止,邹暮,三个人永远拥有傻子般不可分割的友谊。 很快,霹雳巴拉的就传来消息:“你他妈在哪里?” 邹暮:“小止,你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打个电话去。” 陈小英:“赶紧发定位来!” 安止抿着唇,没由来的想哭,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世界待我薄凉,但只要有一束温暖,就足以我生存。 一小时后。 红色奥迪车内。 脸上画着精致妆容的邹暮开着车:“小止,你怎么出现在私人城堡那里?” 安止闭上眼睛:“迷路了。” 陈小英用着肉嘟嘟的手,掐着安止的胳膊:“你不会就是在那森林里迷了路吧?” 安止点了点头,不愿多言:“嗯。” 陈小英摇着头,叹气十足:“你真是蠢啊你!” “小止,我们现在要去那里?”邹暮打着方向盘在问道:“要不先去吃一顿?” 安止咬了咬唇:“我先回一趟家吧。” 就算妈妈对她不是很好,但是她好歹身上流着焦玉萍的血,她回家报个平安,终归来说也是好的。 安家别墅外。 安止尝试着输入进门的密码,但结果如她所想,密码错误。 陈小英气的跺脚:“小止,这还是你妈吗?后妈都没来得这么狠毒的!” 邹暮按了按门铃道:“你妈妈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 “可能是我妈她觉得之前密码太长,所以才换过了密码,但没来的及让我知道吧。”安止强迫着自己露出笑容来。 一阵门铃过后。 打开门的是一穿着大花裤衩,上身光溜溜,脖子上挂着大粗链子的胖子出现,他十分粗辱道:“你们他妈是要死?!” 安止一愣,害怕与惊恐一瞬间爬满脸庞:“你……你是谁?!” 她害怕,害怕妈妈因为爸爸的离开,从而招揽了这么个人过来。 此刻别说是安止,就连邹暮与陈小英皆是一惊:“安家别墅怎么有这号人?” 花裤衩男掏了掏耳朵,阳光中,他的粗金链子显得格外耀眼:“你们赶紧的滚,一大早的还让不让人干了?!” 陈小英鼓着勇气道:“这里是安家别墅,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花裤衩男嘿嘿一笑:“这房子我买了!” “这房子被卖了?”安止脸色一阵苍白,这是爸爸的积蓄,是爸爸的基业,可现在被卖了,不属于安家了? “他妈的,是看不起人是吧?” 花裤衩男笑容开始变得不耐烦,他砰的关上门,门缝中夹杂出一句话:“以后别打搅我建设大好社会了!” 安止差点没给栽倒在地上,她陈述着事实:“妈妈把爸爸的房子给卖掉了。” 陈小英挽住安止的手:“小止,没事啦,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邹暮拍着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小止,大不了你到我家住下。” “是啊是啊。”陈小英耸着肩膀道:“反正我们现在也毕业了,养的起你!” 安止努力的挤出几分笑容来,她悲伤的除了爸爸的基业被卖之外,还悲伤着,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家人住址,联系方式。 她被抛弃了,抛弃的彻彻底底。 59 第五十八章 安止在邹暮的家中居住。 邹暮家代理经营着小的化妆品公司,其家庭条件相对安止,与陈小英来说,都是比较好的。 三人是大学同学,是同一宿舍的室友,还是一起兼职的好友。 自然,这友谊关系是不言而喻的好。 而邹暮之所以去兼职,不过是因为大学无聊,陪着这俩室友兼职着玩玩。 “小止。”邹暮在化妆台上补好妆道:“为了庆祝你能重新回到傻子组合中,我请你吃饭。” 扑在床上不愿动弹的陈小英,她兴奋的翻了个身:“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去吃‘初一’西餐!” 初一,是南城数一数二的西餐厅,里面的食物,精致而又奢侈。 邹暮一脸的无奈:“我是请小止吃的!” 陈小英滚动着身体往邹暮身上靠:“那我不管,我饿了,我要吃鱼子酱!” 听到鱼子酱这三个字,安止忍不住就想到凌煜,想到了那张将美字诠释的淋漓尽致的恶魔。 他,似乎很喜欢吃鱼子酱。 见在邹暮那里行不通,陈小英又用胖乎乎的手揉捏着安止的胳膊:“好不好嘛,小止,我想吃鱼子酱。” 安止闭着眼睛,用力的擦拭着眼睛,以为这样就能将恶魔的模样去除掉。 但,凌煜的样子,他嘴角勾笑,捏着手指的模样却是越来越清晰。 安止叹了一口气,和恶魔相处几个月,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将他从脑中抹除。 俩人终究是耐不住陈小英的软磨硬泡,来到了‘初一’的西餐厅。 当看到餐单上的价格时,安止差点没能吐血出来。 这里那里是餐厅,分明就是有钱人的挥霍潇洒的地方! 餐单上的任何东西,价格基本都是上千的,而最便宜的估计也就是水了。 安止吞了吞口水,估计这鱼子酱怎么也得大几千吧? 忍不住的,她再次想到了恶魔。 恶魔几乎每餐都会吃鱼子酱,而他的食物,无外乎都是国外进口,食材最为新鲜的。 因此,他的食物,怎么也得上万吧? 啊!安止闭着眼睛,伸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每次都想到了恶魔! 虽然陈小英说是说要吃鱼子酱,可最后点的是一份牛排。 “鱼子酱太贵,还不够塞牙缝的。”陈小英愉快的切着牛排说道:“等我先吃了几分牛排吃饱了再点。” 邹暮笑笑:“小英,我真的是为你的胖,感到着急啊。” 安止也是笑笑,陈小英就是这样,活的大大咧咧,活的自由自在。 “哼哼。”陈小英将食物放在嘴里嚼了几下道:“你们这俩大美女长得不着急,这不是也还是单身狗么?” 安止将切割好的食物放在陈小英的盘子里:“一个人其实挺好的。” 陈小英一个劲的往嘴里塞东西道:“真是想不到,慕容泽竟然会抛弃你。” “小英!”邹暮皱了皱眉,又握住安止的手安慰道:“小止,慕容泽没有与你结婚,是他的损失,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安止苦涩一笑,一切的原由,其实都怪她,怪她自己。 “咳咳咳……”陈小英剧烈的咳嗽着,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诧异还有几分不屑:“咳咳咳。” 安止赶忙给倒下水:“你慢点吃。” 邹暮道:“小止,慕容泽来了。” 慕容泽来了? 安止只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僵硬了起来,血液再无法流动,而她无措到了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慕容泽来了……他来,是看她笑话的吗? 安止不敢动弹,只能僵硬着,保持着拿着刀叉的模样。 但显然,安止想的多了,想的太多了。 慕容泽身旁正紧紧的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头发又长了几分,到不知是结婚的缘故,还是什么,总之,此刻看起来已经褪去了当初的活泼之感。 她身穿黄色中袖长裙,而五公分的高跟,将她的身形拉的修长,显得有几分淑女气质。 她与慕容泽走在一块,真的看起来极为搭配。 她,是安止的妹妹,安雨。 安止闭上眼睛,这一幕,真的好刺眼。 “姐姐?”安雨朝着安止走来:“姐姐,你没有和凌总在一块吗?” 安止下意识的低下头,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过街老鼠一般,只能够低着头去见人,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受到自己不想要见的目光。 她不想和自己的妹妹刀光剑影,也不想,再见慕容泽。 见一次,痛一分。 “姐姐,你怎么低下头了,难道是不舒服?”安雨大有一番想要看看安止怎么样的形式。 安止更往下的低着头,她看到慕容泽黑色的皮鞋,然后是黑色的西裤。 她知道,他的腿已经好了。 可她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那个温柔俊逸的少年,已经开始了西装革履。 “哎呀呀。”陈小英一把推开安雨:“你干什么啊你,明明知道小止不舒服,竟然还去碰她!” 邹暮搂住安止,轻声道:“小止,要不我们离开?” 安雨被安止这么一推,到也不气,她笑着说道:“姐姐,那我就先离开,和泽吃餐了。” 陈小英不耐烦道:“赶紧走!” 安止低下的头,再见到那双黑色的鞋子离开后,才抬起头来,而她白皙的脸庞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以往的慕容泽,若是看到自己这样,他一定会搂住自己,一定会温柔的问自己怎么了。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既然选择承担资料那一条路,就已经无法后退了。 “小止。”邹暮拿着纸巾提安止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别难过,他失去了你是他的损失。” 陈小英哼哼唧唧道:“没想到慕容泽的口味这么低,竟然要那么难看的女人!” 安止闭上眼睛,声音沙哑道:“她是我妹妹。” “呸!”陈小英直接道:“你妹妹真是不要脸!” 安止艰难的扯出一个让俩人不要担心的笑道:“小英,暮暮,你们以后不要再提慕容泽,也不要再问毕业分开这几个月我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吗?” 这顿餐,吃的注定不愉快。 而安止以为,从此她安分的找着工作,过着三点一线式的生活,伤痛就会被时间抚平。 但后来,安止才知道,自从她遇见恶魔起,就注定了她的生活,是一团风波…… 60 第五十九章 安止大学的专业是学的设计,服装设计。 而她在网上海投了简历,打算去应聘工作。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所有的公司,都十分礼貌的回绝了她。 安止皱了皱眉头:“暮暮,是不是现在工作都饱和了?否则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工作?” 邹暮正坐在沙发上,美美的敷着面膜,打趣道:“不是,你是长得太美了,没人敢要你。” 安止不由得再次怨恨起恶魔来,六月份时,学校里有着各类大型企业来校招,但自己当时被恶魔囚禁着,因此也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而现在,错过了就意味着没有工作,没有办法养活自己。 在茶几上美滋滋吃着甜点的陈小英道:“小止,要不你暂时到我店里工作?” 安止知道,毕业后陈小英拿出所有积蓄来,开了一家花店,成为了花店的店主。 “小英,我去你店里,不会麻烦你吧?”安止问道。 陈小英吃着抹茶甜点笑嘻嘻道:“不会,不会,等你和我一块工作了,我一定要把你喂的肥肥胖胖的。” 她家小止实在是太瘦了,这要是和她一样丰满一点,让慕容泽他看到必定会后悔一千倍的! 时间一到,邹暮掀开面膜道:“小止,你要是去小英那里工作,那真的和她一样,肥的动不了了。” 说着邹暮拉着安止的手道:“要不你到我爸公司上班?” 安止笑了笑:“暮暮,我学的是设计,在你爸公司上班,真的一点点用处都帮不到。” 由衷的,能够有这么两个好友的帮助,安止觉得自己很幸福。 …… 城堡内,身穿白色衬衫的男人拿着手机,厉声道:“用不了多久,王氏运输一定会资金短缺,让财务拨款来,一定要吃定运输这一块!” “慕容企业先丢一块,不必管他。” 莫管家在一旁端着食物,默默不语,心里却道,自从安止小姐离开后,凌少爷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就比如,他时常无缘无故冒出一句蠢女人出来。 而在工作时,厉声呵斥的话永远是最多的。 还有,凌少爷的食量也是越来越小了。 见挂了电话后,莫管家赶紧端着食物上来道:“凌少爷,国外传来消息,说乔羽小姐的病情有着极大的改观,若没有意外,可能就在这两个月内醒来。” 凌煜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一片绿色,貌似,那女人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此风和日丽。 莫名的凌煜叹了一口气:“乔羽清醒时,再准备专机,我过去看看她。” 莫管家恭敬道:“是。” 正当莫管家关上门,打算离开的时候,凌煜突然道:“那女人怎么样了?” 莫管家赶紧道:“按照您的吩咐,在南城无论哪家公司都没有敢招聘安止小姐。” 听到这,凌煜忍不住嘴角勾起笑容,他似乎隐约可以想象到,那女人走投无路,双目含泪的模样。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凌煜食指在空中随意的敲打着,看起来仿佛是在谱写最为美妙的隐约。 “安止小姐……”莫管家吞吞吐吐起来,凌少爷要是知道安小姐离开了他,过的很快乐,这恐怕会大发雷霆吧? 手指停住,凌煜睁开闭上的眸子:“她怎么样?” “安止小姐现在在一家花店上班。” 凌煜俊美的脸庞上,下意识的皱眉:“竟然还有人敢招聘她?!” “这……这是她的闺蜜开的店……” 凌煜紧皱的眉头随即松开,脸上是一抹笑容:“莫管家,你自己看着处理那家花店。” 莫管家大汗淋漓:“是。” 凌煜走出书房,修长的腿迈着步子,却不由自主的停留在安止的卧房处。 房间还是原模原样,除了那件白色的大床,整个被拆分成了几块,然后被替换成了黑色的圆木床之外。 凌煜走进房间,手指轻抚在米色沙发上,他似乎还能够看到那女人在房间内,或是写着日记,或是在他现在所坐的位置上,蜷缩成一块,仰望着天空的模样。 十天。 她离开他已经十天了。 这十天,凌煜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总之,他由当初的愤怒,气恼,到现在的,想念。 他好像喜欢上她了。 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的身体,这点凌煜不得而知。 凌煜几次都有一种冲动,想要把她再次带进城堡来,可是,他高傲的心,怎么可以允许,自己接受不干净身子的女人? 所以,他想出了,让那女人在南城待不下去,让她来求自己的想法。 但他明显是想多了,她离开他,仿佛过的更加自在了。 凌煜揉捏着沙发的一角,凭什么他内心煎熬,而她却在外独自开心? 咚咚咚。 莫管家敲响了门,他无比清楚,若不在书房找到凌少爷,那么就一定可以在安止小姐卧房找到凌少爷的。 凌煜皱眉道:“什么事情。” 莫管家战赫道:“凌少爷,请问是将花店收购,还是?” 凌煜高大的身躯走在圆床沙发上,又重重的躺了上去:“随意,只要让那女人知道滚过来求我就可以!” 站在门外的莫管家退了出去,而房间内,一阵寂静。 凌煜伸手就碰到冰凉无滑的物体,这圆木床上,还原模原样的放置了她的日记本。 日记内容,他已经翻烂了。 它内容无非是三点。 慕容泽,安家,恶魔。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日记本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恶魔,我恨你! 一想到这些,凌煜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她当时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小脸一定是紧紧皱在一块的吧? 柔软的大床,使得他一阵困意袭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这十天来,他以各种手段将南城各大公司收购,吞并。 他用大量的工作来麻痹着自己,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大脑有所空隙的时候,想到那一张白皙,清纯的小脸。 这张床并不是那女人睡过的床,但卧室的空气中,还有着那女人残留的淡淡奶香味道。 所以,凌煜在这里睡的无比安心。 迷迷糊糊之间,他的薄唇中吐出几个字,安止,回到我的身边。 61 第六十章 安止没有想到,当初她最喜欢去的蝶恋花花店的店主,竟然是陈小英。 原来,陈小英用尽全部的积蓄,将蝶恋花给卖了下来。 陈小英和安止一样,都是有着喜欢花的梦。 “小止。”陈小英将花朵一一搬着放出店外后道:“小初,把那满天星也拿出来吧,毕竟,这是爱情的象征。” 爱情……安止低喃,她再没有等到慕容泽送给她的满天星。 安止摆放好花束之后,又忙着做收银工作,日子过的充实而又开心。 看着面前的一丛丛花,安止伸了个懒腰,真好,一切都开始变得慢慢好了起来。 这时,安止只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束花多少钱?” 安止浑身僵硬了起来,她不用看人就知道,是慕容泽。 慕容泽再一次问道:“多少钱?” 他开车经过花店时,看到了散披着长发,正安静摆放花束的安止。 她真的很美,在漫天白色的满天星中,显得就好像是仙子一般,清纯无瑕。 不过,她依旧消瘦,时间不过是大半个月,她看起来仿佛一阵风吹过,都会把她给吹倒一般。 但好在,她没有在继续瘦下去。 可……她终究不是他的了。 在她执意说分手,在他听到那段录音后,就已经注定,俩人无法在一起。 慕容泽手捧着一束满天星:“怎么不说话?” 安止感觉自己身体僵硬的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而她唯一能够思考的大脑在想的是……他过来做什么? 慕容泽已经结婚了,而现在再次过来,是不是证明,他把一切都看开了? 安止紧咬着唇,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而这停止就好像是过了半个世纪…… 直到安止发现,自己唇被咬破,口中已经溢满了血为止。 血不血腥,却带着如同泪一般的苦涩。 安止松开唇,又紧紧的掐着手臂,强迫着自己露出礼貌性的笑容:“三十元。” 自从慕容泽结婚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看着近距离的看着他。 他身上是浅灰色的线衫,下身是也同样是灰色的长裤,板栗色的发下,是一双不在对她深邃的眼睛。 他眸中神色淡然,仿佛就好像是看待陌生人一般。 而那好看的唇中,吐出的也不再是小止。 慕容泽淡淡一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来:“一直在这?” “啊?”安止愣住了,她以为他不会再理会她,甚至她以为,他过来是不屑于她的。 慕容泽温柔的笑道:“一直在这?” 安止闭上眼睛,她真的要沉溺在这笑容中了,但此刻,她若是仔细的看,会发现,这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恨意。 带着对安止的恨意。 “嗯。”安止也回着笑容:“请问要将花包起来吗?” 慕容泽不可否置:“谢谢。” 俩个曾经相爱的人,现在却做着最为礼貌而陌生的对话。 慕容泽站在安止的对面,静静的看着她,他还记得,他说过会送她一大束的满天星。 而他现在手中,正是有满天星,只可惜,他没法送给她了。 一缕清风,伴随着花香,没入鼻尖。 慕容泽闭上眼睛,隔绝所有,他真的不能再看她了,否则,他一定会让自己对她充满恨意冰封的心,又渐渐回缓过来。 他对她不是平白无故的恨,他还记得,当时他腿在做手术,在经历的挖心挖肺的疼痛的时,她却在…… “已经包好了。”安止将包装好的满天星,连同着七十元放在慕容泽的手中。 两双手,在收银台的上空就此交接。 她想,他的手真的好冷。 他想,她的手真的很瘦。 慕容泽再次看了眼安止:“过的还好吗?”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应该是恨她的,所以,不应该说这么关心她的话来。 安止再次愣住,在爱情的面前,爱的越深的人,就越容易输,就越容易自卑。 她再一次想到了资料的事情。 “很好,谢谢关心。”她努力保持着甜甜的微笑,看起来就好像是没事人一般。 慕容泽握住满天星的手指倏然收紧,而娇弱的满天星,在经此一握,竟然断枝不少。 也是,她是凌煜的女朋友,又怎么可能会过的不好? 而她现在在花店,想必也不过是体验生活罢了。 他,再一次自作多情了呢。 可绕是如此,慕容泽还是多情的说了一句:“再见。” 安止同样回复着:“再见。” 他们啊,是再也回不去了。 安止随着那渐渐远离身形消瘦的灰色身躯,泪流满面。 再见慕容泽,安止是悲伤的。 慕容泽慢慢跺着步子走到店门外,他多想听到她开口说,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他多想听到她对他的一句解释,哪怕是风轻云淡的一句,他想,他都会原谅她,甚至都不再恨她。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礼貌而生疏的说了一句再见。 慕容泽合上眼睛,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爱到极致,也就恨到极致。 当一只腿迈出店门口的时候,安止咬唇道:“等一下。” 慕容泽睁开眼睛,那死灰色的眸中在刹那间里亮起花火,亮起了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 他快步走到安止的面前,语气不复之前,甚至都还带着一种激动:“小止,你想说什么?” 安止抿了抿唇:“当时,我父亲出车祸的视频资料……” 花香四溢的店中,传来极为轻微的撕啦声音。 那是慕容泽收紧着手指,从而使得大片的满天星碎落的声音。 安止,你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松开手指,那漂亮的满天星随之落在地上,一地狼藉。 “视频不见了。”慕容泽调整好情绪,淡淡道:“明天我把资料传输给你。” 他倏然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味道:“貌似,你把我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 安止紧紧闭着唇,她删除,是为了强迫自己不联系他。 慕容泽捡起地上残碎的花朵,转身走出门外:“东西我会给你的。” 那背影越走越快,而安止看着路上只有行人的街道,愣神许久。 直到,手机上传来震动。 这是一条短信:“小心凌煜。” 62 第六十一章 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安止并不清楚是谁发来的。 她尝试着打电话过去,但奈何得到的是关机。 安止叹了口气,凌煜是恶魔,她当然会小心凌煜。 时间不知不觉渡过几日。 这天安止正将花束往外摆着,却发现店里已经缺了很多新的花货。 “小英。”安止疑惑的问道:“店里你已经很久没有进货了。” 陈小英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货源都比之前原有的货源要高了几倍。” 她放下手中的甜点:“花店本来就是薄利多销,而现在货源贵了几倍,自然也就没有进货。” 安止皱了皱眉:“怎么会一下子这样?” 陈小英欲言又止,许久之后,她拍了拍安止的肩膀:“没事的,店里的花束正好全部卖了,我们也好去旅个游。” “小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安止担忧道。 在她印象中,陈小英是个宅女,压根就没想着旅游这事,而花店进货渠道,就算是比之前价格要贵,但也不可能几倍的翻。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陈小英将面前食物全部塞进嘴里,脸上荡漾着笑容:“没有的事情啦,我就是不想开这花店了,不想进货了而已。” 安止咬了咬唇:“小英,出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好吗?” 陈小英笃定道:“没事啦。” 越是这样,安止就越是觉得不自在,她隐约觉得或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 灰色城堡内。 凌煜坐在沙发上,他闭着眼睛,翻看着书房内的书淡淡道:“那女人怎么样?” 莫管家道:“花店已经开不下去了,但安止小姐貌似还没有想要来找您的想法。” 凌煜放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书本,挑眉看着莫管家:“她现在在哪里?” “在她闺蜜那边。” 凌煜道:“看来还没有把她逼到绝境呢。” 城堡外,黑色的迈巴赫犹如一道利箭直接飞出青绿的草地上。 凌煜终究是安奈不住心中所想,还是驱车去看看那个蠢女人了! …… 初一餐厅内。 安止按照当初慕容泽所说的,在这里等待着拿资料。 闲下心来,安心等待的安止,看着面前装修精致的空间,忍不住感叹道,其实这里的装潢,一点不如城堡里的那般大气。 城堡……安止咯噔一下,她再一次想到了和恶魔有关的东西。 她想,可能在城堡里的一切,已经在她心里有了浓重的阴影,所以,她才冷不丁的想到这些吧? 安止想的出神,甚至面前出现了人,她也没有一点感应。 见此,慕容泽不由得苦笑一声,看来,他对她而言,真的就如同陌生人一般,没有一点点意义。 安止没有说话,没有动弹,慕容泽最终还是没忍心唤醒她。 慕容泽静坐在安止面前,认真而又仔细的看着她。 他想,这份资料递交给她,或许,他和她就真的再没有交集了。 慕容泽是个复杂的人,一面恨着安止,可一面又想着她会对他解释。 其实那恨意的反面,又是爱。 服务员礼貌的打断两个静默而坐的人道:“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吗?” “啊?!”安止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需要,谢谢。” 安止对初一餐厅的第一想法,就是贵,非常非常的贵。 清醒过来后的安止才发现慕容泽的到来,她赶紧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后,她道:“不好意思,刚才我走神了。” 慕容泽淡淡的笑了笑:“资料在这里。” 面前是一叠a4纸张,上面大大小小盖着各种钢印。 安止的心压制不住的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有了这份资料,她就彻底的知道父亲出车祸的原因,也可以让恶魔知道,并不是自己驱使父亲去撞乔羽的了! 可,等等!恶魔已经放自己出来了,而自己又为什么在想到了恶魔? “这资料里是当时目击证人的口录,还有看过监控视频警察的回忆录,但监控视频,这个我并没有收集到。”慕容泽尽量保持着淡淡的口吻道。 安止接过纸张,那激动被忧伤瞬间吞没。 她没有忘记,慕容泽就是给自己送资料,才出的车祸。 “对不起。”安止紧咬着唇,在此刻,却发现自己出了说对不起之外,再不能说什么别的话来。 慕容泽笑笑:“怎么了?” 安止道:“我知道是我的原因,才导致你的腿……” 仿佛是被戳到了痛楚,慕容泽的脸色变得惨白,他难受的不是腿变瘸,而是,在他决定冒着危险做康复治疗时,他所听到的录音。 间接的来说,促成他与安雨婚姻的缘故,就是那段录音。 他与安雨结婚,是在报复他自己,也是在报复安止。 但现在,似乎受伤的,只有他一个。 “我的腿已经好了。” 慕容泽依旧笑着,那温润如同春风的笑容,仿佛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道,萦绕在安止的眼前,挥之不去。 安止忍不住哽咽了一下:“谢谢你。” 慕容泽再次笑笑:“对了,那段视频的监控,是被凌煜给拿走了。” 凌煜? 安止瞬间脸色惨白,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想尽一切想要找到的监控视频,竟然在凌煜的手中。 他要那段视频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将保留自己清白的视频放在自己手中,却不让任何人知道? 凌煜根据gps定位来到初一餐厅之后,不由得一阵冷笑,这女人离开他,道是极为懂得享受。 看来,一定是莫管家没有把她逼至绝境。 凌煜走进餐厅,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而内里的白色t桖清晰分明的显示着她锁骨细如柴,而她长长带着几分微微卷曲的头发被扎在脑后,带着几分精神气。 离开城堡,她确实过的很好。 凌煜慢慢朝着安止走过去,越走越近,他就看到她的对面,正坐这一个男子。 而因为错位的原因,他甚至看到,餐桌上,这两双手正相互握着放置在a4的纸张上。 凌煜下意识的手指捏成拳,这女人过的好,看来是找旧情人来了是么? 63 第六十二章 凌煜大步走到安止面前,他没有说一句话,反手给慕容泽就来了一拳。 在顷刻间,慕容泽嘴角就被砸的带出红色的血迹。 “啊!”安止才后知后觉的尖叫出声。 恶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给自己太多想的机会,立马从座位上起来,又急忙的拉住凌煜要对慕容泽下拳头的手。 安止惊恐而又大声道:“你在干什么?!” 凌煜没理会安止,他轻而易举的就抓住了慕容泽的领口,怒喝:“滚出我的视线!” 慕容泽虽然同样高大,但他模样消瘦,与凌煜比,自是逊色不少。 他虽然被砸的脸上是血,但气势上却没有一点服弱,他手指在嘴角擦拭了一番:“你以为你是谁?!” 砰! 凌煜毫不客气的在慕容泽胸口重重砸去:“最好别再和我的女人有所交集,否则,我要整个慕容企业为你的愚蠢陪葬!” 慕容泽被砸倒在地,他白皙的脸上被涨的通红,却也同样紧捏着拳头,朝着凌煜砸去。 凌煜见此更是恼火,伸脚就重重的朝着慕容泽踢去,每一脚,都用尽了极大了力气。 安止瞳孔猛地收缩,干脆直接扑到在慕容泽的身上:“凌煜,你住手!” 凌煜本是朝着慕容泽身上踢过去的脚,在落在安止身上的那一瞬间,硬生生的给止住。 他收回脚,附身一把就将安止提了起来,几乎不管不顾的就提着她往餐厅外走去。 “你敢什么?!”安止尖叫着:“你说过放了我的。” 凌煜寒冷的声音在安止耳边响起:“我也说过,我对你说的话,从来不算数!” 餐厅电梯门刚打开,很快一群拿着各种话筒的记者就蜂拥的对着凌煜:“凌总,据说您在这里公开打架斗殴?” “前段时间,您已经收购了餐厅行业,是不是想借着这场斗殴,来提升该餐厅的知名度?” “凌总,您怀里的女人是谁?” “乔羽小姐还在国外接受治疗,您现在却抱得佳人,是不是间接的证明,您与乔羽小姐不可能了?” 凌煜暗沉着眸子看着这些记者,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滚!” “凌总,您如气急败坏,是……” 一个不知名的年轻记者,在这话还没有说完的情况下,直接就被凌煜伸手重重的一拳砸倒在地:“滚!” 顿时,这些记者都吓得禁声,而后让开了一条大道。 安止被凌煜搂在怀里,她无法挣扎,却开始能够感觉到凌煜比恶魔还要可怕。 那些记者,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但他却是一点不顾对方死活,伸手就砸了过去。 这种人,一定是脑子里有着暴力因子! 凌煜将安止丢在车厢内后,转身就驱车超速的朝着城堡外开去。 疯子,他是个疯子! 安止看着十字路口的红灯,他却全当不回事般,一路飙车倒地。 在一个漂移转车的时,安止甚至能够感觉,车子在空中飞起了一般。 “啊!”安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尖叫起来:“你放开我!” 凌煜扭过头看着安止,见到她脸上的惊恐与害怕,他冷哼:“你最好别挑衅我的底线!” 安止捂着噗通噗通跳的心口,只是感觉整个人都如同在地狱间来回游走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她是真的不敢挑衅恶魔,她害怕恶魔一个分神,或是一个怒火,直接连人带车的开出绿化带,开向死亡! 时速达到两百码以上,而周围的建筑,可谓是飞速即逝。 很快,迈巴赫就犹如刚开始开出的速度一般,重新回到了绿色的青草地上,回到了城堡外。 凌煜打开车门,一把提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安止就往城堡内拖去。 安止在慌乱之中,将自己的手提包也带着出去。 这是,她的证明,她离开恶魔的证明。 一进城堡,凌煜轻车熟路的抱着安止,就来到了安止的卧房。 他一点不客气的就将安止丢置在圆木大床上。 安止在床上甚至还来不及蹦跶,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健硕的身躯给压住了。 凌煜仿佛是疯了一般,一把就扯开安止的雪纺裙子。 他用的力很大,却又恰到好处的没有伤及安止的皮肤。 撕啦。 雪纺裙子一下子被扯开,而他放在安止身后的手指,就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只听到吧嗒一声,里衣扣子就此被解开。 安止捂住自己的胸口,模样十分惊恐,她下意识的胡乱挣扎着:“放开我!你放开我!” 凌煜站起身,他模样犹如地狱归来的王者一般,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与凌厉。 他向来喜欢看他的猎物,做着无谓的挣扎,由此一点点的啃噬着面前可爱的小白兔。 但此刻,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的想法。 他想得就是疯狂的吞噬,想得就是满足自己许久没有满足的心! 精致的手工黑色西装被丢置在地上,而后是昂贵的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领带,继而是不带一点褶皱的白色衬衫。 咔擦擦…… 皮带被解开…… 凌煜整个动作极为快速,快到他轻易的撕碎她的衣裙那般的速度。 安止万分惊恐,她不顾自己身上只有零星的碎片,从床上挣扎着就要离开逃出卧房。 但她还未来得及打开房间门,就听到温腻到让人颤抖的声音:“你以为你离开的了么?” 凌煜抱起安止,再一次丢置在床上。 他用他高大宽阔的胸膛,轻易的就压制住了身下乱动的身躯。 而他极富有攻击性的唇,一路向下,轻而易举的就亲吻在她的锁骨之上。 空气徒然升温,夹杂着饱满的荷尔蒙,与淡淡的牛奶体香味道。 他的唇变得炙热起来,但却能够感觉到压在身下的娇躯,更加猛烈的挣扎与颤抖。 凌煜嘴角勾起一分笑意,那湿漉的唇又往上游走了一番,恰巧就到了安止的耳际。 如约的,他听到她几不可闻的低吟。 那荡漾在脸上的笑意浓烈了几分,他很轻易的就知道她的敏感点。 凌煜伸手抚摸在她的小脸上,语气霸道而又冷冽:“不要想离开我。” 64 第六十三章 他的唇,太过炙热,仿佛多一份,就能够灼伤人一般。 安止无力挣扎,她感觉到上方的水晶灯又开始晃动起来,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她好像被身上的恶魔给烫化了,一点点的成为了他身下的一滩水,再怎么也没法动弹了。 冷不丁的,一滴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她无力去感知,无力去擦拭,她甚至无力的连嘶哑吃痛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任由身上的炙热躯体,一次又一次的将她彻底翻滚融化。 一滴汗水连同着泪水,一起滑落在如同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上。 凌煜伸手擦拭着,他身下的女人,仿佛已经是累极,半眸微闭着,可却是如此,却显得有几分欲拒还迎的感觉。 她白皙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红潮,显得格外粉色,这就好像是她的身体一般,让他欲罢不能。 “你是我的。”凌煜附身吻住她樱桃小唇,如同宣誓一般,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夜,还很漫长,漫长到无边无际…… 身上再也没有那种淋漓的疼痛,反而是周围有着水的温润。 安止慢慢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处在诺大的浴缸里。 而她身上,手臂上,有的都是暧昧的痕迹。 安止紧紧咬着唇,伸手用力的擦拭着,这是恶魔的痕迹! 凌煜坐在浴缸的另一端,他沾着水的冷峻面容上,是一种愤怒,还有几分的戏虐。 她就那么厌恶自己是么? 好啊,既然你这么厌恶我,那我又何必对你温柔? 安止用力的擦拭着自己,可直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片绯红的印子,也依旧没有办法把那突兀的吻痕给擦拭掉。 “恶魔!”安止拍打着水面,从唇中吐出几个字。 正当安止想着起身穿上衣服,想着趁机偷偷摸摸离开的时候,一双小麦色肤色的手环在了她的腰肢上。 那双手,是她异常熟悉的手,是恶魔的手! 顿时,安止浑身冰凉,整个人都不敢动弹一份,可也就是在此时,她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的模样,想必是给恶魔看到了! 等等……安止突然想到,自己是在大床上晕厥过去的,而醒来的时候,是出现在浴室。 那么,这不就是证明,恶魔把自己的身子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彻? 凌煜环在安止腰上的手,一寸寸的往上移动着,而他手指所到之处,引得安止皮肤起着一颗颗小疙瘩。 “你……”安止吞了吞口水:“你放开我。” 凌煜将头抵靠在安止的胳膊上,脱去衣服的她,身上的那种牛奶味道更佳的重了。 他之前并不是很喜欢牛奶,但当然,对牛奶也并不是很讨厌。 可现在,因为这女人的缘故,他早餐喝的时常都是牛奶。 凌煜慢慢摩挲着她滑嫩的肌肤,而身下不由自主的再一次起了反应……她总能轻易的引得他有感觉。 当初在餐厅看到安止的时候,凌煜就有一种想要就地扑倒这女人的想法。 可又见慕容泽,当时的那怒火,一下子大于欲火,所以才给了这女人几分钟喘息的机会。 而他驱车如此之快的原因,就是迫不及待的想到得到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彻底的拥有她。 在大床上,她娇小的身躯所爆发出来的挣扎,又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仿佛是一个吃不饱的狼,狠狠的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直到……她昏迷了过去。 凌煜深吸一口气,强迫着自己温柔,细腻的来。 他不想伤害了她,不想让她对他如此害怕。 还不想,她一下子这么快的晕厥。 毕竟,昏睡的身躯,总是不如醒着的那么有感觉。 凌煜带着湿气的唇,从后背颈脖处一点点的往下亲吻着,而他感受到了她隐忍的颤抖。 他环在她腰肢上的手,稍稍松开,随即来到了肩膀处,他又稍稍用力,把她的身子掰了过来。 正面时,凌煜看到她一脸的泪水。 那眼泪是不受控制的水龙头,滴答答的就落在他的手上,落在浴缸里的水中,然后又融入进他的身体里。 她这个样子,让人没由来的心疼,也让人没由来的欲望更加。 但,他不想再如同之前在圆木大床上那般强横了,他不喜欢她昏睡过去,死鱼一般的感觉。 凌煜深吸一口气,强迫着自己脑中的理性上位。 他伸手擦拭着她的泪水,又低头轻缓辗转的亲吻着她哭红的小脸:“女人,你想要怎么样?” 凌煜说话没有高高在上的语气,也没有不屑的口吻,他此刻,就是不想让她哭,就是想要她躺在自己身下,开出花来的模样。 安止哽咽着,她知道自己进了城堡,落入恶魔之手,就一定是无法逃脱的。 但面对恶魔炙热的怀抱,她能够做什么? 她可以的,不过就是哭泣,还有,认命。 那湿漉的唇,缓缓的来到了自己的唇边,安止咬紧牙关,怎么也绝对不让他的唇探入自己一星半点。 凌煜到也不急,他又辗转着来到她透明的,又带着几分粉色的耳畔处。 他深情又带着渴望的,一点点亲吻着她,然后又闭眼感知着她的敏感,感知着她的颤抖。 安止再次哽咽,她用瘫软的几乎没法动弹的手尝试着推开他:“凌煜,我想要你放开我。” 说完这话,安止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又把阻拦他炙热身躯靠近的手收了回来。 她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而后,朝着凌煜火热的,健硕的身躯靠去。 安止想,她已经被恶魔玷污了,她的身体就已经如同卑微的尘埃一般。 既然如此,就让她自己这么作践自己,用此来获得一线的离开的希望。 感知到怀中人的娇小,凌煜只感觉心口处,仿佛有着一团火,那火不停的叫嚣着,不停的趋势着他去获得更多。 但是,他仅有的理性知道,这女人如此反常,一定是有原由的。 他声音暗哑:“你是我的,别愚蠢的妄想离开我!” 安止身体一抖,她咬着唇,紧闭着眼睛,伸手揽在了他的腰上:“是不是只有我这样,你才会让我走?” 65 第六十四章 凌煜没有说话,他看到,他身下的人,几乎是流着眼泪,用着十分笨拙的姿态的讨好自己。 印象中,她总是用那大而清纯,却又沾染着倔强之色的眸子看着自己。 可现在…… 没由来的,凌煜一阵反感,他伸手捏住安止的下巴:“谁允许你这么作践?!” 他站起身,走出浴缸,宽大的黑色浴袍下,淅淅沥沥的掉落出细碎的水滴。 终归是,他见不得她那副卑微的姿态。 她刚才那讨好他的模样,像极了外面的那些作态的女人! 安止坐在浴缸内,如同受伤的刺猬一般,死死的蜷缩着自己,不敢动分毫。 她刚才虽然没有失身,可是,她的身体早就已经不在干净了。 做过一次,和做过一百次有什么区别? 安止合上眼睛,又猛地朝后仰去,温腻的水一下子就淹没了她的口鼻。 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她不想死,她只是想……安止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她只是想,让短暂的窒息来淹没自己身体那种恶心的感觉。 许久之后,久到浴缸里的水已经开始变得冰凉了。 安止才从浴缸里起身,她小心的张望着,才从衣架子上拿了一件白色的浴袍穿上。 衣服大小刚刚合适,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量身定做? 安止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她不在城堡已经有一段时间,所以,为什么城堡里还有她的东西? 按照凌煜恶魔的那种洁癖,他应该是恨不得把所有有关自己的东西全部丢弃的吧? 走出门外,安止深吸了一口气,她刚才已经从虎口脱生,那么她就有着更多的勇气,彻底的逃脱虎手。 那随身的小包包还落再卧房的地上,安止用浴袍把自己的身子裹的密不透风之后,这才蹑手蹑脚的走进卧房。 在穿过大厅的时,她却看到了凌煜身穿优雅白色长款家居服,坐在沙发上安静吃着水果。 见此,安止下意识打了个颤抖,感觉自己是个小偷一般,她更加的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才慢慢走到卧室内。 卧室已经是一片狼藉,床上,床下都是细碎的雪纺裙子。 一片片的,就好像是断了翅膀的蝴蝶,看起来狼狈至极。 安止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小包,从里面拿出有关父亲出车祸的资料,咬着牙给自己打着气:“安止,加油!只有经历风雨,才能够见到彩虹!” 凌煜拿叉子插入一颗葡萄入唇,又闭上眼睛,仿佛享受般,慢慢的咀嚼着。 空气中,是熟悉的奶香味道。 那女人,应该是厌恶自己的,所以,她应该是恨不得离开自己百八十米远,因此,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诚然,历经没有安止仆人的这段时间,凌煜已经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安止之前对自己所做的,真的不是欲拒还迎,也不是想要吸引自己注意……而是,她是真的厌恶自己。 凌煜吐出葡萄皮,嘴角不由得挂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并非是什么自恋的人,可是,在面对安止时,他当时却是如此自大。 “你低血糖,吃点葡萄。”凌煜食指敲了敲桌面,声音清雅,不见暴戾。 安止抿了抿唇,她现在已经心惊胆战到了认为葡萄中,带着一种她所不知道的迷药。 但……等等,恶魔怎么知道自己低血糖?又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葡萄的? 安止咬了咬唇,她以为她的一切小事情,只有慕容泽知道。 不再多想,安止习惯性道:“谢谢。” 见她这礼貌而生疏的模样,凌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很怕我?” 安止沉默着,今天恶魔实在是太过反常,她现在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应对。 凌煜弹动了指尖,随即,又是一饱满圆滑的葡萄入口。 他用眼角看着她坐下来,而修长白嫩却含带着一丝丝红痕的双腿紧紧的闭合着,看得出来,她很拘谨。 从某方面来说,拘谨的另一面,是害怕。 凌煜合上眼睛,无意识的捏了捏手指,缓缓道:“我给你自由,但你不要离开城堡,我们和以前一样,好吗?” 他行事向来说一不二,这无论是在商业,还是在生活作风上,他向来是如此。 但此刻,凌煜改变了,他说话的口气里,除了商量之外,甚至还带着几分乞求。 说真的,他受够了没有她的日子! 没有她的日子,他的胃再没有饱过。 没有她的日子,他的情绪从未如此反复易怒过。 他想她,是从心底,他不愿意承认的内心深处,告诉他的。 凌煜皱了皱眉,刚才他想那么多,毫无以为是证明,自己是有几分紧张的。 若,这女人不答应怎么办? 他当然可以像以前一样禁锢着她,但是,他是在不愿意,也不屑那么做。 她是一只金丝雀,一旦被他拘禁在城堡里,她就会慢慢干枯而死。 所以,他不能。 “你不用给我自由。”安止咬着唇,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 凌煜皱了皱眉,好看的脸庞里,带着几分不解。 他商业精明的大脑飞速的转动着,立马就分析出了这句话的含义。 一,她是听出他的无可奈何,想借此来张口获得更多。 二,她或许是已经绝望,不在渴望她所想要的天空。 凌煜紧捏的手指,在掌心中飞快的转动着,其实说实在的,他到是希望,她是他猜想的第一个。 填不饱的人,到最后,终归是会因为贪婪而被丢弃。 可若是内心绝望,那就真的再无法获得。 凌煜仔细的打量着她,她还是和初见时候一样漂亮,就如同森林中的麋鹿一般,只此一眼,让人无法忘记。 可再细看之下,他又隐约的觉得,她似乎和初见时有些不同。 凌煜摊开手,脸上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你想要什么?” 安止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因为紧张而被捏的发皱的纸张:“这是我父亲出车祸的资料。” “你看了这资料就知道,当初乔羽出事,与我,与我父亲都没有一点关系。” 安止继续道:“所以,我不需要你给我自由,因为我和你,本来就形同陌路。” 66 第六十五章 “够了!”凌煜赫然打断安止说的话:“女人,从你在招惹我的那一刻起,你与我就注定纠缠不清!” 安止睁大了眼睛,那代表她清白的纸张此刻显得竟然是如此无力。 但她却依旧倔强道:“这上面很清楚的证明了,乔羽与我爸的车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乔羽没有遵守交通规则才出事情的!” 安止又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这也证明,乔羽出车祸,和安家没有任何关系,而我更没有招惹你。” 凌煜站起身,他轻易捏住她的下巴:“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安止摇着头,使劲的挣扎:“你放开我!” 他看到她因为挣扎,使得白色的浴袍打开,隐隐的露出酥白的皮肤…… 不由得,凌煜小腹燃烧起一股子邪火,他附身吻住了她挣扎的唇,许久之后才道:“还记得合同么?” 安止用力的擦拭着被亲吻的唇,恨恨道:“乔羽出事与我无关,所以合同应该作废!” 凌煜闭上眼睛,任由她推开他,否则,他害怕几乎和她在一起,他会毫不留情的把她吃抹干净。 他声音不在冷厉,反倒是含着低哑:“乔羽没有醒过来,合同就不会作废,因此,你永远也无法逃脱!” 安止眼睛大而空洞起来,仿佛是没有灵魂的一般,她低喃道:“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想要套牢我了?” 慕容泽告诉她,他说视频在凌煜的手中。 而那视频是最为直接证明乔羽出车祸与安家无关的。 但他却在拥有视频,拥有证明自己清白证据的情况下,把自己各种囚禁,各种凌辱,这为的不就是折磨自己吗? 安止闭上眼睛,眼泪顺势落下来,就算她没有和恶魔签署合同,就单单是恶魔的实力,也足以把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 “放了我吧,我求求你了。”安止猛地朝着凌煜跪了下来,脸上满是泪水。 凌煜皱着眉头:“你只要和以前一样,我就会给你自由。” 安止惊恐的摇着头,她不怕成为佣人,她怕的是恶魔,冷不丁的发着兽欲。 在这紧张的气氛之中,产生了极为轻微的手指捏合的声音,嘎吱吱的响,听着让人格外的胆寒。 凌煜紧紧的捏着手指,这一刻,他真的恨不得掐死着女人。 该死的,他已经做了这么大的退步,可她竟然还如此愚蠢的不答应! “你放了我吧。”安止继续哭求着。 凌煜眉锋一转,小腹的那团火在霎时间消失,而他声音冰冷的如同地狱罗刹:“滚!” 安止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没有一点犹豫的就滚出了城堡。 凌煜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已经跑远了的白色浴袍身影,怒火却是铺天盖地而来,她当真就那么厌恶自己?! 他用力的将面前茶桌上的东西全部都推到在地,而后,又将那白色的纸张狠狠的撕成碎片丢置在空中。 女人,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到回到我的身边! 一阵怒火后,凌煜走上楼梯,直接推门进了书房。 他以前从未看过完整的监控视频,之所以不看,是因为每次看到事件的经过,就会没由来的感觉不舒服。 但他现在要推翻那蠢女人说的话,他潜意识还是不相信,乔羽出车祸这事情并不是安家所为。 随着鼠标的移动,很快就到了那天出事的关键点。 视频在三分五十一秒处是乔羽出车祸的时间。 而在三分三十秒的时候,凌煜放大着视频,只看到车内的乔羽脸上的表情很不正常,她的整个脸都是抽搐在一块,看起来很是痛苦模样。 视频在三分四十秒的时候,乔羽直接就是埋着头,一点不看车前方的路。 在反观安剑华,他开车的整个过程中,都是非常中规中矩,看起来没有一点越域。 不过,同样是在三分四十秒左右的时间,安剑华的脸色也很是不对劲。 他脸上有的是紧张,瞳孔睁的非常大,而腿部则是不停的踩着刹车,仿佛在惊骇着什么。 毫无疑问,安剑华的惊骇是因为车子踩不住刹车。 但照理说车子是每年都会检修一遍,所以刹车失灵这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而这非常,非常明显的说明,安剑华的车子,被人动了手脚! 一个是垂着头开车,一个是踩不住车刹,这俩俩交织在一起,必定会出车祸! 凌煜紧紧皱着眉头,他隐约的觉得,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车祸。 首先就是乔羽,她就算在怎么不会开车,也是绝对不会垂着头,不看红绿灯。 车祸之前,她的表情是痛苦,看样子是人不舒服,但当时自己在和她通话的时候,也没有见她说什么不舒服…… 毫无疑问,这说明,有人对乔羽做了些什么! 凌煜捏了捏手指,却冷不丁的笑了起来,这件事情,有意思了。 他倏然又合上眼睛,在心里想着,安止那蠢女人一定是不知道有人故意针对她父亲,那他要不要考虑着和她说呢? …… 逃出城堡后,安止以为凌煜会派人把她抓回来,但是恶魔并没有。 对此,安止到是松了一口气,她的日子依旧平静如初,只是,这陈小英的花店生意是越来越差了。 因为没有新的花源到来,所以客人也就渐渐少来。 花落人凋,这四个字用来形容蝶恋花是再合适不过的。 如若一直没有新的花源,蝶恋花必定开不下去,安止很明显的知道这个道理。 但……她又能够如何? 花店内,暂时只有安止一个人,而陈小英据说是去找新的花卉提供商去了。 安止看着一些荒芜的只剩下一点的干花,一时间灵感爆发。 她把每束花都取出一些,然后又将它们组合摆放着,这才形成了新的,各色各异的花朵,看起来才有了几分生气。 正当安止打扫整理着一些残败花朵的时候,手机接收到了一个消息。 看到消息,安止一惊,这短信的联系人之前给她发过消息,上一条消息是,小心凌煜。 而这一条短信的内容是:“你父亲出车祸是人为。” 67 第六十六章 《爱如尘埃》67 第六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8 第六十七章 经过海投简历到没有公司招聘,再到入职陈小英花店,导致陈小英花店倒闭……这一系列的种种,让安止不得不想到凌煜。 她隐隐约约的认为是凌煜捣的鬼。 所以,她才说紧张邹暮的公司,而这为的就是怕给邹暮公司麻烦。 不过,安止入职公司工作几天,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到是让安止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安止正打印着文件,然后纷发到各个同事的桌上。 这文件大抵内容是公司上层会有人来勘测公司情况,让整部门的员工更加仔细些工作。 对此,安止深感疑惑:“暮暮,公司不是你家说了算吗?” 邹暮神态略显无奈:“我家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化妆品代理公司,而上边是最高层的顶级品牌公司总部下来人视察呢。” “原来是这样啊。”安止嘀咕了一句,心想这样到还好一些,起码邹暮家背后有着国际大品牌入驻,也就不用担心凌煜恶魔了。 正说着,安止就接到邹董事长(邹暮的父亲)的电话:“小止,你过来一下办公室。” 安止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邹董事长为人极好说话,但听着他现在的语气,怎么有一种严肃的味道? 不敢多做耽搁,安止赶紧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邹董事长道:“小止,我们公司的荣辱现在全部在你手上了。” 安止睁大了眼睛:“董事长,您……您说什么啊?” 邹董事长语重心长道:“上层来了消息,指名点姓要让你负责接待一切事宜。” 安止抽动着唇角,她不过是个刚来几天的小秘书,这就将公司荣辱大事放在她手上? 看着邹董事长殷切的眼神,安止十分尽责的说道:“请邹董事长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好本分。” 这一天,整个公司都是全副紧张的状态,但安止却是无所事事。 邹董事长点明了让安止好好休息,这样才有精神迎接高层的到来。 公司如此‘厚待’自己,更加使得安止内心饱受煎熬,也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 她在心里想,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然而,这一天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见所谓的高层到来。 回到邹暮住的小区后,安止赶紧脱掉身上的制服,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腿道:“暮暮,那什么上层一直就没到来过,亏得我紧张了一天,” 邹暮穿着流苏红色睡衣躺在大床上,懒懒的说道:“上层就是这样的,喜欢没事找事。” 随即,邹暮又道:“小止,你要觉得累,要不我和我爸说一声,放你假?或者,你辞职算了。” 邹暮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安止身旁有些心疼道:“当时我以为你着急找工作,所以才一心想着让你在我爸那里做事,这那里知道,你刚去没几天就受罪。” 安止笑笑道:“没有啊,在那里上班,我感觉很开心,没有累。” 叮咚。 ‘三个大傻子’群里发来消息。 是陈小英的语音:“今天我去了法国,不得不说,那里的薰衣草是真的很美。” 邹暮点开语音后,感叹道:“还是小英舒服啊,店开不下去,立马的就去旅游了。” 安止刷着朋友圈,果然的就看到陈小英发着满满的心灵鸡汤。 配文是: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配图是,漫长无际的紫色薰衣草上,与她的一张美美的自拍。 而定位是,国外法国。 邹暮又道:“要不是最近天还没彻底转凉,还有太阳紫外线,不然我们就一起和小英去玩了。” 安止合上手机,认真道:“暮暮,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可能我现在就住在公园长凳上了。” 邹暮搂住安止笑嘻嘻道:“我们之间你还说个什么谢谢。” 随即,安止又在陈小英的朋友圈里点了个赞,她由衷评论道,希望美美的小英同学,可以邂逅她理想的爱情。 第二日,邹暮正在家里睡着美容觉,而安止起身重新穿着公司制服,来到公司。 这天和昨天是一样的,正当安止以为自己就这么无所事事的时候。 突然间邹董事长走出办公室,表情认真且格外严肃道:“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高层马上会降临公司。” 公司约莫近百来号人都异口同声着道:“好的,邹董。” 邹董事长又指名点姓道:“安止你过来一下。” 安止深吸了一口气,那任重而道远的感觉立马从心底传来:“好的。” 办公室内,邹董事长照常说了昨天说过的话,末了还加强语气道:“小止,公司的存亡都在你手里了。” 昨天邹董事长还是说荣辱,而今天直接说存亡。 这导致安止恨不得对邹董事长行个军礼说话:“董事长,我一定会努力让上层感觉到公司良好形象的。” 叮铃铃。 办公室内一个电话传来,而邹董事长更是紧张:“小止,高层已经来了,你做好准备!” 安止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是。” 凌煜带着莫管家就这样在一大群人注视的眼光中朝着走了过来。 此刻,所有公司员工无不都是在倒抽一口凉气,他们无不是以为,公司上层来的应该是个金发碧眼老头。 但凌煜的出现,实在是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这就是高层? 怎么可能有这么帅的高层? 等等……貌似这人长得有点想国际企业al的首席执行总裁啊。 安止深吸了三十几口气之后,这才走出办公室。 她还未看清人,就洋溢着笑容附身弯腰道:“欢迎……” 在鞠躬抬起头的时,那句欢迎之后的话,就好像是被卡住了一般,怎么也说不出来。 公司大大小小近百号人,夹道欢迎光临的人竟然是……凌煜恶魔?! 安止脸上的笑容立马僵硬了起来,她只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欢迎……公司高层领导……过来视察……我……” 安止在心里打了一万遍的稿子话,就犹如挤牙膏一般,想到了一句,就结结巴巴的说一句。 面前恶魔上身是随意的白色长袖,而修长的双腿则是由米色的长途包裹着,他脚上一双valentino白色休闲鞋,整个人看起来一扫之前的暗沉气息,显得有点阳光青春。 而恶魔的脸,还是一如之前那般好看,他刀削分明的脸上,浮现的是一种戏虐的笑意,而深邃的眸中,也是带着笑。 没有暴戾气息的恶魔,看起来……其实挺帅的。 凌煜走到安止的面前,伸手就勾住了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了?” 69 第六十八章 安止从未感觉如此尴尬,也从未感觉如此口齿如此不清晰。 她在心里想,al公司不是主业做珠宝的吗,可现在怎么和化妆品扯上了关系? 最重要的是,自己之前那么紧张的准备着,可到最后,面对的竟然是个……恶魔? 安止吞了吞口水:“欢迎……恶魔的……到来……我代表公司向您……” 疯了,安止感觉自己疯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随着安止说的恶魔这两个字,整个公司的职工,不由得都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无不是在担心,公司会随着安止说的一句话,而消失不见。 邹董事长更是暗自跺脚,心想,若不是高层指名点姓说要安止负责接待。 否则再怎么的,他也不会派刚来工作没几天的人来担任如此大事! 凌煜嘴角勾勒出邪魅的弧度,他深邃如同黑炭的眸子,看着安止道:“你叫我什么?” 他推掉了一天的工作,为的就是来看看这蠢女人。 而现在,他如约的就看到她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时,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欢愉。 她的模样就好像是……好像是猫,是那种见了老虎的猫,带着慌乱,与不知所措。 安止赶紧弯腰鞠躬道:“不好意思,刚才我口误,欢迎高层视察我公司。” 虽然她私下并不喜欢恶魔,但毕竟现在是在公司,所以,她必须得履行邹董事长交代好的工作。 凌煜径直走到安止的面前,如此这般的近距离,使得他很清楚的嗅到这女人身上淡淡的奶香味道。 他看着她的模样,在心里暗想着,这身上穿的制服还挺配她的。 刚好及膝的黑色短裙,还有白色的衬衫……嗯,很好,并没有露点。 只是,她为什么要穿一双平底鞋? 这实在是拉低了她的颜值。 不过,这样小小个的制服诱惑,抱在手里,还是挺好玩的。 看向安止这短短的一瞬间,使得凌煜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到了很多。 当然,秉去一切,他最想做的,就是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凌煜这么想,自然也就这么做了。 他微微一附身,伸手就拦住了她纤细的腰肢,随即,那削薄的薄唇立马就摄住了樱桃小唇。 嗯……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还是那般让他心悸。 安止不可置信一般的睁大了眼睛:“唔……” 恶魔竟然当着公司百来号的人,当众亲吻自己! 她下意识的紧闭着唇,然后用力的推开恶魔。 可是……她娇小的个子使出的力道,面对着这恶魔显得是那么无力。 凌煜明白怀里的小女人脸皮极薄,他本想浅尝辄止,但是,当他吻住那唇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法彻彻底底的放开。 他是沙漠里饥饿的旅人,她是他的甘源,这注定无法停止。 “啊……” 面前这仿佛天造地设的璧人如此彷若无人的亲吻,使得公司内一些比较羞怯的人,捂着脸华丽丽的晕了过去。 也有少女怀春的人倒吸着起气,紧咬着唇,羞红着脸看着这一幕。 此刻,公司的女员工无不是希望自己是安止,希望面前大帅哥怀里搂着亲吻的人是自己。 而公司的男员工,除了羡慕嫉妒凌煜威武过人的身份之外,还都是在幻想,能够吻住那双粉嫩粉嫩唇瓣的人,是自己…… 一时间,诺大公司成了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聚集地。 许久之后,凌煜才松开怀里的女人,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安止的唇瓣上滑动了一下:“想起自己应该说什么了么?” 安止脸上一阵羞红,她想也不想就要退离恶魔几步远,但长时间的缺氧使得她差点站立不稳。 正当安止以为自己要狼狈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恶魔的手立马就拦在了自己腰肢之上。 凌煜轻轻的捏了捏安止的腰,缓缓道:“怎么还这么瘦?” 安止咬着唇,恨恨的看着凌煜:“走开!” 刚才她是看在他是公司高管的份上,强忍着没有发飙。 但现在,她要是还无作为,就真的是被在大庭广众之下吃抹干净了。 随着这话,公司员工又是一阵倒吸凉气。 对于安止这个举动,有的员工是嫉妒,有的员工是恨。 女职员无不是想,别说是被高层强吻了,就算是强上,她们也都愿意。 毕竟,这帅气的模样长相在这里。 而男职员想的是,这新来的员工实在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要知道,这面对的人可是公司总部下来的高层。 高层要是一个不乐意,那他所做出的举动,随时都可以让公司颠覆的! “咳咳。”邹董事长看出情况不对劲,于是道:“安止,你讲解一下公司的规模,还有发展规划……” 安止只感觉浑身尴尬,却也只能道:“好的。” 凌煜尾指在空中随意弹动了一下,随即模样是万年不变的寒冷之意,他扫视了一眼公司上百花痴员工,淡淡道:“我来是看她的,你们都可以走了。” 安止只感觉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只能努力扯着笑容道:“凌总,我们公司秉承的是……” 凌煜打断安止的话,伸手拉住她的手道:“我只想知道,你最近在做什么。” 安止:“……” 在凌煜身后的莫管家都感觉有几分尴尬,少爷这也实在是太……霸道威武了吧? 之前莫管家在听闻凌少爷强势入股该公司品牌的时,他还是特别不能理解。 但现在,莫管家才知道,凌少爷这么做为的都是安止小姐。 正如莫管家之前所说,凌少爷以前并不是那本暴戾嗜血的,他……只不过是没有遇见合适的人罢了。 隐约的,莫管家又有了几分担忧,乔羽小姐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相信个把月就可以出院。 到时候,凌少爷他如何取舍?他会不会为了乔羽小姐,把安止小姐的眼睛取下来? 凌煜拽住安止的手,径直往办公室走去。 刚进去,他伸手就抵靠在安止的肩膀处,而另一只手死死扣住她的柔夷,丝毫不让安止有动弹的空间。 在这静谧的办公室内,安止捂住心口,睁大了眼睛:“恶魔……你,你要做什么?!” 凌煜垂下眼帘:“我好想你。” 70 第六十九章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近读陈忠实先生《仰天俯地,无愧于生者与亡灵》——感动孔从洲将军。他在文章中写道:“中国古代圣贤所说,‘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他用这句话概括了孔从洲将军的德性人品。真是精确到位,非常深刻。从一个侧面向我们介绍了一个生动真实的孔从洲,一个品德高尚、功勋卓著的孔从洲,一个令人敬仰感动的孔从洲。 孔从洲,陕西人氏。西安事变前在张学良、杨虎城属下供职,任西安城防司令。事变中,他深怀民族大义,正义凛然,不畏蒋介石的胁迫利诱,置生死于度外,遵照张、杨二将军的命令,扣押了诸如国民党高级将领卫立煌等一大批军政要员,指挥属下发出两颗捉蒋信号弹,组织部队在临潼华清池捉住了不可一世的蒋介石,对事变的成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历史的记忆里留下了可圈可点的一笔。 新中国成立后,孔从洲将军先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炮兵学院院长、炮兵部队副司令员,成为共和国的开国将领。在院长和司令员的职位上,他用“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的古训勉励自己,从严律己、从严治家、从严治军,诚实谦逊为人,倾毕生之精力,为我国国防现代化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孔从洲将军在民族大义上气势如虹,在个人家事的处理上也绝不糊涂。孔将军与毛泽东主席是儿女亲家。毛主席对孔将军的人品德性赞赏有加,并且将自己的长女李敏嫁给了孔将军的儿子孔令华。面对这一特殊的姻缘关系,孔将军从不张扬、从未借势、从不显摆,而是按照军人的职责、自己的良心和党和人民的要求,竭尽全力、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他的气节品行足以让敬仰他的人无比的崇拜和感动。 与孔将军等一大批共和国功勋卓著、人格品德高尚的人相比,却有另外一些诸如陈希同、王宝森、成克杰、陈良宇之流,他们靠着共产党的关爱、教育和培养,成了党的高级干部。但在现实生活中,全然没有了共产党人的德行,在位高权重的岗位上,打着共产党的招牌挖着共产党的墙根,干着伤天害理的坏事、丑事、恶事。有的卖官鬻爵,有的穷奢极欲,与法律对抗,与人民为敌,成了共产党的败类和蛀虫,最终落得个可耻的下场。 历史的经验反复证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厦将倾毁于根基。德性的缺失、信仰的丧失乃至背叛最为可怕。德性的高尚与否,拷问的是人的灵魂,检验的是人的良知。正如诗人臧克家所写的那样,“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却活着。” 孔从洲活着,他活在历史的典籍中,活在人们的记忆里。 拙作《爱如空气》即将付梓出版。这是一个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新生儿。我热切地期盼我的朋友、我的读者捧出自己那颗真诚、慈爱、友善的心去爱怜她、呵护她、扶持她,让她在爱的阳光雨露下健康快乐地成长。 为自己喝彩。古历十月十日,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我完成了《爱如空气》的最后一篇文稿。我在庆贺生曰的同时,也为自己喝彩。苍天不负我,我未负苍天。我兑现了对朋友的承诺,兑现了对自己的承诺。当那一篇篇记录我心路历程、人生体验和留恋、赞美亲朋至爱的浸润着我的心血和汗水的小品文静静地置于案头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欢愉的情绪感染着我、冲撞着我,那时候,在我的眼里和心里,花儿是那样的艳丽,天空是那样的湛蓝,人生是如此之美好。 为自己喝彩。生命如烟花般绚烂,生命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财富,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人生古来稀。人生是美好的,但也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你是达官显贵和亿万富翁而刻意延长你的寿命,也不会因为你是乞丐穷鬼而另眼相看。生命的绚烂,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得真实,是否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有质量。感谢上苍给了我做人的机会,感谢父母把我带到了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它让我看到了光明和希望、看到了丑恶和肮脏……让我在艰难、曲折的人生历程中体验真善美和假恶丑,它是我最好的课堂和最好的老师。人生每一次的经历都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悟出很多道理,每一次的成功或挫折都会历练我的心志、毅力,教我在成功时保持清醒,在失意时绝不气馁。 为自己喝彩。这是智者的清醒和勇气。“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与宽阔的宇宙相比,人生只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一株孱弱的秋草,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这不是悲观的宿命,而是积极的人生态度。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人要敢于为自己喝彩,要敢于为自己活着,要敢于挺直脊梁做人做事,要活得有品位、有风骨、有尊严,要不为物欲所惑,不为美色所迷,不为权力所羁,始终保持独立,不负春光,潇洒自如。 为自己喝彩。要心存念想。希望不灭,信念如铁,精神不倒,浩气长存。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指的是人的理想、希望和精气神。人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活得气定神闲、大度从容。只要心有念想,就不会迷惘、不会困惑、不会迷途,就会一直朝着心中的目标去追赶、去奋斗,就一定能够谱写人生的华彩乐章,成为对国家、对社会、对家庭、对朋友有益有用之人。在充满希望和行将开始的新生佘中,我要大声地呐喊: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喝彩! 衷心感谢为本书出版付出辛勤劳动的责任编辑侯君莉,美术编辑石璞。感谢赵军峰、崔瑞林、穆豪三位同志在打印、校对中所做的工作!谢谢! 71 第七十章 虽然他不屑用威胁的话来留住她。 但是,除此之外,他能说什么才能够得到她,才能够满足自己蠢动的心? 安止咬着唇,她能够感觉到,齿尖已经刺破了唇皮。 这种皮肉分离的疼痛,才使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恶魔当然有好的一面,但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折磨! 安止松开唇,声音不由得加大:“凌煜,你是不是一定要这么威胁我?!” 慕容泽是她的爱人,是无可替代的唯一,他不能受到伤害! 凌煜淡淡的看着她,哪怕是那该死的慕容泽结婚了,这女人也依旧忘不掉他是么? 安止再一次道:“你不可以伤害慕容家!” 凌煜垂了垂眸子,她就好像是一只温顺的猫,但再听到自己要夺取她的毛球时候,立马就竖起本就不尖锐的爪子,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 他不在乎她的菱角,但是却被她如此强烈的反应态度,给弄得心中一股酸涩。 从小到大,他有的是数不清的赞美,数不清的获得……可为什么,单单面对这女人,他开始有了酸涩无力感? 他紧捏着拳头,却道:“如果你不想慕容泽消失的话,那么,你就乖乖听我的话。” 安止恨恨的看着他:“如果你要慕容泽家消失,那我也连同着一起消失!” 好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他立马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愚蠢!” 安止仿佛认命一般的任由他掐着:“你掐死我吧!” 掐死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凌煜没有用力,他没有得到她,又怎么会掐死她? 他松开手,却轻而易举的触碰在她身前,那修长的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不消一会,他就脱下了她的衣服。 她是他的,就算心不是,那身体也必须是! 可,当看着她僵硬的一动不动,而从脸颊处掉落砸在他手中的眼泪时候,他却再没有进行下去。 他怎么变得这样,变得让自己如此不齿?! 更何况,第一个拥有她身子的人,并不是他。 凌煜叹了一口气,将刚松开的内里扣子给重新扣上,又把地上凌乱的白色衬衫给捡拾了起来。 他对她有着前所未有的耐心,又一点点的将她身上的衣服给穿好。 凌煜把头抵靠在安止瘦弱的肩膀处,又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语气里带着妥协:“要把你怎么样才好?” 确切的说,他应该把自己怎么样才好? 面前的女人,除了长相清纯之外,其他又哪一点,他会看的上眼? 可就是这么拒绝自己千里之外,且身子不干净的人,让他对她如甘如怡。 他是不是要离开南城,回到国外,看着乔羽安静的面容,他才会不再注意这女人? 许久之后,凌煜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安止僵硬的抬起手,刚才她以为自己的身体会再次失贞,她以为恶魔会在这里,拥有她的身子。 但好在恶魔良心未泯,并没有。 她别过手去,又重新隔着衬衫,将自己的里衣扣子重新别至好。 叮铃铃。 凌煜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莫管家。 “凌少爷,乔羽小姐的车祸事情有了一点头绪,乔羽小姐在开车之前去咖啡厅里喝了一杯拿铁。” 凌煜手指倏然收紧:“是谁做的?!” 莫管家道:“咖啡厅里人多口杂,一时间还没有确定的嫌疑人。” 紧接着,莫管家又道:“虽然乔羽小姐的嫌疑人暂时还没有找到,但是,使得安剑华出车祸的人,却找到了。” 凌煜微微眯着眼睛:“是谁?” 挂了电话后,凌煜捏了捏手指,他看着在缓缓离开的纤细背影道:“你父亲车祸是人为。” 咯噔。 安止立马停住脚步,她仿佛是已经老化的机器人,正当耗油殆尽的时候,这一句再次让她起死回生。 父亲车祸是人为……这件事情,之前就有人给自己发过短信,给过自己警醒。 更何况,自己当初就隐约的感觉到不就对劲,毕竟父亲开车向来谨慎。 而现在经过凌煜开口,安止就更加坚定了,父亲一定不是简单的车祸事件! 安止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轻微的试探:“你……你知道导致我父亲出事的人是谁吗?” 随着这主动的问话,那办公室内的不愉快,在顷刻间破裂。 凌煜俊美的脸庞上,不自觉的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来:“当然知道。” 他在心里想,自己应该早一点直接说出这事情来的。 否则,刚才也不会出现这么多的不愉快。 安止走到凌煜的面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 凌煜闭上眼睛,真好……自己身边,还是喜欢的那种淡淡牛奶香味。 但是,他怎么可以告诉她凶手,如果告诉了她,那么她又离开他怎么办? 他阴差阳错间有了这个钩,就一定不能轻而易举的给她喂下这个食,否则,他的小猫咪会走的。 凌煜淡淡一笑:“你是真的想知道?” 安止咬着唇,她依旧能够感觉到口腔中带着几分血腥味道。 她也能够感觉到,恶魔开始对自己下诱饵了,可是,她无可奈何。 他虽然是个恶魔,但也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骗子,他不屑于欺骗她。 安止如实道:“我想知道。” 当时慕容泽给她车祸资料的时候,隐隐的提过,可能不是简单的车祸。 但是慕容泽却并没有和自己说凶手是谁,这也就说明,他暂时也还查不到幕后凶手。 连慕容泽都查不到的消息,那自己就更加别说了。 所以,她只能乞求恶魔的帮助。 凌煜微微一笑道:“若是想知道,那你就跟我回城堡。” 说完这话,他仔细的看着她的眉眼,却见到,那是熟悉的痛苦,还有无奈之色。 见此,凌煜下意识的紧捏着手指,难道城堡就真的那么令她厌恶么? 他又道:“你父亲成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而凶手却逍遥法外,你的良心过的去么?” 凌煜终是不忍看她脸上浮现痛苦之色,于是道:“我给你时间考虑。” 72 第七十一章 简紫铜却还犹豫着,如果剩下这笔钱,那么之后的生活也会宽皂多。 可是,苏明阔已经许久不曾有过音讯了。 打开电脑,瞧着最后一封邮件,正是发来那张照片的日期。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诉说着他对她的思念。 然而现在,他们竟然断了联系。 简紫铜隐隐有些不安,却有了决定,她要去美国。她用那笔钱,买了两张打折机票。 最低廉的折扣,唯一的坏处是不能够退改签。 从a城到纽约,一万三千多公里,从家门口出发到机场,五十四分钟,一百四十五元。 可是一个人从云端到泥泞,又需要多少的时间。 那是上天和她所开的一个大玩笑。 分别了三年时光,他们在a城机场,这样突然的重逢了。 简紫铜提着行李箱,满怀期望地走进去。苏明阔同样提着行李箱,平静坦然地走出来。在一刹那,她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如若不然,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应该还在美国,他应该还在纽约大学。 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宿舍的书桌上用功念书研究论文。 可是这个男人,斯文英俊,穿着她所熟悉的毛衣外套,格子衬衫,和往日一模一样。 她绝对不会认错。 简紫铜顿时僵在原地,她甚至忘记开口,忘记说话。 他却没有看见她,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在别人身上。 他的身边挽着一个好漂亮的女孩子。 他们有说有笑,他们亲密无间,他们并肩走向了前来接应的轿车。车子的引擎隆隆发动着,司机将车门关上了,他的身影消失于眼前,却仿佛刻进了脑海里,成了定格的一幕。 这绝对比拍戏要可怕,因为戏是假的,但是此刻却是真的。 车子渐渐驶离,简紫铜突然狂奔过去。 旅行箱的轮子在地上快速拖行,耳边是风声隆隆声,简紫铜的眼前却有些模糊。她狂奔着去追那辆车,可是车子开得好快,已经驶出了十余米远。她却还在追,没有什么能比那辆车更加重要。 简紫铜丢下行李,顾不上脚伤刚好,只是不停地跑。 她大喊着他的名字,这几年里只在梦里面才轻轻唤过,“明阔!明阔!” 但是他并没有像那个梦里一样,驻足回头。 而是越行越远了。 简紫铜终于没有了力气,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航站楼前,只感觉头晕目眩,无法承受。 上方是一片碧蓝晴空,不远处有飞机沿着跑道起飞。 她的愿望,原来不曾实现,就已经破灭了。 那么的短暂。 ****************************** 人是懦弱的生物,渴望知道真相的同时,又害怕知道。 此刻的简紫铜,就是那样懦弱的害怕着。 她并没有坐上飞机,而是回到了家中。 在家里一连待了数天,都没有出过门,甚至将手机都设置为关机。 直到苏明阔找上门来,一切的彷徨都似尘埃落定。 是的,他回来了。 就算她想认定那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他确实回来了。 其实她早就知道,却还露出惊奇的神情,“……怎么是你?” 73 第七十二章 这一大波人有的肩扛摄像机,有的手那话筒,而他们的目标,准确而又明显。 那就是——采访al总裁凌煜! 世界上的总裁很多,但长的帅,且又年轻的富豪总裁,却是极为少数。 一记者率先冲在凌煜面前道:“凌总,您和这位女士吃餐,是不是抛弃乔羽小姐?” “凌总,您自从到达南城,有关南城的大小企业都被您收购殆尽,请问您这是有什么目的?” 这些记者,有的是娱乐,有的是商业,各自问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 “凌总,上次见您出现餐厅时,您身边的美女也出现在您身边过,而这次还是这位美女,这是不是证明,您确实抛弃乔羽小姐,另结新欢了?” “凌总……” 凌煜皱着眉头看着这些喋喋不休的记者,俊美的脸上浮现浓浓的不悦之色,而那双眸子更是如火一般开始熊熊燃烧着。 他一动未动,扫视了一眼这些汹涌的记者:“你们应该还记得,上次有个记者就此销声匿迹了吧?” 就是这极为轻飘飘的几句话,使得那些恨不得想要趴在凌煜身上的记者立马就谨声了。 怎么会不记得?上次那记者自从冒犯了凌总之后,直接就被业内排除。 而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一点消息。 这时,一些个别胆大的记者开口道:“凌……凌总,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您的时实动态,并不想对您有所冒犯。” 凌煜扫视了一眼这些记者,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有关al事宜,我将会通过发布会一一告知,至于私人事情,还是请您们少了解为好。” 记者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可是得到了一手消息,说是世界顶级企业总裁在这里吃餐……因此,要是挖到点料,那自然是前途无量。 所以,他们这还什么都没问道,就这么走,那实在是太…… 虽然这些记者都极为不罢休,但奈何面对的人背景实在太过强大,于是只得灰溜溜的慢慢离开。 可饶是如此,他们刚才偷拍的照片,就已经足够引起当地娱乐风波的了。 正当这些记者撤离的时候,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其中一个较为肥胖的摄像师一个没注意,与端着果汁的服务员发生了碰撞,于是黄橙橙的果汁如同华丽的抛物线一般,溅落在凌煜与安止的身上。 啪! 凌煜皱着眉看着自己白色衣服上难看的污泽,随即又看了一眼安止同样的白色衬衫上同样的污泽痕迹。 一时间,他刀刻般绝美的脸上浮现除了骇人之色。 摄影师见此差点没给趴在地上:“凌……凌总,我……我不是故意的……” 安止看着面前的场景,只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她与恶魔就是这样相遇。 记得,当时她也是这么说,说不是故意的。 但最后得到的是凌煜一脚把自己踢开,然后自己又被他的随身保镖给丢向一角,从此落入深渊的结局。 而这次……看着恶魔的模样,貌似比当初更加怒火。 凌煜赫然站起身,他微微眯着眼睛,眸中嗜血不已:“该死的东西!” 正当凌煜想一脚踹在那胖子身上的时,一双嫩白的手阻拦住了他。 安止深吸一口气道:“凌煜,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放过他吧。” 见此,凌煜眸中火灭了半分,他倏然想起,貌似自己与这蠢女人的相遇,也是如此。 倏然,他心情大好,又挑眉看着安止道:“哦?放过他?” “他也不是故意的,就这样算了吧。” 那摄影师更是求菩萨拜地:“凌总,对不起,是我愚蠢,才不小心……” 听到愚蠢那两个字,凌煜赫然道:“给我滚!” 愚蠢这两个,只有他身旁的女人才可以用! 安止看着远远跑开的摄影师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不由得想,如果当初,她不小心撒奶茶到凌煜身上,然后也有人替自己开解就好了。 凌煜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安止,又忍不住伸手触碰在她长发上:“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 安止睁大了眼睛:“我补偿你?” “自然。”凌煜嘴角勾勒出几分得逞的笑意:“你放他走了,可我的怒火还没有得以发泄,所以,看来是得回城堡让你好好在床上补偿我了。” 安止打了个哆嗦:“你……我……你说过不动我的。” 凌煜笑了笑,又附身贴在她粉嫩的耳际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在床上,不一定要做那事。” 一餐过后,凌煜抓住安止的手,径直往外走去。 而安止一个没反应过来道:“你干什么啊?” 凌煜邪魅一笑,而那餐厅里点点星光落在他的身上,隐约给安止一种错觉。 面前的人,亦是恶魔,亦是天使。 他道:“你好歹也是女人,身上这么脏,怎么也不见得你先开口说去商店换件衣服?” 安止:“……” 商场内。 凌煜斜坐在沙发上,静静的看着换衣室折射出来的镜子。 这是他第一次过来逛街,他从不会为生活上的一点小事而操心,而以往他的衣服都是由私人配衣师搭配好,再放置在衣柜里的。 记得,当初乔羽也撒娇着说,让自己陪她来买。 但他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 他一直都认为,陪着女人逛街,是一件愚蠢,且浪费时间的事。 但……他现在就是想陪着这女人来买衣服。 他突然觉得,等待着丑小鸭变成天鹅,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安止在换衣室里换上衣服前,忍不住悄悄的看了看吊牌上的价格。 看着那价格处的一系列零,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走出换衣室,安止小声而又怯懦道:“这衣服,我穿的可能……” 凌煜直接打断她话道:“你穿的很好看。” 这是一件鹅黄色的长裙,它是圆领设计,并没有露点或是如何。 而这裙子,更是将她纤细的身材,以及那如同羊脂玉一般白腻优势给衬的淋漓尽致。 他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 “我……”安止吞了吞口水,却忍不住再心里道,这上万的衣服,自己实在是没勇气穿上。 见此,商店导购员分外讨巧道:“小姐,您穿这件衣服非常好看,衬的你就好像是公主一般。” 安止脸上却是讪讪的:“可是,我觉得我可能不太合适。” 凌煜起身,拉住安止的手腕霸道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它。” 安止叹了一口气,她明白,恶魔就是这样的,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他向来都是一票否定她的言论权利。 导购员又拿着另一件衣服道:“小姐,这件衣服也非常合适您,您也可以试试的。” 安止嘴角一阵抽搐:“我有一件就够了。” 凌煜冷不丁的掐着安止道:“一天到晚穿白的,我看都看腻了,快点去换!” 不由分说的,凌煜拿着导购员上的衣服拖着安止就往换衣室里去:“你要是再不换,就别怪我进去给你换了!” 安止无可奈何,她知道,恶魔说话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当安止换好衣服,走出换衣室时,却分外诧异的发现,恶魔并不在店里…… 74 第七十三章 见恶魔并不在,安止到是松了一口气。 她并非不喜欢裙子,只是不喜欢恶魔强制性的帮她挑的裙子。 导购员见安止出来后,脸上带着特有的商业笑容道:“这位小姐,您穿这件也非常好看呢。” 安止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件及地的浅绿色裙子,然后上面绣着一颗颗不起眼的钻石,显得有几分优雅。 但是……这裙子好看并不好用。 毕竟现在是秋天,大秋天的谁还会穿不方便走路的及地长裙? 安止脸上露出微笑道:“谢谢你的推荐,但我觉得不太合适。” 走进换衣室后,安止在心里排腹道,恶魔真的是不知道早点出去,这样的话,自己也不必这么麻烦换衣服了。 咔擦。 正当安止脱下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极为轻微的咔擦声音。 她皱了皱眉头,扭头看过去,才发现这件裙子被门给夹住了!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刚才自己一个没注意,将覆盖在绿色裙子上的钻石给弄脱离了! 安止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感觉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裙子上的标签价格,也就是这一眼,几乎没使得她晕厥过去。 这是一件晚礼服,价值二十多万…… 安止紧紧咬着唇,但担忧的同时,也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这明明就是昂贵的礼服,可偏偏恶魔却让自己把它当做裙子穿…… 走出更衣室之后,安止捧着已经折叠好的裙子小声道:“我想说……” 未等安止开口,导购员已经开始整理这件裙子,并且微笑着道:“小姐,您是要将它给包起来吗?” 安止抽动了嘴角:“我可能不需要。” 导购员的微笑霎时间消失,随即道:“可是小姐,您已经将这件裙子给毁坏了,它少了一颗钻石。” 安止深吸了一口气,只感觉脸上发烫的厉害:“我可以那针将它缝起来……” 导购员语气开始变得冰冷,但依旧不失客气:“小姐,我们的产品都是由意大利品牌设计师亲自设计的。而这件衣服已经被您毁坏,所以,您的缝合可能会使得我们无法销售。” “我……”安止咬唇道:“我保证可以让缝的让人没有看出任何痕迹来。” 导购皱了皱眉头:“这件衣服,您已经毁坏,所以,您可能得为它负责。” 安止低下头,她也知道,这衣服被她弄破了,该是她负责买下,可是,她没有钱。 “我……我没有钱。” 导购员语气带着几分鄙夷:“小姐,您可以叫您朋友来帮您付款。” 安止闭上眼睛,思来想去,只得给邹暮先打了个电话。 但邹暮的电话打不通。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又停留在陈小英这一栏。 “喂?小英?”安止捏了捏手指道:“你可不可以……” 这话还没说完,就传来陈小英的声音:“啊……我……我在……” 啪嗒。 电话挂掉了。 安止拿着手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尴尬:“我可不可以晚一点付款?” 导购员脸上的鄙夷更重:“当然可以。” 随即,安止就好像是被人冷落的残疾猫一般,一人独自尴尬的站在远处。 该死的恶魔!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怒骂,要不是这恶魔强行执意让自己换这衣服,否则,这么贵的衣服,她碰都不会碰一下的! 这时,一体态丰盈妇人仿佛不经意一般用身体推撞开安止,她语气带着不屑道:“哎哟,你别挡住了我挑选衣服。” “啊!” 安止一个没注意,被推的跌坐在地上,而还未好的左手恰巧就成了承重点,这么一下,使得她的手骨再次受到伤害。 疼……好疼…… 安止蜷缩着在地上,右手紧紧的捏着左手肘,只感觉手腕仿佛断裂了一般。 忍不住的,她就掉眼泪下来。 好疼……疼的她都没有办法从地上起来,只能浑身冒着冷汗,蜷缩着起着痉挛。 那体态丰盈的妇人冷哼了一声:“你不会是买不起这衣服,所以就想着来碰瓷吧?” 导购员则是瞥了一眼安止,又冷冷道:“小姐,一小时后,若您的朋友还没有帮您付款,那么我们店是有权利送您去警察局的。” 安止紧紧咬着唇,她闭上眼睛,不想去看她们的面孔。 只觉得这一刻,她实在是狼狈。 遇见恶魔,她从来都没有幸运过。 隐约之中,她听到刻意压低又带着极为不屑的声音:“看她长那样就知道,一定是别人包养的小三。”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姐!” 安雨身穿着黑色的及膝长裙,脖子上带着一个心形的项链,脚踩五公分的高跟鞋,整个人看起来精致的如同公主一般。 她微微一笑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安止,啧啧,她的姐姐还真的是狼狈。 走进安止,安雨面露担忧的表情道:“姐,你现在怎么好像跟个乞丐一样躺在地上?” 倏然,安雨想到远处还有着慕容泽,于是她又道:“你没事吧?” 安止紧紧咬着唇,疼痛使得她不得不蜷缩着:“我……我没事。” 安雨笑了笑道:“姐姐,今天我和泽过来逛街,但没有想到你竟然在这里。” 慕容泽……泽…… 安止心口一惊,下意识的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店门口处站着的背影。 他身形依旧纤细,仿佛隔着浅蓝色的衣料,就能够隐隐看到他的背脊骨一般。 慕容泽他……他没有回头,想必是不屑于看到自己吧? 这时,导购员对安雨道:“您好,这位小姐,您的姐姐将我们店里的衣服给有所毁坏,如果您可以的话,可否先行为您的姐姐付款?” 安雨微微的眯了眯眼睛,却甜甜道:“好的。” 说着,安雨就朝着慕容泽走去,她搂住慕容泽的手臂道:“泽,姐姐她没有钱付款,你可以帮我付一下款吗?” 随即,安雨再次甜笑的看着安止,朝着她伸出手来道:“姐姐,地上凉,你还是起来吧?” 也不管安止是否同意,安雨一把抓起安止:“姐,还疼不疼?” 看着安止被自己扯得手腕,因而脸上浮现的痛苦模样,安雨脸上笑容更胜。 从小到大,她的姐姐永远是乖巧的,在学校里,永远都是她替她收着大把的情书…… 她再不想活在姐姐的光环下,所以,她才出国。 而现在,她已经得到了慕容泽,那么,她又何必再忍着装出以往一副活泼大方的模样! 姐姐,你这样真的活该! 75 七十四 慕容泽看着安止,他其实挺想对她伸出手来,问她,是不是很疼。 可是,他以什么身份去担心她? 呵呵……他成了她的妹夫。 安雨仿佛不经意一般拍着安止的手腕道:“姐,你还想买什么衣服,我让泽帮你一起付款好了。” 末了,安雨搂着慕容泽的胳膊说道:“泽,刷你的卡,你不会生气吧?” 慕容泽僵硬的笑了笑,却想到走进来时,远远打着电话的凌煜。 安止作为他的女人,又怎么会缺钱? 他收敛了心神,强迫着自己尘封起对她开始变暖的心。 半响,他再次微笑,脸上带着如浴春风一般的和煦:“当然可以。” 安止紧咬着唇:“谢谢,不过我不需要。” 她不是逞能,她是真的不想要慕容泽的钱。 欠下了,也就还不清了。 慕容泽合上深邃的眸子,还真的是他多情了呢,想来也是,她已经攀上了凌煜这棵大树,因此又何必在理会他? 他细长的手指不动神色的紧紧收紧着,随即,他再次露出那种陌生的,坦然的笑容:“随你。” 安雨在一旁看着曾经相爱的恋人,现在变得如此陌路,心中自是开心。 她摇晃着慕容泽的肩膀说道:“泽……姐姐她向来脸皮比较薄,你就直接帮她付了吧。” 安止松开紧咬着的唇,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道:“小雨,谢谢你,不过我不需要。” 这时,导购员道:“这位小姐,一个小时已经到了。” 安止低下头,声音几乎哀求:“你在等一下下,我朋友很快就来电话联系我的。” 导购员露出商业般的微笑道:“所以,您大可以不用推辞,毕竟,您的妹妹在这里……” 那一旁珠光宝气的妇人全然自我的嘀咕道:“当小三还拉不下这个面子,实在是活受罪。” 安止头低的更低,是不是一定要让她在慕容泽的面前受尽侮辱才好? 导购员再次道:“小姐,还请您早点做选择。” 安雨也是甜腻道:“姐姐,你没必要推辞,再说,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而慕容泽笔挺的站在一处,他狭长的眸中深邃不再,有的是淡漠。 安止的拒绝,使得他想到,自己当初在医院瘸着腿乞求着她留下的模样。 继而,他再次想到自己躺在手术病床上,那一段听着刺骨的录音。 他深吸一口气,她对他如此残忍,他不该对她伸出手。 他们之间,结束了。 于是他淡淡道:“小雨,既然你姐姐能够处理好,所以,我们先走吧。” 安止闭上眸子,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瞎了,又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屏蔽外界的一切。 她大大的眼睛里泛着眼泪,却只能垂下头强行做着掩饰:“小雨,你们走吧。” 导购员语气变得越加不好:“小姐,您没有在限时付款,我们将会报警处理,毕竟毁坏的衣服可是……” “啊!”安止不顾手上的疼:“我会还钱的……” 凌煜走进店内,但看到的并不是安止身穿浅绿色裙子笑靥如花的模样,而是,她依旧身穿白色衬衫邋遢的样子。 那该死的店里信号不好,他不过出去接个电话,可怎么一回来,就看到这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 好像,她离开他,永远都是狼狈不堪。 凌煜自动忽略店里的任何人,他眼中有的只有那一抹纤细的雪白。 他大步走到安止身边,长臂一揽就轻易的抱住了她纤纤腰肢道:“没经过我的允许,谁让你擅自把那衣服脱下来?” 安止只感觉自己天旋地转起来,而这怀抱,是熟悉的沐浴露又夹杂着的霸道味道。 她没由来的感觉到委屈,却只能够沉默着。 凌煜紧紧搂住怀中不停颤抖的女人,他没有看清她的眉眼,却察觉到她在哭泣。 这使得他心没由来的抽动一下,那仿佛是心疼…… 凌煜皱着眉,语气却开始变得轻缓:“怎么了?” 回应他的,只是溅落在地板上的泪水。 安雨在一旁看到情况不妙,立马道:“凌总,我姐姐她不小心损坏了衣服,所以才哭的。” 闻言,凌煜手紧捏成拳,用泛着怒火的眸子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是谁?!” 他的女人,只有他才能够弄哭,而其他人导致她哭泣,就必须得死! 导购员是新来的员工,只知道墨守成规,一时间并不清楚凌煜是谁。 于是道:“先生,您好,这位小姐没能按时赔偿店里的……” 凌煜凝聚着眸子看着导购,他眸中带着嗜血的寒意:“让她消失!” 随着这话,店内一下子涌进大批穿着黑衣服的保镖,他们鞠着躬对凌煜道:“是。” 而后,那导购就被拖着出了店里,只听到门外一阵惨叫…… 凌煜打横抱住安止,又用带火的眸子扫视了一眼慕容泽:“下次在遇见你,就应该是你的尸体!” 他的女人,每次在遇见这男人时,永远都是哭泣欲滴的模样。 而这,他并不喜欢! 慕容泽淡淡一笑:“很愿意下次再遇见凌总。” 车厢内,凌煜几乎有些无措的看着默默流着眼泪的女人:“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安止空洞着眼睛,又直愣愣的看着车外的景物。 她只是感觉到难受,她不知道这种难受是因为她没钱付款的原因,还是因为……慕容泽的无作为。 她的记忆仿佛停留在见慕容泽的最后一瞬间,停留在,慕容泽淡漠却温润的脸庞上。 凌煜见她身上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心中一悸,她的模样……就好像是林中小鹿闯进了大千世界,带着那种懵懂与无助。 他情不自禁的捧住她的脸,又闭着眼睛,摄住了她干裂的唇。 终是不忍伤她,他轻缓低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沉默,那好,他就陪她一起沉默。 直到落幕,直到柔和的月光洒满了整个街道,直到她大而清纯的眸上,闪烁着霓虹之色,又浮现着淡淡的光泽…… 安止合上眸子,那定格的时间,就此落幕。 她不再去想慕容泽,他已经和安雨结婚,所以,她真的不能再去想他了。 她必须得放弃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 混混沌沌之中,安止听到恶魔特有的冰冷与邪魅混合的声音:“终于清醒了?” 76 第七十五章 安止吓了一跳:“你……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凌煜不可否置:“你刚才跟个死人一样,我不在你身边,谁在你的身边?” 安止垂下眸子,每当她感觉悲伤无奈时,就习惯性的尘封自己,然后隔绝着外面的一切。 但让安止没有想到的是,在充满恶魔气息的环境中,她竟然还能沉浸在自我世界里。 凌煜搂住安止道:“以后你不许见慕容泽!” 安止咬着唇,从彻底的和慕容泽决裂时,她就没有想过要见他了。 见一次,痛一次。 这时,驾驶座位上的莫管家道:“凌少爷,乔绒小姐还在城堡等您。” 凌煜皱了皱眉,怒火顷刻间不满他的脸庞,他几乎低吼出声:“让她滚出城堡!” 莫管家提示道:“凌少爷,乔绒小姐说,她带着一个关于乔羽小姐的好消息给您。” 凌煜紧聚的眉头从未松开过:“去城堡,我要亲手掐死那女人!” 城堡内,乔绒身穿紫色的连衣裙,她仿佛是自己家里一般,神态优雅的坐在大厅沙发上。 她当然知道,凌煜并不允许她回到城堡来。 可是,她执意过来,凌煜还能把她怎么样? 要知道,自己可是他最爱女人的妹妹! 乔绒叠交着腿,又伸出纤长藕臂将桌子前的红酒轻缓的放置唇边,轻微的饮下一口后,她仿佛又自言自语一般道:“姐姐,为什么你不按照医生预定的时间清醒呢?” 砰! 仿佛发泄一般,凌煜用力的关上车门,大步直接走进城堡。 他阴沉着眸子看着乔绒,又吐出几个字道:“莫管家,让这届佣人,保安,全部给我滚!” 这些仆人没有听从他所说的,竟然让放这女人进来,这是本质工作不称职! 乔绒脸上灰暗,她将杯子在桌面上,有些委屈的说道:“姐夫,我来是告诉你姐姐消息的?” 凌煜怒斥道:“把她所碰到的所有东西,全部给我丢出去!” 随即,凌煜伸手就掐住了乔绒的脖子:“乔绒,你别以为你是乔羽的妹妹我就不敢弄死你!” 若不是因为乔绒的那通电话,否则自己也绝不会离开商店,而安止也不会如此狼狈! 随心所欲向来是他的原则,这一点,不管是谁,都无法打破! 当然,除了乔羽本人,还有他……现在喜欢的女人,安止。 除此之外,谁在他眼里都是垃圾! 安止瞪大眼睛,吞着口水,看着凌煜手中掐着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青紫的乔绒。 一时间,恐慌爬满她的脸庞,几个月前,恶魔也是这样毫不留情想要弄死自己的。 但让安止更加恐慌的并不是之前凌煜这般掐过自己的脖子。 而是,乔绒毕竟是恶魔爱着女人的妹妹,可在如此情况下,他竟然能够下得去手。 这就足以证明,恶魔他是真的没有心的人! 乔绒被掐的喘息不均,她以为她凭着这个身份,凌煜一定不会动自己的。 可哪里知道,凌煜他真的如此恶魔,真的如此一点不留情面。 人在危险关头,此刻还哪里记得是否优雅? 乔绒伸手抓住凌煜掐着自己脖子上的手,艰难的说道:“姐……姐夫……” 听到这般哽咽的声音,安止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拦住凌煜道:“你快放手,不然你要把她掐死了。” 这时,莫管家拿着电话对凌煜道:“凌少爷,国外来了电话。” 凌煜如同丢垃圾一般,重重松开乔绒,又厌恶着眉眼看着她:“滚!” 他这才接起电话,冷声道:“什么事?” 安止走到乔绒身边,想要搀扶着她起身道:“你没事吧?” 乔绒只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摔倒跌碎了一般,这种疼,简直就是钻心。 而在这种情况下,这女人竟然还问自己有没有事情? 呵呵,还真的是个绿茶婊,挺会装的。 乔绒眼中浮现着不加掩饰的厌恶:“给我滚开,你不过仗着姐夫的喜欢,所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罢了。” 安止低下眸子:“我没有那么想。” 很快,仆人就抓起乔绒的手臂道:“对不起乔小姐,凌少爷让您滚出去。” “啊……痛……”乔绒说着仿佛眼泪都要痛的掉下来。 见此,安止下意识道:“你们可以等一下吗?” 仆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而乔绒则是痛意与怒意交合着眸子看着安止道:“最厌恶你这样装模作样的人!” 乔绒紧紧的咬着牙,吃力的从地上站起来,又深吸着气从安止身边走过道:“你现在不过就是想借此来嘲笑我,但我告诉你,我和你没完!” 乔绒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为微小,但听起来却带着强烈的恨意。 安止闭上眼睛,乔绒说话小,不过是为了不让凌煜听到,至于恨意……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没有对她怎么样,可为什么乔绒对自己如此恨? 片刻后,安止道:“乔绒,你说完了的话,还是早点离开城堡吧,否则,凌煜看到你还在这里,他会发怒的。” 她说的是真话,也没有带讽刺的意思。 但得到的乔绒的反击:“你以为你用女主人的姿态和我说话,就感觉很自以为然吗?我告诉你,我姐姐乔羽很快就要清醒了!” 安止索性沉默,因为厌恶你的人,无论你说什么,她都是厌恶你的。 乔绒没有想到,她竟然被仆人给架着离开了城堡……这还真的是讽刺。 以往凌煜在怎么不喜自己,也会看在姐姐乔羽的面子上,或多或少的不让在自己难堪。 可现在……乔绒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凌煜这样,就是因为那女人的缘故! 走离城堡,乔绒擦拭了一下眼角,而那不算太精致的面容上浮现狠毒之色。 安止对么?那我就让你就此停止! 凌煜一脸阴沉的挂了电话,走进大厅时,才发现眼前消失了熟悉的那抹倩影。 他到也不恼,径直就走进浴室……果然如他所想,朦胧的玻璃片内,是一纤细的身躯。 安止正在淋浴着,可在擦拭颈脖的时候,却冷不丁的想到,万一这恶魔来了怎么办? 她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每次她无论怎么反锁门,恶魔都能悄无声息的进来。 安止感到有几分不安,于是下意识抬头,而这时透过浴室玻璃,只看到一双深邃的眸子正紧紧的盯着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