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 一◎云栖琴师 丝弦轻揉,一音悠悠。 淡淡的半幅袖摆垂落在雁柱上。音韵既绝,操琴者微微仰起头,望向岳阳楼外。 那是洞庭,天下的水。而他的手下,是“银羽”,三十七年来绝音的琴。无人记得,也无人识得,在这一日的如水和风之中,唯有长衫方巾的骚人墨客驻足一回,待到曲终人散之际,也就回首而去。 琴音淡远,所以无可嗟叹。这个人仿佛是洞庭湖面上低坠又起的沙鸥,辰时来,戌时去,不说话,也不与人打交道。那一幅神情,分明静得如画一般,眼眸低垂,深漆色的瞳仁隐约不清。 踌躇犹豫、又有些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踉跄之间,手中的剑猛的支撑于地,像要将楼底刺穿。震荡过后,传来按捺不住的喘息声。 琴者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再不来,明天我就离开了。真是巧。”修长的手指轻抚丝弦,揉出微风般的音,仿佛再靠近一些就能触到脸颊。 持剑者喘息不住,粗布衣衫胡乱裹住左臂,几绺乌发散乱在肩上。她的头始终垂在剑柄朝下的地方,从琴者的位置只能看见紧蹙着的眉头。但琴者并不在意,他看了一眼手下的“银羽”,微笑道:“该做的事做完了?” 持剑女子无言半晌,眉头越蹙越紧,本就雪白的脸颊更是白得凝凝一片,口唇却红得如同赤霞一般,有些骇人。 琴者对她的境况如若不见:“我说过要收你为徒,半年之内你必须把你该做的事做完。否则我一定会惩罚你。” 持剑女子终于抬起头来,圆睁的双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你……你难道真是个疯子?若要收徒……要收徒就去街上贴告示,潇湘琴馆的名声在外,难道缺我赵青娘一个徒弟?我……”话未说完,她的气息忽而一滞,顿时咳得几乎滚倒在地上。 琴者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笑,站起身来。清雅蓝衫朴素无尘,一无饰物,身形清瘦,瘦得像一拳就能打倒。赵青娘半跪于地,就在她努力想看清琴者面容的那一刻,鬓边的一缕乱发忽然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轻扫过脸庞。 那是一枚金针。追星望月的金针。擦过她的发丝,激射向“银羽”的琴弦。 三十七年,因为某个永无解答的问题,没有一位琴师愿意再接受“银羽”。多年以后,当这把琴再次回到五音琴阁,琴者或许会想起这一日的邂逅。楼内是斗拱飞檐,楼外是秋天的淡云微暮。 “喂!”赵青娘见他竟然出神,嘶哑地急叫一声,继而口唇微张,呆在当地。 琴者几乎只是动了一根手指,在“银羽”最末的一根琴弦上按了一下。金针到处,发出蜜蜂碰撞蜂巢般的声音,“嗑”的一下弹射回去。一只柔软的手猛推了一把赵青娘的肩,那枚望月金针便恰恰射入了她的肩窝。极轻极细的,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风声疾动,一人飞纵而上,点点金光如一蓬雨雾洒落,惊鸿鹤影、斜辉相映,明黄色的裙衫翩然而动。琴者眼如明镜,略退一步,淡袖从容拂动琴弦。琴音淡淡,赵青娘以手撑地急切望去,只觉一股柔和的劲风自那把并不如何起眼的七弦琴上发出,那蓬漫天而落的金针竟然在离琴者一尺之处齐齐凝固、停顿、僵持一息,坠落。 自始至终只是一拂袖,楼外行人看去,还道是琴曲既终的一声曼音,潇洒清寂。黄色裙衫的来人大吃一惊,本拟袖剑出手,而今见金针尽皆落空,心念电转间沉身落地。在他游刃有余地下杀招之前,最好还是看清境况。 一地金针,反射的光芒细碎如尘。琴者将双手背到身后,向赵青娘道:“怎么,你还真贴了告示了?” 赵青娘抬手按住肩窝,口唇发颤,没有说话。那黄裙女子定了定神,笑道:“呀……我不是来拜师父的,只是和青娘是旧相识,对她的朋友也很感兴趣罢了。”她的笑容像是一瞬间从心魂之中抽离出来的,柔婉而虚假,“先生弹的琴好听得很,我的朋友也很想听听……不知先生能否赏光?” 琴者背手道:“可以。如果你用你的袖剑,挑断你发射金针那只手的手筋,我就弹一曲。”赵青娘倚在墙边望着他,露出些无奈的神色。她与这黄裙女子追躲角力了几个月,早知其韧性。若不是实在难以招架,也不会来岳阳楼赴这个无解的约。金针女捕梁绿波,这个人是所有绿林大盗闻风丧胆的人物,然而出现在这里,却总让她有些啼笑皆非。 果然梁绿波婉转地笑了笑:“先生呀,我敬佩你仪表不凡,在江湖上一定是个人物,这样的人物跟一个朝庭要犯纠缠在一起,可就叫人难办了。”她说“朝庭”二字时,就像在说着哪位骚客新填的词牌,细腻动听,浑身上下,端的是一股风流韵致。 琴者一怔:“要犯?” 赵青娘不语,眉间露出恨恨的神色,仿佛她已经对人解释过无数遍,却始终没有人相信。梁绿波掩口笑道:“先生要收她作徒弟,难道不知道这些?这个赵青娘就是八个月前偷了‘赤雪流珠丹’的人,我奉命捉她的,先生可不要为难我才是。” 琴者似乎略感意外,思量了片刻。赵青娘忽然有些惴惴,在筋疲力竭,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的时候,这个古怪而优雅的琴者已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琴者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他的右袖有意无意地拂动着琴弦:“我虽然不爱过问这些事,不过也知道‘赤雪流珠丹’。听说金碧山庄的老庄主金名通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来研究这个,倚仗朝中之势,召集了不少四方术士。这中间多少弊处不为外人所知,不过,长生不老终非人力可及,我的徒儿盗了这丹药,倒也很合我心意。”他微微侧过头,望着岳阳楼外山水色,颇有些态似神仙之感。 赵青娘暗中松了口气,头不由垂下,手臂便是一软,胸中强压着的血气翻涌上来,一路忍耐着的伤势终于让她眼前发黑,顺着墙壁滑倒在地上。 梁绿波听到衣衫与木壁的摩擦声,知道赵青娘已不支倒地,心中实有些不甘,乌亮的瞳仁转了半圈:“先生今天要护你徒儿,我也没办法,不过只要她一天活在世上,我总有办法捉到她的。‘东进西出,金针不输’……”她轻巧地笑起来,身形一动便要跃出岳阳楼,琴者眼中突然精光一现,拇指轻捻,只听“嗡”的一声如鼓击打双耳,梁绿波在半空中“哎呦”一声娇呼,明黄色的裙衫飘动间,她愁着眉扔下个什么物事来,嘴里说着:“你帮着她欺负我,我不敢啦,下次找别人来……”紧接着又是一阵莺语般的笑声,一路如她的金针般遍洒在空气中,身已飘然出楼,转眼隐入熙攘行人中,不见了踪迹。 琴者目送着梁绿波像只黄莺般飞离出去,捻起手中的那颗药丸看了看,仿佛在考虑这是否会是毒药。 赵青娘迷糊中看见了他的动作,她喉头疼痛、胸中如火烤炙,不由对他的慢条斯理极为不耐,她按着肩窝里金针刺入的地方,轻声道:“梁绿波虽然狡猾,毕竟是朝庭的人……她,她要逮我活口回去,不会……不会留假药的。” 琴者回过头:“我知道。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记住你师父的名字。” 赵青娘一呆。 琴者微笑起来:“沐远风。以前在潇湘馆的时候,人家总叫我云栖琴师,不过,我也是有名字的。” 赵青娘呆了半晌,慢慢举起右手:“……我这只手,只有三根手指,你,你要教我弹琴?” 二◎三指飞云 赵青娘是一年之前刚刚出道的,出道时的名号就叫“三指飞云剑”。原因自然是她的右手自小残疾,小指与无名指被人砍去,恰好留下了足以握剑的三根手指。 这只残手曾经做过许多事,打过杂、押过镖、杀过一个烂醉如泥想要轻薄她的地痞。也买过一盒胭脂,只是一直没有用,也就风干了。 不过最重要的是,在这般的十年隐忍之后,这只残手握住了一柄飞云般迅捷犀利、灵动莫测的剑。出道两三个月,“三指飞云剑”五个字已在江南一带渐渐流传开来。赵青娘的心愿是当个捕快,所以相当一段时间内,凡是被“那个三指剑客”揭了告示,往往意味着半个月内可以结案。 八个月前在凤阳府的府衙边,贴着一张追缉大盗晚香的通缉令。衙门周围行人稀少,敢逗留的就更少,所以一直过了三日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不怎么起眼的讯息。 赵青娘初到凤阳府,往府衙绕过来看了几眼,就看到了那张通缉令。她在晚香的画像前站定了脚步,身着的粗衣遮掩住了她的女子身形,从后看去就和寻常武夫无异。 大盗晚香,一个很多年前已死在太岳山剑客手下,最近却突然重出江湖的人。七尺壮汉,却取了个女儿家的名字,因此也被市井乡野间的说书人取笑调侃了无数次。赵青娘记得这个故事,也听说过凤阳府发生窃案的传闻。因几个月里只有两三户大富人家失窃,也无性命损失,故而街谈巷议间只当作个小小的新鲜事。只是富商官家,或多或少与朝中有些利害关系,不比平头百姓好安抚,是以府衙中也颇为头疼。 这无疑是个好机会,赵青娘望着通缉令,眼中露出自信的光彩。她像剑客一样抱臂思量了片刻,就伸手揭下了告示。十日之后,她应该就可以将这个倒霉的大盗送交衙门,报上自己的名号,再谦虚地拒绝发下的赏金,借此而成为一名捕快。 “捕快?”沐远风左手托着茶盏,注视着赵青娘。那种眼神让赵青娘觉得有些不踏实,好像含义很简单,但蕴在那过份漆黑的眸色中,总有些幽深难辨。 “是啊,我从小就想当捕快。”她蔫蔫地道,手臂抱住胳膊,“像梁绿波一样。凭我的剑术,当捕快一定不会输给她的。”在这临洞庭而望岳楼的茶馆中,像她这样衣着粗陋的人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梁绿波?”沐远风一怔,随即想起来,笑了笑,“她的身手不错,不过比你差些。你怎么会被她追得这么惨?” 赵青娘叹了口气:“我怎知道?反正自从惹上晚香,我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很奇怪。昨天我要是不来找你,现在就已经在大牢里了。”她并不想过多地抱怨,但苍白的脸色、焦裂的嘴唇和不及缝补的衣衫都透露着她的窘境。 沐远风将茶盏放在桌上,眺望着洞庭水色:“嗯,可以猜到。寻常捕快办案子至多有五天的期限,而你这件却直办了八个月,其中利害牵扯想必也很多。早先定是被人压下的,现在,也未必已经疏通好了。” 赵青娘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身边的银羽琴:“或许吧,这个我管不了。我去凤阳府近郊抓晚香,明明见到个背影了,眼看就能得手,四下里突然围上来几十个汉子,不由分说就指我偷了那‘赤雪流珠丹’。”她将右手按到剑柄上,“从此我就成了个江洋大盗,没几天,就被梁绿波盯上了。” 沐远风点了点头:“你入套倒是很顺利,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和人追追躲躲的。” 赵青娘一时无言。她仿佛记得在与这位潇湘琴馆的神秘琴师相遇的第一眼,他看到的就是她那只残缺的手。当她舞剑的时候,那三根手指总是格外清晰地呈现给对手。这是示威,也或许是示弱。强者看不起她的残缺,弱者为她的名号胆战心惊。 “我的事已经告诉你了,算是报答你昨天救我。”赵青娘道,“现在……”她犹豫了一下,对斯文有礼而又好心的人,她总是有些不忍拂其意。 “现在什么?”沐远风收回了眺望湖水的目光,见她没有回答,就向椅背上靠去,“现在我们去附近的酒家点一桌菜,就着这一点君山微微填了口腹之欲,如何?” 赵青娘的手不自在地将剑柄圈在虎口间,轻轻晃了一下,又立定:“谢谢你昨天救了我,但是……没有找到嫁祸给我的人,我不想做别的事。再说就我这样一双残手,怎么可能弹琴?” 沐远风笑道:“我知道你手有残疾,那又怎么样?”他的目光如轻薄的雪片落在“银羽”上,“我要找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完整的手或许会遭老天嫉妒,何况,你又身有武艺,再好不过了。” 赵青娘并不太明白他的话,她握住自己的剑:“……琴师,我……” “想当捕快?”沐远风雪片般微凉的目光投向她。 赵青娘有些窘迫,但还是点了点头。有小厮前来替两人添茶水,谈话一时中断。茶馆外是远远的烟树繁华,片帆缓缓移动,秋日和暖。在这一刹那,在再一次表明去意之后,赵青娘望着沐远风大袖飘然的样子,却忽然生出一丝“当他的徒弟或许也不错”的想法。 山月照弹琴,这是她从未想过的情景。相比起佩着腰牌出入公门,哪一样对她的诱惑更大些? 小厮告退,沐远风轻轻叹了口气,右手在椅子的扶手上点动了一下:“想当捕快,那就去当吧。等梁绿波再来找你,如果你有力气从她手里逃出来,嗯……不,如果你有力气制住她,就把她捆在郊外饿上三天,再找个土坡从上到下把她滚几次,最好让她站起来认不清东南西北,然后你把你的遭遇告诉她,叫她回衙门把你引荐进去。” “……”赵青娘吃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沐远风笑了笑,眼中的温度却如雪花附着般一点点下降:“梁绿波不可能是一个人来查你的案子的,你要对付的不会只有她一个。况且我看她的眼神并非在作假,事情很明显,你是代罪羔羊,而她是将羔羊赶入绝地的人而已。以你现在的能耐,这样一个局,能解得开么?” 赵青娘微微抿起嘴唇,像是有些生气:“这世上有很多手残的人,你为什么偏要找我?” “唔……”沐远风重新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因为我离开潇湘琴馆后所见的第一个还算顺眼的就是你。我有很多事要想,也懒得找别人。” 半个时辰后,赵青娘从成衣铺里走出来。她低着头,因为沐远风不在,又非荒郊野外,她时时刻刻都得堤防被梁绿波偷袭,又或者被什么人给认出来。奇怪的是,她的画像并不像一般的要犯那样,贴得到处都是,从她被通缉开始,好像只见过两三次。 尽管如此,穿着百褶裙衫还是让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为了方便独自谋生,她通常打扮得像个青年汉子,而此刻裙摆随风飘动,时不时将她的手与剑掩在其中,与通缉令上所画的冷面大盗已大异其趣。 秋色甚好,临水长街上游人如织,各色衣裙和青年公子的袖摆一同旗帜般迎风招扬,仿佛这片天光水色是独属于他们的。赵青娘侧耳倾听着沿街酒家中的动静,压抑住心中泛起的那一点点怅然和不适。她左臂的剑伤和拖了一个多月的内伤都还没有好,昨日所中的金针毒性又一时不能尽清,这种时刻,暂且与沐远风作伴其实是唯一的选择。她知道一旦她进了大牢,此生都将不再有机会和任何人分辩是非黑白。 沐远风指下的那种独特的琴声并没有响起,空气中无一丝震颤。或许“银羽”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边,伴着一桌清淡酒菜,静静地想着些什么。 然后,赵青娘看见了晚香。 素色绸缎的裙子一直为岳州的许多姑娘们喜爱,或许因为古来骚人墨客汇聚,为了应合这里的诗与酒,她们总不会妆扮得过份妖艳。但穿着素色长裙的姑娘当街跑得赛过一阵风,似乎也是酒客诗家们所不乐见的画面。 晚香。在整整八个月之前,赵青娘无比清晰地记住了他走路时头颈仿佛在抽筋一般的姿势。她循着这个姿势追到凤阳府郊外,一个在月色下也漆黑得让人辨不清路的地方。然后这个姿势就突然凭空消失,直到此刻。 晚香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向他疾奔,还是走一步就抽一下脖子。他没有带刀,两只盗过各种珍器的大手垂在身边。赵青娘咬紧嘴唇,心口砰砰跳动。她出道以后从没有跑得这般轻盈如燕过,即使是在被梁绿波追得无处可逃的时候。 街上的行人仿佛感到一阵风擦过他们的身畔,留下的是一个淡蓝色长裙的背影。有人啧啧惊叹,而赵青娘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就在她离晚香只有五六丈距离时,没有明显的脚步声、没有人提醒,甚至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晚香的头突然一抬,像被人抽了一鞭。下一瞬间,赵青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在离他的布衣一尺之处落空。 当街亮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赵青娘不是不明白,只是逼不得已。绸裙飘荡翻动,已经遮掩不住她那股属于剑者的锋锐和勇决,只可惜她的运气委实有些差劲。 晚香察觉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晚香的轻功竟然比赵青娘更好。 三◎金针女捕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飞檐如挑,斗拱影暗,夜里的洞庭水岸寂静下来,威严的岳阳楼也更加没有一点声息。这样的时刻翻窗而入的必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像眼前这一位。 明黄裙裾在月色中闪成一抹水蛇般的魅影,纤腰如缕轻轻一转,便悄没声息地隐入了虚掩着的格窗内。由于追捕赵青娘,岳州的更夫和捕快们都已经认识了梁捕头,在有心巴结者被吓退以后,就算有人看到她,也就像没看到一样。 东进西出,说的是衙门,金针不输,说的就是这位女捕快。不过她今夜并非是来捉贼的,银色月光从格窗间透入岳阳楼,轻洒在一地微微泛光的望月金针上。 梁绿波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磁石,俯下身来细细地让金针吸在其上,因为月色模糊,她一直察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探手一掠,磁石上的数十枚金针就不见了。她嘴里发出一声呢喃般的喟叹,自言自语道:“赵青娘,你这是找的什么人来帮你呀?可不是叫我难看嘛……” 窗有月影、壁有题诗,在一片朦胧不清中,梁绿波的婀娜身影透出一股柳枝般的娇柔,不如牡丹天姿,那几分颜色也足以令人神醉了。 一双手就这样搂住了她的腰,如同揽住洞庭湖畔飘荡的柳枝,阴影覆盖在她的影子上。 “这么晚出来,就为了捡这些金针?” 梁绿波缩了一下腰,格格笑了两声:“走时被人赶得紧,大白天回来捡,我这‘金针女捕头’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那人仿佛笑了笑,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雪白的颈窝里:“是吗?我以为你偷汉子,大半夜还跑出来。” 梁绿波一呆,继而扭过身拍了一下那人肩头:“死人,你追我出来就为看我偷汉子?”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顿时充满寂静的楼阁。他松开双手:“我可没那闲工夫。听说金碧山庄又派人去凤阳府催了,说抓到的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反正捂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只要把‘流珠丹’弄回去就行。” “哼!”梁绿波将金针和磁石收回怀中,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就怕那赵青娘自己吃了仙丹,过几天就得道升天了,那我可没办法。” 那人摇头一笑:“她若真要吃,还会等到现在?走吧。” “去哪儿?” 那人没接话,揽着她的肩膀走到窗边,当先从来处跃了出去。模糊的光线中,只看得见他侧脸的轮廓,如寒风中的雪莲,笑颊清而幽深。 一更天时分,岳州府衙六扇大门紧闭,从正面望去瞧不见半点灯火。然而走过半条街绕到府衙后头,就会发现两个人影正等在一扇极为隐蔽的小门前。前面的女子身影窈窕,后面的男子则着普通的劲装,两人挨得很近,仿佛深秋的夜里非常寒冷。 大凡州县衙门,为了上下左右的压力和利害关系,总免不了要开这“第七扇门”,而此处因内衙造得精致,石雕纹饰遮掩,这扇小门即使在白天也难被人察觉。 门开,那窈窕女子亮了亮自己的腰牌,门后便有人退开了去,将两人迎进门内。那劲装男子进后也不说话,只在前领路,门闭起的时候,因白日的激战而昏睡在客栈里的赵青娘尚没有醒转。沐远风坐在一边凝视着“银羽”的琴弦,从离开岳阳楼到月落星沉,都一动不动仿佛陷没在思索的沼泽中。 铁镣声悉悉索索,夹杂着稻草和破衣的摩擦声。铁门打开,梁绿波跟在劲装男子身后走进来。她的双眼被一块黑布蒙着,从跨进内衙之后就没有看见过任何东西。然而她并不提出异议,只是一路安静地走着。 “贺捕头,这位是……金针女捕?”一个粗糙的声音恭敬地问道。 “嗯。”贺捕头简单地道,“凤阳府来的。” 那个粗糙的声音又道:“就是您跟崔大人提起的那个?” 贺捕头没有回答,可能是打了个什么手势,梁绿波听到几个脚步沉重的人走出去的声音,铁门重重关上,并没有加锁。随即她眼前突然一亮,那块黑布已经被人揭了下来。 灯火明灭的牢房。不同之处在于,这间牢房只囚了一个犯人。待她的双眼从黑暗中恢复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方才镣拷声的来源处。她惊讶地转头望向贺捕头:“贺乘云,这是……” “晚香。”贺乘云平静地看着她。 铁镣之下,是一个面目被打得稀烂的汉子,一条条鞭痕如长蛇般爬满他的全身。看不出面容、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他是否还清醒。他慢慢蠕动着,仿佛想像蜗牛那般伸出触须辨认四周。 梁绿波惊奇不已,她走近了几步,发现这汉子完全没有反应。或许他的耳朵已被刺聋了,眼睛看起来也无法再视物。 “他是晚香?”她有些不相信,这个多年前曾威名一时的大盗会成为如此模样。 贺乘云走到她身后,微微一叹,将手搭在她的肩头上:“起先我也不信,但我验过他身上的伤,是在前后约半年的时间里留下的。”这时梁绿波才发现,整间囚室除了他们两人和晚香,已经没有别人了。 “也就是说,他被人追杀了半年?那……是谁抓住他的?”她凝起眉头,心里浮过赵青娘的面容,又迅速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赵青娘可能只是用追捕晚香作借口而已,她所说出的晚香形容样貌与官府案底中记载的,有太多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没见人,也没见影子。”贺乘云摇摇头,“自从八个月前晚香停止犯事起,各地都再没有过这件事的下文,追捕也无所获。他是前几天天亮前被人扔到衙门口的,崔大人怕惹事,想把他押回凤阳府,我就说我认识凤阳府的捕快,只消说一声,直接送回去销案就行。” 梁绿波越发吃惊地看着他,“你说在这里就把他杀了呀?这……”其时人犯若要问斩都须上报刑部,但若抓住的已是死人,也就不必。 贺乘云一耸肩:“这是崔大人的意思,我也不便多说。他可是怕得狠了,晚香来了几天他都不敢让人知道,每个进这间牢房的都会被搜身盘查。反正这案子在上头看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也捅不到都察院那儿去,万一押送路上出了差错,那几家被盗的大户又问两地官府要人,岂不是麻烦?” 梁绿波斜睨着他:“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么?由我亲自押,难道也会出差错?” 贺乘云怔了怔,随即将放在她肩头的手移到了她柔软的腰际:“哈哈,不是看不起,是舍不得,再说你的任务不是追捕赵青娘么?可不要分心。”说着轻轻拧了她一把,梁绿波“哎呦”一声窜出几步,手臂撞到了牢门,牢内的“晚香”微微抬起头,血肉糊住的双目笨拙而茫然。 是夜岳州城一片安宁,梁绿波留宿在府衙里。应该说,她是留宿在了贺乘云的房内,当沐远风和赵青娘走进洞庭水岸那家茶馆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起身。梁绿波梳妆打扮动作很快,但妆容永远非常精致。在她快梳妆完时,府衙仪门处传来些许吵闹声。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带着剑的女子”这几个字。隔着六扇重门,非常不真切。贺乘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房里,梁绿波飞快地挽起最后一绺散在胸前的发丝,快步走了出去。 四◎大盗晚香 赵青娘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在被送往衙门的路上。这一日之后她方始觉得,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去追逐晚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自从她八个月前上勾的那一刻起,那个所谓“重出江湖”的大盗晚香就已经不重要了。 被她认出的晚香奇迹般地长着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在追逃过了几条街之后,那个人终于恼羞成怒,回身一掌劈下。赵青娘看清了他的脸,猛然大吃一惊,那一掌就重重劈在了她的肩头。 那个地方还残存着一些顽固不能清除的毒素,但在那一刻,赵青娘看着那张脸,还有脸上嵌着的那双眼睛,震惊之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身败名裂的那一夜,她看见的正是这双让人觉得不适的眼睛,像布偶一般清澈、纯净……而又呆滞。那绝不可能属于一个夜行千里的大盗,也不属于一个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以那一掌的力道本不会让她昏厥,但她忘了她还有伤。剑不及拔出,她就一头栽倒下去。 琴声悠悠,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回荡。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赵青娘觉得,她在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某一点上走错了一步。就像当初,那个只为了看她哭叫就砍掉她手指的少年一样。棋差一着,最后的终点很可能截然不同。现在,她不仅离原本的生命轨迹越来越远,也已经离当一个捕快的念想越来越远了。 有人扛着她,淡蓝色的裙摆在眼前飘来荡去,肩头的剧痛直透心肺。剑还在手里,但手的力量已经仅够不让它掉落下去。 她猛地一扭头,看不见扛着她那个人的脸,当先撞入视线的却是他系在腰间的一块腰牌。上面的铭文是倒着的,一颠一颠地看不清。那人的手按在她的背脊上,正好按住了命门穴。 “喂!” 那个人笑道:“喊谁?” “喂!你放开我!”赵青娘继续喊。她觉得自己有些乱了方寸,以往就算是女扮男装,她也会尽量不让自己作出粗鲁的姿态。 “哈哈……”那人继续笑,“你是个大姑娘,街上都是人,可别用脚揣我。” “你……”赵青娘又气又急,眼见那人大步流星般往衙门走,顾不得有没有人便大声道,“你,你刚才没看见晚香么?大盗晚香,官府通缉的那个!” 那人浑不理会:“晚香?他永不会再有‘重出江湖’的时候了,实际上,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哈哈……” “……”赵青娘眼前晃动着他的一身劲装,心中只是一震,“你……” 那人在街巷的喧闹之中准确地截断了她的话:“我是个捕快,你当街闹事,我要带你回衙门。正好凤阳府有个女捕头也在这里,或许你能有幸见到她。” 赵青娘觉得眼前发黑,一股热血堵在心口,几乎要晕去。她耳畔隐约地听到一两声琴音,却始终都是远远的,不急不徐,终不靠近。“啪嗒”一声,长剑脱手掉落,与石板街面撞出铿然的声响。只有三指的右手无力地垂下,就如同死人。她模糊地想道。一阵深暗无底的失望突然包围而上,将她掩埋其中。 那人听背后没了声音,好奇道:“怎么,你很想见那位女捕头么?虽然她生得很美,不过你可是个女……”最后一个字生生停在了他的舌尖,继而是一声闷哼,赵青娘的身体被摔了出去,撞在地上。 洞庭水岸在稍稍泛起的喧嚣之后,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梁绿波匆匆巡了几条街,并无所得,她命几个差役自去那“带剑女子”出现之地的酒铺茶馆巡查问话,又转了片刻,悻悻而归。 往常有人提起赵青娘的时候,不是“三指飞云剑”,就是“那个三指剑客”,极少会提到“女子”两字。这无非因为赵青娘素着男装,面容亦不算娇媚。况且如此当街与人追打,似乎也不是能与梁绿波周旋数月之人会干的事。 时已不早,梁绿波虽有些疑惑,也并未多作停留,匆匆在府衙内寻了一会儿,便拦住个差役询问贺乘云的所在。那差役摸着脑门子想了想,道:“早见贺捕头出去了,就在街上有人闹事之前,没见着人回来,兴许还在呢吧!” 梁绿波“哦”了一声,待那差役去后在门庭站了片刻,郁郁地就要往西便门而出。府衙是官家之地,平素甚是安静,就在她扭身欲去的时候,北墙那“第七扇门”外,传来急促但又不甚响亮的几声敲门声。梁绿波回过头,明媚的双眸微微一凝。 门刚开了一线,贺乘云便匆匆地推门而入。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一跨入内便反手将门带上。梁绿波吃了一惊,往他身上看去,只见后腰处一片殷红深暗的血迹,血水顺着衣裳滴答落下,直落了一路。 那淡蓝色裙衫的袖子里原藏着一把尖锐的匕首,只是他一直以为赵青娘那只五指完好的左手不会动武而已。 梁绿波呆了一呆,没有多话,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便往内衙走。贺乘云忍着疼痛看了看她:“你就没什么要问的么?” 梁绿波不答,走了片刻,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贺乘云,你去哪儿了?” 贺乘云“哈”的一笑,笑得有些急促:“去捉个女飞贼,心眼不及她多,带回衙门的时候着了暗算……刚才留下的那些血迹,还得快些清理掉。” “知道了。”梁绿波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继续扶着他向前走。贺乘云有些奇怪,片刻无话。两人回到房内,梁绿波掩上门便解开贺乘云衣裳,查看他伤势。那柄衣袖中的匕首虽锋利,赵青娘的左臂却尚有伤,是以只扎入了半寸,亦只损了些皮肉。贺乘云沉默地看着梁绿波忙碌片刻,将他伤口包扎停当,终于道:“你怎么了,干什么不说话?” 梁绿波这才抬起头:“那个女飞贼,你看见她的右手没有?”贺乘云注视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她的右手有五根手指。” 梁绿波“哦”了一声,似只是印证心中所思,此话过后,她在桌边坐下,又是低头不语。贺乘云靠近她:“怎么,你怀疑我放走了赵青娘?” “放走赵青娘?”梁绿波一怔,仿佛这才明白那句“你怎么了”的含义,露出些许恍惚的神情,“你当我在想这个?”贺乘云微笑道:“那你在想什么?你的心思我总是猜不到的。” 梁绿波微一迟疑,目光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惴惴:“……你是怎么捉她的,让她刺到你后腰上?……莫非是扛着?”贺乘云一呆:“是啊,怎么了?” 梁绿波不语,芙蓉花一般娇艳的脸庞慢慢地结了一层寒霜。贺乘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揽过梁绿波的肩膀:“我道你在别扭什么,原来是这个,哈哈……”他方笑了一声,立刻便弯下腰来,因伤在后腰手不可及处,是以也无法可施,神情甚是痛苦。 梁绿波板着脸接过他的手臂,扶在怀中:“你知道了?以后飞贼要是女的就交给我去捉,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能扛着她回来,叫我见了,有一个杀一个!” 贺乘云又笑起来,摇摇头:“贼若穿着夜行衣,谁能瞧出他是雄是雌?”梁绿波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了他手臂,却也不再细究此事:“你一大早出门,想必晚香的事已经了结了吧?” 贺乘云便也不调笑:“嗯,此盗扰民多时,不管是谁把他送来的,现在总算是可以结案了。只是那‘三指飞云剑’还是个头疼的案子,看来她很聪明,守城军士根本没有发现过她的行踪。” 梁绿波叹了口气:“你以为我‘金针女捕头’是白吃皇粮了,还要靠那些个军士追赵青娘?” “哦?”贺乘云一怔:“你知道她的落脚处?” 车轱辘碾压着泥地,踢声得得。弦轻颤,近在咫尺,清淡的琴音如茶香般飘入耳中。如影随行,又远在天边,触手即散。赵青娘在这琴声中睁开双眼,看见的是马车晃动着的车顶。她心中一时空落落的,好半晌才动了动。 琴声止息,沐远风在距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道:“我们已经离开岳州城了。”赵青娘吃了一惊,立刻坐起身:“出城?……马车出城,不会被人查问么?” “不会。”沐远风悠闲地道。 “……为什么?”赵青娘看着他抚琴淡然的样子,心中踏实下来。然而她又觉得有些无力,脑中嗡嗡地响。这个人虽然帮了她两次,但看起来,即使是错觉,他仿佛总不是太在意她的死活。 “梁姑娘虽然认得我,守城的人可不认得。”沐远风靠在车壁,好似在闭目养神,“前几天岳州知府来听过我的琴,他说待我出城时只要说一声,不会有人来过问的。” 赵青娘这才想起他素来的身份便是个琴者。她抱着受伤未愈的左臂坐了片刻,摸了摸身边,摸到了自己的剑。沐远风淡淡地道:“虽然我不喜欢看人用剑,不过在你没有洗脱嫌疑之前,还是不强迫你扔了它。” 赵青娘垂下目光,并没有接他的话:“……你可曾看见刚才扛着我的是什么人?他……他说的话有些奇怪,我明明看见晚香了,他却说……” “你看见的那个,想必从来就不是晚香吧。不过,那个捕快似乎对你颇为关照。” “什么?” 沐远风睁开双眼,“他并没有把你往岳州府衙带,从他要走的方向看,应该是要出城。” “出城?……”赵青娘一呆,“这么说,你果然是早就跟在我后面了?” 沐远风一笑:“还没有火烧眉毛,再说,我也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你追的那个人简直像是被他放跑的。” 赵青娘沉默了片刻,脸色忽然有些沉了下来,像堆积着的淤泥。她胸中有团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突然涌了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大声道:“你想看他干什么?只是为了看看他干什么?” 沐远风一怔:“如何?” 赵青娘不答,喘着粗气瞪着他,明亮的双眸中突然滚下一串泪水。她双唇紧紧抿起,将即将冲口而出的话死死咬在了齿间。虽然这样的神情只有片刻,却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清醒着的沉默相对。她素不是个完全冷静的人,否则也不会误入这般境地。 随即,赵青娘知道自己又失了态。她急忙别过头,抬袖拭去泪痕,那些话终是没有说出,像以往每一次的委屈愤怒一样,在心底辗转、咬碎。 沐远风看着她,抚弄“银羽”的手仍旧缓缓移动,漆黑的眼瞳看不出一丝波澜。赵青娘不愿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她就此低着头,仿佛再也不想说一句话。 蹄声在官道上均匀地响着,像竹条掸动粗布。车夫遇上了什么熟人,在座上高声地与那人对答。赵青娘听到一句“早些那个贼盗晚香死在府衙门前,总算是……”后面的她没有听清,说话的人已去远了。赵青娘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突然颤抖。 沐远风靠在车壁,仿佛并不意外。他的袖摆拂过银羽丝弦,就如早些时候在水岸茶馆中那样:“听说,金碧山庄的老庄主这几天还留在凤阳府,似乎,他自己对这件事并不是非常在意。”他顿了一顿,“不过这种时候,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从岳州城逃出去,真不像是官府中人的作风。” 赵青娘一呆,怔怔地抬起头。沐远风微微一笑:“官场最忌讳酒后糊涂,这位岳州知府崔大人却是曲后糊涂。他说上面有人关照下来要留你一条性命。这个人是谁其实很容易猜,因为除了他之外,金碧山庄的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你。不过这并不关我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多想。” 赵青娘看着他,慢慢蜷起双腿。裙衫纠缠在臂间,虽然已不作江湖客打扮,在她身上仍是找不到寻常女子的娇柔韵致。她忽然觉得有些羞赧,脸颊发烧。在她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不够聪明,竟一时想不明白沐远风话中的深意。沐远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车夫座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车夫一叠声的求饶,情状惶急,仿佛一回头被人架住了脖子。不等赵青娘掀开车帘,便是一道滚烫的鲜血重重地抽溅在帘上,赵青娘掀帘的右手一顿,露出的一线缝隙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 五◎弦动劫波 岳州城西门外,稀疏的林木旁是水泽一片。一驾马车就停在水泽之旁,马匹低着头啃食杂草,车夫的两条腿则挂在座下,远远看去就像在歇脚乘凉。 梁绿波跳下马来,快步跑到车后,脚下泥土湿润,发出些声响。她一皱眉,落步愈加小心,绕到车前。 随即她发现即使她将马骑到车旁,也不会有任何人惊跳逃跑。还未凝固的血液从车帘上滴落下来,打散于车辙。车夫半个身子倒进车内,扯开了一半车帘,姿势扭曲着。 梁绿波吃惊,轻轻“哎呀”了一声,上前探了探车夫鼻息,侧耳倾听了片刻,神情便有些颓然起来。 仿佛又是晚了一步,仅仅一步而已。鲜血的温度尚没有完全褪尽,死去的车夫脸颊上甚至还带着劣酒醺下的微红,但四周已是一片死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步之差,在她追捕赵青娘的这半年中总是一再地发生,并且无可怀疑。单枪匹马追缉要犯,本是巩固“金针女捕”声名的大好机会,只是眼前这一件公案,总是透着一丝不可深究的扑朔迷离。 梁绿波在马车附近走了几步,四顾了一会儿,泥泞漫上绣鞋,渗进袜中。她忽然恼怒起来,狠狠一脚踢在车轮上,只踢得车身摇晃几下,那马匹受了惊,仰起脖子嘶叫了一声。 车中发出一缕极微弱的声响,如同温婉女子蒙住双耳的纤手,覆在那马身上。梁绿波觉得那就像是林间的微风,但那马匹竟就这样乖顺地垂下头去。 “是谁?”她退开几步,惊问。 “怎么了,你不是‘金针不输’么?现在不去追你的逃犯,却在这里发呆?”车中那人的声音清而从容,手下丝弦微鸣,绵里藏针。 梁绿波狐疑道:“你是……”她一时不敢去掀车帘,因为那车并不大,帘一掀开,她免不了要和那人面对着面。 “岳阳楼上那一地金针,姑娘已经忘了?”那人似是在笑,这一句过后,梁绿波已听出他是背靠着车壁。她的手中扣着三枚金针,一转念,语声便带上几分媚意:“……呦,原来是这位先生,你……不是和你的徒儿在一起么?” 那人在车中稳如泰山:“我是和她在一起,不过她性子有些顽劣,刚才在路上和人打闹起来,不知往哪里去了。” 梁绿波蹑着足慢慢地移动了几步,站到了最适合发射金针的位置:“那先生不去追她?” 那人道:“她生性如此,多吃些苦头,也是有好处的。若要我亲自打磨,只怕我也没有这份耐性。” 梁绿波轻笑:“你就不怕她被人杀了?”这声音与神情,宛似一柄锐利的尖刀,却又映着美如月色的光华。 “不会。”那人淡淡地道,“现在还不到她该死的时候。倒是梁捕头,你可得小心些,身在网中,不要难以自保才是。” “什么?”梁绿波抬起的右手微一迟滞,那三枚金针便没有发射出去。 那人不答,只道:“你的一手金针在夜中倒是挺好看的。不过那日我要你自断手筋,实则,并没有什么恶意。” 梁绿波不由一头雾水,她隐约觉得不妥,但那一手金针为人奚落,却比那些更快地刺到了心窝中。她冷笑道:“是么?那我让先生自废十指,从此不再弹琴,可有什么恶意?” 那人突然沉默了,车中再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是在那“自废十指”四个字出口之后,十丈之内气氛猛然凝固。梁绿波暗暗吃惊,指间一紧,就是这一停顿,那三枚金针又一次没有发射出手。 马车旁湖泽浅浅,像只是一场夜雨所留,风过时涟漪细弱。城门处一骑小跑而来,马上乘者并未挥鞭,只是偶尔拉动缰绳,牵引方向。 车内,那人叹了口气:“我久不涉尘世,脾气却是磨平了许多。算是赠你那句‘先生’的敬称吧,这个世上若有人一边捉贼一边护贼,那必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盗匪。” 梁绿波还来不及说上一句“你胡扯什么”,就觉得一股飓风般的力量向她的双耳压来,车中昏暗,她无法看清沐远风在做什么,一直到她在贺乘云的房中醒来,才领悟到那只是琴曲。 或可说,只是琴曲中的一句之始。不露调,不显音,随袖而起,拂水而散,但在那琴音洇入梁绿波耳中时,却似有无形之力两相对峙、纠缠,猛烈冲撞。她惊呼一声,努力凝起心神,三枚金针终于出手,在半空中划出三道金线,然而这是最不利于她的时刻,抢先之机徒成挣扎。 琴声缓缓,毫不为之所动。那三枚金针就如同射入了一团绵絮,沐远风没有再行催动内力,袖摆轻轻一挥,劲风到处,金针反射而出。梁绿波堪堪一斜身让过,脑中余音蓦然响成一片,她的视线瞬间模糊,脚步不稳,摔倒在泥泞中。 远远的马上之人看到她倒地,顿时吃惊,扬鞭催马而来。沐远风并没有下车,他听着琴音散去后那清晰无比的蹄声,却不由得向车外望了一眼。 马停,来人一时未下,只是几声喘息。梁绿波想是已然昏迷,倒在原处不动。幸然她并非作假,也始终不知这一日究竟是谁搭救了她。此后偶尔想起今日之事,她总不免自语:不会是贺乘云,他受了伤,不会离开府衙。 “你把她怎样了?”贺乘云慢慢地走到车边。 沐远风笑了笑:“我要杀她易如反掌,不过你看起来也并不怎么着急,所以我不回答你也不妨事吧。” 贺乘云停下脚步:“……赵青娘在你的车里么?” “她在会如何?”沐远风道,“你还是会放她走么?” 贺乘云“哈哈”一笑,立刻皱眉,声音也有些低沉:“放她走?她若知道大盗晚香的下场,就不该说我是要放她走。” 沐远风沉默了片刻,道:“但愿是我误会了。这件事与我本无关联,不过只要我还活着,赵青娘就须活着。” 贺乘云将刀支撑着泥地,俯下身去推了推梁绿波,她却并无反应。贺乘云眉峰一沉,复又起身:“那么敢问琴师,你什么时候会死呢?” 沐远风怔了怔:“你们这些小捕快,为何一个个口气都这么大呢?” 贺乘云未料他有此一语,不由诧异。那日街巷间只因这天外之人携琴忽至,他不及堤防,竟被赵青娘偷袭得手。此人性情或有些难测,这样的人,通常会是厉害的对手。 沐远风并没有等他的答案:“若要保命,就带这姑娘回城吧。你们终究是奉人之命行事,我也不该太过为难。否则下一个成为晚香的是谁,或还未知。” 贺乘云听出了他语中薄薄的愠怒,也不愿再多言,便伸手扶起了梁绿波。她自晕去之后直到现在,竟仍不醒转。贺乘云抱起她身子,最后向车中望了一眼,他看见了那车帘半开之中的一幅宽袖,袖下是银羽丝弦。 湖泽荒地一阵寂静,倒在座上的车夫化成了石像般没有一丝生机。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驾停处偏僻的马车,也没有任何人回来。 过了片刻,那低头吃草的马匹忽然仰起头来,茫然望向四周。稀疏的林木间渐渐地发出哗哗响动,如大风侵袭,微湿的杂草簌簌疾舞。寂然之中陡生动静,无形气浪蓄势而生,在水泽上带出丝丝波纹。 琴音铿然,怒意勃发。 虽于郊野无人处,但这一声仍然让草木湖水为之相合,劲力注于捻指一按间,刹那同声而起。 银羽,这把绝音多时的琴在他手下早已恢复昔日的光彩,只是这光彩蕴于弦动之间,不为外人所识。三十七年。车帘被气浪掀起,沐远风忽然抬头望去,漆黑的眼瞳在昏暗中愈加深遂无际。 就在同一时刻,马车旁看似浅浅的湖泽有暗影忽动。一柄剑先破水而出,握着剑的,是只有三根手指的残手。 六◎晚来风急 秋风阵阵,过耳无声。 赵青娘气喘吁吁地坐在水泽旁,半晌说不出话。她的一身衣裙不过才穿了一天,已是水里地上尽都着过,早不像样子。沐远风带着“银羽”,慢慢走到她身边,声音已恢复到无有一丝波澜:“你是从陆上走的,怎么从水里回来了?” 赵青娘不答,牙关有些格格地打战。 沐远风也不着急,他所站的是这一片水泞中唯一的干燥之地,他望着那片尚未平静的水泽,若有所思。 等了片刻,赵青娘终于渐渐平静,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他……他不是人。” 沐远风笑起来,笑声清亮:“他是神仙?” 赵青娘抬头看他:“他是鬼,这下面那么深,他竟然遁水路走了,我……我在陆上追不上他,在水里也……” “那你何必要去追呢?”沐远风打断了她。 “他……他是……” “晚香吗?” 赵青娘哑然。她这才发现沐远风的神情之中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仿佛有些不耐,眉眼间透着淡淡的冷意。 “他引你入局,现在还不到收手的时候。有个更大的人物还需要利用你,那么这个水鬼现在现身是要干什么,你能想得明白么?” “我……”疲倦之下,虽然理亏,赵青娘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她鼻子发酸,又连忙忍住。这已是第二次了。 “剑客的剑的确要够快,但不表示你一切都能倚仗你的身手。”沐远风道,“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以静制动。”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青娘终于听见了几个官差拖沓的脚步声。如此明显,早在二十余丈开外就已能闻知,她却慑于那神秘来客的威势,兀自回不过神。她的右手突地一震,食指扣住剑格。那是属于她独特的拔剑方式。 “别动。”沐远风淡淡道。 “可是……再不动剑就来不及了。”赵青娘浑身僵硬。 “就算真的来不及,也不需要你拔剑。”沐远风说完这句话,半转过身去看着那几名官差走近。 “喂!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当先一人肆意打量着他们,官威赫赫。 赵青娘不敢回头,仍旧坐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沐远风道:“我是崔大人请来的琴师,在此与人相会。” 那人一呆,神色顿时缓和下来,见他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感,心下便不怀疑:“失敬失敬,刚才捕厅的贺捕头令我们到这儿来殓尸……二位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么?”说话间,已有官差二人在马车中发现了那车夫的尸首,几声叫嚷,将余下三人亦吸引了去。 沐远风道:“有是有,不过已然上天入地了。”他看了一眼赵青娘,“我这位朋友方才路见不平,想要入水追逐,最后也是无果。” 赵青娘不由吃惊。一时惊他将话头移向自己,二是为他那句“这位朋友”。在他头一回开始教授她什么时,却不再称她为“徒儿”,她心中一硌楞,竟有些忐忑。 官差看了看赵青娘,询问那“水鬼”模样,赵青娘牙关打战,只说看不清晰。那官差见问不出名堂,便嘉奖了她两句,自与其余几人去查看尸体。 “他们……”赵青娘轻声道,抬头去看沐远风。她将右手收在长长的袖中,紧紧捏着剑柄。 “他们不会认得你。”沐远风道,“你已经逃走了。那个捕头一定是这样交代的。” 赵青娘不敢站起,又兼一身新旧伤患,也实在是力竭,她就这么坐着,心中打鼓。不一会儿那几名官差回来,盘问几句,问不出什么可疑之处,也就不再留扣。沐远风向赵青娘示意一眼,转身往城门而去。 赵青娘急忙站起跟上,在他身旁小声道:“你回城干什么?梁绿波还在城里呢!” 沐远风将“银羽”抱在左臂中,脚下毫不停步:“我们是过路人,马车里的人已经逃走了,想必官府会派人将马车带回查验,你想徒步走去凤阳府么?” “去……凤阳府?”赵青娘摸不着头脑。 沐远风微微一笑:“你莫非想一辈子这么和梁捕头追追逃逃下去?好徒儿,你师父虽然不怕这些雕虫小技,却很怕麻烦。那位‘盗匪’三番五次挑衅你,无非是想告诉你事情还有转机,你若垂死挣扎,则正合他意。那么你就依他所言,等他自己图穷匕现吧。” “你说的那个盗匪……你知道他是谁?”赵青娘有些怔怔,衣衫未干,疾行中明明裹得全身冰冷,脸颊却透出些红晕。 “哈哈,你觉得谁有这个本事让官府为他演戏呢?物以稀为贵,金碧山庄这些异人方士只要一人分一杯羹,这位金老庄主还有东西什么好稀奇的?”沐远风大袖飘动,“早先我还不明白,这场戏为什么看起来很热闹,真正捉的时候却都只是些影子。害得我白白等了这么久。” 赵青娘呆呆望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她犹豫了片刻,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师父。” 风过又停,水流暗涌。像从来居于水底的幽灵般,观望着岸上来去人影。天已渐暮,晚鸦呱噪几声,四周水域静得如同墓穴。 那人终于跃出水面,飞鱼般划出一道黑影,灵巧地落在地面。恰是离方才沐远风所站干燥处一丈的地方。泥泞中,他顺从地望着背手立在眼前的劲装男子,一语不发。 “做得很好。雪霁。”男子说得非常缓慢,伸出手拍了拍那出水之人的肩。 斜辉暮色下,那人毫无伪饰地笑起来,双目映着斜阳,遮去了那份呆滞,竟也显得温柔动人。被水浸透的粗衣包裹身体,背影纤秀,全不似壮汉模样。 男子的手停在那人肩头,慢慢向上,抚摸了一下她的面庞:“让你扮成盗贼,也真是委屈你了。你这么漂亮,该像绿波一样才是。”不知不觉,他慢慢靠近了她,话语中的温度敷在那长长的睫毛上。 名唤雪霁的姑娘突然掂起脚尖,吻了吻男子的脸颊,搂住了他的脖颈。那男子便就势揽她入怀,双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如同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怀中的纤腰雀跃无邪,没有附依,也无丝毫挑逗之意。他仿佛不忍破坏这些,双手就停留在了她的背上,不再继续摸索。 雪霁始终没有出声,像一个淘气孩子的约定,无论如何,出声就算是输了。更多的晚鸦扑打黑翅掠过远处的林木,城郊之处愈加荒凉。 “去杀了梁绿波吧。”他温柔地道,“恐怕,她不能再留下了。” 七◎夜刺之艳 月影半遮,帐幔微动。留出了一条缝隙的格窗外,人影一晃。 “有人。”梁绿波惊觉道,还未起身,窗外便已寂静。 贺乘云侧过身,借着月光望着她:“是风吧。你是不是当真受伤了?白天这么久才醒转,该留心一下。” 梁绿波放松下来,推了推他:“我这么容易受伤么?哼!……” 她还没说完,贺乘云把她拉进臂中,盗去了那红唇中的下一句话语。梁绿波嘻嘻轻笑,如微风挑弄银铃,过了好半晌,她才继续道:“不过说起来,赵青娘怎么会拜那个人为师呢?……”她说得柔软而漫不经心,未及说完又被打断,帐幔在偷入的夜风中微微飘起一点,露出半条雪一般的胳膊。 “谁知道……”贺乘云亲昵地在她耳畔吹息,“潇湘琴馆一向神秘得很,不过碍事得太过了,我也有办法叫他闭嘴……”他忽然笑了一声,一翻身,梁绿波光洁的背脊便滑到了侧边,直对着露出一线的窗户。 “别说大话,你还不是被个小贼伤得一天出不了门……”她笑道,温软的手扼住贺乘云的脖颈,“你看……我现在能掐死你么?” 月光落入贺乘云的眼中,他的眼神微微一震,窗外,一片阴影散发着猎豹一般的气息。突然,梁绿波脸色一变,手肘支撑着床沿,头抵着腕处闭目不语。贺乘云凝视着她,手抚在她的肩膀上:“怎么了?……真的受伤了么?” 梁绿波伏在床沿不答,笑意渐渐地淡了。贺乘云靠近她,将她的身体固定在胸前:“你是不是太累了?赵青娘的事不必忧心,崔大人已经答应加派人手……”梁绿波慢慢摇了摇头,那双发射金针的巧手攀在他的颈间:“……你知道么?我真想掐死你……” 这一息之后,她又说了一句什么,有如蚊呐,但贺乘云的神情猛地变了。他按着她肩膀的手收紧,就在这一刻,刀光破空而来。梁绿波似有察觉,但身子为贺乘云搂住,无法施展。她刚想出声让他松手,贺乘云却突然搂着她的腰向内一翻。梁绿波“啊”的一声惊呼,因身在他怀中,声音被生生闷在了帐幔里。 刀光就这样扎进了贺乘云的背,那人仿佛曾想收手,但一击如此恶猛,大概要三人方可拉住。刀尖入肉,发出令人心惊的轻响,那人微微一犹豫,立刻拔刀后退,瞬息跃窗而去。 从始至终,只有格窗发出一声响动。鲜血涌出,床榻染红一片。梁绿波想推开贺乘云,去查看他伤得如何,但贺乘云的手臂紧得就像铁箍。她甚至嗅到近在咫尺的血腥之气,急道:“死人,快放开我,不要命了?” 贺乘云皱着眉,睁开双眼凝望着梁绿波,自嘲地笑道:“我还没死呢,就是死人了?”他这才松开双臂,只觉得伤口剧痛,连带着一用力间腰上伤势又发,脸色顿时惨白起来。梁绿波查看他处,见入肉并不算深,便出手如飞般封住了他背后几处大穴,下了床去取随身备用的金创药。 贺乘云侧躺在床上,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在房中急急地走动,神情竟有些迷茫。冷风自大开的窗户灌入,床帐飘飞。梁绿波在那风中走回,月白色的宽裙被吹得鼓起,好似疏影杏花。她一偏头进了帐内,看着贺乘云道:“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贺乘云依言转身,梁绿波俯下身,眼波掠过他的脖子,微微带着笑:“你现在不怕我掐死你了?”贺乘云怔了怔,才笑道:“你舍得么?” 梁绿波拍了他一下,抿嘴不答。桌上已点起的烛火在夜风中抖动不已。过了片刻,她替贺乘云上完了药,回身去取纱布等物,口中慢慢地道:“你这几天似乎有些背运啊,先是女飞贼,现在又是这个来路不明的梁上君子……看起来他好像手下留了情,并没有要你的命。” 贺乘云不答。待梁绿波替他包扎完毕后,闭目养神片刻,便慢慢坐起身,披上了外衣。他明白梁绿波只要一谈正事,语声总是格外柔媚。那是一道极为凌厉的咒,让人陷于危地而不自知。 “绿波。”他开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请求加派人手追捕赵青娘的?” 梁绿波听他口气甚是严肃,不由一怔,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两个多月了吧,总没有回音。金碧山庄有人来催过,但上头的人好像也不着急,我这么久没办下这案子,竟然连个追究的人都没有。” 贺乘云慢慢地笑了笑:“这些早在那人算计当中,当然不会有人来追究你。”梁绿波疑惑道:“那人?谁?”她想起日间沐远风对她说的那些话,心头突的一跳。 她不明白贺乘云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他们相识几个月来,他与她从不多谈正事。即使谈起,最后也总是几句调笑揭过。 贺乘云看着她:“你若想知道,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事涉整个金碧山庄,我不想惹上什么难缠的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来岳州捕厅本是出于那个人的安排,为的就是不让他的计划有任何纰漏。” 梁绿波怔了半晌,耳畔听得他继续说道:“你也该知道……赤雪流珠丹一事动静不算小,所有经手的人却都是应付了事,你这个‘金针女捕’办案也并不太顺利,这些……只是想吸引住一些人的目光,好让那人暗中所图得以遮掩。”他始终说得很慢,语气也甚是小心,但梁绿波听后仍是一语不发,头微微垂着。她没有提任何问题,简直像是没有听到。 “绿波……今夜的事你切不可向崔大人提起。来的是谁我并没有看清,但多半差不了。”他说到此处,忽然咳嗽了几声,梁绿波抬眼看他,手一动,被他按下,“……我想那人动念要杀你,必是因为他觉得戏已经作够了,只要最后一击,就能让赵青娘彻底成为代罪羔羊。在这之前……她不能被任何人捉住。” 清风吹拂,床帐拂到梁绿波脸上,她的双眼微微闭了一下。 贺乘云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知道你一时必想不明白,但是……我并非有意隐瞒。公门中人虽面上风光,总有身不由己之处……赤雪流珠丹,早在赵青娘刚刚踩入圈套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语气不像平日的那般言笑灵活,反有些笨拙和紧张。 梁绿波慢慢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唇上血色褪去,一片泛白。贺乘云身上两处伤口尽皆疼痛,又说了不少话,不由头晕目眩。但他固执地握着梁绿波的手腕,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一刻,长得仿佛月光都凝固在窗格间。这一晚的冷月,也在梁绿波的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冷得沁入单薄的宽衫,沿着脊背上下飘行。后来她曾认真地仰头望过许多不同的月亮,但没有一次再像这一夜这般的飘忽与冷淡,清晰无比。 “那如果我不说,刚才那个人来杀我的时候,我不是恰巧在告诉你那件事……现在我还能活着么?”梁绿波终于开口,眼神微微颤抖。无论贺乘云说了多少,她所捉住的仿佛总是那个最致命的地方,其它的,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贺乘云微微笑了,像以往每一次夜深人静时,那般娇宠她的模样:“你想听什么?”其实当他如此问的时候,也应该有了答案。只是从来人所言之于口,都未必印之于心。 梁绿波没有再说话,她安静地坐着,一刹那安静得像一尊玉像。贺乘云额头上沁出薄薄的冷汗,终于支持不住,靠在床边。他脸色苍白,但竟有笑容。良久,才摇了摇头。 梁绿波站起来,径直走到巾架前取了裙衫,贺乘云注视着她穿好衣裳,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了门前。 “绿波!” 他唤了一声,但什么都没有接着说下去。梁绿波出门而去。 府衙中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梁绿波是何时走的。如“那个人”所愿,她消失了,不过并非是死在谁的刀下。东进西出,金针不输,众人猜测她也许得到了赵青娘的消息,星夜赶去,但贺乘云并未提起半句,旁人问起,他只说不知。 数日之后,追捕“三指飞云剑”赵青娘一事却突然风声紧起。赵青娘的行踪一度成迷,几乎成了武林疑案。仿佛总有人发现了她,真派人去追踪时,又了无踪迹。由此而被引出,或借机被请入瓮中而捂灭的人,已非金碧山庄一家之事。但那对局中之人来说,又并不重要了。 在梁绿波消失后的第二日,贺乘云就动身离开了岳州城。无人知道他受过伤,正如无人听过那暗夜潜行的身影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一样。 八◎江南金阙 酒客青山竹叶暖,诗家白水梅花寒。说的是诗酒江山情致妙处,然而在斯人口中吟来却别是一番滋味。白水坞中江南烟雨,水榭酒家、九曲长廊,衣饰雅致的侍儿巧步于水中汀石,清秋如洗,将江湖风烟涤尽。 离去岳州一月,“三指飞云剑”赵青娘这个名字越来越多地被人提起,仿佛那只压着沸汤锅的手终于拿开,惹得众人追逐。溯其源头,莫不是为了那十年方可炼得一枚的仙丹,赵青娘是否升了仙,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笑谈的话由。 两声击箸,白水坞绿竹水榭中,沐远风微微一仰头,饮尽杯酒,顺势将白瓷小杯轻轻抛起,神态怡然自得。那杯子在半空中平平划了个圆,落在酒壶边。 酒香醇厚,流水潺潺,水榭中酒客数人,互不打扰。沐远风自斟自饮了片刻,望着赵青娘,笑道:“紧张什么?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进得来的,神态如此拘谨,反倒惹人怀疑。” 赵青娘应了一声,但她似乎不惯于长久地坐定在一处,从晌午到现在,已不知向外张望了多少次。 这绿竹水榭乃是雅士聚集之地,潇湘琴馆也素有琴师来此小住,凡是武林人士模样的人多不得入,不过赵青娘早已草木皆兵,她又耐着性子坐了片刻,不由焦躁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这阵子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么多个赵青娘,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她们是谁?” 沐远风两指捻着酒杯,转动了一下:“你想去也可以,我可没有绑着你。”言毕又再斟一杯,悠然道,“此地的汾酒滋味甚佳,不过终是多了一份江南细软,可惜矣。” 赵青娘无法,坐在原处闷闷不语。这一月以来她几乎没有动过剑,尽管他们多次与满脸写着“赤雪流珠丹”的有所图者擦肩而过,但沐远风常常只是不动声色,连话也不多一句,那些人便生不出任何怀疑的念头。 她已一个月没有再着男装,那长长的宽袖遮住了残缺的右手,身上的伤也已痊愈。这些,若离开了沐远风,她恐怕一件也办不到。 “我出道一年多了。”赵青娘喃喃地说了一句,“以前每次在角落里听到人家提起我,说的都是我的好话。现在……” 沐远风微笑道:“说你坏话又怎么样?这世上被人唾骂的人多了,可有人照样活得好好的,甚至比骂他的那些人更好。” 赵青娘垂头:“你不明白的,师父。” 沐远风一怔。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将双手交缠在一起,完整的左手覆盖住右手。 水榭中,响起淡淡的琴声。没有杀意。沐远风漆黑的眼瞳凝驻在颤动的弦上,按出的音却不蕴内劲。如这深秋时节的碧空,淡而渺远。 四周零散几个酒客听得琴声,转过了身向这边望来,赵青娘一惊,立刻用背对着他们。但不一会儿,她的警惕也就渐被那琴声丝丝化去。 白水青山,绿竹酒客,在沐远风的骨子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牵引人心的力量,随着十指轻动挥散而出。不知是“银羽”衬了他的琴艺,还是他的手给了“银羽”心魂。云栖落霞,总令无数识音者神往。 未及一曲,琴音忽而停顿,几个盘旋,低回消失。沐远风抬起头,众酒客亦向水榭旁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男子踏着汀石而来,神情温雅,目光注视着水榭诸人。但让沐远风停手不奏的原因,却是他手中的一把金算盘。 算珠撞响,扰了这水榭天然之音,不免谓之遗憾。只是,能带着一把金算盘四处行走的人,当然也不怕惹人注目。沐远风淡淡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近,右手抚在“银羽”的弦上。赵青娘侧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的手比常人更为细瘦,极是修长。或许因为,那是一双琴师的手吧。她想。 锦袍华贵,一望而知非出于寻常人家。来者径直走到沐远风身旁,作了个揖:“打扰雅兴,真是过意不去。” 沐远风靠在椅背上,望着他:“我们相识么?” 来者温厚有礼地道:“循音而来,亦可算是相识。琴师,再奏一曲吧,白水坞中,从未有如此佳音。” “从未?”沐远风道。 “黄金千镒弹一曲,浊酒三杯敬知音。说的便是阁下吧?”来者和善的目中透出灼灼之光。 沐远风哈哈一笑:“是耶非耶,请坐吧。”说着抬手示意。 来者欣喜,躬身道:“多谢。”这才坐下。赵青娘在旁不免惊奇,她跟随沐远风一月,竟不知其名早已流传人口,还须初遇之人相告,方才得知。 这时众酒客见两人叙话,都已自回过身去继续饮酒。水榭侍儿见贵客来,便有二人翩翩而上,来者挥了挥手道:“不必了,我只听琴曲,这里的酒食多不合口味,可不要空费银两。” 侍女对视,掩口而笑,旋身退下。 “江南金阙,江北银楼。”这是三年前的叫法。倘若如今还有人说出这八个字,不免要为人讥笑耳目不灵。沐远风听施金阙自报了姓名,眉梢微微一扬,赵青娘已忍不住脱口而出:“施金阙?你是……” 施金阙笑道:“正是我。姑娘认得?” 赵青娘没有说话,脸色有些僵硬。“算盘帐簿,金阙银楼。”金碧山庄老庄主的爱女爱婿,自成亲起,已不再有江南江北之分。当初听闻时,她还曾暗自好笑这金碧山庄、老庄主金名通、大小姐金银楼,还有那女婿施金阙,竟带了四个金字,果真是富可敌国。 沐远风片刻未语,直到赵青娘按捺住起身的念头,才提起桌上酒壶,在余下的一只空杯中斟满:“这是我的徒儿,见人有些羞怯,不必理会她。”酒入空杯,满至杯口,“听说,瑞蚨祥钱庄、银铺这两年已开到二百余家。杂事烦扰,施相公怎会有空来此听琴?” 施金阙脸上仍带着微笑,向赵青娘点头示意了一下,仿佛完全无所察觉:“说杂也杂,说简也简,我打的这一手金算盘虽上不了大场面,应付这些还有余。”他依沐远风所示,端起酒杯,“这里的酒虽不算最好,但是琴师所请,金阙无上荣幸。”言毕一饮而尽。 沐远风注视着他:“说我黄金千镒一曲,是言过其实了。人外有人,我于琴一道也不见得遇不到对手。施相公若只为听曲而来,我请你饮一杯,就此罢了吧。” 施金阙吃了一惊:“琴师,何出此言?” 沐远风不答,眉头微蹙,又显出了那股淡淡的不耐烦之色。赵青娘有些紧张,看着两人,背脊不由挺得直直的。施金阙自坐着焦灼不安了一会儿,终于道:“我见过无数生意人,机灵狡诈的都有,不过如琴师这般直看透人心思的,真是从来没有。” 沐远风这才将目光移回他身上:“你来时第一眼望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徒儿。说循音,也只能骗骗旁人罢了。” 施金阙脸有愧色:“的确,这位姑娘虽然被官府的画师画得很丑,但时间久了,终还是会有人认出来。” 赵青娘惊道:“你是说……这里有人埋伏么?” 施金阙忙摇了摇手:“不,不是,这里是清静之地,不会有乌烟瘴气之人被放进来的。我也是思虑良久,觉得实在不是办法,才会瞒着娘子与岳父前来找寻二位。”他说着叹气。 “……实在不是办法?你是金老庄主的女婿,是他掀翻了整个江湖地陷害我,你有什么不是办法?”赵青娘突然发怒起来,沐远风一皱眉,所幸她的声音仍压得甚低,并未有人听到。 施金阙闻言愧色更深,连连赔不是,却让赵青娘无法发作下去。沐远风恰于此时道:“请直说来意吧,这里虽然清静,我们若是长谈上三天三夜,一样会惹上一身灰。”赵青娘便板着脸坐在一边,施金阙瞧着她时神情小心翼翼,不片刻说出一番话来,赵青娘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