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 1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一) 欢迎欢迎入眠的习惯千人千样。 有的人数数,从一到一千地数;有的人得数羊,一只羊两只羊地数;有的人要听故事,一只小鸭子------ 有的人沾枕就打呼噜,有的人站着也能打个盹。我没挨枕头就做梦的福气,但也不用借安眠药才睡个囫囵觉。 我的法子是编故事。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的作用。躺在床上,想着,有一个女孩,是某富豪三太太的独生女,长得闭花羞月,沉鱼落雁------ 这就是在暗示自己,时候不早了,该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记得的就是,有一个女孩,长得闭花羞月,沉鱼落雁------ 第二天晚上,如果我不急着睡觉,我就会接着编,这女孩,性格活泼,读初二了------ 如果我只想早点入睡,我就从头开始,有一个女孩,是某富豪三太太的独生女------ 睡前故事和写小说不一样。如果你家宝宝睡前要听故事,而你又没有很多时间,你就要这样编你的故事:有一只小鸭子,妈妈要他睡觉,他不想睡觉,他就出去找小朋友玩,小鸭子来到树林里,小松鼠已经睡觉了------ 小鸭子来到田野里,麦苗已经睡觉了------ 小鸭子来到小河旁,小鱼已经睡觉了------ 讲这个入眠的故事之要诀是,声音要平淡缓和,要时时强调,睡觉了,睡觉了,睡觉了------ 这是我的小师妹教我的招数,这孩子特喜欢小孩,经常拿自己的小侄子当实验品。如果不是学业没有完成,她一准早结婚生子了,对这一点,她毫不讳言。 我睁开眼时,还在床上,谢天谢地,没有海啸,没有地震------ 昨天我编的故事仍旧只是一个开头,有一个女孩,是某黑帮大老的私生女------ 只是,这被子,实在有些太重,早知道,我就该只盖一床被子。老公天天打麻将,早出晚归,为睡得塌实,我总是盖两床被子,现在天气转暖了,看来是不用了。 掀开被子坐直了身体,手冷不丁触到冰冷的床沿,打了一个寒战,没有回老家过年哪,这,还在做梦呢? 我用力睁开眼睛,大冬天的把自己挖起来多不容易啊,现在是寒假呢! 帐子是蓝布印花帐,床是雕花床,被子是绣花被,粉色被面,鸳鸯戏水,花团锦簇,里子是白色,不太好看的那种白,看床下,有一踏板,上搁一平底绣花鞋,粉色面子,绣着鸳鸯------ 倒抽一口气,身上穿着粉红色睡衣,盘扣。开玩笑,我是懒人一枚,买衣服从来就是套头的,裤子从来都是带皮筋的休闲裤,偶尔买条牛仔裤,那是因为可以n天不洗的缘故。有买过复古的情趣睡衣? 我什么都干过,就是从来没有淑女过。看个动画片,跟儿子抢遥控器,抢电脑,那一个没出息,儿子都看不过。经典对白: 女人:“你就知道看奥特曼!”不屑地哼一声。 小人:“妈妈就知道看柯南!”挑衅地抢走鼠标。 儿子?儿子在老家过年,找不着很正常。 只是,看清穿,就得穿到清朝去吗? 也许吧,还不一定就是清朝呢? 2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二) 一个男人走近来,阴阳头,珠灰色长袍,宝蓝色马褂。仔细看了,其实是一小屁孩,十四五岁的样子,表情倒是拽拽的,俯身下来,一条长长的辫子滑至前胸。 “瞪着爷干什么?” 这孩子坐在床沿,说:“院子里桃花开了,可要雪梅摘几枝?” 并没有等答案,扭头冲门说:“雪梅,把院里桃花摘几枝好的。” 转过头来又说:“这起子奴才,一点眼色都没有。” 孩子自顾自地说:“爷今日还得去见顾先生,你好好躺着。她们,唉,我已经吩咐下去,没我的允许,她们是再不敢来鸹噪你的。回头等你好了,也就近端午了,我们去看划龙船。” 我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妈的,真的是穿了,还真的是清穿。只不知道,是穿在了盛世,还是末代呢? 怪异的是,这孩子说这半天,没得一句回话,竟也不觉得奇怪?还是这苦主本来就是一哑吧? 一个女孩捧着几枝桃花进来,一身粉红与这桃花倒也蛮搭,低眉顺眼地,把花□□一青花瓶里,又将花瓶置于床附近的梳妆台上。 男孩看着女孩做完这些,说:“我去了。雪梅,好生伺候着。” 他径自出门去了。这雪梅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凳子上,就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鞋垫,开始绣花。这种十字绣,我也会,不是什么精巧玩意儿,反正垫鞋底,也没多大大讲究。前提是,这是自己穿的,如果是做给心上人的,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我是一个很能沉默的人,纪录是三个月不主动与同事说一句话。可是,今天,有些诡异。我决定主动出击:“你叫雪梅?” 这孩子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下一针在空中停了。一下子跳到床前,兴奋地抱着我,喊:“格格,你肯说话了?” 等等,格格? 我咽了口水,说:“你冷静点。” 我就说了一陈述句,这孩子却似乎受到了电击,立即坐正了身体,双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小声说:“是。” 我决定从不那么危险的问题开始。 “这院子里就你自己?” 雪梅点头又摇头。 “其他人在做什么?” “李麼麼收拾房间,雨荷霜菊去厨房取早餐,王婶洗衣服------”声音越来越小。 这得多大的院子,要这么多人收拾吗?我深不以为然。 我又问:“爷在哪里吃饭?” 雪梅快要哭出来了:“爷这几天都在李福晋屋里吃,大福晋回老爷家住几天------” 等等,几个福晋? 我问:“这几天,爷晚上什么时辰回家?” 雪梅说:“也就吃晚饭那会子,听说爷已经学着办差了,比往日是要晚一些。” 那孩子办什么差?不过从康熙14岁亲政来看,清朝的男子似乎没有青春期,从儿童期直接进入了青年期,而且那孩子似乎还不止十四岁,办差?这倒也不奇怪。 我忍不住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一姓甚名谁的爷的后宅,等那人回来,怎么应对? “雪梅,大福晋回哪个老爷家了?” 雪梅竟也不觉得这问题奇怪,说:“是福晋父亲费扬古家。” 费扬古,好吧,这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了。清穿妹妹都喜欢穿到九龙夺嫡的时代,帅哥多,故事多,热闹,又好玩。最喜欢和四四有故事,因为这人从生到死都是谜一般,有得写。 只是,小说归小说,穿到了这里,穿成人家的小老婆,如何演下去呢? 回去倒是容易,既然是睡来的,自然还是睡回去。可好不容易中了奖,就这么睡回去了,叫我如何甘心呢? 3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三) 隔壁的门吱呀响了一声,雪梅站起身,说:“格格稍等,奴婢去拿早餐来。” 一碗小米粥黄澄澄的,几碟小菜模样干净,一碗米线,浓香扑鼻而来。早餐要吃这么多吗? 热恋那会儿在床上吃过早餐,无非就是老公煮一袋□□牛肉面,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今儿两个小丫头抬进来一矮桌,桌上就布着这几样。雪梅跟在小丫头后面,端着一盆水。她用毛巾擦擦我的脸,就算给我洗脸了。两个小丫头一个递了一杯茶上来就退下了,另一个又端着一小盆上来,我用茶装了装样子,小丫头捧盆就下去了。 人生地不熟的,我没有放浪形骸,而且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一时半刻也吃不下什么了。 待早餐收拾好了,屋子里又静下来。我有心再盘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前面的信息已经够我消化一两天了。只是万一露出了破绽,却如何是好? 一个小丫头进来说:“雪梅,李福晋叫你去回话。” 雪梅利索地站起身来,嘀咕:“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回的?” 这丫头收拾好针头线脑,又低声对小丫头说:“霜菊,你伶俐一点,别什么事情都要格格说了才知道去办。今儿早上爷来过,格格竟跟我唠了会子嗑儿。心病还需心药医,唉------” 应该是有故事的,只是这故事如何让人讲出来呢? 雪梅出去了。我说:“霜菊,你扶我起来。” 我不是要装样,可是一个古代女人,既然大家都认为你躺在床上吃早餐是理所当然,那这人要么是病了,要么是坐月子。我不知道这苦主属于哪一种,就只好先装了。如果一个猛子坐起来,吓死人谁偿命? 霜菊比雪梅小一点,这能看出来。雪梅已经有了婷婷玉立的味道,霜菊还带着婴儿肥。 “霜菊,你陪我说会子话。” “是。” “霜菊,李福晋要雪梅回什么话?” 霜菊说:“大福晋回母家探亲了,爷说这后院就让李福晋费心了,孙麼麼做不得主的,就回李福晋。” “这孙麼麼什么是做不得主的?” 就是这么一问,霜菊吓得不敢出声了。我是真不明白,这些孩子们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随便一句话就吓成那样。霜菊如此,雪梅也是如此。 “你说话啊,我这话问错了?” 霜菊扑通跪下了,说:“奴婢不敢了。” 我吓了一跳,“我让你陪我说话,你跪下干什么,快起来。” 霜菊不敢抬头,说:“奴婢不敢嚼舌头了,奴婢给格格捶捶腿。” 我说:“你站起来,我这样,也不好扶你起来不是?” 霜菊站起来,走近要给我捶腿,我很想享受一番,但是这孩子可怜兮兮地往跟前一站,我就心软了。说:“你坐下,好好儿陪我说话,说错了我也不怪你。闷在这里,真难受。” 霜菊说:“是。” 我问霜菊:“大福晋去几天了?” 霜菊说:“今日初一了,去四天了。” “什么时候回?” “没有说。” “我躺一会儿,你下去吧。雪梅回来你叫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是。” 4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四) 我才躺下,雪梅就回来了。 听说我找她问话,赶紧进了我的房间。 “格格,我知道你难过。可这月子里,不能哭,你就安心躺着吧。我去给你端鸡汤,就着点心,你再吃一点。身子骨要紧。” 我还没开口呢?这丫头就说一大通,堵住我的嘴。大约是霜菊说了什么。不过我总算知道,我这躺在床上,是坐月子。 雪梅果真端了一碗鸡汤进来,后面跟着霜菊,另一个是雨荷,我想。我看过不少古代小说,就象写对联一样,古代丫头都是一对一对配置,取名也是成对的。从这雪梅行事来看,显然和霜菊雨荷不是一个级别的,那另一个丫头怎么没有露面呢? 我喝一口鸡汤,温度刚刚好,那点心就不敢恭维,油腻甜糯,吃一口就让她们撤了。 我让雪梅留下,问:“给李福晋回什么话了?” 雪梅说:“也就是格格饮食起居。因爷不让她和福晋进这个院子,她又主事,故而要我回话。” 我问:“那孙麼麼有没有问你什么?” 这孙麼麼肯定不那么简单,要不霜菊听我问起,竟吓得跪地上了。 雪梅说:“格格,她老人家没有问什么,虽说是爷的教养麼麼,毕竟也还是奴婢。” 什么奴婢!曹寅他妈不就是康熙保姆?凌普不就是太子他奶妈的老公?红楼梦里头,王熙凤可敢驳了贾琏奶妈的面子?贾宝玉的奶妈是如何教训怡红院里大小丫头的? 谁敢怠慢这些叫“麼麼”的奴婢? 想想还珠格格里的容麼麼吧! 我说:“虽如此,她可是看着爷长大的,不可怠慢了她。” 雪梅毕竟还小,说:“前两年爷大婚建府,这规矩中的第一条,就是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主子和奴婢位份有别,不能逾越。” 我又问:“我的孩子呢?怎么这大半天也不见奶妈抱过来?” 雪梅大惊,跪下磕头不止。 我心下明了,说:“你也别磕头了。磕坏了你,谁来伺候我?” 雪梅边哭边说:“小格格已经去了,格格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原说格格今日好些了,也能进一些汤了。我还高兴------” 这痴孩子,叫我别哭,自己倒先哭上了。我说:“雪梅,你起来吧,别哭了。我也是见不得别人哭的。你下去吧。我躺一会儿。” 事情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只是如何再演下去呢?这月子还得坐多久?是装精神失常呢还是装失去记忆呢?还是干脆就装傻呢? 这是个问题!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午餐又到了。 对雪梅说:“我没胃口,你们几个吃了吧。” 雪梅又要哭的样子,我冷冷地横她一眼,她就住了声,叫小丫头把饭菜撤下去。这时,一个我不认识的丫头走了进来。雪梅赶紧说:“露叶,你快劝劝格格。” 这露叶说:“格格,小格格去了三天,你不吃不喝,怎么受得了?” 她边说边对两个小丫头使眼色,两个小丫头就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我傻眼了,这是? 露叶说:“格格,她们让你痛苦,看你的笑话,你不能让她们得意啊!” 彻底无语。古代医疗卫生条件差,孩子不容易存活,这不奇怪啊,和这个所谓的“她们”有什么关系? 5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五) 作者边写边想,考虑不周.如果有漏洞,请指出.露叶大约十五六岁,长相一般,丢在人群里认不出来,可眼神透着精明,和其他几个丫头一样穿着粉色的旗装,看来,她就是所谓的大丫头了,这气势,胜过雪梅一筹。 她说:“今日格格肯开口了,爷知道一定高兴。格格一定要保重身体,就是大福晋,当也知道,在爷心中,格格原就不同的。格格只要好起来,往后啊,不仅有小格格,还有小阿哥呢。” 她嘴倒是会说,只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冷冷地看着她,说:“露叶,那往后的,和这个可是一样的?” 她虽看出我的冷淡,却仍旧低着头说:“格格,往后的,当然并不是一样的------可,可人总得活下去。奴婢不懂事,可格格,您这样,叫爷如何想呢?” 我故意说:“他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露叶说:“这小格格,是格格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爷的第一个孩子啊。格格,您从先皇后娘娘薨逝,就伴随爷左右,爷是怎样的,您还不知道吗?” 我心里说:“他是哪样的,我哪里知道?”脸上仍旧是淡淡的,没有表情。 这露叶倒是苦口婆心。她说:“从我伺候格格,算来也有三年了。您和爷的性子,倒是越来越像,都是面冷心热,若是平常,奴婢也不敢在您面前放肆。可是,格格,您睁开眼睛看看,那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也是多少年了,这人,不也是这个理吗?” 我想笑,可又不敢。这古代丫头,跟我讲起人生哲理来了,可见,是逼急了。 照她这么说,平时,这苦主也是一个演苦情戏的,只是这“不同”,从何说起呢?不就是给他生了第一个孩子吗?这生孩子,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不是一对适龄男女睡一个晚上就完事了,所以这个“第一”,本就是一个偶然现象,有什么不同? 露叶见我不说话,认真地听,以为说动了我,就继续鼓动:“格格,其实,这,大福晋也并非存心的。小格格生下来就有些不足,大福晋也是喜欢小格格,才------” 入题了。我得浇点油:“大福晋果然好手段啊,我身边的人都只帮她说话------” 露叶慌了:“格格,您别误会。既然今日说开了,露叶就索性说个明白。我露叶,如果说的话有半点违背良心,格格您处置我。当日大福晋要求抚养小格格原也是无可非议的。大福晋天真未泯,也不会加害小格格。孙麼麼是爷的教养麼麼,向着大福晋,也是为爷着想,毕竟,毕竟------” “毕竟,大福晋是费扬古的女儿,是吗?” 露叶说:“格格,小格格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大夫说了,小格格先天不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冷冷地说:“露叶,够了,你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别进这房间。” 露叶涨红了脸,着急道:“格格!” 我说:“我累了,下去吧!” 露叶这丫头精明着呢,可不能在她眼前露了馅,只好连美食也一并放弃了,可惜啊!好在我也并不饿. 其实,我很想吃饱喝足,出去逛街,看看清朝的皇城风景什么的。可如果露了破绽,我可就不能睡着回去了。倒底玩还是不玩? 6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六) 其实,我高估了自己在这府中的地位。除了那四个丫头,在接下来的近十天,没有其他人进入这个院子。那位爷,连话都没有递一句进来。 不过,因为这苦主原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与那位爷不分伯仲,那几个丫头根本就是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尤其是露叶在我这里碰了钉子以后,她们四个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是,我就纳闷了,不就是一个格格,介于妻与妾之间,有这么大的淫威吗?况且还是一个并不得宠的格格。 总之,某一天,终于,来了一位外客,一位极妩媚的女子。这妩媚,原是不可言说的一种气质。很多年以前,作者第一次看见年画上的周海媚,顿时就呆了,不在于五官的精致,不在于服饰的时尚,不在于------ 就是那眼波的流转------ 眼前的女子,那种风情------ “宋格格,妹妹今天来看你了。爷说你在月子里,不能打扰你,妹妹我就不敢来。今天,是四月十六了,格格,爷说,你可以回你阿玛家看看了,这一个月,窝在这屋里,也够你受的了。需要带什么礼物,你同我说,我叫孙麼麼给你备着。”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妙龄女子,男人如何能抵挡那种媚? 回娘家?麻烦来了。这几个丫头看不出我的怪异,那父母兄弟姐妹还能看不出吗?丫头与主子的关系,是一种被动的联系,只要主子没有事情,她们巴不得远远地躲着,再加上这苦主原本就是冷若冰霜的角色,一时间看不出,倒也可以理解。要是见了血浓于水的亲人,该如何拿捏这个度?她们原来是如何相处的? 我彻底傻了,这回糊弄不过去了。眼前这张蛊惑人心的脸渐渐模糊,我是真的要晕了。我直直地往后倒去,想,这回我还是睡回去吧。穿到清朝过了几天猪的日子,也该醒了。做人要厚道,寒假结束了,该找工作,上班,赚钱,养儿子------ 哪能一睡不醒呢?人,不能这样,没有担当! 醒来的时候,那小屁孩坐在床沿上,似乎,似乎还握着我的手。虽然我是熟女,但这辈子除了父母亲人以外,这样握过我的手的,就只有我老公了。虽然这小屁孩是这皮囊的丈夫,可比我老公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老公一脸坏笑的魅力,哪里是这小屁孩故作深沉能比的。 他看着我,我就若无其事地看回去,还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孩子说:“红玫,倩儿她没有恶意,是我要她来看你的。卓雅的嫂子身体有恙,她多住了几天。这后面的事情我就交给了倩儿。你经历了这场变故,回阿玛家住几天,也能宽解宽解。” 我除了沉默,还有何解?不过,我又知道了,这苦主原来名叫宋红玫。 这爷说:“这些天,先生欠安。顾先生虽仍在尚书房当值,但自去年皇阿玛夺了他的官职,一直郁郁寡欢。先生一生文才武略,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境况,情何以堪?先生清贫,又没有了------唉,我怕那起子势利眼太医怠慢先生,往先生家去得勤了些,故这些天都没有来看你。” 那倩儿站在这爷的身后,一脸委屈。 这爷又说了:“倩儿是皇阿玛赐给我的侧福晋,位份比你高,你不可忘了礼数!” 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严厉了。 倩儿脸上略有得色,旋又隐去。 这爷站起身来,将要离去。 为什么还没有睡醒?天快要亮了吧?我想,他一走,我就会醒在21世纪的床上,所以,再躺一会儿。昨天深圳播出了寒流预警,起床将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于是,我就又躺下了。 这小屁孩气急,嚷道:“宋红玫!再不起来更衣,我,我罚你不能回家看你额娘!” 还是没醒,梦魇了,还是怎么回事? 怎么办? 7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七) 倩儿来解围了。 “爷,八阿哥说今天要来的,这回子也差不多了,你去书房,消消气。墨竹,你把老太爷捎来的一方端砚送到书房去。爷,倩儿不懂文墨,我哥说,是一方很罕见的墨绿色砚呢。我哥说,别的爷不稀罕,爷的字儿写得好,这方砚找到一个好主子呢。这也是缘分不是?” 这酷爷甩手出了门去。 倩儿跟在后面也出去了。 一个老太太得得地走进来。其实也不算老,应该不到五十,只是古人寿命短,四十多的女人,称老太太也差不多了,尤其这老太太那架势,活脱脱的一容麼麼。 大约做奶妈出身的人,都高大健硕。几个丫头给她行礼,她也没看一眼,就走到床边了,说:“哎呦哎,姑奶奶,药水都熬好了,你起来吧,别难为小丫头们了。虽说现下是春上,可这一个月没洗,可不是不好受?” 你才一个月没洗呢,我每天都洗好不好,只是丫头们不敢说,外面的人不知道而已,我嘀咕着。其实这孙麼麼挺阳光的,并不那么招人讨厌。 可是,我在这困局中,没心情周旋,不想理她。 孙麼麼却并不见怪,说:“你这孩子也是造化。这么个冷人儿,偏偏入了德娘娘的眼。先皇后赏给四爷的那些个丫头,哪一个不是聪明伶俐,会来事儿?一个个都得了恩赐,早早地放出去了,剩你一个,倒修成了正果,可不是缘分?” 还是不理。 孙麼麼的前生是唐僧吧? 她热络地继续碎碎念:“丫头,我知你怨我。可你想啊,这府上如果没有爷,你还能置个什么气呢?先皇后去了,德娘娘顾不上我们主子。我们不疼,谁疼他?这卓雅,是费扬古的老女儿,这费扬古,圣眷正浓,可不是正好拉扯我们主子?虽说这阿哥里头,除了太子,就是我们爷了,可也得有外家帮不是?他们大婚也有三年了,眼见着大福晋还天真未凿,你说,我能不着急吗?养个毛毛在身边,她也就慢慢收心了不是?” 这是哪跟哪呀? “丫头,你说说,如果毛毛不是缘分浅,早早去了,你还会怨我吗?你谢我还来不及呢?毛毛如果长成人,可不就是嫡长女?位份比庶出的不是高很多?将来出阁不是更风光?这都怪孩子父母缘不深------” 我终于成功地睡着了。 醒来时,房里的红烛颤微微地散出桔色的光芒,雪梅忧郁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梳妆台上的红烛出神。这痴孩子,想什么呢?我这样子,她们挨骂了吧? 我不知道,毕竟也没人敢当我的面教训我屋里的人。 看着她,我莫名地就难过了。怀春的少女啊——我再也回不去那个时代了------我的初恋,就那样在澄澈的夕阳余辉中隐去,再也回不来了。 雪梅会怎样呢?到了年纪,拉出去配小子吗? 房门开了,烛焰抖了一下,雪梅回过神来,那位爷已经到了跟前。 爷冷冷地说:“你出去。” 雪梅有点慌,说:“爷,我------”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8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八) 多年前,有一聪明人告诉我说: “当你不知道该怎么说时,你就实话实说。” 这张还没脱稚气的脸臭臭地在我眼前放大时,我就做了这个我经常做的决定。 他毕竟是青春年少,沉不住气,压低了嗓门吼:“你倒底想怎样?” 我苦笑一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对你说实话吧。” 他凶凶地说:“你说!” 我说:“你的宋格格,得知小格格的死讯昏过去后,就再没有醒来过。” 爷说:“你别闹了,我道歉还不行?是我错了,当初不该听麼麼的话,把宝宝抱给卓雅养。” 他那一脸的后悔,看得我心都碎了,如果我老公有哪一次的道歉有如此真诚,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再找他麻烦。 我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说:“醒来的时候,就是我在这里了。我们那里称这个叫灵魂穿越,你们这里叫做借尸还魂。” 他凝固了,不知是这个从来不存在于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动作让他呆了,还是我说的话让他傻了。 我不等他回过神来继续说:“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这院子里的其他人,也不懂你们这里的生活方式。虽然我努力适应,可我还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你不在的这十几天,我问了那几个丫头很多事情。所以现在我知道,现在是康熙三十三年四月中旬,你是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你今年十六岁了。我的这具身体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宋红玫,她的父亲只是六品京官。她之所以能进宫是因为先皇后需要一个懂药理的孩子打理药膳,她是先皇后的堂弟隆科多推荐的。她的父亲救过隆科多的命——用一个偏方治好了太医治不好的病。什么病这几个丫头说不清楚。” 这位爷还没有彻底石化,我拿不定主意,究竟是一口气说完,还是等他还阳之后再说。 四爷冷俊的脸在烛光下扑朔迷离。过了大约十分钟,这孩子盯着我说:“你继续说。” 我说:“好象你是信佛的,所以说起来你应该是能明白的。我是从三百年后来的,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告诉你几件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巫术,我说的是历史,就象你看了《史记》,就知道汉高祖原只是个无赖,金屋藏娇说的是汉武帝等等。” 他有点退缩,但还没有打算逃跑。 这孩子,象我儿子一样懂事。我双手捧起他的脸,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今年冬天,贵妃娘娘,就是十阿哥的额娘,会西去。三十五年,皇上亲征噶尔丹。三十七年,皇上封你为贝勒,三十八年皇上为你建贝勒府,四十二年,索额图犯事被羁------我只知事件,不知过程。” 我一口气说完,就想睡过去算了。古代真的很没有意思,尤其是,我来到古代快一个月,竟然遇上坐月子,不能出房门,郁闷得想死。 这孩子,说:“我相信你!” 我问:“为什么?” “因为,红玫从不看史书。” 我不太敢相信这个答案,这小子,历史上说他刻薄寡恩,要是玩我怎么办? 我说,“也许她在进宫前看过。” 他竟然笑了,说:“其实,更让我相信你的是另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现在不想告诉你。” 算了,不告诉就别告诉好了。 我问了最想问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说呢?” 9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九) 终于像所有清穿妹妹们穿越后期待的那样,我来到了一个庄子,只是,并非金屋藏娇。出来的理由很简单,受刺激得了失心疯,到庄子里调养身体。 同我一起来的,除了四个丫头,两个干粗活儿的女人,即王婶和那个稳婆李麼麼。因这李麼麼是个靠得住的,故月子满了,那爷仍旧安排她跟着我,调理身体。只多了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老的,是从宫里退休的精奇麼麼;一个年轻的,十三四岁的样子,是从外面给我买回来的。 老的成了精,倒也没什么古怪,只是这丫头怎么看,怎么假。她说的身世苦大仇深,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每天也不用在我跟前露脸,只是一出房门,准跟着。最让我纳闷的是她走路的样子,倒像是现代的铿锵玫瑰。有心问她是否穿来的,可人家根本与我就没有共同语言,也从不和我的丫头们搭话。李麼麼说,这孩子,跟格格的性格差不远呢! 麼麼姓甄,出宫多年了,家里儿孙绕膝,是四爷以前的保姆之一,儿子当着不大的官,此次前来,纯粹是为了帮四爷的忙,教我学规矩。丫头名叫红霞,是来保护我的,真实来历没人敢问。 这庄子里管事的陈伯一家,是康熙赐庄子时依附过来的,其他的庄户也一样,都是汉军旗的包衣。陈伯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人了,一个才十岁左右,两个儿子在庄子公办的学塾里读书,准备考取功名。因是皇庄里的庄户,各家倒也丰衣足食的模样。庄子里似乎还有庄丁值夜,由陈伯安排,我没有过问。 日子过得单调平淡,每天吃饭学规矩。我是性子冷的人,又是天生地懒,在这里过上几天,没生什么事端。这苦主原也是个冷人儿,故得了失心疯这事,没人不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虽然忘了前尘,可性格还是一样,这破绽就不太容易看出来了。 一日,露叶告诉我说,庄子里的荷花开了。 甄麼麼说:“格格,规矩也不急这一时。依奴婢看,往后每天练上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格格身子不好,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况且这刚吃了早餐,走走也可消食。” 换上平底布鞋,一群人往荷塘去。 荷塘占地不少,碧叶接天。近处三两朵盛开的花,高高地擎出,其余眼见满是花苞,高高矮矮,探出叶间。 霜菊问:“格格,可要采几朵回去?” 昔时周氏曰:“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氏《爱莲说》) 我虽俗人一枚,可这蓓蕾初绽,辣手摧花之事,也于心不忍。不过,窃以为,等到这荷塘花开如海,可就方便下手了。可供花于瓶,可摘叶把玩,可煲汤,可熬粥,可裹粽子(虽然端午已过,可按我老家的习惯,初五叫头端午,十五叫二端午,二十五叫三端午,何惧师出无名?),可烧叫化鸡------ 美得口水就要流出。 早晨柔媚的光线,逐渐如炙,绕荷塘走了小半圈,已有些不爽快,随口说:“回吧。” 露叶问:“格格,可要备纸墨?” 有何说道?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别怪我不近人情,可如果装得不像,我就只好做一屡幽魂,再也回不去了。 露叶低了头,说:“往日,格格赏了花,总要修书给爷,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今暑天已到,爷素来怕热,也该出宫避暑气了。” 带队往回走,我淡淡地说:“我已经忘了如何读书写字。露叶既是懂得旧规矩的,就修书一封,告之爷前来避暑。另外,把爷来要住的房子收拾好,该往库房领的器具早早领出来。爷的规矩多,不要出了差错。” 10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十) 迎家眷于庄院大门口。 墨绿色的车轿在马夫的指挥下缓缓停下。没等车停稳,一个大红色的女孩就跳了出来。刚下马的小太监大惊失色,李麼麼和甄麼麼赶紧迎上去扶着。 甄麼麼嗔道:“福晋,您金枝玉叶,可不能这样。” 这红人儿摆脱两位麼麼,说:“在宫中立规矩,到这里可就好了。麼麼,你们可别拘着我!” 甄麼麼笑道:“老奴原以为福晋会骑马呢?这好久没给福晋请安,福晋竟变了性子,肯坐马车了。” 这福晋说道:“麼麼别笑话我,上次回去,我阿玛说了,如若还不静下来,可怎么当家。刚大婚那会子,有麼麼们给我撑着。等到孙麼麼儿子外放期满,回京升了官,老人家也就回去享福了。我可真吓着了。甄麼麼,倘若有一天,这孙麼麼也不肯理我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甄麼麼说:“我那老姐妹今日可也来了?我好久没跟她说说话了,怎么还不见?” 福晋说:“在后面呢,和李福晋坐一车,快了。今日我特意一个人,等出了城门,我就自己赶了一会子车呢,比窝在车里凉快多了。” 说话间,后面的车马也到了。丫头们上前来,这甄麼麼早有人扶了,和福晋说笑着进屋去了。路过我身边,我福身行礼,福晋似有惧色,一晃而过,我也没放在心上。这如今,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惊讶了。 孙麼麼和李福晋下得车来,我领着剩下的人迎上前去。孙麼麼拉着我的手,打量着我:“格格这几日气色好多了,可记得些了?” 我笑道:“劳麼麼挂牵,身子好了很多。只是还是想不起事。字也不认得了。” 孙麼麼笑道:“依我看啦,这忘记了倒是好事情。往后跟着爷,要什么没有?” 我想起应该给李氏见礼,正要做样子,李氏说:“格格,你可别,折我的寿。虽我位份在你之上,可格格比我大着几岁,我不能叫声姐姐,已是无礼了,怎能让格格给我行礼?” 这宋氏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的格格,这侧福晋竟是有些忌惮? 孙麼麼道:“侧福晋能如此见谅也好,我们进去。甄麼麼那老货,我有些日子没见了,咱娘们儿今日好好热闹热闹。” 下人们各自忙开了,一时间,人仰马翻,个个忙不停,独我闲着。 清穿的妹妹们有一个共识,即四四的嫡福晋乃雍容牡丹,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今日见了,不以为然,也许是年纪还小,形容尚早。李氏说我比她大几岁,她和四四同年,而这福晋比四四小两岁,那我应该是多大了? 这嫡福晋乃将门虎女,今日一见,倒是不假。她路过时,我打量着估计了一下,她比我和李氏高了一个头,这行事做派,也是落落大方,不假思索。只是,这苦主和她结了什么梁子,她竟有些躲闪? 内疚和忌惮,那是两回事。这小孩子夭折,错不在她,以她的身份背景,没有必要这样蛇蛇蝎蝎的,更何况,她的性格光明磊落,并非婉转风流之林黛玉。 11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十一) 霜菊回话:“孙麼麼说,今日福晋侧福晋风尘仆仆,也乏了,格格不必过去请安。中午饭就各自吃了,晚上再为二位福晋洗尘。爷今日进宫请了安,明早也就到了。” 我说:“露叶不当值,这会子歇下没有?” 霜菊说:“她和雨荷去采荷叶了。我们爷喜清淡,这荷叶粥清热。” 我冷笑一声,说:“爷明天才到,今日备下,明日可就不新鲜了。” 霜菊说:“明日还得去采。今日的是为着练手,怕到时候第一锅,味道不正。” 我说:“露叶对爷的事倒是上心。” 霜菊说:“她原是德娘娘宫里的,开了脸后,就是半个主子,伺候爷自是上心些。”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通房丫头。 我问:“她那样的身份,怎来伺候我?” 就像那秋桐怎甘心伺候尤二姐?这个比喻冒出来,心中不由得一惊。 霜菊叹气:“格格真是忘了。露叶是当初德娘娘赏给爷的第一个丫头,原本是要做格格的。万岁爷说,格格您是先皇后宫里的老人儿,先皇后待您如同亲生,露叶不能大了您去。而且她那时年纪还小。从那时,露叶和雪梅就伺候格格了。您怀了小格格后,德娘娘又让我和雨荷、李麼麼来伺候您。” 霜菊其实是个健谈的,因我的不正常,压这许久。现在我八卦起来,她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我问:“雪梅到福晋房里回话,去多久了。” 小丫头说:“雪梅姐姐才去不到一刻钟。” “为什么李福晋怕我?” 霜菊笑了,说:“她没进门前,一直是您管家,您和孙麼麼是先皇后宫里的,她可不就怕您?而且德娘娘嫌她狐猸子,不待见她。” 长得靓又不是她的错,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既然德娘娘不喜欢她,为何让她做侧福晋?” 霜菊说:“格格这可忘得通透了。还不是因为李福晋的父亲大人有功,万岁爷的恩典。而且,我们爷之前见过李福晋,喜欢上了。” “这爷之前如何能见着福晋?” “就是李福晋父亲进京叙职,住在驿馆啊。我们爷随着三爷去宣圣旨,李福晋是待选绣女身份,也一同进京,来不及躲,就撞见了。听说啊,三爷也------” 三阿哥是大清朝的才子阿哥,自命风流也不奇怪。只是,这李氏是四四的初恋,可是第一次听说呢! “那后来,怎么指给了我们爷呢?” 霜菊说:“格格,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奴才们嚼舌头吗?今日怎么?” 我笑了,说:“我不是都忘了吗?爷这后院的来龙去脉,我总得搞明白,不然往后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如何应对呢?” 雪梅进来,说:“格格今日可算笑了。” 我说:“今日正经主子来了,我落得轻松,可不就高兴了?雪梅,你来正好,我们一块儿说会儿话。我就不歇了。天天不是学规矩就是睡觉,我也烦了。” 雪梅说:“福晋说,端午节万岁爷的赏赐已经下来了,却没有带来,得等格格回城去领。” 我说:“我又不急着要这赏赐,回去再说吧。雪梅你大些,说说我们爷是如何对李福晋一见钟情的。” 雪梅说:“这宫里头早就传得神了,何苦叫奴婢这会子嚼舌头。” 霜菊说:“格格这不是都忘了吗?” 雪梅说:“也罢,反正才子佳人,也是佳话。要我说,我就说吧: 当时,万岁爷刚给我们爷栓婚,大福晋那会儿年纪小,万岁爷就说啊,虽说四阿哥身边有人了,可是宋格格一早就跟了四阿哥,知根知底,并没有正正经经行礼。眼见大婚在即,得先赐个侧福晋,免得大婚的时候闹笑话。有一天,皇上在德娘娘的宫里,问:胤禛,你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是家境过得去,朕就指给你?这原本是说笑呢。四爷人伶俐,就回话,说,前日去驿馆,李大人家的------ 万岁爷一听就明白了,说,朕正愁如何给李文熚一个恩典呢?这正合适。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三爷还来不及说呢! 不过啊,德娘娘原本是打算乘机给露叶一个名分的,李福晋晋见娘娘时,娘娘就不大高兴,又因李福晋生得俊俏,娘娘私下给身边的人说:只怕是祸水-------” 雪梅说到这儿,霜菊紧张地看了她一眼,雪梅也醒悟,自己造次了,就要跪下。 这雪梅是个说书的料,我已经笑得要倒了,赶紧说:“别,我要你说的,不怪你。你给我装神弄鬼,我就真生气了。” 两个丫头见我笑得开心,心下也是欣慰,不提。 12 1.长夏初临芍药开,熏风拂席送香来(十二) 晚餐时,一屋子女人,我很烦,可又不得不立规矩。为嫡福晋洗尘,我这格格辈的可不就得站着伺候? 好在这孩子自己并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主子。到最后,不仅我坐下了,两位麼麼也坐下了。菜都是庄子上的野味,新鲜清淡。 这是我第一次与这位正牌福晋见面。这孩子招呼我坐下时,也是叫我格格。其理由大概和李氏一样。这孙麼麼是人精,坐下后说:“今日我们娘们儿先聚一聚,乐上一乐,不讲规矩。明日我们爷来了,就听他安排了。” 因家规食无语,一时房间里寂静无声,伺候的下人大气不敢出。哪里是乐上一乐? 待大家吃完,我告退,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车马劳顿,一时也就都散了。 我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边嘀咕:这宋格格是个什么主啊?一说要走,大家都松口气。怎么跟红楼梦里的贾政似的。人家贾政乃一家之主,自是有不怒而威的气概。你一女人,位份在主子里头是最低的,拽个什么劲儿?这么不招人待见,也算是天下无双了。 晚上露叶当值,我淡淡地说:“你也累了一天了,歇着去吧。明日爷来了,有你忙的,我这里有雨荷就行了。” 露叶告退,雨荷帮我卸妆。我问:“雨荷,往常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雨荷说:“也就这样啊!” 我不知道怎么问,可这露叶,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我又好奇,一个长相平淡,见识一般,有点聪明的女子,是如何在皇帝、德妃、四四及其后院之间周旋的。按理说,德妃要赏儿子小老婆,皇帝是不会过问的,又不需像娶嫡福晋那样郑重。为什么皇帝两次坏了露叶的好事?这德娘娘明知皇帝并不中意这丫头,她却处处给这丫头找机会? “雨荷,你们四个都是德娘娘身边的人,年纪相差也不远,为何同是伺候爷,却只有露叶开了脸?” 雨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格格怎么问起这个了?” 我说:“你们几个虽比我小了些,可也到了婚配之时。你们都是德娘娘信得过的人,怎会?” 雨荷说:“露叶和我们可不一样。二十五年,万岁爷南巡,微服至淮安,投宿于武家别院。武家乃当地富商,虽非望族,却是有点见识,见万岁爷一行人气宇不凡,就让年十岁的大小姐亲自伺候随行的德娘娘,深得娘娘喜爱。后来回京,德娘娘命人接了露叶,带回宫里。” 我惊道:“有此事?” 雨荷说:“可不是?露叶可是才女呢,就算同是江南来的李福晋,也未必能胜过露叶。露叶琴棋书画,样样拿手。” 看来这露叶藏拙的本事,也是一流呢。不过,世人皆以貌取人,我就一俗人,哪有慧眼识珠的本领,也不能怨我。 我不由得叹到:“这露叶也可算有造化的奇女子了。为何这连日来却只见她无聊度日?” 雨荷道:“自德娘娘将她从南边带回来,一直看作心腹之人。先皇后去了,德娘娘因要照顾十四阿哥,无暇□□,就把露叶放在了我们爷身边,说是这样才能放心。只是造化弄人,几次三番的,都落了空,她对爷的那点心思,爷竟是熟视无睹。侧福晋进门之后,更是如此。她,也是有些灰心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不就是说她? 说了这一会儿,更衣毕,我对雨荷说:“我们熄了灯,说瞎话吧。你把睡榻挪到床边来。” 雨荷笑说道:“格格今日倒像是话篓子了。” 我说:“这屋檐下的事儿,都忘记了,连个念想都没有,就听你们唠叨着,也能打发时间不是?” 雨荷见我说得凄凉,也压低了声音,说:“格格,从前您整日不苟言笑,与那孙麼麼就像门神一般,让人生畏。这一生了病,可比从前透着亲切了。” 我说:“谁不是妈生爹养,吃五谷杂粮长大。只是责任大时,真性情也就压抑了。” 雨荷说:“虽然我希望格格早日好起来,可也希望格格以后能如今日一般,由着自己的真性情,过日子。” 我说:“如今也只能这样过日子了。你们记得从前,我可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叫我回父母家看看,他们那些人,走到鼻子底下,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如何是好呢?” 雨荷说:“格格您,其实还是有福气的。” 我奇道:“怎么讲?” 小丫头居然也叹口气,说:“您好歹是主子,皇上一直倚重您照顾我们爷,爷对您也是敬如上宾。连大福晋也因为对爷礼数不周吃您的派头。孙麼麼说您,那脾气虽不怎么招人待见,可为着爷的那份心,天地可鉴。德娘娘把爷原来的丫头都打发了,独独留您,可见是信任您。可露叶呢?” 我说:“露叶如何?” 小丫头说:“露叶如今既非主,又不甘为奴,偏我们爷没事人一般,也没个交代,在这个家里头,她算个什么人呢?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这尴尬,可不要了她的命去?” 我说:“你这丫头,话说重了点。不过,把她放在我屋里,是有点委屈。要不我回了大福晋,让她跟着大福晋?” 小丫头说:“格格,您真是仁慈了。露叶要知道,不知怎么谢您呢?” 我说:“委屈她这么些年,她不骂我就不错了。只是你们从前怎不提醒我?” 小丫头说:“那时您又没忘记,哪用我们提点?想是您提过,爷不理,也就过去了。我们爷啊,谁不知道呢?” 13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一) 胡乱吃些早点,我往孙麽麽住的院子里去,只让霜菊跟着。孙麽麽因与甄麽麽有体己话要讲,就和甄麽麽住同一院子,也就是我天天学规矩的小院。 才走到门口,一个洒扫的小丫头说:“给格格请安。两位麽麽说了,因爷要来,格格今日不必学规矩。” 我问:“两位麽麽一早忙什么?” 小丫头说:“麽麽说去看看上房收拾好了没。爷向来严肃,麽麽怕奴才们不懂事,坏了爷的心情。” 我就往前院走。远远地看见孙麽麽对一个修剪盆栽的小厮说什么。我福了福,说:“麽麽早。” 孙麽麽见我,说:“你这小蹄子,今日弄的什么鬼,我可受得起你这一福?” 姐妹们,想想康熙指着曹寅他老母说“此乃吾家老人也”吧,我一冒牌货,敢不谨慎吗?况且她话是那么一说,脸上可没有半点受不起的意思。 我说:“红玫惭愧。在这庄子里住了这么久,也没收拾这院子,劳麽麽费心。” 孙麽麽伸出手指直戳我脑门,笑说:“你呀——” 我也笑了,这么一老人家,还真不好在其面前装腔作势。 我说:“麽麽,先前的事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往日府里什么做派,我没什么印象。昨日见了大福晋,果然还是天真懵懂。眼见爷已经开始学办差了,若是麽麽的公子果然回京,您少不得回去打点,这往后,后院的琐屑事情------” 麽麽叹气,点头,说:“你这丫头,先皇后娘娘果然没有托错人啊!虽说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为爷的那份心,却没有变。我这里也正发愁呢。” 我说:“如今万岁爷常提满汉一家,欲用汉礼教化百姓。听说,宫里头南边来的娘娘是越来越多了。这汉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讲究内外有别,上下等级森严。难道让爷忙了外边,还要忧心家务不成?” 麽麽说:“难啊!我昨日和甄麽麽合计了半夜,想让爷奏明皇上,抬举你做侧福晋,我们这些老货去了,倒也放心。只是------” 我说:“麽麽您这就是想错了。我是什么身份?做爷的格格,已经是皇上念着先皇后,格外开恩了,哪里能?” 麽麽说:“这也是不得以不是?大福晋已是这样,那侧福晋,唉,小两口如胶似漆也没什么错,谁打小不是这么过来的?可既是进了这皇家宗室,总得------” 我笑道:“难得我们爷那么一个冷性子,也有上心的时候,就那么着吧。” 我们二人在院子里正说着话,甄麽麽从西厢房出来,边拍打围裙边说:“一大早地,你俩嘀咕什么呢?” 孙麽麽说:“也忙了这大半天了,爷估摸着也得过午才能到,走,喝茶去!” 一群人就往后院走,穿门过廊,坐下喝茶。 甄麽麽说:“可是为了昨晚说的事儿?” 孙麽麽说:“可不是?我正琢磨呢,可巧这丫头也就想到了。” 甄麽麽说:“我跟着红玫这十几日,左看右看啊,人还是那人,性子也是那性子,可怎么就摊上这毛病呢?老天爷呢,是存心不让我们这老货过安稳日子。” 我一惊,可是有行差步错? 孙麽麽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是我错了。唉,当初我也就是寻思着,能让大福晋收了心------” 甄麽麽说:“红玫是个懂事的,那些事情忘了也好。往年我老娘家隔壁一邻居,儿媳妇也因了这档子事,得了这么一毛病。后来,有另一人家毛毛出天花,那媳妇看见孩子娘对着病孩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居然又想起来,再延医调养,后来也就好了,只是从此啊,对着丈夫公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一时间,竟没人说话了。 本来就是想跟麽麽商量,怎样把露叶塞进大福晋房里,绕来绕去,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笑道:“今日来找麽麽,原是想商量二位老人家。昨日我和几个丫头唠嗑,原来露叶那丫头,身份竟是不同的,留在我屋里,怕是委屈了她。她是南边来的,知书达理,又是德娘娘放心的人。不如------” 孙麽麽叹道:“可见你这丫头是真忘了。” 忘了什么? 孙麽麽突然语气一转,喝道:“你们都下去,任何人不能放进这院子来!” 一时间大小丫头都退下了。 甄麽麽说:“原来我也以为,红玫这丫头只是置气,怨我们这起子老货。女人,这辈子,男人是靠不住的,不就盼着有个子息,往后有个依靠?毛毛这一去,这做娘的,可不是割了心头肉去?只是这十几日处下来,虽然性子没变,可对前尘往事,当真是懵懂无知了。” 孙麽麽说:“眼见着我们一天天老了,你这丫头要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了,可如何是好?也好,索性今日都告诉你罢,往后你行事,也有个分寸。还好你仍旧是个懂事的,知道与我们商量,不然,若是自己就回了大福晋去,这事,可如何收场?” 我彻底傻了。 14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二) 两位麽麽的故事凑起来如下: 二十八年正月,万岁爷二次南巡,宿于富商武柱国别院。因有太监随行,武氏识破皇上身份尊贵,却不点破,只令十岁的大小姐亲自伺候随行的德娘娘。德娘娘深知万岁爷为使汉人归服来朝,不仅尊孔重儒,重用汉人官吏,也收了不少汉人女子,以充后宫。娘娘因见武家小姐虽年纪尚幼,却知书达礼,进退有序,就将她带回宫中,让她教永和宫的宫女奴才学习汉人礼教。万岁爷见娘娘深明大义,又接连产下皇子,故荣宠不衰。 二十八年七月,先皇后娘娘佟佳氏病逝,万岁爷欲令德娘娘亲自教养四阿哥,德娘娘因皇十四阿哥才周岁,请辞。 二十九年,皇上为年仅十二的四阿哥栓婚,着费扬古之女进宫,于御前奉茶,并下旨为四阿哥建府。令宫女宋氏教四阿哥夫妻人伦之礼,后将绣女李氏指与四阿哥为侧福晋。 三十年,四阿哥与年仅十一岁的卓雅大婚。 我奇道:“这和露叶有什么关系?” 孙麽麽说:“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甄麽麽说:“前几日我也试探了她,竟是一星半点也不记得了。” 孙麽麽说:“虽说为皇家宗室开枝散叶乃天经地义,可四爷的婚事却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四阿哥出自中宫,虽是养子,名分却已是嫡出,既然亲娘德妃不留,其他各宫更是不合适,万岁爷只好亲自教养四阿哥。如今天下初定,纵我们是没见识的女人,也明白万岁爷的难处。” 甄麽麽接道:“不得已,万岁爷只好为四阿哥指婚,好歹有一屋子人帮扶着,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家。费扬古是万岁爷自小的亲信,也算是没有亏着我们爷。德娘娘虽将四阿哥拒之门外,可临到指婚时,却又想将自己的亲信宫女塞进来,想让爷收做屋里人。” 二十九年七月,康熙亲征葛尔丹,德妃换了四阿哥屋里出自中宫除红玫外的所有宫女,因为红玫性子冷,长得也平常,又是汉军旗出身,对德妃的安排构不成威胁。 没想,康熙因疾回銮,见四阿哥的宫女,除了红玫,竟一个都不认得,召四个教养麽麽问话,方知缘由。 德妃见皇上对自己的安排并无异议,趁机进言,要将露叶赏给四阿哥做通房丫头。皇上说,红玫是先皇后娘家的人,虽无身份,却也不能让商贾之女大了她去,并令露叶和雪梅伺候红玫。 甄麽麽说:“德娘娘在宫中,出了名的藏愚守拙。从一个普通宫女晋为一宫之主,费了多少心机啊!因四阿哥大婚在即,以为媳妇熬成了婆。谁想万岁爷心细着哪。” 我听这麽麽言外之意,竟是对德妃有不齿。 孙麽麽说:“德娘娘见万岁爷不满露叶乃商贾之女,辗转让人暗示武氏,捐了一个县令。到给爷指侧福晋时,德娘娘说武氏已经捐了官,想抬举露叶做侧福晋。万岁爷大怒却不形于色,只是叮嘱我们几个,要提防德娘娘的人。只是便宜了那李氏,以她的身份本是轮不到皇上指婚给阿哥爷的。” 甄麽麽叹到:“我们几个,老的老,死的死,偏你这丫头又闹了这一出,可如何是好?” 孙麽麽悔到:“是我操之过急,不然,不至于如今不好收场。” 15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三) 我笑到:“二位麽麽多虑了。我是想,既然大福晋天真懵懂,不如把露叶放到大福晋屋里,正好帮衬着打点家务,位份还是不变。” 孙麽麽说:“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万岁爷那边------” 我笑,说:“万岁爷还会管儿子屋里放几个人?往日是不得已,如今四爷大婚已三年了。况且,我们爷也并不糊涂。“ 甄麽麽说:“也只能这样了,姐姐你看呢?” 孙麽麽叹气,说:“罢了,我们几个虽看着爷还是那个爷。可这一来二去的,竟也能办差了,他的事,他自己做主去吧。就把露叶放卓雅屋里,另拨一个丫头给红玫。往后这日子怎么过,也由不得我们这些老东西。” 我们三人正计议着,一个丫头来回话,说:“小盛子已经到了,爷带了十三爷在后面。” 孙麽麽说:“走,迎迎我们的爷去,一并把事办了,我也好回家抱孙子去。” 我随人群给这位爷行礼。 四四说声“免了”,就径直去了书房。十三此时才八岁,也不知这爷带了他来做什么,两人钻进书房捣鼓了半天,传晚饭时才出来。因十三年纪尚幼,女眷也没有回避。卓雅与十三爷倒是熟悉,待十三要坐席,她说:“十三弟,你上我家来蹭饭,可带了礼物孝敬嫂子?” 十三说:“四嫂,礼物倒是带了,只怕嫂子不敢收。” 卓雅说:“小鬼头,你敢送,我就敢收!” 十三对身边的小厮说:“将礼物给四福晋呈上!” 小厮面有难色,十三生气了:“爷的话也敢不听么?” 小厮拿眼瞅四四,四四面无表情地说:“看我干什么,你忘了你主子是谁么?” 小厮只好出去拿了一个竹篓进来,上面还蒙了布。 十三说:“揭了。” 小厮揭开布,只见探出一蛇头,嘶嘶地吐着芯子。一屋女眷顿时花容失色,胆小的已经叫出声了。 卓雅却面不改色,一伸手,已经将蛇抓在手里,对身后尖叫的丫头说:“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 十三却也是傻了,佩服地说:“打围的时候,一侍卫帮我抓的,拔了毒牙,我偷偷地养好久了。上次,明尚额附的格格同我打赌,说她不怕蛇,这小东西才探头,她就瘫在地上了。她输给我一支玉萧呢。” 卓雅说:“那郭络罗格格只是被皇阿玛宠得无法无天,哪里真有什么胆子!” 十三说:“四嫂,你如何却不怕呢?” 卓雅说:“我阿玛带兵之人,什么没见过。他说平三藩的时候,几天没吃东西,抓到一条蛇,打牙祭呢。我阿玛说,蛇羹是很补的呢?所以我家庄子的下人只要抓了蛇,准来孝敬我阿玛。我家下人还教过我抓蛇呢。” 十三急眼了:“四嫂,你可不能把我这蛇做了汤。” 卓雅说:“你送了我,管我做什么。” 十三说:“要不我把萧送你?” 卓雅说:“我又不会,要那劳什子作什么?”手里抓着蛇,不肯放手。 四爷说:“卓雅,下人都看着呢。还不放手。” 卓雅说:“他拿出来时你为什么不说?想看我笑话不是?” 四爷笑到:“正是。我也想见你有什么是害怕的。好了,这东西脏死了,你不怕我怕,赶快净手。” 卓雅得意到:“明日我抓一条放到你的美人床上去。” 一屋人都苦笑。 16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四) 黄昏,天凉了。我带着两个丫头往荷塘去。红霞说:“格格,听说另一边的塘里养着睡莲,底下有鱼呢?我们要不要抓一些?” 我说:“想吃鱼啊。红李,回头叫你爹送几条到厨房里。” 红李是补露叶的缺,本是陈伯的女儿,才十岁。这丫头原本就和我们一处玩了这么久,已经是熟人了。因算是家生的奴才,孙麽麽跟老头一说,就成了。 红李笑道:“红霞哪里是想吃鱼。她是想天热,下水逮鱼,又凉快又好玩。” 红霞说:“谁跟你一样,野丫头一般。” 红李说:“我自是比不得你。不过啊,在这庄子上,谁想吃得好玩得好,就得求我带路。” 红霞说:“谁跟你这小蹄子一般见识。” 看小儿女拌嘴,也算是一桩乐事。 红李领我们绕到睡莲那一边,见两个小鬼头正在钓鱼,正是十三和他的小厮。 红李一时淘气,走到后边大喝一声,小厮吓得一激灵。十三却慢条斯理地说:“我早看见你们了。” 红李问:“钓了几条?” 十三说:“想是回去吃晚饭了,坐了这半天,也没有钓着一条。” 红李大笑,说:“你坐的地方不对,因为这边地势稍高。我爹为着冬天打鱼方便,就在这塘中间隔了一道土坎。鱼都养在地势低的那一边。走,我带你去。” 我对几个小鬼头说:“你们几个自己玩,我散散步,一会儿来叫你们。” 红霞看着他们,不挪步。我笑说:“你能比他们大了多少去?你也去玩吧。这庄子里不碍事。回头我叫你。” 红霞欢天喜地地去了。我慢慢走向荷塘去。睡莲叶静静地躺在碧水上,满池的花含苞待放。据说睡莲根据开花时间不同,分午时莲和子时莲,现在是黄昏,总之不是开花时节。晚风拂面,荷的清香沁人心脾,远远地见荷叶起伏,似碧波荡漾,婷婷的花骨朵如待飞的精灵------ 我不自觉地就坐在了荷塘边,痴痴地看着这良辰美景。 因厌倦了高楼丛林、职场打拼,天随人愿,穿到这里,却仍旧感受不到幸福。 想我老公,虽然事业一般,却也是帅哥一枚。结婚多年,过生日也还是送玫瑰,情人节也常有礼物。儿子虽然顽皮,可也知道说:“妈妈别哭,我爱你!” 我只是累了,累了。这一梦醒来,家还会是那个家,枕边人还是那个他,儿子在电话里还是会说:“妈妈,我想你了。我很听话------” 一声“爷”打断了我的沉思,四下望一望,没有人。 一个熟悉的男孩声音:“宝贝,就在这里,好不好嘛?天天在床上,可有什么意思?” 李氏娇滴滴的声音:“爷,这在水上呢?若是掉水里,可不是让那起子下人笑话?这采莲小舟又小------” 我坐着不敢动,隐约有一蓝色的身影在叶间若隐若现。一阵风过,那少年和少女,正纠缠不已,李氏穿着翠绿的汉服,酥肩微露。一时间,稠密的荷叶遮住了旖旎风光------ 良久,听李氏叹到:“爷,我宁愿你只是村夫俗子,我们,我们,就这样厮守终老------” 男孩笑道:“倩儿又是痴了。若是村夫,又哪能偷得这浮生半日闲?又哪里能娶得这如花美眷归?” 17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五) 回到那个空得令人心酸的院子,天已经微黑了。 那对鸳鸯从另一边上岸,故并不知晓有人观赏了他们的恩爱剧。 霜菊伺候我更衣,说:“今日爷宿在大福晋房里,格格早些歇了吧。” 想到傍晚的活色生香,我笑道:“爷乐享齐人之福,露叶也是个有造化的。” 霜菊淡淡地说:“大福晋年纪尚幼,并没圆房,歇在那里,可不就是露叶伺候爷。” 我说:“霜菊,你可有心上人了,趁我还能做主,何不------” 虽看不清小丫头的脸色,也知双颊飞霞了。霜菊狠狠地一顿脚,拉得我头发生痛。她叫道:“格格!你别没脸没皮的混说。你这一病,别人不知,都道你性子照旧。我却知道,你整个地就变成了促狭鬼。” 我大笑,说:“可是说到你心坎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家,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霜菊嗔道:“格格从前可不这么说。” 我说:“从前是我痴。如今想来,还是真性情过日子好。” 一宿无话,天色微明。 起身去正房请安,大福晋早已在练拳。待她套路演完,递上毛巾,这孩子边擦汗边说:“宋格格,你大好了吧?” 我说:“身子好了,只是还是记不起事。” 这孩子说:“我不喜欢李氏管家。虽然你严厉,可不会捣鬼。这李氏管几天家,府里头的下人没几个不怨的。要是我上哪里再玩一回,回来又够我受的。” 我一惊,心想:“虽说顽皮,却到底是大家出身,并不糊涂啊。” 我说:“福晋言重了。您不在,侧福晋管理家务,也是规矩。” 这孩子说:“你和孙麽麽把露叶塞我屋里来,可是要我从此管起事来?” 我实话实说:“是的。孙麽麽将告老,爷已经在学办差,您是时候了。” 女孩说:“那你呢?你干什么去?” 我说:“奴婢位份低,原来福晋年幼,不得已而为之。有不当之处还请福晋包涵。如今福晋可以主事了,奴婢也该守着规矩做人。” 女孩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怪我,对不对?我没有照顾好宝宝,你怪我!” 我轻轻地扶着她的肩,仰头望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是怎么想的,我是不记得了。可眼下,我没有怨福晋的意思。孩子福分浅,不能养在这皇家,怎能怨福晋呢。只是奴婢不知为何,一切都忘干净了,即使想助福晋一臂之力,也是不能了。” 女孩说:“你变了。” 我说:“什么都忘记了,可不是变了?” 女孩说:“不是那样的。以前你的眼睛是冷的,待谁都那样。可现在,你,你眼睛就像我额娘。” 我若像她额娘那么早婚,孩子可不就是像她那么大了? 我说:“等福晋自己有了宝宝,也就变成这样了。” 女孩说:“那你是不恨我了?” 我说:“从没恨过。” 女孩说:“我们进屋去,我有话问你。” 进得屋去,露叶带着小丫头正收拾房间,脸色如常。我坏坏地想,那风流孩子果然只是来这屋里睡觉。 卓雅说:“你们都下去。” 又对我说:“宋格格,你坐下。” 我就坐下。 卓雅紧挨着我坐下,神色有些扭捏。我笑道:“福晋今日怎么了?” 卓雅说:“上次回家,我额娘说,我和四阿哥,也该圆房了。叮嘱了我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我不敢问额娘,只好问你。” 18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六) 卓雅问:“李氏也伺候爷几年了,为什么没有宝宝?那露叶,德娘娘跟我说,也是开了脸的,也没有。只有你有宝宝,这是为何?” 我说:“她们年纪小,癸水还没有规律,所以就------” 卓雅恍然:“原来这样。那我即使和四阿哥圆了房,也不一定会生孩子,对不对?” 我说:“是的。” 卓雅说:“这样我就放心了。上次你生宝宝,痛成那样,我实在有些害怕。” 我笑道:“这生孩子,是女人的劫数,谁也逃不了。可是,看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慢慢长大,不也是很神奇的事情?” 卓雅说:“这我知道,只是还是有些怕。” 我说:“你也不用怕,爷总会等你准备好了,才会与你圆房。” 卓雅说:“汉人的礼数里说,女人不能嫉妒。可我看着爷和那李氏一起,就,就很难过。额娘说,汉人女子最会讨男人喜欢,是因为她们柔媚细腻,似水般顺从。所以,额娘要我以后要收敛,别再像个男人家一样打打杀杀地玩。可我,改不了。” 我说:“奴婢也是汉人女子,却不似李福晋那样美丽多情。人人都是不同的,满人里也有柔媚似水的姑娘,对不对?” 卓雅说:“可是,我不行。” 我说:“福晋不用学别人。况且,那样也不是夫妻的相处之道。福晋只要对爷一片赤诚,爷总会明白的。” 卓雅说:“我明白了。你总是冷冰冰地样子,爷一样地对你好,就是爷知道,即使你冷,也仍旧是为爷好。” 我无语,那个人不是我,好不好! 可我还得说:“就是这个理。” 卓雅说:“那我告诉孙麽麽,我准备好了。” 我问:“福晋准备好什么了?” 卓雅说:“孙麽麽说,她想回家抱孙子去,可我一天不和爷圆房,她就一天不放心离去,昨日下午说了我老半天呢。” 当日午觉醒来,雨荷说:“孙麽麽刚才来过,说,若是格格醒来了,就去她那里一趟。” 孙麽麽正在往一大红的兜兜上绣鸳鸯,见我进去,说:“格格先坐坐,就这一两针完事。” 小丫头上了茶,退下去。 麽麽放下手中的活计,说:“我等了多少天,总算等到了。” 我问,等到什么了? 麽麽说:“大福晋和爷圆房啊。今日我去正房回事,大福晋说,她准备好了。” 原来是这件事情。 麽麽喜滋滋地说:“福晋说,她听了你的话,全明白了。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笑道:“也不用我说什么,福晋原是害怕生孩子,故不肯跟爷圆房。如今看不过李福晋得宠,就想通了。” 麽麽说:“总得有人捅破窗户纸啊。我们这些老东西,说的话总不如你们一辈人说话中用。爷那边还是你去说吧。” 叫我做这事?那李氏不把我杀了不会解恨的,人家在这里度着蜜月呢? 我说:“还是麽麽去说罢。您是长辈,说起来也名正言顺。我就一丫头,知道的当我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拈酸吃醋。掺合主子屋里的事情,可大可小,我可不敢。” 甄麽麽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块绣着花的红布,说:“我听了一会子了,敢情是我们这些老货说话当真是不中用了。” 我吓住了,说:“麽麽,您可别给我扣帽子。” 甄麽麽说:“我们爷原来也就听你劝。要不然德妃也不会留着你。你不去,谁去?” 19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七) 那爷在书房和小十三下棋,露叶在一旁打扇。 我进去说:“给二位爷请安。” 四四说:“你来干什么?”语气甚是不善。 我说:“孙麽麽要我问爷,今日是按大婚的规矩呢还是?” 十三说:“四哥,你又收了丫头?是不是这个露叶?” 四四说:“你们出去。” 十三说:“我要赢了呢?四哥你别赖。” 四四说:“我有事情,你先出去。这个残局我不动。” 露叶跟在十三后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我说:“福晋说她已经准备好了,请爷------” 爷冷冷地说:“你别忘了自己身份。” 我说:“在我们那里,我儿子也差不多像你这么大了------”虽然我是吹牛,但也并不离谱的。 既然他承认我的另一身份,我又何必尴尬呢。我说:“上次,我已经跟你说了,索额图会倒台。你别说你不懂。” 少年的目光炽热一瞬,又熄灭了。他说:“我终是比不上他的。” 我说:“谋事在人。你没做,怎知比不上?” 少年说:“我怎么做?名分已定。他自小就朝那个方向走的。” 我说:“你也是自小养在中宫的。孝懿皇后无所出,你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少年说:“可是,他已经天下百姓公认的太子。” 我说:“太子不一定是天子。” 他冲上来,抓住我的衣领,狠狠地说:“你让我不忠不孝?” 我说:“顺天而行,既忠也孝。” 他松了手,恍然大悟,说:“我忘记了,你原是知道结果的。” 我笑得灿烂,说:“是的,我知道结果。但我不知道过程,所以,你还是得靠自己。” 少年的目光渐渐炽热,说:“费扬古——” 我接道:“股肱之臣。” 少年说:“我凭什么信你?” 我说:“就凭我在你家的床上醒来。” 少年在书房里度了几步,转身坚定地对我说:“你告诉孙麽麽,今夜之礼,按大婚规矩。” 是夜,正房卧室红烛高照,孙麽麽和甄麽麽亲自给卓雅梳妆、更衣毕,将红盖头盖上。 于是打发小丫头去正房去请新郎。新郎一身正装,早已等候多时。小十三傻傻地还在问:“四哥,你和嫂子早就成亲,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你们是在过家家吗?” “你们都那么大了,不像。” 进得房去,往西边站了,两位麽麽扶着卓雅站在西边,陈伯唱到:“夫妻对拜——” 二人鞠躬如也。 陈伯再唱:“夫妻再拜——” 二人再次鞠躬如也。 因二人已经做过一次,倒也顺利。 待二人坐下,两个小丫头端了酒上来,两个麽麽将酒混了,二人皆饮,酒馔三行,起,仍行两拜礼。 因无亲戚朋客,只有满屋奴仆置了几桌酒,不当值的,喝得倒也高兴。当值的待下了值,也是喝酒。 20 2.仙姿绰约翻红袖,月影婆娑照绿怀(八) 回到自己房里,竟有些微醉,对雨荷说:“给我沏杯浓茶吧。” 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雨荷下去!” 回头一看,是李氏。 她说:“为何不给我行礼?” 我说:“你半夜三更到我这里来,耍什么威风?” 她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你故意要与我过不去!” 我是真的不解,问:“侧福晋何出此言?” 她说:“你原就比不上我,所以------” 我打断她,冷冷地问:“我什么比不上你?” 她说:“家世比不上,容貌比不上,性情比不上,爷的恩宠你也比不上------” 我说:“论家世,你比得过大福晋?论容貌,你可知,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论性情,你可过得比我随性自在?论恩宠,你为何伺候爷三年,还一无所出?” 我是真的醉了。与一个女子吵架?若是我清醒,打死我也不会做这等丢份的事情。 她是被我呛着了。可她勇敢,一歪身,竟坐下了。 她一脸讽刺的微笑,妩媚勾魂,可我一女人,这工夫用到我这里,可不是浪费了? 她淡淡地说:“昨日,岸上坐的是你吧。” 原来她昨天看见我了。 “爷说了,大福晋是皇上指的,而我,是他向皇上求的。他心里,只装着我一个。你,你原本只是个丫头,念你是先皇后娘娘宫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了,才收了你。” 我无语。她得意道:“爷说,在驿馆里,他一见我,就知道,我就是他这一辈子所追求的------”女孩眼波流转,深深地沉浸在自己描绘的幸福里。 一辈子的追求? 我回想书房里,他眼里的火焰,烧得我的心都痛了。一辈子的追求——一个女人?她也是醉了。 女孩说:“爷说了,这一辈子,只要我想要的,他都能想法给我。” 既然她已经知道我看见了,想也是有备而来,于是我说:“那爷可答应,与你男耕女织,一生一世一双人,厮守终生?” 这女子不屑地说:“爷是皇子,天潢贵胄,怎能如下里巴人那般衡量?我原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俗人。” 果真是有备而来。只是她都能想到这层了,何苦来跟我计较?说得好听点,这宋氏是一格格,说得不好听,就是一暖床的侍妾,作用类似于充气娃娃,既无感情,也无身份。 这女子说:“其实你什么都不是,可我,就是在意。就因为你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我也想啊,他是皇子,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一想到,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你教的,我就恶心。如果你漂亮一点,也就罢了,好歹算一个对手。可你是如此平凡,走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若是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我也能接受,可你一天到晚冷着个脸,谁欠你啊,啊!就是露叶也比你多才多艺吧,可她才是一个大丫头。你凭什么?凭什么也像爷一样,整天冷着脸,让大小奴才都当你是正经主子似的,畏惧你。可恨那些教养麽麽,竟什么事情都来与你商量,堂堂的阿哥府邸,竟是一个大丫头当家。你说,你凭什么!” 她真是醉了。 我冲外面喊:“雨荷!侧福晋的人可在外边。” 一个小丫头走上前,这侧福晋却说:“绿珠,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绿珠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那你先去外面和雨荷说一会儿话,等侧福晋气消了,我再叫你。” 绿珠出去了。 这痴人继续说:“昨日你才把露叶给了卓雅,奴才们就都嘀咕说,宋格格是要让大福晋当家了。这府里谁当家,原来竟是你说了算!今日果然,那老婆子就跟我说,爷要与大福晋圆房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是嫉妒。如果昨日你没看见我和爷亲热,不会这样安排吧,对吧!” 她趴在桌子上了,嘴里还在喃喃: “其实啊,这爷心里也是只有你呢。常常睡到半夜,拍着我说,红玫姐,给我倒杯水,红玫姐,我害怕,你抱我------” 21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一) 消了暑,众人回城,我仍留在庄子上。不久,康熙例行秋狝,卓雅初掌家,未随行,李氏随侍。 庄子上的秋日容易消磨,白昼一日短似一日。过完仲秋,天也凉了,庄稼也该收仓,庄户们忙着,我也有了事情做。每日看着热火朝天的秋收场面,心中无比温暖。像小时候家中农忙一样,有时候,我带着一群丫头,在收割完的地里转悠,捡麦穗,找地瓜,也去林子里找野果,柿子,核桃------ 待到庄子上消停下来,冬天也就到了。寒风一日紧似一日,我们每天窝在家里烤火,丫头们做针线,我看看书,晚上早早地就睡觉。有时候,在火盆里烧几个地瓜,大家玩笑一会儿,有时候架个锅煮陈伯送的新鲜野味,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十一月三十,主子生辰,陈伯进城送贺礼,早早问我,有什么孝敬。甄麽麽中秋回家团圆,就不再来了,也没有人管我。这天冷下来,我早已不练字,还真拿不出什么孝敬那孩子。还是雪梅懂事,她拿出早就备下的一个匣子,交给陈伯。我问是什么,她也不说,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伯回来,带回了主子的赏赐,给丫头们的无非绫罗绸缎,给我的除了首饰衣物,还有一些腊制的野味和一支人参。陈伯说,爷秋狝带回来一些山货,大福晋做主分给各房和亲戚。 初一,雪花飘飘,连续三天不停。初四刚歇了阵,我就带着那帮丫头出去堆雪人,玩了一阵子,想起闰土父亲捕鸟的法子,又去野地里疯了一下午,晚上睡得很沉。第二天,阳光普照,廊檐下结了长长的冰凌,我们打下来做盆景------ 城里有人来报讯,初三,贵妃娘娘薨,谥“温僖贵妃”。 这漫天风雪,也算普天带孝了。 几日风雨几日晴,也没了心情玩。 这一日,捧着诗经打盹。丫头们做着针线活,似睡非睡。一阵寒风冲门而进,那男孩就进了屋,后面跟着小盛子。 丫头们全醒了,见了礼赶紧往热炕头上让。 他一声冷哼,说:“你们都下去。” 我只好亲手捧一杯热茶给他。他手一挥,就打翻在地。小盛子在外边战战兢兢应一声:“爷?” 他吼到:“没你的事,谁要你站在门外的!” 外边的人悉悉索索地全离开了。他瞪着我说:“你说的是真的!”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实话实说。” 这孩子深深地吸气,说:“你给我再倒一杯茶。” 我就再倒一杯。他喝了一口茶,又放下,缓缓道:“我本来还抱有希望。我想,红玫消了气,就会变回来。一个活生生的闺女就这样去了,怎会不痛?我等了这么久,却只等来了你说的第一个预言。你真的不是她。” 我说:“我当然不是她。” 这孩子说:“我一直不敢见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占据红玫的身体。可是,我又想见你,因为你那天捧着我的脸,就像皇额娘对我说话。” 我说:“天下母亲的心大约都是一样的,毕竟我来到这里,也是抛夫别子。看见你,也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他问:“天下的母亲真的都一样吗?” 我说:“是的。” 他说:“那为什么那个女人不要我?” 我无语。他一拍炕桌,一杯茶又糟蹋了。他恨恨地说:“皇额娘去了,皇阿玛问我,愿不愿意回亲额娘身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听皇阿玛安排。没想,她说,十四弟才周岁,她实在有困难。” 那一年,我已经十一岁,身边丫头婆子太监一大堆,她并不需要怎样费心照顾我,只是要寄在她的名下而已。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却将我拒之门外。她不要我,其他母妃更加不愿意。皇阿玛没有时间,他从来就只爱太子,没办法,只好匆匆给我指婚。我是一个谁都不愿要的孩子。 我说:“他们这样做,确实很让你伤心。” 他瞪着我,一个手指指天,吼:“伤心?我哪里敢伤心。我和三哥他们读书,一次,师傅说我字写得好,我很高兴,就拿去给皇阿玛看。没想他刚和大臣们议事完,不知为何不太高兴,看了我的字,并不说好,还说,他会专门抽时间检查我们的功课,不要一有点进步,就跑去找他,他没有时间。我很委屈,眼泪就下来了。他就很生气了,说我喜怒无常。这条考语至今还被记在起居注里------” 22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二) 我有点恍惚,这跟21世纪做心理咨询挺像的。两个人关在房间里,一个倾诉,一个应和。历史上的这位四爷,确实值得研究其心理。精神分析强调童年经历对人的重大影响,这孩子自小被寄养,还没成年,养母去世,亲娘居然不要他。他那老爷子呢,眼里除了江山,就是太子,以及美女。他成了紫禁城里的拖油瓶。 在自立门户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苦心办差,低调做人,不拉帮,不结派------ 等到做了皇帝,他却又任性妄为得像个孩子,以至于身前身后名,都是千古谜题。 是什么造就了他颇具戏剧色彩的人生? 也许,这就是清穿妹妹们都喜欢与他演对手戏的原因吧? 他太神秘,太不可琢磨,太有故事写了! 看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的眼泪也要流下来。 有什么比亲生母亲的拒绝更让人无助呢? 我说:“德娘娘在后宫也不容易,毕竟------” 他说:“我知道她不容易。所以,她以亲生儿子来换取在宫里的地位,我也没怨她。可是,为什么皇额娘去了,她也不要我?” 我说:“你自小是先皇后娘娘养育,身份与其他阿哥自是不同,如果你回到她的身边,不是降低了你在后宫的身份?” 他无语。 我说:“宫里头的尊卑上下规矩,太沉重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要不然,怎能从一个普通宫女成为有主位的娘娘?她这样做,也许是为了你着想。” 他低了头,不自觉的玩着茶杯盖,嘀咕着说:“也许吧。可是,我见过她看十四弟的眼神。她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 我说:“一开始,是她不得不割舍,到后来,你就真的成了别人的儿子,最后,她也不敢肯定是否能挽回。她不敢试。后宫的红墙太高了,她只看得见那么一方天。她不敢把赌注下在没有把握的牌上,她没有本钱去犯错,她的出身注定了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我:“如果是你,你也这么做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她。任何事情,不到跟前,无法权衡。” 他说:“我该怎样去面对她?”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是你。” 他突然又笑了,果真是喜怒无常。他说:“你和红玫不一样。” 我说:“我不是她。” 他说:“你知道她是怎样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她。” 他玩味地看着我,说:“红玫想不到这些。她只会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她从来就是我的一部分。你不是。你离得远远地,看着我,看着一切。有一阵子我以为你会哭出来,但你没有。你似乎还很同情德母妃,你自以为理解她的痛苦,为她说话------” 我笑了,说:“你来考验我吗?虽然我从没有去过后宫,但是,里面的女子如何生活,我能想象得出来。” 他说:“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吗?” 我说:“这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是糊涂地来了,也可能糊涂地去。我无法给你承诺。” 他说:“我真的会?” 我说:“你有没有想?” 他说:“我想。我知道江山不是我们大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满人入主中原,原就有先天的不足。现在虽然看上去还好,可是以后什么样子就很难说了?” 是他太早熟,还是我太浅薄? 我说:“你能看到这点,说明你确实心怀天下。你的太子哥哥,可能还真不如你。” 他说:“你错了,太子自小被皇阿玛亲自教养,很多方面我们兄弟真的都不如他。可是他名分早定,身边的人是些什么人,很难判断。” 我说:“皇上幼年登基,不也是名分早定?” 他说:“皇阿玛不同。皇阿玛登基后,处境艰难。虽然有太皇太后一手扶持,但关键的决定,还是要他自己审时度势。当今太子不一样------”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23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三) 因正经主子来了,故饭也是正经做。虽然这位未来的皇帝以吃素著称,但中午和我抢菜的时候,并没有嫌弃香喷喷的涮羊肉、炖得嫩嫩的野兔肉,水晶肘子倒是真的没动。不过,在有别的动物牺牲的情况下,我对猪肉也是不屑一顾的。 平时,我们院子里的这些女人,冬天就是围着炉子吃火锅,又热闹又好玩。但今天,我只好把她们都赶出去了。毕竟,你吃着饭,另有他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吃不塌实,容易得胃病。 下午,风住了,我们出去走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荷塘边。 昔日佳人在抱,莲动下渔舟。如今满池荷叶凋零,怎能不感叹。走到另一边,睡莲依旧风姿绰约,安静地浮于睡眠,莲叶与碧水融为一体。 这位爷感慨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消暑时,这边妖娆繁茂,那边寂寞独自开;如今这边满塘残荷,令人伤感,那边依旧寂寞独自开。” 我笑道:“爷可有心得?” 他也笑道:“热闹一时,寂寞一生。花开花落,花常开,花常落。焉知谁幸谁不幸?” 这孩子,就是觉悟太高了。 冬日空旷的原野,寂寥无边。夕阳偏去,几棵刺天的老树拖着长长的影子。远处的林间,白雪点缀在树冠间,透着冷意。 晚间收拾了睡觉,这孩子说:“我能和你睡吗?” 我笑说:“那有这么大孩子,缠着娘睡觉的?” 这孩子说:“你是我的格格。” 我说:“你若是不觉得别扭,我也不反对。” 我是熟女我怕谁! 孩子说:“那我睡正屋去。” 真好说话。我让雪梅和霜菊跟过去伺候。一夜无话。 第二天,他要走了。送他到大门外。他说:“你回城里过年吧。有时候,你需得在我身边提点着,我才能做好。” 我笑笑说:“那就让人来接我吧。” 他点点头,上马而去。后面跟着小盛子和四个侍卫。 我对红霞说:“可想去那温柔富贵乡了?” 红霞说:“女儿家,在哪里不是一样呢?” 我说:“其他人也许一样,你不一样吧?” 她说:“我们的身份注定了没有自己。没有自己的人生在哪里都一样。” 我问:“可想为自己活一回?” 红霞说:“我们没有选择。” 我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的。” 她说:“我们是无父无母的一群人,训练后被派往各个府。如果背叛,就是自绝于主人。” 我说:“你们身世凄凉,更应该为自己活。” 她说:“其实,我们拥有的也是你们不敢想象的。只是没到时间,不能享受而已。” 我说:“那就好,只要你活得充满希望,现在无论怎样都能甘之如饴。好了,不说了,我们收拾一下吧。” 问红李:“可愿意跟着我去城里过年?” 小丫头回答说:“主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说:“只怕你娘舍不得。” 这些日子名上说做我的丫头,其实就是和那几个孩子扎堆玩罢了。那么小,怎好牺牲她的幸福童年? 我说:“你若是不愿意,就留在庄子上过年。过完年说不定我们就又回来,你们又可以在一起玩了。四爷府上规矩大,怕你一时不习惯。” 红李正缠着红霞学工夫,坚决要跟着我们走。我只好让雪梅把陈伯请来。 陈伯说:“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些规矩,就跟着去四爷府上吧。” 既然老爹舍得,那就去吧。 24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四) 我是从侧门进府的。那院子早已有人打扫干净。满院的桃树,虽无花无叶,树梢枝头却洋溢着生机。丫头们收拾屋子时,我转到外边,发现这小院子,就叫桃苑。出了门,走过一段甬道,眼前是一个花园,亭台楼阁,一泓碧水,花圃无数,林木夹道,虽因寒冬而萧条,却因人的活动而热闹。一片空地上架着秋千,懒洋洋的阳光下,丫鬟环绕,一女子在秋千上随意晃动,宝蓝的旗装在阳光下生辉,满身玉润钗翠。 一个丫鬟走了过来说:“给侧福晋请安。大福晋请福晋去正房,有事相商。” 这女子俏笑道:“呦,露叶,你家主子怕是又给我安排什么活计吧?” 露叶也笑道:“回侧福晋,奴婢只是传话的。” 一行人起身离去。 我也回那桃苑。雪梅正往外走,见我,福了福说:“格格,正要去找你。大福晋说晚上给您接风。您一路劳乏,午饭胡乱吃点歇息可好?” 我说:“你说好就好。” 正要歇下,霜菊进来回话:“格格,露叶姑娘来给格格请安。” 露叶进来,我笑到:“不知姑娘要来,我失礼了。” 露叶亦笑道:“是奴婢冒失了,不知格格要安顿了。” 我说:“姑娘,近来可好?” 露叶说:“跟着主子呗。” 我说:“劳姑娘费心了。” 露叶说:“奴婢伺候主子,自该尽心。” 这对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不再是她的主子,她也不是那个知无不言丫头了。作为嫡福晋房里的通房丫头,虽只是侍妾,却是当家的大丫头呢。想想平儿在贾府地位,也就明白一二了。 我说:“这一家子的日子你更要多费心了。” 露叶说:“奴婢知道。奴婢今日来,是感谢格格的成全。” 我说:“你有今日,全是你自己的造化。你是德娘娘宫里的老人儿,有你帮衬着,我们都放心。” 露叶说:“前儿进宫,娘娘还问起,格格身子可是大好了,叫大福晋得空带格格进宫去。说是有些日子不见,怪想念的。” 我让她的人主了事,她想摸摸我的底吧。像她那样的女子,谁轻视了她去,谁倒霉。不过,在庄子上和两位麽麽唠嗑,听说自从四爷大婚以来,德娘娘圣眷已不似往日。后宫的日子啊,行错走差一步,就再无翻本的机会。倒是从南边带来的女子,如今一个个颇得万岁爷欢心。 如今,在她的心里,唯一的依靠就是十四阿哥了。不过,既然她塞进四阿哥府的人开始掌握实权,日后这府里的事,她少不得掺和了。孝懿皇后宫里出来的,麽麽们已经全部告老,宫女只剩宋氏一个,从理论上说,她已经夺回了对这个早年送出的儿子的主导权。只是母子双方心里的那道坎,怕是不那么容易过。 露叶说了一会儿话,起身告辞。歇了两个时辰,去大福晋和侧福晋房里请过安,晚宴也就开始了。 李氏的院子称作李苑,却并没有一株李树。 25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五) 我想起一句红楼梦里的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在文学中,桃和李总是绑在一起的,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满天下,等等。 卸妆时,我问霜菊:“为什么这个院子叫桃苑?” 霜菊说:“还不是因为种满桃树。” 我说:“侧福晋的院子里一棵李树也没有,为什么叫李苑?” 霜菊说:“你真把我问倒了。不过,格格,你从前不是很喜欢桃吗?” “我很喜欢吃桃?” 在我真实的生活中,我一点也不喜欢吃桃,不管是什么桃。曾经老公要买进口的油桃,说是味道不一样。当时,我的回答是:“不管它是什么桃,总之还是桃。我小时候吃得太多了,任何桃我都不想吃。” 霜菊说:“格格倒不是特别爱吃桃。只是特别喜欢桃花。” 我喜欢桃花?特别喜欢? 只要是好看的花,我都喜欢,但一般而言,如果开得纯粹的花,也就是没有绿叶帮衬的花,我更喜欢。这么说,我确实喜欢桃花李花梅花之类的花。 霜菊说:“格格曾经说过,只要是美丽的花,我都喜欢,但是,我最喜欢桃花。菊花傲霜,梅花含雪,孤洁的士大夫们喜欢。桃花逢春而来,百花齐放的日子,热热闹闹地开。桃花是小老百姓的花,不需要供养,不需要特别的料理,山间田头,屋旁院角,随地能长出桃树来。在她的季节里,就像一抹彩霞,温暖人心。桃花简单地开,简单地美丽。这份简单,于人最不容易。” 听她这么一说,有点意思。这苦主,果然与我相似。 不过,有人看得出我们的不同。一个是真心的热爱这里的生活,陪着他哭,陪着他笑,甚至,陪着他装酷;一个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看着,他装酷。 那个孩子,对她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于她再也找不回这种简单? 其实,简单,是人间最大的奢侈。 要简化你的生活,你必须要简化你的社会关系,舍弃很多感情,放弃一些责任——这样,你就违背了行为准则,违背了准则,就带来很多麻烦,这些麻烦来了,你的生活也就不可能简单了。肆意追求简单,是对社会关系的伤害,违背自然法则,这种人很难被容于世。我们可以想象陶渊明的生活,但我们不能做陶渊明。 我们的日子,只能顺其自然,复杂了,就复杂着过,简单了,就简单地过,就是这么简单。任何我们所谓挑战命运挑战自然法则的行为,最终都受到了惩罚。 总之,宋氏失去了一个孩子,她精心维持的平衡最终坍塌了,她选择了逃避,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垫背者。 听露叶的口气,德妃近日将召见我。我该如何应对? 只要卓雅重视露叶,她与德妃的关系就不会见底,李氏并没有政治立场,德妃可能不太喜欢她,但不会与她过不去。麽麽们都已经老去,剩下的靶子,就只是我了。真可怜! 后代所看到的德妃,无非就是一个疼爱小儿子的偏心娘。但在这皇家,这么一个在后宫谨慎度日的娘娘,是如何让人看到她的这一面的?或者说,她为什么要让别人看到她的这一面? 这个宋氏,是这个局中的一部分,她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是不是把四阿哥拉离德妃的离心力?毕竟,前皇后留下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26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六) 三十三年腊月二十三,宋氏奉命晋见德妃。大福晋卓雅陪同,顺带着孝敬皇上和娘娘的礼物。过小年啦,大年还会远吗? 其时,德妃正陪着小儿子下棋。六岁顽童下棋? 也罢,皇家精英教育,看见什么也别少见多怪。我跪下磕头,曰:“奴婢红玫见过德娘娘,娘娘吉祥。” 娘娘慈爱的声音响起:“红玫啊------快,快起来。你这么久也不来见我这老婆子,可有什么说道?” 她不知道宋氏失心疯?听她扯,谁信? 我站起来,仍旧低头,说:“奴婢不知怎地,大病一场,什么事都忘了,怕一时礼节不周,冲撞了娘娘。故------请娘娘恕罪。” 娘娘说:“你这孩子,怎地不叫我一声额娘?这么生分?” 她果然是要把儿子与她生分的罪过推到我身上吧?这人怎能这样不厚道! 我说:“奴婢不敢。” 娘娘笑道:“是不敢还是不愿?” 我说:“奴婢不敢。” 娘娘笑道:“你这孩子,纵是什么都忘记了,也还是这么倔脾气。你们两个倒真是天生一对。还好当年我把你留下来,若是打发你出去,我这老婆子的罪过可不就大了?” 这女人是把怨气都撒向我了。宋氏只是一颗棋子,德妃能不能吃了她,就要看技术如何了。 康熙是怎样看待这颗棋子的?这颗硕果仅存的棋子,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红霞的职责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也许,自视甚高的康熙,当初是小看了这宫女出身的德娘娘了。等到她把手伸出来时,才明白过来,可为时已晚。红玫,就是那颗亡羊补牢的棋子。而德妃因这一着败笔,自此只能守着小十四度日了。他是天,而她的手,遮不了天。 娘娘转对卓雅说:“卓雅,如今府上的事儿可上手了?” 卓雅说:“回额娘,如今全靠露叶帮衬着,才没有闹出笑话去。” 娘娘说:“露叶自是好的。若不是这样,我也不用巴巴地从南边带她回来□□。” 卓雅笑道:“额娘□□的人儿啊,就是招人疼。” 娘娘也笑道:“可不是。你可别欺负她。他们汉人啦,礼数多,女人受了委屈,常常只能打落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吞。这露叶,又偏偏是个老实的。” 卓雅赶紧跪下,惶恐道:“娘娘饶了我吧。这蹄子一天到晚,叫我这不得做,那也做不得。饶是这样还不行,您就指我一条生路。” 露叶见不对劲,也跪下了:“娘娘恕罪,福晋恕罪。奴婢逾越,请娘娘责罚。” 娘娘嗔道:“卓雅,你还捣鬼,你看你把她吓得------” 卓雅自己站起身,大笑,说:“娘娘,你看,她承认了吧。” 娘娘也笑:“露叶你起来,我做主。卓雅,不是我说,如今你可不比从前了。走出去,谁不说你是个贤惠的。这可不得感谢露叶?” 卓雅说:“钥匙她自己带着呢,难道还要我翻箱倒柜给她寻宝贝去?” 露叶知道这婆媳俩拿她玩笑呢。起身嗔怪道:“两位主子可是不让人活了。幸好我是个皮实的。若是像侧福晋那样娇滴滴的人儿,可要被主子们唬出了魂去。” 我一句话不插,看着她们演戏。饶是卓雅那样的阳光旗人女子,也被训练成人精了。 娘娘说:“你们的侧福晋哪,她是个有福的。可饶是有福,也还要添福不是?露叶啊,若是你们爷欺负了卓雅,我可不饶他,你把我这话说给他听。” 娘们儿正说着,小太监禀告:“娘娘,四爷下朝了。” 四阿哥一撩长袍,跪下请安。 娘娘说:“胤禛,你起来说话。刚刚我说了,卓雅是个天真孩子,你可不能亏了她,不然我可不饶你。” 四阿哥起身赔笑道:“儿臣不敢。” 娘娘又说:“今儿我们娘们儿高兴着呢。闹了这么一会儿,我也乏了,不留你们吃饭了。回去吧,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竹心,你把前日皇上赏的一对金镯子拿来,给红玫和露叶,一人一个。她们俩,为了我那儿子------唉,我都知道------” 卓雅笑道:“额娘,怎么就短我一个人不给?” 娘娘作势要打,笑道:“看我不打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前日赏你的金佛是五台山的行癫大师持颂开光,保佑家宅平安的。一共才五座,这宫里的娘娘们都眼红着呢。你还好意思再讨赏赐!” 卓雅笑道:“娘娘饶了我吧,媳妇见识浅薄。只道那金子是贵重的,可没有镯子实惠。” 娘娘笑道:“也就是你说了。供在家里的,可不是你的?你也是王公大家出身,见的还少了?怎好没脸没皮地跟丫头们争个金镯子。“ 卓雅笑道:“娘娘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能诓点就尽量诓。反正娘娘也不稀罕这等俗物。” 娘娘笑道:“就你说道多。” 一行人笑着辞别德妃出宫去了。 27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七) 进宫时,我只带了雪梅。回府后,红霞不在,雨荷说她出去买东西了。我没有在意,反正她也不是我能掌控的。既然四阿哥认为她跟着我合适,那就是合适。 我对雪梅说:“我歇会儿,进一趟宫里,就跟打仗一样。” 收拾完,雪梅就去了外间。 雨荷和霜菊晚上当值,这时正在休息。雪梅和红李在外间做针线活儿。 我是真的累了。不知红玫昔日在宫里是如何度日的。那些娘娘们说话像打擂台一样,夹枪带棒的,有时还转了几个弯。难怪宫里的女人寿命一般都很短。一个应对不小心,丢了性命事小,连累家族父母兄弟亲人,罪过就更大了。 红李在外间说话:“格格为什么不高兴?” 雪梅低了声说:“今日娘娘赏给格格和露叶的礼物是一样的。” 我生气了吗?还是雪梅自己有心事? 红李说:“怎能一样呢?露叶只是一个大丫头,和你是一样的。格格好歹也是有名号的主子,虽然位份不高,可也不至于和大丫头一样啊。” 雪梅说:“露叶本来也可以是格格的。” 红李说:“雪梅,我知道了。你们四个是一起的,露叶是你们的朋友,所以你的心是向着露叶的。” 雪梅说:“你别傻了。我们的命是主子的,有什么向着谁不向着谁。露叶那丫头的造化哪里是我们比得上的,我向着她做什么?” 红李笑道:“雪梅你别生气。格格说了,若是有了心上人,说一声,她就放你出去。” 雪梅作势打红李:“小丫头片子,没的说出有的来,这深宅大院的,上哪儿去找男人海誓山盟?” 红李说:“那跟着爷的侍卫,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雪梅一个栗子敲在红李的脑门上:“别看爷年纪不大,规矩严着呢。再浑说,小心小命没了。” 红李说:“爷真的不让人相好吗?还是格格好,爷不近人情。” 雪梅说:“你知道什么!这府里若是男女不清不白的,传出去什么名声?爷又是个特别自尊自爱的,你以为像在庄子上,不拘男女,一处喝酒吃肉,也不避讳。虽说是满人的天下,可悠悠众口------所以啊,江山是满人的,规矩却要按着汉人的------” 红李说:“雪梅,你进宫多少年了?” 雪梅说:“二十八年进宫,在德娘娘宫里当差,后来和露叶一起被赏给格格。不过,我倒是很庆幸有机会出来。在爷的府第,隔三差五的还能溜出去看看。在宫里啊,花儿都是蔫的。” 听着两个丫头嚼舌头,倒也觉得有意思。不过眼皮慢慢沉了。 雨荷叫醒我时,还以为自己在家里睡懒觉,不耐烦地说:“今天不上班,你别叫我。自己去吃早餐,给我带一份回来------” 雨荷吓了一跳,说:“格格,格格你醒醒。” 我一下子明白了,赶紧安慰她:“你别怕,我魇着了,刚才。” 饭菜已经摆好,只是没有胃口。在府里,不像庄子上,可以自己做主。这里的饭菜是厨房做好以后,丫头拿过来的。也可以自己做,食材却不多,而且小厨房真的很小,估计丫头们不会每天给自己找事做,偶尔打打牙祭还是可以的。 我问:“红霞什么时候回来?” 霜菊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茶,听见我问,说:“爷说,在府里红霞不用当差。这丫头怕是回家去了吧。” 我问:“怎么不早告诉我,好歹也要备下点心意才是。” 雨荷说:“红霞不算府里的人,所以来去管家也不是很清楚。今日本是发月例银子的日子,我还想叫上她一起呢,不料她说,她不在这里拿月例银子,就自己走了。” 霜菊接着说:“刚才小盛子来过,说若是格格醒了,要我们回一声,红霞不会来当值了。” 28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八) 过完小年过大年。在城里,就是不如在庄子上好。又到了准备礼物的时候了,我人小身微,上哪儿找那么多孝敬去。丫头们也要给点心意,跟着我快一年了,不给她们一点东西,我就是穿回去了心也是不安的。虽然古代人普遍早熟,但毕竟年龄就在那里,还是带着一团孩子气。我想,给丫头们点压岁钱得了,多少合适呢?一两银子?我一个月的银子才五两,每人一两,加上一个李麽麽,一个王婶,还不够。几吊钱?似乎又小气了。 二十八这天,我问雪梅:“从前,我可攒过钱?” 雪梅说:“有的。只是格格一直没有问起,奴婢也就忘记回了。格格这些年攒下的银子一共有二百八十三两,另外还有几吊大子儿。前些日子主子过生日,奴婢替格格做了一个荷包没有花钱,但买香料花了一吊钱。原本早该回了格格的,因在庄子上好玩,不料就忘记了,请格格治罪。” 我笑道:“难得你这么上心,我怪你干什么,只是要过年了,年节上该给主子们一些孝敬心意,也要给你们一些压岁钱,可我两袖清风,这不,就着急了,找你来商量一下。” 雪梅说:“往日里,格格也就是给爷和福晋一人做一双鞋,侧福晋那里一般就是送点上面赏的首饰,也就行了。这压岁钱------” 我为难了,说:“压岁钱好说,只是这鞋,我可不会做,能买到吗?可外面买的也不合适。” 雪梅说:“年节里,原本就是心意而已。因格格什么都忘记了,所以我和霜菊一人做了一双,我做的是爷的,霜菊做的是福晋的。” 我说:“你们怎么早不告诉我?害我急。” 雨荷说:“我们看格格好久没那么开心了,就索性让你当甩手掌柜。这年例啊,我们不敢忘记的。也许,忘记可是好事呢?以前格格即使住在庄子上,也从没有那么开心地过一天。” 我说:“那一般你们的压岁钱是多少呢?” 雪梅说:“格格待我们当亲姐妹一般。往年格格是给每人一吊钱,和大福晋房里一样。” 我惊讶道:“以前我这么小气?你们服侍我一年就一吊钱?” 雪梅笑到:“格格不仅是忘了,还傻了。小老百姓家二两银子要过上一年哪。一吊钱够几月嚼裹了。这是在皇子府里,一般大户人家,给半吊就算多了。侧福晋按她娘家的规矩,她的丫头,压岁钱是给半吊的。绿珠她们背地里说是说,却也不敢嫌少的。” 年终奖金啊!就一吊钱,还是主子心眼实在才得的。我有心多给,却又怕规矩伤人。于是,我对雪梅说:“我给你五两银子,你去置一些一般人家闺女戴的首饰来,你们四个人每人一份,再加露叶一份,红霞一份。今年的压岁钱还是一吊钱好了。两个有家的,我另外再琢磨。今年我病着,你们都辛苦了。雪梅代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谢也谢不过来。守岁的时候,我们大家坐着说一宿,计划明年过好日子,管他规矩不规矩。” 雪梅就找了红李跟着去,因为小丫头还没有在皇城开过眼界呢。雪梅办事,比我周到多了,所以我也放心让她去办。 大年三十,正经主子进宫过年,要守完岁才回来。 府里的年夜饭外院几桌内院几桌大福晋已经交代下来。我的院子里就五个人,两个有家的我每人给了一两银子回家过年去。我们除了有统一规定的大菜和饺子,还有陈伯送庄子上的年例时带来的开胃小菜,还有一腿腊制的狍子肉。这是托了红李的福,她老爹怕闺女在这里过得不好,就经常趁进城的机会带了各种小吃和干菜野味来贿赂我们这院子里的人。 我本来要红李随她爹回庄子上过年,可这丫头好不容易脱离那个家,还没野够呢,不肯回去,她说她要等红霞给她教武功。这傻孩子,她哪里知道红霞是何等人。 吃年夜饭时,我就想到春晚。年年骂,年年盼,现在没有了,还真觉得很委屈。 我让孩子们讲故事守岁,她们就一人讲了一个。红李讲的是庄子里的野故事,雨荷和霜菊讲的是家乡的风俗,雪梅讲的是宫里的传闻。 29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九) 雪梅说的故事也许算不上故事,就是一个女人,如何从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屡幽魂。宫里是一个怨气很重的地方。活着的、死了的、宫女、太监、失宠的后宫佳丽,几百年的深宫内院,怨气能不重吗? 我初进宫时,分在老佛爷的花房里。 花房里什么人都见得着,从皇上到各宫的主子,闲时都爱来逛逛,因为这地方,是后宫中最有生机的地方。那时,太皇太后已经去了,还没有娘娘接手。很多人就来拿花儿,客气的陪个笑脸,跋扈的选了花就走。 花房里有个年纪不小的宫女,老佛爷都叫她花姑,听说是当年老佛爷特意从民间找来的,最会伺候花。 老佛爷在的时候,她最大,老佛爷爱花,花又是花姑的命根子,因此老佛爷也就由着她。老佛爷不在了,花姑和她的花,也就无依无靠了。 石榴花在宫里是最抢手的,但是最不好伺候,因为这种树比较喜欢温热的气候。一到冬天,就必须养在暖房里。老佛爷去后,各宫有主位的娘娘们就把最好的石榴花分了。剩下的还没长成的让位份低的主子去抢。 有个南边来的小主,皇上正宠着,来要一盆花,正要拿走,另一位旗人出身的小主也来了,也一定要这盆花,双方的人在花房里不相让。 我们都吓坏了,跪下磕头劝,花姑当头。 但是,她们走的时候,花房里被糟蹋成什么样? 饶是我冷心,也看不下去。 花姑更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第二天,皇上派人来查花房的事情,我们谁也不敢吭声。我们知道,无论说谁的不是,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死。我们连夜商量好了,谁都不说,就说当时我们都低头跪着,不敢抬头看,所以不知。谁都听得出来,我们这是推脱的谎言,可万岁爷要的也就是这种谎言。一个旗人一个汉人在后宫闹,大了就是满汉的矛盾,小里说也是后宫满汉娘娘们的斗争,这种破坏满汉一家的罪名,谁也承担不起,自己死了不要紧,连累家人九族,十辈子也不得托生。 后来,皇上将花房里的人遣散,各宫娘娘挑剩下的,全都罚到浣衣局去了。 花姑当时年纪大了,放她出宫去。 先前进宫,是不得已。可在后宫生活了那么久,花房已经就是她的一切了,那么大年纪,就是出去,又如何安排后来的生活? 花姑尤其恨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主,毁了她一生的心血。 总之,我们听说,那两个小主后来因为生了带下病,再也不能伺候皇上了,被打入冷宫,花姑也在出宫的前一天晚上,自尽在花房里。 因为花姑死了,也没人再追究。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寻思,为什么花姑能做到呢?她虽然年纪大,但只是一个宫女,如何一夜之间给两个小主下药,然后自尽呢? ------ “呸呸呸------” 红李说:“雪梅你真是的,大过年的,吓我们!” 雪梅跪下说:“格格饶恕,我只是憋了这么多年------” 我连忙拉起她,说:“你快起来,都是苦命的孩子,唉,你别生气,我打红李这个不懂事的。” 我佯打了一下红李,红李边躲边求饶,我们笑成一团。 子时到了,炉火正旺。 我对雪梅说:“把压岁钱取出来。” 雪梅答应着,拿来了压岁钱和首饰。 小丫头们都很高兴。我说:“你们这一年都辛苦了,因为不敢破例,压岁钱仍旧只是一吊钱。我让雪梅给你们每人买了一副银耳环,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丫头们照例该磕头领赏。我制止了她们,说:“今天正经主子都不在,我们就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你们跪一下,我要扶四次,我亏了,不干。” 雨荷说:“格格,我们也有孝敬给您呢。” 我一听很高兴,说:“拿出来,算你们有良心。” 丫头们拿了出来,是一件做工精细的旗装,白色的平纹绸,绣着绯红的桃花,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第一条的确良连衣裙,白底,染着粉红的桃花------ 妈妈年纪已大,过年没有听到我的电话,可会担心惦记? 我喜欢桃花,也许是因为妈妈给我买过那样一条美丽的裙子? 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妈妈却尽量让我过得最好,我总是小伙伴中打扮最时髦的,有妈妈就是好啊——长大以后,我连脸都不常洗,只有不舒服时才刷牙,经常穿老公不要的旧衣服,自以为很酷,其实,只是自己太懒------ 现代社会的享受太奢侈,谋生活太累,我只是累了,累到连收拾自己都不愿意------ 30 3.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十) 正月初一,我去正房磕了头,给李福晋请了安,礼物是丫头们准备的。卓雅赏了我一颗冬珠,一对金钗;李氏回了一对银镯子。 其后各家皇亲国戚来来往往,女眷们串门听戏,热闹一直过了十五。 十五,四阿哥带了我们去观花灯,猜灯谜,因见路边的汤圆精致,我们四人,一人要了一碗,李氏吃了一个,第二个还没咬开呢,见她突然捂住嘴往外走。 一行人扫兴回府,四阿哥连夜延请太医,结果出来,原来有喜了,已有三月。四阿哥自是喜上眉梢,连卓雅也进进出出张罗嘱咐不停。卓雅这一年来,是越来越有大福晋的风范了,端庄淑雅,大方得体,露叶功不可没。虽然偶尔卓雅也抱怨几句,可上上下下的赞美一来,她又心安理得地做她的大福晋了。 回到自己的房里,子时已经过了,我让丫头们早早休息,只留了雪梅给我卸妆。雪梅说:“格格,您还记得我年三十给您讲的故事吗?” 我说:“记得的,怎么了?” 雪梅说:“其实我没有讲完的,我分到永和宫以后,听一个大丫头说,打入冷宫的那位汉人娘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流掉了。” 我说:“得宠而不藏骄,引火自焚。” 雪梅说:“那位娘娘年纪轻,哪里知道宫里的伎俩。听说她两个月就害喜,宫里尽知,那次闹事,是有人设计好了的。” 我说:“争宠不奇怪,可有人敢公开谋害龙种,这就奇怪了。” 雪梅说:“那位旗人娘娘,出了名的没脑子,只是因为家族大,故而封了个名分,并不得宠。是有人调唆了她。” 我说:“雪梅,你别说了,再说下去,隔墙有耳,明天我们的命不知还在不在呢。” 雪梅说:“格格,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说:“奇怪什么?” 雪梅说:“侧福晋三个月了才害喜?” 我生过孩子,但从没有害喜,这种事情和人的体质有关。如果害喜的话,早就该开始了。我想想也是,随口说到:“大约不好意思,她是第一次,又没有分寸,哪里敢说出来?” 雪梅说:“绿珠她们说,侧福晋不让她们嚼舌头,尤其不能让大福晋知道。” “这又是为何?” “她们说,大福晋的陪嫁麽麽是个厉害角色。” 那个金氏?她一向不管事情啊。以前孙麽麽和甄麽麽在的时候,她跟着大福晋寸步不离,从不出头的。 雪梅说:“她们屋里的人说,当时小格格,就是金麽麽领头照顾的。出了事以后,大福晋大发脾气,金麽麽不知说了什么,大福晋也就气消了。那个老女人,竟然一点愧疚之色都没有,您不觉得奇怪吗?” 我的心沉重了,说:“雪梅你可别乱说。” 雪梅说:“绿珠她们说,大福晋心眼实在没错,可是她身边的人都是娘家挑选好了陪嫁过来的。露叶若不是德娘娘撑腰,不知欺负成什么样呢?所以,我们一般的丫头是不敢轻易往正房闯的。大福晋的那些丫头奴才,却经常在各房走动。” 是我太单纯了,还是雪梅他们太多心了?只是在庄子上第一次见面时,她的那眼色,我至今没有忘记——那是一种负罪的眼神------ 可一个小格格,值得他们兴师动众地防范吗? 或者是,杀鸡骇猴? 等等,李氏早就说过,从前是我当家的,丫头当家,会得罪哪些人?第一就是正房的利益,其次才是李氏的利益。这宋氏是太傻呢,还是太忠呢?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大约没有人撑腰,是做不到的。除了四阿哥,就是先皇后宫里的麽麽们。宋氏出事以后,她们一个个都找借口离开了,怎知不是有人施压? 这个蠢女人,究竟给自己招了什么冤家? 还是她太绝望了,就离开了。她的女儿是孙麽麽做主送给正房养的,这其间有什么蹊跷吗? 费扬古是康熙的近臣,对圣心的揣测本领不容小瞧了去。康熙急急忙忙地张罗未成年儿子的婚事,意味着什么?他能不知情吗? 卓雅在这府里的地位,不是德妃能够操控的,但是,怎知她不想操控呢?康熙一句话,露叶就被压在一个格格的屋里出不了头,但她显然是不死心的。她没有娘家的势力,怎会轻易地就放弃了一个大筹码——一个成年的儿子啊!就算佟氏在的时候她没机会下手,可这皇后死了以后,她故意推脱做母亲的权利和责任,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她没有娘家势力,独木难成林,为什么要放弃对儿子的监护权? 也许她在借力——如果她不要,康熙给她儿子的外家就不能弱。想想八阿哥,母亲位分低,就给他一个位分很高的老婆。那四阿哥养母死了,亲娘还不要,多可怜哪------ 康熙是个疼儿子的,虽然也许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表达,但他为后代的那一份谋划之心,谁都看得见。 这皇家的事情,注定要这么复杂吗? 31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一) 康熙三十四年七月初六,四阿哥的次女出生。这是他一生中唯一养大成人的女儿。去年的丧女之痛随着日子的流逝,被遗忘在岁月的尘土里,他又有为人父的喜悦。 满月酒那天,道贺的人来了又去,热闹非凡。 我没有出去。我知道这个女孩将来到人世,但她并没有因生在皇家而幸福。成年后被父亲指给了一个畜生,悲惨离世。 曲终人散后,那个孩子来到桃苑,颇有趣地看着我:“你不高兴?你不应该不高兴,你不是她。” 我笑:“我只是不想露面而已。我来自他乡,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 四阿哥说:“有一个孩子闹着,这宅子里生气也多些,好过一屋子大人,尴尬过日子。” 我说:“侧福晋是个有福的。” 他说:“你说明年皇阿玛将亲征?” 我说:“是的,你也会随行。” 他说:“我的先生早年是行伍之人,有军功,后来却在做文官时出了问题,虽然不是他的错,但他作为主持吏部的官员,还是难逃其咎,至今郁郁寡欢。所以我跟着他读书,他告诉我要学吏治。他说皇阿玛万年以后,需要的是守成之君,边疆只需要得力的将领卫戍就行。而吏治,自古以来就是皇帝的大文章,做不好,轻则祸害黎民百姓,重则丧家失国------” 我说:“先生是个明白人。” 他说:“先生只教我基本的满人骑射之道,没教我兵法。他说,我们兄弟中,我后面的年纪小,还不得而知,但我之前的几位兄长,大哥熟知兵法,我即使学,也很难出其右。至于文治方面,三哥虽然可称做阿哥中的才子,却并不懂治国之道,充其量,也就是一个酸秀才而已。所以,若是太子登基,大哥是武略之才,而这文韬,就是我该努力的方向。” 我说:“先生是对的。但是你应该看得更远。皇子不能结交大臣,你必须以另外的方式培养自己的可用之才。不管别人如何行事,太子在一天,你就不能越雷池一步。太子不仅仅是皇上的太子,而且是他一生心血的凝聚,谁打太子的主意,谁就活到了头。” 他说:“太子是不是------” 我说:“一直到你皇阿玛离开,太子都还在------” 他说:“那你什么意思?耍我玩?” 我说:“我知道结果,但我不知道过程。我只知道,太子在一天,你一天就不能动心思,只能忠于皇上,忠于太子。事情会有转机,就在于你的兄弟们打太子的主意,你明白吗? 你不能做,有别人做。” 他问:“是谁?” 我说:“你以后会知道。你记住,要忠于皇上,忠于太子。暗地里选拔可用之才,但不能是现有的官员。” 他说:“让我想想。” 我说:“天晚了,你回房去吧。” 他说:“今天我可以留下来吗?我还有话要说。” 我说:“可以啊,只要你不觉得别扭。” 他说:“是不是如果我得罪了你,你就不帮我了?” 我说:“没有人能帮你,你只能自己帮自己。” 他说:“你让人害怕!” 我说:“你可以干掉我。” 他说:“哪里能让你那么便宜就回去!” 我笑了,说:“爷回去吧,天凉了。” 他离去之前,说:“有一个和尚,叫文觉,替我出家修行,皇上已经准了。” 谁做他的对手,注定要倒霉一辈子。 32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二) 我和那孩子商量,说:“我还是住到庄子上去吧,这城里人多嘴杂,哪个奴才一不小心说漏嘴,就能要了我的命,也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说:“你的事情我已经向皇阿玛说过了。你出去,红霞必须跟着。” 我吓了一跳:“什么?” 他说:“我只说你什么都忘记了,怕有心人趁机攀亲带故什么的,不安全,所以要有人跟着。红霞是皇阿玛的人,有她跟着,皇阿玛会放心一些。” 父子猜忌到了这种地步? 他说:“我府上虽然规矩大,但是什么人都有。德母妃的人、皇阿玛的人、费扬古的人、大哥家的、太子的、三哥的------” 我说:“你都知道?” 他说:“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他们都怕我,不该说的他们不敢说,而且他们只能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的。” “可是时间长了,红霞可能会疑心我的身份。” 他说:“红霞是我安插在暗卫中的人。” “你?”我傻了眼,这种事他都能做得出? 他说:“她父亲是隆科多军中的,隆科多亲自把他带到宫里的。” 我说:“她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皇额娘临去前找到她,要她照顾我。” 我说:“她不一定在乎这个承诺,而且皇上不就知道红霞的身份了吗?” 他说:“监视我的另有其人,我们每个阿哥府上都有。红霞的任务是监视德母妃的人。费扬古那边的人德娘娘惹不起,而且她也需要卓雅娘家的势力撑起我。目前她最想除去的人就是你。” 我说:“我一个废人,又没有了麽麽们的帮衬,能威胁到她什么?” 他说:“这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也许她就是想掌握我和我的势力。以前的红玫对我的影响很大,露叶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她一直在找机会。到那时,我只剩下她了,不就听她摆布了?” 我说:“她是小看皇上了。” 他说:“也许现在她也后悔了吧,听说皇上已经两年没有召她了。现在南边的汉人女子更得宠,因为他们位份低,翻不起什么浪。” 我说:“她还有十四阿哥。她也只有十四阿哥了。” 他说:“你把露叶放在卓雅房里是对的。以前麽麽们怕她对卓雅不利,现在看来,卓雅身边的人才是更可怕。所以放她走是对的,剩下的这三个有红霞看着。只是倩儿那里的有些不好办,不过倩儿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什么影响,应该没有关系吧。” 李氏的影响大了。她的儿子专宠李氏,皇族的人尽知。不过李氏的肤浅也是众人皆知,所以她虽然讨厌李氏,却没有对她下手。如果李氏是装傻,那就太可怕了。 这府上就这么几个人,居然能够分出这么多派系来。这古代社会,没有什么娱乐,人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这上头了,真可怕。想一想也是,为什么古代孩子没有青春期?因为他们从小就是当大人培养的。现在的人养孩子就像样宠物一样,哪里能不出问题? 33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三) 十一月,皇帝在南苑阅兵。 十二月,四阿哥派人接我回府过年。 腊月初六,我回到桃苑。初七,四阿哥来桃苑与我共进午餐。 吃完饭,四阿哥说今日太阳好,去花园坐坐,下人不得跟。 “葛尔丹反了,亲征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定下来,恐怕也是差不太远了。你的第二个预言即将实现。” 我说:“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有什么预言。” 他说:“我不懂兵法,随军有什么用,留在京中还能做点事情。” 我说:“你留下来,太子干什么去?皇帝亲征原不过是个激励的作用,打仗还得靠将军们。你这个阿哥的作用也是一样的。” 他说:“我真不想去。” 我说:“你也成年了,你们满人尚武,没有军功,你阿玛如何给你们分封爵位?” 他说:“我什么也不懂,怎么立功呢?” 我说:“皇上若是要你立功,你就能立功。” 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说:“太子将会留在京中处理政务,这是要历练他,学着做皇帝。我们出去,也是为着历练,学会做臣子。君命和军令,不管对错,一样都是必须准确无误地执行。果然是名分早定啊!” 我笑说:“你别不服气,留在京中你一样什么也做不了。最多就是每日去太子宫里磕几个头。你是愿给太子磕头呢还是愿去喝西北风呢?” 他也笑道:“那我还是去西北喝风。” 一时间,真的起风了,我们站起来离开水榭,往岸上走。 正说着话,绿珠走来回话,说:“侧福晋请爷去李苑。格格今日只怕不舒服,怎么哄都不行,要爷看看,是不是要请太医。” 他看看我,说:“我去看看,你要保重。” 这话说的,又不是一去不返了。 我独自在园子里走着,一双丫头捧着不知是什么东西从我身边过,见了我福了福就过去了。我没太注意。却听一个丫头说:“不过是个格格,哪里就那么金贵,巴巴地要请了金佛去镇着。也不怕折了福。” 这大福晋房里的丫头果然不简单,这话也敢说。初一听,还以为说我呢,听完了,原来是说二格格。卓雅身边的大丫头有八个,小丫头不知其数,大的比卓雅要大,是带到府里帮着管家的,小的就是真的伺候饮食起居的。她们统统归金麽麽管。我很少去正房晃悠,所以一个也认不真切。如果卓雅出门,这府里真正的管家就是金麽麽了。不知为何,卓雅从不带麽麽出门,是因为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吧。 园子里冬天萧条,没什么好看,原本想晒晒太阳,这风一起,没有了心情,就独自回桃苑去。 雪梅几个大约也是才收拾进屋,见我回来,忙把炉火拨旺了。又问我,什么时候烧炕。 我说:“你们天天在做这事,还要问我?” 雪梅笑道:“原不该问的。只是今日比前几日暖和,烧早了太烫,怕格格睡着不舒服。” 我笑道:“你们几个捣什么鬼?往日可不见你们这么周到。” 红李不禁吓,说:“格格可别责怪,我们就是饶舌罢了。您别当真。” 我说:“什么事要我别当真?” 雪梅说:“就是小格格病了,侧福晋一定要请金佛到她那屋去。大福晋的丫头说,也不怕折了福,我们跟着瞎说罢了。” 我一听,真的生气了,说:“你们都跪下!” 她们吓住了,赶紧跪下求饶。 我也不忍心,叹口气,说:“雪梅你进宫最早,跟着我也几年了,这皇家规矩大,祸从口出,连你也忘了吗?” 雪梅声音已经变了,说:“格格恕罪,奴婢知错了。” 我说:“你们都起来吧,好歹一条命,你们自己不尊重,日后有个行差步错,可别后悔。如今是正房里当家,我也护不住你们。你们各自保重罢了。都起来吧。以后若是再犯,去寻护得住你们的主子!” 34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四) 腊月初八,我这里的腊八粥还在锅里呢,宫里赏的腊八粥已经送到院子里来了。宫里的粥是用大锅,按五谷比例熬的,比小锅小灶随性而做的好吃。但再好吃,一年也只想吃那么一次,毕竟太腻了,又甜又糯。 几个丫头也是爱吃不吃。她们哪,俗话说,相府丫头七品官,更何况这皇子的府第里,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我招了李麽麽和王婶来,说:“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今日过节,你们俩回家看看。我们小厨房熬的粥,你们俩分了,一家子尝尝鲜,乐一乐,明日再来吧,这寒冬腊月的,我这小院子也没有那么多事情。” 两人感谢着去了。倒不是稀罕这粥,而是一家人的团圆哪。她们一年四季,也是困在这院子里,很少与家人团聚。有心让她们离开,我倒是没什么,可她们的生活又有了问题,这里不留她们,她们就只好去别处做工,说不定还不如这里。皇子府邸的工资,是有定例的,比一般大户人家要高一点,而且得着主子赏的机会也多一点。若是让她们回家别来了,她们还以为我嫌弃她们。 这一日,四阿哥从宫里回来,晚饭摆在桃苑。 一时丫头们都下去了,他说:“今日听三哥说,皇阿玛已经下定决心要亲征了,等过了年就正式下诏。太子果然留京,三哥也留京襄助。三哥就说了这些。大哥是不必说,肯定是主力。我呢?我还是想不明白,先生他也不肯教我兵法。我去了,也就是聋子的耳朵。” 我十分理解他急于建功的心情,可是,欲速则不达啊。 只好说:“你只要把皇上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就是立功了。” 四四说:“如果做不好呢?” 这自卑的种子,果然在他的童年就已经种下了,如今人已长大,自卑的心理也跟着见长了,事事都好得个彩头,如果得不着,就以为自己没有能力。 我说:“皇上自然会派得力的人辅佐你。比如说太子留在京中,他真的就主事了吗?也未必。大部分事情还是他的外公做主。你在军中也一样,你是皇子,皇上自是要顾你们周全,除了侍卫,也会有久经沙场的将军随时提点,方不误大事。这是打仗,丝毫都马虎不得的,皇上岂会轻易让你涉险?” 他生气了,一拍炕桌,怒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只是怕------” 我说:“你只是怕自己得不到皇上的赞赏------” 他说:“我------” 我说:“奴婢无意冒犯,只是爷当明白,皇上这么安排自有他的深意。另外,如果我记得不错,二月一定会出发,你要带几个靠得住的人。” 他说:“我的侍卫当然都会随行。” 我说:“除了身手好的,还要有脑袋好的,特别是懂官场的。” 他说:“去打仗,带着师爷有什么用?” 我说:“皇帝在哪里,政治也就延伸到哪里。” 他说:“戴铎可以随行。只是这小子好自作聪明,有时反而怕他误事。” 我一楞,自己怀疑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戴铎只是夺嫡过程中的一个小喽罗而已,真正谋大事者另有其人。 四阿哥一语道破了天机:此子有些小聪明(但远不如我聪明)。 35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五) 因外敌入侵,三十四年的大年只是循例。过完十五,康熙就急不可待地下了诏书。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康熙帝亲统六师启行,征噶尔丹。命皇太子留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 四阿哥遵皇帝令,掌正红旗大营。 因男人们出征,留守的女人们每日揣着心思,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尤其是顶着宋氏的名号过日子的我。上次康熙亲征,德妃重新安排了四阿哥的人。这次她会不会玩花招? 虽说现在我已经对她没有威胁了,可是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当初她不是也不要四阿哥吗?可等康熙一出京,马上用自己的人替换了四阿哥的人。不过,我也赌她不敢动我。毕竟,上次的作为让她付出了惨痛代价。她要再不收敛,康熙要对付她也是很简单的,毕竟他是那么一个英明天纵的伟大君王。 这一日,雪梅从前院回来说:“大福晋进宫了。听说德娘娘头疾,请安去了。” 我问:“李福晋去了吗?” 雪梅说:“李福晋才不会去呢。只是,大福晋把小格格带进去了。” 真是奇怪,李氏怎么放心女儿被正房里的人带走?她不是一直防着她们吗? 我问:“金麽麽去了没有?” 雪梅说:“金麽麽今日在收拾正房呢,说是开春了,去去晦气。” 德娘娘也奇怪,头痛却又让把小孩子带进去,不是更痛了吗? 我说:“难得今日天气好,我们也把被子什么的拿出来晒晒,只是要小心,别让虫子什么的落上去。” 雪梅说:“也是呢。过些时日,桃花也就开了。到时候啊,我们这个院子,就最漂亮了。” 雨荷抱着两个枕头出来,后面跟着王婶,搬着一把太师椅。 王婶比以往健谈了。刚认识她时,谨小慎微,像个机器人。后来才知道,乍一进府时,小门小户出身,因收拾四阿哥的衣物不周,被宋氏重重地说了一顿。后来与我相处久了,她松了一口气,说:“格格真是变了一个人,以前把我吓的,哪里敢做错一件半件事去?” 当时我笑道:“在其位,谋其事。当日我管家,自是不敢松一口气,如今我是一闲人,自然也就亲和了。虽说我不记得往事了,可是事理并没有忘记。王婶你可别诓我。“ 王婶笑说:“哪里敢诓格格呢。雪梅说的,现在的格格,我们爱都爱不过来呢。” 不过就少发点脾气,打发几两银子,如今就爱不过来了,可见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真不明白往日宋氏为什么要装门神。 王婶放下椅子,帮着丫头们晒衣物。见我高兴,凑趣道:“格格可知李福晋院子叫李苑,却为何不种一棵李树吗?” 我笑道:“我问了雪梅几个,她们都不知道呢。你可知道?” 王婶笑道:“我也是前日闲着,去绿珠婶婶那里聊天知道的。” 我说:“这绿珠的婶婶是谁?为何与你交好?” 王婶笑道:“格格你是不记得了。绿珠一家和我男人一家都是家生奴才,自是从小就认得的。以前是庄户,我们爷建了府邸,就抽了几家来伺候。” 原来这样。 我说:“王婶您别卖关子,我性子急。” 王婶说:“绿珠的婶婶其实就是侧福晋房里的卓嫂子。她是一早就派给了侧福晋的,针线上的人,刺绣做得,李福晋得宠啊,多亏了她的针线呢。” 我笑道:“哎,我这里怎么没有针线上的人呢?果然还是要位份高些好啊。” 王婶也笑,说:“格格哎,去年过年我们给你做的旗袍难道还不够好,今年我们给你做的棉衣不够好?若是看不上,明年我们不做了。” 我连忙求饶:“好婶子,饶了我吧。你倒是说说啊,为什么李苑没一棵李树?” 王婶说:“听说啊,原来爷是布置了桃、李、枣、梨、杏等做院子名,说是天子脚下,温柔富贵易得,乡野清净难寻,这样的院子,让人觉得象是住在园子里,看着舒畅,听着也有意思。不料啊,李福晋说是太俗了,诗礼人家,应该以什么岁寒三友啊,四君子啊之类的做院名,才能明志,才能表现淡泊处世的意思。后来啊,其他的院子都改了名字,只有桃苑因格格喜欢没有改,李苑没有改,是因为侧福晋说,她姓李,李苑她住也合适。” 36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六) 卓雅回到府上,已是下午。李氏命奶妈并两个丫头去正房接小格格。卓雅正在卸去正妆,露叶回话说奶妈来接小格格。卓雅撇了撇嘴,说:“你让她们抱去,不用来见我了。当我稀罕哪,要不是额娘吩咐,我才懒得带她进去呢。十四弟也真是的,做什么想起来要看四哥的这个小女儿。累死我了,看我过几天不诓他几个宝贝回来,我就不是卓雅。” 金麽麽在一旁说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混说。虽不是亲生,可你是嫡母啊。德娘娘如此看重四爷的格格,你该高兴才是。” 露叶说:“毕竟是第一个小格格,自然是大家都稀罕。” 卓雅说:“要是宋格格的小格格还在就好了。我就是见不得这狐媚子得意。” 露叶说:“先前的小格格缘分浅了。” 金麽麽说:“不管前头格格生一千一万,长子可得从正房出。姑奶奶你可要花点心思在爷身上。我看着你长这么大,如今身份更是贵重。这女人哪,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儿子才靠得住。” 卓雅说:“麽麽,还要怎样嘛。爷就是不喜欢我。那狐狸精也不知有什么手段,爷除了初一十五,根本就不来。以前还往宋格格房里去,现在桃苑根本就是个摆设。别说宋格格一年有十月住在庄子上,就是回来了,也难得去一次。听说上次红玫刚回来,爷去看了看,吃了晚饭却不留宿。以前爷可不是这样的。” 金麽麽说:“听说宋格格如今性子更加淡了,平日里连妆都是不上的。也好,不那样,她能把大权交出来?” 卓雅说:“我总觉得对不起她。虽然她严厉,可她真的没有私心,都是为了爷。” 金麽麽说:“这女人之间的那点事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了?” 卓雅说:“当时是我不对。” 金麽麽说:“她一个下人,以下犯上就对了?这种人哪,你不灭灭她的威风,她还真上脸了。现在怎样?老实了吧。您是大福晋,就该有大福晋的气势。主子派我来伺候姑奶奶,您过得不好,我有脸见主子吗?” 卓雅说:“可现在她也太惨了。我想,在府里我虽然名分最大,却并不是得宠的。往后若是狐狸精再生个儿子,我怎么办?也会像她一样,自生自灭吗?说不定还不如她呢,她位份不高,认输了也就罢了。可我呢?不得把我往死里整?我这嫡福晋的位子,人家可眼巴巴地看着呢?” 金麽麽说:“姑奶奶,也没有那么严重,您阿玛连皇上都敬重,四爷呀,他不敢亏了你。” 一主一仆就这样说着,露叶根本就插不上嘴,她也不想插嘴。她知道她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露叶很想念江南的斜风细雨,精致的楼阁园林。家族几代经商,累积了很多财富。这是一个精明的家族,知道这商人如果不和官场拉上关系,就别想赚钱,即使赚了,你也存不下。所以,武氏家族自发家以来,四代了,每一代都要与当地的官绅通婚,对露叶也是这样培养的。不料因为皇上南巡,德娘娘中意了她,就带进宫了。 虽说她是从德娘娘宫里出来的奴才,可还是奴才。虽然娘娘几次想抬举她,可皇上都有意无意地拦住了。她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得太多了。 如今在这正房里,还不如在宋氏的房里自在。那里的小姐妹都是从德娘娘宫里出来的,宋氏严厉,却并不刻薄。卓雅虽也是个实在人,可她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人精。明里不说,背地里都说她是奸细。 虽然觉得委屈,可露叶却认为这都是自己的命。她读过太多三从四德了,她的骨子里认为,自己就应该这样活着。她有时候羡慕卓雅的快乐,可是她也知道,卓雅其实很在意四爷独宠李氏。露叶有时候羡慕李氏得到的专宠,想,如果自己也有如此美貌就好了。可她也知道,李氏一直对宋氏不满,因为那位爷梦里总是叫“红玫”。而红玫的不幸,刚刚开始。 所以,露叶就想通了,认认真真地做自己的本分。 宋氏得了失心疯以后,露叶隐约觉得府里有什么不对劲,可她说不出为什么。德娘娘说过,四阿哥对她很重要,要露叶无论如何帮她看住这个儿子。露叶的工作就是把握府里的大事不出偏差。德娘娘说,拿不定主意的,就捎话给小盛子。 37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七)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噶尔丹闻知皇上亲率大军而来,惊惧逃遁。康熙帝率轻骑追击。上书皇太后,备陈军况,并约期回京。 五月二十,四阿哥随康熙帝班师回朝。各种仪式礼毕,这位爷回到自己的府上,一家人见面,不胜唏嘘。李氏所出小格格已经牙牙学语,经历沙场腥风血雨的四阿哥看到久别的女儿,心情十分激动,竟抱在怀里逗弄了大半天。李氏自是温驯以待,卓雅僵着笑脸周旋其间,宋氏淡淡地看了一会,告退而去。 露叶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家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一份子。但她知道,自己的思念不合适在这里表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宋氏如今竟能置身事外,似乎她把自己送到大福晋房里就完成了使命,送出的不仅仅是一个丫头,还有一个丈夫,以及在这个府第的全部大权。露叶不知道,一个孩子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竟能让一贯冷峻、进退自如的宋氏变成了石头一般。露叶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孩子,是不是如金麽麽所说,就有了一生的念想? 一时间收拾好了,重新打扮的四阿哥已经不再是青涩少年,而是一伟岸大丈夫了。露叶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府里的公共丈夫,心酸不已。按例他今天应该宿在大福晋房里,但因为女儿的关系,他毫不犹豫地去了李苑。李氏抱了女儿,爷跟在后面,一家子迤俪而去,后面跟着大小丫头。全不管身后目瞪口呆的一大群人。 爷去了李苑。卓雅沉默地在房间里脱去华服,卸下盛妆,露叶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知道卓雅已经怒火中烧了。卓雅什么也没有,就剩下了大福晋的名分和优先权,可这例已经被打破,以后还会有什么不能破?一次破了例,天天破例也就不奇怪,新的例也就形成了。 卓雅手一挥,珠宝首饰全都落了地,金麽麽颤巍巍地说:“姑奶奶,你气我知道,可这------” 饶是世故如她,也无法说什么了。露叶静静地等待卓雅发火,卓雅却哭了,小丫头们一时手忙脚乱。 众人忙乱了一阵,大福晋终于上了床。她今夜很克制。也许对于她来说,皇子嫡福晋的头衔太沉重了。 金麽麽伺候卓雅上了床,嘱咐露叶和小丫头们几句,准备离开,却看到四阿哥进得门来。她惊讶,正要请安,四爷挥挥手说:“露叶留下伺候,其他人都退下。” 露叶正在收拾妆台,听到爷的话,转身正要请安,四爷说:“不必多礼。”就走到床边坐下,对卓雅说:“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卓雅还是一动不动,这位爷掀开被子,一把抓起卓雅,紧紧地搂在怀里,随即开始认真地亲吻这个女人。卓雅的眼泪还在流,爷轻轻地吻去她的泪水。软语温存道:“卓雅,我知道你怨我,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露叶不知该进还是退,爷说:“露叶,楞着干什么,快给我宽衣。”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嫡福晋,双手正在脱卓雅的丝绸睡衣。 露叶是通房丫头,这是她的职责,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在这个府中的尴尬地位。她走上前去,为这位爷宽衣,卓雅却突然推开了爷,对露叶说:“你退下!”从来没听过卓雅也有如此温柔的细语。 露叶很忐忑,爷却说:“你快点-----” 爷吻住嫡福晋,直到她消了火,才说:“今天三个人,可好?”眼里满是调戏之意,卓雅虽心中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她的那些嫂子们告诉过她很多事情,包括给她看各种各样的春宫图,可真要一个丫头全程观看自己与丈夫的欢爱场面,心中实在不愿意。 露叶也不愿意留在房间里,可是她没有自己的立场。爷经历风吹雨打的身体健壮黝黑,比往日又多了一种性感,而且最要命的是,爷不再掩饰这种性感。 爷在床上边对付卓雅,边对露叶说:“把衣服脱了,上床。” 露叶吃了一惊,卓雅却已经无力反抗了,一波波快感荡漾,她已经迷失了自己,销魂的□□从她的红唇间溢出------ 露叶想逃,可迈不开步,她的眼睛盯着男人发达的肌肉,无法转眼,她无法抗拒他的命令,他们已经有过几次,可像这样活色生香------ 爷说:“露叶,要爷伺候你宽衣吗?” 露叶缓缓除去自己的衣物,只剩下兜兜,走向床边。 爷手一伸,拽她上了床,命令到:“露叶,给福晋按摩。” 这时的卓雅已经瘫在了床上,从来没有经历如此激情的她再也顾不得廉耻礼仪,随手拖过被角,任凭露叶给她揉捏。 露叶顺从地伺候福晋,爷滚烫的身躯贴了上来,在她耳边用三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帮我伺候福晋,我伺候你------” 38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八) 像往常一样,我一早去正房给大福晋请安。却被告之福晋还没有起身。我正要退下,却看见露叶懒洋洋地从正房的卧室出来,满脸潮红,头发披在背后,显然还没有梳妆过。她看见了我,却没有请安,只是挑衅地看了我一眼,说:“爷和大福晋尚未起身,格格请回。” 露叶出门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我恍然明白了状况。 雪梅跟着我往回走,说:“格格,今日露叶好奇怪。” 我笑道:“你这傻丫头,还不明白?” 雪梅说:“哪里能明白?奴婢只知道,这种不合规矩的事情露叶从没有做过。” 我说:“不知道也好。但愿日后我能护你们周全,不让你们几个小的也落得如此------” 雪梅说:“格格你怎么了?露叶好象很得意的样子啊?” 我不再开解雪梅。她不会懂,露叶也不会懂。无论爱上什么样的一个人,只要是爱上了,就都没有错,只是爱得如此低下还不自知,才是她真正的可悲之处。 回到桃苑,坐在葡萄架下,发现桃子居然已经红了,就叫红李摘几个桃下来。 绯红嫩白的桃洗净放在我的面前,口水就不禁流了下来。虽然我并不很喜欢吃桃,可在古代,新鲜水果比较稀罕,只能什么熟了吃什么,我也就不那么挑了,桃我也吃,虽然还是不觉得很好吃。 雪梅还是很好奇,问我:“格格,你为什么觉得露叶很可怜?” 我边吃边说:“叫她们都来吃桃子。我没有说她可怜。” 雪梅说:“您虽然没有说出口,可你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你还说,不会让我们几个小的也落得------” 我问:“雪梅,你今年多大了?” 雪梅说:“十八了,露叶二十。雨荷和霜菊都是十六。格格您也是二十了。” 这孩子! 我说:“可有看得上眼的人了?” 雪梅用肩顶了我一下说:“格格您又有什么心眼了?” 我想起早上看到的一幕,不禁大笑,想,果然是半年不见女人,看见母猪也觉得亲切啊。这样说也许有些不敬,可是,这孩子,他也太------ 嘴上随口说道:“你们也该找婆家了。你们进了宫,父母也无法给你们张罗,难道真要等到25岁?” 雪梅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啐我,淡淡地说:“格格成天就想着赶我们走,您真的不喜欢我们,对吗,因为我们是德娘娘的人。” 我虽然有些提防,可是她们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即使他们走了,也会有别人派来------ 我说:“虽然被人监视不好受,但并不是你们的错,而且你们也是苦命人。打发你们走了,他们会派别人来监视我,对我来说,你们在不在,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新来的还需□□才能舒心罢了。雪梅,你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里,过自己的生活吗?” 雪梅说:“我不知道,我除了皇宫和四阿哥府,其他地方都不熟悉。我很害怕。即使有了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家,那也不是属于我的。女人在哪里都只是做家务、生孩子的,有什么不同呢?” 我目瞪口呆,说:“你真的这么想?” 雪梅说:“我也这么大了。虽说是丫头,可也没做什么辛苦事,闲时我就琢磨见过的人,见过的事情,总之,女人------” 雨荷说:“雪梅姐总是这么扫兴,女人怎么啦!太皇太后不是女人吗?她做的事情不也是惊天动地,像大英雄一样吗?” 红李说:“我知道雪梅姐为什么这样灰心。她喜欢爷,舍不得走。格格一说要她嫁人的话,她就不高兴,又不好说。” 她喜欢四阿哥?也不是不可能,怀春季节,她唯一可以幻想的男人就是这府里的男主人。而且,她们的选择本来就不多。 雪梅臊红了脸,打红李:“小丫头你再浑说,看我不打死你。” 她没有否认。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她们只有他啊,你能让她们怎么想? 高尚的爱情?唯一的真爱? 见鬼去吧! 39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九) 正说着话,霜菊和王婶拿了早餐,回来了。我招呼说:“王婶,我们就在院子里吃,天气热了,什么时候也该回庄子上去住。” 正说着,那位爷进院子了。笑道:“你就这么不喜欢我的府第?” 一群人请安不已,遂添了碗筷,一起吃早餐。这爷不挑食,懂得“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是个好孩子。 这孩子说:“带你上街去玩吧?” 我其实不想去,我是很宅的女人。清朝的大街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笑,说:“如果爷带我去纸迷金醉的欢场,我就去。” 这孩子说:“偶尔去一次也行,不过,你得换男装,扮成我的小厮。” 小盛子还不动,我打了他一巴掌,说:“伺候爷这么久,也没个眼力劲儿,还不把你的新衣服拿一套给我?”小盛子赶紧跑了。 这孩子象看稀罕物一样,说:“红玫谨受本分,从不与下人开玩笑,尤其是------“ 我一时忘形而已,遂淡淡说道:“从前她是当家大丫头,自是不肯放下身段,如今我只是府里的闲人,有什么身段可言?” 四阿哥说:“是下人对你不恭敬了吗?是谁?我帮你收拾。” 我笑,说:“恭敬在心。你收拾也只能收拾出一个畏惧之心,哪里能收拾出恭敬之心。” 四阿哥说:“有了畏惧之心,恭敬之心也就不远了。” 正说着,小盛子拿了一套小厮的制服,青布短衫,一条黑裤子。我问雪梅:“这衣服你们会穿吗?” 雪梅说:“哪里能不会,比格格平时穿的简单多了。” 我回房换了衣服,随四阿哥出门。他骑着马,我和小盛子走路跟着。侍卫们离得远远的。也许是因自己一人高高在上不自在的缘故,下了马对小盛子说:“你牵了马送回府去,我和格格先逛街。中午去前门楼子的谪仙居用餐。我昨天就订了一间雅座,临街靠窗,很容易找到。听明白了没有?” 小盛子有些为难。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为难的。四阿哥想了一下,又说:“要不你就干脆在家歇一天得了。” 小盛子忙说:“奴才不敢。”牵了马回去了。 四阿哥说:“走,我们去前门。” 我说:“现在还没中午呢。” 四阿哥说:“我知道,我约了人。好不容易甩了这小子。” 我奇道:“你怕他?” 他说:“他是皇阿玛的人。” 难怪寸步不离地跟着,可是,他又怎样向□□告密呢?印象中,他没有离开四阿哥半步。四阿哥像是看透了我的疑惑,说:“他不用每天亲自报告。只须每日记下行程和特异之事封好,随我进宫时交给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就行。我们每个阿哥都被建了密档,总管太监将档案装在一个专门的密柜中。皇阿玛御览之后,觉得无足轻重的就烧掉了,重要的才留下来。” 我说:“要是一直没有重要的呢?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四阿哥说:“如果一直都什么也没有,只说明两个问题:要么是这个监视的人被收买,不能再用;要么是被监视的人隐藏了什么,这本身就是问题。” 我说:“那你们怎么对付?” 他说:“现在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他的,以后,我就不知道了,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今天他被支开的事情他会记吗?一定会记吧?” 四阿哥说:“当然会记。” 说着话,他把我领进了一间玉器铺子。 掌柜的迎上来,打了个千,说:“爷来了,您请。” 他拽拽地说:“老东西,有没有新货?让我看看。” 掌柜地说:“爷自打回京还没来过呢。扳指没有什么好的,玛瑙石有几块,成色中等,若是遇着好的匠人,也是拿得出手的。” 这爷说:“拿来看看。” 掌柜的对一个伙计使个眼色,说:“爷随我来。” 这个伙计就站在了门边,望着街口。 我们到了后院,掌柜的请爷坐下,另一个伙计上了茶,掌柜的从房间里捧出一个盒子,看起来还很沉。 打开一看,是一块血红色的半透明石头,杂着青灰色纹理,大约有五六斤重的样子。 这位爷问:“可请人鉴过了?” 掌柜的说:“那老头子这几天病着,货是昨日才到的,爷,您今日真是赶巧了。” 爷说:“依你看,这能做个什么?” 掌柜的说:“依奴才看,做项链手链是太可惜了,若是做鼻烟壶,似乎------” 这爷说:“你倒是说句实在话。爷面前有你这样做奴才的?” 掌柜的说:“做个盘倒是有余了------” 爷说:“你的工匠能做吗?” 掌柜的说:“通常有好货,我们都是请张老头上门来做,工钱自是不菲,但老主顾们都知道,物有所值。” 爷说:“皇上在西北风餐露宿,总算打了个大胜仗。今年夏天,恐怕不会去盛京避暑了。用些清凉消暑的器物,倒也------” 掌柜的赶紧说:“既是要献给万岁爷的,那就赶紧------” 爷说:“明日我再来,你把张老头叫来,我们三人仔细讨论讨论,好定下来。爷也没有时间磨蹭。” 掌柜的说:“那感情好。我这里还有几块和田玉,给娘娘、福晋们做手镯也是好的,爷要不要看一下?” 爷说:“明日你都备好了,我一起来看。今日在这里耽误半天,那小子找不到人,不知道急成什么呢。” 掌柜的说:“您走好,爷。” 40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十) 磨蹭着逛到谪仙居,小盛子站在门口,脖子长了不少。这位爷是故意的,粮店问米价,杂货店也看了一圈,在布店还让人拿了两匹素缎,评论一番,我手上就多了一个包袱。 见到我们,小盛子鬼鬼地,似乎有些遮挡。爷说:“你没事捣什么鬼,仔细我剥了你的皮。”小盛子说:“爷饶命,奴才刚去看了,是给我们留了上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隔壁就是五爷和八爷、九爷。” 我好奇地问道:“这几位爷可是吃人的?把你吓成这样?” 爷略一沉思,说:“九弟的嫡福晋已经指下来了,九阿哥府也建得差不多了,正该顺便问一声,可短什么。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少不得扶持一把。” 我想,九阿哥的嫡福晋娘家富甲天下,会短什么? 小二老到地引我们上楼,四阿哥问:“听说五阿哥也在,引我一见。” 小二说:“回爷的话三位爷在竹报平安,正是空谷幽兰隔壁。” 雅座里笑声朗朗,小二敲门道:“三位爷,四爷到了!” 笑声嘎然而止,一小太监打开门,正要发火,见四阿哥冷冰冰地立在门口,连忙请安,尖着声音道:“奴才给四爷请安,爷吉祥。” 四阿哥随口道:“你们主子可方便见我一见?” 这奴才不敢做主,回头一望,脸上早挨了一耳光,赶紧退下让开,打人的少年随意行个礼,道:“不知四哥今日也有此雅兴,”又老练地对小二说,“小二,添副碗筷,好菜再上些。”小二诺诺而去。 席面上的二位也已起身行礼,四阿哥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小盛子来定座,这狗奴才听小二说几位弟弟在此,故来相见,一来是恭喜九弟大喜了,二来也问一声,如果缺什么,只要是我有的,问你嫂子要去。” 这打人的就是九阿哥了,果然骄纵。因我今日扮小厮,不敢放肆打量几个阿哥长什么样子。听九阿哥说道:“兄弟少不得麻烦四哥四嫂。四哥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顾先生见着阿玛就夸四哥好学,不像我和十弟那老夫子,天天告刁状,老被皇阿玛训斥。” 大家客气笑了几声,就听一温润的声音到:“九弟十弟淘气,先生哪里管得了?只好借阿玛的威风了。” 九阿哥嘿嘿笑了,说:“五哥和我们自是不同。你啊,和三哥一样,翩翩佳公子,阿玛喜欢着呢。额娘常常说,我是被稳婆调了包呢,一点都不像你。” 另一人笑道:“五哥你别听他瞎说,宜母妃可从没说过这话。”声音暖暖的,让人如沐春风,禁不住要探询,亲近。 五阿哥说:“八弟你还别说,虽我和九弟是一奶同胞,可他那行事做派,我哪里敢比,如今又娶了个财神媳妇儿,往后我这做兄长的还仰仗着他呢!” 说话间,大家又重新落了座。虽然五阿哥往上座领,四阿哥知道那里原是他的座位,请辞,说:“自家兄弟,不讲那些虚礼,就为凑个热闹,这里空着,我就坐这里,方便。” 于是四阿哥自己坐了下席。我和小盛子立在他的身后。八阿哥说:“四哥一向出门只带小盛子,今日倒多带了一个,抬头让爷看看,往后也好照拂着点。” 我不敢抬头,却听四阿哥说:“红玫,还不给几位爷见礼?” 我福身行礼,口中道:“三位爷万福。”三人大笑。 五阿哥道:“原来是小四嫂,却如何打扮得像小厮?” 穿男装,行女式礼,难怪他们笑。我不由红了脸,随口答道:“原只是想出来透口气,没成想遇上三位爷。” 九阿哥说:“传言说小四嫂失忆了,我只当是那起子奴才嚼舌根,却原来是真的。从前的红玫姑娘,见了我就夸,说是一男儿家,做什么长得粉嫩粉嫩的------” 八阿哥笑着打断九阿哥,说:“你别吹了,那次你将毛虫放在四哥的香囊里,她逮住你,诓了你一把檀香扇,你就忘了?还不知谁失忆呢?”说罢看了看我,笑得像花儿一样。笑面虎,试探我吗? 其他几位也忍俊不禁。我一时脑袋发热,说道:“前日天热,雪梅拿出一把檀香扇来,我看着好,成天带着,可是这把?”从袖口中抽出一把扇子,递给九阿哥。 九阿哥一看,说到:“就是就是,这是皇祖母赏给我的,说是西藏的活佛给开过光。” 我笑道:“如今我也不记得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在我看来,也就是一把扇子。” 在座的几位阿哥一时间都玩味地打量我。虽然看不见四阿哥的脸,凛冽之气却透过他的后背,扑面而来,我知道糟了。 四阿哥淡淡道:“红玫自遭去岁变故,礼仪知识,一概忘却。虽让甄麽麽跟在庄子上教导了几个月,然一来她身子不好,二来甄麽麽也不如往常教我们那样尽力,一心只想回家抱孙子,礼仪学了个三四分,就没学了。今日让弟弟们笑话了。红玫还不给九阿哥赔罪?” 众人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高论,五阿哥说:“小四嫂从来性格坚强,这一次变故,却让我们看出,原来也是一痴人儿。” 八阿哥说:“四哥不要责怪小四嫂。往年她伺候您,无不用心,上下人等,都赞她进退有序,反压抑了她的本性,只偶尔和几个弟弟玩笑,才露一点真性情。如今她生了病,反倒亲切率性,四哥你应该高兴才是。” 难怪后来人人称他“八贤王”,连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四嫂”,他都刻意回护周全,我心下不禁想:他不应该有那样的结局------ 四阿哥说:“谁说不是呢?若是往日,肯陪我逛这半天街市?往常,我若是贪玩一时半晌,她就要苦苦规劝,眼泪都能掉下来呢。” 五阿哥说:“昔日红玫姑娘对四哥的忠心,宫里谁人不知?好在小四嫂如今身子养得康泰了,来日方长,四哥不必忧心。” 41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十一) 吃完午餐,众人争着做东。九阿哥说:“今日我最小,日后劳烦哥哥们的时候多着呢,还是我请。” 四阿哥说:“我年长,成家立业多年,岂有让弟弟破费之理?” 五阿哥劝道:“四哥你别争了。今日本是我和老八商量好来吃老九的东道的,四哥若是不过意,九弟大婚时,你多喝一杯酒,算你爱护弟弟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九弟取了财神爷的外孙女儿,西林觉罗氏富甲天下,往后日子长着呢,是吧,九弟。” 八阿哥也说:“四哥你的心意我们明白,只是今日商量好九弟请客的,你代他出了钱,明日他还是得请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四阿哥这才罢了手。 九阿哥说:“小四嫂,这扇子还是还你。你病了这么久,碍着规矩也没有去看你,这个玉佩送与你,保佑你身体康健。”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在扇子上系了个碧绿的玉坠子,似是小小的玉观音。 我不敢收,福了福说:“红玫不敢无功受禄,这扇子既是诓了你的,正好今日还给你。”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自在度日,四阿哥也从没有提醒我要自称奴婢。今日偶遇几位皇子阿哥,也并没有打起精神应付。什么话,都是随口这么一说。 八阿哥在一旁说:“小四嫂这就是见外了。当年四哥在宫里时,我和几个弟弟没少在你那里胡闹,小四嫂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苦笑道:“若是记得,我可不就该多诓你们一点宝贝?” 九阿哥有些茫然的样子。八阿哥笑了,说:“今日我便装出来,没带什么宝贝。我府上有上好的燕窝,回头叫奴才们送过去,给小四嫂补身体。” 我知道,就年龄而言,红玫比四阿哥还大了两岁,这几个孩子都比红玫小,当年一起住在阿哥所,有来往是正常的。而且红玫肯定扮演着母亲的角色。这些孩子很小就离开母亲身旁,在下人的伺候下长大,更多地依赖身边的下人。而年长的红玫,在那个院子了,不自觉地扮演母亲的角色,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代偿的作用。 四阿哥说:“红玫,你就收着吧,这扇子跟着你也有些年了。九弟宝贝多,诓一点也没关系。” 我就大方地把扇子手收回来了,谢谢都没有说。 大伙都在笑,在楼下吃饭的四个小太监也吃完了,上来伺候。四阿哥说:“今日吃得尽兴,等哥儿几个有空,去我的庄子上,别的不稀罕,那几亩荷花怕是开得欢了。去年露叶熬的荷叶粥,清新润口,味道不错,大家都去尝尝。” 我不自觉地就挂了笑在脸上,他此刻想的怕是“低头弄莲子,莲叶何田田”吧。 九阿哥见了我的坏笑,指着我说:“啊,我最怕小四嫂这种笑了。她一这样笑,有人就要倒霉了。” 不是说宋氏是冷心冷情的人吗?这九阿哥是怎么回事? 五阿哥说:“到时候少不得打扰四哥。老九你和几个小的要看好自己的宝贝,大四嫂也不知诓了我们多少宝贝去。” 说着,就散了席,各自告辞回府。 这时,太阳竟已经西偏了,外边早有轿子等着。 轿夫们起了步,四爷就悄声说:“你说我的兄弟们会打太子的主意,今日见的这三个------” 我说:“我第一次见他们,也说不准。目前他们还小。” 他明白了,伸出大拇指。我点头,说:“无论如何,你要沉住气,动半点心思,就是冒犯皇上天威。” 他说:“原没想到会碰上他们,今天本来是想带你见一个人。走到那里,人没来。” 我奇道:“什么人?” 四阿哥玩弄着手中的折扇,说:“文觉师傅推荐的一个人。我怕你突然就走了------” 我大惊,说:“你不会以为装神弄鬼就能留住我的魂魄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想留下你。而且,也不一定是装神弄鬼啊。” 他看着我笑,平日里冷峻的眼神包含着暖暖的气息。其实我很心虚,穿越时空之类的事情虽然爱因斯坦的理论说有可能,但是这灵魂转换,我实在不愿意相信。 而且,我就是睡了一觉而已。我甚至都不能肯定,这或许只是一个比较长的梦而已。也许只是因为老公沉迷于麻将,我独自难成眠,梦里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炙手可热的穿越男主。等老公拖着冷冰冰的疲惫身躯上床,这个梦就会像其他的梦一样,顿时如云飘散------ 42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十二) 第二天,八阿哥府上的一个小太监果然给我送了两斤燕窝来。我叫雪梅摘了一篮上好的蜜桃回送八阿哥,又给了小太监一两碎银子买糖吃。这孩子感谢着去了。 五阿哥虽然没有说要送我什么,却也遣人送来了几斤上好的荔枝蜜,正好配燕窝。 我让雪梅去找四阿哥,不一会,他来了。我指指蜂蜜和燕窝。 四阿哥说:“往年你在阿哥所,大家都敬爱你。老八生母出身寒微,常被大哥欺负,回到住处,悄悄一个人哭,总是你抱着他哄了半天,才会好些。老九老十没人敢欺负,却是惹祸的天王,好多位分低的小主被他们捉弄,你也不知回护了多少。他们感恩于你是应该的。” 我想想,还是问了:“这宋红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四阿哥府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冷人儿,可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似乎又不象------” 他看着我,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低语:“从前我和你都不是这样的冷人,是皇额娘去了,德母妃换我的人以后,我们才这样的。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能信任,我们还能信任谁?当初你是这么说的。那一年我十一岁,你十三岁------” 我说:“昨天你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可是我琢磨半天,也没有想起来,你没有要去哪里寻人的意思,就是逛了半天而已。” 四阿哥神秘地笑了。他用折扇敲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还记得我们都去了哪些店铺?” 我想了想,回忆着:“从玉器店出来,进了一家成衣店,又进过一家米店,你问了米价,转过街脚,我们去了一家药铺,爷问有黄莲蜜没有,后来又有一家米店,你还教训掌柜的卖贵了,然后我们看了几支金钗,你说要赏给露叶,后来又没看上,没买,然后我们还去看看新茶出了没有,接着我们又去了一家古董店,那里的掌柜向你推荐一个笔洗,你说太花哨了,不中意,我们还去了------” 他止住我的话头,说:“有没有你觉得不寻常的店铺?” 我说:“第一次逛街,正常的是怎样我也不明白,怎知什么是不寻常的?” 他有些高兴地说:“你看不出来就好。” 我不禁疑惑到:“你在我眼前捣了鬼?” 他点头,又摇头,说:“说好今日去玉器店的,你还去吗?” 我说:“今天我不穿男人衣服了。跟着自己丈夫上街,应该没关系吧。” 他轻摇折扇,戏弄地说:“你也承认我是你丈夫?” 我一点也不尴尬,说:“你是宋红玫的丈夫,这身体是宋红玫的身体,这能不承认吗?不同的是住在这身体里的灵魂,别人又看不见。而且,我们那里,女人若是不逛街才是不正常呢,倒是少见男人逛街,如果和女人在一起逛,这男人就是拎包的命。” 他笑说:“你是说昨天我不该要你拿包袱?难道要我一个大男人拿一包袱?你们那里的规矩真有意思。” 我说:“我们那里的男人都是孝子。” 他说:“儒学重礼教,谁敢不孝?” 我见他上了钩,说:“你们这里的孝子是对老子尽孝的儿子,我们那里的孝子是孝敬妻子和儿子,这是不一样的?” 他说:“怎能这样?” 他突然很危险地看着我,说:“你是说------” 我知道玩过火了,忙说到:“民间怕老婆者自古有之,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大清朝到了三百年后,像那汉唐一样,乾坤颠倒,女主祸国呢?” 我心里嘀咕:“要不是女主祸国,那有我们的幸福生活?” 43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十三) 我们又去了玉器店,老板见到我们很高兴,打个千,说:“爷吉祥,张师傅等候多时了。” 后院里,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正在喝茶,见我们进去,忙起身相迎。这老头衣着看起来朴素,料子却是上好的绸缎,做工精致,果然不是一般的工匠。 张老头行礼道:“爷吉祥。宫里头的能工巧匠无数,爷如何------” 看着他鞠躬如也,却精神抖擞,一点也没有奴才样。 爷傲然到:“出其不意才有惊喜,收礼物的高兴,送礼物的也高兴。况且张师傅是从宫里告老的,自然要技高一筹。” 这孩子很少夸人呢。 这张师傅倒有了倚老的意思,说:“后生可畏,那帮徒子徒孙也还不错。可若是要物尽其用,得个彩头,还是要看老的。” 爷说:“不知张师傅看了那玉胚没有?” 张师傅说:“我刚看过了,虽然不是上好的,可也过得去。” 一边说着,二位坐下,掌柜的叫人上茶。爷坐下,闲闲地说:“昨日我也看了,块头是小了点,难得的是通体的纹路自然,颜色温润却不失华贵------” 张师傅看了看掌柜的说:“这老小子说是琢磨一个盘,我看呢,盘大小正好,只是可惜了这难得的如血红玛瑙。” 爷说:“师傅看呢?” 张师傅说:“依我看,能做成一串上好的玛瑙朝珠------” 这位爷果然有些心动,说:“怕是不够吧?” 张师傅说:“材料是有些紧巴,但如果不出任何差错,应该可以。” 又说:“那几块玉做辅料足够了,还能琢磨出两三个玉镯子。” 这位爷说:“若是师傅做成,工钱您开口,只怕辱没了您的手艺。” 张师傅说:“能得四爷您的青睐,是小老儿荣幸。这工钱倒不着急,奴才家蒙当今圣上和先皇大恩,虽然比不上为官做宰人家,却也是小康。既然这是四爷的一份孝心,奴才少不得倾尽平生所学。将来四爷见了皇上,把我的这份孝心一并算上去,奴才也就不枉此生了。” 这老头为何前踞后恭? 四爷说:“老人家的心意,我自然会带到,只是这该给的还是要给。” 老头子说:“四爷明鉴,奴才吃五谷杂粮,哪里没有私心。” 四爷说:“张师傅尽管开口。” 这老头说:“自然是我那不肖之子。祖传的家业不要,也不读书,整日价就知道舞刀弄棍,打了多少去,也没改性子。奴才请四爷带着他在兵营里滚几滚,让他吃点苦头,他日若成器,也是爷的恩典。” 四爷说:“边关不宁,难得有愿意报效国家的好儿郎,就只怕张师傅舍不得。听说您------” 老头子感叹道:“可不是,不怕四爷您笑话,奴才年纪一大把,讨了三房小妾,临到知天命的那一年,才有了一个小子,也就被那没知识的妇人惯坏了。奴才虽然不是那刚强之人,却也不糊涂,这小子,不敲打敲打,哪里能成人啊!干我们这一行,都知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呢。” 四爷说:“明日张师傅带着令郎到我府上,若真是可造就之材,四爷我亏不了他。” 张师傅感谢不已,说:“承蒙四爷看得起奴才的手艺,定不负四爷之托。” 四爷说:“今日出来也久了,一并把价钱说好,明日好叫管家送定金来。小盛子,去前面叫掌柜的来。” 就在两位说得热闹的时候,掌柜的已经去前面照看去了。小盛子领他进了后院,四爷要掌柜的说个价钱。掌柜地爽快地说:“爷您识货,这原是东家刚从云南送过来的,特意嘱咐了,一般人家还不卖,恰巧您昨日就来了。” 四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小子就没有个实诚话,爷要你出价,你杂七杂八地讨打么?” 掌柜的赔笑说:“爷饶了小人,一千两银子,东家交代了的。” 我想:这么一块石头,就要一千两银子,皇子一年的俸禄才一千多两呢------ 没想四爷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还对张老头说:“劳张师傅费心,老规矩,工钱是这石头的一半,五百两银子,可对?” 张老头笑咪咪地:“爷说得没错------” 44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十四) 出了玉器店,我不禁说:“这是抢钱哪,一块破石头,值那么多钱?我每月五两银子,拼了老命攒钱,也要二十五年才买得起一串朝珠呢?怨不得那些当官的一个比一个贪。” 四爷嗤笑,说:“你在宫里那么久,也是个没见识的。这血红的玛瑙石你以为容易得?不知多少人死在这上头。” 小盛子插话说:“格格是忘记了。这朝珠是官员们的体面,哪里能草率了?合适的材质也不容易找,象牙、檀香木、玛瑙哪一样不是可遇不可求?一千两是少的。皇上大典时戴的珍珠朝珠,采珠人花上一年时间还不知道能不能备齐呢?” 四爷说:“这掌柜的因为我是皇子,才一到货就拿出来,平常人来,不是十分知己的,看都看不着。光是皇阿玛、皇祖母等人的寿辰,节日的孝敬,就够我们这些皇子一年到头搜罗了。今日他要一千两你不舍得,明日大哥来,三千两银子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三哥常常自命风流,为皇阿玛搜罗字画花的银子,少不了------” 我想起那老头突然的转变,问道:“一开始那老头很是倨傲,为何后来又奴才奴才地说得十分顺溜?” 小盛子说:“这老张头的手艺高超,宫里的娘娘们都喜欢他雕琢的玉器,后来因为老了,眼睛不好使,不能正常当值,皇上念他忠心耿耿,准他回家养老了。不过宫里若是有什么好的玉胚,也还是知会他。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倚老卖老也是有的。” 我说:“今日他有求于你还前踞后恭,可是为何?” 四爷说:“老人家,就是想要个尊重。昨日我们说琢磨一个盘,他今日说要做朝珠,我顺了他的意思,都随他的,他就觉得我尊敬他,所以后来也就没架子了。听说宜母妃当年正得宠时,要他琢磨一支龙凤钗,他那里偏说要做一把玉梳子,宜母妃不高兴,他就请假几月不去内务府。因他手艺好,又徒子徒孙众多,也就是个驴脾气,所以后来大家也就随着他了。他也没别的,就是一个字,痴。其他方面他和常人一样,但说到玉,就只能听他的------” 这就是资深人士的底气了,不由想起资深女士的笑话。 一路说,一边就按照昨天的顺序重新逛了一遍,途中买下了昨天没有买的金钗,说是赏给露叶的;又买了几斤黄连蜜,说是因为昨天小盛子不在,没人拿,所以没买;又去了古董店,最终还是没有买那个花哨的笔洗,老板说过两天有好货,爷就说,过两天再来------ 站在谪仙居门口,差不多就是昨天我们到的那个时辰。 我说:“今日还在这里吃啊?昨日立规矩,菜也不好吃,我不想在这吃了。” 爷说:“那你想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小盛子说:“要不去羊肉馆?” 我说:“腥死了,吃得还少吗?” 爷说:“你也是个不好伺候的。要不去江南春,那里是江南风味,口味不像北方菜那么重。” 口味重?吃过川菜没有?湘菜也能让我的东北同学吃不了饭。我不是嫌口味重,只是想找个能轻松吃饭的地方。 我算是默认了,虽然江浙菜太甜,但糖醋排骨之类的我还是很喜欢的。 四阿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拉小盛子一起坐下了。这爷在家里规矩多,出门了还是能从权,是个圆滑的。 我不知道小盛子会如何写他的密告,但就这两日的行程,够他写的了。不知他有没有看出古怪,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45 4.春深红紫映楼台,槛外风香花尽开(十五) 七月流火,纵是每日荷叶粥,暑气仍难消。四阿哥是个怕热的,成天窝在书房里,一天要换几次冰块。 卓雅一向是个皮实的,不料竟病了。 让一个侍卫连夜回城,请了张太医到庄子上。 一家人紧张地候着,只有李氏要照顾幼女,不在。想想二格格,也快一岁了。 张太医净了手,望闻问切一会,也不说话。 金麽麽着急道:“先生你倒是说话啊!” 张太医缓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麽麽别急。恭喜四爷。” 女人大部分明白了。 四阿哥汗津津地站着,说:“何喜之有?” 张太医说:“福晋这是喜脉。因是第一胎,故身体略微不适,也算正常。只要小心调理着,福晋身体一向壮实,不会有大碍。” 四阿哥大喜。嫡福晋有孕,可不似传宗接代那么简单。他匆匆走出房间,又走了回来,对小盛子说:“你这蠢奴才,杵在这里木头似的,给太医歇息的房间准备好了没有?” 露叶连忙回话,说:“早已备下了,点心也做好了,请太医移步。” 太医写下调养的方子,自去休息。 四阿哥又多嘱咐了几句,说:“今日我也乏了,就歇在书房,金麽麽是老成的,看着这些丫头点,不要毛手毛脚的。” 如果有比四阿哥更高兴的人,那就是金麽麽了,一迭声地答应,说:“四爷放心,老奴明白。从今日起,福晋的一应生活大小事,老奴都亲自安排。” 夜已深,道了贺,我也回房间去。 夜风拂面,雪梅在前面打着灯笼。跟在我身后的红李突然说:“格格,你看今天的星星,真亮啊。” 雪梅骂道:“死妮子,看着路。” 我笑道:“今日罗嗦了大半夜,竟没了睡意,不如劳烦二位,把酸梅汤拿出来,有小点心也用些,我们在院子里坐坐,看星星,说说话。明日不用去请安,索性睡个懒觉。” 雪梅也笑,说:“难得格格今日兴致,只是院子里蚊虫多。” 我说:“焚点浓香,放在一边。外边有风,不至于难闻。” 红李说:“今日爷高兴得直跳脚,从来没见他这样高兴过。看来爷对大福晋更看重一些。以前李福晋有了,爷高兴是高兴,却从没有失态过。” 霜菊和雨荷迎在廊下,我奇道:“你们不当值,怎么也还没有歇下?” 霜菊说:“本来已经睡下了,前边动静大,不放心,就起来等着。听见红李的声音,知道格格回来了。” 我出京,红霞必跟。这时正在炕桌上写什么。见我回来,也不起身,只说:“格格,是大福晋有喜了吗?” 我说:“你还管这事?” 红霞笑道:“格格你别恼。我是想啊,这四爷府上规矩严格,李福晋的格格快一岁了,大福晋又有喜了,来年就轮到格格您大喜了。” 雪梅已经焚了香,正往外拿点心,听红霞胡说,接话道:“我们格格身子才好了,凑那个热闹做什么。还是如今自在,想当年大格格刚刚怀上那一回,府里人仰马翻,格格又要管家,又要担心爷的起居,竟是顾不上自己------” 雨荷插嘴说:“听绿珠说,李福晋这几日正节食呢?” 我问:“好好的为何节食?” 霜菊随口道:“还不是为了争宠。” 我招呼几个丫头坐下,说:“她还用争吗?十天有九天在她那里过夜。” 红李说:“格格你也不出门,我们说嘴你不让,哪里知道如今早不象从前了。爷回来这两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大福晋房里,恩爱得不得了呢。金麽麽和李福晋屋里的几个婆子打牌说,就连露叶也沾了不少光呢。” 想想露叶那日的臃懒目光,我扯了一个笑容,说:“你们几个看来很留心这闺房中事,趁着爷高兴,我明日回了爷,给你们找婆家。一天天大了,不中留啊。” 几个丫头娇笑着,群起攻击我。 这一夜,我们闹到天微亮,才歇了。 46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一) 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四阿哥随康熙帝二次亲征。 卓雅的母亲,费扬古的嫡福晋亲自前往四阿哥府照顾女儿待产。 三月二十六日吃过晚饭,雪梅进来说:“格格,大福晋要生了。” 是夜,上下人等彻夜未眠,底下太医、稳婆、大小丫头站了一屋子。侧福晋李氏因有孕,又有幼女,没有陪侍。露叶因是当家大丫头,被金麽麽和费扬古福晋支得团团转。 屋里卓雅压低了□□,不知是阵痛了大半天,还是因为有母亲在身边劝解。第一胎总是不那么容易。想起自己生孩子时,阵痛得急了,嚎得像月圆之夜的狼,除了一个赤脚医生和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婆婆,那种痛的阴霾,一辈子也挥之不去。 老夫人握着卓雅的手,安慰着。我用丝绸手帕不停地擦着卓雅头上豆粒大的汗珠,稳婆是经历多了的,倒能不时坐下喝一杯茶。 子时一刻,折腾了大半宿的卓雅已经浑身无力,要睡过去了。稳婆忙对老夫人说:“老夫人,您给她打劲,千万别睡过去了。” 又着急对大福晋说:“大福晋快用力,看见头了。谢天谢地,胎是正的。快用力气。” 卓雅软绵绵的,说:“额娘,我好累,好痛,没力气了------” 老夫人忙说:“就这一会子了,你用力气,过了这一会子就好了。第一胎都很难,你这还是幸运的,胎是正的,你的身体向来结实。用力。” 子时二刻,婴儿啼哭的声音在四阿哥的府邸响起,四阿哥的嫡长子出世了。 卓雅瘫软在床上,含着泪水。老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含笑说:“你看,没白辛苦,对不对,小阿哥多漂亮。” 院子里的奴才点着了爆竹。金麽麽喜对老夫人说:“老主子,恭喜您添了大胖外孙,福晋,您命好,小阿哥看着就结实。” 露叶端来了点心和浓浓的鸡汤。卓雅无力地说:“我没胃口,不想吃。” 老夫人怜爱地看着女儿说:“好孩子,折腾了大半宿,一定要吃点。不养好身子,怎么照顾小阿哥?养孩子,可不是省心的呢。” 卓雅微笑着,点点头,说:“就喝点汤,额娘,我想睡了。” 挑选好多时的奶妈已经带着孩子在西厢房睡下了,金麽麽又安排了两个小丫头伺候着不时之需。 老夫人陪着女儿睡下了。 回到桃苑,霜菊捧上一盏热茶,两碟点心。我对霜菊和雨荷说:“你们熬了半夜,也一起吃点点心,早点歇着吧。明日晚点起来。” 三人坐下,默默的吃点心。雨荷忍不住,说:“大福晋真是个命好的,头胎就生了小阿哥。” 我正想着这个命该早绝的孩子将来的名字,随口说道:“谁知道呢,命好命歹,全看老天爷成不成全。” 说得不像话,心中一急,呛着了。霜菊忙给我捶背,说雨荷:“点心都塞不住你的嘴,嚼什么舌。” 我缓过来,说:“你也别说了,我吃好了。吃完也歇着吧,不用伺候了。” 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模糊的面容,叹口气,卸下头上的首饰。 三年了,桃花开了又谢,我还是在这个院子里宅着。不像他人穿后玩得风生水起,我守着一方院子,静待日子的流逝。在21世纪,常恨命运无常,不知所终。在这里,宋氏的命运轨迹是一清二楚的,她要在雍正登基很多年以后,才会死去,膝下荒凉,无一儿半女。李苑的李氏倒是有儿有女,可女儿遇人不淑,郁郁而终,儿子被老子赐死。 桃李相伴,迎春花开,遇暑果熟,命运何其相似。我不知道,是该在这里过完已经设定好的一生呢,还是回到不知所终的21世纪?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就随缘吧。 47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二) 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十三,噶尔丹仰药死。康熙帝率百官行拜天礼。敕诸路班师。四月康熙帝回銮。 四阿哥的岳父费扬古乃征葛尔丹的大将军。四阿哥的嫡福晋,费扬古的女儿又在前线大胜,敌军头领自杀之时,诞下皇孙,康熙龙颜大悦,赏赐之丰厚,前所未有。康熙命四阿哥在孩子百日,重给小阿哥办汤饼会,并赏下大量恩赐。诸皇室宗亲前来道贺,京官送礼的来来往往,热闹了三天三夜。四阿哥府一时炙手可热。 李氏捧着大肚子,算日子也快了。 年十九岁的四阿哥迎来送往,从没有如此风光过。我躲在桃苑,看桃花开了又谢。枝头新绿,生机盎然,小指甲大小的果实,缠满枝头。牡丹花苞,打了一朵,又一朵------ 一日得空,四阿哥来到桃苑。我正在给牡丹剪枝。因太皇太后喜欢花草,尤爱牡丹,故王公大臣,龙子凤孙,无不跟风,搜罗异种,且牡丹花开,雍容富贵。这开得招摇放肆的花朵,无人不爱。 命雪梅添一把椅子,红李上了新茶。我笑道:“四爷春风正得意,来这冷院落有何贵干?” 四阿哥慢条斯理地品茶,说:“你明知爷大喜,为何不承欢?” 我看一眼雪梅,她就带着红李退下了。 我笑道:“锦上添花常有,雪中送炭不易,人情世故,爷竟看不破了?” 四爷说:“你最气人的地方就是门缝里看我。” 我笑道:“登堂入室,看到的都是假的,门缝里,才能看到真性情呢。” 四爷啪地放下了茶碗,说:“大臣们的礼我都退了。” 他的气,一时让我语塞。四阿哥说:“如今远不到出头之日,这点悟性都没有,怎么谋大事?你为何总是小看我?” 我笑到:“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这是爷的造化。哪里敢小看爷。” 四阿哥说:“这是皇阿玛的旨意,不敢辞去。皇阿玛说了,连年征战,如今敌人头目自裁,免去多少生灵涂炭,庆生总比------” 我站身,走两步,倚着一棵桃树,说:“费扬古劳苦功高,你这女婿自然也水涨船高。费扬古大权在握,谁最眼红?四爷一门鼎盛,谁最心惊?” 四阿哥说:“那你说该怎么办?费扬古是皇上的人,我能如何?” 我说:“费扬古的功劳本与你无关,可是两件事情叠起来,就不一样了?” 四阿哥问:“如何不一样?” 我说:“太子是唯一的嫡子。你是先皇后唯一的养子。太子的外家虽然尊贵,却无实权。你的岳父却大权在握。你的孩子生逢其时,皇上大肆赏赐,是何用意?如果你是太子,会怎么想?如果你是索额图,又怎么想?” 四阿哥也站起身来,说:“我该怎么办?” 我笑道:“爷是出家之人,怎会为世俗烦恼。” 第二天,去正房请安。大福晋对我说:“皇上准了爷的奏请。因小阿哥才百天,李氏也即将临盆,着爷在家礼佛。我们身子都不干净,劳烦格格伺候爷起居。” 我笑,请辞:“奴婢不识字,没有知识,怕冲撞了佛爷,还是请福晋再斟酌人选罢。” 大福晋笑道:“格格自从养身子以来,越发懒了,这两年不仅不管家事,份内的事也常常一推了事。我这房里懂事的丫头也就是露叶一人而已,你又想让她代劳,自己躲清闲去?” 我说:“奴婢惶恐。奴婢已几年不曾伺候爷起居。爷征战沙场归来,一心礼佛祈福,奴婢不合适伺候。如果露叶抽不开身,福晋身边的紫霞姑娘也是个可心人儿。” 大福晋笑道:“你就会算计着拉我的人下水,自己站在岸上观自在。你不去,偏不让你得意,让雪梅替你去,如何?” 我忙推雪梅说:“还不应下来?” 于是雪梅成了四爷的近身妾侍,卓雅另派了四个小丫头跟随。卓雅笑,说:“格格一向是个省事的,这雪梅的缺暂时不补也行吧?” 我笑道:“全凭福晋做主。谢福晋恩典,又少了一个人闹我。” 48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三) 李氏兄长进京待考,带了母亲一并进京照顾李氏待产。 六月,一番忙乱,李氏也顺利产下一个小阿哥。 一日,霜菊说:“这下热闹了。谁说侧福晋不得宠了?那边才生了一个小阿哥,这边格格、阿哥都有了。” 我笑道:“有子有女方能凑一个好字,侧福晋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雨荷进来回话说:“格格,小盛子请您去佛堂。” 佛堂就设在紫竹苑里。紫竹苑是四爷读书养性的地方,有时也接见亲信门人,女眷不经允许不得进入。 穿过后花园的回廊,来到紫竹苑,小盛子说:“霜菊雨荷在外边等着罢。” 小盛子径直把我引到西厢房佛堂,说:“格格自己进去罢。”他就退下一边去了。 正中供着一尊紫檀木金身佛祖,周围的罗汉金刚我也认不齐全。四爷一人在底下打坐。他竟然穿着青布衫,手里一串紫檀木念珠,转得很慢。我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做不得声。 正犹豫着,他却磕头结束了打坐,指了指旁边的蒲团让我坐下。他波澜不惊地看着我,说:“雪梅留不得了。” 我大惊,差点瘫倒,着急问:“为什么?” 爷说:“她点迷香,坏了我清修。” 我不信,说:“她跟了我两三年,一直是个老实的,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这样的深宅大院,她哪里能弄到那些下作东西。” 爷说:“我知道你不信,可事实就是这样,她自己也承认了。只是不说香是从哪里来的。” 我还是不信。我说:“她对爷的心事我知道,所以才想成全她。但她怎么会这么糊涂?” 爷说:“你才是个糊涂的,以前寿辰节气的礼,都是她备下的吧?” 我说:“我来了就一直是的。” 爷说:“我猜测,她跟你在庄子上住的时候,有机会跑出去玩,留了心弄到这些物件------” 我泄了气,说:“府上规矩严,在庄子上我就放松了些,由着他们闹去,想着她们都是天真未凿的孩子,困在深宅大院也忒可怜------”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得想办法给这个糊涂丫头求情。 爷说:“她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原想着过了年,从庄子上挑些家生奴才,放她们出去成个家,也是美事。” 我说:“她对爷的心事,爷真的不知吗?她懂人事起,见过的男人就只有爷,你能让她怎么想?我常开玩笑试探她们,霜菊和雨荷还懵懂着,她的心事一心却都在你身上啊。这些年我们见面不多,她哪一天不是望穿秋水------” 爷叹了口气,说:“规矩就是规矩。这闺阁之事,我也不想张扬。她若愿意,守住口,出去配小子,过平凡日子,算我为儿孙积福。如果一心攀高枝------” 他的冷哼让我毛骨悚然。 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说:“好歹你让我见见她。” 爷拍拍手,小盛子进来了。爷沉声说道:“你带格格去见那个贱人------” 我怨恨地看了一眼这个薄幸男人,抬脚往外走。 49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四) 雪梅关在紫竹苑的柴房里,一个小丫头守着门。见我走过来,小丫头福了福,说:“格格,雪梅一直不肯吃东西,哭了一夜,现下没有声音了。” 我说:“打开门。” 小盛子打开门,一见这可怜孩子,眼泪就禁不住要流下来。 雪梅躺在柴房的地上,粉色的衣裳沾满泥土,披头散发,脸上脏脏的,泪水落下来,脂粉和灰尘混杂着,双眼紧闭,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我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她醒来,见是我,忙起身跪下,泪如雨下。 我骂道:“好个糊涂丫头,你在干什么啊!” 雪梅哭道:“奴婢猪油蒙了心,做下糊涂事,让格格蒙羞了,格格你罚我吧!” 我叹口气说:“这几年来,我们情同姐妹,你一天天大了,我哪里不知?只是这缘分强求不得。你做下这糊涂事,哪里是我能做主的?” 雪梅抹了一把泪,说;“这里脏,格格请回吧。雪梅犯的错,不敢连累格格。” 看她毅然决然的口气,我有些生气,说:“不敢连累,却也连累了,爷让我问你,可愿意出去配小子,若是能守口如瓶,也还能过平凡人家的日子。你不是不愿意在宫里吗?” 雪梅说:“自德娘娘让我跟了四爷,我就是四爷的人,想赶我出去,是万万不能的。” 我叹道:“你何苦如此执着?傻丫头,四爷,是我们都爱不起的人啊!” 雪梅抬头盯着我,黑黑的睦子,森然之气让人心惊,她质问道:“如果不是小格格夭折,四爷不敢查办凶手,你也会如此拒绝四爷吗?” 我大惊失色,说:“你胡说什么!” 雪梅说:“小格格并不是意外仙去的,你一直知道这一点。虽然格格一直假装失忆,我却知道,格格是恨爷太深了,不想再伺候爷。格格常说,男人是女人的靠山。可你的靠山连你的幼女都保护不了,知道凶手却不敢惩办。“ 我大怒,说:“雪梅,你不想活了吗?” 雪梅说:“从被关进这里,我就没打算活了。格格,小格格是金麽麽下的手,你知道!如果你真的是失忆了,怎会对爷如此冷淡?三年来,你绝不伺候爷起居。别的福晋费尽心机想要把爷抓住,你却一直躲在庄子上,即使回府,也从不管事。你不是忘了,你只是心死了。如果是忘了,你和爷应该不记前嫌,好好过日子才是。你虽然不及李福晋美貌,但与爷同甘共苦,也是爷的心头肉。爷常常得罪谁,都不会得罪格格------” 这傻丫头,真是痴了。 我软声说:“雪梅,你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你一时糊涂,却罪不至死。你又是德娘娘宫里出来的人,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嫁人,我不会让你寒酸的。” 雪梅说:“我已经是爷的人,死也是四爷府上的鬼。你别想赶我出去。”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这傻丫头。 雪梅说:“格格,奴婢死了,你要万事小心。霜菊喜欢上侧福晋的哥哥,好多下人都知道,只有你还蒙在鼓里。要么你早些成全她,要么她也就是我一样的下场。” 我摇头,又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离开柴房,我也没向四阿哥告退,就匆匆出了紫竹苑。 霜菊和雨荷在喂鱼,见我出来,赶紧迎上来。我一句话不说,闷头往桃苑走。 第二天一大早,小盛子过来说:“格格,雪梅她------” 我摆摆手,让他离去。 红李正伺候我吃早餐,笑到:“格格,你和小盛子打什么哑谜啊。” 霜菊进来说:“格格,绿珠来说,侧福晋我要得空我去帮她打络子,格格您------” 我想起昨日雪梅的话,说:“你去吧,叫侧福晋得空到我这里来一趟。” 霜菊匆匆去了。 我对红李说:“你给我把雨荷叫来。” 50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五) 我坐在炕沿上,瞪着雨荷,一句话不说。雨荷和我闹惯了,嬉笑着说:“格格你今日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冷声说:“雨荷,跪下。” 红李在一旁吓着了,说:“格格,今日是怎么了?” 我摆一摆手,让红李下去。 红李退下去了,我无奈地叹气。少女怀春,本无可厚非,只是在这个礼教吃人的社会,谁又爱得起呢? 雨荷跪下,说:“格格,奴婢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请格格示下。” 我直接问:“雨荷,霜菊是如何攀上舅老爷的?” 雨荷没料到是问这事,磕头不已,说:“格格恕罪,奴婢不知。霜菊一向只听雪梅的话,她们当我不懂事,从不与我商量的的。” 我厉声说:“你就是个不懂事的。我问你,多久了?” 雨荷哭到:“舅老爷来的那天,霜菊去找绿珠描鞋样子,后来,后来就爱往侧福晋的院子里去------” 这世界上真的什么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吗?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我?” 雨荷默不作声。 我说:“你不愿意出卖朋友,对不对?你可知道,雪梅昨天夜里死了!” 雨荷大惊,看着我,见我严厉,跪行至我膝前,哭道:“格格,你为什么咒雪梅死?雪梅怎么会死?昨天你去了紫竹苑,应该看见她了,怎么会?格格,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心情已经很低落了,无力地说:“罢了,你如果要眼见霜菊步雪梅的后尘,你什么都不必说,下去吧,我要静一静。等下侧福晋会来,你去外边候着吧。” 雨荷说哭道:“格格,我把知道的都说了吧,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霜菊说了,她只想等到二十五岁,出去过平静日子。据说舅老爷一表人才,侧福晋院子里的丫头们都眼馋,可舅老爷------” 李氏貌美如花,其兄定然也差不了。我打断了雨荷的话,说:“你也说不清楚,算了,出去看侧福晋来了没有,来了回我。” 李氏的声音在门外想起,笑语殷殷,说:“难得格格好兴致,可有什么吩咐。” 我站起身,说:“侧福晋请坐,雨荷看茶。” 李氏着一身湖绿色旗袍,绣着金色的牡丹,招摇生姿。她在炕沿坐下,说:“格格今日脸色难看,可是奴才们伺候不周?” 我看着眼前娇笑的美人,冷冷说:“侧福晋安排好日子了?” 李氏一楞,说:“什么日子?” 我说:“霜菊过门的日子啊。我这里一向省事,少两个丫头也没什么。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侧福晋还等什么呢?难道德娘娘宫里的出来的丫头还辱没了舅老爷不成?” 李氏说:“既然格格都知道了,那我也就说到明里。我哥哥进京前,一个得宠的小妾难产,过世了。那日在我屋里看见了串门的霜菊,姿色竟与小嫂子有几分神似,遂上了心。格格一向愿意成人之美,不如就回了爷。我屋里的丫头随你挑。” 我冷笑道:“侧福晋好算盘。使唤我的人如此顺手,何不自己回了爷去?” 李氏为难道:“霜菊是你的丫头,你放出去是你的恩典,我却是不好开口给自己兄长张罗娶嫂子。” 我好笑地看着这个聪明的糊涂人,说:“德娘娘的人岂是你我能做主的?” 李氏不屑道:“不管她从哪里出来,总是奴才。” 这个李氏是撞了狗屎运,做上了皇子的侧福晋。当时若进了宫选秀,早就骨头都没剩下的了。 我说:“我位分低,即使是我的丫头,也由不得我做主。侧福晋是正经主子,你若愿意,就去回了大福晋,霜菊今日也就不用回我的院子了。你若是不愿意,明日我遣了她去顶雪梅的差。” 李氏惊道:“雪梅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霜菊顶差?” 我说:“她病了,要另外派人去紫竹苑伺候。你们二位有小格格小阿哥,断是抽不出人手。爷那里等着呢。侧福晋早做打算。” 李氏沉吟道:“雪梅这病可是真不凑巧。那我就去大福晋那里求个恩典。爷那里我先让绿珠顶着。这丫头伺候惯了的,爷用着也合适。” 李氏告辞而去,我唤了红李和雨荷进来,说:“我最后问你们一次,你们心中可有人了?” 二人跪下,都说没有。 我说:“若是有,只要老老实实回了我,我还能给你们做主。若像雪梅和霜菊这样,谁也救不了你们。闹到如今,我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雨荷流着泪求道:“格格帮帮霜菊吧。雪梅死了,不能让霜菊也没个好结果啊!” 我说:“你们四个一起来伺候我,露叶去了正房,那是她自己愿意的,也是德娘娘的意思。为了成全雪梅,我让她代我去伺候爷,她自己糊涂,自作孽,不可活。本来德娘娘的人,我是不敢做主的,大福晋如果不糊涂,也是不敢做主的。侧福晋此去,肯定要碰钉子。你们如果有了心事,要早早告诉我,事到临头了,我想帮也帮不上。” 雨荷哭道:“雪梅为什么会死?谁害她的?” 我说:“她自己害自己。我劝她不听,谁也没办法。” 51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六) 四阿哥将霜菊的事情回了德娘娘。娘娘却已经记不起这个人了,但听说是李氏的兄长,又是偏房,故有些不乐意,然而她也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了。贵妃娘娘去世以后,后宫由惠妃打理,皇长子军功赫然,一时间也没有人能撼动惠妃在宫中的地位。皇上如今只宠南边来的汉人女子,这些人由曹寅亲自挑选,琴棋书画,歌舞弦乐,各有精通,裹着小脚,走起路来如弱风扶柳,风情万种。德娘娘自知圣宠不再,遂收起锋芒,重新过起藏愚守拙的日子,每日只是伺候皇太后,培养幼子,闲时念念佛,一日也就过去。 因此,四阿哥做主,将霜叶许配给侧福晋的兄长,令择日完婚。李氏兄长为迎娶新娘,在京城置下宅院,不再寄居四阿哥府。 我的院子里一下子去了两个丫头,冷清了不少。经历一番变故,雨荷成熟起来,挑起了大丫头的担子,红李也不再懵懂度日,女红针线上的事情做得多了。王婶感叹道:“还是要经历了,才能懂事。” 李麽麽上了年纪,我回了四阿哥,帐房上支给她一百两银子,让她回儿子家去养老。临走,麽麽有些不舍,原来两个儿子媳妇,虽然过得还凑合,但小户人家出身,少了些大度,故不免过得磨摩擦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几个是日子过得舒坦似神仙呢?不过,到府上伺候不过三年多,就有这么一大笔养老银子,她也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偌大的桃苑只剩下四个女人。卓雅说,等过了年,再给我派人手过来,我谢绝了。这个年代的女人,大多是可悲可叹的命运在等着。雪梅自己吊死在柴房里,家里人来领了抚恤银子,也就罢了。就像雪梅说的,我是心死了,不愿多要一个人陪我在这深宅大院里受苦。 十月,李氏兄长参加会试,落榜,带了霜菊回南边去。临走,过来向我辞行,两月不见,出挑成小妇人的模样,有了几份成熟的韵致。 她进来时,我正在给院子里的几盆菊花剪枝,雨荷欣喜地迎上前去,红李接了我手中的花剪,进屋倒茶。秋风和暖,阳光澄澈。我招呼她坐下,她却跪在我脚下。 我忙扶起她,仔细打量,妆淡淡的,干净自然,只用一根金钗盘着辫子,一对耳环还是几年前过年我让雪梅买的。月白的旗袍,外边套着嫩绿的对襟马甲。 我笑道:“打扮得素净了些。既然是新妇,打扮得喜气一点才好。” 霜菊撇撇嘴,却没笑成,眼泪滚出来,我携她坐下,说:“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良人,就更要好好过日子。只要我们还在,李家的人还欺负不了你去。经常写信来,有机会进京城来叙叙。你呢,是个有造化的。不像雪梅那个倔强孩子。” 霜菊哽咽道:“奴婢能有今日,全靠格格恩赐,奴婢------” 我打断她的话,鼓励到:“你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不再是我的奴婢。更何况,在这府上,我也只是个奴婢而已。如今临去了,反倒要生分了吗?你有今日,是爷和侧福晋求来的。难得得一有情人,你要好好的活着------” 正说着话,绿珠过来催了。 我就催她过去。她告辞,还给我磕头。雨荷扶着她,送出门去。我再没心情修剪花草,怅然坐下,看着落尽叶子的几棵桃树,说不出话来。王婶走来劝道:“格格,放宽了心罢。雪梅是个没造化的傻孩子,您别自责了。你看霜菊,不是有个好结果吗?” 我指指霜菊坐过的椅子,让王婶坐下,说:“侧福晋进了阿哥府,都是个节俭的。你看她才新婚,那身装束------若是和大房相处不来,如何是好?我这屋里的丫头,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的,常常把我都呛着。” 王婶笑着,说:“格格是个菩萨心肠。我们这些做下人哪里不知。只是既然是从格格屋里出去的,怎会落了人口实去?” 我摇摇头,说:“王婶,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今日你炒几个小菜吧,我们四个今日喝一杯。” 王婶答应着去了,雨荷才进来。红李冲王婶的背影喊道:“王婶,我要吃小鸡炖蘑菇。” 雨荷打了她一巴掌,说:“这时候了,你让她现给你杀鸡,难道让我们饿个前胸贴后背?” 52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七) 院子里的桃树结满雪花,檐子下的冰凌足有一丈长,在晴日里灼灼生辉。 小盛子一早来请:“格格,爷请您去赏梅。” 在翻领皮袍外罩上披风,出门去附庸风雅。红梅苑还没有人入住,只有洒扫的下人住了一间靠厨房的偏房。每年也就是梅花开的时节,主子们会前来赏雪品梅,煮酒行令,热闹一番。如此,却反而唐突佳人,扰了苦寒独自开的清馨。 我一脸不以为然,穿门过廊,行至梅苑,却没有往常的欢声笑语,走进去,却只见四爷在院子里独自坐着,一个小厮正架着炉子温酒。 上前做了个福身的样子,没等他让起身,我已经坐下了。 一碗糯米酒放在了我的面前,桌上的点心看上去也很诱人。他见我含情脉脉地盯着点心,笑道:“就知道你馋。这是宫里秘方制的素点心,平日里因做着也没心情品,今日得闲,做了来解馋。” 我抿了一口甜甜的酒,说:“我日日得闲,何不将秘方给我?” 爷说:“没见比你更懒的人。如今索性就是盘个头,连眉都不扫了。雨荷是怎么伺候的?” 雨荷在我身后说:“回爷话,格格不让上妆,奴婢们也拗不过她。” 爷说:“戴铎从南边带了几个落难的女子回来,你那里再添两个丫头吧。雨荷虽然也是周到的,只是如今就剩下她们两个,也难为她们了。知道的说你省事,不知道的以为你是烧火的婆子。” 我笑道:“可不就是个婆子。” 爷说:“少没正经。今日既然赏花,可有句子?想起来,你也有多年不曾写下一字半句了。” 我恍然大悟,说:“原来爷是诗兴大发了,只是奴婢不识字,如何作赋咏词?雨荷,去请了侧福晋和露叶来。” 雨荷答应着要走,爷生气了:“我要你去了吗?” 雨荷进不是退不是,爷说:“雨荷你回桃苑去,今日我和格格喝个尽兴。若是醉了,自有丫头来伺候。” 正说着,紫霞就提着食盒进来了。雪梅没了,卓雅只好割爱,将紫霞给了爷。其他人进紫竹苑,她是不会放心的。我身边的丫头只剩了两个,她也不好开口。 紫霞笑道:“爷说得是,这里大小丫头四五个,还怕伺候不了格格?雨荷姐姐,你和红李劳烦了一个月,爷放你们一天假。” 我塞了一块点心,慢慢品着,雨荷看我的样子甚是有些担心。我说:“你就放心回去,睡个囫囵觉。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雨荷就辞了回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层层高墙后面,转向紫霞,说:“姑娘准备好纸墨没有?爷要赋诗呢。” 紫霞说:“屋里都备着呢,请爷和格格移步。” 我们起身进屋,却见房间里两个和尚打坐。我唬了一跳,正要退出去,爷拉住了我。紫霞关门出去了。和尚们起了身。 年轻些的和尚合十行礼,说:“贫僧文觉见过格格。” 我不知如何回礼,拿眼看四爷,四爷说:“和尚,你是替我出家的,不必给家眷行大礼。” 四爷介绍那个老和尚:“这是西藏活佛的汉学师傅,静音大师。” 我笨拙地想行个合十礼,却不料那三人都笑了。静音大师微笑,说:“格格乃红尘痴人,不必给老衲行礼。” 我惭愧道:“我生性鲁钝,难悟佛法,唐突大师了。” 大师说:“格格往世来生,皆执着爱,可谓痴人也。格格须要放开些才好。” 我疑惑地看着大师,不知他言之所指为何? 大师云:“皇天厚土/武周却隐/华日西沉/缘浅波深/王子东顾/楚天寥廓/丹心付君/红帆远行------” 我大惊,上前一步:“如何?” 大师叹道:“既来之,则安之。” 我泪如雨下,哽咽道:“大师既知小女子心之琐屑,还请知无不言。” 大师却看着四爷说:“何其痴也!爷切记,留得格格,大事可成------” 我急了,争辩道:“大师,成大事者另有其人,小女子只是大梦未醒而已。” 四爷冷声说:“你竟无情至此境地。难道我爱新觉罗.胤禛就如此不堪?你既是如此痴人,却如何在我的红玫身子里醒来?” 大师劝道:“四爷息怒,前生今世,缘分天定,格格只是忘了而已。” 四爷说:“她不是忘了,她根本就不是------” 大师说:“四爷也是犯戒了。四爷乃天命之人,天命怎会有差错?” 四爷说:“可是------” 大师说:“格格历经沧海桑田,因一念不舍而回溯,爷千万惜福------” 四爷说:“她不愿意,我不强求。我------” 大师说:“格格,你心肠慈悲,落难如此,尚不忘社稷之安------” 四爷大怒,道:“进了我的府竟是委屈她落难了,大师指明,我且送她------” 大师宣了一声佛号,说,“四爷误会了,老衲意指格格的往生来世,非指今朝。” 我跪下,说:“谢大师指点,只是小女子从那大同之地而来,实在是------” 大师说:“老衲明了。请格格随乡入俗,知其难为而为之。三生石上,再修前缘吧。” 53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八) 我回到桃苑,天已黄昏,雨荷见我彳亍而行,抱怨道:“紫霞不是说有人伺候吗?让格格一个人回来。” 我无心说话,只摆摆手,进了卧房,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模糊的的容颜发呆。雨荷唤了红李来给我更衣,自己去打了热水来,让我泡脚。 原以为,大梦随性而已,那老和尚却断了我的念想。前生今世,老天开什么玩笑。我哪里是什么成大事者,不是有戴铎吗?不是有藏头露尾的邬先生吗?戴铎放出去做官了,邬师道怎么还不出现? 我是连编个冷笑话都难得的人,如何成大事?更何况,我还想回去呢。虽然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心中的家却仍旧是完整的。 在这里,我算什么呢? 我对两个丫头说:“天冷,你们两个陪我睡吧。” 一宿无话。一大早,小盛子又来了。我恹恹地吃着早餐,说:“小盛子你回爷话,就说我昨日染了风寒,今日不想赏梅花。” 四爷在门口冷冷地说:“原也不打算去赏梅花。” 我呆望着他,他让小盛子和两个丫头都下去了,试图搂我的肩。我挣脱他,站身说:“你今年19岁,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别扭。” 他稳稳地坐在炕沿上,说:“你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我大怒:“放屁!我和我丈夫的儿子。” 他凉凉地说:“大师说了,三世之后,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丈夫。所以你现在难以接受三妻四妾的我。” 我没好气地说:“我才不信那老头子的说辞。” 他好奇地问:“不信?不信为何哭成那样?” 我懒得理他,冲门外喊:“雨荷,进来给我更衣。” 他问:“你想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 雨荷进来,四爷说:“给格格穿得暖和些,我们去戏园子看戏。” 又对小盛子说:“将书房的紫檀木如意拿来给格格。” 那柄如意我只见过一次,样子倒也一般,只是那种天然的香,让人觉得很舒服就是了。他怎么知道我觊觎那个宝贝? 天冷,我们坐暖轿出门。 第一次和他同乘,待轿夫起了步,他揽我入怀。我懒得挣扎,随他去。我一熟女,老牛吃嫩草,占便宜的是我。 他见我顺从,倒觉得意外,没了下文。 我得意,哼,我比你大12岁,饶你是古代的精英,脸皮也厚不过我。 轿子晃得人昏昏欲睡,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脸颊,我忙睁开眼瞪他。他裂嘴,无声地笑了。 虽然只有十九岁,却已经妻妾成群了。偷嘴的本事无师自通,微微推开我,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不知是他蛊惑了我,还是自己禁欲太久,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一阵阵钻入我的心扉,挑战我的忍耐力。他挑开我的唇,深深地,让我无法呼吸------ 正忘乎所以,轿子一顿,似是落地了。他坏笑着看我,我恍惚了,似曾相识的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 戏院子里吵得厉害,他带着我走到前排,小盛子已经等着了。一张小圆桌上,摆满点心,热气腾腾地茶水是刚备下的。 在电视电影泛滥的时代,戏剧就像一块鸡肋,多少人呼吁保护国粹延续,京剧开场,有赠票还不一定去。戏剧,是娱乐缺乏的古代的盛事,对二十一世纪的新新人类来说,这太难以理解了。一句好好的词要拖得七零八落,等那边演员吊完嗓子,这边的r&p已经没落了。 我们进场已经不早了,还没容我七想八想明白,大幕拉开了,老套的布景,亭台楼阁,一张八仙桌摆在正中,两边太师椅各一,一个花旦唧唧歪歪地站着唱。 我兴趣缺缺地喝茶,吃点心。纵然已经三年没有娱乐过,可这东西,我还是无法爱上它。我想起心理访谈的一期节目,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跳街舞,那才叫精彩!我的电视啊,虽然节目越做越差,现在我却很想念,即使是脑白金和恒源祥的广告,似乎也不那么无聊了。虽然恶俗,但刚出来时,全国人民乐和了好一阵子呢。 四爷见我无精打采,有些失望,说:“我也不喜欢听戏,但宫里的娘娘们和各宗室的女眷都喜欢,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摇头,说:“要不你带我去喝花酒。” 他脸色大变,怒:“那种地方岂是良家女子去得地!” 我笑道:“你怎知良家女子去不得?你去过?” 他板着脸说:“不许胡说乱想,要不我们去茶楼喝茶?” 我撇撇嘴说:“寒冬腊月天,喝多茶难受。” 他想了想,说:“我们去前门楼子逛逛?再去谪仙居吃中午饭可好?上次碰着老五他们,没让你吃好,今日随你点。”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消磨时间,惹怒了他,大家都不好过,也就点点头,依了他。遂打发了轿夫回去,只留小盛子跟着。 54 5.波刺游鱼翻浪急,低徊舞蝶傍帘轻(九) 谪仙居的冬天很热闹,上得楼去,伙计早抬了火盆过来,白碳烧得旺旺地,寒气一扫而光。 既然以谪仙为名,自然有好酒。 爷让我点菜,我摇头,说:“我点的菜他们做不出。” 伙计饶舌,说:“夫人没点,怎知做不出?” 我懒懒地趴在桌子上,说:“红烧活鱼、醋溜冰块、凉拌小黄瓜、干煸四季豆------” 伙计陪笑说:“这几样菜要费心思,都不在时令上。还是请夫人另点罢。” 四爷白我一眼,对伙计说:“照老价钱,捡素淡可口的上几样,温一壶米酒。” 伙计答应着下去了。四爷问:“想喝酒吗?昨日的糯米酒你似乎还喜欢。” 我笑笑,说:“红酒比较好,可惜买不着。” 四爷嗔道:“哪来那么多花样,红酒白酒的混说。宫里有传教士进贡的西洋酒,却并不好喝,涩涩的。你若贪新鲜,我想办法给你找一瓶来,看你能喝多少!” 我忘记传教士这档子了,不再说话。 四爷对小盛子说:“你也下去吃饭吧,许你喝酒,暖暖身子,但不能醉了。” 小盛子大喜,下去了。 雅座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握着我的手,说:“你能留下来,我就放心了。” 我白他一眼,问:“老和尚跟你说什么了?” 他淡淡一笑,说:“大师说,只要我心诚,就能留下你。” 谅他也说不出别的来。我拖过茶壶,给四爷添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四爷搂我在怀,细声说:“你走不了的。今生没过,来世如何再续?” 有人敲门,四爷放我坐正,说:“进来。” 伙计托着两碟小菜一壶酒进来,唱道:“甜酒一壶,脆皮花生一碟,酸甜萝卜一碟。” 伙计出去掩了门,我瘪瘪嘴说:“那有大冷天先上凉菜的。” 四爷复抱了我在胸前,说:“你就别挑了,热菜怎么也要花点时间做不是。先送上下酒的小菜,我们也可慢慢喝着说话。” 我给四爷倒了一碗米酒,给自己也倒上半碗。抿一小口,说:“这酒比昨天家里自酿的甜。” 四爷说:“家里只照着我的口味做,自然淡一点。这里要照拂众人心意,温酒的时候加了冰糖。” 一碗酒下肚,有点热,伙计上了四个热菜,又加了两个冷盘,问:“爷看着可够?” 爷说:“够了。先吃着吧。等下若不够再加。” 伙计出去了。四爷却望着我出神了。我不解,问:“哪里不对了?” 四爷却不说话,伸手捧着我的脸,喃喃自语:“爱煞你喝了酒的样子,脸上总算有了血色。” 说罢贴了脸过来,轻轻磨蹭着,不舍放手。 我浑身有些躁热,推开他,说:“我饿了。” 他转过神来,尝了一口鲍鱼丝,点点头,说:“入味了,不错。” 挑了几根,喂给我。看他一眼,素日里冷冷的睦子,暖暖地放着光,心下不禁一荡,忙敛敛神,说:“自己来。” 他不说话,却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将菜放在我嘴边,不肯罢休。我张口咬进嘴里,味道果然和我从前吃的不一样。美味还是天然的的好。现代食物虽然调味剂众多,却失去了食材本来的鲜美。 他心满意足地看我吃他送上的美食,热辣辣的目光让我无地自容,只好低了头。纵然我是熟女,却不如他有与多女周旋的老练。 给他再倒一碗酒,他却端了送到我嘴边,我小小地抿一口。他放下碗,紧紧地抱着我,像是怕丢了一般,过一会,略略推开,深情吻下来。我低头,却被他托起,他的舌尖挑开紧闭的贝齿,长驱直入,久久纠缠不休------ 一时间情难自禁,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温情热吻中,不能自拔。 一双大手揉搓我的双肩,他一路吻下来,舔着喉结处,像要捏碎我一般用力。 一声叹息冲出我的口,他慢慢放手,在我耳边低语:“回家吧。” 帮我抿抿揉乱的头发,站身走到门口,大声道:“伙计!” 小盛子匆匆上楼,说:“爷吃好了?暖轿已经来接了,就在外边候着。” 他携了我的手下楼,小盛子在后边付了钱紧紧跟上来。 小盛子唱道:“起轿——” 四爷早已将我搂入怀中,一阵热吻,他放开一手,解去披风的活结,探进衣襟深处去------ 冰凉的手让我冷静片刻,忙推开他,嗔道:“爷!” 他一顿,复又搂住,我几乎不能呼吸。他在耳边吹气,痒痒地:“宝贝,我快忍不住了。这轿子真慢!” 他不依不饶地,上下其手。我的脸烧得厉害,意乱情迷。他抱我坐在膝上,头埋在我的怀里,磨蹭着------ 轿子从边门进了紫竹苑,一落地,他吩咐道:“小盛子,锁了院门。” 55 55 《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55 5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一) 康熙三十六年腊月三十,四阿哥带大福晋、侧福晋和两个小阿哥进宫参加一年一度的除夕家宴。 临行,四爷来到桃苑,不放心地问:“如今就两个小丫头伺候,不要紧吧?“ 我斜倚在炕桌上,漫不经心地说:“多少年就这样过来了,这一会子倒不放心了。” 他拥我在怀,说:“你一向独挡一面,这两年府里事物繁杂,又时有差使,委屈你了。” 我白他一眼,伸手拍拍他冰冷的脸颊,不以为然地催促,说:“快去吧,前面等着呢。别误了时辰。有好吃的,带点给我,就算你有良心了。” 他不甘心,说:“这么急着赶我走?” 我朝着收拾房间的雨荷喊:“雨荷,给爷把披风拿来。” 雨荷答应着进来了,四爷却没有起身,对雨荷说:“雨荷,你和红李这一年辛苦,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过完年,府里添了人,再给你们派几个帮手来。” 雨荷见是两个十两的银元宝,拿眼瞧我,不敢接。我说:“爷给的,就收了吧,两个人做四个人的事情,是难为你们了。” 雨荷忙谢了,收下银子,给四爷披上披风。 四爷走到门边,又回来,掏出一串珠子,塞在我的手里,说:“带着两天了,你老打岔,总是忘记。这玛瑙石能收神敛气,带着吧。” 小盛子在门外催了,说:“爷,大福晋和侧福晋的暖轿已经起身了。” 我推了他一把,说:“快去吧。” 他去了。我看了看珠子,原来是一串血色玛瑙项链,看上去并不是新琢磨的。每一颗小珠子浑圆鲜量,荧荧生辉。 雨荷和红李分完银子进来,见我拿着珠子比划着,红李笑道:“格格,新得的宝贝,给奴婢瞧瞧。” 她俩凑上来,看了看,雨荷为难说:“这么艳丽的珠子,可配什么衣料合适呢?” 红色是嫡福晋的颜色,这东西,是不能戴出去的。 我随手一扔,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倒是能辟邪。雨荷,你给我绣个新的香囊,装了它,压在枕头下罢。” 红李说:“今日过年,又是新得的,格格你就戴一晚上吧。” 我说:“算了,今日就我们三人在这院子里,太冷清,我们去前院和丫头婆子们一起吃饺子守岁好了。” 雨荷嘟囔着嘴,说:“谁稀罕那热闹!“ 红李却欢喜道:“去去去,侧福晋房里做针线的卓嫂子,一肚子古记笑话呢。” 我问:“可是绿珠的嫂子?” 红李说:“正是正是。” 我好奇道:“她不回家过年么?” 我早早地让王婶支了年例银子,赏了一匹提花绸缎并五两银子,让她回家过个安稳年。 雨荷说:“他们一家是家生奴才。她男人就是在前面当差的卓二,管库房的,半个主子似的,神气着呢。” 我问:“王婶的男人在庄子上做什么?” 红李说:“王婶的男人叫王福,在我爹那边做护院的头领。” 我问:“他会拳脚么?” 红李说:“先前是猎户,后来到了庄子上。王福一身力气,庄子上的男人摔交没人比得过他,射箭百发百中,庄子上孝敬的皮货十有八九出自王福之手。” 我惊讶道:“没想老实的王婶竟有这样一个好男人,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雨荷笑道:“格格,你这就看走眼了。王婶只是不善言辞,哪里就傻了。听说,当年王婶和庄子上的其他姑娘争王福,可有意思呢。” 红李也笑,说:“我小时候,常听人说,铁匠的女儿兰姑,常给王福送这送那的,王福硬是没看上。” 我更好奇了,问:“却为何看上王婶了?” 红李娓娓道来:“王婶本姓马,小名香儿,庄子上的人都叫她香姑,她爹是养鱼的好手,庄子上的莲塘就是他们一家管着。香姑是她爹的老女儿,娇生惯养着,小时候可水灵了。马家和王家住得近,青梅竹马来的------” 我总算明白了,又问:“为何王婶要来府里做事?” 雨荷说:“还不是为了生计。王福的老娘多病,他哥哥嫂子又老实巴交,一家全靠王福,后来孩子多了,就腾挪不开了。” 红李说:“庄子上的人家,比外边的佃户要好些,可也只是平常度日,若遇上天灾人祸,没有主子周济,是难得过下去的。” 雨荷说:“听说前两年,王婶的男人打猎摔下山崖去,捡了一条命回来,也是平日积福了。” 红李接口补充,说:“听说其他还好,就是一只眼睛被荆棘所伤,如今不能打猎了。少了些收入贴补家用。” 我叹道:“王婶也真是的,什么都不说。我又记不得那些旧事,可是亏了她了。” 雨荷说:“王婶是个省事的。格格自己又遭遇大变故,这两年给我们的赏赐原本比往年更多,怎好再劳烦格格?” 我嘱咐说:“你们是懂事的。在这府里,再不济,吃穿用度不会少,可小老百姓家,一两银子能救一家子的饥荒。往后不管是你们家还是王婶家,有什么难处,要跟我说。王婶不好开口,你们要提点我。” 雨荷和红李眼圈红了。雨荷说:“能跟着格格,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雪梅怎么就那么傻呢?” 我叱道:“大过年的,不准流泪。雨荷你去前边看看,叫金麽麽给我们留个位子。” 57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二) 前边的丫头婆子多,我们也不熟,吃了饺子,和金麽麽客套几句,三人回了桃苑守岁。我说:“今日人少,讲故事也没人叫好,不如我们喝点米酒,好歹熬到子时。” 雨荷就温了一壶糯米甜酒,红李布上点心果子。三人喝了一阵,闲话不到几句,晕晕地靠在炕上打瞌睡。 一阵冷风,三人打了个激灵,几乎同时醒来,相互对望一眼,小盛子和四爷已经进了屋。 四爷吩咐小盛子说:“熬了一夜,你也累了,歇着吧,明日不必来伺候。” 雨荷伺候着爷更衣,红李忙将盆里的碳火撩拨旺了,侍立在我身边。 我打了哈欠,说:“你们也不必立规矩了,伺候完爷歇了吧,这破规矩熬得人怪难受的。” 雨荷和红李将火盆抬到卧房,将被子里的汤婆子拿了出来。雨荷说:“格格,被窝暖和着呢?我们下去了。” 她俩退下去,收拾完,在外边的热炕上睡下。 我抽了玉钗,放下辫子。四爷已经坐在床上了。 被窝里果然暖和,二人搂在一起,温存一番,迷迷糊糊地,也没听清爷在我耳边说什么。爷却生气了,拧了我的脸颊,说:“爷跟你说话呢!” 我翻个身,缩着身子,喃喃说:“明日再说罢,我困的很。” 爷扳过我的身子,狠狠地吻下来,唇被他撕咬得生痛。 我一骨碌坐起,胡乱拧他,恨恨地说:“你干什么呢?我们三个无趣地熬了大半夜,你别闹我睡不了。” 爷将我塞进被窝里,好兴致地说:“今日高兴,先别睡,明日睡一天都依你------” 被他一闹,也没那么瞌睡了,没好气地说:“什么事儿让我们爷高兴得睡不着,升官了?发财了?生儿子了?” 他耐心安抚我一会,才说:“今日,皇阿玛给小阿哥赐名了。” 我甚是无趣地应道:“说来听听?” 四爷说:“大阿哥生在三月,我当时在外征战,全靠费扬古福晋照顾得周全,所以就叫弘晖。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意。” 我撇撇嘴,说:“什么照顾周全,无非就是将一屋子丫头婆子使唤得团团转罢了。皇上如此讨好你的岳父一家,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被我泼了冷水,不高兴地说:“你就见不得我好。” 我说:“兵权在握,功高震主。他鼎盛,你在火上煎熬,他垮了,你的外家势力就没落了,退一步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他感叹道:“你什么时候都这么冷静,一点惊喜都没有,人生还有什么趣味?难怪守岁守得睡过去了。” 我白他一眼,问:“老二叫什么名字?” 他没了兴致,说:“老二与老大相差不过三月,因此名字是一样的,只是读法不同,叫弘昐。昐是日光的意思。” 我好笑,说:“皇上真会偷懒。两个孙子,取一个名字。六月天的太阳,已经没了韵致,直白地叫个昐,连出处都没有了。” 他叹道:“取名字不容易呢。也不知皇阿玛怎么想的,给我取名胤禛,一奶同胞的弟弟取名胤祯,叫法都一样,谁分得清?幸好我大他十来岁。” 我心一动,随口说:“他长大了就麻烦了。” 他心细,忙问:“怎么麻烦?” 我睡意全消,安抚他说:“没什么,就是重名了,他也能办差的时候,下面的人容易混淆。不过你们皇子别人不敢直呼其名,大约也错不了多少去。” 他遂放了心,说:“皇阿玛正在给我们斟酌爵位,你曾经说过,三十七年皇上会封我为贝勒,是真的吗?” 我嗔怪道:“什么时候骗了你去?” 他又问:“我只跟着走一趟,就封贝勒,大哥军功卓著,岂不是要封王?” 我说:“那是免不了的。” 他叹息说:“大哥这几年很得皇上的心,太子很不安呢?” 58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三) 初一胡乱混了一天,晚上循例他该去正房,临走说:“明日我让卓雅回费扬古府上,给老头子提个醒好了。” 我说:“你自己去说方显郑重。男人的事让女人掺和什么?大福晋也不一定说得动他。” 初三,皇帝下旨,出了十五,将巡幸五台山。命皇长子允禔、大学士伊桑阿祭金□□、世宗陵。太子仍旧留京监国。 是晚,四爷在我房里说:“不知太子怎么想?大金乃满人先祖,命大哥祭祖陵,置太子于何地?” 我拿银剪子剪了烛花,坐回炕沿,说:“心怀天下,岂能小肚鸡肠。你那太子二哥若看不明白,想不通,皇上会失望的。” 他想了一想,说:“我找机会提点他一下?” 我说:“忠于太子并非愚忠,他看不到厉害关系是他的事情,你多嘴做什么?显得你比他聪明?” 他说:“那,眼看着他落败不伸援手,跟落井下石有什么分别?你既然知道皇阿玛英明,他难道看不穿?” 我说:“他看得穿看不穿有什么关系?太子二十多年来名分早定,养尊处优,若没有真本事,老人家万年之后,谁来保他?你们兄弟众多,往后还会越来越多。满人从前并没有立太子的先例,都是凭功劳获得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他一出生就封为太子,合乎汉人礼教,但你们皇家宗族并不以为然吧!” 四爷沉思说:“费扬古答应出了十五就交出将军印,至于是否履新职,要看皇阿玛的安排。” 我说:“他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很不错了,看来他很疼爱这个老女儿。” 四爷说:“我这边丢兵弃甲,太子那边会领情吗?” 我说:“我不知道。你做给皇上看的,不是做给太子看的。管他领情不领情。” 四爷问:“我去五台山,你可要许什么愿心?” 我说:“菩萨若知我心,不求她也知;菩萨若不知我心,求也没用。” 四爷呵斥道:“休得胡言,冲撞了菩萨。” 我笑道:“爷是菩萨转世,自然维护菩萨。我乃红尘中人,自有世人的贪痴。” 玩笑一阵,二人歇下,一宿无话。 第二日,四爷收拾了随康熙巡幸五台山去,我仍旧在高墙之中数着日子。 第三日,卓雅派了露叶来,说是三阿哥家请了戏班子,请各府女眷过去热闹一番。我本无心去凑热闹,然露叶劝道:“格格,爷去了五台山,一个月还不得回呢。天天闷在府中,对身子也不好,出去透透气也好啊。” 我是有些动心了。自从与四爷有了夫妻之实,我放下了戒备,日日与他厮混一处。四爷因避锋芒,或在家礼佛,或去听顾先生讲经史,偶尔上街逛逛,了解民生。大福晋和侧福晋拖儿带女,甘之如饴,因我膝下荒凉,这两年又安分过日子,见我这半年与四爷形影不离,虽有些拈酸带醋,却也只是无伤大雅之举。 来到这封建时代最后的盛世富贵之乡,虽然也是住在阿哥府里,却并没有真真见过世面。宫里只在奉命见德妃时去过一躺,坐在轿子里,也不敢偷看,及至进了永和宫,除了屋上的瓦片是黄的,与四阿哥府也没有两样。千古一帝没见过,他的儿子也只见到四个,除了命定的格格身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故事。想想其他人轰轰烈烈翻云覆雨的清穿故事,我真是白来了。 我本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出去逛逛又何妨? 59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四) 三阿哥府第比四阿哥的奢侈多了,似乎是仿了江南的园子修建的。因是女眷,直接从侧门进后花园,穿门过廊,到了正房后院才落轿。 院门站着的小厮一见卓雅下了轿,就大声通报“四福晋携女眷到——” 进得门去,三阿哥的嫡福晋一身大红,迎上前来,携了卓雅的手,亲热地说:“各府女眷到得早,我当三阿哥府庙小,请不动妹妹呢?” 卓雅爽朗笑道:“三嫂这就是见外了。我原不是个利落的,因和李妹妹安顿小的,故而来迟,还请三嫂莫见怪。都有哪些妯娌来了?劳烦三嫂引见。” 董鄂氏仿佛这时才看见李氏和我,上前一步说:“李妹子我们见的面多,倒是宋格格,常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儿个来了,可是稀客。” 这女人,生怕没人吃了我似的。我忙正正经经地福身行了礼,嘴里说:“三福晋吉祥,红玫今日叨扰了。” 三福晋笑语殷殷,说:“来了就好,原该多走动的。卓雅,你就当在自己家里,我去前面看看,侍书,领四福晋入座。” 她告退去了。 卓雅笑道:“三嫂子真是的雅人儿,三哥出门去,她在家巴巴地请众人来闹。” 侍书说:“四福晋说的是。主子一家都爱热闹。三爷常请些文人墨客,饮酒作赋,谈天论地,三福晋偏好看戏。因见阿哥爷们都随万岁爷去礼佛了,就请了福晋们来,说是大过年的,爷们儿在外边找乐子去了,女人自己在家也得找点乐子。” 王府里平日里唱戏,都爱将戏台搭在园子里,临着水榭,贵客在廊下坐了,远远地看着,别有一番风情。今日因天寒地冻,来的都是娇客,故就在小戏园里开戏。 三阿哥家的小戏园仿外面的戏园子,也分两层。楼下迎门是小戏台,大厅里坐位份低的女客,楼上坐正经主子。先来的各府女眷已经就坐,莺歌燕语,打情骂俏,热闹非凡,只见红艳绿翠,各有千秋。 侍书领一行人上楼就座。太子妃不来出席,大福晋坐了上座,因男人正得圣宠,故而当仁不让。四阿哥府的女眷的位子在她们正对面。侍书告退后,卓雅领着我和李氏去给大福晋见礼。 见卓雅前来寒暄,大福晋忙起身相迎,另一人盛装女子却稳坐钓鱼台,后来才知道那是八福晋。 卓雅给大福晋行礼,我和李氏跟着福身。大福晋忙托住卓雅,说:“别别,”转身对坐着喝茶的女子笑说:“八弟妹,你这四嫂是折我的寿呢。” 八福晋这才站起来,嗔怪说:“四嫂,我可不给你行礼。你这样,是要打我的脸么?” 卓雅转脸向卓雅笑道:“八弟妹身份尊贵,素得皇阿玛欢心,嫂子哪里敢打,疼还来不及呢?” 大福晋一旁说:“四弟妹父兄沙场立功,门庭显赫,是朝廷重臣,国家柱石,谁人不敬?恭敬原也不在这些虚礼上。” 话是这么说,我和李氏还是规规矩矩地给八福晋行了礼。 八福晋说:“二位妹妹请起。”转脸还是和卓雅寒暄:“还是四嫂会□□人。” 我打量这历史上闻名的妒妇,此时新婚不到两年,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小女儿做派,只是与生俱来的贵族傲气,让人不敢轻视了去。她梳着两把头,金制半钿罩在头发上,只在右边斜戴了嫩红的绢花,几支宝石簪子随意地插着,长长的流苏垂至耳边,一对红珊瑚耳坠晃得人心慌。一双善睐明睦,顾盼生辉。浅红平纹旗袍,绣着金合欢。 她发现了我打量的目光,粲然一笑,说:“宋格格多时不见,竟像是不认得我了?” 我忙赔笑说:“奴婢见了天仙似的人儿,一时挪不开眼睛了。” 卓雅说:“宋格格这么个冷人儿,竟也夸起人来了,可见弟妹一笑倾城。弟妹有所不知,宋格格前两年因痛失爱女,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两年只是静养身子,不曾出门,今日怕也是劫后第一次见着弟妹,一时忘情,唐突佳人了------” 八福晋稍稍别了脸,笑着说:“宋格格也是个痴人。往日在宫里胡闹,天不怕地不怕,独怕宋格格。如今格格竟变了个人似的,怪道我和胤禩建府几年,也没见格格走动。” 见她竟对我亲切,不由笑道:“因忘了前尘,没能承欢福晋。只是去年和四爷便装上街,遇上五爷、八爷和九爷,诓了八爷两斤上好的燕窝。” 八福晋笑道:“这才是宋格格呢。只是胤禩竟没有跟我说起。” 我笑道:“福晋家务繁忙,自是无暇他顾。” 一时说得热闹,楼下已经开锣唱戏了。卓雅告辞归座。我因位份低,辞了卓雅往楼下去,卓雅说:“格格就在楼上吧。别的府上女眷多,故分尊卑。我们府上人来得少,连丫头算上也不过七八人,你就在楼上看吧。” 我不好再辞,在卓雅身后坐了看戏。 中间冷场时,各府女眷前来寒暄不提。 因素不爱看戏,熬了一会儿,也就睡了过去。雨荷叫醒我时,已经是晚宴时候了。 几个嫡福晋坐了一桌。李氏领了我了另一桌。闷闷地吃完饭。卓雅领我们告辞而去。 今日李氏竟天聋地哑一般,不知何故。 60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五) 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皇帝批准费扬古辞大将军职,改任领侍卫内大臣。 各受封阿哥府轮流宴请,热闹了整整一月。 一向低调的四阿哥于三月二十六日晚设宴庆祝获封贝勒,这一日原是世子弘晖的周岁。两件事一起办,奢华也无可厚非。接到请贴的只有宗室贵族,没有外臣。 男人在前面饮酒作乐,女人在后面看戏闲聊。 这一日,李氏以照顾孩子为由,没有出面。卓雅让我照顾后院娇客,派了露叶帮手。四阿哥府东北角也有一个戏园子,称作梨苑,与东花园只一墙之隔,因府中不好此道,很少用上,收拾出来,就花了三天时间。 女客的座次一早就派好了,我和露叶迎客,雨荷与绿珠等人引座。最早来的是大阿哥一家,男人们留在了前面,女眷们由紫霞等人送至梨苑。 直郡王妃领着侧妃、郡主、妾侍、丫头婆子等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迤俪而来,我和露叶不禁叹为观止。我本是位份低的格格,比大丫头好不到哪里去,这些贵人也懒得和我寒暄,随丫头入座去了,她们本就人多,也不会冷清。我乐得省事,只盼着早点结束了差使。诚郡王府的规模也小不了多少,但后面建府不多时的阿哥们则远没有如此大规模。因此,楼下大厅坐满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家的女眷。她们彼此也熟,蜚短流长,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八福晋和九福晋十福晋一起过来,还没有大阿哥家人多。八福晋和九阿哥是表兄妹,自然两家亲近,十阿哥娶了一个郭络罗氏侧福晋,三家抱团是“历史的必然”。只是不知道后来小十四是如何□□去组成f4的。 八福晋见我在此迎客,笑道:“宋格格今日可躲不成自在了。” 我福身请安,说:“能伺候福晋们,是奴婢的福气。” 太子妃姗姗来迟,是卓雅亲自领来的,看来前头没她什么事情了。远远地就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吼叫:“太子妃驾到——” 一阵忙乱,各人跪下迎接太子妃。我跪在廊下的角落,悄悄打量,太子妃称不上美人,却雍容华贵,富态天生,面善心慈,不知将来她与太子被圈禁了,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她穿着素缎绣金牡丹旗袍,金色的满钿周围,各色宝石生辉。只见她轻启丹唇,说:“都起来吧。”众人谢恩,起身重新入座。 待戏开了锣,我正想开小差回去小寐,一个翠衣小丫头过来说:“我家福晋请格格上楼一叙。” 我认出她是八福晋的丫头,遂跟了她去。 她们还是三人在一处聊天,我见礼毕,八福晋说:“宋格格请坐。” 我说:“奴婢不敢。”她不耐烦道:“什么敢不敢的,别在我跟前装神弄鬼。” 九福晋和十福晋告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丫头们也退下去了。 我侧身坐在她身后的一把椅子上,看这尊贵的人有什么说道。 她的打扮和上次见的也差不太多,只是红旗袍上绣着金色牡丹,头上多了好几支宝石钗子。 八福晋说:“宋格格,我有话问你。” 我平静地说:“格格请说。” 她似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低头玩弄着手上的金护指。我也不催,只看着她。终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抬头说:“虽然格格忘了往事,可想到往日在阿哥所一起胡闹的情分,金碧还是想和格格说。” 我点点头,仍旧没说什么。她说:“去年我怀胎三月,因年少不懂事,贪玩骑马,滑了胎。我一向身子骨结实,也没放心上。没想今年二月,我发现自己有了,正高兴呢,莫名其妙就出了红。请了太医来看,竟说------” 她不像平时那般快人快语,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我一时忘了尊卑,我握住她那有些颤抖的手。 她也不觉我冒失,反而握紧了我的手。哽咽道:“我自幼丧母,八岁当家,后蒙皇上怜悯,养在姑姑宫中,常在阿哥所和表哥他们一起胡闹。格格奉孝懿皇后之命伺候四阿哥------多少次我睡醒来是在格格床上。如今,我有苦没处诉,只能找来格格。” 想想自己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儿子,也是自幼随祖父长大,娇是娇贵,却------ 我不禁泪如雨下。 八福晋见我落泪,动了情,扑在我怀里喑喑地哭。好在八福晋背对着前面,旁人又忙着看戏,没人注意。她哭一回,又说:“我和胤禩同病相怜,发誓要永结同心。可如今,我若无所出,他必定要另娶,我,我------” 61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六) 真正相爱的人之间,容不下旁的人,旁的事。世人欲望太多,即使有爱,也必定磨得千疮百孔,失去原来的真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想她的结局,我不胜唏嘘。 但我,却帮不了任何忙,只能看这平日里高傲的灵魂,在我怀里抽动着身体哭。 过了一会,她坐端正,理理鬓发。 我微笑着看她,她也扯了个笑,说:“心里好受了些。” 我点点头,安慰说:“两情相悦,容不下他人。八阿哥不是薄幸之人,福晋可放宽了心,好好调理身子。福晋年轻,将来必有好消息。” 金碧说:“胤禩倒是不会负我。可是时间长了,皇上、娘娘们过问起来,如何是好呢?有时候,我想问问大嫂和三嫂,为何能让自己的丈夫娶了满院子的狐狸精,还问寒嘘暖,关怀备至。” 我说:“因为他们之间,只有责任,没有情分。既然没有情分,谁来分享,都没有关系。” 金碧问:“格格,卓雅和李氏分享你的丈夫,你如何说服自己的?” 我笑得惨然,说:“过去的,我都不记得了。如今我就锁在自己的院子里,关着门和他过日子。” 金碧叹道:“能忘记是福气。如果忘了和他的情分,谁来分享,我也没关系的。可是,想想他关注我的眼睛将落到别的女人身上,想想他给别的女人宽衣解带,共渡良宵,我就要发狂。想想我就会生气------” 我说:“你们还不至如此。只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没有办法了,你就躲得远远的,直到他身上没有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金碧摇摇头,说:“我做不到的,我离不开他。疼我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只剩了他。我不能没有他,没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神情恍惚,很多年以后,她将被迫离开自己的爱人,被休回娘家,她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知道,雍正是如何知道用这样割心的法子来折磨他的敌人的。眼前的如花美眷,又是如何一步步成了我们的死敌? 金碧的一个丫头过来提醒说:“福晋,时辰不早了。” 金碧回了神,让丫头给她补了粉,拍匀胭脂,站起身来,对另一个小丫头说:“四福晋在哪里?我们辞了她回去吧。”隔壁的九福晋和十福晋心有默契,一起下楼。卓雅正从对面的楼梯下来,送大福晋一家,见这边也下了楼,忙过来寒暄------ 曲终人散,我累得浑身散了架,回到桃苑,瘫在榻上,说不出话。 雨荷和红李也累得够呛,坐在我身边,半天不出声。 两个从密云庄子上新调来的丫头给我们送上热茶。我看了一眼,不想起身。一个丫头很会煮茶,我叫她绿茶,另一个丫头做得一手好针线,我叫她绣衣。 她们因才来没多久,没有跟过去伺候,只在桃苑跟着王婶收拾房间,学些规矩。见我们三人疲惫的样子,绿茶笑道:“格格起来喝一口茶吧,保证让你精神百倍。” 我瞪她一眼,说:“已过了子时吧,精神百倍做什么,睡个囫囵觉比什么都好。今日是指不上雨荷伺候了。你们俩打盆水来,我洗洗也就睡了。红李你们也歇了吧。明天不要叫我早起,明天我不起床。” 绣衣二人答应着出去了。 雨荷说:“格格,爷来了谁伺候啊?” 我说:“他自己伺候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也不敢劳二位大驾。” 红李扑哧一笑,站起身行礼:“爷吉祥。” 四爷已经微醉,心里还明白,说:“你们都累了,早点歇着吧,给我打盆水就行。” 我连跌带撞爬上了床,四爷满身酒气跟了来,说:“你等等我。”直挺挺地就压在我身上。 我推开他,自顾去睡。绣衣和绿茶进来给他更了衣出去,我已经迷糊了。他把我弄醒,说:“春宵一刻千金,不准睡!” 我打了他一巴掌,说;“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还春宵一刻------” 他今日十分殷勤,像剥笋壳一样,耐心地脱下我的每层衣服。我拖过被子盖了,又迷糊过去。他冰凉的手覆盖在我的胸上,让我打了个寒战,顿时睡意去了不少。 他得意的笑,仔细地吻下来------ 我软绵绵地由着他胡闹,他玩得颇有兴致,竟下床去掐了一枝花,插在我的鬓角,歪着头看了一会,摇头扔掉,从妆盒里拿出一朵绢花,认真插好,这才满意地将我揉进怀里,肆意妄为起来------ 62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七) 斜风细雨,落英缤纷。 四爷新封了贝勒,差使越发多了起来。20岁的他,因只求为君父分忧,不求闻达于朝堂,谨小慎微,得到康熙的欢心。自大封诸子之后,康熙的儿子一个个野心膨胀,即使不觊觎东宫,也想权倾朝野,太子心有戚戚,对这个认死理,努力办差,不邀宠,不结交外臣的四弟逐渐重视起来。 七月,上命吏部月选同、通、州、县官引见后,奉皇太后东巡,取道塞外。太子留朝监国,留下四阿哥在京城协理。大阿哥等人随康熙出巡。 四阿哥趁机放出了门人戴铎和年羹尧到江南历练。 四爷一向怕热,这一日下了朝,坐在桃苑的树阴下,雨荷和红李两人打扇,他还是大汗淋漓。我一边用个银勺往嘴里送冰湃的西瓜,一边看着他喝五吆六地发脾气。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我对雨荷和红李说:“你俩下去吧。” 四爷又生气了:“没见我热吗?” 我笑道:“爷一向聪明,当知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今日如何却心浮气躁?这大热天的,一个人就是一个火炉,两个火炉在你身后,能不热吗?她们扇的那点风,还抵挡不了身上袭来的热气。” 四爷傻笑了一会,让两个丫头下去了。 他吃了两口西瓜,说:“我总算看出了,太子其实是没有主意的。说是监国,索额图说什么他听什么。也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全是自小围在他身边的奶哥哥伴读之流,用人跳不出这个圈子,如何平天下?” 我笑道:“如果是一般的大臣或守成之君,这样用人是常理,毕竟外边的人是否靠得住,很难讲。” 四爷说:“这些人对他忠心不错,可办不了什么大事。” 我说:“如果他能顺利继位,也就罢了。朝代更替一向如此,再传之君很少有超越祖辈的。文景之治后还能有个汉武帝。光武中心、贞观之治之后,天下就一日不如一日,后代因祖辈的功德,只知守着规矩过太平日子,哪有不败之理?中原历朝天家,三代而衰是常事,就是因为他们的太子和当朝的太子是一回事。” 四爷说:“可是礼法纲常不守,国将不国。” 我笑,说:“都道我痴,四爷比我还痴。从刘彻到李世民、朱棣,盖世之君都有非常之举。为了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天命如此。” 四爷见我放肆,忙说:“你别瞎说。”又迟疑道:“幸而你落入我府中,若是------” 我不以为然,说:“天命不可违,所以我落入你的府中。” 四爷松了口气,说:“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可惜你是个女子,不然------” 我提醒道:“你可记得我对静音大师说过,成大事者另有其人,不是我。” 他忙追问:“是谁?当时只为留下你,竟忘记细问了。” 我说:“缘分到了,人自然也就到了。四爷不必着急。眼下你要做好顾先生教你的功课。” 说到老夫子,四爷叹道:“可惜了先生一腔热血,如今在吏部当值,却是闲差。先生满腹经纶,在我们满人中间不多见。皇阿玛为了标榜满汉一体,重用汉臣,满人倒不用了,也是矫枉过正。” 我冲廊下的红李说:“把这盘子收了吧。叫绿茶上酸梅汤。” 天气热,我让小丫头们都穿着嫩绿绸衫,看着凉爽。四爷怨我纵容下人。我不以为然,说:“我原本是宫女出身,能比她们高贵到哪里去?她们的装束也就是和我差不多,我在府中的地位也不过比大丫头好点,哪里就坏了规矩?” 他也懒得管了,只说:“你只不要让外人笑话了去。” 酸梅汤上来,喝了一小口,很想念吸管时代。虽然这玉碗剔透金贵,象牙小勺也清凉干爽,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实在不过瘾,抱着碗喝,又落人口实。四年过去了,我仍旧只是看客,留不下心。 只是,在21世纪,我也只是看客而已,热闹,都是别人的。在我的世界里,没有色彩,没有生机,生活在内心的躁动中,惶惶不可终日。 这么想来,回不回去,竟是无所谓了。庄周梦蝴蝶,究竟谁才是那个梦,庄周,还是蝴蝶?没人说得清楚。 我的心不在往世,不在来生,只在虚无缥缈里,灵魂游荡几个世纪,仍旧没有归宿。 63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八) 院子里重又只剩下两人,见我默然不语,他越过茶几,握住我的手说:“你又出神了,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说:“我在想,顾先生虽然在满人中间也算能臣,但比起李光地之流,仍旧是差远了。索额图出身名门,野心勃勃,却少了一份谨慎,将来太子可能会受他连累。” 四爷说:“最近佟国维很得皇上赏识,进上书房是早晚的事。” 我说:“他不是你的人,离他远点。这人虽有点本事,又是孝康皇太后和孝懿皇后母家的人,但他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一呼百应,树大招风,未免让皇上惊心。你去拉他,皇上焉能不疑?皇上正在放手给太子,佟国维难免与索额图有龌龊------” 四爷说:“太子动不得,这我知道,只是------” 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等到有了缝,你的兄弟们就会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你说,皇上会怎样对待这些苍蝇?” 四爷心动了,探问:“这时------” 我说:“等到苍蝇和蛋都完了,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他有些高兴,却也有些失落,说:“难道我就等着得渔翁之利?我就这么------” 他毕竟才二十岁,满脑子的雄才大略,又是天潢帝胄,让他无声无息地闷烧,没有璀璨的火花,只有一屡青烟让人看见,太难为他了。可是,又能怎样? 我说:“顾先生是对的,你要做的是吏治的文章。吏治牵扯太广,非一日之功能成。征战沙场,敌人死一个就少了一个,可这贪官污吏,就象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要想长治久安,这篇文章非做不可。这是费心不讨好的事情,没有远见和耐心的人是做不了的,你的兄弟们没有人会愿意做,但这是为人君父的责任,吏治不清,百姓见不到天日,社稷危矣------” 他有些不甘,说:“说不定百姓还没见天日,我就被他们拉下马了。” 我说:“当今皇上是万世明君,他不会让你白费力的。只是你要下定决心,做孤臣,办实事,且一心为公。否则,一步踏错,步步错。” 他沉思不语,我也不打搅他,起身径直摘桃去。我仍旧没有爱上吃桃,只是春天赏花,夏天遮阴,秋天拉个吊床晒太阳,冬天满树雪,果子好吃不好吃,也就不重要了。在历史长河中,我卑微如它,却也是逢世而来,也当如它一般,开得灿烂。 一个小女孩追着一只小狮毛狗进了桃苑,奶妈和一个小丫头在后边慌忙叫:“格格,格格。” 四爷被打断了思路,正要生气,却见是小女儿蹒跚而来,也不禁莞尔一笑。 小格格见了父亲,冲上来要抱。四爷抱了她在怀,我忙叫雨荷拿点心来。 那狗自来熟,跑到我跟前,我将手中的桃子丢给它。西洋狗是吃水果的,记得老家一邻居,儿子在城里工作,孝敬老人家这样一只小狗,连酸橘子都能吃几瓣。 这狗显然是被惯坏了的,舔了舔桃,走开了。慢慢离去。 小格格见狗跑了,又追了上去,奶妈告了罪,跟了上去。 看他痴痴地望着女儿出了院门,一时竟回不过神。我笑道:“爷下了朝,就在我这小院子里成日糊缠,不如去看看孩子吧。大格格若是有福分,比这丫头还大了一岁。” 他原本起了身准备走了,听了这后一句,又坐了回去。端起剩下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就坐得像老僧入定。 我走过他身边,推了一把。他回过神来,拉我入怀,说:“我竟是不明白了。若你不是她,这份心,旁人如何能学得来?若你是她,胸中的韬略又是从何而来?” 我捏捏他的鼻子,挣开起身,说:“父母心古今皆同,哪里要人学?至于这所谓的韬略,不过是后见之明,让你笑话了。” 他遂有些活动了,说:“我去了,你可不许冲丫头生气。” 我笑道:“你又看上哪个丫头了,这样护着?我生气你也看不见。” 他说:“那我还是别去了吧。” 我说:“人在这里,心已经去了,留你何用?” 他就叫了小盛子,去李苑。 64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九) 李氏连生了两个孩子,操心不已,昔日的柔媚已被成熟的韵致替代。因有儿有女,故也能静了心来,过安稳日子。这天,正在教小阿哥蹒跚学步,见四爷抱着小女儿进了院门,不禁呆了。 这一年,爷只是在桃苑流连,她已经习惯了,有儿万事足,卓雅都不计较,她计较什么?虽偶然也不免吃味,可如今这府中三个女人,唯宋氏无所出,她又是伴着爷经历了风雨的,也就让自己想开了。只是那宋氏,竟什么消息也没有,爷算是白费了心。 四爷放下女儿,早有丫头、婆子带了孩子回避了。 四爷走上前来,抿抿她的鬓角,说:“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倩儿竟是不认得爷了。” 李氏扑进爷怀里,眼泪都流了出来。 四爷柔声安慰说:“是我不好。红玫每日郁郁度日,不像你,有孩子闹心,过得也容易些。得力的两个丫头一个死了,一个嫁了,说话的人也没有,就多陪了几天。” 多陪了几天?李氏心下冷笑,半年没进这院门了。可自己的兄长勾引府中下人,难得宋氏成全,爷也没治罪,一时也不好出声,任由四爷抱着,不知是喜是悲。 四爷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扶她坐下,说:“让我看看孩子吧,怎么一来就全藏起来了?” 说起宝贝儿子,李氏又高兴了,一迭声让奶妈带了孩子过来。 四爷见了一双儿女,心下高兴,吩咐小盛子说:“小盛子,去大福晋房里取了娘娘赏的一对玉佩来,给小格格和小阿哥。” 李氏忙说:“弘昐周岁虽然没有大阿哥那么热闹,宫里的赏赐还是不少,不必劳烦大福晋的赏赐。” 四爷笑道:“你还是有些不高兴?” 李氏说:“倩儿不敢。” 四爷说:“那日两份喜一起贺,也是没法子。你要体谅我才是。” 李氏怨道:“往常四爷必不如此猜忌倩儿。” 四爷笑道:“算了,算我没说。晚饭我们一家四口,好好热闹热闹。” 李氏这才高兴了,忙吩咐下去。 宋氏惊奇地发现,小格格如今竟没事就跑到桃苑来了,有一日,刚能脱手的弘晖也不知怎么寻了过来。奶妈陪笑,说:“小人儿都这样,才会走,就想飞,奴婢们撵都撵不上。” 四爷因顾念儿子,到桃苑的日子也就少了。 一日,绣衣一边绣着鞋面子,一边说:“格格,李福晋真真是个狡猾的,自己不好说,天天让小格格来闹,闹着闹着,四爷就往她那里去了。如今连大福晋也使上这招了。” 我笑道:“要不女人们拼了命也要生孩子。” 绿茶在一边说:“格格这话说的,倒像格格不是女人似的。” 我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呢?以什么立场呢? 在他心中,我不是宋氏,在我心中,他只是历史的错误。我们中间隔了三百年的是非,如何又能同心? 我搞不清自己的立场了,也忘记了自己那一天为何就什么都放下了。也许是因为静音大师的暗示,也许是因为那甜甜的米酒,也许只是禁欲太久的本能反应------ 不过,我生在一个已经埋葬了贞洁烈女牌坊的时代,肉体关系并不能禁锢我的思想。我只怕,天长日久,灵魂再也挣不脱他的牵绊,完全沦陷------ 我不再追问为什么,静静地在桃苑度日,也不像往常,动不动就往庄子上躲,心远地自偏,何必劳动众人跟着我不得安宁。 一日他得空来到,见我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纳凉,了无生机,竟有些高兴,说:“红玫也有不自在的时候?”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虽然俗,却是个女儿家的名字,不像21世纪的名字,一味地标新立异,追求意蕴深远,反而不伦不类,也不知我老妈是怎么想的。她寄予我太多的厚望,我辜负太多——也许这就是穿了原因? 辜负的人太多,只好远远地躲了------ 大多数人穿了,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去,毕竟那才是我们的世界。 但我,如今没有了立场。也许是久了,也许是,那个时代原本就没有给我生存的空间------ 65 6.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轻(十) 也许是我多日的心不在焉,四爷渐渐又习惯留在了桃苑。因我那日多看了李氏的小狗一眼,他特意跑到教堂,买了两只极品蝴蝶狗送给我。饶是我心心念念想要跳出三昧,看了这一对狗狗也还是欣喜不已。 传教士初来中国,走的是上层路线。蝴蝶狗是欧洲皇室贵妇喜欢的品种,虽不好养,但为了上帝的事业,这些仆人们也算是用尽心思了。 狗狗的毛洁白如雪,两只黑色耳朵竖起来,长长的毛像流苏一样垂在头的两边,看上去,就像一只灵动的黑色蝴蝶。 刚送过来几日,府中的下人们都绕过来看个稀罕。 卓雅带着两位世子进宫给德娘娘请安,说起这对狗的稀罕来,年十岁的十四阿哥遂求德娘娘放他出宫看看。宫里的人什么稀罕没见过?可禁不住十四阿哥撒娇,又因露叶说一年来四阿哥流连桃苑,正室竟已经冷落多时了,德娘娘遂也想探探这四阿哥宠这宋氏到什么程度,就许了他随卓雅出宫,嘱咐跟随的小太监小心伺候。 卓雅带了十四阿哥回到府中,管家说四爷在紫竹苑练字,十四阿哥巴不得不见他那冷脸哥哥,忙说:“那我就不去闹他了,我去见那狗。” 卓雅就亲自携了十四阿哥往桃苑去。 十四阿哥来时,宋氏坐在廊下,看那狗在牡丹花丛里扑蝴蝶。也怨不得古人推崇空谷幽兰,十里桂子,这牡丹在艳阳下,争相吐艳,晃得人眼花。 见卓雅来到,忙起身请安。 十四阿哥见了狗,也不顾酷暑艳阳,就去逗弄狗了。 卓雅笑道:“露叶饶舌,说格格新得了两只稀罕的小狗,十四弟就一定要跟了来。” 我请卓雅坐下,绿茶上了茶。我说:“既然喜欢,十四爷就抱了去养吧,小孩子家稀罕两天,也就丢开了,倒是娘娘能有个新鲜玩意儿解闷。” 卓雅说:“狗是你的,你爱送谁就送谁,我前面还有事,十四弟交给你,我先走了。” 这十四阿哥虽然已经十岁,却并没有开始发育,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模样,穿着蓝色挑花长衫,一副鬼精灵的模样。我也不以为奇,青春期相对晚来一些,小孩子将来会长得高一些。记得初中有个男同学,初三毕业时和我差不多高,等上了高中,我依然是矮冬瓜,他已经是翩翩少年郎,高了我两个头去。 十四阿哥抱了狗来到廊下,说:“小四嫂,你送我一只吧。” 我让雨荷打了洗脸水,让跟来的小太监服侍他洗了脸,净了手,坐下吃茶。 我说:“十四爷若真想要,就都抱了去吧。原本是一对,分开了怪可怜的。只是不能说是我送你的。你就说是大四嫂做主,两只狗全给了你。” 十四爷狡猾地说:“我要不这么回额娘,你待如何?” 我笑道:“那往后我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十四爷就再也别想要了。” 十四爷不解,说:“真不懂你们。明明是你送的,你却说是大四嫂做主给我的。这有什么分别?” 我说:“这府上是你四嫂当家,自然是四嫂送你的。我只不过是奴婢,原也是帮主子养着。” 十四爷恍然大悟,说:“原来你是怕四哥怪你。没关系,你就说是我要的,他也不会不给。” 我说:“那是自然。” 我让雨荷拿了篮子来,将两只狗放进去,交给一个小太监。十四阿哥兴冲冲地去了。 这小子长和四阿哥很像,长大了必然英气逼人。 十四阿哥回到永和宫,德妃娘娘惊奇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十四阿哥说:“小四嫂是个爽快人,两只狗全给了我。还让我跟额娘说,是大四嫂做主送我的。” 德娘娘故意问道:“她为何这样说?” 十四阿哥说:“她怕四哥怪她。” 德娘娘问:“你四哥不在家?” 十四阿哥说:“他在书房练字,我原也不想见他,就径直去了小四嫂那里。” 德娘娘说:“为何两只全给了你?” 十四阿哥说:“小四嫂说,两只原本是一对,分开了怪可怜的,就全给了我。” 德娘娘说:“这狗是洋人从海外带来的,稀罕是稀罕,却也不是没见过,往年佟贵妃宫里就养了一只。” 十四阿哥恍然道:“怪不得四哥知道上哪儿去找这种狗,原来他小时候就养过。” 德娘娘脸色一暗,转口说道:“你小四嫂大方,两只都给了你,你总得回送点什么给她吧。” 十四阿哥想了一想,说:“送她一笼子蝈蝈儿吧,挺好玩的。” 德娘娘笑道:“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女人家玩你那些小孩玩意儿?” 十四阿哥为难道:“我也就只有一些小孩玩意儿。” 德娘娘说:“明日你四哥下了早朝,你把这一副玛瑙镯子给他带给红玫那丫头,就说是回礼。” 十四阿哥答应着,回阿哥所去安顿这两只狗。 德娘娘松了一口气,想,这丫头如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卓雅有了儿子,又有娘家撑腰,这府中翻不了天去。小儿子一天天大了,皇上也甚为喜爱。两个儿子都大了,有她扬眉吐气的一天,这些年在宫里也算没白煎熬。 66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一) 两只狗来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十四阿哥抱去。四阿哥下朝回来,丢给我一副玛瑙镯子,说:“给你的!” 他老人家自顾着喝茶去了。我打开一看,有心说道:“和过年你给的那串项链倒是配得成一套。” 不料他没好气地说:“原本就是一块石头琢成的,自然是一套。” 我笑道:“看来是有缘分,转来转去,还是全归我了。” 四阿哥说:“你倒是个大方的,全给了他。你当这狗是便宜的?银子算不了什么,这品种可不是平常能见的。昔年白晋带了两只来,一只死了,一只养在皇额娘宫里,后来------” 原来有这么个缘故在里头,我说:“你不早说,我又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个念想。昨天你又不在,那小破孩要,我索性全给了他,免得别人眼红,天天往我院子里跑。传到娘娘耳朵里,我能有个清净?” 他见我说得有气,遂笑道:“我不过随口说两句,你也别气了。怪我昨天练字忘了时辰。” 说到练字,我心一动,说:“听说大学士张英的儿子写得一笔好小楷,你认识他么?” 四爷奇道:“你从何得知?”转念一想,又笑说:“你自然是知道的。怎么?是可用之才?” 我说:“此人乃真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可拉拢,却要敬重。” 四爷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张家可不只一个儿子。” 我想了想,说:“是次子吧?我记不太清楚,名廷玉,这是错不了的。” 四爷说:“听说他回桐城待考了。张家累世书香,家规甚严,倒也不奇怪。” 我说:“你要留心这个人,但绝不可以金银玉帛辱没了他。” 四爷说:“我知道了。下次大考要到三十九年,如果我忘了,你到时候要提醒我。” 我笑笑,说:“这是自然。” 四爷又说:“我给你再找两只狗来吧。” 我说:“你找两只看门狗来就行了。狗都是有灵性的,也不一定要名贵品种。” 四爷说:“也罢,闲时驯养几只猎犬。打猎大哥最拿手,小的里头老十也是个厉害的。” 我说:“天生我才必有用,你的能耐不在这上头,你不用把这些输赢往心里去。” 他突然一口茶呛着,咳嗽不已,我忙给他顺气,埋怨道:“喝个茶也不知想什么去了。” 他大笑,越发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静了下来,说:“你竟不像是我的妻子,倒像是我额娘。絮絮叨叨地,可不像是在教训儿子?” 我听这话,也笑了。在他身边坐下,说:“我刚来那回子,你可不就一半大孩子?偏要装个老成的模样,整日价也不嫌累。“ 他握住我的手,感叹道:“如今也就是在你这里能松懈了。卓雅不似从前了,倩儿一心也只扑在两个孩子身上,只有你,还一如既往。“ 我说:“她们能这样,是你的福气。可惜我来了也有四年多了,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像她们那样。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你自是不必说。只是我一屡幽魂,无论如何也只是不相干的。” 他双手扶住我肩,说:“你既然都知道的,又担心什么?难道------” 我叹息,说:“我毕竟是异世之人,对你有什么影响很难说。倘若是因为我,天命改了,罪过就更大了。” 他说:“你乃一简单女子,如何改了天命?况且静音大师说了,留你在,大事才能成。” 说起大师,我想起他正月里跟着康熙去了五台山,不禁好奇,问:“为何大清国历代皇帝都要巡幸五台山?那里是风水宝地吗?” 四爷说:“也可这么说。五台山的喇嘛对蒙古和西藏有很大的影响,为了安抚蒙古和西藏,自然重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直相信那个传说,却并不是真的,不免失望。 他见我脸色不对,说:“你有什么瞒着我?” 我说:“也没什么。只是五台山从前乃无名小地方,我朝几代帝王多次巡幸,汉人不懂其中厉害关系,编了很多传说流传民间。” “什么传说?” “有人说世祖皇帝并没有驾崩,而是在五台山出家了。” 四爷说:“我们满人信奉藏传佛教,世祖皇帝为了怀柔蒙古西藏,自然也要尊崇,还取了个法号‘行痴’,却并非在宫外出家,为何有人编这样的谣言?” 我怕他上火,忙说:“乡野草民酒后戏谈,以讹传讹罢了。几百年过去,可不就传走样了?” 他叹道:“天下定鼎伊始,千头万绪常人哪里能知,世祖皇帝因责任沉重,爱子爱妃病逝,遂也缠绵病榻,不久仙去------这人也真是能编。” 我说:“悠悠众口,谁能料想别人能说出什么来?”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自古以来,是非从口出。21世纪,多少闪耀明星因小报记者不负责任的报导自杀?也不能怪记者,只能怪世人好猎奇八卦,否则,即使编出来,也没人信,没人信,自然传不远。果然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啊。 67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二) 康熙三十八年正月,发布南巡诏旨:一切供给,由京备办,勿扰民间。二月第三次南巡启銮。 四爷没有随侍,因为二阿哥没出正月染上了风寒,日重一日,合府忧心忡忡。 生命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奇迹,看着一个小生命来了匆匆地去,不是花开花谢能够慰藉的,虽然几年前露叶这样劝过我------ 李氏每日里衣不解带,亲自照顾汤药。为了不传染病气,将小格格送交我照顾。四阿哥因了孩子的病,每日里在佛堂里打坐祈祷。卓雅更是紧张自己的孩子,带弘晖去了费扬古家。家中大小事物都交给金麽麽和露叶打点。 二月二十九日晚上,我带了小格格睡下不久,听见外边小盛子一迭声叫唤:“爷,爷,你走慢点------” 我忙起了身,吩咐雨荷掌灯。这个男人冲进我的房间,闷头坐下。红李抱起小格格去了隔壁。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 第二天,他分别写奏折给皇上和太子。 第三天,我和他到了密云的庄子上。 曾经也劝他带上李氏,他执意不肯。上了马车,他才说:“我不敢面对她。这孩子她自己一手拉扯,不肯假手于人。我原来想,她和卓雅有了儿子,我就不用太过费心了。我太自私了------” 他紧紧地抱住我,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肩上。 他哽咽着我:“从静音大师来过,我就只想守着你,我怕你突然就变没有了。她们有了儿子,有了念想。你什么都没有,没了牵挂,若是撒手就走了,我上哪里去找?所以,我------” 这是他失去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儿子,往后他还会失去更多的儿子,只因为,他将会有一个福寿齐天的好儿子。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乾隆的命太硬了,他前面的几个哥哥除了弘时,都夭折了。弘时多活了几年,后来却不得好死。几个小的,只有弘昼生性顽劣,得善终,其他都夭折,弘曕虽活到成了年,却也死得早,难道这真是是命吗? 到了庄子上,四爷因连日来忧伤过度,又一路车马劳顿,下了马车,我就让小盛子和雨荷伺候他睡下。他憔悴如斯,很听话,像个没了意志的人。 我让王婶找来她的男人。这个四十来岁的护院头目,果然高大威武,一身英气,只是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我让他坐下说话,他不肯,说:“主子跟前哪里有奴才的位子。”我一定要他坐下。王婶推了推她丈夫,说:“格格是个不拘礼的,你就坐下吧。” 他这才坐下。 我说:“找你来也没别的事情,只因四爷痛失爱子,心中郁结了一股闷气,时间长了怕对身子不利。听我的小丫头说你是个威武能干的,想让你陪着他,摔交,打布库,打猎,怎样都行,只要你能让四爷宽了心,别的我不敢担保,你家里的两个小子,我包他们日后有前程。” 王福说:“奴才伺候主子,是应该的,不敢讨赏。只是犬子还望格格提携。格格这些年来对我家照顾很多,无以为报,但凭格格吩咐。” 一共跟来了四个侍卫,我让他们和王福及众护院一起商议如何行事,又找来陈伯安排杂务,确保万无一失。 68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三) 阳春三月,远山含翠,绿草成茵,连日斜风细雨,廊下几树寻常花朵,落英满地。四爷每日在小佛堂打坐,抄佛经,竟似出了红尘之外。我由着他沮丧,自责,悲痛。 一日,红李当值,她早早地就把我挖了起来梳妆。我闭着眼睛由她摆布,迷迷糊糊问:“你这小妮子,捣什么鬼?起早很不爽的。” 红李摇晃着我,说:“往年这时候,我们都去林子里捡蘑菇呢?我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放晴。我们早早收拾了出门,中午回来,就有一桌子好菜呢。” 我精神一振,说:“随便盘起来,不用涂脂抹粉了。既然晴了,别耽误了时辰。” 红李见我高兴,放了心,又说:“雨荷伺候爷更衣呢,去叫了他们,别去佛堂了。天天拜,年年求,也没见万事如意过,无非是命罢了。” 我戳了她一指头,说:“你这个傻孩子,为什么求?就因为总不如意。为什么年节一定要说吉祥话?就因为吉祥难得。如果一点念想都没有,日子可如何过?” 红李也不接茬,只是心心念念地要收拾了我出门。一时事了,我说:“把雨荷、绿茶、绣衣通通给我叫来,我们自己乐去。留王婶给爷做午饭。” 红李睁大眼睛,说:“格格,你不是说真的吧?都走了,爷要个茶,递个水什么的,都让王婶做?她利索倒是利索,可不知合不合爷的意。王婶还盼着晴了,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呢。更何况,她也想偷个空,回家看看的。” 我说:“她吃了早饭回去看看,中午赶得来做午饭就行,家务什么时候都能做,也不急今天。另外,我们带上点心和水,中午不回来。小盛子若愿意,也可跟着。你去叫他。” 红李讨好地看着我,说:“格格,你饶了我吧。如果爷知道是我带的头,要剥了我的皮去。小盛子你就给他留下吧。中午的好菜让他多吃一份就行了。” 我想了一想,也就罢了。 这几日窝在房间里,闷得要发霉了。红李出了大门,边唱边跑,雨荷笑骂道:“疯子似的,可惜红霞没来,霜菊------” 我打断她,说:“你就别扫兴了,高高兴兴地玩。路上若有中意的男子,你只管指给我,回头你有了好归宿,可得谢我。” 雨荷追着我打,我边躲闪着,边说:“绿茶绣衣也是庄子上长大的,如何不象红李那般野?” 绣衣说:“她是陈伯的老女儿,掌上明珠一般。在主子家里,是奴婢,主子不在,她就是这庄子上的小姐。” 我说:“也亏了陈伯舍得。” 绿茶说:“家生奴才,没有留的理,更何况,陈伯的两个儿子是心比天高的,这个妹妹可不就得舍了。” 我奇道:“你如何知道这些弯弯绕绕?我都不明白呢?” 绿茶说:“格格身处在深宅大院,四爷又宝贝得什么似的,哪里知道世人的机心?” 这丫头是我和四爷好合之后才来的,府中往日的是非知道得不多,故有此一说。我也懒得纠正她的偏见。只一路走去,路两旁的冬麦一茬茬青翠欲滴,年前的大雪,年后的雨,今年收成应该不错。 路边的花草兀自开得热闹,就像这小家儿女的娇憨,一路旖旎。经过荷塘,碧玉盘似的荷叶一面面探出水面,滚圆的露珠反射清晨的柔和光线,如碎钻撒在荷塘里,想起往日四爷和李氏的鹣鲽情深,不禁感叹,经历这么多事以后,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吧? 男人和女人,思维方式原就不一样,尤其这里没有二人世界,只有妻妾成群,纵然四爷真性情,没有像这个世界的其他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娶进门的每一个,也都真心对待,可是啊,这个男人和这些女人之间,隔着的是江山社稷——这,是多远的距离? 虽然一度意乱情迷,可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是我爱得起的,他本人,也没有资本去爱某一个女人。他的前半生,身陷夺嫡旋涡,时时当心,步步留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了皇帝,短短的十三年时间,清理吏治积弊,改革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税制,剥夺士大夫们的特权,向少数民族推广封建礼教,又将天下乐户贱民除贱籍,还要对付不甘心落败的对手——一生执着面冷,不知得罪了多少王公大臣,达官贵人。 他,爱不起。但,爱不起,不等于不想爱。 李氏是第一个他自己看上了娶回家的女人,正如李氏所说,宋氏和卓雅是皇上指的,只有她,是他求来的。如今幼子早殇,喋血之痛,旁人难以料想。我只能由着他去,走一步,看一步。 69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四) 走近林子,就差不多是中午了。我招呼说:“大家歇一会儿,吃了点心再进林子。既然预备了要玩一天,也不急这一时。” 雨荷有些担心地说:“爷这会子也差不多吃午饭了,他一个人吃饭,眼前只有小盛子和王婶伺候,不知道会不会大发雷霆。” 想想那个场面,不禁要笑。雨荷着急,怨道:“格格,你还笑。回去指不定要怎样发落呢?” 我说:“你是个胆小的,不如你先回去。” 绿茶笑道:“雨荷姐又不傻,这时候独自回去,可不就撞在了刀口子上。好歹大家同进退,爷发了火,也有格格担着。” 我笑道:“原来绿茶是预备着让我当炮灰呢。雨荷你还不如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绣衣忙打岔说:“格格这话说偏了,绿茶只不过是无心之言。” 我看了她一眼,说:“好好地出来玩,走到这里你们同我打擂台么?” 红李赶紧见我生了气,说:“都怨我,到时候问起话来,要罚就罚我一人。” 我说:“我做的主,做什么罚你?好了,吃了点心,想回去的就回去,想玩的自己去玩。你们有三个是在这庄子上长大,自然熟悉。红李你得跟着我,绣衣和绿茶看紧了雨荷不能丢,我们分两头,一个时辰后在这林子外碰头。” 一时间散了,我和红李往东边走,红李采蘑菇。我就只是东张西望,一会儿摘一朵野花,一会儿折根发芽的树枝。红李笑道:“格格,你早就想出门了,奈何连日下雨,对吧?” 我将新枝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爷是个执着的,钻了牛角尖,下面的人跟着受苦。直白地劝,越劝越上火。将他晾一边几天,让他自己想明白。” 红李一会子竟捡了十来个,有几个白色的小蘑菇,看着不起眼,我说:“那几个白的扔了吧,我小时候上山采蘑菇,我妈妈从来不让我要这种。” 红李说:“格格你是外行,这种叫鸡肉菌,用它炖汤,像鸡汤一样鲜美,香飘四溢。小时候最爱找这一种。只是很难找。我爷爷说,这种菌长在白蚁窝旁。可我也不知道白蚁爱在哪里做窝啊。” 我说:“你就别管那么多,原本就是找个由头出来玩。若是真想吃了,让你爹去镇上买去。现正是时候,集市上肯定有人卖。庄子上若有人得了,少不得给爷送来。你就好好儿玩吧。” 红李笑,说:“我从进了府,就没有上山了,好不容易说动格格来一趟,自然要玩得高兴。这蘑菇不好找,要不我们去采野笋吧。那边靠近山崖的地方长毛竹,这会儿笋尖应该冒出不少了。” 采竹笋倒是省事。我们摸摸索索走到山崖下,仰望上去,并不很高,但是如刀削一般,不可攀爬。竹笋也有,只是细细的居多,难得有大株的。红李却胸有成竹,一会儿就提了篮子过来说:“格格,我们回吧,这里走到林子外去,差不多就是半个时辰。” 我看她篮子里竟有碗粗两根竹笋,奇怪道:“这山上的毛竹全都只有马鞭子粗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笋?” 她擦了一把汗,说:“那边土层厚,经常有大棵的。我们小时候常来挖,结果这里就从没长出过一根象样的竹子。” 我说:“也不早了,往回走吧。她们说不定在等我们了。” 我们俩抬着篮子,大汗淋漓地走出林子,不见雨荷等人,却见王婶杵在那里张望,见我们出来,急急地迎上来说:“爷在发脾气呢,连茶碗都摔了。我匆匆骑了马赶来,雨荷她们走得不远,我让她们先回去了。你们俩这是上哪里了,我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又不敢贸然进去找,怕错过了。格格快回去吧。你骑马,我和红李在后边抬篮子。” 我说:“累了这半天,哪有力气骑马。爷既然着急,你骑了马回去,告诉他找着我们了。我们后面慢慢走过来吧。你把篮子带上。” 王婶抓住我的手说:“我的姑奶奶啊,你是没见过那阵仗。爷差点生吃了我和小盛子。今日午饭也没吃成。我可不敢先走。” 我说:“不是不管。我累了。红李也累了。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歇歇腿脚,你回去带一匹马来。你这一匹马怎么也不能三个人骑,这走着来回一趟,快也要半个时辰哪。来时高兴,几个人还走了一个时辰,这回去走走停停的,不是更误事?” 红李默不作声。王婶见我这样说,只好挽了篮子上马去了。 看她走远了,红李急急地说:“怎么办,格格。这回真要挨打了。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打过呢?” 小丫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说:“等下王婶回来,你就骑一匹马回家躲几天,等爷气消了,我让人给你送信,你就回来。记住,送信的人一定要拿着我的那个金镯子,就是内圈刻了一个宋字的那个。在庄子上,你爹面子大,必不会在你家就发作你。” 红李擦一把泪,说:“那格格怎么办呢?绿茶和绣衣必然会招了我。你让我走了,爷冲你发火,怎么办呢?” 我说:“爷如今是要找由头。我们不惹事他也不会高兴,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下有了理由,必然会大发作。等他发泄过了,心中的郁闷也就没有了。我们就可以回城了。他如今是领皇差的贝勒爷,为一个孩子这么久不上朝,万岁爷要生气的。总之,你先躲一躲。他不会打我的。骂我就不出声,随着他。” 我们坐着没多久,远远地见两个人骑了马来。一个是王婶,另一个------ 红李哭了起来。我说:“你快别哭,躲林子里去。现下还早,等我们走远了。你走着回家吧。我说的你要记住了。” 70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五) 红李躲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到了眼前,我迎上前去。王婶见红李不在,也不敢说话。爷也不下马,一手将我扯上马,鞭马扬长而去。 回到庄院,他将我抱下马,径直走了。我独自回到院子里,三个丫头都跪在廊下。我冲她们说:“都起来吧。” 早已没有烧炕了,房间里冷冷清清的。我翻出两块点心,就着冷茶水灌了下去。几个丫头不敢起身,我也懒得理,进内屋抽了发簪,脱掉外衣,上床歇着。 四爷的规矩,他发落的人,没他的命令,谁来也不能应承,所以,丫头们不敢起来,也在我意料之中。 其实也睡不着,可是不睡做什么呢? 一会儿工夫,小盛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说:“爷说,几位姑娘没有伺候好格格,明日再领板子。帮格格梳妆了,送格格去佛堂。” 几个丫头起身的声音,小盛子大约已经离去了。 绿茶的声音:“都怪红李,明知爷不高兴,还唆使格格出去游玩,平地连累我们一起受罚。” 我坐起身来,吩咐道:“绿茶绣衣,打水来,我要洗澡。” 两个丫头在外间答应着去了。雨荷进来,我冷冷地说:“跪下。” 雨荷泪如雨下,不出声。 我问:“为什么不等我?” 雨荷遂抬了头,说:“王婶说爷大发雷霆,奴婢着急,就和绿茶绣衣急急地往回走了。” 我冷笑说:“你们四个德娘娘宫里出来的,眼高于顶我知道。一心只认四爷四福晋做正经主子,这我也知道。伺候四爷府中的格格,原是委屈你们了。今日我就回了爷,让你去侧福晋房里做通房丫头。露叶如今是当家大丫头,你再不济也得伺候侧福晋,才不辱没了你的身份。” 雨荷不卑不亢地说:“全凭格格做主。格格不顾爷丧子之痛,撇下爷出游,原就不合规矩。” 我大怒:“好个忠心的丫头,是代德娘娘教训的吗?既如此,你就该站起来,让我跪下,专心聆听教训。” 雨荷说:“奴婢不敢,奴婢伺候格格不周,原该受罚。” 我说:“让你伺候我,折了我的福。你起来吧,爷身边无人,你先去伺候吧,告诉爷说,我沐浴更衣再来伺候。” 雨荷起身退去。绿茶和绣衣进来说:“格格,洗澡水打好了,格格沐浴吧。” 我走进卧房后的隔间,洗澡。 梳妆好,我带着两个丫头去佛堂。 小盛子站在院门口张望,见我来了,忙说:“格格耽误了这么久,爷正在发作雨荷呢。格格快进去吧。” 雨荷跪在四爷跟前发抖,四爷布衣长衫,闭着双目,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知道我进去,也不说话。我也懒得行礼,找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如何发落。 见我没有动静,爷睁了眼,啪地将念珠拍在桌子上,说:“红玫好兴致啊!” 我冷冷地答到:“全被爷搅了。” 他再也不能强装镇定,大怒:“你还知道我是爷啊。” 我无比坚定地说:“你是天生的皇子,自然天生就是爷。” 他一擂茶几,说:“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我今日要好好看看,宋格格的本事。” 小盛子大惊,忙赶了几个丫头,退出去关了门。 下人们出去了,他窜至我跟前,提我起身,说:“你不说一声,领了丫头兀自在庄子上疯跑,成何体统?” 我凉凉地回话:“我来了这几年,一大半时间在庄子上过,领了丫头出去,也不只一回两回,你待怎样?” 他狠狠地说:“我怎么样?我今天就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话音没落,一个耳光已经重重地打在了脸上。我一时没有防备,脚下一个不稳,跌回了刚才坐的椅子。他拎我起来,又是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他手一松,我就倒在了地上。 四爷气哼哼地指着我,质问道:“倩儿的儿子死了,你高兴,是不是?我知道你和卓雅都不待见她,嫉恨她。平日里面子上过得去,我也就算了。如今她在城里伤心欲绝,你却在庄子上领了一帮丫头疯,你还是人吗?你不曲意承欢也就罢了,还如此嚣张轻狂,真是丧心病狂,不知好歹,#¥%……—*” 他骂得歹毒尽心,似乎是要把李氏平日里受的委屈都讨个说法。 我仍旧硬着嘴说:“宋氏的女儿不足月而殇,可没见爷如此伤心欲绝,给她讨个公道。” 他没想我的气焰还盛。怒极反笑,大笑,说:“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对不对?你装着失忆,几年来我也不想戳穿你,你真以为你装得很像?既然是忘记了,为何行事做派没有半分差别?只是府中的任何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 我也笑,说:“宋红玫往日怎么和你过日子,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静音大师说,她是我的前身,行事做派一样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人家说你和她相依为命,一往情深,我看未必。夫妻猜忌如此,不是什么兴家之道。” 他发狠道:“你又不是她,你怎知我和她不是相依为命一往情深?” 71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六) 我站起身,坐回椅子上,微笑着说:“李倩茹说了,你说的,宋红玫和卓雅都是皇上赐给你的,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她,是你向皇上求来的。原本我不信,可如今四爷为这一点小事就乱了分寸,方知此言不虚。” 四爷像要疯掉了,抓住我的双肩,红着眼睛,一连声说好:“好,好,好,我儿子死了,你竟然说这是一件小事。那你说说,在你心中,什么才是大事?” 我说:“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离家别子,这是大事,对于宋红玫来说,丧女之痛,这是大事,对于李倩茹来说,幼子早殇,这是大事。我不是男人,更不是皇子,不知道爷的大事是什么。” 说罢,我挣脱他的手,站身往外走。他定在那里,没有拦我。不想我一开门,小盛子和雨荷就倒了进来。 他们赶紧跪下。绣衣和绿茶倒是远远地在天井对门的檐子下站着,见此场景,赶忙也遥遥地跪下。 四爷也是楞在了那里。 略一沉思,他大声喊:“万千!” 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一个侍卫瞬间就出现在佛堂里,四爷沉声说:“小盛子是内监,我不能处理,先留着。那个丫头,你处理了。” 我惊呆了,我闯的祸,连累一条人命,忙说:“且慢,既然能留一个,那一个也能留。” 侍卫却并不理我,提了雨荷出门去,还带上了门。雨荷已经瘫了,连求饶都不会了。小盛子因是太监,原是皇上的人,皇子不能私自处罚,留了一条命,跪在那里,连连磕头,也不知他是谢的哪路菩萨。 四爷颓然坐下无语,我也坐下,没有出声。 冷了很久,四爷说:“小盛子,从我建府,你就跟了我,也有四五年了,你一向是个伶俐的,这件事情你如何向皇上汇报?” 小盛子停了磕头,说:“三十八年三月初十,密云皇庄,宋格格窃自出府踏青,跌下马背,重伤,四爷大怒,杖毖伺候丫头雨荷。绿茶、绣衣逐回庄子严加管教。庄子管事陈青之女红李,其时休假在家,未罚------” 小盛子说得镇定,却满头大汗。说完又磕头。 四爷说:“小盛子,我修书一封,你连夜送至费扬古府上,亲手交到福晋手中。然后回府上候着。三日之后,桃苑要有四个靠得住的小丫头。王福一家跟我们回城,你告诉他把庄子上的差使交了。让万千去叫陈青和他女儿一起过来。” 小盛子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出去办差。这倒霉孩子,磕得额头渗血,也没擦一下。 他们都走了,剩下我和他在佛堂里,发呆。 天已经黑了,我欲起身掌灯,他说:“算了,去你房里。” 我心黯然,默默地跟了他往外走。 出了佛堂,他一手揽过我,说:“吓着你了。都怪我这几日迷糊。” 我想笑一下,却扯得脸上的肉生痛,心有愧意,说:“是我太任性,原想激你发了火,出了气,免得积郁在心,伤了身子。没想这一闹,一条人命没有了,小盛子的还是寄着的,若是一不小心,他的命没了,我的命也没了,你也完了。” 四爷说:“往后你不能再这样放纵丫头们了,太由着她们,其实是害了她们,前面有雪梅,后面这几个,都------” 掌了灯,万千已经领了陈青父女进来复命。 陈伯一进门,就让女儿跪下领罚。万千退了出去。 四爷说:“今日格格出去踏青,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几个丫头我都处罚了,绿茶和绣衣是庄子上谁家的女儿,你让他们领了回去,着人严密监视,不得与外人接触。红李既然休假在家,就免了罚,只是格格这里一时没人伺候,还得让她回来。” 陈伯诺诺答应着,我想了一下,插嘴说:“绿茶和绣衣还是留着吧,日后------” 四爷想了想,说:“不行,那两个丫头心眼活泛,要是一时趁气------” 沉吟再三,说:“陈青,你那两个儿子多大了?” 陈伯说:“大的十六,小的十四。” 四爷说:“可有婚配?” 陈伯说:“长子陈守信今年年底完婚,次子陈守义还没下聘。” 四爷说:“绿茶赏给你的长子做妾,绣衣赏给你二儿子做妾,严加管教,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陈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见宝贝女儿没有被罚,又得了赏,遂放了心,说:“奴才遵命,主子放心,奴才一定严加管教。” 今日红李私自返家,神色慌张,他原就疑心女儿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后来万千前去传话,他已经被唬去了半条命。今见四爷为之遮掩,感激不尽,哪里还有半个“不”字? 万千于是带了绿茶和绣衣进来。 四爷问:“今日在佛堂,你们都看见什么了?” 绿茶和绣衣眼见着雨荷被万千带走,就知不妙,见四爷问话,绿茶说:“奴婢退下来,就和绣衣回去给格格铺床,不知道佛堂发生了什么事。” 四爷说:“你们伺候格格不周,害主子受伤,原本要领20大板,因你们进府日短,免去体罚,交陈青严加管教。往后你们就伺候守信守义二人。都下去吧。” 他们一行人谢了恩,只留下了红李。四爷吩咐道:“红李,你去看王福两口子到了没有。” 王福夫妇就进来请安。四爷说:“我看你们夫妇是个可靠的,就跟我回城里去吧,家人都带上,粘杆处有个院子,就交给你夫妻二人打理。这事回头再说,你们先回去整了行装,三日后动身,不得有误。” 王福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说:“红李,去给爷打盆水泡脚,如今全打发出去了,够你累的,也就这几天,回了城就好了。” 红李满肚子的疑问也不敢问,自去打水。 72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七) 因将我打得鼻青脸肿,四爷心中愧疚,二人上床歇了,他百般柔情,耐心温存,我因想着雨荷因此而丢了性命,不免心惊,遂没有情绪。想想她们四人,露叶跟了卓雅,霜菊跟李氏之兄,虽算不得好,但至少活着。雪梅自杀,雨荷杖毖,这结果,在露叶看来,说是无心,也是有意了,往后她在德娘娘处多几句嘴,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没有反应,四爷也就没了兴致,他安静地抱着我,说:“红玫,你别难过了。有我在,德娘娘不会将你怎样的。既然我们三世之后还是夫妻,这世的缘分也不会浅。前些日子我实在是难过,今日口无遮拦,伤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说:“爷是个真性情的儿郎,不过是惹急了说几句实话,我哪里敢生气。” 四爷说:“我今日下手重了,你怨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也别闷在心里,憋坏了身子,要不你打我,出出气。” 我叹口气,说:“我有什么立场生你的气?你的儿子没了,你若不伤心才怪呢。更何况,又是你那心肝宝贝生的儿子,更是痛到骨髓里去了。我是谁?人不人,鬼不鬼的,占了宋格格的身体------” 他深深地吻住我,良久,说:“食色,性也,当时年少,倩儿貌美如花,一时沉醉,我也不能说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我和红玫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岂是寻常脂粉情意?” 我说:“我不是红玫,也没与你同过甘共过苦------” 他说:“你来这里也将近五年了,前几年虽无夫妻情分,却形如母子师徒,现在好不容易合欢,为何要成日价赌气呢?我若不是皇子,宁愿和你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也不用如此自苦。既然生在皇族,就要为天下尽责。满人入关,虽已定鼎中原,可前明势力暗潮汹涌,边关也时有战事,皇阿玛虽然春秋鼎盛,可总有老的一天。太子不知家天下,却只顾自己享乐,任用宵小亲信,尚未登基就如此,若是当了皇帝,怕也不是个长久的。只怕到时候,朝纲败坏,祸端四生,百姓受苦------” 我们深知彼此,甚至都不用言辞掩饰。康熙一生征战无数,东讨西伐,功劳簿倒是有厚厚的一册,我们透过历史书的字里行间,看到的也是他皇帝陛下的卓著功勋,大臣们的山呼万岁,文人们的歌功颂圣,可有谁记录了流离的百姓,荒芜的田地,卖儿求生? 所谓的康熙盛世,无非就是军威远扬罢了。他之后的皇帝,若还骑在马上,不能安民心,清吏治,不用前明遗孤打复国旗号,百姓怕也要扯旗上梁山了。 读清史时,我常想,所谓的康乾盛世就像一副担子,前面的箩筐是康熙,后面的箩筐是乾隆,中间是那一根瘦伶伶的扁担,雍正。若是他做皇帝的十三年光阴虚度了一刻,大清国就等不到慈禧太后来败国了,乾隆皇帝就是一个败家的好手------ 沉吟半晌,我握住他的手,说:“我一向不喜欢文过饰非,今日索性说了吧。你是将来的皇帝,你还有一个福寿绵长的儿子做皇帝。只是,因为有了一个太有福气的儿子,你的其他儿子都逃不了早夭的命运------” 他一个骨碌坐起来,焦急地说:“你说什么,我只有一个儿子能活到成年?” 我说:“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皇阿玛儿子再多,龙椅也只能给其中的一个,你也一样。而且,在直郡王之前,你有四个没有序齿的哥哥夭折------” 他说不出话来,坐了一阵,又躺下,问:“你究竟是想说什么?” 我一狠心,说:“你不仅这个儿子没了,那一个也会没了。总之,你有一个儿子能活到八十九岁,做了六十年皇帝,还做了几年太上皇,你的孙子、重孙子都是皇帝------” 他听懂了,说:“你是说,弘晖也会没了------” 我说:“天有不测风云,这也是没办法的。” 今日大怒之后,他人已经差不多虚脱,所以,无力地说:“你索性全都告诉我了吧。一次难过够了,往后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说:“李氏以后还会生几个儿子,有一个活了下来,往后还有格格侧福晋给你生儿子,活了两个,你做了皇帝,有一个年轻妃子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也活了下来,一共四个儿子活到成年------” 他想了想,说:“和皇阿玛比,是少了点,不过,既然有四个,若是寻常百姓家,也不算少了,只是在兄弟中,子息太艰难,皇阿玛必然赐给我很多女人,我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周旋在女人之间。“ 我说:“你的兄弟中,有比你子息更艰难的。” 虽然说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毕竟不在眼前。聊了一会儿,两人折腾了一整天,也累了,就各自睡着了。 73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八) 因头一天劳累,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红李过来伺候,说:“格格,你总算醒了,爷不知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让人跟着。万千说,昨日闹腾了一天,怕出什么乱子,请格格拿主意。” 我起了床,边让红李梳妆,边说:“应该没有大事,他也闷了这么多日子,昨日一番闹腾,他发泄够了,也该出去透口气。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城里去,他就得上朝,到太子跟前听差。你等下去给万千说,派两个人远远地跟着,不要打搅他。若是惹了他不高兴,别怪我没提醒。” 红李答应着去了,王婶送来早餐,我随口问:“可收拾好了?如果没成,你先回去收拾好了。” 王婶扯了个笑脸,说:“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收拾,一早就差不多,我就过来了,如今你身边没人,红李不过一半大孩子,我不放心。” 我拉了她坐下,说:“原来我们一处住着,只想她们也是可怜孩子,就放纵了她们些,却不想害了她们。外头人怎么看,怎么想,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可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瞒谁也瞒不过你。” 我就跟她说了我和四爷在佛堂吵架,雨荷小盛子偷听的事情。 她听完宣了声佛号,说:“怎么竟是这么个糊涂的?雪梅没了,我只当雨荷她心事沉了,懂事了,却没想到,她竟不知死活------” 我说:“也是个可怜的,她们四个,原是德娘娘派来监视我的。我只想,好歹人心都是肉做的,对她们好,她们必不负了我,不料,还是正经主子的话管用一些。” 王婶说:“格格也不必难过,我们爷一直心疼着格格,将来生了阿哥,抬了位分,也就熬出头了。” 我拍拍青肿的脸,说:“幸好是疼我的,若是不疼,昨日死的就是我了。” 王婶说:“你这是摔下马?” 我说:“你一直跟在后面不远,何时见我落了马?是昨日在佛堂打的。” 王婶吓了一跳,说:“我的乖乖,下手这么重!” 我说:“我啊,也不指着谁疼,能活到看见儿子的那一天,我就佛前守青灯去。” 王婶忙说:“格格别说这丧气话。四爷昨日也是急了。红霞不知怎的,这次也没有跟来,有她在,想必也不会如此着急。” 万岁爷远在江南,红霞如何来得了。 我也不想跟她说这些,只推说红李等下要来上药,让她下去了。王婶在府中颇有些人缘,如果不跟她说实了,她胡乱猜着嚼舌头去,不定传成什么样。只是不知道四爷要他们一家去做什么。他不说,我也懒得问。 红李拿了草药来给我敷上,说:“怎么摔成这样?” 我看了看她,说:“是爷打的。” 她停下手,说:“怎么会?我不相信。” 我说:“昨日我们在佛堂吵架,雨荷偷听,所以爷治了她死罪。爷说李福晋的儿子死了,我还游山玩水,是幸灾乐祸,我一生气,就跟他吵,他就打了我,还将我拎起来摔在地上。往后,你要小心点,不要贪玩了。几个丫头,只剩了你一个。大福晋安排的丫头还不知什么样,你要好好的,我要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嫁,生好多儿子,我这辈子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红李红了脸,说:“都成这样了,可不就是这嘴惹的祸,还瞎说。格格也真是的,你就服个软,什么事情都没有,偏要------” 我说:“我若这次服了软,一辈子都得服软,多花不来,还不如让他打一顿。” 红李说:“格格年轻,再生十个儿子也不多------” 我说:“从去年以来,我和爷哪一日不是在一起?怕是上次伤心过度,身子熬坏了。也罢,没儿没女,一身清净。” 红李继续给我上药,说:“不如去求观音菩萨罢。” 我想起一个笑话,大笑,药也抖落了。红李啐道:“格格又是发的什么疯?” 我就说:“红李,我跟你说了罢,有一个人去庙里拜观音菩萨,看见前面有一个人拜得很虔诚,仔细一看,却原来是观音菩萨,就上前行礼,问,菩萨为何在此?菩萨说,有事相求。这人就不明白,说,既然菩萨自己有难,为何不求别的菩萨相帮?你猜菩萨怎么说?” 红李说:“这菩萨也跟格格一样,疯疯癫癫的,我哪里知道她说什么。” 我说:“菩萨说,求人不如求己。” 红李也笑,说:“格格真是没个正经的时候。” 正说着,爷竟回来,见我们笑,问道:“你们高兴什么?” 红李笑道:“格格跟我说笑话呢?” 爷说:“难得红玫也会说个笑话,红李说给我听听。”红李就说了给他听。 他因不知前面的掌故,说:“这也不算笑话,原是为了说个道理。” 我和红李就大笑。红李说:“这还是说道理的。格格,我真是服了你。” 说罢出去打水洗手了。 四爷说:“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我笑,不想说。他也就罢了,自己去佛堂。我依旧庸懒度日。 74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九) 吃中午饭时,他忍不住,还是要问:“那么个故事,你和红李为何笑成那样?” 我说:“也没什么?就是她说要我去求观音菩萨送子,我就给她说了那个故事。” 不在其境,他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好笑,等琢磨了一下,笑得呛了出来,说:“连菩萨也编排上了,也不怕下拔舌地狱。” 我说:“本来如此。” 他认真说道:“你昨天说,我有四个儿子活到成年,可有你的一个?” 我说:“终其一生,宋氏都无所出。” 他不甘心,说:“你来了,说不定会变点什么。” 我说:“若是变了,就没有我了。” 他又问:“我跟别的女人生儿育女,你是怎么看的?” 我说:“一个人悄悄喝壶醋呗。” 他搂我入怀,说:“我必不负你。” 我说:“我也没什么让你好负。” 他仔细端详我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说:“你别气了,往后我决不在你跟前失了理智。你就饶了我吧。” 我不想说什么了,闷闷地吃了饭,想去书房练字。虽然这几年没事就认几个字,原来我也就认得一些,读四书五经还是尽够的,可要我写字,真不如要了我的命去,我是个连硬笔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人,习惯了用键盘,用全拼都嫌麻烦,后来用搜狗,更简单。不过在这里过纯粹的宅女日子,我又不大会没事找事,所以也就有了练字的心,虽然不过是偶尔打一天鱼,然后天天晒网。 四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说:“你就别练了,我从来也没指望你能变成个才女。你就呆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说:“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太闲了,会出毛病的。昨日也就是闲的,害了一条人命。他日雨荷来索命,我就爽快地跟了她去,也算有个好归宿。” 他拖着我去散步,说:“是她不安分,怨不得你。” 我说:“怎么不怨我?如果我们只是像平常夫妻那样吵架,断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去。” 他说:“皇家原本就有这许多无奈。如果她不是德娘娘的人,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去,只要她能安分守己,我还想给儿子儿孙积点阴德呢。” 我说:“其实德娘娘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她只是想让你亲近她罢了。红玫是个障碍,所以她不放心。说到明处,其实就这么一点事。” 不料他却说:“她哪里把我当儿子了。她不过想给十四弟铺路罢了。” 我吓了一跳,说:“不至于吧。” 他说:“她从一个普通宫女晋为德妃,你当是容易的?美貌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心计。要不然,能当得起一个“德”字?正因为出身低微,所以才更想出人头地。她是这样,其他的娘娘又何尝不是这样。老八的额娘原在辛者库的贱籍,如何能得到皇阿玛的垂幸?就是她举荐的。卫氏原也是大族,因获罪下狱,没入官府为奴。她们原本相识,知其美貌必能打动皇上------皇阿玛大约从前从没见过如此三从四德的女子吧。直到皇额娘薨了,她才露出马脚,被皇阿玛看穿,从此失宠,一门心思都放在十四弟身上。十四弟自小亲近老八他们,你以为是无缘无故的?” 功夫熊猫里的乌龟大师说了,世界上没有巧合。 有果,必有因。 我不禁叹息,说:“她也只是想在宫中不受人欺负罢了,哪里就有如此多野心?” 四爷说:“你太善良了。宫中如何才能不受人欺负?第一是皇上的恩宠,可皇上的恩宠岂能长久?第二是靠外家势力,她没有;第三就是母以子贵,靠儿子。她用第一个儿子换来了皇额娘的保护,用第二个儿子换来了有主位的封号,儿子如果不能出息,她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不能好过。” 我说:“按你这么说,她应该让十四爷亲近太子才对啊?” 75 7.更转碧山寻胜迹,恰逢双鹤似相迎(十) 他说:“她把我押在了太子这边。太子自幼是皇阿玛亲自教养,赫舍利皇后早逝,皇额娘是皇上表姐,太子自然经常由皇额娘照管,我和太子其实是一处长大的。十四弟押在了老八一边。老八自幼得皇叔的赞赏,因此也深得皇阿玛喜欢。太子一天天不像回事,她在宫里能不明白?如果说这个太子不济事,下一个太子一定是老八。” 我的天啦,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现在皇帝对太子的不满还没有溢于言表吧。 上次进宫没有好好打量,真是遗憾了。她若为男子,怕也是将相之才吧。 四爷继续说:“我这边成了坏棋,她自然紧张,因此,我这府中,有一半下人是她的眼线,小盛子只怕就是那个总负责的。” 我吓一跳:“小盛子?” 四爷说:“是的。他原来在乾清宫当差,刚来时,不小心打坏了点心房的一个翡翠碗,吓得要死,被她知道了,给了他一个差不多的顶数。小盛子感激得五体投地,从此对她尽忠,三十三年,我的府建成,他就跟我出宫了。” 我咋舌道:“我以为露叶就是那一个负责的呢?” 四爷说:“当初她为什么不肯要我?就是怕我坏了十四弟的前程。” 我实在是佩服这个孩子的想象力。 他却说:“你以为太子是突然变坏了吗?因为皇阿玛对他期望太高,他不堪重负,当着皇阿玛承欢,背着就拿宫女太监出气,慢慢就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宫里的主子奴才,都是爬高踩低,惯看他人笑话的,太子这样,有些人正高兴。皇阿玛是灯下黑,不知道太子背地里什么样子。她是宫女出身,却清清楚楚。所以皇额娘去了,她坚决不收我。她知道我和太子的情分,决不会背叛太子。如果太子有一日不保,我肯定会被连累,如果她收留了我,十四弟也会被连累。十四弟被连累,她也就完蛋了。” 他什么时候琢磨出这么一番大道理的? 后人猜测他们母子失和的理由,我敢担保,从没有人能分析得如此透彻。大约是我们那个时代早已告别了宫廷纷争,所以只能以现代人的家庭矛盾来揣测:偏爱小儿子哪,与养母情深哪,青春期叛逆的后遗症哪,重视佟家的人忽视乌雅氏娘家的人啦------ 却不知他们矛盾的种子简单,发出的枝叶却如此盘根错节。 我什么也不说,让他兀自生气。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却似乎解恨了,说:“往常红玫不用我说,她都明白。不过,我们都以为,太子完了,下个太子一定是老八。他自己在朝中培养的势力也不可小看了。别看他才十九岁,可借着皇叔的势力,已经权倾朝野了。封贝勒的几个阿哥,他是最小的。大哥征战沙场,军功赫然,也才封了郡王。他凭什么?” 我淡淡地说:“这个太子完了,就再没有太子了。” 他一楞,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怕再害了一个阿哥。” 他似乎明白,也不再问。 我心念一动,说:“所以,你一直当我是装的。哪怕是静音大师的话你也没有信过?” 他点点头,说:“直到你昨天说了那些话,我才真正相信,你不是她。” 我问:“为什么你昨天相信了?” 他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红玫不会说,另一方面,她也想象不出,我的哪个儿子做了皇帝,能活到88岁之类的话,自古以来没有那么高寿的皇帝。更计算不出,我只能养活了四个儿子的话,照我们兄弟的数目来算,没有十个八个儿子,我们就是不孝了,她更不敢说弘晖也会没了的话。” 我一点也不敢相信他是真的相信了我。毕竟上次他就说相信我的,却并没有真正相信我。我也不能埋怨他的猜忌,毕竟他自出生以来,承受的东西就已经太多了。 也罢,我就混我的日子罢了,就当是做专业的垃圾桶。 76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一) 回到城里,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引来众多猜测。公开的说法是从马背上跌了下来,然而,王婶早把我和四爷吵架,在小佛堂挨打的消息传播开去。 流言从来都比官方公告传得更快,这个小道消息让府中某些人拍手称快,其中最解恨的是李氏。四爷丢下痛失爱子的她,和那个贱人躲在庄子上近一个月,问都没问她一声。她痛得几乎也要失去记忆了,只是眼见着情敌高兴而去,鼻青脸肿地回来,却又刺激了她几乎麻木的神经。 她此时也体验了宋氏当年的彻骨之痛,又觉得宋氏当年伤心欲绝,自己也曾经幸灾乐祸过,没有什么立场去公开责备她的行为,遂只是暗暗地,心底有了一些莫名的情素在游移不定,既不是开心,也不是难过,说不清,道不明。 尤其四爷回来的第一天,就来到她的院子里,给她道歉,温婉地讨她欢心,并解释为什么没有带她一起去庄子上。原来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她,不敢面对她。一夜温存过去,她又开始了自己侧福晋的生活,化妆打扮,刺绣种花,照顾女儿。女儿原来一直小格格小格格地叫,如今四爷给她起了正经名字,叫心柔。 正常的生活就这样延续下来。 因为受了伤,我也不用去卓雅房里请安了,每日里只是晒晒太阳,赏赏花。桃花的花季已经过了,枝叶逐渐繁茂起来,绿树成阴,偶尔也在树下和红李下五子棋。 卓雅新安排了四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给我,我给她们取名秋桐、秋桂、秋桃、秋杏,这就更加坐实了我已经失宠的传言。 其实我取名的用意很简单,就是秋桐这个名字是从红楼梦里来的,因为这个丫头长得风流婉转,聪明外露,颇似被王熙凤借了刀的秋桐,至于秋桂,长得很像我那苦命的大姐,所以借了她名字里的一个字,秋桃秋杏完全就是凑数了,为了取名字而取了一个名字。 这四个丫头据说是从江南被没入官奴中的犯官的家眷中挑选出来,都颇懂一点文磨,四个丫头,一个善抚琴,一个善吹笛,一个善对弈,一个善丹青,可谓琴棋书画占全了。小丫头们对我颇不以为然,尤其我给她们起了那么俗气的名字。秋桐秋桂还好,秋桃秋杏看我的眼光简直就是鄙视。 我也懒得理她们。卓雅给我介绍这几个丫头时是这么说的:“爷吩咐说要找几个有才华的给格格长脸,说格格几年来无心理家,找几个丫头给格格一来解闷,二来也可将从前忘记的才艺捡回来。” 我当时大大咧咧地说:“大福晋你寒碜我也不用这么费心,几个姑娘送来桃苑就是拿牡丹喂牛了。” 卓雅笑道:“姐姐你别怪我,这几个丫头,戴铎带到北京来多时了,原来就要给你的,那时你不要,爷就一直养在别院。前几天爷写了信给我,点名要这几个丫头。我原不过是遵了爷意思办事,早知格格要抱怨,让爷亲自领了来。” 我说:“大福晋既然安排了自然要收下,不过今年大福晋寿辰就是这几个丫头了,衣帽鞋袜是没有了,到时候让她们吹奏一曲,就算我尽心了。” 卓雅说:“你不说我忘记了,明日给派个针线上的人来吧,王婶留在粘杆处做杂事,不回桃苑了。” 我说:“一切听大福晋安排。” 露叶当时跟来了,狠狠地瞪了我几眼,没说话就走了。我知道她会恨我,有什么办法。四爷原就是要借我的刀杀人,我这个黑锅背定了。那个丫头自己也不晓事,想知道什么,问小盛子不就得了,偏要站在门口一起被捉了个现行。 我不知道她们几个得了娘娘什么恩惠,忠心得命都不要了,露叶也是为了四爷甘心做通房丫头。真正是让人想不明白。 77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二) 因为刚从庄子上回来,小别胜新婚,四爷这几天就在正房和李苑来回转,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反正一脸狼狈也没什么好看。 几个小丫头原来也是娇养惯了的,我又不大理会她们,今日摔个盆子,明日掉个碗,她们也没当回事,我也没有当回事,红李从来也没有谨小慎微过,几个人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直到有一天,红李拉着秋桐跪在了我面前。 我正在抄诗经,从繁体字转成简化字再写下来,忙得我头昏脑涨。 红李说:“格格饶命,红李□□小丫头不周。” 我也没看她一眼,随意问道:“什么事情?” 红李说:“今日秋桐铺床,将格格枕下的玛瑙石镯子拖出来看,失手打成了几截。” 我说:“红李你起来,又不是你做的,跪下做什么?” 红李起来立在我身后。 我问秋桐:“你为什么要拿我的东西出来?” 秋桐说:“奴婢一时好奇。” 我冷笑两声,说:“进了桃苑的奴才一个个都是好奇的。红李你没说吗?” 红李说:“我说了是辟邪的玛瑙石,她说,玛瑙石有什么了稀罕,以前她家的果盘不是玛瑙就是翡翠,话还没落音,扯带子扯得猛了,撞上了妆台又掉在了地上。” 我对红李说:“把她们都叫进来,连那个吴嫂子一起。” 红李下去把人都叫到我面前站着。 我半天也没理她们。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我看了半晌,吴嫂子是个老实的,秋桂像我那大姐,也是个老实的,其他几个不好说。 我想了想说:“红李,你给这些新来的妹妹和嫂子说说雨荷的事情。” 红李不知道我什么用意,拿眼看我,我瞪她一眼,说:“实话实说。” 她就说了一遍。 我说:“这个院子再寒碜,也是当朝皇子的府邸。这里的东西没一样是你们好奇得起的,无论是一个玛瑙镯子还是一朵桃花。秋桐你自己去大福晋那里去领罚。我也不想教训你们什么。你们原来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知道家有家规,三从四德比我学得好,纲常伦纪也比我懂得多,自己斟酌着行事吧。” 秋桐跪着不起,也不求我。 我对红李说:“把爷请来。” 四爷来了,也没看她一眼,就让侍卫拖到了院子里,小盛子带来的几个家丁把她带走了。这时她才知道怕了,求饶不已,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剩下的三个小丫头,吓得发抖,毕竟年纪尚幼。 四爷也懒得说话,起身走了。 我对红李说:“把雪梅的事说给她们听听。” 红李又说了雪梅的事情。 从那以后,几个丫头战战兢兢做人,再也不敢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我心里并不舒坦,感觉就是犯了罪。然而,为了她们不步上雪梅和雨荷的后尘,也只能如此了。这个时代,为什么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呢? 秋桐挨打以后,抬回桃苑的西厢房养伤,我派了秋桃照顾她,并让她把雪梅的事情转述给她。我也是带着满脑子民主思想穿过来的。可是,雪梅和雨荷的惨死让我不得不检讨自己的作为。 雪梅对四爷有情,我为了成全她,将她派到紫竹苑伺候四爷,她做了傻事。雨荷以德妃的使者自居,结果让她丢了性命。怎样才是真正对这些孩子好,这个度还真是不好拿捏。 在这个封建皇权之上的社会推销民主和人权,跟推销□□没有两样,我还不如让她们买□□直接喝死算了。 秋桐四个是否怨恨我,我懒得费心猜测。在这里给别人做妾,我已经丢了天大的份,如果还要为这些事情伤脑筋,那我就亏大发了。别人一穿来,万千宠爱集一身,玩弄各位皇子阿哥,如布棋子,所有的人都来争抢唯一的爱情,坚决拒绝一夫多妻。 我真的很丢21世纪人的脸,既没有胆量与四福晋争丈夫,也没姿色与八阿哥调情,更不用说集资与九阿哥合伙开店铺,至于在康熙跟前承欢献艺捞政治资本就更是没影的事。穿了五年,连□□的麻子脸是□□子还是小麻子都不知道。宫中的娘娘们我只见过德妃,还只见过她的绣花鞋,真是没脸回21世纪见人。 十四阿哥的东西没有讹上一件,一对名贵蝴蝶狗被他轻轻松松地就抱走了,换来的一对镯子还被新来的丫头打了个粉碎。 我欲哭无泪。 这一日正在以鄙视的目光看着争艳的牡丹发呆,红李给我送上了冰西瓜。说实在的,西瓜是21世纪最便宜的水果之一,反季节的除外。小时候我每年跟爸爸住两个月,通常都是暑假,一块钱的西瓜够我吃上一个星期,可如今,冰湃西瓜在这里是王公贵族才能享受的福利。 拿着银勺子舀了两勺,吃得没滋没味,就放下了。正想着找点事情做,事情就来找我了。我听见红李大声说:“呦,露叶姐姐真是稀客啊。” 78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三) 露叶这两年得卓雅的重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家大丫头。一开始她还感念我放她走人,每每以奴才自居,当我是主子。后来权势盛了,尤其是四爷经常让她雨露均沾,渐渐地也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那三个丫头还好,红李从来就没有入过她的眼。雪梅死后,她连正眼都不看我了,问她领个什么东西,没少让王婶和红李受气。 所以,她逐渐地也成为桃苑不欢迎的客人之一。如今新来的吴嫂子,更是没少对我诉苦。她是针线上的人,少不了隔三岔五的领个针头线脑,几匹衣料,她常常翻了最陈旧的让吴嫂子领来,有一回吴嫂子要给我绣一件夏衫,领回一匹粉红色的缎子,那绣蓬还没有夹紧,缎子就碎成了几片,吴嫂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当时就说,你别绣了,歇几天吧,这缎子你先收着。我就穿去年的旧衣,也不会死人。 今日她来了,我正眼都不看她,仍旧看着牡丹花发呆。 她有备而来,也不请安,直接就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我还是不看她。 她倒也是个爽利的,单刀直入地说:“我这几日冷眼瞧着,昔日的宋格格,似乎又还了阳了。” 我还是不说话,只是招了招手,示意红李过来。 红李从廊下走过来,问:“格格有什么吩咐?” 我说:“叫她们几个都过来。” 几个丫头各自放下手中的事情,围了过来。 露叶没想我没避讳,还唤了丫头来。她一时有些愕然,但因心中有火,也就没考虑更多。 她冷笑,看了看因挨打,不胜娇弱的秋桐,说:“不过是打了两个镯子,就将人往死里打,果然是宋格格的脾性啊。” 我没理她,几个丫头已经心有戚戚。当着我的面就收买人心,还真是古今少见。我发现,她今日特意戴了德娘娘赏的那一只镯子,和那天给我的是一对。我心里冷笑,也不挑明。 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禁有些懊恼,接着说:“我们四个跟了格格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死了两个,一个嫁于一个没有功名的人做妾,不知道格格有什么想法?既然你招了这几个新来的观阵,我也就不妨揭了你的底。” 她环顾四下,森然说道:“你们这宋格格,可不是个良善的。当年气盛之时,连嫡福晋都没少吃她的派头。这几年因死了个女儿,要死不活的,才将家务还给大福晋。饶是这样,也还霸着爷不放。这一年来,大福晋、侧福晋受了多少委屈,你心中有数吧。德娘娘早就要惩治你了,不过因为十四阿哥大了,娘娘没空来过问。” 我笑道:“今日,露叶姑娘是打落水狗来了。” 红李忙拦我的话头,说:“格格,你别跟她置气------” 露叶冷声说:“我也没想别的,只想给雪梅和雨荷讨个公道,若是格格能说得明白,也就罢了,若是说不明白,德娘娘自会发落。” 她一口一个德娘娘,却不知道,正是这德娘娘几个字犯了四爷的忌讳。 红李急着给我帮忙,说:“什么公道不公道,雪梅用下作手段勾引四爷不成,自己上吊了,雨荷------” 露叶红了眼,说:“雪梅自己不争气,可雨荷是怎么回事?明里说伺候不周,背地里说是偷听爷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四爷和格格可有见不得人的?” 她说得越来越不象话,可见是气急了。兔死狐悲,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们一处当差多年,情同亲姐妹,她是头,为她们出头也是合理的。我就知道,本来不是那么回事,可几件事情叠在一起,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因红李为我出头,她心中恨得牙痒痒,说:“带了四个丫头去,只你一个人回来,我还奇怪了,却原来你是个忠心护主的。” 我眼睛一瞪,拦了怒气冲冲的红李。这丫头自小在庄子上长大,陈青宠得像什么似的,俨然是半个主子,到我这里来,也少约束,几时吃过这番派头?她跟红霞学过几天拳脚,早忍不住要出手了。 露叶见我不说话,得意道:“我就知道这中间有猫腻,宋格格为何不说话?” 我漫不经心地对红李说:“爷这回子也该下了朝,你去把爷和大福晋都请来。既然露叶姑娘要公道,自然要正经主子到场。” 露叶冷笑道:“格格在这里大门不出,府中的事情倒算计得清清楚楚。” 我不想理她,对几个杵着的丫头说:“你们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去备了茶汤来。露叶姑娘说了这大半天,也该口渴了。把屋里收拾好了,爷来也有个坐处。” 她们答应着下去了。我又对吴嫂说:“吴嫂你把针头线脑地收拾一下,总不能让我老穿去年的旧衣服。” 吴嫂见我如此说,心下明白,自去收拾了。 79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四) 我和露叶默坐了不到一刻钟,卓雅和四爷匆匆进了院门。卓雅当家这几年,也训练得跟猴儿精似的,我前所未有地郑重请她夫妻二人到场,心中知道是我和露叶撕破脸皮了。 我们站身请了安,他们夫妻二人坐下。卓雅就笑着对露叶说:“你这小蹄子原来在这里躲清净。我寻了你老半天,想着给弘晖做一双新鞋,让麽麽问你拿钥匙,却到处找不到人。” 我冷笑,不说话。因了这露叶在大福晋的房里能呼风唤雨,德妃对儿子不怎么样,对这个儿媳却喜欢的紧。当然,卓雅娘家的势力让她不得不喜欢,更何况,陪嫁的一彪人马也不是吃素的。因见露叶并没有受委屈,她就更放了心。 至于卓雅打的什么主意,我也懒得费心去猜。她是将来的皇后。即使儿子死了,再无所出,她仍旧是终雍正一朝,唯一的皇后,所以我想,他们夫妻应该有默契,更或者,四爷和她的父亲有交易。 露叶来问罪也是瞧准了我失宠。四爷还从来没有因震怒将老婆打得不成人样的先例。更何况回府后就没有来过桃苑,更加让她觉得机不可失。德妃让她们跟着我,原本就是要借机将我打发了她们才清净。 四爷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冷冷地问:“今日你们俩打什么擂台?” 我懒得说话。 露叶却哇地大哭,跪在两位主子的脚下。 卓雅见她如此,不禁奇道:“你素来是个稳重刚强,有主意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四爷却全明白了,在庄子上我就提醒过他。 四爷对下面站的丫头婆子一挥手,就都战战兢兢地下去了。小盛子正要退下去,四爷却说:“小盛子留下!” 小盛子遂关了门,恭身站在门边。 四爷说:“露叶,你素来是个晓事的,我也不多说。今日我就问你一句:你是愿意为德娘娘尽忠呢还是愿意为我四爷尽忠?” 卓雅端坐堂前,也不说话。 露叶呜咽着说:“为德娘娘尽忠,就是为四爷尽忠。” 四爷冷笑,不说话。 卓雅轻咳一声,缓缓道:“你要是掂得清厉害关系,你就还是当家大丫头,在这府中,你仍旧呼风唤雨,高人一等,若是------” 露叶恍然大悟。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我别过脸去,不看她。 卓雅见我别扭,遂笑道:“宋姐姐你就别小气了,好歹她是从你这里出去的呢?” 四爷却打量我几眼,说:“红玫,你怎么穿着去年的夏衣,针线上的人做什么吃的?” 我对小盛子说:“唤吴嫂进来吧。” 吴嫂拿了她领的衣料进来,跪呈卓雅。卓雅叹口气,说:“露叶呀,我当你是个明白的,怎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宋格格生气,我还得让她三分呢。你让她穿隔年的旧衣服,若往后皇上问起来,宋格格在府上过得怎么样啊?我如何答呢?” 皇上哪里有空管这事,只不过让她记起从前皇帝的旨意罢了:“宋氏是先皇后娘家的人,武氏乃商贾之女,不能大了她去。” 露叶彻底没有了气焰,磕头求饶。四爷对小盛子说:“把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叫进来。” 一时间堂下站了一地。 卓雅说:“你今日驳了格格的面子,当着众人的面,给格格赔个不是。格格待下人宽厚,必不再追究。” 露叶依言给我磕头,我虚扶一把,她也就算了。 四爷说:“都散了吧。吴嫂子跟着到库房领几匹衣料来。穿成这样,也忒不象话,各房家眷来往,还道我四阿哥养不起个格格。” 遂拂袖而去。卓雅跟着,匆匆出去了。 一时散了,红李高兴了,说:“看他们还敢狗眼看人低!” 我摇摇头,说:“你也别高兴,都是丫头,伺候人的命,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一时噤了声,我怜惜地看着这个半大女儿家,说:“也别灰心。你是你爹的掌上明珠,爷也不会亏待你。只是得饶人处却饶人。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一处过日子,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罢了。” 秋桐几个从此不敢有贰心,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多年后,我和露叶两人,头发发白,在后宫闲话。她叹道:“也不知怎么,那会子就是想不开,要报仇。还是你看得清楚,我们都不过是那些大人物的小棋子,我们在下面较劲死磕,却并没有人怜惜我们的付出。只可惜了雪梅雨荷两个痴人。” 我笑,说:“万事都在命。我老娘常说,命里只有三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能得善终,已经是我们这些小卒子的造化了。” 80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五) 康熙三十八年闰七月,妃章佳氏逝,谥为敏妃。这一年,十三阿哥十三岁。 皇帝命德妃鞠养章佳氏所出十三阿哥和两位公主。德妃不敢辞。 十三阿哥之母敏妃在生,圣宠颇盛,十三阿哥狂傲不驯,文武双全,有乃父年少之风,甚得康熙喜欢。偏十四阿哥从小为德妃娘娘娇生惯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们同在阿哥所长大,因十四阿哥与十阿哥等人亲厚,十三阿哥没少吃他们的苦头。如今没了娘,寄养于永和宫,其苦情可想而知。 康熙三十八年九月,三阿哥诚郡王不及敏妃百日剃头,康熙大怒,降其品级为贝勒。这一日,几个年少阿哥在一处读书,十阿哥挑衅说:“素来那敏妃侍宠而骄,如今死了,也让人不得好过。三哥一向是个老实的,无端被降了级。有些人,看着就让人生气。” 十三阿哥气盛,因十阿哥编排了其母,早已忍耐不住,遂拳脚相向。那里十四阿哥早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其他阿哥相劝不住,就有人遣人前往乾清宫通报,路上遇着下朝的四阿哥。四阿哥听说他们闹得不像话,就前往上书房一看。 看时十四阿哥和十阿哥已经将十三阿哥打得鼻青脸肿,还兀自不解恨,嘴里骂骂咧咧。十三阿哥输人不输阵,仍旧反抗,众阿哥小的劝不住,大的如九阿哥乐得看热闹,十二阿哥素来怯懦,各阿哥的伴读们更是不敢出声。 四阿哥自幼养在皇帝跟前,被训练得喜怒不敢形于色,久了那些弟弟们多少怕他三分。他上前大吼一声:“住手!” 十阿哥见他来了,遂放了手。十四阿哥因见是亲哥,其母又一向顺着他,想当然地认为四哥不敢把他怎样,不示弱,不肯放手。 四阿哥走上前去,一把就拎开了十四阿哥,扔到一边。 四阿哥问十二阿哥话,十二阿哥正诺诺地说,康熙已经转到书房来了。问清缘由,大怒,遂罚十阿哥抄佛经一部,禁足一月,十四阿哥抄佛经一部,交德妃严加看管。 皇帝说完,自己生气走了,阿哥爷们一哄而散。十三阿哥独自坐在台阶上哭,刚和十四阿哥打了一架,德妃即使不说什么,也不会有好脸色看,一时竟无家可归了。 四阿哥见十三阿哥不走,心知其为难,上前扶了他起来,说:“你跟我出宫去吧。让四嫂给你收拾收拾,晚上送你回宫。” 十三阿哥就跟了四阿哥出宫。卓雅见着十三阿哥的狼狈样,大笑,说:“十三弟,你也有今日?” 四阿哥瞪了她一眼,说:“叫紫霞给他上药吧,两个打一个,也不嫌丢人。”自己往后院去了。 卓雅见十三哥哭丧着脸,一时也不好再开玩笑,就吩咐下人照顾,自己东拉西扯套十三阿哥的话。 听了十三阿哥的叙述,卓雅听了不齿,说:“只道十弟莽撞豪爽,却也是个不仗义的。十四弟年纪不大,也是个糊涂的,往后你别跟他们一处,若是在宫里没意思,你就出宫来,我管你吃喝,随你翻了这个府去。” 卓雅原来就是个豪爽人,假小子一般,如今虽做了当家主妇,比以往沉稳了很多,可依旧是个义气人。跟着十三阿哥的小太监说:“原来他们几个就抱团欺负我们爷,如今娘娘去 了,可不就更无节制了。” 十三阿哥瞪了小太监一眼,不说话。 卓雅心知十三阿哥还有芥蒂,也不点名,却说:“宋格格那里新养了两只猎狗,她不懂,只当寻常狗养着,十三弟去帮忙驯驯?”就让紫霞带十三阿哥去桃苑。 十三只见过宋氏一次,是个冷人,心中有些忐忑。不过他自幼在宫中,略略知道,她素来不为德妃喜欢。 十三跟着紫霞进了院子,却见四哥站在一棵桃树下,与斜倚在吊床上的宋氏在说什么,一时进退为难。紫霞却笑,大方的走过去请安,说:“大福晋让十三阿哥来看看宋格格的猎狗。” 正说话的二人回头见了十三阿哥,四阿哥忙招呼说:“我正想让小盛子去叫你呢。今日我们就在花园驯驯,有时间我们去南苑。” 小盛子牵了狗出来,一群人往花园的空地去了。 81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六) 十三阿哥掌灯时分才回了永和宫,见了德妃请安,只说去了四阿哥府邸。德妃原来着急,见回来了,也就松了口气。遂叫十四阿哥给十三赔礼道歉。十四受了罚,虽然心中不情愿,还是依言给十三道歉。十三忙止住了,说:“原是哥哥无用,让十四弟笑话了。” 德妃说:“胤祥能体贴额娘,额娘高兴。只是往后出宫去玩,着人来说一声。” 十三阿哥忙赔罪,说:“让德母妃操心,下次不敢了。” 德妃说:“好了好了,你们哥俩也回阿哥所去吧。明日去读书,可要仔细些,不要贪玩。” 这天晚上,胤禛歇在桃苑。天气逐渐凉了,我们坐在炕上说话。四爷说:“十三弟一向是皇阿玛最得意的儿子,除了太子,就是他了,上哪里去都带着。如今敏妃娘娘撒手去了,受这样的委屈,也是难为他了。今日见他坐在上书房的台阶上哭,竟是似无家可归一般,不由得心酸。就带了他出宫来。” 我叹口气,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皇上虽不至于如此,只是宫里的势利眼要让十三爷不好过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管得过来。” 四阿哥说:“我看见一回管一回,只是我如今也不跟小的一起读书,怕也护不了他周全。往日里我们一起玩,他一直都亲近我,竟比十四弟更像是我一奶同胞。” 我拍拍四爷的肩膀,说:“哪怕是疏远了十四阿哥,也不能疏远了他。别说你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往后啊,你的兄弟里头,靠得住的也就是他。你在宫里多有耳目,吩咐下去,事关十三阿哥的,都要谨慎。他如今没有了娘,原又是个心高气傲的,那些小人免不了起龌龊心,落井下石。” 四阿哥说:“那是自然。” 我说:“他和十四阿哥的师傅都是法海,你不如请师傅照顾着点他吧。你是十四阿哥的亲兄,你说这话也合适,别人也落不下口实。只怕,德娘娘知道了不舒服。” 四阿哥说:“十三弟寄养在她那里,她也不敢过分的。只是甩脸子是免不了的。她是我的亲娘,我也不能怎样。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 我说:“你们母子情分难道就一定要疏远了吗?当时她地位低微,也有不得已的地方。如今她对大福晋就很不错,你就不要太计较从前了。” 他说:“如果她放手,我做儿子的难道还能害她不成。只是她为了十四弟,像是着了魔。纵然我有心,她也无意。更何况,皇阿玛一直提防她很紧,上次还说要让红霞常住府里。因我说,总共只剩下露叶一个得力的,绿珠早已经被我收拾过了,翻不了天去,才算了。” 我不禁心动,说:“你不如让红霞来给我做个伴吧。红李这丫头天真,未经过事,不如红霞谨慎。新拨的几个丫头,个个都是眉高眼低的,我也懒得管,让她来驯驯也好。皇上也放心。” 四阿哥说:“再看看找机会好了。只是你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也不好,不如生个孩子吧。” 我笑道:“有的是人急着给你生孩子,也不差我一个。无儿无女的,清净。” 他见我说得凄凉,说:“又胡说,年纪轻轻的,清净什么。” 我说:“儿女是要有缘分的,强求不得。我一生有你,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再不敢得寸进尺,妄求更多。” 他说:“我这里莺莺燕燕的,总顾你不周全,外头的事情又多,有个孩子,你忙起来,就不至于胡思乱想。” 我笑:“这也不是我想要就有的。这一年多来,我们日日混在一处,也没个动静,可见是天意如此。李福晋刚失去爱子,你要多看顾她些。” 他生气,将我按倒在炕上,说:“自古没有像你这么贤惠的。想着法子将我推到别人那里,你当我是个物件?” 我耐不住痒,笑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说:“你那些,兄弟,一个个,妻妾成群,除了,八阿哥,哪一个不是见一个收一个。如今,你一个嫡福晋,一个侧福晋,一个格格,已经混了七八年了,虽说也有通房丫头,也没见你给人家好看过。再不多生几个儿子,皇上要过问的。” 82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七) 这一日,他随康熙巡视永定河河堤回来,胤祥也跟了来,原来他们都去了河堤。 胤祥一进来就喊:“小四嫂,赏一钟茶吧。渴死人了。” 我叫秋桐上茶。 秋桐和十三阿哥年纪相仿,看上去倒也很配,可我想起雪梅的教训,遂丢了这份心。人算不如天算,小儿女们若有情,他们自己闹去,若没有,送作堆无非是乱点鸳鸯谱。我再也不想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四阿哥喝了茶,挥手让丫头们都下去。 四阿哥说:“如今,大哥越来越得皇阿玛欢心了。” 十三阿哥说:“今日看了河堤,皇阿玛想都没想就下了旨意,让大阿哥监工河堤维修事宜。也难怪,他生逢其时,劳苦功高,自然让皇阿玛放心。” 十三阿哥颇有生不逢时的意气,打仗时,他还没有长大,如今约莫能做点事情了,又没他什么事了,自有成年的阿哥们抢着做。 我笑道:“十三爷须在年轻时养精蓄锐,将来有更大的事情让爷去做。” 十三阿哥懊恼地说:“如今天下已定,有什么事情好做?无非就是闲散宗室,架鹰走狗罢了。” 我说:“话不能这样说。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十三阿哥练足了本事,将来有的是大事。” 十三阿哥说:“宋嫂子,你说话怎么像个男人?” 我说:“嫂子也恨生不逢时,没能投胎做男人呢。可有什么办法,只能在这闺阁之中混日子了。” 十三阿哥说:“前几年在庄子上看见你,就像个锯嘴的葫芦,难得听见你说几句话。如今像变了个人。” 我笑道:“依十三阿哥看,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十三阿哥说:“当然是变好了。也难怪四哥再也没有纳福晋了。大嫂子是豪爽的,李嫂子是温婉的,宋嫂子是聪明的,四哥都占全了,平常脂粉也就入不了眼了。” 我说:“将来十三阿哥的福晋才是个极品佳人呢,包你看了一眼,旁的人都是庸俗脂粉了。” 十三阿哥臊得脸红,说:“嫂子也是个没正经的。我茶也喝了,回宫去了。” 四阿哥送十三阿哥出去,边走边吩咐什么。 半柱香的工夫,四阿哥又回了。 对我说:“菊苑的花开得正好,我们去看看吧。” 出了院子,桂子香飘,随地往假山石上一靠,说:“菊花不如桂子,虽然傲霜,却也开得大朵地媚俗,不如这桂花,藏在叶子中间看不见,几里路外就有了她的气息-----” 四阿哥说:“酸得你——” 拽了我就走。菊苑的花果然动人怒放。廊下几个硕大的花盆,养的菊花都是黄色,长长短短地垂下,热闹艳丽;院子中间杵着几个石盆,一个长方形花床的四角,一角一个,五角星形花床的中间,也有一盆,养的都是玫瑰红的菊,如盛装的小家碧玉,妩媚地绽放;花圃中的花,开得如春天的百花园。夕阳西沉,更添几份清冷傲人的韵致。 四阿哥说:“赏菊岂能无酒?” 两人走到石桌前,早有两张熊皮垫子放在石凳上。我们坐下,去年的桂花酿端上了桌,还没开封,院子里的桂花香随风而来,人已经要醉了。 紫霞给我们上了酒,四爷说:“紫霞你回紫竹苑,这里有红李一帮人也就尽够了。” 眼前紫霞不情愿地出了院门,我笑道:“又不多她一个,你何苦赶她走?” 四爷也笑,说:“你既然是个大方的,刚才没出门你为何不说?”他转脸又对红李几个人说:“你们几个也回桃苑去,只留小盛子伺候倒酒。”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冷眼旁观。四爷说:“这桂花酿你是不稀罕的,小盛子,将洋人的酒拿来。” 小盛子就去了菊苑的正屋,果然拿了一壶酒来。四爷笑道:“这壶酒我藏在这里多时了,就等花开得妖艳了,与你同醉。” 小盛子一时间就不知道藏哪里去了。四爷说:“这是神父自己酿的酒,并不久远,但味道醇厚,你应该喜欢。” 83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八)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酒。小时候家里盖房子,匠人们常有剩下的点滴,我捡来喝个半醉,是那种高梁酒,那时酒的工艺还不发达,纯粮食的,喝时味道不错,后劲特足,那年我三岁,方圆十里,酒名远扬。30多年了,邻居老太婆看见我还笑。 老公好打牌,常常几日不归。那天他生日,我买了一瓶1998年的人头马,给他发信息让他回家,他没有回。我就自己边上网边喝,什么时候上了床也不知道,酒的味道如何?也不知道。 结婚近十年,爱情如同开了瓶很久很久的酒,再也没有令人沉醉的味道,淡淡地,一点一点流失。这爱情的味道,我何尝又懂了? 四爷将酒倒进一个琥珀杯子里,送至我的嘴边。我冷眼看他,他宠溺的眼神让我心动。然而想想,他不知用这样的眼神诱惑了多少女人,他又多少次这样将酒喂进爱妾的嘴里,我荡漾的心就醒来一半。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收回酒杯,自己小小地抿了一口,放下,拥我入怀,一点一滴地喂进我的嘴里。 清醒地爱是最无奈的爱。纵使我闭上眼睛,感受他唇的湿润,舌尖的热情,酒的温度在我的头脑里发散开,我还是能告诉自己,我只能假设,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一个人,他爱我。我只能假设,这个人,爱我。 曾经,爱得如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然而,那灯,是一盏冰灯。 穿越三百年时空的爱情,其虚幻的唯美,我都不用假设了,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属于我。 曾经回忆青涩的初恋,悄悄地写得如痴如醉。 某一日,从不好奇的老公打开了那个文件夹。他似乎很大方的说:“我放你自由,你那么爱他------” 我不知如何让这妒忌的男人收回泛滥的愤怒,我也就愤怒了。每日里婉转承欢他从不珍惜,因见了这么一段文字就打翻了醋坛子。 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难道不是,眼前的才是最真实的吗? 我没有尝试去说服他,正如眼下我无法说服自己。 一个在我生命里,并不真实的男人,正将虚幻的琼浆玉液,用他湿润的唇,度进我的嘴里,我的头脑正像睡梦里一样,意乱情迷。 一度,我以为自己已经穿回去了。他的手冰冷,就像老公刚从外边回来,也没洗洗就上了床------ 终于,他不再耐心,疯狂地虐吻,刚劲的大手,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眼泪一滴一滴渗出,他停下来,良久,用他的脸,磨蹭我的泪水。 他低声轻喃:“我知道你难过,可从你那天,问我,男人的大事是什么?” 他转身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还是送进我的嘴里。 “你一点点地将我从你身边推开,百无聊赖地在深宅大院里消磨生命,你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你就不能假设?” 假设?假设一个人爱我,是我前世今日往生的宿命?我命中注定只能生存在自己虚拟的爱情里,等待死神的来临? “你为什么不能假设,这双手,只抱过你一人,这对唇,只吻过你一人,毕竟,这颗心,从来就只住了你一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厌倦了假设,厌倦了无始无终的虚拟,厌倦了两颗心之间隔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厌倦了漫长的等待,厌倦了不知所终的恐惧------ 我只想真实一点,简单一点,我只想,有谁,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知道这是古今往来最奢侈的愿望,我知道,这个要求说出口,有无数人来喝斥我的荒谬与无聊,可我,就是想要------ 我慢慢地推开他,只有眼前,只有此时此刻,才是真实的。我拿起桌上的琥珀酒杯,酒一滴,一滴,落进我干涩的喉。 他给我满上,我再喝尽------ 他笑,笑颜如花,模模糊糊地,在我眼前诱惑。 他说:“爱你沉醉的模样,只有这时,你才完全属于我------” 他抱起我,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屋里走。 我的眼睛涩涩的,但我知道,他早就安排好了,无论我是活在今生,还是来世,此刻,他,只是我的,我,只是他的------ 84 8.默坐焚香遗万虑,潇潇梧竹水潺湲(九) 身下,温暖,柔软,层层叠叠的兽皮,双眼紧闭,却知道他迎面而来。一颗一颗的布扣,他解得漫不经心,偶尔在额头亲啄一下------ 终于,细腻轻暖的绸面鸭绒被覆在我的身上。他的唇中,仍旧是红酒的味道,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再也没有理性去计较,这个男人,究竟融合了多少女人的味道------ 僵硬麻木的身子在被子下缓缓柔软起来,探出双手,寻找------ 刻意的胡须已经细细密密地生长出来,他的头深埋在我的胸间。呼吸之间,我告诉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 一生,能见多少次菊开菊败? 一刻,能承受多少柔情蜜意? 此时此刻,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轮回之中的酸甜苦辣,酿成如潮水般汹涌不止的欲望。原始古老的欲望在这层层叠叠的兽皮之间升腾------ 梦醒时分,漫天花瓣舞落,无声无息------ 我缓缓睁眼,罗帐内外,满是红的黄的白的菊花,红烛在妆台前高照,一只面阔的巨大木桶,装满热气氤氲的水,散发出怡人的花香,他躺在我的身边,笑意盎然,一个热吻印下,半晌,说:“今日,我伺候你沐浴------” 我迟疑道:“这是------” 他笑:“菊苑。” 他起身抱我下床,顷刻,我就没入温暖的水桶中,只有头仰望着这个男人。 他跨入桶中,拉我入怀,一只手在我□□的背上,从上至下抚摸,浑身酸软的肌肉像是一块揉皱的绸缎,缓缓被抚得平整如昔------ 他转过我的身体,让我的背紧贴他的胸腹,他的手在我胸前落下,我顿时浑身一颤,他手未停,一个吻落在锁骨上,悄声细语:“虽然,我很想,要,可是,怕伤了你------” 我转身面对他,深深地吻他的唇,两人纠缠一起------ 从桶里起身,他心疼不已,说:“怕是要着凉了。” 一块厚厚的毛毯裹着我坐下,他爱怜地用细绸布擦干我头上的水,又拿一块干的头巾裹了我的头发,用力绞干,换了三次头巾,才算作罢。 他收拾自己的头发,我环顾四周,这间房子一点也不像久未住人。多宝格上的古玩一尘不染,妆台上竟然放着一面玻璃镜子,内外的烛光燃烧如炬,桌案上的菊花灿烂而沉静,椅袱是半新的。一帘水晶闪烁着幽幽的光。 他收拾好,拍拍手,秋桐四人鱼贯而入,前二人捧着长衫短褂鞋袜,后二人捧着两个盒子。他一挥手,四人抬了木桶,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他笨手笨脚地给我套上衣衫,不容我动手。因怕凉,他先一件件套上,再来一件件扣。我笑意盈盈,说:“爷伺候人的工夫不怎么样。” 等到他自己一五一十穿好衣服,我发现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了。真正是饮食男女,一时也分开不得。 再拍手,四人捧着食盒进来。 几样小菜,两碟点心。他要喂,我谢绝了,也不管之前的唯美浪漫,认真地吃了起来。他笑,说:“只有这饮食,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我白他一眼,继续奋斗。 吃完,他说:“今日好月亮,出去走走?” 我点头。 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双新的平底绣花鞋,一双布袜,要给我穿上,我拒绝了他,自己慢慢穿好。他那里也收拾好了,二人披头散发地走到花园里去。红李那丫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说:“恭喜主子。” 我奇道:“喜从何来?” 她不说话,绕到我身后,用一根丝带将我的头发随便系了一下,也将四爷的头发如此一系。四爷说:“今日也晚了,你们几个回桃苑,明日再来伺候罢。” 红李回了声是,让几个丫头收拾了残局,出去了。 小盛子从门房里钻出来,跟着我们往花园里走。 四爷说:“怨不得容若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做什么事情都有人窥探,实在并不好受。今日任性,虽没有全然摆脱,可还是爽利多了。” 我说:“这么大一个府邸,自然时时有人,刻刻不得清闲。若是独门独院,就不用如此费心照料了。” 他大笑,说:“竟是为这个宅子所累------” 我说:“是为你这皇子的身份所累。” 他遂沉默不语。我后悔扫了他的兴,挽起他的手臂,边走边说:“身份是无法选择的,能偷得半日闲情,已经是造化了。” 他揽过我,说:“更深露重,宝贝,回去吧。” 我一时错愕,几乎以为自己是在21世纪。我的老公,最爱宝贝宝贝的叫,似乎是很疼爱我呢------ 85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一)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康熙巡视永定河流域,胤禛、胤佑、胤祥随往。 自三十七年康熙下旨意改无定河为永定河,派专门官员治理,浩大的工程花费了大量的银两。这条河对京畿来说,正如黄河之于中原一样重要。康熙结束了边疆战事,正如他一向的办事风格,集中全国人力物力财力,准备打一场攻坚战。改河名为永定河,凸显他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该河之害的决心。 然而,自然界的能量非人力能轻易估量,与之对抗更是胜负未测。近两年来,大量的钱财在永定河里打了水漂,永定河一如既往地泛滥、改道,贻害百姓,众官员束手无策。康熙震怒,年前巡视京畿附近的一段河道,派了直郡王总理治理永定河的事宜,还是放心不下,出了十五,带了胤禛、胤佑、胤祥继续查看河道详情。 胤禛前脚出门,后脚李氏就病倒在床,延请太医,却原来是有了喜。卓雅一边修书报喜,一边应付李氏层出不穷的苛刻要求。因李氏所出二阿哥,去岁夭折,李氏伤痛之余,如祥林嫂一般,固执地逢人便讲小阿哥离世前的异常,指桑骂槐,认为是有人陷害了。日子久了,四阿哥杯弓蛇影,虽也厌倦了她的神神叨叨,却难免疑虑重重。 他生性多疑,别扭起来,卓雅百口莫辩。以至于如今,卓雅唯恐出了半点差错,那位爷回来,不好交差。 这一日,因厨房的菜不合口味,李氏发怒,几个菜连盘子一起,都扔在了地上。丫头们吓得发抖。小格格心柔今年五岁了,已经略略懂事,见额娘生气,撒腿就跑,奶妈和丫头跟在后面追赶。 一不小心,冲进了花园里的池塘,众人吓得不轻,幸而护院巡视经过,及时将丫头救了起来。李氏罚了一干奶妈丫头,却到正房要求卓雅彻查主使之人。卓雅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哄走了她,让露叶把我叫了去。 金嬷嬷于去岁告老,不久病逝。如今卓雅身边只有紫霞和露叶两个大丫头能掌事。紫霞一直不出四爷左右,跟着去巡河了。 卓雅冲我诉苦道:“姐姐,往年你当家,我也怨过你严厉。如今才知道当家的难处。金嬷嬷一走了之,我越发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了。她如今也闹腾得忒不像话。她这胎顺利产下也就罢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捆了我送到皇上那里去,兴许还能留条命在------” 我说:“她这是心病,还需心药。” 卓雅说:“我们都生过孩子,头胎也没像她这样折腾过。姐姐的小格格去了,一个人暗自伤心欲绝,却绝不像她那样动辄拿众人作伐。真是不叫人活了。惹急了我,我回阿玛家去,你若跟我过去也行,住庄子上也行,由着她一个人闹腾去。” 这卓雅若真动了肝火,还真做得出。 我赶紧劝道:“福晋言重了。她是太在乎了这一胎了,所以患得患失,心事沉重。爷这一出门,不知几时能回,她越发心里没底,所以就这样了。由着她罢,咱们家还不至于买不起几个盘子碗,由她砸去。爷回来,她就好了。“ 卓雅哭道:“我怀弘晖那阵子,爷在外边打仗,生下了还没回来------” 我想了想,说:“我大你们几岁,要不我劝劝她去,你也去,一个人我也不敢去。好歹大家图个安宁日子。” 卓雅同意了,我俩一同来到李苑。 李氏正斜躺在炕上,吃点心。见我们去了,也不起身,只嘴里说:“倩儿身子重了,不能给福晋和格格行礼,请随便坐吧。” 我示意卓雅坐下。然后对李氏说:“侧福晋身子金贵,怀了小阿哥,更要平心静气养胎才好。” 她听了我的话,面带喜色,随即又暗了下去,无精打采地说:“格格如何知道是阿哥?” 我说:“侧福晋连日来心浮气躁,易怒,不像怀小格格时那般沉稳,所以我揣测是怀了阿哥。” 我信口胡说而已,只是后知后觉,从历史书上知道这一胎是个儿子,却不能直说,为哄了她安静,先编由头好了。 李氏却喜道:“格格也这样看?我也觉得,跟怀上弘昐时一样,容易生气,总觉得心中莫名就有火,却没有往这上头想。” 我见她上路,也不想再待下去,就说:“侧福晋这一年来大悲大喜,情绪起落不定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千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不要再轻易动怒。好生养着胎罢。” 说罢起身告辞。 李氏心里欢喜,说:“格格有空多来坐坐,陪倩儿说说话。” 我答应着,和卓雅出了门。 一出院门,卓雅说:“姐姐真的觉得她这胎是个阿哥?” 我笑笑,说:“侧福晋一看就是个多子多福的,应该是。” 卓雅笑,说:“那你看我呢?” 我说:“福晋不是凡间庸俗脂粉,贵不可言。” 卓雅打我一拳,说:“你就别神神叨叨的了,什么时候也该轮到你生一个了。我就奇怪了,爷十天有八天在你那里,一两年下来,也没个动静。她这里不过是偶尔来点个卯,说有就有了,真是奇怪。” 我说:“所以说她是个有福气的。” 卓雅说:“管她有福无福,你说得她安静了,我就感激你不尽。” 笑话一回,两人分别回去不提。 86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二) 二月,康熙带着几个儿子回了京城,亲自拟定治理永定河的总方略。 胤禛回了家,人黑瘦,疲惫不堪。听说李氏胎稳,精神为之一振。在正房和李氏院子里盘旋了几日,方往桃苑来。 习惯了孤独和等待,随遇而安的日子过得沉静似水。 这一日下了朝,见我和往常一样发呆,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成日闷在院子里,好好的一个人,也要憋坏了。” 我们出得门,信步往街上走,转悠到一家古玩店。我略有印象,说:“好像来过。” 他笑,说:“来过两次呢。” 掌柜的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次并没有推荐什么,只是朝后面点点头。四爷就带了我往内院走,却留了小盛子在外头。 却看见上次见过的中年和尚,在院子里喝茶,身后立着一个小沙弥。 和尚行礼,说:“收得一个徒弟,带来给爷瞧瞧。” 四爷没有说话,打量了那个孩子几眼。 文觉说:“法号性音,父母双亡,自小跟着叔叔婶娘过日子,挜不住打,跑出来混,张老头的儿子见他伶俐,教了一些拳脚功夫,学得不错,举荐给我。” 四爷说:“并非情愿出家,只怕------” 文觉说:“主持见了这孩子,说是个有慧根的,问了他自己的意思,也是愿意的。” 四爷遂问性音:“你为何离家?” 性音说:“为了不挨打,吃饱饭。” 四爷又问:“为何出家?” 性音说:“家里家外,双手空空,两袖清风,都是一样的。” 四爷说:“可持戒?” 性音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四爷笑,说:“是个实诚的。可认得字?” 性音说:“师傅教过,些许认得几个,不会写。” 四爷说:“你好好跟了师傅,爷我包你和尚天天有酒有肉。” 说罢,和文觉一起大笑。 四爷又说:“我先走了,有事再联络。” 领了我出来,小盛子跟我们走回街上。四爷问我:“你看那孩子怎么样?” 我说:“我一向看不准人,你就别问了。” 他笑,说:“也罢,今日还去谪仙居?” 想想那日的意乱情迷,我摇摇头,说:“不想吃大餐,找点路边小吃。” 四爷说:“也好,跟了皇阿玛一个月,整日里吃些寻常百姓的家常便饭,比府上大师傅做的好吃多了。” 我说:“大鱼大肉吃多了,打点野味新鲜,自然觉得好吃。你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看还说不说这话。” 他摇摇头,说:“永定河沿岸的百姓,受这河的苦难深重,皇阿玛不惜代价要治好这条河。大哥如今办这个差,越发炙手可热了。太子和索额图十分顾忌,多次进言,想让索额图领了这差事,皇阿玛都驳了回去。” 我说:“治河全凭良心,中饱私囊是很容易的。他们当然眼红。太子什么钱都想要,怎么家天下?” 四爷说:“皇阿玛言辞之中已经露出不满来了。这次我和老五老十三,都是谨言慎行的,皇阿玛让我们密切注意索额图和他那些门人的动向。” 我说:“老人家不会派自己的人盯着?” 他说:“自然是有,不过,让我们留心,兴许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更何况,皇阿玛原来派的人有没有被收买,还在两可之间。” 我说:“父子君臣猜疑至此,索额图的路不长了。” 四阿哥说:“我冷眼看去,皇阿玛对老十三十分器重,寄予厚望。” 我听着酸酸的,遂笑:“爷吃醋?” 他说:“皇阿玛从没有如此直接赞过我们兄弟中的哪一个,太子爷也不例外。” 我说:“你们小的时候,国家内忧外患,皇上心忧如焚,一心指望着你们长大,能帮个手,自然严厉。现在天下已定,对十三十四这些年幼的阿哥自然是宠多过责,更何况皇上一天天上了年纪,舐犊之情犹甚以往。” 他不回应,若有所思。 说说走走,走走停停,随意在路边吃了馄饨,又买了一张大饼啃着,看见小孩子的玩意儿,面具买了几张,蝈蝈笼子买了一个,风车买了几个,布老虎买了三只------ 87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三) 我很少跟胤禛的孩子们接触。一来素不会哄孩子,孩子见着我不吓哭已经不错了,很少有孩子愿意跟我玩(除了我儿子,他是吃定了我);二来,这些孩子都金贵着,有个三长两短,我吃不了兜着走;三来,这些孩子将来的命运堪忧,我不想在他们身上花费太多的心血,到时候绕不出来。 想想曹雪芹一生耿耿于怀的两个字——“情孽”,我就心悸,宁愿做一无心人,也不想沾惹红尘情孽。至于与胤禛的肌肤之亲,只当是露水夫妻的一时之欢,或者黄粱一梦,满足生理本能的需要。所以,我纵然有时候翻醋坛子,也很容易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时空缝隙里的一缕游魂,不值得如此执着一心。 今日胤禛见我买了如此多的小孩玩意儿,十分高兴,说:“难得红玫有童稚之心,不如我们就去求求送子娘娘------” 我想起那个笑话,说:“求人不如求己。” 大笑。 他亦笑,拉起我的双手,看进我的灵魂里去,说:“当真?” 我甩了他的手,继续采购。 往回走时,我和小盛子手里都拿满了小玩意儿。 走回府中,天色已晚,竟已经是晚饭时分。传了晚饭,饥肠辘辘的两个人,埋头吃饭。 院子里的桃花满树花苞,在树下望一会儿,我将买来的风车、小小的中国结、蝈蝈笼子一样一样挂在树上。 他跟在我身后,看我和秋桐忙活,也不插言。 我让红李掌了灯,对秋桐说:“你对景抚琴一曲,若是四爷叫好,一定少不了赏你。” 一曲阳春白雪,铮铮泠泠地随风奏响在夜空里,清冷的春日黄昏,我们对望彼此,各怀心事。 秋桂拿了笛子,站在秋桐身后,二人合奏秋日私语。 遥想年幼之时,哥哥一支短笛,从山岗到田野,悠悠绵长地吹,那时不知悲秋,更不知“华日西沉,缘浅波深”,只是一路跟着他,如痴如醉,走过漫长的青涩岁月------ 一曲终了,胤禛鼓掌,让小盛子拿了一对金镯子,赏给她们。她们谢了赏,退下。他转头看我,正想调笑,却见我眼泪汪汪,无神呆望,不禁痴了,一只手拥了我的肩膀,一直手弹去几滴清泪,在耳边细细说道:“往日不知红玫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几个丫头竟是赏迟了。明日给你找一把更好的琴,你学着抚琴,可好?” 我摇头,说:“我素来蠢笨,手指粗如萝卜,麻木如棒槌,没的糟蹋了好琴。听听妙手之音,已经是造化了。更何况,我也未必是听懂了她们的曲子。” 他拥着我往里屋走,边走边问:“却为何落泪?” 我说:“只是想家而已。” 他叹道:“过年那阵子,红玫的兄长还特意来见我,说母亲想念女儿,想让你回去看看。我料想你必不愿意,就回绝了他,让卓雅赏了他几匹布,一百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了。想想也是可怜,那宋氏一家久未与你见面,不知疑心成什么了。每年年节,他们必来请安,必要求见你一见,唉,物是人非,也是难为了------” 我坐下卸妆,他拿了一把硕大的牛角梳子,仔细地顺着我那长长的头发。 在这里有人打理,我也就没有在意,若是要我自己每天梳头,早绞掉了。在21世纪,我的头发从未长过肩膀,脸上从未抹过脂粉,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穿洞带环,有过两枚戒指,一枚银的,一枚铂金,每一枚戴上都没有超过三个月,就扔在包里,再没有见天日。早上洗脸看心情,刷牙要看口腔是否舒服,若是过得去,就免了。 我从来就是懒人,出了名的懒。长得肥头大耳,也难怪老公经常不愿回家。 婚姻于我,就是一个必须的过程,没有赋予更多的意义。就像在这里给别人做丫头,久了就睡在了一张床上,变成了妾;我的婚姻也就是两个人睡得久了,为了生一合法孩子,就领了一纸证书,请酒都免了。我不在乎,老公乐得省去了诸多麻烦,白捡一老婆。 只是不知这孩子,为何却乐意陪我? 也许是在这里无法心宽,所以也就没有体胖;也许是在这里我还算有点用处,能和他聊些私话,是任何其他人都不能参与的------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苛求生活,除了内衣一定要舒服,看书要看好书,其他都能将就,包括老公。 日子过下来,媳妇也快熬成婆,却突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有了另外一重身份。没有想大干一场,只想平静度日,因为这个女人的一生,早已设定,不需要我费心去改变什么。 其实想想,在21世纪何尝不是一样?只是我不知道设定得如何而已。 我这里千回百转地胡乱想了一阵,他已经收拾好上床了。 我除去外衣,躺进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拥住。两人第一次心无旁骛地睡着了。 88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四) 三十九年二月,康熙帝命内大臣费扬古和伊桑阿考试宗室子弟骑射。 在年少的阿哥中间,十三阿哥拨了头筹,十阿哥紧随其后,十四阿哥年少,也得了第三。康熙帝重赏了表现优异的众阿哥和宗室子弟。 考试完毕,八阿哥请没有得赏的众人喝酒。是夜,距离八阿哥府邸不远的四阿哥府邸,十三阿哥和四阿哥在积珍阁喝酒,八阿哥府里张灯结彩,宾朋满座,众人喝酒划拳,趁兴比试,热闹非凡。 十三阿哥喝到微醺,说:“都说老八慈善贤良,我看他无非是拉拢人心,以图远谋。从小他就事事争强好胜,万事要得个头彩。三十七年封爵,他是年纪最轻的贝勒爷。只是不知为何,他那一笔字,总是得不到皇阿玛首肯。如今他干脆放下了。” 四阿哥说:“文如其人,这字是人的另一张脸,虽然辩不出忠奸,但能看出一个人的气性。老八好取巧争功,这写字,却无巧可取,他耐不下性子,这字哪里能写好?” 十三说:“四哥这话说得是,皇阿玛也是这么说。但皇阿玛也说,只要是一心力争上游,为江山社稷出力,取巧也行,只是,这心思,不能偏了去。” 四阿哥内心沉吟:这十三在皇帝老子的心里究竟有多重?这样的私房话也同他说。 喝了一回,小太监提醒时辰,十三阿哥起身告辞回宫,说:“谢谢四哥的好酒。明日上书房必定热闹,四哥何不去瞧瞧?” 四阿哥来到桃苑,将十三说的话说与宋氏听。宋氏知他多虑了,说:“将来能给你使上劲的弟弟,就是他了。你如果连他都疑心,当真要做孤臣?外臣不能结交,兄弟相好却是无可非议。你看老八几个------” 四阿哥说:“只要你说他是个靠得住的,我信你。只是皇上对老十三的宠爱,也太过了。征战结束后,皇阿玛四处巡幸,从没落下老十三一回,无论敏妃娘娘在与不在。” 我说:“冷眼瞧去,你的这么多兄弟中,只有十三阿哥最像皇上年少时,只是他养在深宫,缺了经历世事人情,虽聪明,却不机巧,皇上对这一点是既高兴又担心,故带在身边时时点拨。” 四阿哥问:“这是为何?” 我说:“聪明而不机巧,说明他生性纯良,是社稷之福,将来必能辅佐太子,成一代柱石之臣。担心的是,不懂权谋,怕有人伤害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四爷忘了么?” 四阿哥冷然说:“虽然皇上已经对太子颇有微词,但还是没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一心指望他能改好。朝中的能人良臣,都塞进毓秀宫,老夫子王师傅治经史子略,李光地老成谋国,无奈太子扶不上墙。” 我说:“皇帝培养了他几十年,岂能轻易放弃?终康熙一朝,都没人能替代他的位置。若十三爷是个耍奸弄滑的,皇帝也不会如此看重他。皇帝看重的是他纯良义气,不至于危害太子的地位。” 四阿哥道:“今年大试,会出哪些人才?” 我说:“这个我却不知。这些人满肚子儒家名教,没有你想要的人。往年我对你提起过张廷玉,他将来是皇上倚重的人,却不是你能拉拢的。另外,年羹尧本就是你的人,不用费心。” 四阿哥说:“朝中一人也没有,我将来靠谁?” 我冷然说:“靠自己,靠皇上,靠十三,靠儿子。” 他不解道:“靠皇上,靠十三,我能明白.这个靠儿子,哪个儿子?” 我说:“一切还在未知之中。我说了很多次,我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我能肯定将来你是赢家,但如何赢的,我不清楚。如今大阿哥势盛,索额图心惊,必有图谋。太子和大阿哥起龌鹾,三阿哥和八阿哥会捡便宜。你就看着他们闹吧。” 这如今,还没他四阿哥什么事情,千万要稳住他,不然以他的急性子,不定闯什么祸。看看他登基后急急忙忙办的事情,虽是为了江山社稷,却落人口实,三百年了还难以完全平反。 89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五) 六月,康熙帝下旨停宗室科举。 科举的本意是为了抑制世家大族势力,选拔寒族士子,停宗室科举,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这样一来,众阿哥们布下的棋,就完全打乱了。 四阿哥原安排了一些人,想趁着机会,外放到地方上做撮尔小吏,摸清吏治实情。八阿哥那边合纵连横,安排的都是大手笔,也全都废了。 只有三阿哥,原来就和汉族读书人走得近,故损失不大。至于大阿哥,他的人马在军中,又正得圣上眷顾,一向不结交文人大臣,倒也没什么动静。 这时,皇帝带了一众皇子巡幸塞外,只留了太子监国。索额图暗中布置门生故吏,悄悄进入各省的要害部门,太子的奶公凌普,逐步开始接管京畿地区的关防大权。 初时,四阿哥欲带我前往塞外避暑,我讨厌舟车劳顿,不想去。然而十三阿哥不停地游说关外的风光如何如何,草原如何辽阔,牛羊如何成群,围猎如何惊心动魄——我就心动了。收拾了行李,上了马车。 只苦了几个丫头,红李还好,那几个都是江南来的,一路上颠得七荤八素,叫苦不迭,饶我心理素质好,也受不了她们日日吐苦水,抱怨。一路上也没了心情看景致。 出了关,天气温凉适宜,窝在马车里不再那么难受,目的地也就到了。 六月天,绿草如荫,野花如织,在水草丰美的地方驻扎下来,蒙古的王公,盛京的八旗王爷,早闻风而至,进贡叙旧,君臣同欢。 是夜,康熙宴请众王爷,令诸子承欢,代父与王爷们喝酒言欢。皇长子如今功高,声名远扬,受欢迎不在话下。皇八子素为裕亲王福全所爱,皇帝也赞赏他进退有序,敬兄幼弟,是以成为众王爷拉拢的对象。十三阿哥一直跟随皇帝左右,也得到了众王爷的亲睐,因其尚未婚配,一时炙手可热。 四阿哥曾经领兵正红旗,与王爷们周旋,酒过三巡,也就告退了。他一向是个心高气傲的,受如此冷遇,心中不悦,早早回了帐篷,倒头睡下。我和丫头们还没有缓过劲来,也没有费心照料。 第二天一早,秋桐伺候他更衣,因不熟悉骑装,伺候不周,令他心生不满。积压的怒气在此时决口,抬手两耳光,将秋桐打在了地上。我的头还没盘好,也顾不得了,忙起身走上前去,不料我一向笨手笨脚,半天也不能给他收拾好。他不耐地推开我,叫了小盛子进帐伺候。众人正手忙脚乱,十三阿哥英姿飒爽地出现,邀四哥一起出门。 四爷出了门,众人具松了一口气。丫头们伺候我吃了早餐,各自寻了事情去做,我只留了秋桂在我身边。 秋桂怎么看怎么像我的大姐,浓眉大眼,长长的睫毛,鹅蛋脸,颧骨略有点高。虽然她年纪比我小,但行事谨慎,比其他几个要懂事得多。 我们两人信步走上了营地背后的山坡。这里树木稀少,视线极好。 围场分了区,每年只取其中几处行围,其余的皆修养生息。围场近万亩,一时也不清楚他们去了何处。因这个位置清净,我招了秋桂坐下说话。 秋桂伺候我近一年,知我并非跋扈之人,逐渐放开来,见我招呼她坐下,也就小心地在我身旁盘腿坐下。 我问秋桂:“可有家人的消息?” 她默然,良久才说:“家父和兄长都充了军,一家女眷被卖到官府教坊,我和其他十来个丫头一起被戴先生送到北京,安置在四爷在城里的另一处宅院,我留了口信给教坊里的妈妈,一年过去也无音信。” 我问:“秋桐她们和你是如何会合的?” 秋桂说:“我不知道。上船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她们都在我之前,一共十二个。另外八个分在了大福晋和侧福晋屋里。我们四个因格格开始不想要,在别院待得久些。” 我问:“你们十二个人是如何分成三组的?” 秋桂说:“按才艺分的,差不多就是按琴棋书画分成三组。一开始是在别院里学规矩。” 我笑,说:“秋桐的规矩学得可不怎么好。” 秋桂说:“因她长的出挑,人又活泛,别院的管家和戴先生都另眼待她。故她并没有扎实学规矩,每日只是抚琴,哭。” 我说:“她那样,免不了一日飞上高枝,管家哪里敢得罪,得留后路。” 秋桂说:“我们都是爷亲自分下的。她因分到我们这一组,不高兴了一阵子。” 我淡淡地说:“自是委屈了她。” 90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六) 我们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一阵马蹄声来,从我们身后斜刺里冲出几个骑马的人。我们一惊,赶紧起身,是一群侍卫,护着一个穿便衣的中年人。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扬鞭指着我们,说:“是谁家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我白他一眼,说:“这里是皇家猎场,自然是王公大臣的丫头,你咋呼什么?” 好歹我也是皇子的妾室,怕了你一个侍卫不成? 我因不懂官员品级服饰,一时也拿不准这些人究竟是何路神仙,不过见他们穿得比四阿哥府的侍卫略好一点,四阿哥是贝勒,他们大略是哪家王府里的,我也懒得费心猜。人已经得罪了,看他的器量了。 中年人翻身下马,说:“老图,罗嗦什么,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这地儿不错,视野开阔,正好看得见营地动静。” 他们是巡视的侍卫吗? 见便衣男人走了过来,就曲身行了个礼,说:“奴婢冲撞了大人,请大人饶恕。” 男人随手一挥,说:“下去吧。” 我就拽了秋桂准备走人,不料他却说:“等等,这不是红玫吗?却如何不认得——我?” 这时侍卫在地上铺了一个虎皮垫子,那人就盘腿坐下了。 我转身回话:“奴婢经历大变故,三十三年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想了想,恍然说:“我把这茬给忘记了。” 又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不等我回话,他却又说:“看你这样子,也一定是好不了。” 我说:“奴婢过得很好,只是不记得往事罢了。” 他迟疑半晌,问:“老四对你可好?” 我说:“不能再好了。” 他笑,说:“果真如此?他一向喜怒不定,是个难伺候的,也是为难你这么多年了。” 我听他口气,似是长辈,又见他关心四阿哥闺阁之事,突然明白了这个中年人的身份。拽了秋桂跪下,说:“奴婢忘了皇上圣颜,冒犯天威,请皇上责罚。” 他大笑,说:“原来忘是忘了,却还没傻。” 我不敢回话。秋桂已经吓得快瘫软了。 康熙叹道:“你没有辜负朕所托,如今四阿哥也能像模像样地办差了。只是见你打扮得,还不如大户人家的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奴婢惫懒,请皇上责罚。” 康熙说:“今日打你认出朕,就不停地求罚,往常你可是连皇子都敢斥责呢?你起身,坐下,好好陪朕说一会子话。这些年朕东征西讨,竟久未过问你的事情,今日遇上了,算是有缘分。可是在府中受气,出不得头?” 我遵旨盘腿坐在康熙斜对面,看着地上的草说:“如今府中人等,各司其职,奴婢没受委屈。只是忘得干净,再无能力管家,只是静养着,惫懒度日,今日妇容不周,请皇上恕罪。” 他没接我的话,却问我:“这个丫头是?” 我说:“爷从南边让人买回来的使唤丫头。奴婢唤她秋桂。” 他说:“丫头你先回去,朕和红玫说说话。” 秋桂谢了恩,独自回去了。 91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七) 侍卫们各退了一丈来远,团团围着。康熙说:“露叶你让她去了正房,也算是人尽其才。其他几个呢?” 我不敢隐瞒,说:“别房里的我已经认不出,不知其所终。我屋里剩的三个一个远嫁,一个自杀,一个被杖毖------” 他点头,说:“三十三年你的女儿早殇,情难以堪,只是如今过去了六年,该好了罢。” 我说:“奴婢不是置气,真的是忘干净了。” 康熙说:“你可还想得起朕托你何事?” 我说:“奴婢想不起了。” 康熙叹道:“德妃比汉朝景帝的王美人算计得更为深远,她若为男子,也是栋梁之才,只是一后宫女子,不免让朕心惊。这几年冷眼看去,她似乎是安分了,可她往常藏愚守拙的本事,不是差点将朕哄了去?朕不能不小心行事。” 我不语。康熙继续说:“她安排在四阿哥府中的人,只剩下露叶和绿珠了,想必已经被老四收服了吧,不然也不会留这么久。” 我大骇。 康熙说:“听四阿哥说,小盛子也是得过她的恩惠的,其中也必定有些蹊跷。虽然你忘了往事,性情却没有变太多。这个儿子,朕还是托给你吧。” 我跪下磕头,说:“奴婢惶恐。四爷如今已经成年,其禀性如何皇上看得很清楚。奴婢一个丫头,不敢贪天之功。” 康熙摇头,说:“朕的那些个儿子,朕心里明白。你是他府中有名号的格格,在他跟前也还说得上话,平日里多规劝一些,他将来必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也是大清的幸事。其他我不必多说,你一直做得很好。 前两年我不放心,让红霞跟了你多时。她回来说,你虽然前尘尽忘,事理仍旧明白,只是交出了家务,什么也不管了。朕想啊,卓雅一天天大了,你交给她也是对了,这些年她也做得很好。费扬古有个好女儿,朕总算没有看错。只是你也不能这样每天清净度日,你还年轻,老四对你的情分自与他人不同,将来总有开枝散叶的机会。” 我说:“奴婢谢皇上指点。” 康熙说:“哪里是什么指点。朕看着那老四,于佛法上倒有了些造诣,还请旨让一个和尚叫什么来的,替他出了家。原来朕想不通,他年纪轻轻的,又是皇子阿哥,怎么会看穿了去?今日见了你,方明白了。” 我大惊失色,说:“奴婢惶恐。四阿哥天生慧根,不是奴婢能左右的。皇上明鉴。” 康熙缓缓道:“你不必吓得如此。你们自幼的情分,如今虽是夫妻,却不如说是母子。你的无心,也能影响他很多。他没有糊涂到要出家去,还是个明白孩子。若只是这样,也是朕和大清江山的幸事。不过往后你要注意,德容言工,一样都不能废了,每日里要打扮得齐齐整整,高高兴兴地伺候着,这才是小夫妻居家过日子的样儿。” 我说:“奴婢谨记在心。” 康熙说:“这半天,也没白过。多年不见,手中也没有象样的东西赏你。这块玉佩,是表姐往年从母家带来给朕的,不是稀罕物儿,却是一个念想,这络子还是她亲手打的。胤禛她爱如己出,今日托了你,她也是放心的。” 我跪受了赏,康熙说:“这半天了,我们走吧。老图,你送姑娘回老四的帐篷。这回子他们踏斟地形恐怕已经回来了,知道人在朕这里,不知怎么担心呢。” 他大笑,上马而去。没等我缓过神,图里琛捞我上马,不多时,我就回到了四阿哥的帐篷前。 92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八) 四阿哥正在帐篷里发作秋桂,可怜秋桂老实,吓得发抖。我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礼。见我回去,他脸色好了些,却担心地问:“今日怎么了,皇阿玛没有------” 我掏出玉佩,说:“他仍旧将你托给我,还把先皇后娘娘的玉佩赏给了我。” 他一下没了脾气,说:“阿玛总是这样------” 我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更何况你是他儿子。好好地吃了饭吧,早上不高兴,怕是在外边没吃好。” 他拉过我亲了一下,让秋桂起来了。红李带人将饭菜送上,退了下去。 我们都饿了,认真地吃饭。吃了饭,正收拾,一个帐外小盛子叫道:“李公公驾到——” 我和四爷赶紧出去迎接,原来是皇帝补给我的赏赐,算是多年不闻不问的补偿。四爷高兴,给李公公打了赏,请他喝茶。他领了赏,却辞了茶,说:“老奴恭喜四爷和红玫姑娘,谢爷的赏。只是这茶还是下回来吃吧。皇上等着我回去交差。” 他领了小太监匆匆回去。 我打开一看,是一匣子首饰,另外的包裹是几匹贡缎。 四爷很高兴。他经常患得患失,尽力讨好老爷子,却圣意难猜。昨日里哥哥弟弟都出了风头,却独没有他什么事情,故十分沮丧。今见皇上又厚赏了红玫,遂又觉得皇帝并非没有忽视他,就又高兴起来。 喜怒无常,果然是一个贴切的评语,只不过,让他耿耿于怀了几十年。 歇过几日后,围猎正式开始。马上得天下的君王,尤其重视对儿子们骑射方面的训练。由于边疆已定,小的阿哥们就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进行训练了。 我没有去看热闹,只是尽量将行帐给他准备得舒舒服服,带着几个小丫头承欢跟前。 围猎进行到第三天,对众阿哥的意志毅力更是考验,技术倒是其次的了。 这一日他骑马回来,我远远地就望见了他,飞奔过来。小盛子跟在后面也是打马狂奔。他下了马,粗暴地将我拖进帐篷,没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将我压在了身下,几个丫头回避不已。我见他红着眼睛,嘴上还有血,担心死了,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也不说话,连撕带扯,我的衣服都成了碎片。他凶猛地骑在我的身上,狂野地发泄原始的欲望,没有半点怜惜和温存。我大惊,却不知如何才能摆脱他。此时的他就象一个野人,我纵不是处女,也痛得难耐,□□不已。不料这更加刺激了他,更加残酷地律动------ 我被他按住手腕,动弹不得,身下的痛和快感一波波袭来,我终于泄出遗存的最后精力,瘫软在兽皮铺垫成的床塌上。他却意犹味尽,不想罢休。 我大声唤道:“红李!红李——” 红李闯进来,羞得满脸通红,进不是退不是。这时他已经恢复了理智,但见红李娇羞的小女儿模样,却又色心大炽,松开了我。 红李天真,以为是该服侍我了,犹豫着走上前来。她那欲进还退的样子彻底地撩拨了他的□□。他将红李一手抓过,按在了床前的矮几上,生生地就要挤进她的身体里去。我大惊,唤道:“爷,爷,她还是处子,你要温柔一点。” 红李吓得脸发白,大叫:“格格,格格。” 就在我们说话间,红李的薄薄的夏衫已经破碎不堪。 他将红李抱过榻前,放在我身边,说:“依你,我会对她温柔------” 我哀求,说:“她还小,你且忍住吧。” 不料他根本不再理我,当着我的面,吻上了红李的□□------ 我转脸不欲再看,兀自想下床去找能穿的衣衫。没想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伸手将我拖倒在床。红李害怕得浑身战抖,他却如老练的猎人逗弄到手的猎物,调戏了良久,才开始进入正题,红李痛得直叫唤,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看那□□熏心的男人,对红李的脸,说:“你放松一点,放松。不然更痛。” 红李咬着牙关,眼泪一滴滴渗出------ 我的心都碎了,无力地背对着这个疯狂的男人,眼泪一滴滴地留下,不想知道他为何要如此侮辱两个女人------ 93 9.细草敷荣侵塌绿,野花争艳袭衣香(九) 我搂过红李,在她耳边,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的这位爷颇有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对外边喊道:“秋桐,进来伺候。” 秋桐在教坊呆过一阵,见到我们三人的样子,还是红了脸。我抱着□□的红李,自己也□□,四爷却靠在抱枕上喘息。 我想,她也不知道如何伺候了吧。 秋桐鼓起勇气,走上前来。爷说:“把衣服脱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他痞痞地一笑,说:“你教我的,教得不好。现在我教你,男人和女人是怎样的。” 我大怒,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你这么侮辱人的吗? 他说:“这屋里的女人,只要我想要,就都是我的。” 我恨声说:“用强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你能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就算你真有本事。” 他说:“这有何难?” 遂懒懒地躺下,懒懒地说:“秋桐,给爷净身,使出全挂子的本事,若是格格叫好,你就有赏,否则------” 秋桐顺从地说:“爷,奴婢明白——” 只见秋桐跪下,一双手捧着四阿哥的脸,像小猫梳妆一样,一点一点舔去他的汗水,我算是知道了他的意思。 对红李说:“好孩子,你睁开眼吧,我们出去。” 红李眼泪汪汪地听了我的话,两人下床,翻了柳条箱,找出衣服换上,正要走出帐篷去,却听见四爷说:“红玫,不准走。”我没理他,拉红李出了帐篷。 帐篷外,夕阳只剩下余辉。我扶着红李,一步步迎着夕阳去。我满心羞愧地说:“红李,我对不住你,没能护你周全。” 没想红李说:“我爹当年让我跟了格格回城,我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了。” 我惊讶道:“什么?” 红李说:“格格真是个善良的。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主子只要勾个指头,我们就得满心欢喜地伺候。这些年,在格格院子里,爷从没有造次过,我们都啧啧称奇。大福晋和侧福晋屋里的丫头,有哪个还是处子?我爹把我送进爷的府中,也就是希望我能在这个府中留下子息,好让两个哥哥有个好前程------” 真是古今怪谈,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惊奇了。 红李说:“为什么大福晋的阿哥今年已经三岁,大福晋的肚子却再没有了下文?爷虽然初一十五地守着规矩去正房,却并不一定是和大福晋欢好------” 我席地而坐,默默地看着乌云一点点吞噬了金线。夏天的黄昏极其漫长,这原本是炎热的一天中,最为清爽宜人的时刻,我却满心的怒火躁动。 灿烂的晚霞在西边的草地上燃烧,围场里的人吃过晚饭,成双接对地出来纳凉了,那都是这些皇子阿哥们,一天之中的第几个女人? 我想了想,问:“那四个丫头中,有几个开了脸?” 红李说:“也就是秋桐吧。其他几个年纪尚幼。就是秋桐,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 我说:“没跟我之前他们就已经有了?” 红李说:“那是一定的。秋桐生得好,见过的男人都要酥倒。听说戴先生就曾经想留了她做偏房,只是当时一起到南边去的还有采买管家刘三。这个人对四爷十分忠诚,因为他的命是爷救下的。听说刘三回来回了这事,戴铎在紫竹苑跪了一个对时,爷都没让他起来。后来十三爷来了,才劝了四爷让他起来。” 黑暗一点一点地降临。 我对这个世界幻想过的唯一美好事物,伴随着黑夜的降临,一点一点在时空中淹没,无声无息,可有人听得见,心碎的声音? 94 10.脉脉清渠绕舍流,移床就柳坐溪头(前篇) 一 木兰围场发生的事故让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这个男人,成为我终雍正一朝的噩梦。 我搬到了丫头的帐篷,让秋桐在主帐里伺候他。不久,我们就动身返京。 回到京城的第一夜,他来到桃苑,解释说当时喝了鹿血,身不由己。我冷笑,说:“你用这个作为□□红李的借口,我勉强能接受。那秋桐呢?你怎么解释?” 他无所谓地冷冷说:“她是我的丫头,她心甘情愿为我做这些。” 他话头一转,质问说:“卓雅和倩儿,她们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男人都这样。皇阿玛和他的嫔妃玩的那些,你做梦都想不到。你是我的女人,你得习惯这些。” 我说:“我不是你的女人,至少从内心深处来讲,我不是。” 他冷笑,说:“在床上的时候,你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我狠狠地瞪着他,狠狠地说:“这个身体的反应,是宋红玫的本能反应,不是我的。我灵魂,只忠于我自己的丈夫。” 他说:“你的丈夫,你的丈夫!静音大师说了,你的丈夫就是三世之后的我!” 我说:“你说过,你并不信他的话。说实话,我也不信。在我的时代里,□□和灵魂是可以分开的,在这里,我也一样能做到。我可以和你日日缠绵,夜夜笙歌,但我的灵魂,只为我自己保留。在我的时代里,我虽然不是博古通今,学贯中外,但我自信,以我对生命的理解,没有哪一个男人女人,可以统治我。你可以羞辱我,但你休想,将你的那一套,理所当然地强加于我的身上。你有多少妻妾,与我无关,我的灵魂,住在何处,你也管不着------” 他拂袖而去。第二夜,他依然来到桃苑。 他说:“我可以让你过想要的任何生活,但是,只要你还在这里,你不能离开桃苑半步。” 我逼视他,问:“你和秋桐在我的床上做过几次?” 他说:“你在的时候,我们没有——” 我恶狠狠地重复:“几次!” 他说:“从来没有。我和她只是在别院——” 我松口气,打断他说:“和我没关系的事情你就不要扯了。天色已晚,四爷自去安置吧。” 我兀自让红李伺候我睡在里屋。他在丫头们平时守夜的榻上睡了。 连续一个月,他打破了初一十五的惯例,老实地在我的房间里守夜。 我毫不怜惜他的牺牲,直到有一天,绿荷半夜来桃苑敲门,说二阿哥几天来都睡得不塌实,请爷过去看看。 李氏的这个儿子在八月出生,我们那时在塞外围场。因为第一个儿子早夭的心结,李氏坚持将这个排行第三的儿子唤做“二阿哥”。 听了绿荷和红李在外间的对话,我连身都没翻。 令我惊奇的是,他竟不加理会。 红李进来回话,他冷冷地说,传话下去,延请太医。往后若再敢深更半夜来打搅,谁来谁去领板子。 绿荷喏喏地走了,他一夜翻来覆去,没有安稳。 第二天,我说:“你翻来覆去,我也睡不安稳。你若执意要如此,你就睡在外间的炕上吧。” 他说:“在我的宅院里,我想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 我冷笑,说:“也行。闹到德娘娘和皇上那里,我也不怕将你的龙马精神公之于众。你不要以为以这种方式来折磨我,就能使我就范。” 姑奶奶我自古以来就吃软不吃硬,你把我逼急了,放手一搏,还不定鹿死谁手。 四爷说:“那你想要我怎样?” 我说:“爷的府邸,爷想怎样就怎样。” 他气急,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说:“从小到大,你就处处为我算计。如今不过是要了你屋里的两个丫头,你就计较成这样,难道往日的情分竟都是假的?我不应该当着你的面做那种事情,我认错,还不行吗?难道一定要出人命了,你才满意吗?若如此,我也能做到。” 这样气急败坏,我看了倒也冷静下来。我的院子里已经出了两条人命,明里没人敢说,背地里丫头婆子下人们将我传成什么样,我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他一向是个任性的,丫头的命在他们皇子的眼里如同草芥,我可不想日日不安,夜夜噩梦。 我拉他坐下,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心里明白。你就是想告诉我,你已经长大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默然。我说:“红玫教会了你夫妻人伦。想必你们开始得不那么容易,这在你心里是一个结。所以,在其他的屋子里你肆意妄为,但在桃苑,你从不逾越,你的这种体贴,我非草木,怎会不知道。” 他尴尬地红了脸。他即将22周岁,早已是法定的成年人,御封的贝勒爷,领皇差的皇子阿哥。 但我知道,问题在哪里。我说:“你总是害怕,在我眼里,你不够好,第一夜笨手笨脚,你的尴尬至今难忘。你想征服这种如影随形的挫败感。所以,你不要将责任推到那碗鹿血上。你是故意的。你只是借了鹿血来壮胆,这是一个好借口。但是,这是多余的。” 他叹道:“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丈夫,他是这样的。我们第一次,他看见我流血,吓得不轻,后来他就有阴影。有一次冲动,出去找了一个女人。回家后他又觉得自己很脏——他是个很自爱的男人------” 二 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第一次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但是—— 我说:“我们大家都一样,谁都不是天生的情场圣手。只是,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侮辱女人,证明自己的强大。这个时代允许男人三妻四妾,我没有能力改变你的价值观,但是,请你善待你的每一个女人。毕竟,在这个时代,除了你给她们的身份,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很可怜------” 我明白他的心理,也能说服他恢复正常,但是,让我心安理得地从灵魂深处接受,我做不到,无非是将自己关在深宅大院自欺欺人罢了。 无心打探他在别的女人那里怎样过日子,他除了每月在卓雅房里待两夜,李氏房里呆两夜,其他时间基本在我的院子里度过。 正如康熙所说,与其说我们是夫妻,还不如说我们情同母子。他将对孝懿皇后的依恋移情到我的身上,两人在宫廷倾轧的缝隙里,谨慎地过日子。 十月皇太后六旬万寿,康熙帝制《万寿无疆赋》,亲书围屏进献。四阿哥亲手抄写了两部经书,进献太后为寿礼。康熙十分高兴。随后巡永定河工程,又带上了他和十三。 十月三十日,众兄弟为他贺寿,太子和太子妃也亲临四阿哥府。皇帝除了例行的赏赐,特意将自己转了千万遍的紫檀木念珠赏给了他,算是对他忠心办差、潜心礼佛的肯定。 我没有给他备任何寿礼。宴席散了之后,他来到桃苑,微醉。 让秋桐给他上了醒酒汤。他看了眼秋桐,对我说:“我知道你看见她就心里难受,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样,我将红霞给你要来,换了她出去。” 我想了想,说:“多年不见红霞,还真是想念。能这样安排最好。你打算怎样安排她?” 他说:“她善抚琴,让她去李苑,教心柔抚琴。在你这里,无非就是对牛弹琴。” 这个安排也还不错,我默许了。 他说:“秋桐,你今晚收拾收拾,明日去李苑与心柔格格同住。” 秋桐谢了,退下去。 他欺至我跟前,质问:“为何没有寿礼?” 我笑,说:“我这里但凡能入得了爷法眼的,随便挑。” 他亦笑,说:“就是你了——” 一夜旖旎风光过去,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十一月,科举选官结果出来,张廷玉中了进士,却并没有进前三甲。四爷说:“张英的次子文章并不怎么样嘛。” 我说:“他的能力不在于将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至于他能做什么,你慢慢看吧。记住,要尊敬他,不要辱没了他。” 他说记住了。 这个人的作用在二十几年以后才能凸现,目前,他只是上书房的打杂小吏。不过,官职虽小,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帝国的最高权力中心,死了也没有------ 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威望和权势,这是后话,不提。 十二月,八阿哥的生母,因为其子在朝中的势力日炽,皇帝晋升其位份,曰“良妃”。 四阿哥的酸醋之意,流于言表——他一向不是大度的人,纵使能忍,肚皮官司也是经常要打一打的。好在他有一个专业的垃圾桶,那就是我了。 他对我说:“因为有个好儿子,而连升两级的妃子,在我朝并不多见。” 我说:“皇上要历练太子,树个对手也没什么不好。若是硬压,越往后越麻烦,皇上不在了,太子弹压不住,于江山社稷大不利,不如让他的势力疯长,根据需要修剪多余的部分,这才能塑造成皇上想要的样子。只是八阿哥野心勃勃,怕是皇上始料不及的。” 四爷恍然大悟,说:“二者争斗,才能看得明白。否则潜流无声,反而贻害无穷------” 后来,他学了这一招,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毫不留情,比康熙果断多了。 三 康熙四十年春,巡畿甸,29岁的胤禔、27岁的胤礽、23岁的胤禛、15岁的胤祥随往。因为自三十七年开始治理永定河,百姓春耕秋收,比往年有了盼头。康熙想看看,自己花了大把银子,功效如何。 日常政事康熙逐步移交已经成年的太子处理,自己常四处走走,看看。 太子对权力的欲望日炽,目前的眼中钉,就是这个皇长子。太子一出生即立为太子,其中最为不满的,当然是大阿哥。满人并无立嫡立长的传统,乃是谁最厉害,谁掌权柄。随着康熙推销满汉一体,大阿哥因嫡庶之分而与龙椅无缘,甚至想都不能想,想了就是不忠不孝。偏大阿哥在军中的势力,已经非太子所能掌控。皇帝让太子天天处理琐屑之事,真正的朝政周旋的余地很小。 大阿哥与八阿哥,同出自惠妃宫中,一个在八旗军中威望甚高,一个借了皇叔的势力,在朝堂中坐大。八阿哥生母出身微贱,自小就想出人头地,这愿望之坚决,在他们兄弟之中,无人不知,偏有几个小的,跟着他抱团。 所以,在春天的田野里,康熙老头兴致勃勃,四个皇子却各怀鬼胎。 晚上回到桃苑,四阿哥满脸不高兴。 我让红李伺候他更衣,他看了一眼,说:“出去!” 红李委屈地看我,我摇头,她就出去了。我仍旧抄我的书,将逍遥游从繁体字转为简体字,从竖版变为横版。 四阿哥踱至跟前,看不懂,全给我扔在地上了。 我停了笔,也不捡,看着他。 他怒气冲冲地说:“整天就知道弄这些没有用的。” 我好笑地看着他,问:“爷想筹划点什么大事?” 他说:“我生来也不是做什么大事的。不过是今日给张三传个旨意,明日跟着老爷子四处走动一番。什么贝勒爷!连我自己都觉得惭愧。” 我说:“你以为坐在紫禁城的龙椅上的人才是皇上吗?大清的江山只在紫禁城里吗?” 他说:“你别老教训我,我不是小孩子。我就是看不惯大哥和太子那副模样。” 我好奇道:“什么模样?” 太子一心害怕身上的华服脏了,大阿哥一心想把阿玛往河堤处引,全不知阿玛出游是想看百姓生计如何。那永定河工,皇阿玛春也看,冬也看,看一回赏一回,贪天之功,也不怕遭报应。 我每次都随阿玛巡视河堤。依我看,大哥是运气好。自他掌管河工以来,春上就没有发过大水。如果真是遇上上游山洪,下游的堤防不堪一击,百姓就要遭殃。” 我说:“你看得出的,皇上看不出?” 他一时语塞,说:“当然是看得出。” 我说:“皇帝还是对太子不放心。只是这大阿哥,若不收敛,怕是要遭殃。” 他说:“自己的儿子,阿玛能怎样?无非降为闲散宗室,不得入朝,这样更好,富贵闲人。” 我想,往后大阿哥闲是闲,却并没有富贵了,与江山比起来,皇子算什么? 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只是事件的发生,但是,任何事情,在发生之前早已酝酿多时,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已经无药可救了。 我想了想,说:“十三爷怎样?” 四阿哥说:“他倒是晓事。只是,让太子有些不自在。” 我说:“他是赤诚之人,皇帝取的也是他的这一点。只是他年纪尚少,往后如何,慢慢看吧。” “他今年十五岁了,皇上还没有给他建府的意思,老留在宫中,是何道理?” “自然是想慎重。外家势力太盛,给他召祸,外家没有势力,他又委屈。你当时因为德娘娘出身低微,先皇后娘娘又去了,才急忙把费扬古的女儿给了你。如果费扬古当初不肯交出兵权,你觉得你的几个哥哥和皇上会如何看你?好在费扬古还不糊涂,没有利欲熏心。” 他不平衡:“若说外家势力,老八比我盛多了,朝堂上他一样得意,虽然他什么事情也没做,大臣们却天天有上折子,赞他贤良------” 我劝道:“八福晋就是他的祸根。老安亲王原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当年世祖爷曾经就想传位给他,后来因为汉大臣阻拦,认为不合礼法,又加上太皇太后请了汤若望介入,才传位于当今皇上。他们一族心高气傲,难免有不自在。金碧要的只是一个忠心的丈夫,可是安亲王要的是怎样的孙婿,谁知道呢?” 他不服气,说:“在你看来,就没有一个合适的。” 我说:“有。” 他问:“谁?” “那些才智平庸的皇子,只想做闲散宗室,富贵闲人的阿哥们。” 他说:“那你是说,凡是皇帝慎重考虑的,都是有点想头的阿哥,为了平衡他们的势力,才-------” 我笑笑,说:“孺子可教。顾八代先生即使一生官场不得意,教了你这样的学生,也是欣慰的。” 他生气:“你就不能做个寻常女人吗?深宅大院里的红粉?” 我说:“我来得本就不寻常,教我如何寻常?” 95 10.脉脉清渠绕舍流,移床就柳坐溪头(中篇) 四 四十年春末,永定河上游缺乏植被保护的高原被连日的暴雨洗劫一空,裹挟着大量泥沙滚滚而下,大阿哥的差事不再那么完美。康熙带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巡视河工,将这个差事给了四阿哥。大阿哥遭遇了一次惨败,然而并不组足以撼动他的势力。 四阿哥每日起早贪晚,探望灾民,安置百姓,亲自监督河工,以至于我竟连续十日不见他人影。 这一日,他拖着疲惫羸弱的身躯,来到桃苑,天已黄昏。他也不喝茶,躺倒在榻上,说:“我今年不去塞外了。我就不信了,这条河能将我整趴下了。” 我说:“治河的季节应该是在枯水季节,你这时逆天而行,有苦劳,没有功劳。你还是去塞外避暑吧。如今只要安置好灾民,让河道官员警醒一点。等入了秋,再做长远打算。另外,顾先生也没教你治河吧。” 他故意道:“自然没有。你不是百事通吗?” 我笑,说:“你真以为我是神仙?为何不制个壁龛供起来?治河我是不会的,有个治河很有名的人叫陈潢的,你认识吗?” 他大为高兴:“原来你真的是个凡人啊。这个人治理黄河很了不得,被老百姓称作河伯,只是早已经死了。被人诬陷下狱------” 我傻眼了。 他说:“他的师傅倒是还在,叫靳辅。等从塞外回来,我去找他。” “你就不能找个帮手吗?” “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使,也就只有我这种傻人才会实心实眼的做。” “你叫上十三爷,他应该愿意。” “他一个半大孩子,能做什么?” 我说:“他跟在皇上身边,迎来送往,什么不知道?有些琐碎的官场之事,你可以让他去做。不过,你要看好了他,若是有个闪失,就不好向皇上交代了。” 他宽了心,遂对伺立在门边的小盛子说:“明日你去请十三爷来桃苑喝酒。” 第二天,十三爷来到桃苑,说:“四哥,你这两条狗带到塞外去吧。不经过一番实地的训练,哪里有什么用?” 四爷说:“送了你吧,我不好此道,这两条狗在这里算是浪费了。红玫也是个不懂的,像喂猪似的,糟蹋了我的好狗。” 十三爷却并不傻:“四哥,你又算计我什么?” 四阿哥说:“我领了治河的差使,你来帮我吧。” 十三阿哥说:“行是行,只是皇阿玛想让我打围后去古北口练兵。前日里已经跟大哥交代了。” “阿玛那里我去说。你就准备准备。”想了想,又问:“对了,皇上为什么迟迟不给你指婚?是不是你自己别扭?” 十三阿哥说:“建府的事已经在安排了。皇上跟德娘娘说,嫡福晋人选还要斟酌,先指个侧福晋,就像四哥当年那样。只是我没有四哥的福气,至今也没有个一见情衷的,到时候也就是随阿玛指个女人暖床罢了。” 我说:“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姑娘。十三爷风流倜傥,满京城的老丈人都眼红着呢。” 他笑:“我又没有差使,也没有爵位,谁眼红?倒是四哥和八哥,皇阿玛正操心着呢?” 我说:“他们妻妾成群,皇上操心什么?” “八嫂大婚多年,无所出,正要张罗着给他指侧福晋呢。” 我说:“这个倒还说得通。你四哥这里儿子女儿都有,皇上费那个心做什么?” “四哥好佛,太过清高,一个嫡福晋一个侧福晋一个格格,混了十来年了。和大哥他们比,这府上也太过清净了。而且,皇阿玛还说------” 他看看我,不说了。 四阿哥追问道:“你们背地里编排我什么了?还不快说?” 十三阿哥说:“皇上说,红玫姑娘出了尘似的,连带着四哥也快不食人间烟火了,要不得。恐怕今年的秀女中,就有将来的小四嫂。” 四阿哥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以为意:“这话皇上去年跟我也说过了。只是这府中丫头也不少,有喜欢的,抬举一两个也就是了,紫霞和绿珠就很不错,也伺候多年了。” 十三阿哥说:“肯定是不行的。伺候多年无所出,哪里能抬举了。” 我叹口气,不再说话。 五 死活我不再去围场了,这次是卓雅等人跟了去。弘晖已经四岁多,可以脱手了。卓雅本是英姿飒爽的旗人姑奶奶,终于能不再耗在大宅院里装贤淑女人,自然是高兴的吧。 打围结束,四阿哥却又随康熙去盛京谒陵,同去的是德妃的另一个儿子胤祯和养子胤祥。宫里的人都道德妃命好,养了几个好儿子,将来封贵妃是必然的了。然而,她自己却知道,皇帝是在将她架在火上烤。老四已经成年且素来深沉,恐不至于惹祸。她的小儿子却是个找麻烦的天王。 露叶那几个丫头她已经靠不上了,小盛子本来是皇帝的人,她原本就不放心,十来年过去,更是不可靠。从一些得宠但位分不高的汉人妃子口中她打听到,皇帝有意从今年的绣女中选出十三阿哥的福晋,还想为四阿哥指侧福晋或者格格。本来分府多年的儿子娶妾之类的事情,皇帝是不怎么管的。 多少年过去了,太子仍旧是太子,她原本想放弃的大儿子仍旧被皇帝宠信,虽然领的都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使,但总比皇帝不闻不问要好。德妃不禁怀疑,自己当年的判断是否有误。如今,十四阿哥她是能完全掌控的,八阿哥那边声势虽然浩大,卫氏也已经和她平起平坐,但她想着总是有些不大塌实。 如果能提前知道皇帝指婚的意向就好了。 宫里管事的是孝懿皇后的亲妹妹,三十九年连升三级,从庶妃越嫔、妃二级,直接封为贵妃。她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帝又要重用佟家的人了。具体怎么回事她一时看不明白。佟国维当着不小的官,但一直不能与先帝四大顾命大臣之一,索尼的后代相提并论,这也是她认为老四已经成为废棋的原因之一。 如果能从佟贵妃那里套点口风就好了。但因为她当年不肯从孝懿皇后宫中接出四阿哥,皇帝又冷落她多年,宫中非议颇多,因此,她一向与佟氏一族的宫人并不交好。 好在卓雅与她一向亲厚,不像她那个冷面儿子,也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消息。 德妃琢磨了一阵子,等到皇帝带着一批人马回京,她迫不及待地召儿媳觐见,说是要看看两个孙子。 卓雅领着两个小阿哥进了宫,德妃却并不亲近他们,而是交给奶妈和宫女领出去玩。卓雅知道是有事情找她。恐怕还不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事情。 德妃问:“皇上有意在这批秀女中给老四指侧福晋,你怎么看?” 卓雅说:“十三爷在宋格格那里提起过,说是听皇上偶然说起的。丫头们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的儿媳耳里。听说当时爷为了治理永定河的事情伤脑筋,并不热心。” 德妃问:“眼看着弘晖也快五岁了,你怎么就一直没有动静了?” 卓雅委屈,却不好说。德妃鼓励说:“有什么难处,你说给我听听,说不定------” 卓雅说:“从弘晖出世,我一心扑在了他身上,又有家务繁忙,在爷身上也没花什么心思了。他纵是去了我房里,多数是和露叶等一干丫头们------” “既然如此,为何露叶十多年也没有消息?” “这个我不知道。我房里的丫头个个与他都不清净,可没一个怀上的。倒是李氏,这几年连着生了三个孩子。” 德妃沉吟说:“我听说他在宋氏房里的时候多些。” “宋格格伴他多年,情分自是不同。只是也没有动静。” 德妃说:“前两年我要照顾十四阿哥,也没有空过问,雪梅和雨荷相继没了,是怎么回事?” 卓雅说:“这个我不知道,听说宋格格为此和爷闹得很厉害。去年春上二阿哥没了,他们去了庄子上,回来宋氏样子很狼狈,说是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可底下人私下说是爷打的------” 德妃生气:“你一个当家人,怎么府中的事情一问三不知?” 卓雅倒也不慌张:“当时我接管家务,爷说了,府中的事情我都可以做主,但是,凡是和宋格格有关的,我都不能过问。” 德妃想了想:“是我多嘴了,她的事情,确实你也不能过问。如今孩子这么大了,你也该花点心思在他身上,男人都那样。那些丫头一个个苍蝇似的,眼馋着呢。你由着她们,自己的委屈谁心疼?若是果真指了新人,你也要大度一些,不要像老八媳妇儿,闹得不好看。快十年了,你那府上有名号的,还就是当初的三个,他也不容易了。只是有什么委屈,也不要自己扛着,尽管跟我说。我这亲娘的话,他多少还要听一些。” 卓雅答应着告辞,带了两个孩子回去。 德妃一无所获,但还是高兴,卓雅没有藏奸,有她在,比露叶等人强多了。自此,对这个儿媳,她越发重视了。旁人看起来,她这个婆婆也很奇怪了,儿子不亲近,媳妇倒更亲近。 六 康熙给分府的十三阿哥仅指了侧福晋,却给年仅十三岁的十四阿哥指了嫡福晋完颜氏,在宫中完婚。这姑娘还一团孩子气,德妃并不很满意,但她也不能跟皇帝去理论,就将十四阿哥眼馋过的一个宫女,赏给他做格格。至于老四那里,没有消息,只听说宋氏房里多了一个丫头,是从前时隐时现的,唤作红霞。德妃当下明白,皇帝还是不放心她安排在四阿哥府上的人。 但她也不明白,说起来宋氏比老四还大了两岁,为何老四一直当做心肝宝贝似的宠着?男人不是都喜欢小的吗? 永定河工程浩大,康熙在腊月封笔之前下旨,派专门的河道官员常年监管,收了四阿哥的差使。四阿哥正请了师傅,却半途而废,十分丧气。不过,过年时康熙丰厚的赏赐又让他高兴了起来。 过完年,康熙又带着28岁的胤礽、24岁的胤禛、16岁的胤祥幸五台山。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乃忠心的□□,为世人所共知。 从五台山回京,四阿哥直接将静音大师请进紫竹苑。 在紫竹苑的佛堂里再次见到静音大师,我一点也不奇怪。 静音大师问:“格格安否?” 我说:“随遇而安。” 静音大师说:“甚好,甚好,”对四阿哥说,“四爷之福。” 我单刀直入地问:“四爷如今已经得到皇上的肯定,我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该来的人如何还没有来?” 静音大师说:“刚刚格格还说随遇而安。” 四阿哥在一旁笑。我不甘心:“朝堂之事我不懂一星半点,那个有缘人什么时候出现?” 静音大师说:“该来时自然就来了。” 我生气:“大师一句实诚话也没有。” 大师笑:“说不得,说不得。” 我怒:“说不得?我说了十年,什么都说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做成的。”不由得惭愧,我是三百年后的人呢,却向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人要智慧。 大师说:“四爷一心向佛,是天下之幸,百姓之幸。因缘际会,缘生缘灭,此消彼长,幻境也,不必多虑。格格说的有缘人,也快出现,格格不必心急。” 四爷让我告辞。我也就离开了。打半天哑谜,什么收获也没有。真是浪费口水。 回到桃苑,红霞说:“格格做什么如此沮丧。” “没什么,和老和尚打半天哑谜,心里不痛快。” 红霞悄悄地说:“秋桐滑胎了。” 我不感趣:“自己还是个孩子,也不奇怪。伺候起来,也是个不顾命的。” 红霞笑:“格格从何得知?听壁角?” 我也笑:“虽然我没有你那飞檐走壁的本事,该知道的事情一件没有落下。” 红霞贼贼地问:“格格,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装的?” 我打她一巴掌,说:“你看我像个演戏的?” 她摇头,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看不明白。只是你在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何苦拉我下水?” 我问:“这几年你去了哪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去了江南,查那些前明遗孤的消息。” “还有啊?”我假装惊讶。 她点头。我心里嘀咕,当然还有,两百多年后,孙中山还驱除鞑虏呢。 红霞说:“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你很惊讶呢?” 我不理她:“你来我这院子,不是来做客的。不要来无影去无踪的。” 红霞问:“为什么我觉得红李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来,她一定缠着我学功夫,红霞姐姐长红霞姐姐短的。” 我将前年塞外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她叹道:“在这些阿哥爷里头,四爷是最正经的一个,没想也还是不能免俗。不过,是自己的丫头,也难免。” 我说:“不至于吧,八阿哥难道不正经?” 她不屑地说:“有贼心没贼胆。” 我不解,问:“为何这么说他?” 红霞说:“将良妃的一个宫女勾引得七荤八素的,孩子都要生了,不敢娶回家。那宫女烈性,死了,一尸两命。虽然瞒得死死地,却瞒不过皇上。” 七 因红霞去了江南,我问她;“江南可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红霞说:“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是去年江南科考,主考官贪墨,众士子联合起来大闹贡院,举朝皆知。怎么?你不知道?真奇怪。” 这个消息让我兴奋:“朝堂上的事情,我哪里明白?四爷又不会跟我说这些。你继续说。这个比宫闱密闻好,有意思多了。“ “后来官府拿人,为首的却跑了,无影无踪。官府画影缉拿了一阵子,没有下文,觉得不过一个读书人,也掀不起什么浪,也就不了了之。如今没有人过问了。” 我问:“既然是读书人,又是贡生,难道就无家无室?” “倒是殷实之家,不过人没抓住,罪名没有坐实,也不敢株连。更何况,此人在江南士子中小有名气,官府若是太过分,激起民变,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 “既然是小有名气,你可知名号?” 红霞说:“我又没有办过这个差使,是听别人说的。只说姓邬。” 我顿时大为高兴:“今天这个故事不错,过瘾。那串玛瑙石项链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红霞狐疑道:“你真奇怪,这算什么故事?你有什么瞒着我?” 红霞以暗卫的训练有素,踩住了我的尾巴。 我说:“都道读书人迂腐,却没想还有如此有血性的,我经常听他们说些才子佳人的事情,若要嫁人,就要嫁这种人。” 红霞大笑:“格格,你今年也二十有六了吧。你还想嫁人?嫁个才子?哈哈哈——” 我说:“美女爱英雄,自古有之,更何况是一个愤世嫉俗,有名望的才子?” 红霞笑得前伏后仰,说:“我不知道四爷听了有何想法?哈哈哈!他要是知道他宠爱的格格居然想嫁给别人,会是什么表情?” 我呸她一声:“笑死你!他一早就知道我想嫁别人,也不能奈我何,你想告状?” 红霞还在笑:“也不用我告状。” 她指了指门口,我一看,那个男人满脸怒气地站了多时了,一副想杀人的模样。 他施施然走了进来,红霞伺候他脱下披风,递上茶,其情其景就像一个一心期待良人回家的妻子。我突然明白了红霞从前说过的话——“早就安排好了”的意思。他们一直郎有情妾有意,为何我却看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爱,没有付出真情,自然也就迟钝他人对他的真情。 突然就心里十分地不是滋味。我在这里以先知的身份生活了近八年,自以为已经很了解这个男人,以及这个院子里的女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可是,每当事到临头时,我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最傻的猴子,我舞得热闹,她们看得也热闹------ 一时情绪低落了许多,默然喝茶,不语。 红霞一时没发现我的变化,往炉子里新焚了点香,嬉笑说:“爷可要拷问格格?我去拿鸡毛掸子。” 四爷还没说话,我冷冷地说:“你别闹了。你最好是再去江南一趟,将这个人的全部资料调出来。” “为何?难道你还真想嫁?” 我白她一眼,不说话。 四爷也冷冷地说:“既然格格要你去,你就去吧。她若是真想嫁人,我也拦不住她。” 红霞傻了:“你俩不至于吧。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冷得跟冰山似的。” 我看了一眼老四:“这个姓邬的书生,就是那个有缘人。” 老四说:“看来,我要准备嫁妆了。” 红霞急了,喊道:“格格,你疯魔了,说什么傻话?” 我生气:“你少罗嗦。赶紧把这个人的案底全部调来,但只要副本,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做了这件事情。他流落在文人中的诗词文赋,能找到多少,就要多少。他的亲近朋友和家眷宗族的底细,每一个人都要彻查。你记住,你是在为四爷做一件私人的事情,不是给皇上办差。动用你可靠的私人关系,不能惊动当地官员士绅,三个月以内,你必须回来交差。” 她见我说得郑重,拿眼看着四爷。四爷想想:“你今天晚上就动身,去庙里找文觉,带上性音和张玉,你们分开走。让性音出面找年羹尧,他想办法查官府里的资料,你去民间调查此人的关系网络。三个月以后的五月十八,所有的资料必须带到紫竹苑的佛堂,我在那里等你,无论白昼黑夜。” 最后一句话也许让红霞觉得温暖,她红了脸,说:“属下告辞。”飘然而去。 我注意到她的用词,她不说奴婢,而是说,“属下”。 96 10.脉脉清渠绕舍流,移床就柳坐溪头(后篇) 八 他看我的方式很怪异,可我没有放在心上。对于我越来越注意一些与他有关的细节这个事实,我才很在乎。我清醒地看着自己深陷其中,一点一点地,被烙上了这个时代的女人生存的痕迹。 我安慰自己,想,只要我找到了邬先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如果说我能承担什么使命的话,现在也已经完成了。我能做到的就是在这个人的心里种下种子,让他朝那个方向努力。 事关苍生社稷,不再是我能干预的,因为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具备颠倒乾坤的能量——即使是一个从三百年后来的女人。我不想留给后人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宋氏形象。 有时候我想,金碧,她更像是从后世穿来的一个野心勃勃的,独占欲旺盛的女人。 他似乎决定不打破我们之间的沉没,无声无息地将我抱起,往里屋走去。 他脱去我的衣服,百般温存,我努力让自己没有任何想法,由了他去。半天见我没有反应,他俯身在我耳边,说:“宝贝,不要走,求你——” 我不想说话。别人在古代都能玩得很起劲,可我,像设定了的程序一样,在任何时代,都是这样,什么都可以将就,什么都不太勾得起我的兴趣,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上瘾的时候。我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说:“我不清楚我会不会走,但我知道,在你做了很多年皇帝以后,她才死去。” “我不管,你就是不能走。你为什么要把我给的东西转送给人,你不能这样做。” “她要得起。” “她要得起的东西我自然会给她,不用假你的手。” 我说:“这倒是真话。” 他说:“这位先生来了,你也不能走。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宝贝。” 我听他说得肉麻,啐道:“就你这德行!你的妻子在前院呢。不要在这里混说。” 他见我肯说话,就乖乖地躺在了我的身边,和我说话。 “这个院子里的女人,我都能要,可是你和她们不一样的。不是因为你是皇额娘留给我的,也不是因为你是皇阿玛指给我的。” 我觉得他很会耍花招,哄女人,虽然外边的人都觉得他很冷。可是这院子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渴望他的温情。我不否认,我也不例外。 长日无边,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娱乐,没有几本值得一看的书籍——就是有,我也看得很费力气(所以,我坚决拥护简体字,无论何时何地)。素来爱看帅哥美女。这里的美女让你审美疲劳,而帅哥,只有一个。你说,我能清高起来吗? 如果我有一天,我告诉你说,我不在乎他的宠爱,我可以告诉你,绝对是假的,一定是喝了含甲醇的酒,神智不清,胡说八道。 他的手冷冷地,在被子下面,缓缓滑过我一寸寸的肌肤。 他轻声细语:“我真正的生命,是从这里开始的,也只能从这里结束。如果我真的是佛命定的天子,我命令你,不能离开我。” “我真的是累了,虽然这些年来,什么也没做。” 我又很诚恳地说:“如果说,我不在乎你的宠幸,那一定是假的。除了你虚假的温情,我什么也没有,所以,即使是假的,我也会假设那都是真的,不然,我活不下去。如果说,我不在乎你妻妾成群,那也是假的,我嫉妒得要死,这个院子里的丫头多看你一眼,我都要找理由让她们好看,我一直是这样的女人,我的男人,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他似乎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说:“你相信我,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丫头们我决不再沾,到了年纪就放出去。我没有对你虚假造作。多少次,为了与你春宵一度,我费尽心机,讨好你,直到你意乱情迷,甘心投怀送抱——除了那一次------” 这倒是实话,这院子里的丫头,恐怕如果他想要,大路上他也就要了,简单直接地发泄,是男人的本性。如果他着意修饰,甘心摇尾巴讨好,那一定是动了三分情。 眼前晃过菊苑的水晶帘子奇异的光芒,嘴里似乎有了谪仙居的米酒香醇的味道------ 可是,我太过于清醒,想,只有我一个女人,那他后来的儿子从何而来? 我喜欢,但从不沉溺,从不上瘾。 所以,我说:“我不能给你承诺,你也不用给我承诺,这很公平。我在乎你是否和别的女人交欢,可是你免不了会和别的女人交欢,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只要是我这个院子的丫头,除了红李,其他的你都不能碰。你不能在我的院子里,不能在我的床上,与别的女人有任何关系。我就只要求这一点,这也很公平。” 他高兴:“我能做到。其他的女人若有了后嗣,我就决不再碰她们。你说过,她们很可怜。但是,有了儿子,她们就不再可怜了。” 即使知道这是虚假的承诺,我也认了。这很公平,付出一份,回收一份,甚至还有利息。 所以,成交! 他的唇吻下来,湿润,刻意纠缠。我神智清醒,但我假装意乱情迷,不是骗他,是骗自己,适当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点适当的鸦片——不上瘾,但是,能沉醉------ 九 五月十八,红霞回了桃苑。这时四爷已经在预备去塞外的行装。 我问:“资料爷看了吗?” 红霞回答说:“看了。” 我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把资料给你带来。” 我说:“我知道了,你收拾东西,准备去塞外。” 她说:“还是让红李收拾罢,她比较知道格格的习惯。” “我不去,是你去。” 她惊诧:“我一个人?” “你和红李。她已经收拾好了。“ 她问:“为什么?” “我和爷有个交易。简单地说,就是我不嫁人,他不动我院子里的丫头。如果你想和他鸳梦重温,就跟他去塞外。如果你不去,在我的院子里,是绝对不会有机会的。” 她赧然一笑:“格格,真会开玩笑。” 我冷冷地说:“你就别跟我装了。以前我看不出来,那是我傻,现在我要是还看不出来,那我就是猪。但是,我和他的交易是要生效的。所以,你其实没有选择。” “那我去收拾了。” 她是唯一一个我不用提醒,就知道不自称奴婢的人。 我打开资料,除了这个人的年鉴,诗文,宗谱,世家,还有官府画影。 看到这张简单的素描,我砰然心动,是他! 我想将这张素描抽出来,但又想,反正能见到真人,何必呢,就又放了回去。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看其他的资料,反正这不是我要掌控的事情,让那个自负小气的男人自己去操心吧。 我就将这一切资料小心地收好了,叫过秋桂:“跟我去紫竹苑。” 我到紫竹苑,扣门,小盛子出来,见是我,说:“格格,稍等。” 过了一会儿,他才出来,说:“格格请进,秋桂姑娘请在外边等候。” 我对秋桂说:“你在心水轩等吧。” 我进去,他端正地坐在书桌边,虽然努力镇静,但仍能看出慌乱的痕迹,尤其是,面前的书,是横着放的,虽然打开了。 我也不想寻根究底,说:“我来还资料。” 他问:“红玫可看出什么来了?” 我笑:“我看到了满屋□□。” 他随即也不再装样,这里是紫竹苑,不是桃苑。 他咳嗽一声,一个丫头从里面出来,头发凌乱,罗衫半掩,是秋桐,居然她也能进紫竹苑。 被我撞破,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挑衅地瞪了我一眼,下去了。 待秋桐出去,他问我:“为何说这个人就是有缘之人。” “历史的这个人并不是有功名之人,藏头露尾,以师爷的身份留下一份著名的奏折,不知所终,但野史记载,他就是你的另一个师傅。助你成了大事。” 他有些不悦:“野官稗史,如何能信?不过看他的文章,倒也是胸有沟壑之人。只是如何去寻他?” “他家殷实,必不至于落难。如今必定是隐名埋姓,四处游历,躲避朝廷抓捕。既然是有沟壑之人,必不甘于寂寞。我们先等等看,明年皇上五十大寿,若有恩旨,他这种可抓可不抓之人,可得以赦免,他就可能出现在江南,到时候让年羹尧留心。不过,不能大张旗鼓,若闹得人尽皆知,就有些麻烦了。” 说完,我告辞。他却说:“且慢。” 我问:“爷有何吩咐?” “刚才的事------” “紫竹苑的事轮不到我过问。爷尽可放心,我不会在这里翻了醋坛子。” 说完,又要走。不料,他说:“你急什么?还说不会打翻醋坛子。” 听了这话,我心有不爽,走到离我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请爷吩咐。”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有些邪门,见了她,我就把持不住。” 我笑:“我若是男人,也是把持不住的。” 他正色道:“我放了她出去吧,留在府中,必生祸端。” 我奇怪,问:“何出此言?” 他说:“这种女子不祥,我若想成大事,不能留她。” 我生气:“男人就好把失败推在女人身上。你只要能管好自己,她能蛊惑了你去?心中有真神,自然不至于乱性。” 他说:“如果我见了她就管不好自己呢?” 我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决定吧。” 真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十 康熙四十一年九月,起驾南巡,胤礽、胤禛、胤祥随往。十一月初三,胤禛很奇怪地回到了家中。 他来到桃苑,很是生气的模样。我示意红霞伺候。 红霞遂上茶,又跪在他身边给他捶腿。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说:“红霞,你还是下去吧。我和格格有约定的。叫她们都下去。我和格格有话要说。” 红霞看我一眼,我点头,她领着一帮人下去了。 我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说:“太子病了。” 病了? “去的时候好好的,难道一个月时间,他比皇上还禁不起折腾?” 他白了我一眼:“心病。” “出什么事情了?” 他说:“过泰山,老爷子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让老十三代他去祭泰山。” 然后,走到德州,太子一病不起,只好中途回銮。 我明白了,说:“于是,你也病了。” 他不耐烦地说:“你瞎说什么?” 我说:“你还记得当初皇上让大阿哥祭金□□世宗陵,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这是不同的。泰山是五岳之首,地位尊崇。历来就是连皇帝也不敢轻易封泰山。” “有什么不同?这次出巡,皇帝只带了你们兄弟三个,就是因为他看清楚,只有你们两个才能尽心辅佐太子。如果太子一味猜忌,朝中就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了。我早说过,十三爷很像年轻时的皇帝,皇上自然疼爱他。他为人赤诚,皇帝怕以后有人动他,故让太子知道,十三对皇帝的意义,对大清江山的重要性。你那太子二哥啊,心里只有龙椅,没有江山,只装着权势,没装着百姓。皇上这次怕是伤心了。心眼如此之小,如何家天下?” 他不服气:“皇阿玛宠爱幼子,总要有个度。这样会让天下人误会的。” 我苦口婆心:“天下人误会什么?天下人只在乎锅里有没有饭,碗里有没有肉,床上有没有老婆,有没有华屋良田无数,有没有宾客满堂喝彩。他在乎太子是老二还是老大?他只在乎谁给他好处!” 他叹了口气,说:“你就说说看,我们兄弟里头,有多少人盯着那把椅子,可有一个能经受住皇阿玛这些奇奇怪怪的考验?” 所以,他老人家伤心得再也不立太子了。近两千年封建王朝史才出了一个康熙,他注定没有知音。 我说:“等到他们一窝蜂哄抢的时候,你一定要记住,坐观其斗,不能去抢,皇上不给,你绝不能去抢。” 等等,这好象是发哥的台词。算了,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不算盗版吧。 他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你说过,四十二年索额图会犯事。我现在想明白了,他不是不谨慎,是皇阿玛把他逼急了。” 我笑,说:“这才像个参禅的人。” 他摇摇头,很累的样子。 我叫声:“红李?” 红李进来。我说:“你去让丫头备水,让爷好好泡个澡,你和红霞伺候吧。” 97 11.翩翾紫燕衔泥去,睍睕黄莺过水来(前篇) 一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万寿节,朝皇太后宫,免廷臣朝贺,颁恩诏、蠲额赋、察孝义、恤贫穷、举遗逸,颁赐亲王、郡王以下文武百官有差。赐内廷修书举人汪灏、何焯、蒋廷锡为进士,一体殿试。 我想,那个人得知大赦天下,已经回江南了吧。 这一天,四阿哥下朝来到桃苑。两人在院子里喝茶赏花,让秋桂在林间吹笛。笛声悠扬,不禁想起她往日与秋桐合奏的场景,拿眼看四阿哥。 他问:“看我做什么?” 我说:“良辰美景,婉转佳人,可记得秋桂与秋桐合奏阳春白雪?秋桂的笛声虽然悠扬,却少了琴的缠绵,这满园桃花,也开得寂寞啊。” 四阿哥脸色黯然,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越说音越低,直至不可听闻。 我不悦:“你若是舍不得她在李苑伺候小格格累着,尽可赏给她单独的院子。每日佳人在抱,花前月下,一大快事也——” 我正在那里扮酸,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我就知道你,就知道你会这样,人也没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我疑惑:“不是伺候小格格吗?怎地就没了?” “那日你撞破了。我左想右想,觉得她留下去是祸害。紫竹苑一向没有女眷,伺候的丫头非奉命也不能进去,可她不仅闯进去了,我还把持不住------” 我说:“放出去了?若是舍不得,招回来就是了。府中多一个丫头少一个丫头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对丫头们说:“你们下去吧。” 丫头们退下,他诡异地看了我一眼,脸痴望着花树,淡淡地说:“我让她自裁了。” 我一口茶刚到嘴边,全喷了出来,盖碗也咣当落在了地上。 四阿哥说:“宠信嬖妾,非丈夫所为,红颜祸水,当------” 这是什么逻辑? 我冷冷地说:“你自己把持不住,杀自己贪欢的女人是何道理?你惹了风流债不能自拔,自己为何不自裁?却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一连声的质问让这个刚愎自负的男人不爽到了极点。 他砰地将茶碗掼在地上,冲我吼到:“不是你让我做大事的吗?不是你吃醋才赶了她出这个院子的吗?难道你就不想这么做?我就是做了你想做的事情而已?” 我也怒到极点:“是男人,你就该有所担当。就你这点小鸡肚肠,装得了几万里河山?她长得妩媚动人是她的错吗?没错,见你眼馋她的美貌,我是不高兴,可我不高兴的是你的行为,而不是长得漂亮的丫头!” 他狠狠地:“在这府中,我就是天。我要她死,她就得死。她风流招摇,不知谦卑自处,不能容于嫡庶福晋,就是犯了我的规矩------” 他如此,令我越说越气:“也许你习惯了让别人担负你的罪责。你这样的行为,和骄横跋扈的太子有什么两样?太子失德而失人心,若是江山给你,你又有何德何能得到天下人拥护呢?如果你慈悲,自知不能抵挡□□,也当放她一条生路。你不过当她是一稀罕的物件,自己不能拥有,也不能让她落到别人的手里,索性毁了她,谁也得不到,这就是你的规矩?” 我毫不容情地揭了他冠冕堂皇的面具,他恼羞成怒,说:“我无德无能,你就有吗?女子的妇德容工,你又符合哪一样呢?若不妒忌秋桐貌美得宠,你又何必与我做那样的约定呢?我处处依着你宠着你,如今倒好,恃宠而骄,尊卑上下不分,越发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也许,我真的该检讨自己的言行了。他在庄子上将我打得狼狈不堪,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就原谅了他,还自以为很伟大。如今,在他眼里,我竟已经是如此不堪了。 我闷声坐着,一言不发。 他拂袖而去。 二 我厌倦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自那日离去,他就再也没有跨进过桃苑一步。红霞每日守着我,寸步不离。 终于有一天,她有事情出去了,我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不到一千两银子。所有的首饰拿出来,倒有两匣子。我将宫制的首饰扔了出来,只留了平时在外边一时喜欢买下的金银镯子耳环之类的东西。 我找出一个新的荷包,装了大部分的银子,用另一个装了首饰。又找出几件平常的衣物,包了一个包袱,银子和首饰裹在衣服里。我将包袱藏好,等待时机。 五月,裕亲王福全有疾,康熙帝连日视之。内大臣索额图挑唆皇太子,被宣布为“天下第一罪人”,拘禁于宗人府。 朝廷风声一时波诡云谲,四阿哥耐不住了,让红霞找时机将这件大事说给我听。 红霞说:“虽然格格早就警告过爷,但事情牵扯实在太大。此次不仅攸关太子储位,还与前明余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爷拉不下脸,格格你就饶了他吧,他是真的乱了方寸。” 我冷笑:“我次次都饶了他,谁饶过我?” 红霞说:“格格,爷不好,我们谁也没好日子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格格,你们一时置气,也总要有个分寸。平日里吵吵闹闹地过日子,也就罢了。如今大局当前,你还拿捏个什么?难道真要爷给你负荆请罪?” 我淡淡地喝茶:“你告诉爷,四十二年以后的事情,再不是我一个女子能够揣测掌控的。他若想趋福避祸,早早寻了差事去江南,找到有缘人。” 红霞说:“格格难道真的就想从此撂开不管?” “不是我撂开不管,是我管不了了。” 红霞劝道:“你就是不能给他寻个主意,也好歹安慰他两句。别的人不懂,也说不动他。成天冲人发脾气。侧福晋又怀上了,成日里战战兢兢。昨日爷就因为茶凉了,泼了绿珠一脸茶水,绿珠躲避不及,将侧福晋撞在榻上,吓得不轻。还好侧福晋是个皮实的,没动了胎气------” 我不为所动:“主意已经给他寻好了,做不做看他自己。难道侧福晋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动了胎气,也要算到我头上?” 红霞一跺脚出去了。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康熙并没有治太子的罪,带着一群儿子去塞外,却留了四阿哥和佟国维留京处理日常政务。 这一日,我在桃树下练字,红霞来说:“格格,去江南,你要不要去?” 我心中一动,停了笔,问:“我和你?” 红霞说:“准确地说,是爷和你,加上我,以及一群侍卫。” “爷在上书房当差,怎么有时间去江南?” 红霞说:“皇上从塞外传来密旨,让爷前往江南查寻前明余孽的消息,听说因朝政动荡,朱三太子最近活动频繁------” 我想了想:“不去。“ 红霞问:“为什么?难道你在京城还没有呆够吗?“ “京城再无聊,也好过去江南掉脑袋。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是落了难,你们丢下我跑了,我求天骂娘,有用吗?” 红霞生气:“难道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我问:“如果我和爷,你只能救一个,救谁?” 她沉吟不语。我说:“你别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你们自己去吧,我不去。” 红霞自去回话。我唤了秋桂,说:“今日我有点不舒服,痛经,先睡了。晚饭也不要叫我,准备一点点心和水放在房里的,你们自己打发时间去吧。” 秋桂说:“格格,我给你煮点红糖水喝,可好?” “不用了,老毛病,忍一忍就过去了。” 三 晚上,四阿哥来到我的房里,丫头们只有当值的秋桃在外屋的炕上打瞌睡。 四阿哥问:“格格这么早睡了?” 秋桃回话:“格格不舒服,晚饭没吃就睡下了。” 四阿哥问:“病了吗?怎么没有禀报去请太医?” 秋桃说:“格格没有病,只是,只是每个月都要痛的------” 四阿哥妻妾成群,自然明白丫头的意思,跺了跺脚,带着小盛子离开了。 第二天,四阿哥带着红霞去江南了。我一阵轻松,熬到中午才起床。卓雅习惯我不常去请安,李氏与我往来并不多,故我可以从从容容安排自己的事情。 我叫来秋桂,吩咐说:“你和秋杏去回了大福晋,看能不能从库房中找到软烟罗,我这屋子里的纱窗几年没有换新,该换换了。” 秋桂答应着带秋杏出去了。秋桃这时不当值,在睡觉。吴嫂子在水房洗衣服,一时半会出不来。 我换了往年扮小厮的衣服穿上,本想拿了包袱,可一个小厮拿包袱出门太显眼了,就从包袱里取出银子和首饰,往兜里塞了点散钱,往偏门走去。六月天的中午,众人都昏昏欲睡,躲在房间里不想出来。偏门的门房也在打盹,我顺利地走在了清朝的大街上。 但是,往哪里去却费思量。 我的银子不多,去太远不现实也不安全。留在京城里?也不大好,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我去了一家看上去还好的客栈,定了一间上房,看了看房子,却不进去住,对小二说:“我要去前门楼子采办货物,晚餐时候回来。”小二定金到手,管我去做什么。 我走了半个时辰,走到前门楼子,大汗淋漓,狼狈不堪。在路边一个茶棚坐下,花一个大子儿,喝了一碗苦死人的凉茶。向卖茶的老头打听,去密云雇一辆马车要多少钱。此时生意不好。老头乐得跟我闲聊。 他想了想:“寻常的马车,一两银子也就尽够了。” 老头又问我:“小爷你去密云做什么?这大热天的,出门可不好受。” 我信口胡说:“我姨妈住在密云,添了孙子,我娘去好几天了,也不回来。嫂子在家里指桑骂槐,两个小侄子没人带,哥哥生意忙,顾不上,让我雇辆车去接了娘回来看孩子。” 老头感叹:“这小老百姓啊,过日子就这样,磕磕碰碰,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他细说骡马行的位置,让我自己去找。我谢了他,往骡马行的方向走了一会,转进一条小巷子,过了大栅栏,走进小老百姓住的胡同区。看见一个大娘在胡同口卖烧饼,一文钱一个。我找出一个铜板,买了一个烧饼,蹲在院墙角吃起来。 在外边逛了几个时辰,我尘土一身,满脸狼狈,饿得也不行了,一个烧饼三两口就吃完了。大娘看得呆了:“可怜见的孩子,怎么饿成这样了?” 此时我无家可归,满京城乱跑,不由得悲从心来,大颗的眼泪往外掉。大娘此时生意刚刚开张,人不多,见我哭,好言相劝,问:“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擦了一把眼泪:“我原本是个女儿家,招了上门女婿,和爹娘在密云乡下过日子。爹娘前两年过世,夫婿出门做生意,再没有回来过,想是我婚后多年无出,夫君在外另成了家。我一个人过了一两年,开始还安稳,可我男人老不回家,村子里有无赖闲汉起了坏心。我叫来邻居,赶走了两次,可若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就将家产变卖,遣散两个丫头,来京城寻亲------” 我说到伤心处,号啕大哭。 大娘倒是个实心人,叹道:“可怜丫头,想是落了难?” “银子还有几两,本在客栈定了房间。可我想,客栈那么贵,天天住也住不起啊。” 大娘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姑娘你可是想租个便宜的房子住下,慢慢寻你男人?” 我点点头,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大娘说:“东边胡同里住着个陈奶奶和她的孙女,原本是个有钱人家。不料儿子媳妇去贩货,在路上遭了抢,都没了,如今就是两婆孙过日子。她们家人少,要不你去她家看看。” 我想了想,问:“她们家下人可多?” 大娘说:“没了赚钱的人,雇的下人也不多,就是一对老家奴,男的看门,洒扫院子,女的做饭,干点杂务。孙女有两个丫头伺候。老人家除了教孙女女红之类,平日就是念念佛。” 我说:“这是清净人家,我去不方便。我是出来寻人的,日日要打探消息,必闹得人家不自在。” 大娘说:“你既然是变卖了家产,想必是有点银子的,不如你自己买个院子吧。看你细皮嫩肉的,想必也是娇养惯了的。” 我叹:“这城里的房子,哪里买得起啊?” 大娘说:“如果有三百两银子,就差不多。” 我心里就活泛了,问:“为何这么便宜?” 大娘说:“是个独门独院,只有正房三间,偏房两间,院子也不过两丈见方。原是卖糖人的老张一辈子的积蓄,只因他老伴过世,他就想卖了房子,回乡下去。他给儿子在乡下置了几亩薄地,卖了房子过日子,也是尽够的了。” “这么便宜,怎么没人买?” 大娘说:“我们做小买卖的,一辈子还不一定能积蓄到那么多钱。若是有钱的人家,买个寒碜的独院子,谁住呢?偏这老头又一定要现银子。” 我想了想,说:“这么大一笔银子,我得考虑一下。大娘,你家人多吗?” 大娘说:“多。两个儿子儿媳,一大堆小子闺女。原本是个宽泰之家,如今也只能凑合着过了。” “大娘,今日你收了摊,带我去看看?晚上我跟你孙女挤一挤,给你五个铜子,可行?” 大娘热情地说:“行!闺女,你先去我家歇着,我大孙女在家,照顾几个小的。” 大娘吆喝一声:“芳芳,出来一下。” 一个绑着辫子的女孩就出来了,后面拖着几个脏小孩。 98 11.翩翾紫燕衔泥去,睍睕黄莺过水来(中篇) 四 傍晚,大娘收了摊,带我往那老张头的院子里去。 很不起眼的一个小院子,在胡同的北边。院子里没有花草,只有两棵歪脖子槐树。 老张头正在院子里和人聊天,几个老头子,抽着水烟,说得正热闹。见大娘带了陌生人进门,一楞。芳芳带着一帮孩子跟在身后看热闹。 进了院子,我也不说话。大娘将我说给她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无非是很可怜,想找个落脚处,又正好出得起银子。 不料老张头说的价和大娘说的不一样,老张头要价是四百五十两。原来三百两这个价钱是大娘的两个儿子合计出来的。 他们原本想着两兄弟挤一处,若孩子大了不方便,不如将这个院子买下来。他们以为老张头急着回去抱孙子,就想压低价钱。 做小买卖的人没几个有那么多现钱,想的人多,真买的人几乎没有。偏这个老张头是个顽固的,他也并没急事,只是要回去养老,因此就耽搁了下来。 我一咬牙,说:“老伯,原本以为三百两够了,您老人家非要四百五十两。我也是小门小户的,离井背乡,一时凑不了那么多银子。我还有几件金首饰,是成婚的时候置办的,拿来抵七八十两银子还是有的,不知您老人家有没有意思?” 老张头这房子,小生意人算得很精,若是说值三百两银子,那是有余,若说值四百五十两,那就是胡说了。当下一算计,老张头说:“可怜你在京城举目无亲,我也想早点回去养老。明日我请了地保和老邻居来立房契,若是首饰真能值那么多,这房子就算贱卖,也是给子孙积德。” 大娘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破房子能值得了四百两银子?也就是这丫头一时着急有个落脚之处,才猴急地要买你的房子。” 我在大娘家与芳芳挤了一宿,早上将芳芳和另几个孩子打发出去玩,就将一个荷包里的银子分出三百两,又拿了三个金镯子放在一起,想想差不多了,就用一个大手帕包了,揣在怀里,去找大娘。 大娘的儿子一个开杂货铺,一个开小面馆,租的铺面,他们优先考虑的是把铺面能买下来,因此对老张头的房子没能卖给他们,也没什么意见。这时早已开门做生意去了。 到了老张头的院子里,老张头已经准备好了房契和保人。我没多说话,将银子和镯子拿了出来。银子大家倒不稀罕,可三个足金的镯子,做工精细,黄澄澄的,晃花了他们的眼睛。 老张头请了保人检验银子和金子的真伪,保人仔细检查一番,点了点头,说:“老张,你若是愿意将这几个镯子让给我,我现给你八十两银子。” 老张头问:“这几个镯子加起来最多也就是六两金子,先生为何出此高价?” 保人说:“这金器是从福记金铺买的,金子是值钱,福记的师傅手工价钱也是很高的。你看着花纹多好,可不是一般货色。” 我说:“我是家里独女,成婚自是隆重,只是没成想遇上个------” 老张头因见保人说三个金镯子值八十两银子,就签了地契,画了押,我和保人也相继画了押,按上指模。 老张头说:“先生既然喜欢这镯子,就让与你吧,我家也没人用得上。” 保人就叫一个跟着的家人回去取银子。 交易完毕,老张头说:“既然闺女举目无亲,我今日就收了东西回乡下去,你自去客栈拿了行李,搬进来安置吧。我说个实诚话,这院子,连家什三百五十两银子也是顶了尖的。难得的是这院子里的水井,四时都不干,在枯水季节,别的地方都不出水了,我这里依然有半井水。” 我说:“老人家自然是没有虚言,只是小女子背井离乡,身边还要留点银子度日,让老人家吃亏了,菩萨必保佑老人家------” 五 我谢了大娘,说是去客栈拿行李,其实就是找了个低档的成衣铺子,买了几身不太合体的粗布衣裳,包了个包袱就往回走。半路在一个馄饨摊吃了一碗馄饨,也就磨到了中午。中午时我来到小院,张老头已经收拾好了,见我回去,就将钥匙给了我,向我告辞。 我问:“老人家回乡没有人来接?” 老张说:“自从老婆子过了世,我逢三遇五地陆续带了行李回去,如今就是守在这里卖这个院子,不用孩子来接。倒是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要小心。那个老王婆子是个好人,可她两个儿子不怎么实诚。这周围几个胡同,都是做小买卖的,猴儿精似的一个个,不要被他们算计了去。” 我说:“我安了这个家,一时也想不出头绪怎么过日子,也不着急这一时。不如我送送您老人家,也是个缘分。” 老张说:“难得你这么有心,我们边走边聊吧。这北京城里的胡同啊,我是最熟的了。” 他跟我聊了半天家长里短,哪些人是好人,哪些人要提防------ 最后,快走到骡马行了,张大爷说:“姑娘,你买了房子,手边剩的银子怕也不多了,连结婚的首饰都拿了出来。还好遇到那保人先生是个识货的,不然我恐怕还不乐意。不如寻点小本营生,长远了找吧。若大的北京城,找一个小买卖人,谈何容易?” 我连连称是,问:“老伯,您走街串巷,什么人都见过。你看我一个女人家,能做些什么营生?” 老张头看了看我,说:“你细皮嫩肉的,怕也做不了别的,不如就卖菜吧。” 我诧异道:“卖菜?” 老张头说:“我们那几条胡同周围离菜市场远,只有一个菜贩子每日早上来叫卖少得可怜的菜,然而小生意人起早贪黑,没有工夫往菜市场走------” 他一说,我明白了。那时的手艺人和小买卖人没有固定的摊位,都是走街穿巷叫卖------ 我又问:“为何没有人做这个小生意?” 老张说:“因为要到城外去拉菜,有这个工夫的都能在菜市场占个位子,这边的小买卖人又精细,赚不了什么钱,所以就没有人做。我那院子,种两畦菜是足够的,水又好。往常我老伴是种菜的,后来她病了几年,就荒了------ 若是不想抛头露面,只在这几条胡同转悠,这个主意还算不错,小本生意,亏也亏不了多少。回到新买的院子,心中空落落的。我去王大娘家商量说:“大娘,你跟你大儿媳妇说说,晚上让芳芳给我做个伴可好,白天她还是可以回家看弟弟妹妹。一个人守个院子,心里糁得慌。我一个月给她十个铜子买糖吃。” 大娘和她儿媳妇一合计,就答应了。我又问大娘:“这条街可有适合我的营生?我想一边找,一边维持生计,买了这个院子,剩的银子不多了,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 大娘问:“你会做什么?” 我摇摇头:“自小娇养着,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大娘想了想,说:“不如你卖菜?” 她也说卖菜? 我问:“这行得通吗?” “就是每日下午去城外拉了菜,第二天早上卖一阵子。你那个院子啊,难得的是有一口好水,种菜也是挺好的。辛苦是辛苦,可小本生意,亏不了。” 我说:“没有车啊。而且我也不一定拉得动。” 大娘心思活泛:“要不我们合伙?卖烧饼一天也赚不了几个大子儿。我老婆子有的是力气。老张婆子去世以后,我本想接了这一茬,可我那两个儿媳妇,谁也不肯给我出本钱,我就只好架个炉子卖几张饼,小打小闹,换点零花钱。我给他们做着家务,可没见他们给我一个子儿------” 我们合计,我出十两银子的本钱,花五两银子买一张大车,五两银子去城外买菜------ 大娘和我一起去拉菜,我在家里摆个摊,她去拉主顾。 在动手做起来之前,我决定先去附近的三个菜市场去查看行情。这里都是下里巴人居住的地方,不会有人认得我这个从深宅大院走出来的格格。 十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大娘从城外拉回了第一车菜,我对大娘说:“菜必须洗净了,整理好,别人看着舒心些,也才高兴买。” 大娘称是,我们就打了水在院子里洗菜,芳芳也在一旁帮忙,我们计划在院子里种两畦菜------ 有人扣院门,芳芳去应了门,大声对我们说:“奶奶,姐姐,是两个和尚。” 六 大娘说:“必定是附近哪个庙的和尚来化布施,姑娘有剩的馒头施舍两个也就是了。” 我还没有回大娘的话,一个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格格布衣荆钗,让老僧好找!” 我抬头一看,呆住了。 是我见过两面的那个和尚,文觉,另一个就是他上次收的弟子,性音。 我忙说:“不知大师驾临寒舍,请坐。” 我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 文觉大师说:“格格玩得高兴,乐不思蜀,可知府上的丫头水深火热?” 我不语。 文觉大师说:“格格离家,爷还没到通州运河码头。福晋着人快马将爷追了回来。爷大怒,这几天将京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想到原来就在眼皮子底下。格格,回家吧。” 我还是不语。 王大娘和芳芳见文觉和尚一口一个格格,早已经惊呆了,不禁感叹道:“我只道是个落难的小媳妇儿,却没想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亏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让我老婆子跟着你哭。” 文觉说:“格格难道也不顾这些人的死活吗?” 我怒道:“和尚,亏你是出家人,不怕佛祖降罪吗?” 大娘见我跟和尚生气,惊讶地说:“格格,好生奇怪,你是哪家的格格?离了家不派家丁找,却派了两个和尚来?” 我冷笑:“我也奇怪呢?” 和尚说:“格格,听我和尚一句,是你的,躲不了,这都是缘分。你想想,若是该你走脱,福晋派去的人如何能追得上爷?静音大师的话你都忘了吗?” 我恳求说:“大师,你饶了我吧。你是出家人,不知红尘苦,何苦搅进这是非里呢?你就当今日没看见我。” 文觉大笑:“静音大师说格格是个痴人,果然不错。你看看门口,谁来了?” 我回头一看,他正脸无血色地往里走。 走到跟前也不说话,拉了我就走。 我情知躲不掉了,一甩手,说:“你放开我,我还有银子没拿呢。” 他不放手,我差点被他带倒在地上。我一顿脚,大声说:“娘娘的玉佩也不要了吗?” 他这才放了手,不带一点感情地说:“赶紧去拿。” 可怜的王大婶两婆孙已经被跟在这位爷身后的侍卫吓瘫在地上了。又听我说出娘娘二字,知道眼前这位爷不是凡人,赶紧磕头。 我扶了她起来,说:“你年纪一大把了跪他做什么?我给你二十两银子的本钱,你还是把这生意做下去,来年赚了,再还我本金就是。” 说完到里屋拿了房契和剩下的银子首饰出来,给了王大娘二十两银子。 大娘道谢不已,又要给我磕头,我扶了她说:“往后这院子还望你能照料,若是愿意,搬进来住是最好了,房子讲究的是人气,没人住,再好的房子也会破败不堪。” 小轿抬进了院子,我不客气地坐上去,四阿哥等人骑了马,一起离去。王大娘在胡同口送了很久。这时做小买卖的人多数已经收了摊,看见这场景,呆望一会,都向王大娘打听。我在轿子里想,这个一向冷清的下层人住的胡同区,算是有故事可说了。 小轿直接将我送进了桃苑。我一副落了难的模样,将红霞唬得不轻。她搂了我往屋里走,说:“格格,这半个月你上哪里去了?爷先是亲自找了一阵,几天过去,没有消息,还是我劝住了他,派了下人日日去找。他天天在桃苑坐卧不宁,人也瘦了一大圈。你也真是狠心,不声不响的走了,几个丫头吓得什么似的。四爷撂下了话,若是找不到格格,她们几个就发往盛京,给披甲人为奴------” 我不凉不热地问:“什么是披甲人?” 红霞说:“八旗制度,以旗统军,以旗统民,平时耕田打猎,战时披甲上阵。旗丁中按照身份地位,分为阿哈、披甲人、和旗丁三种。阿哈即奴隶,多是汉人、朝鲜人;披甲人是降人.民族不一,地位高于阿哈;旗丁是女真人。” 我冷冷地说:“丫头是我的丫头,也是这府上的丫头,他若要发落,我怎么也护不住。我自保都难,也顾不上她们了。” 红霞嗔道:“格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没好气:“什么话?不过是大实话罢了。” 我坐下,红霞给我上了茶,几个被关在柴房等候发落的丫头放了出来,见我一身粗布衣裳,首饰一件也没有,老神在在地喝茶,一个个放声大哭,跪在我跟前不起来。 饶是我心硬如铁,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流。我放下茶碗,扶她们起来,一个个都不肯。 我也跪下,将最前面的秋桂搂在怀里,哭道:“苦了你们了。这府上,我是住不下去了。我举目无亲,若是跟了我在外面,照顾不了,更是害了你们------” 秋桂哭道:“格格怎么傻了?我进了府中,眼瞧着格格和爷吵闹,也不是一回两回。爷过一阵子,消了气,哄哄格格,也就好了。小两口,谁家没个口舌。为什么就至于去------” 秋桃和秋杏也嘤嘤地哭个没完没了。 四阿哥在门外冷哼一声,说:“还不都起来伺候格格沐浴更衣?” 丫头们一时噤了声,爬起来去准备。我也坐回炕上,继续喝茶。 本以为他会大发作,没想,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拂袖而去------ 七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十分舒服,就好像,就好象回了家,住在父亲的船上。我没有睁眼,耳朵里响着水声,就是浪打在船舷上的声音。我心中一阵狂喜,难道是穿回去了?没有回深圳的家,回父亲家了?不是灵魂转换吗? 我睁开眼,一骨碌坐起来,却傻了眼。是一艘木船,顶棚很矮,只能坐,不能站。我爬到窗户跟前,望出去,夹岸杨柳依依。船行得很慢,没有机器的轰鸣声。往水面一看,就知道底下还有一层,我并没有穿回去。 父亲的船是钢铁做的驳轮,与这古代的楼船风马牛不相及。 我扫了一眼这二层睡舱的装饰,倒也豪华,木壁上雕着精致的花纹,类似榻榻米的卧榻对面,镶着一面硕大的玻璃镜子,这在清朝是很贵的,右边的小窗户两边,挂着两副写意字画,我虽然不大懂,但旧旧的,感觉是古董,壁角放了一个做工精细的小橱柜,上有一盆兰花。格子门在左边,我拉开了一看,外边是走廊。就钻出去迎了风站了一会,感觉特别舒适。 隔壁也有一间差不多大的舱房,我趴下看了一眼,装饰差不多,没有人在。 我遂站起身,往楼下走去,没想红霞从楼梯口冒了出来。 她笑道:“格格醒了?睡了两天两夜,怕是饿极了。” 两天两夜? 红霞见我疑惑,说:“我们刚开船。通州码头还在身后呢。因为已经耽误了半个月,所以格格回家后,爷就连夜带了你坐马车往通州赶。” 我说:“你给我下了药?” 红霞一点也不以为然,说:“不得已而为之,格格见谅。快下去吃饭吧,都给格格温着呢。” 我说:“不如你再多下一点,让我再也不醒来。” 红霞嗔道:“格格胡说什么?不过是怕格格意气用事,出此下策。我们急着赶路,请格格饶恕。” 四阿哥在楼下喊道:“红霞,怎么还没把格格带下来用餐?” 红霞扮个鬼脸,说:“格格,请吧。” 下得船去,只见楼下的舱房很大,陈设和家里的厅堂差不多。进门就见两个主位,右边的太师椅上坐着四爷,左边空着。只是后边是雕花格子窗户,间隔处挂着几副字画,我仍旧是一窍不通,不过想,拿来卖应该很值钱吧。靠右边一张八仙桌,上面几碟菜,正等着我呱呱叫的肚子。左边是一张睡榻,大概是白天小歇用的。榻上的靠枕绣着精致的牡丹,兰色被褥叠得很整齐。 见我东张西望,四爷说:“红霞你去歇着吧,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也累着了。红玫,吃饭吧。” 99 11.翩翾紫燕衔泥去,睍睕黄莺过水来(后篇) 八 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逃亡,我已经彻底没有了底气。只是,我自以为算无遗策,究竟漏掉了什么呢?皇帝的人马在塞外,四阿哥决不会大肆张扬府上的格格离家出走的事情,追踪我的线索应该在骡马行就断掉了------ 我吃饭的时候就想着这个问题,以至于饭也没吃好,连假装认真看书的四阿哥都发现了我不对劲。三十三年醒来的宋格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惟独对吃,那是相当地认真负责,绝不亏待肚子。 第一次见我吃饭心不在焉,四阿哥凉凉地说:“想什么呢?好好吃完饭。我还有话问你呢。” 他这一说话,我想想也是,人就在眼前,直接问他不就知道什么地方漏掉了?所以我赶紧认真吃饭,不再瞎琢磨。 吃饱喝足,我心满意足地抱了个枕头斜靠在榻上。四阿哥放下手中的书,问:“你还真的打算就在那破落院子里过上一生?” 破落院子?搁21世纪,那二环附近的独门独院少说也得几百万吧。 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自顾问他道:“为什么文觉和尚能找到我?” 他脸上诡秘一笑,说:“不能说。” 我眼看着楼顶,不经意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大约和张老头的那个混混儿子有关吧。我想来想去,就是没有把他算进去。他大概认识些泼皮无赖之流,布了眼线?” 四阿哥赞道:“虽然不是真相,但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是不错了。” 我奇怪道:“还不是他?” 四阿哥说:“张玉确实是不入流的角色。本来,我让他去费扬古的旧部去做一个小头目,留心军中的动向,没想到这小子开了小差,跑回了京城。老头子没办法,只好重新来求我。想想他自幼在京城混惯了,尤其是跟着他家老头,出入豪门世家,京中的纨绔子弟认得不少,泼皮无赖也认得很多,所以就同意他留在京城,给了一个粘杆处副总管的职务。” 我心一动,说:“粘杆处真的是个特务机构啊?” 王福两口子,是什么呢?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说:“王福也是副总管,他负责管理家生奴才子儿。教他们一些防身的功夫,有好苗子就选出来,其他的教他们一些追猎的方法,每日里这些半大孩子练一会子身手,就在城里外四处游荡,与乞丐、杂耍等三教九流的人为伍。夏天的时候这一帮人也给东书院、后花园以及府中各处的草木除蝉,网蜘蛛等,所以叫粘竿处。王福家的和几个丫头就是张罗这帮小厮们的吃穿用度。孩子有专人看管,奴才们办事也才放心。只是,你说的这个特务机构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前明厂卫之类的人。” “这个比喻倒也贴切,只是那些人是太监,粘竿处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厮。” 我说:“还有暗处的那帮人吧。” 他点点头,没有否认。 我想了想,说:“文觉是那个总管?” 他又点点头,说:“你算是一通百通了。” 我说:“有一点说不通。” 他问:“什么地方?” 我说:“那个古玩店。” 他笑了笑,说:“和尚去古玩店似乎是有点不通,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从古玩店大门进去的呢?” 我明白了:“大门开在背后巷子里的院子,你买下了?” 他说:“是管家刘三的家室。她老婆是个虔诚的信徒,可与庙里通信息。和尚代我出家,经常去找管家要点布施也是正常。那个院子与古玩店的后院有一道暗门相通。” “真会遮人耳目。四爷您频繁去管家府外的家室自然是不合适,但即使天天泡在古玩店里也没人说三道四。古玩店是你的?” 他摇摇头,说:“不是。古玩店的东家是从前宫里的一个太监,他认了个干儿子,就是那个掌柜的,原是琉璃厂附近一个破落古玩商人的独子。老头被人诬陷致死,店铺被仇人霸占了。独子当时年仅十二岁,已经懂了彻骨的仇恨,但没有能力报仇。我让退休的太监认他做干儿子,送进一家古玩店做了五年学徒,如今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这滴水不漏的地下组织,他是从何时组建的? 我淡淡一笑:“这么说来,我当时就不该想着卖菜营生,直接一头撞死,也就一了百了。” 他欺至我跟前,说:“你敢!” 我无所谓地说:“逼急了,有什么敢不敢的?” 他怒:“我何曾逼过你一星半点?每次你就不能留点口德?” “我这九年来,自问对下人既没有骄横,也没有跋扈,却不知不觉地,院子里自尽的、杖毖的丫头就有了三个。其他人房里怎么样,我不知道。光是这个数,我就罪不容赦了。” 他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你自己从前不也这么说吗?” “那些人有所图而动,和这些丫头大不一样。” 他说:“如何不一样?这些小卒子,原本就是拿来牺牲的。” 我大怒,说:“雪梅和雨荷还扯得上边,秋桐只不过是长得好了一点。” 他凉凉地:“你知我为何要买她们?” 我一时语塞:“你——” 他淡淡地说:“当初的十二个丫头,她也并不是最好的一个,除了你院子里因实在没人,还留着三个,其他的,我都派出去了。秋桐进了李氏院子之后,我本是要放她出去,她死活不肯。我没办法,她知道得太多” 我叹:“也是个死心眼的。如果出去了,不办事,或者是办坏事,既报了你的负心之仇,也不一定会死。” 他冷淡地说:“她们敢!她们都是落难的人,父母兄弟一门人在我手中。” “只有像我这样的,鸡肋一样,既不敢放出去,又不想杀了,实在为难。” 他拉我在怀,软声说:“你不一样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懒得理他,无所谓地任他抱着,凉凉地说:“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情分。等到有一天,我成为废棋,你就该磨刀了。过一天算一天好了,我不怕你对宋氏一族不利,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 他笑:“你真是如此狠心?丫头一个个都要回护周全了,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你,就跟我打擂台,没完没了。他们是你的生身之父母,你岂会甘心连累?” “你不信就试试看。” 他说:“没用的棋着,我走它做什么。” 我冷然说:“无利可图的事情,你是断不会做的。” 他急了:“你就不能把我想得好点?” 我说:“我倒是想,可你有那么好吗?” “也不跟你纠缠不清,去甲板上吹吹风,可好?” 我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我喜欢船,这是我的另一个家。那时候,每天即使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船舷上,将脚放进河水里,感受水流的生命,也能让我沉醉很久。河上,是个最为寂静的所在,比庙里清净多了。看着两岸的苇子丛林,一点点地飞逝,十分羡慕住在里面的居民——野鸭啊,大雁啊,十分热闹------ 运河两岸没有天然的苇子,但两岸堤坝上的杨柳,也是温馨宜人的色彩。 我打坐在船头,可惜这不是运货物吃□□的船,脚也够不着水,但不管怎样,这片刻,我几乎以为,真的是回了家。 四阿哥试探着问:“红玫,你似乎喜欢坐船?” 我恹恹地说:“那是自然,我在船上长大的。” 他一震:“从前你是住在江南的?” 我冷冷地说:“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江南。” 他似乎很自责,说:“对不起,宝贝,是我太自私。我一直想把你当成是真正的红玫。即使你一遍遍申诉,你不是;即使静音大师几次三番地提醒,你不是;即使你的预言一个个变成事实,我还是自欺欺人。我不想承认,你不是她,这个事实。” 我尽量平静地说:“我当然不是她。” “宝贝,我们重新来过,好吗?其实,你在我身边比她在我身边的时间,长多了,以前还不觉得,反正不管你是在庄子上还是在府中,你都是我的人。可从你这一跑,我这半个月来,时时问自己,我究竟是把你当了谁。” 我忍住自己的反胃。我一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任他在我耳边细语。 “宝贝,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你是你,她是她。她对我很重要,伴我度过了很重要的一段。可你,比她更重要,你陪着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长成一个领皇差的贝勒爷,即使是红玫,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他见我不语,关切地问:“宝贝,你晕船吗?为什么不说话?” 我再也受不了,转身趴在船舷上,大吐,连肠子都要吐出来,眼泪生生地流。他大急,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好不容易停住了,他温声说:“宝贝,我们去舱里。” 一把推开他,厉声说:“你不要宝贝宝贝地乱叫唤。我受够你了!” 说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船尾走。 九 是船的缘故。 往日在庄子里或桃苑,他唤我一声宝贝,我就像回到了丈夫身边。从小到大,老爹总是“丫头丫头”地唤我,老娘总是郑重地唤我的大名,只有那个人,总是唤我宝贝,虽然过了撒娇的年龄,却十分受用他的宠溺。所以,四阿哥唤我一声宝贝,加上酒的作用,我以为,已经回到了家中,在他身边,撒娇耍赖------ 只是这船,这一声宝贝,让我忍不住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和李氏,在庄子的荷塘里,两情相悦,李氏娇滴滴的声音,他那一声意乱情迷的“宝贝”,让我直反胃。 我在下舱的榻上躺着,他叫了红霞来伺候我。因为办的是秘密差使,我的丫头一个也没有带。红霞想了想,说:“侍卫里头,关清云懂医术,让他来看看?” 四阿哥答应了。一个高大健硕的侍卫片刻进来,把了一会子脉,说:“格格脉象并无不妥,恐怕是空腹两日,又饭后吹了风,故脾胃不适,没有大碍。歇息着,进点热汤,也就好了。” 侍卫退下去,红霞说:“我以为格格晕船呢?” 我白她一眼,说:“我在船上长大。晕船?笑话。” 红霞一楞,四阿哥看她一眼,她也就不敢出声了。 四阿哥唤了红霞在外边,说了一会子,他一个人进来了,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了?以前你很愿意的——” 我懒懒地说:“你的任何一个女人,对你来说,都是宝贝。有一次,不小心,看见了你和李福晋,在荷塘里的春光。当时你一声宝贝,恐怕她骨头都酥了------” 他一时讪讪地,不知如何答话。简单直接,是我的风格------ 苏州河边某处,有一幢深宅大院。我们下了船,到了门边。一个似乎昏聩的看门老头,在抽水烟,对我们爱理不理。红霞掏了一个牌子,他就让我们进去了。 红霞领着我们,穿门过廊,到了一个僻静的院子。四个小丫头似乎和红霞有交情。给我们行礼,红霞让她们打来水,伺候我和四阿哥梳洗。 大家收拾得差不多,红霞说:“请格格到里间休息。爷出去逛逛?” 她终于要求二人世界了,这里是她的地盘。 四阿哥说:“你去让请总管来交接,今天我们不住这里。你留下,三天之后,我们来接你。” 红霞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去了。 总管居然就是那个看门的。 他懒懒地冲四阿哥行了礼,说:“密令。” 四阿哥拿了一张纸出来,他仔细看了,就着烟斗里的火,将密令烧了,收起烟斗,跪行大礼。四阿哥忙扶了他起来。 老头说:“绝密之事,请女眷回避。” 我和一群丫头就退了出来。他们也没说多久,就出来了。 原来四阿哥来查江南的前明余孽,并不是要亲自去查访,只是将江南暗卫总管的密告带回去让康熙过目,并带来了新的指示。 为什么□□一定要儿子跑这一趟?暗卫自己不就可以上达天听吗? 我没有想,也不敢想,更不想将脑袋掉在这里。 到了门口,马车已经在等,侍卫们已经骑在了马上。 车马辚辚,在江南的石板路巷子里,留下深重悠长的余音。 在马车上,他说:“我们接了那位先生,派人送他去京城,我带你在江南水乡,好好玩几天。如果你想要留下来,也行,我把丫头给你送过来。只是,再不要跑了。以前是我自私,从没有想过你的感受,也从没有问起你过往的种种。我们重新来,直到你愿意接受我。” 我没说话。我留在江南做什么?京城的四阿哥府邸和庄子里好歹有我认识的人,有我喜欢的桃花桃树,江南有什么?良辰美景? 良辰美景,奈何天! 也许我可以找点事情做,比如,像很多清穿女做过的,开店,把贸易做到西洋去? 英语水平一般,过个六级,日常交往尽够了。只是,我素来就是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与外边的人交往不多,如何在商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十 马车走了很久,到了另一个院子。见了我们,看门的老头连路都不引,直接就让我们自己进去了,避开回廊,曲径通幽,也是到了一个清净的院子,推开院门,三个丫头在院子里摘花,一个拿了剪子,两个挽了花篮在后边站着。 见我们进去,也不行礼,却问:“是四爷吗?” 四阿哥也不说话,丫头却冲里屋喊:“二哥,二哥,四爷来了!” 一个高大阴沉的男子从屋里出来,赶紧给四阿哥行了标准的旗礼,又拖过不到十岁,忙着剪花的丫头,说:“玉媚,还不快给爷行礼?” 丫头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拿眼偷看我们,低头掩嘴娇笑。 四阿哥说:“亮工,这是你的妹子?” 那男子说:“正是,也快到选秀的年龄,想让她跟着爷去京城。妹子年幼不懂事,如能蒙爷不嫌弃,在福晋房里学些规矩,奴才一家,感激不尽。” 这,就是年羹尧和他的妹妹,未来的年贵妃? 不禁多打量了这个丫头几眼。但见她十来岁模样,形容尚早,但浓眉大眼,鹅蛋脸,有卓雅小时候的豪爽味道;可掩嘴娇笑,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妩媚灵动,有如年轻的李氏------ 四阿哥说:“既然如此,就留在格格身边伺候吧。” 年羹尧似乎有点不甘心,但还是应了声是。 堂堂湖北巡抚年遐龄的女儿,再不济也是封疆大吏,伺候四阿哥府的格格,自是心有不甘。 不过,我可不敢使唤这个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贵妃。 我说:“伺候我的人已经尽够了,还是带回京城叫给福晋□□。更何况,不说她天真未凿,做不了什么差使,巡抚大人家的小姐,伺候一个格格,没地折了我的寿。” 年羹尧见我直白地说出了他的心事,面上有些讪讪。 四阿哥想了想,说:“也好,她还年幼,怕也做不了什么差使。不过府中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先在园子里住下,等我办完事,带她回京城。” 年羹尧忙拉了他妹子谢四阿哥。 不料,年玉媚却一撇嘴,说:“四爷和格格为什么就断定我一定是个吃闲饭的不懂事丫头?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文也还说得过去。我若身为男人,杀伐决断也不比二哥逊色------” 年羹尧连忙斥责其妹:“主子跟前,不得胡说。” 这个小姑娘有意思,我有心逗她,说:“小姐出身名门,不知道女子无才就是德么?” 年羹尧怨恨的剜了我一眼,不料他妹子却说:“你也是皇子府中出来的格格?怎么一点见识也没有?女子无才就是德,是男人们的借口,好让女人甘心做他们的奴隶,难道女人就要让他们称心如意?” 年羹尧大惊失色,却并不责怪他妹子,只是有口无心地请罪,说:“玉媚年幼,冲撞了主子,请主子责罚。” 四阿哥大笑,说:“难得有人把红玫说得无话,你这个妹子有意思。好了,我们进屋去吧。叫了人来伺候格格沐浴更衣。” 年羹尧放了心,带着他妹子出去了。 我边往里走,边想:这就是往后权倾朝野的年羹尧和他那宠冠后宫的妹妹年贵妃?骄横如此,怪不得都没有好下场。 四阿哥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想什么呢?脸变得跟六月天似的?” 我说:“也没什么,只是年羹尧的这妹子,像大福晋一样豪爽,像侧福晋一样娇憨,长大了不得了呢。” 四阿哥说:“不过吃了她一瘪,就这样编排人家一个小丫头,你的肚量上哪里去了?” 我笑:“喂狗了。” 他拧一下我的脸,嗔道:“你呀,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100 12.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前篇) 一 年羹尧领了我和四阿哥去见邬先生。 这位先生因皇帝万寿大赦天下,就回了江南。但因在游玩某山的时候被土匪捉住,逃跑,被打瘸了一条腿,自觉功名无望,遂纵情山水,以文会友,温柔富贵乡里,过着恬淡日子。 年羹尧这一番介绍,我琢磨,这人还是有出山的可能。如果他看破了红尘,就会退隐山林,悠闲度日了。他在温柔乡里以文会友,应该是抒发壮志未酬。所谓有悲才有文,恬淡人哪里会找人鸹噪,躲还来不及呢。 一家酒楼里,这位先生正在独酌。 年羹尧上前行礼,说:“先生今日得闲?” 那人一看,抱拳说:“失礼。不知杭州将军到了苏州,未能远迎——” 我就杵在那里,再也动不了,眼睛一刻也离不开他,几个男人寒暄一阵已经坐下。四阿哥见我怪异,说:“红玫,还不坐下?” 四阿哥又对邬先生说:“失礼了。府中女眷养在深闺,没见过世面,让先生笑话了。” 那邬先生还没有回话,我的眼泪已经一滴滴滑落。我走上前,哭道:“隐华,你在这里啊。你知不知道,我寻你整整二十八年了------” 邬先生惊奇道:“难道我像夫人的亲人?我不叫隐华,我叫邬师道,字君严。我看夫人也不过二十来岁,如何寻了我整整二十八年?” 我泪如雨下:“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四阿哥疑虑重重,拽了我坐下,嗔怪道:“你也不至于——” 他是以为我耍花招,想让先生为他所用吧。 我不理他,只看着隐华,说:“你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是阿凡啦!“ 他摇摇头:“我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夫人。” 我不死心:“你还记得鱼吗?我送你的鱼?可惜我再也不会折了,从你走后,我再也不折鱼了。” 隐华说:“实在是不记得。” 我想了想,问:“你会做星星吗?五角的星星,用纸做的?” 他奇道:“夫人如何知道我这个小小的癖好?就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也没告诉过。你?” 我哭道:“你送过我的——” 他好奇地问:“我什么时候送给夫人?我从来没有送别人这种东西。这只是我很奇怪的嗜好,谁都没告诉,只是做了夹在书里而已。” 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了:“很久以后,你送了我一只星星,因为我送了很多鱼给你。” 他完全糊涂了,很久以后? 他看向四阿哥说:“兄台你这位夫人——” 四阿哥说:“贱内几年前痛失爱女,什么都忘记了,却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次要我来江南寻先生,就是她的主意。” 这时候四阿哥只怕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心中有这样的小算盘。他不知道,我看过那张画影之后,就已经疑心这位邬先生就是我后世的初恋。今日一见,虽然我已经面目全非,但这位先生绝对就是隐华成年后的样子。 隐华问四阿哥:“兄台为何要派年将军寻我?” 语气颇为不善。我就知道,这个年羹尧一向狗仗人势,让他寻人,他必定威逼利诱,却不知道礼贤下士。 四阿哥低声说:“实不相瞒,我是当朝的皇四子,只因如今朝堂不安,波诡云谲,怕身陷其中,不能自保,故听了贱内之言,来寻先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自保于朝堂。身为皇子,不能罔顾天下社稷而退隐山林,先生胸有韬略,请无论如何——” 隐华说:“邬某不才,恐负贝勒爷之托。我乃残疾之人,朝堂无容我之地。不过邬某以为,贝勒爷窃自打探邬某隐私,让夫人冒认我为亲,这把戏太滥,三岁小孩也哄不过去。” 他一脸愤然,架起双拐,就要离去。 四阿哥生气地看了还在抽泣的我一眼,说:“先生留步。胤禛从未着人窥探先生隐私,贱内所知这些事情,乃另有隐情,还请先生移驾寒舍一叙。” 隐华见四阿哥一脸诚恳的样子,我又兀自哭个不休,不像做伪,虽然很恼火,但还是同意了。反正他无所事事,就当出去散了心。 因年羹尧早就做了安排,故没有人看到楼上的奇观,一个有家室的女人当着自己丈夫的面,向一个不认识自己的男人哭诉衷肠。 二 园林密舍,只有我,隐华和四阿哥。 坐定之后,我对隐华说:“隐华,你熟读三坟五典,可记得黄蘖禅师歌里头关于本朝的两句?” 这人本旷达不理世俗之人,因此我一口一个隐华地叫,他不以为意,随我。四阿哥见他不怪,又不知道我弄什么玄虚,也就由了我去。 他闲闲地说:“说本朝的不止一句两句,不知夫人指的是那一句?” “有一真人出雍州——” 他马上就说出了下句:“鶺鴒原上使人愁。” 四阿哥大惊:“此乃□□,你二人如何能脱口而出?” 隐华说:“我曾在一禅院读书,无意中看到孤本。夫人如何得知?” 我无奈地说:“这个往后将家喻户晓,不足为奇。” 隐华不禁惊讶道:“夫人——” 我淡然说:“寻你三百年,无奈你不认我。也罢,我只解前面的一句,后面你解。” 隐华似有所悟,说:“夫人——” 我打断他,指了指胤禛,说:“他就是那个真人。” 隐华问:“难道是应了四爷名讳中的禛字?那这个雍字何解?” 我说:“四十八年,皇帝封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我言已至此,往后的事,全是隐华的。” 隐华说:“鶺鴒乃暗指兄弟相争。当今皇上子嗣颇多,太子无德,将来中原逐鹿,谁主沉浮?难道——” “我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四爷忧心朝堂纷扰,我一介女流,不懂朝政。因此让他遍寻隐华。” “我如今已经残废——” 我怒:“你体残,心智亦残?这是你最后一次做帝师的机会,且是两代帝师,往后是再也不能了——”想想三世之后,隐华早夭的命运,再次泪如雨下。 四阿哥连忙呵斥我:“红玫,不得无礼。” 隐华说:“既然夫人指导四爷多年,往后也必能护他周全,何必——” 我郑重地说:“这些说出去是杀头的大罪,今日对隐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是因为,我知道,隐华就是辅佐四爷逐鹿得胜的人。” 隐华问:“那你是谁?” 我惭然道:“我是他的嫔妃。” 隐华大惊:“你——” 我哽咽着:“这一世,我们不能修缘,来世,来世——” 我伏在桌子上放声痛哭。四阿哥对佛法颇有所悟,我一口一个隐华,终于他心有所动:“静音大师——” 我心痛不已:“前句是他,后句是你。” 四阿哥脸色什么样,我是没打算看了,反正今天把所有一切说清楚了,往后如何,不管了。生命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今日竟三人六面。因缘轮回,谁说得清楚? 良久,四阿哥强作镇定地说:“先生,今日贱内虽性情激动,但大致还明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隐华叹道:“天命不可违,既然与四爷有如此缘分,自当效力。待回乡交代家务毕,即买舟北上——” 四爷说:“年羹尧任期将满,即将回京述职,不如先生与他结伴?此人乃我门下奴才,□□不周,贻笑大方,请先生千万莫往心里去——” 隐华说:“年羹尧意气风发,雄心万丈,是可造就之才,只是骄横跋扈,需严加管教。否则,易生祸端。” 四阿哥这才对隐华刮目相看:“先生识人之明至此,佩服,佩服!” 四阿哥留隐华小住,隐华辞别。于是,四阿哥送先生,并吩咐年羹尧护送先生回家乡,不日将乘舟进京,以谋大业。 四阿哥送先生至大门口上了马车,方沉吟着回到后院,发现伺候丫头们凑在一起玩耍,怒道:“格格呢?你们怠慢至此境地?” 小丫头们大惊,一个回话说:“格格脸色不好,稍事洗漱,已经歇息了,并吩咐不要叫醒她吃晚饭。” 四阿哥走进内屋,发现她果然躺在床上。今日她的失态,以及她对那个先生的奇怪态度,令他疑虑重生。但他也看得出,那个邬先生乃坦荡君子,静音先生神神叨叨的几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么一个意思,他又实在意气难平。因此,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在房里踱了几步,走出门去,一时竟不知道上哪儿好------ 三 第二日一早,四阿哥去看红玫。 他想了一夜,九年来她桩桩件件的故事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挥之不去。 她说,这一世,她是他的嫔妃。 静音先生的前句有“缘浅波深”四字,后句却有“丹心付君”四字。这个发现让他惊喜。他决定和她说清楚。作为胸有志向的当朝四阿哥,他深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红玫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过于重要的角色,他必须把心中的疑惑祛除,才能继续走后面的漫漫长路。 红玫已经起床了。 她坐在花园里的石桌旁,趴着看一丛牡丹花,出神。 四阿哥走近她,在对面坐下。 红玫见他过来,扯出一个无奈的笑。他不自然地也扯了半个笑容。 默坐了一会,四阿哥打破寂静,问:“红玫,为何你见到他就哭?” 红玫坐直了身子,看着四阿哥,静静地说:“三世后,我叫阿凡。上学,认识了隐华,很喜欢他。他俊朗潇洒,足智多谋,男孩女孩都爱和他一玩,我尤其喜欢他,尽人皆知。” 命中注定,他活不过十二岁,但家人请了巫师,作法,十二岁,十三岁,他都平安地过去了。 十四岁,就在人们即将忘记宿命预言之时,他领了一帮半大孩子,在河里游泳,再也没有起来------ 四阿哥明白了什么是“缘浅波深”。既然如此,他放下心来,也能勉强接受红玫后世与这位先生的关系。他一直以为,他们私定终身,而后因父母之命而无缘——戏里不都是这么唱的吗? 但是,不对劲。四阿哥问:“三世以后,女子和男子一起上学?” “是的。女子也可上学,也可为官做宰,也可教书育人,也可经商,也可------” “那时没有纲常伦纪吗?” “也有,只是纲常与现在不同。” “女子与男子再无二致,难道不用生养?” “一个丈夫只能娶一个妻子,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 四阿哥大惊失色:“竟不让人开枝散叶,繁荣宗族,是何道理?” 红玫惨然一笑,说:“因为人太多了——” 他不明白,红玫也不想说明白。 红玫说:“三世之后,我是先遇见他的,后来才认识了你。他一直在我心里,就像一盏灯,一颗星星------” 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心里装了两个男人算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既然往后她是他的嫔妃,这个“先生”将如何自处------ 红玫见他样子别扭,笑:“你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丈夫,三世以后才轮到我,难道就不许我在寂寞的三世里有个有缘人?” 他笑不出,说:“女子从一而终,乃是圣人祖训,怎能违背?” 红玫撇嘴:“朱熹、二程算什么圣人。不过是没用的读书人罢了。也许是因为家里的小妾偷情,也许是老婆嫌他没出息要改嫁,他气愤不过,就写了一些狗屁道德文章,禁锢女人的自由——” 四阿哥听着她一番怪谭,哭笑不得。 四阿哥说:“往后你心里只许有我。” 红玫说:“你心里住满了莺莺燕燕,却让我只装了你一人,你不在的时候,我如何过日子?” 四阿哥转到红玫的身边,拥她入怀:“从今往后,我爱新觉罗胤禛心中只住你,胸中只装黎明百姓——“ 红玫不置可否。 胤禛不悦道:“你总是疑心我做不到。” 红玫说:“做得到如何?做不到又如何?皇上娘娘们问起来,我该领个什么罪名?” 胤禛:“我自当保你周全。” 红玫挣脱他的怀抱,起身而去,边走边说:“为人儿臣,不忠不孝,宠信嬖妾,不聪不明,社稷与红玫,孰重?” 胤禛抓她回转,直视:“红玫呕心沥血,胤禛绝不相负。皇上娘娘赐下的人,留得后嗣,两不相干——” 红玫并没有感动,喃喃自语:“这是专情?这是绝情?为江山?为情痴?” 胤禛见她魂不守舍,揽了她,往外走。 一辆马车,等候多时。 101 12.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中篇) 四 江南水道,静幽绵长,楼船默行。 四阿哥携我清早出行,上得船去,菜肴酒馔俱全。 他给我斟酒。 甜甜的米酒,凉凉的,如细风斜雨,温润缠绵。 他深情如斯,我不忍睹。我要不起,他给不起,偏又一个想要,一个想给。 胤禛握住我的手,温柔得令人心碎:“你说,喜欢船,船是你的另一个家?” 我点头不语。 “你说,你在船上长大?” 珠泪两滴,滑落,跌碎在他的手背。 胤禛吻过我的双眼,揉我入怀。他在我的耳边,细细私语:“我要给阿凡一艘世上仅有的船,我要给你一个只有你我的家。” 阿凡? 九年光阴流逝,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名字,穿过三百年时空,从他的唇滑落。我在他的怀里颤抖,泪水无声无息地,尽情流淌。 “阿凡,这些年,是我错了。明知你迁就负重,却任你沉沦,当你如寻常脂粉,期盼你曲意承欢——” 尤其,明知你思念自在的家,却将你圈在府中,小小的一方桃苑,春来秋往,四时无常。物是人非,我痛彻入骨,却不知你,罔顾历□□回,甘做幽魂寄居,伴我左右,是妻,却如母。一路跌跌撞撞,总算平安。如今,你寻来邬先生,想就此抛下我,也是不能的------ 邬先生? 我心一震,滑出他的怀抱,直视他的眼睛,说:“隐华不是寻常先生,他是我心仪已久,却有缘无份的君子。这世,我先见了你,那世,我先见了他。无论先后,他都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出,融不进,锥心之痛,两世俱在,你,如何自处?” 他是想忽略这一点的。他想回到京城,安置邬先生在别院,合并桃苑和菊苑,毁去房舍,引水成湖,为阿凡造船。既然三世之后,隐华阿凡二人只是惊鸿一瞥的无缘人,却与他成家立业,并有一子,这一世,他也可守住阿凡,将来大事得成,荣登九五,再—— 我却知道他做何想法,冷冷地说:“隐华无双国士,你奈不了他何,功成之后,他将退隐山林。这一世,为了胸中抱负,他已经残了一腿,你如何还心有耿耿,欲赶尽杀绝?” 见他讪讪,我情知点着他的算计,不禁恼怒:“这一世天妒英才,毁了他位列三公的前程,只能阴谋为体,暗中与你成大事。那一世,他少年早夭,一番轮回,尚不知为人之喜乐哀愁,匆匆辞世,你——” 我痛彻心扉,冲出船舱,跑去船头,一跺脚,却又无可奈何,跌坐甲板,默然垂泪。 他匆匆追出,见我跌坐,遂放了心,稳步上前,紧挨了我坐下,抱了我,软声说:“傻阿凡,虽然我心有芥蒂,但不至此,你把我想得如此不义,我情何以堪?” 想想后世关于他的传言,我真想撒泼,骂他个狗血临头。转念一想,隐华藏头露尾,直到扳倒年羹尧,飘然离去,不知所踪,自能保全。若我逼急了胤禛,他任性妄为,才真不是什么好事。 遂呆望夹岸如烟杨柳,氤氲水乡,不语。只听得摇橹声声,嘶声如梗在喉,船桨泼水,心旌荡漾,泪流不止。 胤禛松手,起身离去。我不回头。 船是一个奇妙的所在,犹如孤岛,纵二人心潮暗涌,却跳不出这个圈子,还是要面对面,眼对眼地生活着。 悠扬的琴声响起,却并未打破水乡静宁。一曲流水,如影随形,流畅在这缠绵的幽幽水道------ 一曲终了,泪已干,情未尽,流水无意,人已痴。 也许,我是一个太好收买的人。三世之后的枕边人,常常挑战我的忍耐极限,然后一朵玫瑰,一番软语,也就破泣为笑,逞了他的意。 最初的婚姻,是对利益的一种妥协,千百年过去,两情相悦成为新的判断标准。想起清华大学的一句名言: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如果不结婚,爱情就死无葬身之地!” 诚哉!斯言! 五 盘桓江南几月,四阿哥与我重拾旧好,日日流连于山水人情,夜夜春宵良辰。 这一日,年羹尧与隐华来到苏州,一行人会合,即将返京,康熙自西巡途中,六百里加急,寄来密旨:着四阿哥胤禛暂安江南,查前明朱氏遗孤异动,不日即有明旨廷寄地方官员全力协办。江南士子朋党,一并监视。无旨不得返京。 此时已近晚秋,四阿哥命年羹尧返京述职,并携其妹交四福晋□□,向合府上下报平安。 年羹尧自去,四阿哥命红霞煮酒,他与邬先生于楼船畅谈。我原本不想同往,毕竟心有戚戚。但胤禛为表现他心无旁骛,一定拉我前往。他既能容了隐华,我也必能容了红霞陪侍在侧。 我暗自苦笑。四阿哥为遵守对我的承诺,这几月都将红霞晾着。虽然如约三日后接了她前往四阿哥在江南的园子,但温情不再。每每红霞心有不甘,四阿哥必好言搪塞过去。我假装不知,然而红霞身份特殊,我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 江南素有东洋南洋西洋人往来贸易,并有传教士活动频繁。四阿哥不知从何弄到一瓶红酒,向隐华笑道:“邬先生可愿尝试洋人的酒?虽隐涩,却也回味无穷。红玫好此酒,然不可多得,今日一同分享。” 红霞从暗橱里取出三只水晶高脚杯洗净,给三人上酒。 隐华笑道:“年少轻狂之时,也曾与西洋传教士论道,同喝此酒。后遭大难,遍游三山五岳,还是野人村酿,味道纯正无伪。” 四阿哥大笑,曰:“红玫听见否,今日胤禛得一知己。” 我笑道:“四爷自是文人雅士,岂能与小女子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四阿哥但笑不语。 隐华叹:“夫人乃闺阁女子,然谈笑风生,不让须眉,小生惭愧了。” 我举杯相邀:“难得佳酿,请一同品尝。” 然而,这两个大清朝的土包子喝净杯中之酒,就再也不肯陪我喝了。四阿哥让红霞给他二人换了两只翡翠小盅,二人坐而论道,把酒言欢,才真是喝痛快了。 说他们土,自己是土得掉渣了。不过,好不容易穿一回,任性一番又何妨? 世间之物,珍贵在于不可得,至于实质如何,怕少有人去计较。 21世纪有穷酸人考察发现,一碗鱼翅的营养与一碗粉条相差不远,人参比之于胡萝卜,营养可能逊色不少,燕窝不干不净,实在只是有钱人的嗜痂之癖。 醉翁之意,自古皆同,何须计较,只须得意尽欢。得意失意如月圆月缺,四季更替,自然之理。 我这里暗自思量半晌,他们二人却谈得尽兴,说得热闹。 四阿哥问:“如今索额图下狱,佟国维挤进上书房,往后若何?” 他还是眼馋这条大鱼。我白他一眼,无语。 隐华不费思量,脱口而出:“索额图乃太子至亲,其获罪虽撇清了太子牵连,但不想拖累也已是拖累了。佟氏一门虽与四爷您颇有渊源,然而,恐树大招风,进而招祸。” 四阿哥不甘心地叹气:“先生所言不虚,然而,若是为他人所用,岂不失策。“ 真正是个贪心的,说过不能打佟国维的主意,他还是在这里说了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隐华说:“如今皇上虽疑太子,却并没有对太子不利的意思,闹腾一番,反而放给太子更多的权柄,就是要警告某些蠢蠢欲动的人。” 胤禛叹道:“我这位皇阿玛,天纵英明,一刻也不能糊弄了去。先生看我弟兄几个如何?” 隐华饮尽杯中酒,泰然自若:“众阿哥里,皇长子军功显赫,然没有治世之才;太子其实才情过人,可名分早定,长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有不甘,这就犯了万岁爷的忌,且为宵小包围,几位太傅,王掞、朱天保迂腐,李光地过于圆滑——” 胤禛自幼在太子的阴影之下生活,如同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人,明知太子是其绊脚石,仍旧有恻隐之心。追问:“可有能保得他周全之人?” 隐华说:“太后寿。否则无人能保。” 胤禛叹息:“皇祖母奉养宫中,自不能与皇阿玛同寿,难道这一切都是天命?” 他是信奉佛教之人,我遂出口相劝:“世上讖讳之词多见,独黄蘖禅师乃佛门中人。爷礼佛虔诚,多有所悟,如何此时存了妇人之仁?” 隐华击掌相庆曰:“贝勒爷得此贤夫人,乃大丈夫之幸事也!” 遂将红霞新斟的酒,一饮而尽。 四阿哥也满饮了杯中之酒。 六 酒至酣畅之处,隐华言无不尽。 三阿哥有汉人士大夫之风,多年经营,领头编撰诗词文集无数,与江南士子文人亲厚,在本朝也有不小的影响。然而,当今皇上乃古今之第一明君,马上得天下,坐而治之,权谋机心,世间少有。三阿哥若想以文人之风而固国本,恐怕不易。 五阿哥、七阿哥甘于淡泊,以闲散宗室自居而避祸,无论军中朝堂,皆无名,不足惧。 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乃一条线上的蚂蚱,势力不容小瞧。且八阿哥素来为官员所拥戴,虽裕亲王过世,不能动摇其根本。老安亲王的势力之雄厚,不在于军中朝堂,而在于对满清八旗王爷的号召力。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东宫尚在,野心不抑,皇上必不容他坐大。况且此次变故乃因裕亲王遗言而起,对八阿哥几人不是好事。十四阿哥有党附之心,暂可归于一类。 据说十二阿哥出尘,十三阿哥为皇帝所钟爱,是一大变数。其余年幼,形容尚早。 隐华处江湖之远,对庙堂之事却如数家珍,让人起敬之余,也让人起疑。 我接了他的话道:“隐华如何能计算至此?” 隐华不以为意,说:“夫人不知,旁观者清。皇室宗亲,达官贵人皆身陷其中,故熙熙攘攘,趋名逐利,不亦乐乎,却不知大祸将至。微末小民茶余饭后,笑谈大人先生,也是一大消遣。” 四阿哥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隐华却对他说:“贝勒爷乃天命之人。今皇上有意藏匿爷的锋芒势力,也是为了护爷周全。他日飞龙在天,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四阿哥想了想,说:“当年曹阿瞒煮酒论英雄,乃盖世奸雄。今日我与先生喝酒闲谈,却不知被后人编排些什么。” 隐华已经微醉,曰:“竖子哪知英雄之气概?村夫野谈,免不了小肚鸡肠揣测。却不知世间风云变幻,乃天命之人拨弄耳——” 四阿哥吩咐红霞:“扶先生榻上休息。传命回航。” 是晚,四阿哥问我:“阿凡,邬先生之言与你往日所论不谋而合,此人堪大用否?难道有你还不够?” 我昏昏欲睡,懒懒应道:“他能言至此,已视你作知音。你若再优柔寡断,被他看穿,要多费多少周折去?若让我就事论事,我能说个差不离。可若论瞻前顾后,筹划大事,运筹帷幄,决断千里,非此人不行。” 四阿哥意犹未尽,一阵热吻逗引,晕晕地遂了他心胡闹。他却不满足,起床披好秋衣,用锦被将我裹了,抱至花园。 秋风扫过脸庞,我激灵灵睡意全消,嗔怪道:“你胡闹什么?” 花园里灯笼高悬,却光影迷离,影影绰绰。他抱我在长凳上坐了,恨恨地说:“难道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摆摆头,努力想记起什么,却实在是抱歉,什么也没想起。 他喃喃自语:“红玫从不会忘记。你是阿凡,阿凡从不会记在心上。阿凡记得的是隐华,不是吗?” 一片落叶打在我的脸上,即将入冬,这是最后一片落叶吧? 仰望夜空,星星点点,寒彻心扉。 我在他的唇上留香,轻声道歉:“对不起,往日里在府中总有懂事的丫头提点,这里只有我自己,几个小丫头新买的,也不懂事,我是忘了。你罚我吧。” 他听了,似乎意气未平:“你从三百年后来,是寻隐华,不是为我。” 我不顾天寒,从被子里伸出□□的一支手臂,缠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我从不知隐华的生辰,我们还不到交换庚贴的时候,我只记得他的忌日——” 想起那个明媚的黄昏,我一时惘然。如今泪已尽,花已败,何处觅知音? 悲从心来,两滴泪滑过脸颊。胤禛见我落泪,也不好再计较,却说:“你说认罚,可是算数?”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点头。 他爱怜地将手臂塞回锦被,说:“罚你今夜不许睡——” 说罢,抱我回房间。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探我们。当胤禛汗津津地在我怀里喘息时,我问:“爷,你可觉得,刚才花园里有人在看着我们?” 他不以为然地嗔怪我:“你想多了。这个园子是有点空旷寂寥的感觉,侍卫们是不敢窥探的,外人也不得进来。” 我想:“如果是内人呢?” 红霞哀怨的眼神在我眼前晃过。我一向藏不住话:“我觉得,是红霞。” 他翻身将我压下,长吻不止,良久,说:“她已经很可怜了,你就不要胡乱猜疑。” 我不甘心,争辩道:“她有暗卫的身手,窥探是她的本行。我们来江南近五月,她日日伺候跟前,你却没有半点温情给她。我早瞧着她看我不对劲。” 胤禛不悦道:“你也太多疑了。她是皇阿玛培养得最成功的暗卫之一,哪里就能让你嗅出味道了。” 我反问:“你怎知我就没有天然的预感?红霞说到底是忠于皇上的,她效忠于你,是因对你情难自禁,如今你每日里视她为无物,她心比天高,能接受这个现实吗?更何况,你以前对她许过什么承诺,也未知。反正我觉得,在京城她就是个会些拳脚的普通丫头,可一到江南,那温情脉脉的眼神,就不对劲。” 胤禛笑了,用初生的胡须扎我的粉嫩的胸,说:“我的小阿凡吃醋了?吃醋就好,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容,心里没我呢?” 七 醒来时,我不在卧房,不在船舱,却是在一间黑暗的囚室。 一丝阳光从高高的小窗口里射进来,所谓的床只是床架上放着几块木板,身上盖着一块破垫子。一身粗布衣衫,刚能蔽体,无法御寒。 我想过很多梦回的场景,惟独没想过会醒在黑暗的牢床。 昨夜的激情犹在眼前,一寸寸肌肤,吻痕遍布,为何没有罪名,没有解释,就将我投进牢房? 牢窗太高,我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 想想昨天发生的一切,难道是红霞?她竟如此大胆? 可她有什么不敢? 她是皇帝的人,胤禛不能动她。我不过是小格格,与胤禛的江山比起来,算什么?江南是她的地盘。皇帝命四阿哥留在江南,不正是鸳梦重温的大好机会? 没想,因为我的介入,什么都没有了,每日承欢,良人眼里却再没有她的影子。当初我拒绝来江南时,她大概是高兴的。没想我落跑不成,却成了他们的跟屁虫。 她既然能下迷药让我睡上两天,也能下药让我死。既然没让我死,估计还有什么花样。 我醒来没多久,听见锁链沉重的哐啷声,有人进来了,虽然没有脚步声。 是她! 她穿着平常的衣服,施施然站在门口,见我坐着,就掏出钥匙,走了进来。她沉静得就像是在桃苑的大厅里见到了我。 “宋格格,得罪了。我估摸着你也该醒了。” 我不语。 “既然有缘人已经来了,你也没有必要留在爷身边了。本想在运河上再结果你,却没想你早已起了疑心。看来我还是大意了。不过,也不算晚。” 我默然地听。 她也沉得住气,继续说:“这个园子,本是四阿哥为我买的。我和他若来江南,即住于此处。上次你不愿来,我想,算你聪明。却没想你会从贝勒府出逃,不仅干扰了我们的大事,也使得爷不再放心把你丢下。 你占据我的园子,占有我的男人,却让我为奴做婢。从四阿哥在乾清宫偏殿要了我,我就背叛了皇上,那时,我才十四岁。在京城,他宠信谁,爱恋谁,与我无关。可这江南的园子,是我的家—— 她站在那里,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休,我一句话也不插。 爷和你一样,睡了两天两夜没醒,邬先生寄情山水,无暇他顾。不过爷比你耐抗,已经醒来了,大发雷霆,让暗卫四处搜寻你的下落,他以为你像上次一样,跑了。却不知道,园子的地牢里正是你藏身的地方呢。 我淡然地看着她说:“四爷两天两夜不起床,侍卫们就不疑心?” 她鄙视地看我:“侍卫们听我节制。我伺候爷起居,他们为何疑心?” 我笑道:“有隐华在,必不能使我落难。” 红霞说:“你脑子坏掉了?他疑心谁,也不会疑心我。” 我问:“为何?” 她说:“我是四爷的人,他才来,如何敢——” 胤禛在她身后,冷冷地说:“贱人,果然是你。清云清雨,押她出去——” 红霞大惊失色,失去反抗之力。 “爷,她为情所困,放她一条生路。” 隐华说:“她手心捏着我们的命脉,不能留活口。” 胤禛叹息:“孽!我造的孽。” 我担心地问:“她是皇上的人,处死了她,如何交代?” 胤禛扶我离开,边走边告诉我实情:“索额图一案,牵涉前明余孽,江南暗卫却一点不知。皇阿玛疑心暗卫里有内奸,才命我留下彻查。” “那你为何疑心是她?” “几月来遍查各暗卫行踪未果。我已经暗暗着急,知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你在我前日晚上说的那番话提醒了我。连你都看出了不对劲,但我却仍旧希望她只是吃醋,希望我们都错了,不想往心里去。没想,她竟敢给我下药。” 我还是迷惑不解:“你们将我从京城带出来那夜,我没吃没喝,她将药下在了何处?你生日那天,我们很晚了还是清醒的,如何就一睡不醒?” 走出地牢,胤禛松了一口气,一个丫头捧着丝绒披风,在外等着。胤禛将我裹了,往院子里走,众人往院子里走。胤禛说:“你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无论何时醒来,房间里必须有灯。药,就下在蜡烛上。” 102 12.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后篇) 八 众人草率地吃了点心,立即审讯红霞。 红霞毫不畏惧,直视我们三人,冷冷地说:“你们没有权力审我,我要见皇上。” 胤禛强压怒火:“参与谋逆,十恶不赦,还想让皇上怜悯你是忠臣遗孤?” 红霞微笑:“从我加入朱三太子一党,我就没想活命。” 我不解地问:“你是满人,作为皇上亲自培养起来的最得意的暗卫之一,为何会参与前明遗孤一党?” 红霞冷笑:“我是一个孤儿,遗存于世,没有人真正爱过我,从来没有真正的家。皇帝养我长大,是因为他希望我为他效命,至死不渝。四阿哥与我鱼水之欢,是因为他想我为他所用,刺探消息。” 隐华问:“难道朱三太子一党待你如亲人?” 红霞不屑地看了一眼隐华,昂然陈辞:“他们也只是利用我罢了。” 胤禛已经冻成冰山,寒气逼人:“那你在这三重的背叛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皇帝给我权力,四阿哥给我床第之欢,朱三太子给我钱。有权力有钱,还有一个皇子向我求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好处还不够多?” 胤禛气急:“贱人,你竟下作至此!” 红霞毫不动容:“难道皇帝和四爷就高尚?为了一把龙椅,兄弟相残,父子离心,朝堂不是为百姓苦乐而设,却是争权夺利的杂耍场,难道这就是天下人要尽忠的皇帝和朝廷?” 这时皇帝和他的儿子们表面文章做得很好,并没有露出祸起萧墙迹象。红霞身为暗卫,说出这番话来,说明皇帝和他的儿子们之间的较量,早早地就已经开始,只是没有拉开大幕,粉墨登场。 红霞平静地说:“既然没有人爱我疼我,我就只好自己为自己张罗算计。宋格格可还记得三十三年在庄子上,你问我,可想为自己活一回?我说,我们没有选择。你说如果我愿意,是可以做到的。我只是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罢了,所以,我甘之如饴。” 我说:“这些年你过得快乐?” 她傲然回答:“快乐。” 我叹:“快乐就好。” 红霞一楞,迟疑道:“格格,你不觉得我做错了?你不骂我下作无耻?”说这话的时候,她狠狠地扫了一眼胤禛。 “格格,你不教训我应该尽忠报效皇帝的养育之恩?你不鄙视我见利忘义?你说快乐就好,你觉得我做得对?” 两个男人看着我,隐华大约是担心我说错话,胤禛则是探究地注视我。 我淡淡一笑:“你比我小两岁,却生活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如何判断?你年纪轻轻,却经历太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苦痛,我有什么立场教训你?只是,每个人心里自是有杆称,如鸭饮水,冷暖自知。既然姑娘认为自己这些年过得快乐。我就更没有资格来指责你,更没有资格来鄙视你。我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米虫而已。” 红霞低下了头,说:“可恨我不能长伴格格身边,否则也不至于落入此境地。” 胤禛骂道:“贱人!你犯下大罪,可知后悔二字如何写?” 红霞不答。我狠狠地瞪了四阿哥一眼。胤禛被我瞪得一个激灵,莫名其妙。 我说:“姑娘伴我一段时间,学会了我的率性而为,却没有学会的另一样本事。” 红霞抬头,眼里射出求生的欲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救她一命,但不管怎样,我想一试。 “我的另一样本事就是,做任何事情之前,我都能确保,自己做过了,不后悔。如果将来要后悔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 红霞咬着嘴唇,半晌不出声,良久,她颤声问:“格格,你如何知道自己做了,不会后悔呢?” 我说:“我问自己的心哪。如果心说,你会后悔的,我就无论如何不做。如果心说,你不会后悔,我就一定做。” 红霞尖叫一声,号啕大哭:“格格,我这一辈子只后悔一件事情,我不该将自己的心交给了四爷。交给了他,我就无处可问了——” 红霞哭得惨然,两个男人也不禁为之动容。胤禛探询地看着我,我摇摇头。 慢慢地,她的哭声渐渐停止,人也慢慢歪了下去。 胤禛忙唤侍卫:“清云,清云。” 关清云从门外跳进来,抬起她的头仔细地查看一番,说:“爷,她自尽了。暗卫们都有一颗毒牙,如果自知不能逃出敌人的手掌,就咬牙自尽,不留活口。” 除了确定她就是那个内奸,一句有用的供词都没有得到。 胤禛十分沮丧,与我和隐华商量怎样向皇上报告。 隐华和我的意见十分一致:实话实说。 胤禛有些为难。我劝道:“你和红霞的私情,皇上肯定尽知。你利用她刺探消息,皇帝也没有蒙在鼓里。你们兄弟,谁在宫里没有几个人呢?这次你说了实话,皇帝往后才不至于疑你,虽然可能会有小惩,但决不会于你的前途有大碍。” 胤禛一咬牙,让隐华给他起草奏折。 九 皇帝的密旨一个月后来到江南,着四阿哥回京。 腊月初三,我们回到了京城。四阿哥将隐华安置于梅苑,并命人打通了竹苑和梅苑之间的院墙,从江南带回的四个丫头交大福晋□□,另将露叶和年羹尧的妹妹玉媚及另外两个小丫头安排进梅苑照顾隐华。对外称,是给弘晖和弘昀请的汉学师傅,因腿脚不便,就安排在府中住下了。 四阿哥晋见皇帝,皇帝因四阿哥与红霞的私情而令四阿哥禁足半年,抄十部金刚经。 四阿哥心事重重地回了府,来到桃苑找我丫头的麻烦。 我嗔怪道:“我统共就剩下了三个丫头,你若是还不解恨,索性就连她们一起都放了出去,我也清净。” 四阿哥气道:“听了你们的话,被皇阿玛臭骂一顿不说,还禁足半年。” 我在他的腿上坐下,圈了他的脖子,暧昧地说:“皇上疼儿子呢,有人还不领情。” “如何就是疼我了?” “儿子的儿子快要来到爱新觉罗家了,老人家给儿子放半年假,难道不是疼儿子?” 他裂嘴一笑:“我倒没有想到这里。” “半年没有回府,人家又快生了,你也不去点个卯。到时候半夜敲起门来,谁都不自在。”我离开他的怀抱,坐到炕桌的另一侧去。 他伸长了手,将我捞回去。蜻蜓点水一般,在我的脸上留下口水。 “打翻了醋坛子?她们有儿子了,不必理。” 我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那我有了儿子,也就是被雪藏的命运了。” “那倒不会。如果你有儿子,”他神秘地在我耳朵边说:“我就让他做太子。” “太子并不是个什么好头衔,尤其是在大清朝。” 他将我放倒在炕上,胳肢我,我挣扎大笑,喘不过气来。 等到平静下来,我认真地对他说:“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没有儿子,没有女儿,一个也没有——” 他心疼地吻我,说:“我会加倍疼你,将儿子的那一份算上。” “这个是可以兑现的,我一定要得到手,”我拍开他的脸,“因为,我比你早死五年——” “不许瞎说!”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结果呢?我先去了,你伺候好你的成群妻妾,到了来世,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我把你藏得远远地,谁也找不到。” 康熙四十三年对四阿哥来说,将会是诡异的一年。他禁足半年,生了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皇帝御赐一个格格。我不敢提前告诉他这一年的大喜大悲。 因被禁了足,他不能出府门,每日里在紫竹苑商讨大计。隐华让四阿哥给他找来康熙帝的全部诗词文章,上谕,廷寄,御批,亲政以来的纪事年谱——只要是能找到的,全部都堆到了紫竹苑的书房里。隐华自此成为胤禛影子——暗影,在紫竹苑的书房里,运筹帷幄。 从隐华进入紫竹苑,我就再不去那个决定胤禛命运的重地。我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打自己的小算盘。 大年三十,大福晋和侧福晋跟着特批出一次门的四阿哥去参加除夕家宴,而隐华第一次在四阿哥府过年。 四阿哥吩咐:在菊苑设除夕宴,令我和露叶招待先生过年。 这个不伦不类的安排我一点也不奇怪——他在假装通情达理和信任。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的,露叶是他的通房丫头,年羹尧的妹子将来是他的第一侧福晋,他都安排了伺候隐华的日常起居,我一个格格,与隐华过年也不为过,而且,一大堆丫头跟着,能落了谁的口舌。 隐华乃性情旷达之人,当我提议让丫头们同坐,吃团圆饭时,他十分赞成。是夜,菊苑热闹非凡。 露叶和玉媚都本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我的那三个丫头也是才貌双全,这样一来,我倒成了看热闹的。 胤禛从家宴回来,子时三刻已过,他踏进菊苑,见里面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便命小盛子自去歇息,自己推门进去,却见露叶和玉媚正在联句,你来我往,寸步不让,隐华做令官,另两个伺候隐华的小丫头有的没地给隐华捶背,嘴里却评论着两个大丫头的句子。秋桂几个打牌,我在一旁观战。赢家开怀,输家斗气,两方打嘴仗,皆十分伶俐。 我和丫头们都没注意他回来了,只有隐华抱拳相贺:“四爷新年大吉,给您拜年了。” 四阿哥也一抱拳。我们这才安静下来,丫头们一时噤了声,跳到地下给他请安。他一挥手,说:“你们继续玩,我和邬先生聊一会儿。” 我想,他对这个场面十分满意,遂也不戳穿他的小肚鸡肠。 十 露叶和玉媚扶了隐华回梅苑,两个小丫头和我的三个丫头收拾了残局,各自去歇息。 除夕之夜我们就歇在菊苑,这里是我和他的地盘。他曾真想把菊苑和桃苑打通,连成一体,坼去多余的房舍,引水成湖,为我造一艘画舫。我神秘地对他说:“将来皇上会赐你一个园子,你就将那个园子给我吧。” 他疑心道:“我见你笑得诡秘,是不是讹了我?” “那爷愿意被我讹吗?” “既然夫人高兴,那我就乐意了。” 两人嬉闹了好一阵。 今夜没有菊花满帐,却有红烛高照,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廊下。房间里大红的中国结和红烛相映成喜。旺旺的炉火,热热的炕头,大红的锦被------ 二人缠绵良久,他心满意足地在我身边躺下,玩着那个我一直挂在胸前的扳指。 “阿凡,其实不一定非要这个先生的。”他的脸磨蹭了一会我的酥胸,不甘心地说。 “为何?” “我见他做事章程和你一样。如果需要做什么事情,就先把所有有关的材料堆起来,认真研究一番,再做决定。你也是这样做的,你也能做,你为什么一定要推掉呢?难道天天无所事事,闲得让我放心不下,你就满意了?” 我想了想,才给他解释:“同样一件东西,人人看来,都是不一样的。往后的事情千丝万缕,其中的奥妙很多。我能看到一些,但看不到全部。而那时,一着不当,就全盘皆输。而我们,是输不起的。隐华就不一样,他不仅能看到,而且能剖析,并拿出方案来。” “阿凡,真的有那么难吗?一定非他不可?” 我点点头,说:“非他不可。比如下棋,一盘棋子,我只能看到黑白,而你不仅能看到黑白,还能看到二者的征战掠杀,而隐华,他能看到二者征战掠杀的结果。虽然我从异乡来,有后知之明,但是我,看不到过程。他看得到。他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结果。他甚至可以一步步推演出这个结果。这就是我们需要他的理由。” 胤禛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出了口:“他参与此事太深——” “他不会对你有影响。他想做的就是能将平生所学所得所悟变成现实,你是他的作品,他决不会毁了自己的得意之作。而且,他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享受那个创造的过程。” “往后若成事——” “成了事他会离开,不用你说。” 他好奇地问:“为何他会什么也不要地离开?” “朝堂之事乃光明正大之事,他的计谋是光明正大匾后的事,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庙堂里自有另一帮人马为天下百姓效力。他若是看不到这一点,他就不是邬师道。” 胤禛喜道:“你第一次不唤他隐华,却叫他邬师道。” 我白他一眼,说:“隐华就是邬师道,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隐华与阿凡有我进入不了的故事。邬师道却与我的阿凡无关。” “小气男人!既然如此,为何让我招待他过年,试探我么?” 我佯怒,两人在炕上扭成一团,一时风月无边。 大年初一,胤禛继续他的禁足生活。 自此,他每日在书房教两个孩子,抄写佛经,与隐华讨论朝局动向。偶尔也去李氏院子里看看,但从不留宿。 虽然他足不出户,但粘竿处的小厮们每日源源不断地将风吹草动送进紫竹苑,隐华每日整理,归档,不丢下一件。有一间房子,专门存储这些东西。钥匙只要隐华和胤禛而人有,并且需要两把钥匙同时才能打开。 至于如何行事,我从不问,他有时说,我必将话题引向别处。这不再是我关心的话题。 我只想好好地享受在清朝的宅女生活,清清爽爽地过到雍正八年,然后,再见。 103 13.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前篇) 一 康熙四十三年二月十三日子时,那个倒霉孩子弘时降生了。合府上下,喜气洋洋,李氏院子里的奴才走起路来,眉毛都比往常长了三分。 四阿哥在李苑守了一夜,一早去了紫竹苑休息。他的欣喜之情,我真的可以理解。不过还是有点拈酸,不禁无聊地想,多年以后,他不仅削去了这倒霉孩子的宗籍,还亲自过问,秘密处死了这孩子——野史是这么说的,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雍正五年他就死了,那时,雍正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个儿子出生之时,他曾经如此欣喜若狂,彻夜难眠? 可怜的李氏,生了三个儿子,只有一个活到成年,还不得好死,一个女儿也遇人不淑,英年早逝。 我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十分鄙视自己见不得别人好。 红李抽空从紫竹苑来看我,我正在院子里,注视打满花苞的桃树枝头。她给我福身请安,我挽她进屋。虽然已经是春上,可寒风依旧料峭。 仔细打量这孩子,也快二十出头了,想那时候她在庄子上,初来伺候我,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娇憨天真,如今却已是小妇人模样。 长长的辫子在脑后挽了一个大髻,只插了一朵桃色的绒花,聊以点缀。粉红色的对襟夹袄,只在衣襟处绣了一串金色迎春花。 红李见我打量她,微红了脸,一时开不了口。 我笑道:“今日仔细一打量,红李也是能做额娘的人了。” “格格就会笑话人!” 她臊红了脸,低着头玩弄手指。 良久,她抬起头,问:“格格,红霞和你们一起去了江南,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红李,你别问了。我不想骗你,但也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皇上的人,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格格,我知道。以前她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也没有特别在意过。可是这次,这次我就是,总觉得糁得慌。” 我拍拍她的手,说:“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不论儿子女儿,都好,我就可以做干娘了。这辈子我是没有儿女缘分了。” 红李抱住我,哽咽道:“格格,我也不会有孩子的,我也没有儿女缘分。” “你说什么傻话。”我略推开她一点,看着她的脸,问:“怎能这样说?你比我年轻,有的是机会。” “格格,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她放声哭。 哭了一会,她自己止住了,平静地说:“格格,你还记得雪梅吗?” 那个傻丫头,我怎么能忘记。从她自尽,我这院子里的丫头,就像被开了杀戒,雨荷、秋桐、红霞—— “格格,你知道为什么你都给她安排好了,她还要做傻事?”我只是听,不语,这事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孩子。红李接着说道:“因为她知道,爷永远也不会让丫头怀上他的孩子的。大福晋,侧福晋房里的丫头没有清净的,可一个个都没有动静。格格,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是每次不走运,中不了奖罢了。我笑,安慰红李:“傻孩子,不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了,就会生孩子。只有精子和卵子相遇了,才会——” 红李楞了,问:“什么是精子和卵子——” 我无语:“咳,不知怎么跟你说。反正,男人的精子随时都有的,女人的卵子却一个月才排泄一次,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两个人那个了,才会生孩子。” “格格!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红李的脸红得像熟透的大闸蟹。 我就是知道。发展心理学从细胞发育开始,一直说到人的死分几个阶段,我能不知道吗?可是不能这么说不是? “好了,红李,傻孩子,回去歇着吧,昨夜爷折腾了一夜,你一定也熬得难过。” “格格,你不知道。以前,爷和丫头们那个,从来不会在里面——” 她不好说,我却明白了。怎么至于如此?而且这也不会百分百保险。这四阿哥就能忍住,次次清醒地与丫头们做着爱,然后—— “格格,紫霞说,这种事情宫里的太监们会教给爷,如果不想谁怀上,就——” 生命来到世界上,只有一次,扼杀一条小生命的方法,却成千上万。扼杀在摇篮里,那是最低级的,只有在生命还没有开始之时,就扼杀了,犯罪却不留痕迹,那才是最可怕的。 我不知道,在这个大宅院里,究竟有多少闺阁怨妇,守着这个世界上最冷静的杀手过日子。他扼杀了一个个妙龄少女做母亲的希望,却心安理得——他的手上,没有鲜血。 可是,对于他来说,儿子不是越多越好吗?他为什么不像康熙,活了不到七十岁,却生了五十几个孩子。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格格,雪梅是真的太喜欢爷,无论如何都要生一个孩子,才——” “别说了,我都明白了。红李,回去吧。这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格格,我——” 想想雪梅的遭遇,我忍住将红李马上送走的念头,将她搂在怀里,问:“好孩子,你爱爷吗?” 红李留着泪:“我不知道,格格。除了哥哥和爹爹,我没有见过其他的男人。我不知道。” 我惊讶,问:“庄子上不是有很多——” “格格,自从爷建府以后,庄子上的小女孩小男孩十岁上下就要进府或在别院伺候主子当差。那时候,谁懂个什么呢?” ——一入侯门深似海,他们再也见不到春光了。 “红李,你很想要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如果有个孩子,日子会过得快一点吧。” “在紫竹苑伺候,很难过?” 红李嘤嘤地哭了很久。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将青春埋葬在贝勒府邸的孩子。她才二十出头,却早已度日如年,看不到任何希望—— 二 第二日中午,四阿哥才来桃苑报到。因昨日红李在这里一哭,我一点心情也没有了。真的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吗? 没有生孩子的,想生个孩子。生了孩子的?卓雅的那个孩子很快就会没有了,李氏的第二个孩子也活不了多久,这个刚生下的,不仅运气很差,还连累母亲。 这是一笔什么糊涂帐啊! “你怎么恹恹的?”他抬起我的下巴问。 我没有心情同他调笑,趴在炕桌上,百无聊赖。 “你也生个孩子吧,生了孩子,就不至于如此无聊了。明日我让太医来给你彻查身体,仔细调养几年,我就不信了——” 我懒懒地坐直了身体,商量道:“紫竹苑有紫霞带着几个小丫头也差不多吧,将红李给我调回来。眼下的几个丫头做事都不错,可不像红李那么活泼。你若是不自在,秋桃秋杏你随便挑一个过去。” 他想了想,说:“也罢,我也不挑你的人了,红李过来,让卓雅再给我派一个□□好的南边丫头。” 我冷笑:“还是南边的丫头称心啊。不知又想祸害谁家闺女。” “你吃醋?要不你去紫竹苑伺候我。也不要你做别的,就是陪我坐着,说说话?”他没有生气,反而拉我入怀,好心相劝。 真是让我生气,推开他:“真是个不知餍足的。还想拖我下水。伺候你的丫头光紫竹苑就有六个,其他房里的丫头也个个收入囊中。也不怕——” “怕什么?”他好笑地看我。 我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自己别扭什么。掉进了泥坑里,还怕弄脏了衣服? 红李当天晚饭后就回了桃苑,卓雅另外派了一个南边的丫头到紫竹苑。 进了门,红李哭倒在我的怀里。 “总算格格还疼我——” 我好言安慰着:“傻孩子,往后咱娘们儿就一起凑合着过日子吧。秋桂她们三个也能放出去了,不能让她们再过我们的日子。” “格格,昨日我回去,真想一了百了,可一想,爹娘知道了,可如何好呢。爹爹自幼疼哥哥们,也就罢了。可我娘,每年也就只有我们去庄子上住几日时,才难得地开心几天。她一向是个懦弱的,不能违拗爹爹,一辈子也是个可怜的——” 我大惊,忙说:“真是该掌嘴。说什么呢?我这院子里的丫头,没几个有好出落的,除了霜菊。你这么一闹,人家还不当我是瘟神?” “格格,你一向不管家事,哪里知道,哪一房不是一样呢?你看着大福晋房里安泰?紫霞派到紫竹苑,露叶和玉媚伺候邬先生,这还是好的。她从娘家带来的八个陪嫁丫头,如今总共也就剩下了四个。哪里去了,谁过问呢?侧福晋房里也就绿珠不倒翁似的,还留着,下面打发了多少出去,谁清楚呢?” 我一时无话可说。红李擦了擦眼泪,破泣为笑:“瞧我今日唧唧歪歪地。格格,以后你再也不能打发我走了。” 历史上有没有红李这号人存在,命运如何延伸,谁能把握?好歹相互扶持着过日子罢了。 我让红李找了刘管家来,让他派人将闲了很久的东厢房收拾出来,一间给了红李,一间给了秋桂,秋桃和秋杏分别住了原来的两间房。吴嫂子一直自己单住,因为她的房间里总是布头线脑的很多,别人不能碰,连我进去她也会赶出来。吴嫂子对针线活的痴迷,简直是一绝。 各自单住的丫头们这一日喜气洋洋,我也高兴地看着她们像买了新房似的张罗。她们原本各自有些小小的秘密,如今能独自有个空间,自然是喜不自胜。 吴嫂子也为她们高兴,将平日里的一些布头边料绣的小玩意儿都分给了她们四个,一个个像布置新房似的,可着劲儿折腾。 心柔格格的奶妈李麽麽来串门,惊奇道:“宋格格有什么喜事?” 我笑道:“什么喜事?丫头大了不中留,让她们自己单过,折腾去。” 奶妈叹道:“我冷眼看着,宋格格真是个体恤下人的,不像——”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自己一拍脑袋说:“老货不中用了,瞧我瞎说!格格别往心里去。” “麽麽是个明白人,屋里喝口茶。” 三 这个李麽麽和我院子里以前的李麽麽娘家是同村的,经常来串门,很熟。心柔格格大了,没她什么事,她乐得撂开了手,成天在府里府外转悠,东家长西家短,虽然话多,却是个精细人,从不说一句惹祸的话。和这种人聊天是一种享受,你不必提醒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在她还是李嫂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桃苑的李麽麽放了出去。她对我给一个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老妈子给一大笔养老费,十分羡慕,觉得我是个实诚人,故常来玩耍。吴嫂子若要设计个新的花样,必请了她来参谋——她也是个绣花的好手。 今日其实也是吴嫂子请了她来的,她坐着和我聊了一会,吴嫂子就进来给我量身预备做夏衣了。 李麽麽和吴嫂子仔细地给我量了,就和我商量要什么颜色。 吴嫂子说:“我们格格是个最省事的,夏天湖绿,冬天宝蓝,春秋不拘,舒服就好。只是这几年下来,也没换过,丫头们跟她一样的装扮,也不忌讳。今日请麽麽来,是想请你参谋参谋,给格格换个颜色罢。你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李麽麽坐下喝了一钟茶,想了想,说:“也真是奇怪,这么多年了。我们那主子眼角的纹看着有几条了,间或也有几根白头发。大福晋更是不必说,一个活泼的孩子,快要熬成婆了。只有宋格格,多少年过去了,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模样。从前才十几岁,就是这个样子,孙麽麽说是老成,如今,该怎么说——” “我进这院子晚,倒没想这么多。仔细一想,也是,红李比格格年少了多少去?格格一口一口傻孩子地唤着,往年觉得挺合适,可昨天她们一处说话,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我也坐下喝茶,随口问。 “如今红李已经是小妇人的模样,格格却一点也没有变,可不就别扭着,不对劲?” 想了想,不以为意地淡然道:“想来,大福晋领着这么一大府人口过日子,自然不容易。李福晋得专房之宠,几年下来,连生了四个孩子,也够她忙活的,惟独我是个富贵闲人,可不就显着年轻?” “话不是那么讲,”李麽麽放下盖碗,想了想说:“格格这么多年来,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哪里就没有操心过。有哪一个主子像格格这么为丫头们费心过——” 我打断麽麽的话,说:“麽麽别说了。说起我屋里的丫头,心里就难受。我为她们张罗,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自己不要太闲着了。结果,还是没有几个好结果的。” 麽麽劝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能怨格格不周到。” 吴嫂子赶紧打岔:“李麽麽,我们这里说夏衫的颜色呢,扯那么多做什么?” 李麽麽也就顺着转了话题:“依我看,夏衣自然是浅色好。不知往年格格有没有试过穿淡紫?” 吴嫂子一拍巴掌,赞成道:“我就是这么琢磨的。多少年,我们格格也不稀着争宠,从来就没有象模象样地打扮过,今日我们改改格格的做派,格格可不许拦着我们。” 李麽麽附和:“就是就是,难得这么一个天生丽质的格格——” 几个人笑说一阵,李麽麽也就起身告辞。我让吴嫂子给了李麽麽一包上好的新茶,她高兴得连说“真是糟蹋了格格的好茶”,一边揣进怀里,出去了。 红李几个消停了,一起来道谢。我笑骂说:“谢什么?往后可不许伺候的时候找借口说谁扰你们困觉。” 丫头们齐齐来闹我,倒也其乐融融。但愿往后,她们和我也都能一样,快乐着把日子打发了。 因我在院子里改善丫头们的待遇,引起了府中不小的轰动。一时间各房的丫头都嘀咕着什么时候也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房。虽然府中房舍不少,但若一个丫头要一间,并不一定腾挪得开,何况也没有那个规矩。 因此,卓雅房里一个新的大丫头唤作兰儿的,来我院子里,说大福晋请我说话。 说就说吧,我懒懒地起身,带了红李和秋桃前往正房。 104 13.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中篇) 四 我规规矩矩地给卓雅行了礼。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客气,说“如何受得起姐姐一拜”之类的话,只是淡然说:“起了吧。”也没有让我坐下。 因为我一向懒惰,卓雅有了弘晖以后,就免了我晨昏定省的规矩,免得大家走来走去,没有意义,给自己找不自在。今日给我这么大的派头,自然是有话要说了。 我立在那里,看着这个已经修炼得雍容华贵的小妇人,一时竟走了神,想,大约以前的清穿女主,都是这时候穿过来的吧。 “听说宋格格让丫头们都单独住了一间房,这贝勒爷的府邸都炸了锅。宋格格以前也是当过家的,也当知道我的难处。” 我平静地说:“我是否当过家,都忘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起一星半点。我的院子里空着几间房,就让人收拾了,一间住一个人,并没有劳费公中花钱。” “这难道是花钱的事情?”卓雅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反问说:“难道堂堂贝勒府邸会缺了几两丫头们的银子?凡事都有定例,你破了例,其他房里的下人如何想?” “他人如何想不是我的事情,我只管自己过得舒泰,家是你的,你如何我管不着,桃苑是我的,我如何住,你也管不着。” “你还知道是我的家?”卓雅冷冷地说,“你何曾将我放在眼里过?就算是先皇后娘娘的宫女,就算是皇上御赐你来伺候四爷的,你也只是一个格格。以前你在府中如何翻云覆雨,我也懒得计较。如今是我管家,就得按着我的规矩来。” 她的全部尊严都是用规矩支撑的,没了规矩,她什么都不是。如今李氏连生了四个孩子,活了三个。她却自三十六年弘晖出世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金麽麽去世了,陪嫁丫头被打发的不少,没有四阿哥明令严守的规矩,她只怕连露叶也不如——露叶是娘娘的人,虽然如今归顺了四阿哥,卓雅只怕也投鼠忌器。好不容易隐华来了,打发露叶出了正房——她竟敢将通房丫头放出去伺候一个名义上的教书先生,也算是够胆大的一步棋,不过四阿哥应该是默许的。 她终于自己当家了,甚至也不顾忌德妃,自然想杀只鸡给猴看。我是这府中最不按规矩过日子的,杀我的锐气,以一儆百,确立自己在府中真正当家人的地位,再合适不过了,尤其从前我就是那个大当家的。 “大福晋的规矩是什么,也该明令颁布了,让下人都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今大福晋什么章程也没有,我做了一件事情,你说我坏了府中的规矩,请问是哪一条规矩,什么人什么时候定的?” 她被我顶得说不出话来,一拳擂在桌子上,拂袖而去,身边的丫头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跟了出去。 我自领了两个丫头回桃苑,红李已经大了,不出声,秋桃说:“怎么办,格格?” 她的新房布置了才几天,还没过足瘾呢。 我想了想,说:“别理她,我有办法。” 晚上四阿哥来到桃苑,质问我:“你做什么惹卓雅生那么大气?今日她闯进紫竹苑,要我给她一个公道,说什么如果我嫌她管不好家,休她回娘家也是好的,免得在下人跟前丢了爷的脸面。” 我走到插着桃花的翡翠花插前,收了已经开始枯萎的桃花,扔进垃圾桶,冷冷地说:“她想管好爷的府邸,我又没拦她。只是将我当鸡杀,还没那么容易。” 四阿哥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的问题,是她想要什么的问题。她好不容易将露叶赶出了正房,正是要扬名立万的时候。只是我说了,贝勒府是她的,桃苑是我的。贝勒爷如果觉得我不好,只管将我赶出去。想让我为她的规矩买单,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四阿哥想想,小心地说:“你疼丫头,我知道。可是你开了这个例,她如何管下人?” “她如何管下人与我无关。可如果她也想给丫头们一人一间房,谁也不会找她不自在。” “她那里和倩儿那里的丫头多,哪里腾挪得开。再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知道被我绕进去了。 她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张嘴,伺候她和大阿哥的下人却是我这院子里的几倍,当然,按规矩就该有这么多人伺候她。可同样按规矩,也没人规定我这里空着的房子不能分给丫头住。 四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屁股坐在炕头生闷气。 我唤了红李和秋桃来伺候他,他一挥手让她们出去了,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五 他跟我商量:“阿凡,你就让让她,给她赔个礼,给个台阶下。她一向是个好说话的,这事也就过去了。” “如果你当我是红玫,让她打一顿也没关系,如果你当我是阿凡,给她好脸色还要看我的心情。” “你怎能这样!”他急眼了。 “为什么不能这样?” “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从弘晖出世,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你不就是说个软话,有那么难吗?” “你没碰她和我有什么关系?算在我的帐上很合理?你对我忠心耿耿,从一而终?李倩茹的四个孩子你如何解释?倒是拿我当替罪羊很顺手了。” 四爷一怒之下,离开了桃苑。 秋桃吓着了,秋桂和秋杏也走了进来。红李含着泪说:“格格,你为我们着想,我们都明白,犯不着惹得爷不自在。我们多少年就是两个人住一间房,过了几天瘾,也够了。我和秋桂搬回西厢房就是。” 秋桃几个也点头附和。 我叹口气,说:“她才不关心你们几个人住一间房,过得好不好。她自小是大将军府的大小姐,众人捧凤凰似的。偏嫁人了,被几个有来头的丫头挤兑得出不了头,何曾服气过?往年她是做甩手掌柜,如今有了儿子,自然也要算计一番了。她连通房丫头都敢放出去伺候教书先生,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放手一博,不然,她的儿子将来被庶子压得抬不起头,算什么?” 红李几人睁大了眼睛。我说:“我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的。这窝囊日子我也过够了,早就想回去了。” 红李几个拽着我急道:“格格,你胡说什么呢?” 我苦笑不语。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她不再找我麻烦,我没去向他挑衅。不知道四阿哥是如何做到的。他对付女人,一向有一手。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六一早,红李几个在院子里的空地架起长杆,将冬天的衣物被褥全都翻出来晒。据说这一天的阳光有除虫的功效。记得有一年,我小姨不仅翻出了所有的衣物,连稻谷都晒了一遍,说是以后就不会生虫子。想想也有些道理,六月天的毒狠阳光,别说是虫卵,就是活人也能晒死了。 此时还早,我们都没有吃早餐。拍拍打打一会儿,红李去厨房拿早餐,才走出院门,就慌慌张张地回来,后面是急得七窍生烟的小盛子。院子里的几个人不解地看着他们。小盛子见了我,一连声地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大阿哥没了——” 死神终于带走了他。 虽然我已经在很久之前给他打过预防针,可这切肤之痛,仍旧无法承受吧。 我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挥挥手,示意小盛子他可以走了。 红李等人赶紧回屋换了素服,取下所有的首饰,只在头上簪了一朵白花。她们也给我簪上一朵白花。 红李问:“格格,你去看看爷?” 我摇了摇头,说:“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苦痛,和我没有关系。” 红李目瞪口呆,我也懒得解释,说:“你们自己在小厨房里做点什么吃吧。今日我就吃桃好了。” 他有十来天没有进桃苑,直到有一天,李麽麽来串门,说:“皇上因了我们爷子息艰难,新赐一个格格给我们爷,三日后过门。” 六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赐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于皇四子胤禛藩邸。 兰苑张灯结彩,即将迎来一个长住的主人。 这一夜,前院热闹非凡,由侧福晋李氏掌管内院一应事物。从前,因为出身不高,她很少在皇室贵妇们跟前露脸,即使不得已地去应酬,也不出头。不过今非昔比,她已经是这个府上两个阿哥一个格格的亲生母亲。母以子贵,她也能出头了。 卓雅还在床上起不来,新妇却眼看就要进门。我不知道,她做何想法。给自己丈夫张罗娶小老婆的大度,我也学不来。所以,就只有李氏与一帮前来贺喜的女眷周旋了。 不过,因为是娶一个格格,所以那些正经阿哥爷只有几个小的如十六爷十七爷来讨喜,各府也只派了侧福晋来送礼,嫡福晋一个未到。她们也不免兔死狐悲。今日是卓雅的儿子尸骨未寒,四阿哥的小老婆已经进了门,明日谁能预料,就不会轮到自己头上呢? 我和几个丫头、吴嫂子在院子里纳凉,啃着并不好吃的桃子,闲聊。 突然,院门咯吱一声,从外边打开,仔细一看,是卓雅带着一个大丫头,就是那个兰儿,进来了。众人赶紧行礼。卓雅却紧走几步,到了我的跟前,我正要请她坐下,没想她却跪在了跟前。 真真是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扶她起来。虽然因她找我麻烦,我们已经久未来往,但她这么一跪,我却承受不起,更何况,那时本就是我理亏,若是换了一个人,早早地就该去领板子。我再倨傲,也不能让她给我磕头。更何况,我从不喜欢别人给我磕头,更不喜欢给别人磕头。 她不肯起,我只好开口问:“福晋今日是怎么了?” 抬头看兰儿,兰儿含着泪,也一脸茫然。 卓雅哭道:“报应,报应,我是遭了现世报啊!” 我好言相劝:“福晋,你是金枝玉叶,这么跪一个奴婢,你让我如何自处?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卓雅放声大哭:“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大格格。如今我的弘晖没了,是报应啊!” 我生气道:“还不帮我把福晋扶起来,杵着干什么?” 众丫头一起,将卓雅扶在石凳上,卓雅眼泪不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原来,宋氏的女儿出生后不久,由孙麽麽做主抱给卓雅喂养。她的陪嫁麽麽负责照顾这个小格格。 金麽麽因主子曾被当家的宋氏斥责,十分生气,觉得偏房欺负了正房,遂在天生有弱症的小格格房间里放满了各色鲜花,不知道的以为她是疼孩子,其实是哮喘病不能在花粉浓度过高的环境里生活,导致了小格格的早夭。卓雅那时天真不懂事,本来十分喜欢这个小孩子,又是春天,也就常帮着金麽麽在房间里放很多鲜花,后来才知道——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又要给我跪下。 我搂了她在怀里,说:“不知者无罪,你也是无心的。金麽麽造的孽,和你没有关系。十多年过去,我们还计较个什么?福晋生来是富贵人,也还年轻,好好过日子吧,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虽然知道她再无所出,可还是得这么安慰她,有什么办法?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她又抱着我痛哭。她哭诉说:“爷从太医那里知道了小格格过世的原由,从此坚决不肯和我圆房。后来不知道你和孙麽麽怎么说动了他。圆房时,他对我很凶,我吓得要死。他说,我是他的正妻,没有孩子说不过去,生了孩子后,他就再不会碰我一根指头。三十五年他从西北回来,连续一个月在我的房里胡闹,直到太医确诊我怀上了,他才去了李氏屋里——” 有了孩子,就有了念想,我自己做了错事,该受这样的惩罚,我也认了。按照祖制,初一十五他必须在我房里。 我的陪嫁丫头脾性不好的,都被他打发了,只剩下紫霞兰儿等四个能忍的。他要了她们,却从来不让她们怀孕。丫头玲儿不知怎么怀上了,瞒了两个月,被他知道,还是一碗汤药,什么都没有了。玲儿愁苦难当,自尽了。那时你在庄子上,什么都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为了这桩罪,我受的苦—— 他唤了丫头在我的床上,却逼着我脱光了,看着他们胡闹—— 往日里,为了孩子,我什么都忍了。谁想,报应不爽,如今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七 一番怪谭,唬得我不轻。 我扶了卓雅在石桌旁坐下,对兰儿说:“你过来给福晋顺顺气。” 又在一旁坐下,对四个丫头和吴嫂子说:“今日这里就我们八个人,福晋的话往后若漏出去一星半点,你们知道后果。兰儿你也一样。虽然我只是个格格,但凭了万岁爷的吩咐,这府里还没有我不能管的事情。” 几个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我又单对吴嫂子说:“嫂子你是个明白人,有家有室,若不想连累家人,千万管住自己的嘴。我倒不是不放心你的为人,只是你与其他婆子婶子多有交往,那些老货,但凡是软一点的主子,都敢拿捏着看笑话,你不要不小心被她们诓了去。” 吴嫂子一连声答应了。我又对她们说:“我有几句话单对福晋讲,你们下去候着,别放一个人进来,爷也不行。” 众人下去了,卓雅已经止了哭声,趴在石桌上出神。 我尽量平静地对卓雅说:“福晋,你小我四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熬到这如今,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们爷是做大事的。从前我也对你说过,福晋的命贵不可言。自古就有母子相克的说法,福晋的命过于贵重,折了大阿哥的福,这也是没办法的。 大格格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怪你,那错不在你。今日福晋既然到了我这里,我就索性说明白。不管其他人有多少儿子女儿,将来只有你是那个母仪天下的。这是你的命,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责任。 其他的事情爷对你说多少算多少,那不是我能管的。我一个孩子没了,你也一个孩子没了,我们总算可以惺惺相惜,帮扶着过日子。上次我冲撞了你,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 请福晋千万记住,那个位子是你的,这不仅是你一个人荣耀,也是你乌喇那拉氏九族的荣耀。红玫言尽于此,请福晋斟酌,千万保重自己。” 即使二人的关系冰火不融,对自己丈夫的野心,她多少知晓。她也知道,嫁进皇室,她就不仅代表她自己,她必须为身后的族人着想。卓雅出身大家,这些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儿子去了不过十几天,丈夫的新人这会子只怕盖头已经挑起来了,让她情何以堪? 她抬起头,看了我好一会,说:“姐姐,你往常不会撇得这么清楚的。” “怎么讲?”我好奇地看着这个还挂着泪花的女人。 “小格格去世以后,姐姐天天对着爷生气,吓得爷吩咐我们不要打扰你,他自己也天天躲到顾先生家去。那一日,姐姐将房间里的一切物事打了个粉碎,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露叶那时候伺候你,几次以为姐姐已经去了,偏又不时缓了过来。醒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随口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自己就是个看热闹的,那么认真做什么,也就懒怠下来了。” 卓雅想了想,说:“谢姐姐提点,卓雅这就回去了。往日有得罪的地方,请姐姐忘个干净。往后还要多劳烦姐姐指教。” 她唤声“兰儿”,主仆二人就缓缓地出了桃苑。她的背影,仪态万方,俨然已经有了皇后的威严。 我唤来红李,说:“收拾了睡吧。这一闹腾,唬得我不轻。” 房间里放了冰块,穿着改良了的清朝睡衣,沉沉睡去。 半夜里,迷糊着胤禛搂着我求欢,我热,一脚揣开他,他骂道:“早晚要在你的床上丢了性命。” 我一惊,坐起,他吓了一跳,跟着坐起。 我问:“你今日洞房花烛,跑这里来做什么?” 他复又欺上来抱住我,说:“她才十三岁,一个半大孩子,瘦骨伶仃地,看了让人心酸,比心柔大不了多少。哪里下得了手——” 我大笑,说:“你第一次和宋格格,怕还没有她大吧。” “你胡说什么?” 我想了想,问:“你阿玛见你子息艰难,却为何赐个不懂人事的小丫头?” “还不是高士奇那老头。”他没好气地说。 “怎么又扯上了他?” “前几日,凌柱因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久不能愈,拿了兰沁的八字,到上书房让老高算算。高老头推算一番,说兰沁是富贵命,长宜子孙。不过,因是享儿孙福,所以越往后,福气越厚重,年少时要略微苦点。”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晖儿过了,我日日愁苦,皇阿玛那日在书房外偷听了高士奇和凌柱的话,就决心要把兰沁指给我。我以晖儿尸骨未寒,固辞。皇阿玛却说我婚后十几年,沉溺佛法,致子嗣不旺,是不孝。我没办法,才答应了。” 这□□也真是的,急着抱孙子,只怕得多等几年了。不过,也真是缘分,若是凌柱早早地给女儿算命,也就轮不到四阿哥。偏他在弘晖死了没几天,跑去上书房。 命!真是命! 胤禛见我摇头晃脑,问:“你晃什么呢?一脸诡异的样子,打什么主意?” 我摇摇头,睡下,他胡闹一番,也就罢了——哪里是个潜心向佛的?分明就是色中饿鬼。 105 105 《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105 10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 14.萋萋芳草春将去,冉冉韶光酒莫空(前篇) 一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皇帝第五次南巡,四阿哥留京。上书房大臣佟国维势盛,有佟半朝之称,因他与八阿哥等人往从甚密,胤禛常无甚差事,每日在上书房点个卯,偶尔逮张廷玉闲时,与他闲聊历朝书法大家,颇有心得。因其父张英乃太子师傅,礼部尚书,家教甚严,此人虽系国之重地的微末小吏,却从不因年少轻狂,妄言朝政,旷世君子也。 天高皇帝远的日子里,我们一半时间在贝勒府,一半时间在什刹海,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尤其夏天,我们在海子里游弋,和风送爽,只抚琴一曲,浅斟低唱,把酒言欢,将那热闹繁华,抛至身后。 只是,此处入夜即桃源,破晓却浊世,距离紫禁城颇近,不免因了宫斗纷争,而辜负无边风月。 皇帝八月回京,即“因所属人违法妄行,谕责隆科多不实心办事,革副都统、銮仪使,在一等侍卫行走”。 这一日,胤禛回到画舫,抚琴,却心神不宁,乱了音去。 我问:“夫君如何心不在焉?” “你说隆科多是可造就之才。我原也信你,此次皇阿玛革了他的职,只保留了一等侍卫闲职,却是什么风向?他自幼与我皇阿玛相知,佟氏一门又鼎盛,却独独发落他,是何道理?” 这孩子生性多疑,最爱瞎琢磨,却总不在点子上,不知是个什么缘由。也许因生母背叛,虽得孝懿皇后疼爱,为皇帝鞠养身边,然与太子境遇相比,他还是差了太远。 自卑的种子种下,到如今已经生根发芽了。欲奋起而图强,却总是瞻前顾后,不得要领。他如此,八阿哥亦如此。只是八阿哥的落差没有他那么大,与生母情深,故能伪装得更好一些。 老师说,越是表面看来自信的人,越是自卑到了骨子里—— 我想了想,说:“你的人,用处不在当前,而在日后。皇上发作隆科多,不是因他本人品性不端,却是节制手下不力,这明显就是一借口。” “为何是借口?” “你想想,佟国维在做什么?他是一个皇后娘娘一个贵妃娘娘的生父,若按寻常百姓,还是皇帝的长辈。他不安分,皇上不好发作他,只好拿他儿子开刀。反正隆科多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若是发作了佟国维,佟氏一族无光,对八阿哥是大不利,然而,最没面子的还是皇帝。” 胤禛叹息不语。我又说:“佟国维乃老狐狸。佟氏一门几代不衰,与他对家族的领导很有关系,只是这次,他恐怕会错皇上的意了。皇帝虽然对太子不满,却还不到父子反目的地步。即使往后父子反目,他以外戚权臣,干预皇储废立,必被皇帝所诟病。祸莫大焉! 皇上仁慈,借发作他的儿子而敲山震虎,他若还不警醒,倚老卖老,为老不尊,必定对佟氏一族大不利。不过他是孝康太后和先皇后的母家,必不会株连。你放心好了,祸福相倚,隆科多从此远离家族的权力中心,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这才舒展了眉头,尽兴抚琴,果然是喜怒无常啊——□□看人贼准,就是在太子一事上过于感情用事,反复无常。也难怪,他与原配鹣鲽情深,对这个唯一的嫡子,过于看重,寄予厚望,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是古人喋喋不休的“生欲忧患死于安乐”乃至理名言,对他这个千古一帝也不例外。看看他那成气候的两个争皇位的儿子,虽然也都是皇子,论起身世来,却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 以八阿哥的聪明,他若出身与九阿哥十阿哥一样高贵,必也乐得做富贵闲人。众多清穿女都异口同声地宣称,八阿哥争皇位,乃是为了其母在后宫能得人崇敬——也是有些道理的。 至于四阿哥,我冷眼瞧去,他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第一,他要向老父证明,他不比太子差半分;第二,他要向看不起他的生母证明,没有你,我一样能行;第三,他要向天下人证明,他一心为公,有能力革新弊制,造福百姓—— 只是,他为人任性,办事急功近利,做了皇帝,更是一心为公,不顾他人想法。因此,不免事与愿违,得罪了读书人,正史不能奈他何,野史逸闻就足以毁了他清誉。 不过,三百年后,母性泛滥成灾的清穿女们,群起占领网络空间,为他平反,也算是对他一种迟到的补偿。 与他情况相同的,仍然是八阿哥。八爷党三百年后的势力,与三百年前不相上下。只是这两党相争,往后为谁渔利,不得而知—— 二 九月皇帝巡塞外,仍旧将胤禛留在京中,其他兄弟却全都去了塞外。 秋凉,我们回贝勒府过日子。 菊苑花开,隐华与胤禛饮酒赏花,留我旁听。二人无意中聊起十三阿哥文武双全,却不逢时,未能在军中立功。 隐华说:“前日与文觉饮酒,他说大福晋的父亲身体不大安泰,小生窃以为贝勒爷须早做打算。” “费扬古一生耿介,却无奈用人不慎,他日若大去,旧部不好收拾——”胤禛沉吟道,“派谁去呢?年羹尧固然合适,可是他是三十九年的进士,明着是我的人。且他为人招摇,不大合适。其他隆科多虽在暗处,然刚获罪,也不适宜。” 隐华思索再三,还是道出:“小生以为,四爷处逆境谋大事,人完全在暗处虽够谨慎,然而他年若位居九五,必为宵小诟病。爷在明处也必须有势力,但现在又不能让人看见。” “这个却是难的。暗处避人耳目容易,明处让人看不见,却如何处置?” 隐华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果断地定音:“依我看,十三爷是最合适人选。” “十三弟?他与我素来相好,又是兄弟,倒也不错。只是他光明磊落,我却如何与他谋此等事?” 隐华说:“朝野众人,皆谓太子与十三爷为当今皇上所钟爱,此话不假。十三爷仗义磊落,此言亦不虚。只是十三爷乃是有见识,想有所作为的大丈夫,并非愚忠之人。太子失德,他胸中自有一番计较,只是在众阿哥爷中,他年幼势单—— 举目望去,众皇子只有四爷忠心社稷之事,不计自身得失,这恐怕也是他与四爷亲厚的原因。只是这层窗户纸如何捅破,却是需要大费周折之事——” “先生以为该如何行事?”胤禛急切地问。 隐华胸有成竹:“第一步,先让他去收拾费扬古的旧部,但不能明言。第二步,等到大阿哥和八阿哥扳倒太子之后,朝中势力重新组合之时,十三爷自能明白四爷的一番苦心——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这才是佳境。” “那如何让他有心去收拾费扬古的旧部呢?” 隐华笑而不言。我在一旁笑道:“前面的沟壑我悟不出,但先生说到此处,小女子却是有了主意,不知是否合爷的意?” 胤禛忙催道:“还不快说?故弄玄虚我却是要不依了。”颇像个耍赖的泼皮孩子。在他心中,我究竟是如母还是似妻,常常是不太拧得清的。只是,我懒得费心去猜。我只要此时此刻,此情此境。 “爷为什么小看了女子能耐呢?”我先逗他玩。 他抿一口酒,无奈地说:“我何曾敢低估了红玫的能耐?” 在隐华面前,他从不唤我阿凡。我知他心中别扭,我何尝不是?一心想复活隐华,却没想名分早定。更何况,眼前的人我虽能确定,就是成年后的隐华,可隐华在我的记忆里,却始终是一个十四岁的阳光少年,故对眼前的谋士隐华,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陌生与疏离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一种莫名的情愫,缠绕在心—— “爷自然是没有低估了我。可为何低估了大福晋?” 隐华大笑:“妙极,夫人与小生不谋而合。” 胤禛破颜一笑:“我竟忘记了这一层。” 我又提醒眼前恍然大悟的人:“还有一名女子,爷也不能小瞧了去。” “谁?” “十三爷新娶的嫡福晋兆佳氏。” “马尔汉之女?” “正是。” 隐华从旁问道:“这就不是小生能计较得到的了。怎么?此女子有奇才?” 我说:“是否有奇才我不知道。只是从留下的典籍来看,她对十三爷十分重要。十三爷对她也情深意重,贤伉俪两不相负,堪称佳话。” 胤禛迟疑道:“弟媳妇那里可轮不到我说话。” 我和隐华皆笑,怎么就摊上个这么傻的?我说:“她是十三爷的嫡福晋,你的嫡福晋不是正好说得上话?” 他不高兴:“你早说不就得了。你一向是个实话实说的,如今也一肚子促狭。” 我叹道:“长日漫漫,没有曲折,也有曲折了。” 隐华笑道:“今日闲谈之中又做下一件大事,痛快!痛快!小生酒酣,告退。” 我忙唤了露叶与玉媚搀扶先生回去。 二人扶着隐华,露叶矜持稳重,玉媚却是小女儿一般娇憨,与隐华谈笑甚欢,不知隐华能否悟彻? 三 十一月,费扬古以身体每况愈下,奏明皇上,谓十三爷是可堪造就之才,如今虽无战事,然可去军中历练一番,以备不时之用。皇帝认为此言甚是有理,就下旨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去费扬古旧部练兵。 隐华担忧,向四阿哥进言:“十四爷与四爷一奶同胞,小生原不该妄言。只是听说他与八阿哥一干人等来往密切,这样一来,皇上竟是把我们的一着明棋给毁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四阿哥也是忧心忡忡。原本是想将费扬古的旧部悉数划进自己的势力范围,没想皇帝轻松就平衡了一方坐大的隐患。看来,皇帝对四阿哥,也不是那么放心了。 我反复检讨自己的行为,又回忆多年来皇帝对四阿哥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隐华那边也是日夜省思,想猜透其中奥妙。 有一天天气晴朗,我在东书院的湖边散步,,遇上隐华和露叶等人也出来游园。天寒地冻,在房间里窝太久,谁都忍不住出来亲近这难得的温暖阳光。 两人遂在湖边的长凳上坐下,聊聊近况。丫头环绕四周,叽叽喳喳,一时热闹非凡。正说着,一个园丁来到湖对岸,似是挖坑,为来年种花木做准备。 此时湖边杨柳岸一片萧条,我看看园丁,又看看柳树,突然胸中豁然开朗,击掌大笑:“哈哈!我明白了。” 隐华和丫头们奇怪地看我,我指了指对岸的的园丁,对隐华说:“隐华,还不明白?” 隐华看了看,想了想,也大笑,说:“明白了明白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庸人自扰啊!” 他一抱拳,说:“告辞!此中机括明了,我亦不必忧心了。夫人,多谢!” 他和丫头们施施然离去,高歌一古曲,慷慨激昂。 我听不懂,向秋桂请教,秋桂仔细听了听,说:“好象是十面埋伏——只是这古琴曲没有词的啊?” 我笑,说:“先生旷世奇才,对景而发,现作也是容易的。” 不料,我和隐华在园子里打哑谜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刚下朝的胤禛那里。他怒气冲冲地来桃苑问罪:“今日红玫好兴致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过是圈在屋子里久了,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这冬日里无景无致,有什么好兴致。” 他说:“哦,没有兴致?却如何与邬先生在园子里眉目传情,相顾大笑?” 这句话就像当头棒喝。 原本我对隐华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这是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只是因为隐华乃慷慨君子,我也从没有遮挡隐瞒来龙去脉,所以胤禛也就接受了我们二人的关系。只是他乃生性多疑之人,何曾真正放下过?这疑心的种子早已埋下,有心人再添油加醋一撺掇,他如何能耐住心中怒火? 本想与他争个面红耳赤,内心却又痛苦难奈,一来,心中并非坦荡,二来,被他当面质问,其疑心之深可想而知,想想十多年来隐忍,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执手言欢,却—— 憋闷多年的苦楚喷涌而出,一口鲜血洒在他月白的长袍上,晕到在炕上—— 醒来时,他趴在床沿上,一条轻软的合欢花薄被搭在他的身上。房间里两支红烛怒烧,一个丫头在炭盆边的扶手椅子上抱了一条兰色的薄被,在打盹。既是情深意长,何苦相煎如此之急? 我坐起身,只是想找口水喝,没想惊醒了他。 他满脸歉意地看我一眼,忙唤丫头:“秋桃秋杏——” 打盹的秋杏慌忙起身,胤禛吩咐:“将温着的参汤端来。” 秋杏拿了汤来,他一匙一匙地喂我。 我没有思想,没有意志,任他摆弄。喂汤毕,他复又扶我躺下。 我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绣的合欢与鸳鸯。 十多年前,我在这张床上醒来,面对一个新的身份,新的丈夫,新的世界,小心应付,只为躲灾避祸,一点看热闹的心都没有。总想着,有一天,我睡着睡着,在深圳的家里醒来,情人节的玫瑰,还没有来得及凋谢—— 十多年过去,我一日又一日地在这张床上醒来,丈夫的脸庞越来越模糊,儿子的欢笑越来越遥远,眼前这个人,要了我的人,将来也可能要了我的心—— 隐华来了,他忘了我,忘了阿凡,忘了鱼,却还记得做星星——他是他,还是,不是他?我不清楚。 我没隐藏,也没有遮挡,他在那里。对于我来说,他与众不同。 眼前这个人需要他,也假装着需要我,谁知道呢?此时他的心中,只要与那把椅子有关的一切,他都需要吧—— 107 14.萋萋芳草春将去,冉冉韶光酒莫空(中篇) 四 太医来了,望闻问切,娴熟老练,说着说过一千遍的谎话——无大碍,好生调养即可,开了药方,离去。 红李来了,泪眼婆娑,给我擦身,净面,梳头,更衣,扶我到院子里。太阳又出来了,过去了一天,又迎来了一天。 秋桂来了,端来药汤,一点一点,细心地喂到我的嘴里。 秋杏秋桃来了,一大桶热水,撒满干干的花瓣,香余存,红颜尽失—— 四阿哥来了,憔悴无声,每夜在我身边躺下,一万遍软语温存,不得一句回话,沉沉睡去。 卓雅来了,一大堆补药,老参,燕窝,干鲍鱼,鱼翅,但凡有的,她都拿来了。她的父亲重病,她的家族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为这个几尽痴呆的女人,守夜—— 李氏来了,她的女儿已经十岁,一个儿子五岁,一个儿子一岁多,她心满意足地来,为这个老对手掬一把辛酸泪。 兰沁也来了,她羸弱的身体已经养得壮硕,分担家务让她成熟,顾盼之间,尚存娇弱女儿态,自她过门,几乎没与她打过交道。她握着我的手,说大家都说的寒暄话。 我动动唇,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她见我想说话,惊喜地叫红李上前。我松开她的手,用只有红李明白的神色,示意,我累了。秋桂送走了兰沁。 ------ 腊月初八,一碗很稀的腊八粥汤,红李一口一口喂我吃完。 腊月二十三,一块年糕,秋桂喂了三分之一,红李说,太糯,恐克化不动,应应景也就是了。 大年三十,丫头们在我的房间里草草地吃团圆饭,给我喂一些补品汤药,守岁。 丑时已到,爷还没有出现,红李对小丫头们说:“都歇了吧,我陪格格。” 丫头们都退下,红李抱着我眼泪肆意狂流: “格格,格格,你就说一句话吧,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原本想,求子嗣无望,好歹也能与格格做个伴,好好过日子,格格,你怎么又痴了——从前,你多会想啊——格格,不为你自己,就算是为我,你要好起来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秋桂三个一来二去地也大了,你要为她们想啊,你若不是好好的,她们怎好放心出去?新的丫头又如何能伺候周全?格格,你这样,让我怎么活?让我怎么活” 干涸的眼里溢出泪水,怎么活?我也不知道—— 四爷来了,红李抱着我哭,没有看见。 “红李——” 红李急转身,擦泪。 四爷冷声说:“大过年的,你嚎什么?还怕格格没受够吗?” 红李上前为他更衣,四爷推开她,唤道:“小盛子,小盛子。” 小盛子进来,他冷漠地说:“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拉出去仗毖——” 红李被拉出去,一声不吭。 四爷自己更衣,上床,搂我躺在怀里。 红李的尖叫刺激我的神经,我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力气,奋力推开眼前这个自私薄幸的男人,下床去,赤足跑到外面。二更天,临时拉来的巡夜人卖力地打板子,发泄过年当值,不得与家人团聚的苦楚。 守岁守得昏头昏脑的四爷,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赶紧起身,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喊叫,刺破沉静的夜空,紧接着是狼嚎一般歇斯底里的命令: “再敢打她一板子,我叫你们全部去死,就在大年初一!” 众人早已经被她凄惨尖锐的声音吓得听了手,哪里敢再打? 红李惨然笑道:“格格,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我将她的头搂在怀里,凄然说:“说好娘儿俩好好过日子的,你怎么能先走了呢?” 四爷在檐子下大骇,一连声唤:“秋桂秋桃秋杏——” 小盛子杵在那里,已经傻了。 四爷厉声骂道:“还不去请太医?” 小盛子缓过劲来,飞跑而去。 他自己傻楞了一瞬,拍头,赶紧冲进房间拿了一床锦被,裹了红玫进屋。边跑边对三个丫头喊:“快抬红李进屋,将火烧旺了——” 五 太医匆匆赶来,天也快亮了。 先给我把脉。 我自救下红李,再没有说一句话。但四爷已经很开心了,连声说:“喊出来就好了,喊出来就好了——”抱我进屋,将我塞进被窝,自己在另一边给我揉着冻得青紫的双脚。待搓到皮肤差不多柔软了,叫秋桂拿来汤婆子,放在我的脚边。 及至太医在那里把脉,半天举棋不定,我不耐烦地抽回自己的手,恨恨说:“去给红李上药。我的病自己知道。” 太医吓一跳,拿眼看四贝勒爷。胤禛沉思一会,说:“你先去看看那个丫头有无大碍。格格不放心她。她好,格格也就好了。” 太医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赶紧出去,拿了棒疮药,指挥丫头们给红李上药。 过了一会儿,太医进来回话,说:“红李姑娘只是皮外之伤,决无大碍,格格放心了吧。” 我无甚诚意地道歉说:“今日急火攻心,慢怠了先生,请先生莫往心里去。爷,今日是大年初一,劳烦太医仓促急诊,吩咐下去,给太医拜个早年吧。” 太医本来窝着一肚子的火,见我这么说,却又气平了,说:“格格体恤下人之心令奴才敬佩。格格缠绵病榻多时,今日被激,反而愈痊,乃吉人天相,奴才不敢居功。只需调理几月,身体也就大好了。” 胤禛忙叫了小盛子,吩咐道:“今日太医连夜赶来,辛苦了,你让刘三带人去给太医家人拜个年,报个平安,太医在府上休息一会子,也就回家了。” 太医慌忙辞道:“老奴谢贝勒爷赏,不敢劳烦贝勒爷安置,格格如今已无大碍,我开了药方,也就可以回去了。” 胤禛想了一想,说:“也好,就让刘三送太医。” 太医谢了,开好药方,自去了。 一会儿,丫头端水来洗漱。四爷擦了把脸,说:“今日闹腾一宿,你们几个也歇着吧,只留一个照顾红李。小盛子,你也去歇着。睡醒了再过来伺候。” 等众人都去了,四爷放下罗帐,搂着我心痛地说:“三十三年你来了后,什么都撂开了,本以为能平静地过日子了。静音大师说你是痴人,原本不信,只道你是个无心的,无论我怎么为你,就是不领情,站得远远地,看热闹——” 我无语。他嗔怪道:“难道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个丫头重要?也罢,红李自三十三年伺候你,十几年了,二人情同姐妹,自然看重。我也不与她争宠。可是,我这几月来,一下朝就来伺候你,你就一点不心疼?如今朝堂上老大和老八挤兑太子,已经快撕破脸了——你真忍心看我如此受煎熬?” 我还是不语。 他也不管不顾,自顾说他的: “邬先生乃坦荡君子,当天他就告诉我,你们只是因景而悟了皇上的意思——有心栽花,无心插柳——你就不能好好给我说清楚?我心里有多怕,你知道吗?你这一去,我也不要活了。管他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皇阿玛今日单招了我去乾清宫西暖阁,命我出了二月,还是去江南。你和我一起去。邬先生也想回家看看。红霞不在了,让红李跟去伺候你。皇阿玛也同意了。” 听说再去江南,我问:“能不能将画舫一并带去?” 他见我开了口,十分高兴:“小妖精,我还以为,就算我说上一天,你也不会搭理一句呢。” “说到画舫,”他沉吟道,“以前后海那里本来就是大运河的终点,只是后来荒废成海子了。你想把画舫带去江南?” 我说:“江南的画舫虽然雅致,却住着缩手缩脚地,不像我们的家那么舒泰。” “要不我们去江南后再照着造一艘?江南造船的能工巧匠颇多,一定能按我们的意思造出一艘船来。”因见我称那艘船为“我们的家”,他高兴了。 “阿凡,几个月来,你都没有看我一眼,今日,你得给我补回来。” 在被窝里躺着说了一会儿话,两人的身体逐渐暖和过来。他的手不安分地伸进我的衣衫里,耐着性子揉搓。不一会,我的□□□□起来,他的腹部像火一样燃烧。他在我耳边说:“宝贝,你累了,身子又弱,今日不折腾你。” 他将我的身子扳过背对他,喘着粗气,吻我光滑的肌肤,手抚摩着,让我的欲望炽热起来------ 六 阳春三月下扬州。胤禛和隐华在大厅里谈古论今,我和红李窝在楼上的房间里,说悄悄话。 红李问:“格格,江南真的有那么好吗?” “江南柔媚,说是天堂,也是男人的天堂。” “格格,你是说江南的女子柔媚?” 我笑:“江南的女子柔媚,江南的山水也柔媚。烟花杏雨江南,柔情似水。你想想这些年,万岁爷的后宫收了多少江南女子,就可知一斑了。” 我从暗橱里拿出一瓶红酒,说:“悄悄地下楼拿两只高脚的杯子来。” 红李蹑手蹑脚地出去下楼,不一会又空着手回来:“爷和邬先生在下棋,我进去不易。” “他们不是在船头吗?” “吹了一会儿风,可能凉,就回舱了。” 那就算了,反正迟早是我的。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了一想,又问:“没有人照顾邬先生,他可方便?” “有一个侍卫,叫清雨的,在照顾邬先生。格格,你说,这些侍卫厉害还是暗卫厉害?” “大概暗卫原来就是侍卫吧。我也不清楚。”想想红霞,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红李生性活泼,缠着我问:“格格,为什么这四个侍卫都姓关?” “都姓关?以前我没注意,只知道一个叫关清云,一个叫关清雨,其他我就不熟悉。” 红李说:“剩下一个叫关清烟,一个叫关清雾。”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他们这云雾缭绕的,就象我们丫头的名字,不像是自己原来的,而是主子给的——” 我一惊,这些红李一来就看懂了的事情,我却从没有去注意过。也许是因为我太懒了,也许是因为我被保护得太好,没有那种战战兢兢过日子的敏感神经。 他们就是暗卫。也许以前红霞也叫关清霞,这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他让你看见,你才能看见的人物。 想想关清云的话:“爷,她已经死了。暗卫们都有一颗毒牙——” 如果他不是暗卫,如何能得知暗卫们的秘密? 我那时是被什么糊住了心? 红霞的背叛并没有给我造成什么损失,然而给清廷造成的损失,岂又是我能设想的?为什么红霞要断了那条线索?真的是因为对四爷死了心,才一路往绝处走的吗?还是为了保护某个人? 我那时的肺腑之言只怕——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胤禛难道不知道暗卫们都有一颗毒牙?为什么隐华和胤禛当时不阻止我,或者干脆不让我参加审讯。或者,他们也是要保护某个人? 我的头都大了,遂没有心情与红李闲聊,说:“我想躺一会儿,你去隔壁也睡下。伙夫做了饭自会叫我们。” 红李答应着去了隔壁。 刚躺下不久,胤禛悉悉索索上楼来,见我睡了,就在我身边躺了,也休息。 晚饭做好后,一个侍卫来敲了敲窗,就下去了。我们四人吃饭,不知为什么我见了平时很爱吃的东坡肉,一阵反胃,无论如何就吃不下去了。 胤禛叫来关清云,他把了一会儿脉,说:“好象是喜脉。” 我们都大吃一惊。三十三年以来,我的月事就从来没有正常过,虽然胤禛希望我生个孩子,可是对我的身体也是无计可施——能吃能睡,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不正常,有什么办法? 如今突然得此喜讯,胤禛自然是高兴得傻了。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宋氏无所出,这是历史。这个孩子要么没能见天日,要么见了天日也没能活下来。所以,就算是怀了孕,我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晚上,我在被窝里跟他商量:“胤禛,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可好?你从宫里出来,太监应该教过你们,如何——” 他大怒:“我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有了喜信,你却这样?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和我生孩子?我知道,你怕累赘,你只想一走了之——” 他说得也对。我生性就是鸵鸟,遇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实在躲不过去了,我才想办法解决。前生是这样,后世也是这样。 七 胤禛和我别扭了一会,却很快就转怒为喜。从四十三年弘时出生以后,他就再没有和其他任何女人有过亲密接触——他是这么说的,是否为真我也没去打听。两年来,他一心就希望我能生个孩子。如今努力有了结果,他自然是高兴的。他也知道,他不同意,我是不会做任何事情改变现状的。 十来天后我们还是来到苏州运河边的那个大院,这一次,那个老头直接让我们进去了,院子仍旧有四个小丫头。我和红李在厢房休息,老头给胤禛汇报情况。 结束后,我们回到胤禛给红霞买的园子,物是人非,我一脸怅然。 邬先生下船就和一个侍卫消失了,去向不明。我逐渐地接受他是邬先生的事实,尽量不再隐华隐华地叫。 婚姻是一种妥协,双方都必须做一些让步。再吐一次血,对他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因我有了身孕,刚在园子里安置好,胤禛着人请了苏州最有名的大夫来把脉确诊。 胤禛和我分了房,这园子里仍旧是安排了四个小丫头给我。红李已经二十出头,虽然与她共侍一夫是我们的悲哀,但想想这个社会没有孩子的女人晚景凄凉,我有时候不免想,如果胤禛能让她生个孩子,也是好的。 四个丫头我唤她们竹叶竹枝竹青竹心,胤禛问我为什么取这么怪异的名字,我没说。心里只是想:这个薄命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来呢?难道非得我十月怀胎辛苦,遭一番劫难,才算完成了使命吗?竹本无心,非我所愿,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胤禛再不带我出去东游西逛,将我关在园子里,白日里红李与我寸步不离。 这一日,我在园中的长凳上坐下,红李赶紧追了过来。我笑言:“红李,爷给你的差事你做得真是一丝不苟啊。” 红李却是强作笑颜:“格格,我不敢出差错。若是有个万一,别说爷饶不了我,我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我摇摇头,无力地叹息。红李问:“我是因干系重大而难安。格格有喜,应该高兴才是。” 我搂了红李在我身边,欲言又止。 “格格,还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吗?” “这个孩子,我知道,是养不大的。” “格格,你又瞎说。”红李嗔怪道,“你真是奇怪,别人有了孩子,都是欣喜的。只有你,成天价唉声叹气地,是何道理?居然还——” “有运投生在这皇家,却无命承受这福气——” “格格,别的事情上奇奇怪怪,也就罢了。这子嗣的事情,可不能瞎说。” 我俩正说得热闹,胤禛从外边回来,见我们二人亲厚的样子,不禁笑道:“你们二人,却是一家人,我倒是外人了。冷眼看过来,竟没有我落脚的地方了。” 红李早已行了礼,站在一旁。 我起身,挽着他的胳膊,说:“夫君今日能否给我一点赏赐?” 他奇道:“阿凡想要什么赏赐。” “夫君好歹让我出去逛一圈,千里迢迢地将我带到江南来,难道就是为了关我的禁闭?” 四阿哥想想,说:“那我们就去茶楼坐坐?” 我答应了。只要能出去,哪里都行。 我们步行出门,沿着苏州古老的街巷,往最近的一家茶楼而去。 茶楼有人说书,说的是三国。也难怪,乱世枭雄起,太平盛世,儿长女短,谁爱听呢? 两人坐定,要了一壶龙井。胤禛说:“阿凡素来是不讲究喝茶的,不过这里的小点心也不错。比宫里清淡适口。” “哪里就比宫里好了,只不过是宫里的任你吃,要多少有多少,这里二两银子吃下了,也就是垫了低。物以稀为贵罢了。” 话是如此说,我还是将点心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塞。 “为何今日一定要出来?” “夫君,有一件事,搁在我心头几天了,一直想问你。” “哦,什么事?”他漫不经心地喝茶,听说书,似乎天下没有能让他上心的事情。 “红霞的事情。” “你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胤禛其实很用心,这次我们来,去了另一个院落里住。可是,越是避开,就越那里想。“我总觉得,你们当时是故意想让红霞自裁。本来,你们审问她时,是完全可以将我排除在外的。你不要告诉我说,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嘴里原来有颗毒牙。” 胤禛不语。 “如果你们一抓住她,把嘴用布条分开,她就咬不到了。如果你们想要供词,不需她说,只要写下来就行——” 胤禛叹道:“为何现在又想明白了?当时确实是故意的,因为我必须保护一个人。”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皇帝也不想扯出他来,所以就让你不再查了。但是,为何三年过去了,又将你派来查?” “军中有异动。这个人,他是想放手一博了。” “为何?他又不是傻瓜。” “有人逼他动手。” “谁?” 他不语,伸出一个指头。我摇摇头,不信:“他打仗还可以。把手伸进暗卫,不是他能做到的。” 他比画了一个“八”的手势,不再说话。 我一惊,问:“他在暗卫中也有人?” “我能收服红霞,他也能收服几个人。” 108 14.萋萋芳草春将去,冉冉韶光酒莫空(后篇) 八 “皇上知道红霞是你的人,难道就不知道他的人是谁?” “知道,可是牵扯太大。闹出来,江南的官场高层——皇阿玛自登基以来,征战连年,如今刚过几年太平日子,不想再骚扰民间。” “那他就养虎为患?”我实在有些不满。事情在刚发端的时候没有预料,已经是不明。如果知道威胁已经坐大,却讳疾忌医,只怕是引火上身,简直就是昏君。 “不是派我来查了吗?本来这都是曹寅的事情。可曹寅与皇上和太子的关系太不一般,左右为难。皇上不想害他的这个奶哥哥,就将事情转给了我。” “不想害他,就害你?” “事关重大。老大和老八他们是一伙的,老三是个书呆子,十三年纪太小——” 我冷笑说:“他对你真是信任啊,将这么个差事给你。太子是储君,你是臣,扳到太子,你不忠。庇护太子,置皇父于危险之中,是不孝。你将如何?” “所以上次我就想不了了之,皇上当然也就明白了,不是将我禁足半年吗?因为听你们的话,和盘托出我在暗卫中的势力,连四关也说出来了。他倒是没有责罚,而是干脆就将暗卫给我调遣了——那可真是一着险棋,差点完蛋了。” “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隐华,却瞒着我?”我停下来,不再吃点心,狠狠地瞪着他。 他慌忙说:“他可是你自己再三推荐给我的。我信任你才信任他。不过,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想让你涉险。你可别好心当驴肝肺。而且,如果我不全都告诉他,他会那么爽快答应帮我?” 我想了想,也就算了。 又问:“隐华回家也是假的吧?” “是真的。他会回去几天。前几年因为避祸,耽误了婚事。恐怕是回去完婚的。” “完婚?”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是吃醋?” 我笑,说:“有一点。只是若他这辈子有妻子,那三世以后,他的妻子就是剩女了。” “什么是剩女?” “剩女就是剩下没人要的女人。”我叹气,“他十四岁就英年早逝——” 胤禛见我又说到这档子上,制止说:“你就别唉声叹气了。在这三世以内,他还不知道有多少风流艳福呢,你老是替他担什么心?” 我说:“也许是因为这世替他担忧,换来了三世以后的惊鸿一瞥。谁知道呢?也许你的佛是对的,因果轮回,原本就是一个圆圈。谁能分得清,哪是因,哪是果?” “好了,”我吃剩最后一块点心,拍拍手,“我们也该回去了。” 既然出来,又免不了去闹市,买点小吃,小玩意儿。回去的时候,关清雨的手里拿满了东西。至于大酷哥关清云,我可不敢叨扰他老人家。 回到园子里,红李见我买了许多玩意儿,高兴地说:“总算看见格格有闲心买东西回来。” 东西买回来,就没有刚开始看到那么有意思了。我一咕脑塞进红李怀里,走人了。 后人说老九在江南有很多生意,不知道哪些店铺是他开的。这些店铺究竟是为了赚钱呢,还是为了做地下工作?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的表妹是老八的福晋,他就犯得上为老八鞍前马后地效力吗?老十就因为宠爱一个姓郭络罗的侧福晋就? 也许,他们都喜欢的是金碧那个丫头,偏妾心早许,罗敷有夫? 胡思乱想地熬到八月,肚子已经老大了。隐华和那个叫关清雾的侍卫也回来与我们会合。三日之后,我们乘舟北上,回京城。 卓雅带着一干女眷迎在大门口,见我挺着个大肚子,忙上前扶我,笑说:“果然江南是好地方,姐姐去了大半年,就有了好消息。” 我无奈地说:“不过是要遭此一劫罢了。” 那边四爷已经和隐华进去了,我俩落在后边。卓雅嗔怪道:“姐姐,你为何这样说?可得掌嘴。” 我拉了她在一旁的游廊栏杆上坐下,叹口气:“这个丫头,只怕跟大格格一样——” 卓雅变了脸色,扭头说:“姐姐这是疑我?”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我若疑你,还跟你说?” “那——” “福晋,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劫日。我命中无子女,这是算命的先生说过的,不止一个人说。我从没有怪过你,这都是命。命中我该遭劫,却还得不到劫后余生的礼物。” 她见我说得凄凉,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流着泪说:“姐姐,我也不劝你了,你一向是比我们看得开的。只是,也要保重自己。若想要什么,打发红李来拿。” 九 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五,我诞下一女,胤禛和红李大喜,我不以为然。 第三天,奶妈抱摇篮里的孩子,准备洗三的仪式,却发现,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奶妈大惊,抱着没了生命气息的孩子跪在我的床前号啕大哭。 我的泪流不止,红李也大哭,斥责奶妈:“你,你,等着陪葬!” 我打红李一巴掌,擦了擦眼泪,说:“你别胡说。张嫂子,你别哭了,还是给小格格洗澡换衣,让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这都是命,不怪你。爷跟前我自当护你周全。” 张嫂子哭成了泪人儿,抱着孩子下去了。 红李哭嚎得比我还伤心十倍。她不能生孩子,见我怀了孕,原比自己有喜了还高兴,没想竹篮打水,什么都没有了。 四阿哥下朝回家,来看孩子,却看见丫头们都簪着白花,大骇,在外间吼:“怎么回事,丫头婆子一大堆,干什么吃的——” 红李正伺候我喝汤药,听见他在外间正要发作下人,忙推了推红李,说:“快去跟爷说,就说是我说的,这不能怪下人,是孩子没有福气。若再犯杀戒,只怕折他的福。” 红李赶紧出去了。男人不能进产房,是这里的规矩。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规矩总得守。虽然我的马哲课学得很好,可是,当你飘飘悠悠地来到了清朝,再坚固的理论基础也阻止不了信仰的坍塌。 我相信命,相信算命先生,相信和尚,相信,一切—— 胤禛不顾一切冲进房间,抱着我哭。好半天,我才止住了。他流着泪:“我盼了多少年,总算你十月怀胎——” 我摇摇头:“爷,我早跟你说过了,留不住的。往后,你专心做你的大事吧。我早就知道,所以,难过是难过,可也不那么震惊。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你将来会做皇帝,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你不要为难奶妈和丫头们,她们比我还难过,还自责。告诉她们,等出了月子,我带她们去庄子上住些日子。红李好多年没有回家住了,她额娘——” 胤禛收了泪:“快过年了,皇阿玛也即将封笔辍朝,等我闲了,我们去家里住几天。开了春,我送你去庄子上。“ 我摇头:“风雨欲来,你还是要小心。皇上命你彻查,只怕疑心已经很重了,太子即将不保。但是,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保太子,这几年,你的势力不能让皇上看见了,老大和老八倒下去,他们的势力不会倒。老十四会接管他们的势力,你要小心德娘娘的人。若是老八倒了,德娘娘和十四,就是你面对面的对手。你一向急躁,不要露了马脚。他们,不好对付,面子上还是要应付过去。” 他点头,又抱了我一下:“好好养着,每天我都抽点时间来看你。最近粘杆处的消息繁多,邬先生都看不过来。我帮着他整理,日子也就熬过去了。就是不放心你的身子——” “我的身体没事的,你要保重。” 胤禛遂将新从南边带回来的四个丫头分给了隐华,调出露叶到兰沁房里,将玉媚调回卓雅房里。 得知孩子没了,卓雅当晚就带了兰沁来看我。她走进我的房间,与我抱头痛哭。 兰沁在一旁说:“两位姐姐,节哀顺变。宋姐姐月子里身子弱,可不能再哭了。卓雅姐姐,既然玉媚回了你屋里,我就来照顾宋姐姐几天。我看红李那样子,也是伤心得什么似的。秋桂她们周到是周到,可一个月下来,只怕也要累着。姐姐屋里丫头本来就少——” 卓雅拭去泪水,想了想:“也好,宋格格身子一直不好,调养了这么多年,才——” 一句话没完,又说不出话了。她是真伤心了,我的两个女儿没了,她的一个儿子没了,都是天涯沦落人,在这个大院子里一起住了这么多年,如何能不对景生情,伤怀落泪? 兰沁的父亲虽然只是四品京官,却是大家族出身,他的祖父额亦都是大清巴图鲁。因为是偏房所出,他凭了自己的本事做到四品官,也是不容易。当初康熙一听高士奇的话,就把兰沁指给了胤禛,也是有一番考量的。钮钴禄氏一族,比佟氏一族的势力不会小,终康熙一朝,也出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有人以为凌柱只是四品官,所以钮钴禄氏的地位也不高。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正确。她背后的家族势力,也是很强大的。 □□的算盘一向打得很精,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只是这兰沁说来伺候我,可不敢当。 我说:“妹妹,姐姐一向懒散惯了,这里也没多少事情,有这几个丫头尽够了。你自过门,就帮扶着福晋理家,如今也做得上手,还是帮着福晋好了。若想偷懒歇歇气,福晋也不会怪你的。” 一时大家破泣为笑。卓雅嗔怪到:“姐姐这张嘴,真真该打。” 露叶作为兰沁的大丫头,也来了,不过一直流着泪,没有说话。她也实在是可怜。从大福晋房里派给一个教书先生,如今又回到了一个格格房里,这个格格,也是皇帝亲赐的。 十 我这里还没有出月子,皇帝却又给胤禛塞了一个格格,这就是耿格格了。 大年初一,因我还没出月,胤禛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宫里守完岁就来桃苑报到。听说是在紫竹苑歇了。我也没怎么在意。 只是没想到,接连几天,他都没有露面。 初五,红李伺候我吃完早餐,收拾了,还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奇怪道:“今天我就出月了,你怎么还不准备洗澡的汤药,杵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红李也不说话,似乎在生闷气。 我笑道:“我若是得罪了姑娘,你好歹说一声,让我明白,也才好赔罪不是?” 红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格格,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可是,你千万不能生气。” “什么事情?我的玛瑙镯子又被哪个丫头打了?没关系,身外之物,有什么好计较?只要不是故意的。” “格格,你瞎说什么?镯子你自己枕着,一个月没下床了,谁能打着?” “那你是为什么?” “皇上又给爷赏了一个宫女做格格,明天过门。” 该来的,都会来。这大院子里有故事的女人,差不多也该聚齐了。拍拍红李的手,轻声说:“这是注定要来的,你别扭什么。如今只有侧福晋有几个孩子。皇上见爷子息艰难,免不了要操心,一个一个女人赏赐下来。没有这个,也有那个。” “可是——” “可是什么?大阿哥去了不到一个月,钮钴禄格格就进了门,这是因为皇上心中有咱们爷,是好事。如今又有一个进来,说明皇上还是很心疼我们爷的。” 红李跺跺脚,跑了出去。这个丫头,因为自己没有了想头,就一心放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女儿出世,她比我还高兴,结果—— 我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我该为她打算了。 正月的太阳明媚,我洗了澡,出去见天日。 我跟红李商量:“新格格进了门,必定要有一个大丫头,你去伺候新格格吧。这个格格将来一定是有福气的,才能护你周全。我年纪大了,伺候爷的日子会越来越少。你跟着我,熬不出头。” 红李生气:“当初格格是怎么说的?你说从今往后,我们娘儿俩就一起过日子的。如今又要赶我出去。” 见她这么说,想起往年她的心结,我就又打消了这个想法:“若是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我不过说说而已,你跟我急什么眼?” 她这才放了心,说:“爹把我送进这个见不到天日的地方多年了,娘也护不住我。一个哥哥听说已经放出去做官了。他们倒是趁了意,谁管我的死活。这些年只有格格给了我一些念想,你若是要赶我出去,我——” “呸呸呸,你又要说什么混话?罢了,我们去前面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格格,你还真想去帮忙?” 我不怀好意地笑,说:“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爷高兴的样子。我一个星期没见他了,想得很呢?” 红李不解:“格格,什么是一个星期?” “哎呀,就是七天啦。你别管那么多,帮我更衣去。” 红李嘀嘀咕咕地跟在我的身后,进了屋。 我这里正打扮呢,没想他就进了门。 红李见他进门,安也不请,仍旧给我梳头。四爷自知理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我们都不说话,他只好打破僵局:“除夕家宴,皇阿玛给我赏了一个宫女,我不敢抗旨。” “恭喜四爷又得佳人。”我凉凉地说。 没想他竟比我更生气:“你懂什么?这几天我都在紫竹苑睡不好觉。没脸来见你,又怕若是进了门,你一口气不顺——上次你可把我唬出了魂去。你若是不理我,我也不用文觉替我,自己出了家去,也清净——” 竟然敢威胁我。不过,还是算了。明日他一不高兴,不去娶亲,皇上就要降罪了。他倒霉,我能好得了? 我让红李出去了,自己自觉地爬到他怀里,缠了他的脖子说:“就差这个耿格格了,我怎能生气?该来的,当然都得来。将来,钮钴禄格格和耿格格生的儿子,都是人中龙凤呢。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要靠儿子吗?就是她俩的儿子。” 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俩的儿子?那弘时和弘昀?” “没什么,就是她俩的儿子比较有出息些。” 他想了想,说:“你老早就说过一些,我也懒得计较了。既然你不生气,明天就派人去迎亲了。” “难道你还敢不迎?” 109 15.落花满径月朦胧,夜静闲吟料峭风(前篇) 一 胤禛新娶的格格耿氏紫堇与兰沁倒是一对妙人。紫堇也知道,皇上因胤禛痛失爱女,为抚慰儿子,才将她指婚给四贝勒爷,而这个女儿,又正好是我生的。所以,婚后第二天在宫里给众阿哥奉茶毕,就来到桃苑,陪我说话。她生性活泼爽朗,颇似红李刚到我身边的模样。说起来,她比先进门的兰沁还大了三岁,今年快十八了,是一朵解语花。 我想,上次赐婚兰沁,□□着急了一点,结果十三岁的丫头,让胤禛下不了手,这次他比较靠谱,赏了一个十八岁的活泼丫头。这也说明,他这做父亲的,对儿子的后嗣问题,确实是很上心,体察入微至此,偏那些不争气的儿子一个个野心勃勃,怎么也喂不饱。 康熙四十六年正月,康熙帝第六次南巡,胤禔、胤礽、胤祥、胤礻禺、胤禄随往。胤禛、胤禩等人留守京城。 和上次留守一样,胤禛只得了一些闲差,好事都被八阿哥捞去了。据说京城的大小官员们,都已经当面称他这个八贝勒爷为“八贤王”了。 因此,胤禛十分憋屈。我劝他说:“爬得越高,跌得越惨,你就等着看好戏。” 胤禛带着几个丫头,剪下几大篮子桃花,我心痛得直叫唤:“那可是一箩筐好桃呢,都被你糟蹋了。你剪这么多桃花干什么?又不是牡丹,一朵一朵的赏。这种花生来是长在树上,如烟似霞,远远地欣赏,才有味道——” 尤其爱老家的那种野桃花,远远地挂在悬崖峭壁上,如一抹淡淡的云彩,娇嫩如少女的脸庞,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他闲闲地说:“紫竹苑太沉静了,不如你这里热闹。我把桃花带过去,沾点喜气。” 紫堇从外边跑进来,人没见,声音已经来了:“姐姐有什么喜事,让我也沾点?” 她见了胤禛,大方地行了个礼,就过来拉我说:“姐姐,我那儿的杏花开得快败了,也没人去赏,格格要不要采点来?” 紫堇被安置在福满园,原来叫杏苑,主要是种了杏树,其他花草也有,总以杏花为主。因杏花和桃花一样,是大众化的,很少有人去赏,以前没有主子住,小厮们在杏儿熟了以后总往那里跑,看管的丫头们经常和小厮们打架,也是每年的趣话之一。 我笑,说:“我这里有桃花就够闹了,花儿不稀罕,杏儿熟了,给我送一箩筐来,我都要。” 胤禛笑道:“你除了吃,大约别的都没兴趣。” “食为天,可不就爱吃。”我顶嘴说。 紫堇问:“爷,我借一会儿姐姐可行?” 胤禛想了想,说:“你自己问她。我也要回紫竹苑看书了。小盛子和红李把花先送去,我净了手就过来。” 秋桂和秋桃伺候爷去净手,我随了紫堇往福苑走。 紫堇边走边问:“听说以前我那院子叫杏苑,为何改成福满园?听起来像茶楼的名字。” 我说:“这你得问侧福晋,名字是她改的。” “她自己的为何不改?你的也没改。” “她姓李,所以没改,但把李树都挖走了,换上石榴。我的没改是因为我喜欢桃花。” “我可不想去她那里讨没趣。”紫堇做了个鬼脸,“上次我给她敬茶,她竟全泼在了我的裙子上。” “她不小心的吧。她人还好,就是如今孩子多了,操心得很。” “姐姐,他们说,因为爷太宠爱姐姐了,所以十多年也不纳妾,皇上没办法了,才把我和兰沁妹妹指给爷的。是这样吗?” 我边走边捞朵花闻闻,听了这话,笑得不行:“哈哈,爷那么宠爱我,为何这院子里十几年了,只有侧福晋孩子成群?” 紫堇调皮地笑笑,挽着我继续走:“姐姐,可不是孩子多,就得宠。” “哦——为什么?” “因为,这几月来,我从没看见爷去她那个院子。” “紫堇,你的性格我很喜欢,虽然你也在宫里很长时间,但是这性子一点也不象从宫里出来的。” 紫堇说:“我生来就这样。一开始我分在太后老佛爷的宫里,万岁爷见我爱笑,就调我去乾清宫茶房。后来,万岁爷说,四爷的女儿殇了,四爷痛苦得不成人样,问我愿不愿意伺候四爷。我从来只听说女人因为孩子没了,伤心得不成人样的,从没有听说男人也会因为女儿没了——” “是啊,一般男人是不会伤心的,可我们爷啊——”我叹气。 “所以我想,这么一个情深意重的爷,可真是难得,就说愿意。万岁爷说,宋格格上次女儿没了,九死一生。这次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说我活泼,要常到格格跟前闹一闹,免得格格太难过,再伤了身,就更不容易养好了。” “所以,你就好奇,一个什么格格,让皇上也惦记着——”我看着紫堇,不知道她到底想给我传达一个什么信息。 紫堇说:“皇上说,四爷府上的事,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宋格格。” “皇上派你来?” 她点点头,说:“皇上怕姐姐悲伤过度,不再过问府上的家务,要我来开导姐姐。可我来这么久了,姐姐倒似乎看得开,爷慢慢也好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福园了。我问:“你院子里干净吗?” 她点点头。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说:“你来了,我也好少操点心。万岁爷说得没错,我好多年也不管府上的事,只顾自己过日子。委屈了其他姐妹,是我不该。只是,我实在——” 紫堇说:“姐姐,我知道,若是我,也会这样难过的。只是皇上说,如今朝廷不安静,爷府上的人要看紧一些。我不懂,皇上说要我来问你。” 我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你性格活泼,各房多走动一点,不喜欢的地方,也要去看看。再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二 胤禛这天下了朝,没来桃苑,却请我去紫竹苑。 到了院门,小盛子说:“爷在佛堂等格格。” 我想,一定是静音大师来了。 走进去一看,果然是那老头,和胤禛打着坐。静音大师宣了一声佛号,说:“如今尘埃落定,老衲也就放心了。” 我冷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物,何处若尘埃?” 不知为什么,见了这个老头,我就有气。好好的和尚不做,偏往红尘来,还来到穷奢极欲的温柔富贵之乡,哪里像出家人。 也许,见到他,我就想起,自己被胤禛收入囊中的根本原因。他竟然说留得我在,大事可成。原本相敬如冰的两人,在胤禛的设计下,就睡到了一张床上去。 胤禛喝道:“不得瞎说。” 静音大师不以为杵,慈祥地说:“格格,皇帝乃天子,关系芸芸众生。和尚虽出家人,可也要以黎民为重。” “世间多一份苦难,世人就多一份向佛之心。为何大师却反要阻止善男信女的向佛之心?” 老和尚说:“格格错了。苦,不能使人向佛,难,亦不能使人向佛。只有使人明白了佛的大慈悲,世人才能一心向佛。” “大师既然知道四爷就是天命之人,为何不向皇上说,却在底下捣鬼?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老和尚笑:“格格又错了。天命之人转入轮回,再无神力。必须在凡间历经艰苦,运筹帷幄,才能担负起天之使命。天子是生成的,也是养成的。既要知天命,也要尽人事。四爷是菩萨转世,向来有出尘之心,须得格格这样的红尘痴人,才能留他在凡间。” 我无语。出尘之心?在床上可是色中饿鬼。 老和尚说:“老和尚前来了却此段公案,也好复命。今日见格格神清气爽,也就放心了。既然与格格结缘,这一串佛珠,送与格格。” 他随手一抛,一串紫檀木佛珠就串在了我的手腕上。 胤禛谢过大师,我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是夜,胤禛求欢,我笑他:“爷向来有出尘之心,却如何色心不改?” 他也笑:“□□,空即是色。既然是空,有色无色,有何分别?” 不过我想起一事,问他:“皇上明知南边不干净,为何还要带着太子南巡?” “到收网的时候了。” “这是你的差事,为何不带你去?暗卫不是归你调遣吗?” “暗卫只忠于皇帝,我调遣他们必须有手谕。” “皇帝难道想亲自解决?” “他老人家历来喜欢以身犯险,不能征战,他就以围猎来满足他的冒险爱好。如今有这样的好事,他哪里会让别人去做?”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把你和老八都留在京城?” “这个我也不明白,邬先生倒是清楚。”他神秘地说。 “到底是为什么?你不说,我自己问去。”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想保太子。老八这几年活动太过频繁,他老人家已经看不过去了。估计解决了前明余孽,就会对付老八。他老人家离京,老八和佟国维的势力就会浮出水面。老八要扳倒太子,一定用嫁祸的手段。皇上把太子带在身边,老八不那么容易下手。” “你在京城做什么?” “我和老五,老七,老十二一起监视他们。” “看来皇上还真把你当老实人哪。”我笑道。 他撇撇嘴,说:“自己的儿子,他有什么不明白?我孤身无党,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他很放心。” “粘竿处他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 “知道明处的,有时候他还利用他们。” 难怪粘杆处的小厮那么嚣张,明目张胆地到处刺探消息。只是这康熙老头再精明,也没想到粘杆处还有一半在暗处吧。 我向胤禛要求住到庄子上去,他不答应:“你住到庄子上去了,我两头跑,不方便。” “谁要你两头跑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说:“要不去什刹海住?那里离宫里也近。” “也行。只是那地方别人动手脚太容易了。上次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提心吊胆的。” “你也知道怕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怀胎十月,我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无所畏惧了。晚上若是你不在,一定得红李陪我睡。” 他怜惜地搂紧了我。 “要不把别院周围的民居买下来,以后我们住在那里,侍卫可以跟一半过去。丫头们也可全跟过去。那时候就觉得小了一点。但你说行了,也就算了。毕竟只为消暑。其他季节,船上可不是好地方。” 三 五月,康熙匆匆回京,命胤禛再去江南,自己却带着太子等人去塞外了。康熙一定是没有找到朱三太子的下落,扫兴而归。 胤禛就带了我和红李、邬先生再去南边。 到了江南,我们也没有时间出去玩。我和红李领着几个丫头,每天就是赏赏花,喂喂鸟,有时候也在园子里钓鱼。 胤禛每日早出晚归,晚上还和隐华商量到半夜。他们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也是,这么大的隐患,能不着急吗? 一日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有人进了房间。我以为是胤禛完事了回来睡觉,翻了个身就继续睡了。没想,一块湿布蒙上我的口和鼻,我还来不及反应,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一辆正在行驶的马车上,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嘴被布条紧紧地勒住了。我热得要死,嘴里翁翁地说不出话来。车里没有其他人。 抓我有什么用?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正在胡思乱想,马车停下了。我闭上眼睛,等待。一个人撩开门帘,将我拖出去,扛着我走了大约五分钟,然后重重地将我扔在地上。我摔得一哼。 有人说:“老大,她醒了。” 我就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这是在一间厅堂里。只见一个人正坐在太师椅上打哈欠,另一个大约是抱我进来的那个大汉,站在下手,似乎听候吩咐。 “这可是一条大鱼。太子爷知道,一定会高兴。”下手的人说。 上面的人叹了口气:“难哪。跟着殿下打江山,这么多年了,地盘却越来越小。原来江南的文人还经常出面闹点事,没想给点好处,如今一个个都去京城做官了,连方苞都不例外。” 下手的人说:“算了,我们尽了忠,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上手的人说:“我常想,是不是中原人君的气数都尽,才让鞑子入了关,统治汉人。按我朝□□的话说,胡人国运不满百,可这满人入主中原早已过了一个甲子,没有一点衰的迹象。康熙南征北战,战无不胜,西北的准葛尔,南边的云南两广,东边的台湾,全都归顺的归顺,落败的落败——” “老大,今日你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自从吴三桂兵败,我们就再没有一个人能胸有大乾坤。每日里东躲西藏,靠鸡鸣狗盗之徒能成什么大事?我这些日子一直琢磨,我们追随殿下,到底图个什么?那些成天礼义廉耻精忠报国嚷得热闹的文人,一个个变节了,我们这些武夫,究竟——” “老大,算了,隔墙有耳,我们还是吃过早饭,交差去吧。” 上面的那老大嘀咕着:“自从行刺康熙老头失败,我日日噩梦,也不知道是什么征兆。” 他们二人自己进了内院,只剩下我一人在大堂里。这是一个布置得很简陋的厅堂。大倒是大,却除了上手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什么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二人出来,老大一个人出了门去,他的手下用一块黑布将我的眼睛蒙了,抗起我走。 他抗了我很久,终于放下我来。只听见一个老人的声音:“余卿家,我请来的客人,怎能五花大绑?快给夫人松绑。” 于是我被松了绑,眼睛和嘴上的布条也取下来了。 我抬眼环顾四周,是在一个阴森黑暗的地下密室里。四周墙壁上点燃了熊熊的火把。一个老头穿着黄色汉服,高高地端坐在上方。下边两旁班列了一大帮穿各色汉服的老头子,年少的不多。 我心里冷笑,就凭这帮迂腐的老头,能成什么大事? 姓余的那个人就是刚才那个被称做老大的人,他冲我吼道:“大胆鞑子,见了太子殿下,为何还不跪下。” 我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却被我这随便一看,吓得缩了回去。如果我没猜错,他已经有了投诚之心,刚才那番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只是我被带到这里来,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老人说:“她是清廷皇子的如夫人,自然不肯给我老头下跪。也罢,不必计较这点小事。听我的眼线说,夫人深得你家夫婿的信任,故请夫人一叙,本太子决不会伤害你。来人,给夫人赐座。” 我无语,坐了,静听下文。 “本太子生不逢时,诞生于国破家亡之际,如今已过古稀之年,毫无建树,亏对列祖列宗。我已经老了,各位跟随我一个甲子之久的卿家也老了——” 只听得下面一片唏嘘,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哭出了声。 “我们没几年好活,可要为子孙打算。上次行刺康熙未遂,却暴露了我们的势力。只怕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一个老头跨出来,磕头说:“下臣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朱三太子说:“各位不计名利,跟随我多年,刑不上大夫,若论功行赏,诸位哪一个没有位列三公九卿的资格?只是落难至此,还请各位暂安。”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我想,这个人收买人心果然有一套,怨不得大清定鼎中原一个甲子了,还有人跟随他。虽不见天日,却甘之如饴。 朱三太子继续他的演讲: “原本计划一举刺杀康熙成功,清太子即位,根据我们和索额图的协议,封我为侯爵。这样,我们就能从暗处转入明处,我们的后代,才有招兵买马翻本的机会。索额图虽已下狱,却并没处死,我们与他和太子的协议,也还能奏效。只是此次被康熙逃过一劫,清太子的地位恐怕即将不保——” 原来,他们想转投他人门下,寄存实力。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110 15.落花满径月朦胧,夜静闲吟料峭风(中篇) 四 “这位夫人,据说不仅是清廷四阿哥的爱妾,而且也能左右四阿哥的行事。本太子环顾清廷诸皇子,这个四阿哥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太子的人。据说康熙已经将近侍暗卫的势力划归他的旗下,他本人也有相当一大部分势力在暗处——” 红霞果然将我们卖得够彻底。只是他们都知道四阿哥暗处的势力,皇帝知道吗?我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园子里有侍卫当值,他们却轻而易举地就捋走了我。难道,红霞并不是唯一的内奸? 第六次南巡康熙遇刺了?难怪他匆匆让我们南下,难怪胤禛和隐华心急如焚,日夜奔走算计。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那个庭院。大汉扛我出厅堂之后,我抹下了手上的一只戒指,没多远,又抹下一只金护指。那两个人是武人,没有注意这点小细节。 朱三太子突然将矛头对准我,问:“夫人,你可愿意为本太子搭这个桥?” 我笑:“殿下这回可能计算错了。当今朝堂,势力最大的是大阿哥和八阿哥。自古立太子,立嫡,立长,立贤,怎么立,都算不到我的夫婿头上。” 三太子说:“这个我料想到了。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前势力最大的,并不一定往后就强大。四阿哥善于保存实力,将来他即使不是太子,即使做不了清廷的皇帝,也能成为一个有势力的王爷。眼下我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我们要的就是善于保存实力的人,我们的目的也只是保存实力。我们这一代人老了,下一辈的人却远没有成气候,我行将就木,必须给他们把路铺好。” 我笑道:“与虎谋皮,能成焉?” 三太子说:“成与不成,总得一试。”他转头喊:“来人!”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捧着一个盒子。 三太子说:“夫人,我这里有一种药,人吃了以后,月圆之夜发病,若没有解药,浑身奇痒入骨,似万蚁钻心。我想,四贝勒爷一定不舍得夫人你如此痛苦难当——” 他一挥手,侍卫拿了药到我跟前,我还来不及躲,他一手塞药,一手在我后颈一砍,一颗丸药就滑入我的喉咙。 我不甘心,却无可奈何,只能看他接下来说什么。 朱三太子说:“夫人,你记住,每月十三,有人会与你联络,十四日派人将我们需要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换解药。余卿家,送客!” 姓余的蒙了我眼睛,又将我绑上,他的手下将我从密室里扛出来。待我感觉进入了黑暗之中时,我抹下了另一只护指。 出了密道,他们将我扔进一辆马车,赶着走了一阵子,将我扔在了路边,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马蹄声过来,想来有人能看见我了。果然,一个人下了马,解开蒙我眼睛的布,我很失望,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长得倒是一副文士模样。 这个人给我松了绑,问:“姑娘,你为何落如这般境地?可是遇见了歹人?” 我经历这么多,已经无力说什么,只是点头。他问:“你家在何处?” 我说:“我是苏州城里留园的丫头,昨日半夜不知为何被歹人捋走,他们以为我是主母,不想是弄错了,就把我丢在路边了。” 想想往后的凄惨命运,我不禁潸然泪下。 这人说:“我从北方初来此处,不知留园在何处。也罢,这里距离苏州城不远了。你可知道如何回家?” 我摇头:“我是随主人从京城来苏州的,一来就是住在园子里。不过,问问别人总知道的。” 陌生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姓周。 周先生扶我上马,往苏州城走去。走到城门,却见有人盘查来往人口车马。我们不知何事,没想那盘查之人很高兴,指挥人捆了那骑马的男人,却拉着我进了城门旁一间小屋,里面一个丫头正在走来走去,不知道如何是好。 士兵大声嚷道:“姑娘,这可是你家格格?” 丫头是园子里的四小丫头之一,我给她起名叫夏花。 夏花高兴得忙要给我磕头,我说:“你别磕头了,我有重要事情要见爷。” 夏花又喜又愁:“爷出城去找格格,不知道回了没有。” 我想了想:“我们先回园子。这位兄弟,请你把那个骑马的男子放了,带到我这里来。他是救我的人,不是捋我的人。” 士兵跑出去放人。周先生进来,我给他福身行了礼,说:“先生救我一命,还请到家一叙,不知可否方便。” 周先生说:“我也没什么急事,本来杭州做点生意,听说一个朋友来了苏州,过来看看他。我们约在今晚,时辰还早。谢就不必,倒是可以顺便护送姑娘回府。” 士兵已经寻了马车过来,又指挥几个小卒子跟在后面保护。 回到园子里,隐华急得什么似的,在院子里架着双拐,走来走去,另一个丫头夏好跟在他身后转悠。见我和夏花回来,夏好大喊一声:“先生,格格回来了!” 隐华见了我,一口气松懈,差点摔倒在地。只是跟在我们身后的周先生见了隐华,却十分高兴:“兄台,原来你在这里啊!” 隐华刚坐稳了,见是周先生,大喜过望,又站了起来:“周兄,你却是如何跟了宋格格来?” 我叹道:“一言难尽!” 隐华对夏好说:“快去通知其他三个城门的人撤了,放出信号,让四爷回来吧。” 周先生奇怪道:“邬兄才华横溢,一身傲骨,却是何人能请得你入幕?” 隐华叹息,说:“也是一言难尽。” 五 胤禛匆匆回来,见了我一把抱住,也不管众人在场,只顾一迭声地说:“急死我了!吓死我了!总算回来了。” 众人微笑欲回避。胤禛却说:“丫头们上茶来,我们有事相商,先生不必回避。” 这才见屋里多了一个男人。 隐华介绍说:“这是周先生,名洪,字玉涛。直隶人,我周游时结识了他。先生于天下大事颇有见地,只是无心做官,却是当世之陶朱公。” 该人连连自谦。胤禛忙抱拳,说:“久仰先生大名,在下胤禛,请先生不吝赐教——” 这人既然是直隶人,皇城边的,自然对胤禛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忙要行大礼。胤禛拦了他说:“周先生是邬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怎能当此大礼?快归坐。” 生意人不如读书人那么迂腐,想必要做大,必须圆滑,尤其是官场上的人。这胤禛乃是当朝皇子,他见面要拜,也是常态。只是这人既然与隐华是朋友,怕不是满身铜臭的生意人吧。我正在琢磨,丫头们上了茶来,一时间红李和另外两个丫头也回来了,见了我,红李一把抱住,号啕大哭—— 我拍拍她说:“好了,回来了你还哭什么?爷和先生们有大事相商,我们不如下去做点吃的,我已经饿了好久了。” 胤禛想了想,说:“先上点心来。红玫你留下,有事问你。” 胤禛问:“侍卫们在他们的老巢捡到你的护指,却为何又——” 我当下详细地将经过说了。胤禛大怒:“抓到朱□□贼,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隐华说:“四爷息怒,我们应该从长计议,眼下虽知道巢穴,却不知他们行踪——” 我着急道:“红霞要保护的不是太子,她与太子没什么交往。她是在保护另一个内奸。昨夜是谁当值?” “不可能。昨夜是清云和清雾两人。” 我想了想,说:“上次红霞绑我的时候,晚上是谁当值?” “哎呀,这么久了,还真不记得了。” 隐华却说:“我记得,是清雨和清雾。” 当下四人面面相觑。胤禛还是不敢相信:“他是旗人,怎么可能背叛朝廷?” “他没有背叛朝廷,他是忠于太子的人。过去三十多年来,忠于皇上忠于太子和忠于朝廷是同一个意思。恐怕,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内奸。也许,他就是索额图和朱三太子之间的联络人。索额图与前明余孽有交易。现在,因朱三卤莽行事,太子即将不保。朱三为了保存实力,转而想要挟你,与你交易。” 隐华说:“格格说得不错。只是格格中了毒,如何是好?” 我说:“我只是一个女人,倘若成为你们的麻烦,就杀了我,决无怨言——” 一直一声不吭的周先生突然说话了:“难怪邬兄能投到四爷门下。一个弱女子,竟然都能为了四爷,舍生取义,毫无怨言。格格的毒,既然是慢性的,应该能找到解药。我与叶天士有过一面之交,他乃医痴,有疑难杂症无不倾心相医,据说就住在苏州府的吴县境内。” 胤禛大喜:“既然如此——” 周先生又说:“既然他们是为了保存实力,恐怕不会把事情做绝。我们可以先等一等,看他们耍什么花招。” 隐华听周先生说“我们”二字,大喜过望,说:“四爷能得兄台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周先生笑言:“邬兄,我是生意人,既然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 胤禛不禁皱了皱眉。 隐华笑道:“这位周先生虽然对商贾之事着迷,却不是守财吝啬之辈。他并没有积累家财,而是常在荒年救济穷人,也不留名。一些良医与他志向相同,所以愿意与他相交。” 胤禛奇怪道:“商贾之人,贱买贵卖,为了获利不择手段,难道先生却不是此道中人?” 这话甚是无礼,但不知怎对了周先生的胃口。 他朗然大笑:“四爷是个实诚人。生意人就喜欢这种人。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有的人好名,有的人好利,有的人好赏花,有的人好玩鹰,脾性不同而已。我的嗜好是算计天下奸商,顺便也周济邻居。这商场之事,一点也不下于官场。四爷日后若想富国强兵,造福百姓,这商贾之事,可不能轻视了去。我与洋人交往多年,得知西洋有些国家就是靠商贾而立国,强盛无比。” 四爷惊讶道:“果真有此事?” 周先生点头微笑,不语。 隐华说:“四爷谋大事需要银子,治天下更需要银子。邬某不才,虽有心为四爷算计,却无奈体残,精力有限,因此引荐周兄,为四爷谋。” 胤禛感叹道:“先生为胤禛如此,何以为报?”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他一愣神,不再说话。 六 那位干瘪的江南名医,来到我的病榻前,把了好一阵子脉,沉吟道:“夫人所中之毒,恐怕并无解药。” 胤禛大惊,问:“为何歹人却说有解药?” 他说:“这种毒一旦进入血液,就会渗入骨髓,每月十五,毒性达到极点,刺激经脉,导致如万蚁噬心一般痛苦。发作一次,必定使人痛苦难奈,大汗淋漓,这样倒能排除少量毒素,只是其痛苦,恐怕常人不能忍受。至于下毒之人所说解药,恐怕是一种能麻痹经脉的□□,虽能暂缓痛苦,却不能根除,时间久了,反而酿成大害。” 胤禛怒道:“这狗贼,竟敢算计我如此——” 叶神医说:“老夫有一法子,只是夫人恐怕得受点罪。” “只要能医好她,受罪也是没办法的。请先生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我有的,纵没有,我也能找了来。” 叶先生说:“请四爷架起木制的密室,让夫人在里面躺着。密室下面造一个大灶,用来煎制药水,药气可顺缝隙进入密室。用此方法可熏蒸出夫人体内的毒素。每日熏蒸两个时辰,要连续熏蒸九九八十一天——” 我倒吸一口冷气,大热天的再熏蒸近三个月,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和一只干瘪的老丝瓜差不多吧。但听这老头的话,却又有几分道理。 胤禛前所未闻此种治病的法子,但我却在一部讲叶天士的电视剧里看过。我想了想:“爷,这种法子应该行得通。我进去的时候,多备一些盐水和糖水——” 神医看了我一眼,说:“没想夫人也懂得药理,不知道是否——” 传说他十分好学,只要有他不懂的,一定问,一定学,甚至不惜给别人打杂做仆人。因治好了康熙的搭背疮,御赐“天下第一”牌匾,但他不愿意入朝为官。康熙见他赤诚,恐为官场倾轧所害,就许了他在民间行医。 我笑了笑:“先生谬赞了。小女子只是想,既然蒸出了汗水,自然要补水,而汗水中是含盐分的,所以有此一说。” 神医一听也对,就不再追问,开方子让四爷派人去买药草。 胤禛派了两个丫头伺候神医,他却不肯要,执意要四爷去接了夫人来。胤禛就答应他,第二天派人接了他的夫人来照顾他。 此时他不到四十岁,却早已名满天下,没想却是赤子之心,并不懂人情世故。既然他给皇帝治过病,胤禛对他的怪癖也有耳闻,就万事都由着他,只求能早日将我治好。 这天晚上,胤禛打算照常宿于我的房里。我说:“我身中巨毒,既然是能随汗液排出的,恐怕对爷有影响,不如——” 他想想也对,就说去书房过夜。我想到一事,问:“我在那个院子里留下了一个金护指,一个金戒指,为何只找到了护指?是没有彻查,还是被人故意隐藏了?” 胤禛说:“那个院落被我们翻了个遍,没人发现戒指,只怕——” “爷,上次我们以为,红霞自尽,内奸就除掉了,然而并非如此。只怕暗卫里头不止一人,千万要小心——” 他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去书房。把睡榻抬过来好了。我已经调了其他三十六个暗卫进来,其中一半,三人一组正常当值,另一半,六人一组,备不时之需。本想调江北大营里的兵过来,但那样一来,鱼龙混杂,更不好控制。” 我歉然说:“我不来就好了,不至于让爷如此分心。” 他抱了我一下,说:“没有你,还真不知怎么让他们出水。只是,让你受苦了。” 两人一宿无话,安歇了。 第二天,神医的夫人来了,并不是什么绝色女子,却温柔如水,十分体贴周到。胤禛派了夏月去照顾神医的夫人,夫人笑着道谢。神医就不再说什么。真是有意思的一个天才。 那个木制的密室第二天也搭好了,药材基本上买齐,神医决定,从第三天开始正式熏蒸治疗。 红李不放心我独自呆在那个密室里,一定要进去伺候我。我不答应,她就跟我闹。胤禛想了想,也就安排她进去伺候我。 红李每日早早烧好两大桶开水,一桶放进适量的盐,一百斤水,放九两盐。她问为什么一定是九两。我不好解释,只说太多了咸,太少了不够。她见我不想说,也就算了。她说:“格格总是知道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想也是,就笑。 另一桶放糖,红李问我放多少糖,我说越多越好。红李就笑:“以为格格真懂什么医理呢,却原来也是随性而至。”我不答,也笑。 本是夏天,穿得少。但神医吩咐,不能穿衣,否则堵塞了毛孔。我知道他有理,但胤禛不能接受。 我劝道:密室里只有我和红李二人,何必计较,惹得他生了气,可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折中,我穿了衣服进去,脱掉后披上轻纱。红李也是如此。 神医认为可以接受,就答应了。胤禛也就不再说什么。 111 15.落花满径月朦胧,夜静闲吟料峭风(再中篇) 七 还没有开火,我和红李就带了水进去,在凉凉的竹摇椅上躺下。红李也躺下,说:“格格这病能治好,那帮坏人可就打错了算盘。” “内奸早已把信息传出去了,他们只怕正在逃命吧。” 氤氲的水气一点点上升,清香的药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红李不停地拿了丝绸帕子给我擦汗,我自己则不时地喝水,补充盐分。我们再没有心情说笑,热气逐渐地让我们昏昏欲睡。当我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听见神医在外边大喊一声:“停火!” 倒是把我惊醒了,我拉拉已经在打盹的红李。红李弱弱地嘀咕:“格格,我就睡一会儿。” 她不会因为给我擦汗自己中毒了吧。我大惊,一时竟恢复了意识,打起精神摇晃她:“红李,红李!” 红李睁开眼睛,见是我,歉意地说:“真该死,我竟要睡着了” 只见夏花和夏好从外边打开了一扇小窗,喊:“格格,我们进来了,你们不要动。” 她们抬进来两大桶水,我伸手一摸,凉凉的,恨不能跳进去,没想她们说:“格格,神医说,要将水在这里放半个时辰。虽然炉子已经停了火,但余火仍旧能支撑半个时辰,让热气升上来。半个时辰后,这水的温度和格格的体温差不多,我们再进来伺候格格和红李姐姐沐浴。” 温度虽然不再上升,但仍旧很热,不过,感觉还是舒服了很多。 半个时辰后,我已经沉沉睡去,醒来时,人已经在木桶里了。夏花和夏好只将我放进桶里,却并没有洗,又将我捞了起来,用绸布将我裹好,放在睡榻上抬了出去。抬进卧房,早有一桶水在等着我,她们将我放进桶里,这才真正地给我洗起澡来。我无力地问:“红李呢?” “格格,放心,红李有夏月和夏圆伺候。” 我睡在床上想:若是三个月如此折腾,不知道丫头们会累成什么样子。可是如今时机敏感,又不好添加新的人手。 天黑之时,我再次醒来,饿得像条狗一样。 正要起来,胤禛却将我按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他端过燕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我已经饿急了,很快就吃完一碗。他笑道:“纵然是病了,胃口仍旧很好。” “久病无孝子,爷也就是能殷勤这几天罢了,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我笑过他,又想起丫头的事情,“这几个丫头如果这样折腾三个月,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如何是好?” 他沉吟道:“不好要太多的人进园子,只能先这样了。实在不行,将秋桂几个调过来。” 我想了想:“不如红李再不要陪我熬了。她一闹,丫头们反而要多伺候一个人。只要不时地在窗口里喊我一声,我就不至于睡着,自己也能擦汗。叶先生自然有分寸,也不至于误了时辰。” 他点点头。红李因今日反要劳动丫头多伺候一人,十分不过意,就答应了我们日后的安排。 叶先生因为第一次遇上这样的病例,也十分上心,一丝不苟地记录全过程。第二天吃过早点,他就向我询问在里面的感觉如何,也是详细地记了下来。医者父母心,果然不错。 因为叶先生接了我这个病人,朱三太子始料不及。他们原以为,这无药可解的毒能够要挟胤禛就范,没想被这个神医不用药给治了。 当胤禛等人顺着线索找到地下密室,已经人去楼空,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他在密室的地道里发现了我的另一枚护指。 胤禛在隐华和周先生的帮助下,设计将两个暗卫揪了出来。清雾的身上居然还藏着我的一枚戒指。另一个内奸在后来的三十六人之中。他们确实没有背叛朝廷,他们是在为太子效力,但他们,背叛了皇帝。 他们在被抓捕的当时就咬牙自尽了,没有留下一句供词。但是,这正是康熙所要的结果,他对太子还没有死心,只命令胤禛继续追踪朱三太子一伙的下落,并不追究暗卫的事情。 胤禛十分丧气。我劝他:“皇帝培养了他三十多年,说丢就能丢的吗?有人对付他,你把朱三太子抓住就好了。”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在我跟前发了一通牢骚,继续办他的差,我继续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过了中秋节,我终于结束熏蒸生涯。叶先生十分高兴又解决一例疑难病症,给他金银玉帛都不要,只是追问,为什么一百斤水中要放九两盐。 我被他缠不过,只好告诉他,人体内盐分在这个比例达到平衡。他问我从何得知,我不知道如何去说,就说是从一个神甫那里无意中听说的,洋人大多数知道这些事情。他听了很高兴,就去最近的教堂找洋人! 八 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官兵捕获在浙江大岚山起兵抗清的念一和尚,四月,胤禛根据他的口供在山东汶上县捉获张姓父子,指为起义军所拥立之朱三,押解至浙审问。张供认本名朱慈焕,系崇祯帝四子,长期流落河南、浙江等地,先后改姓王、张,以课读糊口,时年已75岁,与江南、浙江等处反清力量并无关系。 胤禛让我去认人,那确实不是我在地下密道里见过的朱三太子。不过朝廷指其伪冒明裔,以“通贼”罪仍将朱氏父子解京处死。朱三太子一案从此遂寝。 胤禛交了差使,皇帝放他一年假。又因为我伴他在江南办案遇险,皇帝遂赐给大量的赏赐。 虽然朱三太子一案已经了结,但因为被斩首之人并非那个与索额图勾结的朱三太子,胤禛仍旧时时不宁,常常思考,究竟那一帮人去了何处。 他也曾向皇帝禀报,但皇帝急于结案,并让太子撇清关系,故不再让他彻查。皇帝认为,真正的朱三太子已经当众斩杀,反清扯不起大旗了,不足为惧。 我却没有那么多担心。因带回了四个□□好的丫头,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秋桂等人许配了出去。 那一日,我将府中有头脸尚未婚配的侍卫集中在紫竹苑,请他们在院子里喝酒,让秋桂、秋桃和秋杏立在一旁伺候,暗地里嘱咐她们三个,若看上了谁,想办法弄清楚姓名,回头说给我听。 因为是以四爷的名义请的,他们不知道这是相亲,故放得很开,一个个真性情的好儿郎,豪情大发,大部分是猜拳,有两桌却还会吟诗作赋。 当夜我回到桃苑,就问她们三个的意思。秋桂看中了一个姓陈的,秋桃看中了一个旗人,姓瓜尔佳,秋杏看中了一个姓张的。 第二日,我让胤禛把这三人请了来,问他们可看得上我的丫头。三人一开始不好意思说,后来姓陈的忍不住问:“可是昨日递茶的三位?”我点头不语。 陈侍卫说:“她们三个都很好,不过我最喜欢那个穿绿色衣服的。” 我笑,原来他们两人还真对了眼。我唤秋桂出来,秋桂在门后偷望多时,早已羞红了脸。慢慢走了出来。陈侍卫看得目不转睛。 “可是她?”我故意问道。 陈侍卫倒也是个爽快的,点头说:“是她,就是她!” 众人大笑。秋桂捂着脸跑回了房间。 我当下说:“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我就做主了。陈侍卫方便什么时候迎亲?” 陈侍卫傻了一会,旁人推他,他才挠头说:“小人跟着兄长长大,若是兄长答应,定个吉日就可迎亲。”我暗自点头,是个品行好的。 胤禛问:“你哥哥可是庄子上的猎户?与陈青同宗?” 他点了点头。 胤禛想了想:“明日我让人请了你兄长来商议。你可与兄长一起回去准备,我吩咐帐房,赏你一百两结婚的银子,另外可预支三个月薪金。” 陈侍卫大喜,谢了爷下去了。 另外两个也照样认了人,各自谢恩下去。 三个丫头都是从桃苑出嫁的。离开住了多年的院子,颇为不舍,好在都住在京城,往来方便。三人家室虽小门小户,却也是小康了,一时欢喜不尽,不必细说。 六月,皇帝带了其他一帮皇子去热河。 又是暑天,胤禛留京,与我住在什刹海的别院消暑,大部分时间在船上。因大病一场,又经过熏蒸,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皮肤白皙娇嫩,弱花照水一般,真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袅娜风流之姿更加让胤禛欲罢不能。更奇怪的是,身上的药香再也洗之不去,闻起来有一种清馨的味道。 这一日吃过晚饭,众人沿着林荫道走了一阵,觉得暑气没有散尽,就走到船坞,吩咐开船。夏花问爷是否要抚琴,胤禛想了想:“才吃过饭,心浮气躁,琴声不雅。不如你们四人就着琴声舞一曲,我只是个伴奏的,也免得阿凡笑话。” 夏好问:“爷,为何来到别院,格格就变成了阿凡呢?” 胤禛笑而不答。夏月和夏圆在楼上凉台支好了琴,四爷开始弹奏。四个丫头不愧是江南水乡女儿,在二楼的房间换了汉服,鱼贯而出,闻声而舞,衣带飘飘,袅袅婷婷,柔媚之态,勾人心魄。胤禛似乎在专心抚琴,然而我却听得出来,他的心并不在琴弦上。 正值妙龄的女子,无论如何比年过三十的红玫更有吸引力吧。 “格格,你在想什么呢?爷那样子,似乎要吃了你呢?”夏花是最活泼的一个,她的嚷嚷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胤禛在我脚边坐下,搂了我的腰,仰望我的眼睛,说:“阿凡,你换上汉服跳舞,一定惊艳,如天仙下凡一般。” 蹦迪我玩过,可正正经经地跳舞,从来没有的事情。我摇头,淡淡地说:“我从不曾跳过舞。” 夏圆说:“格格,你就是不懂音律,穿了汉服走几步,也能勾了爷的魂去。” “瞎说什么,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我佯打,夏圆忙躲不迭。 “阿凡——求你了——”三十岁的男人撒娇,让我差点笑破肚皮,丫头们也大笑。我想了想,问:“你们可会苏东坡的念奴娇?” “格格,难道你要舞大江东去?”夏好是几个中最有音律天赋的,她们的即兴舞通常都是她领头,其他三个悟性也好,一点百通,天衣无缝。 我不怀好意地笑:“我不懂你们的音律,只会张牙舞爪,群魔乱舞。今日爷成心要看我笑话,我就舞它一会,让爷尽了兴,晚上做噩梦,你们几个遭罪,我就高兴了。” 夏好问:“用什么陪奏?” 我说:“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要比平常要快一点。我听不懂韵,只踩鼓点。夏圆可能要比平常累一些。” 四个丫头不知道我要玩什么,将我拥进房间换了一件嫩绿的汉服。其实,我什么主意都没有,只是想逗了他们玩,吓他们一吓。 鼓点果然打得很快,我背对着她们,试了试,夏好问:“快了吧?要慢一点吗?” 我说:“不快,再快一点也不要紧。” 胤禛唱词,豪情万丈。她们一曲即将终了,我才一甩水袖,扭腰摆臀,手舞足蹈起来。我背对着他们暗笑,想,眼珠子掉了一地吧,想玩我,要你们好看! 想起吴宗宪的节目里跳脱衣舞,把大名鼎鼎的宪哥当众涮了的舞女,我更加笑得得意。一个转身,扭动着一步一步走到胤禛跟前,舞蹈着拿走了琴,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丫头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一个个想停不敢停,胤禛已经不敢看了。我离开了他,轻轻一拉衣带,再一甩手,汉服就要脱下来—— 胤禛一个箭步跨过来将我抱住,嚷道:“你要做什么!” 丫头们大惊失色,忙停了乐。他抱我进房间,丫头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疯狂地扯下我本就要脱下的夏衫—— “妖精,妖精,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他筋疲力尽之后,喃喃地问我。 我没理他,沉沉睡去。睡前最后的意识是:这是对他眼馋丫头们美色的惩罚—— 112 15.落花满径月朦胧,夜静闲吟料峭风(后篇) 九 九月初四,胤祄殇,年八岁。 九月召集廷臣于行宫,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命拘执之,送京幽禁。还京。废皇太子胤礽,颁示天下。 接到密报后,胤禛急忙带着我回到贝勒府与隐华商议对策。从前,为了坚定他的信心,我给了他一些历史事件的准确发生时间,但后来他逐渐上路,为了防止他过分地依赖我,只在他苦闷的时候给他打气,不再给详细的信息。 因为我和静音大师一直强调要尽人事,他不再多问,又有隐华给他出谋划策,所以他已经逐渐有了自己的行事风格。 这一次,他让我在紫竹苑参与他们的讨论。虽然早就知道太子会出局,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我一直听他和隐华说话,很少插嘴。 根据密报,皇帝因为十八阿哥生病,太子宴乐不止,发作了太子。太子怒气冲冲,调兵围行宫,被皇帝提前察知,当即逮捕。不料太子承认对皇帝当众斥责他不满,却并不承认他调兵谋逆,手谕不是他发出。 皇帝于是查手谕字迹,发现与十三阿哥的字有几分相似,大怒,收押十三阿哥,但十三阿哥也不承认自己调过兵,经张廷玉提醒,皇帝发现,字迹明显有仿造的痕迹,他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谁,到底在做什么。 回京后,太子被囚禁在东宫,十三阿哥没有他那么好命,被关在养蜂夹道。十三的嫡福晋请求与夫君共苦,不管多少年月—— 皇帝准了十三嫡福晋的请求,将他们夫妻俩一起关了起来。 “爷,十三爷两公婆都关了起来,他的家室可要照顾着。不然——”我十分不安地说。虽然尽量远远地观望着这些历史人物,可他们刀兵相见,真干上了,心中却有一股沧桑,十分难受。 多年前,在围场见过一眼康熙,那时他正值壮年,儿子们兄友弟恭,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样?他年近花甲,遭遇这样的闹剧—— 隐华的意思是静观其变,他预言皇帝会对付八阿哥,却没想十三爷下了狱。不过他分析,下一个就是八阿哥了。 胤禛却只想着怎样把十三救出来,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劝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太子罪名如果真的是谋逆,皇上会只关了他?十三既然是与太子相关联的,太子出来,十三也就出来了。” 他也只好作罢,让卓雅给十三阿哥家里送去了五千两银子。因为十三性豪爽,不拘小节,他家的奴仆约束不严,眼看着主子双双被羁押,一个个心思活动,在所难免。 胤禛那天下了朝,去十三阿哥府邸,卓雅还在和侧福晋瓜尔佳氏叙话。瓜尔佳氏泪眼朦胧,主子不在,奴仆不安分,她头痛不已。 胤禛命她召集了全府的奴仆训话,若要留下来,就安分守纪,若想走,每人除了领足月的薪金,还送五十两银子,如果留下却不安分的,逮住了活剐。胤禛素来对外人面冷,众人中有心思的,皆领了钱走了。 胤禛问瓜尔佳氏剩下的人手够不够使,她连忙答应够了。胤禛又整顿十三阿哥府中的卫队,说如果有不安分的,抓到重罚,忠心护主的,将来论功行赏。 他老人家撂下话,和卓雅回府了。十三府中大小人等,谨慎度日,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 十月初,康熙命众大臣推荐新太子人选,谓可以畅所欲言,就连已经被关了的废太子和十三阿哥,只有说得有理,也是可以举荐的。朝中一时人心惶惶,众人皆不免四处串联巴结,免得站错了队。 佟国维此时已经致仕养老,但他登高一呼,门生故吏群起,通过上书房大臣马齐牵头,为八阿哥登太子位造势。 所有的人都以为,重新洗牌的时候到了—— 只有隐华,在紫竹苑与胤禛对饮:“八阿哥要跌下云端了,这本就是皇帝的一个套。”他建议胤禛推荐废太子。胤禛从命,并让隐华给他起草密折。 十月下旬,康熙召开议政大臣会议,议皇八子胤禩谋求储位罪,削其贝勒爵。 传说十四阿哥为八阿哥当廷鸣不平,激怒康熙,以至于老头抽下配刀侍卫的长剑,要当场击杀十四阿哥。后被一众阿哥大臣们劝下。 当日下朝回了家,胤禛还心惊不已,招了我和隐华在紫竹苑商量对策。 隐华沉吟良久:“十四阿哥一着险棋啊,必定有高人指点——” 胤禛问:“先生如何得知?他差点连命都丢了。” “所以说险啊。你想啊,十四阿哥与八阿哥亲厚,朝中人尽皆知,此时仗义执言,皇帝虽然当时愤怒,但过后一想,他会觉得怎样——十四阿哥乃真丈夫也” 隐华并没有把话说尽,胤禛却明白了,他和我对视一眼,我点点头,说:“从今往后,你的真正对手就是你的亲弟弟和,亲生母亲——” 隐华对我加上“亲生母亲”四字十分不解。我笑道:“隐华真是小看女子了呢。这等剑走偏锋的妙计,除了那位封号为“德妃”的娘娘,别的人,哪怕是见识多广的男人,也不一定想得出来呢?你这位无双国士,也只能想到有人指使,却不知何人。恐怕,皇上在震怒之中,暂时连这一层,也是想不到的吧。” 隐华大笑:“果然是小看女人了,当罚一杯。有格格这样的女子,四爷为何一定要拉我瘸子下水?” 胤禛但笑不语。 “红玫不妨实话告诉先生。我在这府中的目的,就是监视德妃安插的人。所以四爷一说,我就明白了。先生不知道其中原由,自然——” 隐华惊讶道:“你是——” “我是皇帝布在四爷府中,对抗德妃势力的一颗棋子。先生是谋大事的,这等宫闱秘事,没有算计进去,也是正常的。” 十 第二日,胤禛上朝,得知昨晚德妃娘娘就捆了十四阿哥到乾清宫的西暖阁请罪。康熙赏了十四阿哥一顿板子,却将一柄黄金如意赏给了德妃。 胤禛回到家,丧气地对我和隐华说:“她的计谋这一次成功了,皇阿玛没有看穿。” 我笑:“今年是唱好戏的一年,你接着看就是了。有人要做黄雀了。” 隐华想了想:“除了大阿哥和十四阿哥就没有别人了,但他二人均为八阿哥一党,不可能做黄雀。三阿哥虽然恐怕也有这个心事,但是他在军中和朝中势力都不盛,几个清客门人只怕成不了事。他难道还看不出皇上整倒八阿哥的意图?” “书呆子自有书呆子的妙计,先生就等着看好戏。” 十一月皇三子胤祉告皇长子胤禔咒魇皇太子,削其直郡王爵,幽之。 消息传来,隐华大笑:“格格果然能预知未来,四爷之幸啊! 副都御史劳之辨奏保废太子,夺职杖之。召廷臣议建储之事,阿灵阿、鄂伦岱、王鸿绪及诸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请,康熙帝不允。释废太子胤礽。王大臣请复立胤礽为太子。复胤禩贝勒。 胤禛叹道:“据大哥说,相士张明德曾说老八贵不可言。皇阿玛虽然当时闻说后大怒,处理了此人。但是,此次又复了他的贝勒爵位,恐怕皇上虽然为了太子而斩张明德,可张明德的话,他已经留心了吧。只是,皇上连废太子都放了,为何不放十三弟?” 十三阿哥究竟在四十七年做了什么,让皇帝对他的信任一落千丈? 我不知道如何使他安心,更不知道康熙意图何在,只能劝他以大事为重,如果他将来不能出头,十三阿哥就永远不能见天日了。 四十七年除夕到来,十三阿哥仍旧在养蜂夹道苦闷度日。胤禛买通守卫,给他送了年礼进去,吃穿用度,样样齐全。康熙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召集廷臣,审问谁为首倡立胤禩者,群臣惶恐。乃问张廷玉,对曰“闻之马齐”,次日,列马齐罪状,宥死拘禁。后察其有诬,释放马齐。 背后的人是康熙的老丈人,康熙比谁都明白,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胤禛自此对张廷玉刮目相看,他没想到,老头子对张廷玉信任如斯,他一句话,马齐就下了狱。虽然后来查明其实佟国维才是真正的主使,释放了马齐,但对张廷玉却并无任何影响。 三月,复立胤礽为太子,昭告宗庙,颁诏天下。四月移禁胤禔于公所,遣官率兵监守。 十三阿哥还是没有放出来。 胤禛着急,不顾隐华和我的劝阻,上奏折请释放十三阿哥。康熙将胤禛一顿斥责: “你倒是和他兄弟情深啊!怪不得朕让他举荐新的太子人选,他竟然说四哥堪当此大任。这些年你为朕和大清江山是做了不少事情,可是,若你存了这份心事,忠也是不忠了——” 胤禛回家,倒床不起。得知事情真相,我和隐华面面相觑。十三怎么这么糊涂啊!他被关在狱里,无法与外界通气,也怪当时我们只担忧朝廷风云变幻,一时没想到他会在牢狱里给自己添了祸。 胤禛的老师顾先生在四十七年十一月病逝,因家中清贫,皇帝命四阿哥给先生按尚书品级筹办了丧礼。原来先生虽然被康熙罢免了官职,但仍旧在上书房当值,他有累累战功,文武双全,在康熙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先生一去,环顾朝堂,胤禛竟已无人可用。虽然我和隐华时时筹谋策划,可因为康熙的一番斥责,彻底地让他灰了心。他一病不起,纵然我日日操劳劝解,他都无动于衷。 直到有一天,小盛子来紫竹苑报告说:“十三爷求见——” 我大喜,他也一骨噜从床上坐了起来。十三阿哥想是刚出来就来了四阿哥府邸,年纪轻轻,胡子八茬,人瘦得不成样子,昔日的丰神俊朗,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两兄弟抱头痛哭。 我命夏花去请了隐华过来,亲自执壶,伺候他们三人畅饮。 胤禛责怪道:“十三弟你怎么能如此糊涂?” 十三阿哥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痛快!自从在围场他冤枉我调兵谋逆,我就豁出去了。这些年来,看上去他对我宠爱有加,其实都是为太子铺路。老八几人势力太大,他早已不放心了。环顾朝堂里的阿哥们,真正实心办事的除了四哥,还找得出谁来。皇阿玛一世英明,可遇到有关太子的事情,就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我真是服了他!眼里心里除了太子,其他兄弟竟都不像是他的儿子,往日里对我的好,竟——” 十三阿哥一时忍不住,号啕大哭。 胤禛嘴里说着“你别胡说”,二人却又执手哭了起来。弄得我和隐华心里都酸酸的。 劝一会,两人才止住了哭。 隐华说:“既然已经十三爷已经得出樊笼,往事也可一笔勾销了。晚生冷眼看去,太子虽然复立,却并非能长久。遭了此番大罪,太子必然明白,自己的地位汲汲可危,他不但不会收敛,可能还会变本加厉,再废是必然的。 只是八阿哥的党羽之势盛,皇帝可能是始料不及的。我瘸子把话撂到这里,不出三年,皇上剪去八阿哥的党羽,必将再次废太子。此次复了八阿哥的贝勒爵位,也是为了稳定朝堂人心。因为废立太子,百官人心惶惶,于社稷不利——” 十三阿哥惊讶道:“我一直以为先生就是一清客,没想胸中沟壑,竟是出将入相的国之栋梁。四哥,难道——” 我笑道:“四十二年索额图被羁押后,你四哥为了避祸,从江南请了这位先生。只是几年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十三阿哥说:“四哥,你就别犹豫了,我们争的不仅是那把椅子,也是大清万年基业,难道你就忍心让黎民百姓——” 隐华大笑:“十三爷乃真君子,四爷有弟如此,百姓之幸也。” 十三阿哥说:“先生你别卖酸,我十三有话就说,可懒得和你们绕圈子。皇上说我不忠不孝,已经是对我——往后我就听四哥的,四哥一句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113 16.更怜芍药临风好,香袭书帏锦作堆(前篇) 一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册封皇三子胤祉诚亲王,皇四子胤禛雍亲王,皇五子胤祺恒亲王,皇七子胤祐淳郡王,皇十子胤(示我)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为贝勒。于京西畅春园之北建圆明园,赐予皇四子胤禛居住。 四十八年十月三十日,胤禛在雍亲王府大宴宾客,一来为庆生,二来领了亲王爵。 十三阿哥乃坦荡君子,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却为四哥得到皇帝的重视而高兴。 是晚,十三阿哥没有与其他阿哥在大厅喝酒宴乐,却悄悄在梅苑与隐华喝酒。隐华因胤禛被封雍亲王,我的预言成真,更加坚定了为胤禛谋求大位的信心,也是十分兴奋。 两人正畅饮,文觉和尚也来了,带着性音。 “今日真痛快!和尚,你也喝一回?” 文觉笑道:“今日主人大喜,原本就是来讨酒的。只是前面没有我和尚的地方,就自己寻来此处,叨扰了。性音,你自己去厨房置了酒菜,在院子里喝罢。” 十三阿哥说:“肉我们这里不多,恐不够你这酒肉徒弟吃,酒多的是。” 性音答应了,自去厨房寻肉。 屋里三人坐下自在喝酒。 文觉说:“我们四爷这次总算吐了一口气。多年来的苦心孤诣也算有了回报。” “前边盛况如何?”十三打断和尚的话,问道。 “上至太子,下至年幼的十七阿哥等人,都来了,只有大阿哥被禁,府中无人前来祝贺。就是八爷,也亲自携了大福晋道贺,正在喝得热闹呢。其他人的礼也就罢了,太子恐怕是倾其所有了。” “哦——都有些什么?”十三阿哥喝着酒,随意问道。 “金银玉帛自然不少。知道四爷好礼佛,一尊纯金如来佛祖,只怕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隐华笑道:“他这是答谢知遇之恩,也是给其他人的看的。” 十三阿哥不屑地说道:“他揣测着皇阿玛的心事长大,这一套倒是学了个全挂子,若是放在江山社稷上,何至于落得被废的命——” “十三爷,说话小心些,隔墙有耳。今日府中人杂,不要被人落了口实去。” 十三阿哥满不在乎:“如今我就是一闲散宗室阿哥,没什么好谨慎的。他们还能要了我的——” 隐华忙打断了他的话:“今日高兴,别说这些丧气的。皇上没赏赐下来?” 十三阿哥说:“赏的园子正在修葺雕琢,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去,这还不够?先生你也是个贪心的,还想为四哥变着法子讨赏?” 隐华笑而不答。文觉和尚接口道:“今日是四爷生辰。不知不觉地四爷就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皇上是该赏点其他的什么。” 性音和尚在院子里大笑:“四爷大喜!为何离席落跑——” 三人只听见胤禛微醉的声音:“太子爷告辞,兄弟们也一个个去看戏。我来和十三弟、邬先生,还有你师傅,喝一杯。喝酒,还是得寻知己——” 说话间,人已经进了门。性音扶着四爷跨门槛,四爷一甩手:“我还不至于醉到要你扶。你独自在外边喝酒,若是太冷,就进来吧,也不多你一人。” 性音说:“谢爷赏。不过和尚自从练了功夫,已经不拘凉热,有酒有肉,独自畅饮,那才痛快。爷几位慢喝,我出去了。” 隐华待四爷在主位坐定了,笑对文觉和尚说:“你这徒弟不错,是个好料子。” 十三阿哥奇怪道:“先生还对武学有研究?” “十三爷会错晚生意思了。我是说和尚这徒弟,悟性不错,过得自在——” 众人皆大笑。 胤禛说:“皇阿玛的赏赐在太子快离席时才来。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是给红玫的,竟与大福晋一例。我当时就看到卓雅不自在——” 十三阿哥大笑:“四哥这是怕后院起火?你放心,自从大四嫂的阿玛过世后,我看大四嫂越来越沉静了,家务也是理得妥当,比我家菊灿强多了。大四嫂自然是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文觉和尚笑道:“十三爷在兄弟面前编排嫡福晋,就不怕后院起火?” 众人又是大笑。 十三阿哥正色道:“小四嫂跟着四哥十几年了,人情冷暖,都是她陪着——就是大四嫂,也不能小看了她去。皇阿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小四嫂母家地位低下,小四嫂御封第一侧福晋,那是一定的。可惜了——” 胤禛却微笑道:“她自己却不觉得可惜呢?我算是看穿了她,这世上除了吃的能让她上心,再没有什么能打动她。她那房里,丫头都比她收拾得利落,偏她自己懒怠着。昔日,杨贵妃的姐妹们,还淡扫娥眉朝至尊,她呀,如今眉都不扫了——” 胤禛自觉失口,遂停了话头。其他三人却不以为意。隐华笑道:“宋格格巾帼不让须眉,自然在女子的妇容言工上不肯下工夫。女子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想必她是不屑为之的——” 胤禛叹道:“也就只有先生,能够看得穿她。” 隐华不以为杵:“四爷错了。也只有四爷,才能留得她在这一方小院子里长日煎熬。若是俗子——” 文觉和尚知道底细,无语,十三阿哥却奇怪道:“听你们这么一说,这小四嫂竟然是个有来历的?” 剩下的三人都不答话,十三阿哥急了:“你们瞒着我睡不着觉,今日我不回去了——” 众人大笑。胤禛住了笑,说:“红玫是性情中人。十三弟若是能哄了她高兴,她自会告诉你。不然,我也没办法——” 众人又是大笑。 十三阿哥说:“小四嫂是个豪爽的,我明日自己问了她去——” 二 八福晋金碧,虽然夫婿遭贬,自己也于四十七年被皇帝责为妒妇,言辞甚恶毒,世人惊心。但她今日来贺喜,却仪态万方,比太子妃石氏更引人注目。因遭遇大变故,太子妃收敛了很多。也没有真看戏,只是落了座,与四福晋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金碧看她的眼神甚是恶毒。也难怪,八阿哥栽了,太子却又复了位,多少年的算计全都落了空,如何能让她不怒—— 这一次,李氏没有像爷庆贺得贝勒爵那样告假,而是带了兰沁和紫堇,在戏园子前招待众女客,这府中,只有她有儿子,还有俩,真正是扬眉吐气了。 我则不出面了,如今人手多的是,才不去凑那个热闹,只是当皇帝赏赐下来时,为了接旨,我才匆匆去了趟前院,领自己的那一份赏赐,就看见了金碧在打肚皮官司。 冷眼看去,倒是八阿哥,虽然憔悴了不少,却还是打起精神,与众人周旋,依然是温润君子,不由得心赞他的好肚量。 礼单很长,我也没有细听,只是走时看到卓雅似乎有些不自在,而李氏就没有那么好涵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明白她们打什么擂台,也没放在心上,不就是赏赐吗?谁也不靠赏赐过日子,难道没人赏你,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我带着四个丫头回桃苑,才走到花园里的甬道上,只听后面有人道:“宋格格且慢走。” 回头一看,却是金碧。 住了脚步,我福身行礼,金碧却冷笑道:“别说是我,就是四嫂怕也不敢受格格这一礼呢。往日竟是我小瞧了你。” 她既来者不善,我就自己起了身,看她有何计较。 “往年里,宋格格实诚,待人也宽厚,我以为,不过就是个略有些见识的懂事大丫头罢了。说起来,往日的情分,我唤格格一声姐姐,也是应该的。只是,如今格格据说不仅得四哥专宠,连皇上也是另眼相待,却不知是为何?” 我微笑:“福晋为何今日怒气冲冲——” “你别装傻了。往日里我们都是小看了你去。今日皇上的赏赐,你竟和四嫂是一例,难道不说明什么吗?”她这一说,我才明白卓雅和李氏的不自在从何而来。 我笑道:“八福晋这是给四福晋鸣不平?只是红玫虽然位卑人微,却也不是靠了皇上的赏赐才能过日子。红玫确实只是一个大丫头。至于八福晋所说的情分,红玫不敢高攀,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不知道今日福晋的满腔怒火,从何而来?” 金碧打量着我,冷笑道:“以前我不相信,今日才是真见识了。宋格格在江南生了大病,却果然因祸得福。别说四哥只是有口无心的假和尚,就是我一个女人,也是我见犹怜,难怪三十多岁了,却还能固宠——” “福晋果然是小看了我。红玫虽然愚笨,却知色衰爱弛,从不以色侍人。如果福晋没有事,红玫告退。” 我转身欲走。金碧在我身后说:“今日原也不是为了和宋格格说这番废话。我只是想告诉格格,别以为你们这一次赢了,就万事大吉。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决不会输给你们。你等着瞧好了——” 我不置可否,走人。 金碧上前拦了我的去路,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告-诉-雍-王-爷,我们会让他输得很难看——别以为把暗卫抓在手里,就能成事。虽然这次胤禩没得什么赏赐,可是也没失去多少,倒是十三爷,被十四弟算计了,他这个一母同胞,能奈他何?哈哈哈——” 她大笑离去。 果然是十四!他为他们扳倒了十三。她却不知道,将来胤禩万劫不复,也是他捣的鬼。养虎为患,他们小看了胤禛、十三十四,更不知道,有一个万万不该忽略的女人,他们,忽略了。 我暗自琢磨着,回到桃苑,自己歇下了。胤禛今日必定在紫竹苑与隐华痛饮,一醉方休,不会过来。 卸妆时,夏花问:“格格,为什么八福晋要对你说这些?爷在外头的事情你从来也没有掺和,而且她把这些告诉你,就不怕——” 我看了她一眼,说:“夏花,你们四个跟着我,要想和秋桂她们有个好归宿,就要小心行事。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听的不能听,不该说的不能说,更不能肆意刺探。今夜八福晋的话,她故意让你们几个也听见了。但是,这件事到此为止,若是漏出去半点,我也保不住你们,她们几个,你代我训话,知道了吗?” 她不再做声,默默地给我顺好头发,更了衣,服侍我睡了。 第二日,我将金碧的话说给胤禛听。他怒道:“这个泼妇,竟敢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真是不想活了。” 我劝他:“其实,她只是想告诉我们,既然都已经撕破脸皮了,他们就再不会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了。而且,他们小看了德娘娘,将来——” 胤禛沉吟道:“你说,将来十四弟和老八他们翻脸,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不会翻脸。八阿哥将来可能还是会被皇帝贬斥——太子再废之后——皇帝就不再需要八阿哥平衡□□了。金碧不懂,但老八一定已经预料到了。将来,他可能会逐渐地将势力为十四阿哥所用。” 胤禛问:“为什么皇上要将十四从八阿哥一党中区分开来对待——这一次他不仅没有受罚,还得了封赏,十三弟却什么都没有——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皇上在考虑另一个万年之后能巩固大清江山的阿哥——皇帝是考虑,能让十四阿哥接了大阿哥的差使。你可为相,却不能为将——皇上还是在为太子打算,当然,也是对太子不放心——” 胤禛为十三抱不平:“十三弟为何就不能放在这个位子上?文才武略不说,光是肚量就比他大了多少?还有能比他更一心为公的阿哥吗?” “可是,这个一心为公的阿哥并不忠于太子,只忠于四哥啊——” 他明白了,可还是不服气:“十四也并不忠于太子,只忠于老八——” 我好笑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十四忠于老八?他推荐太子的密折你看见了?你别忘了,他背后是德娘娘。也许你并不喜欢这位亲生的额娘,但是,你若是小看了他,你就一定会倒霉——皇上都差点栽在她的手里。” 三 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年羹尧迁内阁学士,不久升任四川巡抚,成为封疆大吏。这时的年羹尧,还不到30岁。 十一月,年羹尧为转任四川巡抚,进京述职。他为庆贺四爷升爵雍亲王,从江南带回了大量的礼物——给他妹妹的,犹在李氏之上。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这一日,紫堇拉我去她的院子,看她新绣的围屏。我俩在炕上坐定,她赶了丫头出去,悄声说:“姐姐,你知道吗?今日邬先生做媒,替四爷向年大人提亲了。听说,要抬为侧福晋呢。” 我冷笑:“该来的都会来,你就等着瞧好了。” “姐姐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多年,你没看出来?”我提醒她。 她摇头:“看出什么?” “玉媚喜欢的是邬先生。” 紫堇恍然大悟:“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她是常有事没事地往梅苑跑。” “心上人给她做媒,她一定会有所举动,她那性子——” 紫堇咋舌道:“不至于吧,虽然她的哥哥如今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们一家是四爷的门人。根据我朝规矩,一朝为奴,终生为仆,他的官再大,也只是四爷的奴才——” 我戳了她一指头,说:“你呀,真是个呆子。那玉媚,可是甘心做小的?哪怕是王爷的小妾——“ 紫堇不明白,我就将当年第一次在江南看见玉媚的情景说给她听。 “她可不认为自己是奴婢,她甚至认为,女人是不必三从四德,为男人所奴役的。她的心啦,大了去了,可不是你能明白的。”我总结道。 紫堇叹道:“也是个有气性的。只是,女人如何能斗过男人?再说了,邬先生虽然很好,难道比王爷更好?不说先生身体不全,他的家里,不是也已经娶妻生子了吗?” 我说:“听说他的正妻是父母之命,二人感情不深。而且,好象病逝了。” “续弦难道就比妾高贵了?”紫堇不高兴地说。 我笑道:“这就不是你我能计较的了。不过你放心,即使她将来再得宠,福气也不会超过你去。听姐姐一句话,不要拈酸,也不要吃醋。你和兰沁啊,是我们这王府里最有福气的人。姐姐话说到这里,不信,你往后看着就是了。” “姐姐总是绕到我这里来。谁不知道,康熙四十三年以后,这王府里,只有宋格格最得宠——”她酸酸地说。 我想了想,说:“往后,你要和兰沁走得近一点。她是个稳重的,你凡事琢磨着,看她如何行事,你就如何做。只是,要巧妙一点,学样也要学出水平。总之,只要有了儿子,你就出头了。” “我进府三年了,爷来我这里屈指可数——”她有点伤心了。 “儿女是要缘分的。缘分到了,什么就都有了。我是个没有子孙福的,虽然两次十月怀胎,却是只见花,不见果。这是命。你是命中有贵子的,只是时间没到罢了。” 她听了甚以为是,却羞红了脸,说:“姐姐是个没正经的,只管哄了我高兴。到时候若没有,我可不依——” 我笑道:“自然会有的。我能掐会算,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 紫堇臊我说:“亏姐姐还敢说这话。为何皇上给你的赏赐与大福晋一样,你却算不出来?谢恩的时候,大福晋和侧福晋的脸啊,能刮下半碗霜呢?偏你没事人似的,让丫头抬了礼物就走,客气话也不说一句。” 我无所谓地说:“赏赐是皇上给的,又不是她们给的,做什么跟她们客气?至于皇上要给我这么多赏赐,是因为我伺候他儿子,赏赐也是给他儿子的。跟皇上客气,那是他儿子的事情。” 紫堇呸我道:“呸,姐姐不知道避祸,还得意。她们不高兴你,拿了位分来压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笑道:“在这府里伺候快二十年了,还没有人敢拿位分来压我。” “也就是你敢在这规矩森严的府中拿大。偏爷还装着不知道。” “过日子,就图个清净。他若是要折腾,我也奉陪。我没过好,折腾我的人也没得好过。” 紫堇想起来,又问道:“姐姐,你知道吗?爷在圆明园又给你造了一艘画舫,比什刹海的还要漂亮——”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的福分。不过是当年开了个玩笑——” 紫堇追问:“什么玩笑?爷总是喜欢携了姐姐住在船上,有什么原由吗?” “也没什么,不过是——唉——” 紫堇见我并不高兴,反而叹气,也就不再问了。我说:“你这围屏绣得好,给我了吧。” 紫堇不依:“我绣了快一年呢?” 我想想,说:“这仕女图也不稀罕。来年你若是绣出江南山水的意境,我跟你换,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紫堇贼笑:“我要你的船?” “新的还是旧的?新的可以给你,旧的不行?” 紫堇大笑:“姐姐还真是看上我的围屏了。连新船都舍得给。你怎么不叫吴嫂子给你绣一架?” 我说:“一来她每年做我的衣服就够她忙活的,二来她年纪也大了,我扰她做什么。须得是你这样的闲人,我才能勒索一回,心里舒泰。” 紫堇笑得前俯后仰,说:“姐姐说得实在,过完年我就给你绣,也不要你的船。只是将来我若借你吉言,生了儿子,你得帮我养着。我看啦,这王府,将来和后宫也差不多,我得找个靠山,才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我做不了你的靠山,但往后孩子来了,我一定帮你养,也告诉你,谁能做你儿子的靠山——” 114 16.更怜芍药临风好,香袭书帏锦作堆(中篇) 四 腊八了,红李给我端了一碗宫里赏下的粥。我没什么胃口,说:“你自己吃了吧,年年吃,也就没意思了。” 红李说:“你一定得吃。等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了会吃不下饭的。” 看她神秘的样子,逼着她赶紧说。她却笑道:“是个好笑话呢。吃了这碗粥就告诉你。” 我摇头说:“我最讨厌别人胁迫,真不吃了。” 有秘密的人比想听秘密的人更想早点说出来,这是某个作家说的,因为这不能说的秘密像蚂蚁在心里啃噬着,让有秘密的人一刻不得安宁。 果然,红李见我不上当,只好说了:“是听紫霞悄悄说的。听说爷因为年玉媚的哥哥做了大官,要抬她做侧福晋。不想年大人同意了,婚期都定下了,玉媚却不答应,说谁许的谁跟爷,年大人大怒——” 我笑:“也就是她敢说这话。” “还有更让年大人生气的呢?” “什么?” “她说要嫁给邬先生。她说邬先生才是真君子,好男儿,才是她年玉媚值得托付的良人——” 我叹道:“她是个识货的,可惜——” 红李嗔怪道:“格格也说这话,小心爷生气。听说,玉媚是当着爷、她哥哥,还有邬先生说的。当时邬先生很尴尬——他是媒人呢。爷气得脸都白了,她哥哥打了她两巴掌,脸都肿了,还没消呢?” 我无所谓地说:“她都敢当面说,我背后说说有什么要紧。再说了,爷娶小老婆,难道还想我有什么好话说给他听——” 红李忙挡了我的嘴,说:“格格,你别混说。爷自从三格格没了,一直不待见其他的福晋和格格,如今都三年多了,王府一个孩子都没添,万岁爷已经生气了呢?听兰儿说,上次给格格的礼物和大福晋的一样,是万岁爷故意的,为了给格格提个醒——” 好个康老头,原来他是存了这份心思,我竟一时想不到,这些年也是□□逸了,神经变得迟钝了。 我不由得怒形于色。红李吓着了:“格格,格格,奴婢掌嘴,不该在格格跟前嚼舌头——” 她这一急,我又放下了。搂了她说:“你放心,我忍得住的。无论如何,我也要护你周全了。” 两人正说着,胤禛进来了。 他似乎有些忐忑的样子,我也没怎么理,倒是红李懂事,赶紧站身给他行礼。他挥挥手,让她下去。红李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他上前搂了我,说:“阿凡,有事跟你商量。” 我淡淡地说:“娶她是一定了的,我没打算掺和。你让皇上放心,我阿凡绝不会阻着他的儿子宠信其他妻妾。他的儿子再娶十个八个进门,我绝不皱眉头——” “还说不计较,这都酸成什么了——”他在我额头上轻啄一下,解释说: “邬先生说,年羹尧年少得志,骄横之态已经显露,若不想法子牵制他,将来怕不好收拾。他素来疼这个妹子,也有与我联姻的意思,所以就——” “所以隐华就将美人拱手相让了。我早就知道,为了你,瘸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胤禛惊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先生?他对玉媚并无非分之想,什么拱手相让?你别混说。玉媚对他只不过是单相思,女儿家的糊涂心事,往后就能想开了——” 我不怀好意地问:“既然都妥了,爷在我这里黏糊个什么劲?还不赶快哄了美人回心转意——” 胤禛小心道:“因为邬先生说得很绝,所以玉媚昨日也就想开,答应了,只是——” “只是我碍着她的专房之宠了?”我怒气冲冲。 这个男人是我要不起的,我要了,无非就是要把日子过下去。他娶妾,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如今府中加上我有三个格格了,他再娶两个侧福晋,也是亲王的例,我更加不会管。只是他今日在我这里蛇蛇蝎蝎的,算个什么事! 好象真的他对我很特别了,没有我允许,难道他的这个侧福晋就娶不进门?怪不得万岁爷都疑心我了,胤禛平时就给下人留了个印象,似乎他的事情都是我做主的。连八福晋摊底牌都不找卓雅,直接找上我来罗嗦。这府里说是固若金汤,这些闺阁小事竟然尽人皆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胤禛见我生气,还是陪小心:“也不是故意来找你不自在。只是玉媚她要两样东西到手,才肯洞房。” “她看上我什么了?” “圆明园的船,还有就是她要住在菊苑——” 她还真不是吃素的啊! 我想了想,说:“船给她可以,菊苑不行——” “这是为何?船你都能舍得,为什么——” “你还帮她讨价还价不是?” 胤禛见我肯让一步,已经十分高兴,说:“行,我跟她说一声,你同意把船给她了。她当也能让一步,放弃菊苑——” 我冷笑说:“只怕她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胤禛叫了小盛子过来,说:“将万岁爷赏给我的一盒东珠拿来。” 东珠能养颜——可是,若我并不想留住红颜固宠呢? 五 康熙四十八年,我在古代三十三岁了,比在21世纪更老,可还没能穿回去。前面玩了一阵子尽兴,如今却越发淡了。 其实,她年玉媚即使要我将桃苑让与她,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身外之物——前提是,我能回去。 回去了,这一切就都与我不相干了。 但是,我还在这个大院里不是?这个传说中我三世以后的丈夫,正在为他的侧福晋向我陪小心,讨赏,我心里比生吞了一只苍蝇还难受。 桃苑是我在这里的家。 菊苑却是我和胤禛忘情寻乐的地方,床上有我们的味道,房间里到处都是我布置的家具装饰,院子里有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新品菊花——在那里,我当是偷情。 胤禛是我的情人。 这样,我就能忘怀我在古代的尴尬身份,我就能忘怀他的身份地位责任,我就能忘记他妻妾成群,红颜知己作堆—— 她居然要菊苑,她胸中的沟壑果然比她二哥差不了多少! 她居然能看穿菊苑在我心中的作用—— 我气得浑身发抖了。胤禛却因得了我的允诺,抬脚就走了。《犯罪心理》中的梅根说:“总是男人先离开的——” 总是男人先离开的吗? 仔细想想,她和我果然是很像的,怨不得她能看穿我—— 我们都爱隐华—— 可隐差阳错地,我们都必须给胤禛作妾。我是因身份早定,她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就算她能不考虑年氏一族的荣宠,却也不能不在乎隐华的无意——这一点,远比她哥哥打两巴掌严重。 于是,她就屈服了,在这个院子里,也只有专房之宠能让她有尊严地活下去了——她不顾一切地说出要嫁给隐华,却被隐华亲手毁了,丫头们在底下怎么看她—— 于是,她挑战王府里据说得专房之宠的宋氏来立威—— 我胡思乱想着,红李却吓坏了:“格格,你不要紧吧——” 我让红李离开,说:“我累了,你别处玩去,我睡一会儿,吃晚饭时叫我——” 红李正不情愿,紫堇却进来了,见我这样子,心知我已经知情,于是劝解道:“姐姐,你看开些。她虽然年纪最轻,却并不是因为爷喜欢她——” 爷喜欢的是她哥哥—— 甚至也不是她哥哥,而是将来他哥哥的权柄。 别人看不见,我看得见,隐华也看得见,将来她的哥哥,是多么地位高权重。 紫堇来了,我也不想睡了,拉了她和红李在炕上坐下了,说:“我才不管爷娶几个侧福晋格格,我只恨她居然要我的船,我的院子——” 紫堇点头道:“看不出来,她是个真狠的,居然——” 红李很是气不过:“偏不给她,能怎么着?她哥哥还能帮她争这些——” “红李姑娘想左了。她哥哥当然不会帮她争这些,却会帮她争气——若是将来给咱们王爷下个套,穿个小鞋,是尽够的了。我们爷能不拉他?其他那些阿哥,都看着眼红呢?” 紫堇又劝道,“红李姑娘只管放心好了,你们格格,素来也是不能让自己吃了亏的,我在这里等着看好戏呢?你跟了姐姐这么多年,如何竟没有学出来?” 紫堇贼笑。红李红了脸说:“我哪里像格格有计算,就是紫堇格格您,我也是只能看个背影的。” 紫堇嗔怪道:“你这丫头真是要掌嘴,连我也敢编排了——” 我笑道:“有什么不敢?你编排了我,她可不就能编排了你。别的没什么,就是可惜了那艘船。听说烛台都是纯金的呢?原本想,你若是过了年真给我绣围屏,我就让给你。反正我比较喜欢在外边逛,园子里的水面也一定没有什刹海宽阔——真是可惜了!” 我故意叹气。紫堇心有些动了,却笑着说:“我原本只是跟格格玩笑,却没想格格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来是有这个原由在里面。只是,我向来是个没造化的,要了那船,会折了我的福,所以,想想也就罢了,却不敢真要。” 我说:“也罢,她这一闹,往后万岁爷可不能再说什么了,说不定还是我的福分呢。” 紫堇笑道:“果然姐姐是个有见地的,这么一会儿就又绕出来了。若换了旁人,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呢?” 三人正说笑,偏胤禛又垂头丧气地进门来了,见紫堇也在,一时竟不好开口。紫堇起身行了礼,欲告退。我拉了她的手说:“坐下,且听听年大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让我们爷如此丧气。他日,妹妹也好给我做个见证,不是我得理不饶人,是她野心太盛。” 胤禛不高兴地说:“你知道她会不同意?你是故意的,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不屑地说:“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想必她又不想要船了,一定只要那个院子吧。” 胤禛头大地说:“这回你可料错了,她不仅要船,也一定要院子,缺一不可。原本以为她是个驯良忠厚的,只是一时因在邬先生身上的心思落了空,撒撒气,也就罢了——” “她年氏一门可有驯良之人——”我冷哼。 胤禛不说话。 紫堇劝道:“那么豪华的船,姐姐都一点不留恋地让了,那个菊苑,也并不是王府最好的院子,让了就让了吧。回头让王爷再给补偿回来,也就是了。我们王爷,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呢?” 胤禛甚是感激地看了紫堇一眼,又满怀希望地看我。 我不做声。 胤禛许诺道:“院子不稀罕,我给你盖一座更好更大的,养什么花只要你说得出的,我都给你找来,其他的一应家具装饰,你要什么给什么。船我也可以再给你造——如今只是赶着应吉期,她哥哥年后要赴任,怕来不及,才让你先——” 我冷笑说:“爷的大事,我什么时候阻碍过?只是她要了她要不起的恩宠,自然要付出代价——我虽然一向不心疼东西,可是,若以为我好欺负,就寻着法子明夺暗抢,也是不能的。” 紫堇点点头,深以为然。 胤禛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担心地问:“你要她拿什么来换?” 六 我说:“她虽然是巡抚家的大小姐,一门兄弟官高位重,却怎么也高不过王爷。她的东西,没什么我感兴趣的。至于船,这些年我已经腻了,两艘她都要我也没意见,菊苑也可以给她,连桃苑我也可以舍了——” 胤禛见我越说越不象话,有些担心。 紫堇忙劝我:“姐姐,你别说得忒不象话。虽然她是个轻狂的,却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哪里就会格格有的她都要了?她只不过想显得比先进门的姐妹们贵重一些,往后没人敢轻视了她去罢了。” 胤禛叹道:“紫堇竟比你要懂事多了。你在这王府年纪最大,伴我时间最长,你放心,她再怎么轻狂,也不敢欺负了你去,这个我能担保的。眼前只是要你的东西应急,往后我加倍还你。我的那些兄弟们,你也知道——” 年羹尧与八阿哥等人有往来,粘杆处的小厮早汇报了。只是胤禛不想撕了脸皮,更不想露出隐藏的东西,故听了邬先生的,急忙行事,显得很倚重年氏——往后确实会倚重他,隐华已经都计划出大概了,而这位年兄弟,是其中不能少的一颗棋子。 因紫堇和红李在跟前,他也不好明说,然而太子复位后,势力大不如从前,八阿哥虽然面上恬淡了,但手下人的活动却更加频繁了。尤其是九阿哥,以做生意为名,全国各地游遍,你能说他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 更让胤禛担心的是,皇上竟视而不见,由着他们坐大—— 我知道胤禛此时迫切地想要捏紧这颗棋子。可是,她年玉媚欺人太甚了——难道树我做对手,她就能占到什么便宜去? 我恨得牙痒痒。 胤禛和紫堇因担心我的答复,见我这样子,也是不再出声。 想了半天,我说:“她是因为嫁邬先生不成,才嫁给你的,对你并无真心。所以往后她不管生了多少儿子,都不能与弘时他们并列排行。你若敢替她许下这个诺言,我就什么都让给她,要什么给什么。” 胤禛和紫堇大惊。紫堇忙劝道:“姐姐,这也太过了,这样她如何在这王府做人?” 胤禛很是不忍心地说:“不能这样,她再心里装了别人,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怎能?” 紫堇也说:“姐姐,你反正什么都能舍了,玩这些虚的做什么?还不如让爷给你造一艘华丽堂皇的船——” “格格,你这气性也是太狠了一点,女人九死一生给丈夫生儿子,图的什么?不就是儿子能争来名分吗?你这样,断了她的念想,她一气之下,只怕要坏了爷的大事。”红李跟着我久了,多少知道一点,尤其跟着我在江南住了那么久。她从没见我如此狠绝,也是吓着了,生怕我给自己召祸。 胤禛服软了,沮丧地说:“这个我绝对做不到。我还是去跟她商量,看能不能用别的换。我再也不敢在你这里谋什么了。你和那邬先生一样,看上去软弱可欺,狠起来,阎王还要怕你三分——退让,就是为了最后狠狠一击——” 他叹气,出门去了。 紫堇十分不安:“姐姐,爷是怕了你,我也怕了你,往后,我招惹谁,也不敢招惹你。你看上我那围屏,晚上我就让人给你送来——” 她那扮弱赔小心的样子,看了我笑得要疯掉:“小蹄子,你跟我装,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姐姐,你说,你这样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何必呢?” 我拍拍紫堇的手,说:“其实也不全是为了自己争口气。只是我比你们两个大,她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些。得不到心爱的男人,对于她这种胆大妄为的人来说,是空前绝后的打击,她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本来以她的气性,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她哥哥一向疼她,事过了,也就会算了。更何况她哥哥三十岁不到就已经是封疆大吏,这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境界,根本就用不着牺牲妹妹的幸福来谋求什么。 他哥哥只是觉得,以他们这样的家庭,他的妹妹就应该嫁进皇室——只有皇室,才配得上他妹妹。如果她看上的不是教书先生,而是其他阿哥,他哥哥绝不会如此恼怒。 她决定留在这里,抢我的恩宠,不是为了年家,也不是为了报复四爷,她是做给一个人看的——” “邬先生?”紫堇狐疑地问。 我点头。接着说: “她爱邬先生原本是暗地里的。可是先生亲手毁了她的念想,你说,以她的性格,她会怎样?” “她一定会要报复先生。”红李插嘴说。她就是那种想到做到的人。 紫堇想了想,说:“不会。她如果真的爱先生不顾一切,就绝对不会伤害先生。她只是——” “她只是想能呆在这个院子里,守着先生过日子。就算不能两情相悦,也能静静地守望着。她想让先生知道,为了他,即使他伤害她如此,她也能牺牲——只要能和他在一个空间里,呼吸同样的空气,先生的喜乐,就是她的幸福。 玉媚她既不离家出走,也不说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而是答应嫁王爷,你们知道是为了什么?” 紫堇摇头:“再也是想不出了。一般女儿家若是不能嫁给心仪的人,必定寻死觅活,不管不顾,实在没办法,忍气吞声地嫁了,挂着眼泪过日子。没见过像她这样,改嫁别人,还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的。” 我叹道:“她十岁不到的时候,就敢跟我说,若她为男子,比她二哥逊色不了,倒也不是夸海口。她是真的,不是凡品。可惜她在这样的地方,遇上了这样一个男人。” 红李说:“邬先生倒也是女孩家们喜欢的那种男子。第一次见到他时,连我也不免想,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大约就是因为我们能幻想的完美男人,就是先生那样的吧。即使他一条腿残废了,却能让你看不到他的缺陷。对于先生来说,即使四肢都没有了,也不能阻挡——” 她不再说下去,然而我们大家都明白。我不禁想到21世纪的那个只剩下了脑袋和两个手指还能用的天才——那个被我们的老师称作“歪歪扭扭的天才科学家”——霍金。 我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她之所以答应嫁给爷,是因为,这一切都是邬先生安排的。一开始她可能以为先生不敢高攀她家,所以就当着爷和她哥哥的面,向先生表达心意。她认为,只要两人两情相悦,就是王爷,也不能拂了先生的面子——这点她是算准了。 只是她虽然伺候先生多年,却不能明白,先生是个啸傲王侯的旷世达人,从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先生若是真正的喜欢她,一定会明说,绝不会让一个女子——” 紫堇叹道:“也是个痴情种子。” 我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她这种性格。当年我在江南看上她一眼,就喜欢上了。” 红李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类——” 115 16.更怜芍药临风好,香袭书帏锦作堆(再中篇) 七 我在这里口若悬河地说,却不知道外边有人偷听多时。当然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无计可施的王爷。 他又垂头丧气地走进我的房间,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紫堇大惊,劝道:“她也是个可怜人,还是——” 胤禛狠狠地瞪我一眼:“她可怜!你们都可怜她,谁可怜我?” “爷——”红李和紫堇齐声说,我一摆手,制止了她们。 我看着这个沮丧的王爷,问:“你知道邬先生为什么不喜欢她吗?她其实不但多才,也很美貌,性格兼有大福晋和李福晋的好处,毛病却一点也没有。她只是太痴了。如此完美的一个人,邬先生却不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 胤禛别扭着说:“我哪里明白。” 我生气,说:“你真是一个别扭的孩子。我从前没跟你说吗?他只喜欢一个人,那就是你。你是他的作品,比他的儿子还重要——” 紫堇嗔怪道:“姐姐说什么混话!” 胤禛却明白,低头不语。 我对红李说:“把皇额娘的玉佩拿来。” 红李就跪行至角落里的炕柜上,从佛龛里拿出玉佩来给我。 我本不信佛,然而胤禛信,也就随他在那里供了一尊碧玉观音菩萨。 我将玉佩擎在手里,说:“你跟天上的皇额娘起誓,将来年玉媚生了儿子,不管多少,都不能按着当今皇孙的排行起名——” 我第一次将孝懿皇后唤作皇额娘,他知道我是认真了,在我跟前跪下,老老实实地起了誓言。红李和紫堇也跟着他跪在地下。 起完誓,红李和紫堇扶了胤禛起来。 我又对红李和紫堇说:“你二人也要起誓,今日我们几人的话,不能漏出去片言只语,否则,必将遭天谴。” 她们依言起了誓言。我又对胤禛说:“你记住,不管她怎么在你的身下辗转承欢,都不是因为她爱你。她只是将你当成了她爱的那个人。而且,谁也不能担保她不玩花样,让你戴绿帽子。对于她来说,如果不是她爱的那个人,哪个男人都是一样的。” 胤禛此时,脸上真的能刮下一碗霜了。 我想了想,对紫堇和红李说:“你们先下去。紫堇,你记住了,欠我一架围屏。” 紫堇嬉笑着说:“我就是忘记了我娘是谁,也不能忘记姐姐的差事。” 待二人出去,我松了一口气,自己将手中的玉佩放回佛龛。 胤禛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我在他身后搂住了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宝贝。你在想,既然我能看穿她,必然自己也这么想过——” 他不为我所动,僵硬得象石头一样。 我松开了他,冷冷地在他背后说:“你这么想也有道理。只是,你别忘记了,三世之后的那个人,也是你。只是,我的苦心,又有谁能领情呢?好不容易把隐华给你从江南找来了,你一肚子唧唧歪歪。我这是猪八戒照镜子,内外不是人,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说完,也不管他的去留,拉了一床锦被盖了,蒙头大睡。 我是真的累了,不仅仅是装样子。别说是刚刚的一篇长论,单是为了怎么给他讲清楚,就费了我半天脑筋。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生气,嫉妒,还是为了这位王爷的大事;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在他的身上花的心思,几分真,几分假。两个人十几年住下来,就算没有爱情,这份亲情,也是浓如陈酿了。 曾经,我琢磨,究竟隐华在我心中算什么?可我想啊想啊,只能想起他十四岁的样子,他皮皮地对你一笑,你还没反应过来,一团雪球塞进了你的脖子—— 好多年了,我在秋天就会试着折一条鱼,可怎么也折不成了。 我会做那种星星,可从来没有做过。 一切,都死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即使,我回来了,他也已经远去了。 他的心中,只有他的作品。 那时,他画一副画,谁都不能看,谁也不理。他画的是我们那个时代不会有的高楼——象通天塔一样——但他说,那是一栋楼。 他去比赛,没有得奖,可是,仍旧是他的最爱—— —— 胤禛扯了被子在我旁边躺下,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让他自己想明白,也就没说话。 可隐约觉得不对劲,揭了他的被子一看,果然,他藏在被窝里呜咽着,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我也一阵辛酸,钻进他的被子里。 他不理我。 我扳了他的脸看着我,给他擦了擦眼泪,自己扯个笑出来,可是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我哽咽着说: “傻孩子,你是他的作品,难道就不是我的,作品?十几年了,我——” 我说不下去了。 他这才抱了我,放声大哭—— 别人是做了皇帝称孤道寡,他还没有做皇帝,就已经是孤家寡人------ 八 康熙四十九年正月,皇太后七旬万寿,谕礼部:“玛克式舞,乃满洲筵宴大礼,典至隆重。今岁皇太后七旬大庆,朕亦五十有七,欲亲舞称觞。” 太后大寿,无非是收礼收到手软。胤禛趁皇上高兴,上折子请皇上将年遐龄的女儿年氏赐给他做侧福晋。 这是他十几年来,向皇帝要一个女人,皇帝很高兴,大笔一挥,立年氏为雍亲王第一侧福晋,位在有两儿一女的李氏之上。凭心而论,李氏并没有吃什么亏。她没有年氏那样强大的家族背景,但只要她好好过日子,比府上三个没有儿子的格格,有地位多了。也许她想通了,也许她无可奈何,反正李氏在年氏进门位份比她高一事,并无微词。 只是按规矩,年氏位份比我们高,进门她只给卓雅奉了茶,从李氏到兰沁,都必须给她行礼。 因她要了我的船和院子,我气不过,不给她行礼。胤禛知道我别扭,就说我生病了,并且以后也不用给他们三个位分比我高的福晋侧福晋行礼。 本来,我从来也没有守过规矩,卓雅和李氏也习惯了。不料,年侧福晋不干了,质问胤禛,说她才进了门,位分低的格格就能给她下马威,下人怎么想,她怎么立威? 因为我早就吹了枕边风,他对这桩政治联姻已经腻歪到了极点。当皇帝因其兄年羹尧乃青年才俊,其父又是湖北巡抚,故封了年氏为第一侧福晋时,胤禛并不高兴。 以至于年氏为了行礼的事情质问他时,胤禛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大发雷霆:“你如何在府中立威我不知道,至于下人怎么想,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就是这雍王府的一个大笑话!” 说完拂袖而去。 年氏一楞,旋即将桌子上的杯盘扫了一地,打个粉碎。丫头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喜娘忙圆场,打花,打发,这是好事。 二月,康熙巡幸五台山,素来好佛的胤禛这次却没有去。因为皇帝见他新婚燕尔,给了他半年的假。 为了兑现给我的承诺,他以升爵为由,拿出一笔银子,又预支了三年亲王俸禄,在王府东边大兴土木,扩大后花园和东书院的规模。紧挨着紫竹苑,他规划了占地两亩的玫瑰园,与后花园隔断,自成体系。 园子里亭台楼阁,假山湖水,一样不缺。园子里花木以玫瑰为主,也间有其他品种,湖边杨柳依依。园子名即叫玫瑰园,湖水命名为翡翠湖,湖中心的小岛叫蓬莱,有一艘小而精致无比的画舫,只有一层,称作阿凡号。 正房挂着胤禛亲手写的牌匾“远芳斋”,寓意阿凡从遥远的地方来。半岛上的凉亭他也亲手题了名:印心轩。 至于圆明园,他将东湖的地盘划给了我。只是四十九年的东湖还没有后来的那些景观。湖的东南边,有一个内部全用紫檀木装饰的别院,只因为他知道,我很喜欢紫檀木淡淡的香味。这宅院靠山,我简单称之为山房。 离山房不远,有一间船坞,存放着一条精致的画舫。与让给年氏的画舫相比,这艘船小了很多,还是分两层,楼下是充当起居室的大厅,和一间卧室。楼上是有顶的平台,四周的围栏,人物雕刻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这艘船,还是阿凡号。 当一切准备停当,已经入夏,胤禛丢下新人,迫不及待地带我搬进了圆明园。 这一天,夏花问我:“格格,上次跳的念奴娇,很有味道——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不如我们给你重新编排。往后啊,保管迷得爷再也不想往别的福晋院子里去——” 我打断她的话,说:“你少帮倒忙,你是为我好还是害我?” 夏花回嘴道:“我们心中没有格格那么多沟壑,只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王爷那么爱着格格,难道格格就不想为爷活得美丽一点?” 我撇撇嘴,正要说话,胤禛下朝回来了。因为畅春园离圆明园太近了。 自从巡幸五台山回京,直到六十一年,康熙再不出巡,长年待在畅春园。此时,即将进入花甲之年的康熙,已显老态,不仅仅是容貌,更是心态,儿子们闹家务,伤透了他的心。 胤禛的脸上无喜也无忧,他经常是这副面瘫样子,我也没怎么注意,只是吩咐夏花和夏好布下饭菜。 胤禛从榻上坐起说:“先不吃饭,陪我游一会子海子。你们若是饿了,带点心到船上去吃。” 开了船,我和他站在船的露台上,迎着风,欣赏眼前的湖光山色。慢慢地,他的兴致好了,唤夏好抚琴。 夏好几人就随性奏起《秋日私语》。她们叮叮冬冬地弹琴。 到了湖中心时,他问我:“宝贝,你说这里比蓬莱仙境怎样?” “若是得一知心人,白手到老,这里就是仙境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想想往后圆明园只剩下残垣断壁,任人凭吊感怀,不禁就叹口气。 他不知我的心事,兴致勃勃地说:“往后在这湖中会有蓬莱仙岛,俗语有福如东海,我可改东湖为福海,你说可好?” 我点头,说:“很好。只要阿凡能等到那一天,一定亲自为王爷浅斟低唱,倾心承欢,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胤禛指点湖山,倾诉心中的远大规划——很久很久以后,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指着一栋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别墅,说:“十年以后,我就让你住在这窗户后面。”——可惜我还没等到这十年之约,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我们为了攒够买房的钱,拼命工作—— 眼下在这里,却为这些唾手可得的屋宇、身份所累,只能偶尔偷欢—— 116 16.更怜芍药临风好,香袭书帏锦作堆(后篇) 九 康熙四十九年十月,胤禛第三子病.胤禛在下朝的路上接到家人的急报,匆匆回府,只打发小盛子给我回话——他不能来园子了。 五天后,小盛子来报告:“二阿哥没了,爷——” 我让泪静静地流下,一滴,又一滴------ 小盛子等我的吩咐,见我痴痴地流泪,也不好打扰。 夏花上前劝道:“格格,我们回王府吧。” 我点点头,让她们几个收拾东西。小盛子放了心,先一步回王府。 我还是从侧门进了桃苑,秋风秋雨,漫天落叶飞舞,几朵白菊花在风中颤抖。 该走的,一个都没能留下。 这一日,康熙四十九年十月二十。 兰沁衣不解带地伺候卧床不起的胤禛,紫堇与她轮流着当值。 回王府七日,我都没有去看那个伤心欲绝的男人——这是他第三次丧子之痛,新妇院门口的对联还带着红,康熙这次也不好再给他塞人进来,只能由着儿子去伤悲。 红李问我:“格格,你为什么不去看看爷——” 很多年前,我就全说给他听了,再无话可说。这是他自己该承担的苦痛。他的身边自有妙龄妾侍伺候——这时候我还不让开,她们—— 总之,我在桃苑里冷冷地度过冬天,任凭人评说——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能左右了我去。 腊月二十三日,伺候兰沁的露叶来报:“格格,兰格格,有了——” 她躲闪的眼神,骗不过我的眼睛——如今,王爷的身边,再没有她的位置。 我不忍,搂了她坐在炕上,缓缓道:“露叶,你比我小两岁,和爷同年,今年三十二了。男儿三十一支花,女人却早已是昨日黄花,让她们年轻的折腾去吧。我们,该想开些,往后——” 露叶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不知不觉地,我们都已经走到了这个世界里,女人花该凋谢的时候——只是,她,付出了一切,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已经凋谢。 我唤了夏花过来,说:“你去问问爷房间里是谁在伺候。” 一会儿,夏花过来说:“紫堇格格一直都在的。因为兰格格有喜了,大福晋让年侧福晋顶了兰格格的值。” 其实,那里还有一个一直都在的丫头,只是,她们都忽略了她,是故意,还是有意?我不知道,也不想揣测。紫霞姑娘,她此时做何想法? 我唤了红李过来,吩咐道:“你去跟紫堇格格的大丫头燕子说,让格格得空来一趟。” 红李下去了。 露叶说:“格格,你既是知道,紫堇不得空,却为何不去见她,只让她来?” “傻丫头,我去了,算什么?爷跟前,我们三个如何论大小?” “格格,你护着爷这么多年,真的要放手了吗?” 我笑:“丫头,此时不放手,还待何时?我去江南请了邬先生来,就已经想要放手了。只是爷多疑心,邬先生的能耐他不亲眼见了,是不会信的。” “往后,我就住在圆明园了。你我二人从爷还是半大孩子,就已经跟随他左右。如今他长大了,我们在这里也是多余。你若是愿意,跟我去圆明园也行,若是不愿意,我让爷把玫瑰园给了你,以你的作为,该得更多,往后,爷会一并给你的,只是时机未到。不过,这兰格格,你还是该伺候的。她当得起你的伺候,傻孩子,你明白我的苦心吗?”我苦口婆心,希望露叶能明白我的意思。 露叶得德妃□□,又在王府当家多年,自然明白。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我给露叶擦去眼泪,说:“好孩子,去吧。若是想我了,或者一时想不开了,去园子里找我。” 露叶规规矩矩地给我行礼,说:“以前位居格格之下,内心不满常有,今日才知道,我不及格格半分。露叶——” 我打断她的话:“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我在园子里,你抽空来玩。” 她告辞出去了。 一会儿,红李回来,后面就跟着紫堇。 紫堇要福身行礼,我连忙扶了她,骂道:“我可当得起你这一福?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姐姐,有什么事?”她也不是个慢性子。 我说:“兰沁有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你和玉媚处得怎样?” 紫堇撇撇嘴,说:“还是姐姐有眼力劲儿。我们都以为她进门闹了那么大的阵仗,必定是个骄横跋扈的。没想到,她竟通情达理,大福晋松了口气不说,底下的奴才也没有说她不好的。我琢磨着,如今终于想明白了姐姐的那句话。” “什么话?” “那时,姐姐说,姐姐和玉媚是同类——” 我点头,说:“那是自然。你能看到这一点,也是个聪明的。机灵点,好生伺候爷。过完年,我就回园子里去。你得空的时候,也要注意露叶和绿珠。露叶这些年已经转了性子,倒也没什么,那绿珠和小盛子,我了解不多,你还是防范着点。” 紫堇见我交代后事一般,十分不安:“姐姐,你就看爷一眼,不行吗?” “我该放手了,彻底地放手。有你和兰沁在,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卓雅更不用说了,其他人,不用我管。若是想我了,我在园子里等你,若是还眼馋我的船,只要你去,就是你的。” 紫堇又想起一事,笑着说:“姐姐的围屏绣好了,得空我亲手送到园子里——” 我大笑,说:“就知道你惦记着我的船。” 连底下站着的人也都笑了。 十 康熙五十年正月,上视察通州河堤。胤禛在几个年轻妻妾的伺候下,三个月后,终于康复,随皇帝出行。十三阿哥从没有落下,这次也不例外。虽然他只是没有爵位的阿哥,皇帝甚至多次对其他人说,十三阿哥不是忠孝之人,可是,皇帝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培养。 二月,上阅筐儿港,命建挑水坝,次河西务,康熙帝登岸行两里许,亲置仪器,定方向,鼎椿木,以纪丈量之处。 上命胤禛领差监督河工。 胤禛不避忌讳,举荐十三阿哥为其副手。康熙考虑再三,答应了他的请求。 三月尚书耿额等数名大臣以“为太子结党会饮”罪受罚。太子危在旦夕,偏他能依靠的两个兄弟不在京城。太子铤而走险,纠结忠于他的余部,密谋起事。 胤禛在任上接到邸报,欲回京,隐华命人快马送信,阻之。 胤禛遂一心监督河工,只联合十三阿哥上请安折子。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兰沁诞下一子,胤禛喜,感叹于前三子的早夭,因唤此子元寿。 自康熙四十三年弘时出生以来,雍王府首次再添男丁,康熙亦喜,赏赐厚重。 这时,紫堇已经出怀,府中上下人等俱小心伺候。但因为众人眼睛多俱盯着已经出生的元寿,只作锦上添花,紫堇心中忿然,遂修书与在圆明园悠闲度日的红玫,求她回王府相伴。 想想紫堇此时的心情处境,我思虑再三,答应了她的要求。 八月二十,我结束了在圆明园的寂静生活,回到桃苑。我没有搬进玫瑰园,因为已经许诺,将玫瑰园给露叶。 收拾停当,我来到紫堇的院子。王府扩建后,她不再住福满园,而是住进了离玫瑰园很近的紫堇园。 紫堇园不大,但因是按紫堇自己的心意布置,倒也十分合她的意。她特别留了一片空地,植了草皮,上架能荡颇高的秋千。我经常将紫堇与年轻的红李比较。不过,她还是比红李幸运了很多。 我穿过花间甬道,来到正屋,见这位因怀孕而心气不佳的紫堇格格。紫堇的正房上悬着一块匾,上书“丰裕”,意思还是与福满园差不多,但听起来舒服多了。 她在绣围屏,是给我的吗?知道我要来,在这里装样子? 我正在偷笑,她的丫头燕子见了我,忙来请安:“宋格格吉祥。” 紫堇在炕上不起身,闲闲地说:“这府中没有比宋格格更吉祥如意的啦——” “你这丫头,一见面就想我撕你的嘴。你天天坐着给我绣围屏?”我装做感激的样子。 她冷冷地说:“知道你今日要来,摆出来做个样子。从过了中秋,我就懒怠,没有绣上一针。” 这时,是紫堇进点心的时刻。燕子带着丫头给她摆上各色小吃,她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胃口好得让我心惊。 我忙命燕子撤下她还来不及动的点心。 紫堇嚷道:“我还没有吃好呢?你成心想饿死我——你不知道,自从怀上这胎,我就经常饿得不行。兰沁却没什么胃口,只想吃酸的。麽麽说酸儿辣女,我虽没想吃辣,怕也——” 她进府快五年,才怀上一胎,心情可以理解。只是象她这样吃,孩子生得出来吗? 我没理紫堇的抱怨,对小燕子说:“给我把稳婆叫来。” 我的声音里含着冷气,紫堇也就噤了声。不知我动了什么怒气。 紫堇不安,解释说,稳婆唤作王麽麽,原是宫里的,因兰沁和紫堇先后怀孕,康熙让德妃派了她出来伺候。她来了王府,众人当她老佛爷似的供着。 王麽麽来见我,草草地行了礼,就站在一旁,自负地说:“老奴刚刚歇下了,这位宋格格有什么吩咐?” 我是这府上没有子息的格格,长住圆明园,她才来,不知道我从前的威风。宫中嫔妃她见得多了,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脸上含霜,冷冷地客套:“麽麽辛苦了。红玫久未回王府,竟不知道皇上还派了宫里的麽麽来。” “皇上因王爷子息艰难,这次特地派了宫里的人来伺候——”她面有得色,正待继续饶舌,我打断了她的话: “麽麽眼看着也快六十了吧。” “老身今年五十有六。” “麽麽身体倒是硬朗康泰。”我懒懒地说。 她也不紧不慢地回话:“托格格的福,老身虽然上了年纪,却能吃能睡,自然康泰。” “可能生孩子?” 紫堇见我如此之无礼,大惊,忙要拦我。 一直沉得住气的王麽麽终于怒气冲冲:“这位格格,不知老身如何得罪了您,竟招致你如此奚落。我今日就回了王爷,回宫去。老身不才,不敢在王府献丑——” 她不伦不类地说着. 我不禁冷笑道:“麽麽久居深宫,可知这奴才二字怎么写?” 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奴才?老奴在宫中久了,就是贵人娘娘们也不把我当奴才。” “我这雍王府上不得台面的格格竟然当你是奴才,你不服气?” 她一扭头,不看我。 紫堇打圆场道:“麽麽,您消消气,我这姐姐素来就是这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为我着急——” 王麽麽冷哼一声,不接话。 我骂紫堇:“也只有你这个没见识的小蹄子,人家卖了你,你还当人家菩萨似地供着——” 王麽麽怒:“你这位格格,如何这样编排?你不知道这样说出去了,老奴的命就留不住了。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害我至此?” 紫堇和燕子面面相觑,不知我为何生这麽麽的气如此之盛。 我缓缓道:“麽麽,你来,德娘娘是如何吩咐的?” 紫堇呆了—— 117 17.虚斋睡起推窗看,私喜甘霖正及时(前篇) 一 王麽麽望着天,回我的话:“娘娘派我来,说要伺候好王爷的格格们,不得出差错。格格们的饮食,由我负责,若是出了差错,唯我是问。” “既然是你负责饮食,兰格格那边的食谱,你给我背一遍。” 王麽麽说:“兰格格因早几个月,是王府的稳婆自己伺候着。大福晋说,既然我来了,就在紫堇格格这里伺候,正好一边一人。” 卓雅果然还是疼兰沁一些。大约是将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了。明知道德妃的人不妥,却派给了紫堇一人。 我问:“紫堇格格几个月了你来的?” “四个月。” “这里的食谱也不用你背了。若是四五个月时,倒也并无不妥。我问你,紫堇格格落在什么时候?” 麽麽胸有成竹地说:“依奴才看,紫堇格格身体皮实,必定能到足月了,才会生。据奴才计算,怕进不了腊月,只在冬月的中下旬,比这个日子早几天晚几天,也都是情理之中的。” 我又问:“麽麽你在宫里伺候的娘娘老了去了,像紫堇格格这样的,你见过几位?” 这是她的老本行,不怕我问。她回答说:“像紫堇格格这样身体的娘娘,不多见。但也碰上过几位。” “如何?” 这麽麽于是仔细掐指算了半天,却不说话了。 紫堇看出了蹊跷,顿时大怒:“你这老货,如何不回我姐姐的话?” 麽麽不再倨傲,低下了头。 我拍了拍紫堇的肩膀,嗔怪道:“你都是要做额娘的人了,还大喜大悲地嚷嚷,也不怕动了胎气。” 紫堇不敢与我顶嘴,没了声息。 我叹道:“这宫里,早些年没有比德娘娘更得宠的了,算上早殇的六爷和另外一位格格,她前后生了六个孩子。麽麽你并不知情,我也不怪你。可是今日我把话说到前头,紫堇格格有任何闪失,你就再也别想活着出雍王府。” 王麽麽跪下,抹眼泪道:“格格明鉴,老奴并无任何歹心——” 我冷笑说:“如果你是个藏三掖四的,我早让人把你叉出去了。你只是有些糊涂,做稳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总结经验教训。只知道主子顺产了,功劳大大地有了,若是没顺产,那也是命,谁也怪不上你——你没有歹心,我知道。德娘娘向来是个妥当人,从不落人口实去。她派了你来,若是紫堇格格将来不妥,谁也不会疑心到她那里。” “姐姐,你说什么啊?”紫堇一头雾水,插嘴道。 我不理她,对麽麽说:“今日的话,我不怕你禀告德娘娘。你就告诉她,这是我宋红玫说的。” 王麽麽此时还不敢起身,听了我这话,忙道:“宋格格,老奴在宫里多年,虽然是个糊涂的,却从不敢在主子跟前嚼舌头。祸从口出的道理,老奴明白。” “明白就好。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我让人送食谱与你。你做了多年,我也信你。这紫堇格格的饮食我还是交给你了。他日紫堇格格顺产,王爷少不得赏你。” 王麽麽下去了。 紫堇这才问我:“姐姐,你今日捣什么鬼?把麽麽唬得一楞一楞的。” 我说:“今日没有风,太阳也好,出去走走,对胎儿有好处。我知道你是个打破沙锅问落底的人。边走边跟你说。” 燕子和另一个丫头喜鹊扶了紫堇,红李跟了我,一行人出了紫堇园,往后花园走去。到了湖边,我们在稼穑轩落了座,懒懒地让阳光晒着。 紫堇道:“姐姐为何不说了。” 我撇撇嘴:“我为了你,与这王麽麽打了半天擂台,就不能让我歇上一会儿?” 她于是住嘴了一时半刻。红李却笑道:“格格这半天突然动雷霆之怒,别说紫堇格格,就是我,也忍不住了。” 我骂道:“你们俩就一个德行。我还不知道?” 紫堇扑哧一笑:“王府里头,也就是红李,是我的知己。” 我于是耐心地解说: 这胎儿在六个月前,各部分都不齐全,你大吃大喝,没什么不妥。如是相反,无论怎样不想吃,青菜要多吃些,水果要多吃些。六个月后,胎儿就已经是人的模样,七个月时,孩子就已经齐全了。这时候,若有身体不好的孕妇,早产,生下孩子来,如果细心照料,也是能养活的。 正常的胎儿,七个月后,主要是长成一个比较好看些的孩子,等着瓜熟蒂落,自然生产。这以后,你如果还像从前那样疯吃,胎儿就会长得很快。长成个大胖小子,出生了,固然人见人爱。可是如果是头胎,母亲的骨盆比较紧,孩子太大,就不容易生出来——“ 二 后面的我就不想说了。紫堇也明白,半天无语。 良久,她说:“总算我聪明,看她们都围在兰沁那里,心里着急,让你回来。不然——” 我说:“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我听你说,是德娘娘派来的,就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这王麽麽在王府中不知收敛,我就知道,她不是个藏奸的,却是个糊涂的。” 紫堇叹道:“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们王爷,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她为什么就——” “她呀,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我们王爷得圣上恩宠,众亲王贝勒里头,独独给爷赐了园子,她自然——” 紫堇打断我的话:“我们王爷得圣上的欢心,她不是面子上有光?” “如果她是正常的后宫嫔妃,自然应该这样。不过她的心思,怕不仅仅如此——” “她从一个宫女,成为有主位的娘娘,还不满足?” “她若是满足,就不会当得起那个德字!” 紫堇更加不明白了。 我问紫堇:“你想想,为什么她要三从四德藏愚守拙?普通女子,在宫里得了宠,谁不是扬眉吐气,尽情享受?” 紫堇想了想:“我不知道。在老佛爷宫里,几乎后宫有名分的娘娘我都见过。像宜妃娘娘,就是最会享受的。其他的娘娘没有那么尊贵,却也是互相攀比着,看谁过得好,看谁最能得宠。 姐姐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德娘娘确实是个随时守份的人,她经常连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都不会穿。从来也不戴很贵重的首饰,只是戴一些喜庆但普通的绒花。她宫里的奴婢,都是很安分的,就像——” “就像露叶一样。”我接口道。 紫堇和红李点头。 红李说:“这露叶真正是个驯良人儿。从大福晋房里放出去伺候先生,没有半点怨言,从先生那里转去伺候兰格格,也是尽心尽力——以前她可是当家的大丫头呢。” 我叹道:“她也是个苦命的。我说把玫瑰园给她住。她心性高,怕是不会要的。也罢,我也没有三头六臂,空着就空着,开了花,大家同赏,也是好的。” 紫堇说:“德娘娘原来位份低,不这样,怕是不能固宠。” “后宫是做什么的?是给皇上享乐的。像德娘娘这样的女子,有什么趣味?做皇后是不错的,可是做妃子,怕就不是皇上喜欢的了。她处处按照皇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驾驭下人,居心何在?” 紫堇大惊失色,捂住我的口说:“姐姐快别胡说。吓死人不偿命的话,这王府里也就只有你敢说。” 我无所谓地说:“早年皇帝南征北战,她人漂亮,又解语花似的,能为皇帝分忧,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后来朝堂清净了,她还这样,可就不讨喜了。” 紫堇想了想,说:“还不是为了儿子们。” “儿子们?我们王爷不是她的儿子?谁不知道她偏疼十四爷?” “老人家爱幼子,也是正常的。” “百姓家倒也说得过去。可这后宫,对她一个没有外家势力的嫔妃来说,一个儿子就是一座靠山。我们爷居长,皇帝也喜欢,难道不是现成的靠山?她为何要闹得后宫宗室上下都知道她偏爱幼子,不喜长子?她不是号德妃吗?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在人手里?” 紫堇和红李哑然失笑。 紫堇说:“也只有你,为了爷,天天琢磨这个不尽人情的额娘,别人谁肯费这个心思?日子能过下去,也就罢了。多想也没有用。也难怪,她竟不像是亲妈,倒像是百姓口中的后妈。” 我冷笑:“可不是我一个人天天琢磨她。” 紫堇惊奇道:“还有谁?有这个闲心?” “可不是有闲心,而是不得不琢磨。皇上为什么派你来帮我看着王府的人?” 紫堇呆了半天,缓缓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也不跟我露底,我是个直性子,哪里想那么多?不过他们这些大人主子的心,谁能猜得透?你就知道她为什么偏心?” 我笑:“当然知道。” “那你说说,为何?” “因为她不想要爷这座靠山。” “为何不要?” “因为这座山太重了,她搬不动——” 紫堇说:“这就是你的答案?” “实话告诉你吧,皇上多年前对我说过,她像一个人。” “谁?” “汉武帝的老娘,王太后。” 红李不懂,问:“那王太后与德娘娘什么地方像?” 我不答。 紫堇却咬着嘴唇说:“王太后?比王太后厉害多了——她就是另一个媚娘。” 喜鹊插嘴道:“谁是媚娘?” 紫堇不语。我对喜鹊和燕子说:“今日我和你们主子在这里嚼的舌头,传到了外人耳朵里半个字,你们就会从王府里消失,明白吗?” 三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王府里利用权力来威胁下人,我竟已经是驾轻就熟了。想想当年我为雪梅和雨荷求情,为秋桐之死大怒,离家出走—— 如今,我不带半点怜悯地让她们为奴做仆,不觉得有半点良心不安。我,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怕自己也认不清了。 只因为,他,是我的作品? 他是我的倾心之作,谁对他不利,我就会毫不容情地下手?只因为,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毁了我和隐华的心血? 想想自己对年玉媚的狠绝,打个冷战。 紫堇的两个丫头赶紧跪下称不敢。 我眼中有泪,一手一个扶了起来,说:“这也是不得已的。我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因她而死的丫头,我房里就有两个,其他房里的我不记得了。紫堇格格是个最有福分的,你们跟了她,尽心尽力,自然有出头之日。 这王府里的每个人看来都善良,可是,他们背后是谁的势力,皇上的,娘娘的,其他阿哥爷的,你们知道吗?谁也不知道。所以,我须得跟你们把话说明白了,你们也好谨慎一些。你们格格说要让我做她的靠山,我怕是护不了她周全。但这里有一个人可以——” 我竟然还能流出眼泪? 燕子和喜鹊答“是”。 燕子说:“格格放心,紫堇格格进了王府,就是我们几个伺候。我们姐妹几个,对紫堇格格绝无二心。紫堇格格对我们,也是有情有意。”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后来胆大妄为的污糟猫王爷弘昼在这一日出生了。不到半年,连添二子,雍亲王真正是喜不自胜。康熙老头也高兴得不得了,给紫堇娘儿俩的赏赐不在兰沁母子之下。其他阿哥爷们也是啧啧称奇,这老四,多少年没动静,突然就连得二子,似乎是天赐一般。 于是,雍亲王为这个排行老五的第六子,起小名“天申”。真是什么娘养什么儿,元寿就像兰沁,聪明沉稳,这天申却正像紫堇一样,闹腾得厉害。好在丫头婆子添了一大堆,紫堇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紫堇顺利生产对我来说无疑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过完大年,我欲再回圆明园,紫堇死活不同意。 她说:“姐姐,若不是你回来,我九死一生也不知能不能生下这个坏小子。现在他那么小,院子里突然添了那么多人,你就放心?” 我无语,就又多盘旋了几月。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命内外大臣具折陈事。奏折自此始。 二月,上命卓异武官照文官引见。 为了武官引见之事,各阿哥们面上无事,背后却活动得频繁,这可是在军中安插人手的大好机会。 胤禛和隐华筹措着如何将从粘竿处挑出来培养多年的尚武之才送给这些新任武官们去摔打。他们两个为这事可是煞费苦心。十三阿哥天天往雍王府跑,也不避讳。自从一废太子之时,各位有野心的阿哥撕破了脸皮,如今谁都不避讳了。九阿哥、十阿哥十天倒有九天在八贝勒府邸,十四阿哥仍旧在军中。不时也回京与八阿哥等人密谋。 皇帝对这些儿子们的活动是否了如指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众人忙得焦头乱额之时。四月,上诏明年六旬万寿,二月特行乡试,八月会试。 这就是要加恩科选人才了。这下,阿哥们、官吏们都两脚不沾地了。 这年月,只有我闲着,看五个月大的天申忙着吃,忙着睡,看紫堇将一干丫头婆子使唤得团团转。因为连生了两个孙子,德妃就让王麽麽留在王府了。这王麽麽被我教训一回,再也不敢拿大装神,老老实实地伺候着。 因为有恩科,兰沁和紫堇的兄弟们也都忙着备考。这一日,紫堇叹道:“也真是机会好。我那兄弟今年落了榜,原本以为要等到五十四年了,没想到,明年就有恩科——” 我无所谓地说:“考不考有什么要紧?有了天申,还能亏了舅老爷?” 紫堇摇头说:“别说我们爷是个认死理的。就是我,也不能让他们对我存了什么念想。人若是念头一歪,就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还是老实按规矩来才好。他们若没有福分,凭了这门亲,自然不至于饿肚皮。可是若不满足,就得凭了自己的本事。” 我点头称是,说:“平日里看你大大咧咧不晓事的样子,头脑却清醒得很。这就好,这也是天申的福分。我也放心了。” 118 17.虚斋睡起推窗看,私喜甘霖正及时(中篇) 四 紫堇让天申叫我娘,我原本不同意。可紫堇执意如此,被胤禛知道了,很高兴,于是我白捡一儿子,只不过既然他老子金口玉言,很当一回事地正经吩咐了,少不得拿出梯己的宝贝来,给儿子做见面礼。 兰沁知道后玩笑说:“我本也想让元寿认娘的,没想被紫堇姐姐占了先。” 我骂道:“你们两个无非就是算计我的好东西罢了。兰妹妹自幼进了府,与大福晋说是姐妹辈的,却情同母女,你为何不——” 兰沁低了头,说:“姐姐和我们位分相同,平时玩笑一回,认个娘什么的,都是合乎规矩的。大福晋虽然为人和蔼,兰沁却不敢造次。” 我指着她的鼻子摇头说:“你平日是个伶俐的,今日却是榆木脑袋了。果然是典仪官家的女儿,凡事都先礼,然后理。你难道不知道,其实,是先有理,再有礼的?” 紫堇嗔怪道:“姐姐你这是饶什么舌,什么理理理的,把我都绕糊涂了。” 我正色道:“兰丫头,这院子里,也只有你和大福晋是旗人家的女儿。大福晋膝下荒凉多年,弘晖没了才半月,你就进了门。她怜你忠厚,把你当假女儿养着,你却不能理解她的心?要紫堇这样,我早打她一顿,面壁思过去。” 紫堇做个鬼脸,兰沁还是不作声。 我敲了兰沁的头,说:“大福晋有心,她可是好开这个口?知道的当她爱孩子,不知道的当她倚势欺人,抢别人的儿子。” 兰沁犹豫道:“可我——” 我想了想,大包大揽地说:“算了,你们都是有脸有皮的金贵人儿,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兰沁你只说,愿不愿意让大福晋帮衬着养这个孩子。若是你愿意,我这老不要脸的就给你们说合。若是王爷高兴了,我没话说,若是他烦我多事,你们可得说句公道话。” 兰沁喜道:“姐姐能为元寿如此,我替他谢谢姨娘。”这丫头竟打算给我跪下。 我忙扶了她起来,说:“我可当不起你这一礼。我只不过是做该做的事情罢了。我常对紫堇说,兰沁是个福气厚重的人。元寿是兄,天申是弟。若我不在了,她们娘儿俩能靠的也就只有你们了。天申叫我一声娘,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着想。虽然皇亲国戚,谁都是有几分福气的,可兄弟同心,也是很重要的。” 话说到这里,她们也都明白了,姐妹两个从此真正同了心。我能为她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天我去牡丹园,把兰沁的心事说给卓雅听,看她什么意思。 没想她竟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我和王爷夫妻这么多年,他的妻妾成群,当中没有丝毫私心的,也就只有姐姐了。姐姐这么为我,为爷,卓雅竟是无以为报的。这世界上,就没有姐姐稀罕的东西——” 我也感慨,将这个三十多岁,被丈夫捏得死死的女人搂在怀里,流着泪说:“福晋这是说什么话,这个王府的女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你最大。红玫这么做,都是份内的事。元寿是个好孩子,福晋帮着爷教养了,爷在外头也能省很多心去,专心办大事。 天申叫我一声娘,是我爷怜我年纪大了。说起来,我比爷还大了两岁去,比你大了四岁。我这样行事,也是有私心的——往后我走在你们前头,好歹有人替我带孝,也不至于愧对列祖列宗。” 卓雅自己也是生个儿子却没有了的可怜人,见我说得如此推心置腹,早已经哭倒在我的怀里。我抚摩着她的背,感慨万千。 这一天下了朝,胤禛在紫竹苑与隐华商量一些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事情。我去紫竹苑里见他,跟他汇报我在后院做的好事。 叩开院门,小盛子见是我,楞了一楞,说:“格格,稍等。”他进去通报。 也难怪他吃惊。自从我下定决心,退出了这个密谋圈子,已经有多年不曾来到这紫竹苑了。至于胤禛他倒是坚守自己的诺言,有了孩子的,或生过孩子却没养大的,他都不再碰了。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信不信,也并不重要。 伺候他的丫头紫霞,在兰沁生孩子前,得风寒去世了。后面在紫竹苑伺候的丫头,我竟一个都不认得了。只有小盛子没变,只是后进门的侧福晋和格格们、丫头们,如今都尊称他一声苏公公。 康熙再没有几个靠得住的儿子,朝中也很少有不结党的官员,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将这个面冷威严,一心做孤臣的四儿子当枪使。至于十三,他始终不给他重任,冷淡着他。众人都知道他不再宠爱这个儿子,可是对这个儿子天天与老四黏糊着,老四上哪里去都带着这个十三弟,始终一言不发,默许他们的情谊存在于这个无情的帝国皇室。 五 小盛子出来将我领了进去。胤禛和隐华都在。 我没有行礼,就在桌旁空着的椅子上坐了。 隐华笑道:“格格做了多年富贵闲人,却让我瘸子水深火热中煎熬,今日总算肯踏进紫竹苑了。” 胤禛也笑道:“当年她寻了你来,就是为了日后能做富贵闲人。实话给先生说吧,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寻找先生。静音大师从来没有提起先生,只是要我无论如何,留住红玫——” “这个我省得。当初,我不想与四爷结缘,也是这个原因。留着一个活菩萨,我来了有什么好做?却没想到,格格激了我来,自己却抽脚走了——” “你们今日不用给我敲边鼓,我不是为外边的事来的。我只是有家务事,要跟四爷说。” 胤禛无所谓地说:“先生就是我们的家人,家务事当着先生的面说,没什么不妥。你说吧。” 我说:“我原也没打算避他。今日我跟大福晋说妥了,让她帮着兰沁带元寿。” 胤禛心一动:“她如何说?兰沁可愿意?” “这本是兰沁提出来的。大福晋也很高兴。” “这就好,这就好。只是,这样怕是委屈了天申——” 我不高兴道:“除了我不是你的嫡福晋,天申什么地方委屈了?元寿和天申并没有过继给卓雅和我,只不过——” “你多想了不是?我何曾是这个意思?”胤禛见我误会他,像个孩子一样,跟我别扭上了。 隐华劝解说:“格格向来是个豁达的,何必为这些小事找爷的不自在?” 我说:“隐华,我曾经跟你说过,你来了,有做两代帝师的机会,如今第二代也来了。先生择优而教之——” “我还有选择吗?”不愧是邬师道,一眼就看破了我的计划。 胤禛比他差点,问:“你们打什么哑谜?” 隐华说:“四爷你说,格格将天申收入囊中,我还能选谁?” 胤禛明白了:“这样就真是不公平了。” 我说:“天命而已,我们都没有选择。这世界,什么时候公平过?” 两个男人无语。 我起身告辞。 胤禛说:“如今非常之时,你就忍心掉头不顾?” 隐华劝道:“格格,你闲着也是闲着。小阿哥也不会这一会子就长大了,你就多坐一会儿,能耽误什么?” 我就重新坐下,说:“老头子折腾人,偷着乐,你们就跟着折腾呗,这又没什么难。” 胤禛有些担心地说:“皇阿玛是不是给我们下套?” “也不全是。满人入关前本就从不立太子,向来都是能者居之。如今皇上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你们的势力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他很放心地由着你们闹,好机会,为什么不利用?” 隐华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无奈他担心——” “太子还在其位,是否操之过急?”我拿过胤禛的茶喝了,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两个男人点头。 “他太急了。虽然是被逼的,也还是犯了皇上的大忌。他很快就要出局了。皇上知道他的无奈,不会处死他,但他,永远不会翻身了。两立两废,亘古少见。你俩放心办事好了。对了,十三阿哥在军中还能收拾多少人马?” 两个人都摇头。隐华说:“他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出入军营了,大部分都被十四阿哥收入囊中。” 我想了想,说:“也罢。他的能耐也不在这上头,留着他事成之后用。那时候,真正的较量才开始。爷的那个舅舅,可要盯紧了。” 隐华还是摇头:“此人不可当大用,他太滑了。” 我说:“只为那一刻。以后如何,我就不多嘴了,任你们算计。” 我唯一的优势就是知道结果。至于这个结果是如何得到的,那是隐华的事。但这就够了,凭隐华的能耐,即使没有我的后见之明,他也是能拼一手的。 我再次告退,胤禛想了想,问:“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园子?我必须得留在城里。” “可以。对了,我想把玫瑰园给露叶,她不要。你能不能抬她做格格,这样她就不会推辞了。” 胤禛不悦:“玫瑰园是给你的,她当然不会要。” 我叹:“她为爷做的,不比我少。如果她有贰心,王府不会这么清净。爷,你好歹给人一点好处,她才不至于灰心。” 想想她向我说:“兰格格,有了——”那份委屈,瞎子都看得见。 胤禛犹豫半天,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皇阿玛的旨意,我不能违背。你跟她好好说,往后,她能得到她想要的。” 六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皇太子胤礽复以罪废,禁锢于咸安宫。 皇帝在畅春园一病不起。在此次变故中,获益最多的是十四阿哥,他接收了废太子在兵部的势力。 至于八阿哥,就在他正要摆脱四十七年的打击而崛起时,他的能量源泉没有了。他的额娘,良妃卫氏,于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去世,那时候,正是距他家不远的雍亲王府喜迎麟儿之时。一年后,皇帝拖着病体,十一月以复废太子告庙,宣示天下。八阿哥还没有从丧母之痛中恢复,他仍旧在为母亲守孝,只是,他此举置皇父于何地?他也许是太过伤痛,也许是故意为之,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他已经与九阿哥、十阿哥达成一致,全力支持十四阿哥与他的同母哥哥雍亲王对峙。相比冷面冷情的四哥,他宁愿让十四弟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他自以为,他有能力掌控这个十四弟。 因为废太子事件,天申的周岁汤饼会十分简单低调,王府没有请外客,只在正房举行了抓周仪式,王府的奴仆和侍卫等当月获得双份薪金。皇帝和德妃按惯例着人送了赏赐。皇上给天申赐名“弘昼”。 弘昼抓周时,左手毫不犹豫地抓了他老爹那串由皇帝亲赐的檀香木念珠不放,右手则先抓了脂粉,丢了再抓珠花------最后拿到到手的,是点心。大约一天折腾,实在是饿了。 紫堇对此十分不高兴。想想那个只大了三个月的元寿,左手抓了脂粉,右手却牢牢地抓了他老子的官印不放。皇帝给元寿赐名“弘历”。其他的赏赐倒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我来说,尘埃是真正的落定了。这个世界往后究竟如何运转成后来的样子,我再也不关心,更不想过问。 因为紫堇的沮丧,我这天晚上在她的房间里待到了子时。 王府里嘴碎的一个婆子当时就大惊小怪地说:“这王府里若要出个佛爷,可不知是什么征兆呢?” 下边的人在她跟前说不上话。胤禛因为朝堂动荡,忙得两脚不沾地,也没空和她说话。 我吃过晚饭去找她,她正在房间里独自生闷气。 我拍拍她的肩膀,兀自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今天,我要跟你认真谈谈。” 她见我一本正经,眼泪就流下来,无甚精神地说:“姐姐,我好不容易十月怀胎,生下了他。如今却落得——” “落得什么?!”我厉声质问,唬得她不敢吭声了。 我循循善诱:“天申和元寿只差了三个月。这一年来,你处处攀比,不饶了人去,你当我是瞎子,看不见?你从四十五年来归进府,多少年过去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我问你,你在宫里见过的娘娘多了去了,她们争强好胜,斗来斗去,都得了些什么?” 她咬唇不语。 “这王府,现在是王府,往后就是后宫。你别跟我打肚皮官司,你跟我说老实话,在你心目中,是想将天申塑造成什么样?” 她嗫嚅道:“也不想怎样,就是希望他过得好。” “那你觉得,他怎样就是过得好了?” 她犹豫,没有答案。 其实谁能有个答案?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当今皇上远远不止九子,年轻嫔妃能生育的仍旧不在少数。小的我们不说,就说如今这些已经成年的。 大阿哥一表人才,军功累累。 二阿哥名分早定,皇上爱如珍宝。 三阿哥温文儒雅,是阿哥中的才子,领衔编修的图书文集,为天下士子颂读。 我们王爷,冷心冷面,苦心办差。 五阿哥为人恬淡,甘为人后。 七阿哥身体残疾,且不多说。 八阿哥更是不必我形容,纵你是闺阁女子,当也知道,朝堂百官,赞他为八贤王。 九阿哥富甲天下,美妾如云。 十阿哥憨厚仗义,身份也贵重。 十二阿哥—— ------” “姐姐,你别说了!” 我这里排排座还没有结束,她就打断了我。 “姐姐,你一心为天申好,我都知道。可是,我眼见着元寿只大了他三个月,就处处占先,样样得利,聪明沉稳。我这做额娘的,心里就气不顺,同样十月怀胎生的儿子,为什么人家的儿子就是比我的儿子好?” 我摇头,不语。 紫堇自己又说:“我原也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只是——” “天下做额娘的,哪里有不为儿子好的?只是,这为他好的方法不一样。生在皇家,福气是不用说的,如果不争那把椅子,自然就更加有福气。” 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如果还不上路,就真是我看错人了。 紫堇睁大眼睛:“姐姐,你就想那么远了?” “我不得不想。我比你们大了很多,要走在你们前头多少年去?我千方百计地让你和兰沁亲近起来,就是因为,只有她,在我之后能护你周全了。你卤莽冲动,她却是个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她的儿子像她,你的儿子像你,你有什么不服气的? 你虽然年纪比她大了三岁,可你的行事,比她小了十岁还不止。她进府时只有十三岁,伺候丧子的大福晋,那个场景你想过吗?虽然你也是因为我的女儿没了进来的,可我自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所以倒比大福晋放得开些。她的那个儿子,却是她七八年的心血,你明白吗?” 紫堇的脸凝重起来:“姐姐,我不懂事——” “你明白就好。如果你想让天申在大房照顾,也是很容易的。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大福晋必然不会拒绝。可是——” “姐姐,往后我都听你的。”紫堇说。 我说:“你是个长寿的,如果不把心事放开了过日子,那有多么难熬,你知道吗?笑也是一天,啼也是一天,你为什么不笑呢?难道这王府还像小老百姓家缺衣少食,为生计苦闷? 富贵人家的气,都是闲气。你今日气不顺,也是闲的。倘若没有这么多丫头婆子伺候着,孩子的一针一线,一帽一袜,都要你亲自动手了才有,你还有闲工夫歪在这里胡思乱想吗?” 紫堇彻底没了脾气。 我们又叨叨着说了一个时辰的私房话,孩子长,丫头短的,半夜了才回去。 119 17.虚斋睡起推窗看,私喜甘霖正及时(再中篇) 七 人早困得不行了,我原本打算回去收拾了就睡觉。没想进了桃苑,却看见夏好夏圆正往屋里端水。我奇怪道:“今日又不是她俩当值,这么殷勤做什么?” 夏月却比我聪明:“肯定是爷来了,在等格格。” 果然是他,在炕上坐着,正在喝茶,夏好伺候他洗脚。 见我进了门,胤禛埋怨道:“有了儿子,就忘了老头。半夜三更的,也不怕着了凉。” 我没甚精神地说:“哪里知道爷会来?以为你又在紫竹苑歇了,所以就在紫堇那里多待了一会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天申抓一串念珠,伤了她的心。” “若是按照你的安排,天申若真能像我一心向佛,也是他的福分。”胤禛沉吟道。 “什么?我的安排?那是天的安排。你忘了高士奇的话吗?那时我没有说明而已,你那儿子元寿,是古今中外第一个活到了八十九岁的——” 我住了口。胤禛问:“紫堇你可劝好些了?她是个火暴脾气,过了今日,她也许就想开了。” “哦,那我今日是白在那里浪费唾沫星子了?” “怎么?她很生气?想不开?”胤禛不解地问。 我一根指头戳在他的额头上:“你呀,哪里知道人家做额娘的心思?再纯真的女儿家,为了儿子——” “这倒是我没料到的。平日里她大大咧咧地——” “我如果没有告诉你结果,今日你也会如此平静地在这里喝茶吗?” 胤禛洗好了脚,收了腿,盘腿坐在炕上,等我洗好脚来。 我让夏圆把炕桌收了,摊开锦被。夏月在我身后,将头上的首饰给卸了。夏好夏花重新端了水来,伺候我洗脚。 胤禛挪到我的跟前,说:“这些日子忙死了。过完年,我们去园子里住?” “你有空?”我白他一眼,很是怀疑。 “老八虽然暂时按兵不动,恐怕明年又要闹腾起来。我躲得远远地,随他们折腾去。” “隐华说的?你们都安排好了?” 他点头。 丫头们都出去了,胤禛一把将我拉进怀里,说:“忍了这半天了,小妖精——” “如今是老妖精了——” “老,你哪里老。说是比我还大了两岁,可你这张脸,比兰沁还显着年轻。你这周身的皮肤,比年氏还细腻——” 他的手本来已经伸进我的内衣里,抚摩着我光滑的背脊。我一听到他的这一比较,顿时反胃,一把推开了他。怒道:“既然人在这里,想的却是别人,你自去寻她们,也不要来找我的不自在。” “我真以为阿凡都看淡了,不在乎呢?”他嬉笑着,毫不在乎地又欺上来。 就算我的头脑真的能很冷静地算计,可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从来都是没有廉耻的。他摸索着脱去了我的外衣,很自信说:“忙了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得了空。我就不信,你舍得推开我。” 我试着挣扎一下,他早已塞我进了被窝,随即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我惊道:“大冷的天,你脱得那么干净,小心着凉了。” 胤禛紧紧贴着我躺下,拉着我的手摸他的小腹,果然烫得像炉火一样。 “小妖精,你要对我好一点。” “还要怎样才是对你好?” “你就不能主动一点?” “难道不是应该男人主动做这事的吗?” “男人应该主动做什么事?恩——” 他还是忍不住,在被窝里将我的衣服脱光了。 “这样才是坦诚相见。”他得意地说。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困了,宝贝,明天好吗?” 他伸手摸了摸杂草丛生地带,得意地说:“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究竟要怎样嘛?”我恼羞成怒。 “就是要,小妖精,伺候我——” “怎么才是伺候?” “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呸,想得美,才不上当。我说:“我伺候不起你。你另请高明——姑奶奶不玩了。” 胤禛黏着我,摩擦着,就是不进入正题。我由着他玩,自己翻个身,背对着他,想自己睡了。 他却很熟练地从后面进入我的身体,律动。 慢慢有了感觉,睡意一点点退去,他却抽离,吻着我的耳朵,说:“妖精,伺候爷——” 我不甘心,说:“没心情——” “这样,可有心情了?” 他的手指捻着那个地方,我顿时难受,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他得意地说:“宝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好了,爷,我伺候你就是。想要怎样?” —— 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大通。我坚决不同意。他的手又不安分起来。 终于,我投降了,按他的要求伺候。 他十分自满,折腾到五更------ 八 康熙五十二年二月,大臣赵申乔疏言太子国本,应行册立。上以建储大事,未可轻定,宣谕廷臣,以原疏还之予以否决。 八阿哥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为康熙所倚重的大臣李光地,素来欣赏八阿哥礼贤下士,见八阿哥郁闷在心,常在康熙身边为他说好话。无奈康熙二废太子,加上年纪大了,性格也更加古怪起来。碰了几回软钉子,李光地也无计可施。 三月,六旬万寿节,上谓自秦汉以降,称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绵长,无如朕之久者”,遂决定举办隆重、排场的万寿庆典。礼部特别作出规定:“今岁恭遇万寿六旬大庆,非寻常可比”,从三月初一至月终,京官都要穿蟒袍、补褂,打破只穿朝服七天的常例。帝布告天下耆老,年65岁以上者,官民不论,均可按时赶到京城参加畅春园的聚宴。 整个三月,京城内外都闹哄哄地热闹开怀。 三月十八康熙圣诞,今年虚十岁的弘时与其父进畅春园给康熙拜寿,回王府的路上,告诉他额娘李氏,三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诸年幼的皇子皇孙需在千叟宴上伺候民间老人,做敬酒分发食品等事。李氏惊讶,恐弘时受累,遂去紫竹苑见王爷,欲让弘时称病勿往。 胤禛怒,责其不孝。李氏大哭回李苑。其心伤不下于前二子早殇。其女心柔格格已出阁,且遇人不淑,目前膝下只有此子承欢。 回想伺候胤禛二十多年,由专房之宠到如今恩绝多年,唯一告慰她心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儿子了,若是有个闪失,她李倩茹也就不用活下去了。 弘时已经懂事,见母亲悲伤,心中愤怒,然无计可施,只能好言劝慰母亲。他不劝还好,李氏见他懂事,更是悲从心来,不能自已。 三月二十八日,在畅春园皇太后宫门前,宴请70岁以上的八旗老妇,90岁以上者就席宫门内,80岁以上者就席丹墀下,其余都在宫门外。各皇子有名号的福晋、侧福晋、庶福晋、格格,应该前往侍宴。 因为皇长子和废太子获罪,女眷没有前往,宫门内90岁以上的老人由诚亲王府和雍亲王府的女眷伺候,宫门外的由五福晋领着一帮年轻的妯娌伺候。胤禛欲令我告病,然前番他责备李氏的言语尤历历在耳,只好令红李小心伺候我。 多年闲居,乍在热闹浮华的场合为奴作婢,伺候的又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由得郁一口气在心——过不了几年,我也就如她们一样,静静地在时光的流逝中,等待死神的到来。近二十年的算计琢磨,到头来,会剩下什么? 难道说,我付出一切努力,就是为了白发苍苍,晒着春日,让一群妙龄女子怜惜韶华不常好? 也不知道怎么就结束了。皇太后折腾一天,给众孙媳妇儿们赐下晚宴,回了暖阁。紫堇兰沁惦记着丢在王府的儿子,没有心肠继续待下去,遂闹我向卓雅告个罪,早点回王府去。 李氏虽然不说话,但心中却巴不得我出头。玉媚从被胤禛责骂说是王府的大笑话,也就收了心,过冷淡日子,想来,她也是不耐烦在这个被百姓暗地里称作寡妇院的地方多待一会儿的。 没想到,卓雅自己也没有心思在这里,我一说,她就领着我们几个向诚亲王福晋告别。说起来,谁也不想多呆。 于是诚亲王福晋招来总管太监,说:“众福晋金枝玉叶,累了大半天,不如向老佛爷告罪,放我们回去吧,你们宫里的公公和姑姑们也都累了,这筵席就赏给你们吧。” 大家一哄而散。幸好皇帝六十年才闹一次,若是年年这样闹,想必谁也不想投生在这皇室做儿子孙子儿媳妇孙媳妇。 回到王府,有儿子的都去清点儿子。结果,李氏发现自己的儿子既不在李苑也不在东书院,跟着的小厮都不在了,问留守的丫头,没人知道三阿哥去了哪里。李氏着急,去向卓雅诉苦,卓雅自己累得不行,让丫头找来管家问话,管家也不知道。门房只知道我们前脚出王府,弘时后脚就出去了。去了哪里,门房也不敢过问。 卓雅这才重视起来,虽然不是她生的,但她是嫡母。于是找来粘杆处的小厮出去寻三阿哥。李氏在正房等了一个时辰,眼泪流了怕有一盆,才见众小厮扶着醉醺醺的弘时回王府。 卓雅和李氏都大吃一惊,这满人男儿十岁喝酒不算什么,可在外头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也不是什么体面事。卓雅大怒,命将跟三阿哥的小厮拉出去每人打五板。 小厮求饶,说了原由:三阿哥不满额娘被胤禛责骂,出去喝酒撒气—— 心柔格格性格懦弱,长到出阁从没有让王府上下人等操心过。我们所有的人都只顾自己过日子,从没想过,被我们忽略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寻求着发泄内心不满与愤怒的方式,逐渐在形成自己的为人处世原则。 120 17.虚斋睡起推窗看,私喜甘霖正及时(后篇) 九 李氏将弘时带回李苑醒酒。卓雅也不好重罚小厮,都是一团稚气的孩子。她就令跟着弘时的两个小厮在正房的屋檐下跪两个时辰。 下朝回家的胤禛看见弘时的小厮在正房下跪,就让小盛子去问话。孩子们素来怕王爷甚于王府的任何其他人,就哭着说了实话。 胤禛怒气冲冲回到了紫竹苑,命小盛子传话李氏,将弘时带到紫竹苑。 弘时这时酒已经醒了,眼睛还是红的。母子两个都跪在王爷的脚下。雍王爷一句话不说,李氏兀自哭个不休,只说是自己教养无方,求王爷饶了孩子,罚她这个做娘的。 半天,雍王爷冷冷地开口了,寒得李氏打了一个冷战:“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与你有何相干?你下去,我今日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 李氏与他夫妻二十多年,何尝不知他是个越冷静越心狠的人,听他如此一说,更是大惊失色,上前抱了胤禛的腿,哭道:“王爷,王爷!他才十岁,你饶了他,罚我吧——” 一直没说话的弘时跪行,拉下给他求情的额娘,说:“额娘,我已经长大了,不用你替我领罚。额娘,你别求他,儿子不怕他罚。” 他一口一声额娘,却绝不唤胤禛一声阿玛,亲疏分明得让人心寒,不用说那素来多心好猜疑的雍亲王生气,就是李氏也心里直犯嘀咕。李氏忙回身打儿子:“你这个不长进的下作东西,你嫌我还没有被你气死吗?” 弘时倔强地说:“我倒是当他是我阿玛,可他当我是他儿子吗?你当他是你丈夫,他什么时候当你是他的妻子?别说你在他心里排不上号,就是当家的大额娘,也不是他的妻子。这王府,就只有宋红玫那贱人才是他的妻子,你不明白吗? 他今天也不会饶了我,也不想要他饶。儿子没用,不能给额娘争气,看着额娘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什么也做不了,索性让他打死,也免得额娘操劳——” 从他记事起,他的父亲就没有在他母亲那里过夜。小时候不懂,如今略懂人事,又有了一帮在上书房读书的哥们儿提点,他也能琢磨出这府中上下人等,是如何过日子的了。再加上下人等嚼舌头的闲言碎语。他心中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了。今日一激,又喝过酒,索性都说出来了。 胤禛气得浑身战抖,说不出话来,只指着小盛子。小盛子不敢造次,站一旁不能动。胤禛再也忍不住,一脚将挡在前面的李氏踢翻,抓过弘时往墙壁上撞。李氏爬起来抢儿子。小盛子见势不好,忙往桃苑跑。 三月桃花开。已至月末,落英满地,也不让丫头们扫。在这院子里,看花开花落,多少年了?累了大半天,我连喘气的精神都没有,瘫在睡榻上,任落日余辉一点点,掠过树梢,悄悄地去了。夏好的琴声随花瓣在春日的晚风中飘摇------ 小盛子冲进桃苑,唬了抚琴的夏好一跳,琴声嘎然而止。 我坐直了身子,问:“你慌张什么——” 小盛子急:“爷——发作三——三爷,往死里打——” 我淡淡地说:“你不去找李福晋,往我的院子里跑,是何道理?” “李,李——福晋,被爷踢了,爬不起来——” 这就有些严重了。不过是跑出去喝了酒,值得发这么大火吗? 我对夏好说:“我先走了,你们俩收拾了,在心水轩等我,多穿点衣服,一时半刻可能出不来。” 我随小盛子往紫竹院去。 李氏的哭声歇斯底里.她也真有精神,我们都累得像条狗一样了,她还能嚎这么大声。只听见房间里乒乒砰砰,间有瓷器落地的声音。因紫竹院不请没人敢进来,连劝架的人都没有。 我冲进去,只见两人在抢儿子。 李氏往常以柔媚之态得胤禛倾心。如今养过四个孩子,却已经是壮硕夫人,虽保养得好,往日的风韵犹存,然当日风情不再。也许,她也不在乎了。此时的她,就是一个被激发出母性中最原始力量的狮子。王爷居然占不了上风。弘时那倒霉孩子,也不跑,任二人将他撕来搡去,冲这头,撞那头。 门突然被撞开,他们一时都停了下来。李氏的发髻散了,宝钗绒花掉了一地,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了,擦来擦去,成了大花脸;王爷的长衫被撕扯得不伦不类,辫子缠在脖子上,满脸阴森之气;弘时衣衫破烂不堪,本来古代手工做的衣服,就不是那么牢固,那样子跟街上的小叫花子没什么两样,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白一块,没好的------ 我没有说话。这房间就是一个火药桶,一句话就爆了。 大人们都懂得,弘时却不知道。他看见我,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你这下高兴了?” 十 我终于明白胤禛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了。 还是不做声,李氏却吓坏了,得罪了丈夫还可以撒泼耍赖,得罪了我,她从此就别想翻身了。她忙斥责弘时:“不得对宋姨娘无礼——” 弘时本来就是想为他娘出气,没想目的没达到不说,累他额娘在他痛恨的女人面前赔小心,气急,吼到:“你怕她一辈子,也没得个好,还不如挺直了腰干做人。你这样子不仅丢你自己的脸,连我的脸也丢尽了。” 胤禛大怒,又要发作。我忙对傻了的小盛子说:“还不扶爷到隔壁去,好好伺候——” 胤禛本是个好面子的人,今日当着妻妾儿子的面,衣衫不整,头发松乱,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时也灰了心,让小盛子扶着出门去了。 听见小盛子在院子里唤小丫头的声音,我一屁股坐下,冷冷地对弘时说:“三阿哥今日给额娘出气了?长脸了?” 弘时顶嘴道:“不要你管!” “如果你不忤逆王爷,就是你额娘请我,我也不管。” 李氏见王爷出门去了,却不再阻拦弘时对我无礼。我也不想戳穿她。 弘时冷哼一声,说:“不过是个小妾,凭什么对爷如此无礼?” “三爷说,我凭什么呢?” 他们娘儿俩都不做声。 我说:“三阿哥大了,为额娘出头,宋姨娘心里明白。可是三阿哥仔细想一想,你这样,是帮了你额娘,还是害了你额娘?” 我对李氏说:“侧福晋与我相处快二十多年了,我们都比大福晋进门还早。你如果对我有不满,说出来也就是了,何苦落在孩子心里,让他不自在?往后他心里装着对父亲的仇恨生活,能过得好吗?就算锦衣玉食,大权在握,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弘时冲我嚷到:“我额娘比你位分高,你懂不懂规矩?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额娘?” 这个傻孩子,怎么就一点都不聪明呢? 我叹口气,说:“好,我不说你额娘,说说你怎样?你今日在外边喝得醉醺醺地,累你额娘忤逆阿玛,连累你额娘多少,你知道吗?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额娘今日为了保你,与王爷大打出手,以下犯上,七出之罪。你读了几年书了,这点不知道?” “还是说你,子侍亲,小责受,大责走。小责受是为了孝顺,让双亲出气,大责走,是恐怕双亲做出不理智之事,今日你明明可以跑得掉,却留在这里故意不走,激起他们的怒火。如果今日你被父亲打残了,或者废了,让父亲落个不好的名声,是大不孝——” “三阿哥,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顾一时任性,逞口舌之快,连累亲娘,这是孝顺呢还是愚蠢?” “你说我位分低,不想让我管。你本来可以跑到大额娘那里,让大额娘来劝王爷,救你母亲。你偏站在这里看他们对打,你这是为了你额娘还是为了让你额娘保你不受责罚?” 娘儿俩都不做声了。我起身,说:“前面的大阿哥和你两个亲生的哥哥,都没了,你是这雍王府的长子,往后一府人的生计都在你肩膀上,两个弟弟的额娘位分低,你的责任就更加重大。你告诉我,以你今日的行为,以你现在的眼光肚量,你可担得起雍亲王府世子的重担?” 弘时哭道:“他就让一堆人围着我,自己何曾多看过我一眼?我也不想做这劳什子世子,我只希望额娘过得好——” 李氏闻言也是眼泪哗哗地流。我在他面前站定,问:“你不给娘长脸,额娘如何能好?从你出生后几年,朝堂变故频繁,你阿玛日夜忧愁,对妻妾淡了也是有的。只是你说,你额娘可曾在这王府受了什么气没有?兰姨娘进王府之前,只有你娘连生三子一女,你凭自己的良心说,王爷可薄了你娘?再说,父亲与妻妾之间的事情,可轮得着你这做儿子的说三道四?” 弘时但哭不语。 我骂道:“你这糊涂孩子,还不去给阿玛赔罪?难道还要我教?” 弘时给我跪下,磕头:“谢谢姨娘不计较弘时的过错,耐心开导——” 我忙扶了他起来:“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快去向阿玛请罪!” 他出去了,我狠狠地瞪了李氏一眼,自己走了。李氏忙跟在我身后:“谢姐姐救时儿——” 我不理她,径自走了。当初她真的是走狗屎运。只可惜弘时一个好孩子,如今被她教得目光短浅,任性妄为,不堪大用。 121 18.寂寂荒村临水际,翩翩飞鸟向云边(前篇) 一 康熙五十二年,因《南山集》一案被连累的桐城派创始人方苞,在重臣李光地的极力营救下,得皇帝亲笔批示,“方苞学问天下莫不闻”,遂免死出狱,以平民身份入南书房作皇帝的文学侍从。五十三年十月,又移到养蒙斋,与大学士和南书房翰林考定乐章,编修《乐律》。 这本是当时文坛的一件盛事,却让胤禛大伤脑筋。因为李光地素与八阿哥亲厚,而八阿哥的侍读何焯,正是方苞的学生。 康熙让方苞以布衣身份进南书房,这就说明,康熙待方苞以师友之礼,而不是视其为奴仆臣下。这种身份对皇帝的影响是非官方的,却十分微妙。 以方苞的文名和影响力,只要他振臂一呼,江南士子将云者群聚,朝中舆论风向自然利于八阿哥。虽然八阿哥在四十八年招了康熙的忌,但今日不比往时,废太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立了。 老大圈禁多年,更是没有希望,老三太过迂腐,老四冷面冷心,认死理,与外官老死不相往来,其他年纪的小的,十三阿哥失宠日久,十四与八阿哥一党。所以,八阿哥是大臣中声誉最高的皇子,自然也是大臣们欲拥立的对象。 我已经多年不曾参与胤禛的谋划,只在圆明园、什刹海、雍王府轮住。方苞获释进南书房的消息一发布出来,胤禛慌了,就连隐华也觉得非常棘手。 隐华让小盛子把消息送到圆明园,并建议我回王府长住,以稳定胤禛夺储位的决心。我连夜带着红李等五人回王府。天申和元寿都能满地跑了,给了他们一些点心吃,他们娘前娘后的,叫个不休,兰沁和紫堇笑得前俯后仰。 胤禛让我搬进玫瑰园,我摇头:“玫瑰园水面太宽。如今两个孩子少不了找我折腾,还是住在桃苑好。” 这么一说,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对菊苑被让给玉媚一事,他始终心存内疚。当年桃苑布局以桃树为住,我能折腾的余地比较小,所以对园艺的大部分热情,都投注到菊苑了。虽然布置新房的时候,胤禛让人将菊苑的全部内部装潢,都撤下来送进圆明园山房里的库房了,但不管怎样,地盘被人占了,就是灭了我的威风。那一两年,下人们嚼舌头,绕不出菊苑去。 第二天,胤禛拉我去紫竹苑和他们商量一些事情。没想到,十三阿哥也在。 十三阿哥见到我,惊讶道:“小四嫂多年不见,却没有任何变化。往年站在四哥旁边,不知道的以为是四哥的额娘,如今这么一看,又象是四哥的老女儿——” 我骂道:“十三爷这么编排娘娘,小心皇上治你大不敬的罪。” 十三阿哥朗声笑道:“嫂子放心,皇阿玛舍不得。” “哦——为何?” “想必他自己也那么想吧。” 我不由得哑然一笑,多年前在围场,康熙确实说过,我与胤禛情同母子。 “看,被我说中了吧。” 我叹道:“多年不见皇上了,也不知他老人家——” 胤禛也叹,却说:“既然是来说事的,就说正经的吧。”众人落座。 隐华说:“前些年马齐因为八阿哥谋太子位下狱,皇上却将他交给八阿哥管押。去年皇上驳斥了左都御史赵申乔请定国储的折子,今年又把方苞带在身边。 方苞与八阿哥颇有渊源,别说何焯与其有师生情谊,他的救命恩人李光地,就是力图保八阿哥为皇储的根源。据说四十七年皇帝欲让他带话出来,有意复立废太子。他硬是不说,任由百官联名举荐八阿哥——” 我打断隐华的话:“这些都不必提了,我们四人中有两位是局中人,知道得很清楚。” 隐华问:“格格有何高见?” “我没有什么高见。事实证明,李光地此举不仅没有帮到八阿哥,反而害了他。虽然说皇储之事乃国之根本,大臣们进言表明自己的观点没错,但若结党为某人谋太子之位,就没有存公允之心了,显然是想谋私利。” 十三阿哥说:“嫂子这话说偏了,李光地一心为公,谁都知道,所以上次皇上并没有治他的罪。去年还赠他‘夹辅高风’御匾。” “他曾经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平三藩时进献蜡丸密疏,平定耿精忠在福建的叛乱;他举荐施琅将军,收复台湾------这都是彪炳史册的功劳。平常大臣能做他曾经做过的其中一件事,就足以名垂后世——” 隐华说得很慢. 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与这个人为敌,我们的胜算不大,尤其是他还请了方苞来帮手,他如今年岁已高,如果他不在了,方苞绝对有能力把他的遗愿执行到底。 二 “李光地位极人臣,肯定不好利,他如此用心为八阿哥谋太子位,为的是什么?”我缓缓问道。 十三阿哥猛喝一口酒说:“江山社稷!” 隐华笑而不答。胤禛亦不语。 我又问:“他为什么为了爱新觉罗家的江山社稷而如此不遗余力呢?” 十三阿哥又答:“为了老百姓。” “这话说得没错。李光地义设常平仓,荒年赈济饥民;废除自秦以来的‘十家连坐法’和‘凌尺’、‘灭族’等酷刑,平耿精忠之乱,也是为了百姓不至于因战乱而流离失所——”胤禛缓缓说道。 正是由于李光地对八阿哥的扶持,使得胤禛再次陷入进退维艰的两难境地。这个人过于强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为八阿哥所花的心事,更让人吃惊。早年八阿哥因字差遭皇帝训斥,他推荐书法闻名于世的何焯为八阿哥的侍读,如今他自己垂垂老矣,他将方苞力保出狱。 李光地介入此事太深,也难怪胤禛心里开始不塌实。 “为什么皇帝多次赏其御赐匾额,表彰其功?” 十三阿哥说:“他的功劳不是金银玉帛所能计算的——” “如果我是他,就算我不要金银玉帛,也会辞了皇上的匾额。” “为什么?” “最初是‘夙志澄清’,这还不算什么,只是说他实现了为百姓的谋福利的心愿。去年的是什么?‘夹辅高风’,十三爷能给我解说一下吗?” 十三阿哥文武双全,自然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说:“夹辅,意即左右辅佐;高风,指李光地德才兼优,风格高尚。这是很好的寓意,说明他不仅劳苦功高,还品格高尚。” 我问胤禛:“爷有什么想法?” 胤禛沉吟再三:“十三弟解得很正确,当初皇阿玛确实就是那个意思。” 康熙与李光地“情虽君臣,义同朋友”。胤禛和胤祥作为皇子,作为对天下百姓有责任心的皇子,敬佩这样一心为公的师长,也很正常。但是,我不知道,在这两兄弟心中,李光地的地位这么高大。 隐华大笑:“商人好利,文人好名。这位李大学士,看不穿的是一个‘名”字。” 胤禛心中一动,追问:“先生为何出此言?” 隐华说:“众人都知,四十八年复立太子之前,皇上多次召见废太子。曾经在与李光地推心置腹的畅谈中流露出要复立太子之意,想让他带话出来。他作为皇帝股肱之臣,岂会不知皇上的真正意图?但他就是不泄露一个字,以至于皇帝后来当面责问他。 虽然结党非他所领起,但算他进去,也是不为过的,马齐和他的作用差不多,但皇上后来把马齐也放了——皇上考虑,他们一心如此,确实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 十三阿哥笑道:“嫂子和邬先生是绕什么圈子?” 我说:“皇上年纪大了,李光地一心想做两朝名臣——” 胤禛点头,忧虑地说:“为人臣,有此想法,不为过。他也没做过分的事情。只是,他布的这局棋,如何化解?” 隐华说:“方苞乃一代文人领袖,谦谦君子,不一定就会因为救命之恩而放下天下大义,党附于李光地。目前,我们也只能如此想了。” 我对胤禛说:“用得上张大人了。” 隐华大笑:“我一直不明白格格当年为什么一定要四爷结交一个小书吏。直到方苞进了南书房,我才恍然大悟。” 我无奈地说:“我只是有后见之明而已。究竟如何操作,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掺合。” 十三阿哥说:“嫂子,他们都明白了,我可不明白。” “张大人也是桐城人,累世书香门第。十三爷可明白了?” 十三阿哥问:“可张大人能影响方先生吗?” “他不能。但他能影响皇上,皇上能影响方先生。” “张大人能影响皇上?” 我反问:“十三爷,影响力是相互存在的。你说,目前的状况下,是皇上影响你多些,还是你的福晋影响你多些?” “当然是我的福晋。我现在又不办差——”他很沮丧地低下了头,却明白了我的意思,“嫂子是说张大人一直伴皇阿玛左右,所以——” “十三爷,你还记得吗?当年皇上追查联名举荐八阿哥为皇储一事,所有的人都不敢回答,只有他说了一句:‘听说是马齐。’马齐就下了狱。后来虽然马齐被放出来了,但张大人仍然稳坐钓鱼台。皇上对他的信任,不下于李光地。然而,他却是李光地的晚辈。 当年他的父亲张英与李光地一起,被拜为太子的师傅。你说,皇上为了后代考虑,是选择李光地呢,还是张廷玉?对于皇上来说,李光地太老了,不足以为顾命大臣。如果方苞天天在南书房看不透这一点,他就不是方苞。” 三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胤禛因不当值,在紫竹苑与隐华喝酒。十三阿哥随康熙前往热河了。 隐华说:“喝酒还是得与十三爷对饮,那才过瘾。” 胤禛笑道:“先生是怪我不能畅饮?我信佛,虽然藏传佛教是可以喝酒的,但也只能喝素酒。还是等十三弟回来,才能让先生尽兴啦!” 两人正在说笑,小盛子敲门进来了,说:“请爷出去接旨。” 二人俱变了脸色,不知道又是哪朵乌云到了头顶上,自从四十七年后,每遇到这样的事情,众人都不免惊慌,突发事件对拟定好的计划常常是一大威胁,你无法预料,它会将部署打乱到什么程度。 胤禛匆匆换了官服,前往正堂接旨。旋即又回了书房,隐华问:“出什么事情了?” “传旨太监不肯说,只催我越早动身越好。” 隐华担心地说:“以不变应万变,能不明确表态的地方,就尽量不说话——” “我知道。要是红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了。可是自从先生来了以后,她就再不肯透露半点,说怕遭天谴。现在也来不及问她了。” “既然格格不说,自然也不会有于我们有害的大事,四爷你就放心好了。” 胤禛匆匆换了衣裳,上马而去。邬先生回了书房,找出一本《易经》。 这一天也是弘昼的生辰,原本说晚上要一家人吃饭的。结果,等吃饭时到了正院,却只有一家女眷,王爷并不在。紫堇有些失望。 卓雅解释说:“爷接了密旨,去热河了。” 顿时,满桌子的女眷都变了脸色,知道朝中又要变大天了。 十天后,胤禛一回来,就将让小盛子将我叫进了紫竹苑。 隐华、十三阿哥都在,文觉也来了,性音在院子里喝酒吃肉。 我到了,人就到齐了。 十三阿哥说了事情经过: 去热河八哥本来也应该随侍。但因为到了良母妃的三周年忌日,他已经提前出京,拜祭娘娘了。当我们到了花峪沟时,八哥的随身太监来向皇上说明缘由,八哥说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 这原本也是应该的,阿玛也没说什么。只是八哥让太监带了两只海冬青进献给皇上,打开一看,没想到鹰已经快要死掉了。皇阿玛震怒异常,就召了诸位兄弟前往行辕,责骂八哥—— 这就是著名的死鹰事件了。 老人最忌讳一个“死”字,康熙看到死鹰的心态可想而知。只是,这绝对是嫁祸。此时八阿哥虽然不得皇帝喜欢了,但他在朝堂的势力还在,完全有机会翻本,一举成功,犯不着做此等蠢事。而他纯孝,也绝不是做得出这等事的人。 嫁祸的人,绝对处心积虑很久,为的就是一击成功,让八阿哥从此翻不了身。 但是找不到任何破绽,太监是八阿哥的贴身太监,整件事情看不出嫁祸的痕迹。 隐华叹道:“这幕后之人高啊!不仅钉死了八阿哥,还将我们置于危险境地。我敢担保,皇上若是彻查,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引到我们这里来,这个黑锅,我们背定了。” 十三阿哥叹道:“这不是我们兄弟中的人做的。也许我们都想过争那把椅子,但我们之中没有人敢作出这等不孝之事,这是要遭天谴的——” 还能有谁,这等事情不是大丈夫所为,那自然是女人了。 我木然不语。后世对此事有颇多疑虑,但始终不能得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 然而此时此刻,这件事情一摆在面前,我就意识到,只有她了。没有人比她更恨康熙,巴不得皇帝早死。不管是皇帝死了,还是八阿哥倒了,获利最多的就是那个人。 胤禛冷声说:“这种事情,简直只有畜生才能做得出来!” “或者是恨皇上到了极点的人——” 十三阿哥想了想,说:“难道是前明余孽——” “他们才想不出此等嫁祸之计。他们如果要害皇上,只会采用刺杀之类比较直接的方式。对于他们来说,刺杀皇帝成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不会用如此隐晦黑暗的方式。”隐华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说。 文觉说:“难道是十四阿哥?我手下的人报告说他对八阿哥有异心。” 十三说:“不是他!他也许会对八哥不利,但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胤禛肯定地说:“不是我们兄弟中的人。” 他转向我,问:“红玫为什么不说话?” 我眉头打起了结。如果她如此狠辣机巧,处心积虑,只怕我和隐华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我想了想,问:“你们说,这件事情过后,谁得利益最多?” “我们?”十三阿哥不自信地说。 “十四阿哥。”隐华说。 我不语。 122 18.寂寂荒村临水际,翩翩飞鸟向云边(中篇) 四 胤禛急了,说:“你就说出来吧,我们急死了。如果我们要对付这样一个藏在暗处的强大对手,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我们不就是砧板上的肉吗?” “我不敢说出来。” 十三阿哥疑惑道:“究竟是谁?有什么不敢的,难道嫂子对这房间里的人不放心?”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是不放心。” 胤禛和胤祥失色,隐华明白了,文觉却不明白,问:“你们都明白了?为何我和尚不明白?” “你和尚不讨老婆,自然明白不了。”我凉凉地说。 胤祥打了个寒战说:“我就知道!只是这也太狠毒了。她为什么恨阿玛如此之深,竟然诅咒阿玛——” “从你四哥分府之后,皇上就对她起了疑心。原来是宠冠后宫,接连生下三个皇子,三个皇女,一着棋不慎,丢兵弃甲,近二十年来在深宫中做怨妇.你们说,还有谁会比她更恨皇上? 除了皇上,后宫中只有两种人,女人和太监。这两种人是世界上最为怨毒的人——太监失去了享受人伦的权利,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伺候一群女人身上,看着活色生香,却无能为力,还有比这种怨更毒的吗?至于女人,我也不用解说了,佳丽三千,却只有一个男人——此计一成,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何乐而不为?” 胤禛想了想:“你这么说,倒是有可能。但是为什么一点破绽也没有?” “破绽就在太监身上。后宫的女人是和太监相伴生的。如果后宫有人做什么手脚,其中一定就有太监参与。” “十四弟如果知道了真相,他还会那么想要那把椅子吗?”十三爷似乎喝醉了,嘀咕说。 我对胤禛说:“十三爷今日不能回家,你派人去给十三福晋说一声。” 胤禛就唤了小盛子去找十三阿哥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的随身太监。 我叹道:“从十四阿哥激怒皇帝,差点被皇上杀了的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睡个好觉。当年皇上说把你托付给我。可是,他给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啊!他自己只怕也是低估了她。” 胤禛也不避讳,当着几个男人——甚至还有一个是和尚——的面,搂着我说:“我们都知道你的辛苦。过了这一段,往后就是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要想办法给你弄来。”他安慰我,自己的眼泪却掉了出来。 隐华感叹:“当初,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多的曲折,只怕也不会接这个摊子。” 十三阿哥说:“谁能想得到了?四哥也是她的儿子,她为何就从没有——” 我打断了十三阿哥的话:“她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十四。她是为了她自己。十四也只是她的棋子而已。当年媚娘为做皇后,扼杀亲生女儿,为做皇帝,杀了几个亲生儿子。她能做到什么程度,我,想不出——” 几个男人大惊失色:“竟到了这种程度?” “皇上把他比做武帝时期的王太后。紫堇却一眼就能看出,她就是另一个媚娘——这个世界上,文人相轻,但女人,从来不会轻视了自己的对手。只因为,她们是同类,她们太弱了,弱得她们的力量别人看不见,只有女人之间,才能看得见------” 隐华说:“是用上年羹尧的时候了。” 我对胤禛说:“侧福晋快生了吧,给她哥哥报个喜讯。” 隐华点头。 时辰不早了,小盛子回来说已经给十三福晋送信去了,一会儿就能带回十三爷的衣服来。胤禛说:“天寒地冻的,让性音师傅进来暖和一会儿。另外让丫头们上夜宵,吃了大家也该安歇了。” 因是议事,天又冷,没让丫头们跟着。 夜深了,丫头们都靠在熏笼上睡了,我们进门,竟没有人醒。 我拍拍当值的夏好和夏月,她们睡眼惺忪。我嗔怪道:“怎么不睡到炕上去?天冷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夏好忙说:“刚睡过去,前面我们斗牌来着。” 我说:“你俩打了水来,睡去吧。今日爷在,不用你们伺候。” 二人打了水来,下去了。 我伺候他洗脚,他拒绝了,说:“我没有伺候你,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我笑道:“今日这么通情达理?” 他自己擦了脚,说:“我一直这样,阿凡看不见?” 睡进被窝里,我们紧紧相拥抱,我哭道:“我怕了,真的怕了——我怕一个失手就——” 他抚摩我的背,说:“别怕,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那是你的额娘啊!你就是知道是她,又能怎样?” “会有办法的。你和邬先生都在,还有十三弟,我们能闯过去的——” 五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康熙谕胤禩“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停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胤禩遭此一举,大受打击,到处潜行,不愿见人,并于翌年病倒。八阿哥彻底被钉死,十四阿哥逐步接掌了八爷党的势力。 皇帝经历了父子相残,也大病。 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十二日,玉媚生下了胤禛的第四个女儿。因玉媚本不愿意为胤禛生孩子,不仅对孩子不管不顾,还在月子里不顾禁忌,糟蹋自己的身子。从此以后,健康美丽的年侧福晋,变成了病美人。菊苑几乎日日药香不断。 对于皇帝来说,五十四年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策妄阿拉布坦随着力量的增长,逐渐改变了对清朝中央政府极恭顺的态度,派兵抢掠哈密。清政府接到报告后,立即做出全面安排。康熙帝先命富宁安前往西陲,平定策妄阿拉布坦割据势力。 同时,在后方命众大臣推选大将军人选,令胤禛经理粮草等后勤事物,然而国库空虚,已经打不起一仗了。 由于涉及了军中势力的重新洗牌,各有心争夺储位的阿哥,或者想翻本的阿哥,都加紧了活动。至于这一仗如何打,倒没有人真正去关心。 胤禛带兵的机会是没有了,而筹备粮草的银子从何而来康熙也不管。他想举荐十三阿哥做大将军,隐华否定了他的看法。 隐华说:“当年他就是因为说一句要让你做太子,皇帝就认为他不忠不孝,闲置多年。你如果举荐他做大将军,局势就明朗起来,我们的棋子全部摆在了桌面上,任人宰割——八阿哥就是因此而被有心人彻底打倒,你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胤禛问:“先生认为该如何行事?” “西北用兵,打的是粮草,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上正好给了你这个差使,何乐而不为?” “如今国库空虚,上哪里去找银子?” “一是清算官员们借的国库银子,二是去江南找商贾巨富要银子,第三是要用好年羹尧这步棋。四川离西北很近,陕甘贫苦,四川却是天府之国。只要他把这个差使办好了,四爷的差使也能漂亮地完成了。” “那举荐大将军的事情怎么办?” “四爷如果听我的,就举荐十四阿哥,送他个顺水人情,时机合适的时候,让他提拔年羹尧。” 胤禛沉吟道:“这个交易太明显,他会看出来的。” “你先不说。将来的粮草都让年羹尧统一筹措调运。十四阿哥若是大将军,难道不知道经理粮草的官员的重要性?到时候他就不得不提拔年羹尧,以备大军安全。” 胤禛见隐华计划得滴水不露,遂向皇帝上折子进言自己筹措军饷的计划。康熙虽然并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就同意胤禛前往江南筹备军饷。 皇帝问四阿哥谁能当这个大将军,他就依隐华之言举荐了十四阿哥。 胤禛说:“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十四弟当得这个大将军。” 皇帝大为高兴,赞道:“如今也只有老四你,没有眼馋这个位子,处处以国家为重!” “儿臣惶恐,这关系江山永固,儿臣不敢为自己谋私利。” 老头一高兴,就又赏给儿子一串檀香木念珠。 他叹道:“国家多事之秋,你的那些兄弟们,都在想争这个大将军的位子呢!” “能者居之。难道还有人——?” “你那大哥,得到消息,比你的筹军饷的折子上得还早,说什么要戴罪立功。他的所作所为,猪狗不如,也想做太子,做大将军,真是妄想,难道我就糊涂到放虎归山?” 胤禛劝道:“当年大哥也立下了赫赫战功。他不小心做了错事,皇阿玛还是想开点,不要伤了龙体。” 康熙叹道:“你们几个大些的,当年我自己年轻,国家又多患难,确实也是太过严厉,与这些个小的相比,你们是委屈了些。只是,委屈了你们,朕变着法子给你们补偿过来。若自己动了非分之想,那就是—— 唉,小的几个里头,老十三也是个不错的,只是他性子耿直,好闯祸,朕得给他个教训。这些年他跟着你办差,也还不错,若历练好了,往后也是柱石之臣。” 果然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六 康熙五十四年十一月,废太子胤礽以矾水作书,嘱大臣普奇举己为大将军,事发,普奇获罪。 这时,胤禛已经从江南回北京了。得知康熙将二哥从咸安宫迁至上驷院,十分不安。他与太子情分匪浅,就上折子给废太子求情。康熙见他拳拳之心,倒也没有降罪,只是原折退回,以示不用。 这一日,天申四岁生辰。家宴后,紫堇让我去她的院子,商量天申的教导之事。她又忍不住为儿子筹划了。比天申大三个月的元寿,已经会背很多首唐诗了,在王爷和德娘娘以及众女眷跟前十分讨喜。 每每见儿子只知顽皮捣乱,不能给她长脸,她这做额娘的,难免心里不自在。虽然我曾经劝过她不要争,然而,儿子是她的,况且她也不知道未来结果如何,怎会就轻易放弃?我也不想将自己知道结果的事嚷嚷得尽人皆知。 这几年朝廷不安定,我虽然常回王府,然而,为稳定胤禛夺取储位的信心,我越来越多地将时间花在胤禛身上。王府众女眷见我如此行事,以为我是为了固宠,要与刚生女儿不久的年玉媚较一高低。毕竟当年她得罪我很深,众人皆知。 一来二去,多少有些顾不上天申母子,只有红李替我帮紫堇照顾孩子。这个永远也没有机会出头的丫头,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天申身上。我不禁感叹,紫堇当年说,王府里只有红李是她的知己,竟然一语成真。 紫堇絮絮叨叨地说,我有心无肠的听。 紫堇见我心不在焉,遂有些不悦。但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爽朗的紫堇,而是一个为子心切的母亲,其为人处世风格,也逐渐成熟圆滑起来。见我并不关心她的话题,说了一会儿,也就不说了。 我见她住了声,就笑道:“我不是不耐烦你这个人,我是不耐烦你说的这些琐屑事。” 她一扁嘴,说:“姐姐是谋大事的,自然不屑这些儿长女短的琐屑事。可是我紫堇,除了将心扑在儿子上,还能做什么呢?一入侯门深似海,姐姐怎能体会在这高墙后面熬日子的苦。” “我不懂?你当我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无非是我看得比较淡一点罢了。我说过,你和兰沁二人都是有福气的,且都有子孙福气。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儿子的学问见识自然有先生和王爷教,你一个女人家,操什么闲心?” 紫堇嚷道:“我操闲心?你是没有看见兰沁是怎么教儿子的,你看那元寿,丁点大个小人儿,说起话来,比弘时还有派头,也更懂得分寸。人家嚼舌头说什么娘养什么儿,你说我这心里,能自在吗?” 我嗔怪道:“可不就是什么娘养什么儿。你难道不比兰沁过得自在?你的儿子难道不比她的儿子过得快乐?想要所得,就有所失。你就那么希望,天申四岁大一个孩子,看上去就像一酸老头,之乎者也?如果你四岁大,你阿玛让你这样,你可快乐?” 紫堇低头不语。 “人之一生,如白驹过隙,为什么不尽欢,却为别人的眼光而活着,成天累得像条狗一样?你愿意,天申未必就愿意。”我苦口婆心到了尽头。 “他是男儿,龙子凤孙,这是他的责任。” “他担什么责任,由天不由你!” 紫堇犟嘴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不一试,如何甘心?” “那你就要为自己的不甘心付出代价!” 见她越来越固执,不上路,我很是生气,拂袖而去。她也不是软蛋脾气,在我身后冷冷地说:“恭送姐姐。” 见我不帮她,她大约很不满吧。也许,以后她自己能够悟出来。这人啊,看别人栽一百个跟头都学不到教训,只知道看热闹。只有自己栽一回了,才知道厉害。 我不想跟她解释,只让红李日日帮她看孩子。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有自己的责任要担,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每日下午去紫竹苑,已经成了我的功课。有事说事,没事就与几个男人聊天。跟男人们聊天很有意思,他们永远有新鲜话题,永远有赏心乐事。 123 18.寂寂荒村临水际,翩翩飞鸟向云边(后篇) 七 五十五年是忙碌的一年。爷们儿有差使,筹措军饷,忙得两脚不沾地,却没我什么事了。六月,我又回到了圆明园。 福海边上山清水秀,山房也是我喜欢的那种古典房屋,简约典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和漆器。院里院外,花长好,水长碧。四个丫头才艺甚精,多年来,她们也养成了与我一样的秉性与生活习惯。每当回王府,她们就要跟我抱怨。 但是这一天,我们还是不得不回王府了。元寿和天申同时染上天花,移到了庄子上去养病。 卓雅跟我商量:“姐姐,你在宫里种过痘,大约不碍事的,能不能跟过去照料她们母子几个?兰沁虽然是个妥当的,可孩子这样,难免她不慌。紫堇就不用说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王府这边,王爷三天两头出差,我不在,只怕——” 在王府又收拾东西,赶紧去密云的庄子上。 紫堇一见我,抱着就哭:“姐姐,我真后悔没听你的话,天天压着他读书,他还那么小——我真是中了邪了,利欲熏心,要是天申有个好歹,我也不要活了——” 我骂道:“放着孩子不管,在这里抹眼泪掉鼻涕的,是个什么事儿?这出痘是没办法的事,好好地照顾着,兴许就好了。世上的人都逃不过此劫难,可世上还是有这么人活着不是。” 她这才忙着去看管孩子。 红李多年没回庄子了,我让她回家看看,她不肯。从她额娘过世,她就再不肯跟我念叨要回庄子上住。陈青年岁已经大了,不再打理庄子,只从旁参赞协理,红李的大哥放出去做了官,如今庄子是她二哥管事。 当年的绿茶和绣衣,已经有了几个孩子。当年能捡回一命,又在小康之家有了安身之处,故也满足。 红李说起她们,就感叹:“她们真正是因祸得福,本以为小命就要没了,没想王爷将她们许给了我的两个哥哥。我也是,那一日,要不是格格让我早早回家躲着,只怕——这么想来,其实王爷对我和我们家,已经够恩宠的了。 我包衣奴才出身,若在王府留下子息,怕也是位分不高的。这么一想,就觉得这样也好,清净。看紫堇格格那个样子,我就觉得揪心。她父兄还是做官的。往常我想不开,觉得命运对我不公平,可现在,我真的不那么想了,很满足。” 我拉着她的手说:“你能这样想,是你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我们娘儿俩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还得好好过下去。我在,自然不必说。我不在了,紫堇和天申也会照顾你。” 从来安稳沉静的兰沁,这回也慌了,每日里将丫头婆子使唤得团团转。有一次,有个老婆子卖老,她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因她孩子病着,这麽麽再有来头,也是吃了个哑巴亏。兰沁一向与大福晋亲厚,多年管家,她一句话的分量,比两个位分比她高的侧福晋还重。平日里宽厚待人,公平做事,没想到,发起火来,也是个能烧死人的。 因为我知道这两个孩子会平安无事,所以倒没有那么心焦。我素来在下人眼里严谨,在王府中的地位也很微妙,所以,见我倒了庄子上,跟来的下人收敛了很多。本来,主子到了别院,会对下人宽待一些,为的也是能让他们松口气。 不过,这次却不是来消闲的,他们委屈,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本来康熙皇帝早在二十一年就曾下令在全国范围里接种,他在《庭训格言》写道:“训曰:国初人多畏出痘,至朕得种痘方,诸子女及尔等子女,皆以种痘得无恙。今边外四十九旗及喀尔喀诸藩,俱命种痘;凡所种皆得善愈。尝记初种时,年老人尚以为怪,联坚意为之,遂全此千万人之生者,岂偶然耶?” 顺治因出痘英年早逝,康熙本人因小时候出过天花而被皇太后立为皇帝。所以康熙重视天花的防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一来这几年来,朝廷不安稳,二来孩子小,怕贸然接种孩子承受不了。 孩子难受,做娘的更难受。 我到的第三天,孩子们的身上和脸上出现皮疹,有经验的麽麽们知道,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两个孩子在同一个院子里,便于照顾。我每日里也帮不上忙,只是关注着丫头婆子们的情绪,想办法坚定她们的信心。人的信念是很奇怪的东西,如你对什么东西坚信不疑,老天有时候会给你惊喜。 又过了三天,疱疹出现,麽麽们松了一口气。当脓包疹开始结痂,兰沁和紫堇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泄了。两人足足躺了三天,就在孩子们的房间里,支着睡榻。 我叫来红李的二哥,给庄子全面消毒,虽然这样未必有作用,但也能安慰一下这些日子来草木皆兵的众人。 红李的二哥派人给王府送信,过了几日,卓雅便命人接我们一行人回王府。 八 五十五年十一月,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祸乱西藏。消息传到京城,百官震惊。这时候,年羹尧的作用日益凸显,但此时他在皇帝面前,还是能谦恭做人。 可隐华担忧道:“此子即将飞黄腾达,其骄横本性必日甚,恐怕得派人盯着他。” 派谁去呢?这是个问题。 张玉是不能离开京城的,戴铎更是不行。 他曾在五十二年给胤禛写信说:“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而不知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者……至于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谗,即可伏祸之根。”并称:“当此紧要之时,诚不容一刻放松也!否则稍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 胤禛大为光火,然而却还是安抚他尽心办事。朝堂上胤禛没有几个人,此子虽然好小聪明,然而倒也是个忠心的。不过,派他去监视年羹尧,恐怕他人还没到,年羹尧就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们二人在江南的时候好象共过事,以年氏的精明强干,戴铎去了,也是个废人。 为了这事,胤禛和隐华算计多日,也不能定下来。 康熙五十六年七月,策旺阿拉布坦遣将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其所立□□。康熙令年羹尧全力经略粮草,为讨伐策旺阿拉布坦做准备。年羹尧为保障清军的后勤供给,再次显示出卓越才干。 年羹尧作为大舅哥,为胤禛效力本来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一年六月发生的事情,让胤禛和隐华感觉十分尴尬。若是其他妻妾夭折了一个女儿,在王府算不了什么大事,然而这一次,是年玉媚的女儿没了。 玉媚本对女儿感情不深,虽然难过了几日,后来就又放下了,这也罢了。问题是她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也许,她故意如此,好让隐华后悔。 玉媚服侍隐华多年,如果说隐华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隐华不是寻常男子,她这样,纵然能令隐华心里不安,却绝不会能使隐华后悔。 年羹尧因为妹妹在雍王府并不得宠,遂觉得胤禛靠不住。据张玉手下打探,九阿哥借门人行商,多次前往四川与年氏接洽密谈。胤禛得知后异常恼怒,在菊苑找个由头厉声训斥玉媚。 偏玉媚傲然以对,使胤禛更加下不了台。玉媚岂能不知道自己二哥对胤禛的重要意义?她故意如此,也算是出了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十一月皇太后不豫,上省疾慈宁宫。发布诏书,回顾一生,阐述为君之难;并言自今春开始有头晕之症,形渐羸瘦;特召诸子诸卿详议立储大事。 大学士李光地仍然认为,诸皇子中只有八阿哥最贤,堪担太子重任。朱天保等人仍旧举荐废太子,也有人举荐胤禛和十四阿哥。如今,几派人马势力基本相当,闹得康熙十分不安。 十二月皇太后逝。康熙帝亦病七十余日,脚面浮肿。三立太子的事情不了了之,康熙并决定从此再不立太子。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疏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康熙帝于行宫训斥之,以其知而违旨上奏,实乃不忠不孝之人,命诛之。 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康熙因为策旺阿拉布坦之乱久未平定,本欲御驾亲征,无奈即使有当年雄心,却再无当年之力,且诸皇子明争暗斗,他也不敢远行。这时,十四阿哥已经三十岁,练兵多年。康熙遂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因为胤禛曾经举荐过十四阿哥为大将军,他对这个亲哥哥的对峙之心软和了很多。更由于八阿哥九阿哥等人并没有真正全力协助他夺储,而是隐藏了一大部分暗处的力量,遂也疏远了八阿哥等人。 十月,上命皇十四子胤禵为抚远大将军,进军青海。正如隐华所预料,他举荐年羹尧做他的后盾,总理后勤。于是皇帝升任年羹尧为四川总督 这是胤禛和隐华所乐见的,然而,深藏的隐患也让他们揪心不已。 有一日,隐华对我说:“如今能说动侧福晋的也只有格格了。大军出行,十四阿哥的翅膀已经硬了。如果年羹尧有二心,功亏一篑也。” 九 自康熙四十九年,我就再也没有进过菊苑。 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玉媚在院子里采花。衣带飘飘,在秋风中,她羸弱的身躯几乎要飘起来------ 看见我,她冷冷地说:“宋格格今日来做说客?” 她本不是凡品,乃将来的皇贵妃,正如她自己多年前所说,心中的杀伐决断,不下于年羹尧。她只是这些年来,因情而废,庸懒自苦而已。 她乃第一侧福晋,可我也不想给她行礼,一挥手,说:“都退下!” 我的丫头退出去等我,玉媚的丫头却看着她的脸色。 我不语。 年氏乃说:“退下。”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二人。她冷淡地说:“说吧,我洗耳恭听。” 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客气。 “侧福晋这些年来糟蹋自己的身子,若是想让先生不安,是做到了。可是若想让先生后悔,却是不可能的。” 她冷冷地说:“我的事情不容格格操心。”她把格格二字咬得很重。 我一笑:“先生要我来的。否则我才不管你是死是活。” “他?”玉媚瞬间失神,但又缓过来,狠狠地问:“他要你来干什么?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还是满脸的笑:“他曾经是我的爱人,我一直叫他隐华,当着王爷的面也是。” “什么?” 她后退两步,不肯相信:“不可能,从我来王府,就没见你们来往过。格格即使想激怒我,也没必要让自己——” “正因为没必要,所以,我说的是实话。我们来往与否,是我们二人的事情,与你无关。” 她彻底被激怒了:“我不信!虽然王爷因你伴他左右多年,宠信依靠你是可能的。从江南回来,你是变得美貌了一些。但是,宋红玫你自己照照镜子,你绝对不是能颠倒众生的人!” “我确实不是,”我冷冷地说,“可是并非美貌才能觅得有情人。” 她突然笑了:“你说的是曾经,也就是说,现在并不是。” “侧福晋聪明。我也从没有说过,我是他的爱人。” “这么说,你和我是同样的人?” “也不是。” “为何?” “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 “以宋格格的聪明,自然不会在一个明知没有指望的人身上下太多工夫——” 我忽略她的嘲讽,淡淡一笑:“以侧福晋的聪明,在一个明明已经放弃的人身上下如此工夫,也是——” 她噤声,头高高地仰着,看浮云往来。 “我们都爱过他,但我们都放弃了。因为我们知道,他爱的只有一个人。为了这个人,他能牺牲一切。侧福晋,放手吧。现在时机微妙,你的那个哥哥,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因为你,毁了隐华的一生心血,往后——” 我言尽于此,转身走了。 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我点破了她的心事,但愿她能有所醒悟。 玉媚在身后喊道:“姐姐,留步!” 我回身看她。她扑过来哭:“姐姐,你说,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为什么女儿家处处就要受禁锢,连所思所想,都不能自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做主?我们是为了什么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如果只是为了给男人生儿育女,我们长个肚子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有头脑,有思想,尤其还要让我们有一颗为错误的人错误的事而跳动的心——” 为什么?谁知道? “傻孩子,因为经过几个轮回之后,女人就不用这么苦了,这一切,都是为那个时候做准备的。”我哄她道。 她仰头,含着泪:“姐姐,真的是这样吗?女儿也有那样的一天?能自由的爱,自在地想,能读书识字,能为官做宰?” “是的,有那么一天。只是比较晚一些,我们多托生几次,就到了。” “姐姐,为什么你知道?你见过吗?你去过吗?” 本来她只是随口问的疯话,可我还是说:“是的,我去过,我见过。我就是在那里遇见先生的,那时先生名叫隐华——” “先生也去过了?” “他都忘记了,他不认我。而我,这一世名分早定——” 玉媚是个聪明的,问:“那姐姐为什么又回来了?” “可能是因为不放心王爷——” 至此,我真正地成为这个王府的知心大姐,雍亲王的所有妻妾,都叫我一声姐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快要遗忘的另一世,邻居们称我是“姐姐王”,因为我把弟弟欺负得死死的。 唉,弟弟命运多舛,哪怕是在另一世,也不由得为他伤心落泪。 十 玉媚一改庸懒习惯,央大福晋为她延医调理身体,又给她哥哥写了一封信,让王爷托人带给她哥哥。 这一日,隐华叹道:“她能想得开,是我们所有人的福分。” 胤禛问我:“你究竟给她说了什么?” 我摇头:“女人之间的话,不能说给男人听。” “有什么不能说?” 我嗔怪道:“你就是不如先生聪明,你看,先生就不问。” 隐华摇头说:“格格别害我,我可不知道。我不问,是因为我觉得,格格一定能做到。如果格格都做不到,就没有人能做到了。” 我叹息,说:“虽然我并不想把自己的丈夫推到别的女人床上去,可是,我还得说,玉媚必须有儿子在膝下,否则,后面的结果将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隐华点头不语,胤禛亦不语。 我唱独角戏:“这一年她调理身体,还可延迟一些。只是她哥哥,是个精明的,如果他回京,让他们兄妹二人见一面,眼见为实。只是一封信,不足以取信于年羹尧。” 五十七年,另一件大事也许得提一提,那就是大学士李光地,去世了。他病逝时,康熙帝深为震悼,谕朝臣曰:“知之(李光地)最真,无有如朕者;知朕,变无过于光地者。”其死后被谥“文贞”,加赠太子太傅,并列清初一氏名宦,诚非过誉。 也许这么说不应该,但是,李光地病逝后,隐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乃无双国士,所以很少把女人列为对手。虽然他尊敬我的意见,然而一应的计划步骤,他和胤禛从不告诉我,我也不想问。 虽然我一直提醒他,德妃不可小瞧了,他深以为是,但他还是认为,在一个男权之上的世界里,女人,翻不了天。他只加紧了对付十四阿哥的步骤,让胤禛告诉年羹尧,给大军的粮草供给,必须在胤禛允许之后才能调运。 康熙五十八年,胤禛终于找到了那个能监视年羹尧的合适人选。 这一年,胤禛认识了后来为雍正朝三大名督之一的李卫,李大人。他于康熙五十六年,花钱捐了一个官。入赀为员外郎,补兵部。康熙五十八年,迁户部郎中。 李卫在户部供职期间干了一件让胤禛刮目相看的事。当时分管户部的一位亲王每收钱粮一千两,加收平余十两。李卫屡次谏阻都不听,于是在走廊上置一柜,写着“某王赢钱”,使这位亲王十分难堪,只好停止多收。 李卫闲暇之余好看戏。有一天,粘杆处的人想办法将隐华送到戏园子里,正好与李卫挨着。隐华上前攀谈,也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方法,就让李卫对他心悦诚服。 放外任官时,胤禛成功地将他送到四川,摆到了年羹尧的眼皮子底下。 从五十八年,胤禛正式开始专宠年玉媚。我躲进圆明园里,再不轻易回王府。 元寿和天申逐渐长大,入学多年。 元寿得隐华真传,而胤禛经常把天申带在身边。两个亲额娘,倒成了无事人。对这个结果,兰沁自然满意,而紫堇自从那年天申因天花而九死一生,她终于明白,平安是福,遂淡了让天申争宠的心。 至于弘时,此时已经成家。胤禛拨了德馨园给他,有独立开的大门,前院与雍王府隔断,后院就在东书院一角。 兰沁一心帮卓雅理家,紫堇则常来圆明园与我同住。对我失宠,紫堇很是不理解,我也随她猜。 那个人的爱,不是我要得起的,而现在,我也不想要了。 我隐约知道,宋氏是在雍正即位多年后死的,我也知道,我之所以还没有被命运之轮送回去,是因为那个女人,风头正盛。十四阿哥贵为大将军王,皇帝虽然不再召德妃侍寝,但赏赐不断,果然是母以子贵。 这个女人的心计与野心,必然也日炽一日吧。 我不知道。 圆明园很静,东湖被胤禛改名为福海。他抽空带工匠前往踏斟地形,想把此处营造为蓬莱仙境。地名他都想好了,将来海子中如果真能堆起小岛,就称做蓬莱洲。 日子过得,真是云淡风清------ 124 19.观海登楼日未斜,晴空万里浮云霞(前篇) 一 康熙五十八年末,大将军王将策妄阿拉布坦的势力彻底赶出西藏,并追踪其残部。 康熙于五十九年二月册封新胡毕勒罕为六世□□喇嘛,结束了五世□□喇嘛之后的西藏宗教领袖不定的局面。 至此,十四阿哥在朝中的声望节节攀升,德妃娘娘多年经营,终于小有所成。然而,她从来不是喜怒形与色的人,接下来,她究竟会盘算什么,谁也不知道。 康熙五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寅时,玉媚诞下一子,小名福宜。这是近十年来雍亲王再添贵子。 因年羹尧为十四阿哥的大军保障后勤供给得力,康熙大肆赏赐雍亲王的年侧福晋,其例与大阿哥弘晖出生时同等,超过弘时弘历弘昼。 相比之下,德妃娘娘就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了,她的赏赐例同三阿哥弘时。按理说,年氏兄为她儿子的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应该大方一些才对。 满月后,年氏进宫谢恩,皇帝赏了年氏几匹贡缎和一套首饰,德妃说她不敢超过皇上,只给年氏赏了一对金麒麟,一对金手镯。皇帝走后不久,她就将年氏打发了。 卓雅陪同进宫,皇帝因她这么多年来辛苦持家,赏了她一架苏绣围屏,德妃则给她赏了一盒东珠,几匹贡缎。 紫堇来圆明园消夏,栩栩叨叨地将这些王府的琐碎事情说给我听。 紫堇说:“年侧福晋居然对这些一点都不在意,尤其是,她居然将手镯分给了她的大丫头,只留下麒麟。另外又从皇帝赏赐中,给其他的丫头婆子分了一些首饰。” 我笑道:“这有什么希奇。玉媚出身大家,对金银玉帛何曾稀罕?留下麒麟只是因为吉祥,寓意送子。否则,若是别的什么,她也会分给下人。” “可是,为什么德娘娘对她这么小气?她应该感谢她才对啊。” 我想了想,说:“她这么做,大约出于这样的考虑。第一,她向皇上表明,她不为十四爷结党,第二,她可能已经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如果是因为第二层意思,她就不仅不感谢侧福晋,还会很恨她。” “你们究竟在盘算什么,我也不想问。只是,她真的有你说得那么厉害吗?还是姐姐和王爷想多了?” “宁愿是想错了,也不能不这么想。究竟为何,将来总会有一个答案。” 紫堇不语。良久,她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让爷给红李抬位分?她那么疼天申,我都要不好意思了。总想给她点什么,又怕忤逆了她,惹她生气.她也是养得跟姐姐一样,眼高于顶的。” 我叹道:“没用的。她家胞衣奴才出身,抬她的身份,其他如露叶、绿珠怎么办?他们的父兄可都是朝廷命官,品级比你我父兄更高。往年还有紫霞,如今她倒是得了大解脱,大自在了。” 紫堇也叹气。 我们此时在游湖,站在露台上,习习风来,畅爽无比。 我想了想,说:“他日如果我不在了,你和天申不仅要护她周全,还要给她送终带孝。” 紫堇嗔怪道:“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话!说不定我还走到你们前头呢。” 我骂道:“你这个丫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我大了你多少,你知道吗?” 紫堇说:“姐姐的意思我明白。她对天申爱如己出,我哪里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自然会——” “天申是的纯孝的孩子。他其实比弘历更聪明。但因为他太纯,所以——”我不想解释。我一向不喜欢解释。懂我的,我引她为知己,不懂的,一百点也不通。所以,不想费力气。 好在紫堇虽然大大咧咧,却并不笨。弘昼虽然不如弘历讨长辈夸赞,但比弘历过得快乐任性得多。尤其是令王府上下人等称奇的是,胤禛居然由着他胡闹,也不责备。还常带着他出去玩。 紫堇知道这有我的原因在里面,也有其他的原因在里面。但她从不问,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安全自在地在王府里生存,过自己的悠闲日子。 红李经常跟着我游湖,又在江南住了很长时间,所以当紫堇兴致勃勃地来了,一定要我陪她游湖时,红李就不肯跟,只在山房的葡萄架下收拾葡萄。这架葡萄种了好几年,每年就是几串寒碜地挂着,今年倒是不错。红李有时间就在那里观望,除虫,浇水,施肥,比伺候我殷勤多了。 紫堇说得不错,跟了我多年,红李多少学了我的行事做派,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云淡风清。也许,当年我让她回桃苑是对的。她不想嫁人,我也由着她。胤禛究竟对她施了多少雨露,红李这孩子究竟是为了情还是为了恨,留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去琢磨。 二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诏抚远大将军胤禵会议明年师期。皇三子胤祉之子弘晟被封为世子,皇五子胤祺之子弘升为世子,班俸均视贝子。 雍亲王成年的儿子只有弘时一人,不是嫡出。几个小的年岁太幼,贤愚不辨。所以,几位亲王,就只有雍亲王没有立世子。弘时那争强好胜的心里在想什么,没人能知道。 如今,他自己成了家单过,额娘李氏管不了他,阿玛太忙,顾不上管他。他究竟学了什么,做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在圆明园听到这个册封,突然想起多年前,他因为要给母亲出头,与阿玛对峙的情形。虽然那时他服气了,但后来他成长得如何,我并不知情,也许是故意忽略。 据说他是被雍正赐死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想给胤禛提个醒,但他太忙,我又不想回王府,就耽搁下来了。 也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直是我的风格。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也就淡了这份心。 十月三十是胤禛的生辰,我本想给他准备点什么礼物送过去,可是又觉得纯粹是给自己和别人找不自在,就什么也没有备,也不想回王府。 胤禛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尽心尽力的人,决定要做的,就一定要做好了。既然他决定要与玉媚造人,估计工夫也是做足了的,我要是回王府,算什么呢? 往年因为他们俩彼此别扭,我就没有太过计较,可如今,在我亲自撮合下,他们俩结成了统一战线,我又别扭了。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明明说了不是真的想要,只不过是来到此地,放任自己玩一把罢了,可是真到了眼前,又觉得—— 红李却认真地准备长寿面,因为往年这一晚,他一定要来的。 他曾经说过:他的生命,是从我这里开始的,也要从这里结束。 年少轻狂时的诺言,当不得真,不是吗? 虽然说不等,我和红李还是将夏好几个打发睡了,在热炕头上坐到子时。他没有来,自鸣钟敲第一下的时候,我让红李睡下。 红李很失望的样子。 我心一动,她竟然是为了他才留下的?可她为什么当初要离开紫竹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说紫竹苑的日子太难熬了。为什么难熬? 想想卓雅说起胤禛报复她的手段,这个阴狠的男人,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可是,红李她,从来都没有在我跟前露出喜欢他的样子啊! 还是日子长了,等待变成了习惯? 我不知道,自己扯了被子也睡下。 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呢? 我心里正嘀咕,却听见胤禛的声音:“阿凡,为什么不等我?” 我和红李闻声都一骨碌地起来。他披着风衣,领子上和肩膀上停着雪。 什么时候下雪了吗?吹了一天北风,说下雪就有雪了。 红李赶紧上前伺候他更衣坐下,又将白炭拨弄得旺起来。 “你还真来啊!红李煮的长寿面只怕冻成冰疙瘩了。我们也是刚躺下。” “今日福宜有些不舒服,哭闹不休。等他睡了,我才过来。”他解释说。 “还是有儿子好。”我想着,却不说出来。 红李从厨房里拿了长寿面出来,居然还是新鲜的,热气腾腾。 红李说:“我在灶里窝了暗火,所以一直温着。” 她还真是用心啊! 我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什么奇怪,真的是因为失宠了,所以,对身边的人也多疑起来?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来这里二十六年,早已经淡忘了回去的事,这里一辈子,回原来的地方也是一辈子。一晃之间,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宋红玫的年纪),加上原来的年纪,只怕比德妃还老。 四十多岁的人失去丈夫的宠爱原也合情合理,只是,这弃妇心中,总有一口气难平。我如今就是这样的弃妇,心中也有这样的气。 我明白了为什么深宫里的女人很少有活过五十岁的。像我这样愁肠百结,等不到过年,也是不希奇的。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我一声不吭地坐着。胤禛的一碗长寿面已经吃好,我还傻坐着。 “阿凡,你想什么呢?” 我这才回了神,说:“我在想,我究竟有多老了。” 来这里后,我从没有过生日。因为前面我一直不肯过宋红玫的生日。后来记得她的生日的大丫头们都出去了,后来的小丫头们虽然奇怪,但因为我得过失心疯,她们也就不敢提。 胤禛明白这一点,他也从不给我过生日。他希望我是红玫,也希望我是阿凡。他经常会给我买点小礼物,首饰,小孩子玩具,点心—— 但是,阿凡来到古代,就从没有过生日。 也许正因为这样,常常使得自己以为还和紫堇、玉媚她们一样年轻,是雍王府里得宠的格格—— 三 一夜温存。起床时,男人已经不在了。我以为他上朝了,爬起来叫夏好给我梳妆,坐直了身子,却看见他正在地下靠着熏笼看书。 我庸懒地朝他笑了一下,就自己在炕头的柜子里找衣服穿。没想他却扔下书,重新上了炕。我还没有缓过劲来,他已经抱着我狂吻。 衣服还没有来得及穿就扔下了。 端水的夏花在前面,看见炕上春光,赶紧回头走了。后面的夏好来不及避开,一盆水全泼在了她身上。夏好正要骂,却见夏花放下盆,把门带了,示意她快点离开。 夏好明白了,赶紧回去换衣服,幸好是一盆热水,要不然,足以将她冻成冰疙瘩。 我好不容易得空骂道:“你发什么疯?丫头都被你吓着了。” 他一边卖力地伺候,一边说:“好多年,你都没有这么对我笑过了。你不知道吗?你庸懒一笑,勾人心魂——” 好多年,我们都没有消消停停地过几天日子了。即使清闲如我,每日里也是忧心重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片云,就会下雨。 两人停下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隐约觉得外边的冰天雪地,应该迷人,就说:“去赏雪景吧。葡萄架后面山上的几树梅花,前几天已经在打苞了,去看看?” 他点头,宠溺地看着我,调笑说:“无论去哪里我都陪你,只不过,阿凡这个样子恐怕哪里都去不了——” 我就重新找了衣衫穿,也给他找了内衣,让他换了。 穿着厚厚的冬装,跑出去。 举目远望,世界似乎静止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想起这句词,心中不由自主地发怵。 湖面上已经开始结冰,大约过两天不晴,我们就可以去冰上玩。 我忙拉了胤禛往梅林走,那里总会有些色彩。 穿过被大雪覆盖的葡萄架,我们绕往梅林。远远地,清馨的香味直往我们鼻中钻。 我们相视一笑,放慢了脚步。 雪压梅枝,点点梅花在雪中略冒了一点点头,香,就这样散溢出,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不知为何,眼前总有雪梅的样子。我的心中一凛,悄悄地拉了拉胤禛的衣袖。他深情地看我。我扯个笑,说:“回吧。我感觉有些冷。” 胤禛也不追问,就扶了我往坡下走。走了没两步,我脚下一滑,倒在雪地里。胤禛急忙俯身拉我,我用力一带,他就直接往坡下滚去了,我大笑。空寂的时空里,回荡着我的笑声,惊落枝头雪。 我在高处,抓了几大把雪,扔他。他大惊,忙爬起身,危险地向我走来。我横跑,就地滚下山坡。夏好四个见我跌倒,赶紧跑来扶。 她们是江南人,脚不大,在雪地里走得甚为艰难。我快速地抓了几把雪,向她们扔去,她们一个个措手不及,全都滚在地上。 胤禛这时已经到了我身后,我知道来不及跑,就干脆坐在地上,等他发落。他却一把捞起我,说:“还说冷,看你跌得,满身是雪,快回去换了皮袄,再出来玩。” 那边四个丫头,却内讧,雪球飞来飞去,有一个很不识时务地砸在胤禛头上。 丫头们大惊失色。 胤禛摇了摇头,将雪摇落。夏好正要请罪,他却说:“难得格格今日有兴致,大家回去换了衣服出来玩雪。” 丫头们齐声欢呼。 福海总算不再冷清。 当我们几个女人出来时,胤禛已经滚了大大的一个雪球,立在地上。我对夏花几个说:“爷堆雪人,我们玩新鲜的。我们用雪砌一座城,可好?” 她们四个,一人一面,砌城墙。我却独自回忆欧洲城堡的样子,慢慢地堆起一座小小的雪堡。丫头们问:“格格,你是要盖一座洋人的教堂吗?” 我点头,手里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胤禛把雪人堆好了,走到我们这边来。 他仔细看了看,说:“有点象白晋说的他们国家的房子,但是,你做得没有图画上好看。” 我撇嘴说:“爷做个好看的来?” 他一点都不谦虚,让夏花从外边用脸盆运了很多雪来,开始制作一个巨大的城堡。胤禛打地基时,我笑他:“等爷的这座城堡做好了,也就到了明年春天了。” 他不理我,做他自己的。 他建筑第二层时,我慎重地预言:“大约过年的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当角楼初具形状时,红李出来了,叫我们去吃午饭。看见王爷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就从房间里拿了天申小时候的几样玩具,给雪人化了个妆。 王爷吃饭一向很快,往常他会等我吃完。但今天因我嘲笑,他放了碗就去建造城堡了。等我喝完茶,丫头们吃好饭,晃晃悠悠地出门视察他的工程时,他已经连角楼上的旗帜都插好了。 我惊喜地看着眼前这个硕大的微型城堡,说:“没想爷对西洋建筑知道得这么详细,为什么不在大清也建造这么一个城呢?这种建筑,有另一种风情。” 又不知足地想,城堡前的广场上通常都有喷泉的,可惜做不出来。 他搂我入怀,悄悄说:“等到天下太平,我就给你建一座西洋城堡——” 我很是怀疑地看着他。 他笑:“你别忘了,宫里的神甫们,很厉害——” 125 19.观海登楼日未斜,晴空万里浮云霞(中篇) 四 康熙六十年正月十三日,八个月大的福宜病逝。这一天,胤禛在祭永陵的路上——康熙帝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祹、世子弘晟祭永陵、福陵、昭陵。 玉媚悲痛但并没有失去理性,她对孩子突然而至的病产生了怀疑。如果说女儿的去世是因为她的漫不经心而夭折,对这个儿子,她绝对是小心翼翼地照顾。胤禛前脚出门还好好的,后脚福宜就突然病倒。 玉媚将心中的疑惑告之卓雅,要求她彻查凶手。卓雅为难道:“爷出门在外,若是王府因此乱了阵脚,却如何是好?年妹妹,你先养好身子,等爷回来,自然给你一个公道。” 玉媚知道,等王爷回来,什么证据都会没有了,查也是白查。但她不再纠缠卓雅——她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卓雅当家的难处她不是不知道。 她决心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我因回王府过年,此时还在桃苑。十五那一天,玉媚来了。不等丫头们通报,她就自己打起帘子进来了。我在炕上看书,一楞神,她跪在了我的脚下。 我赶紧跳下炕,扶她起来。她居然一个丫头都没带。夏好几个赶紧上来,将她扶到炕上坐下。夏花给她上了茶。我挥手让丫头们下去。 玉媚原本身体就不大好了,如今更是形容憔悴,泪如泉注。 她趴在炕桌上,肩膀抽动着,哭了半天。我不说话,任她哭。 对一个悲痛如此的人来说,她此刻不需要劝慰,不需要教训,她只需要支持和倾听。 终于,她抬起了头,说:“姐姐,我要查凶手。” 我点头。 她又说:“一时急火攻心,怕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到这里来,说给姐姐听,看能不能给我捋一捋。我也不敢贸然下手查,万一那人狗急跳墙,我这里也就鸡飞蛋打了。” 我示意她说。 正月初十,爷出去办差之前,还过来看了孩子,那时孩子我自己看着,活蹦乱跳的,在炕上爬来爬去。中午,奶妈抱了孩子去喂奶,也没有什么不妥。我吃饭的时候,孩子就睡在摇篮里,睡得很香。孩子一觉睡到了申时,饿了,又是喂奶。 玩到天黑,突然就有些发烧,奶也吐了出来。后来烧得越来越严重,额头汤得什么一样,我用凉的毛巾给他敷着。这时,着人请的太医来了,他说是天花,没有药救,只能看孩子的造化------ 她哭得泣不成声。 天花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难道是在宫里?如果那样,就不用查了。但我此时没有点明,还是让玉媚继续倾诉。 天寒地冻的,我不想折腾。那两个孩子已经患过天花,不会对他们有影响,我就坚决不同意去庄子上。大福晋觉得也是,就算了,只是我那院子里的人不准出院门半步。吃的用的都是外边的人送到院门口,我们自己拿进来。 没想,宜儿竟不能熬过三天------ 她又哭了好半天,勉强才住了声,抽泣着说:“我进王府十几年,前几年,没有心事,也不想争宠。姐姐说,我不能毁了先生的心血,我——宜儿虽然不是他的,可我——” 我这才打断她的话,问:“妹妹院子里的人可有靠不住的?或者,是新来的?” 她摇头:“都是跟了我十来年的,那几个大丫头,原本要放出去的,她们要跟着我,没什么不妥。奶妈虽然是宜儿出世后才来的,却是家生奴才,一直在王府当差,人也很忠实。” “这正月天,来串门的人可有不妥的?” “我素来与王府其他房里的人交往不多。过年时互送些礼物什么的,都只是按规矩,她们好象也不是什么仇恨我有儿子的人——” 我想了想,问:“除夕家宴你带孩子进宫了没有?” “带了。” “可曾脱过手?” “宫里的丫头们看孩子活泼爱笑,抢着逗了一会儿。” “德娘娘宫里的丫头?” 她点头。我叹:“天花染上身十天后,才会发病。你别查了,我知道了。可是,就是爷知道了,也是不能声张的。以后小心些——” “什么?姐姐知道有凶手,却不让我查?” “是的。不能查,查下去没人能收拾,皇上只怕也——而且,你根本就找不到证据的。她从来不留把柄在人手里——除了她想让你看见那个把柄。” 玉媚却大怒:“不管是谁,我一定要他偿命。姐姐,你告诉我。你们怕,我不怕,大不了——” “大不了,王府里的人,全毁了——” “姐姐——”她怀疑地看着我。 她突然明白了我说的是谁。只是—— “姐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哥哥。” “我二哥?” 她不解:“我二哥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现在是这样,往后呢?” “往后怎么了?” “万岁爷万年之后——” “这个老女人,她究竟要什么?要什么?连亲孙子也下手——” “儿子她都能下手,孙子为什么不能——” 玉媚咬牙,说:“难道,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地——” “再看吧。你还年轻,往后会生很多儿子的——” 五 胤禛的悲痛难以言表。四十多岁,添了儿子,怎么说,都是爱如珍宝的。八个月大,爱笑爱闹的孩子,谁看了不喜欢?说没就没了。 胤禛大发雷霆,要惩罚下人。玉媚拦了他,将我的分析说给他听。于是,他虽然恨得牙痒痒,却还是泄了气。 因为待在王府别扭,过完十五,出了年,我就要回圆明园。 胤禛生气:“你就不能为我想一想?她孩子没有了,我——” “你做你应该做的,没什么。但是,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为什么?你们不是和好了吗?你都能劝得她——我没在时,她的事只找你商量——难道你——” 我不想解释,只是说:“玉媚必须养有你的孩子。否则,年羹尧不是那么好收拾的。以后小心点。反正娘娘也不待见她,没事少让她进宫。圆明园水面宽阔,我住着自在。你别生气了,这两年,不那么太平,万事小心——” “你总是一个人住,我怕——” “你放心,在她眼里,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她现在盯的是玉媚。她要让年羹尧知道,他的妹妹并不得王爷的喜欢。他这个大舅子,并没有被你看重——” 胤禛叹气。 “我在王府里,你难免要分一些心思在我身上,所以我还是住在园子里比较好——” “园子里太冷清了,我又忙——” 我说:“几个丫头都不错,能歌善舞,又一个个鬼精灵似的,我那里,其实很热闹——” 他没办法,只好放我出门。 三月,大学士王掞先密疏复储,后御史陶彝等十三人疏请建储,康熙帝不许,王掞、陶彝等被治罪,遣往军前效力。王掞因为年岁太大,充军由儿子替了。 圆明园里的桃花开了,胤禛前来赏花——他知道我对桃花的喜爱。 我们在桃林里漫步。 “王府里的桃花开得也很好——”他说。 “花开自在,哪里管人的境遇?” “王师傅前日里来找我。” “他?他死心塌地地为太子,找你做什么?” “前些日子,他上密折,让皇阿玛复太子位,被阿玛原折退回。于是联系御史们联合上折子,请建储。他们都被罚了。王师傅老了,他的大儿子替他充军了。他找到我,说皇上对太子已经死心了,要我——” “为什么找你?大臣们不是还是看好老八和十四吗?李光地死的时候还说‘举朝八王最贤’。五十七年,十四代御驾亲征,仪仗同皇帝亲征,号称大将军王,大臣们的风向转向十四——” 胤禛说:“王师傅是太子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傅。他完全是忠于社稷,而不是皇帝和太子。他说,十四弟才堪大将军,却不是治理天下的好人选。老八一党只是为己谋私利,为了当太子,竟然找杀手暗杀当时的太子二哥——这件事情虽然皇阿玛五十三年死鹰事件后提起过,我们却并不知道详情。 王师傅一向为二哥所倚重,所以知道得很清楚。他也没有详细跟我说,只是说,老八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不是人君所为。他的贤,只是为了结党,装出来的,根本就是伪君子,为真正的君子所不齿。” 这话从老夫子嘴里说出来,是很严重的了。王师傅作为正统的名教弟子,坚守圣人之训。以大臣身份说某皇子是伪君子,恐怕若不是恨之入骨,是说不出来的。 “那他希望你保太子?” “他要我自己谋太子位。” “什么?”王师傅会说出这种话? “王师傅说,如今皇上已经过了鼎盛之年,却坚决不肯复太子位,是对二哥彻底死心了。为了天下社稷,他要我争取太子之位。他说,入朝为官几十年,被拜为太子太傅几十年,却没有教好太子,是天下罪人。 他说,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办差,不谋私利,不结党,还多次保太子,有天下为公的心肠,要我千万不要因为顾及兄弟之情而手软。后面他说的和顾先生差不多,就是说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吏治要清。 另外,这些年来土地兼并严重,无田地的百姓丁税已经交不起了,要改革。还有,就是说,南边的蛮荒土人,不懂得礼教,故常有祸乱。必须在那些地方,派官员推广儒家礼教,教化百姓——” “他有没有告诉你怎么谋太子位?” “没有。但他把以前为太子所用,现在仍旧在朝的官员名单给了我。他说,这些人是他的朋友——” “既然是师傅的朋友,自然都是正人君子。目前不要去笼络他们。天下大定之后,他们自然会为你所用。” 六 康熙六十年九月,上制平定西藏碑文。十月,上召抚远大将军胤祯来京。 十月初九,玉媚产一男婴,胤禛大喜,起小名福惠。 年羹尧因经略大军后勤供给有功,升任陕甘总督。玉媚在王府的地位几乎盖过大福晋卓雅。但她仍旧小心谨慎,宽待下人以及胤禛的其他妻妾。德妃娘娘的存在,就像一把悬在她和儿子头上的一把剑,不能不小心应付。 因为我老不回王府,紫堇就带了弘昼来看我。 因为新添了儿子,胤禛对弘昼疏忽了一些,这孩子有些不高兴,因为他阿玛好久不曾带他出去玩了。 圆明园里十分清净,弘昼好热闹,遂有些怏怏不乐。 葡萄今年正当年,硕果累累。想起往年和老师闲聊时,她说过一个简单的酿葡萄酒的方法,遂心里一动,对弘昼说:“天申,今天娘今天收葡萄,请你帮忙,可好?” 他点头。 我们几个人就去剪葡萄。我对天申和丫头们说:“好的你们尽管吃,不好的却不要扔了。一个筐装好的,一个筐装看着不好吃的。” “娘,那就备一个筐就好了。” “为什么?” “我们大家拣好的吃了,也就只剩下不好的了。” 众人笑。我戳了他一指头,说:“我就看你们能吃得了多少?明日早上牙都酸倒了,那我才高兴呢。明日有好吃的,我就一个人吃了。” 紫堇叹道:“从那年天申和元寿大病一场,我就想开了。随他怎么着,只要他平安就好。他阿玛偏也是这个心肠,有好玩的事情,一定带上他。今年正月祭祖,都要把他带上。元寿跟着先生,天天读书。这两个孩子,相差只有三个月,可学问呢,足相差了十岁不止。” 我宠溺地搂着天申,说:“学问可不一定要在书房里才能学到。天申,给大家说说,祭祀祖宗有什么感想?” 天申挠了挠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人啦,活着的时候东想西想的,死了可就安静了。” 紫堇听了大怒,要打他:“你这破孩子,说的什么话?” 我拉了他走:“你今年才十岁,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人一辈子,活着就爱折腾,所以呢,人和人就不大一样。可若是死了,再不一样,也一样了。” 紫堇骂我说:“姐姐,看你成天教孩子什么?” 我说:“我教他什么?我教他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好葡萄大家吃了,样子差一点的,我们酿酒。” “娘还会酿酒?从没听说过。” 夏花说:“别说五阿哥没有听说过,就是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呢。” “往年忧心,没有心情。酿酒啊,必须得有快乐的心情,喝酒的时候,心情也才会快乐。如今天申都长成大人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所以,今日就请天申帮我一起酿酒。你先吃个痛快,再做事,心里就高兴,来年喝酒,心里也高兴。” 天申说:“吃多了牙痛呢!” 我笑道:“你吃到心满意足,恐怕还不至于牙痛,若是贪心,想把好的全一个人吃了,牙就要痛了。” 这孩子素有慧根,一点就明白了:“娘是说,随性而不贪,就能快乐。若是想要不该要的,就会很痛苦。” 我拍拍紫堇的肩膀说:“怎么样,不比跟着先生在书房差吧。孺子可教也。” 紫堇笑道:“姐姐素来说头多,我哪里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为儿子,都是好心,你放心好了。” 一时间,大家动手,七手八脚地,将葡萄从架子上剪下来了。天申觉得好玩,竟忙着做事,顾不上吃了。 一会儿,虽然已经十月了,却仍然忙得满头大汗,我有些心痛,对夏月和夏圆说:“你们二人若是吃够了,就去烧点水,给五阿哥洗澡。若是没吃好,就兜一兜,边吃边干活。这孩子满头大汗,若不洗澡换衣,怕是要着凉。” 二人答应着去了。 天申问我:“娘,葡萄都有了,酒如何酿呢?” “先要把葡萄洗干净了,挂起来,晾干了。” 我对夏花和夏好说:“这筐好的留着慢慢吃,你们抬回屋去,用布盖了。这一筐不好看的,我们酿酒。先摆在这里,等天申洗澡换衣了,再去海子里洗。” 众人答应着回屋。红李心痛,说:“格格,你没事让个孩子折腾什么?你看他一身的汗。” 天申说:“姨,干活好处多着呢。杏苑的杏子和娘院子里的桃子,每次我都能吃到最好的,因为我自己能上树摘。四哥总是让他的小幺儿动手,那小子只为着交差,随便给四哥摘一兜子。偏他还好意思拿回去给兰姨娘吃——” 众人大笑。因为红李一直照顾天申,紫堇无以为报,就认了红李做妹妹,让天申叫她姨。 紫堇笑骂道:“这些聪明,他都学到了,就是不知道怎样做正事。” 我说:“这十来岁,吃喝玩乐,都是正经事。你看,他就知道,若是想要得到最好的,靠别人是不行的,只有自己动手。你每年吃的桃子和杏子都比兰沁要好吧。你记住,往后兰沁不管怎样有福气,她都不如你有福气。” 红李说:“五阿哥虽然不像四阿哥那么勤奋,学问却并不少了他去。说起聪明来,他比四阿哥一点都不逊色。听小厮们说,四阿哥背一首诗,读三遍就会了。可五阿哥,看一遍就会了。他啊,就是被格格和王爷给惯坏了。” 紫堇不出声。 我说:“惯,我们是惯了,可你怎么就知道是惯坏了呢?” 红李讪讪地,也不说话了。 126 19.观海登楼日未斜,晴空万里浮云霞(后篇) 七 因为园子里也有乐趣,天申不肯回去读书了。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回去,却又跟我约定,下了雪,他就要来玩。我答应了他。 红李笑他:“若是格格反悔,五阿哥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天申自信地说:“娘不会反悔。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意思,巴不得我来呢。每次来,娘都藏好多好东西给我。” 紫堇笑道:“自然是娘的东西好。额娘我成天关在王府里,上哪里去给你找那些好玩的?” 天申奇怪道:“为什么娘就有呢?难道娘可以随便乱转?” 我笑道:“我也不可以随便转。但是我可以悄悄地跑出去,你阿玛离得远,不知道。” “我告诉阿玛,他就知道了。” “他知道也没办法。” 天申说:“娘,不如你回王府去吧。阿玛有了小弟弟,不怎么理我了。额娘不如娘懂事,一点也不好玩。你回去跟我们住,也热闹些。下了雪,我陪你来园子里赏雪——” 他一本正经地说话,笑得大人们肚皮都痛了。 紫堇骂道:“怎么就见得我不懂事了?” 天申说:“我一边玩,一边长见识,娘知道,你不知道。你成天把我跟四哥比。先生是要教四哥做皇帝的。皇帝只有一个,难道我还能跟他争?” 我们大惊。 我问:“天申怎么知道先生是在教四哥做皇帝?” 天申说:“因为先生把皇祖父从登基到现在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四哥分析。” “怎么分析?” “先生问,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发生,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处理,这么处理有什么好处?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是学做官,读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就可以了,若想中状元,读四书五经就可以了。做什么要分析当今皇上——” 我紫堇面面相觑。我回身对身边的丫头们说:“今天五阿哥说的话不准传出去半个字——” 大家都点了点头。 我问天申:“你跟别人说过这些没有?” 他摇头。 我又问:“天申想做皇帝吗?” 他又摇头。 “为什么?” “因为做皇帝不好。” “怎么不好?” “做皇帝累,什么都有礼法约束,不照着做,那帮御史们就成天叨叨不停。若是做王爷,就好多了。我看五叔、七叔他们,成天就是提笼架鸟,斗鸡走狗,看戏,逛园子,比皇祖父痛快多了。” 我点头,说:“如果弘历做了皇帝,你肯定就是王爷,比你们五叔还自在——” 他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不放心,又问:“做皇帝了,天下人就要臣服皇帝。往后你四哥做了皇帝,你就要给他磕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给他磕头你会不自在的——” “有什么不自在?我高兴就给他磕一个,不高兴就自己玩自己的——” “若是他要你办差呢?” “那么多大臣,谁办差不好?” “他若是一定要你办呢?” “娘不会让他那样的,对不对?” “那时候娘老了,不在了。他是皇帝,管我一个死人说过的话么?” 天申沉吟半天,说:“那我就自己先跟他说好,我不跟他争皇帝,日后他也不能让我给他办差——让他给我立字据!” “弘历聪明,怕是不肯立。” “怎么会!他哪里知道他往后能不能做上皇帝?阿玛能不能做上皇帝都不一定,他就更早了。我回去就跟他说,他一定肯。” 我于是放了心,放他和紫堇回王府去。 天申又想起一事,嘱咐我说:“娘,酒你可不能自己偷着喝了,我来了才可以开。你不可以心疼阿玛,给他喝了。他天天在年姨娘那里喝酒,才不稀罕你的酒——” 这是什么孩子! 我送他们到园子大门。从来没有这么依恋他们。 天申真的长大了。 当初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逼着他学那一套,败家子弘历不一定能斗得过他。只是,那么做,有几成的把握呢?我不敢拿他的一生幸福做赌注,去争一把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椅子。 八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举行千叟宴,康熙帝赋诗,诸臣属和,题曰《千叟宴诗》。 像上次的千叟宴一样,年幼皇子和皇孙必须去给老人家们敬酒,分发食品。 弘历和弘昼都已经虚十二岁,也去了。 席间弘历表现得成熟稳重,大方有礼,引起了康熙的注意。 三月二十日,皇帝至皇四子胤禛邸园饮酒赏花。 因为皇帝说要来,一家大小都搬进了圆明园,承欢皇帝跟前。弘昼母子还是跟我住在山房里。 我隐约知道,皇帝是为了弘历而来,也就只是随着一群人,见了礼,就退下了。弘时、弘历和弘昼随其父,伺候皇帝赏花,饮酒。 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弘昼回到山房,就如同脱了缰绳的野马,玩得不亦乐乎。他向我建议说:“娘,桃花开得不错,采一点做糕,可好?” 我想了想,说:“好是好,可是桃花香味并不浓,只怕并不好吃。” “先让姨做一点,吃着好,再做。” 我就让夏花等人伺候弘昼摘桃花。这孩子,这种事情,一定不肯假手于人。待红李领着丫头去做糕,只有紫堇和弘昼在我身边时,孩子说:“娘,今日我看三哥不大高兴。” “为什么?” “皇祖父问我们问题,他说的祖父都不说好,只有四哥说的,皇祖父频频点头,还面带微笑。” 弘时素来有为其母出头之心,得不到皇上的首肯,自然是不乐意的。当年皇上给诸亲王封世子,惟独没有给雍亲王封世子。 一般来说,嫡福晋无所出,李氏是年岁比较长的侧福晋,伴雍亲王几十年,弘时又已经成年,后面二子都是格格生的,位分更低,封弘时是符合规矩的。但皇上就是不封,弘时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今日弘历得了皇帝的欢心,他又如何想呢?我想起弘昼从来就不笨,他的答案皇帝是怎么看的呢? 于是我问:“天申,你是怎么回答皇祖父的问题的?” “皇祖父根本就没问我。” “哦,为何?” “我一上席就猛吃点心,大约皇祖父是看我顾不上回答吧,就没有要我说——” 我笑,问:“你让弘历给你立字据了?” 他点头,说:“我怕他赖帐,就让他把大名和小名全写上了。” “他没有起疑心?” “也许是疑心的。不过他是还很高兴的,因为三哥似乎也有做皇帝的心思。他见我不跟他争,可能松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知道三哥有这个心思?” “三哥过问粘杆处的事情,阿玛很生气。三哥背地里对他的侧福晋说,‘总有一天都是我的’。” “他们夫妻的闺房话你们俩怎么知道?” “四哥好象认识些粘杆处的小厮。那些人,什么都知道。在王府,你说过的话,转眼就能传到阿玛耳朵里——四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听命于他。” 我大骇,他们就动起了心思?胤禛到底是顾不了管还是故意的?这些孩子,究竟对内情知道多少? “皇上有没有要你四哥到宫里去住?” “没有,只把我们三个的生辰八字带回宫了。” 没有?不是六十一年皇帝就把弘历养在身边了吗?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三月二十五日,皇帝又来到圆明园。这一次是悄悄来的,小盛子来请弘昼去参见皇帝时,我才知道皇帝来了。皇帝没有让我们女眷再去见他。 弘昼回来时,跟着他的两个小厮手里抱满了赏赐。 弘昼告诉我说,皇上说他是个好孩子,就赏了很多东西给他,比给三哥弘时的还多。 他问我:“娘,你怎么知道皇祖父会带着四哥去宫里住?” “今天皇祖父说了?” “是的。皇祖父还召见了兰姨娘,说兰姨娘是个有福气的人。问她愿不愿意让四哥到宫里陪他老人家住。” 我点头,这就是了,一切铺垫至此已经基本完成。 “娘,你还没回答我呢?” “娘也不知道。娘只是觉得,皇上一个人在宫里,恐怕没意思。既然你四哥讨皇祖父喜欢,想必是要带了在身边的。为什么很多人都想做皇帝?就是因为皇帝想要什么,就能把什么得到手。” “也不一定。”天申无所谓地说。 “什么也不一定?” “每个人都想要快乐吧?可我看皇祖父一点都不快乐。虽然他看上去很和蔼,但是却似乎有很多心事。” 九 六十一年四月,康熙幸畿甸,胤祉、胤禛、胤祺、胤禩、胤禟、胤礻我、胤祥、胤礻禺、胤禄、胤祎、胤禧、胤祜随往,几乎囊括当时所有已经懂事的皇子,大约是想让这帮天之娇子懂得民生艰难吧。 胤禛结束后,就来到了圆明园,与我商量。 他说:“阿凡还是回王府住吧。” “为什么?” “皇上已经虚了。虽然打起精神出巡,可是,这一次只不过匆匆走了一圈,就回了畅春园。往年他必定会在田间走一走,向当地的农民请教收成如何,稼穑艰难与否。有时候,在当地的望族家里过夜,也是有的。我们在小老百姓的炕头吃高粱米水饭,剥毛豆,吃水煮花生,都是常有的事。今年就随便走走,没有访问过百姓,只查看了一下麦苗的长势如何——” 我笑道:“你的担心很有道理,是该为最后那一刻做准备了。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废人。” 他摇头:“谁都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老八他们更是知道。如果你一个人虚悬在这里,我不能安心。谁也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想一想,他的担心也对。虽然我并不重要,但如果有人要拿我做文章,也是有可能的。当年被下毒,就是一个教训。 于是,我同意了回王府。 这时桃花谢了多时,枝头只有手指头大的绿色桃子。桃苑里能够赏的只有满树绿叶了。但玫瑰园的玫瑰、蔷薇等开得却正热闹。 玫瑰园原本想给了露叶,但她不要,因此闲置多年。只在花季,园里女眷会去游园赏花,几个有才情的,偶尔还会吟诗作赋。这不是我的强项,故也从不凑趣。 以前怕天申淘气,不肯在玫瑰园住。可如今,天申已经很懂事了。 我对红李说:“我们住到玫瑰园去吧。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没那么多顾忌。桃苑花谢了,玫瑰园里□□却正好——” 红李不答。 我正奇怪,夏好却快嘴道:“听五阿哥说,玫瑰园被年侧福晋住了有一年多了。怕格格生气,一直不敢说。” 什么? 我不相信:“花季赏花住几天是有可能的,怎会——” “从年侧福晋的哥哥升任陕甘总督,年侧福晋要什么,爷给什么。侧福晋怀孕以后,说菊苑太过陈旧,福宜阿哥又曾在那个院子里生过天花,怕不太干净,要住玫瑰园。爷一开始不答应。可禁不住侧福晋求。格格住在圆明园多年,王府翻了天,也不知道。” 我想起从前自己让胤禛发誓时说的话:“如果年氏的儿子不按皇孙排行,她年玉媚要什么,我给什么——”顿时,泄了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夏好说:"年前我们回来时,年侧福晋就已经住在玫瑰园了.听说爷严令封锁消息,下人不敢把消息传进桃苑.格格又常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就——” 我不说话,任凭夏好絮絮地说。 红李有些担心,劝道:“格格,就是一园子,怎么也不会比圆明园好。等大事了了。王爷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苦笑一下:“住了就住了吧。也就是这几个月。过去了,我就回园子里,再也不回这个王府。” 夏花劝道:“格格,何必这样置气?我看王爷也不是真的顾惜年侧福晋。不过是要借重她的兄弟罢了。” “你怎么知道?” “听紫堇格格的丫头们说,格格不在的时候,王爷经常来桃苑住。侧福晋没有怀孕时,王爷就住在菊苑,侧福晋一怀孕,王爷就来桃苑住,有时候也住在紫竹苑——” 我打断夏花的话,说:“你们别劝我了。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这桃苑也住了多年,挺好的。你们别担心我了。” 可是我越这样,红李就越担心。于是就去紫堇苑请了紫堇来。 紫堇见我神色太过安静,就说:“姐姐,如果你想住玫瑰园,就要回来吧。以前你不在,空着也是空着。如今你回来了,你要是要,她肯定会还给你。 这么多年来,我冷眼看了,年侧福晋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当年她要你的东西,只不过是以为姐姐必不肯相让,她可就此脱身。如今她住在玫瑰园,说的理由也能过得去,福宜阿哥在菊苑生天花而殇,确实不怎么干净——” 我点了点紫堇的额头:“你呀,就别跟我扯了。当年我发过誓,只要王爷答应了我的条件,她要什么我给什么。王爷遵守了诺言,我自然也要遵守。” 紫堇沉吟道:“皇孙的名字,万岁爷在孩子周岁的时候会随赏赐一起下来。福惠阿哥还没到周岁,王爷是否遵守诺言,还不一定。” 我说:“他会遵守的。我对王爷来说,什么都不是。可他是对皇额娘起的誓言,他不敢亵渎。” 紫堇忙嗔怪道:“姐姐,我哪里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王爷对年大人过于借重,为了好看,到时候不遵守,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结果,所以,我摇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不用担心。皇上,可能来不及给福惠阿哥赐名了——” “什么——” 我瞪了紫堇一眼,她忙住了嘴。 丫头们跟我多年,自然知道保密的重要性。我转眼一想,也是该给夏花四个安排后路的时候了。 十 我叫了四个丫头到我跟前,说:“当年我给你们以花好月圆为名,就是想,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好归宿。你们大了,前几年说放你们出去,你们不肯。我当时想,你们十八九岁,嫁人固然正合适,却不是生孩子的好时候,就把你们还是留着。现在你们二十多岁,正好是瓜熟蒂落的时机,再拖着,可就不妥了——” 她们几个红了脸,说:“格格就想着打发我们。” 紫堇说:“你们的主子,总是喜欢做些别人不敢做的事。秋桂几个,就是自己选的人。你们若是心里有人,说出来,只会成全,不会责怪的。恐怕姐姐还高兴省了事儿。若没有,姐姐也不会让你们委屈。” 我但笑不语。 紫堇又说:“只是这次,姐姐要把燕子和喜鹊也帮忙嫁出去。若是委屈了她们,我心里也是不好受的。我的丫头们一定会嘀咕我,不懂体恤她们。” 燕子和喜鹊就在地下坐着绣花呢,听紫堇这么说,赶紧起身要辩解。 我摆摆手,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伦,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女人不像男人,看着好的就能想办法弄进来,就更要挑好的,挑合适了,才能快活过一辈子。你们跟着我多年,有心上人赶紧给我老实交代。否则我乱点鸳鸯谱,苦一辈子,可别恨我——” 她们几个都说没有。 我说:“既然没有,我就再在紫竹苑请一回酒。” 紫堇说:“都玩过一次了,没什么意思。” “你有更好的办法?” “不如让他们打布库,我们悄悄在一旁看,看中了谁,丫头们自己把名字记下来。到时候,就把丫头赏给他们。” “要是人家不愿意,怎么办?” “我们的丫头,嫁给朝廷命官也是够格的,别说几个小侍卫了。” 问丫头们:“你们可同意紫堇格格的办法?” 她们觉得好玩,就答应了。我想了想,说:“紫堇格格的办法固然是好。可是,打布库是有输赢的,到时候美女爱英雄,你们六个人,都选同一个,怕就不合适了,到时候伤了姐妹情分。” 紫堇恍然道:“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是姐姐周到。” “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别说六个人选了同一个,就是两个人选了同一个,怕也不好收拾。你们都是一样的,偏着谁也不行。” 夏好脑袋好使,说:“要不我们先抓阄,谁先选,谁后选,排出个先后,这样,听天由命,也没有什么好怨的。格格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格格一心为我们着想,我们绝对不会让格格为难。” 紫堇就制了签,摊在炕上。紫堇说:“你们在边上坐好,我数三下,你们就一起去抢签。” 丫头们答应了。 结果出来:夏圆拿了一,燕子拿了二,夏花拿了三,喜鹊拿了四,夏好拿了五,夏月拿了六。 我问:“有没有不满意的?” 都表示行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说:“这次我们不要刚好挑六人出来,我们挑八到十个人出来,让丫头们一定要选满意了。你们每人可以选两个人出来,到时候有冲突,还可以斡旋。” 她们觉得这样好,于是十分高兴。 我就去紫竹苑与胤禛商量布库的事情。 胤禛见我不闲着,十分高兴,说:“好,我让刘三把尚未婚配的侍卫名单给你,布库房里隔一半出来,用帘子挡着,你和紫堇在里面带着丫头,我们在外面张罗。我放出风去,让他们都拿出真本事来。” 我告辞,胤禛说:“玉媚住了你的玫瑰园,也是不得已的。等忙过这一阵,我给你把圆明园好好规划一番。” 我摇头:“爷遵守诺言,我也要遵守我的。” 他于是放了心:“你要西洋城堡,我也能给你建好了。先委屈一阵子,阿凡往后要什么,我都是能做到的——” 见我没有发作他,他很满意,于是许了诺言。 我知道他能做到,也就不再说什么,自己回桃苑去了。 五天后,布库开场。 胤禛很周到,先就制定好参选人的背景资料,发给丫头们看,然后让她们到时候对号入座。 我和紫堇带了丫头在帘子后面喝茶。前面胤禛和十三阿哥、隐华、文觉等人观战,十三阿哥更是换了衣服,亲自做裁判。 这个活动,真是自娱娱人,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127 20.云开北阙祥光满,雨过西山霁色鲜(前篇) 一 康熙六十一年五月,吴嫂子年老,我让她退休,给她八百两银子养老,另外送她一些绸缎和首饰,王府也拨了养老银子给她。 她留给我的念想可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是一架长十来米,高大约两米的围屏,上面有胤禛亲笔提的字“福海春晓”,用金线绣的。 围屏绣的是春天福海沿岸的景色,尤其是山房,吴嫂子几乎是写实地绣了上去,绿茵茵的葡萄架,灿若云霞的桃花------ 我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嫂子含着泪,说:“那一年,格格讨紫堇姑娘的围屏,说我年纪大了,怕我累着。我就想,我一日日闲着也没其他的事,就给格格绣个围屏吧。那时候,皇上刚赐了园子,我就想,格格好清静,将来在园子里住的时日必定很多,就琢磨着要绣个园子给格格。 紫堇格格的围屏是绣得精致,但只能放在炕上,于是,我就绣个大的,往后格格放在大厅里头,也是相宜的。我伺候格格多年,格格从来不让我自称一声奴才。往后我走了,格格多保重,格格是有大福气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也是泪流满面,嘱咐她有空来看我—— 卓雅派了一个姓张的绣娘给我。看了吴嫂子绣的围屏,叹道:“绣技并不是最好的,难得的是数十年如一日,针脚始终均匀不乱。这种心静如水的态度,简直就像参了禅一般,淡定自如——” 八月,我将花好月圆四个丫头嫁了出去。 胤禛另外给我安排了四个才艺很好,品行端正的丫头。我以吉祥如意给她们命名。 红李提醒我说:“夏祥这名字可能要避十三爷的名讳。” 我说:“有什么避讳的,十三爷是男人,我的丫头是女人,怎会冲撞了他?再说了,我看得起这个字,他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红李直摇头,说:“也就是格格敢说。” 我白她一眼,让她一边凉快去。 十月初九,福惠小阿哥周岁,皇帝赏赐颇丰,但并没有赐名下来。接旨意时,紫堇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理她。 玉媚待送礼太监一走,就问胤禛,为何皇上没有赐名。胤禛解释说:“玉媚你体弱,福宜八个月而殇——我这一生子息艰难,就特意求了皇上,先不赐名,等福惠大了,再——” 他那柔和自然温情脉脉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凭心而论,虽然年氏的几个阿哥没按宗族排行,可寓意都很好,也并没有很亏了她。 未几,皇帝命雍亲王胤禛等视察仓储。年侧福晋害喜,胤禛大为高兴,命卓雅好生看顾年氏和福惠小阿哥。 他的诺言终于打破了——他说:“她们若有子嗣,绝不再碰。” 我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在桃苑过日子。 风雨欲来,我不想找麻烦。 十一月,康熙生病,从南苑回畅春园。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 祭祀回来,他来到桃苑与我商量:“是不是该——” 我点头:“就是这几天了。” 他于是匆匆而去,回紫竹苑与隐华商量行动计划。 隐华坚持让胤禛把我请到了书房。 隐华说:“如今我们对付的有三股势力:第一是拥护废太子的,第二是拥护八阿哥的,第三是拥护十四阿哥的。从皇上要元寿的生辰八字和接他入宫,看来皇上是属意我们王爷的。但是,从皇上的行事来看,他可能不会留遗诏了。” 我一惊,问:“为什么?” 隐华说:“皇上打算听天由命了。按照满人的风俗,谁强谁为王。当年太宗皇帝就是这样登基的。据说□□有意让多尔衮即位,但没有完成这个遗愿。皇上培养三十多年的太子让他伤心欲绝,后来他再不立太子,用意就在于此。 如今有望登大位的有我们王爷,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们王爷势力相对较弱,所以他一直保护着,没有动,八阿哥的势力被他剪得七零八落,但仍旧呼声很高,十四阿哥目前是势力最盛的,所以,他在十四阿哥回京以后,又打发他出去了。 皇上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如果十四阿哥能够提前预知京师局势,冲破年羹尧率大军东进,那十四阿哥就有做皇帝的谋略,大位无疑就是十四阿哥的。如果十四阿哥做不到这一点,他就没有资格做皇帝。 剩下两位在京中的阿哥,我们王爷的势力一直在暗处,皇上大概是觉得,如果我们王爷能够利用手中的这点力量,加上年羹尧,能够抵挡得了八阿哥,那龙椅就是我们王爷的。 如果我们王爷抵挡不了八阿哥,那龙椅就是被称做‘八贤王’的八阿哥的。 对于皇帝来说,这三个选择,都不是最好的选择,而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 八阿哥子嗣不旺,大福晋善妒,又加上从前的死鹰事件,所以他非常反感八阿哥。但是,八阿哥也许是冤枉的,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八阿哥本来是最有实力的。所以四十八年他削了八阿哥的爵位,又恢复了;五十三年他停了八阿哥的食俸和爵俸,后来又还给了他。 他曾经列举了八阿哥的罪状,其中有一条是暗杀太子,这是很重的罪名了,但皇上并没有象对大阿哥和废太子那样,把他圈禁起来,而是留了后路。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暗号,他并不想一棍子把八阿哥打死。” 二 “至于我们王爷,最大的不利之处就是年纪偏大了,所以,他要看皇孙之中,有没有特别优秀的,现在看来,元寿他是比较满意的。十四阿哥年纪正合适,但他有将帅之才,缺少圣君谋略,故也不满意——” 胤禛冷哼一声,说:“我们兄弟之中,但凡有一个像皇阿玛那样的,我们也就不用争得头破血流了——” 隐华笑道:“当今的万岁爷,直追祖龙,千年难遇,自然是难看上一个人。” 胤禛问:“没有遗诏,即位不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隐华笑道:“百姓要遗诏,就给他们一个遗诏,这没什么难的。”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爷,这件事必须拜托张大人。他肯定知道皇上有没有遗诏,因为皇帝的诏书都是他起草的。如果没有,一定让他起草一份对你有利的,如果有,要想办法知道是谁——” 胤禛为难。 我怒道:“这确实不是君子所为。但是事有缓急,急则从权。我从三十三年开始指导你,现在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刻,你却存妇人之仁——你让我白白倒溯三百年。你忘记我和隐华给你说的黄蘖禅师歌了吗?命运如此,无法改变。如果你连让人起草一份遗诏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与敢暗杀太子的八阿哥争锋?” 胤禛不做声,隐华想说什么,却又不说。 我指着隐华,骂到:“我好不容易从江南寻了你来,你自己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经营了近二十年,如今突然手软了?事若不成,我们都跑不了。四十八年,八福晋就找到我摊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有些皇上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我泪水都出来了:“我告诉你们,坐上那个位子,事情才算完成一半。我一直提醒你们不要忘记那个女人,可你们都不当回事。如果被她预先知道了,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就算你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一样——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皇上是用什么手段稳住她的。从死鹰事件来看,她已经恨皇上入骨了。那以后,皇上长年和年轻嫔妃住在畅春园,轻易不回城里。他害怕什么?你们难道还想不到吗? 刚才隐华说当今皇上直追祖龙,说得没错。同样的,他也怕落得跟祖龙一样的下场。四十八年以后,他轻易不再出巡,只在京师周围的行宫和围场打转。六下江南,都是四十七年前的事情。他那么一个爱热闹,坐不住,安静不了的人,为什么习性改得那么厉害? 当初我就不该回王府来。你事成了,与我无关,你事没成,我往福海一跳,什么都了了——” 隐华忙劝道:“格格你别说得不像话,不是找你商量吗?” “这些年,都是你们在筹划,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你们找我商量什么?结果摆在那里,你们做就是了,有什么好商量的?难道将来事成了,叫史官记一笔,雍亲王府的格格宋氏助雍亲王谋得大位?” 胤禛搂了我的肩膀,说:“红玫,你别气坏了身子,我们做就是了。” “不仅要做,还要快。是用得上隆科多的时候了。一旦皇帝驾崩,关闭九门。大事定了,再让十四阿哥回京奔丧,军权必须交给年羹尧。给年羹尧写信,告诉他,她妹妹又有了——” 我把那个“又”字咬得狠狠的。 他知道我心里别扭,好言相劝:“我都知道了,我送你回去,歇息着。我们今日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把方案做好了。” 隐华说:“格格放心,一切都差不多了。我们只是不确定,是不是就在这几天,否则,做了手脚,却错了时间,那就是死罪。另外,张大人那里能不能行得通,也是一个变数——方苞也一直跟随左右,他的意见也很重要。” 我说:“既然好了,就去做吧,我自己回去。” 胤禛不放心,还是扶了我出来,亲手把我交到春吉和秋如手中,吩咐到:“好生伺候格格。” 两个丫头扶了我回桃苑。 红李见我气得脸发白,还似乎流过眼泪,忙迎上来,扶我在热炕头上坐定了,才说:“格格,爷让你不自在了?” 我摇头,说:“要变天了,过几日就好了。” 红李明白,就不再问。命春吉将温着的燕窝粥拿来。 三 胤禛从十一月初六开始,住进离畅春园很近的圆明园,每日晨昏定省。 我在桃苑,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熬。 也许,我本来应该有好奇心。二十一世纪的人对康熙是否有遗诏,争论不休,特别是四爷党和八爷党的粉丝们,恨不能穿过来找个答案。 我穿来了。可是,在大清长达二十八年的煎熬,从生疏拒绝到融入其中,我逐渐地蜕变为这个时代的一粒微尘。除了隐约记得上一辈子的点滴,除了坚持自在地生活,我已经与二十一世纪没有任何瓜葛。 最开始,我还怀恋情人节的玫瑰,周末的电影,网络小说,朋友的问候——想着如何寻找到时空之门,尤其希望,最好是在睡梦中,就回去了。 但现在,我只想尘埃落定,在福海旁的山房里度过残生。 宋氏似乎是死于雍正八年,她还等得到雍正扩建一个气势恢弘的圆明园。 我将看到福海中堆起三座小岛,正门将建成养心殿,九州清晏在湖的北岸。也许我还可以乘坐阿凡号前往,远远地,看他办公,批折子,接见大臣—— 就像,深情的妙龄女子,悄悄地守望心爱的情人------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前世,还是我的今生。我不知道,二十一世纪的那个阿凡,是我,或者不是我,三百年后,我是我的子孙,或者,我是我的先人—— 我是谁? 谁说得清? 玫瑰满园的日子里,我不再苛求谁送我玫瑰花,只希望谁高兴要,我就给她送去。我已经忘记了西历纪元。这里的情人节是七夕,那时候玫瑰花期已经过了;这里的圣诞节是皇帝的生日;这里的感恩节是生日时,给父母亲磕头—— 这里有元宵端午中秋腊八除夕,似曾相识,却过得大不一样的农历节日。 十一月十日,十三阿哥来看我。 他爽朗的笑声在寒冷的冬季里,融化了冰雪。 “小四嫂,”他说,“四哥让我来告诉你,万事具备——” 我微笑,点头,说:“圆明园里有我历年酿的葡萄酒,今年除夕,我请十三爷喝我亲手酿的酒——” “哦?小四嫂还会酿酒?” “除了弘昼,十三爷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男人。” “四哥都不知道?” 我笑得苦涩,说:“天申说,我的酒,不能给他阿玛喝。他说,阿玛天天在年姨娘的院子里喝酒,叫我不必心疼他阿玛——” “天申这孩子,聪明,就是太顽皮了。” “顽皮好,免得兄弟相争重演。”我想起天申诓弘历立下字据,就不禁笑出了声。 十三爷感叹说:“小四嫂为四哥呕心沥血,可谓苦心孤诣,再没有旁的人能做到了——” 红李在一旁说:“格格,你想起什么来了,笑成这样?” 十三爷也很好奇地看着我。 我就给他们讲天申让弘历立下的字据,他们也笑。 我说:“这个孩儿们的笑话,可以过几天后再说给王爷听——那时他就不是王爷了。现在却不能说给别人听,十三爷倒是不用避讳。” 十三爷大笑,赞道:“好好好!四哥虽然子息艰难,可剩下的,都是最好的。弘历是有大造化的,能得皇祖父亲自鞠养宫中,福气不用说。难得地天申这么早就明事理,省却多少伤心泪——” “十三爷将来也是名垂千古的王爷——” “小四嫂,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问。” “十三爷但问无妨,今日红玫言无不尽。” 他犹豫半晌,问:“小四嫂是不是天上的——” 我笑:“十三爷果然是个浪漫的人。猜得也对,也不对。” “小四嫂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天上的,怎么能对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恐怕诸葛亮也没有算计到蜀国二世而亡吧——” “他也许是算到了,但是也要尽人事而已。” 如果我像瑶华一样穿到八阿哥府,算得再好,难道不是也要落空吗? 十三爷起身告辞:“小四嫂不必担忧,事必能成,请安等消息。” 我点头,送他到院门口。 十几年的郁郁不得志,磨去这个男儿的狂傲之气,却留下了远见卓识和忠心耿耿。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最坚强的。 他的背影远去,我缓缓回到了桃苑的正屋。 128 20.云开北阙祥光满,雨过西山霁色鲜(中篇) 四 十一月十一日,卓雅来看我。 她已经满脸疲惫,可还是堆满了笑:“爷说,如果遇到为难的事情,就来和姐姐商量。” 我点头,没有客气。 “年妹妹害喜害得厉害,叫我着人去请了王爷回来。我说,王爷说了,没有他的允许,不能去打扰他。年妹妹不依,说我欺负她。还说,王爷也说了,要我照顾好他们母子。如今她身体不适,我却只请个庸碌的太医,还封锁消息,是什么居心——” 卓雅的泪流下,二十多年的煎熬,媳妇已经熬成了婆,膝下荒凉,为丈夫照顾众多妻妾,还不能有半点差错。 我搂了她到我身边,安慰说:“好歹熬过这几天,就都好了。玉媚身子骨弱,害喜也正常,她要什么给什么,但千万不能麻烦爷。她再不安分,就要她来找我,出了差错,你只管推在我身上——” 她点点头,很期待地问:“难道就是这几天了?这些年你们谋划什么,我从来没有过问,也不想问。如果再熬几天,我还是能行的。可是,这些日子来,总觉得自己就要油尽灯枯了。她们年轻的,一个个都有依靠,只有我们两个,年纪最长,心最苦,却偏还——” “妹妹,你听我一句。往后她们的儿子,都要叫你皇额娘。她们的,都是你的。只有你才是他的妻子——” “多年前,我快熬不下去了,姐姐是这么说的,我听了,也就有了力量。这么多年过去了,越临近那一天,我就越害怕。如果不是为了我身后的族人,我宁愿跟了晖儿去。我不在乎是不是母仪天下,我只在乎那一个——” “我知道,我都知道。等不了几天,尘埃落定,妹妹就放心了。妹妹若难受,搬来和我住也是行的,只是我这里不太宽敞。” 她点头:“那今日我就不回去了。牡丹园房子大,我心里空得慌,这里小,反而塌实。” 于是她嘱咐兰儿回去收拾了她的寝具过来。 她朝我笑:“姐姐,谢谢你收留我。当年年妹妹开口要你的菊苑,我们都吓了一跳。没想你却答应了,新船也不要了。她住进玫瑰园,我们都瞒着,不敢告诉你。你回来了,以为你会生气,没想你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既然姐姐都要让她三分,我委屈一点也没关系。只是他们母子有个好歹,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我摇头:“月盈则亏。她也是太忘情了,或者,她是故意要忘情的。除了这些,她心里什么也没有了。” 卓雅说:“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什么都看得开,总觉得,你离我们这王府的人,好远好远——” “我总是住在圆明园,自然与王府里的姐妹们就生分了。” “不是那个意思。即使你在这里,与我面对面,说着最能抚慰我的话,可我还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是吗?我以为,自己与她们已经没有差别了呢? 我想了想,回答说:“也许是我比你们年纪大了很多,经历得也太多,所以——” 晚上,我们吃着简单的饭菜,感谢上帝,一天又平安过去。 我和卓雅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话。 卓雅问:“在宫里,皇后娘娘都要做些什么呢?” 我笑:“就做一些你在王府做了几十年的事情。没什么两样。只是宫里房子更多,到处都是太监。宫里宫女也多些,但也有更多的丫头给你帮忙——” 卓雅也笑:“如果只是这样,我还是可以对付过去的。可是,我想到以前的那些妯娌,都要给我磕头,我就发慌。尤其是老八福晋。她自幼在宫里长大,比皇后娘娘还有皇后娘娘的派头。” “她太过招摇了,所以给八阿哥招祸。并不是盛气凌人,就有了皇后娘娘的派头。皇后娘娘是福晋这样的人,胸中广阔,装得了天下百姓子民——这才是母仪天下。”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五 十一月十二日,我和卓雅还在梳妆,就听见外边有人在说什么。冬意进来说:“格格,年福晋的丫头要见大福晋。” 卓雅苦笑,正要回答。我拉了她的衣袖,对冬意说:“告诉她,主子在梳妆,愿意等就在廊下等,不愿意就回去。” 冬意出去了。 终于春吉给我梳妆好了,兰儿也给卓雅收拾好了。 我这才对春吉说:“去看年福晋的丫头还在不在?若在,就让她进来说话。” 一会儿,年氏的大丫头蝶儿进来了,脸冻得有些紫了。我不由得内疚,她要请安,我忙拉了她在炕上坐下了。 好半天,她终于暖和起来。 我也不问她话。卓雅见我不问,她也就不出声,自己慢慢喝茶。 蝶儿说:“侧福晋今天一早起来就吐得厉害,十分不高兴。就打发我去请大福晋,没想大福晋不在牡丹园,我就又来这里。冲撞了主子,请主子责罚。”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搂着她,哄道:“蝶儿别哭,姐姐做错了,不该把对侧福晋的脾气冲着你来。你在这里暖和一会儿,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给侧福晋回话。” 她这才转忧为喜。 我让春吉拿了点心来,自己也吃了一点,让蝶儿也吃一点。 我对卓雅笑道:“我先填填肚子,陪这丫头去去就来。她出来怕也有半个时辰了,再不回去,侧福晋要跳脚了。” 卓雅笑道:“姐姐自便,我过一会儿就回去了,那些婆子还等着我派差使。昨天到这里来,就只有身边几个丫头知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进玫瑰园,但却是玫瑰园被人占了之后,第一次进玫瑰园。 蝶儿打了帘子让我先进去。 玉媚在炕上逗福惠玩,听见打帘子的声音,骂道:“小蹄子,你偷人去了么?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若是在我哥哥府上,你早半条命没有了。” 我没说话,看着这个过于神气的女人。 她没听见回话的声音,抬头一看,是我,楞了楞神,随即淡淡地说:“姐姐来了,坐。” 我也淡淡地说:“一大早的,我也不想坐。只是昨日侧福晋把大福晋吓得不敢回牡丹园,倒也是好本事。” “她找了你来撑腰? “她不用找谁来撑腰。侧福晋可能不知,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爷暂时不方便回来,侧福晋多保重。” 没等她回答,我转身就走了。 她没有说什么。蝶儿站在门边,不敢出声。我对她说:“别怕,你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蝶儿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桃苑,卓雅已经回牡丹园了。我和红李等人吃了早餐,没事,看张嫂子教几个丫头刺绣。 从她品吴嫂子留下的围屏,我就知道,她不是凡品。一问,果然,她出身苏绣世家。江宁织造曹寅推荐她一家进京伺候娘娘,她因为执意要嫁给一个侍卫,毁了父亲定的婚约而被逐出家门。她和侍卫结了婚。 因为我房里缺一个人,卓雅问刘三可有合适的人。刘三与这个侍卫熟悉,就问愿不愿意进王府。她因孩子两个长大了,又没有娘家帮衬,就同意进来伺候。侍卫觉得对不起她,她倒满不在乎。 人生得一有情人,夫复何求? 我佩服她的勇气,遂说:“你倒是我的知己!” 她本以为我会看不起她。见我如此一说,倒也十分惊讶。 我想起自己那一世的婚姻,叹口气说:“过日子如鸭饮水,冷暖自知,好还是坏,只有自己最清楚,别人其实没有资格批评。偏父母打着为你好的幌子,横挑鼻子树挑眼的,弄得再浓的亲情也淡了。” 她点头,说:“格格虽然养尊处优,却是个真性情的人。我今日才明白,这王府上下为何都敬重格格。我家那人说你为了给丫头们选女婿,请侍卫们喝酒,这一次又让侍卫打布库挑人,就觉得格格不是个简单人,听说是格格房里的绣娘,为着结识格格这个人,就答应下来了——” 我说:“既然嫂子如此抬举我,不如就认个姐妹吧。你不过三十来岁,叫我一声姐姐不亏吧。” 她大笑:“格格真是糊涂了。连大福晋都叫你姐姐呢。我这一叫,王府里不是乱套了。” “王府是王府,你是你,我是我,有什么相干?要不是没办法,我才不住在这个憋死人的地方。往后我们去园子里住,你家的小子若是得空,也是可以去玩的。天申那么爱闹的,进了园子,也常不愿意出来。” “那感情好,若先生放假,我一定带他们去逛逛。小门小户,也是委屈孩子没见世面——” “那就说定了——” 六 十一月十三日,刮起了呼呼的北风。 吃完早餐,张嫂子教丫头们一种苏绣技法:用斜行的短线条缠绕着形体绣作,由这边起针,到那边落针,方向一致,称之为缠针。 我在一旁看书。 春吉绣了几针,说:“说起来不难,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 张嫂子说:“那可不是。男人们常常看不起女人这些手面子上的活计,你让他们带带孩子煮煮饭,他一准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可他们男人的那些事儿,没有女人不能做的。” 我笑道:“嫂子是个能干的,自然能挤兑了男人去,像我这样的,就只能让他们看不起了。” 嫂子说:“格格的能干,才真是让男人汗颜呢——” 正在说笑,兰儿穿着素服进来说:“万岁爷驾崩,请格格换孝服——” 她说完,就要去其他房传消息,我拉住她,说:“不急这一时,等冬意换好了,你告诉她,还要去哪里传话。你告诉我,外边究竟什么个情况?” 兰儿冻得脸通红,说:“只有紫堇格格房里了。我就管给格格和紫堇格格传话,其他房福晋另派了人。” 丫头们换好了孝服,我让冬意去紫堇房里传话,嘱咐她,让紫堇换好衣服到桃苑来。 春吉给兰儿上了一杯茶,兰儿慢慢喝几口,暖和过来,才说:“奴婢也不知道详细情况,是一个公公来传话的。” “有没有说其他的什么?” “公公还说,是雍王爷让他来的。王爷说,请福晋照管好家里,如果有为难的事,和宋格格斟酌处理——” 我想了想,说:“虽然天冷,兰儿你还是先回牡丹园。给你主子说,等紫堇格格准备好了,我就来和大福晋一起等消息——” 兰儿点头,披了风衣,戴上帽子去了。 红李问:“格格,王爷——” “你别担心,会好的。张嫂子,你留在桃苑,与那两个不当值的丫头一起。万岁爷亘古圣君,煞气重,她们年轻,你照顾着她们。我没回来之前,你们三个就一处吃一处睡。” 张嫂子点头:“我知道。格格放心去。” 紫堇披麻戴孝地奔到桃苑,弘昼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没等她说话,就问:“紫堇园留人了吗?” 她点头,吸了一口气。我又问:“妥当吗?” 她再点头。 我说:“既然如此,我们都到牡丹园去。大家一处,有事好商量。” 我带了一行人匆匆出门去。 卓雅正等着我们。见我到了,忙迎上来说:“姐姐,你看——” 我握住她的手,说:“不妨事,你放心好了。” 我们坐下喝茶。我想了想,说:“派人接隐华到牡丹园来——” 卓雅点头。紫堇却担心道:“先生是男人,到福晋的园子里来,只怕不合规矩。” “先生来王府比你还早,我们早是一家人,没什么好避讳的。若是耽误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卓雅忙派了暖轿去请隐华。 正说话间,兰沁到了,不一会儿,年氏和李氏也到了。 李氏问:“弘时这几天都跟着十三爷,他的家眷在我屋里,要不要也来这里一起候着?” 卓雅和我对视一眼,说:“都来吧,国丧期间,她们几个年轻,跟着我们,也放心些。” 于是,弘时的福晋和侧福晋也来了。 弘历在宫里,这一屋的女眷,只有弘昼是一个半大孩子,他甚是无趣。 我逗他说:“天申,听说你学会了十面埋伏,给额娘弹一曲?” “不弹。”他怏怏地说。 “为何?” 他不语。 正别扭着,刘三来报:“福晋,各位主子,十七爷求见。” 十七爷一个大礼行下来,卓雅大惊,忙说:“十七弟,你这是做什么?” 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十七阿哥还没来得及说话,隐华被两个丫头扶进来了。 隐华说:“恭喜各位主子。我们就一处等候皇上回潜邸——” 十七阿哥惊讶说:“先生真神了,我还没说话呢。” 隐华说:“本来心中着急,见来的是十七爷,就放心了。” 十七阿哥说:“各位嫂子,邬先生,皇上已经在畅春园即位,命我派兵,前来保护各位嫂子。皇上安排大行皇帝灵柩移入大内发丧。请嫂子们放心。明日按品级入宫守灵——” 我对天申说:“不如你跟了十七叔?” 弘昼顿时面有喜色,央求十七阿哥说:“十七叔,您带上我吧,我给您效劳——” 十七爷说:“也好,你天性就是爱闹的,在这里,怕要憋坏你。五阿哥跟着我,要听我的将令,否则,军法从事。” 弘昼忙不迭地答应了。 紫堇不放心,我拦住她:“孩子总要长大的。让丫头给他把大衣穿妥当了——” 129 20.云开北阙祥光满,雨过西山霁色鲜(再中篇) 七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龙驭上宾,即夕遗诏皇四子胤禛继位,越明年,将改元雍正,是谓雍正帝。 十一月十四日,以贝勒胤禩、召抚远大将军胤禵回京奔丧。诚亲王允祉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 十一月十五日,尊生母德妃乌雅氏为仁寿皇太后。乌雅氏不仅不愿接受群臣的朝贺,还以康熙未曾安葬为由拒绝朝臣给太后上尊号,不肯接受皇太后身份,拒不移宫。 胤禛大为恼怒,每日只在太后还不曾起身之时,前往请安。皇帝生母不合作的态度,引发大臣们对遗诏真伪的怀疑。再加上政敌们别有用心的宣传,一时间人心惶惶。 十二月十一日加封贝勒允禩为和硕廉亲王,允祥为怡亲王,允祹为履郡王,已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以隆科多为吏部尚书。皇十三子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为总理事务王大臣。其他百官职位只略做调整。十二月十三日又授胤禩为理藩院尚书。 廉亲王妃母家来贺,王妃说:“何喜之有,不知陨首何日?” 此言传至皇帝那里,恨之入骨,却因时势而未做处理,只将帐记上了,为将来处分她埋下祸根。 皇帝让一向为太后喜爱的卓雅去劝谏太后移居慈宁宫,接受皇太后的封号。卓雅去了,却没想被太后骂了出来。此时,已经撕破了脸皮,她也不用假装喜欢这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儿媳妇了。 于是,他要我去。我摇头拒绝了。 我说:“时候到了,皇上不说,我也会去。时候没到,谁来,我也不去。”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我缓缓地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见我这样,也就作罢,任凭皇太后居永和宫。 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小年,上为皇考后妃上尊号,宜妃称病坐四人软榻见雍正帝而受训斥。尊庶妃陈氏(胤礻必母)、庶妃陈氏(胤禧母)、庶妃色赫图氏、庶妃高氏、庶妃石氏为皇考贵人。 为了收买太监人心,皇帝始授太监官级,定五品总管一人,五品太监三人,六品太监二人。五品总管授于原乾清宫都太监魏珠,小盛子为五品太监之一,另两人一为皇后宫里的大太监,另一为贵妃宫里的大太监。 其后,皇帝封笔,迎接雍正元年的到来。 因嫌宫殿宽阔冷清,我带了人回圆明园居住。皇帝问:“阿凡为何不在宫中过年?” 我摇头说:“阿凡只属于圆明园。宋红玫才属于紫禁城。” 皇帝问:“你因为年氏再次怀孕而不高兴?” “你需要借重她的哥哥,这样做是对的。这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如今你虽然做了皇帝,但当年,你是对皇额娘发的誓言,所以,她的儿子仍旧不能按宗族排行。你也许认为我太固执,但往后你就会知道,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他沉吟很久,不回答我的话。 我不想跟他起争执,只是说:“天下初定,朋党气焰颇盛,西北未平,吏治不清——你有很多事情要做。后宫诸人,都是极其稳妥的,皇上大可以放心。只有太后一事,让你忧心。不过时间到了,我会给你解决的。你放心好了。先帝交代给我的任务,我肯定完成。” 他面有难色。 我笑道:“阿凡就住在圆明园,又没有跑,你为难什么?” “其实,在这宫中,我也觉得冷清。这房子太老旧了,心里总不畅快。但是,不管你怎么翻修,样子还是不会变,所以——”他没有接着往下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说:“畅春园是先帝的,圆明园是你的。往后你在圆明园盖起办公的宫殿,也就是了。只是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你若不舒畅了,来园子里,阿凡以客待之。” 说到待客,他想起一事,问:“你请十三弟喝酒?为何我不知道你还会自己酿酒?” 他还是知道了,是十三还是天申告密了。 我赔笑说:“也不是什么酒,就是将吃不完的葡萄装了几坛子,上面撒了冰糖,密封起来,过些日子,也就有了酒味,不过是我给天申找事做罢了。难道皇上计较这点小事?” “那也得我先品了——” “这个你和天申商量。酒是他的,没他在,我是不能开的。” 八 我回了圆明园。 大年二十九,我请怡亲王贤伉俪至山房喝酒。 我解释道:“按原先的约定本该是明天。但因为天申说,他不在,酒不能开。明日他是不能出宫的,所以就安排在今天了。王爷和王妃赏脸践约,山房蓬荜生辉。” “那个,四嫂,我将你藏着酒的事告诉皇上了。”十三爷一脸不好意思。果然是他告密。不过当时也没说要他保密。 “几坛子酒而已,他知道不知道,没什么关系。而且他也并不喜欢喝这种酒,怕是十三爷也不会喜欢喝的。我不过是想请王妃罢了。” 王妃大方地笑道:“虽然如今还没有册封,但我叫声娘娘怕也不会错的。娘娘如此眷顾,臣妾——” 我打断她的话:“王妃不必见外。若是论规矩,叫我一声嫂子,我腆着脸领了,也错不了多远;若是论亲切,还是叫我一声姐姐。” “先前在潜邸,大四嫂也叫嫂子一声姐姐。菊灿你别跟她客气,这个姐姐认了也是不会亏的。”十三爷爽朗地说完,大笑。 “还是王爷聪明。” 正说话间,天申从宫里来,一进门,就冲我做鬼脸。我习惯他顽皮,一时也没在意。正往王妃跟前的水晶杯里倒酒,一个声音响起:“阿凡的好酒,真的不打算给我喝了?” 亲王夫妇忙起身见礼,皇帝一挥手:“今日兄弟妯娌一处喝酒,没有外人,不必行礼。不然,我来了,闹得大家不自在,阿凡又要责怪我了。” 王妃没见过这样的皇上,一时呆了。 十三笑道:“小四嫂最是不讲理的,我们今天就都不讲理吧。” 说得大家都笑了。 我对天申说:“既然你把阿玛招来了,你自己伺候吧。今日你最小,许你坐末座。” 天申于是给大家倒酒。 红李亲自带人布了菜。王妃说:“姑娘怕是伺候姐姐有些时候了吧。” 我叹道:“因了先帝的遗言,露叶如今还只是兰沁的丫头,红李和露叶是一例的,自然也没有身份。往后我死了——” 皇帝忙骂过来:“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忌讳。” 天申说:“娘从来都不忌讳什么的。” 我摸了一下天申的头,嗔怪道:“老子还没有儿子了解我。悟性还不如天申。” “我哪里比得上他?往后他是古今往来最富贵闲散的王爷。居然敢诓弘历立字据。饶是弘历聪明,现在怕也没明白吧。” 知情的人都笑,独王妃不明白,问:“什么字据,弘历那么聪明也看不懂?” 于是十三爷再说一遍故事,王妃也笑,说:“这孩子的悟性可真是随了姐姐。这也是皇上和娘娘们的福分。” 皇帝叹道:“要是弘时有这两个小的一半聪明,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子不教,父之过。那几年他成人的时候,都忙,没人顾着他。往后你要多开导他一些,不要父子一见面,就都没有好脸色。” 十三爷见我教训皇帝,忙说:“皇上他也是太忙了——” 皇帝说:“阿凡教训我几十年,习惯了。十三弟你不用打圆场。我们喝酒,看阿凡的手艺如何——” 王妃心里称奇。 众人一品,王妃道:“好酒,果然是专给女人们喝的。” 男人们都皱眉头,太甜了。 我对王妃说:“其实今日是专为请王妃的。阿凡有一事相求。” 王妃忙问:“什么事,姐姐只管讲话。” 十三爷笑道:“你别答应得太早,小四嫂算计起人来,你等下哭都来不及。” 我嗔怪说:“我哪里就至于奸诈如此。不过,这事,我还真是难以开口。” 皇帝奇怪道:“阿凡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说:“过了年,卓雅封皇后是一定的。她膝下空虚多年,纵然母仪天下,只怕也是——当年为了弘历额娘进门,她给我磕头请罪,说是当初大格格夭折的报应,让大阿哥——” 想起当年她的无助,我就泪流满面------ 十三爷问:“你想过继我们的儿子?这只怕——” 王妃无语。 我说:“儿子将来是亲王世子,红玫不敢妄求。求王妃过继格格给皇后。皇上子息艰难,如今一共只有四子。二格格早已出嫁,再无其他格格。往后怀柔蒙古,宗室女儿为大清江山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王妃肯过继格格,她将以中宫嫡女身份出嫁,比其他公主身份更贵重。我知道这很难,只能求王妃割爱。当年,我为安慰卓雅,透露天机,说她将来贵不可言,母仪天下,你们知道她怎么回答我的?” 皇帝已经心有不忍。王妃问:“娘娘当初如何说的——” “她说,若不是不得已,我宁愿不要天下子民,我只要那一个------” 王妃泪水满眶,点头不语。 我又对皇帝说:“如此夺情,也是情非得已。十三爷虽然已经封为亲王,但他十几年的委屈,也不是一顶亲王帽子能抵消的。他与王妃鹣鲽情深——” 王妃开口了,她流着泪,却冷静无波:“若是姐姐今日此言存了一分私心,即使冒犯天颜,我也是不答应的。但姐姐一心为着大清的江山社稷,臣妾不敢拂了姐姐的好意。只是往后,我也要能常——” “这个妹妹放心好了。只是往后见了自己的女儿要磕头,让——” 王妃是个明理的,答道:“满人的女儿都贵重,因为她们都有可能被选为皇上的嫔妃。给女儿磕头的不只我一人,这个姐姐不用担心。” 皇帝叹道:“阿凡一心为我——” 我说:“我只不过是说合的罢了。你要谢,还是谢怡亲王贤伉俪——” 皇帝于是举杯:“谢十三弟、十三弟妹为了祖宗江山所受的委屈——” 亲王夫妇忙谢恩。 九 雍正元年来临,皇帝命人从宫中送来诸多赏赐。又怕我寂寞,过了大年,就让紫堇母子来与我同住。此时还没有封后宫,弘昼仍然称呼我为娘,称呼紫堇为额娘。 紫堇说:“年侧福晋出怀好远了,看样子,只怕又是阿哥。” “她也是个命薄的,不提也罢。” 紫堇奇怪道:“她年氏一门,如今势力正盛,她又连着诞下皇子,如何是个命薄的?” “现在不能说,往后就知道了。” “她的儿子过去不能按宗族排行,如今皇上必定乾纲独断,怕也没有约束了。” 我微微一笑,只要我没死,他就不敢改。 从正月开始,皇帝自己在宫里临朝听政,却派了诸多工匠,前来圆明园踏斟地形。弘昼于是玩得不亦乐乎,也不想读书。偏他阿玛设立上书房,定皇子拜见师傅礼。野了几天,他只好乖乖地回去读书了。剩下紫堇和我,在圆明园过日子。 不过,由于圆明园开始扩建,我们每日里远远地看工地人声鼎沸,也觉得这个寂静的园子,开始有了活力。 欢娱之声难工,百花谢去,转眼入夏,日头一日狠似一日。我们每日晚睡早起,早上游园赏花,做些杂事,晚上在葡萄架下说些家常闲话。中午午睡,才当了正经的睡眠时间。傍晚睡醒,开了画舫,游湖赏景,看看工程进展,日子也过得飞快。 五月十一日,皇帝打发弘昼接我回宫。 我问:“什么事这么急,大热天的让你来回跑?” “昨日天还没亮,年姨娘生了个弟弟。” “这是好事,却不关我的事,也不值得你跑这么一趟。” 弘昼说:“本来是好事,但是到傍晚时分,弟弟就没了。” “这事有蹊跷?” “是的。皇阿玛让皇额娘彻查。皇额娘说,要娘回去,她才敢查。阿玛就让我接娘和额娘回宫。” 紫堇问我:“可能是谁?” 我一撇嘴,还能是谁?如今乾坤初定,她故意掀起风浪来,好让有心人有机可趁吗?如果我不知道结果,一定比卓雅还怕得厉害。 于是我对紫堇说:“收拾东西,回紫禁城去吧。我们的安稳日子是过到头了。” 紫堇问:“秋天的衣服收拾吗?” 我打她一巴掌:“你还真想回去过冬啊!不过去去就回,我才懒得在在那里多待一天半日去。事了,我就回园子,我不管你,你爱收拾多少就收拾多少。” 紫堇白我一眼,让红李和她的大丫头翠鸟收拾行李。 五月十二日,我们回到皇宫。前往坤宁宫拜见大福晋。因没有正式册封,也就是福了一福。 卓雅见我回来,喜道:“谢姐姐肯回来看我。这后宫,往常匆匆过往一趟,觉得富丽堂皇。如今真住进来了,心里空得跟什么似的——” 我没有跟她客套,说:“回来也不全是为福晋。我也有事情要了,好给先帝和皇上一个交代。” 卓雅也就不再客气,给详细讲了事情经过: 生产过程都是王府旧人把着关,倒也顺利。傍晚换了一批丫头和宫女当值,那时还是好好的。 过了没多久,奶妈去抱孩子喂奶,发现孩子在摇篮里已经没了气,当下就晕了过去。收拾房间的丫头忙弄醒了奶妈,不敢去给年妹妹说,直接跑到我这里来了。我着人给皇上报信,皇上正在给亮工写信报喜呢------ 不妥当的人也就只有进宫后分的宫女和太监了,只是他们都有人作证,从交接之前到发现孩子没了,他们的行踪都很清楚,与这事情扯不上关系。 皇上说,这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他们全都撇脱了,好象他们早就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 ------- 既然如此,我也查不出什么来的。 我对卓雅说:“既然从下面查,没有线索,那我们就从上面查。” “从谁?” “从这后宫资格最大的开始查。” 卓雅吓着了,嚷道:“姐姐,你疯了。她找皇上不自在,皇上头都大了。几个月来,四更起身去给娘娘请安,为的就是不见面,免得——你一点证据也没有,去她那里,这擂台怎么打呢?” 我双手扶着卓雅的肩膀说:“她做的事情,你找不到证据的。索性不找证据,免得让宫女太监人人自危,反而让她得意了。她要的就是一个乱。我们偏不慌了手脚。下面的一个不查,专找为首的。” “可这也——” 我不想给她解释了,说:“明日是太后的千秋,十四爷肯定要进宫给太后拜寿。到时候她娘儿俩对朝贺的大臣们一闹,如何是好?今日必须压了她的气焰,明日皇上才不至于尴尬。而且,我也不想耗下去了。从我十几岁跟了爷,天天就是她防贼似的防我,我防贼似的防她,也到了摊牌的时候。我累了,也老了,她不嫌自己老,爱折腾,我可没精力继续这样折腾下去,我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卓雅知道我是下了决心,就同意了。 130 20.云开北阙祥光满,雨过西山霁色鲜(后篇) 十 我和卓雅来到永和宫。宫里一个太监让我们在院子里立等,待他进去通报。我一个耳光将他扇倒在地,拉了卓雅往正殿走去。他见我来势汹汹,在我们身后说:“主子在花园里纳凉——”是个有眼力劲的。 我回转身,问:“可愿意给带路?” 他虽面有难色,还是点头。 太后躺在一棵大槐树下,几个丫头在她身后打扇。其他当值的宫女太监立在廊下,不敢出声。 我们一出现,她就看见了,冷笑,呵斥说:“你们竟敢闯进我的宫里,难道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卓雅要跪下见礼,我一把拉住她。 卓雅见我如此,十分不安,要说什么。我让她别开口。 我也冷笑:“娘娘跟我提规矩,可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 “大胆!在本宫面前竟敢如此说话。!来人,将她叉出去!” 我笑道:“宫里早换了主子!我就斗胆,看今日有没有人敢将我叉出去。” 几个太监本来已经犹豫着走了两步,听我这样说,又不敢了。 太后色变,却不做声。她一向是比别人聪明的。 我说:“今日若是在慈宁宫,娘娘就是马上赐死,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可这永和宫,是皇帝后妃们住的地方。我称呼你一声娘娘,却不知,是哪一朝的娘娘呢?” 这话太无礼,卓雅拉我的衣袖。我对她说:“你别怕,统领六宫的,是你,不是她。要是皇上怪罪下来,你就推到我身上。我跟她斗了几十年,她没有赢过我。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 太后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格格,也敢如此嚣张。是皇帝让你来的?” “皇帝不用管这等小事。我知道你想明天等十四爷进宫,密谋一些大事。不过,天下乾坤已定,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伎俩,派不上用场了。明天十四爷能否进宫,还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说到十四阿哥,她有些慌乱,问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说:“他在京畿汤泉行宫,就近给大行皇帝守陵——你以为在宫里这样闹,还能给十四爷带来什么福分吗?” 太后冷静了一会儿,说:“当年先皇对我说过——” 我对周围的人一挥手,宫女太监就都下去了。 她也不理我,径自说:“先皇说,立老十四为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好,存在一个忠心耿耿的大臣手里。所以,老四当了皇帝,我实在是——” 卓雅说:“皇上也是你的亲骨肉,你就——” 她说:“万事都有一个理字。他得位不正,就算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 我冷笑:“娘娘号德妃,自然从不落人口实去。皇帝亲口对你说,已经立十四爷为太子,是在五十四年前后吧。”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吗?这世界上,除了德娘娘,谁还能将号称八贤王的八阿哥钉死,永不得翻身呢?” “你——” 我笑得无比灿烂: “皇上从那以后,轻易不回宫,一段时间后将夺了的俸禄又还给了八阿哥,太后还不明白?一开始,皇上是被气糊涂了,你差一点就成功。你就是不走运而已,二十九年你换四阿哥的宫女太监,本来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皇上却病了,从西北回銮。五十三年,你本来已经成功,却又前功尽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自主地就问出了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卓雅大惊,看着我。我笑着对她说:“是邬先生分析出来的。” “太后娘娘算无遗策,只是小看了一个人。” “谁?”已经被点穿,她似乎不在乎了,只想要一个答案。 “方苞。” “他?”太后摇头,又点头—— “皇帝明诏说不再立太子,却又悄悄告诉你,立了十四爷,你当时就不疑心吗?” “我有疑心过,可是后来——” “后来十四爷封为大将军王,你就以为大事已成,安静地在宫里等好消息了。你恐年羹尧阻挡十四爷的大事,就用天花病毒没有痕迹地害死了年氏的儿子——你出手的次数不多,每一次的时机都算得很准。你就是运气不好。真的,你的聪明可能高于孝庄文皇后,你的狠绝堪比武媚娘。你就是不走运,遇上了一个千古一遇的君王。”如果我不是她的敌人,我们或许能惺惺相惜。 “先皇?他不可能——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处罚我?” “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所以,他算计了你。我实话告诉你,他说的遗诏,真的有,在张廷玉那里,是说传位给十四阿哥的——” “张廷玉?张英的儿子。他为什么不拿出来?我知道,他被你们收买了。我还真看不出来——”太后大怒,“果然,果然——”她一口气几乎没接上来,半天才缓过来。卓雅仁孝,过去给她捶背,被太后一把推开。 我对卓雅说:“你不用那样,母不慈,子不孝。她以前对你的好,都是为了十四爷装出来的。如今撕破脸皮了,没必要装了。只有你还傻傻的——” 卓雅站在一旁,讪讪地说:“我哪里知道如此多的曲折——” 太后冷静地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说先皇算计了我?” “因为遗诏有三份。” “三份?” “另外两份,一份在隆科多的手里,是传位给当今皇上的。第三份,在方苞手中,是传位给八阿哥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怎么可能?一把椅子传给三个儿子?不可能!”她又激动了。 我说:“别的皇帝是想不出来的,可康熙爷就不同了。说老实话,你低估了他,一直低估了他。他一开始也低估了你,但后来,他意识到了。谋大事者,最大的败笔就是低估了对手。你就输在这里。” 太后重新躺回躺椅上,望着天,喃喃地说:“我明白了,六十年他明明招回了老十四,却又命他再次回前线,还派了年羹尧挡在半路上。明明死鹰事件后,八阿哥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他却不圈了他。他并不是在对付儿子们,他一直都在对付我——” 我对卓雅说:“我们回去吧。她不会再闹事了。” 我们转过宫墙边的小路,来到前院,只见皇帝独自在那里,看着一棵石榴树,发呆。见我们过来,他脸色不大好看,我们要行大礼,他一手扶了一个,对卓雅说:“你先回去,我有话跟红玫说。” 卓雅今日已经被突然而至的诸多爆炸性的消息轰晕了,点点头,让两个丫头扶了她回坤宁宫。 他问:“我并没有告诉你这些,你怎么知道了?” “隐华临走,我送他,他告诉我的。他说,他低估了皇帝。他以为会没有遗诏,绝没想到,却有三份。我们赢得很险,很侥幸——” 他沉吟一会,问:“你和他当初打哑谜,你说你的对手还在,我现在明白了。可他的对手是谁?” “年羹尧。” “所以他指着月亮的意思,是指亮工?” 我点头,对这个孤独的皇帝说:“我的事情已了,回圆明园了。如果夫君寂寞,可去看我——” 他说:“养心殿做好了,我就搬去和你住——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点头,他送我往寝宫去。 多年的对手,终于土崩瓦解了。站在女人的立场,我不该这么做,可站在男人们的规矩世界里,我必须这么做。 很多年以后,她再世为人,也许就能完成她的梦想了——既然我能做三百年前的宋红玫,谁又能说,她不能做一百年后的慈禧呢? 没有对手的日子,将会寂寞难奈,不过,我也不用等很久了,八年而已------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太后乌雅氏离开了人世------ 131 21 新绿成阴红绿减,清和天气正冲融(前篇) 一 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御太和殿,册封皇后和诸嫔妃。 上命太保吏部尚书公隆科多为正使,领侍卫内大臣马武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嫡妃那拉氏为皇后。卓雅几十年辛苦终于熬到了头,然而此时的她,脸上宁静平和,挂着淡淡的笑,当真是母仪天下的典范。 命文华殿大学士嵩祝为正使,礼部右侍郎三泰为副使,持节册封第一侧福晋年氏为贵妃。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的双睦顾盼生辉,一时间神采飞扬,见之忘俗。 命保和殿大学士马齐为正使,都察院左都御使尹泰为副使,持节册封李氏为齐妃。在王府,她为侧福晋,在年氏之后。多年沧桑,膝下仅剩一子。如今得封妃位,情理之中。她似乎无喜,亦无悲,只静静等待仪式的结束。 命礼部左侍郎登德为正使,内阁学士塞楞额为副使,持节册封钮钴禄氏为熹妃。看上去,她母以子贵,与李氏同登妃位,并驾齐驱。但从持节史的身份看来,她这个熹妃的品级,与齐妃还是有差别的。但她从来“温恭懋著,夙效顺而无违。礼教克娴,益勤修而罔怠”,此时仍旧面带微笑,欢喜获封。册文里的这一句,很贴合她多年来的风范德性。 命兵部右侍郎牛钮为正使,礼部右侍郎蒋廷锡为副使,持节册封宋氏为懋嫔。本来一懒人,偏被他封一个“懋”,这人也是促狭得可爱。然而转念一想,他封的是宋氏,也许,宋氏就该得这个字呢。不过“臧嘉成性”四字,倒是符合我的行事风格。 命吏部左侍郎巴泰为正使,礼部左侍郎王景为副使,持节册封耿氏为裕嫔。她育有一子,却与我并列,只得封嫔位,但仍旧欢喜。我早早地跟她说了,这样也是为了给天申避祸。 紫堇曾经不解:“姐姐,你伺候时间最长,功劳最大,如何能只封——” “这个时代,女子之德只在相夫教子,孝敬长辈,其他妇容言工,也是重要的。我无子,是为不孝。虽然对皇上即位多有帮扶,然而,是能在这正大光明的殿堂里摆出来的功劳吗?为防帝权旁落,严禁后宫干政。德高望重如孝庄文皇后,顺治爷治罪多尔衮,她也只能暗自垂泪——” 紫堇说:“皇后也无子——” “她不是无子。她育大阿哥,八岁而殇,只是命运不济罢了。更何况,她是王府里唯一的嫡妃,她不做皇后,这后位就是虚悬了。” “可是,难道姐姐的一切心血,都是白费了吗?” 这个丫头,她不会懂的。她不知道,看着自己的作品完美地呈现于世,已经是最高的奖赏了。若论功高,谁能超过隐华?然而他什么都不要。 当年,待嗣皇帝回潜邸,祝贺之后,他就要离去。皇帝不知道如何挽留,将我请到紫竹苑。 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只能说:“扶上马,送一程。我的对手还在,我不能走。你也还有个对手,等他倒台了,再归隐吧。让你的小朋友李卫推荐你去河南为幕僚,先委屈为百姓做一点小事。时间不会很长。” 他仔细一想,指了指窗外的月亮。我点头。他匆匆做了一个计划,说回江南省亲半年,再去河南。 当时,皇帝不知道我们打什么哑谜,只好同意了我们了安排。 如今我的事已了,只在圆明园消磨时光。偶尔也去什刹海别院小住。 雍正二年正月,上赐山房名“接秀山房”,仍旧让我居住,又从各地收罗了各色紫檀木漆器,镶金嵌玉,供我把玩使用。 不久,后妃在皇后的带领下,入住圆明园,踏青赏花。 皇后住在牡丹园,这是扩建后,专为皇后规划的,是潜邸牡丹园的十倍大。牡丹乃花王,雍容富贵,开在初夏,倒也符合卓雅的身份和个性。且该园离皇帝的寝宫九州清晏最近。 贵妃入住天然图画,在牡丹园的北面。贵妃当年强要的那艘船,安置在附近的船坞中。当年她虽然要了,却从没有用过,只是让工匠不时维修改造,也许,她是想将船中有关我的痕迹全部清除了——我们是同类,她一定会这样做。 齐妃入住西峰秀色,远远地与山房相望。想起来,宋红玫和她最早伺候四阿哥。当年的倩茹回头一笑百媚生,在连续生育三子一女,后又失宠的情况下,她倔强而顽强地生存着。从四阿哥——四贝勒——雍亲王——雍正皇帝,一路走来,她也从年少气盛磨得八面玲珑。 熹妃选择了映水兰香,与她的名字最为般配。她正犹如淡淡的兰香,妩媚别致地在众妻妾中超脱而出,更得生贵子,获三代帝王的赞赏。 紫堇选择了小小的别有洞天,我十分奇怪,劝她道:“那地方太过幽深,对身体不好,还是选一处阳光一点的——” 她笑道:“安澜堂大过山房,我不能住。其他地方,离姐姐太远,我不想去。我就是找这么个地方,安置太监宫女,往后,我还是跟姐姐挤在山房。你可不许赶我走。” 这牛皮糖,还真是不好打发。 二 三月三,阳光极柔媚恬然,紫堇一定要游湖。我说:“如今还是早春,水面有风,着凉了可不得了。还是去周边走走,赏赏花也就是了。” 紫堇生气:“姐姐,你那桃花也赏了快三十年了,就不嫌眼睛累得慌?你不是常说,桃花要远远地赏吗?” 我不想理她,于是她就求我:“姐姐,你只管在这福海边盘旋。你知道吗?如今的园子已经是你搬来前的六倍大了。皇上已在正门处建造养心殿,是为临朝听政用的,往后他就准备住在这园子里了。你就不想去看看其他的景致?听说皇后的园子里,各色牡丹品种齐全——” 看她那样子,今日不答应她,在岸上,我也没好过。于是,让人开船。露台上果然有些凉意,我对丫头们说:“你们跳舞吧,与裕嫔娘娘的丫头们比赛,谁赢了,我赏金瓜子。” 丫头们顿时热闹起来。由于是后宫中有主位的嫔妃,我和紫堇身边大丫头就各有八个,小丫头十六个,太监四名。因为船小,我只带了红李和八个大丫头上船。我的丫头们经常游湖,小丫头们也不稀罕,乐得不当值,各处去玩。 紫堇的丫头们一共上来了十个,另外几个不乐意,我向她们许诺,往后她们随时可以向我要船,她们也就欢天喜地的散了。 我和紫堇、红李三人做裁判。 锣鼓响起,丫头们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又来,热闹非凡。 众人正嬉笑着,紫堇指了指后湖方向,一艘楼船在柳阴里若隐若现。 红李说:“是贵妃的船吧?” 我摇头说:“也不一定。皇上即位后,有主位的都有一艘船在园子里。原本皇上要换新的给我,我懒得麻烦,况且新的船,油漆和桐油的味道很浓,对身体也不好。这艘船也许是皇后的——” 紫堇说:“我们往前湖去吧,如果是皇后还好,若是贵妃,我可不想给她行礼。” “为什么?”我有些奇怪。 “姐姐,你忘了?册封大典后,皇上训话,让大臣和我们只去坤宁宫朝贺,不必去贵妃宫中,那一位起身拂袖而去,让皇上十分难堪——” 这个我亲眼见了,自然知道。我说:“皇上那样做,也是有些无礼,封都封了,还在乎这些虚的作什么?” 紫堇撇嘴道:“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 “皇上怕你不愿意给她行礼,就编个什么理由,让大家都不去——” 也许是这样,但是,我狐疑道:“这和你不想给她行礼有什么关系?你的位分一直比她低,一直都要给她行礼的——” “哎呀,姐姐不在宫中,可苦了我们。她为了出气,后来只要是位分比她低的,见了她必须按品级行礼。” “这也合理啊——” “合理?齐妃娘娘去年冬天风湿患了,给她行礼时没有屈膝,只是做了个样子。她大怒,让齐妃在贵妃宫外的石头地上跪了一个时辰。三阿哥知道后,告到皇上那里,皇上给齐妃赏了一件貂皮大衣和一双虎皮护膝了事,也不敢去责备她——” “皇上倚重她哥哥,自然不能对她怎样。只是她的性子也变得太多了,往常她并不是这样的。” 紫堇悄悄说:“听天申说,因为皇帝在册封大典上当众给了她难堪,她对亲信宫女说,往后她再也不会认低服软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也要她应得的风光,免得让人瞧不起她所出的小阿哥。” “她这不是给小阿哥招祸吗?” “她是贵妃,皇后无所出,她的阿哥是宫里最贵重的,谁敢——” “那也得她还活着,才能护得他周全——” 红李失色:“格格,你为什么这么说话,被人知道,可不得了。”她一直没有改口,还是叫我格格。 我摆摆手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说不得的?” 紫堇说:“等下我们经过她身边,要给她磕头吗?“ “你们在我的船上,做什么给她磕头?皇上怪罪,找我来。” 紫堇于是放了心,任由船夫将船往北边驶去。船上仍旧歌舞升平。 果然是贵妃的船。只有我和她的船是旧的,所以能开出来,其他人的恐怕得过些日子才能用。新船上的味道,可不是一般地难闻。 两船相距十米左右时,贵妃船上的太监尖着嗓子喊道:“贵妃娘娘在此,为何不见礼?” 紫堇问:“怎么办?” 下人们也看着我,不知跪还是不跪。 我说:“不要回话,我们走我们的。跳舞的继续跳,划船的继续划。” 紫堇于是传下话去。 我本想避过去算了,免得见了面尴尬。没想,她却让人靠了过来。 紫堇怒道:“给脸不要脸,跟上来了。” 我叹道:“我和她的恩怨,也该了结了。来就来吧。你们继续玩,看她有什么话说。” 大丫头们知道我在和贵妃斗法,神色颇为犹豫。我的丫头们跟着我嚣张惯了,还好一些,紫堇的有个丫头,快要哭出来了。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们怎样。” 紫堇笑道:“这丫头是去年才跟了我的,人老实,胆小如鼠——” 说话间,贵妃那边的人将两艘船并在一起,用缆绳绑着。贵妃的船两层都有厅有卧室,楼上的墙板可以取下来,夏天可做露台。这本是当初根据我的描述,胤禛为我造的船,如今鹊巢鸠占,居然找我的麻烦来了。 贵妃依栏而立,一手牵着小阿哥,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支桃花,嗅了嗅,一挥手扔进了江里。 她冷笑:“桃花俗艳,也只有那等下贱人才会当做国色欣赏。” 见我无语,丫头们弹琴的弹琴,跳舞的跳舞。 她身边的太监喝道:“大胆,还不给娘娘见礼。” 我的楼台和她的第二层甲板是一样高的,我坐着喝茶,随意问:“这艘楼船是我当年亲自设计的,贵妃住得可还满意?” 贵妃略一惊讶,不屑地说:“十多年来,这船我已经全部翻新了,没有你的任何痕迹。” 我也不和她争执,淡淡地说:“娘娘今日刻意而来,欲何为?” “听说因为当年我要了你的院子和楼船,你逼着当今皇上立下毒誓,不让我的孩儿按爱新觉罗子孙的宗族排行——” 她知道了?皇帝跟她说了?她来讨债了? 此言一出,宫女太监哗然。 我笑:“贵妃这话说差了,当今皇上可是我的力量能够威逼的?” 她恨恨地说:“当年那么容易就得到了,我一直心有疑虑。没想,果然被你算计了——” “你要了不该要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既然心有疑虑,为何还要霸占我的玫瑰园?” “我连续育下子嗣,为什么住不得?“ 我摇头:“此处人多嘴杂,不是谈这些宫闱秘事的时机,贵妃自重。” “这里只有我的人,你的人,和裕嫔的人,将来若是说出去了,自然不是我的人说的。” “我再提醒贵妃一次,我不在乎是不是被别人说出去。这种事情,对我没有任何坏影响。只会让人发现,原来圆明园的那个老女人,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她哈哈大笑:“你老了,就不顾及你那假儿子母子两人?” “天申是当今皇子,往后他是富贵王爷,不用我顾及。紫堇命中高寿,她在娘家时,算命人给她将流年推到了九十六,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从来就是任性而为,任何人都不能要挟了我。当年你要那些东西,我就给你了。你如今又想怎样?” 贵妃森然而言:“除非你让当年的毒誓破了,否则,我绝不饶你。仅凭我二哥的手段,就能让你死上百次。” 紫堇在我身后已经开始发抖了。 132 21 新绿成阴红绿减,清和天气正冲融(中篇) 三 从雍正元年开始,年羹尧遂总揽西部一切事务,权势地位实际上在抚远大将军延信和其他总督之上,云、贵、川的地方官员也要秉命于年羹尧。 罗卜藏丹津叛乱后,青海局势大乱,西陲再起战火。雍正命年羹尧接任抚远大将军,驻西宁坐镇指挥平叛。如今年大将军位高权重,宫中年贵妃得专房之宠,举世皆知。十一月年贵妃给皇帝难堪虽然被封锁了消息,但百官和宗室无人不知。 年氏一门,气焰之盛,超过一般人的想象。如今她敢找上门来,也是因为底气十足了。紫堇以为我在园子中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在我耳朵边小声说:“姐姐,她都知道了,怎么办?当初我们——”我拉紫堇坐下,说:“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她不敢怎么样。当初只有我们四人知道。我们三人都不会泄露出去。她现在之所以知道了,是因为皇帝瞒不住了。皇帝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我。今日我就把它了结,免得皇帝为难。” 贵妃恨恨地说:“你今日若不肯破了这个毒誓,今日咱们谁都别想靠岸。” “很抱歉,贵妃娘娘,”我把贵妃娘娘几个字咬得很重,“皇上当年并没有向我发过什么毒誓,他是向孝懿皇后娘娘发的毒誓,娘娘的玉佩在接秀山房,今日若不能靠岸,我们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她见我这么说,就命身边的太监:“把船开到接秀山房。” 太监答应着下去了。 我笑道:“到了山房也没用,誓言是皇上起的,要破也得皇帝破。” 贵妃银牙紧咬:“我就砸了那劳什子玉佩,能奈我何?” “那娘娘就去吧,到时候后悔,你别再来求我。” “我为何要后悔?” “贵妃天资聪颖,如今也是昏了头。月盈而亏,忘了吗?” “哈哈哈——”她一阵狂笑,“如今还有人能撼动我二哥吗?当年,我哥哥不到三十,就任四川总督。其才情,能文能武,环顾当今天下,何人能及?” “皇上如何?” “皇上借重他的势力。没有我二哥,大清江山只怕要改姓。” “贵妃不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么?” “皇上敢吗?” “贵妃可让年大人一搏。” 她冷笑:“如今天下,没有人敢对我们年家说个‘不’字。” 她顿了顿,又狠狠地加了一句:“你,宋红玫,也不例外!” “贵妃知道为什么皇帝要你来找我吗?他是天子,大笔一挥,名字就题好了。为何让你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来找我?” 贵妃不语。 “实话告诉你,邬先生在河南,正在罗列你哥哥的罪状,时机一到,你哥哥化为齑粉,永不得超生,到时候宠冠后宫的年贵妃,只怕也不能——” 她顿时花颜失色,嚷道:“邬先生?不,他不是归隐了吗?” “从看到你哥哥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想好了年大将军的下场。” “不,不,他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他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谁对皇上不利,谁就是他的对手。你以为,他对你有什么不同吗?你别忘了,他亲手将你送进了皇上的怀抱——” 贵妃眼泪一滴滴落下。 我对紫堇说:“传令下去,解了缆绳,我们回山房。” 贵妃坐在甲板上,小阿哥福惠这时已经三岁,见额娘一阵较量后,坐下垂泪,忙用稚嫩的声音安慰母亲:“你别哭,你别哭——” 贵妃搂过儿子,放声大哭。贴身太监进退不是。 两条船荡开来,越离越远,贵妃的哭声被福海的和风送得好远,好远------ 从此,年贵妃缠绵病榻,再不能承皇恩。 她的哭声其后在我的耳边回响多年。江山社稷,对一个弱女子,要得是否太多了?她最初只想要一个心爱的人,却被心爱的人亲手送进别人的怀抱。如今她婉转承欢,伺候皇帝,只想吐一口浊气,却被我噎在福海。 是谁太过分了? 四 雍正二年四月,诏王大臣训饬廉亲王允禩,令其改行,并令王大臣察其善恶,据实以闻。因敦郡王允(示我)受命护送前来谒见梓宫的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返喀尔喀,托辞不行,居张家口,私行祝祷,称“雍正新君”,犯大不敬罪。 雍正二年四月二十六日,胤俄被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瓦解朋党,势在必行。这些都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然而,我不找事,事却来找我。 因为与贵妃掐了一架,心情不爽,遂十分厌倦在圆明园里与一干后妃为伍。三月四日,还不等皇帝驾临圆明园,我就自己去了什刹海的别院住。紫堇见我走,也要跟着。我劝她:“别院房子太小,哪里住得了那么多宫女太监?” “我不管,我就是要去。宫女太监留在别有洞天。” 我是怕了她娘儿俩了。折中方案是,我和她都各带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太监一个都不带。另外有两队侍卫,共二十四人随行。 由于别院门禁并不严,这一天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金碧穿着她那招牌式的嫡福晋红装,却只梳了个简单的两把头,神色有些忧虑,然而多年来累积的气势仍在。竟然她没有带随从,或者是被侍卫们拦下了。 当时红李和紫堇在院子里下围棋。我虽然看不懂,但也还是看着琢磨。 金碧见了两位娘娘,也不行礼,径直走到我跟前站定,冷冷地说:“两位小四嫂好自在啊!” 三人齐抬头看她。在雍亲王时代,我和紫堇的位分低,很少出去应酬。我认识她,紫堇却只听说过她。紫堇见她称我们“小四嫂”,正奇怪。 我也冷冷地说:“八福晋余威犹存,居然能闯进我的院子。好本事!” 这时一个当值的侍卫来谢罪。我说:“你是挡不住她的,下去吧。”那人谢了下去。 因她无礼,于是我也不请她坐。“你们赢了椅子,却输了人心,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她说。 “输了,就是输了,偏你还有这么多说道。” “你告诉雍正,要么就来个痛快,要么就再来一次,不要如今三天两头找碴,小人行径,也不嫌累得慌。”她骄傲地仰着头,似乎在对天说话。 我也不屑地说:“将寿皇殿布置得臭气冲天,也不是什么朗朗君子所为吧?那里供着的可是祖宗的牌位。李光地常说‘八王最贤’,不知以总理事务王大臣的身份,‘贤’在哪里?” “当年先皇纵然责备儿子,也没象他这样不依不饶过。多少年前的老帐都翻出来,又能怎样?逼母囚弟,也不怕遭天谴。” “当年八贤王刺杀储君之时,可把天谴记在心上了?废太子一家现居祁县郑家庄,八福晋可有去赔罪?” 她楞了一会神。她不说,我也不说,看她到底想怎样。 八福晋恨恨地说:“两只死鹰,让我们彻底不得翻身,也只有你和他算计得到——” “八福晋错了,那不关我们的事,是另外一个人干的。只有她才敢咒先皇死,其他人是做不出来的。先皇的儿子,没有一个能做得出这一手。” “谁?” “就是那位亲生儿子都可以放弃不要的娘娘——” 八福晋大惊:“我不相信!十四弟——” “是八阿哥做皇帝对她有利还是十四阿哥?” “十四弟从小与我们——难道从一开始就是策划好的?一边太子,一边八阿哥——” 我笑:“当然从一开始就策划好了。不过事情没有按她预想的走而已。所以她宁愿落得让皇帝儿子不孝的罪名,也不肯做当朝太后——” 八福晋撇嘴:“你别想把事情往死人身上推。敢做就要敢当。” “如果我做了,一定当得起。你难道就不奇怪吗?四儿子和十四儿子做皇帝,她都是太后,有什么不一样?她若是欢喜地接受了,移居慈宁宫,十四阿哥现在也不用守陵。她不是号称德妃吗?不是举朝都知道她偏疼小儿子吗?她为什么宁愿以死相拼——” “为什么?” “因为她也想要那把椅子——” “什么!”金碧差点惊倒在地,一脸的质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本来,十四阿哥若是做了皇帝,只有武略,没有什么人君谋略,她就可以先在幕后操作,然后转入正堂——” 金碧一副即将崩溃的样子。 我吩咐红李说:“给八福晋搬一把椅子来——” 她摇头,慢慢地转身,离去。 紫堇说:“你今日吓着她了。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有那么狠绝的女人吧?” “小看了对手,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注定就得失败。从她今日的样子看,他们输得并不冤枉。这样的对手历史上就有,连你都看得出来,他们谋大事却看不出来,能怪谁?四十八年看不出来,还可以理解,五十三年还看不出来,那明白就是等死了。先帝当初因为知道这一点,并有将八阿哥一锤子钉死,是他们自己错估了形势,将自己的势力转入十四手中,想保存实力——就像当年的朱三太子——” 红李不解地问:“当年杀的那个,明明你说了不是你见到的那个,为什么?”“无非就是想息事宁人而已。万岁爷料定前明遗老老一辈的死了,小的再也成不了气候,就杀了那个,给百姓一个交代,也就了了。” “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也许吧,但还是成不了气候——” 红李见我不想说,也就算了。 五 雍正二年闰四月,青海叛虏阿尔布坦温布等械系至京,雍正帝御午门受俘。年贵妃此时称病不起,一月有余,闻听青海平定,精神一振。然而念及那个可怕的对手正张大了虎口,只等年羹尧功高震主,再无可封,就一口吞下去,又不由得灰了心。 她哥哥为人骄横跋扈,早年为不获罪于先帝,略有收敛。当今的皇帝为了边疆稳定,对他言听计从,他只怕早已忘记了为人臣的谨慎与恭敬。年贵妃有心写信提醒,然而,不经皇帝的允许,她一个字也别想传出去。 皇帝素来怕热,但前面一直因为忧心政事,无心到园子里避暑。闻听青海得定,一块石头落了地。五月,皇帝住进了圆明园,并设圆明园护军营与内务府三旗护军营。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住在九州清晏,而是去了万方安和。五月初四,皇帝派人接我和紫堇回圆明园。 我们刚在山房歇了半晌,要吃午饭时,皇帝派下小盛子,快马传旨,命我乘船前往万方安和。紫堇没奉昭,不想去。我想了想,去了也是别扭,也就由着她留在山房。 起航时,我见东湖沿岸添了船坞,泊着几十条小舟,问留在山房的丫头,她们唧唧喳喳地说:明日端午,要划龙船比赛。我问:“为何没有龙头?” 小丫头们说:“好象是要比赛时才装上去的。” 我一向不是个好奇的,就迎了风,前往万方安和。 皇帝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一个人在北配殿边的凉亭里喝茶,一边与身边的太监聊着什么,在渡口望着的太监见我的船驶进水巷,忙进去通报。他却也是早看见了,起身往栈桥走来。 春吉和秋如扶我下了船,身后的莺莺燕燕,齐呼万岁,拜倒在地。 我没打算拜,他也没指望我拜,拉我入怀,仔细端详一会,竟然含着泪,说:“你倒悠闲,却让我一个人在火上烤着——” “做皇帝的滋味好吗?”我在他的耳边细声问。 他不答,印一吻在我额头,却问:“吃午饭了吗?” “没有,正饿得慌。” “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午餐。” 总管太监魏珠早已命人将我的楼船移开,另外有一个渔翁打扮的人撑了一艘小舟过来。皇帝扶了我上到小舟,坐在一个黄色的长锦垫上。 我不由得笑道:“皇帝所到之处,全都是晃眼睛的明黄,晃得人心里发慌。” 他说:“过一会儿就不是了。” 我问:“带我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舟驶向山边,夹岸桃林,花时早过,累累果实,挂在枝头。我不由自主地开口念:“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到得山边,见一洞口,上书“武陵□□”四字,不是雍正的手迹,却更狂放一些,似乎已经很旧了,石头上的青苔将字迹浸染得沧桑古拙。 “这里是?” 他笑,却原来并不像从外边看的那么深,出得洞口,皇帝将我搂在怀里:“可喜欢?本想三月来给你一个惊喜,无奈青海战事吃紧,抽不开身,拖到今日,总算成行。” “这里不是新建的,为何我总没看见?” “海子里水汊万千,肆意而流,你哪里就能全找到了?万方安和,若是我没接你,你也是不会踏足半步的吧。在这里,我最喜欢的是万方安和,四时皆宜,尤其是,这后面山里,还藏着一个桃源仙境——” 说话间,来到了正殿,宫女太监山呼万岁。 仔细一看,这些人居然都穿着汉服,仿秦汉古风。 虽然有些惊喜,然而肚子还是很不争气地呱呱叫。他笑道:“再不带你去吃饭,你可能就要吃了我。” 于是移驾餐厅,小小的一桌饭菜,精致可爱。由于运动了这一会,又实在太饿,我就放开了肚皮吃。吓得皇帝直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我将嘴里的食物费劲地咽下去,问:“你为何不吃?” “等你那一会儿,我喝了满肚子茶水,又吃了几块点心,还不饿。你先吃,吃剩的我再填点——”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吃我的。过了一会,我吃饱了,他带我四处转悠。 三座山叉出一个三角形盆地,正殿就在盆地中央,四面山上有园丁的小屋。到处都是桃树,仔细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头:“都是野桃啊——” 皇帝笑道:“野桃的花才有味道——” 我说:“读书是个好地方。既然你常住万方安和,将天申和元寿囚在这里读书不错,跑不了。” 他有些失望:“你不喜欢?” “喜欢倒是喜欢,不过山房我住惯了。往后桃花开了,我们一起来赏花是好的,若是让我长住,这里太幽静了。更何况,这里的桃子又不能吃,大约做点心还是好的——” “绕来绕去,还是吃的问题。”他笑。 “也不全是,我不能把什么好事全都占了。从山房到万方安和很直接简单,也不用安排人抬轿拉车。紫堇在别有洞天说是有个家,其实十天有九天是住在山房。我走了,她如何是好?” 皇帝想了想,说:“也对,这里虽然幽静,却太老了。让元寿和天申来这里读书是个好主意,师傅们每日坐船来桃花源,心情也舒畅。不错,真不错。就这样定了。” 他一时间又大为高兴。元寿不会有意见,天申知道了,又要怪我多事。这个孩子,原本不该拘着的,只是听说在上书房闹腾得不像话。师傅们告御状,偏就这孩子闹的事,皇帝老子是不管的。虽然将他养成了与世无争的脾气,却也不能太不学无术,若是被那起子小人利用了,反而贻害。 走了一通,我问:“还是出去吧。听说明日会赛龙舟?” 他点头:“去年忙,没有时间安排,今年让隆科多安排侍卫们比赛,获第一的奖赏是一千两银子——” 我忙问:“在哪个位置看比较好?” “当然是在万方安和——” “不,在船上看最好。” “你的船会挡了人家的路” “我的船不在中间走,怎么就挡了人家的路——” 两人争论不休,出了武陵,回万方安和。 他告诉我,给我造了一艘新船,按照皇帝的规格,全都是晃得我心慌的明黄色装饰——“等养心殿落成,我亲自接你到九州清晏住下。”他说。 我摇头,这不是害我吗? “在岸上给不了你的,我在水上给你。等到养心殿落成,马上动工建造蓬莱仙岛——” “你还真造啊?”我惊讶道,“几百亩的水面,你要堆到什么时候,才能堆出个岛来?更何况,地基也不会稳——” 他神秘一笑:“工匠已经将方法设计好了,到时候你就只管惊喜吧!” 这也太疯狂了。“能不能不这么折腾啊?我反正也住不了几年——” “不准说傻话!”他吻住了我的嘴。 133 21 新绿成阴红绿减,清和天气正冲融(后篇) 六 端午节,我还是坐在船上看龙舟,只是船被绑在万方安和东面的码头边。端午节是一个正式而隆重的节日,所有的后妃和宗室以及品级高的官员和朝廷命妇都来参加。一夜之间,福海沿岸搭起了彩棚。 北面是皇帝一家和宗室成员,东面是在京的高品级文官和命妇,西面是武官和其家眷,南边是养心殿工地,皇帝与民同乐,命工匠放假一日,以观盛景。 可怜的皇后,接待朝廷命妇们的觐见,让她累得快要趴下了。而我只是早上在万方安和起了床,派红李回航去接了紫堇那一窝子人到万方安和,两人就闲闲地坐着喝茶了。 至于年贵妃,她没有从病床上起身。齐妃和熹妃都是闲散人,也是早早地来到了万方安和,加入我们的喝茶的队伍。元寿和天申跟着他老子见百官,弘时此时没有分府,女眷跟着齐妃,他自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许是办差吧,只有他一个成年阿哥,累也能累个半死。 天公作美,今日是阴天,正午时分,听见南面一声炮响,我们知道,开始了,极目望去,只能见万箭齐发一般,射出众多小舟,两旁的喝彩声山呼------ 看了半天,最前面的小舟,离终点还是远远的。虽然没有太阳,却还是觉得有些酷热难挡,于是向熹妃和齐妃告了罪,退回去休息。 下了船,往万方安和的寝宫走去。路过东配殿,听见有男女嬉笑的声音,我和红李面面相觑,这样的宫闱重地,什么人这么大胆,在皇帝的寝宫—— 红李对身后的一个小丫头说:“你去看看,不要出声——” 小丫头满脸通红的走回来,我问:“是谁?” 她说:“三阿哥和万岁爷身边奉茶的宫女——” “走,看看去——” 红李忙劝道:“格格,你别管——” 我对她说:“你去请万岁爷,我在这里等着——”红李犹豫。我低声喝道:“我请不动你了吗?”红李于是去了,一会儿皇帝过来了,我指指东偏殿紧闭的厢房。他让太监去推门,半天没有动静的三阿哥出了声:“谁在外边,扰了爷的兴致,罚你们——” 皇帝大怒,对魏珠说:“将门踢开——” 魏珠踢开门,见了屋里的动静,赶紧退回来,弘时大概见是魏珠,慌忙衣冠不整地出来。见皇帝老子气得面色发青,赶紧跪下求饶。一会儿,一个宫女打扮的人也出来跪下。 他问我:“红玫,你看怎样处置?” “打小都那么过来,将丫头给他就是了,只是——” 皇帝这时冷静下来,对二人说:“到正殿来——”转身走了。 到了正殿,皇帝却又不训话,只是对弘时说:“你年纪大了,在宫里住着,拘束了你。你这样,闹得大家都不好看。你从内务府领一万两安家费用,自己出宫过日子去。这个丫头带回去,她永远不许再踏进宫禁半步。灯市口有前明的内监宫房一座,给你做府邸,限你三日内搬进去——” 弘时谢了恩,领着宫女出去了,对这一事如此平静地了结,十分惊奇,却不敢多说什么。 我对身边的太监宫女喝道:“今日的事传出去半个字,你们——” 众人跪下说不敢。皇帝一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你如何看这事?”他问我。 “这还用问我吗?”我笑,“往常你们兄弟不都这么干过吗?” “元年八月,我已经当着王公大臣,秘密立储。他这样刺探,居心何在?” “如果是为了避祸,也就罢了。如果是有争立之心,就不好办了——”我沉吟着,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狠狠地说:“这等逆子,有什么不好办?为了江山社稷,我决不手软。”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他赐死儿子,是真的? 我忙说:“这样就太不公平了。你从来都没有给他机会,他当然想争一番,证明自己的能力。往年我们都忽视了他,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性。还是给他一些机会,让他做一些事情。忙起来,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况且,宫女年岁大了,你知是谁勾引谁?” 他沉吟半晌,丧气地说:“就依你的,让他跟着老十三学办差吧。这个儿子,我也不好就这样放弃了。本来宗室不旺,也——” 他不想说,我也不想听了。本来回来休息,却撞上了这一出。于是我说:“我累了,在外边歪一会儿,你是休息一会儿,还是去前面?” 他想了想,说:“耽误这半天,只怕比赛有结果了。我还是去前面——” 他带着太监匆匆走了。 七 对儿子匆匆分府出去,齐妃心有疑虑,然而跟着皇帝就让弘时随怡亲王办差,她于是放了心,继续她的后宫生涯。 青海平定后,年羹尧晋升为一等公。此外,再赏给一子爵,由其子年斌承袭;其父年遐龄则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此时的年羹尧威镇西北,又可参与云南政务,成为雍正在外省的主要心腹大臣。 雍正二年十月,年羹尧入京觐见,获赐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及金币等非常之物。 乍一看,年氏一门鼎盛,风头无人能及。后宫和诸百官命妇争相巴结年贵妃。也许是因为隐华像天边的一朵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飘过来,下一阵雨,年贵妃得知哥哥圣宠优渥,并没有十分得意,对于大部分巴结她的外官命妇送的贺礼,她都退了回去。只有宫中后妃所赠,她收下了,却送了相当的回礼。 皇帝对她的行为大为赞赏,给她送去大量赏赐和名贵补药,让她好好养病。 然而,年羹尧的行为举止却让御史们大为诟病。 此次进京陛见途中,年羹尧令都统范时捷、直隶总督李维钧等跪道迎送。到京时,黄缰紫骝,郊迎的王公以下官员跪接,年羹尧骑马施施然而去。王公大臣下马向他问候,他只是点点头。 赠送给属下官员物件,“令北向叩头谢恩”;发给总督、将军的文书,本属平行公文,却擅称“令谕”,把同官视为下属;甚至蒙古扎萨克郡王额附阿宝见他,也要行跪拜礼。对于朝廷派来的御前侍卫,理应优待,他却把他们留在身边当作“前后导引,执鞭坠镫”的奴仆使用。 然而,最让皇帝心有不满的是,召见他时,给他赐座。按照规矩,只能侧身坐半边,才为恭谨。年大人却一屁股坐上去,只差没翘起二郎腿。据地方官员的传言,皇帝的恩诏两次到西宁,年羹尧竟“不行宣读晓谕”。更有甚者,他向皇帝进呈其出资刻印的《陆宣公奏议》,皇帝打算亲自撰写序言,年羹尧却自己拟出一篇,要皇帝认可。 年羹尧在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之时,贵妃在宫里,却坐如针毡,心如刀割。皇帝常将贵妃和福惠阿哥的生活情况亲笔写信告知其兄,却不让贵妃自己写一个字给家人。 二年十一月,年羹尧平定卓子山叛乱,赏加一等男世职,由年羹尧次子年富承袭。年氏家族女眷获恩准进宫觐见贵妃。贵妃终于逮住机会,向家人苦口婆心地训话,要他们谨记为人臣的本分,避其风头—— 男人们在外边,女人们哪里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只当贵妃是例行公事一般地训话,遂点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贵妃见诸人愚顽无知,心中苦闷更甚。 这一日,福惠小阿哥在她身边嘀嘀咕咕背唐诗,贵妃心酸不已。若是将来外家祸延,福惠和她在宫中,将无立足之处。她不能不为儿子打算,找一个可靠的靠山。 在后宫中,能够靠得住,对福惠不会有加害之心的只有两个女人,就是那两个自己没有儿子的。但宋氏心中由来只有皇帝,谁对皇帝不利,她就像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狠厉以待。况且自己与她有宿怨,托给她是不合适的。 剩下已经无人可选,只有皇后了。虽然她位分低皇后一等,将小阿哥给她养有高攀之嫌。但她目前外家势力正盛嚣尘上,皇后也许并不会拒绝。 贵妃考虑再三,拖着病躯,起身前往牡丹园拜见皇后。 皇后见这个风头一时无人能比的贵妃突然前来拜见,十分惊讶。但她如今也是老狐狸了,就静待贵妃如何唱这一出。 贵妃一见皇后,就拉着福惠,跪倒在地,皇后连忙去扶,贵妃不起,说道:“臣妾缠绵病榻多时,原本不该来打扰娘娘静养。只是,臣妾也没多少时日了,如今圣宠优渥,也没其他念想,只剩这一子,恐身后无人照料,荒废了。娘娘佛爷心肠,还请拉扯福惠一把,臣妾——” 一番话没说完,泪如雨下。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皇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流着泪,一把扶起贵妃母子。 皇后叹道:“如今贵妃外家势力正盛,此时让本宫——只怕皇上不会同意——” 贵妃见皇后推辞,有些心急,说:“娘娘,皇上那里臣妾去说,臣妾只问娘娘愿意不愿意。” 皇后说:“本宫膝下荒凉,如今年岁已大,养个小子在身边,也是一个念想——” 贵妃见皇后有意,打断她的话:“谢娘娘大恩,臣妾这就去向皇上说——” 贵妃给皇后再磕一头,领着福惠往万方安和去了。 皇后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唏嘘不已—— 八 贵妃来到万方安和,皇帝不在,却只有宋氏和红李坐在炕上玩纸牌。她一时进退不得,十分尴尬。宋氏位分不高,但地位却与皇后相当。当初皇帝为了不使她向自己行礼,居然不让百官向新封的贵妃朝贺。当时贵妃以为,只是为了突出皇后的地位——因为皇后没有儿子,恐怕后宫诸人不服。 后来,弘昼和弘历小哥俩在御花园斗嘴,被她听了个正着,她才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不过,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给宋氏的位分那么低,比李氏和钮钴禄氏还低。 前几年,宋氏只是躲在圆明园,无为度日,她都差点被骗过去——以为这个老女人,终于被皇上厌倦,失宠了。 今年春天,趁着二哥立功,皇帝龙心大悦,她向皇帝提出,福惠已经长大,应该有大名了。不料皇帝却说,当年为娶她进门,他发下毒誓,往后她生的儿子,不论多少,都不能按宗族排行。 皇帝很认真的样子,她也不敢逼迫太急。她决心一定要灭那个女人的威风,给儿子争来该得的身份。 没想,她居然就给她透底了,邬瘸子正等着她哥哥往网里钻。贵妃就不明白,当年为什么那样傻,瞎了眼,爱上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她彻底输了。 原来,她本不想争宠,雍亲王百般讨好,似乎除了她,眼里再没有别人了。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固然珍贵,但眼前的不是更值得珍惜吗? 头个儿子出生以后,她逐渐逼自己忘记那个院子,有那样一个人,她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福惠出生后,雍亲王更是喜出望外—— 她逐渐沉溺在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的温柔殷勤之中。宋氏如落水狗一般,躲进圆明园。 她曾经很可怜她,这个王府中最老的女人,后妃中最老的女人——虽然那张脸,一点都不老。 直到那一天,她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可怜的—— 从此她病了,真的还是假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红李抬头,看见贵妃,忙下炕行礼。我坐在炕上,一点动的意思也没有。贵妃拉着儿子,犹豫一会儿,走上前来,冷冷地说:“我来找皇上——” 她走近了,我才发现,原来她哭过。见她手里拉扯着小福惠,不由得想:“又是为了儿子的名字?”也不对,我已经给她说得很清楚了,她是个聪明人,不会纠缠不休。 不过,我不太好奇,对她找皇帝究竟何事不感兴趣,于是也冷冷地说:“皇帝在武陵□□,考元寿和天申的功课。贵妃若是有急事,可去那里——” 贵妃一楞:“武陵□□?从没听说过——” 我见她略带尴尬的样子,道:“我在园子里住了也快有十年,才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贵妃今年才长住园子里,不知道也不奇怪。” 贵妃问:“能找个人带路吗?” 我对红李说:“叫个太监来,送娘娘去武陵□□。” 一个小太监来,谢罪:“娘娘饶恕,那条路奴才是知道走,可是船过不去了,皇上是坐冰车过去的。山路走过去,怕要两个时辰——那时,皇上就回来了——” 我让太监退下去。 想起她那日贬低桃花的言辞,我一时有出气的冲动:“贵妃如果没有急事,还是先回去吧,等皇上得空再来。武陵□□可能贵妃并不愿意前往,那里有俗艳的桃树几万棵,还全都是进不得厅堂的山桃。这时都打着苞呢。” 贵妃一跺脚,离开了。 红李奇怪道:“贵妃大半年不肯见皇上了,为何今日——” “她拉着六阿哥,可能是和孩子有关吧。” “难道这宫里还有谁胆大到敢欺负她的儿子?两个大的被关在桃苑读书,更大的都已经出去办差了——” 我仔细想想,如果是我,处于她的这种状况,要做什么——尤其是今年春天彻底地打击了她。 原来是这么回事。 红李奇怪道:“格格,你点头又摇头,为何来?” “我知道她今日来做什么。” “格格知道?” “她这是要托孤了——” “什么?”红李不信,“她是后妃中年纪最小的,病前一直得宠——” “她以前就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得差不多了。后来虽然调理好了,却连生三个孩子,元气大伤,更何况,她如今又加了一重心病——” 红李说:“当初对她是不是太狠了些?恐怕要伤了格格的阴骘——” “伤就伤吧,为了皇帝,我什么都得做,哪怕下十八层地狱。” 红李正叹息,皇帝转了进来,披风上的雪花落了许多。我奇怪道:“下雪了吗?为何刚才贵妃来时,还——” “玉媚来过?”他似乎一惊一喜,我全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说:“她拉着六阿哥一起来的,听说皇上去了武陵□□,一时回不来,就回去了。不如皇上去天然图画看看?” “你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酸?”他笑道。 “酸是有些的,不过这次贵妃前来可能是大事,皇上暖和一会,喝点酒,还是去看看吧。” 皇帝沉吟半晌,说:“那还不如现在就去,等下暖和了,又不想出去了。大冷天的她跑这么远,只怕是有急事——” 我对小盛子说:“你好生伺候着——” 皇帝就领着一群人出去了—— 我和红李继续玩牌。 九 不一会儿,皇帝就回来,似乎流过眼泪。 小别胜新婚,他们大半年住在一个园子里,却没有见过面,这次第,只怕与一见钟情差不多了。只是为何又回来了? 他上了炕,红李给他上了米酒和一碟点心。他吃一口点心,就放下了。我问:“可是不合胃口?不如换一种?” 他摇头:“今日玉媚说,想把福惠过继给皇后,若是怕她高攀,不过继,养在皇后那里也行——还求我,不要对他哥哥太狠——” 她也是个有悟性的,可是,她哥哥不是她—— 皇帝继续说:“她缠绵病榻多时,如何知道这许多事?” “不怕皇帝责怪,三月里她前往山房与我要公道,在福海我们碰上,我都说给她了——” “难怪那时起她就再不肯见我,原来是你捣鬼——” 我大怒,起身拂袖而去——真是不知好歹,我为他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他还—— 红李跟在我身后要劝,我说:“要么你现在去找人开船,要么——” “格格,你气糊涂了,如今冰有几尺厚了,船怎么走?” “你别跟我罗嗦,船不能走,找冰车,没有冰车,找人抬——” 皇帝从后面将我抱住:“不过是口误,你就发这么大脾气,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口误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平日里要哄着我,真正的想法都藏起来,压抑得很深,今日一时走神,没仔细想,就说出来了——” 弗洛伊德的理论,我很喜欢,就是常常会因此自寻烦恼。人性本来就复杂多变,更何况是一个皇帝?所以不免要时时留意,步步小心,揣测琢磨——倒不是为了讨好,只是为了试探,自己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真相也许很丑陋,但真相就是真相,我们都需要看见它!否则,死了也不能安心。 他无奈地说:“你为何总是这么多疑心?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以前是因为太傻,现在是因为太闲——” 话没说完,红李找了暖轿过来。 皇帝怒道:“我看你今日往哪里走!冰天雪地,从这里绕到山房,还没等到,你就冻死了——” “死了干净——” 他奋力将我打横抱起,往屋里走,亏他四十多岁了,还抱得动。 “你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才甘心吗?”他气得发抖,“为了江山,我像叭儿狗一样,伺候他们兄妹,哪一个都不是省心的。老八虎视眈眈,怎么都喂不饱。听人说,隆科多最近与他的一个门人时有来往。如今的朝堂,唯一靠得住的就只有张廷玉和老十三。 十三弟的身体,十几年来不得意,淘得差不多了,偏他为报知遇之恩,办差连命都不要了。想让他歇着,又没人可以替代他——你还三天两头找我的不自在,我也不想做这个皇帝,让他们闹腾去,折腾尽了头,滚回盛京去——” 天子动怒,伏尸百万,我有点怕了。 “你别这个样子,吓人。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转头吩咐红李,“拿酒来,今日我陪皇上一醉。” 亲自扶他上了炕,将虎皮搭在他的膝上,劝道:“八阿哥当初距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一个总理王大臣的身份如何能喂饱他?佟家素来两面下注,隆科多的老子当年为八阿哥鞍前马后,有把柄握在老八手中,那是难免的—— 朝堂上的事我不能干预,你自己斟酌着办,没别的嘱咐你,做任何事情,但问心,不后悔,即可——” 红李布上酒菜,站在一旁伺候,我笑道:“依你服侍我这么多年的情分,封个妃子也不为过,委屈你了。今日陪我们喝一钟,说说话,也让皇上消消气——” 红李大方地在我对面坐了,执壶为皇帝倒酒。皇帝叹道:“一个红李,一个露叶,暂时是没办法加封的,封低了,委屈了,只能——紫霞和绿珠先走了一步,倒得了大解脱,免去如今的诸多尴尬——” 红李说:“奴婢一家,包衣出身,得蒙皇恩,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奴婢近侍皇上和格格多年,无怨无悔——” 三人于是举杯,一干而尽。 134 22 微风暗拂花枝动,几点残红扑酒罂(前篇) 一 雍正三年二月,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朝臣纷纷来贺,帝龙心大悦,自此更是深信天命予朕,降此祥瑞。皇帝坚定了瓦解朋党的决心,对年羹尧的处分,也不再犹豫不决。 雍正三年三月,年羹尧表贺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将“朝乾夕惕”误写为“夕陽朝乾”,皇帝大怒,认为他“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于是,皇帝更换四川和陕西的官员,先将年羹尧的亲信甘肃巡抚胡期恒革职,署理四川提督纳泰调回京,使其不能在任所作乱。 年贵妃得知皇帝借此小事大做文章,心知不妙,原本装病,如今却真的病了。福惠阿哥正式鞠养皇后宫中。 这一日,贵妃略觉得身体有些舒泰,命大丫头给她装扮了,于凉亭抚琴一曲。由于心绪不佳,一曲高山只到一半,琴弦嘣声而断,贵妃大惊,险些倒地,近侍丫头忙扶了她回房。 本想歪在榻上歇了,旋即又坐起,命丫头换上朝服,她要去见皇帝。 此时养心殿竣工,皇帝开始在圆明园临朝听政。 贵妃乘船到九州清晏,伺候的太监说皇帝还没有下朝。她等了一会儿,坐不住,命人用软轿抬她去养心殿。她从来就不是束手待毙的人。 下人无奈,四个太监抬了她来到养心殿东暖阁,皇帝正在炕上批折子。折子堆积如山,皇帝伏笔急书,没有注意到她来了,侍立在旁的太监魏珠连忙提醒:“皇上,贵妃娘娘驾到——” 皇帝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戴上了老花镜。闻听贵妃来了,就放了笔,取下花镜,起身相迎。贵妃见皇帝无事人一般,不由得悲从心来,跪倒在地,不起。 皇帝知她为何而来,叹道:“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你这是何苦来呢?” 贵妃垂泪道:“六阿哥不到五岁,皇上难道忍心让六阿哥因外家获罪,而——” 皇帝扶她起来,劝道:“亮工狂悖,御史和地方官弹劾多起,朕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不过你放心,受处分的只有他一人,不会株连你的老父和大哥希尧——” 贵妃见他如此说,知还没有恩断义绝,哭道:“皇上若真能如此,玉媚也无话可说。二哥胆大,骄横跋扈是有的,但他绝不会如外边的人说的那样,有谋逆之心——” 皇帝闻得此言,疑虑顿生:“你在深宫,如何能知道外边的人说什么?” 贵妃自知失言,只好给自己圆谎:“二哥手握重兵,又干预地方政事,有人以此生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皇上原来颇为眷顾臣妾二哥,一般罪名不足以撼动皇上,所以臣妾揣测,是不是有人——” 皇帝明知她说谎,却没有点破,只是说:“爱妃当顾惜身子。虽即将入夏,然你自幼体弱,还是要仔细些——” 因皇帝许诺不株连,贵妃暗自揣测,恐怕对二哥的处分也不会太重,于是谢恩,放心离去。 贵妃宽了心,身子一日好似一日。她没有想到,皇帝对其二哥的处分,已经如上了弓的箭,蓄势待发。 四月,解除年羹尧川陕总督职,命他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年羹尧年少得志,仕途一路畅通,三十岁不到就成为封疆大吏,当今皇帝为皇子时,二人私交颇好,惺惺相惜,于是他没有死心。在赴杭州将军任的途中,逗留在江苏仪征,观望不前,希望皇帝还会改变主意。 皇帝得知此事,怒,在年羹尧调任杭州将军所上的谢恩折上批道:“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你这光景,是顾你臣节、不管朕之君道行事,总是讥讽文章、口是心非口气,加朕以听谗言、怪功臣之名。朕亦只得顾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节也。只得天下后世,朕先占一个是字了。” 贵妃闻得此言,大惊,知事无挽回,再次病倒。皇帝前往探视,她坚决不见。 紫堇将从别处听来的闲话说给我听,我叹道:“她这是在学李夫人呢。” 紫堇奇怪:“什么李夫人?” “汉武帝的李夫人——” “什么?她能和汉武帝的李夫人相比?” “怎么不能比,她也是多年得专房之宠。这么做,是为了让皇帝不忍心对她的家人下手。”我想起当年和皇帝的约定,摇头。 紫堇问:“姐姐,你摇什么头?” “如今咱们年纪大了,说给你听也无妨。当年皇帝和我约定,他的妻妾,只要有后,绝不再碰。但年氏连生三子,前面一个夭折不算,福惠阿哥才周岁,年氏就怀了孕——他为她破了誓言,所以,专房之宠并不是假的——” “什么!” “我知道你们会怪我。但是,我从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同之地而来,忍辱负重近三十年,看自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吗?” 紫堇摇头。如今她已经三十出头了,饶她比往常沉稳了,却还是嗟叹不已:“姐姐,这也太狠了。你知道后宫有多少怨妇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更何况——” 紫堇打断我的话:“难怪你独独对她那么狠,其实你是真的翻了醋坛子,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呢?” “她很特殊,因为她哥哥,我不得不让步。可是,我从没有甘心情愿过。” 紫堇因为有儿子,况且她一直是个随时守分的,倒也没有过多的诘难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回别有洞天住了几日。 第三天,她又腆着脸皮来到了山房,给自己找台阶下:“姐姐,我从来没得过宠,也从没想争宠。因为姐姐的照顾,天申被他老子当宝贝似的看顾着,我也想通了。” 我并不饶她,说:“你是为天申想通了吧。” 她不好意思。 我叹:“你这样,我能理解。若不是这样,我才真要担心了。” “为什么?” “你在乎,说明你心中有皇上,但又能顾大体。往后我不在了,你要多照顾皇上——” “姐姐,你就别胡说了,你能比我大得了多少?况且,听说今年要选秀,各地适龄女子已经在路上了,我就是想照顾皇上,轮得到我吗?” 我笑:“皇上是个重情义,守礼法的人,纵然再来佳丽三千,没有一个能大了从潜邸出来的旧人——” 二 五月,各地秀女抵京,皇后召有主位的后妃前往牡丹园商议选秀之事。 除了贵妃病重,其他人都到了。因为今早春吉说红李病了,偏我赶着往牡丹园来,所以皇后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楚。身边的紫堇推我,我才回过神。 “皇后问你,可否要放丫头出去,换新人进来?”紫堇说。 我忙请罪:“红李病了,我有些担心,冒犯娘娘——” 皇后知道我对此事不关心,遂笑道:“姐姐言重了。不过若是要新人,和其他诸人一样,将要放出去的丫头的名字报上来,到时候我们姐妹一起去选人。既然红李姑娘病了,让兰儿送些补品过去——” 我谢了皇后,说:“我回去问问。我那里的丫头,若有愿意出去的,再给娘娘回话。” 皇后点头,又说:“皇上的意思,他年岁已长,朝堂事情又多,无意选秀,说是没的耽误了女儿家清白,无奈祖宗规矩如此。皇上让我们自己挑,他那里按规矩拨几个过去就行了。至于出身世家,不得不封的,让我们姐妹几个斟酌——” 我笑道:“既然皇上不在乎,我们就把好的都放出去,或自己留着,他那里派几个老实些,样子周正的也就是了——” 熹妃也笑,接话:“若是皇上问起来,漂亮女儿家都上哪儿去了?我们只回话说是姐姐藏起来了,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的。” 于是众人皆笑。 皇后笑了一会,说:“既然没有意见,我这主事的也好办了。到时候再请各位姐妹们一同斟酌。” 因一同在潜邸伺候多年,皇后并不轻易摆架子,始终站在大局的角度,为每个人考虑。这也是众人服她的原因。 回到山房,我去看红李,她说是前几日游湖染上风寒了,因怕我担心,自己也抗得住,就没有回我话,今日实在是不能起身了,才—— 我问秋如,有没有请太医来,秋如说太医刚过来看了,说是无大碍,开了方子,正在煎药。 我因为有事情要办,既然是没有大碍,就嘱咐几句,说待会儿来看她。 出来回到正房,秋如却跪下请罪。我奇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秋如说:“刚才当着红李姐姐的面,我不敢说实话。太医说,红李姐姐忧郁多年,如今又受了刺激,恐怕——” 我大惊:“什么!她一直被压着身份,不能出头,郁闷在心,这我知道。可她哪里受过什么刺激,太医这不是胡说吗?” 秋如说:“我们几个也是不明白。反正只觉得从裕嫔娘娘回别有洞天小住,红李姐姐就有些不对劲——” 我明白了。想想,自己也是太自私了。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有回避了她。她一直守着我不走,除了无处可去,恐怕也有一些糊涂心事不好说出来。我也是太糊涂了,竟然以为她总算看开了,没想,却也是个痴人。 我潸然泪下,想想紫堇的质问:“你知道后宫有多少怨妇吗?” 明面的只有几个已经得封的,可各房原来的通房丫头,开了脸不愿出去的有多少? 虽然他发誓说不会再沾,到底有没有恐怕也就是瞒着我一人。更何况,后来我躲进圆明园,他真的只是为了谋大事而专宠年氏? 我不敢想下去。以为自己已经很厚道了,却从没想到,自己打破了这里的女人们生存的固有法则,有多少女人因为我和他的交易郁郁而终,香消玉陨? 红李病倒在床,我却没脸去见她。 我从屋里走到院子里,从院子里走到福海堤上,沿着堤坝又走到船坞,想了半天,对一直跟在身后的春吉说:“你派个太监去请皇上——”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不大愿意使唤太监。山房里的太监只在必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唤到跟前。其他时候,都是由红李统一安排调动。 春吉答应着去了,我坐在路边的长凳上,问秋如:“你们跟着我也好几年了,如今年纪也大了,可有心上人?” 秋如臊红了脸,说:“从六十年跟了娘娘,就再没有见过外面的男人——” “那你愿意伺候皇上吗?” “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 “其实是不愿意的,可是——” 我明白了,说:“你肯说实话,就好,免得往后我会错了意,耽误你们的青春。今日皇后问我可有要放出去的丫头,红李一病,我竟然无计可施了。若留着,你们耽误了。要是不留,太医的话若说得准了,我身边都是新人,日子可怎么过——” 我已经彻底成为这个时空里的寄生虫,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突然事来,竟然连一点应付之力都没有—— 秋如说:“娘娘错了,我们几个都才跟了娘娘三四年,不过十六七岁,还不到放出去的时候。更何况,秋桂几个有时候进来给娘娘请安,也常跟我们几个小的说:娘娘当初是对的,女孩子若过早生育,孩子成活的机会很小,成活了,又很健康的,就更少了,嘱咐我们几个要耐住,听娘娘的安排——” 我略略放了心,又问:“她们几个和你想法一样吗?” “也都差不多,春吉最烈,她说她不想嫁人,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秋如觉得失口,忙住了嘴。我笑了,说:“我从前经常这么说,不要紧。春吉怎样?你告诉我。” 秋如就不再担心。原来春吉本是旗人家的女儿,因为父亲好赌,输光了家产,只能靠朝廷的俸禄养活,几个兄长也没一个成器的,所以春吉觉得男人都不好—— 确实,男人都有其劣根性,只是,女人何尝又不是呢! 两人沿着福海往回走,春吉来复命,说:“皇上要来山房吃午膳,派来一个御厨,说给红李姐姐熬密制的燕窝粥补身子——” “没让太监说红李病得严重了?” “没有。只说娘娘担心,请皇上来商量——”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只怕明白了吧—— 回了山房,去看红李。 从我封了嫔位,虽然红李还是伺候我,但毕竟与其他丫头不同,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她的起居,毕竟她比我小不了几岁。 红李听说我来了,挣扎着要起身。我上前按住她,说:“好好躺着,不要动。是我对不起你——” 一句话没说完,泪如雨下。 红李勉强扯了一个笑,反过来安慰我:“格格,从三十三年我在密云庄子上跟了你,格格从来都护我周全。三十多年了,我们二人的情分,就是皇上也不能□□来的。我只是太累了。 皇上疼爱格格如此,也不得不专宠贵妃十来年,放着格格在园子里寂寞度日。我们都有太多不得已,不能怨格格。若是我当年听了格格的话,出去嫁人,也未必就比现在好。我大哥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已经娶了七房妻妾,二哥没有那么多,也有三、四个。还是春吉看得透——女人,千万不要想着靠男人,这么一想,一辈子就完了—— 如果我爹爹当初不让我跟着格格,会比现在好吗?也不一定。皇上的二格格,封和硕怀恪公主,她幸福吗?还不是嫁了一个畜生——”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握着这个被命运打垮的女人,流泪。 两人正相对泪眼,外边有太监尖声喊:“皇上驾到——” 红李要起身,我按住了她。皇帝自己走了进来,见我这个样子,忙走上前来,说:“红玫,你别难过,我封红李为贵人,皇后正在起草册文——” 春吉搬了椅子给皇帝,皇帝在红李的床下坐下,缓缓说道:“你替朕伺候格格三十年了,朕十分感激你。当初一碗鹿血,毁了你的清白,害你不能嫁人——” 红李眼中的光泽一点点地消失,握紧我的手一点点松开,终于,头一偏—— 我又急又怒,骂皇帝:“你就不能说几句谎话骗她安心去吗?这样撇得清清楚楚,不是逼她死吗?” 皇帝不管我的撕打,将我抱出去,因为我挣扎得厉害,他一手将我砍晕—— 135 22 微风暗拂花枝动,几点残红扑酒罂(中篇) 三 我在万方安和殿的床上醒来,红李已经下葬两日。皇帝怕我闹事,用迷香让我昏睡了两日,每日让春吉等人给我喂补药续命。皇帝的陵寝此时还没有建好,他将红李以贵人的身份葬在了苏麽麽旁边,没有立碑。我听了,觉得也还合适。 这一天,皇帝来看我,叹道:“以为你一定会大闹一场,没想又安静了,倒让我更加不放心——” “入土为安,她倒是比我有福气。若我有福气,这时伤心落泪的就是她了。” 皇帝越发不安,说:“阿凡,我陪你去江南吧,江南风景好,气候也好,将养身子也合适——” 我笑:“皇上抽得开身吗?同样是皇帝,却不是一样的命,你可比不得圣祖爷。这个乱摊子,你一日也离不开京城——” 他叹气:“想说几句谎话骗你,你信吗?” 原来是报那时我骂他之仇——这也太计较了吧。我摇头,说:“君无戏言。我若是真要去,你待如何?” “那我们就去——” 想起选秀女之事,问:“秀女选得怎么样了?” 他不甚关心,说:“还早,至少也得先学几个月规矩——” 自己从前也学过几个月规矩,却学得不怎么好。如今的妙龄女子,充实后宫,先前的嫔妃都老了,她们争芳斗艳,怕是很壮观吧。 于是说:“什么时候,我也得去看看。若是有祸水,早早地打发了——” 皇帝笑道:“我的头发都白了,哪里就会——这些孩子,比我的女儿还小,做孙女也差不远了——” 他没说完,我想起兰沁过门,他说下不了手的事情,大笑。他见我笑成这样,知道没好意,上来与我扭打—— 半天,两人汗津津地去澡堂沐浴—— 六月,削年羹尧太保之职。七月,贝子允禟有罪削爵。允禟扯出隆科多。八月,上削隆科多太保,命往阿兰山修城。罢黜年羹尧为闲散旗员。幽禁允禟。 朝堂风云变幻,官员人人自危。八阿哥虽然被剪去党羽,却还是通过秘密渠道,将雍正得位不正的消息传播到民间去。 贵妃病笃,皇帝却丝毫没有放松对年羹尧的敲打。 九月,皇帝下令,逮系年羹尧下刑部狱。 贵妃怒,提起精神,收拾齐整,来到万方安和,要与皇帝理论。 皇帝正与我玩牌,无心与她争执,对跟着的太监说:“扶贵妃回去,小心伺候,不得有误——” 贵妃杏眼圆瞪,凛然说:“谁敢动我?” 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年氏兄妹,果然都不是凡品。皇上却没想到她拖着病体,还如此骄悍,不由得联想到她二哥的骄横跋扈,勃然大怒: “恃宠而骄!你们都一样的毛病!你这个当娘的,这时如何却不为六阿哥着想了!” 贵妃冷笑,泪却滑下:“恃宠而骄!哈哈哈!如果说你为了龙椅宠过我哥哥,这是实话。你宠过我吗?你自己凭良心说,你宠过我吗?你心里只有这个妖精吧——”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 贵妃看着我,说:“也真是奇怪了!懋嫔明明比皇上还大两岁,如今打扮起来,却还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说是妖精,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如此说,自然是有流言蜚语了。 我冷笑:“贵妃娘娘!你若是和皇上理论,想为你哥哥免罪,我能理解。你在这里说这些嚼舌头的话,也不怕污了你贵妃的身份——” “若没有你妖言蛊惑皇上,我哥哥如何能落得如此地步?你和邬瘸子的关系,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善类!” “贵妃娘娘如今地位尊贵,一口一个瘸子,叫得真顺口。当年是谁为了人家寻死觅活,非君不嫁?我和隐华是什么关系,并不是秘密。我们经常一起喝酒聊天,潜邸旧人无人不知,并不是只有贵妃娘娘才知道的秘密。隐华乃一代帝师,你辱没他,也是辱没你自己——” 既然撕破脸了,我也就不必讳言了。 皇帝气得指着我们,说不出话来!我对魏珠说:“扶皇上去休息,贵妃的事是后宫的事,皇帝可以不管。” 贵妃欺之我身前说:“果然有当年当家大丫头的风范,连皇帝的主也敢做!” 春吉着急,我瞪她一眼:“你别被她吓着。今日皇帝的主我做定了!” “我哥哥能脱罪最好。否则,哼,你转告邬瘸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这次邬先生真的归隐了,贵妃若想找到他,怕是要花一番工夫。”我凉凉地说。 “参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十二大罪,我看了,是你那个隐华的手笔——” “外臣上奏皇帝的折子,年贵妃是如何看到的?” 她自知失语,顿一顿,皇帝却进来了,看来他已经养成了听壁角的好习惯。他此时阴沉着脸,对魏珠说:“着人护送贵妃回宫养病,小心伺候。若是办差了,你这个总管太监也不用做了!” 魏珠赶紧上前请贵妃。贵妃傲然拂袖而去。 皇帝对我说:“上次她跟我说,听了外边传言,我就纳闷,她如何就知道这许多事情,当时没空理会。今日看来,近侍太监只怕有不安分的——” 我叹到:“贵妃之才,不下于其兄,若是为男人,也是一代柱石之臣,可惜了!” 皇帝说:“他们兄妹的窝囊气,我也受够了——” “贵妃让你受了什么气?”我奇怪道。 皇帝说:“你当初说得对,即使她在我身下婉转承欢,她也不是爱我,而是把我当成了她爱的那个人。” 我心里明白,劝道:“都过去了,算了。她也没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人心你是勉强不了的。” “如果不是算了,我早杀了他哥哥。我总得顾及六阿哥的体面!” 四 十一月,宫里来人,说太医命准备贵妃后事。皇帝没有回宫,却谕妃病如不起,礼仪视皇贵妃例行,不久,正式册封年氏为皇贵妃。未几,贵妃薨。 十二月,廷臣议上年羹尧罪九十二款。得旨:年羹尧赐死,其子年富立斩,余子充军,免其父兄缘坐。 紫堇来万方安和看我,问:“年羹尧如此大罪,却如何不株连其父兄?” “为了六阿哥。” “那皇帝可真是疼六阿哥。” “六阿哥是这宫里唯一没有娘的孩子。当年皇上被先皇后遗弃,自然知道没有娘的痛苦,多偏爱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紫堇问:“姐姐为何不将六阿哥养在身边?听说皇上经常去皇后宫里,探视这个小儿子——” 我笑道:“我何必没事惹这些不自在?六阿哥和天申可不一样。我可不想没事给人家养儿子。” “什么不一样?” “天申与我的缘分比较深。六阿哥的额娘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对手——” 紫堇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 我想回山房看看,问紫堇:“山房可还能住人?” 紫堇呸道:“我日日住在那里,如何住不得?” 我放了心,说:“过完年,我还是回山房住。万方安和虽然四季适宜,然而太受拘束——” 紫堇点了我额头一下,说:“你就是个不知足的。在福海旁守了十多年活寡,如今对头不在了,你又不想和皇上住在一起了。没人跟你争,你也就意兴阑珊了?就像小孩子一样,别人有的,总是好的,无论如何要得到手,拿到手了,却又不稀罕要了——” 我笑:“就是这样的,你待如何?” 紫堇坐着冰车回去给我收拾房间。 我向皇帝告别,皇帝生气。 我说:“年纪大了,照顾皇上不合适,也不周到。争宠几十年,不过为一口气,如今对头没有了,争也没什么意思。后宫秀女选了进来,就该尽到职责。我也该让贤了。” “你当我是什么物件?看着别人拿在手里,无论如何都要抢过来,人家不要了,给你,你也不要了。我老了,不懂得怎么才能取悦于你。你说是比我大,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老过。你躲十年清闲,我在火上烤着。不许你抛弃我!” 他像小孩一样,闹上了。 说不上什么专宠,时间久了,两人相互依恋,成为一种习惯。 朝政繁忙,他又是个事必躬亲的人,有一次批折子,居然批到了丑时。 我一觉醒来,身边没人。于是起床,坐在正殿喝茶,等他回寝宫。到了寅时,他遣小盛子来万方安和,说是让我自己吃早餐,他在九州清晏歪了一会儿,洗个脸,直接上朝去了。 我好久不见小盛子,于是逮住他与我说话:“小盛子如今是从五品总管了,见了我,也没有放在眼里吧。“ 小盛子连忙磕头说不敢。 我问他:“皇贵妃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她冒掉脑袋的风险传外面的消息?” 小盛子与我相识也是几十年,知道我不好诓,也不能诓。于是把全部事情都告诉我了: 年羹尧给他的老母亲盖了一个大院子,又给他侄儿谋了差事,也不要他做其他的,就是给他们兄妹互通消息。 “所以,你就连外臣的奏折内容都透露给年贵妃?” 小盛子也不狡辩,只是连连磕头要我饶命。 我冷笑说:“你一直都是有来头的,几面下注,混到如今,人模狗样,只在魏珠之下了。我问你,皇太后自尽的药,是不是你给的?” 他大惊,说:“奴才、奴才——” “去年,我住在什刹海的消息,是不是你传到廉亲王府的?” 他头也不磕了,脸埋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所谓皇帝得位不正,改遗诏的消息,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听到这里,他连忙抬头辩解:“娘娘,我因为贪财,是做过一些勾当。但是,从来都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给自己招祸的事情。” “即使不是你做的,你也一定知道是谁做的。” “娘娘,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谁干的。我只知道,那些王爷们,在宫里都有眼线,有的安插几十年了。” “是谁向你打听我的起居的?” “没有人,只是有一回,三阿哥觐见皇上,他的小太监和我吹牛,我不小心说出,娘娘因和贵妃吵架,避到什刹海去了。” 经过那次的事情之后,弘时居然还没有悔改?不知道收敛? 小盛子见我有松动,连忙求饶:“娘娘,奴才自小跟着爷,三十多年了。奴才再傻,也不会出卖衣食父母。” “你给皇太后□□,陷皇帝于不孝,还不是出卖?” “娘娘,那天太后召我去永和宫,一个会拳脚的太监,他搭着我的肩膀,看上去很友好的样子,其实袖口里就藏着一把刀,奴才只好去了。太后也没有向我要□□,只是骂了我一顿,说我忘恩负义。然后放我回去了。太后薨后,虽然封闭了消息,但还是有人知道太后是服毒自尽的。我也没在意,有一天又有耗子,我让小太监把药拿出来,小太监说用完了——那时我也没想多。今天娘娘问起来,除非——” “不愧是小盛子,总是说九句真话,才说一句假话。要是别人,早——” 小盛子哭了,哭得很伤心:“娘娘,你是神仙,什么都知道。可我也是没办法不是?在那些爷眼里,奴才连一只蚂蚁都不如。不这样,奴才哪里能活到今天——” “小盛子,我记得你比爷大两岁,和我是一年的,今年也是四十七岁了,你就不想善终?” “娘娘,奴才在宫里,是总管太监,还有些用处,还有些做人的乐趣。出了宫,就是谁都看不起的假男人,奴才不愿意出宫,出了宫也没有活路。求娘娘成全,让小盛子死在宫里吧——” 他为这个制度所害,最终却依赖这个制度,给自己找回一些尊严。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的那个图书管理员,离开监狱,回到社会,他只有自尽—— 我叹道:“你不适合在养心殿当差了。紫堇那里出了一个缺,你去别有洞天养老吧。只要你安分,什么事都没有,若是犯老毛病,神仙也饶不了你。” “皇上——” “哎哟,长本事了,知道拿皇上来压我——” “奴才这就去收拾东西——” 他出去了。 我陷入沉思。弘时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聚集了多少势力? 五 腊月二十三以后,皇上携后妃回宫过年。我没有跟去,回山房小住。紫堇临走问我:“姐姐,你把小盛子塞在别有洞天做什么?” “这人可恨,也可怜,没做过什么大坏事,又跟了皇上这么多年,所以不好处置他,让他领个闲差,数日子罢了。” 紫堇说:“姐姐,皇上是不是故意让贵妃气死了,才好处置年羹尧?” 我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傻妞!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祸,你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懂吗?” “皇上在贵妃临终前给的谕旨,大臣们都知道,后宫也都知道,有什么说不得?” 我真是服了她。我说:“有些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了。皇帝的意思是不能擅自揣摩的,明白吗?” “我只是不明白,当初姐姐说贵妃的专房之宠不是假的,为何皇上又恨不得她早死,也不顾惜六阿哥?” “六阿哥皇后养着,自然是妥当的——皇帝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小,当年贵妃拒绝与他结婚,一心只想嫁给邬先生,你以为皇上当年心里好受?” “可是,后来两人好得不得了,连姐姐都只能躲在圆明园——” 我耐心地启发这个问题宝宝:“你也知道,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一开始,是皇帝要征服这个女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雍王府的丫头只要他想要,没有一个能跑掉的,惟有这一个不一样,你说,是不是激发了他的兴趣?” “后来——” “后来因为有了儿子,母性使然,贵妃为了儿子百般讨好皇帝,事情就颠倒过来了——” 紫堇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带着问题进宫了。 除夕之夜,我在山房过年,魏珠来赐宴,我吃了一惊,连忙请他喝茶,他急着回去复命,辞了茶,只对我说:“往后还请娘娘能顾得奴才像小盛子那样,奴才感恩不尽。” “公公也不愿意出宫?” “太监只有在宫里才是太监,出去了,就什么也不是——娘娘放心,小魏子这一辈子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皇上的事情——” 我说:“往后公公只管说话,只要我做得到。” 他谢恩回去复命了。 雍正四年正月,刚出十五,皇帝宣诏皇九弟允禟罪状。集廷臣宣诏皇八弟允禩罪状,易亲王为民王,褫黄带,绝属籍,革其妇郭洛罗氏福晋逐回母家,敕令易名曰阿其那,名其子弘旺曰菩萨保。削隆科多职,仍令赴俄罗斯议界。二月,革允禩民王,拘禁宗人府高墙。 诸事毕,皇帝回到圆明园。 因为我打发了小盛子,于是问我:“小盛子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 “如果是不妥当的,也不会留着他了。” “那你为何?” “他接受年羹尧的贿赂,将内廷的消息传到外边,如果不处罚——” 皇帝叹道:“我也怀疑是他。只有他既能看到我的东西,又与年妃和其兄都熟悉。只是你既然敢处分他,自然有证据——” “没有证据。”我说。 “那他?” “当年在密云庄子上,他偷听过我们吵架,静音大师来几次他也都知情,所以他以为,我是神仙或者——妖怪!所以不敢瞒我——” 皇帝大笑:“他那种滑头的人,也只有你才能治得住。我查了好久,也没有蛛丝马迹——” “他什么也没做,哪里有什么蛛丝马迹?” “什么?” “他很贪财没错,但他从不拿给自己招祸的钱。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也信。太后的药是他给的,但不是自愿的;年贵妃的消息是他传的,但并不是什么大罪,至于——其他的小事估计也有,但都不是——” 我不能把弘时与八阿哥勾结的消息告诉他,因为我没有证据。我可以没有证据让小盛子招供,可对其他人,没有这本事。 “内廷有其他阿哥王爷们的眼线,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能因为他做过一件错事,就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他头上——” 皇帝点头称是。 随即又叹息说:“元寿和天申都是省事的,只有那个大的,我——” “又怎么了?跟着老十三办差还有不妥?” “这次办老八他们,我让他也跟着。不料,他竟将抄老八府中但凡贵重一点的东西,就收为己有,这哪里是皇子阿哥,简直连升斗小民都不如——” “皇上怎么知道这些小事?” “这京城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忘记他的粘杆处了。我总是轻视这帮小人。然而正是这帮人没有君子之义,我们才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皇帝大人却也并不知道三阿哥与阿其那等人勾结的消息。不过,弘时也许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庸碌,毕竟他能把他那手耳通天的父皇瞒过去,也是不容易。 也许——我突然恍然大悟,弘时让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不停地传到皇帝老子的耳朵中,让皇帝产生错觉——这个儿子很平庸,他什么大事也做不了,只是能折腾些小事——这很伤皇帝做父亲的心,却也能让做父亲的皇帝忽略自己其他方面的行为——他这一招,比德妃还高明。 父子之争,我必须回避。 所以往后,凡是有关弘时的消息,我都刻意回避。这个倒霉孩子,一步步滑向深渊,而我,无法救他。 我对弘时并没有很深的感情,然而,内心总觉得,是因为我在四十三年以后得专宠,使得他老子忽略了他。 总觉得,我欠他什么。 136 22 微风暗拂花枝动,几点残红扑酒罂(后篇) 六 五月,禁锢皇十四弟允禵及其子白起于寿皇殿。改允禟名为塞斯黑,拘于保定。封皇十五弟允禑为贝子。六月,诸王大臣复议允禩罪40款、允禟罪28款,宣示中外。 八月,允禟卒于保定。 这些在当时都是震惊朝廷内外的大事。根据小盛子的说法,弘时与八阿哥一党有联系,为何他一点声息都没有? 弘历和弘昼虽然没成年,也知道兄弟相残,不管有理无理,都会影响皇帝的声誉,故上折子为几位叔叔说情。 弘时的心,也太—— 皇帝难道就不疑心? 我不知道皇帝是如何看待这个儿子的,也不想旁侧敲击。只想,这件事情,离得越远越好。 一日,熹妃要去看在武陵□□读书的儿子,顺便在万方安和落脚。两人闲聊了一会。 我笑问:“为何娘娘今日竟不放心了?弘历从小到大,就没有不妥当过。” 她叹道:“从小到大,他也没办过正经差使啊!一直是众人捧在手心了,出去若是有差错——” 我说:“娘娘自幼伺候皇帝,一向谨慎,然而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为难过。” “被姐姐看出来了,大约天下做娘的,都是一样的心。”她压低了声音,“弘历前日去请安,告诉我,皇上要派他随浙江观风整俗使前往江南,还说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差使——” 我好奇道:“浙江观风整俗使是个什么官?” “我也不清楚,他说是皇帝新设立的一个官职,因为江南有人对皇帝不敬——” 我知道她一向随时守份,不大过问前边的事情,于是笑道:“娘娘也不必一定要说明白。等皇上回来,我问问他也就是了。不过,真是羡慕你们有儿子的,有个念想。不用像我一样,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等着阎王来收了我去——” 本来我随口“等皇上回来”几个字,她变了变脸色。然而听说起没儿子的苦楚,她又变了回来,反而安慰我:“姐姐虽然两个格格都是有福气的,早早地回了天上去,但是五阿哥自幼为姐姐所教养,也跟自己生的没有两样。更何况,皇上与姐姐情深,就是皇后娘娘也没有看轻姐姐半点——” 他们有交易,皇后自然不会看轻我。 心里嘀咕,嘴上敷衍她说:“倒不是养老送终的问题,而是生活中的小事,一点半滴的,一日日堆积起来,女人老了就靠这个过日子。虽然天申也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但是,很多只有亲额娘才有的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 她劝了我一会儿,起身告辞,去看儿子了。我送她到栈桥,看着小舟在渐行渐远,不由得问自己:都道她是个好命的,如今三十多岁了,听见我说声“等皇帝回来”就会破了功夫的女人,又有多少幸福呢?儿子给的物质享受能代替夫妻相濡以沫的深情吗? 还是紫堇说得对,后宫的怨妇,有多少啊! 过了中秋,一日凉似一日,弘历以非正式的身份,随浙江观风整俗使,前往江南,以观民风。皇帝亲自摆酒饯行。 武陵□□只剩了弘昼一人。一日,他悄悄翻越山岭,来到万方安和见我。 我乍一见他,吓了一跳:“天申,你怎么这个样子?被人打了?谁这么大胆?” 只见他浑身衣衫破乱,脸上还有伤痕,手上也有血迹,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见了我就抱住:“娘,弘历走了,你求皇阿玛饶了我吧。那个鬼地方本来是该娘住的,偏你害我,两三年了,先生们倒是高兴,我都快憋死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先生吃过午餐,都睡了,我趁小太监不注意,钻进林子里——” 这个出逃计划他不知道计划多久了。若是寻常的要出来走走,随时都可以的,但晚上必须回去,第二天必须继续念书—— 想起自己读书时的万般艰辛,也觉得他挺可怜的,于是说:“弘历办了差,也让你去办差如何——” “娘,你别算计我,行吗?这江山将来是他的,他自然该办差。我不要这堆麻烦,娘就让我好好玩两天,不行吗?” 看他那样子,我有些心疼,于是让他跟着丫头去沐浴换衣。 想到他也许没吃饭,又命人给他炒了两个菜,烫一壶酒。他更衣后来吃饭,因饿了很久,又翻山来此,故狼吞虎咽。 吃完饭,他就猴在我身边,给我讲他和弘历读书的事情。讲他们如何捉弄先生,正说得起劲,他老子回来了。因为是回日常寝宫,故并没有太监尖声通报。 皇帝见本该读书的儿子在我这里吹牛,喝道:“畜生!原来躲在这里。奴才们把园子翻了个底朝天,胆子小的只怕眼泪没干过。我说一个大人,怎么能凭空就消失了——” 弘昼跪在地上,只拿眼睛看我。 我劝道:“弘历不在,叫他如何安心读书?让他野几天吧!” “也就是你,是个缺心眼儿的,明知道是偷跑出来的,也不让人告诉我一声——” 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忙呵斥弘昼:“还不扶着阿玛上炕歇息!” 弘昼忙站身扶气得发抖的皇帝老子上炕坐下,又从丫头手里捧过茶碗,给皇帝上茶。 皇帝接过,喝了一口,说:“我也不罚你,但看你额娘怎么哭,你怎么哄她住声!” 我说:“你没事告诉她干什么?” “小太监一开始来报,我以为他回山房去了,就让人给我把他叫到养心殿去。不料那里却没有人,于是四处遣人找,就是没人想到,你就在我的寝宫里。这么大半天没有给你额娘回话,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我就等着看好戏——” 皇帝刚才还气得火冒三丈,现在却撇得清清的,没事人一样。我正要让人给紫堇去报信,却听见哭声一阵阵,近了。 皇帝笑道:“也不用派人去请了,我看你小子今日怎么交代——” 紫堇一头冲进来,也不给皇帝行礼,抱着我放声哭:“姐姐,天申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这么大的园子,不要是——” 皇帝扑哧一笑。天申也笑:“额娘,你眼睛长头顶上了,皇阿玛在这里也不见礼,说是急着寻儿子,儿子在这里又不认得——” 紫堇做梦也想不到人其实就在这里,一见好好的,又生气,站身要打,手伸到半空,发现儿子脸上有伤,于是又心疼,凑上前去问:“天啦,你不是被外边的人欺负了吧,怎么打成这样——” ------ 一出闹剧演完,皇帝尽了兴,这才对弘昼说:“有个好玩的差使给你,你去吗?” 弘昼是个聪明的,却不接话,只是拿眼睛看我。 皇帝假装生气道:“你看娘也没用,她也不知道——” 我说:“不要是什么危险的——” 皇帝问:“阿凡,你还记得周先生吗?” “哪个周先生?” “就是邬先生的朋友——” “那个商人?几十年过去了,也记不太清了。” 皇帝对弘昼说:“周先生在暗中调查盐政和漕运,你跟着他去玩吧——” 弘昼听说要办差,有些不高兴。 皇帝知道他的心事,说:“不是什么正经差使,不过是你得了解。往后你没钱花了,这两帮人有的是钱——” 紫堇插嘴说:“哪有皇上教儿子如何抓钱的?” 我说:“你是个老实的,哪里知道皇上的意思?皇上是想让弘昼摸清漕运和盐政的运作,往后官员不至于欺下罔上。漕运是大清朝的命脉,盐政关系百姓,民以食为天,而盐,是开门七件事情中很重要的一件——” 弘昼显然不想去。 我劝道:“周先生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其经济算盘,十分厉害,也是个义气人,是邬先生专门举荐给你阿玛的。往后,弘历走的是邬先生的那一套,你就走周先生的那一套——” 弘昼说:“让三哥去吧,真要我选个师傅,我跟了文觉去——” 一言未落,紫堇一个巴掌打过去:“当年我不如掐死你,免得如今伤心——” 紫堇眼泪又掉下来。 弘昼说:“你真正是个水做的。以前不知道福海怎么有这么大的水面,今儿才明白了,感情是你上辈子知道今世要住在这里,哭出来的——” 皇帝一口茶喷得老远。 也怨不得他老子严厉,却独独任这个儿子胡作非为,天申的这份悟性,给他带来的快乐,实在太多了。 七 弘昼某一天如了心愿,被文觉和尚带走。 十二月,皇帝接到弘历和李卫的密报,有人在江南暗中行刺弘历。为了不让皇父担忧,弘历轻描淡写,李卫尽为人臣的本分,却写得惊心动魄。 皇帝心中惊惶,立刻派人去暗查,结果出来后,他足有两个月没睡好觉。 每夜都会做噩梦。 是的,康熙朝兄弟相残的闹剧又要重演了。弘时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却又是笨瓜一个。我实在是搞不懂他。 只是这手段与当年老八对付太子差不多的,难道—— 每每想到此处,我就不禁也要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八阿哥将他的势力交给皇帝的儿子,让他们父子兄弟相残,然后—— 可是,是谁架起了这二者的桥梁? 八阿哥被囚禁以后不久,就自尽了。当时皇帝和我都很惊讶,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放心走了—— 皇帝一日老似一日,白头发在短短几天就冒出不少。一直到弘历和弘昼同时回到京城,皇帝才放下心来。这时,已经是年关了。 为了试探弘时,皇帝让弘时去驿馆接他们二人。 弘昼回来说:“三哥看到我很惊讶,他不知道我也去了江南。” 我笑他:“当初你说如果要选,就宁愿跟了文觉去,现在还这么想吗?” 弘昼嚷道:“我哪里知道他们原来是一伙的?弘历居然也从来不知道有周先生这么一个人。” “你告诉他了?” “我当然告诉他了。将来他是皇帝,要是知道我瞒了他,就把我喀嚓了,多花不来,我又没玩够——” 我听得直摇头:“你这孩子,你老子怕你仰他人鼻息,给你安排的好出路,你就轻轻松松地拱手相让?” “娘,你怎么也这样傻了?你不是说,你不在了弘历才不管你说过什么吗?往后,自然那谁——的话,他也是可以不听的。到时候,他天天找我麻烦,虽然我不怕他,可是也烦得很不是?索性都说了,让他一个人高兴去。” 这孩子,实在不是一般的聪明,只是,糟蹋了!我再次怀疑,当初的做法是不是对的—— 得知弘历在江南遇险,熹妃心疼不已,一直将他养在映水兰香,不放他走。过年的时候,娘儿俩一起回宫。 雍正五年正月,初一,弘历托弘昼给我带话,要我让皇上给他寻点事情做,不然,他要被他额娘关傻了。 我将弘昼转述的请求说给皇帝听,皇帝笑:“他养得跟皇阿玛当年一样,是个坐不住的,甚至,也一样喜欢江南女子。听说他悄悄带回两个女孩子,养在庄子上。久不见面,怕女孩子会跑了吧,听说是会点功夫的女孩子。” 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皇帝见我奇怪,解释说:“我像他们这么大时,大格格——” 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我笑道:“如今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叹道:“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 我说:“那时候自己都是孩子,生的孩子本身就先天不足,有什么好叹息的?” “你倒是想得开,可我无法原谅她。这种最亲近的人的背叛,最让人刻骨铭心——” “她不知道,不过是金麽麽——” “一开始是不知道,后来就是故意的了?” “什么!”我不相信她那天的忏悔也是掺了谎言的,“不可能,她给我把——” “既然什么都与她无关,她为什么还说晖儿的死是她的报应呢?” “这——” “一开始她是真的不知道。后来大格格身体不舒服,被路过的孙麽麽看见了,请了太医来,太医说过房间里不能放正开的花。那时正是花季,花园里都是不能去的——后来太医来验尸,说上次讲了不能在房间——那时候我每天早出晚归,去跟顾先生和徐先生读书,不知道太医来过一次,后来问孙麽麽,她哭得跟什么一样——”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孙麽麽离开也是因为受了她们威胁?” 他点头:“那时候费扬古势力很强,与皇上的私交也很好,为了——” 我无力地摇头,说:“我们不能生活在这样的仇恨中,她也付出了代价,都扯平了吧!” 他默默地拥着我,看窗外雪花飘得一阵紧似一阵。 137 23 月殿桂飘难比端,秋篱菊绽不同妍(前篇) 一 雍正五年六月,削隆科多爵。八月,皇三子弘时以年少放纵,行事不谨被削宗籍,旋死。 齐妃病了几月,因为皇帝让儿媳妇和孙子来陪她,勉强好了一些。顾及往日的情分,皇帝没有降罪李氏,况且儿子闹成这样,他自己也有责任。念及此处,他又赐给齐妃大量的珠宝首饰和器物。 齐妃见皇帝没有怪罪她,于是慢慢心安,好了起来。这个女人,三个儿子只养大一个,却被丈夫赐死,她居然一点怨恨之意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想开了,也许是多年前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麻木了—— 我不知道。 宗室人等见皇帝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饶恕,于是纷纷自律,不敢再胡作非为。 紫堇很是不理解:“齐妃是不是没有心了?儿子落得这样,她居然——” “如果你也像她那样,生了四个,只养大了俩,而且都命运不济,女儿遇人不淑,儿子被父亲赐死——活着或死了,对她有什么分别?若是她还看不开,除非是愚顽不化了——” 紫堇只有一个儿子,健康快乐地养大了,自然不知道那些早早为人母之人的苦楚。一边要保持争宠的资本,一边要养儿子固宠。等到色衰爱驰,儿子却没有了。这份凄凉,她早早地经历过了,所以,如今弘时已经留下后嗣,她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更何况,皇帝为防她有心病,还重重地赏赐了她。 我告诉紫堇:“因为她的心,是一点一点的死去,所以你这时候看不出她的悲痛,因为她早已经痛得麻木了——” 紫堇说:“两个得专房之宠的,没有一个好结果。六阿哥现在还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往后——” “若论得专房之宠而没有好结果的,也可以算上我一个——” 紫堇打断我的话:“你怎么能和她们比?” “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有什么比不得?只是因为多年也没有孩子出生,所以别人看不到罢了——” “姐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紫堇有些着急了。 “什么时候我们之间也需要解释了?”我直视紫堇的眼睛,“从红李过世以后,对吗?你以前就这么想过,为什么陪伴我几十年的丫头死了,我却在万方安和与皇帝宴乐,没有一点悲痛之心。太不尽人情了,不是吗?” 她不语。 “我身边死去的第一个丫头,是雪梅,然后是雨荷,秋桐、红霞、红李——雪梅和雨荷是德娘娘的人,他要处置,我没有办法不同意。秋桐死后,我离家出走,被粘杆处的人找回去了。红霞死是因为她绑架我,置我于死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也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在你进门前很久,我就已经没有心了。我肆意妄为地活着,没有任何顾忌,不这样,还能怎样?你说,还能怎样? 红李走了,是一种解脱。当年,我要放她嫁人,她不肯。我送她去紫竹苑,想她好歹养下子嗣,留个念想。她伺候了不久,就要回我身边,若我不答应,她连轻生的念头都有的—— 我不知道紫竹苑里发生什么事情,让她万念俱灰。她从来都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告诉过你吧。你说过,你们两人是知己。” 紫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她也没告诉我多少,只是好象隐约听她提起过,紫竹苑的丫头,都是两两当值,一日连昼带夜共有四班。”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的丫头不是都这样当值的吗?” 紫堇红了脸,骂道:“你真的已经四十多岁了吗?我们是女人,皇上是男人——” 我恍然大悟,想起卓雅说过的那些吞吞吐吐的言辞:“他和丫头们胡闹,偏让我脱光了衣服,一旁看着,若是为当年的罪过赎罪,我吃的苦,也——” “他在你那里也这样?” 紫堇摇头:“我一直不相信她们说的。也许是因为我很少侍寝吧,他从来没有在我那里放肆过。生下天申后,我们就再也没有——”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红李似乎对他用了不少心事,但她临死之时,彻底死心了。红李是被他气死的——” 我将红李临终前,皇帝的话说给紫堇听。 我说:“我看着她眼里因见到皇帝而喜悦的光泽随着皇帝一个字一个字的出口,逐渐消失,最终松开了我的手。 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掠夺她们,是经过她们同意的,不然,她们不会如此痛苦。他不仅□□她们的身体,还有她们的灵魂——她们爱他,但是,她们爱不起他。 从灵魂深处,她们也甘心为他做奴为婢。他知道这一点,利用这一点,来增强自己的信心,锻炼自己的冷酷意志。我刚开始见到他时,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被亲生母亲遗弃,有强烈的自卑感——谁能想象得到,他是如何驾御喜怒不定的情绪的? 在我身边,他乖巧得像个孩子,所以,我也从没有想象他在我之外的人面前,是个什么样子。直到在围场里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我才知道,他心中有个恶魔,在啃噬他的心。所以,后来我才找了邬先生来——他代表着黑暗的另一半,能够分担他内心的压力——” 紫堇摇头:“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只是顺顺自己的思路而已。从隐华来了后,他逐渐变得成熟阳光起来,我们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好起来,整整七年时间,他没有其他女人,直到年氏进门——” “所以你恨她?” “也许吧。其实年氏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女人。问题是,年氏不喜欢他。这种不对等又激发了他的征服欲望。康熙五十三年以前,他努力让自己忽略她。五十三年以后,八阿哥一党势力减弱,朝堂局势急转直下,我们必须要利用年羹尧增加明处的势力。所以,我亲手把他推向年氏的怀抱。而隐华亲自给他们做媒——” 紫堇突然恍然大悟:“我总算明白你们几个人的关系了,皇上就象是你和先生的儿子,为了他,你们不惜一切,哪怕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毁了也在所不惜——他是你们共同的作品。你们这些年来,所有的心血,都是为了他做上这个皇帝。” 也许吧。我点头,又摇头。 “可是他做皇帝虽然很认真,却并不快乐,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见到他的笑。他很宠爱天申,我知道。”紫堇缓缓地说,“他做这个皇帝,也是为了成全你和先生的苦心。弘历是做皇帝的料子,可他并不是十分爱他,他只是尽自己的责任在培养他,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他实际上更爱天申一些,因为这个儿子,被你培养得更像他想要的那个自己。” 我点头,叹:“三十三年我是太急噪了,为了把事情简单直接地说明白,就实话实说,一点弯都没有绕——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很容易就被点燃心中的欲望。我也还没老,只想快刀斩乱麻,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他身边只有我是可以信任的,所以,那时,他一定很害怕失去我,或者说,是红玫——那时候,他一直认为我就是红玫。他以为红玫要这些,所以,无论如何,要做到——那时候他贵为皇子,看上去什么都有,实际上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莫名其妙,变了的格格。为了保住他这仅有的,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紫堇完全糊涂了:“姐姐,你究竟说的是什么?” 究竟是我顺从了历史的本来面貌,还是我创造出历史? 我不知道,缘分是一个圆,没有起点,也说不清,什么地方是终点,就像我和隐华的关系,我和这个很有争议的皇帝的关系。 二 八月十六清晨,我在九州清晏的龙床上醒来。 春吉和秋如给我梳妆。我闭着眼睛,任她们摆布。也难怪那一世从不自己梳头,也许是因为我几辈子都没有自己梳过头。 “娘娘,好了。” 一面珍贵的西洋玻璃镜子放在我的眼前。 头上的凤钿明晃晃的,流苏金黄色的须子一直垂到肩上。凤眼上的红宝石,像□□燃烧的眼睛—— 我呵斥道:“谁让你们给我戴上这个的,快拿下来!” “是我让她们按这个样子梳妆的——” 皇帝慵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他穿着龙袍,带着皇冠,顶子上的硕大东珠像叠宝塔一样,高高耸立—— 除了册封大典上我远远地见他如此装扮,平时他都只是长袍马褂在我眼前出现。 “今日怎么了?皇上是要与阿凡唱戏吗?” 他笑而不答。 崭新的袍服拿来,明黄的衣料上绣着百鸟朝凤。 我没有明白过来,已经被他带上了一艘御船。 “因为阿凡说新船的味道太难闻,这艘船在造船处的船坞搁置了三年。今日正好载我们去仙境。” 福海上的小岛堆出来的时间比他想象的延迟了。我一日日寻欢作乐,几乎已经忘记,那里正在建造人间仙境。 御船此时正扬帆往那秋雾缭绕的地方去。 “夫君,你究竟要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 他故作神秘,很好心情地看我吃点心。因为已过中秋,露台风凉,我们只是坐在大厅里,象平常一样话家常。 我笑:“夫君的蓬莱仙岛已经寻着了?” 他点头:“总算完工了。” “今日为何不批折子?” “昨日赶着批完了。过节,大臣们不想给自己找事,于是也就没我多少事。” “昨晚我鹊巢鸠占,真的不要紧?” “阿凡,你今日怎么婆婆妈妈的?你怕过她?” “她?我倒是不怕。我怕她身后的天下人——” “天下人才不在乎。天下人只在乎锅里有没有米,碗里有没有肉,床上有没有老婆——” 多年前我这样对他说过。他记得这样清楚?他笑:“阿凡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也笑:“是我糊涂了。” 船至蓬莱,跪迎的太监宫女全是华衣彩服,打扮成宫娥神仙的样子。桂子飘香,菊蕊吐芳,正殿匾书“蓬莱洲”三字。 他扶着我沿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上。鼓乐齐喧,一曲凤求凰,送我们进殿。 我们在正殿的龙榻上坐定,古筝曲缓缓流淌,琵琶作陪,一个女子舞着长袖,领一群女子,莲步轻移,飘至大殿中央。 皇帝变出一支玉笛,放至唇边—— 舞女闻笛音而顿身,仔细看去,七彩丝衣,飞云流霞------ 璎珞珠串,响声泠泠,长袖翻飞,裙裾飘飘,行动处,如弱风扶柳;粉面含春,回睦巧笑,丹唇微启,婉转风流,歌声起,似空谷飞莺------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沉醉多时,曲终人散,皇帝欲唤回出窍多时的灵魂:“阿凡,还记得你在船上跳过的大江东去吗?” 我茫然看他,摇头。 “可愿为我再舞一曲?” 我再摇头。 皇帝色变,摇我的肩膀:“阿凡,你怎么了?你还在吗?你不要走——” 我傻傻地说:“夫君,我在这里,没走啊——” 他紧紧地抱着我,喃喃自语:“没走就好,没走就好——” 总算回了神,我问:“此曲失传近千年,夫君从何处得来?” 他见我神智清醒了,大喜:“阿凡,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她们舞起来,我就知道了——” “阿凡,给我舞一曲?” 我摇头:“在此仙境,不敢放肆,污了夫君法眼。” 他还要求我,我对他说:“今日不能扫了皇上的兴致,阿凡还没有游岛呢。” 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带我在岛上四处游览。 岛实在很小,除了建有正殿的蓬莱,另外有桥通往只有一亭的方丈和只有一排房子的瀛洲。 我问他:“看样子,你早就建好了它,为何今日才——” “为了让阿凡惊艳!” “那一曲排演了多久?” “两年。” “两年?” “房子在三年就建好装饰了,因阿凡讨厌油漆味道,我就一直等——有一天我想起了那首曲子,就让夏好等人和宫中的乐师们去找——” 他实在不像是那种亡国之君,我怎么也不能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两人正相对无语时,一个宫娥来问何时传膳。 他问:“阿凡,饿了吗?” 我大笑:“即使在仙境,也是要吃饭的。” 他亦笑:“亭子周围的仙桃过时了,否则也能果腹的——” 我们都不大讲究吃。在这岛上,供需均要用小舟送来,所以仙境的午膳也是比较实用的菜色,而不是象御膳房的大餐,用来看的居多。 我想见夏好,遂问皇帝:“夏好还在岛上吗?” 他摇头:“编制好舞曲后,她因为惦记儿子,我许她回去了。况且,我也不想——”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们姐妹久别重逢,冷落了他,成为配角。 为尽兴,我提议:“我们坐船环岛一游,如何?” 他又高兴起来,扶我上船 我叹:“如果是我的那艘小船就好了。” “为何?” “岛小,船大,转不到细致处。” 他于是说:“那不如我们坐小舟?” 我点头称是。 这一日,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晚上在方丈的小亭里,对月举杯,感怀万千。酒至酣畅处,相携回房,一夜缠绵------ 138 23 月殿桂飘难比端,秋篱菊绽不同妍(中篇) 三 第二日一早,他赶着去早朝,问我是随他一起回去,还是留下来。我说我再玩一天,让他晚上派船来接。 目送御船在九州清晏的栈桥边停了,我才沉下脸,回到正殿。春吉见我脸色阴沉,忙问:“娘娘,可是不舒服?” 我摇头,对她说:“将首席乐师给我叫来。” 她见我杀气腾腾,又惊又怕,赶紧去了。 乐师跪拜,我问:“曲谱可还在?” 他点头。我让他把曲谱以及从民间搜来的断章残篇全部拿来。不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大包袱来了。 “全都拿来了?” 他点头。 我仔细查了,只有一本全的,其他都是残章。 我冷冷地问:“副本呢?” 他大惊,求我:“娘娘,这首古曲失传多年,我和几位乐人整理一年多,才成此篇,娘娘不能——” “此等亡国之音,失传是应该的。你们的前辈之所以让其失传,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为取悦皇上,谋取高官厚禄,你已经失去了乐师的良心——” 他分辨道:“帝王失道,乃失国,与乐曲无关——” “音乐是灵魂的声音。帝王之所以失道,是因为灵魂有了毛病。从何得知?就从他平日的宴乐来看。由俭入奢易,当今皇上本有向佛之心,一时心血来朝,命人编此曲。你深知皇上的习性开始变化,却不谏阻,反而逢迎,罪大恶极!” 乐师不语。我知道他心里不舍,然而—— “留人头还是留乐谱,你自己选!” 他哭:“编成此曲,今生无憾,愿以人头保乐谱——” “你的人头落地,乐谱也保不住。别忘了,这里是在岛上,若是一把火烧了,什么也留不下!我若不允许,你们谁也别想泄露出去什么——” 他瘫倒在地,号啕大哭—— 我对春吉说:“将岛上的人集中起来,命他们将藏起来的乐谱,哪怕是残篇断章,片言只语,都要交出来。自愿上交完以后,将他们分别关在两个房间,一间是太监和男乐师,一间是宫女和女乐师。派部分侍卫把手,其他人再去搜,一个字也不能留下。” 春吉去安排了。 我望着碧水长天,叹息。 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败家子知道此曲已经编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失国事小,百姓遭殃。 傍晚时分,御船前来接我回皇帝寝宫。 他没有来栈桥接我。走进正殿,他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我进去,他头都没有抬。只是眼睛看着折子,嘴里对我说:“阿凡,你先吃了休息。我晚点过来陪你。” 见他忙,我就自己去餐厅吃饭,然后好好地泡了一个澡,睡觉。 十月,王大臣会议隆科多大罪50款。至此,威胁雍正政权的高端势力全部消灭殆尽。 十月三十日,皇帝生日,停朝一日。接受宗室和百官朝贺毕,已经是下午。 黄昏,一艘红色帆船从接秀山房出发,前往万方安和。 他远远地见阿凡迎风站在船头,顾不得身心疲惫,前往栈桥迎接。 阿凡下得船来,盈盈一拜。 皇帝连忙扶起。阿凡浅笑说:“今日夫君却是受得起这一拜的。” “为何?” “因为是寿星啊。” 他笑道:“磕头我却不稀罕,今日一整天都有人磕头。我光说‘平身’二字,就已经累得够呛。阿凡可有寿礼?” “寿礼是有,不知道夫君可肯赏脸?” “阿凡的礼物,总是最好的——” “夫君这话可说早了,就是一碗米线而已。”我说完,命春吉将米线奉上。 春吉将米线送上来,我揭开碗盖,一碗闻起来很香的米线呈现在皇帝的眼前。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很夸张地说:“果然很香——” 我笑,说:“进屋去吃。难道夫君要让我在风里一直站着?” 闻听得此言,他忙携了我进屋。初冬,屋里已经暖暖地,架了炭盆,火烧得很旺。 “是阿凡亲手做的?” “当然。” “可怎么想起做米线?是听了过桥米线的传说吗?” “不是,就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嘴馋的往事。”究竟是多少年前的往事,我却说不清楚了,因为,前生今世混淆一团,昨日今朝,对我来说,都不再有确实的意义。我只有此时此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着------ “哦?”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来听听?” 小时候,家里杀鸡是一件盛事。从选鸡到做成菜,我一定会一步不落地观看全程。每一次,我都不吃主食,只在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将发好的米线丢进鸡汤里。每一次,我都会连汤锅都舔得很干净。 只是,不知道为何,长大以后,再也没有炖出像小时候那么鲜美的鸡汤了。今日突然很想吃,就做了一盆。 “这么说,阿凡今日是嘴下留情了?”他边咂着嘴,边说。看来,他似乎很喜欢吃的样子。 “没有。第一只我和紫堇已经吃光了。后来没办法,只好新杀了一只鸡。” “很好吃。只是以前怎么从没有做?” “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想起来——” “阿凡想家了?” 我点头不语。 近几年来,我越来越频繁地梦见小时候捉迷藏的橘子林,每年都要住一阵子的木船,有时候是铁船,隐华失事的小河洲也梦了几次,有几次和小伙伴在溪沟里捉螃蟹,我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有抓住------ 还有一次,梦见和隐华驾一艘很旧的船,总是遇见江猪------终于进入港口,却不见了隐华。我着急,四处去寻找,找了很远,也不见他。转回码头,却见他从一个小店里冲出来,给我喂半根他吃过的花卷。 我流泪,埋怨道:“你去了哪里?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隐华擦去我的眼泪,耐心地解释:“我去买工具,船上什么工具也没有。” “在爸爸的大船上有——” “可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他转念又顽皮一笑,“不过别急,我已经买到了。你回来了,那我也去修船了——” 梦醒来时,心跳还是很快,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隐华的音讯了? “阿凡,为什么哭了?”皇帝已经吃光了碗里的米线,连汤也没有剩下——他一直是个好孩子。 我摇头,只是说:“有点想回去了。” “不许!” “可是,在这里无所事事,我已经玩腻了。” “等年关挂了笔,我陪你去什刹海住。你喜欢红帆船?我再造一艘大的给你。”他一如既往地讨好我。 我点头。除了找一些事,一些向往,我还有什么?不就是在这个豪华的园子里等候死亡将我带走吗? “西洋楼也快要盖好了,一定有惊喜给你。”我扯一个笑,安慰他,或者,是安慰自己? 四 十一月,册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女富察氏为皇四子弘历嫡福晋。 后宫诸妃对此女都啧啧称赞不已。皇帝问我的看法。我笑:“我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弘历的看法,还有她自己的看法。” “弘历自幼就认得她,虽不是两小无猜,但我一提及,他也是满心欢喜地就答应了。” “弘历为了讨好你,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他倒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女儿家的意思很重要。”我始终觉得,在指婚中,被动的总是女方。 他嗔怪道:“你总是生怕委屈了女孩儿。难道我的弘历还配不上她?” “倒不是怕配不上,就是怕配错了。” “你希望我将她许给弘昼?” 我摇头:“其实,我知道她是弘历将来的皇后,只是很早就病逝了。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否——” “阿凡就是太痴了。生老病死,谁也免不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你说她是将来的皇后,那我就没有配错。我翻了皇考的笔记,他在康熙六十一年着人给弘历推算的八字说明,弘历的妻星最贤最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我叹息:“左不过一个命字。不过,她做皇后确实是很好的。” 皇帝于是放心命人去操持弘历大婚的事情。 至于天申,我嘱咐他只管挑好了,回我就行。只是这孩子生来顽劣,没有弘历那么早熟。因此总也没有个动静。我也懒得去过问。过日子的是他,而且,这些皇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我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紫堇却十分上心,没和我在一处时,她就东家走到西家,打听谁家女儿贤惠、貌美、妇容言工如何、性情是否温和、行事是否大方得体------ 我从春吉口中得知她整日价就琢磨这个,不禁笑她:“就是选皇后也没有你这么严格呢。人家一琢磨,你这个婆婆将来可不是省油的灯,谁还敢进你的门?” 她嗔怪我说:“人家大福晋小媳妇儿地娶了几大院子,我这里还没有消息,能不着急吗?” “娶进来拈酸吃醋地闹腾着过日子,你就省心了?孩子的事情就得孩子自己张罗,往后他才不后悔,你也才能够不得埋怨。皇帝的儿子还怕娶不着好媳妇儿?” 紫堇苦笑:“话是这么说。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为他操心为谁操心?这长日漫漫,我总得找事情把它打发了——” 我于是无话可说,只是顶嘴说:“这么说,象我这样没有儿子可操心的,就——” 紫堇笑道:“你那个儿子,什么时候你没有操心张罗着?” 我知道她是说皇帝,于是追着要撕她的嘴:“狗嘴里总是吐不出象牙来------” 她躲避着,笑说:“明年又该选秀女了。我看啦,只要一天有你在,皇上就不会纳新人。不如明年留几个好的,让天申自己挑。” 我摇头:“就算他不想要,有的也是不能不要的。无非是早晚的事情。我这里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他也该挑几个合心的人先伺候着。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姐姐,你怎么又说到那上头去了。看来,知道自己命运的人,也并不比胡乱撞运的人过得更开心。你心里总是要为那还没有到来的一天叹息,如何开心得起来?” “生死在命,有什么说不得?正因为知道繁华易逝,所以更珍惜眼前的幸福。”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将那些乐师封口?” “我死后,他们吃了解药,一样可以——” “可是谁知道呢?” “你知道。” “我不会说的。”她一脸坚决地说,“姐姐做事总是有一些奇怪的理由。虽然我总不明白,可这些年看下来,却没有错的。想必——” 我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可就是忍不住要这么做。后世也有霓裳羽衣舞,但与从前的大不一样。唐明皇李后主,都是好这一口的,我们往后那一位,出生在太平盛世,要什么没有?阔气和排场——唉!” “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是赞同。弘历那孩子,行事循规蹈矩,可该有的奢侈排场,他也是一样少不得的,可不像当今皇上——” “他一心想要学圣祖爷,可不就——” 紫堇说:“就怕——” “你别担心。圣祖爷的本事,就算弘历只学到皮毛,也足够他治理盛世天下了。况且,天下已定,最怕的就是折腾。弘历折腾自己,不折腾百姓,就已经是百姓之福了。当年刘氏定鼎中原,数代以黄老之术治理天下,国家越来越富强。到了武帝那里,虽然大汉树起雄风,威名远扬,可到了后人手里,一代不如一代——” 紫堇疑惑道:“听说姐姐尽忘康熙三十三年前的旧事,却如何对历代朝政利弊如数家珍?” “学的呗。难道这后宫就只你一人长日漫漫?不过,我们找的是不一样的事情而已。” “别说皇上并不待见我,就算我天天学着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悟性,更无法去劝谏皇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没有用心而已。有子万事足。你心里眼里只有天申,哪里还装得下这么多——” 紫堇打断我的话说:“幸好当年姐姐没有留下子息,若有,也就没那弘历什么事了。” “你错了,天命不可改,该是他的,就是他的。谁来也没用。”我深不以为然。 “不过也是。姐姐若有个儿子,皇上每日就只好干瞪眼吃醋,还发作不得。也许,皇上也不是眼前这个皇上了——” “所以——”我摇头,不想再说话。 紫堇却有心提醒我说:“皇上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也不知道你有觉察没有。” “什么?” “皇上养了一帮方士在紫禁城炼丹,有些时日了——” 我大惊:“真有这事?” “天申说的。他不让我告诉你,说是皇上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有什么惊喜可言?” “我也不知道。”紫堇无奈地一耸肩,做了个鬼脸。 139 23 月殿桂飘难比端,秋篱菊绽不同妍(再中篇) 五 关于雍正炼丹之事,后世多有记载。一直到他死后,乾隆才驱逐炼丹方士。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他在晚年为长寿而出的下策,没想这么早就——不过,他也不再年轻了。 也难怪他信—— 我莫名其妙地醒在他家的床上,来了一个神神叨叨的静音大师,我又找来一个奇怪的邬先生,念了几句也许正确也许不正确的懺讳之言,百般筹划,终于得登大位,他原本就信佛—— 我一想,头就大了。以我这莫名其妙的身份,如何去劝说他呢?灵魂转换这等事情都会发生,如何劝告他说长生不老就行不通呢? 他一定觉得,前人没有成功,只是没有发现真正的诀窍;或者他以为,既然自己身边就有一个看上去永远也不会老的女人,所以------ 不过,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好,他并有服用——也许是丹药还没有成——我只有先假装不知道了。天申那个小兔崽子,居然不告诉我,还让他额娘不告诉我。不过,以他的聪明,告诉紫堇,也就等于告诉了我。像这等并不怎样的秘密,紫堇无论如何是藏不住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打算藏。 这一日,我坐了雪橇,前往养心殿,看我的男人如何上班。这时早朝已散,他与几个大臣在书房里讨论某事。 魏珠看见我来,忙要通禀。我摇头,在西暖阁里坐了喝茶,对他说:“若皇上完事了,你就告诉他我来了,若他忙着,就先别说。大臣们走了,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陪他。” 魏珠答应了,仍旧下去伺候皇帝。 一柱香的功夫,皇帝从外边进来了,嗔怪说:“怎么也不让人通报?” 我笑道:“本不该来,可实在想看看前边是什么样子,就来了。可不敢打扰你做正事。若是有折子看,不如我在一旁伺候?等下也好一起吃午餐。” 他点头,说:“这几年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让后人稳当一些------” 我笑道:“那些我是不懂的,也不想懂。只是见你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有些担心你的身体熬不住。不如来监督你吃饭,才放心些。” 他在我身边坐了,搂我入怀,说:”天寒地冻地,你素来身子骨弱,可怎么吃得消?” “我第一次坐雪橇来,很有意思。” “不如等下我们坐雪橇游湖?我也好清醒一下。”他乐见我有感兴趣的事物,于是万般成全。 我说好。他一时高兴,说:“我亲自驾雪橇,带你游览。” 我想拒绝,可又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说道:“那就有劳夫君了。”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让魏珠驾了狗拉雪橇到养心殿。 他一声吆喝,几只狗向前冲出去,我一个没坐稳,差点摔下车去。他大惊,忙喝停了狗,问我的情况。 我狼狈地笑笑,说:“没什么,只是没准备好。如果你开始之前提醒一下就好了。” 他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一次,我们稳当地出发了。 他居然是个好把式。 他带着我离开宽阔的福海,在大大小小的水巷里穿梭,吆喝声声,训练有素。 后面跟着魏珠和一帮侍卫驾着雪橇。每当皇帝的雪橇飞速前行,侍卫们就大声叫好。每过一处,叫好声引来一帮宫女太监跪地捧场。皇帝十分得意。 也许,紫堇说得对。 他信佛,并不是装样子的。他爱天申,固然有我的因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因为天申像他想要做的那个人。 当初他对太子忠心耿耿,也只是想要象天申那样,做一个富贵闲散的宗室王爷—— 是我成就了他,还是我毁了他? 我可以用天命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是------ 雪橇来到九州清晏,两个宫女扶我进了西暖阁。茶点摆上来,皇帝也换好便装进来了。 他挥手让伺候的太监宫女下去,得意地问我:“阿凡,如何?” 我笑道:“宝刀未老。” 他在我身边坐下,喝一口茶,吃一口点心,完全没有九五之尊的威严与疏远。 我试探着问:“夫君,如果不做这个皇帝,你会更开心吗?” 他叹气:“天命如此。身为皇子,黎民百姓的福乐是我的责任。” “天命可以改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必须做这个皇帝,阿凡也就不会来了。” “阿凡不来,你有红玫------” “红玫是妻、是姐,却不是良师益友------” “如果不要这个位子,夫君也不需要像阿凡这样的良师益友------” “阿凡,你是在责怪自己?”他问。他一直是个敏感,有悟性的人。 我沉默,没有否认。 “如果不爱这个位子,我完全可以肆意生活,充分地利用这个位子带来的好处,而不管他人的死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确实想要这个位子,这个位子能够帮我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夙愿,能够证明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 “你不是哄我的吧?”我有些惊喜。 “阿凡是不需要我哄的。确实,天申那样的生活,我也很喜欢。他比我好命,有一个好哥哥。我没有。如果老八他们不曾那样折腾,也刺激不了我拼死一争的决心。既然江山社稷有更好的选择,我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如果我当初没有那样对你说,你也会这样选择吗?” “二哥被老八几个逼得快疯了。所以,不是阿凡逼我,而是老八逼我的。老十三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举荐我做太子,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和我亲厚才那么做的。若不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他不是正好可以做个闲散王爷吗?他不在我的这个位子上,可他一样呕心沥血办差,他为的什么,阿凡看不出来?如果是二哥坐了这个位子,我也会像老十三那样的,没什么不同。难道,在阿凡的眼里,我还不如老十三?” 我摇头,放下心来。 “阿凡只是怕做错了事情------” 他搂我入怀,深情地在我的耳边低语:“阿凡为我做的,都是对的。” 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雍正六年就到了。秀女们陆续抵京。 没出正月,后宫诸人就忙了起来。众多的命妇进宫见娘娘们,有的希望能将女孩儿留在家里嫁人,是来求娘娘撂牌子;有的是希望能留在宫中,近侍皇帝,为家族兴旺增添筹码;有的是希望能指给阿哥——可怜只有弘历和弘昼两个适合婚配的阿哥------ 皇帝依然不管选秀事宜,只让皇后看着办。 我有心将四个大丫头放出去,春吉不用说,死赖着不肯嫁人,几个小的也说再等等------ 我一急,说:“再等就要到九年,那时我都不在了。谁给你们做主?” 春吉忙呸道:“娘娘也不忌讳,打我来伺候娘娘,就没见娘娘老过。皇上舍不得娘娘,怕比娘娘先去了,正在紫禁城里炼丹,要延年益寿呢?” “哦?这事你们都知道,却不回我话?” 春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打嘴说:“都怪奴婢每日里疯玩,忘了。” “还撒谎,是忘了还是不敢?” “五阿哥嘱咐我们千万别说——” “五阿哥早告诉他额娘,他额娘又早就告诉我了,这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我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几个都长进了,敢在背后嘀咕-----” 夏祥皮皮地说:“都是娘娘惯的呗。” 我摇头,恨恨地说:“早晚都嫁出去了,我才清净。” 三月,草长莺飞的日子,选定有封号的小主们入住圆明园,只有山房和别有洞天没有分配位份低的小主们入住。山房不用说,别有洞天则是太小了。 有一天,紫堇贼兮兮地对我说:“姐姐,你知道吗?熹妃那里有个新封的贵人,姓刘,很耐人琢磨呢?” “谁家的?” “其父刘满只是个管领,家世并不显赫。” “既然如此,那就是她本人很有来头了?” 紫堇点头。 “闭花羞月?” 紫堇摇头。 “沉鱼落雁?” 还是摇头。 “貌若天仙?” 我本以为她会继续摇头,紫堇这次却认真地点头了。我就奇怪了,难道这三个形容词竟是有分别的? “听说,一开始并没有受封,熹妃将她收在宫中做大丫头。有一次,四阿哥病了,皇上亲自前往探视,熹妃正是派来这个丫头近身伺候四阿哥。回去皇上就让皇后给她封了一个贵人。” “弘历已经大婚,嫡庶福晋都有,丫头婆子更是一大窝,难道熹妃一个都不放心?” “所以才说耐人琢磨嘛。” “也许是皇上对她一见钟情了。你不是说她貌若天仙吗?” 紫堇笑,说:“姐姐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 我摇头。 “姐姐,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了。” 还是摇头:“皇帝有新宠,又不是养了宠物。我去参观做什么?更何况,这几天,你们几个,加上三年封的那几个小的,都快把熹妃娘娘的门槛踏断了吧?我才不去凑那个热闹。” 紫堇见我不上钩,很是丧气,然而却嘴一撇,说:“往后你可别后悔。” 后悔?还真是有来头哦! 我不理她,让人开了船,去万方安和。 紫堇在我身后嚷道:“今日你一定会扑个空——” 我没有扑空,皇帝正在万方安和等我。 “我想去什刹海住几日。”我说。 “再等等。我忙完这几天。那边有一艘大船,已经做好了——” “不见夫君忙啊。” “今日是专为等你的。” “为什么?” “本来皇后的生日,早就该定做千秋节。前几年忙,都没有顾上,所以,今年想给她补上。”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到时候百官和王公大臣、命妇们都该朝贺,你不是就——” “我又不是没给她行过礼——她也受得起我的礼。” “既然如此,我就传令下去了。” “传吧。什么时候去什刹海?” “后天。” 之所以选在今日,是因为静音大师来了。在什刹海的某一所庙里,皇帝带我上一座古塔,到了顶层,我看见老和尚坐在那里,黄色的袈裟,双目微闭,眉毛胡子全白了。 我们进去,他也没睁眼,宣一声佛号,曰:“能得见天下百姓大幸,老衲有福。宋格格,你寻欢作乐多时,可醒悟?” “大梦一场,只待归时。” “格格都记得?” “都记得。” “船既然已经造好,格格果然是记得的。老衲无所牵挂,今日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他低声说了两句偈语,溘然长逝。 我没有听清楚,也不打算听清楚。 皇帝对暗中的魏珠说:“吩咐下去,以国师礼葬之。” 我们搀扶着下得宝塔,他看着我:“你要走?” “时候未到。” “你知道自己的大限?” 我摇头,又点头。 “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年份,不知道月份。” “哪一年?” “八年。” “八年?”他大惊,“雍正八年?” 我点头。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140 23 月殿桂飘难比端,秋篱菊绽不同妍(后篇) 七 三月的某日,魏珠从紫禁城里来到什刹海,带给皇帝一个盒子。 皇帝命他打开,原来是九颗褐色发亮的药丸。 我正准备乘船前往静音大师圆寂的宝塔。这几天,庙里正在做水陆道场,我没有去拜。 上次来去匆匆,没有看风景。 既然大师选择那么一个地方圆寂,一定有他的理由。 今日皇帝早早地就批完折子,可以抽出点时间来。皇帝每日还是在养心殿临朝听政,忙的时候很晚才回到别院,今日倒是很早。 他将药丸拿给我,好言相劝:“阿凡,我知道你不愿意吃药,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离我而去。这些药丸是用一些可以延年益寿的药材做的,有千年老参,天山雪莲------” 我没有让他把药单子念下去,笑着打断他的话:“还有万年何首乌——” 说完大笑。他生气:“万年何首乌是没有的,但是------” “小时候,我妈妈经常叫我何首乌——”我没说完,又笑。 他有些莫名其妙,问:“为何?” “因为我很笨。” “笨和何首乌有什么关系?” “何首乌是宝贝啊——” “宝贝和笨又有关系?” “我家乡的人将蠢人叫宝贝——” 他大笑:“这番曲折,也亏你妈妈想得出。也难怪那年我在船上唤你宝贝,你很生气——” “那次可不是这个原因。” “其他的原因?是什么?” “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你翻它做什么。今日我去那座塔上看看------” “静音大师圆寂的塔?”他问。 我点头。 “为何?” “他选择那么一个地方,一定有他的道理。上次急着离开,没有看清楚。” “我也正想去。阿凡你吃药了,我们一起去。” “不吃。” “就一次,你尝尝,若是不好吃,以后再不让你吃。”他以退为进。 我于是就吃了一颗。味道还不错,口鼻留香。于是反悔道:“不如今日全吃了罢。” 他又喜又怒:“这是药,又不是点心——” “嫦娥应悔偷灵药,高处不胜寒——” “阿凡!”他抱住我,心疼地说:“阿凡,委屈你这么多年。等把积弊改革完,我陪你去江南长住。弘历已经成年,办差也还像模像样,我交代清楚了走,也能放心的------” 先哄了他宽心是上策,于是听话地点头。这些年来,究竟是谁哄谁? 我们乘红帆船前往对面的宝塔。 递级而上,累得我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到了顶楼,举目四望,紫禁城、圆明园尽收眼底,我更发现,什刹海的水域能和圆明园的水接上,只是中间有一些小地方需要开挖。 于是,我对皇帝说:“夫君,能不能将什刹海和圆明园的水接上?往后就不必走陆路------” “阿凡是想把什刹海也圈进去?” 我摇头:“什刹海是佛门地界,阿凡不敢放肆。阿凡只是想以后可以自水路进出圆明园。这样,夫君就不必陪我住在这里,两头跑。我既可以游玩散心,又可以随意看望夫君——” 他大喜,于是就让魏珠上前,指着几处不太通畅的地方,说:“吩咐下去,将那几处挖开,要能让什刹海的帆船畅行无阻——” 五月十三日,是皇后的生日,皇帝定这一日为千秋节,王公百官咸蟒袍补服,但不向皇后行礼。 他还是不想让我委屈。 这一日,牡丹园万花怒放,张灯结彩,庆贺皇后娘娘的生日。 晚上,戏班子进圆明园,紫堇硬拉我去看戏。 我和紫堇位份相对比较低,离皇后远远的,离熹妃却很近。紫堇指了指熹妃身后一个站着说话的女子,问:“姐姐不觉得这位新封的小主面熟?” 我仔细看了,摇头。 紫堇想了想,说:“姐姐原就不大照镜子,没感觉也正常。” 她这么一说,我却明白了:“你是说她长得像我?这么说可就污蔑了她,她比我美貌多了。” “美貌是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顾盼生辉的神情,像极了姐姐嚣张时的样子。也难怪熹妃那么周正的一个人,居然能容得下她。” 我撇嘴说:“她就是那个人了。” “你认识她?” “神交很久了。” “为什么姐姐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奇怪呢?” 我打她的嘴,她赶紧缩了。我们正在这里玩笑,熹妃却领着刘贵人来了。 熹妃说:“春秀妹妹,这位是懋嫔娘娘,这位是裕嫔娘娘。” 刘贵人给我们二人行宫礼,我动也不动地受了她的礼,紫堇则赶紧扶了她起来。 我笑道:“难得熹妃娘娘亲自引荐位份低的小主。” 熹妃亦笑道:“姐姐宫里没有安排人,自然不必费这个心。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他人做嫁衣。” “熹妃娘娘一向周到,是不必说的。” 刘贵人此时虽然获封,却并不嚣张,可能是专房之宠还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寒暄几句,戏开锣了,她们坐回自己的座位去看戏。后宫中,最爱看戏的就是熹妃了。想必她打发时间也是很不容易的。皇后好歹管理后宫可打发时间,齐妃照顾儿孙儿媳,管理家务花去大把时间。偏熹妃的儿媳过于贤惠,她反而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我想,她此举不是为自己。也许她在乎过,但寂寞多年,没有男人,她也能过得很自在。她是为了弘历。 雍正元年秘立皇储时,年氏正宠冠后宫。福惠阿哥一直也很得皇帝喜欢。熹妃不多心也是很难的。活下来三位阿哥,弘历得到先皇的厚爱,自然不必说,弘昼也是被皇帝宠得不像话。但因为弘昼没有当皇帝的野心,且早年诓弘历立字据的事世人尽知,她可以勉强放心。紫堇也是个省事的。 福惠的母亲是皇贵妃,自出生就子以母贵,比弘历和弘昼的地位要高,若按礼教,中宫无出,立太子就应该立福惠。贵妃死后,福惠更是被托付给皇后抚养。虽然年羹尧被赐死,但年希尧至今是工部侍郎,年遐龄在巡抚职上告老,仍旧是一等公爵。皇帝有意保留了福惠的外家实力。将来若福惠成年,指婚时动点脑筋,福惠就是最有势力的阿哥。 熹妃向来是个周到人,她不会是—— 我打了个寒战,对紫堇说:“我们回去吧。” 紫堇见我脸色难看,问:“姐姐,你不至于——” 我知道她误解了我,也不想解释,只说:“你要是想看,就留下来看。” 她想了想,起身随我离开。她嬉皮笑脸地说:“也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想搭顺风船。” 我呸道:“自己的船如今还像新的一样,每日里就知道和我胡缠。我走了,看人家把你吃进去,拉出来。” 她笑道:“我又不争她的位子,她何必多此一举?” 我想了想,也是。于是说:“你这傻人有傻福,我也不用担心。只可怜福惠。” “福惠?他在皇后那里,好好的。听皇后说,很像皇上小时候呢。” “要是不像就好了。就是太像——” 紫堇多年来也成了精,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大惊,问:“姐姐,有没有办法?” 我摇头。她求我说:“姐姐,你恨她我知道。可是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 “才觉得你明白了,却又糊涂了。如果我有办法,当年你也进不了雍王府。” 紫堇于是叹气:“既然如此,就当我没说。” 八 雍正六年九月初九,重阳,后妃们皆前往香山赏红叶,皇帝更是赐亲信大臣一同登香山赋诗吟词。 兴起而至,败兴而归。福惠阿哥在这一天摔下山崖,猝死。跟随的太监跳崖殉葬。 皇帝悲从中来,每日拖着病躯上朝,一日比一日消瘦。 皇后大病一场,后宫事物悉数交给熹妃处理。 十月三十日,皇帝生日,辍朝一日。因福惠阿哥过世仅月余,皇帝无心庆生,只在九州清晏吃了一碗长寿面,就去了什刹海的寺庙里打坐。我驾船四处游玩。 一艘小舟跟上我的船,春吉认得是皇后的近侍太监,就放他上来。 太监传话说皇后请我秘密前往牡丹园。 春吉不放心让我上小舟。 我制止了她,随太监来到牡丹园。 皇后在病榻缠绵多时,见我来了,强要起身。我按住了她,请她躺着说话。 她欲语泪先流。多年操持家务,虽然也精明得像狐狸了,可是又一个儿子先她而去,情何以堪? 她说:”姐姐,福惠的死,我总觉得蹊跷。” “娘娘,小阿哥的近侍太监跟着跳崖,无处可查啊!” “撇得这么干净,会是谁呢?” “娘娘知道是谁,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姐姐,她跟随我多年,跟我的女儿一样啊!” “我知道,娘娘。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好好将养身子吧。” “姐姐,一个儿子啊。如何让我——” 我摇头:“娘娘,你看她行事比德妃如何?尤其了不得的是,你看她将弘历教养得,多好!比十四爷强多了,是吧?" 皇后大惊:“她不至于——” “不会的。她只是为了儿子。” 皇后嚎啕大哭:“姐姐,为什么我这么命苦啊!” “娘娘,放开些。不如你就将后宫的事交给她吧,也歇息几年。” 皇后抱住我:“姐姐,你会断生死富贵,对不对?你都告诉我吧,好歹我——” “娘娘,我不瞒你,我走后一年,你也就会跟来。放下吧,往后这后宫是她们年轻人的。不如放开手脚玩几年,这也是你操劳多年应得的。” “姐姐,你早告诉我,我就——” “娘娘何其痴也?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家族吗?你做到了,应该开心才对。往后没我们什么事了,你开心些过日子。” “如何能开心呢?姐姐,你告诉我,看见那个刘贵人,你开心吗?” “我不能骗娘娘,可是我能奈命何?将眼前的日子打发了,才是正经。往后她会诞下皇子,会封得更高的位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不在了。熹妃命好,可后宫长日漫漫,将来也有得她熬的。娘娘,你能容下熹妃这么多年,也就容了她这一回吧。” 皇后这才对近侍宫女说:“将燕窝粥端来吧,说了这一会子,也饿了。” 宫女大喜,谢我道:“谢谢懋嫔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几日只喝水度日了。今日突然要请娘娘来,果然还是懋嫔娘娘——” 我打断她:“快去吧,你的主子等着续命的粥呢。” 她赶紧下去了。 我笑道:“娘娘的这个宫女倒是个贴心的,解语花似的。最难得的是以娘娘的喜忧为自己的喜忧------” 皇后说:“我身边得力的丫头还有几个,不然,我早被她们吃光抹净了。先前的不必说,后封的也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没一个能惹得起------” 我笑道:“哪里能比得娘娘。只要你在这个位子上,她们还不敢放肆。” “可是你看福惠——” 我安慰道:“皇贵妃得专房之宠多年,嫉恨她的人很多,防不胜防。娘娘不必自责。福惠阿哥这几年得娘娘的照料,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娘娘对得起皇贵妃。” 正说着,丫头端着粥来了。我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喂了皇后吃。 皇后吃了一小碗,精神好多了。 我们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春吉来了,说皇帝在万方安和发脾气,叫我回去。 皇后笑道:“姐姐的这个儿子,一刻也怠慢不得的,姐姐回去吧。” 我也笑,告辞说:“娘娘保重,得空我再来麻烦娘娘教我射箭,皇上忙,不爱打猎,哪天我们娘们儿去南苑。” 皇后在病榻上点头微笑,目送我离开。 皇帝见到我,生气说:“上了船,人却不在,你知道我多急?” “亏你打坐了半日,还是这么心浮气躁地。你难过,皇后难道就好受?我不过陪她说一会儿话。”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没证据,就别办了。也要给弘历留点体面。” “可她想过我的——” “这也怪你没早告诉她。你一天到晚让弘历办差,却至今没有封爵位。谁知道你究竟想什么?” “你说她会不会?” “她不会的。她就是为了儿子。” “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钮钴禄氏往后除了奢侈,好享受,没有其他毛病。不过,这也是她含辛茹苦多年得来的回报,无可厚非。谁让人家养了个好儿子呢? 141 24 异种遥从塞外传,香台曾为捧金仙(前篇) 一 雍正七年三月命傅尔丹、岳钟琪率军从北、西两路征讨噶尔丹。五月,岳钟琪书疏言:湖南人张熙投递逆书,策其谋反。讯由其师曾静所为。命提曾静、张熙至京。九卿会审,曾静供因读已故吕留良所著书,陷溺狂悖。至是,明诏斥责吕留良,并令中外臣工议罪。 胤禛为这件事,大为恼火。掩藏多年的旧恨被揭开了伤痂,鲜血流出。朋党已经瓦解,但人心却早被蛊惑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问我:“该怎么办?” “随他去,皇帝是你,流言能奈你何?” 可是,正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流言也能伤他至深。他亲自动笔,写下了洋洋万言的《大义觉迷录》,刊刻后颁发各州县学。 弘历和弘昼对此深不以为然,然而我们大家都劝不动他。 “阿凡,你说,这样做有用吗?” “没用。有这个功夫,我还不如去南苑打猎,锻炼身体。” “阿凡,你怎么也不理解我呢?” “我是太理解了,所以和弘历他们一样,不希望你太在乎这件事情。” “阿凡,我为天下人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怎么都看不见?他们却对这些事情添油加醋,趋之若鹜。” “天下人看得见,后世人也看得见。这些人只是一些没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为了哗众取宠而弄的一些唬头,你越当真,他越起劲。你看,像那些大儒,比如说方先生,张廷玉,他们可写这些东西?方先生为一代文坛领袖,可是他的文字,虽朴实无华,却入木三分。” “天下人不懂得皇家传承,以讹传讹,我写此书,可让不明白的人明白——” 我摇头,不想再说这件事情。 他见我不热心,很是丧气。但也没有办法。 因为去年有些在雍正三年获封的贵人庶妃,趁着选秀女的机会,将一些出身官员世家的秀女选入自己宫中伺候,皇帝不怎么管,不知道;皇后知道,却也懒得管,结果消息传出去,有关的官员和世家弟子告状到皇帝那里。 于是六月,发布有关选宫女上谕:“此后挑选使令女子,在皇后妃嫔贵人宫内者,官员世家之女尚可选入,如遇贵人以下挑选女子,不可挑选官员世家之女。” 紫堇说:“有的人也真是的,不过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的答应常在,也敢选出身世家的格格做宫女,也不怕折了阳寿。” 我笑道:“但凡人,都有一种劣根性。那些位份低的小主们,因为一出门就要给位份高的娘娘们磕头,心里有怨气发不出来,发在一般的太监和宫女身上还不解恨,必须是比她自己出身高,但目前又没有位份的,她才敢欺负,才能泄恨。这样,那些出身官员或世家,长相平凡、也没有出色能力的秀女就倒霉了。想必也是实在受不了,趁探亲的机会诉了苦,使得皇帝不得不大张旗鼓地发上谕。” 紫堇说:“我们出身都不高,却为何没有这毛病?” “你有没有,我不知道。我却是有的。”我说。 紫堇颇有意思地看着我:“姐姐,也是呢。平日里你对那些出身低微的人,哪怕是太监都能以礼相待,只要他们是规矩的。可是,对皇后,当年的贵妃,如今的两妃,你从来没有客气过,偏她们也容得下你。老实说,你真的是有这个毛病。” 我说:“我和她们还是有不同的。她们只敢欺负暗地里的,我却是欺负有名有份的。比她们的境界要高。至于你,吃定了我。这宫里除了你,谁敢在我的山房放肆?简直就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 “姐姐,我本来就不是外人。”紫堇嬉笑着说,“我是你妹妹兼女儿。” 我但笑不语。她却叹道:“有时候真的觉得,先帝爷那时不是为给当今皇上娶媳妇儿,而是为了还给你一个女儿。若是娶儿媳妇儿,不是得选像熹妃那样的吗?偏我是个话篓子,什么活也干不了。” “你别自卑,你的花其实绣得很好。” “比张嫂子差远了。” “那是自然,人家出身苏绣世家,你一个半吊子,敢和人家比?你也就是比我好点——” “姐姐,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我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与我比就辱没了你?” “那倒谈不上。姐姐对绣花,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一窍不通。和你比,简直就是抬举你。” 我正要打她,太监来报,说是五阿哥请安来了。 由于雍正的儿子很少,所以弘历和弘昼都没有分府出去住,而是一直住在宫中。他偶尔来请安,其他时间除了读书,就是胡闹。儿子大了,紫堇再也管不了。又因为对他的期望不高,也不想管。 我笑道:“天申今日又想起要什么宝贝了?” 天申拜了一拜,说:“娘,我想要你那串珠子。” “什么珠子?” “就是静音大师给的那串——” 紫堇听了骂道:“越来越不象话,那也是你要得起的?” 弘昼也不还嘴,只看着我。 我褪下珠子抛给他:“早就该给你了。因一直带在手上习惯了,总是忘记。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当年他给我,我还不希得要。谁知道那和尚厉害,随手一挥,就套在我的手上。” 弘昼高兴地戴好了,说:“我还以为娘会舍不得呢。皇阿玛把皇祖父给他的一串给了四哥。我问他要另一串,他说娘这里有更好的。我还以为他骗我呢。” “君无戏言,他哪里会骗你。你皇阿玛一直对我这串珠子耿耿于怀。往年他怕静音大师来了问,如今静音大师死了,他也没什么顾忌,乐得拿我的东西送人情。” “娘,别人都说你能断生死富贵,你给我看看如何?” “你啊,都不用看,是古今往来的第一污糟猫王爷!富贵不用说,最难得是你父皇居然也不约束你,由着你闹——” 紫堇生气道:“如今这娘啊娘的叫得多顺口!这正经额娘倒没人理!” 弘昼笑道:“你那德性,还我额娘呢,说是我姐姐差不多。哪里有像你这样的后妃,天天粘着娘不放,可不是跟我姐姐一样?连皇阿玛都说,当年皇祖父是为了还给娘一个女儿,才把你送进雍王府的——” 紫堇奇怪道:“先皇果然是这个意思?我居然没有猜错,厉害吧?” 这娘儿俩,简直就是一对活宝。若是大格格活到康熙四十五年,和紫堇也差不多大。 我不禁叹息。 二 雍正七年,准噶尔部策妄阿刺布坦、噶尔丹策零父子叛清,朝廷决定对西北两路用兵,上命怡亲王参与帷幄,筹划建立军机处,出任首席军机大臣。 六月,命其办理西北两路军机。全权筹措兵马粮草以及各类军需之转输。以所领度之储备充足,调度得宜,而屡博奖谕。 雍正七年,怡亲王胤祥又和直隶总督高其倬奉命为皇帝选陵。选中易州境内泰宁山(后改为永宁山)的太平峪,奏称:“相度得易州境内泰宁山太平峪,为‘万年吉地’,实乾坤聚秀之区,阴阳会合之所,龙穴砂石,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皇帝素来信任怡亲王,遂决定将陵寝建造于此。并降旨对怡亲王胤祥嘉奖,赐其一块平善之地为墓地,距皇帝预建陵墓处东北面六十华里,曰云溪水峪。 这时候的胤祥,权倾朝野,却事事小心,步步留意,只要是他主办的大小差事,全都妥当,皇帝十分放心。然而,这位当年能文能武的拼命十三郎,如今熬得也是油尽灯枯了。他拖着病体,一日一日尽心办差。 皇帝十分担心他的身体,可终雍正一朝,也没有其他宗室王公能像怡亲王一样,忠心耿耿,不计得失。十七爷忠心,年纪也轻,可身体却并不好,至今也没有后嗣。后面的,有的甚至比弘历还小,目前更派不上大用场。 一日,皇帝抱怨:“十三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如何是好?” “为何不请叶先生?” “叶先生也没有其他办法——不是别的病,就是累的。要静养,可如今——原本以为太平了,没想今年西北狼烟再起,我睡不着,他又如何能静养?” 我劝皇帝:“你们兄弟二人是一个德性,都是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于人,这样下去如何得了?那些大臣也不得不跟风。听天申说,张廷玉竟在军机处饿晕了——天下的事情太多,作为权力顶端的人,重要的是人员的调度,要培养得力的下手,而不是事事亲为,你们这样——” 皇帝叹气:“我何尝不知?可是当年皇阿玛驭下太过宽宏,如今的官员办事都——田文镜办差倒是尽心,可是自从邬先生离开后,他太过急功近利,竟被人参作酷吏。李卫人聪明,却没什么学问,被那些读书人看不起。鄂尔泰还不错,偏又名利心太重,今日想扳倒这个,明日想扳倒那个——” 听皇帝开始诉苦,我连忙阻止:“朝堂的事情我不管,你自己斟酌着。我就是这么一说。就我所知,张廷玉自幼律己颇严,后人手里还能用上几年,倒也没什么,就是别太亏待人家了。至于十三爷,圣祖爷为磨他的狂傲之气,磨得太过了,如今气性没有了,身子骨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延请名医,多赐良药,能养着就养着,千万别------” 雍正七年十月,赐汉大臣子蒋溥等十三人举人。以内外诸臣谨慎奉职,加怡亲王仪仗,张廷玉少保,蒋廷锡太子少傅,励廷仪太子少傅,傅尔丹、岳钟琪、鄂尔泰俱少保,田文镜太子太保,李卫、查郎阿、席伯俱太子少保。 蒋廷锡曾在雍正元年作为持节副使,册封我为懋嫔。当年他不过是礼部右侍郎,几年时间就做到太子少傅,真是海水不可斗量。 弘昼来问我:“蒋家是不是娘的亲戚?” 我莫名其妙:“哪个蒋家?我在这里没有亲戚。” 弘昼说:“就是蒋廷锡家。弘历说,蒋廷锡这几年青云直上,连他儿子也沾光,是因为有娘给他做靠山。” “弘历那么一个聪明孩子,怎么说这等傻话?我只见过蒋廷锡一面,就是元年他曾经做为持节副使册封我那次——” 弘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家都说,只要是与娘有关的人,都能得到好处。弘历还说,如果我不是娘的儿子,早像三哥一样被赶出宗室了。” “你做了什么坏事,他这样咒你?” “也没什么。”他似乎不想说。 “你要是不说,就把佛珠还给我。” 他于是求饶:“我说了吧,也没什么。就是前几日,我在庙里请和尚给我做道场,超度亡灵——” “什么意思?” “就是做活丧——” “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这样?” “娘,你不是常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吗?生死于我们,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花钱养和尚罢了。另外就是,我还吃了很多供品——” 我哭笑不得:“你阿玛知道吗?” “知道。弘历告密了。” “你阿玛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就是笑了笑。后来他悄悄让魏珠给我送来一百两金子,说往后要是再做,就把他那一份也算上——” “你们爷俩,这都是什么人啦!” 弘昼做了个鬼脸:“阿玛说了,等弘历能做事了,就跟娘到江南去住。如果我听话,也可以带上我。” 我摇头:“等不到那一天了。” “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要给我办真正的丧事了——” 弘昼忙拦我:“娘,你说什么傻话!” 三 我逗他:“你不是看穿生死了吗?” “我不过是玩玩而已。娘,你好好的,也没有老,为何总是?” “娘今年五十三了,还没老?” “阿玛不是给你吃了那药吗?” “大限到了,神仙也留不住人。别说药,就是仙丹也不行。” “说到丹,皇阿玛正在让人炼。” “他真是糊涂,这种事情也相信。为何不直接让方士送他上天做神仙去?” “我也不知道。弘历劝过他多少回,他就是不听。不过他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他要炼丹。” “为什么?” “皇阿玛说,娘就是神仙。如今在凡尘呆腻了,想回天上去。” “什么傻话!” “我本不相信,”弘昼想了想,说:“如果娘是神仙,为什么没有仙丹?皇阿玛为什么还多此一举让人来炼丹?” “就是!我不是什么神仙。道士们炼丹也没有什么用。” “可是,皇阿玛说,娘因为泄漏天机,受了惩罚,所以就没有法力了——” 他还真能编,为何不改行做小说家?——这时的小说家是让人看不起的,算了。 我问弘昼:“天申,你信吗?” “什么?” “你信娘是神仙吗?” “又信又不信!” “这话等于没说。” “信,是因为娘能预知一些事情,而且从来都不变老。不信,是因为娘和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有时也会生病。反正,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白不明白没什么关系。总之,你做自己就行。往后弘历做了皇帝也不敢把你怎样的。不过不办差是不行的,多少要做点事情。不然,你哪里有钱花?” “周先生存了一笔钱给我,弘历不知道。” “那周先生为什么给你存钱?” “皇阿玛让他存的。说因为龙椅只能给弘历一个人,对我不公平。所以要留点钱给我。原来想把漕运和盐务给我,后来因为我都告诉弘历了,所以就不成了。” “那这次周先生存钱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弘历?不怕他以后知道了找你麻烦?”我故意逗他。 “不会!金银而已,他不会稀罕。只要对他做皇帝没有障碍,他就不会为难我。” 联想到弘时和福惠的死,我不禁问: “你三哥究竟是自己死了,还是皇上让他死的?” “我不能说。” “小兔崽子,竟然敢瞒我。往后不保你。”我假装生气。 “是弘历将三哥和八叔来往的事情告诉了皇阿玛,但是没有证据,本来可以掩过去的。隆科多后来被法办,为了自保,他就把三哥供了出来。三哥要隆科多保他做皇帝,他让隆科多比多尔衮还要有权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阿哥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皇帝?可怜隆科多没有做成多尔衮就被革职削爵,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佟家的人,要什么没有?偏偏要自取灭亡。真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弘昼说:“三哥多年被皇阿玛冷落,就是想——” “他不是跟着十三叔办差吗?” “十三叔又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些琐事,让他去做。就是今日烧陶器,明日去工部监督工程------三哥不耐烦,发牢骚。十三叔很生气,回了皇阿玛。皇阿玛就让三哥去练兵,他又吃不了苦。三哥又听隆科多说,皇祖父临终前要皇阿玛立弘历为太子,所以秘密立储其实就是立了弘历,所以他就找来杀手。事发后,因为弘历躲过一劫,阿玛就没有办他。 但是三哥又不聪明,怕隆科多供出他来,就在监狱里下手,想暗中除掉他,结果隆科多一生气,就当着大臣和阿玛的面,什么都说到明处了。阿玛见瞒不过去,只好处理了三哥,交给十二叔看管。十二叔除了念佛,什么都不会,写熹妃娘娘的姓都能弄错了。三哥见阿玛这样不待见他,又觉得对不住齐妃娘娘,就吃了□□——” 我叹道:“我们对不起你三哥。从小,他就被忽略了。四十三年,他出生后不久,大阿哥就没了,没几天,弘历的额娘就进了门。那时候太子和索额图与前明在江南的势力有勾结,我们去了江南几次,回京城没多久就遇上一废太子——我们都没顾及他,他被人忘记了。后来,你和弘历得到大家的宠爱,他肯定很难受——” 我的泪落下,想起他为了给额娘出头,与胤禛在紫竹苑顶嘴,想起他谢我时说的话——他本来是个好孩子,一个善良,有孝心的孩子,被我们和所谓的大事给耽误了------ 142 24 异种遥从塞外传,香台曾为捧金仙(中篇) 四 雍正八年三月,因诸阿哥已渐长大,且居宫中,严禁各处太监趋奉阿哥,并不许向各阿哥处往来行走。 所谓的各阿哥,也就是两个而已。 眼前的形势,傻瓜也能看得出来,四阿哥是将来的皇帝。五阿哥将来虽然不能做皇帝,但他比四阿哥只小了三个月,两人一处长大,素来亲厚,肯定也会有权势在手。所以,这些可怜的太监,如何能不巴结? 弘昼求我:“娘,你给阿玛说说,让我到外边住,可好?我不想住在宫中。” “你要读书。出了宫谁管你?” “我又不做皇帝,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难道只有皇帝才读书吗?你将来虽然不治理天下,可也有份类的事要做。再不然,你要是糊涂,被人利用了,如何是好?难道你想做罪人?你三哥如果没有被八叔他们利用,怎么会落得那个下场?那时他也是个不想读书的——” 弘昼顶嘴说:“阿玛十一岁就大婚,十三岁分府住到宫外,没人管,可是也——” “没人管?我是做什么的?你以为他们背地里说皇帝是我的儿子是乱嚼舌头的?更何况那时候阿哥爷众多,谁也不甘心做笨蛋,大家都很努力。哪里像你们两个,矮子里头选将军,没办法。皇上只好将你们拘在宫中,逼着你们读书。” 弘昼说:“在宫中又有诸多禁忌。光是太监们逢迎,阿玛都弄出这么大阵仗。上次更离谱,熹妃娘娘因为弘历和一个宫女调笑,竟将那个宫女赐死了——” “什么?”我大惊,“若是看上了,给他就是了,为何要——” “因为那个宫女已经被封为常在,不过那时还在延禧宫当差,尤其罪过的是,长得像死去的皇贵妃——” 我听了,心头泛起苦涩。只要是有一点像的,他都加封,不管是像我,还是像她。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我问:“熹妃娘娘那么一个周到的人,明明知道弘历喜欢,却让皇上——” “娘,你一直都小看熹妃娘娘了。她知道皇阿玛喜欢像娘和皇贵妃这样的女子,所以就搜罗了好几个,找机会让她们在皇上跟前露脸。” 我哪里敢小看她!我小看谁都不会小看她。 我说:“这样有什么用呢?弘历是将来的皇帝,这是早就明摆着的事。” “皇上不会临幸她们,却会给她们赏赐,熹妃娘娘也能得到贤惠的美誉,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她们平时在熹妃处当差,被呼来喝去的,跟普通宫女没有差别。为了能找到机会亲近皇上,她们不得不忍耐熹妃的使唤——” 大约在宫里久了,正常人是找不到的。熹妃内心扭曲到了什么程度呢? 据说她活到了八十多岁,是什么信念让她长寿的? 雍正的后宫只有紫堇比熹妃更长寿,难道她后来的目标是紫堇? 她恨我是有理由的,毕竟她也是后宫怨妇之一。可是紫堇妨着她什么了? 我对弘昼说:“我找机会让你分府出去。我死了以后,你要把额娘接出去住。千万不能让额娘在宫中受苦。” “娘,你怕?”弘昼是个有慧根的,我不用说得很明白。 我点头。 弘昼说:“如果她敢动我额娘,我拼了命也要——” 我摇头:“没有那么严重。你娘将来比熹妃娘娘更加长寿,只要有你在,她就没事。只是你别光顾着玩,平时也要多留心。虽然你皇阿玛的后宫比起皇祖父来,规模小了很多,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也要多加小心。我老了,懒怠着,不讲理,没人敢说什么,说什么也没用。就这样赖皮活着罢。 你还小,该做的工夫一点也不能少。皇后娘娘也好,齐妃娘娘、熹妃娘娘也好,都是你的长辈,应该常去请安。至于那些年轻的妃嫔,按规矩你们是不能见面的,千万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体面。在外面,你只要不贪赃枉法,没人敢办你,你放肆些没关系。有喜欢的姑娘,尽可娶回来,只是既然喜欢,就要真心待人家,不能关一大院子怨妇------” 天申很老实的样子,说是记下了。 我戳他的额头,笑道:“你在这里打马虎眼,闯了祸我可不帮你求情。” 他做委屈状:“我真的都记下了。出去的事娘要帮我记着,别等下皇阿玛一诉苦,你就心软,光顾着他,忘了我的事。” 我赶他走:“去玩吧,难得你还有耐心听我唠叨。只是这宅子,你自己可有相中的?” “西山有一座好的——” “想都别想,太远了,做别院可以,正经的府邸可得在城里。你别以为出去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粘杆处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当年我跑了不到十天,就——” “这个你放心,粘杆处的人都归我管,文觉和尚说等我再大点,就放手了。张玉那小子说若是我出去,他教我功夫——” 他这么一说,我大惊失色。那老头子也太惯着他了,他才不到二十岁,粘杆处都给了他,往后弘历要是忌讳,那不是害他吗? 没想到这破孩子却看穿了我的心事:“弘历都知道,他也管着一部分。但是因为他是要做皇帝的,将来分不开身,就将这个主要给我了。因为我俩一起长大的,粘杆处的机关我们两人都知道。 因为他立了字据说不要我办差的,他怕我将来懒,借阿玛的手派差事给我,将来我就不敢辞。其实,我办的差事越多他越高兴呢。他就怕我不做。漕运和盐务的事情他一听就知道上当了,所以再后来只要是派差事,他都撺掇着多给我一些。” 看来我是瞎操心了。我一直小看他们的智慧,到今日才醍醐灌顶,原来他们已经分好工。弘昼不必说,弘历的胸襟也比我所料想的更为广阔,他往后能禅让皇位给年轻的儿子,传为佳话,也不是偶然的。由于没有窝里斗,他们只需对付外面的敌人,反而节省了很多人力物力,也难怪乾隆盛世能够持续六十多年之久。可惜再后一辈就没有这个福分了。 命乎?运乎? 五 雍正八年四月,怡亲王卧床不起,神医也没有办法了。皇帝亲自前往探视。 回到万方安和,我看他眼圈红红的,知是事情不妥。忙问:“可是?” 他点头,眼泪又流出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其他兄弟个个如果有老十三一半,天下百姓何其有幸,大清江山社稷何其有幸!他要是走了,我就像断了一根胳膊------” 我安慰他:“十三爷苦了那么多年,又累了这么些年,也该歇歇了。皇上是佛爷转世,为何看不透呢?你总不能老拽着他不放,陪你受苦,将来你也是不能安心的。” 他点头又摇头。 我也只有苦笑,再说不出话来。怡亲王走了,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今日有我来安慰他,将来我走了,谁能慰他之心? 皇帝是不会缺女人的,可是,孤家寡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呢?尤其是年轻的女子,如果愿意陪一个老头子度过晚年,恐怕不会是因为爱吧。就算有爱,恐怕也不会是那种不计得失,全心付出的真情吧。 反问自己,又有几分真爱付与他了?是对命运的一种妥协,还是对儿子的一种母性?男女之情有多少? 多少有一些男女之情吧? 肌肤相亲几十年,我也说不清,道不明了。只知道,他对我很重要,我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不轻。 心理学认为,幸福的婚姻中,女人既要是丈夫的妻子,也要是丈夫的母亲、女儿,更要是丈夫的情人;男人既要是妻子的丈夫,也要是妻子的父亲、儿子,更要是妻子的情人。这么说来,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不明白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我们的婚姻幸福吗? 我幸福吗?我说不清楚,一个没有多少心肝的女人,有幸福吗? 他幸福吗?我更不知道。他做的是世界上最难做的职业,讨好一个人就已经不容易,更何况他要讨好天下人? 他和怡亲王的关系,是兄弟君臣,是盟友,或者,他们二人本就是同一个人。本来他们可以很闲散地度过一生,却给自己上了一个套。 老五、老七、老十二确实没有野心,不争,这是一种境界,从个人养生的角度来看,不失为一种避世的方式。如果他们是士大夫,自食其力也还可取,但作为皇亲国戚,吃着老百姓的俸禄,却什么事情也不干,整日架鹰走狗,也合理吗? 那在朝堂上卖命的,拼死拼活,却只积攒了累世骂名,这公平吗? 求仁得仁又何怨?都是自找的! 心中嘀咕这半天,也没个结果。也许年纪大了,也就只能这么嘀咕一阵了事。 因为怡亲王重病,皇帝比往常更忙了。以至于我只好跟去九州清晏,亲自伺候皇帝的起居。 这一日,皇帝早早地上朝去了,我欲补睡眠,兀自往卧室走,走得很快。春吉在后面几乎都跟不上我的步伐了,没想一不小心,进门转弯时撞上一个花瓶,不仅花瓶摔了,连架子都倒了。 人也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春吉和秋如吓得大哭,赶紧把我扶起来。除了头有点晕,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于是说:“都快别哭了。这是皇上的寝宫,成什么样子!” 她们见我没事,就放了心,住了声。 也是安排后事的时候了。 我叫来魏珠,说:“我要回接秀山房休息几日,你也注意安排合适的人伺候皇上。当年你说要我护你周全,如今我年纪大了,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如果有合适的接班人,你就到山房来养老吧。若我不住山房了,就是裕主子住,她必定能护你到老。” 魏珠见我这话说得不像,忙拦住话头:“娘娘记着奴才的点滴,奴才感激不尽。娘娘不过二十来岁,哪里就要想这么远了——” 众人笑。我骂道:“你小子找打了?对了,过几日,五阿哥要搬出宫里,你不如跟了他去吧。他是个好玩的,你又是这宫里的祖宗,什么都经历过,他一定欢喜你去。只是要盯紧那起子下作的奴才,不要把阿哥带坏了------” 魏珠见我说得认真,就答应着去安排了。 我带了春吉几个回山房。 紫堇见我回去,很是欢喜:“姐姐总算还记得有这么地方。” 我说:“我要打发这几个丫头,你叫天申来,我让他办点事。” 紫堇问:“姐姐这是?” 我点头:“我该料理后事了。你是个大意的,往后我不在了,谁管她们?” “姐姐,你就不能消停过几日?谁要你操心了?她们几个除了春吉,都有人了,要你操心!”紫堇嗔怪道。 我欢喜,却又埋怨说:“为何不回我的话?” 她们几个红了脸,不说话。 我笑道:“想必是想一起出嫁比较热闹。也好,我就在这园子里也嫁一回女儿。前两拨在王府里出嫁,不怎么热闹,这一次一定要热闹些。不过人你们得给我领来看看。我让天申查清楚了才放心。” 紫堇呸道:“还要你来说。天申早查了,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一日日操心这操心那的,偏我就是闲人一个。往常担心儿子,如今儿子也不要我管,丫头婆子一大堆,大福晋小媳妇儿都有了。就不许我找点别的事情做?” 她堵住我的口。我只好说:“总得让我看看吧。不然嫁妆派出去,都不知道给了谁,我岂不是冤大头一个。” 于是安排第二日见夏祥秋如冬意三个的相好。 我对紫堇说:“大丫头我就管这几个,小的往后就你做主。过两天天申搬出去,让他带着魏珠,那是个妥当的。其他的我就全不管了,都交给你。” 六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允祥逝,雍正帝亲临其丧,谥曰“贤”,配享太庙。诏令怡亲王名仍书原“胤”祥。 六月,以“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冠於谥法之上,以示宠褒。又特於奉天、直隶、江南、浙江各建祠宇,以昭崇报。 诚亲王允祉会怡亲王允祥之丧,迟到早散,面无戚容,交宗人府议处。议削王爵□□景山永安亭,得旨削爵拘禁。晋封贝子允禧为亲王,复允祹郡王,封理郡王弘晳为亲王,公弘景为贝子。 话说这诚亲王大概是与胤祥母子相冲,以前敏贵妃娘娘薨了,他因未满百日剃头,被降了爵位,这次又这样,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么一个自命风流的文人雅士,却经常出这么些状况,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 是因为以前结了梁子,还是出小错,避大祸? 我不知道。这些人的智慧不是我能估量的。我唯一的优势是知道,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不必再理会这些小事。 至于弘皙,也许有些不安分,但他不是弘历的对手,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怡亲王逝世,嫁丫头的事只好推迟到八月。 八月,上命怡亲王子弘晓袭封亲王,弘皎别封郡王,均世袭。建贤良祠,以怡亲王胤祥功勋卓著而奉为首位。 军机处设立之时,怡亲王已经逝世,但皇帝还是封他为首任军机大臣。 这些朝堂大事略略一叙就罢,我只管嫁丫头。 过了中秋,我就厚厚地赐给丫头们嫁妆,送她们出嫁,只有春吉不肯出去,留在身边总理我的一切事物,新来的小丫头我甚至都记不住名字,穿花似的来去,我也不想管。 本想在接秀山房嫁女儿,但因为皇帝常驻圆明园,关防严格,劳师动众,于是我就在什刹海的别院看她们一个个给我磕头离去。 离开时,我亲自在别院正殿给她们抛洒五谷,为她们祈福。 喜乐阵阵,新娘们一个个出得门去,再不能回头。我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一直撑到曲终人散。 三天后,新夫妇回了门,我才回接秀山房。因为男人们当差方便,她们就又赖着跟我住了一个多月。早上男人们上值她们跟着进园子,下午离开时家里自有暖轿来接。 后来被我骂着,才一个个散了,回家做主妇,伺候公婆丈夫。 十月三十日,皇帝生日。虽然即将入冬,但今年比较暖和,圆明园水域都没有上冻。夕阳西沉之时,我乘船前往九州清晏,给皇帝拜寿。 怡亲王病逝,皇帝每日与张廷玉轻松不得。但生日,无论如何是要挂笔休息一天的。 在栈桥边下了船,第一次皇帝没有前来迎接。跪迎的新任首领太监是魏珠的徒弟,回话说皇上因为接待百官和王公大臣的朝贺太累,已经睡下了。 来到皇帝的寝宫,皇帝果然在炕上睡得很熟。这是他第一次睡踏实吧。 我怜惜地看着他那已经五十四岁,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庞,不禁痴了。第一次从桃苑的床上醒来,看见他,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比今日的天申还小。如果当时我没有很急地告诉他那一切,事情也许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他的少年时代也许会更快乐一些吧。 我真的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或者,我什么也没能动得了。 我从身上解下康熙帝亲自交给我的孝懿皇后娘娘的玉佩,放在他的枕头边,离开皇帝的寝宫。 魏珠的徒弟,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很惊讶,问:“娘娘不等皇上醒来?” 我摇头,对他说:“尽心伺候皇上。你师傅在五阿哥的府上过得很好,只要你差事办得好,将来主子们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魏珠的徒弟说:“奴才们都省得,谢娘娘照拂师傅,赐给师傅养老的好去处。奴才们记得娘娘的吩咐——只是娘娘就这么去了,皇上醒来——” “难得看到皇上睡个踏实觉,让他歇着吧。我将先皇后娘娘的玉佩放在枕头边了,你记得要提醒皇上收好。也是时候还给他了。你跪安吧!” 春吉有些担心地看着我:“娘娘今日——” “你别忌讳,我就是在交代后事。我们上船吧,去什刹海住几天。我累了。” 春吉扶我离开九州清晏,上船离去。 皇帝一觉睡醒,懋嫔的船刚刚驶过蓬莱洲。 他坐起来,没有别人。明明阿凡来过的,难道是做梦? 刚刚他只是太累了,不想起身,迷糊中觉得阿凡放了什么东西在枕头下。 他并不确定是不是做梦,但还是翻了翻枕头,看见那块光洁莹亮的玉佩果然在枕头下。他于是奇怪:阿凡为什么走了?等我一下也不可以吗? 皇帝大声唤来近侍太监。 魏珠的徒弟高无庸来了。 皇帝问:“娘娘怎么走了?” “回皇上话,娘娘说难得看到皇上睡得这么踏实,就没有打搅。娘娘说将先皇后娘娘的玉佩放在枕头边了,请皇上记得收好。” “娘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也没说什么重要的,只说,也是时候将玉佩还给皇上了------” “什么?她们走多远了?” “刚过蓬莱洲。往东北方去了,好像是要去什刹海。” “给朕更衣。” 高无庸赶紧给皇帝更衣。皇帝追到栈桥边,红帆已经远了,即将进入什刹海的水域。 什刹海的钟声传来,惊醒了失神的皇帝。静音大师的预言在他耳边响起: “王子东顾,楚天辽阔;丹心付君,红帆远行——” 又想起宝塔上静音大师的话:“既然船都造好了,果然是记得的------” 皇帝一惊心,命令道:“高无庸,要赶紧追上娘娘的船——” 一边说一边往栈桥的尽头走,高无庸赶紧命人将御船撑到栈桥边,扶皇帝上船,解了缆绳,直追而去。 143 24 异种遥从塞外传,香台曾为捧金仙(后篇) 七 我听到钟声,犹如大梦初醒一般,对春吉说:“时候到了,我上了岸,你就赶紧开船去找裕主子,让她把天申和元寿叫到别院来------” 春吉着急:“娘娘,你这是说什么话!” “你别跟我扯,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话间,船已经靠上了趸船。 春吉上前扶我,我摆脱了她,说:“快去。” 另有两个丫头扶了我上岸。 平日里我都是走路从河堤到别院,十分轻快,今日却似乎灌了铅——是因为舍不得离去吗? 我刚坐到炕上,春吉就又回来了。 我生气道:“你竟不听我的话?” 春吉忙说:“皇上派人去了,皇上来了------” 还没说完,皇上果然就进来屋,见我坐着,冲上来抱着我。 两人的眼泪都哗哗地流,说不出话来。 春吉也在一旁流着泪。 半天,皇帝说:“阿凡,这不是真的,对吗?我们都想错了——” 我推开他,盘腿坐在炕上:“皇上是有悟性的,也不必说了。想必就是这几日吧。我呢,这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后面这几年都是赚的。” “你不能老十三才走,就——” “江山代有才人出。皇上不要太痴了。” “我跟你一起去——” “说什么傻话,你的差事还没有办完——” “我不想办了,我好累好累——” “我知道。慢慢地转交给后人,不能太急了。弘历虽然已经成年,毕竟这么大的国家,还要磨练几年。记住,蓬莱洲的太监和宫女全部要秘密遣散。” “阿凡,当年他们怎么得罪你了?你又不肯交给我处理,春吉她们也是宁死都不说——” “《霓裳》乃亡国之音,千万不能再兴起,尤其不能让后人知道。乐谱我已经悉数烧掉,但人的思想我是无法抹去的。虽然我让他们吃了哑药,但他们还有手,那么多人,还可以回忆出来的。所以他们必须遣散。” 皇帝频频点头,说不出话来。 我笑道:“皇上不必担心,那一世的你还在等我呢。和这个你一样,也是个没耐心的。如今我也弄不清楚前生今世了,就像跑龙套一样,这边结束了,赶紧往那边去,没个消停的时候------” 皇帝破泣而笑:“果真如此,留也是留不得?” “留不得,留不得——” 两人正说着话,天申和元寿先进来了,紫堇也跟来了。 见皇帝在上面坐着,赶紧要跪下。 皇帝说:“今日一家人叙话,不要多礼了。” 天申冲上来抱紧我:“娘,还没到时候吧,你别急着走啊——” 皇帝喝斥道:“天申,你说什么话!” 元寿赶紧打圆场:“老五刚才在船上哭了半天,都怪小太监没说清楚。今日姨娘气色很好,想必是要请我们吃酒吧。去年的葡萄酒可得了?” 紫堇说:“酒都在山房的梅花树下,这里哪有?” 我笑道:“是到告别的时候了。虽然舍不得,这再见却是非说不可的。皇上刚才已经和我说好了,往后这天下事就是弘历的,让你阿玛也歇歇——“ 弘历又喜又愁:”姨娘这话可是损我?我至今都没有正经办过差事呢。” 我和皇上相视一笑。皇上说:“慢慢就都交给你了。你处处要学圣祖爷——你皇祖父八岁就接管了天下。只是中间多有曲折。朕不想后人也吃那么多苦,好歹要到你担得起才能离开。” 说到这一茬,弘昼插嘴道:“四哥,说好的,我不管你的事,你别叫我办差——” 弘历哭笑不得:“江山社稷是祖宗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你在一旁乐呵,我在那里卖命?” 我喝道:“说这话就都该掌嘴。什么卖命?总共就你二人,皇帝只有一个。弘历,天子代天牧养黎民,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弘历于是不说话了。 弘昼争辩说:“今日要说清楚。四哥不能等娘和阿玛都走了,就拿我当牛使唤。” 弘历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十三叔?” “你也没有学皇阿玛——” 我只好劝二人:“弘历,盛世天下,顺应世情即可,不必多虑。天申自幼就被宠坏了,我走了,你好歹担待着些。你也就这么一个弟弟,办差有王公大臣和百官——” “就是姨娘把弘昼宠坏了!”弘历急了。 皇上变了脸色。我拉拉他的衣袖,对弘历说:“是我宠的,没错。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如果他也野心勃勃,你阿玛可有好日子过?不过,你可以不担心他,别的兄弟可不能不担心——” 弘历聪明,问:“皇祖父的孙子重孙那么多,还请姨娘明示。” “你二大爷家的,还有十三叔家的——” 这下一屋人都惊呆了:“不可能,十三叔——” “十三叔的其他儿子都没有问题,但弘晓自幼也是被宠坏了,做事不知轻重,他和理亲王有些不清白,这你们都知道。十三叔的爵位你尽可让其他的兄弟承袭,人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也是没办法的。其他的我不知道,总之也要严密监视。” 弘历问:“姨娘,您多透一点给我?” 我摇头:“姨娘只知道主要的,枝枝叶叶你们自己理清楚。这两位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所以要特别注意。” 八 弘昼问:“娘,你要去江南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紫堇不知该说什么好,垂头丧气地。 我戳了弘昼一指头,说:“你那正经额娘的样子,怕不是要吃了我?” 众人于是都笑。 我说:“我是从梦里来的,还是从梦里回去吧。弘历,只有一件事情要记住,孝恭仁皇后并没有当你是她的孙子,往后不可给她再加谥号。我和她斗了一辈子,却也不是正大光明的。我去了,也不可追封谥号。就让我们如尘烟一般离去,尽量少留痕迹------” 弘历看看我,又看看他阿玛,不知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皇帝点头。 于是弘历跪下,说:“姨娘的话,弘历都记住了。” 我转脸对皇帝说:“我去了,给露叶一个名分吧,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红李封了贵人,露叶至少要封妃。” 皇帝不高兴说:“你这是在怪我?你的位份低,是你自己要的。” 我说:“我都要死的人了,还争这些有用吗?这些年我在乎过这些虚名吗?露叶真的是太可怜了。她和你同年,活得很顽强。你为什么要小气呢?我不要位份,是因为我不在乎,可她们,除了位份,什么都没有。要我说,如果不看出身,但看行事和功劳,她做皇后也是合格的。” 于是大家都叹气。弘历自幼被露叶养大,情分又更是不同。 弘历说:“如果阿玛为难,不如将来——” 我笑道:“她只是一个宫女,你阿玛没有封她,你将来以什么名义来追封她?” 弘历于是垂了头。 皇帝于是说:“我答应你。” 因有皇帝在场,紫堇始终有些不自然。我笑道:”紫堇平日里傻大妞一般,今日倒有娘娘的款。我去了,山房归你,我的人你都要给我照顾好,尤其是春吉。” 春吉独自垂泪多时,见我说到她,忙要跪到我跟前。我抱住她,说:“我也是个靠不住的。要你嫁人又不肯。其实,天下的好男儿也多的是。你看这屋里就有三个——” 众人皆笑。春吉却连脸都不红,说:“我自幼受尽父兄的连累,有命无运,好男儿与我是没有缘分的。娘娘若去了,我就做姑子去。” 我忙骂道:“早知如此,早早就该去了,却又留着结下尘缘做什么?紫堇将来是个好命的,你就跟着她吧,有你在,她也不至于被人讹了。” 我对紫堇说:“几个丫头出嫁,我生怕她们吃了亏。如今要走了,剩下的又不够分了。” 紫堇笑道:“你那点银子,谁稀罕了。” “春吉,剩下的银子你掌管,以后的丫头出宫或出嫁,你就给她们分一份。”我缓了一缓,接着交代:“我的首饰全都留给你,除了将凤钿还给皇后娘娘。” 弘昼问:“娘,我呢?” 紫堇要打他。他躲在我身后:“娘,你就顾着丫头们!” 我说:“往后弘历会给你很多,你不如去巴结他,更实在。我攒了一辈子,连几个丫头都分不好。其他器物都是公中的,只要你阿玛许你,你就是连房子拆了我也没意见。” 说了这么久,我感觉很累,很累,就靠在皇帝肩上,皇帝将我放在炕上躺好。不放心地摸摸鼻息,还在,于是放了心,对其他人说:“都回去吧,我看着就行。” 弘昼不肯走。 皇帝说:“你若不放心,明日早上许你再来。” 弘昼于是也离开。 皇帝让春吉伺候着换了衣服,在我身边躺下。两人相拥着睡了。 一夜好睡。 皇帝起身时,被窝里依然很暖和,唤人来更衣,才知道外边下雪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天冷,不要唤醒娘娘,让她自己醒来好了。下了朝我再来。” 不知道为何,皇帝议事时,总觉得心神不宁,批折子时更是静不下心来。于是他就索性不批了,想乘船往什刹海去。 正要上船,太监说因为下雪,海子里已经有了碎冰,恐怕不能乘船了。皇帝正在恼火,就见弘昼满身污泥,火急火燎地来了,也不跪,抱住皇帝就哭:“阿玛,不得了,不得了,娘去了,去了——” 皇帝浑身一抖,打了弘昼一耳光,急声说:“你瞎说!起床时还好好地——” 弘昼也不觉得痛:“我去时,阿玛刚离开。我进去和娘还说了一会子话,她说累了,要我在外边自己玩一会儿。我就在外边和春吉下棋。一盘棋下完,小中午了。春吉说:好歹得吃些点心,就拿来点心给娘送去,谁想,就没有气息了——海子里有冰了,我从外边绕进园子,路滑,从马上摔了两次。阿玛,怎么办啦?娘不在了,弘历会欺负我的——” 皇帝只觉得漫天风雪,无处可逃,无处可藏,他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弘昼在他身边呜呜地哭,又觉得他更可怜,如果没有她宠着,这孩子可怎么办? 于是父子抱头痛哭。 魏珠一直跟着弘昼,见这父子俩都不明白了,忙对徒弟高无庸说:“快去内务府报告,说懋嫔娘娘卒——” 他自己一手搀着一个,劝道:“娘娘一个人在别院呢——” 皇帝和儿子于是擦了擦泪,要骑马前去。 魏珠赶忙拦下:“刚才五阿哥唬得我的七魂六魄都散了,还是坐暖轿去吧——” 弘昼说:“太慢了——” 魏珠说:“奴才赶马车——” 赶到时,内务府派的人已经按品级装敛好了,见皇帝和五阿哥来到,赶紧磕头—— 一个女子悄声无息地来到这个时空,又悄声无息地离开了。情人和儿子的哭声为她送行,情人不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什刹海的钟声随风雪飘舞在京城的上空,又落下来,沉静若水。雍正八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144 25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前篇) 一 雍正九年,皇帝再没有推出新的大举措。 懋嫔去世后,皇帝将什刹海的别院赐给皇五子弘昼,接秀山房给了裕嫔。属于懋嫔的三艘船,全部拖上岸,化为灰烬,并下令,今后的船均不能用红帆。 此后,每日临朝听政,弘历和弘昼必须参与议事。弘历当这是自己的责任,弘昼则十分不耐烦。虽然额娘还在身边,可那个人走了,他心中空空的。 每日下了朝,弘昼就在什刹海附近游荡,附近寺庙里的和尚与当朝的五阿哥十分熟悉,弘昼经常花大把银子给他们。弘昼一日日地不回家,与和尚们谈经论道,只在朝堂和庙宇之间来往。 紫堇着急,弘历更是不满,告到皇上那里,皇上只是一笑,说:“他自幼就崇敬佛法,随他去吧。” 弘历于是叹气,很不明白当年八叔为何因争这把如今谁也不想要的位子而万劫不复。 五月十三,皇后娘娘的千秋。因为皇帝没有心情,皇后就自己一手操办。本以为皇帝不会来了,没想等宫眷命妇们入了座,皇帝却姗姗来迟。 众人慌忙应接不暇。 皇帝入了座,扫一眼宴席菜式和器物,勃然大怒。 原来规制是按御膳来的,以皇后的身份来说,这是愈矩的。 皇帝没有对皇后发火,却将牡丹园的宫女太监悉数找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通,拂袖而去。 皇后待众人恭送皇帝离去之后,脸色不变地招呼大家继续宴会。 齐妃什么也不说,吃了几口告辞。熹妃来到皇后面前磕头,说:“臣妾没尽到协理职责,请娘娘处罚。” 皇后冷冷地看她一眼,却又笑道:“今日不过是借这个由头罢了。和他夫妻几十年,有什么不明白?他这一生,因为那一位三十三年后再没有过生日,所以每一年,女眷中谁过生日,他都心里不自在。从去年懋嫔去世,他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日正好让他出出气,对身体有好处。” 熹妃一愣神,怨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对她来说,生命中除了儿子,没有其他的乐趣,只在过生日时,叫几班戏,才能调剂一下,看别人的苦乐,流自己的眼泪,将深宫的漫长岁月打发了。 熹妃见皇后没事人一般,反而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裕嫔吃饱喝足了,来向皇后道谢,说:“今日才真是过瘾!谢娘娘赐宴。” 皇后脸上的笑容这才温暖起来:“紫堇,你起来陪我说话。” 紫堇起身坐在皇后身边。 皇后说:“姐姐说,她走后不到一年,我就会跟去。还劝我要及时行乐,将后宫交给年轻人。过了五月,也就差不多过去了大半时光。我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这样也好。今天皇上虽然大发雷霆,对我却并无任何影响。我和他的交易,我做到了,他也应该能做到——” 虽然说是不在乎了,可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紫堇忙劝道:“姐姐说话一向口无遮拦,娘娘不要计较。娘娘也知道皇上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 “姐姐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月哪一日,我还是很清楚,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你素来和姐姐亲厚,她不敢对你和天申怎样。可是姐姐去了,皇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她——福惠养在我身边,她都敢下手,难保将来——你们母子要小心才是。” 紫堇赶紧道谢,说:“娘娘提点,紫堇都记住了。天申如今只和和尚们胡缠,但愿她能够放过我们母子。实在不行,拼个鱼死网破,我就不信——” 皇后笑道:“没有那么严重。你是有儿子的,皇帝春秋鼎盛,她还不能怎样,就是元寿,也不是那等狠心绝情的。本宫看,儿子和她未必是一条心。” 紫堇惊奇地看着皇后。 “当年姐姐将她比作德妃,却不认为她有其野心,其实是看错了。她也是有野心的,只是,她的儿子却也不是十四叔——” 紫堇几乎被皇后吓着了:“娘娘,可别这么说。她从来没有愈矩过。” “姐姐当年说过,后宫是做什么的?是给皇上享乐的。她处处自律,做皇后那是有余,居心何在?” “娘娘,您这是——” “紫堇,你是个好孩子。姐姐当你女儿一般,我也当你女儿一般,你要小心,另外我也有事要求你——我的宫女太监们你要照顾好,他们跟着我这个皇后,谨慎度日,没得半点额外的好处。我不能让她们落个不好。你让天申尽量想办法,能打发都打发了,我去得也瞑目。” 紫堇忙说:“娘娘的千秋,娘娘可别吓我。” “当日我待兰沁也如亲闺女一般,可是她心机太过深沉了,我再也不敢相信她。姐姐什么都知道。她对齐妃所出的子女始终不亲近,对弘历也一样不冷不热的,独独喜欢天申。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天申的性子合她的意,后来我才明白,天申的性子其实是她养成的。她看得太透了,只有天申将来不会让她伤心,所以她才愿意付出许多,来收获一些快乐------” 紫堇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后说:“熹妃宫中收罗的那些女人,你要摸清楚了。皇帝如今性情不定,将来被她钻了空子也是有可能的。那些女人年轻,皇上寂寞太久,总有一天会被——” 二人都明白,不再说下去。 皇后说:“今日也累了,你先回去吧,有空我们再聊。” 紫堇于是告辞回接秀山房。 二 雍正九年六月,清军设伏和通泊,击败噶尔丹策零叛乱。 皇帝大喜,重重赏赐了岳钟琪等将帅以及前线有功人员。熹妃从弘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觉得打开了缺口,便以协理六宫的身份,将身边的刘贵人派到万方安和近侍因懋嫔离去后久病的皇帝。 熹妃曾经告诫过刘贵人春秀:“如果想要代替那个人,就一定不能服软,越嚣张跋扈,越能得到皇帝的欢心。皇帝身边唯命是从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但能对皇帝颐指气使的,维此一人。因此,你若能收起小心谨慎,做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反而让皇帝不提防你的用心,只是以为你天真未凿------” 刘贵人将这话牢牢地记住了。 在万方安和与其说是在伺候皇帝,不如说是专门找皇帝的麻烦。叫她往东,她一定往西去,常常将皇帝逗弄得勃然大怒。然而老夫少妻,一撒娇,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正如熹妃所料,刘贵人进展顺利。 因为积郁在心的闷气得到发泄,皇帝身体逐渐好起来。 皇帝逐渐将朝政甩给亲近大臣和弘历主持,几乎不再回紫禁城,每日除了例行的公事,就在圆明园与春秀宴乐。由于熹妃预备培养多年,刘贵人的本事那是阿凡的一万倍不止。皇帝从此乐不思蜀,朝廷也不再折腾。只有弘历的权柄越来越大。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于是大家心知肚明地在圆明园过着快乐的日子。 雍正九年九月初九,是福惠阿哥的忌日,因思念过度,又因为红玫说的一年之期越来越近,皇后旧疾复发,病倒在床,再也不能起来。 皇帝一来勤政,二来新人在怀,听说皇后病倒,只是着人好好照料,赏赐了大量名贵药材。 九月秋高气爽,刘贵人要前往香山赏红叶。因福惠阿哥摔死在香山,皇帝拒绝了贵人的请求。贵人闹了几日,见皇帝执意不肯,也就算了,两人重归于好。 刘贵人听说懋嫔曾经有三艘船,于是也要船——按品级,她是不够格的。但皇帝宠她,就给她拨了一艘画舫。 不料刘贵人并不稀罕这种没有特色的画舫,也懒得自己布置。她要的只是独一无二的恩宠。刘贵人提出,她要一艘红帆船。 皇帝曾经明令禁止再用红帆,又拒绝了贵人的要求。 贵人这次闹腾的动静很大,连皇帝上朝都面有不豫。熹妃知道了,怕不好收拾,就召了刘贵人前去训话。但今非昔比,刘春秀连皇帝的龙须都敢拔,哪里把熹妃放在眼里。 熹妃也不多说,就让她走了,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把你当女儿养,才如此提携你。嚣张是对的,但如果过了火,烧了自己的眉毛,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春秀讥讽道:“娘娘可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作践?” 熹妃哑口无言。 春秀飘然离去。 回到万方安和,皇帝却不在了。高无庸也一起消失,问小太监,一问三不知。 春秀大发脾气,将万方安和的器物砸了个稀巴烂。 第二天一打听,皇上上朝听政,晚上在九州清晏休息,据说似乎是病了。 春秀暗自得意,前往九州清晏。 没想侍卫不让她进。她要硬闯,侍卫唰地抽出佩剑。 春秀一硬脖子,往剑上撞。另一侍卫一伸手,将她摔了几丈远。 春秀并不傻,见这招不奏效,知道皇帝是铁了心不见她。十分丧气,只好回万方安和。红帆船是那个女人专有的,她一定要得到手,既然蛮干不行,那就动点脑筋。 春秀四处打听红玫平时的装扮,太监宫女们都说,懋嫔娘娘经常是素面朝天的。春秀想,懋嫔不过是个老女人,自己年轻,为何要用脂粉污了颜色? 于是也多日不施脂粉。 又问懋嫔什么时候坐什么船。太监们说:“春天是坐画舫,夏天乘楼船,秋天,尤其是皇帝生日这一天,一定要乘红帆船去九州清晏拜寿。” 拜寿用什么礼物? 都说:“从来没有礼物。” 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太监说:“只有一年,送来一盆米线,皇上当时就吃得干干净净。” 问是什么口味的米线。 这个太监说:“是状元米线。据说是懋嫔娘娘亲手做的。” 春秀一计算,离皇帝生日还有一两个月,她绝对能学会做一碗简单的米线。在娘家,她也是经常做羹汤,伺候熹妃也没少下厨。于是不再折腾,找来会做状元米线的小太监来教她。 就在春秀这边正用功时,九月二十九日,皇后娘娘薨逝。 三 皇帝虽然生病,但从没有辍朝。听人来报皇后病逝时,他正在书房与张廷玉、弘历和弘昼等人议事。一听噩耗,皇帝几乎没背过气去,唬得弘历和弘昼赶紧托住他,将他放在睡榻上。 缓过气来,皇帝欲亲临含敛,诸大臣谏止。 上谕曰:“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皇考命,作配朕躬。结褵以来,四十馀载,孝顺恭敬,始终一致。朕调理经年,今始全愈,若亲临丧次,触景增悲,非摄养所宜。但皇后丧事,国家典仪虽备,而朕礼数未周。权衡轻重,如何使情文兼尽,其具议以闻。” 诸大臣议,以明会典皇后丧无亲临祭奠之礼,令皇子朝夕奠,遇祭,例可遣官,乞停亲奠,从之。谥孝敬皇后。 熹妃听说后一边心疼儿子,一边暗自高兴终于成为后宫的最高掌权人。齐妃她是不必担心的,裕嫔虽然有儿子,却是个不成器的,也不足以挂虑。 只是皇帝的上谕让熹妃知道,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并非“爱”、“恨”二字能够形容的。经年的相濡以沫,即使没有酣畅的爱情,他们二人世界里,那浓浓的亲情,旁人也是难以料想的。 这又使她联想到齐妃。齐妃伺候皇帝的时间与懋嫔一样长久,而且据说也得到过长达十年之久的专房之宠,那一份感情又是怎样的呢?她的儿子获罪,却丝毫没有波及到她在宫中的地位—— 熹妃颇费了一番思量。她一向是个周到人,万事都要顾及周全,真不容易。她回到紫禁城,在坤宁宫守灵达一个月之久。 顺理成章,她正式成为后宫的当家人。权力不能带给她快乐,但能让她不那么寂寞。 春秀给皇后守丧后回到圆明园,皇帝原本调理得差不多的身子又垮了。十月三十日,正好是秀手艺的好机会。 春秀亲自下厨,给皇帝炖了一盆鸡汤,里面是洁白的粉丝,作料全都按状元米线的秘方配置。 皇帝下朝后拖着病体回到万方安和,见到春秀亲手捧上来的米线,眼睛一亮。春秀暗自得意。皇帝吃了几口,没想一个咳嗽,全都吐出来了。 春秀一旁伺候半天,没得半个“好”字,已经有些不耐烦,见皇帝全都吐出来了,十分懊恼。她被熹妃训练得狂傲不羁,以十八妙龄伺候五十多岁的皇帝,已经觉得委屈。与皇上相处一些时日,皇帝平易亲和,并无架子。多数时候对她都千依百顺,她早就不再怕传说中刻薄寡恩的皇帝。 种种心事盘旋来去,她银牙紧咬,手一挥,白玉盆和米线汤水一起落到地上,摔得一地狼狈。 她以为皇帝会像往常一样雷霆大怒,然后她撒撒娇,一切就又风平浪静了。 没想这次皇帝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哼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并不像懋嫔,而是像极了当年正得专房之宠的年玉媚。皇帝当年屈辱献媚的旧恨被勾起,正在强压心头的怒火。毕竟,她并不是年玉媚。 春秀下一个动作彻底激怒了皇帝。 她在皇帝身旁坐下,挑起他的下巴,挑衅地笑道:“我知道,只有宋红玫才能如你的意,因为她就像你的娘一样——” 昨日重现------ 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年轻的春秀。高无庸已经吓得汗都出来了,却什么都不敢说。春秀伺候日短,不知道厉害。高无庸却得到他师傅的真传,对皇帝的喜怒哀乐摸得十分清楚。 皇帝沉声对高无庸说:“将刘常在带到蓬莱洲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这是降了她的位份,并要送进冷宫。蓬莱岛自从懋嫔离世后就被封闭了。只听说岛上的宫女太监全都是哑巴。每月一次,一艘小舟将给养送到岛上。 春秀懵了。熹妃留了一手没有告诉她——虽然模仿别人能让她比较快的得到宠爱,但如果没有自己,她永远得不到皇帝的真心。伴君如伴虎,一味地嚣张或一味逢迎,都不能固宠。 她都来不及求饶,就被拖上了一艘小舟。一刻钟之后,她到了蓬莱洲。 划船的太监待她上了岸,就将船开走了。 岛上很干净,桂子正香浓。 门没锁,一推就开。 正在院子里跳舞的宫女们见到她,停止舞蹈,审视她一会儿,就继续跳舞。 她看她们跳舞,忘记了所有的烦恼。直到太阳西沉之时,舞女们、乐师们都四散回去,没有一个人与她说话。她追上去问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宫女:“我住在什么地方?” 宫女比划了半天,春秀也不明白宫女在说什么。 在正殿,有睡榻。初冬的寒风袭来,她虽然穿得不少,但离开了烧得热热的炕,离开了焚着名贵香料的炭盆,从里到外,寒彻心扉------ 145 25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中篇) 四 春秀终于能用手势与岛上的人交流时,福海已经结了厚厚的冰。 熹妃来了。 她慈祥地笑着,和蔼地说:“刘常在,跟本宫回宫过年吧。” 春秀离开了蓬莱岛,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 离开冰车,立刻上了马车,车轮咕噜噜地往紫禁城去。没有人陪伴她,更没有人伺候她。她被打回原形,重新成为延禧宫的一个普通侍女。虽然她得到过皇帝的宠幸,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过小年那天,熹妃召她问话:“岛上的歌舞你会吗?” 春秀并不屈服,只是摇头。 熹妃叹了口气,说:“本宫知道你想什么。本宫确实在利用你,为了那个儿子。但是你已经得过皇帝的宠幸,是再不可能出宫了。你是选择在像蓬莱洲那样的冷宫等死呢,还是重新回到皇帝的身边伺候?哪怕他是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 春秀咬着嘴唇,不回答。 熹妃说:“蓬莱洲是皇帝和懋嫔游玩过的地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岛上的舞女和乐师惹怒了懋嫔。懋嫔将舞女和乐师都毒成哑巴。皇帝更是命令任何人没有允许不能靠近蓬莱洲。本宫冒险将你偷出来,想赌一把。你想不想?” 春秀这次终于点头了。 熹妃胜利,却并没有露出得色,而是对身边的老宫女露叶说:“吩咐下去,给刘常在更衣。” 春秀知道熹妃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除夕家宴后,皇帝一家守岁。 熹妃说:“皇上勤于国事,后宫冷落多时。今日臣妾斗胆将刘常在从蓬莱洲接回来承欢,还请皇上赏脸。” 皇帝没有说话。熹妃于是一挥手,露叶就带着春秀上来拜见皇帝。 皇帝还是不说话。露叶看熹妃。熹妃笑道:“今日过年,皇上金口难开,就看春秀妹妹的舞蹈能不能博得皇上叫好一声——” 皇帝点头。 于是鼓乐声起,一曲大江东去,春秀带着满腔的怒气,舞得跌宕起伏。 舞是夏好教的。 熹妃对夏好说,懋嫔娘娘去后,皇上一病不起,只有—— 夏好素来相信熹妃的为人,就将懋嫔一生只跳过一次的怪异舞蹈教给了春秀,但愿她能安慰皇上疲惫的心,缓解皇帝的相思之苦。 舞到“小乔初嫁了”,皇帝也没有一点感动。熹妃暗暗叫苦,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她也无法怪罪夏好。因为夏好说了,当时宋格格是随心而舞,舞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舞者的心。夏好说她和春花几人后来编排过,再也跳不出原来的味道。宋格格后来再也没有舞过,无论皇帝怎么求。 一曲终了,皇帝开口说话了:“你舞得并不像,更没有味道。但难为你竟然能说动夏好教你。高无庸,赏刘贵人一套宫制首饰。” 一句话,又升了春秀的位份。 熹妃放了心。虽然皇帝并不满意,但还是心软了。刘贵人还是有用的。她搜罗了不少女子,唯有这一个既像宋氏又像年氏,且美貌多情。唯一让她不放心的是,脑子不大好使。 熹妃笑道:“皇上真是圣明,一眼就看出是夏好教的。” 皇帝说:“这舞红玫只跳了一次。见过的只有花好月圆四个丫头。夏好有悟性,但也排不出原来的味道。朕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就是不像。你们,谁都替不了她。” 后妃们顿时黯然。 春秀更是不知道往后如何面对这位万乘之君。假装的傲气她是一点都没有了。她本出自小门小户人家。在熹妃的刻意和皇帝的宠幸下,她以为自己已经冲破了那道尊卑上下的障碍。然而,皇帝一句话,她就由贵人变成常在,进了冷宫。皇帝随意一句话,她就由常在又变成了贵人。天威难测,她更是成为熹妃的一颗棋子。 春秀猜不透熹妃所欲何为。按理说,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瞎子都看得出来,弘历将成为未来的皇帝。熹妃如此刻意讨好皇帝,究竟想得到什么? 她不想猜。既然出不得宫,她只能讨好皇帝,而且要用特殊的法子,博得皇帝回心转意。 五 春秀重新回到万方安和伺候皇帝起居。她收敛了很多,对下人也和气起来。只是偶尔使个小性子,发个无伤大雅的小脾气。皇帝忙,皇后离世后,又病了,因此对她也很优容,常一笑了之,也就过去一天。 春秀问高无庸:“懋嫔娘娘究竟什么地方得皇上的心,竟然能得宠那么多年?听说皇上还没有大婚她就开始伺候皇上,为什么能固宠几十年?不是太奇怪了吗?” 高无庸说:“奴才伺候皇上时,懋嫔娘娘已经不大来伺候了,通常是皇上抽点时间,去什刹海别院或接秀山房看她。奴才的师傅与懋嫔娘娘倒是熟悉,也得到娘娘的照拂,如今在五阿哥府上当差,其实就是养老。” 春秀问:“宫里有伺候过懋嫔娘娘的吗?” “伺候过懋嫔娘娘的老奴才如今都在接秀山房和别有洞天养老。什刹海别院也有一些。” “我是问你宫中有没有?” “没有。懋嫔娘娘从来没在宫中住过。册封大典她去了,接着就回来圆明园。据说原来这整个圆明园都是懋嫔娘娘的。皇上登基后,扩建了园子,在园子里临朝听政,轻易不回宫,才将其他后妃也搬进来。” 春秀不想去裕嫔的地盘问东问西。既然从宋氏这里打不开口,只好从皇帝那里打开缺口。 于是她问:“皇上究竟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呢?” “皇上一向对后宫冷淡,所以子息艰难。宠幸过的女子一共就三个,早先是齐妃娘娘,后来是懋嫔娘娘,再后来是皇贵妃,皇贵妃没了以后,皇上就只宠懋嫔娘娘,再不看其他女子。前两次选秀只走了过场,几个世家出身的女子被封。其他都被撂了牌子。皇上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再害年轻女儿家。” 春秀一琢磨,齐妃娘娘目前看来虽然已显老态,但其风流态度,年轻时必定不俗。皇贵妃她没有见过,听说是个厉害角色。至于这个懋嫔娘娘,她见过几次,看上去十分倨傲无礼,年轻的不必说,王府旧人她也不放在眼里,甚至从不给皇后请安。 她曾经问过熹妃,熹妃说因为她年纪大,比皇帝还大两岁,皇后也要叫她一声姐姐。 那么就是一个很老的女人了。但她见懋嫔那次,懋嫔并未施脂粉,举手投足,不过二十五六岁,即使往大里说,也不过三十岁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 她当初就是学懋嫔的无礼,结果反而给自己招祸。 春秀问:“高公公,你这么一说,似乎懋嫔从一开始就得皇上宠幸,其他人都没有长久,唯有她——” “懋嫔娘娘生了皇长女和皇三女,都先天有弱症,没养大。齐妃娘娘的贴身丫头说,齐妃和皇贵妃的宠都是假的。齐妃娘娘得宠是因为会生儿子。皇贵妃得宠是因为皇帝要重用年羹尧。听说当年在潜邸,皇贵妃争宠,强要了懋嫔娘娘的东西,懋嫔娘娘给了她,却让皇上发毒誓,不准皇贵妃的儿子按皇族排行——听说,皇贵妃是被懋嫔娘娘气死的——” 春秀多少听过一些流言,尤其是皇贵妃临死前皇帝的谕旨,使得宫中流言满天飞。说是皇帝为了法办年羹尧,逼当时的贵妃自尽,许以皇贵妃的尊荣,否则就要打进冷宫。为不连累福惠阿哥,贵妃就自尽了,皇帝按承诺将福惠给皇后养。 春秀不大懂朝政和后宫的关系。她的父兄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员。熹妃只教她如何模仿懋嫔,却并没有说懋嫔与皇帝的渊源。 虽然流言很多,但皇贵妃是被懋嫔气死一说,却是第一次听说。 她想问明白。 于是问:“懋嫔如何能气死皇贵妃?” 高无庸说:“皇贵妃从皇上那里得知懋嫔为报仇逼皇上发了毒誓,就去找懋嫔娘娘理论。那时候,贵妃的哥哥还是大将军,皇上很信任他,贵妃更是得皇上的专房之宠。 没想懋嫔娘娘根本就不把贵妃放在眼里,两只船在福海相遇,太监喝令多次,懋嫔都不给贵妃见礼。贵妃于是愤怒,厉声要懋嫔娘娘收回毒誓。懋嫔娘娘却说,邬先生正在等着年大将军钻进网里。贵妃回去就病了,后来去世。年羹尧接着就被赐死------” 春秀问:“谁是邬先生?” 高无庸摇头:“只有潜邸的旧人知道。皇上登基后就退隐了,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贵妃的情人,所以皇上要逼死贵妃,有人说他是懋嫔的情人,但,总之都说不通------” 春秀头都大了,只好让高无庸下去,自己慢慢整理一团麻的关系。 六 刘贵人与皇帝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外边都传她重新得专房之宠。她走出万方安和,其他一直没有晋升位份的小主们都会嫉妒得似乎要把她吃掉。 但是,她虽然日日伺候皇帝,皇帝却一点晋升她位份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她很委屈,觉得专房之宠并不是什么好事,就是把后宫所有女人的事情一个人做了,还要被别人嫉恨。 雍正十年六月,清军于光显寺彻底击败噶尔丹策零叛乱。皇帝龙心大悦,又因为春秀的悉心伺候,身体逐渐又好起来。 没事的时候,春秀不再琢磨懋嫔皇贵妃之类的人,她们都死了,无论在皇帝心中占据了什么地位,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争宠。 她唯一担心的是熹妃。她看不透这个老女人——什么都有了,为何还时时处处,围绕皇帝做文章。 雍正十年八月十五,皇帝一家赏月,除了皇后不在,熹妃安排一应事务,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在临别时,五阿哥献了一坛子酒,说:“阿玛,去年因为儿子日日荒唐,忘了拿酒来。今日亏得魏珠提醒,刚挖出来。” 皇帝爱怜地看着这个儿子,叹道:“我也糊涂地过了一日又一日,竟忘了梅树下还有酒。” 春秀一直很奇怪,皇帝明明爱老五,却一心培养老四做皇帝,只因为弘历的额娘是旗人吗?尤其不解的是,这爷儿俩平日里见了面,跟老百姓家父子没两样,甚至更亲切,从来不行君臣之礼。 明明是团圆的日子,父子俩却泪眼汪汪。 弘历在一旁不是滋味,劝道:“老五,你别招皇阿玛了。” 裕嫔来打圆场:“天申,你也该回去了。” 五阿哥于是告辞离去。 四阿哥一直住在宫里,五阿哥却早就分了府。这个大家都明白,因为弘历是要做皇帝的,所以就不用麻烦分府了。 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周到的熹妃却始终一言不发。春秀看不明白,这一家人以及这一家人的故事。 皇帝命高无庸将酒收了起来。自己和春秀歇了,一宿无话。 第二日,春秀算着也该下朝了。正寻思着,一个小太监先来了,对她说:“皇上今日不来了,请主子自便。” 春秀问:“皇上去了哪里?” 小太监说:“去了蓬莱洲。” 春秀一听这个地名就打哆嗦,但还是问:“去做什么?” “奴才不知。” 蓬莱洲不是冷宫吗? 春秀虽然一万个不愿意,还是想去看个究竟,于是要小太监安排船。春秀上了画舫,往蓬莱洲去。 门还是没锁,侍候贵人的宫女推开门,请她进去。 院子里宫女们仍旧在跳舞,却并没有看见皇帝。 贴身宫女去问,没人能回答,只是手比划着。宫女不懂,她却明白了,皇帝在方丈的亭子里喝酒。 才跨上桥,就看见高无庸正躬身侍立,几个侍卫守在桥边。按例侍卫不向她行礼,但让她恼火的是,居然又伸手拦住了她。 因这边有动静,正在喝酒的皇帝转头看见了春秀,于是说:“放她进来。” 她行了礼,在皇帝身边坐下。 皇帝只是喝酒,再不说话。 正是五阿哥昨日献的那一壶酒。春秀见桌子上还有一只西洋高脚玻璃杯,仿佛为她备的一样,就自己倒了酒,喝一口,觉得很甜。于是慢慢地品着,不知不觉地,觉得头脑有些不清醒了,也记不起自己喝了多少杯------ 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这时将她搂在怀里,抚摸她的秀肩,喃喃地说:“阿凡,你终于肯来看我啦------” 阿凡是谁? 春秀迷糊着,却一直琢磨这个问题,以至于皇帝将她抱到正殿的榻上了,她还没有回过神。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皇帝今日确实很殷勤温顺,春秀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快乐。 第一次,她心甘情愿地献身于这个男人,她都忘记这个男人做她祖父也是合适的了。 激情过去,男人大汗淋漓,春秀忘情地沉醉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 她就要睡去,男人在她额头留下一吻,喃喃地说:“阿凡,你回来了,我真高兴。” 说完,皇帝在她身边沉沉地睡去。 春秀酒意顿消,清醒地问自己,谁是阿凡? 年氏名玉媚,宋氏名红玫,谁是阿凡? 酒是五阿哥送来的,五阿哥—— 裕嫔名紫堇,也与阿凡八辈子搭不上边。 春秀看眼前的皇帝,又变成那个糟老头子了。她嫌恶地自己穿好衣衫,离去。 出得大殿,她的丫头正侍立在外边。春秀一言不发,径自出院门,上了自己的画舫,命一直等候的小太监开船回万方安和。 春秀的泪水打湿了明黄的枕巾,她讨厌这个金色的牢笼,但她再也出不去了。窗外,月亮正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皇帝的梦里,是那个阿凡吧。 她没有梦。怀春的季节,她来到深宫,被熹妃看上,每日也不要她做别的,就是学那个图画上女人的一颦一笑。 有一天,她被派去伺候生病的四阿哥,心中不禁有了些糊涂心事,然而四阿哥身边美女如云,嫡福晋贤惠得简直不是凡人。伺候四阿哥到第三天,皇帝来了。熹妃跟着,命她给皇帝上茶,皇帝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虽然甚是威严气派,相貌也周正,年轻时肯定不错。然而与病榻上的弘历一比,却—— 她这里转了千万个念头,皇帝也没说什么。倒是熹妃让她下去了。 第二天,她被叫回映水兰香。皇后封她为贵人。她无喜亦无悲,虽然她阅历浅,单纯,却也知道,这是熹妃筹划多时的初步成果。 封为贵人几年,她仍旧跟在熹妃身边当差。皇帝很少来看熹妃,她也从来没有得皇帝的任何恩宠。最初几个月,宫里的女人把映水兰香的门槛都踏断了,来看她,品头论足。 在九年六月以前,她一直是处子。后宫的女人慢慢地将她淡忘了------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弘历,但有一天,熹妃赐死了一个与弘历说笑的常在。她就再也不敢了,牢牢地藏了自己的那点糊涂心事。 146 25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又中篇) 七 雍正十年十二月,皇帝赐皇四子弘历长春居士号,皇五子弘昼旭日居士号。 紧挨着圆明园,赐长春园给弘历,至于弘昼,因为早早地承继了懋嫔在什刹海的一切,没有另行封赏。 就在这时,刘贵人害喜。这是十年来,后宫第一次有了喜信。皇帝却并不十分喜悦。春秀知道为什么。 侍寝一年多来,每天早上,高无庸都会端来一碗汤药,她必须当着皇帝的面喝下。一开始她不明白,等明白过来,已经到了蓬莱洲的冷宫。 后来,她更是不敢轻易忤逆皇上。 只有那一次,皇帝认错了人,她一怒之下离开蓬莱洲。皇帝第二天直接上朝去了。忙着忙着,大家都淡忘了。 她曾经害怕皇帝会下手,但是皇帝却似乎接受了现实。加派了宫女、稳婆,太医每日来切一次脉。 稳婆年纪不小了,爱卖老,说些宫闱密事。春秀于是高兴,终于遇上一个知道潜邸旧事的老人了。 不料,稳婆并不很清楚懋嫔的事情,因为她只是听师傅王嬷嬷说过一点。只听说,懋嫔是个厉害角色,连不同的人生孩子该吃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 春秀追问,稳婆于是将当年宋格格审问王嬷嬷的事说出来,还说,那张食谱她背得烂熟,都不敢忘,皇贵妃的几个孩子都出生得顺当,就是命不好。 春秀就问皇贵妃的事。稳婆这下打开了话匣子。 当她听说年氏生下阿哥后就占了玫瑰园,十分不理解。稳婆说:“娘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懋嫔再厉害,没有子息,就没有地位。当时,先皇后娘娘都担心懋嫔知道了会闹,结果懋嫔什么话也不敢说。” 原来懋嫔和年贵妃果然是有旧仇的。只不过懋嫔无后,年氏也是白忙活一场。 听了一会子闲话,春秀最大的心得就是:只要生下阿哥,就再没有别人敢欺负她。她对年氏的一句话尤其深以为然:“我也要争得应有的体面,不能让人小看了我所出的阿哥。” 雍正十一年,上封皇二十四弟允祕为诚亲王,皇四子弘历为宝亲王,皇五子弘昼和亲王,贝勒弘春为泰郡王。 春秀因不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倒也安心养着胎。皇帝那里,熹妃另外派了一个贵人,两个常在伺候。 后宫新人笑旧人哭的事常有,春秀也好,其他宫眷也好,都习以为常了。 雍正十一年六月十一日,圆明园阿哥弘曕出生。春秀终于熬出头了。旧日嚣张习性重现,皇帝也不时看顾幼子,刘贵人的身价大涨,只是始终不升她的位份。 没多久,幼子被熹妃抱养,据说祖宗规矩如此。 春秀大闹万方安和,被皇帝派人送回了天然图画。自从害喜,皇帝就安排她住进了当年皇贵妃住过的园子。其实牡丹园她更喜欢,但那时她不敢要。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皇帝既然不肯抬她的位份,说明并没有对她用情。要不是自己偷偷离开蓬莱洲,阿哥她是生不下来的。这个儿子是她偷来的,她只能眼睁睁地被熹妃掠夺。 熹妃将来有一个皇帝儿子,这谁都知道。她不能得罪熹妃,但皇帝欠她的,必须补偿。刘贵人提出要住牡丹园。 皇帝劝她:“牡丹乃花王,就是她,也不争这个的——” 春秀怒气冲冲地质问:“她是谁?是年玉媚,还是宋红玫?或者是你那个阿凡?” 皇帝吃惊地看着她:“你知道阿凡?你怎么知道?” 他仔细一想,摇着头说:“朕明白了,那日是你,不是她。难怪你会有喜。既然是她赐给你儿子的,她定也愿意朕宠你。你就住牡丹园吧。” 皇帝说完,回了九州清晏。 春秀喜滋滋地入住牡丹园。第一仗她打赢了。 自此,刘贵人越来越骄纵,除了熹妃,她谁都不放在眼里。齐妃老了,儿子一个没剩下,只是在圆明园养老。裕嫔有儿子,却是个不成器的,虽然封了亲王,皇帝也喜欢,无奈裕嫔不得皇帝喜欢。 春秀知道,其他年轻的再怎么伺候,也不会有子嗣了,因为皇帝不想要。她最清楚,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因专房之宠而来,而是发生了意外。这个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八月十六,春秀看着皇帝上了蓬莱洲的汉白玉台阶,就让太监送她跟随而去。这一次没有那么好运,没进门,就被侍卫赶出来了。 她再也走不进那个孤岛——无论是福海中的,还是皇帝心上的。 她丧气地回了牡丹园,想要打听清楚谁是阿凡,她的行事做派如何。 春秀以看儿子的名义,来到映水兰香,径直找到老宫女露叶。 这个露叶,众人都尊称她为姑姑,而四阿哥弘历,则叫她姨娘。听说她也曾经在潜邸伺候皇上多年,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名分,连答应常在都不是。 八 露叶没有告诉春秀阿凡是谁,因为她也不知道。她从不知道皇上还宠幸过这么一个人。但露叶姑姑很久没人说话,拽住她说了很多往事。 于是春秀知道,皇帝宠懋嫔,是因为她是孝懿仁皇后的宫女,皇帝宠齐妃,是因为那时齐妃美貌,至于皇贵妃,大家都知道,是因为年羹尧。 露叶说,在皇帝心中,最崇高的女人不是生母孝恭仁皇后,而是养母孝懿仁皇后。懋嫔在孝懿皇后死后,就代替孝懿皇后照顾年幼时的当今皇上,所以后宫中,包括皇后,都不敢轻视懋嫔。潜邸旧人都知道,皇帝不仅是懋嫔的丈夫,也是她的儿子------ 春秀这才知道,懋嫔得宠不是因为她独一无二的嚣张性格,而是因为皇帝当她是威严的母亲一般——这才是懋嫔几十年目空一切、荣宠不衰的真正原因。 她觉得自己被熹妃骗了。既然露叶都知道,熹妃没有理由不知道。但她又无法恨这个令自己在后宫青云直上的女人。没有她,刘春秀就只能像露叶一样,至死不能出宫,却连皇上的面都不能见到。 阿凡是谁? 这个问题困扰了刘贵人很多年。直到她临死前,已经是裕太贵妃的耿氏才告诉她,阿凡是皇上唯一的爱人,能预知未来发生的一切。是她帮助雍正皇帝顺利登基。她从天上来,又回到天上去了。 春秀问:“大家都没见过她吗?为何别人都不知道?” “除了我和弘昼,谁都没有见过她。” “她为何喜欢你和弘昼?” 耿氏笑道:“因为弘昼是她的儿子。而我是生弘昼的人。” 春秀更糊涂了。但既然阿凡确实存在过,又是神仙,她就心安理得地瞑目了——谁能争得过神仙呢? 雍正十二年五月,上命弘历、弘昼入值办理苗疆事务。 弘昼十分不情愿正经当差,赖在接秀山房喝酒。 紫堇没办法,威胁说:“如果再不好好当差,我就把酒全都砸了,让人将圆明园和雍和宫的桃树全连根挖了。” 弘昼不上当:“你砸了酒,阿玛问我要,我就让他找你来。至于桃树,你挖就挖吧。武陵□□的桃树够你挖到下辈子,还不一定挖得完。” 紫堇气急,转怒为笑:“现在你阿玛宠你,你只管玩,等到弘历做了皇帝,看他不剥了你的皮。到时候,我绝不替你说半句好话。” “弘历立了字据的。” “弘历立字据的时候还不是皇帝,不是皇帝就可以反悔。更何况,天子替天行道,金口玉言,他随时都可以——” 弘昼顶嘴道:“你再逼我,我出家做和尚去。” 紫堇彻底没了脾气。 这时小太监来催:“宝亲王爷请和亲王爷去议事。” 弘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不去,再来麻烦我,让你吃板子。” 一个声音响起:“天申,你独自喝酒,给我留了吗?” 众人于是忙跪迎皇帝驾到。弘昼却跑过去,抱住皇帝脖子:“阿玛,我不想去当差!” 皇帝说:“不去就不去,拿酒来,我们去御舟上喝。” 弘昼大喜,让魏珠带着小太监去挖酒,自己扶着阿玛上到御船上。 弘历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出门一望,似乎是父皇和老五在御船的露台上喝酒。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揉揉,派去请人的太监回来了。 弘历问:“和亲王人呢?” “回王爷话,和亲王陪皇上喝酒去了——” 弘历气急,一跺脚,也不干了。对小太监说:“备船,我也去喝酒!” 熹妃看着皇帝一天天老去,弘历逐渐接过权柄,十分高兴。然而熹妃在后宫的权柄虽然很大,能将后宫的年轻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不能动的人还是不能动,诸多掣肘,让她十分不爽。 作为一个女人,除了一个儿子,该有的其他幸福她一样都没得到。那个女人死了,把那个男人的心也带走了。凭什么她就该守着活寡,为一个从来没有多看她一眼的男人打理后宫,不得有半点怨言? 本来以为,皇后死后,她能得到那个位置,但皇帝一点封她的意思都没有,还让刘春秀那个小贱人住进了牡丹园。 皇帝每一日的行踪,饮食起居她都了如指掌,她等一个机会,一个像雍正六年九月初九日那样的机会。她曾经害怕过,然而没有人发现其中的蹊跷。皇帝以亲王的礼仪葬了福惠,一切就结束了。厉害如懋嫔,居然也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这一件事让熹妃暗爽了很久,这是她做成的第一件有快感的事。她感觉自己都有点上瘾了。本来想了结刘贵人的小阿哥,但如果没了这个小阿哥,她就无法控制那个女人。她不怕皇帝,不怕任何人,但她怕自己的计划不能成功。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松手的——她是个周到的女人,一向很周到。 147 25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后篇) 九 雍正十二年三月的一日,皇帝独自在方丈的亭子里喝酒,不知怎么就觉得阿凡似乎在对面看着他。他遥望什刹海的方向,听到寺庙里的钟声响彻云霄。 他于是想起,阿凡说过,后人能接挑子了,他也就该离开了。 他抬头望明月,举杯喃喃自语:“阿凡,时候到了,我就来陪你!” 饮尽杯中酒,他吩咐说:“开船!” 高无庸奇怪道:“皇上,今日不歇在蓬莱洲?” 皇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高无庸吓得一哆嗦。 第二天,皇上问弘昼:“还有几坛酒?” 弘昼心虚地说:“只有三坛了。” 皇上说:“这酒你再不能喝了,都给我刨来,存在九州清晏。”接着又自言自语:“三坛刚好。一年时间足够了——” 弘昼是个有佛性的,忙打岔:“阿玛,你是要去江南吗?带我去吧,弘历不会饶了我的。” 皇上看来这个儿子一眼,慢条斯理地问:“你跟我去,你额娘怎么办?” 弘昼不说话。 皇帝语重心长地说:“时候没到,你就得待在这里。” 弘昼垂头丧气地告辞,出去挖酒。 五月,皇帝进熹妃为熹贵妃,裕嫔为裕妃,齐妃没变,进刘贵人为谦嫔。 春秀回到牡丹园,十分不满。她本以为,给晚年的皇帝生了一个儿子,至少能封一个妃位。眼看着皇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她怎能不着急?往后她位份低,皇帝又不在了,她的小阿哥被别人作践,她这做娘的如何自处? 没想皇帝在她正发脾气时,进了牡丹园。 她忙迎接不暇。 自从小阿哥出世,她就再没侍寝。今日皇帝主动来到牡丹园,如何能不喜出望外?就算她整日里盼着他死,也得是给小阿哥捞到一个护身符以后。 皇帝坐下,却不接她递的茶。春秀进退不得之时,皇帝开口了:“你今日的骄纵,不下于玉媚当年,朕在,还能护你母子。朕去了,你当谦卑自处,不要给后人招祸。故朕封你为谦嫔——” 春秀埋怨道:“我的位份低,娘家又没人,弘曕将来如何做人?” 皇帝说:“紫堇在嫔位上十几年,谁敢看轻天申一分?她娘家有人吗?” “她有懋嫔娘娘——” “你打听得倒清楚。你听着,满招损,谦受益。往后你怎么过日子,那是你的事。” 皇帝说完,拂袖而去。 新进的谦嫔在空荡荡的牡丹园里,低声啜泣。伺候的宫女听得无不动容。 五月二十四日,露叶在熹贵妃的映水兰香去世。 皇帝知道后,欲追封其为嫔。 弘历求道:“姨娘伺候皇阿玛多年,又培养我长大。懋嫔娘娘走时说过,至少也要封妃——皇阿玛,懋母妃都不计较了,您就——姨娘生前没得到任何封赏,她死了,让她荣耀一回吧。” 皇帝想想她多年来默默地付出,于是答应弘历,追赠其为宁妃。 露叶被红玫压制几十年,死后终于超越了红玫。 当春秀知道那个老宫女露叶被追封妃位,十分惊讶。于是到处打听露叶的故事——她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然而熹贵妃和裕妃她不敢问,齐妃天聋地哑一般,问不出。其他年轻的宫女太监不知。但不管怎样,靠着这个,她打发了很多日子。 雍正十三年三月,皇帝亲耕耤田。诏曰:“地方编立保甲,必须俯顺舆情,徐为劝导。若过于严急,则善良受累矣。为政以得人为要,不得其人,虽良法美意,徒美观听,于民无济也。” 熹贵妃得知皇帝如此龙马精神,十分厌恶。但露叶去了,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倾倒心中的垃圾,于是整日只是郁郁不乐。 天热时,皇帝早晚在福海上游弋,领着一帮年轻、位份低的女子,寻欢作乐。多年勤政,加上阿凡离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只能靠丹药提神壮阳。 这帮女子出宫无望,只盼着能像谦嫔一样,好歹哄着皇帝留下子息,免得新君得立,孤独终老。于是年老的皇帝被年轻女子们的花言巧语每日里哄得乐呵呵的。熹贵妃暗自欢喜。 十 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五,皇帝勉强提起精神与家人过完中秋。熹贵妃观察皇帝多时,知道机会难得,于是悄悄布置。 八月十六,皇帝正常上朝。到了傍晚,他却没有力气前往蓬莱洲了。他命人就近在九州清晏的栈桥上摆下果品,独自喝酒赏月,不许任何人打搅。 皇帝喝着酒,突然发现一艘船转过蓬莱洲,往九州清晏而来。仔细一看,帆是红的。 船慢慢靠近,是阿凡在船上跳大江东去。皇帝很是高兴,站身举杯,快步迎接阿凡。近侍太监高无庸在他身后才喊出一声:“皇上小心——” 皇帝一头栽进福海中。 暗卫们慌忙下水打捞皇帝上岸。 船上跳舞的人惊叫一声,晕倒在地。趁着夜色,船上的人急速将船驶进瀛洲岛的桥边,另一艘船马上载了舞女前往牡丹园。 熹贵妃站在映水兰香的高阁上,看见蓬莱洲烧起熊熊大火,于是放心下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唤早起的太监久不见皇帝起身,叫来总管太监高无庸。高无庸推门进去,皇帝的被窝已经冷了。 高无庸吓得不轻,忙叫来亲信徒弟,带领一帮侍卫守着寝宫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亲自乘快马前往养心殿。 上朝的百官已经等着了。 高无庸冲进养心殿。 宝亲王与和亲王正在争执什么,见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冲进大殿,正要喝斥,高无庸抱着宝亲王的腿喊道:“不得了了,皇上,皇上——” 弘历见他当着众大臣的面,抱着自己的腿叫皇上,十分不安,一把提起他,喝道:“你站着好好说!” 高无庸于是换了一口气,说:“皇上驾崩了!” 话音没落,放声大哭。他并不是假哭,如果昨日皇帝落水的消息被宝亲王知道,自己肯定不得好死。他又不敢瞒,因为暗卫们什么都知道,而且会绝对忠于新君。 弘历一听,也放声大哭,转身往九州清晏跑。弘昼比他聪明,拉过高无庸骑来的马,经过弘历身边,将他捞了上去,两兄弟打马狂奔------ 高无庸在后边跟着跑。 百官慌了阵。 张廷玉制止他们:“元年皇上就已经秘密立了皇储,一切早就安排好了。我们几个军机大臣前去瞻仰大行皇帝遗容,顺便请宝亲王示下。众位官员请在大殿等候。礼部官员和内务府官员先斟酌着计划安排丧礼仪式,不要等宝亲王来问,一问三不知。” 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臣,众人于是安定下来。 哭了一会,弘历平静下来,招来暗卫。 昨日当值的暗卫知道事有蹊跷,都没有回家。 弘历听完经过,知道事情不简单。于是与弘昼商量:“老五,你说怎么办?一晚上过去,只怕蓬莱洲什么也没剩下了。” 弘昼听暗卫说完,就明白了,但他不敢直说,于是懵懵懂懂地带着哭腔:“四哥,你要做皇帝的,你自己看着办——” 话音没落,就扑倒在床上继续哭:“阿玛,你怎么不带我去——” 张廷玉等人这时赶到了。张廷玉因得皇帝倚重多年,二人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朋友,悲从心来,也放声大哭。 鄂尔泰哭了几声,忙着巴结新君,请宝亲王指示。 弘历于是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前往乾清宫大殿取遗诏。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通知百官国丧,令高无庸派人去各后妃处报丧------ 官方文书这样记载:八月,雍正帝于圆明园病危,诏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内大臣户部侍郎海望入内受命,宣旨传位皇四子宝亲王弘历。雍正帝逝,年五十八。奉大行皇帝遗命,以允禄、允礼、鄂尔泰、张廷玉辅政。以遗命尊奉弘历生母熹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太后。奉皇太后懿旨,册立弘历嫡福晋富察氏为皇后。 趁着国丧期间总理后宫守灵事宜,熹贵妃严格地控制了朝政动向。 九月初三,弘历即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乾隆元年。严禁太监传播宫内外消息,驱逐内廷行走僧人及炼丹道士。大行皇帝梓宫奉安于雍和宫。 皇太后听说皇帝下令太监不得传播宫内外消息,以为弘历要封锁大行皇帝蹊跷离世的消息,没有起疑心。及至她搬进慈宁宫,外边的消息再没有片言只语进来,每日里她只能浇花喂鸟,这才明白弘历将她软禁了。 弘历像当初胤禛一样,每日在太后还没起身时就来请安。 皇太后十分恼怒,这一日她命人将皇帝请来,质问道:“每日里本宫如行尸走肉一样,皇帝是何居心?” 皇帝说:“皇额娘如果不喜欢住在宫里,就去畅春园住吧。后宫有皇后打理,皇额娘尽管放心好了。” 太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禁怀疑,这是那个听话孝顺的儿子吗? 皇帝说完告辞:“百废待兴,皇额娘容儿子告辞。” 看着皇帝的背影远去,她想起懋嫔当年对仁寿皇太后说的话:“你狠绝超过吕后,才艺堪比武媚娘。你只是不走运罢了——” 弘历得圣祖亲传,他会不会? 太后离开皇宫,甚至也不去圆明园收拾旧物,径直搬进畅春园,再不过问时事。她只庆幸一件事——她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至于—— 后来,太后听说,弘历在军机处大殿前立了一块铁碑,上书“后宫与太监干政者杀无赦”! 太后从此成为贵不可言的老佛爷,每日里只寻些闲事打发日子。皇帝孝顺,知老佛爷喜欢看戏,于是命三大徽班进京,专为老佛爷排戏——京剧就这样萌芽了。 乾隆皇帝尊谦嫔为皇考谦妃,随太后入住畅春园,她的儿子弘曕却被皇后养在圆明园。齐妃被尊为皇考齐妃,也搬进畅春园陪皇太后。裕妃被尊为皇考裕贵妃,被和亲王接进王府,又因为她爱什刹海的清净,就长住什刹海别院了。 乾隆皇帝将雍和宫改为喇嘛庙时,雍和宫旧有的财物全部赏给和亲王,以至于和亲王在诸王公之中,最为奢侈。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清的顶极盛世即将来临! ——完—— 148 我们的爪印(一) 破梦钟声度花影第一评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6 还不错,我来留点唾沫星子 网友:寂寞的猫儿所评章节:9 嗯~ 猫儿是个好童鞋,从不看霸王文,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哼一声. 网友:shy780227评论:《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打分:2发表时间11:2009-02-2014:57:19所评章节:24 大大这么夸俺,都不好意思了,脸红ing! 从《夜未央》\《清国-倾城》\《繁华冢》\《相见时难》到《最禛心》\《月色撩人》\《鉴情石》\《锦织》\《禛馨纪事》\《花落记》\《四儿曲》等等,算是个清穿迷了!文中对话较多比较白话文,场景勾勒太少,画面不够唯美,不够古典,人物外貌穿着的描写也少了些!但大大构思和女主的思想与这些作品有很大的不同(请不要生气,可能说的比较肤浅)! 因为才是开头,俺也不想多说,相信会得到大家的认可!以后有时间针对你的文,俺再写长评哦! 顺便告诉大大:俺比较喜欢《繁华冢》\《相见时难》的刻骨铭心,悲痛欲绝的“虐”;也喜欢《最禛心》\《月色撩人》\《书虫在清朝的米虫生活》中现代人的豁达明理与轻松搞笑;最爱《锦织》\《禛馨纪事》\《四儿曲》的唯美古典! 又及《情在.不能醒[清穿]》\《清梦醒否》这两篇也不错,但作者好像都弃坑了,很遗憾啊! -------------------------------------------------------------------------------- 作者回复: 无非长日难熬,找点事做.亲说得很对,我倾向于自说自话,背景描写很苍白.昨天一生气,把全文的结构凑了出来,但愿以后有时间琢磨雕刻.谢谢你. 我在空谷呐喊这么久,总算有点回音,万分感谢. 从06年看清穿,好不容易揪出一个从来没有人写过的,我尽量说服自己不要弃坑. 看清穿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shy是第一个留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好象不怎么露面了,写得不好你要说啊,偷偷落跑可不行. 网友:寂寞的猫儿所评章节:32 这文写得比较真实,不是一般穿文能比较的~~ -------------------------------------------------------------------------------- 作者回复: 猫儿,姐姐谢谢你了. 还是猫儿!!!!!!11 网友:976502569所评章节:48 [投诉]№1网友:yoyo评论:《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打分:2发表时间:2009-02-2722:23:40所评章节:48 有点儿不能理解那个雪梅,女主都帮她安排好了,她只要等水到渠成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难道背后有人指使的? -------------------------------------------------------------------------------- 作者回复: 其实生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我们都年轻过,年轻时常常做些自以为很伟大的傻事 有投诉也不错啊!有声音就好. 网友:yoyo所评章节:49 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个雪梅也太傻了,现代人是很难理解这些土生土长的清朝人的想法的。 -------------------------------------------------------------------------------- 作者回复: 你确定她能活下去? 其实,谁也不理解,作者写的是作者的理解,读者自有读者的理解. 网友:yoyo所评章节:51 女主身边的四大丫头只剩其一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她还肩负着四四夺嫡指导的重任呢 -------------------------------------------------------------------------------- 作者回复: 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网友:xiaoyudianwoaini所评章节:53 穿都穿了,想咋写都行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0:25:05 这话透彻 网友:水刃木上所评章节:53 44的转变很突然呀。他示好想留下女主就是想让她助他夺嫡的吧,阴谋呀~~ 要是正真的宋格格就另当别论了吧,那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0:24:46 本来也是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53 我也以为就一军师角色,原来真是言情~⊙﹏⊙ -------------------------------------------------------------------------------- 作者回复: 饮食男女,才是生命传承的根本啊 网友:yoyo所评章节:56 其实多些家长里短的人生百态也挺好的,人都是群居的嘛。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0:37:17 是 网友:zz所评章节:57 不必客气,蛮好看的啦! zz的推荐,无以为谢. 网友:yoyo所评章节:57 女主如果跟四四说实话,他两个儿子都活不长,四四会不会抓狂? -------------------------------------------------------------------------------- 作者回复: 等着瞧 网友:yoyo所评章节:59 清穿文里必不可少的人物终于出场了,不知道作者会怎样诠释这个大清朝有名的“妒妇”呢? -------------------------------------------------------------------------------- 作者回复: 其实和大家的价值观差不多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59 嘎,我挺喜欢这个人~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60 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毕竟做这样的选择需要代价,更需要勇气,她一定看得明白。 网友:yoyo所评章节:60 女主除了要应付四四以外,现在还多了一个知心大姐姐的工作,真是佩服以前的红玫埃 网友:yoyo所评章节:61 对于一个敢于在世上最大的封建家族里坚决维护自己爱情的女人应该给予尊重。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yoyo所评章节:62 看到最后一句,觉得心里很酸,幸好这只是一个故事,不会真正发生。 -------------------------------------------------------------------------------- 作者回复: 众人在今生,是醒是梦呢? 关于名字的讨论,原来很多人有话说!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64 我的名字是姥爷起的,后来妈妈给改了,狠像男孩子名,我反而喜欢。就是有点绕口。 -------------------------------------------------------------------------------- 作者回复: 你的名字很好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64 名字是爷爷起的,随了我哥的(哥的名字是外公起的)!那个叫俗啊,郁闷 -------------------------------------------------------------------------------- 作者回复: 自己再改一个.我老公就是这么干的 网友:yoyo所评章节:64 我的名字是外公起的,我妈很不喜欢嫌俗气,但又不能拂了老人家的好意,就选了音同字不同的给我上了户口,结果她选得两个字人家都不认得,后来麻烦事就更多了,因为电脑字库里没有这个字,我已经发誓以后我小孩的名字不管男女都叫“一”了。 -------------------------------------------------------------------------------- 作者回复: 名字其实还是俗一点好,只要心不俗 网友:kathy所评章节:64 44同学流连花丛得心应手啊.左拥又抱一个都不落下. -------------------------------------------------------------------------------- 作者回复: 男人都是那样的.现代立法保护女人,还免不了偷腥.古代立法,保护的是男人,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网友:yoyo所评章节:65 为什么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是宋氏,有点混乱啊 -------------------------------------------------------------------------------- 作者回复: 宋氏就是我啊 网友:ss所评章节:66 今天看得痛快,希望天天都如此,感觉越写越好,不要弃坑哟。加油! -------------------------------------------------------------------------------- 作者回复: 先给亲们乐几天 网友:yoyo所评章节:66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五台山对于清廷的政治意义呢。 -------------------------------------------------------------------------------- 作者回复: 我也是写文的时候查资料才知道的 网友:yoyo所评章节:67 这两天很勤奋哦,大大把我们的胃口养大了,以后断更的日子难过了。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68 无非都是选择。付不起代价而已。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 作者回复: 文还是白的好 网友:yoyo所评章节:68 其实身在皇室想要追求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真的是很困难的事情,一句身不由己,男女双方都找到了原谅自己的理由,继续这苍白的生活。 -------------------------------------------------------------------------------- 作者回复: yoyo,你对我的胃口 网友:水刃木上所评章节:69 他不会打我的。骂我就不出声, —————————————————— 也许不仅会骂,而且会打,汗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0:57:39 你怎么知道的? 网友:yoyo所评章节:69 四四也太小心眼了,不就是不带他一起玩吗,值得发这么大火啊,女主赶紧回去治他。 -------------------------------------------------------------------------------- 作者回复: 老大,他死了儿子啊! 网友:yoyo所评章节:70 我最恨动手打女人的男人,一定要虐四四。 -------------------------------------------------------------------------------- 作者回复: 我舍不得呢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70 动手?! 鄙视! -------------------------------------------------------------------------------- 作者回复: 这样的男人多了,妹妹们要小心 网友:寂寞的猫儿所评章节:70 虽然说四四是男人,但出手打人的事情,可以由别人代劳啊~~破坏四四在我心目中的好形象~ -------------------------------------------------------------------------------- 作者回复: 自己的老婆,舍得给别人打吗? 网友:水刃木上所评章节:70 没啥可说的。bs44 关于男人打女人,姐妹们意见十分一致,看来,大家都还没有结婚,或者,你们运气都不错. 网友:梅儿评论:《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打分:2发表时间11:2009-03-0316:16:25所评章节:71 看来李氏说的没错啊,四四对女主和福晋确实没上心,对李氏象个宝一样,bs -------------------------------------------------------------------------------- 作者回复: 初恋啊,初恋 网友:zz所评章节:71 写得好快啊,都跟不上看了。 -------------------------------------------------------------------------------- 作者回复: 时间有限,赶完了做别的事情.亲们慢慢看好了. 网友:水刃木上所评章节:72 你的兄弟中,有比你子息更艰难的 —————————————————— 看到这句有点想笑,汗,掩面 网友:yoyo所评章节:72 女主果然没忍住把实情都说了,小刀子割肉不如一次性痛快,要我说应该把败家的小乾扼杀在摇篮里。 -------------------------------------------------------------------------------- 作者回复: 逆天而行,不可活啊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73 大大,你不爽,就委屈了我们了!咳,果然是求人不如求己啊!呵呵 -------------------------------------------------------------------------------- 作者回复: 割肉似的痛啊!一气之下,我重新安排,让一个丫头死了,很久以后你们会知道是谁. 网友:yoyo所评章节:73 说道笔记本,我也很郁闷的,因为刚过保质期一个月,就要我花2200块修理费,要是早点出问题,我就一块钱也不用花了。 -------------------------------------------------------------------------------- 作者回复: 往后不要买那个东西,还是台式的好. 网友:yoyo所评章节:74 母子关系搞成这样,也就是大家族才有可能发生,四四剖析德妃,就像是在说别人一样,很冷静很客观。 -------------------------------------------------------------------------------- 作者回复: 对他来说,她并没有真正参与他的生命——除了给他生命——她就是一个别人。一个不想给他半点好处,却要他承担责任的——别人,以血缘的名义。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75 本章堪称经典!分析透彻,角度特别 -------------------------------------------------------------------------------- 作者回复: 谢谢shy 网友:叶蓁评论:《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打分:2发表时间11:2009-03-0522:21:55所评章节:75 大大对德妃的分析倒是挺有意思。 -------------------------------------------------------------------------------- 作者回复: 这本是原来写文的目的所在呢.男人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老娘和老婆 网友:yoyo所评章节:75 这个德妃太可怕了,儿子就是她的工具,她不是一个母亲,是一个聪明的政客。 -------------------------------------------------------------------------------- 作者回复: 个人认为,她即使做不了武媚娘,也能做个吕雉,或慈禧——只可惜,遇上了康熙 网友:yoyo所评章节:76 谢谢老大,今儿我又长知识了,o(n_n)o哈哈~ -------------------------------------------------------------------------------- 作者回复: 不客气.我也是现炒现卖. 网友:yoyo所评章节:76 粘杆处不是四四的秘密私人特务机构吗,怎么变成公开的部门了? -------------------------------------------------------------------------------- 作者回复: 粘杆处公开的职业是夏天粘知了,都是一些半大的孩子,也便于刺探消息 网友:水刃木上所评章节:77 我真的很丢21世纪人的脸,既没有胆量与四福晋争丈夫,也没姿色与八阿哥调情,更不用说集资与九阿哥合伙开店铺,至于在康熙跟前承欢献艺捞政治资本就更是没影的事 —————————————————————————————— 快别,这些都看烂了,会背了,不过还是希望女主找个机会可以扬眉吐气一下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1:25:37 那我就放心了 149 我们的爪印(二) 网友:ss我在清朝穿越文上推荐你的文了,可别弃坑啊,加油更新! -------------------------------------------------------------------------------- 作者回复: 谢谢ss ss,我没有弃坑,有一半的功劳属于你. 叶蓁所评章节:78 写得越来越好了,不哄你哦:) -------------------------------------------------------------------------------- 作者回复: 谢谢叶蓁 网友:yoyo评论:《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打分:2发表时间11:2009-03-0720:43:28所评章节:78 这个露叶的原型是不是雍正的宁妃武氏?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位可称得上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了,历史对她的记载真是少之又少,连册文都找不到,她的父亲只是知县,可在康熙巡江南的时候却可以得到皇上的亲笔提诗,但是官却只当到从五品知州。可以说她没有显赫的家事,比雍正任何一位妻子的出身都要低.但是初次祭文说她是“旧族令媛”,大祭祭文说她是“高门毓秀”,次次都说她出身不错,不是让人很奇怪吗?另外她没有子女,却得到了妃位,这比有了儿子的耿氏,生过孩子的宋氏在雍正在位时的地位还要高。 -------------------------------------------------------------------------------- 作者回复: “旧族令媛”,“高门毓秀”,这可以算是为亲者讳吧,我不大清楚.只是雍正是个任性的皇帝,他的好恶从来就是自己的标准,所以我就揣测,这个人生前一定为他做了很多事情,但是出于某种他不能违背的命令,他不能给她任何的荣宠,只能在其死后追赠.其实如果要写,这个人更有发挥的空间.只是我太懒,宋氏的轨迹脉络相对比较清楚,而且我也是因为在雍正吧里看了有人说宋氏不值得一提,才决心要挖坑的.对武氏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决心写文以后查资料才知道有这么个神秘的人物,就顺便带了出来,将以她为契机来诠释德妃与四四的矛盾.也不管合不合理,总之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做桥梁,我才能把文章写下去. yoyo是最不吝笔墨的亲,谢谢你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79 有些问题不要想的好,没有答案,想来想去只是煎心,于人无益。 -------------------------------------------------------------------------------- 作者回复: 这思想的问题,真的不好控制. 网友:yoyo所评章节:79 其实话说开了倒好,庆祝女主第一次打擂台胜利,献花一捧。 -------------------------------------------------------------------------------- 作者回复: 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赢过,阿q一把 网友:zz所评章节:79 好看好看,加油啊!!! -------------------------------------------------------------------------------- 作者回复: 谢谢zz捧场 网友:yoyo所评章节:80 老大不hd,我们英明神武的“侠王”十三尽然是以鼻青脸肿的猪头的形象出常 -------------------------------------------------------------------------------- 作者回复: 这话让我心惊,我可没给十三安排什么好差使呢.看来得改改了. 网友:叶蓁评论:《破梦钟声度花影(清穿)》打分:2发表时间11:2009-03-0820:04:04所评章节:80 打起精神=^-^= -------------------------------------------------------------------------------- 作者回复: 遵命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1 我还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憋屈。 -------------------------------------------------------------------------------- 作者回复: 是啊 网友:水刃木上评所评章节:82 是不是菊苑就要住进来别银鸟??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1:40:08 往后你会知道的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2 搬个小板凳~ 网友:所评章节:82 四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坐着板凳看好戏,(⊙o⊙)! -------------------------------------------------------------------------------- 作者回复: 不用酒,没办法偷情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82 喝完酒后干嘛,着急着呢!嘿嘿 -------------------------------------------------------------------------------- 作者回复: 急什么,还没有喝呢? 网友:yoyo所评章节:81 女主越来越适应目前的生活状态了,四四有她,何其有幸。 -------------------------------------------------------------------------------- 作者回复: 鸵鸟罢了 网友:xiaoyudianwoaini所评章节:83 结婚近十年,爱情如同开了瓶很久很久的酒,再也没有令人沉醉的味道,淡淡地,一点一点流失。这爱情的味道,也许是空气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1:42:41 也许是的 网友:晨曦中1973所评章节:83 一口气看到这,真不错,我喜欢的文风,淡淡的温馨,补分 -------------------------------------------------------------------------------- 作者回复: 欢迎欢迎 网友:yoyo所评章节:83 四四很贪心,他想女主全身心的属于他,其实无论哪个红玫心底都有四四带来的伤痕,只是原来那个选择放弃,现在这个选择忍受。 -------------------------------------------------------------------------------- 作者回复: 对 网友:闲散忙人所评章节:83 写得是很好,只是太过沧桑。如果明知得不到,又何必独自纠结?各取所需,率性而活,也不辜负回去走一遭。这个世界本就没有无条件的爱,爱你的人也不过是对你有所图,或是贪恋你的美色,或是眷顾你所带来的温存。因此想得到多少,都得相应地付出。爱情终究是脆弱的,一次背叛能抵消之前所有的好,一点猜忌能将两颗心隔开好远的距离。所以只能珍惜当下,让自己快乐吧! -------------------------------------------------------------------------------- 作者回复: 闲散忙人说得甚是,只是,没有一番求索执着,又如何能看透呢?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3 这也能假设? 不知别人怎样,我不能容忍。与人分享,宁愿不要。 -------------------------------------------------------------------------------- 作者回复: 斯腾伯格的爱情三角由亲情,激情,承诺组成.对于传统中国人的婚姻来说,一般模式是亲情+承诺.这种模式基本上能维持家庭的运转.现代人的爱情基本由激情+承诺组成.其实,在这个三角里面,最不能缺少的是亲情.承诺是虚幻的,激情是暂时的,最多不超过三个月,若不能转成亲情,最终爱情将夭折. 网友:kathy所评章节:83 只有在陈醉时才感受到的柔情,清醒后不复存在会更痛苦.还不如不假设,这样的柔情不如不要. -------------------------------------------------------------------------------- 作者回复: 如果有很多kathy,就会少很多阿q了. 网友:4069184所评章节:84 雍正很喜欢叫人宝贝,好象也叫过李氏. 网友:yoyo所评章节:84 他们不该爱的,就连原来的红玫对四四的爱也是有底线的,像原来那样保持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不是挺好,或者是□□裸的交易也好的。 -------------------------------------------------------------------------------- 作者回复: yoyo倒是精明.大家都像你这么清醒,我可如何是好.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4 我总觉得女主不爱他,不知为何。 -------------------------------------------------------------------------------- 作者回复: 中间隔了那么多人和事,就是爱,也不纯粹了. -------------------------------------------------------------------------------- 作者回复: 并且,我也不确定,究竟他们是该爱,还是不该爱. 网友:yoyo所评章节:85 小年比这位李氏更不幸,好歹这位还有一儿一女成年的,小年mm的三儿一女都是夭折的,想想也挺奇怪的,他们家条件够好的吧,怎么孩子的成活率这么低?很有yy的空间哦! -------------------------------------------------------------------------------- 作者回复: 我正在打这个主意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85 李氏真是高产,将来还有个年氏,也是百发百中,一点不浪费四四的种子! -------------------------------------------------------------------------------- 作者回复: 质量不高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5 要是我,真怕一天也呆不下去。清穿文有一种越写越怕、越看越怕的感觉。 -------------------------------------------------------------------------------- 作者回复: 我也快写不下去了.以前是一天一万字,现在两天都写不到一万字了.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6 你们小的时候,国家内忧外患,皇上心忧如焚,一心指望着你们长大,能帮个手,自然严厉。现在天下已定,对十三十四这些年幼的阿哥自然是宠多过责,更何况皇上一天天上了年纪,舐犊之情犹甚以往。 -------------------- 恩恩,狠在理~ -------------------------------------------------------------------------------- 作者回复: 就是就是 网友:yoyo所评章节:86 孩子还是只生一个好。 -------------------------------------------------------------------------------- 作者回复: 我也这样想.老公想再生个女儿,我怕将来变成偏心娘,坚决不同意(我们是少数民族,可以生俩).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87 好舒服的生活!好棒的日子!我得想法子穿回去! -------------------------------------------------------------------------------- 作者回复: 先把相对论读懂了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7 前面几段看得心酸。 -------------------------------------------------------------------------------- 作者回复: 我其实很想哭来着 网友:yoyo所评章节:87 原来的女主活得好潇洒啊,真是羡慕她,纯粹得为自己而活。 网友:susu所评章节:91 一口气看完,文章清清淡淡中透着沧桑和无奈,心底里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悲切的东西出来,也许是我瞎想的,嘿嘿 作者回复发表时间:2009-07-2221:56:18 你是知音 -------------------------------------------------------------------------------- 作者回复: 仅在幻想中存在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88 文如其人,这字是人的另一张脸,虽然辩不出忠奸,但能看出一个人的气性。老八好取巧争功,这写字,却无巧可取,他耐不下性子,这字哪里能写好? -------------- 没错哦,8是个沉不住气的人。 -------------------------------------------------------------------------------- 作者回复: 恩 网友:yoyo所评章节:90 dangdangdangdang,重量级人物□□出场了,红玫可不要输了气势哦! -------------------------------------------------------------------------------- 作者回复: 不输才怪了. 网友:好人所评章节:91 好文章不一定要风起云涌的气氛和热闹,淡淡的风华也很受用埃快更新吧,会追随着你的思路走下去,很早就想看这样的恬淡轻柔的东西了,是真名士自风流碍… -------------------------------------------------------------------------------- 作者回复: 亲真是好人. 好人是唯一在博客中写读后感的孩子.好人,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150 我们的爪印(三)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92 十有八九是喝鹿血或什么了!应该是!嘿嘿 -------------------------------------------------------------------------------- 作者回复: 原来大家都知道啊.汗 网友:tuotuo所评章节:92 老康赐了鹿血了吧,可怜的孩子啊,被他老爸当作种马,更可怜的是红玫和红李啊...... -------------------------------------------------------------------------------- 作者回复: 那个时代的女人都可怜 网友:yoyo所评章节:92 四四发疯啦,也许男人都有这样的一面? -------------------------------------------------------------------------------- 作者回复: 也许是的.我的丈夫很久前曾对我说过,他至少想与一百个女人□□.但是后来,他又觉得如果那样,可能太脏,就不再提起了.我老公是个标准的好男人,除了好玩牌.但既然这样的一个男人都有过那样不堪的想法,所以,这样写,也并非不合理.妹妹们注意了,男人,都有黑暗的另一半,是斯蒂芬.金的观点.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92 大大把四四写的很兽性恶心喔! -------------------------------------------------------------------------------- 作者回复: 也许,那一天,我写文的时候,很兽□□.总是疑心自己,是否有精神分裂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94 哇!今天挺过瘾的!份量十足噢!四四的理由挺..勉强的!哎!算了!女主勉强忍着吧!孩子的错,当娘的只能原谅! -------------------------------------------------------------------------------- 作者回复: 还是庭庭晓事 网友:yoyo所评章节:94 这一章分了三小节,感觉分量很足哦!我觉得红玫是主动在给四四找借口原谅他,也许是为生活所迫吧,毕竟目前这种情况,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靠四四供给。 -------------------------------------------------------------------------------- 作者回复: 以后的分量都很足,就是等的时间要——我还是闪了—— 网友:章节:95 看到这里,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也许有的时候单纯的生活真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女主不知何故而来又不知何故变得患得患失。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理智的,内心深处情感的触动却不是能控制的。四四的深情与多疑是那么让人悬浮不安,他永远不可能摆脱天生皇子的优越感和三妻四妾的封建思想。 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个人都是聪明而自私的,永远在对方面前隔着一层忽薄忽厚的膜,这层看似简单事实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按照这个线路继续写下去,支持大大啊! -------------------------------------------------------------------------------- 作者回复: 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思路,觉得这两个人就应该这样生活。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95 这种男人都不销搭理他,,虐他都嫌脏了手 -------------------------------------------------------------------------------- 作者回复: 这话说得是呢! 网友:kitty所评章节:95 收拾老4,要不想个办法让他不举? -------------------------------------------------------------------------------- 作者回复: 怕四党拍我!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95 邬先生来了,就是整四四最好的人选啊!让小宋同学找到同乡,再有共同话题,再暧昧一下!再不行就离家到江南!整死这四大爷!太不像话了!公然暧昧! -------------------------------------------------------------------------------- 作者回复: 本来是那么想的,可后来不敢了 网友:寂寞的猫儿所评章节:95 男人~~~大男人~~~我恨大男人~~~以大众情人自居~~~ -------------------------------------------------------------------------------- 作者回复: 可小男人也不是什么东西啊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96 我到底还是没明白,怎么就那么原谅44了,还跟没事人一样 -------------------------------------------------------------------------------- 作者回复: 不原谅能怎样呢? 友:庭庭所评章节:96 我支持你!所以你不可怜!整一整四四吧!我快被四四的"理所当然"气死了! -------------------------------------------------------------------------------- 作者回复: 所以要珍惜现代人的幸福生活 月月评论所评章节:93 文是好文,就是一点没感觉出爱,不管是44对女主还是女主对44,44对女主一开始是依赖是习惯,后来更象了明知这是达成梦想必须的物质一样的讨好,或许还有点敬畏,就是没爱.44这样克制的人但凡有一点爱都做不出这样侮辱女主的事来.该让44有点教训了,不然真就没天理了 -------------------------------------------------------------------------------- 作者回复: 说得是咧!愧对"言情"二字.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93 大大很强劲!你的文角度绝对新颖,可是又是那么的真实(这章所写的,很现实,但却是第一次那么明确的摆在我们面前) -------------------------------------------------------------------------------- 作者回复: 谢shy一直以来的支持!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93 梦碎了!唯一的幻想也破灭了!出家吧!这男人不值得付出! -------------------------------------------------------------------------------- 作者回复: 清朝信奉藏传佛教,和尚也是可以成家的. 网友:叶蓁所评章节:93 这么活着,真不如死了的好。 -------------------------------------------------------------------------------- 作者回复: 我们之前的女人,这样活了几千年,都死了,哪有你我? 网友:haosijia321所评章节:93 恶心的男人,宋宋估计在清朝要绝望了,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啊 -------------------------------------------------------------------------------- 作者回复: 从无希望,何来绝望? 网友:yoyo所评章节:93 四四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强烈bs此人。女主看透了他的另一面,以后很难跟他一处生活了吧╮(╯_╰)╭ -------------------------------------------------------------------------------- 作者回复: 郑重申明,在清朝,达不到这个目的 网友:yoyo所评章节:97 早该跑了,第一次就不该那么轻易的原谅,不过这话属于马后炮了,当我没说。 -------------------------------------------------------------------------------- 作者回复: 其实也就是安慰一下亲们! 网友:寂寞的猫儿所评章节:97 怎么这样子呢~~~跑就跑远点啊~~ -------------------------------------------------------------------------------- 作者回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跑到哪里去呢? 网友:小飞所评章节:97 大大更新变慢了,我一直在跟文,女主会被抓回去吗? -------------------------------------------------------------------------------- 作者回复: 对不起了!女主不抓回去,我写什么呢?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97 呃..大大是说四四回来就被逮回去了?真丢脸啊! -------------------------------------------------------------------------------- 作者回复: 我也觉得。 网友:好人所评章节:97 今天特意把看你文章的心境写了些,放在博客中,希望交流则个。 -------------------------------------------------------------------------------- 作者回复: 告诉我地址,一定前来看望亲。 网友:细品所评章节:98 呼,一口气看到这里,说实话,女主前面过得可真是窝囊,就是这后面几章,终于看着有点气势了,累阿 -------------------------------------------------------------------------------- 作者回复: 做人都累 网友:菩提树所评章节:99 期待精彩的。不是说宋氏还有一个格格吗?啥时生啊? -------------------------------------------------------------------------------- 作者回复: 四十五年,没名字就死了。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99 被捕回来了!跳过被逮的章节?还补上吗?小年出来了!小年pk小宋,第一回合,小年胜! -------------------------------------------------------------------------------- 作者回复: 小年生错了时代,也很可怜的。 网友:binbin790所评章节:99 hehe -------------------------------------------------------------------------------- 作者回复: 欢迎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99 期待更精彩的,呵呵 -------------------------------------------------------------------------------- 作者回复: 给你好看 网友:平所评章节:100 -------------------------------------------------------------------------------- 作者回复: 怎么不说话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00 呃..老邬终于出来了!四四会不会吃醋?虐一段四四!让我心里平衡一点!大大!你很忙吗?桃花都开完了!牡丹也即将胜开,你的文是否也能盛开啊? -------------------------------------------------------------------------------- 作者回复: 庭庭,谢谢你一直在。文已经写完了,只是我在调研,乡下没网。苦了你!我一定奖励你一章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100 大大终于舍得来更新了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yoyo所评章节:100 这个安排好,对男女主角都公平的。 -------------------------------------------------------------------------------- 作者回复: 世界上没有公平的。 网友:mary所评章节:100 好啊,就让红枚多和老邬纠结纠结,吊着老4吧. -------------------------------------------------------------------------------- 作者回复: 可能要让亲失望了。 网友:章节:100 大大也在慢慢熬我们,加快速度啊! -------------------------------------------------------------------------------- 作者回复: 真没有那意思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03 李氏院子里的奴才走起路来,眉毛都比往常长了三分。 ====================================== 一边走眉毛一遍长??????想像不出来,.......红霞当天晚饭后就回了桃苑==============她昨天不是死了么???? -------------------------------------------------------------------------------- 作者回复: 谢谢 娃娃是最有批判眼光的孩子.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04 小乾的妈来了!还太嫩,在等几年!大大更文的速度越来越慢啊!这么下去,会跑掉的!别把我丢在坑里! -------------------------------------------------------------------------------- 作者回复: 再说一遍,文已经写完了.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04 这个文.............没熟的李子.............. -------------------------------------------------------------------------------- 作者回复: 是的,女人谁不酸?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104 我也觉得这是个地道的旁观者,能做到这样不容易 -------------------------------------------------------------------------------- 作者回复: 谢谢 网友:章节:104 合格的旁观者。 -------------------------------------------------------------------------------- 作者回复: 谢谢 网友:章节:105 卓雅的不甘心和钮钴禄氏的顺从,实际上都有不定因素,再加上女主的得宠以及年氏的进门,这些加一起都会促成她们的联盟吧。 -------------------------------------------------------------------------------- 作者回复: 也许吧 -------------------------------------------------------------------------------- 作者回复: 历史上似乎没见过女人的联盟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05 呜..好感动啊!大大说的是真的吗?每天都有?不要骗我哦!我每天都来!不能和四四一样,说着玩! -------------------------------------------------------------------------------- 作者回复: 把作品呈现给期待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前面因为工作,对不住大家,请谅解. 网友:章节:105 以后卓雅会和小钮联盟吧。 -------------------------------------------------------------------------------- 作者回复: 你说呢? 网友:mary所评章节:106 和隐华继续暧昧着吧,反正以后44也得宠年氏,有隐华在还能刺激刺激他,红玫也不至于那么孤独. -------------------------------------------------------------------------------- 作者回复: 那可是在罪恶的封建社会啊! 网友:我看白云所评章节:106 越来越好 -------------------------------------------------------------------------------- 作者回复: 过奖过奖 网友:章节:106 与时具进,面向未来。 -------------------------------------------------------------------------------- 作者回复: 啥?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09 四四会疯的!小宋不见了,被朱三太子绑了!朱三太子被四四逮捕,四四还不扒了他的皮!哀悼一下! -------------------------------------------------------------------------------- 作者回复: 很快就会回来的. 网友:章节:109 这是一招险棋。 --------------------------------------------------------------------------------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10 老四嘴馋了,想吃清蒸李子和玫瑰露呢............ -------------------------------------------------------------------------------- 作者回复: 焚琴煮鹤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110 越来越有爱情的味道了,献花 -------------------------------------------------------------------------------- 作者回复: 谢了 网友:水刃木上所评章节:111 还没有开火,我和露叶就带了水进去,在凉凉的竹摇椅上躺下。露叶也躺下,说:“格格这病能治好,那帮坏人可就打错了算盘 ———————————————————————————————— “露叶”应该是红李吧?? -------------------------------------------------------------------------------- 作者回复: 我看看 -------------------------------------------------------------------------------- 作者回复: 谢谢,已经修改. 网友:annezaw所评章节:111 ls的,我记得好象说女主容颜不老的,前文好象有交待。再说三十岁也不老啊。 -------------------------------------------------------------------------------- 作者回复: 只是心逐渐老了.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11 三十岁的老女人跳脱衣舞???????? 真......双手掩目,惨不忍睹........... -------------------------------------------------------------------------------- 作者回复: 娃娃,你多大了?不许说三十岁的女人老!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12 撒花啊!今天米话说! -------------------------------------------------------------------------------- 作者回复: 谢谢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12 这算不算结党营私啊????????? -------------------------------------------------------------------------------- 作者回复: 算!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13 紫堇是小四娘还是小五娘? 作者回复娃娃,你真的认真看了吗? 网友:章节:113 紫堇这个女人才真正适合那样的环境。 -------------------------------------------------------------------------------- 作者回复: 无欲则刚 151 我们的爪印(四)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14 唉!什么污七八糟狗肉帐......... 作者回复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简单过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14 年氏进门,四四的心肯定偏了!为了他的大业,红玫会不平衡吗?专房专宠小年?那红玫咋办?期待二女的对手戏!斗智斗勇,四四会打压红玫吗?好期待的说! -------------------------------------------------------------------------------- 作者回复: 没有那么精彩,亲要失望了. 网友:章节:114 “其实,如果没有她哥哥,四四也会爱上她的——前提是,她没有爱过别的男人。” 难道四四不会爱上她不是因为阿凡?也对那个时代也正常啊。 -------------------------------------------------------------------------------- 作者回复: 那个时代的男人,好的领回家就是了,他们可以同时爱很多女人的. -------------------------------------------------------------------------------- 作者回复: 但是,这个女人有二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网友:mary所评章节:114 这样的44真不招人待见,没有原则,让人心寒,红玫走了就是了,不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年氏爱怎样怎样,让老4自己解决去. -------------------------------------------------------------------------------- 作者回复: 为了椅子啊!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15 小年想拔尖!才刚露苗头,就被四四灭了!四四!偶喜欢!红玫同学不是一般的厉害! -------------------------------------------------------------------------------- 作者回复: 姜是老的辣啊! 网友:mary所评章节:115 年氏啊有点过.就算是第一侧福晋又如何啊,也不过是一头衔高的小妾.这么和44闹下去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如果她够聪明就该低调些. -------------------------------------------------------------------------------- 作者回复: 女人是情感生物,她这样高调反抗,在那个时代,需要多大的勇气,你知道吗?我知道大家看文时,不可避免地被女主牵着鼻子走,但是,这个红玫已经不再是那个刚穿过去的可怜虫了.她已经蜕变为那个贵族阶级的一份子,她变了,毕竟已经穿过去十多年了.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16 四四不和红玫在一起了!和他的年轻爱妾们一起!这麽麽咋啦? -------------------------------------------------------------------------------- 作者回复: 往下看 网友:昔昭妍所评章节:117 大大,提点意见呀,不要伤心呀,一直追到现在,我要说这里的四四是我最不喜欢的,大大把四四写的好像没有一点主见,离了女主和隐华就没有智商了似的,虽说女主和隐华厉害,但谋士和霸主毕竟还是存在的差距的,这里的四四好像是只要是他王府的婢女就要宠幸一下,那我想他也不符合清心寡欲的形象在权谋处理上好像只是女主的叙述一样,根本看不到细节,如果是言情小说的话,那以大大写到现在来看已经看不到情了,我不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越到清朝是什么心情,但这种日子就是她没感觉我也看不下去了,好像出现在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雍正而是一个还不能自立的未成年人,一个成大事的人心中是隐忍的爱,像血管一样埋藏在身下却流淌在心中,历史不是编年体的概括就过去了,它也是一种情感,一种需要细腻的物体,小说中的精彩是扩充他的工具,以上是我个人的小小想法,大大不要难过或拍我,其实作家都不容易的,祝大大未来的路越来越宽广,文章更加秀美丰韵。 -------------------------------------------------------------------------------- 作者回复: 精彩的评论,一针见血! -------------------------------------------------------------------------------- 作者回复: 文如其人,我们的作品多少投射了我们自己的人格与喜好,隔岸观火是我处理这一切的根本原则,一如我对身处的这个世界。至于情,我只知道,女人的情如艳阳般火热简单,男人的情如晨雾一样飘渺广博。女人能否穿透,男人能否缠绕,我不知道。女人和男人之间是否存在持久坚韧的爱情,我不知道。一个心理年龄超过50岁的女人与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如何爱,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那时那刻,我那样存在了。 昭妍,也许是我太过理性了,也许是你太过感性了。 也许,是我的生命中,没有经历过那样酣畅淋漓的爱情,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刀光剑影。我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 谢谢你,昭妍,你不仅分析了我的作品,也分析了我的潜意识。 也许我没办法描绘你心目中的爱情了。 谢谢你棒喝一般的评论。 我曾经从很多角度分析过自己,阅历,梦,口误——都不如你看得清楚。 如果你会回头看,我的□□894711779—— 网友:章节:117 很多都在变。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章节:119 有没有青春期不知道,但是每个孩子都希望听赞美之言吧。 -------------------------------------------------------------------------------- 作者回复: 也不是一定要赞美,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关注。就像一些成绩不好的学生一次又一次故意找老师麻烦一样,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寻求关注,哪怕这是一种消极的关注。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0 可惜了一个好孩子!弘时的不幸,李氏要负大部分的责任! -------------------------------------------------------------------------------- 作者回复: 四四的责任不是更重大吗?那时的教育有女人置喙的地步吗?——无才就是德!关在深宅大院的女人懂得什么呢?不要被宋红玫的观点牵着鼻子走。女主不是我,也不是你,她是她自己,她并非圣人。 网友:annezaw所评章节:120 自从每天更新后,都是满怀希望登上jj的,而作者也没让我失望。这里的四四,说不出什么,不太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待府里的女人的态度,个个都被他那个了。不过我想这也许才是真实的四四,毕竟身份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就是那样的。所以我对清穿女个个要求皇子只爱一个人的愿望觉得很可笑,当时的社会娶几个女人是正常不过的事,就象现在一夫一妻一样的正常。 -------------------------------------------------------------------------------- 作者回复: 泪ing------总算有个懂我心的人。 网友:309822154所评章节:120 好看 -------------------------------------------------------------------------------- 作者回复: 谢谢 网友:yoyo所评章节:118 红玫真的变了好多,原来她不是这样的,还摆事实讲道理,就差承认自己是神仙了。 -------------------------------------------------------------------------------- 作者回复: 权势和奢华,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拒绝呢?当初她急急忙忙地告诉胤禛,她来自未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能获得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生存优势吗?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18 谁都希望望子成龙,耿氏的心态很正常!只是红玫把这小苗给掐了! -------------------------------------------------------------------------------- 作者回复: 是啊,选择一条路,就放弃了很多其他的路,选择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网友:很月光所评章节:118 女主说教说得让人厌烦。 -------------------------------------------------------------------------------- 作者回复: 临近更年期的女人,都这样。好为人师,是人的通病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1 人过中年,命运不在自己手中,可悲又可叹!只有掌握自己能掌握的部分,开心过日子!惜福啊!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2 女人嘛!都喜欢与心爱的人多交流,和一堆臭男人聊天,还不如回家和老公大眼对小眼!耿氏只是一个深闺里的女子,以父为天,以子为荣,莫怪她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女主只不过是因为知道历史,才会如此冷静!用不着如此清高!天下父母心,没有生养过,自然不知道儿女对父母的意义!父母的一份心啊!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3 没有结婚,就没有分手,只是谁理谁的问题!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章节:123 她从没失宠,因为宠爱并不是她的追求。 -------------------------------------------------------------------------------- 作者回复: 也许吧,没有结婚,就不存在离婚.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4 用心看!用爱观察!不管在哪个年龄,都能看到可爱! -------------------------------------------------------------------------------- 作者回复: 你真可爱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4 难得的温情!四四真是较真!啥事都要做到最好成绩!但是也很可爱! -------------------------------------------------------------------------------- 作者回复: 好久没有用到"可爱"二字,在成人世界里真的有这种东西?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5 弘昼的命真好!遇到这么好的娘!但是对大清朝来说是一大损失! -------------------------------------------------------------------------------- 作者回复: 他是整个清朝命最好的王爷,这个历史有记载.他的娘好就纯粹是作者瞎掰的.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6 这种选夫方式,真不错!很有意思!四四为了大位!下了真不少本钱!小年也满可怜的!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shy780227所评章节:126 沙发!大大果然是能人 -------------------------------------------------------------------------------- 作者回复: 那是 其实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不敢给人做媒,总觉得那是很私人的事情.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127 那红玫也是个没福气的,,雍正上台前几年估计也闹得顾不上她,雍正8年差不多是44开始有空闲的时候,她又挂了 就怕看到44对年氏太好,到时候大势已定红玫也没什么用处了,就让人伤心了。其实44现在就开始偏了,违背自己说过的话了,找红玫的时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一直以来理不清44对女主的感情,强烈建议大大以后上些44的番外也看看44的心路历程 -------------------------------------------------------------------------------- 作者回复: 不想写番外. -------------------------------------------------------------------------------- 作者回复: 而且,我是一个过于拘泥历史的人,所以结局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 -------------------------------------------------------------------------------- 作者回复: 感情一直是理不清剪不断的,不要弄明白,更好.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7 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最坚强的!只是这十三未免太苦了!四四.十三的仗才刚开始!红玫在雍正八年走的!和十三一前一后走!四四.. -------------------------------------------------------------------------------- 作者回复: 大家都一样,辛苦了! 网友:957037925所评章节:127 啊,,,,好看啊!加油!! -------------------------------------------------------------------------------- 作者回复: 谢谢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8 新朝代开始,新的战争开始!真正的麻烦也开始!四四容易嘛!这小年还真恃宠而娇!四四还真宠她! -------------------------------------------------------------------------------- 作者回复: 她也很可怜,只是一颗棋子,最后除了皇贵妃的空衔,什么都没有了. 网友:957037925所评章节:128 唔,终于尘埃落定! -------------------------------------------------------------------------------- 作者回复: 是啊,都松口气 网友:章节:129 她真是称职的公仆。 -------------------------------------------------------------------------------- 作者回复: 当然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29 和德妃正面开战啦!肯定赢啦!德妃还想咋的?疯了! -------------------------------------------------------------------------------- 作者回复: 希望如此 网友:yueyue所评章节:129 花花送上,大大好努力 -------------------------------------------------------------------------------- 作者回复: 谢谢 网友:好人(好茶之人)所评章节:130 多谢你到我的博客留言,并且给我希望,知道你这几天仍然在用功而没有放弃。 我很喜欢着篇文的轻灵和角度,和普通的文的矫情不同,而且幻想的不多,踏实而且放心,对你的文章我基本上不用调动更多的情绪,但是却很深入人心。 我自己在博客上将非常喜欢的看过的书写些感想,完全随性,但是都是一时的感情宣泄。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发自己的文,但是我没有你超然,我是个俗人,只能在红尘中飞舞,在地狱中挣扎,也希望等到有一天你能给我一些建议…… -------------------------------------------------------------------------------- 作者回复: 我们都是俗人,都在挣扎,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152 我们的爪印(五)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1 哎!蠢啊!这年糕真没长进!宋氏在四四身边这么多年,年糕怎么就没想四四会不会为她舍弃这宋氏?真不是一个档次的!难怪老邬对她视而不见!也就是有个好哥哥,你还剩什么? -------------------------------------------------------------------------------- 作者回复: 不,她很聪明的。她只是太痴了。 网友:我看白云所评章节:131 终于更了..........谢 网友:yoyo所评章节:131 这个年妃实在太蠢了,跟红玫不是一个级别的。 -------------------------------------------------------------------------------- 作者回复: 别被红玫的观点牵着走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2 四四还没忘了红玫!真不错!路上没给的水上给!年纪大的四四更加天真直白!没人拘啦!可以帅性而为! -------------------------------------------------------------------------------- 作者回复: 后面会给个解释的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3 年糕也是个可怜人!争了十几年,啥也没争着!只为成全四四的大业,临终托孤,还不知自己的儿子还是没活成,盛极必衰啊!繁华如梦!可怜的女人!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章节:133 “值吗?”真是个傻问题。 -------------------------------------------------------------------------------- 作者回复: 是的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34 春吉搬了椅子给皇帝,皇帝在红李的床下坐下 ========================可怜的四四,当了皇上到这女人跟前还得坐到地下.............. -------------------------------------------------------------------------------- 作者回复: 坐床上太哪个了嘛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4 可怜的后宫女人们!深宫怨妇啊!女主也是背负着心里的压力!这么多的女人,皇帝怎么忙的过来啊!红李最后的指望被四四这个不解情趣的家伙灭了!生而无望啊! -------------------------------------------------------------------------------- 作者回复: 所以死了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35 这个,所有四婆中我觉得年氏最可怜,可最不招人待见!尤其不招穿女们的待见。每一个穿女都将其视为情敌无不丑化她。真格计较起来,年氏做了什么?不过在雍王府里是雍亲王最宠爱的女人吧................ -------------------------------------------------------------------------------- 作者回复: 说得很是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36 哦!好累耶!还有三年就挂了罢!这穿女真不值!不如和十三结伴一起出家游山玩水得了,对外么???当然是一起“薨”了............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6 弘昼真是逍遥!四四的孩子怎么会笨呢!他要不聪明,怎么会混的如此风生水起,这儿子太好玩了!比历历可爱! 作者回复他是封建王朝的一个异数,富贵荣华乐逍遥,什么都得到了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7 呃..四四真奢侈!虚掷万金,只为博得红颜一笑!三年前造得船,只因佳人不喜新漆味道!所以放一边,这男人!哎!又爱又恨!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37 紫堇完全糊涂了 ================================ 我也糊涂着,忐忑着、莫不是“回光返照”“久盛必衰”“迷途知返”“重回人间”......... 什么呀。我也糊涂说不清,反正就是-----要落幕了?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8 一首霓裳羽衣曲不是小乾败家的原因!太平盛世之后,才是奢华的根本!何苦为了杜绝他的奢华而毁了千古佳音!过啦!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38 她见我杀气腾腾============越来越有宠妃的范咯................... 皇上要给你一个惊喜=================吃仙丹一起归西???? 嗬嗬嗬嗬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39 八年,宋氏死了,灵魂再穿到刘贵人身上,陪雍正玩玩,生一个儿子,再陪雍正死(或隐世)就这么穿着玩呗.. 作者回复坚决不干这种事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39 可怜四四快疯了!阿凡要走了!他会受不了的!这么亲密的爱人!从心底依赖的女人!对他宽容情深意重,亦师亦友!是他的生命中不可缺的人!如今要走了,他会崩溃的! 作者回复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不会有这样的人.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40 咦呀!没更新耶............ 其实,雍正学汉武帝留子杀母不就得了。还是不像帝王那般狠绝......... 我以为接吻要到那个什么8.16(好像四四归天日吧)呢。8月2日室宋氏归天?也对,“我”都走了,还说什么呢............ 网友:庭庭所评章节:140 都是为了儿子啊!熹妃够狠啊!后宫女子都是心机深不可测,为了身后的势力,为了下一代,啥事做不出来啊!四四的儿子少,只能隐忍! 作者回复试图画出真实的人间世,所以就没有安排太多的戏剧场面,前面安排的很多伏笔也都废了.三十多万字,看起来真的很累.感谢一直追文的你们.最后的结局在8月2日.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41 这时才说这话有意思吗?早干嘛去了.......... 作者回复娃娃,你真乃铁杆愤青 网友:章节:142 命运很奇妙有时我们能掌握有时我们也无能为力。 作者回复 能掌握的是偶然,不能掌握是常态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42 什么都不知道过的才有意思才有盼头!像女主这样知道这个的死期那个的噩运一天天扳指头算自己还能活几天................宋氏是女强人!!!最牛的超女!!!没神经的超强女........... 作者回复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怎么过日子呢?总觉得娃娃高中没毕业,要不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网友:嫣然所评章节:142 到结局了么?好象意犹未尽! 作者回复 快了 网友:逃之妖妖所评章节:142 怎么都离开四四了,偶们家的四四好可怜哦! 作者回复佳丽三千,怎么会可怜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43 这里就弘昼最可爱............. 好也罢歹也罢总算完了......... 作者回复谁说就完了,还有呢 网友:娃娃所评章节:144 还有啊....那我再接着看。追清穿几年颇有心得,我早就说过,年氏其实可怜,牛咕噜才是最厉害的!只要看四四女人最终结果就该知道........生十个八个最后没一个还短命,生一个坐龙位还长寿,这高低不就出来了.......... 作者回复 这还差不多 153 后记 2009年,是我三十年来最绝望的一年.当巨大的压力随着文字像沙漏一样流失,我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沙漏注定会和光阴一样,到地老天荒,这存在的恐慌也将蔓延到沧海桑田的变迁里. 在这空旷的寂寞里,有亲们的陪伴,真好. 这样的一个陌生空间里,居然有这么多陌生的熟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shy,庭庭,yoyo,yueyue,好人,娃娃,ss,zz,ary,叶蓁,昔昭妍,annezaw,309822154,很月光,957037925,tuotuo,kitty,haosijia321,寂寞的猫儿------ 结束其实很容易,不容易的是如何不结束. 燕楚想尽办法,还是面临结束. 曾经想写一部现代小说,坑已经挖了(http:///onebook.php?novelid=490262)但填坑的激情不再,一年的心境也许只适合写一本小说,再写其他的,就成了甘蔗渣滓. 命运如果不是无常,我们会活得更好一些吗?穿越三百年的灵魂,告诉我,即使知道明天就结束的日子,我们也只能让其结束. 面对命运,我们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做些什么呢? 为了拖延结束,为了多看亲们一眼,我整理留言,写后记------ 可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挡历史的前进. 今天,此时此刻,我必须跟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率直犀利的娃娃 再见,风情万种的shy 再见,忠诚的庭庭 再见,郁郁的好茶之人 再见,一针见血的的昔昭妍 再见,热情寂寞的猫儿 再见,朦胧的月月 再见,铿锵的很月光 再见,ss,实干家 再见,zz, 再见------ ------- 也许无论我怎么重复,也无法停止时光的飞逝,但我真的很希望,时光停滞在此时此刻. 在躁热的八月离开,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真希望自己是灰太狼,在每次结束的时候还有勇气大喊 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灰太狼. 燕楚春秋 2009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