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残卷·禁恋之殇》 1 清宫续旧梦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烽火狼烟,秋尘纷飞,繁华尽褪,四面悲歌。 为何残破不堪之间非得那深刻的黄粱一梦? 是否痴爱一生一世只为叹伊人的独自悲凉? 她,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宛若仙子的美丽只换得弃之如泥沙。 他,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权倾天下的声望却转为千古一蝶梦。 他与他纠缠在名为“兄妹”的禁忌之恋中,欲爱无法爱,欲恨无法恨。 于是,终于,有一日—— 她,花残花褪,花殇花碎。 他,睥睨天下,富有四海。 殊不知,其实—— 她怅然离世,若飘零落花,却化为种子,在他心里埋下了永生永世。 他一生沉浮,如鲤鱼跃水,艰难却隽永,却不知晓不过是一生为奴。 跨越短暂一百五十年,在残破山河间缠绵一生,独吟悲歌,看萧萧黄叶,如人生变迁,落下又起。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1 是否真如一梦,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伊人却不在。 ***************************************** “金繁妤,你竟敢在我的课上睡觉!”我还在梦中会周公,就听见历史老师一声震天巨吼,于是我只得较为艰难地撑开松垮的眼皮,眯着眼看着黑板上浑厚有力的四个大字:“洋务运动。” 顿觉无聊,我一向排斥晚清史,就连这自强求富的内容也一起否定掉了。与其让我看着具有巨大催眠功能的黑板,倒不如让我看着我们幽默风趣,长相奇特的历史老师来得有趣。我们这位历史老师姓晏,一个提起来便很历史的姓氏。他皮肤黝黑,短小精悍,戴着一架十分潮流的黑色框架眼镜,经常着一件不知是何年代的马甲,于是被我们笑称为“汉奸”,似乎在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学生眼中,马甲就是汉奸的唯一标准。他缓步下了讲台,连书也没有拿,便直接说道:“说起洋务运动,我们便不得不提起洋务派,说起洋务派,我们又不得不提起洋务派在中央的代表,大家一般都只知道李鸿章,曾国藩,很少知道这个洋务派的领袖人物,他,便是咸丰皇帝的弟弟,恭亲王奕訢。那么,在了解奕訢之前,我们先要知道他是如何真正上台,以便“施夷长技”,好,下面请同学把书翻到33面的小字部分,清朝政局的变动。” 我垂下头来,准备翻课本,却惊奇发现我的课本已是三十三面,且有恭亲王照片的那一块位置不知像是被什么液体浸过,湿湿的,滑滑的。 而正是那莫名的液体,驱散了他坚忍的容貌,他清晰的轮廓渐渐淡开,唯有那照片下方的一排小字,却是清楚万分。我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仔细端看着。 恭亲王奕訢。 像是来自前世的呼唤,我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在耳畔萦绕着。 “繁儿,繁儿……” 于是思绪再也无法支撑,触电般地倒在了课桌上,没有醒来。 我现在是爱新觉罗·繁妤,道光帝的第七个女儿。 由于不凑巧地出生在鸦片战争的时候,皇阿玛和这宫里的所有人都不喜爱我。我的名字是额娘给取的,那是一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女人。她比这个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貌,却比这个宫里任何一个人都要薄命。 我九岁时,额娘含恨离世。 这个恨,便是我。 由于我出生在特殊的时刻,使得额娘从生我那天起便断了恩宠。 皇阿玛不喜爱我,连额娘也一同否认了。诺大的皇宫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现在额娘也去了,便只剩下一个我苦苦地撑起自己的小小生命。 额娘死后,皇阿玛追封她为彤贵妃。 这又有什么用呢?生前她得不到一丝的恩宠,难道还要她到黄泉路上去做这高高在上的贵妃么? 犹记得额娘死时暗淡无光力却饱含憎恨的眼神。 我安静地跪在床边,一动也不动,像只听话的小花猫,茫然地回应着从这个曾经美艳一时的女子眼中射出的丝丝恨意。 现在她的脸庞黯淡极了,所有的生气都被抽离的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她也曾艳绝后宫。也许,只有在面对皇阿玛时,她才是那个能歌善舞,翩若惊鸿的彤妃,而不是面对着我这样一个让她断绝恩宠的女儿。 我对她是有感情的,但不深。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九年了,她是唯一一个跟我讲话超过十句的人,我想,这已经足够让我暂时记得这个名义上的额娘了罢。 这间狭小的屋子站满了人,我突觉呼吸极其困难。尤其是这些众生百态,或号啕大哭,或俯地不语,或带着关怀的目光,或与他人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光明正大地亮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一切污浊的空气更加使我面前这个花一般的生命急速的凋零。 但在这些人中,我始终没能寻找到额娘的期盼。 皇阿玛的迟迟不来,使得额娘迟迟不敢闭上双眼。 “皇上驾到!”响起一声高亢。 额娘那死寂的眼神突然像被点燃了最耀眼的光,她羸弱的身躯几乎快支撑起来,用疲惫却略带兴奋的声音唤道:“皇上,皇上……” 皇阿玛快步走至她床边,两手紧紧地环住了她,这一幕不知惊呆了多少人。 他的力气使的很大,几乎快将额娘瘦小的身躯揉碎。也许,这是他对她,最后的不舍与挽留吧。 额娘笑了,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的陌生笑容。 那是一个女人与他的丈夫,抵死的恩爱。没有三妻四妾,没有朝秦暮楚,仅仅只是他们两个人而已。 然后,额娘安详地阖上双目,再也没有醒过来。惟独那抹最后的微笑,深深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陪伴着那最后绽放的微笑,一滴泪珠轻轻地划过了额娘的脸颊。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是那么的坚贞不渝。 原来,他是爱她的。 只不过那份强烈的爱因为帝王的名义而演变的分文不值。因为皇阿玛始终先是君临天下的皇帝,然后才能成为一个体贴爱妻的夫君。 于是,他用一道代表他权利地位的圣旨,对这份强烈的爱做出了最好的回答。 “追封舒穆鲁氏为彤贵妃。”父皇此刻的冰冷与方才凝视额娘时的热情完全迥异。也是那一刻,我体会到了身在帝王家的痛楚。 以往额娘的憎恨,宫女太监的忽视,都没能让坚忍顽强的我流一滴的眼泪。反倒是父皇的一个神情,却能使我泪流满面。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哭吧。原来哭泣,是掩饰内心苦楚的最好办法。 “繁妤这孩子交给谁抚养好呢?”突然皇阿玛的目光转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惟有默默哭泣的我,见我此时泪流不止,这个高傲残刻的心终于被泪水暂时冲刷了。 “让臣妾来抚育她吧。”静贵妃突然站了出来,用柔弱却坚定的声音说着。 皇阿玛喜出望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应该庆幸终于把我这小灾星给送出去了吧。 于是从那天起,我成了静贵妃的女儿。 初进钟粹宫的彷徨和迷茫,是无人知晓的。我只有没日没夜的流泪,来打发着这一天天的孤寂生活。 当然我如此脆弱的一面,静贵妃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 我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孩子,除了面对我自己的时候。 “原来,你真的会哭。”独倚雕栏,思着莫名承受的种种委屈,轻轻啜泣,却听得身后一声少年独有的声音响起。一转首,原是六阿哥奕訢。 “你为什么要哭?是不是想额娘了?” 我不语,只是垂首默看一行蚂蚁爬过,更觉悲伤。它们尚有家庭,可人之亲情,却早已离散。 “你有什么事真的可以跟我讲,我额娘也很好,你看,四哥十岁就没了额娘,也是我娘照顾着呢。”见我仍不搭理,他开始有些心急地轻扯我粉色绣蝶的衣袖,唤道:“繁妤妹妹,繁妤妹妹……” 一听这四字,顿觉暗夜突亮,不自觉地仰首寻他的目光,他目光清澈柔和,若柔软荇草,长于平静碧湖,纯然静止,只随风轻荡,柔柔的、痒痒的。 仿佛撩起了我心中的那道门帘,从此只愿为他敞开。 仅这四字,绵延千年。 见我不再拒人千里,他略有些兴奋,一把抓起我的双手,道:“我以后会经常陪你的,不会让你觉得寂寞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好,六哥。” 他温柔一笑,尽是得意。我仔细端望他,眉清目秀,虽有些稚气未脱,却更是纯净如山涧溪水。 他,爱新觉罗·奕訢,日后艰难撑起晚清半壁江山的恭亲王。 我,爱新觉罗·繁妤,历史匆匆一笔记载命运未卜的七公主。 他是我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 可我想爱他,如此而已。 我想,这个秘密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谁曾会想到,简单到自然的四个字,会将我内心最隐蔽的那抹悸动,一触即发。 2 仇恨结四哥 傍晚拉长了夜幕降临,却仍旧无法抵御黑暗的拜访。噬血残阳如利箭般划过寒窗,一线昏黄终移步他去,天色骤然变暗,宫女点亮孤灯,而我却早早上了床,借着幽幽残光拜读我并不明白的《资治通鉴》,繁体字本就折磨人,偏偏还是竖着书写,再加上我的文言文功底实在浅薄,因此读起来便颇有些费力。但身在这个年代,实在再无其他娱乐项目,也只好将就了。 这时,一少年推门而至,顺着微弱的光寻去,那张稚气未脱却俊朗不羁的脸颊在那一刻显得朦胧而神秘。 陡然惊起一丝喜悦,慢慢支撑着身体坐直,唤道:“六哥!” 奕訢微笑应声,大步跨进,身后却还有一人,也是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只是他的步履实在缓慢艰难,似轻轻移步便会折去他的生命。 他骨瘦如柴,青筋尽显,若风吹即断的残枝,即使他的眉眼也如奕訢那般俊美,却也是一种病态之美,看上去生气全无。 “繁妤,这是我们的四哥。”奕訢介绍道。 紧握在手的《资治通鉴》突然自我手中滑落,由于厚重,在地上激起一声雷般巨响。 他是未来的咸丰皇帝,爱新觉罗·奕詝。我不禁上下打量他,他病殃的神态就像是现在残破不堪的大清。一样的萧条,一样的落寞。 “我就说七妹妹很漂亮吧?”奕訢没有察觉我一脸厌恶的神情,略带兴奋地对着奕詝说道。 “哼,黄毛小丫头而已。”奕詝不屑道。 我光明正大地白了他一眼,他看在眼里,反而对我轻松一笑。他的笑容在惨白的脸颊上歪曲变形,我这才发觉他年纪轻轻却已布满狰狞的细纹,看来一定是心思沉重,眉头常皱所至。 “六哥,我累了,我想休息。”我钻进了被窝,并将被子裹的严严实实,以此反抗我对奕詝的不满及厌恶。 “哪有客人拜访却下逐客令的道理?”奕詝得势不饶人。 “对不起,四阿哥,我从没当你是我客人。”我不是什么攀龙附凤之辈,哪管你是不是未来的皇帝。 “六弟,这小丫头嘴巴好狠。”奕詝伸出手来狠狠地将我的头扭转过来,强迫我与他四目相对。 “四哥,我想七妹妹她不是有意冲撞你的。”奕訢闻出了其中的火药味,赶紧劝道。 “我怎么觉得这丫头就是故意的呢?七妹妹,你说是么?”奕詝捏着我尖若利韧的下巴,却不为那般锋利所惧,而是更加肆虐,加大力度,弄得我生生作痛,蔓延至心。 我强忍住眼眶不断打转的泪水,对他射以极尽鄙夷的目光,却仍旧不言。 奕詝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故意挑衅,只是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我充满鄙视的神情,他亦不说话,但是他最沉默的反击却是让我更加的不寒而栗。 奕訢见我与他僵持着,但又没有一方甘愿屈服。他于是又劝道:“算了,四哥,你弄疼她了。” 奕詝这才略有不甘的松开了手。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的丫头,谦卑不分到这种地步,难怪宫里头没一个人喜欢。”奕詝撂下这句残酷的话语后便转身离去,他的步伐突然转快,变得坚决利落。 “你怎么总是像小刺猬一样呢?”奕訢无奈望我道,见我仍旧偏头不理,于是只得轻柔抚上我的脸,借以聊慰。我稍微为此触动了几秒,他却又似觉着不妥,指尖缓缓划过我的脸颊,未留一丝痕迹。 于是欣喜转为落寞,我转过头来,却见他拾起掉落在地的《资治通鉴》。 他轻轻拍去染上封面的灰尘,问道:“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读书的,看得懂么?” 我含泪摇头。 “为何皇阿玛没让你读书?”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傻瓜,哪里父亲不喜欢自己儿女的道理。” “他连五哥都不要了1,哪里还想要我?” 他微微一怔,不再开口。 沉默的空气渐渐将我的泪水蒸发,只留一圈火红围绕着眼眶。 良久,他突然启口:“这样吧,我每天跟你讲一个《资治通鉴》的故事好不好?这样一来你就不用看得这么累了。” 我心紧紧一颤,茫然望他,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再次喷涌,毫不含蓄,似洪水决堤。 “你又哭。”奕訢引袖拭去我的泪痕,“我还以为你有多坚强呢。” 我停止哭泣,他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居然将我全部的委屈和不满一触即发。我朝着他大声吼道:“为什么我不能哭?为什么我一出生就要被贴上‘祸种’的标签?为什么你们都有额娘疼爱,我的额娘却到死都恨着我?为什么你们都可以去读书,只有我不能?为什么皇阿玛在看到你们的时候会露出慈爱的微笑,而面对我却只有无奈,甚至憎恨!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反问他,像是拷问自己黑暗恐惧的回忆,心底最软处似被硬生生的撕扯开,只留鲜血淋淋、孤单无依的心脏暴露在外。 “繁妤!”奕訢突然将我紧紧抱住,犹如被一团火光包围:“你真傻,谁说这世上没有人爱你?我爱你,还有额娘,她和我一样爱你。不能读书有什么关系?我明天就去求皇阿玛,如果皇阿玛不同意,我就教你读书!繁妤,你真让我心疼,我发誓,以后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六哥!”我的泪水再一次喷发,浸湿了奕訢温暖的怀抱。我被自己的泪水包围着,第一次觉得眼泪是亲切的,而不是彷徨。 “繁妤,有一点我不得不说你。”奕訢突然放开我,认真说道:“你的脾气真的应该改改了。在皇宫树立太多敌人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更何况那是四哥,是与我最亲近的四哥。答应我,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别跟他生气,好吗?” 奕訢,你真是天字号的大笨蛋!他只会利用你的忠心耿耿来对你赶尽杀绝,他只会置你的生命于不顾,独自一人躲到承德夜夜笙歌,风流快活。他只会把你提出的关于洋务的建议丢到一边,还暗暗的辱骂你为“鬼子六”。你把心都掏出来给了他,他却只是把它丢在地上狠狠踩上两脚。值得吗? 当然这番话我是不敢对奕訢说明的。 “好吧,六哥,我答应你。”我勉强答道。 “这才听话。”奕訢爱怜地揉着我的一头乱发。 “六哥,繁妤好怕,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睁大眼睛,一脸恳求地望着他。 “好,六哥给你讲《资治通鉴》的第一个故事,三家灭智伯。” “恩。” 我在奕訢的怀抱里很快地安睡了,今夜,是我唯一香甜的一夜。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梦里我不是他妹妹,是与他携手一生的妻子。 他迫不及待地挑起喜帕,一眼深情地注视着喜帕下娇羞万分的我。 烛影摇红,鸳鸯织梦。 奕訢,你可知,这是我一生唯一的希冀。哪怕倾尽一生,哪怕飞蛾扑火,哪怕愚公移山,我都愿死死坚守这份简单的魂牵梦萦。 不论是在晚清,还是在现代。 不论你是真实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与我如此贴近,还是虚幻的出现在现代的历史课本上与我隔绝时空。 我都至死不渝的追随着、期盼着、守侯着。 即使,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我只愿活在梦里,再也不要醒过来。 3 遗诏惊人心 道光二十九年悄然逝去,迎来的是道光三十年的春节。 父皇的病情越来越恶化,没有人还有心思操办过年的事。因此,我在大清的第十个春节,难免有些萧索冷清。仔细想想,其实前几个春节也如今朝这般冷漠,没有亲人,一个人守着的“终岁大吉”,在无数次烟花绚烂点亮夜空的那刻,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不过,一场纷飞飘落的大雪及时地唤起了我内心仅存的欣喜。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分外娇娆。 我庸懒闲适地倚着廊柱,以最舒服的姿态去欣赏我自小就执拗喜欢的白雪。但见奕訢却是眉头紧锁,似有重重心事。 “六哥,你喜欢雪么?”我问道。 “本来是喜欢的,但是皇阿玛病重,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道光病重。 不知为何我的心底会猛然激起一丝喜悦,这个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天父爱的皇阿玛,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但更多隐藏在心里的却是不安与惶恐。道光垂死挣扎出来的那份遗诏,才是我最大的隐忧。 如果我的历史知识没有问题,那上面应该会赫然写下两行字: 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一个遗憾又可恨的结局。 我凝望着身旁奕訢干净明朗的面庞,他的眉眼是那样的云淡风清。他稳重,却不深沉。他热情,却不浮躁。 这样完美的男人难道不该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么? “皇阿玛怕是不行了吧。”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奕訢,我要试出你的野心,我不相信你甘愿臣服在懦弱无能的奕詝脚下。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奕訢的愤怒是我从来不敢去描绘的。 他怒目圆瞪,青面獠牙,仿佛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读不懂他对父皇的敬爱,但我读懂了他对我的恨,深入骨髓的恨。 “就算他不喜欢你,他始终是你阿玛呀!你真的一点情感也没有吗?”奕訢用手死死地撑住我的肩膀,五指用尽了力量,疼痛的感觉随之而来,可我却是毫无知觉,一脸麻木。 你说我没有情感,你可知道我全部的情感都给了你。 我的六哥。 我委屈的眼泪在这个时候不听使唤地喷涌出来,奕訢,为什么坚忍如我,却只有在面对你的时候会变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是我的懦弱,还是我的坦诚? “你不要哭了。繁妤,你是个没有心的人。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眼泪了。”奕訢松开了手,却连我的心也一并的松开了。 挣脱束缚的感觉,原来也不是那么的美好。 奕訢离去的背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 皇阿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你。我从来没有恨到巴不得你这一秒就驾崩。 奕訢说的不错,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唯一炽热的那部分,也被奕訢无情的浇息了。 这一年我十岁,但我的心不是十岁。 皇阿玛在圆明园,还未被英法焚毁,举世无双的圆明园。跨入园内,琼窗玉宫,亭榭楼台,满目白雪为之重重添色,朵朵梅花浸染幽黑瞳孔。仰望如此奇景,心底更是悲凉万分。十年,十年后,这里所有惊世骇俗的光辉将一去不返,沦为灰烬。只余下惟一苦苦挣扎而保留的那几个孤单的残柱,却也是东倒西歪,尽显国之悲痛,世之沧桑。 一直呆在皇阿玛身边伺候多年的李公公见是我来,不禁惊奇,忙对着里屋道:“皇上,七公主求见……” “繁妤么……让……让她进来,朕……朕有话对她讲……”里面传来了皇阿玛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大步流星地踏了进去。父皇正半躺在龙床上,本就干枯削瘦的面庞经过几年病榻缠绵,更是枯萎如老树。须臾,父皇抬手示意让寝宫里的人都退下,只剩下我和他,这一对陌生而遥远的父女。 “繁妤给皇阿玛请安。”我谦卑恭谨地行了个礼。 “繁儿………你起来,坐到朕……边上来。”道光微弱的声音渐渐响起,他的语气已然没有以往的威慑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死前唯一的希冀,便是以自己最后的力量来关爱自己从来没有眷顾过的女儿吧。 繁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切的唤我么? “是。”我缓缓走至父皇床边,安静坐下。 “繁儿……可怜的孩子……你恨朕么?”父皇极其艰难地伸出干瘪粗糙的手,扶上我的面,犹如与干涸的大地产生磨擦,丝丝痛觉萦绕周身。 “繁妤不敢。” “你该恨朕的……朕从没给过你一天的关爱,你该恨朕的……” “繁妤性格怪僻,自幼就不受人喜爱。皇阿玛不喜爱我,也是正常的。” “繁儿……朕……对不起你……朕……”他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声音,像是光亮的白昼突然被人扯下,换成了覆灭性的黑暗。 我的心猛地一提,父皇该不是在此刻驾崩吧?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触摸父皇的心脏,那里阵阵的跳动否定了我的猜想。他大概只是暂时昏厥过去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目光却停留在父皇枕边的那张金黄的诏书上。 我轻轻铺开它,上面果然用朱笔书写着: “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旁边还有一条我看不懂的满文,满目的朱红色突然令我心头一紧,明黄,血红,这不正是皇位的颜色么?明黄的龙袍令多少人机关算尽,兄弟阋墙,君临天下的得意,是滚滚血泪铺就的灭亡之路。 我眼神聚焦在“太子”和“亲王”这四个字上,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改?一个全世界最大胆的字涌进了我的脑海。 反正父皇就是今天的事了,改就改吧,大不了就是一死。只要奕訢一登九五,就永远不会出现慈禧祸国。我只是想帮奕訢,再延伸一些,帮帮现在残破不堪的大清国,它真的经不起昏庸统治者一分一毫的糟蹋了。 可是这个诏书不太好改,他们名字差别太大。烧了它!这是我唯一所能做的了。只要没有诏书,皇四子就不会当上皇帝。奕訢天资聪颖,心有鸿鹄之志,再加上一向口碑甚好,大可凭借自己实力登基,大清国的屈辱史也许会就此改写。 “皇上,四阿哥求见!”李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让他进来吧。”皇阿玛突然开口,一脸笑容地望着手持诏书的我。 我吓得将诏书抖落在地,木然站在原地,惊谔望他。 “繁妤,跟你皇阿玛比心计,你还是太嫩了。” 这时,四阿哥和李公公一同迈了进来。父皇望着李公公道:“你送七公主回宫吧。” “喳。” 我离开时四阿哥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里面闪烁着无尽的得意。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了。 只是我和奕訢,永远都被蒙在鼓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父皇为什么要将皇位传给四阿哥了。 他需要一个跟他有相同心机的人,而且越深越好。 而奕訢,始终太干净了。 4 新皇登九五 是夜,道光帝崩。 我身着缟素望着他满布沟壑的脸,延绵起伏着岁月的侵蚀。他或许勤政过,努力过,但那蜡黄似土的颜色,早已被无数次屈辱染黑,《南京条约》是一个平静的结尾,这份平静到死寂的惨烈毁灭了他一生的心血。就连他死,还自欺欺人地延长着这个无限的屈辱。 因此,我面对着这样一个父亲,目中逼迫不出一丝眼泪。 那纸遗诏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被翻了出来。 我没有资格在太和殿听人宣读遗诏,这样也好,也便可以掩耳盗铃般地抵触这结局。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在想,遗诏,不是遗留的诏书,而是遗憾的诏书。无数个遗憾汇聚成波涛汹涌的血海,在历史的长河中翻滚了数千年,一直到现在还在不停的延续。 十二日后,四阿哥奕詝即位,改元咸丰,意思就是天下人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奕詝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履行父皇遗诏,加封奕訢为恭亲王。并准许其戴用红绒结顶冠,朝服蟒袍准用金黄色。这是自□□来从来没有过的恩惠。 其实,父皇是爱着奕訢的。只不过他不能给他最好的,便只有尽量的补偿他。 他最终选择了奕詝,我宁愿相信他是为了保护奕訢而做出的选择。 因为奕訢太干净了,而这个位子太肮脏。 咸丰登基后,静贵妃被尊为静皇贵太妃,退居寿康宫,我自然也随她一同居住。她很宠我,比我的亲生额娘要宠爱的多。一时间我幸福得太不真实,似一触摸,便会轰然碎裂般的不真实。 不过我常常会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奕訢和静皇贵太妃该有多好。 听说新皇上台的第一天,奕訢就和他产生了分歧。而原因竟然是我。咸丰一气之下退了朝,单独在御书房召见了我和奕訢。 “繁妤,你这个六哥可真是关心你啊。你知道他要朕做什么么?他要朕加封你为固伦公主。他自己已经是亲王了,还要朕封你做固伦公主,这天下的富贵岂不都让你俩占去了?” 我默不做声,只是静静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不知是我内心有份潜藏的势利,还是自己太过于宽宏大量,反正自打咸丰登基后,我再也不敢向他光明正大地亮出浑身的利刺。 “皇上,繁妤秉性柔嘉,且生母又是贵妃,再说父皇自觉有愧于她,她为何不能封固伦公主?”奕訢不卑不亢地说道。 “父皇自觉有愧?你到是清楚!”咸丰冷哼一声,气急败坏。 “皇阿玛病重之时急召臣弟,千叮咛万嘱咐臣弟一定要好好照顾繁妤,皇阿玛直说自己对不起她们母女。” “哦?这等重要之事,为何父皇只对你说,却不对朕讲?他为何不干脆再加一份遗诏,写上‘封皇七女繁妤为固伦公主’?”咸丰反问一句。我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释怀父皇对奕訢的那份偏爱。 一句话说的奕訢哑口无言,咸丰又道:“老六,朕知道你与七妹关系密切。可是,你也快十八了,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总不能天天跟自己妹妹瞎胡闹吧?” 咸丰这话似乎略有影射,我和奕訢居然都心虚地低下了头。 “一切但凭皇上做主,臣告退。”奕訢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跨步走了出去,他的步伐永远都是那么快,快到令人还未反应,他却已然消失。 “臣妹也告退了。”我微微一福身,转身欲走。 咸丰叫住了我,说道:“繁妤,朕好象还没同意让你走吧?” 我苦笑,他现在是皇帝,我还能像原来一样顶撞他么?于是我停住了脚步,说道:“是臣妹不懂规矩,望皇上见谅。” “你真的不太懂规矩。”咸丰走下玉阶,来至我面前。 他的脸颊永远那样的惨白,他的身子永远都像一秼垂死的弱柳。 我赶紧俯身跪下:“请皇上责罚。” 他冷笑道:“朕若是责罚了你,老六还不跟朕拼命?不过,繁妤,你倒是明事理多了。跪安吧。” “是。”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目送着咸丰离去。 突然,他又转过头来说道:“不过,朕还真想看看老六跟朕拼命的样子。”说完他伴着一阵狂笑跨步而出,而我却早已是毛骨悚然。 随着笑声渐远,直至消亡,我才起身。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难道不应该是桀骜不逊的吗?可是,说真的,我怕这个皇帝,从心里折射出来的巨大惶恐。 也许我并不是本能的怕他,只是怕我的任性会牵扯到奕訢吧。 我回到寿康宫时,奕訢也正好在那。 静贵妃,现在是静皇贵太妃了。好象自从先皇驾崩后,她的身体状况就不太乐观。而孝顺的奕訢,自然是会日夜陪伴着她了。 给静太妃请完安后,我回到了房间。奕訢也跟了上来。 “你不生我气了?”我小嘴一嘟。 他笑道:“我哪忍心生你气呢?” “讨厌。”我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他却反手将我抓住。 一时间我们的距离有些暧昧,可我却始终没有甩开他紧握着我的手。 “对了,你为什么要让皇上封我为固伦公主?我知道皇阿玛根本就没有跟你说什么。” “你知道什么人才能被封为固伦公主么?” “我知道,只有正宫皇后的女儿才有资格。可我不是。” “并不是完全是这样。高宗爷的十公主并非正宫所出,却也破例封为固伦和孝公主。” “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的身份更加高贵些。这样,宫里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他嬉笑的面孔突然变得一脸严肃。 “本来就没有欺负我。”我将手抽了回来。 “谁说的,我上回看到陈公公……”他见我的神情有些落寞,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但是,你知道我与皇上素来不和。他不会同意的。”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皇上竟然会如此计仇。所以,我决定了。”他又再度牵起我的手,只是这一次却很自然。 他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保护你一辈子。我不要再看到任何人欺负你。只要有我的在的一天,我就会护你周全。繁妤,相信我。” 那一刻的情不自禁,竟让我暂时忘却了是他妹妹的残酷事实。 “我相信你。六哥。” 我永远都会相信你的。因为你是我的勇士,我的英雄,我的光亮。 “还有,其实以后没有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奕訢,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我脸颊一红,却仍支支吾吾地叫道:“奕…奕…訢……” “真乖。”他趁我不备,突然蜻蜓点水般地吻过我的脸颊,然后便以他特有的超快速度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只有脸颊上的芳香的依存。 5 宫外戏咸丰 昨日那片刻温存伴了我一夜。不是梦境,不是想象。 我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真实的与他相爱。 连静太妃都感觉到了我异常的开心。我替她捶着腿,莫名地笑出了声来。 “繁妤,什么开心事也跟我说说,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开心呢,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静太妃调侃道。 “额娘,别作难繁妤了,我还小,没心思往这方面想。” “你十二了吧?也不小了!再过一、两年都能嫁人了。你看老六,都十八了还不娶媳妇,也不知道是为哪家姑娘‘守身如玉’。”静太妃无奈地笑了笑。 我低头不语,只是认真地帮着静太妃捶腿。 “不过啊,三个月之后就是选秀女的日子了。正好给老六张罗一门亲事呢!我也好早些抱孙子。” 听了这席话,我的心突然一慌。 也是,我早就忘却了他是我哥哥,更加忘却了有一天我会带着自己满心的祝福去恭贺他和新过门的嫂子百年好合,夫妻恩爱。 我是一个失意的局外人,永远都不能属于他。 原来,从头到尾,终究只是黄梁一梦罢了。 昨夜的余温已然消失殆尽。 失落的回到房间,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有人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还未开口,我就知道是奕訢。他的手心永远都是温热的,也只有他会这样的捉弄我。别的人看到我除了绕道行走,就是视而不见。 我在等他开口,可是过了许久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奕訢,别闹了,我知道是你。” “你猜错了,朕不是老六。” 我的眼前慢慢恢复光明,转头一看,竟是咸丰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而奕訢则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 “皇上……”我楞在那里,忘记了如何请安。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的手几时也变得这样温热? “繁妤,你与老六的关系可真令朕羡慕啊。”咸丰话中有话。 “皇上,臣平时爱和繁妤闹着玩,所以……”奕訢赶紧解释道。 咸丰打断了他,说道:“朕明白,以前你还夸过她漂亮呢。不过也真是奇妙,这丫头出落的倒是越来越水灵了。父皇没给她封号,确实有些对不住他。依朕看,就封她为为‘和硕端仪公主’吧。” 我和奕訢二人俱是一惊,和硕公主虽比不上固伦公主华贵,但也好过我这个‘光头公主’千万倍。更加令我诧异的是,这咸丰皇帝从何时开始与我热乎起来的? 楞过之后,我急忙跪下谢恩。 咸丰赐我平身后又转向奕訢,说道:“我们不是今天打算出宫一趟吗?我看繁妤在宫里也闷了这么多年了,不如我们把繁妤也带着吧?” “臣没有意见。” 他们两位都没有意见了,我自然更加不敢有意见。再说,宫外的世界我确实也没有见过,早就想飞出宫墙去做一只自由的鸟儿了。不过,由于我的女子身份实在碍眼,他们俩便随便找了一身奕訢小时候的衣服给我穿上。瘦小的我站在两个大男人之间,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宫外的世界确实热闹非凡,我们三人穿行与其中,乐不思蜀。 “朕……不,我,我肚子有些饿了。老六,你知道哪有上好的酒楼么?”咸丰突然说道。 “四哥,你可真难倒我了。我也是第一次出宫啊!”奕訢答道。 “哎,这还不简单?酒楼,酒楼,顾名思义,就是店名一定要带‘楼’字咯!凡是看到‘楼’字的店名就对了!”我不耐烦地说道。 “六弟,你看,那里好象有个什么‘楼’!”咸丰顺手一指。 我与奕訢向咸丰所指那头看去,只见上面端正地写着三个大字:望春楼。 咸丰说罢就拉着奕訢往那边走去。我默默跟在后面,突然转念一想——— 望春楼,如此缠绵悱恻的名字,应该不是咸丰所需要的那种“楼”吧? 不过我也没去过那种楼,正好去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在心里偷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们三人一踏入望春楼,就有个浓装艳抹的老太婆满面春风地走来。 “哎哟,三位爷,第一次来吧?要不要我帮你们介绍几个新鲜的姑娘?” 咸丰小声问奕訢:“怎么这里的小二是个女的?” 奕訢好象有所察觉,说道:“四哥,这楼好象不是吃饭的地方。” “你说对了。”那老鸨盈盈一笑,满脸的脂粉堆在一团:“我们这里是让男人快活的地方,比吃饭有意思多了。” “四哥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也许走错地方了。”奕訢似有所察觉,轻轻地拉扯着咸丰的衣袖。 “诶,老六,我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呢,尝尝新鲜也好。”咸丰似乎颇有兴趣。 “可是,四哥……” 咸丰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对着老鸨说道:“把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叫来。” “好。保您满意。悦蝶!悦蝶!” “来了,妈妈。”那位叫悦蝶的女子徐徐走下楼来,穿着烟粉色纱褂,怀抱琵琶,薄粉扑面。清新淡雅地宛若夏夜里朦胧的月色,令人感到一种神秘的美丽。 咸丰看得着了迷,却听见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这姑娘我要了。” 我们三人回头,只见一个柔美俊俏的男子冷漠地审视着这里的一切。 “凭什么你说要就要?”咸丰问道。 “凭我有银子。我出五两。”俊美男子说道。 “五两?”老鸨脸上笑开了花,赶紧把悦蝶拽了过来。 我始终闷不做声,静静等待好戏上演。 “五两算什么?爷有的是钱。”咸丰也毫不示弱,习惯性地摆出了一副“拿钱来”的姿势。 我和奕訢都迷茫地望着他。 “钱。”咸丰小声嘟哝道。 “四哥,我们身上似乎没带钱。”我幸灾乐祸地说道。 “什么?!”咸丰一惊。 “没钱还出来混个屁啊!”老鸨态度立刻一变,简直比翻书快了十倍。 “我不是没钱,我只是没带钱!你这人什么态度?小心我一不高兴把你们这里封了,让你扫大马路去!” 咸丰这话逗乐了一屋子人,众人只道此人是个疯子。 “封我的楼?你是官府的人不成?再说了是又如何?官府老娘也不怕!”老鸨盛气凌人。 “你……!”咸丰指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皇帝,今天算是遇到克星了。 “算了四哥,咱们走吧。”奕訢劝道。 “想走!老娘今天还不让你们走了!来人啊,给我打!” 老鸨一声令下,立刻涌进来几名壮汉。 “把这三个畜生给我轰出去!” “是!” 那几名壮汉冲向我们,我们三人赶紧向外窜逃。虽说咸丰和奕訢都是会功夫的,但是满人骑射功夫了得,一般的武功不一定比得上这些江湖人士。但不管我们有多狼狈,奕訢始终将我护在怀中。 我们三人的狼狈程度用“屁滚尿流”形容绝对不过份。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终于挤出了这可怕的地方。我们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朕……朕改明一定要把这破地方封了。气死朕了。”咸丰气喘吁吁地说道。 “算了四哥,也只能怪我们自己没见过世面,不知道那望春楼是什么地方。”奕訢说道。 然后二人齐齐看向我,好象我是罪魁祸首似的。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里却在暗自偷笑。 “你呀,以后不知道就别乱说。差点害我们仨命丧黄泉。”奕訢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哎,好好的一躺玩乐,搅的我兴致全无,回宫吧。”咸丰道。 我们三人垂头丧气准备回宫,却见前方一俊美少年伫立在那,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宽大袖摆在微风激荡中飘飘若舞,尽是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我定睛一望,不正是望春楼那白衣少年么? 6 玉兰初承恩 “三位公子,哦,不对。应该是两位公子和一位姑娘,何必急着走呢?”俊美男子轻摇着折扇,微微笑道。 “你是如何得知我是位姑娘?”疑虑顿起,忙垂首打量自己。 “我刚才瞧见这位公子始终将你护在怀中,便猜晓你一定是位姑娘了。”俊美男子满脸自信地说道。 “呵,你说她是位姑娘,我看你也未必是位公子吧。”奕訢反将他一军。 那男子仍是一脸笑意:“这位公子果然好眼力。”他取下头顶宝蓝色滚金边小帽,随手掷于地上,又将紧绑着的麻花辫子扯散开来,虽已是散乱飞舞,却更是美得零乱,摄人心魂。 仔细端望,她颜如舜华,眉似新月,这般极品模样我还是头回望见。咸丰在一旁早已看得傻了眼,急忙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玉兰。”女子一靥浅笑,温婉美好。与她此刻脸上缀出的朵朵红云形成一道明丽的风景。 “玉兰,真是个可爱的名字。只是,不知再见是何日。”咸丰无奈叹道。 “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有预感,我们不久便会再相见。”玉兰调皮地眨着大大的眼睛,若有如无的闪烁着期待再会的光芒。 他们果然再见了。 只不过这一次的见面没有那么的轻松自然。 三个月后,三年一度的选秀女开始。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玉兰也在其列,并且已经有了不同于其他秀女的身份——兰贵人。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再见。在如此情况下相见,真还不如不见。 本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奇女子,喜好女扮男装,混迹于市井之中,看世间百态,品人之沧桑。如此无忧无虑的日子却被这三年一度的选秀女彻底的颠覆。从此一入宫门,爹娘不见,漫长的生命里只剩下两件事——勾心斗角和望眼欲穿。 四哥,你何其忍心将这样的女子锁在这深宫大院之中?你何其忍心让这样天真的容貌覆盖上一层灰暗的面纱?更何其忍心将你的爱赐予她的同时也雨露均沾地分给其他女人? 可是,看着四哥因为拥有了兰贵人而表现出的欢愉,我知道他从来不曾这样地想过。他也许只需要这片刻的愉悦时光,而不是长久的为她驻足。 晚上,咸丰正式举行册封仪式。 他做皇子时的嫡福晋钮祜禄氏自然而然地晋为皇后,同时正式封叶赫那拉·玉兰为兰贵人,他他拉氏·祁丽为丽贵人。一同受封的竟然还有我,原来他那日的话并不是一句玩笑。 “七公主繁妤,乃先帝彤贵妃所出。秉性柔嘉,性娴礼教,特封为和硕端仪公主。” 秉性柔嘉,性娴礼教,我简直想笑出声来。当初是谁天天说我不懂规矩,不知礼数来着? “和硕端仪公主,我们又见面了。”兰贵人微笑地走至我身边。 “我还没恭喜兰贵人呢,不对,现在该改口叫嫂子了。” “哎。”她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十几个嫂子你叫也叫不完,我也不稀罕做那其中一个。以后无人时你就唤我声姐姐吧。” 我颔首说道:“姐姐,我看得出你是个真性情的人。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在这个宫廷里生活,还是不要太真实的好。像姐姐刚才那番话,若是被外人听到可就不得了了。” 兰贵人道:“听妹妹的话倒像是过来人。” “可不就是过来人么,想当年我不懂规矩,天天顶撞皇上,好在现在吸取教训了,还哄了个和硕公主当。” 我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听到一句始终不愿承认的话——— “皇上把瓜尔佳家的格格赐给恭亲王爷做福晋了。” 我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四肢无力,竟险些栽到地上。幸而兰贵人将我扶起,才制止了我在众目睽睽下的失礼举动。 “公主是听到刚才二人的谈话了吧?”兰贵人小声问道。 我拼命地摇头,眼泪却已喷涌出来。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那个曾经会替我擦干眼泪的人,已经全然不知去向。 “公主是对六王爷上了心吧?” “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他是我哥哥啊……” “妹妹与哥哥最是容易建立感情了。我在青楼看见六王爷小心将你护在怀中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对你上了心。” 我茫然地望向兰贵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真实的她似乎跟我想象的有些出入,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可是,他终究还是会娶别的女人。而等我长大了,也是会嫁给别的男人的,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话虽这样说,有一份回忆总是美的。” 月光下的兰贵人越发显得白壁无暇,尤其是当她讲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眸里仿佛装着一汪深深的秋水,那样的清澈,那样的明亮。 她是一个美好的女子。她的话让我有了追求爱情的勇气。 她说,如果得不到那个人,就像那个人索要一份最完美的回忆。 我和奕訢有过回忆? 钟粹宫的初见是一件单薄的往事。而我所渴求的回忆,不仅仅只是初见时的会心一笑,而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永恒痴缠。 我时刻地挣扎在爱与不爱之间,从来就没有坚定地说出爱这个字。我不是忌讳兄妹的严谨关系,而是畏惧从奕訢口中听不到自己真正想要听到的声音。 可是玉兰姐姐的出现,使我在相比之下是如此的相形见绌。 她是出生在晚清的女子。应该是读着《女诫》长大的呆板女人。麻木不仁而又墨守陈归。可是,她的胆量是我不敢去掂量和想象的,仅凭着她那句“十几个嫂子你叫也叫不完,我也不稀罕做那其中一个”我就觉得叶赫那拉·玉兰,是注定要做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她的胆子很大,甚至已经超过了这个曾经在咸丰眼里胆大妄为,不知礼数的我。由此可见,她能成为日后一手遮天的慈禧一点儿也不冤枉。 我不喜爱那个以后对洋人奴颜媚骨的老女人,但此时眼前超凡脱俗的玉兰我却打心底的喜欢。 因为,玉兰姐姐,使我找回了真爱的勇气。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血泪斑斑的晚清风云,因此她在我的心里就是那个纯粹的玉兰,不是西太后,更不是卖国贼。 思索着这些莫名的事,与她相视一笑,意外发现自己从未像这刻一般如此真实地鲜活。 今夜注定无法入眠,苍白的瞬间回忆不断地在现实和史书中转动徘徊。我是该相信那被世人推崇的白纸黑字,还是该相信自己的情感和坚持? 7 7 《晚清残卷·禁恋之殇》7 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 还道有情无 恭亲王大婚后,咸丰将其分府出宫。 我们终于没有再见面了。 转眼间已是咸丰三年的冬天,大雪纷飞,落地无声。悄然地抚过我内心深处的一缕忧伤。 好象已是三年前了吧。也是这样的白雪,也是这样的宁静。 上一次的雪落无声是两个人的争吵,而这一次的白雪皑皑却是一个人的凄凉。 咸丰偶尔会来安抚我,我贪恋着他那双与你相似的眼眸,欲罢不能。但是,不管我与他有多热情,多缠绵,我依然会死死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咸丰也不会强迫我,我们只是两个需要抚慰的孩子,心里面装着无限的落寞与哀伤。于是,彼此安慰,彼此疗伤,如此而已。 我就在这样凄惶的岁月里寂静无声地挣扎长大。如雨后稚嫩的新荷一般,初吐芬芳,白壁无暇。当然这只是我的内心而已。 我的外表在别人眼里永远都是肮脏不堪的。“祸种”、“灾星”这样的词并没有因为我的长大而消亡,而是愈演愈烈,甚至还有人奏请将我烧死。 就因为太平天国的盛起威胁到了中央的统治,一些麻木的文官便认为是我这个妖孽作祟。 听到这个消息后真觉可笑至极,马上第二次鸦片战争也会随之爆发,难道不是因为大清国懦弱无能,而是因为我这个出生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灾星给大清国带来了不祥? 古人总是迷信的,可迷到这种境界我也无话可说。 更可笑的是那个文官却因此丧命。听说咸丰大怒,当即便要侍卫诛杀了这位大臣。 四哥总是会保护我的,就跟以前的六哥一样。 而六哥终究没有等到我长大。 可我的确长大了,也有了同瓜尔佳·画恒一样的成熟丰韵。 只是这般美好的丰韵,永远都无法呈现给奕訢。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红姻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斜人静。” 浅吟着这首小词,心中悲凉之感由然而生。 “繁妤妹妹又是在想念恭王爷了吧?”一女子走进房来,却是兰贵人。 她如此大胆讲出这话也不怕隔墙有耳,不过也是,我的房里向来都是安静无比,人烟罕至,不然咸丰也不会常来了。 “玉兰姐姐,我承认,我确实想六哥。”我早已把兰贵人当成朋友,在她面前我无须掩饰。 “哎,我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自打恭亲王大婚后,你们都三年未见了。我看得出来,你们都在互相躲着对方。” “他有了如花似玉的娇妻,哪里还会想着我这黄毛下丫头。”我苦笑道。 “你如今可不是黄毛丫头了。”玉兰顺手拿起檀木桌上的小镜放在我的面前,说道:“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你瞧,这眉,这眼,生的多好看呀。” 我仔细一看,这才发觉这几年自己确实好看了许多。 “玉兰姐姐,你说,喜欢上自己的哥哥是不是一件很大的罪过?” “怎么会呢。爱情是自由的。哥哥和妹妹血浓于水,自然更容易产生情愫了。” 我一惊,“恋爱自由”这种话她竟然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讲出,要不是知道她是土生土长的清朝人,我还真以为她也是穿来的呢。 可是,就算她不是穿越来的,也至少是个真性情的奇女子。看来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慈禧并不仅仅只是史书上记载的那副卖国求荣嘴脸。至少现在,在她还未被权利迷昏头之前,是个很值得交往的益友。 “玉兰姐姐,我一定要出宫见六哥一趟,不然我心有不甘。我才不相信六哥就这样把我忘了呢。”我倔强地说道。 “这才是我心中的你,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她红润的酥手抚摩着我的头顶,丝丝的芳香传来。总之她给我很安心的感觉,就像姐姐的感觉一样。 而我真正的姐姐们,从来不会给我这样的感觉。 翌日,我去请求咸丰准许我出宫。 咸丰此时正在专心致志地批阅奏章,这是极为少见的情景。 听了我的请求之后,咸丰突然停住了手,抬起头来盯着我说道:“你是想去见老六吧?朕不许你去。” “皇上!”我赶紧含泪给他跪下,希望我的梨花带雨还能暂时博得他的同情之心。 他也许是有所触动吧,决然地低下头来,继续批阅奏章,不再理会我。 一片死寂的沉默。 于是一向耐不住性子的我这一次终于爆发了。 我径自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狠狠地朝桌上拍了下去。 “你为何不让我去见六哥?我又不是你的嫔妃,你何必天天锁着我?”我怒目圆瞪。 他放下手中的御笔,淡然说道:“朕是皇帝,朕喜欢关着谁就关着谁。” “我看你是嫉妒六哥吧。” 咸丰轻蔑笑道:“朕会嫉妒他?” “当然。你自幼就没有六哥功课好。六哥功课,骑射样样在你之上。就连父皇也偏疼他。而你,只不过因为心计深重夺得帝位,这是父皇的选择,我毫无怨言。可如今,我是他亲生妹子,哪有不让妹妹见哥哥的道理?我看你根本就是嫉妒。”见咸丰仍是一副无谓的模样,我咬了咬嘴唇,狠狠说道:“嫉妒我喜欢他。” 他勃然变色,伸出手来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力度大的惊人,我竟被甩出老远。 几滴艳红的鲜血滴在地上,鬼魅而妖冶。 旁边的小太监早已给吓得面如土色,傻傻站在一旁一动不动。既不敢劝咸丰息怒,也不敢上前扶起我。 咸丰跨步走到我面前,说道:“你不要太高估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玩物。”他又蹲了下来,用只有我们两人听的见的声音说道:“不过是拿来向老六炫耀的工具。朕真想知道,老六知道我与你的事之后会有何反应?他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你真卑鄙。” “你知道就好。小柱子,送端仪公主回去。” “喳。”刚才那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太监这才敢缓缓地扶起我。 咸丰转身走向龙案,继续批着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 道貌岸然的小人,我在心里咒骂着。 你不让我出宫我就偏要出宫,我看你究竟能奈我和。 9 离宫会恭王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还是决定使用全世界最庸俗的办法——假扮成小太监混出皇宫。 由于在宫里没有跟我特别要好的小太监,所以我只能通过一个罪恶的手段——贿赂。 我蹑手蹑脚来到了御膳房。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御膳房的人比较容易出宫,因为皇帝吃腻了宫中山珍海味,总是需要宫外的美味佳餚嘛。于是我把我这辈子最值钱的一根金簪给了御膳房的小喜子,小喜子高兴的不亦乐乎,二话没说就心甘情愿地把衣服和腰牌双手奉上。 首战告捷,其他关卡更是不再话下。有了腰牌就等于有了一张“通行证”,于是这一趟出宫顺利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冬天的夜晚宁静地有些死寂,冷风呼啸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摸索着来到了恭亲王府。 敲了大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开门,是名看上去极其忠厚的老者,大约是恭王府的管家吧。 “我是御膳房的公公,有事要找恭王爷。” “恭王爷睡下了。”那管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那你就把他叫起来,我真的有十分重要的事!” 那管家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我敢吵醒王爷吗?你不要命我还要命那!” “那我自己进去找他!”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径自闯了进去。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懂规矩!”管家叫骂道。 “是谁在吵闹?”一位美貌女子秉烛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恭亲王福晋,瓜尔佳·画蘅。 “福晋吉祥。”我给她打了千,说道:“奴才有要事找恭王爷。” “你如何晓得我是恭王福晋。”她摒退了旁边的管家,望着我笑道:“端仪公主快请起,我可承受不起如此大礼。” 我大惊,这位福晋实在是太可怕了。连我这副装束都认的出来。何况,我记得我与她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吧? “王爷在书房呢,我引你过去见他吧。”画蘅道。 原来他没睡下,敢情这死管家欺骗我。 跟着画蘅走到了奕訢的书房,里面仍然灯火通明。这奕訢可真是孜孜不倦、夙兴夜寐,他将他整颗的赤胆忠心完全地交给了大清,这个奄奄一息的王朝。他为这个死期将至的王朝苦苦地支撑着最后一道曙光。 “我不打扰你们兄妹叙旧了。”画蘅转身便走,我意外发觉她连背影都美得如此梦幻。 站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再三思量,还是伸出了颤抖的手有规律地敲着房门。 “是谁?”里面传出了奕訢略为疲惫的声音。 “六哥,是我。我是……我是繁妤。” 里面奕訢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待我再次回过神来,奕訢已站在了我面前。 他仍是三年前的俊朗不羁,风度翩翩。即使此刻的他已身心俱疲。 我痴痴地望着他,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明明搜肠刮肚了千百句想对他说的话,可是此刻,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却惟有相对无言。 “六哥!”我突然一瞬间回过神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紧贴着他厚实的胸膛,那里有他熊熊燃烧的灵魂。 “繁儿……”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回应着我的热情,他吞吐的话语淹没在我的一声声呜咽中。 我又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奕訢,在你的面前我永远都只能选择落泪。 无助的泪,悲痛的泪,愤恨的泪,爱你的泪。 你是我最稚嫩、最真诚感情的来源。我的六哥。 “繁儿,别这样。”他轻轻推开我,我疑惑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变得漠然而冷静,全然已不是当年那个嘻嘻哈哈逗我开心的六哥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强烈巨大的陌生感。 “六哥……你……你这是做什么?”我问道。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然后才关起房门,认真地望着我说道:“繁妤,你不应该来找我的,而且……还打扮成这样……皇上会生气的,说不定还要迁怒到其他人。” 我却不以为然道:“他生气就让他气去吧。我已经受够他了。他根本就是人面兽心的畜生,不,连禽兽都不如。禽兽还尚存一丝的亲情吧,可他呢,他的心是铁打的,他的血是黑的,他根本不是人……”想起我与咸丰种种的暧昧往事,心中的愤怒之情立刻更上一层,我由单纯的抱怨变为破口大骂:“像他这种表里不一,狼心狗肺的畜生,根本不配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宫中的人都觉得我是冷血无情的灾星贱种,我看他才是没心没肺的狗杂种!” “啪!“一个结实却清脆的耳光甩来。 “什么贱种杂种的?你是在诬蔑皇阿玛还是在诬蔑你额娘?你这口无遮拦的坏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好?”奕訢怒气冲天地看着我,但更多的确是无奈。 他早该无奈了,也许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屡教不改的野蛮女子,哪里比得上他知书达理、恭谨谦顺的福晋? 他那响亮的一巴掌未能让我清醒过来,反尔让我更加的愤怒。我更加放肆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打我?四哥打我你也打我,难道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让你们这些尊贵的哥哥肆意践踏的?我告诉你吧,我就是贱种就是灾星,那又怎样?” 奕訢方才狰狞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他爱怜地抚摸着我火热的脸颊:“四哥打了你?四哥为什么打你?” “还不都是因为你!他不让我见你,我跟他起了冲突,他是皇上,当然想打便打,想杀便杀了!” “别这样,其实四哥很疼你的。倒是你,别总让他难堪,毕竟他是皇上嘛。” “我恨的就是他是皇上!”脑海里顿时浮现咸丰白皙修长地手指在我稚嫩的身躯上处处游走的画面,胃里一阵恶心。 奕訢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别处。 我受不了这种感觉了。我受不了这种看似很近却远在天涯的不却定感。我发疯一般的渴求着奕訢,渴求他能洗涤我满身的罪恶。可是,隔着一层兄妹的关系,这个梦想永远也无法变成现实。 他不是咸丰,不会不顾身份地索要我。 “奕訢。” 这久违却陌生的两个字眼将正在发呆的奕訢狠狠地一颤。 “恩?” “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会不会爱上我?你会不会像疼爱画蘅那样疼爱我?”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我一直自信满满地认为他一定会回答出我所想要的答案。 可是,奕訢,狠心地将我最后一丝的幻想也摔破了。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简单而生冷的寥寥几个字。 我却仍然顽固的继续问他:“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瓜尔佳·画蘅?” 奕訢甚至连想也没想,就坚决地说道:“是的。” “对不起六哥,是我唐突了。我告辞了。”坚忍如我,决不会让奕訢看见这最后一滴廉价的眼泪。 我转身准备离去,却发现离去的步履是那样的艰难。仿佛像在冰刀上行走一般。 我缓缓地挪开脚步,满心的痛苦狠狠地吞蚀了我。 我没有回头,没有留恋,没有方向。 那一瞬我觉得我的心死了。 已如余烬,再也禁不起任何残忍的折腾。 10 10 《晚清残卷·禁恋之殇》10 1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 太妃道宫闱 重重地释放完内心汹涌澎湃的泪水后,我渐渐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落下斑斑血迹的床单。突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我本能地惊呼一声,手中的床单飘落在地。那一滴滴醒目的落红仿佛瞬间鲜活,无一例外地展开笑颜,嘲讽着此时目瞪口呆的我。 我的双腿本来就被咸丰折磨得疼痛不已,现在却像是被折断的柳条飘忽不定。我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娘……额娘……我……” 我正思索着下文,静太妃已经先于我开了口:“繁妤,你起来吧。我有些话想对你讲。” 静太妃高傲地踩过飘落在地的耻辱被单,一步步地走向我的床边。最终她安稳地坐于床上,并唤我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我谨慎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两腿却不经意瑟瑟发抖起来。 静太妃看出了我的惶恐,将我冰冷的双手放在她的怀中。她的怀中有着淡淡的温度,令我暂时感到平静许多。 “繁儿,你可知,我在回廊那站了多久?”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但却更加令我害怕不已。 “额娘……女儿有罪……” 可静太妃丝毫不顾我的忏悔,仍旧淡然说道:“我看着皇上怒气冲冲地闯到你的房间,然后又颇为满足的走出来。那一瞬间我便知晓了你与皇上的关系。” 我的脸颊一阵滚烫,与咸丰有悖伦常的缠绵在静太妃眼里是那样渺小。她甚至可以用最无谓的言语诉说着这份不安全的禁忌,即使我暂时还未明白她的用意。可是,她越是平静越是无谓,我就越觉害怕愧疚。 “额娘,女儿错了。” “不……你没有错,皇上也没有错。错的是额娘……” 我颇为疑惑地抬眼望着她,发觉此时的她竟已是老泪纵横。在她一滴滴忏悔懊恼的眼泪里,我仿佛追随到了她内心深处那段曾经荡漾的涟漪。 她的内心也曾那样的火热过,甚至是不安分过。只是那些年轻时的冲动与倔强,都被这豪华奢侈的宫殿粉饰的干干净净。 “我与你额娘同时进宫,我们一起参加选秀,一起受封,甚至连品级也一样。我当时是静贵人,她是彤贵人。”静太妃长叹一口气,慢慢地揭开了这段再也不愿触及的往事。 “毓静,那女子是谁?”彤贵人宛彤指着不远处立于梨花树下的绝代佳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毓静答道,可目光依然不愿从那女子身上挪开。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就像雪白的梨花一样干净美好。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女子了罢。 就连娴静委婉的毓静,以及灿如春华的宛彤在她面前都觉得黯然失色。二人均傻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伊人独立。 突然,那女子眉眼一转,像是注意到了二人的无礼举动,无法描绘的花容月貌刹那间全走了样,一脸愤怒地来到她二人面前。 “你们是谁?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么?竟敢对全妃娘娘无礼!”全妃身边的侍女高声呵斥道。 宛彤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不停磕头道:“奴婢失礼,望娘娘责罚!”毓静也是恭敬地跪着,说道:“望娘娘责罚。” 全妃扬起高傲的头颅,见二人颇有些姿色,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宛彤吓得气都不敢出一声,而毓静则是平静地回答道:“奴婢二人是刚进封的贵人。” “哦——”全妃这一声拖得老长,同时也记住了这个波澜不惊的女子,静贵人博尔济吉特氏,毓静。 二人回到钟粹宫,宛彤却仍是心有余悸。小声抱怨道:“那个全妃娘娘又不是皇后,凭什么如此嚣张?我看我啊,还没来得及等到皇上临幸,就已经被她给吓死了。” 毓静赶紧关上门窗,半劝解半威胁地说道:“你不想活了?在宫里话可不能乱说。何况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自从孝慎皇后薨后,皇上再未立后。全妃娘娘表面是妃,其实已经等同皇后了。” 这是三人第一次的正面交锋,也为三人日后的身份立场埋下了伏笔。 “皇上的生母太漂亮也太高傲了,而漂亮和高傲恰巧是在宫中生存的两大禁忌。漂亮会招人妒忌,高傲会遭人厌恶。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例外……” 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全妃生皇四子奕詝。 十三年八月十五晋称皇贵妃摄六宫事。 十四年十一月立为皇后。 毓静也于这年进封为静贵妃,由于皇贵妃位尚缺,她一跃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而宛彤虽无子嗣亦晋为彤妃。从此三人专宠于道光帝。 眨眼便到了道光二十年,这一年是个多事之秋。外有洋人蠢蠢欲动,内有宫闱血泪悲歌。 那日,皇后盛情邀请静贵妃之子奕訢与她在坤宁宫共进晚餐。奕訢前脚刚出,宛彤就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妹妹如此慌张所谓何事?”毓静见她此时大汗淋漓,全然不顾平日完美形象,心中突然也跟着有些慌张,但她心性素来宁静,因此也只是淡淡问道。 “姐姐怎么还安详坐在这?六阿哥呢?” “皇后娘娘派人叫奕訢去坤宁宫用膳了。” “姐姐……”宛彤大口不断喘着气,说道:“皇后娘娘欲毒杀六阿哥,姐姐还是赶快去找太后吧!” 毓静大吃一惊,但转眼又恢复到她平时的淡然。她问道:“皇后一番美意,你究竟是何居心,竟要挑唆我与皇后的关系?” “姐姐!”宛彤道:“我哪敢挑唆你和皇后的关系!此事绝无半点虚言,姐姐若再不采取行动,六阿哥的命就保不住了!”见毓静仍是疑惑,她又道:“皇后娘娘身边的莩儿亲口对妹妹讲的!莩儿是……是我安插在皇后身边的眼线!” 毓静难以置信地看着宛彤,她从未想到这个一直视她如姐妹的女子竟有如此的城府。她第一次对宛彤起了防范之心。 但是,宛彤带来的这个消息是救奕訢性命的关键。她也顾不得宛彤的心机如何了,她略微思索了片刻,道:“我们无凭无据,不能将此事告诉太后。现在惟有一人能救奕訢了。” 宛彤不解问道:“谁?” “四阿哥!” 二人急忙赶到坤宁宫,毓静随便拉着一宫女便问:“四阿哥呢?” “回贵妃娘娘,四阿哥与六阿哥正与皇后娘娘一起用膳呢。” 毓静突觉浑身无力,显些跌落在地上。 “姐姐……”宛彤扶起她,轻轻啜泣道:“看来六阿哥……” 毓静收起了适才的担惊受怕,眼神突然变得锋利无比。她冷道:“如果奕訢死了,我一定要皇后与四阿哥陪葬!” 她狠毒决绝的话语使宛彤的内心更加惶恐不安。她觉得此刻的毓静,已经不是她心底的姐姐了。 宛彤陪着毓静落寞地回到钟粹宫,竟发现奕訢已经回来了。毓静大喜,不顾一切地抱起七岁的儿子,也顾不得他此时的重量她是否能够承受。 反倒是奕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额……额……娘……儿子都这么大了,放儿子下来吧。” 毓静这下放他下来,只见奕訢脸色惨白,似有受过极大惊恐。 奕訢欲开口讲话,但见宛彤也在此,便有些犹豫。毓静毕竟与他母子连心,一眼就看出了奕訢的意思,便道:“奕訢有话直说无妨,彤妃是额娘最要好的姐妹,一定不会将你说的话泄露出去。” 奕訢颇为不信任地看了看宛彤,但始终坚信额娘不会欺骗自己。于是开口道:“额娘可知方才皇后娘娘竟欲毒杀我!” 毓静为了不让奕訢知晓安插坤宁宫眼线一事,便表现出十分震惊的模样:“啊——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与四哥、皇后娘娘一起用膳。当我正欲夹鱼吃时,四哥狠命地踩了我一脚,我明白了四哥的意思,于是故意将夹起的鱼掉在地上。这时,皇后宫中的一只猫在桌底下吃了掉在地上的鱼,没过多久,就突然狂窜起来,然后便倒地而死了。” “真没想到四哥与六哥感情如此深刻。”我听到这里突然插了一句,口气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像是庆幸,又像是无奈。 “是啊。他们那时感情确实很深……” 毓静和宛彤得知此事后欲给平日里清冷高傲的皇后一点教训,便将此事告诉了孝和皇太后。不料太后大怒,命令道光帝赐死皇后。道光帝虽然舍不得皇后,但母命难违。当执行的太监拿着三尺白绫来到坤宁宫时,却发现皇后已经悬梁自尽,死去多时了。 道光帝大哭了一场,辍朝三日。 毓静自觉心中有愧,便主动提出抚养四阿哥奕詝,从此四阿哥成为静贵妃的儿子。 “额娘毋须自责,那是皇后娘娘的错,不是你的错。何况你抚育了四哥,已是将功抵过了。”我安慰道。 “我对奕詝永远都怀有愧疚,还有你……你也一样。”静太妃看着我一脸不解的模样,缓缓地道出了与彤妃的一段往事。 “自皇后薨逝后,我与你额娘便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嫔妃,一时无限风光。但我总觉皇上似乎爱你额娘更多一些,但你额娘却一直没有生育。终有一日,你额娘怀上了龙种,我生怕她诞下龙儿,威胁奕訢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于是我便放手一博,调好了堕胎药让你额娘服下,谎称是安胎之用。你额娘一直视我为亲姐姐,必定不会有猜疑。谁料那药被你额娘身旁的侍女不慎打翻,我当时表情极其惊恐,也许使你额娘看出了些端倪。但我残忍至极,不到黄河心不死,又重新熬了一碗堕胎药,这一次你额娘却一饮而尽。没过几日,她便小产了。听说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静太妃讲完后便仔细观察我的神情,我知道我的样子极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没有伤心,甚至没有愤怒,只是平静说道:“我猜想额娘一定知道那一碗是堕胎药,因为你是她最要好的姐姐,所以她宁愿牺牲她自己来成全你和六哥。” 静太妃一脸诧异:“你们母女果真心有灵犀。不错,你额娘确实是故意喝下那堕胎药的。原因你也猜到了。此后你额娘再无生育,直到你的降生。” 我冷笑道:“额娘大概没想到,我的降生不仅没让她重获恩宠,反而是把她推向了地狱。谁要我生不逢时呢?” 静太妃叹道:“哎——这也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妹妹在抑郁中死去,她死时告诉我了一切,她为了成全我和奕訢,故意喝下了那碗堕胎药。还有关于你的。她说她生前没能好好照顾你,让我今后一定将你抚养长大。” “所以你就收留了我?并且视我如己出?” “不错,我一直渴望得到你和皇上的原谅。”静太妃默默垂下头颅,像是一个聆听训示的孩子。 “皇上能不能原谅你是皇上的事,但是,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我恨你!这整件事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皇后娘娘就不会死,皇阿玛也不会因为愧对于她而立四哥为储;如果不是你,额娘还有个儿子,即便是有了我这灾星女儿,心里也会好过一些;如果不是你,先后收留了我跟四哥,那么……”我的眼泪顷刻喷涌而出:“我也许只是皇上一个默默无名的妹妹,皇上根本不会留意我,更不会……” 地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在此刻印入我的眼帘,我挣脱开静太妃,径自走至一旁,冷漠决然地望着她。 “我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你的原谅……”静太妃俯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为这凄惨的场景所动,更加坚决地将脑袋偏向一边,将静太妃与我点点滴滴的母女回忆狠狠抛弃在身后。 我的心又比以前更冷了。 12 危机连不断 三个多月过去了,咸丰没有再踏入我房中一步,我也没有再见过奕訢,这样宁静安逸的生活使我有些淡淡的依恋,至少暂时的不相见可以使自己渐渐忘却他们在我心中那完全迥异又如此深刻的模样。 我与静太妃的关系变得有些淡泊疏远,虽然我仍每日晨昏定省,但我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无话不谈了。我们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是我心里永恒的那道伤口——她对额娘的伤害。 这几个月玉兰偶尔会来陪我讲讲话,多是絮絮家常,讲些笑话。有时也讲讲咸丰对她如何地百般疼爱以及听说恭亲王府喜得小格格之类的话。我对此多半都是置之一笑,然后马上转移话题。玉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妥,便自很然地切入我的另一个话题里。 有件事值得一提,玉兰由于圣眷正浓,如今已经是懿嫔了。 日子仍然如年轮般有规律地旋转着,然后留下一条淡淡忧伤的轨迹渐行渐远。虽然悲伤感慨,但也是尽情享受着寂寞如花。直到某日清晨的突然呕吐,狠心决绝地扼杀了我来之不易的安静。 有一个最不好的念头侵蚀进我的脑海——我,爱新觉罗·繁妤,和硕端仪公主,怀上了自己亲生哥哥的孩子。更可怕的是,那个哥哥还是一个皇帝! 我欲哭无泪,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好久好久。在那一瞬,我是那样深刻的触摸到了末日来临的气息。太监宫女纷纷以各种神情打量着我,或嘲笑,或同情,但更多的却是疑惑不解。 终于我坚强地爬了起来,朝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咸丰对于我的到来有些好奇,但又仿佛预料到了什么。随即他摈退众人,只留下我们二人在这寒冷的空气里四目相对。 出于礼节,我向他福身请了个安。他倒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微微抬了抬手,道:“皇妹平身。” 我与他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好哥哥好妹妹的游戏,任凭内心的苦涩酸楚在心中沉淀。 我开不了口,这样尴尬隐晦的话语使我无法开口。我只是站在原地,用愤恨夹杂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他仿佛总是能读懂我的心声,看着我如此可笑的模样,他开口道:“皇妹有事但说无妨。” “我……有……”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勇气又被脸上层层绯红纤云遮盖。 “你不敢说?那让朕猜猜吧……”他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半晌才道:“皇妹莫不是有了身孕?” 我轻轻点了点头,恨不得赶紧找条缝隙钻进去。 咸丰没有太惊讶,用一种平淡却略带威胁的口吻问道:“你不是想把他生下来吧?” “当然不是……我想……我想打掉他。”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过——这事不能交给太医做。但没有太医照料朕又不放心,这样吧—— 朕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出宫去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偷偷做掉它,办好之后再回宫来。朕会找个人保护你,回来后朕会杀了他。” 咸丰的语气不咸不淡,但却使我不得不从命。毕竟,这是唯一且最好的办法了。 向内务府领了一百两银子,带上咸丰身边的一等侍卫哈克满出了皇宫。听说京城中最好的大夫蔡亭皑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尤其专擅这种隐晦污浊之病,经他妙手一转,药方一开,没有腹中之子能存活到天明的。不管怀孕几月,他都能让他们立刻转世投胎。 但这位蔡大夫毕竟是隐士高人,居住在北京西郊的深山丛林中,我与哈克满几经颠簸,才抵达到西郊的边缘。 这里有片漆黑恐怖的森林,时不时有乌鸦啼闹哀鸣,蝙蝠盘旋上空,我不禁毛骨悚然,赶紧拉扯着哈克满的衣袖。哈克满见我惊恐万分,也顾不得主仆之别,展开双臂将我护在怀中。 就在这时,一道凛冽的刀光飞快地穿过我的眼眸。从森林暗处突然跳出几个黑影,将我们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哈克满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 “我们是什么人用不着你管!”其中一手持大刀的人说道。黑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惟有眼睛暴露在外。他的眼角处有一道深长的刀疤,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怕。 哈克满小心地将我安放在一旁,独自一人迎了上去。 他的武功果然高深,可那几个黑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几番周旋后始终没有分出胜负。忽然,一黑衣人拿剑向我冲了过来,我本能地闭上了双目,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洗礼。 “小姐!” 我听见了哈克满声嘶力竭的叫声,然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空旷的森林寂静地像多日无人打扫的坟墓。待我再次睁开双目时,只见哈克满与刚才那个欲刺杀我的黑衣人一同倒在了我的脚边。 他们两个手中的剑一起被扎在了对方的胸膛上,黑衣人的剑似乎是不歪不斜地□□哈克满的胸膛,而那黑衣人的却是略往左偏了些。但他们均让我感到了生命的消逝。 我本能地为他流下了一滴眼泪。 嘶杀声似乎被转移,我站在这棵苍天古树下,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到刚才的刀光血影,只有些微弱的嘶杀声飘浮在空中,与我拉长了距离。 再仔细听,嘶杀声渐渐变小,乃至消亡。 我终于长长舒缓了一口气,正欲蹲下将哈克满紧紧瞪大的双目阖上,却不经意瞥见刚才那个与他同归于尽的黑衣人轻微的动弹。 我吓得赶紧站了起来,那黑衣人也紧跟着我吃力的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战战兢兢问道。 那人默不作答,兀自将胸膛中的长剑拔出,用剑柄重重击于我的头部,我眼前一黑,剩下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清醒时,突然发觉我的头部痛的厉害,脑中的血液不断冲击着我的过去。尤其是当我努力去回忆时,疼痛之感便更胜一层。终于几番巨痛之后,我彻底放弃了回忆过去的勇气,任凭自己一点一点地沦为没有任何思想的驱壳。 “公子,这位姑娘醒过来了。”一位看上去年逾花甲的老人见我微微睁开了双眼,略为兴奋地说道。 “真的?有劳蔡神医了!这位姑娘可有大恙?”那位公子问道。 我朦胧地睁着双眼,用最模糊的角度看着那位公子。他一袭青色长袍,俊美之中不乏阳刚之气,凤眼虽若桃花般明丽,却带着令人膜拜的威严。他微笑地看着我,如春风般灿烂和煦。 “公子……”蔡神医结结巴巴道:“这位姑娘有两个问题……一……她有了身孕……二……她失去了记忆……” 玉面公子和煦的目光瞬间凝结成了阴影,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的句句属实,不知那孩子……公子留还是不留?” “不留!”玉面公子突然变得恶狠坚决。 “好……那我去煎药。”蔡神医说罢便离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玉面公子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柔。 “我……我不记得了……”我疯狂抱着脑袋,拼命的摇着。 “好好……记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玉面公子又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会觉得熟悉和信任,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思索了一阵,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多像你啊,以后叫你就叫柔荑吧。” 柔荑,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 “那你又叫什么呢?” “我,我叫景寿,富察·景寿。” 一瞬间窗外悄然从白昼变为了黑夜。 13 纳妾毅勇府 “柔荑,来,快把药喝了。”景寿端着一碗看上去十分苦涩恶心的药朝我走来。 我感到一阵强烈刺鼻的气味,偏过头去,坚决地向他证明了我拒绝的态度。 “柔荑,乖。把药喝了病就会好。”景寿轻柔地扭过我的头,然后舀了一勺汤药递至我面前。 “我没有病。”我固执地说道。 景寿没有理会我,只是盯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若有所思。突然,他一贯温柔的容貌刹那间散去,挥之不去的寒冷浮上他俊秀的面庞,使得他此时的容貌有一种坚毅狠绝的冰山之美。 我被他此时的样子吓得有些害怕,便别过脸去,回避着这一刻的寒冷彻骨。 “柔荑。”他又唤道,只是这一次的声音像尘封多年的尸骸,那一种来自深土里的死寂沉沉。 “把药喝了。”景寿的口吻变成强烈的命令,见我仍是顽固拒绝,他也顾不得是否会将我弄痛,一只手用尽力气地撬开我禁闭的嘴,而另一只手则是将汤药对准我的口,一灌到底。胃里泛起阵阵苦涩,是我从来不敢去想象的痛苦。我正欲将它全部吐出,却被景寿突如其来的吻生生地堵了回去。 须臾,景寿见汤药艰难地被我咽了下去,方才不舍地离开了我的唇。 “抱歉。”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他在我眼中高贵不可及的头颅。 我的心里仿佛有亿万条火苗迅速蔓延至全身,尤其是脸颊,滚烫如沸腾热水。 “我想,我应该带你回去。”景寿见我这般娇羞,顿时认真起来。 “可是……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没有关系,我不会追问你的过去。也……不想知道你的过去。我只知道,你是柔荑,是我吻过的女子,我会给你一个名分。” “名分?”我满脸疑惑。 “你一定在奇怪我是什么人对吧?” 我点点头,他幽深的眼眸里有种我探索不到的神秘。 “我告诉你吧。我是寿恩固伦公主的额驸,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妹夫。” 公主,额驸,皇上……为什么这些陌生的词语会让我觉得如此熟悉?为什么当这些词语逐一灌输进我的脑海时,心里会有万蚁钻心般的疼痛?为什么我会发疯地想将这些词语抛弃在遥远的天边,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越是拼命地阻挡它的到来,心里就越是多一份想象和渴望。 “好……我跟你回去。” 景寿带我回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家”,诚嘉毅勇公府。 我与景寿一踏入大门,便有一大群的丫鬟家丁迎了上来。 “碧瑷,快找身干净的衣服给柔荑姑娘换上!”景寿对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婢女吩咐道。 “是,额驸。”碧瑷恭敬答道。 “对了,公主呢?”景寿问道。 “听说静皇贵太妃生病了,公主进宫陪太妃娘娘去了。” 静皇贵太妃?为什么这五个字仿佛霹雳一般,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头部? “柔荑姑娘,我们去梳洗吧。”当我的思绪悬于空中不知去向时,碧瑷唤了我一句。我全身狠狠地抖动了一下,方才与她一道离去。 一股芬芳之气氤氲在我的四周,几缕醉人的烟雾在我朦胧的双眼中渐渐升腾,变幻多端。沐浴真是件幸福的事啊。 “驸马如此眷顾柔荑姑娘,柔荑姑娘真是有福气。”碧瑷一边小心地替我擦洗着身子,一边说道。 “寿恩固伦公主……是个怎样的人?”我突然想起了景寿的妻子,一时有些好奇。 “公主太爱驸马了,只是爱的方式太绝对、太霸道。公主不让驸马纳妾,所以驸马至今仍然没有子嗣。” 碧瑷的语气带些若有若无的哀伤,看着眼神落寞无奈的她,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沐浴完毕后,碧瑷替我穿上衣服。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没有给我穿上旗装或汉服,而是一件薄如蝉翼的单层睡衣,几乎完全透明。 我讨厌在别人面前呈现出最原始的姿态,沐浴时可以,但要我穿上这种衣服走上一圈,打死我都不愿意。我颇为恼怒地欲将衣服扯下,却被碧瑷制止住:“姑娘不可,姑娘必须要穿上这件衣服。” “为何?” “难道姑娘没明白额驸的意思么?额驸是让姑娘今晚侍寝。”碧瑷淡淡说道,仿佛带着一丝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服从主人的命令。 “侍寝?” “是的。恭喜姑娘了。”碧瑷将呆若木鸡的我连扯带拽地带到景寿房中,当她静静关好房门时,我瞥见了自她眼角悄然划过的一滴晶莹。 “柔荑,你过来。”景寿轻轻唤道。 他此时仅着一件白绢内衣,我仿佛能隐约看到他壮实有力的胸膛,里面有一颗极不安分地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景寿……不,额驸,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寿恩固伦公主不在,我们这样做……十分的……对不起她……”我吞吞吐吐,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讲些什么。 景寿倒像是被我这副不知所云的模样给逗笑了:“你实在可爱至极。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不存在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只是由于我尊敬公主,才迟迟没有纳妾。可是今夜……我是忍不住了……”景寿说着说着,突然迅速走到我面前,他微微弯下身子,俊美的脸颊几乎与我灼热的小脸碰撞,我甚至感觉到我此时的滚烫能点燃他满脸的温柔。 “我们开始吧。”景寿在我耳边说道,一股他身上特有的淡淡芳香紧紧萦绕在我的周围。 “额驸……不好吧。”我下意识地躲过他的侵犯。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跟着我,我会疼爱你一辈子……”景寿说完突然打横抱起了我,朝那张 能置我于死地的大床迈去。 为什么温柔如玉的景寿会这般对待我?也许是再完美的男子在□□燃烧的面前,也只能沦为兽性大发的猛兽罢…… 我无力再去做任何无谓的猜想了。 景寿轻柔地将我安放在床上,修长的手指隔着那层透明的诱惑游离于我的全身,我没有反抗,亦没有呼喊。只是以自己特有的一种鄙夷目光与他此时的柔情满目交相辉映着。 一朵艳丽妖冶的灯焰兀自在孤灯上默默绽放,瞬间异常的光亮火焰令我如梦初醒般惊讶。我突然跳了起来,逃离了他悉心温柔的爱抚。 “你还想跑?”景寿大呼一声,将刚刚挣脱牢笼的我死死地拽了回来。 我又重新地被他搁置在床上,只是这一次,我再也看不见那温柔如玉的和煦眼神了。而我,也早已无力再去做任何无谓的挣扎。 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惫,身心俱疲。 景寿不耐烦地扯下我身上最后的蔽体衣物,也罢,扯了也好,也许就是因为这透明暧昧的衣服没有那么□□地暴露出内心的渴望,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却是更加地激发了景寿发疯一般地探求。 他伸臂将一脸无谓却瑟瑟发抖的我揽入怀中,顺手一挥,芙蓉帐飘然合上。 我僵硬地躺在他的怀中,却突然发觉他平时的温柔与平静又重新地回归了他清澈的眼眸中。也许,他只想与我毫无阻隔的相拥入眠,借此聊慰霸道的公主妻子对他的心灵造成的无法愈合的创伤。 是我把他想的太可怕了,也许他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柔荑,你可知,此时的宁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呆呆地望着上空,却让我感受到了自他眼中散发的强烈幸福感。 “对不起……适才我以为……” “没事,是我让你受惊了。” 景寿轻轻翻过身,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眸,说道:“柔荑,嫁给我好不好?” 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你不是有妻子了吗?难道要休了她不成?” 景寿爱怜地用手抚上我的唇,半戏弄半嘲笑地说道:“笨蛋,公主是我的正妻,你,是我的侍妾。” 我满目的柔光在这一瞬间突然暗淡下来,我径自翻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我努力佯装熟睡的姿态,却不经意听见来自他心底的更为残忍的答案:““柔荑,你要记住。你永远只能是我的侍妾,不可能是正妻。” 一滴失去了温度的眼泪滑落入我更加冰冷的身体上,我阖上双目,自欺欺人地进入了暂时忘乎一切的梦境里。 14 恍如隔世人 第二日的清晨来得很迅速,顷刻间便觉着窗外亮白如雪。只是这种白色,有别于我自失忆以来重建的单薄记忆中任何一种白色。这种白色有些无可奈何,像是一个脸色苍白、苟延残喘的病人以他最柔弱的姿态笼罩着整个干涸的大地。 我突然想去感觉此时景寿是如何欣赏这片惨白的,便将目光收拢回来,可是,好奇地伸出手却只触摸到一层空气,景寿已经离开了我的身边。 我无奈叹了口气,然后下了床,准备梳洗。 床边景寿为我准备的一套新旗装安静地躺在那里,那是一套艳丽若桃花的淡淡玫红,像极了景寿平日柔美明丽的双眸。 我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惊喜,愉悦地穿上了那件衣服。 这时,碧瑷端着洗脸盆推门而入,脸上闪过几分嫉妒和惊讶。 “柔荑主子穿上这衣服可真是美若天仙,让奴婢为柔荑主子梳洗吧。” 柔荑主子?这便是我现在的名分和地位?我怎么觉得,从她口中如此自然流露的名字,却在我耳畔响起了极为恐慌的警告? “好,有劳姑娘了。” 我乖巧地接受碧瑷摆弄我的身体,静静等待着她将带给我的惊艳。 碧瑷手法娴熟且颇为耐心。待到镜中呈现出不属于我的美丽时,我着实吓了一跳。 果然惊艳,简直是太美了。 “柔荑主子还没用膳吧,额驸在‘碧悦亭’等着主子一同用膳呢。” 一路在碧瑷的带领下来到诚嘉毅勇公府的后花园,园内姹紫千红。不远处屹立着一座小亭,上面端正写着“碧悦亭”三字,与旁边假山环绕的一湖碧水相得益彰,颇有些意境。 但胜于美景的是亭内之人,只见景寿正端正坐于亭中,轻轻抚弄着面前的一架古琴。琴声如潺潺流水般悠扬婉转地在我心里泛起一丝涟漪,荡气回肠。我竟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做一个安静忠实的听众。 一曲毕,却仍是绕梁余音,不绝如缕。整个世界都因为这天籁而突然明亮。我不禁拍手称奇。 “我替额驸填首词儿吧?”我突发奇想。 景寿大悦:“好,好啊!” 究竟是什么样的绝妙之词才配得上这天籁之曲呢?我一阵苦思冥想后,缓缓吟唱道:“ 怡红别院驻在烟雨楼前 停在台阶没有拦住我越走越远 醉了红颜也罢断了琴弦 你若是我会不会在凡俗之间 迟迟留恋 这是一种厌倦 也是一种执念 荒唐的是我 只不过是区区等闲 如有佳丽三千 不如知己一见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是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做田 金缕玉甲也是布衣袈裟 想问天涯告诉我到底是真是假 放了天下也罢送给人家 你若是我会不会 把富贵荣华当作一盘黄沙 曲毕,景寿道:“词是好词,就是不适合我。” “哦?为什么?” “我想得到的东西,是不会送给人家的。”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此时琢磨不透的眼神。 “额驸,公主回来了!”碧瑷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 我的心猛地一颤,竟有些莫名的心虚。 “公主可是一人?”景寿又问道。 “还有恭王爷,恭王爷专程送公主回来的。” “还不快请!” 我突然想发疯地逃开这里,有种可怕的预感昭示着我。 “柔荑,你别走。”景寿拉住我:“我正好跟公主解释,再说恭亲王也在,我与他一向交好,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公主胡作非为的。” 听了他的话,我有种不自在的安心。为什么我疼痛将欲撕裂的大脑告诉我,我所忌讳的不是寿恩固伦公主,而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恭亲王”? “姐夫,别来无恙啊!” 我正站在原地踌躇,却听着一声清脆爽朗的声音渐渐靠近。 只见一个俊朗清逸、英姿勃发的男子疾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位明艳端丽的女子,那女子有些微微跟不上他敏捷迅速的步伐。 “恭王爷光临鄙府,才是令鄙府蓬荜生辉呢。”景寿道。 “咦?这位姑娘是……?”恭亲王的目光突然转向一旁低头默默不语的我。 我这才敢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说道:“奴婢给王爷请安,给公主请安。” 我与他闪烁的眼波在此时交相辉映,他真的是俊朗极了。这种眉清目秀不同于景寿柔美细腻中的英气,而是他整个身躯都散发着紧紧逼人的阳刚之气,令人心生敬畏却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当恭亲王与我的眼神彻底凝结成一线时,他却仿佛像看到怪物一般,刚才的自信英挺全然散去。公主也看出了他的奇怪之举,带着丝丝的傲气审视着我。但是,公主的表情却是比恭亲王更加地惊恐。 景寿笑道:“这是我新纳的侍妾,柔荑。让你们大为惊艳吧?” “哼。”公主先回过神来,冰冷地说道:“确实是惊艳。景寿你是嫌你的脑袋长得太结实了是吗?” “够了,颜洛,我是你的驸马不是你的奴才。你平日专横跋扈也就算了,但她,我是非要不可!”景寿若无旁人的将我搂在怀中,以此证明他的决心。 “你……!”公主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径直走到我身边,狠狠将我拽离景寿怀中,劈天盖地的就是一巴掌:“繁妤,你这个贱人!平日在宫中勾搭亲贵大臣、皇亲国戚也就算了,今日你竟敢勾引到额驸身上来了!你跟你额娘一样,都是狐媚的小妖精!” 繁妤,她是在唤我么?这个名字我真的好熟悉啊,可是,却又是隔世般的遥不可及…… “皇姐。”沉默许久的恭亲王突然开口道:“她不是繁妤,她只是与繁妤长的很像罢了。” “这副狐媚模样天底下还有谁长的出来?只有像她额娘那样的老狐狸精才能生出这样的小狐狸精!”公主仍然不屈不挠地叫骂着。 “够了,她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繁妤’,她叫‘柔荑’,是将与我共渡一生的女子!”景寿更加过分地重新搂住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我。 “景寿!你纳了她你就是天大的罪过!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凭什么娶两个公……”公主还欲放肆地说下去,却被一旁的恭亲王捂住了嘴。 “王爷,您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这样的悍妇与我相伴一生,我看我不是被她折磨至死,就是疯入骨髓!”景寿道。 “景寿,纳她的事再缓缓吧,毕竟要先安抚好公主。你说是吧?”恭亲王好言相劝道。 景寿这才作罢,方才的愤怒之色也渐渐散开。 “柔荑,我们走!”景寿撇下了她怒目圆瞪的妻子,径自拉着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人在景寿怀中,却不由意念地回过头,正好又对上那抹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目光我是多么的熟悉啊,可是越是想回忆起初见那目光的景象,就越是头痛欲裂。终于,在麻木的痛苦中,我放弃了追寻的勇气…… 15 历史如尘埃 由于这段历史跟红透半边天的“九子夺嫡”相比,实在是显得太清冷了。。。所以俺觉得有必要向大家简单介绍一下书中人物~~~! 我们的目标是。。 将历史与穿越紧密结合`! 另外我还想说明一下下~~~~ 本文不是历史文,但绝不会篡改历史`~~凡是略有改动之处我都会详细说明得~~~~~` 谢谢大家观看~~` 爱新觉罗·繁妤 道光帝旻宁第七女。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七月初二日,母为彤贵妃舒穆噜氏。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殇,时年5岁。未命名。 历史上对她的记载就这么几句话~``可怜的孩子。。不过,也正是因为记载的少,才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哈哈~~~ 爱新觉罗·奕訢 恭亲王奕訢(1833~1898),道光帝六子,咸丰帝异母弟。他是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名王重臣,洋务运动的领导者,为中国近代工业创始和中国教育的进步作出了贡献。他是晚清新式外交的开拓者,建议并创办了中国第一个正式外交机关,使清朝外交开始步入正轨并打开新局面。他积极出谋献策镇压太平天国起义,挽救清朝的危局,迎来同治中兴。然而他命运坎坷,他支持慈禧太后北京政变,得到了委以重任的报答,但随即而至的是慈禧太后的不安和打击。后期他在统治集团内部浮浮沉沉,意志消沉,无所建树。 555555俺最心疼的六爷…摸摸…… 爱新觉罗·奕詝 咸丰帝奕詝,爱新觉罗氏,道光十一年(183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圆明园,道光帝第四子,母为孝全成皇后钮祜禄氏。 道光二十六年,道光帝用立储家法,书名缄藏。道光三十年正月丁未,道光帝不豫,宣召大臣示朱笔,立其为皇太子。宣宗逝世后,己未,咸丰帝即位,颁诏覃恩,以第二年为咸丰元年。咸丰十一年(1861年8月22日)病故。在位11年。卒谥协天翊运执中垂谟懋德振武圣孝渊恭端仁宽敏庄俭显皇帝。庙号文宗。葬河北遵化的清东陵之定陵。 这个皇帝也算是背时了~~他一即位,太平天国就爆发了~~~不久(1856)第2次鸦片战争也爆发了~~并且洋人还于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烧毁了俺们的圆明园~!默哀之~~~~~ 叶赫那拉·玉兰 慈禧太后,1835年11月29日(道光十五年十月十日)~1908年11月15日(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又称“西太后”、“那拉太后”、“老佛爷”,死后清朝上谥号为“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太后”总共26字,为有史以来皇后生后哀荣之最。是清朝政府腐败、软弱、无能、残暴的代表。1861年至1908年间清朝的实际统治者。 此人不用多做介绍~~~大家都很熟悉了~~~ 此人与恭亲王关系可谓潜移默化啊(非暧昧),二人关系经历过4次变化: 叔嫂同盟对手君臣 最终以恭亲王惨败告终,也证明了以下2点,一,天大地大不如皇权大,二,切记功高震主。 富察·景寿 景寿(?一1889),富察氏,一等公工部尚书博启图之子。道光二十四年(1844)赐头品顶戴,在上书房读书。后袭封一等诚嘉毅勇公。咸丰五年(1855)七月荐授蒙古都统。咸丰六年(1856)正月授御前大臣,赐用紫缰,寻授领侍卫内大臣。咸丰十年(1860)八月扈驾热河。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与怡亲王载垣等为赞襄政务大臣之一,十月削职,仍留公爵及额驸品级。同治元年(1862)二月任蒙古都统,三月授彻前大臣。同治三年(1864)七月仍赐紫缰,十月授领侍卫内大臣。十三年(1874)十二月命管神机营事务。光绪十五年(1889)六月去世。谥端勤。 上一章对此人已做过介绍,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寿恩固伦公主 (1830-1859),道光旻宁第六女。生于道光十年(1830)十二月初七日,母为孝静成皇后博尔济吉持氏,时为静妃。同治二十四年(1844)二月封为寿恩固伦公主。指配景寿。道光二十五年(1845)四月下嫁。咸丰九年(1859)四月十三日卒,年30岁。 此人也在上一章介绍过。。~~~~~ 她没有留下名字,不过本文为她写了个名字“爱新觉罗·颜洛”。 静皇贵太妃 孝静成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刑部员外郎花良阿女。后事宣宗为静贵人。累进 静皇贵妃。孝全皇后崩,文宗方十岁,妃抚育有恩。文宗即位,尊为皇考康慈皇贵 太妃,居寿康宫。咸丰五年七月,太妃病笃,尊为康慈皇太后。越九日庚午,崩, 年四十四。上谥,曰孝静康慈弼天抚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祔庙。葬慕陵东,曰 慕东陵。穆宗即位,祔庙,加谥。光绪、宣统累加谥,曰孝静康慈懿昭端惠庄仁和 慎弼天抚圣成皇后。子三:奕纲、奕继、奕訢。女一,下嫁景寿。 慈安太后(1837—1881)即东太后,是清代咸丰皇帝之妻。钮祜禄氏,原是广西右江道穆扬阿的女儿,咸丰在未做皇帝前就与她结成夫妻。咸丰二年(1852年),钮祜禄氏被封为贞嫔,又进为贞贵妃,不久立为皇后。她为人幽闲静淑,举止端庄,口木讷不善言辞,在众妃嫔中从不争宠,很得咸丰皇帝的尊重。1861年11月咸丰死后,她进封为慈安太后,地位在慈禧太后之上。 爱新觉罗·奕譞,生于道光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1840年10月16日),卒于光绪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891年1月1日),道光帝旻宁第七子。 在道光帝的九子中,除第四子奕詝继位皇帝(咸丰帝)和早死幼殇者外,最出名的两个人,即第六子恭亲王奕訢和第七子醇亲王奕譞。奕訢出名,是因为他在同治、光绪二朝掌权久,政绩卓著;奕譞出名,则是因为他家连续两代都出了皇帝,前一个是奕譞的儿子光绪帝载湉,后一个是奕譞的孙子宣统帝溥仪。 奕譞的学识和才智都不及恭亲王奕訢,但他在官场上的遭际却远比奕訢顺利。奕譞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为人谨慎谦卑,不因身份显贵而稍露锋芒,这是他一生荣显未遇蹉跎的重要原因。 但奕譞的谦卑与政治的懦弱从来是同义词,尤其在专横跋扈的慈禧太后面前,他除了俯首听命,很少真知灼见。所以尽管他在诡谲多变的政局中长期立于不败之地,在政治上却几乎无所建树。 暂时就这些人吧~~~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点帮助,,累死俺了。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以下是我想说的话。 我想说,这篇文是我高考前写的,那个时候天天都是学学学,学的我郁闷了,烦躁了,当然也不可能快乐到哪去,所以造成这篇文有些怅然若失的基调,淡淡的颓废(这是别人说的,其实我认为还好啊…)。再加上我疯狂的背了文综,所以对恭亲王奕訢和慈禧可谓记忆深刻,就构思了这么个穿越小故事…… 大家可能觉得这里面很混乱,人tm都变态了,滥情了,这不是我的错,我觉得宫里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人格分裂神智不清,特别是位置越高的人,越容易变态! 现在高考远去,转瞬本人已经大二了,懵懂的花季也悄然逝去,再看此文,仍旧感触颇多~! 我当时耗费一年写了21w字,用的都是高考时挤出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时间啊,不过我也并没抱怨,毕竟此文已成完璧,又是如此冷门题材加朝代,得此成绩,我心甚慰! 说实话,我也鄙视这女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有男主,我指的是恭亲王奕訢,虽然我欣赏恭亲王之才,悲恭亲王之命,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他实在是太懦弱了!但本文是真实历史的穿越,所以我也不能擅自更改他的性格,大家或许有些不爽,我也只能saysorry了! 至于其他人物,如咸丰、同治、慈安、奕譞、光绪…我认为是与历史符合的。 我看此文不下10遍,不能说自己被自己写的感动,我只能说在看到帝王番外篇的时候,确实被同治和光绪的番外感动了,唉!同治,堪称清代最昏庸的皇帝,可是他的悲愤、感慨、悲哀又有谁知? 光绪,不只是清代,可是说是历史上最悲情的皇帝之一,我文笔尚青涩,阅历也不丰富,无法写出他那种心怀大志却无法实施的悲痛…写不出那种好不容易决心变法却被慈禧扼杀的苦楚…更写不出与珍妃伉俪情深却天人永隔的怅惘……光绪帝一生真是恍如一梦啊! 其实写帝王番外时,准备写个宣统溥仪番外,准备写这个故事。 大约是溥仪被放出来后,有一回去故宫,管理员收他一块钱还是五毛钱门票的事…溥仪感叹进自己的家居然还要交钱了神马的…这是我道听途说的一个故事…当时差点哭了… 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溥仪番外,溥仪3岁当皇帝,没过几年清廷覆灭,又在少年之时被冯玉祥逐出皇宫…那是种怎样凄凉怎样无助怎样彷徨怎样愤恨啊…他还是个孩子呢…即便他日后做了诸多天理难容之事…但在那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啊…… 还有那孙殿英,掘了爱新觉罗祖坟啊!溥仪又是何感想?他想报仇,可是怎么报?后来溥仪跟着sb日本狗崽子去了东北,建立了伪满,在那里当了10几年傀儡,整日看日本人脸色行事,何其哀哉! 后来抗日胜利他成了战犯,又坐了好些年牢,重见天日时已是两鬓斑白。 我怎么写他番外呢…他离我们那般近…他的弟弟才去世…他还有个弟弟浦任尚在人间…这个离我们这么近却又感觉相隔几世的荒唐帝王,我怎么书写? 我唯有一叹! 晚清王朝,一纸残卷,血泪哀歌! 16 公主动私刑 “那悍妇下手也太狠了吧。”景寿命碧瑷取来热毛巾,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小心地敷在我灼热的脸颊上。 景寿大约是被人伺候惯了,真要自己做起来却还有些手忙脚乱。那毛巾也像不听使唤似的,接二连三的落于地上。我被他这副慌乱却无奈的模样给逗笑了,倒不觉脸上有多疼痛了。 景寿终于忍受不住了,极不耐烦地坐在椅子大口喘气。碧瑷在一旁早已笑得咯吱不停,她拾起地上的毛巾,将她放回热水中反复搓揉,才又恢复了它本来洁净的模样。 “这种事还是让奴婢来做吧,额驸在一旁守着荑主子就行了。” “恩,也好。”景寿懊恼说道。 “额驸,其实,我看的出来,公主很喜欢你。”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因为他而表露出满脸妒色的女人,那种天生会为男人吃醋的神情让我羡慕不已。我,一个丧失记忆的孤女,也许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此真实地对一个男人表达自己的情感吧。 “那有何用?我对她可是一点也不上心。只不过先帝赐婚我不能抗旨,更何况娶的还是公主。简单平凡的夫妻关系被至高无上的皇权束缚着,那有跟你在一起轻松自然?” 景寿说着最后一句话时洋溢出的幸福之感,是那样的明媚光亮。他碧潭般幽深秀美的眸子此刻更是闪烁如星,如波光粼粼铺满湖面。 “柔荑只不过是来历不明的山野女子,哪里配与寿恩固伦公主相提并论呢?” “我说配就配。”景寿此刻再也不顾因他突如其来的暧昧举动而抖落在地的毛巾,也不顾身旁碧瑷平静外表下的怅惘失落,他就那样野蛮却精细地映上我的毫无防备的双唇,满足地吸吮过后,他道:“在我眼中,她却不及你一分一毫。你是那样的温柔恭谨,而她,不过是举止粗鲁的轻佻女人,你与她何止云泥之别!” “额驸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吧?”只见恭亲王破门而入,似有不悦之色。 “王爷,我与你素来交好,我也不怕王爷见笑。你说说,这普天之下哪有妻子不让丈夫纳妾的道理,更何况我又不是一般的山野刁民,纳不起妾!”景寿说道。 “正是因为我与额驸交好,才背着皇姐来此。目的只是劝告额驸将纳妾之事作罢,因为她———”恭亲王眼神一转,犀利地落在我身上:“她就是你纳不起的侍妾!” “为何?”景寿颇为不屑道。 “因为她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先帝爷的第七女,和硕端仪公主!” “胡说!我不是……”撕裂般的痛感再次侵入,我抱头蹲在地上,任凭两行热泪浸湿双膝。 “柔荑……”景寿将我扶起,随即冷静地对恭亲王说道:“她不是公主,即便是公主又如何?她失去了记忆,而且……”景寿的眼眸深不见底,丝丝寒气掠过那湾深潭,“她曾经小产过。” 恭亲王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她曾经小产过,”景寿又重复一遍,见恭亲王仍是木然,于是继续说道:“我与她的孩子。” 恭亲王这才如梦初醒般的点了点头,只是神情依旧呆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舒缓过来,用最细微的声音说道:“既然这样,希望额驸日后好好对待她。” 恭亲王的声音已经彻底丧失了底气,此时的他又木讷又疲倦,已然不是方才那英姿飒爽的青年了。 恭亲王离开的背影很狼狈,我无法触摸到他的心底,但也能隐约感觉他那一刻的茫然与无助。 待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时,景寿大胆抚上我的脸颊,反复摩挲着那灼热却依然滑腻的凝脂,他满足地说道:“如今再也没有人会让你离开我了。” 我满目柔情的望着他,富察·景寿,这个将与我相伴一生的男人。虽未涉及到爱,但简单宁静的小幸福却是我心中更为神往的港湾。 我知足地依偎在他怀中,孰不知这竟是我们最后的缠绵。 “额驸,皇上急召您入宫觐见!”一侍卫模样的人闯了进来,吓得我与景寿赶紧分开。 “该死的。”景寿骂了一句,舒展的眉心也萦结在了一起,极为不悦。 侍卫一听景寿失口讲出这等大不敬之话,赶紧把头偏向一边,装做什么也没听见。 “好了。”我安慰道:“皇上定有要事吩咐你去办,我呀,就在这乖乖地等着你回来好不好?” 景寿皱起的眉眼这才又平坦下去,他道:“好,你可哪也不能去。若你到处乱跑,小心我回来惩罚你。” 我颔首笑道:“我纵是孙猴子有通天本领,不也逃不出你如来佛的五指山么?” 景寿爱怜地捏着我的鼻尖道:“算你聪明。” 随后我与他又匆匆说了几句道别话语,方才看着他极不情愿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景寿一走,我突觉一阵空洞,便吩咐碧瑷随意取本书以打发无聊时间。须臾,碧瑷已拿着一本包装甚为讲究的书走来。我好奇地接过一看,竟然是《史记》。 我顿时兴趣全无,但又不忍再劳烦碧瑷,便随手翻了几页,突然一行清秀蝇头小楷印入眼帘: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这是夹带其中的一张小纸,纸上还有朵朵粉红梅花作为点缀,看来是有心人将它制作成书签了。 “碧瑷,这是谁的字?”我问道。 碧瑷瞟了一眼,道:“是额驸的字迹。” 我忍不住笑道:“真的?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写出的字竟是如此秀丽。” 碧瑷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映在置于我面前的玻璃镜1中,有一种并非发自真心的诡异。 “哟,七妹妹在看书啊,可真有闲情逸致,真是羡煞姐姐我啊!”寿恩公主突然侵入房中,背后还跟着几个面目凶狠的小厮。 “奴婢给公主请安。”我与碧瑷赶忙跪下请安。 寿恩公主冷笑一声,道:“我可担待不起。”随即她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厮,小厮径自取来我正在阅读的纸张呈给公主,公主一看,勃然大怒,指着我道:“来人啊,去把额驸的马鞭取来,把她给我拖到院子里去,狠狠地打!” “是!” 小厮很快地取来马鞭,却迟迟不敢动手,公主脸色一沉,更为不悦道:“莫非你对她还有怜香惜玉之心?给我打!” “是!” 他开始一鞭一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我身上挥去,我斜倒在原地,并不躲避。任凭他手中的马鞭狠狠击裂我的衣衫,在背上腿上脖颈间烙以狰狞的痕迹。我咬紧牙关,将呼之欲出的□□决然地留在喉间,不让它发出一点脆弱的声音。 我五指紧紧扣住地板,以指甲的生疼来阻止哽咽在喉的哀求。汗珠自我额头向下不断涌出,一不小心滴在鞭痕上,血与汗紧密相融,竟比鞭笞的疼痛更加强烈。我的心猛的一抽搐,终究还是没有从口中发出那屈辱的声音。 也许是我沉默的反抗令公主出奇愤怒,她命人加重力道,一道倾尽他们全力的鞭痕瞬间划开了我的脸颊。 “公主!”碧瑷见我奄奄一息,便匍匐在公主脚边,拉扯着她的衣袖,哀求道:“柔荑主子是驸马的心头肉,公主这样做会伤人夫妻间的和气呀!” 公主一听到驸马的名字,便更加的狠心决然。她一脚踢开碍眼的碧瑷,对着持鞭者说道:“莫要停下来,给我打花那张贱脸!” “是!” 随着公主一声喝令,我的脸颊顿时多出了五六道狰狞的口子,但我仍然忍耐着,用最冷漠的姿态给了公主致命的还击。她一遍遍地大喊“继续打”,她越是愤怒,我就越是得意,因为这样沉默的方式比打在她身上还要令她挫败。 碧瑷歪坐在一旁轻轻啜泣,她曾多次想要求饶,却被公主狠心地踢倒在一旁。 终于,坚忍的我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在鞭子落下的刺激声中,我安静地阖上了双目。 17 性命托恭王 缓缓地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目,一瞬间满室的黑暗触目惊心。借着微弱直射进窗的幽光,我终于彻底明白了现在的处境。这大约是间惩罚奴仆的囚室,角落里安静地躺着一堆杂乱的稻草,旁边还有个半破的碗装着的残羹冷炙。 我无力地笑了一声,径自走到角落倚在那堆杂草上,心里方觉得舒适了一些。 “柔荑姑娘,柔荑姑娘……”好似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声音极其轻柔,却在这空旷的囚室里高亢地回响着。我寻着窗□□入的光线看去,正好与来人目光相触。那人眼波如秋水般清澈,不正是碧瑷么? 我的眸光突然一闪,仿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步步艰难地向窗口爬去。 “柔荑姑娘,没想到她竟将你折磨成这副模样。”碧瑷义愤填膺地说道。 “没事,只要公主不为难你就行了。” “柔荑姑娘……”碧瑷的泪水顷刻夺框而出:“你可知打从你进府我便开始嫉妒你?” “我知道。”我平静一笑,我早就知道了。碧瑷凝视景寿时的一眼深情,碧瑷看着我与景寿相敬如宾时不经意流露的满脸惆怅,甚至于仅仅只是瞥见景寿夹在书中的那张书签——那无心描绘的暗藏我名字的诗句。 那一刻她殊不知她异常可怕的笑容已经完整地呈现在不会说谎的镜中了。 “可是,我却不恨你。你能在公主面前替我求情,这份恩情对我来说已经足矣。” 碧瑷自嘲道:“难怪额驸喜欢你,你如此善良,就是冰山雪峰也会被你融化。柔荑姑娘,你可知,你的宽宏大度,才是对我的莫大恩情?”见我不语,她又继续道:“碧瑷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也懂得知恩图报。柔荑姑娘在此忍耐一会,我去找驸马回来救你!”说罢她已决然转过身去。 “碧瑷,”我思索了一会儿,叫住她:“驸马此时应该在皇宫,你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不如这样,你去找恭亲王!” 碧悦亭中朦胧初见,从此便你对你深信不疑。不知你是我失忆前的全部,还是你造就了我的失忆后的痛楚。 重新倚靠在杂草堆上,默默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一场救援。 过了许久,终于隐约听到有人前来的声音。我惊喜地几乎是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趴在窗口上。可是,一张精心描绘的桃花妆容断绝了我所有的希冀。 “把门打开,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来!”随着一声高昂的喝令声,面如死灰的我被拖了出去。单薄的衣衫伴着丝丝袭入的凉风瑟瑟舞动,黎明的薄光将面前敌人的精细妆容映照的不可一世。 “你的命可真大啊——不过这也不足为奇。你是妖孽转世,妖怪的命通常都是长的。”公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我,道:“今日我就偏偏不信这个邪,打你打不死,那我只好换种方式折磨你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哟,嘴巴还挺硬。”公主狠命地甩了我一耳光:“我就不明白了,驸马到底爱你什么?爱你的倾国倾城之貌?爱你婉转甜美的声音?还是爱你一副完璧无暇的身子?”她盯着满身血迹的我说道:“不过,倾城之貌如今你没有了,三日的滴水未尽想必你的嗓子也干涩了,那这唯一剩下的——我也不会再让你拥有!” 我笑道:“公主,枉你自认聪明,真是愚蠢至极。你想,额驸如此疼爱我,他哪里忍得住不碰我呢?你真是异想天开,高估了额驸。不过——额驸应该从未与你亲近过吧,他的性情你不了解也是正常。” “你!”公主怒目圆瞪,转而对她身旁的小厮说道:“你们,给我一个个的上,直到把这个贱人弄死为止!虽然她现在是丑了点,不过,以她□□的天性,也绝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是!”那群小厮蜂拥而上,将我狠狠地按在地上,不能动弹半分。突然,我单薄的衣衫发出刺耳的巨响,一个容貌猥琐之人透过那道裂缝触摸着我冰凉的肌肤,满口的污言秽语不断地侵略我的耳膜。 “爱新觉罗·颜洛,你不得好死。我诅咒驸马一辈子都不会爱你,你一辈子只能做又老又丑的活寡妇!” “你信不信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你要割便割,我还怕你不成?” “好,这可是你求我。休怪我无情!” 公主从摆放刑具的桌子上取过一把匕首,将它放在火炉上小心的反复烘烤。她道:“繁妤,毕竟你与我姐妹一场,我会尽量减轻你的痛苦的。我们满洲女儿从不畏惧匕首,这一次,就让我来为你效劳吧。” 她示意让正在践踏我的小厮们散开,缓缓地走向我,我一步步地往后退,却发觉身后早已没有退路。 “我要你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再也不能娇滴滴地向额驸撒娇……” 公主拿着匕首,满脸的邪恶将她手中的匕首映衬地更加恐怖。 她离我越来越近了…… “住手!” 是恭亲王! “皇姐,你这样对待一个侍妾,未免有失公主身份吧。”恭亲王说道。 公主冷哼一声,道:“这个小贱人魅力真是大,让额驸怜爱也就罢了,只能怪我这个作妻子的未尽本份。可你恭亲王,房中已有如花美妻,难道也对这个小贱人上心吗?不过,你们血浓于水,又同是额娘养大,感情好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够了,”恭亲王打断她:“我早就说过了,她不是繁妤,她只是额驸的一个侍妾。皇姐看她如此不顺眼,不如将她交给弟弟。免得哪天额驸回来,看你将她弄成这样,我看皇姐也是不好向额驸交代的吧!” “我看是弟弟你想金屋藏娇吧?”公主反问一句,满脸期待着恭亲王的答案。 恭亲王淡然一笑:“弟弟金屋藏娇,总好过额驸金屋藏娇吧。你说是吗,皇姐!” 公主顿时锐气全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索性道:“也罢也罢,这个灾星你想要就留给你吧。不过,日后惹祸上身,别说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提醒你!” “谢谢皇姐!” 恭亲王绕过人群,径自解开身上的披风,将我袒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紧紧包裹住,然后一把抱起了我朝外面走去。 “六弟,你慢些走,日后你可要当心了!”公主在身后格格地笑着。 我无力再去反击公主奸诈的笑容,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那里有我最熟悉却想不起来的淡淡温度,一如既往的美好。 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18 催眠唤记忆 初夏时的五月天爽朗舒适,不似六月那般灼热。偶有清风徐来,轻柔地拂过朗润园内的诧紫千红,百花飘舞旋转,落英缤纷,蝴蝶翩翩流连于花丛,不忍离开。园内假山叠石,曲廊亭榭,更是为这谐和美景增添了许多姿色。人间哪里再去寻得如此佳境! 我喜欢在这样清新的空气中追寻着他的气息,他总是孤独一人屹立于碧湖旁,盯着湖中的戏水鸳鸯狠狠发呆,亦或者偶有闲心,亲自打理打理园中的花花草草。但我最欣赏他的时候,是他在石桌上铺纸写字时,他用心写字的背影更加挺拔如松,那一刻的他仿佛超脱世俗,忘乎天地。即便是天公不作美,落下几滴淅沥的小雨,使得他精心打造的一副好字渐渐化开,他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挥洒笔墨。 终于雨越下越大,毁灭了他笔下的一阕妙词,也浸湿了他单薄削瘦的身躯。 愚笨如我,此时才想起奔回房中取来油伞。当他仰天任凭冰凉雨水灌进他的喉咙时,却兀然发觉天空中横空出现了一道屏障,遮住了他的视线,也阻止了他对自己继续的残害。 于是,他愤怒地回过头,却在对上我的眼眸上时渐渐转为柔和。 “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不应该出来淋雨的。”他见我脸上鞭痕仍为消去,便责怪道。 “早就不疼了。每日有福晋亲自照顾,自然好的快了。”我眼锋一转,落在那副已被摧毁的不成形的字上,不禁好奇问道:“你刚才在写什么呢?” “你猜猜看。” “我哪里猜的出来,都被大雨毁成这副模样了。” 其实,我已隐约猜着半分了,虽不知具体,但也知道必定是让你心烦意乱的一副字。 因为在我眼中一向沉稳的你,适才竟做出了如此癫狂的举动。在那一刻我就有预感,我失去的回忆必然藏在了那副字里。 “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你觉着我会写些什么类型的诗词呢?是赠友呢,还是咏物呢?” “我看都不是。”我扑哧一笑:“只怕你是犯了相思病,写了一首情诗吧。” “你……”恭亲王一时语塞。 “哎,王爷不必欺瞒奴婢了,王爷既然能将奴婢从虎口救出,又让福晋纡尊降贵照顾奴婢,说明王爷至少已经把奴婢当个朋友了吧?适才奴婢见王爷心烦意乱,奴婢就想。还有什么能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恭亲王困扰呢?当然是个情字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就是那一代霸主吴王夫差,不也照样毁在西施手中了吗?” “你个死丫头,”他轻轻点上我的鼻梁:“去额驸那里历练了几天,居然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也罢,告诉你也无妨,也许还能让你想起些什么呢。” “那你就快告诉我嘛!”我撒娇道。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王爷,赫德来了。” 福晋瓜尔佳·画蘅温柔的话语打破了我与恭亲王相顾无言的尴尬。只见她撑着把油伞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伞下还有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 “王爷,好久不见!”赫德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赫德先生!”恭亲王笑着迎了上去。 “王爷说的可就是她?”赫德突然指着我道。 “正是,有劳先生了!” 我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被福晋画蘅连哄带骗地拽回了房间,虽然我承认,画蘅如花的灿烂笑窝,确实令人难以抗拒,即便是同身为女子的我,也不例外。 “柔荑,哦,不,繁妤,你听我说,这位赫德先生能用西洋的方法治好你的失忆,你一定要配合,知道么?”恭亲王也不顾画蘅在身边,大胆地将我垂乱在脸颊的头发撩到了耳垂后,并用袖子轻轻擦去我满头的汗珠。 我躺在床上狐疑地看着他,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繁妤小姐,你不要怕。”赫德捋了捋垂落在额前的金发,蓝眼中含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在我们西方,有一种技术,叫做催眠。它是运用怀表或暗示等手段让受术者进入催眠状态能够产生神奇效应的一种法术,简单来说,就是正常的人进入一种暂时的,类似睡眠的状态,在催眠师的影响和暗示下,可以使病人唤起被压抑和遗忘的事情。听王爷说小姐失去了记忆,这种方法正好可以使小姐找回失去的记忆。小姐,我们开始好么?” 我乖巧地点点头。 “王爷、福晋请先回避,病人需要绝对的安静。” “恩,好。”恭亲王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画蘅离去了。他替我和赫德关上房门,在仅剩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我看见了他担忧的眼神。 “小姐,开始了。”赫德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放在我眼前慢慢地摇晃,不一会儿,我就昏睡过去了…… 梦里有许多支离破碎的回忆拼凑成的完整画面,年少时钟粹宫的懵懂回忆,蜻蜓点水般的深情一吻,玉琢银装下的争吵不休,再次相见的绝情话语…… “繁妤妹妹,繁妤妹妹……” “你真傻,谁说这世上没有人爱你?我爱你,还有额娘,她和我一样爱你。不能读书有什么关系?我明天就去求皇阿玛,如果皇阿玛不同意,我就教你读书!繁妤,你真让我心疼,我发誓,以后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就算他不喜欢你,他始终是你阿玛呀!你真的一点情感也没有吗?”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 恭王大婚时的迷离夜色,道德伦常压抑出的禁忌之恋,温柔爱抚下的黯然神伤,甚至于狂乱暴动下结束的完璧之身…… “要不要四哥温暖一下你?” “不要叫朕‘四哥’,不要让朕觉得你是朕妹妹。叫朕‘皇上’,像其他妃子一样叫朕皇上!” “你不要太高估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拿来向老六炫耀的工具。朕真想知道,老六知道我与你的事之后会有何反应?他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你长得可真快,这凝脂般的酥胸,都快赶上兰贵人了。” …… “为何要有这样的回忆,为何不能让我只拥有前者,赫德先生!” “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既然有勇气选择就要有勇气承担!繁妤小姐,就快成功了,你不要胡思乱想!还有最后一点记忆了,关于你失忆这段时间的记忆!繁妤小姐,不要拒绝,就要成功了!” “啊——” “终于成功了!这是我第一次试验!终于成功了!我是个伟大的催眠师!”赫德自言自语道。 “成功了吗?”恭亲王听到里屋的惊呼声,立刻闯了进来。 消逝的回忆狂风暴雨般的卷土重来,比以往更深刻,更难忘。于是那些或喜悦,或哀伤的事,便死死嵌于心中,犹如一根利刺,不拔则通彻心扉,拔去则依依不舍。更可怕的是,赫德不仅仅让我想起了真正的我——爱新觉罗·繁妤,也没能让我忘却虚拟的我,额驸景寿的侍妾,柔荑。 于是两段回忆交叉重叠,我甚至都不能把握自己到底存活在哪个记忆里。也不知道到底哪个记忆才是自己真正的追寻。 “繁妤,头还疼吗?” “六哥,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接受催眠了。” “真是个傻孩子,难道你要一辈子当一个被虐待的柔荑?你是大清堂堂的公主啊。” “我宁愿自己是柔荑,那样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虐待我的人,竟然是我的亲姐姐。” “哎——”奕訢心疼地将我带入怀中:“你这孩子自幼就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长到十五岁,却又要经历这种劫难。为何老天爷总是要与你作对呢?六哥曾经跟你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可是六哥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让你一次又一次身处险境。不过现在,六哥会履行自己的诺言,六哥会保护你。” “那六哥准备怎么保护我呢?” “当然是送你回去了,等你脸上的伤好了我就送你回宫,这个世界上能保护你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皇上。” 奕訢怀里的温度渐渐散去,冷到令我发寒。 我冷笑道:“难道我真的令六哥这般讨厌么?我值得六哥这样迫不及待地送走么?” 奕訢忙解释道:“当然不是了。”我眼睛忽然一亮,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解释。但他似乎面有难色,沉思了一会,还是咽了回去,只淡淡说道:“对不起。” 这就是你的答案,这就是我满心期盼的答案? 我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终于化为两粒无光的灰尘。 奕訢一怔,旋即仓促微笑道:“等你回到宫里,我一定常来看你好不好?” “好。”我幽凉一笑,依偎在他冰冷的怀中再无力开口,渐渐晕去。 19 碧瑷诉苦情 昨日偶尔飘落的小雨仿佛只是天空中一个孤独的过客。今日天气异常明朗,明朗的有些不自然,就好象那些灰色的朵朵浮云从来也不曾在遥远的天际徘徊过,更别说黯然落泪了。一切亦如往常,明媚到耀眼,明媚到伸手可及,却虚无缥缈。 “想些什么呢?吃饭也不专心。”奕訢见我直直望着窗外出神,笑着问道,并夹了一大块肉放进我的碗里。 “我要碧瑷。”那个曾经复杂的容貌渗进我的脑海,文静而倔强,单纯而深沉。 “你说什么?什么叫你要碧瑷?”奕訢道。 “我要碧瑷跟我一起回宫,把她留在诚嘉毅勇公府,天知道六姐会怎么对待她。” “你想多了吧,不是还有额驸护着她么?” “哼,”我轻蔑一笑,带着丝丝挑衅的意味反问道:“额驸连我都护不了,还能护她?” 一时间房内安静无比,只听见筷子轻微碰撞发出的声响。 “既然繁妤喜欢,你向额驸讨来便是了,不就是一个奴才么?”沉默多时的画蘅突然看向奕訢说道。 奕訢面色有些犯难,却还是颔首道:“也是,既然繁妤喜欢,我向额驸讨来便是。” 用过早膳后,奕訢带上我重新回到了那里,那曾是我失忆后的全部回忆——诚嘉毅勇公府。 “哟,六弟、七妹,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妹妹记忆可是恢复了?恭喜恭喜呀!这段时间妹妹不在,我这府中顿时像少了许多热闹,冷清的很。妹妹今后若有空一定要常来啊,你我好生续续姐妹情份——”公主颜洛笑脸盈盈地走来,云鬓花颜,珠围翠绕,与身后满脸不悦,愁云惨淡的景寿形成极大差异。 “给六姐请安。”我虽不喜爱她,但规矩毕竟是规矩,我可不想让她挑出任何毛病来。 “我哪担待的起啊!七妹快快起来,莫折杀了姐姐我!”颜洛说罢,转眼看向奕訢:“你们今次来这又有何事?难不成又是向我要人来着?” “皇姐真是冰雪聪明,弟弟今个来,确实是向姐姐要人来的。”奕訢说道。 “这次又要谁?” “就是那个伺候过繁妤的侍女,碧瑷。” 颜洛眼中突然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害怕,早已酝酿好的得意话语也哽咽在喉。一旁的景寿却不冷不热道:“你们要个活死人又有何用?来人啊,去把碧瑷带上来。” 瘦弱的碧瑷被几个家丁粗暴地拽了过来,她的小脸仍旧白如凝脂,不像有受过虐待的痕迹。但仔细辨别却发现那种白色已经不同于她以往的白皙,那是一种极其虚弱下散发出病态之美。 “柔荑姑娘——不,七公主——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几个家丁猛地一松手,碧瑷跌落在地,她徐徐向我爬来,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碧瑷!”我大步走去将她揽入怀中:“你怎么了?你到底伤在哪?” 碧瑷无力的摇摇头,正欲伸手抚上我残留着淡淡鞭痕的脸颊,这时她的袖子滑落下来,正好露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 那无暇的手臂上竟是隐约可见的细小针孔,密密麻麻,恐怖至极。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满脸愤怒地看着颜洛和景寿:“你们两个还是人吗?她年龄甚至比我还小,你们怎么下的了手!” “我……”景寿正想解释,却还是将它狠狠吞回了肚中。 颜洛道:“不就是一个奴婢么?我想打就打想杀便杀,倒是你这个人可真是奇怪,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就这样了,你爱要不要。你若要就赶快把她带走,你若不要我就把她丢去乱葬岗!” “公主——别怪额驸——”碧瑷已气息奄奄,却仍硬撑着讲完了最后一句话,然后便倒头晕厥过去。 “碧瑷,碧瑷!”坠出的眼泪像瀑布一般打在她的脸上,这般冰凉竟也没能浇醒她,我抱着她羸弱的身子,心里的伤痕也随之扩散的越来越大。 “繁妤——”奕訢走过来轻拍着我的背,道:“我们回家吧。” “六哥——我要碧瑷活着,我们去找赫德先生,我一定要让她活着。” “好,六哥都答应你。” 西方医术果然高超,赫德妙手回春,碧瑷竟渐渐有了起色。而我身上的鞭痕也已消散,心情自然大好,央求着奕訢在郎润园的紫藤树旁架起了一座秋千,我与碧瑷日日在此玩闹,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某日,我惊奇问道:“为何六姐与额驸要那样对你?即便是六姐不待见你,额驸还是很疼你的啊。” 碧瑷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平静地牵引出一段往事,一个她至死都不愿再提及的灰暗岁月。 碧瑷幼时家贫,父亲早亡,母亲改嫁。继父对她百般虐待,终有一日趁着母亲重病将她逐出家门。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季,十二岁的碧瑷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荡着,□□着双脚,饥寒交迫。终于她昏倒在了冰冷的马路旁,醒时却已身在拢翠阁。 残暴的老鸨比继父还要狠心,她整□□迫着碧瑷出台接客。碧瑷起初不从,老鸨便没日没夜的折磨她,用呛鼻的辣椒水灌她喉咙,用沾满盐的鞭子抽打她,甚至扬言她若不顺她意,便把她丢到深山里喂狗。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碧瑷终于妥协,待她伤痊愈后,她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接客送客,麻木不仁。 她已经记不得景寿是她第几个恩客了,她只知那年她十三岁。 她的名字亦不叫碧瑷,老鸨给她取的名字叫桃媚,艳若桃李,千娇百媚。虽不俗,却不是她心中的名字,这名字好是好,就是太过于软绵绵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景寿第一眼看她时的和煦眼神,那种眼神是她的恩客们从来没有过的——他们只会满眼□□地望着稚嫩的自己。 他不是一个人来,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他称他为“肃兄”,那人面圆体胖,一脸邪淫,碧瑷并未留意他,她此时眼中装满了景寿温润俊秀的面庞,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景寿问她。 “桃媚,艳若桃李的桃,千娇百媚的媚。”碧瑷小心答道。 “这是什么鬼名字,鸡皮疙瘩起了我一身!”景寿突然灵机一转,继续说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吧,我看你并不似桃花般妖媚,倒似碧玉般清澈,不如你就叫碧瑷吧,这‘瑷’,就是美玉的意思。” “可是这名字是嬷嬷取的……我……” “这又何难!”景寿旁边满肚肥肠的人说道:“等你变成爷的人,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我看这名字也不好,还是景寿有见识!” “肃兄若对此女有意思,便替她赎身,收她回去做房侍妾吧。”景寿大方说道。 “我也正有此意。” 碧瑷带着淡淡的忧伤地望向景寿,景寿不明白她的意思,温柔一笑,风清云淡。 从此碧瑷便成为肃顺的妾室,她本来就没有地位,又生的如此精致,简直让肃顺房中那群女人嫉妒疯了。她们经常趁着肃顺不在家时对她百般□□折磨,可怜碧瑷打落牙齿也只得往肚子里吞。夜里肃顺回来,对她又是一番彻头彻尾的□□,全然不顾身下这个颤抖的小生命仅仅才十三岁而已。 在每个□□燃烧的夜晚,碧瑷的心却比万年的寒潭还要冰冷。她只得夜夜仰望星空,恳求老天大发慈悲,让景寿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哪怕一秒也好。 终于有一天,景寿来肃顺府中找他,谁料肃顺却不在,景寿刚要走,却被一双纤纤玉手狠狠地拽住。 “景公子,求求你救救我——” 景寿不忍拒绝她清澈无邪的眼眸,虽然他知道她是一介青楼女子,清纯是她永世无法拥有的东西。可是,在那样的眼神里,他执拗地相信她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只不过,残忍的世界欺骗了她,她也只好选择背离这个世界,转向另一个深不可测的山谷,继续堕落,继续沉沦。 “碧瑷,怎么了?”他柔声问道,那是她这一生都未曾听过的温柔话语。 碧瑷向她缓缓道出肃顺以及肃顺府中妻妾对她的欺侮,景寿心头一疼,竟不由意念将她带入她期盼太久的怀抱中。 晚上,肃顺忙碌了一天终于回家了。 景寿将碧瑷也带在了身旁,用坚决的口吻问道:“肃兄,你我素来交好,这个女子让给我可好?” 肃顺爽快一笑:“额驸想要拿去便是,反正我玩她也玩腻了。” 景寿将碧瑷带回了自己府邸——诚嘉毅勇公府。 金色的大字突然让碧瑷感到一种陌生。但更为陌生的是他的妻子,寿恩固伦公主。在碧瑷眼中,肃顺大大小小的妻妾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何况还是那样的美丽,美丽的闪闪发亮,不可一世。 碧瑷害怕极了,当天夜里她连侍寝时都会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 碧瑷跪在一旁,小心地替景寿除靴,但那双红润酥手却是在瑟瑟发抖着。景寿看出她的异常,以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道:“这种事你不是做多了吗?” 碧瑷默默点点头,心里却早已蜿蜒出两行心碎的眼泪。 靴子除去后,碧瑷替景寿宽衣,当她隔着那层单薄的白绢无意中触碰到景寿结实有力的胸膛时,她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原本就沉鱼落雁的她此时更是娇羞动人。景寿哪里经得起她这般诱惑,见她动作缓慢小心,景寿不耐烦的一把扯去自己的上衣,将□□的完美身形完全袒露于碧瑷面前,碧瑷脸颊更加绯红,扭过头去,不敢看他。 景寿轻轻一笑,等待已久的大手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温柔地抚上她胸前异常挺立显眼的浑圆,那里有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美丽。景寿道:“你才十几岁就发育得这样完美,叫我如何不动心呢?” 碧瑷虽有些作痛,却不敢推开他,只得任由他继续放肆下去。 景寿将她带回床上,压于身下,略带调侃的问道:“你可满意?” 碧瑷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是含情凝睇地望着他,她爱她,如此而已。哪怕他对自己只是愚弄,只是同情,甚至只是欲望。 她都不会放弃,她只想在此时好好地看着他,她害怕这个梦一早醒来便仓促结束了。 那一夜,景寿给了她一切。 他所要的,亦或者他认为碧瑷也同样需要的东西,□□毫无吝啬的赏赐给了她。 但他从来不会知道,那一夜的云雨与癫狂,是她一生尽心呵护的脆弱记忆。 此后景寿将碧瑷留在了身边,没有名分,没有地位,与肃顺府中无异。可是就连这样她也很开心,她只奢求在远处痴望着他,他挑灯看剑,他拨弄琴弦,他引亢高歌,他酩酊大醉……他每个完美颀长的身影都驻足在她的记忆里,即使这些事通通与她无关。 这就是她的全部记忆,她终究没有道出她受伤的原因,我便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看着她此时梨花带雨的娇容,我觉得那是幸福的泪水。毕竟她有一个残破却深刻的记忆,而我与他,却是空白一片,今生不会填满,来世更不知如何下手。 我真的好可悲啊。 20 晦情惊恭王 “你们俩的病终于好了。”奕訢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与碧瑷身后,满面春风地望着秋千架上的我,似乎心情不错。 “碧瑷见过恭王爷。”碧瑷朝他福了福身,奕訢赶忙要她起来:“你是繁妤的贵客,这礼我可担待不起。” “碧瑷你别理他,他说担待不起,其实心里偷着乐呢。”我嘟嘴道。 “这有什么好乐的?天天都有人给我请安,就跟天天得吃饭睡觉一样,丝毫没有新鲜感。” “碧瑷不一样,碧瑷是大美女。”我盈盈一笑,难得心情如此放松。 “看来我们的繁妤公主吃味在呢。”奕訢轻轻的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曾经我们也这样轻松愉悦过,是什么时候呢。 是我的童年,和你的少年。 童年时我幼稚倔强的脸庞,少年时你纯净明媚的一颗心。 现在呢。 曾经稚嫩的脸伴随着成长的残酷渐渐隐现出深沉和孤傲,那心里泛起的海浪,亦不是从前那样明净的蓝,是与刺眼的黄沙掺杂出的污浊颜色。 曾经纯净明媚的心灵更加明显地沾染上一层灰尘,用尽力气也擦拭不掉的灰尘。只是你的容颜依旧如前,俊朗不羁。而我,却再也无法亲手剖开你的内心去感受你规律运动的炙热心脏了。 真的要长大么。真的回不去了么。 “我想,我也是时候送你回宫了,皇上一定着急死了。”奕訢切入了正题。 原来他所有的调侃都是为了这句话做的铺垫,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表情依旧自然。 “好,我会跟你回去,但我回去之前想跟你讲个故事。” 奕訢点点头,示意让碧瑷告退。 “从前有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名唤楚玉,她与她的弟弟子业相爱。” 我偏着头打量着奕訢,他此时已出了一身冷汗。 “有一日,楚玉问子业,为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子业听后大惊,不但没有因姐姐出格的言语而愤怒,相反却对姐姐抱有极大同情。那时子业已经继承了家业,资产颇丰,便为姐姐买来三十名美男以供姐姐玩乐。” “这个故事……”奕訢吞吞吐吐。 “不错,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南北朝宋前废帝刘子业和他的姐姐山阴公主刘楚玉。” “这种颠鸾倒凤的□□故事你是从哪看来的?”奕訢颇有些动怒。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说着:“子业真的很爱楚玉,他深知自己是皇帝,无法给姐姐名分,只能与她窃玉偷香,于是便尽力的挥霍自己的权利去满足楚玉。后人都说刘子业是无道昏君,我却认为他是至高情圣。” “身为帝王,情字是犯了大忌,更何况是这种晦涩之情!”奕訢的语气像是对这段历史的不满,但却更像是对我的警告。 “真的是这样吗?都说周幽王是昏君,我却为烽火戏诸侯后的褒姒一笑而触动;都说唐明皇前明后暗,我却只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而震撼;都说李重光是亡国之君,我却只知,他亡国,却从来不曾亡爱……”我不禁潸然泪下。 “你真的太天真了。秦始皇一统中国,正是因为他心里从未为任何女人驻足;汉武帝成就一生霸业,正是因为他可以先后爱上陈皇后、卫皇后、李夫人;圣祖爷半生戎马打下万里江山,正是因为他对任何女人都雨露均沾。什么爱,对帝王来说,那是致命的弱点。” “你又不是皇帝,为何不能有爱?” 奕訢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冽,他道:“正是因为我不是皇帝,所以,我有爱。” 我的眼睛突然闪出一道亮光,略为惊喜地问道:“是福晋?” 我知道一定不是她,她只是我为了牵扯出奕訢下文而使用的工具罢了。 “不是,是大清。” 顿时喜悦全无,也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 奕訢继续说道:“皇上不爱大清,所以我替他爱了。” 多好的理由啊,一个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牢牢抓住了皇帝致命的弱点,然后便可光明正大地做着功高盖主的事了。 我没有回答他,在他面前我永远不想回答与政治有关的话题。 “你的故事可讲完了?回宫去罢。” “好——是该回去了——” 这一回去,不知再见是何时,可为何我却没有像要了自己命般的舍不得。是因为我的奕訢变了罢,在那一如从前明朗和煦的眼神中,我再也搜索不到曾经少年时的那泓清泉了。 奕訢亲自护送我和碧瑷回宫,这第一件大事就是去见我这辈子也不想见的主——咸丰。 我,奕訢,碧瑷三人恭敬地向咸丰请了个安,咸丰似乎看到我颇有些惊喜,便连忙恩赐平身。 “繁妤,你这趟出宫一走就是三个月,朕派人多次明察暗访都未寻到你的踪迹,原来竟是躲到老六家去了。”咸丰的言语总是话中有话,叫人琢磨不透。 “回皇上,七妹贪玩偷溜出宫,谁知竟遇上强盗,幸好臣的人偶然路过将她救出,知道她是臣妹妹,便将她送回了臣的府中。”奕訢说道。 “哦———这强盗只怕是固伦额驸富察·景寿吧?”咸丰意味深长道。 我们三人俱是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 咸丰见我们三人一时语塞,便大笑起来:“哈哈——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们和硕端仪公主千娇百媚,就是这‘大清第一美人’的称号也担待的起啊。再说景寿这几年来尽心为朝廷办事,朕也正在琢磨应该赏赐点什么给他。正好,朕干脆让你去同你六姐姐做伴吧!”咸丰走到奕訢面前,问道:“老六,你可舍得?” 奕訢一怔,连忙跪下:“臣惶恐,一切但凭皇上作主。只是,让繁妤去做个侧室,未免有些委屈了。” “还是老六心疼她啊,朕诓你们的呢,综观古今,哪有一个驸马取两个公主的便宜事?老六你起来吧。” 奕訢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姑娘是谁?”咸丰突然看向碧瑷,眼里仿佛射出了光。 碧瑷一阵娇羞,垂下头来。 “回皇上,她叫碧瑷,原本是臣府上的婢女,这些日子以来与公主相处甚欢,臣便将碧瑷赠于她,以便日后服侍公主。”奕訢解释道。 “哦,是个灵秀的丫头。”咸丰道:“你们先下去吧。” 我们三人正欲退去,却见另一人大步跨进御书房,正是醇郡王奕譞。 说来也巧,这醇郡王奕譞与我同年,比我小四个月,虽是姐弟,我却打小跟他没有任何交集,只是在无法避免的场合之下才匆匆见过几面。他也并不是让我讨厌,只是让我有些嫉妒,从小便根深蒂固的嫉妒。 我们是同年出生,那个在晚清残页上被屈辱记下的一个年份,一八四零。 可是,为何只有我的出世被视为不吉之兆,而他的出世却让死寂沉沉的皇宫重新冉起生机?我虽对那时的记忆没有感觉,但却能遥远的联想到奕譞出世那刻皇宫的鞭炮声响,烟花绚烂…… 我不服,真的不服,难道就因为他是大清朝堂堂阿哥,是皇阿玛的第七个儿子? “臣弟奕譞拜见皇上。”我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他,他已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这与我记忆中的奕譞有所不同了。 奕譞行过礼后,又同奕訢作了个揖:“六哥,好些时未见了!” 奕訢颔首道:“想不到几日未见,七弟已长成大人了,看来是时候该让皇上指一门亲事了!” 咸丰听后也点点头:“是到指婚的年纪了。” “皇上,六哥,你们别作弄我了!我还小,没那方面心思,不过——”奕譞不怀好意地看向我:“要指就把她指给我吧,不让我可要抗旨了!” 这奕譞看起来老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孩子,咸丰平常也疼爱这个弟弟,因此便没把他口无遮拦的话放心上,反倒调侃起奕譞来:“七弟,你可知她是你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我七姐!”奕譞颇有些惊喜地说道:“小时还是个干瘪的黄毛小丫头,怎么长大了就这般的光艳逼人呢!” 咸丰哈哈大笑:“看来七弟确实是长大了,也该找个福晋好好管管了,这般的铁齿铜牙不知诓了多少女人呢!” “你们别调侃我了,我今个儿来可是有正事对皇上讲的。”奕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咸丰会意,挥手示意让我们三人退下。 回到寿康宫,是一种从未品尝过的陌生之感。 “碧瑷,我们要去给静皇贵太妃请安了,你怕不怕?”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问道。 “奴婢连皇上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害怕的呢?”碧瑷微微一笑,并不理解我的意思。 “皇上只是一只看似凶猛的老虎,而静太妃——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老虎。” 碧瑷狐疑地看向我,我知道她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总之,在静太妃面前凡事多小心。” “恩。”碧瑷乖巧地点点头,那一瞬间我正好对上她无比清澈的眸子。我开始有些后悔,都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是不是不该把她带到这深宫之来? 我真的好自私啊,因为自己无法逃脱,就以最柔软的手段拖人下水,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害了别人,却还硬要让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 “碧瑷,你会不会怪我把你带到这复杂的宫廷中来?” “当然不会了,公主难道忘了碧嫒的身份?碧瑷是一介歌妓啊,这世上还有哪里比青楼更可怕呢?” “碧瑷,你真的很天真,青楼是男人的乐园,而这里——是女人和男人共同的乐园,他们永远都乐此不疲,即便哪天筋疲力尽了,也一定会拉上你陪葬。” “公主——” “皇宫是坟场。”我指着寿康宫北面说道:“在那个地方,埋葬了我额娘一生——” 额娘——埋葬在三尺黄土下干枯衰败的尸骸,你那曾经艳丽的容颜,是否随着黄土一层层的掩埋而脱落?你那曾经为父皇转轴拨弦的玉手,是否在那冰冷棺木中寂静地凝结成霜? 额娘——我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意外,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为何在偶尔忆起你的时候仍会泪流满面? 我到底是谁,穿越百年的现代中学生,在深宫中挣扎成长的和硕端仪公主,还是景寿金屋藏娇的侍妾? 三者皆是,三者皆非。 其实好多的时候,我已经摸不到自己的心了。 21 咸丰罢恭王 “繁妤,是繁妤来了么?” 遥远地听到了静皇贵太妃虚无缥缈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期待。 “儿臣繁妤给额娘请安。”我大步迈向前去,尽量让自己离她近些。 “奴婢碧瑷给静皇贵太妃娘娘请安。” “哎——都起来罢。”她的语调掺杂着丝丝疲惫。我这才端详着三月未见的静太妃,那一刹那我简直惊呆了———她的脸色煞白,毫无半点血色,保养极好的一双玉臂有气无力的垂着,像是冷风中一吹即断的枯枝,看似已病魔缠身多时。 “额娘可是病了?”出于礼节和内心浅在的那份不忍,我勇敢地执起了那双步满皱纹的手。 “额娘老了,是时候了——”静太妃痛苦地咳嗽了两声,继续支撑道:“也许报应来了吧———”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我向屋里的宫女太监吩咐道,包括碧瑷。 众人退去后,我方才小声嘟哝道:“其实女儿心里从未想过要报复您啊。” “真的么,真的么?”静太妃一连问了两次,像是疑惑,却更像是喜悦,那一瞬我仿佛在她眼中搜寻到了许久未见的明媚。 当然不是真的了,我一直都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但此时,面对榻上病骨支离的养母,我撒了谎。 “是真的,在繁妤心里,一直都把您当亲生额娘。” “太好了———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谁知我们的误会竟在这场浩劫中冰释——真是可惜啊——我才想好好补偿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的,额娘,只要您好起来,以后的日子还长呢,繁妤今后一定天天看您,天天给您讲笑话,天天给您捶腰捶腿——” 我真的言不由衷吗?若我说的是假话,为何眼中会不自觉地落下几滴不知名的泪珠? “繁妤——我可怜的孩子——”静太妃轻轻将手抽了出来,转而抚摸着我脸颊上的两行眼泪,心疼道:“为何老天要让你承受这么多的苦难?你九岁丧母,十岁丧父,好不容易顽强地长到这么大,却还要被自己的亲哥哥——糟蹋———可惜额娘也要走了,这宫里再也没有人能保护你了——繁妤,如此脆弱的你,要怎么办呢?”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额娘怎么把六哥忘了,六哥会保护繁妤的啊。” “是啊,訢儿,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含着泪点点头,多可笑啊,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自欺欺人的人。奕訢若是真能护我,为何又将我送回皇宫呢?说到底,在他眼中根本就只有权势罢了,他现在一身头衔,几乎逼近权利颠峰,何必为了个毫无价值的我开罪皇上呢? “繁妤,你为何要姓爱新觉罗?你为何不是訢儿的福晋?” 我狠狠怔在那里,那个一生都在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女人,她究竟洞察了多少事? “额娘,女儿不明白。” “傻孩子,跟额娘还装什么傻呢——在你初来钟粹宫时,额娘对你放心不下,夜里总是去看你睡的是否香甜,谁知听到的竟是你这孩子一声声的梦话,你轻轻唤着奕訢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他就是你生命里的全部。” “额娘,那是幼时的梦啊,人,总是会长大的。”我无奈叹道。 “可是你永远也不会变,你一直是个执著的孩子。” 执著,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过吧。我缄默不语,只垂着脑袋,不与她争辩。 “繁妤,额娘希望你以后能坚强,不管有没有奕訢的保护,你都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我知道了,额娘。” “好了——你下去罢——” 此后我日日陪伴在静太妃身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给她捶腿捶腰讲笑话。我深知她时日不多,所以便尽量地修补我与她之间的那道裂痕,希望她可以安然离世吧。 我猛然发觉,这竟是我最后一点善心了。 奕訢和咸丰也经常来探望她,不过只要我们三人一见面,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便尽量回避。还有两个冤家,我也是万分不情愿见到的,便是那位静太妃的亲生闺女,我那狠心的姐姐——寿恩固伦公主,及她的额驸,富察·景寿。 不过万幸的是,大家似乎同时有了默契,都不愿意在静太妃面前表现出不和谐的样子。所以我的日子还是比较平静无波。可是这份宁静太不真实,我已经真切的感到它即将被打破的危险了。 咸丰五年七月,静皇贵太妃已经病入膏肓。我与奕訢静静守侯在她的床边,彻夜不眠,生怕一阖上眼,额娘就没了。 “奕訢——”静太妃勉强地挣着最后一丝气息唤着他挚爱的儿子。 “额娘,訢儿在这。” “额娘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也不求,只希望死后能有个正经名分,长伴先皇左右。” “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求皇上。”奕訢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下木讷的我,他明白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奕訢拿着一张明黄发亮的圣旨疾步走来。 圣旨很长,但有几个特别的字眼却嵌入我心。 “……尊静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 怎么可能?就算咸丰对静皇贵太妃的养育之恩心存感激,可是本朝从来没有尊封皇贵太妃为皇太后的事啊。就算咸丰破例,也不可能破这个例。静皇贵太妃不仅仅是太妃,咸丰的养母这么简单,她更是奕訢的亲生母亲!试问一直对奕訢耿耿于怀的咸丰,怎么可能接受奕訢成为“皇太后嫡子”的事实?咸丰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了——大清朝的恭亲王假传圣旨! 这是杀头的大罪! 我看着病骨支离却面带笑容的静皇贵太妃,突然就明白了,奕訢可以为了母亲做任何事情,哪怕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办到,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他辛辛苦苦得到的一身权利很可能就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我将奕訢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这圣旨不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了,我方才去见皇上,皇上问我额娘病情,我说‘已笃,意似等待晋封号方能瞑目。’皇上‘哦、哦’了两声,我就钻了个空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随后我立即去了军机处,传达了皇上的旨意。” “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你知法犯法,是嫌自己活太长了吗?” “我没有假传圣旨啊,皇上确实是‘哦’了一声嘛,这‘哦’,不就是同意的意思么?” “六哥,你这是在玩火!你凭什么认定四哥离不开你?” “他离的开我吗?哼——”奕訢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这几年洋人正在兴风作浪,我专擅洋务,试问他怎么能离得开我?没有我,大清怎么办?他就算再恨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国家和帝位开玩笑!” 我觉得可笑又可气,咸丰本来就是一个荒唐至极的人,我根本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六哥,既然事已成定局,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会站你这边的。” “訢儿——繁儿——”静皇贵太妃虚弱地唤了两声,声音极其轻柔,却在我与奕訢尴尬的安静中显得尤其高昂。 我们默契地走到她床边,也不知道是她病糊涂了还是她故意的,她居然光明正大牵起我与奕訢的手,并将我们的手紧紧地放在了一起。 我与奕訢都觉得尴尬万分,我脸上红云朵朵,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竟也白不到哪去。 “訢儿——额娘就把繁妤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如果她有任何闪失,额娘就算化为厉鬼也要找你算帐——”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几声重重的咳嗽声给堵了回去,这一咳,竟咳出了一大块血! “太医——”奕訢高声叫唤道,几个太医赶紧跨了进来,见静太妃一副惨样,居然一个个都吓得大汗淋漓,面如土色。其中一个胆子梢大的人偷偷将我与奕訢拉到一边,道:“王爷、公主,恕臣直言,静皇贵太妃娘娘恐怕时日不多了……” “你说什么?”奕訢气得一拳挥舞过去,将那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医打翻在地。 “六哥,别这样,我们先出去,让太医好好诊治。” 奕訢冲动归冲动,这句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就在静皇贵太妃被尊为康慈皇太后的第九天——七月初九,康慈皇太后去世。 虽然奕訢和太后目的已达成,但咸丰对此无疑是耿耿于怀的。咸丰于七月十一日发布上谕,减杀太后丧仪。接着七月十二日,又颁谕旨,决定大行皇太后上谥曰:孝静康慈弼天抚圣皇后,不加道光帝谥号“成”,也不祔庙,葬慕东陵。这慕东陵的形制也很特别,与道光十六个妃子的园寝在一起,其间用墙分隔,用黄瓦,以示与诸妃嫔的区别。咸丰这个人确实奇怪,总有些别出心栽、推陈出新的花样,只是从来不在政治上罢了。 七月二十一日,康慈皇太后下葬的第二天,又有一道圣旨传来—— “恭亲王奕訢主持大行皇太后礼仪多有疏略之处,遂罢免奕訢一切职务,回上书房读书,仍令内廷行走,管理中正殿等处事务。” 奕訢啊奕訢,你真的错了,而且错的可笑。你错在太相信咸丰,更错在太相信你自己! 22 情生不伦恋 就在奕訢被罢免的第二天,一位久未相逢的旧识轻轻推开了我禁闭的房门,使得我躁动不安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稍微地感受到了一丝明媚春光。 “玉兰姐姐,你怎么来了?”我赶紧上前迎她,听说她有了身孕,更是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 “我听说恭亲王被皇上免职了,知道你心情一定不好,所以来陪陪你。” “皇上简直太荒唐,他罢免六哥,等于是把他排挤出了政治中枢,这样一来,怡亲王、郑亲王、肃顺三人从此便可只手遮天,把持朝政。皇上怎么这么糊涂,六哥可是他亲弟弟,难道他宁愿相信那些旁系亲王,也不愿相信六哥么?” “正是因为恭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所以皇上才不能够让他权利过大。你可别忘了——”她压低了声音,沙哑地说道:“当年先帝立储呼声最高的谁?可不就是六爷么!” 我狐疑地看着玉兰,现在的懿妃娘娘,她变了,她变得对朝中之事了如执掌,她变得对政治争斗热衷不已,她变得不像是当年那个心性自由的玉兰,甚至已经懂得了如何揣度咸丰的心意。虽然她对我仍是那样客气温柔,但是如今,她面目全非的外表和内心着实让我感到可怕和失望! 是因为怀上了龙种么?是因为感觉到自己离权利颠峰又迈进了一步么? 懿妃似乎读出了我眼中的种种复杂目光,极不自然地浅浅一笑,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避开了我灼热到仿佛能逼出她内心一切丑恶的眼神。 她摸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说道:“我才怀孕一个月,感觉不出是男孩是女孩,听说到了六、七个月就会有感觉,踢的越重的越是男孩,男孩子磨人嘛。繁妤,你猜我肚里是会是阿哥还是公主呢?” 这有什么好猜头,问我等于白问,她肚子里的不就是未来的同治皇帝么? “妹妹愚钝,猜不出来。不过皇上膝下已有一位公主,想必姐姐肚里的一定是位小阿哥吧。” “真的?”懿妃眼里闪出一道无比明亮的火焰,仿佛已经憧憬到了日后“母以子贵”的辉煌光景。 突然门被硬生生的撞开,一名颓废不堪,酩酊大醉的男子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牢落天涯客,伤哉志未伸,独醒空感世,直道不容身。忠荩遗骚雅,高风问楚滨,怀沙数行泪,饮恨汨罗津1……” 我和懿妃吓得惊呼一声,一步步往后退,甚至害怕得连“抓刺客”三个字都哽咽在喉。那名男子缓缓逼向我们,待他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我这一生唯一深爱的那张脸,即使他的面容如此憔悴,即使他的下巴处长满了胡渣,即使那双明亮的星目步满了血丝,像蜘蛛网一般笼罩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瞳…… 那是奕訢啊! 懿妃认出来了他的样子,惶恐不安之色转瞬即逝,这让我不禁佩服她如此高超的变脸技术。“繁妤,既然恭王爷来了,姐姐就先告辞了,你也好生劝劝王爷吧!” “玉兰姐姐!”我叫住她,眼中溢满了哀求之色:“千万别让四哥知道了!” “妹妹放心吧!”懿妃如获大赦般的开门而出,像一只仓皇出逃的小鹿——原来,她还是微微有些害怕的,毕竟,这是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宫闱秘事。 “六哥,你去哪喝了这么多酒?你可知在皇宫内喝酒是什么罪名么?”我走至他身边,言语颇有些责怪之意。 我真的很难想象一向意气风发、潇洒自信的恭亲王竟会自暴自弃到如此之境地! 奕訢没有理会我,仍然怆然的吟着适才那首诗:“牢落天涯客,伤哉志未伸,独醒空感世,直道不容身。忠荩遗骚雅,高风问楚滨,怀沙数行泪,饮恨汨罗津……” 含糊不清地吟诵完毕,他迷惘恍惚的眼神顷刻之间变得冷冽决绝,他破口大骂道:“妈的,我真是比屈原还冤……”他的下文我不愿再听下去,那是我只在咸丰口中听到过的粗俗语言,我真切不相信那些词句有朝一日竟会出自奕訢之口。 “六哥……”我自背后大胆地将他抱住,单纯的希望我的体温可以驱除他内心的阴影,哪怕一小块也好。 他没有反抗,亦没有像往常一样讲着道德伦常之类的大道理,我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却意外发现他□□如松的背脊竟微微有些佝偻了。 他才二十二岁啊! “繁妤,你可知你在玩火么?”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却又有点飘忽不定。不知他是真的醉了,还是此刻才是他唯一清醒的时候。 “我不怕,六哥,我只求你别这样折磨你自己了。”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当时我的回答是没有,对不对?” 奕訢的这句话犹如利韧一般无情地划过我内心的柔软,我以为我淡忘了,殊不知自己从来没有记一件事像这件事一样如此深刻,深入骨髓。 我的思绪在那一瞬随着记忆的卷土重来而摇晃不定,再回过神时,奕訢的后背已浸湿了一大片。 “我那是诓你的……”奕訢喃喃自语,我却听的分外清晰。他见我并不答话,于是继续说道:“钟粹宫初见你时,你坚强的眼神就已深入我心。后来无意间看到你哭,才知道原来你也有脆弱的一面。我看过无数女人的眼泪,父皇驾崩时额娘悲痛欲绝的眼泪,六姐得不到景寿真心时无奈怅然的眼泪,可是,唯有你,脆弱中那一抹仍然坚强的眼泪,就如同梅花一般,即使是枯萎衰败,却也要固执地留下一片暗香给人们。那一年,你九岁,我十六,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了心。” 奕訢轻轻挣脱开我,转过身来,用从有过的专注神情凝视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不仅仅是因为被皇上罢黜而自暴自弃,而是因为……”他顿了顿,轻柔地捧起我的脸,布满血丝的双眸在某种欲望的趋势下愈发火红刺眼,他道:“我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能大胆的告诉你,我爱你。” “六哥,你真的醉了。” “我没醉,你要我证明?”他说罢径自动手解着自己的衣服,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是思绪飘渺所致,可是他幽深眼眸中发散出的火苗,却又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灼热。 由于喝多了酒,使得他以往麻利的动作变得粗暴而迟缓。终于他不耐烦地对我说道:“繁妤,你来,你来替我宽衣。” “六哥,这,这不好吧,现在还是白天呢。”此话一出我就追悔莫及,这不明白着我对奕訢说,白天不行,夜晚才是窃玉偷香的最佳时辰么?他会怎么想我? 不过,好在他喝醉了,反应也跟着有些迟钝,并未觉得我说的话有何不妥,他不容我解释,粗暴地将我拽进他的怀中,死死扣住。 我还没来得及挣扎,他的唇就迅速、不带丝毫犹豫地俘获我的呼吸,时而轻柔,时而沉重,我突然就忘却了反抗,只得乖巧地任由他戏谑。 他的唇就像是婉转低昂的小曲,细碎凄然,温柔哀伤,就连口里那难闻的酒味,也自然变作他打点爱情的调味料,一步步把我引领至一种神圣的幸福之中。 他仔细地拔去我头上的蝴蝶金簪,生怕将我弄疼,一头如黑色丝绸般顺滑的秀发在他的面前胡乱地舞着,暂时遮挡住了我凝望他的视线,我也便没有那么害羞和恐慌了。 他触着我的脖子,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那里,然后迅速地滑向胸部,我的心狠狠抽紧,却终究没有一把推开他。他在那里反复摩挲,由左至右,却并不用力搓揉,他亦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用着不太明显的动作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永远都能读懂他的心,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 在他若隐若现的□□之下,我点了点头。 他仍旧不说话,小心地抱起了我,我知道我并不重,但躺在奕訢的怀中却是那般不稳,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我知道也许他的酒还未醒,亦或者他的浅意识里仍有道德伦常作祟。 终于,在一阵摇晃中,我们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仍旧是那张床,那里仿佛还残留我与咸丰翻云覆雨的痕迹。我不要,我不要让奕訢在这张床上续写着我的耻辱和罪恶! 在我们就快到达床的边缘时,我径自从他怀中跳了下来。 “你做什么?你想反悔?”他的语气带点戏谑,带点命令。 “我不要在床上……”我嘟着小嘴说道,声音小的就像蚂蚁爬过一般,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 “好,不要就不要。” 他说罢将床单一把扯下,铺于地上,哄着我道:“我的小繁儿,快躺上去。” 我有些羞涩,迟迟不敢踏上那床单,奕訢见我脸颊滚烫的厉害,又十分犹豫,再次将我横抱起来,并轻放于地板上。 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我,眼神复杂,似乎有爱,有欲,有想,亦有念。我有些轻微害怕,将头偏转过去不再看他。 “繁儿,乖,把衣服脱了。” “不要——” “那只好为兄代劳了。”他轻轻一笑,转眼间离我已是如此贴近。 不知何时,我与他竟是以最原始最坦白的姿态彼此缠绕,他削瘦的身躯覆在我的身上,丝毫没有让我感到骨头刺进心间的那种疼痛。 我们的缠绵一直温情,仿佛是一段有节奏有旋律的美妙音符,高山流水的袅袅琴弦声,悠扬婉转地在我们彼此贴近的身心里奏鸣。直至他的突然刺入,才让我有巨大疼痛之感,我如梦初醒,由起初的意乱清迷转为歇斯底里:“痛——奕訢——痛——啊——” 不是都说只有第一次才痛么,为何第二次竟也如此之痛? “繁儿,我的繁儿……”奕訢深情唤着我的名字,让我有了一种极不真实却又无限愉悦的感觉,那撕心裂肺般的刺痛,似乎也渐渐地消失在我的感觉中。 终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给这段完美的音乐添上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休止符。 我坐起来穿好衣服,却发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他呆坐在原地,遗憾地说道:“为什么你不是——为什么你不是——” “六哥,不是什么?”我不解道。 “该死的景寿!”奕訢捏紧右拳,青筋爆裂:“他凭什么拥有你!” 原来他指的是这件事,他是故意想伤我么? “六哥,我必须告诉你真相了。”我将他甩在地上的衣服拾起,仔细替他穿好,方才说道:“景寿从来不曾占有过我,占有过我的那个人,是四哥,我之前打掉的那个孩子,也是四哥的。” 奕訢在这一刻突然清醒,那锐利凛冽的目光又回归到了他漆黑的眼瞳中。随即他猛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真是没有用,为什么总是输给他——输了江山——输了权利——连你——都输了——” 我不知再如何劝解他,只是靠近了奕訢,依偎在他身侧,执起了他颤抖不已的双手。 他的手好凉,我已全然感觉不到方才的热情与癫狂,甚至连那本应在他体内奔流的血液,我也感觉不到了。 我们两个默默相拥,互相取暖,却惊奇发现我与他的身体再也没有温度了。 23 七爷与碧瑷 奕訢离开时的背影依旧摇晃不定,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悬浮空中的一场摇摇欲坠的梦。虽然满室皆春,却有着一种完全虚幻的感觉。 仍是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这一片狼籍,我发现自从上回咸丰那事之后,我的毁尸灭迹水平大大提高。只是这一回,静皇贵太妃再也不会进来了。心突然一疼,那慈祥的音容面貌仿佛从未褪去,甚至她的内心,在临近死亡的那刻,我触摸到的也是这个世上最圣洁的美好。 似乎不再那么恨她了吧。 遗忘恨意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也许我并不曾忘,只是恨在我心中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那么爱呢……爱纯粹么…… 边收拾边回忆着方才与奕訢云雨癫狂的情景,犹有幸福感觉溢满心头。那一幕幕、一次次的肢体缠绕……那一句句、一声声的浪语淫声……那一丝丝、一缕缕的沾满汗液的零碎细发…… 原来,只要是与自己深爱的人□□,那些肮脏与刺痛只不过是幸福的一个小小缺口。 只是……我不曾将这最初的迷离夜晚献给你…… 这次的床单自然没落下血红的印记,这让我多少有些遗憾。 床单洁白光亮,干净异常,那样的白色令我感到恐慌和畏惧。就好象孤身一人在深山中痴呆地望着铺天盖地的大雪却无能为力一样。那种白色早已褪去纯洁的外表,那是一种令人感到黑暗的苍白!就如同亲人逝世时必须穿在身上的白衣缟素,时刻提醒着自己与死亡的亲密! 我的心猛然一提,冷汗笼罩了整个后背。死亡,死亡,在那一刻与我竟是这般的贴近! 方才□□的快感,细腻温和的柔情,温暖入心的絮语,此刻无一不凝结成我眉眼间紧皱的山川。我太沉溺于那种不真实的幻觉之中,以至于得意忘形,无法自拔,甚至连女子□□后有可能怀孕那种天经地义的事也一并的忘记了。 可我不能自乱阵脚,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有对我忠心耿耿的心腹。 对了,说起碧瑷,怎么一整个早晨都未见到她人?莫非是病了?我心中疑虑顿起,朝她的房间走去。 正欲扬手敲门,却清晰听见里屋一阵缠绵悱恻的声音传来,犹如小兽一般,贪婪地喘息着。 我整个人突然僵硬,站在原地傻傻发愣。 这是个什么鬼世界?颠鸾倒凤,糜艳宫闱? 那婉转销魂的女声定是碧瑷无疑,可那与她娇滴滴的声音配合的恰到好处的干涩低沉嗓音又是谁?是景寿,还是咸丰? 我正在那里思索着是破门而入还是任由他去时,里面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莫非他们结束了?我心中一慌,拔腿便跑,如若里面是景寿我倒还有一条活路,如若是咸丰,他一定会将我杀人灭口以此保住他与宫女私通的秘密! “你是谁?”背后的男人大声呵斥道,从他冷酷的声音中,我辨别出了一股腾腾的杀气。可是他的声音既不像咸丰也不像景寿,我这才敢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在对上他容貌的那一刻,我差点跌落在地,那竟然是醇郡王奕譞! 他丝毫没有惶恐之色,相反嘴角还勾起一弯无人能懂的笑意:“是七姐啊,奕譞给七姐见礼了。” “奕譞……你与碧瑷,是怎么回事?” “弟弟正想跟你说呢,七姐一向大度,想必不会吝啬一个宫女吧?” “你的意思是?” 奕譞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喜欢碧瑷,我要让碧瑷做我的福晋。” “你可知,她……”我不知如何表达碧瑷的身世,可是奕譞既然已与她交融,必然知道她非处子之身。既然知道,为何还能这般的波澜不惊,甚至是毫不在意?都道爱新觉罗家尽出情种,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想到竟是这个史书上明哲保身、韬光养晦,看不出是明是暗,是阴是险的爱新觉罗·奕譞! “我知道,她都跟我讲了,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满族男儿不似汉人那般规矩多,兄终弟及,姐死妹嫁,哪一个还是完璧?我觉得只要相爱,这些事也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可是奕譞……”我到底该怎么跟他讲?我能光明正大的跟他说他日后的嫡福晋必定是慈禧胞妹叶赫那拉氏么? “七姐,别再可是了,我发誓我一定会对她好,不会再让她过原来那样的生活!还有那糟蹋了她的肃顺,日后我一定要那禽兽拿命来还!” 我的嘴角勾成一抹无奈的弧度,奕譞这句话可真有预见性。不出六年,肃顺就会在他手中被擒,然后愤恨离世。而奕譞却是一步登天,与奕訢一起站在小皇帝一左一右,大有当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架势。 “奕譞,我看你也是痴心人,这点很让我感动。可是,你必须要认清现实,试问皇上怎么会让堂堂醇郡王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女,而且还是个汉人?她最多只能做你的妾室,可是如若那样,那么她的情况与在肃顺府中又有何异呢?奕譞,既然爱她就放掉她吧,我日后会为她张罗一门好亲事,不会委屈了她。” “七姐……我……”奕譞似有不甘,仍想解释,却哽咽的讲不出下文了。 我摆摆手道:“奕譞,你相信我,你是这个宫里难得的好人,日后老天一定会报答你的。你可千万不能被儿女私情迷惑了心智,你与六哥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大清需要你啊!” “七姐,事情还未成定局,我怎能轻易放弃?我还是先去向四哥说明吧,即便四哥不同意,我心里也好想一些啊!” “千万莫去,”我压低了声音:“你难道忘了六哥的前车之鉴?六哥就是太不会顺皇上的心意才落得个现在‘无官一身轻’的下场,你如此聪明,不会揣度不了皇上的心思吧?其实皇上最大的忌讳,就是别人逆他的意思,他太要面子了!” “好,”奕譞坚决地点点头,眼里却饱含着泪水,似有不舍之意:“七姐,我听你的便是了!只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碧瑷——” “那是自然,我一直视碧瑷如同亲生姐妹。” “谢谢皇姐了,奕譞对皇姐一百二十个放心,今日之事,也请皇姐莫宣扬出去——” 我堆砌出一副无奈的笑脸,问道:“你皇姐我,像是这么八婆的人么?” 奕譞大约是不明白“八婆”为何物,也没继续追问下去,拱手作了个揖便离去了。 “公主。”碧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面前。 “碧瑷,进房说吧。”我拉着她进了里屋,那里面早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根本想象不出她曾与奕譞在那张床上激烈的翻滚过。 碧瑷脸颊微红,吞吞吐吐道:“奴婢……与…醇…醇郡王之事,公主都知道了吧?” “我与七弟已经谈妥,他是不会娶你的。” “奴婢也不曾奢望嫁给他,只是醇郡王看奴婢时的和煦眼神,让奴婢一时想起了额驸,便……乱了分寸。” “我不会怪你的。”呵,我有什么资格责怪她?我自己不是比她更为放肆大胆么? “奴婢谢过公主——对了,不知公主今日特地来找奴婢所谓何事?” 我一脸平静地望着她,缓缓道出了我与奕訢之事,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和六哥与你和七弟一样,但我并未采取任何措施,恐怕有孕。你赶紧出宫去找恭亲王,要他火速向民间大夫索要一副避孕的药送到我宫里来。恭亲王府你去过,对你来说是轻车熟路,切记莫让任何人发现,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了,这事交给你办我才放心。”我没有理会她的一脸惊诧,继续说道:“顺便也给你自己弄一副来。” 碧瑷仍然未从惊谔中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我像丢了魂似的。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陡然一颤,方才说道:“奴婢……奴婢知道了。” “恩,你去吧,切记莫让任何人发现,你我的性命都系在你手上了!” “奴婢明白。” 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有点像打了败仗急于窜逃的士兵,我开始有些担心她是否能办成此事了。不过我也这是无奈之举,谁信的过那民间偏方呢? 呵,女人么,尤其是这个年代的女人,除了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名誉,谁还顾得了身家性命?即便等待我的是□□,我也甘之如饴! 24 错点鸳鸯谱 “公主,奴婢回来了。”房门被碧瑷小心地推开,她像作贼似的环视四周,然后才敢深深舒缓一口气,关好了房门。 看着窗外,树影班驳交错,月色迷离柔软,已是夜晚了。 今夜真美啊,只可惜我却要在这样一片醉人之景中做着如此不堪之事,真有些辜负了老天的格外恩惠。 “事可办好了?”我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我即将要做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因为我素来知晓我的房间永远都是禁地,除了咸丰会偶然驻足,再也不会有人光临了。 而咸丰也不会来了,因为他最爱的懿妃娘娘怀孕了。 “公主交代的事,奴婢哪里敢有差错?”碧瑷连忙从袖中取出奕訢交给她的东西,递至我手中。 那包装十分精巧,不似民间偏方,我好奇打开一看,竟是四颗白色的小药丸! 我无奈的笑了,难道这就是现代“毓婷”的雏形? “这是赫先生给的吧?” 碧瑷点点头。 “赫先生随身带这种东西做什么?洋人真是太奇怪了。” “赫先生随身背了一个小药箱,里面什么药都有,什么痢疾啊,咳嗽啊……”她掰着手指头逐个数着那些西方的叫法,模样可爱极了。 “算了算了,总之有就行。”我打断她,道:“赫先生可说了如何服用?” “说了,奴婢还特地记了下来,以免忘了。”说罢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读道:“先服一粒,六个时辰后服第二粒。” “好,碧瑷,你去烧点热水。” “是,公主。” 她正欲出门,却又被我叫住,“恭王爷……说了什么没……?” “没,只说要公主注意身体,凡事多小心。” “哦,你去吧。” 心里突然变得很凉,无意间用手触及眼角旁的猛然坠出的水珠,两种相同的冰冷竟顿时融合成雪虐风饕的严寒之冬。 现在似乎还是夏天吧,阵阵的蝉鸣之声,真的很吵耳。 吃药这件事很快就淡忘在我的记忆里,时间,白驹过隙而已。我真正执著的只是与奕訢琴瑟和鸣的那个清晨,当世界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中,正好给了我们颤抖的身躯无限勇气和力量,仿佛万物复苏,冰雪融化,驱逐了一切的寒冷。 那样的记忆很温暖,于是回忆变成了我最渴望的一件事。 时间过的真的很快,快到懿妃的肚子已经大的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快到迎来了我迟迟不敢接受的咸丰六年。 因为这一年不仅仅是同治诞生,更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开端。只是同治很幸运,不像我正好出生在战争时期,所以,当他来到人世的那一刻,真可谓是普天同庆啊。 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懿妃临盆,皇子赐名为载淳,懿妃随即晋为懿贵妃。 四月二十三日,咸丰在乾清宫赐宴,庆祝皇长子载淳满月。所有的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全来了,场面可谓热闹至极。由于懿贵妃诞育皇子有功,咸丰特许她的家人亦可前来参加宴会。 我与公主们坐在一桌,难免碰到我那位可怕的六姐,因此我尽量小心翼翼,低调谨慎,我可不想与她在如此重要的场面闹的不愉快。 “哟,七妹,怎么一个人在那干坐啊!也不跟姐姐们喝两杯!”颜洛带着挑衅的意味说道。我真是欲哭无泪,这主我惹不起,连躲也躲不起。 “六姐,繁妤一向不胜酒力,扰了各位姐姐妹妹的兴致,很是不好意思。”我尽量温和地说道,却无意瞥见她紧紧抱在怀中的小婴儿。 颜洛见我眼神颇为惊诧,便“大方”解释道:“这是我和额驸的儿子,志端。” 哦,这可真是巧了。我在景寿府中时,这一对夫妻从未同房,偏偏我一走,景寿就得了个儿子,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哦?这孩子跟大阿哥差不多大吧?” “也就差个几天吧。” …… 见我二人渐渐聊开,其余姐妹也跟着凑了几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我终于可以暂时抽身了。趁着大家都没有留意我时,我的目光转向了另一桌。那一桌是极其显赫的皇亲或大臣才有资格坐的地方,我左顾右盼,在人群中搜索着那一抹俊朗飘逸的身影。 终于,我与他的眼眸在那一瞬连成一线。整个世界的人群像是突然消失,我的他的眼中,只有彼此和天地。 旁边的奕譞轻轻拍了一下他,他便极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我满心的喜悦亦随着他的决然转头而殆尽。 “六哥……恭喜我吧……我要娶福晋了……”隐约听见那桌奕譞的声音,好奇地往那边一看,只见他搂着奕訢说道:“六哥,你怎么不问我是谁……太让我失望了……” 奕譞的侧脸微红,神情迷茫,看上去是喝醉了。 “哦,”奕訢说道:“七弟,恭喜你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有如此福气嫁给我们英俊潇洒年少多金的醇郡王呢?” “是……”他指着不远处那桌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说道:“就是她……叶赫那拉·萝琪,这一届的秀女,懿贵妃娘娘的亲生妹妹!” 我顺着奕譞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位如莲花般俏丽却娇羞的女子端坐在那,柳眉如烟,眸含秋水,与懿贵妃简直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懿贵妃要年轻。哼,懿贵妃果然好心计,这样的女子若留在咸丰身边,只怕是会成为她的心腹之患吧。 奕譞转过头来,继续搂着奕訢说道:“怎么样……漂亮吧……比起六嫂如何……当年你娶六嫂时……不知……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哎——七弟,我知道你不愿意,不过这姑娘不错,也不怕委屈你是不?更何况……”奕訢压低了声音,却清清楚楚在我耳畔响起:“眼下懿贵妃圣眷正浓,又生下了皇长子,你可千万不要跟她作对啊。” 奕譞道:“我知道……跟她作对……就等于跟四哥作对嘛……” “你知道就好,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不要回去……我今个儿就要在宫里留宿!” “好好……那等宴会散了,我送你回你额娘那。” 宴会终于散了,这宫里每举行一次宴会,我都觉得跟受刑似的,吃也不自在,坐也不自在,还要刻意装出大家闺秀的优雅气质,那骨头就跟定住一样,绷得紧紧的,丝毫动弹不得。最要命的是,坐我旁边的那位可怕的六姐,总是故意给我找难堪,惹得一桌子姐妹哄堂大笑。偏偏我又不能得罪她,只好尽量陪着笑脸,或者自罚三杯,现在已经是筋疲力竭,昏昏沉沉,只想赶紧回房睡大觉。 才一踏进院子,就听见身后飘来两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我回过头,果然是奕訢和奕譞。 “七弟,你来这儿做什么?永寿宫在那边。” “我不要去额娘那……我要找我的碧瑷……”奕譞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游离于这片寂静的夜色中。 “你来这总归有些不妥,快跟我回去吧。”奕訢道。 “我不!”奕譞推开了搀扶他的奕訢,一摇一晃地朝我站的方向走来。 “碧瑷……”奕譞眼神迷离,纤长的睫毛一上一下的跳动着,似乎是想急于分辩我是否碧瑷。忽然,他神情一定,不带一丝忧郁地紧紧抱住了我。 “碧瑷,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奕譞把头埋在我肩上,像一个犯了天大过错正在忏悔的孩子。他的脑袋由于喝多了酒变得十分沉重,压在我削瘦的肩膀上生生地作痛。 我推开他也不是,接受他也不是,只得任由他将他满肚的无奈和委屈深刻的揉进我的肩膀。 我抬头望了一眼奕訢,他深蓝色的袖摆在初夏清风的抚摸下瑟瑟舞动,脸上的表情亦如那抹清风,淡然自若,无波无痕。 我的心好冷好冷,他哪怕是一拳向奕譞挥来也好,可他丝毫不在意,仿佛与奕譞抱头痛哭的人是真正的碧瑷一样。 我不知哪来的决心,狠狠地抱住了奕譞,任凭自己的眼泪与他的眼泪猛烈撞击,发出声声心碎的声音。 终于,奕譞离开了我的肩膀,他抬起头,眼眸由于掺杂了泪水显得更加迷离。在两双泪眼相对的那一刹那,他毅然地吻上了我的脸颊。 他小心翼翼地吻去我所有的眼泪,将那些痛苦一一吞入自己的身体里。我用眼角的余光寻找着奕訢的身影,他的表情依旧,像一口荒废多年的古井,阴冷的没有一丝起伏的波纹。 我一把推开了奕譞,朝自己房中奔去,细碎的啜泣与冷风拍打脸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刺耳到已经听不见自己心碎的声音了。 25 夷人挑战争 咸丰六年八月,太平天国发生“天京变乱”的血腥内讧,大清的内忧暂时得到缓解。咸丰大喜,遂下旨皇七弟醇郡王奕譞与叶赫那拉·萝琪择吉日完婚。 婚礼定于咸丰六年十月1,这日秋意深浓,风高气爽,而醇郡王府更是流光溢彩,喜气洋洋。所有的皇室宗亲、王公大臣均前来恭贺这对新人,而我作为奕譞的姐姐自然也在其列,本来是要把碧瑷也一起带来的,可想了想还是作罢。奕譞的性格我清楚,如若碧瑷前来,他指不定会当场抗婚! 奕譞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新郎礼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满脸堆积着无奈的笑容,搂着奕訢一个劲儿的喝酒,嘴里还不停念念有词,他也太不懂事了,莫非他想在洞房花烛夜喝的烂醉如泥,以此来抗拒对这桩政治婚姻的不满? 奕譞全身上下无一不被喜庆包裹着,只是那片血一般的喜庆看似笼罩住了他的身躯,却从未驻扎过他的内心一分一毫。他侧影萧索,双目微眯,满脸尽是强颜欢笑后的僵硬。 他旁边的奕訢则一直眉头紧锁,握着手中的杯盏狠狠发呆。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懿贵妃娘娘驾到——”一声不男不女、扯着嗓门的高亢声音响起。 连咸丰、皇后、懿贵妃居然都来了,这奕譞可太有面子了! 众人随即跪下叩头,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懿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罢。”咸丰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笑容可掬,双手微抬一下,道:“今个儿是七弟大喜的日子,朕作为兄长理应前来恭贺才是。你们也不要太拘谨,继续把酒言欢、各自行乐吧!” 众人紧绷的神经随着咸丰轻松的话语而渐渐舒缓开,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着刚才的喜悦,男人们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女人们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些人长人短的闲话,偶尔掩面而笑,好不自在。 我一向不喜那些三姑六婆在我耳边唧唧喳喳的说个没完,偏偏今天她们的话比往常又增添了好几倍。什么“奕譞这孩子居然都大婚了,上次见到他还是个小毛孩儿呢”,“醇郡王真是越长越俊美了,都快赶上额驸景寿了,”“我听说新娘子可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奕譞这傻小子有福咯……” 我实在有些厌烦,便径直站了起来,往醇王府后花园走去。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另一桌的奕訢,却发现他的座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带着失望的情绪漫步在后花园中,一阵阴风刮来,寒冷无比。现在虽是秋季,可一到夜晚便凉意无边,竟有些初冬的感觉。 不过,本来,冬天也不远了吧。 秋风疯狂地席卷而来,将枯黄的枫叶吹落,萧索而凌乱。不经意间一片枫叶沾染上我的头发,我顺手将它拿下来放于手心。这片枯黄破败的枫叶,它真的曾经如火般热情的鲜活过么? 突然不远处传来咸丰和奕訢的声音,我一时起了好奇心,便躲在枫树后边偷听。 “皇上,广州出事了!”奕訢神色慌张道。 “哦?什么事,朕怎么不知道?”咸丰镇静地看着他,一双与他相似的眼眸深刻的透露出不相信的目光。 “‘亚罗号’本是一艘中国船,曾在香港当局注册,但已过期。前几天广东水师在“亚罗号”上逮捕几名海盗和涉嫌水手。这纯系我国内政,与英国毫不相干,可是英国驻广州代理领事巴夏礼致函两广总督叶名琛,非说“亚罗号”是英国船,捏造中国兵勇侮辱悬挂在船上的英国国旗,要求送还被捕者,并赔礼道歉。巴夏历还扬言,如若不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必将炮轰广州城2!” “此事肃顺并未通报,你是如何知晓的?” 咸丰啊咸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猜忌奕訢! “回皇上……是……额驸将此事告知臣的,臣猜想肃大人一定是不想坏了皇上兴致,所以才迟不禀报吧。” “哼!”咸丰颇不屑道:“这英国当真以为我大清无人么?告诉叶名琛,不必妥协退让,那些什么英国海盗水手之类的,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皇上!只怕夷人居心叵测,必定会以这次的借口发起战争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打就直管打,我大清有的是人!眼下洪毛子3那正闹内讧,这是天助大清!难道我大清泱泱大国还怕那区区几个夷人不成!” “皇上……”奕訢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咸丰打断:“够了老六,朕让你在上书房好好读书,你怎么又关心起政事来了?你可记得我大清祖制明令‘皇子不得干政’?朕刚继位时已经为你破了这个例,你也该知足了!”咸丰说罢,颇为不悦的拂袖而去。 奕訢痴呆地站立在原地,急切的目光并未随着咸丰的离去而消散,他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狮子,一连数日找不到食物,终有一天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孤独地磨吮着自己锋利无比却一所无用的牙齿。 “六哥——”我从枫树后面走出来,温柔地唤着他。 他的眼眶里似有一泓清泉滚动,却并不落下。我知道,我的六哥委屈,但是他从不会做出屈服的样子。 “你听到我与四哥的谈话了?”他问道。 我点点头。 “哎——”奕訢长叹一声,满脸尽是不甘之色。 “我知道四哥不相信你了,没关系,我去求他。” “你?你没听他说,大清祖制‘皇子不得干政’,何况是公主!” “我跟你不一样——你别忘了——”我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说道:“我是他的秘密。” “哼,”他轻蔑笑道:“你准备怎么求他?用身体?” “是的!”我斩钉截铁说道,“只要是为了你,为了大清,我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繁妤,你别傻了,政治是不能用感情来说明的。你别胡闹了,我不想让你卷入朝堂是非。”奕訢拉着我的手,好意劝道。 “我不傻,我是说真的!”我一把甩开他,朝远处的黑暗奔去。 奔跑的过程很迅速,我没有方向,没有知觉,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可是,当我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真的听见了奕訢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我宁愿让自己受尽侮辱——也不愿看着你用身体去讨好四哥——” 我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蹲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狠狠地抽泣。哭声哀婉绵长,可是却没能阻止府中另一端锣鼓喧天的喜庆。 26 褫衣受廷杖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异数。 没想到碧瑷竟比我起得更早,打开窗扉,只见碧瑷一袭雪色旗袍,默然站立在枯黄衰败的梧桐树下,洁白身影如云一般飘着。衣上,发上承接了片片的枯叶,可那丝毫没让她感到一丝不适。她莹洁如故,芳香依然。 她大概又是在想景寿了吧?其实我知道自己很残忍,只是不知道自己不仅残忍,而且愚笨。我以为把她救出诚嘉毅勇公府便是对她好,却从来不曾考虑过她的内心——那些在我眼中所谓的伤害、虐待,在她眼里却比不上景寿任何一个有意无意的眼神。或许,就是那些致命的摧残一点一滴地拼凑起她与景寿零乱细碎的回忆吧。 “碧瑷。”我唤她,她身体猛然一颤,像只惊慌失措的小鸟。 她低首转身,向我一福:“奴婢给公主请安,这就为公主来梳洗。”碧瑷说罢立刻进了屋,方才那怅惘的神情已消散地全无踪迹。 她小心地梳理着我的一头乱发,一双巧手灵活地旋转于我的发间,须臾已将它盘成个精美绝妙的头髻。 “公主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施脂粉?” “不,今天我要化妆,化和六姐一样的。” “那样太过于妩媚了,不适合公主您的淡雅气质……” “我今天本来不打算做什么‘淡雅之人’,你快些弄吧,我等下还有事。” “是。” 片刻之后,碧瑷问道:“公主您可满意?”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面对着镜中这个分外陌生的自己。 美,真的很美。 眉似新月,眼若桃瓣,红唇微启,满面尽是说不出妖娆娇媚,万种风情。 这样的我,才配的上六姐口中的“妖精”吧? “公主您今天可是要参加什么盛会吗?昨天醇郡王大婚都没见您这样打扮。”碧瑷在讲出“醇郡王”时竟如此冷静,看来奕譞在她的心中果然没留下一分一毫的地位。 “是要参加盛会,不过——是死亡的盛会——” 我幽冷一笑,从她如墨般黑亮的双眸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一张妖冶却狰狞的面容。 掐算时间,早朝也该结束了。我疾步来到御书房,却被门外的苏公公拦住。 “公主,皇上正和肃大人商量要事,特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是闲杂人等?我是皇上的亲生妹妹!” “奴才知道,可是——”苏公公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我一把推开。我不知今日力气为何如此惊人,竟将那正直壮年的太监甩开老远。 我破门而入,以最高傲的姿态迎击着满屋子人的惊诧目光。 “繁妤”,咸丰起初看得入迷,旋即镇定下来,道:“苏公公没跟你讲朕有事么?” “讲了,我今天就是跟你讲正事的!”我全然没有理会身旁目瞪口呆的肃顺、景寿等人,快步走至御案前,问道:“在广州闹事的那几个人,皇上预备怎么处置?” “杀!”咸丰咬牙切齿道。 “杀不得!快让叶名琛把那几个人送还回去,不然“亚罗号事件”会成为英国政府蓄意挑起战争的借口!” 咸丰重重击案,将墨砚击翻,墨汁飞溅,染黑了青色的地板。 “大清祖制,女子不得干政!念你初犯,朕不跟你计较!你若是不想出事便就此收手,别在这么多人面前丢我皇家的脸!” “祖制、祖制!就是你们这群顽固守旧的君臣天天念叨着什么祖宗社稷的!既然心里有祖宗、有社稷,为何又要将□□、太宗、圣祖、高宗几代英主打下的祖宗社稷双手奉送给洋人?” “放肆!”咸丰扬手一挥,将我击倒在地。鲜血自嘴角缓缓流下,与染落的墨汁紧密契合,竟形成这世间最妖艳的黑红色。 我颇为吃力的站起来,对他投以最鄙夷的目光:“哼,有如此君主,天亡大清!” 此话一出,旁边的肃顺、景寿等四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时间屋内寂静地犹如阴森的墓地。 咸丰紧握右拳,对我怒目而视,随即他命道:“来人——将和硕端仪公主拖下去,褫衣廷杖!” 众人皆大惊,但却不敢上前劝阻。突然几个太监闯进来,将我架起,景寿这才忍不住,上前跪倒在地。 “皇上,公主是千金之驱,在众目睽睽下褫衣廷杖,实在有辱公主尊严啊!” “景寿,难怪皇姐三番五次地向朕哭诉呢,你身为她的额驸,怎么总是帮着这个贱人!”咸丰见架着我的太监犹豫不决,遂大声呵斥:“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是,奴才遵命。” 大门在我被架出去的那刻狠狠关上,透过一丝缝隙,我看见了景寿最后那抹不忍的眼神。 太四个猥琐的小太监将我按在一条长凳上,其中两个上来扯我的衣服和头发,不出须臾,我已被剥夺得只剩一件单薄的内衣。而下身则完全□□,四太监满足一笑后将我的身体翻转过来,以股朝上,我拼命摆动,却终究寡不敌众,徒劳无功。 “公主的皮肤真白啊,只可惜奴才无福消受……”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太监邪淫一笑,用手指轻轻沾染上我□□的臀部,不断地游走。 “滚,无耻的阉奴!”我叫骂道,“我一定会让六哥杀了你!你等着!” “哼,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撑到那一天,来啊,给我重重的打!” 粗重的木棒重重击向我的背脊、两股,我起初还奋力反抗,却不知越是反抗,痛感就越深。等到已不知是第几次落下时,我终于安静了下来,连叫唤声也一并停了。我仰首望着蓝天白云,白云时时变幻,悬浮空中仿佛虚无,最终定格在酷似奕訢的轮廓上。 两滴眼泪从我的眼角坠落,我双唇颤抖,悲哀的唤道:“六哥……六哥……奕訢……” “住手!”景寿从御书房走出,一脚将挥舞着棍棒的小太监踢开,然后拣起地上那团被强行扒去的衣物,紧紧地裹在我身上。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救你。”景寿言语间颇有后悔之意。 “哼,”我的眼眸折射出幽冷的光:“若是六哥在,一定会救我的……” 景寿紧抱住我的双手陡然一松,我滚落在地,却不觉疼痛。 “对不起,”他又重新揽我入怀,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苍凉地点点头,胡乱飞舞的碎发轻轻掠过他俊美的面庞,好似烙下了一条名为忧伤的深刻痕迹。 他迅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正欲前行,却听见身后一阵嘲笑。 “景寿啊,我看你是栽在这个小丫头手中了!”怡亲王载垣道。 “怡亲王,皇上总说我长幼不分,我看这四个字应该给你才对。你别忘了,若论起辈分来,你还是我侄子呢1。”我讽刺道。 “你……”载垣气得面色铁青,瞠目结舌。 景寿亦不再理会他,抱着我转身便走。 “景寿,我自己回去吧,碧瑷看到又要伤心了。”我一想起碧瑷早晨的满脸失落,心里有些不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别人,你走的了路么?” “我走的了!”我倔强说道。 “别闹了,”景寿满眼爱怜:“我去给你宣个太医来瞧瞧吧。” “皇上下的令,你敢宣太医?”我挑衅地看着他。 他嘴角一颤,大约是被我的眼神弄的有些挫败,随即他淡然一笑道:“有何不敢!” 回到寿康宫,碧瑷上前来迎接。见是景寿抱着我回来,脸上的欣喜不带丝毫掩饰的转为惊讶。 她一福问安,仍是与她平常那般的温柔,道:“给公主、额驸请安。” 景寿没有时间跟她玩这种请安行礼的游戏,只虚手一抬,示意她起身,然后抱着我快速走向里屋。 “公主怎么了?”碧瑷发觉有些不对劲,立刻跟了上来。 “碧瑷,你快去宣太医,皇上对公主用刑了。” 碧瑷一脸惊恐道:“是,是……” 待她走后,景寿将我放在床上,以背脊朝上,我乖巧的伏着,丝毫不敢动弹。伤口跟随着每一次的挣扎而撕裂一寸,疼痛之感不言而喻。 “哎——”景寿长叹一声:“你究竟是为什么跟皇上过不去?” “我说的句句在理,他却不听。六哥对大清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却罢免他领班军机大臣职务,将他谴回上书房读书,消磨他的雄心壮志。试问以后谁还敢对皇上直言进谏?” “朝堂之事你还是少管为妙,这不,害了自己吧。”他抚摸着我背上纵横的斑斑血迹,心疼地说道。 “你们都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对皇上说一个‘不’字。” “我告诉你吧,其实皇上找我们军机处的目的就是决定让叶名琛释放那些人。” 我怔道:“既然同意了,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给皇上解释的机会。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面羞辱皇上,皇上自然要拿出一点威力了。” “呵……”我怆然一笑,“同意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我的气息却越发微弱,双目半晗,眼波迷离地望着面前的景寿,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还是不堪重负般地倒在床上。 “繁妤……” 这是我听见遗留在意识里最后的声音。 27 纱幕阻孽情 我渐渐转醒,头脑却仍是一片晕眩。恍然间意识顿失,有种飘然若梦的感觉。直到我看清伸至我眼下的双手,深蓝的衣袖上绣着双龙纹样,方才猛然惊觉,颇为吃力的抬头唤道:“六哥……” “你受苦了。”奕訢试图将我身上与伤口黏结的血衣扯开,他的动作迟缓轻颤,生怕将我弄痛。我紧咬着双唇,强忍住痛苦,滚滚的汗珠将我包围。终于,我实在承受不了,惊呼道:“六哥——算了——痛——” “这怎么行?不把衣服脱掉,太医怎么给你上药?”我这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便是太医了吧。 “公主您别怕,要痛就痛这一下,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会留下病根啊。”太医说道。 “是啊,繁儿你听六哥的话,就忍这一下吧。”奕訢说罢将手臂伸至我嘴边。 “六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解道。 “如果疼,你就咬我,这样就不疼了。”我徐徐转头望向他,透过丝缕散发,他幽深的双眸在那一刻朦胧模糊,我已分辨不清那里面包含着何种心思了。 如果这是我渴求得到的爱,为何恍然间内心的触动却是在提醒我更为遥远的陌生。 奕訢坐在我的床头,像宠溺一只小花猫一样爱怜地揉着我一头散发,感觉软绵绵的,让我有了一点点的安心。而太医则是趁着这份温情,不带丝毫忧郁地一把扯下我血红的单衣,瞬间撕裂的痛感贯彻全身,我惊恐地大声呼喊,突然一只削瘦到青筋尽显的手臂塞进我口中,我满足的大口咬了下去,那一瞬我痛到忘乎所以。 在我失去了所有意识前,我看见了今生最爱的那副容貌——虽然他面目抽搐、神情痛苦,但是深重的欣慰之意,却已渗入了他萦结的眉眼间。 待我再次苏醒时,痛觉已然消散,我瞪大眼睛望着整间屋子,终于在仰首的那一瞬间搜寻到了自己最想凝望的眼眸。 “我昏迷多久了?”我问道,却意外发现他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 “也就两三个时辰吧。”奕訢用另一只完整的手触着我的脸颊,满足地摩挲着那润滑白皙的凝脂。 “你的手怎么回事?” “被一只淘气的小狗咬了。” 我不解,拼命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他的伤口是拜我所赐。 “对不起。” “没事,跟你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发现你的命真硬,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怎么打都打不死。” “好哇——你竟敢说我臭!”我噘着小嘴,不带丝毫怜悯的朝他手臂上的伤口挥舞过去。 奕訢吃痛一声,却不示弱,他死命地揪着我的耳朵,道:“我发现你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连你六哥也敢打!”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王爷饶命!” “你们俩挺有闲情逸致的啊,大老远就听见你们的打闹声了。”一阵低沉深邃的声音传来,我和奕訢吓得赶紧分开,一见来者居然是咸丰,更是惊慌失措。 “臣弟给皇上请安。”奕訢浑身颤抖地跪了下去。 “皇上,繁妤有伤在身,恕繁妤不能请安。”我艰难转侧,冰冷说道。 “朕知道你有伤,所以特地来看看你。”咸丰径直走到我的床沿,却并不恩赐奕訢平身。 “繁妤承受不起皇上的大恩大德。” “怎么承受不起呢?”咸丰不顾奕訢在旁,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朕是来给你道歉的。” “皇上,”我凄凉一笑:“那种‘打一巴掌揉三揉’的游戏希望您以后别跟我玩,繁妤玩不起,也不想玩。” “朕确实下手重了些。” “重了些?”我恶狠地望着他,怒火熊熊燃烧在双眸中:“众目睽睽之下褫衣廷杖,连一个普通宫女都不曾受过这般侮辱。你当我是什么?狗彘之畜?我与你血浓于水,我要是狗彘你也逃不了!哼,原来啊,我爱新觉罗家就是一族畜生!” 咸丰气急败坏,扬手欲打我,却被一旁的奕訢拦住。 “皇上,万万不可啊!七妹还有伤在身!” “老六,朕没让你起来你敢擅自起来?”咸丰更为恼怒。 “皇上。”奕訢又重新跪倒在地,满目含泪,重重地给咸丰磕了一个响头,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臣请求皇上放过繁妤,她真的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折腾了!”咸丰有些震惊,万万没想到奕訢竟会为了我这般的卑躬屈膝,只听他继续道:“皇上,臣知道您一直都想赢臣,您不早就做到了么?江山、权利还有繁妤,我哪一样赢了您?现在臣只求您能让臣和繁妤苟延残喘的活着,别的一切,什么亲王、军机大臣、都统,宗人府宗令臣通通可以不要!” “六弟,你还在为去年朕罢免你一切职务的事耿耿于怀吧?”咸丰的语气逐渐平和,紧蹙的双眉亦随之舒展。 “臣不敢。” “罢了,六弟,你也是个痴心人啊。”咸丰扶他起来,道:“从明日起就恢复你镶红旗蒙古都统的职位吧。” “臣谢皇上隆恩。”奕訢叩首再拜,恭谨如一。 “其实朕今日来是想跟繁妤谈谈她的终身大事。”咸丰突然将一道深不可测的目光抛向了默然伏在床上的我。 犹如骤然霜降,我的脸猛地苍白成纸,支吾道:“皇上……繁妤……年纪尚小……此事…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你都十七了还小?再过几年就成老姑娘了!你看,连比你小四个月的七弟都大婚了!”咸丰道。 我与奕訢对视一眼,竟发觉他的脸颊比我还要惨白几分,虽与我相对凝眸,但从他空洞的眼中,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有一种火热坚固的东西在那刻轰然碎裂。 咸丰见我俩猛然失态,遂更加得意道:“老六,依你看,嫁给穆荫的儿子哲睿可好?” 奕訢再不敢看我,战战兢兢答道:“穆荫是兵部尚书兼军机大臣,繁妤嫁过去一定不会吃亏的。” “你也这么认为?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等繁妤伤势痊愈,朕立刻下旨赐婚。” 奕訢不敢有任何异议,只是机械般的点了点头。 这个穆荫的儿子哲睿我早有耳闻,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经常流连于花街酒巷不算,竟然还吸食鸦片,萎靡至极。听碧瑷说,有一次哲睿在大街上看见一位美貌妇人,遂起淫念,当街调戏,谁知那女子倍感侮辱,回家后一时想不开上吊自缢了。后来妇人的家人告到官府,官府知哲睿乃圣眷正浓的穆荫之子,便徇私枉法,草草结案。因此民间还编了首顺口溜: 哲大爷,穆荫子。 杀人放火都不死。 要问怎样才能死? 花柳梅毒俱来时。 咸丰竟要我嫁给这种花花公子?他是存心想置我于死地么? “皇上,既然让我嫁人,好歹也要让我跟穆大人儿子见一面吧。”我说道。 “也好,等你病好了,朕安排你们俩见上一面,朕跟你保证哲睿一定不会委屈了你。” 三月之后,我的伤势好转,只留下一道道狰狞的口子,从脖颈一直蔓延到两股,像墙角吐着细丝张牙舞爪的毒蜘蛛。不过并未伤及面部,所以穿上这高领口的淡绿旗袍,我仍与平常一样,看不出丝毫受虐的痕迹。 今天是我与哲睿初次见面,碧瑷早在我与他之间设置了一重纱幕,他只能窥见我模糊到不真实的轮廓。 “臣哲睿参见和硕端仪公主。”他单膝跪地,恭敬说道。 透着那一层的朦胧,我隐约看见了他颀长□□的身躯,他的身形很美好,完全想象不出那完美身躯下潜藏着怎样一颗肮脏不堪的心灵。 “你起来吧,你可知皇上有意将我许配于你?”我淡淡问道。 “臣的阿玛跟臣提起过。” “哦——那你可愿意?” “臣愿意。”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何?” “公主容貌秀丽,端庄典雅,能娶公主是臣三生修来的福分。” “你错了。”我缓缓撩起那层阻隔他深入探测我的帘子,让我与他之间朦胧的美感逐渐散去。那刻我清楚地看到他不加修饰地惊讶,他其实是个单纯的孩子,他简单到连掩藏心机都不会。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非完璧,你会去向皇上表明不愿娶我么?” “公主你不要拿臣开玩笑……”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轻扬头颅,眼神直逼他暴露在外的一颗心:“如若不信,你可以试试。” 哲睿万分惊恐,赶紧俯身叩首:“臣不敢,公主久居深宫,怎么会……” 我摆手打断他:“深宫里有太多的是非、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无奈……你如此单纯,还是不要卷入这场纷争吧!” “公主,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臣也愿意娶公主。”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径自解下那层掩饰我一切伤痕的衣物。 哲睿想是有些误会,忙用手捂着眼睛:“公主,别……这要让皇上知道了,臣小命不保啊!” 我浅浅一笑,转过身,以背部对着他,说道:“你睁开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重新转过身。却发现哲睿被我背部纵横交错的伤痕吓得颤颤巍巍,到现在还不曾平静。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他眼里所谓的金枝玉叶,帝王之女,全身竟会布满这样一条条可怖狰狞的印记。 “你了解宫中的痛苦了吧?”我扣好衣服,道:“其实我又何曾不想离开这深宫大院呢?只不过,嫁与你,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折磨,倒不如你继续风流倜傥下去,而我,也继续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安静等待着一个新的起点。” “臣明白了,臣会向皇上说明的。” 哲睿最后的话语让我悬挂的心安定下来,他随即匆忙离去,步伐敏捷轻快,恍惚之间我竟以为是奕訢刚刚离开,却猛然想起现在的奕訢,走路的姿态已经略有些迟缓疲惫了。 其实,在我与哲睿并不长时间的了解中,我发觉自己竟是这样深深的嫉妒他。 虽然他的确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可他骨子里无心暴露的那种纯洁的天性,是在我身上早就丧失了的。 亦或者,就是由于他纯真,所以才毫无节制地挥霍自己的青春吧。因为如果不像人展示自己无能乃至荒诞的一面,那么就可能与自己的父亲一样,随波逐流,湮灭在无声无息的黑暗官场中,看似位高权重,实质性命堪忧。 难道不是么,他大权在握的父亲,不是离死期也不远了么? 28 国破家亦残 指婚之事很快作罢,据说起初咸丰极不情愿,后来因为哲睿大力推辞才使得咸丰最后妥协。我不明白为何咸丰如此急着将我嫁出去,是因为我在他身边碍了他的眼,还是因为他把我当作拉拢穆荫的工具?皇家之事纷乱繁杂,但身在皇家惟一能拥有的字眼,便是政治二字。 所有的姻亲无不跟政治沾边,即便是六哥和画蘅看似相敬如宾的一对,不也是咸丰为了安抚奕訢才做出的决策么? 还有可怜的七弟奕譞和叶赫那拉萝琪,甚至于景寿和六姐…… 那一个不是政治的牺牲品?哪一个不是皇权之下的无辜受害者? 我这样一个异类,真的还会继续的活下去么?十七岁,原本应该在现代挑灯夜读为高考奋战的我,现在却要在这样一个腥风血雨的时空小心警惕地为别人而活,我的生命本该如清晨雨露一般圆亮清润,晶莹澈洁,无奈现在却如同沾满污泥的残花,凋谢枯萎,零落败褪。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可是为了我爱的人,我甘愿投身于这样肮脏的生命里,消磨一生,倾情一世,只愿与他红尘缱绻,千年不悔。 抬起头颅望着金碧辉煌的屋顶,好似穿透了那层华贵,看到了天外奕訢模糊成云的清晰轮廓,我爱他,哪怕终身不嫁,哪怕抛弃富贵,哪怕南柯一梦,他早已深嵌我心,乃至与我融为一体。若要连根拔起,除非心脏碎倾。 每日习惯性的抬头仰望,是我想象他在我身边,最幸福的方式。 幸福的感觉总是要伴随着残酷的现实而殆尽,尤其是这样一个国之将亡的特殊时刻,幻想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绝对奢侈的享受。 咸丰七年十一月,英法联军攻陷广州,并抓走了两广总督叶名琛,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震惊。顽固守旧的大臣们一时拿不定主意,咸丰亦毫无办法,且染上风寒,听说还咳出了血。因此最终还是搬出来了爱新觉罗家最上的了台面的人,恭亲王奕訢。 他们所谓的政事我无法参与,甚至都不明白究竟怎样对中国才有利。我在现代时,历史、政治通通学的太浅薄,以至于现在只能做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反正我只知奕訢和咸丰都很幸运,因为他们不会亲眼看见自己极力维护却又不得以出卖的祖国,覆灭在风起云涌的革命事业中。 他们都不会看到了,而我,在书上准确地看到了他们的命运,却惟独不知道自己飘零的命运。 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一旁若有所思的碧瑷身上。 “碧瑷。”我唤道,她却不答,想是太入神,以至于没有听到吧。 我又再次唤了声,她方才惊醒,自觉失态,便默默垂下头颅,道:“奴婢该死。” “没事,你在想什么呢?想的这样入神?”我的神态轻松随意,碧瑷视之,满脸惊慌亦逐渐消失。 “没什么,只是奴婢刚才无意听见舒儿她们讲的一些话。” “哦?什么话值得你这般地往心里想?莫不是——”我故意打趣道:“和景寿有关吧?” 她的脸“刷”一下红透了,支吾道:“公主您说什么呢——”随即她又仿佛想到什么,接着道:“其实是与额驸有关。” “哦?他出什么事了吗?” “额驸倒没事,是六公主出事了。” 我的表情顷刻间僵住,不知是喜是忧,碧瑷见我神色怪异,便道:“舒儿有个兄弟在诚嘉毅勇公府当差,听她说,六公主患了大病,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吧……”说罢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映。 我不像她想象的兴奋或悲伤,我只是一脸麻木僵硬,不知所措。 “去看看她吧。”我思绪飘然,双目微晗,只觉周身乏力。碧瑷一怔,似乎不确定我讲出的话,待到她已见我准备更衣梳洗时,才略有不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碧瑷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孩子,她眉眼间类似于愉悦的神态毫不掩饰地流转于其中,我轻叹了口气,放弃了带她前去的念头。 我孤身一人来到乾清宫,宫门紧掩,苏公公仍像门神一般屹立在外,表情肃然。 见我正欲闯进去,他伸手将我拦住,满脸无奈劝道:“我的公主啊,你怎么还敢来啊?奴才劝您还是回去吧,皇上近日龙体不适,您就别再惹他动怒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是来烦他的,我是来开导他的,我跟你发誓,这回我绝对不闹,好不好?”我无辜地望着他,一眸秋水晶莹亮洁,想是任何人都不忍拒绝吧。 果然苏公公坚定的神情霎时松散:“好吧——您可千万别再胡闹了,奴才这就为您通报。” 我一摆手,道:“不劳烦公公通报,我自己进去便可。” 咸丰庸懒地倚着龙椅,双目半阖,眼角若有若无地瞟着御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 我踱步走至他身边,轻唤一声:“四哥。”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艰难地想要睁开双目,眼皮却仍似千斤鼎般的垂着,憔悴不堪。 “我是繁妤。” 他的双眸突然溢出光彩,朦胧之下我清晰的轮廓唤起了他暂时的思维。 惊喜不过一瞬,他不耐烦道:“你又有什么事?” “六姐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呵,”他做出一个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脸:“只怕你去她会病的更重吧。” 我缄默不言,轻抿嘴唇,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偶然的善良在别人眼中竟会转化为更加强烈的打击。 “你放心,六姐那有太医和景寿照顾着呢。”语毕,他温柔将我拽入怀中,轻捻着我的耳垂,戏谑道:“朕好久没碰过你了,真有些想念你呢。” “四哥,别……别这样。”我幽幽说道,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身体却在微微的挣扎颤动。 咸丰察觉到他怀中我抖动不止的身躯,略带安抚意味地吻上我的唇,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趁我不备的侵略,却意外发现他的吻格外小心细腻,仿佛在吻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浅吻一路滑至脖颈,丝丝的痒意浮上我心。 一阵缠绵过后,他似乎意犹未尽,眉目间闪出的渴望之意让我不禁害怕起来。我赶紧抽离他温热的怀中,正欲逃脱此地,却被他强有力的大手紧紧拽住。 “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朕好么……”他的声音沙哑疲惫,略带哭腔。 我陡然间回首,一滴莹洁的泪珠自他的目中滑落。 “繁妤,你说,朕是不是很没用?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要败在我这不孝子孙手中了……” “不是的四哥,现在大清内忧外患,比不得康乾盛世的时候了,我想即便是圣祖爷在世,也是无力回天的吧……”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女子,但我总会偶尔很害怕别人哭泣。 “你说,如果皇阿玛把皇位传给了老六,大清是不是就不至于如此不堪了……” 见我面色犯难,他继续说道:“算了,你不必回答。” “四哥,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心头一堵,极想流泪,却还是生生送了回去。不会好了,一切都不会好了。火烧圆明园,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庚子拳变,帝后出逃……我猛然发觉,那些在历史课上我从未花过一分心思却回忆的历史,在这刻却逐一涌入脑海,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般的真实。 “是啊……也许……会好的……”咸丰笑得极其凄凉,那种笑更近似于对自己的嘲讽。 “你去看看六姐吧,毕竟是一家人。”他放开了我冰凉的手,丝丝余温也已殆尽消失。 “我们这个家……还能算是家么……” “国之将亡,要家何用……”咸丰苍凉大笑,白纸般的俊美脸庞好似幽灵。 我始终无法掩饰内心想哭的冲动,也顾不得跪安,径自向外奔去。苏公公见我满眼噙泪,难免惊奇,正欲上前盘问,我却任性地将他推开老远。 奔跑在苍茫夜色中,假想黑暗可以覆灭一切,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如此悲伤。 29 伊人独憔悴 曾经美艳绝伦、不可一世的寿恩固伦公主爱新觉罗·颜洛,现在却无力地躺在床上,如同袅袅轻烟,疲惫地悬浮于朵朵烛花之中。灯影迷离,与她惨白的侧脸班驳交错着。她曾经绝美的侧脸轮廓亦变得迷糊虚幻,好似轻轻一吹,她便魂飞魄散。 我缓缓走至她床边,吩咐太医和婢女退下,极其轻柔地唤了声“六姐”,她分辨出我的容貌,一脸惊诧,但却并未有任何粗鲁举动。 “你来做什么?是来欣赏我怎么死的吗?”她言语依旧犀利,只是声音微弱的可怜,也便没有往日那种气焰嚣张的架势了。 “繁妤并无此意,只是听说六姐病了,特来探望六姐。” “说的到挺好听,哼,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话还未完,艳红血光猛然一闪,染红了我洁白如雪的旗袍,像是傲然挺立于严寒的梅花,红的扎眼。看着颜洛嘴角四周尽是血迹,方才明白刚才那阵闪过的红光是来源于她口中的鲜血。 “六姐……”我赶紧轻抚着她的背,试图驱逐她内心堆积的火气,谁料颜洛并不领情,扬手就是一巴掌,那力度并不大,我仅仅只是轻颤了一下而已。 “滚出去!”她辱骂一声,眼神极尽凶狠,却并未使我有任何恐惧。 “六姐……”我还想尽力挽回僵硬的局面,却被她接下来的一番话生生地击退。 “繁妤,你不要再来看我了,我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可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因为我太爱景寿了,所以连他的伤害我都可以笑着接受……繁妤,你可知我今年才二十七岁,我与他的志端才两岁啊——我真的不甘、真的不甘!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景寿想得到的只有你而已,哪怕让他亲手杀死我,这个带给他一切荣华富贵的寿恩固伦公主,他也毫不犹豫,因为在他的心中,只有你是他惟一的妻子——” “六姐……我不明白,什么叫‘亲手杀死’?” 她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理会我的话,只是悲凉地自言自语道:“爱新觉罗·颜洛——多好的名字啊——怕那旧容颜,衰落俗尘才歇。堪别,堪别,聚散此时凄绝!真是妙极的名字——阿玛额娘——女儿到天上来报答您二位老人家了——” 言毕,她惨白如纸的脸颊蜿蜒出两行深刻的红泪,死亡的逼近使得她的眼泪变得珍贵而凄楚,我正欲上前轻拭她的满脸泪痕,却无意撇见她犹如春荑般柔嫩的双手渐渐垂下,无力再动。 “六姐!”我极度恐慌地伸手探了探她的气,原本浮如游丝的气息,此时已经彻底化为一缕轻烟,随风散去。 一滴出于本能的同情眼泪自我的目中零落,我徐徐转身向前,木然地打开门,对着一直守在门口的婢女道:“去宫里给皇上报个信,寿恩固伦公主卒了1。” 那婢女一怔,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想必是平日六姐待她还算不薄,旧主子不在了,她也开始为自己渺茫的命运而担忧受怕了。 “你伺候六姐多久了?”我无意中问道。 “回七公主,奴婢是原是‘试婚格格2’,伺候公主和额驸已经十余年了。” “好,你去吧。”我一摆手,那女子正欲离去,我又想起适才六姐不清不楚的话语,于是将她叫住:“对了,额驸人呢?” “进宫与皇上商量要事去了。” “好,那我就在这等他回来,你进宫通报的时候,务必让额驸火速回家!” “是。” 待景寿回时已是傍晚时分,我正在颜洛寝室中安静地守着她的遗体,她仍同生前一样艳丽如花,只不过生前是绽放于盛春耀眼火红的桃花,而此时却是凋零于寒冬残破败落的牡丹。 我握着她冰冷如霜的手反复搓揉,有一种余温渐渐散尽的苍凉感。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咯吱的刺耳声,紧握着颜洛的双手随之脱落,蓦然回首,只见景寿屹然挺立于前方,俊朗挺拔,犹如立于石涧间的青松。 “繁妤,到我书房来说吧,皇上派人来清理遗体了。”景寿语气稀松平常,仿佛此时躺在床上冰冷的尸体不是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我顿时怒火攻心,毫不客气地冲上前去,扬手甩了他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他似乎早料到我会有此举动,只是轻轻舔去了嘴角滑落的鲜血。 “富察·景寿,你他妈还是人吗……”我一边落泪一边用我自认为狠毒刻薄的语言辱骂他,他却依然淡定,静静地看着此时犹如泼妇一般的我。 “你若想知道颜洛的真正死因,就不要大吵大闹,以免惊动了其他人。” 我与景寿来到书房,猛然想起我曾在这里悠闲地读过他摆放在书架上的《史记》,物是人非的悲怆之感油然而生。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出六姐死因的真相了。” “你确定你听了不会后悔?” “不会。”我坚定答道。 “好吧……”借着烛光摇曳,他的眼眸在迷离之中变得深邃而可怕:“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对颜洛用药。”他见我仍是茫然,继续说道:“置人于死地的□□。” 我先是一楞,随即切齿说道:“富察·景寿,你知不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是你儿子的母亲!”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她是固伦公主,你杀了她可是灭门之罪!” “我知道。” “那你还……” 我还未及讲完口中之话,就被景寿强硬的嘴唇狠狠地堵了回去,那一阵激烈的吻有别于他在我眼中建立的完美温柔形象,我只觉污秽,对着探入我口中不断流转的舌尖,狠狠地咬了下去。 景寿吃痛一声,猛地将我推开,嘴唇四周尽是淋漓鲜血。 他一把抹去嘴边斑斑血渍,然后淡然一笑:“我真怀念曾经的柔荑,温婉可人,谦顺恭谨,不像现在的你,粗暴野蛮,尖锐犀利。” “那又如何,总比你这个伪君子强过千万倍!” “你大可以跟你皇上四哥告密,说是我杀了你们的六姐,就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个军机大臣!” 我自知咸丰必定不会信我,便也无力与他争论,只是又绕回我们本该谈论的话题:“我不明白,就算你不喜欢她,她好歹也为你生下了志端,你为何一定要杀了她呢?” “因为只有她死,我才能娶你。”景寿说罢敏捷利落地拥我入怀,在我耳畔低声说道:“只有你,是我真正想拥有的妻子,只可惜,我们相遇太晚。” 他温热的怀中再也无法给我带来丝丝暖意,我幽凉一笑,在他怀里静止成一只随遇而安的流浪猫。 “景寿,如能重新选择,我定不会选择与你相遇。” 他眸中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那里面被赋予的深情亦烟消云散。他决然将我推开,哀伤地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30 指婚配景寿 寿恩固伦公主的葬礼很简洁,这与生前明亮耀眼的她极不匹配。不过谁又敢向咸丰提出“风光大葬”呢?自1842年签定《南京条约》起,大清的国力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咸丰这朝,国库已经是个空架子了。更何况《南京条约》赔偿的2100万白银到现在还没有赔完,太平天国又风起云涌般的席卷了半个中国,巨额赔款,缴匪军饷,事事都要用钱,在这样的国家危难之际,谁还有心思去为一个公主大肆铺张呢? 一连数日我都身着素服,吃着清淡无味的食物,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偶尔也会回忆起那个灿如春华的女人,她曾是我心中一段无法释怀的伤痛。可如今,随着美人消逝,心结自解,那些所谓的恨早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似乎我对于爱和恨,一直都很不纯粹吧。 “公主,皇上召您去御书房。”正在沉思,却被苏公公一声不男不女的高唱声惊醒。 我虽不知是何事,但能劳烦苏公公亲自跑一趟的,必定也是件大事。我也不想为难他,便吩咐身旁的碧瑷替我更衣,然后便随着苏公公一道离去了。由苏公公一直引着我到御书房,由于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他踏着积雪的靴子不断作响,突然令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定了定神还是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北京的冬天真的好冷啊,我已经穿得严严实实了,却仍然抵御不住狂风吹红脸颊的命运。不过一进里屋便顿时感到暖意无边,动僵的身体也逐渐地舒散开来。 “臣妹给皇上请安。”我微微福身说道。咸丰很快便恩赐平身,我一抬头,便瞬间感觉了气氛的不对劲。 这里面除了我与咸丰以外,竟然还有奕訢,景寿,肃顺,载垣和端华! “景寿乃寿恩固伦公主额驸,公主殇,志端不过两岁。因此朕有意为景寿续弦,一来照顾志端,二来延续香火。经过朕与几位臣工商议,决定将你指给景寿,你可愿意?”咸丰望着我说道。 我猛然一惊,我从来不曾想过景寿那日的话语竟变成现实,我呆呆伫立于原地,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偷偷地对奕訢投以一抹无比渴求的眼神。 奕訢眼神与我交汇,却瞬间一转,装作不曾看见。我心一凉,只见肃顺开口道:“皇上,端仪公主怎么说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您如此光明正大地问公主意思,难免会让公主害羞吧。” 咸丰听后大笑道:“肃中堂说的有理啊,朕这个七妹可比不上六姐,六姐性子直,人也豪爽,不似七妹这般娇滴滴的,朕记得当年还是六姐跟皇阿玛提出要嫁给景寿的呢!” 一提及已逝的颜洛,内心难免有些凄凉,无意间观望一旁的景寿,他云淡风清的模样令人感到更加寒心。 “就是嘛——所以臣提议,不如让额驸与公主单独谈谈?”肃顺又道。 “也好,也好。”咸丰颔首道。 “好什么好!我不要嫁人!”我实在忍受不了任人摆布,便索性不顾淑女风范,闹了起来。 “这就是孩子脾气了!前些时你不知用了什么伎俩摆平了哲睿,好在哲睿老实也没往心里去。如今你又大吵大闹,死活不肯嫁人。你别忘了,过了这个年,你可就十八岁了!”咸丰紧皱眉头,颇为不悦道。 “我就是二十岁也不嫁人!”我仍旧不屈不挠。 咸丰两眼仿佛冒出火光,愤怒地盯着我却又讲不出只言片语。 “皇上——恭亲王与端仪公主兄妹情深,不如就让恭亲王去开开导开导公主吧。”一旁的载垣突然提议道,随即对我狡黠一笑,这个人也不是好惹的,他大概还在为我上回叫他“侄子”的事生气呢。 “怡亲王说的有理,老六,”咸丰将目光转向奕訢:“你去开导开导繁妤可好?” “臣自当尽力而为。”看着奕訢毕恭毕敬的模样,我唇角一挑,渐渐勾勒成无奈的微笑。 他与我一道回去,漫长一路我们竟无话可说。他似乎有意避免与我目光相触,便只顾垂着头颅,尽量不让我找到与他说话的借口。 终于我实在忍受不住这份陌生,启口道:“这是你们商议的结果么?” 他这才缓缓抬头,淡淡说道:“是的。” “六哥,你不要我了。” “我与你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我们是亲兄妹。”他特地加重了“亲兄妹”这三个字——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那道名为道德的鸿沟。 “我不要嫁给景寿。” “整个大清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你。” “你知不知道他……”我差点就抖落出景寿与颜洛之事,想了想还是觉着有些不妥,便道:“算了,你不会明白的。反正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他。” “既然想着嫁猪嫁狗,当初为何不愿嫁给哲睿?他可比猪狗强千万倍。” 我被他将了一军,一时无言以对。 他见我终于默不做声,于是便安慰我道:“算了,你总是要嫁人的,景寿会疼爱你一辈子,这不好么?六哥答应你,日后他敢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六哥一定不饶他,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更加无理取闹,满眼噙着泪水,发疯一般地捶打着他:“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没种!信誓旦旦说着爱我,却又没有勇气去承担爱我的后果!难怪夷人和洪匪会兴风作浪呢!这都是你们软弱无能造成的!你,爱新觉罗·奕訢,你是个懦夫,你是全世界最没用的人!” 他被我彻底惹怒,一个耳光毫不犹豫地甩了上来,我狠狠地摔在地上,突然感到有种东西在这一刻也一并地摔碎了。 “我是没用,我要是有用大清怎会是现在这种萧索凄凉之景?我要是有用早就带你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了,何苦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我要是有用早把四哥的皇位篡了,何苦现在寄人篱下看他的眼色行事?我就是没用,可是也用不着你这个人尽皆知的□□提醒!” 好,真好,原来我在他眼里竟是这样的女人。原来他永远无法释怀我与咸丰柳影花阴之事,甚至于还有在我失忆期间纳我为妾的景寿,更或者,连单纯天真的哲睿他也认为是我用身体说服他退婚。这就是我日夜思念成痴的男人,我在他眼中就是一个一钱不值的□□! 我以袖拭了拭唇角,看着他,冰冷一笑:“我真是自做多情了,恭王爷,以前是我这个廉价的□□妄图高攀您,真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他见我如此狼狈,愤怒的神情逐渐淡去,我破碎的心仿佛也随之愈合,满怀期待,希望他能够伸手搀我起来。奕訢,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将我搀起,我一定会再爱上你的,一定! 他一直犹豫,我甚至察觉到了他宽大袖口下不断发抖的双手,那是为我的凄惨模样跳跃的神经。他是爱我的,我一直坚信他是爱我的…… “你好好准备准备,皇上决定让你和景寿过些日子成亲。”他撂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决然离去,只留下颓然跌坐在冰冷地板上的我。 我的心与这北京的冬天一般,冷的让人窒息,两行冷泪蜿蜒而下,轻落地面,凝结成冰。 景寿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他略带嘲讽地望着我笑道:“你坐地上干什么?不嫌冷么?” 我无力去答他的话,只是仍旧坐在地板上痴望着苍穹,我甚至感到我与这片天寒地冻已经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离了。 景寿迅速将我打横抱起,回到里屋,小心将我搁置在床上,又吩咐碧瑷去拿壶热茶。 “哎——你这又是何苦呢?我知道你不想嫁我,可也用不着这样折磨你自己吧。”他小心翼翼地握紧我几乎快要冻掉的双手。 “不是这——你不懂——” “好,我不懂。”他顺手接过碧瑷手中的茶水,轻轻吹了吹,然后才递至我口边:“喝杯热茶吧,可以驱寒。”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味道虽有些奇怪,但喝进胃却是芳香馥郁。突然,我觉着浑身乏力,头痛欲裂,眼前似出现了幻觉,景寿俊美的轮廓不停的变幻着、交错着,晃动着,却始终无法合上,成为最原始的他。 “这茶……”我顿觉不妙,迫切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没那么无耻,不过是罂粟果汁而已。” 我不解地看着他,胃中却有一种本能的对刚才那杯茶的渴望。 “你应该知道,‘鸦片’是什么做的吧?” “从罂粟中提炼出来的———”我如梦初醒,瞪大双眼怒视着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听说鸦片的威力很大,让人吸上一口便会深深迷恋无法自拔,何况是你刚才喝下那么多的罂粟果汁了。”他坐在床边,将我揽入怀中,说道:“你不是不想嫁给我么?如果我这里有让你痴迷的东西,那么你就不得不嫁给我了。我听人说,染上烟瘾的人没有鸦片的滋味是很痛苦的。” “你这个混蛋……”我正欲扬手打他,却无力倒在床上,意识全无,只知阖上眼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景寿满脸得意的笑容和一旁瑟瑟发抖的碧瑷。 31 31 《晚清残卷·禁恋之殇》31 3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痛心遣碧瑷 对鸦片的痴迷使我早已忘乎昼夜,仿佛漫步云端,终日过着虚幻迷离的日子。光阴荏苒,恍然若梦间时光已悄无声息地流过咸丰八年。 这一年四月初八,英法联军攻陷大沽炮台,溯白河而上,进逼天津。直隶总督谭廷襄吓得魂飞魄散,主张彻底投降。十四日,英法联军驶抵天津城下,英、法公使通知清政府另派头品大臣二员速来津共议,否则先取天津,再攻北京1。咸丰吓得一连数日咳出血痰,无奈之下只得委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为钦差大臣,赴天津议和。六月26日、27日分别与英、法订立中英、中法《天津条约》。开了一大堆通商口岸不说,还赔了大笔银子,这对目前的已是穷弩之末的大清朝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我虽然知道《天津条约》必签,可按照我以往的性格绝对会与咸丰大闹一场,甚至不惜颠覆历史也要力挽狂澜。可这一回得知此消息后,我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也许是我已经学会了去接受历史的安排,乃至顺从和妥协。就好比上回“亚罗号”事件,我不自量力地跑到御前大闹了一翻,噼里啪啦地挨了一通板子,以为挺值得,结果到最后英国还是借此机会挑起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与史书如出一辙。 我们单单以为改变了过程就能改变结局,却不知注定的结局从来不需要过程的颠覆。与其同咸丰大动干戈,倒不如按部就班地走完这段屈辱却又无法抹灭的历史,寂静地消磨着自己的生命,以我的鸦片为爱人,亲密作陪,彼此聊慰。 鸦片远比我心中的奕訢忠诚可靠,因为只要我需要,它就会立刻化为一即治愈伤口的良药。而奕訢只会残忍地在那道伤疤上洒上盐,好让裂痕逐渐扩散,最终演化为永远无法合上的黑洞,狰狞地张开血喷大口,毫不犹豫地吞噬掉我最后残留的一丝幸福。 因此我更爱鸦片,它能替我营造一个最梦幻的南柯一梦,让我能在无情的现实中选择暂时的逃避,即便有一日梦醒,也不会后悔这场沉沦一时的虚幻之美! 今日天刚破晓之际,我享受了一次鸦片的熏陶,经过将近半年的陪伴,它早已与我生命紧密交融,休戚相关。我离不开它,它亦舍不得我。即使玻璃小镜中映照的那张曾经丰腴可人的脸,如今却已面色蜡黄,嘴唇发白,甚至丰满的下巴处已若刀削,我却只对这些丑陋抱以浅浅一笑。“女为悦己者容”,没有悦己者,天资国色不过只是烂泥一堆! 碧瑷仍如以前一样替我梳洗打扮,当她第一次看见我的脸颊变得如此可怕时,她吓得眼泪涟涟,直说是自己害苦了我。我没有作声,其实我的心里恨透了她,我生平最讨厌背叛者,尤其是我曾经掏心掏肺去对待的人,更是不可饶恕。我一直思索着如何把她调离我身边,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不过好在天助我也,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她可以彻底离开我生命的这一天。 碧瑷此时正在替我挽髻,灵活巧手旋转发间,利落果断。突然,一阵急促地零星碎步慢慢逼近,碧瑷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玉簪脱了她的手,滑落在地。她赶紧俯身去拣,房门却已被推开。 只见懿贵妃与她的胞妹叶赫那拉萝琪赫然站立在那,懿贵妃到还好,与她平时并无出入,只是那位七爷福晋面色极为不悦,两行粉泪盈盈,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七弟妹,怎么如此委屈?定是我那弟弟寻花问柳去了吧?”我急于想活跃气氛,便调侃她道。 “姐姐!”萝琦娇嗔道:“他那个死鬼呀,要是寻花问柳倒也罢了,终究是雨露均沾,不会对哪个姑娘上心。可是偏偏就不是,他与我成亲那会还好,这几天不知是哪根筋给搭错了,夜里在睡梦中都唤着同一个人的名字,而且,不是我!”她边说边流泪,模样让人心疼不已。 “哦?什么名字?” 她思索了一瞬,道:“好象叫‘碧瑷’吧,听说是你这里的一个丫头。” 我意味深长地望着碧瑷,她瘦弱的身体在我锐利的目光下越发抖得厉害,突然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抓着我下身的裙摆,哀求道:“公主明察,奴婢跟七爷,早就断了呀!” “你就是碧瑷?”萝琪不由分说地抡起袖子,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小妖精,到底是怎么勾搭上我们家七爷的,说!” 碧瑷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啜泣,萝琪却仍是不甘,正欲上前继续打骂,却被一旁沉默良久的懿贵妃拦住:“妹妹,你我都是皇家的媳妇,身在皇家,自然有许多无可奈何。皇家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我看这个碧瑷倒也伶俐,不如我向繁妤讨了去,给七爷做个侧福晋,也正好可以向人展示你的贤惠大度,七爷也会对你刮目相看,何乐不为呢?” “姐姐……”萝琪气得直跺脚,却又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好了,我看这事就这么办吧,”懿贵妃笑容可掬地看向我:“繁妤,你可舍得?” “碧瑷能逃离深宫,自然是她的福分。” “公主!”碧瑷惊呼,似乎并不相信我会讲出这番话。可是她哪里知道,我对她的那份情意,在她亲手为我端来含有罂粟果汁的那碗茶时,就已经彻底断绝了。 我并不理会她,只是继续着我与懿贵妃的“交易”:“可是碧瑷是汉人,入得了皇家玉碟么?我可不希望她去做个没有名分的妾室。” “妹妹你放心吧,这有何难?汉军旗下的刘佳氏前些时刚死了个女儿,和碧瑷差不多大,依我看就将碧瑷抬入汉军旗,改姓刘佳,妹妹你看可好?” 顿时犹如被雷击中,刘佳氏,大清朝最后的摄政王载沣的额娘,末帝溥仪的亲祖母!这难道真的是命么? “好吧,一切就依姐姐,不过还是征求一下萝琪的意见吧。” “萝琪妹妹,你可同意?”懿贵妃看向自己的亲妹妹,一双明亮凤目无形给她带来了极大压力,萝琪轻咬嘴唇,良久才启口:“一切但凭姐姐作主。” “这就好了。”懿贵妃赶紧扶起跪在地上的碧瑷,温柔可人地说道:“碧瑷妹妹,以后你与萝琪就是一家人了,以后一定要和睦相处,好好服侍七爷,知道么?” “奴婢知道了,谢懿贵妃娘娘。”语毕,碧瑷转头看向我,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启口。于是那些有意义或无意义的零碎话语终究化成了碧瑷郑重的一跪。 “公主,奴婢无法再服侍您了,希望您保重。公主的东西就在奴婢床底下的木箱子里,公主如若需要就将它取来。最后,奴婢对不起公主,希望公主从此就当奴婢死了,不要再为奴婢烦心。奴婢日后不管身在何处,是醇郡王府也好,是一叶浮萍也罢,奴婢会永远祝福公主。” 我始终没有落下碧瑷所期待的热泪,相反却冷淡得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寒。 “好,我不会再记得你了,希望你以后好好对待七爷,莫要再朝秦暮楚,打我家景寿的主意。” 她狠狠一怔,大约不曾想过有一日我会变得如此犀利。她随即径自站了起来,痴呆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言语,亦没有任何表情,随着懿贵妃和萝琪一道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第二日,懿贵妃将她的贴身侍女锦绿送到了我身边,取代了碧瑷的位置。锦绿一看便知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不似碧瑷那般单纯愚钝。做起事来倒也利索,伺候人挺有一套。可若谈到交心,我却始终不敢将自己的秘密托付于她。不是因为我心机深沉,疑心病重,只是我不得不开始防着曾与我贴心的知己,玉兰姐姐了。 锦绿不过是一个卧底,只是玉兰却让我感到心底一阵发寒。玉兰姐姐,究竟是何时起你开始对我运用心机,甚至已经光明正大的当我是敌人了? 我的周围究竟还剩下什么?病体缠绵的皮囊,嗜烟如命的生活,形同陌路的朋友,劳燕分飞的爱人? “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2!身处昏乱的春梦中,哪里还看得见功过得失,哪里还听得见饶梁三日,哪里又思的起锦绣前程? 奕訢,你日后含恨写下这首诗的时候,会有我此时痛苦么?你终究曾经辉煌一时,显赫一世,就算日后被罢,遭受百般打压,不得已赋闲十年,撒手人寰之后还得了“忠”的特殊谥号,也不枉此生春梦一场!而我呢?只能将所有的心思愁肠完全寄托于置人于死地的鸦片,犹如吸食着□□,静静地恭迎着死亡的来临。奕訢,你太贪了,太贪了! 一场春梦,究竟何时是个尽头?是顽强抵抗,彻底拒绝堕落,还是随波逐流,等到花残花殇? 33 咸丰幸承德 碧瑷与奕譞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本来咸丰准备趁着奕譞大喜这事让我与景寿也尽快完婚,可是朝中大臣说什么“六公主初薨,近日完婚便是对六公主不敬”,“当下战事吃紧,不宜大肆铺张”,咸丰无奈,只得将此事暂且作罢。不过我与景寿的关系已经确立,现在的他可以正大光明出入宫禁了。 景寿会常常带着我的鸦片一道前来,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也经常当着他的面抽鸦片,这让他对我更加着迷和痴狂。他说我眉如墨画,肤若堆雪,就连如此堕落的模样也是销魂不已。可是他终究不知道,美人之所以美,就是因为能将人最丑陋的一面,用曼妙的身姿和绝美的轮廓演绎成摄人心魂的颓废,那一种别样的毁灭更加能令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于是我笑着问他:“现在的我,皮肤枯燥蜡黄,嘴唇干裂发白,还美么?” 他轻轻一颤,但很快坚定下来:“美,还是美。美人终究是美人,模子印在那,再怎样也无法改变。” 我满足一笑,主动牵他进了卧室。 当我与他完全以最坦诚的姿态面对彼此时,覆于我身上的他猛然一怔,颤巍地说道:“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是啊,又瘦又干瘪,像豆芽似的,你还觉得我美么?” 他大约是被我的话语逗乐了,浅笑道:“哪有人这样比喻自己,”随即他立刻收起笑意,转为肃然神情:“不过我还是认为你很美。” 我比先前更加地满足了,一个女人,最大的虚荣心莫过于明明容颜已如烂泥,却仍被一个男人死心塌地的奉为仙女。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他的手指轻微划过我身体的每寸敏感,小心翼翼却无比癫狂。他的浅吻如春日朦胧细雨,酥一般地柔和抚过,令我身体不断轻颤,却又无法抑制内心随之而来的欣喜。 经过这一年多的适应,他的进入已不是第一次那样突然。他是个有条有理的男人,包括□□。因此我总能猜到他接下来的细小举动,但我并不厌烦,因为他每一次遵循步骤,都能给我带来别样的惊讶和欣慰。 我的顺从和配合令他愉悦不止,他强抑住蔓延全身的热情,低沉缓慢地说道:“繁妤,这样多好……” “叫我繁儿。” “为什么?你不喜欢繁妤这个名字吗?” “我喜欢听爱我的人这样称呼我。” “好,繁儿,繁儿……”随着他声声动情的呼唤,我与他到达了最极限的云端。 这样淫靡的日子一直是伴随着战争的烽火而度过的,不过这也早已与我无关。鸦片碾碎了我的骄傲自尊,甚至亦快碾碎我心间坚韧的那缕英魂,我现在仿佛行尸走肉,终日与景寿云雨翻腾,在恍如梦境的生活里寻找慰藉,那些关于炽热情感或家国殇痛的慰藉。 这段荒唐终究还是走到了末端。咸丰十年六月,八国联军入侵北溏。七月,僧格林沁与英法联军激战八里桥,大败,天津陷落,英法侵略者叫嚣:“占领京城,让英国人成为中国人的主人1!”由于天津距北京不过二百余里,咸丰吓得一连数日重病不起,终于在肃顺一伙煽动之下,决定“巡幸”热河,并让恭亲王奕訢留守北京,担任议和大臣,收拾眼下这个破烂摊子。 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咸丰病体初愈,终于决定翌日前往热河。 已经沦落到逃命的份儿了,偏偏咸丰还是死要面子,弄得跟康熙爷亲征葛尔丹似的隆重。他带上了全部后妃、皇亲国戚、王公大臣,连我都带上了,却惟独留下了奕訢全家。奕訢与咸丰郑重告别,表示自己一定不辱使命,争取议和成功,眉眼间尽是英挺自信。我看在眼里觉得欣慰,虽然是受命于危难之间,不过我相信奕訢一定可以化险为夷,早日迎接我们回家。 奕訢你知不知道,虽然你如此伤我,可我却仍旧固执的相信你。 我跳动不止的心突然变得安定,正欲上车,却恰好对上了奕訢与咸丰洽谈完毕,回过头来的那眼深重的凄凉。 他分明是害怕、彷徨乃至无助的。是啊,这个差事又有何人敢说不怕呢?议和成功,免不了定下城下之盟,背负着通敌卖国的罪名。议和失败,英法无情,奕訢只能殉社稷。咸丰啊咸丰,他是你亲弟弟,你为了一己之私,当真连他性命都不顾吗? “我不走了。”我望着一旁忙得不可开交的懿贵妃,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懿贵妃一惊,忙放下手头之事,诧异道:“你说什么?” “我不走了!”这次我的声调大了几分,语气也坚定多了。 “不要开玩笑了,夷人无情,说不定不久就打到北京来了!” “玉兰姐姐,连你都知道夷人会打到北京,为何皇上还要把六哥留在北京坐以待毙!” “皇上是信任恭王爷,才让他担任这议和大臣,难道你不相信恭王爷的能力吗?” “我不是不相信六哥,我只是不相信洋人!” “难道因为你在,洋人便会忌惮三分?别天真了,繁妤!” “起码我看的懂英文,不会让六哥他们受洋人蒙蔽!” “你说什么,繁妤?” “没什么,总之我已经决定留在北京了。”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六爷,也罢,至少容我向皇上禀报吧。” “别!玉兰姐姐,你报了我可就走不了了!” “好、好!”懿贵妃无奈一摆手,转身上了马车。 我与懿贵妃这一幕纠缠毫无保留地映在了奕訢眼中。他的眼神极其不悦,似有责怪我之意。我却不理会这些,毫无阻隔地奔向他,奕訢,这是我最后一次选择,对生存和死亡的选择! “繁妤,你不该留下来的。”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我这次担任议和大臣,就注定了要为国捐躯,你跟着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谁说的?”我眉毛向上一挑,颇为得意地看着他道:“你不仅不会这个时候死,还会再活上四十年。” 奕訢不解地望着我,我嫣然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他木讷地站着,呆若木鸡,双手也不禁颤抖的厉害,却最终没能坚定地推开我。 “奕訢,我想要告诉你,是生是死,我都愿意陪你一同承担。既然国家要亡,就让我们的爱情陪葬吧!”我轻声在他耳畔说着,如流水般温顺滑过他高傲的内心,柔柔的,静静的。 他的高傲仿佛亦被流水轻轻冲洗殆尽,逼出一滴他不愿承认的眼泪,冰凉地在我的脸颊上划下一条直线,流入衣襟,却很快被我的炙热的肌肤融化。 “你真的好傻,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傻的人了。” “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奕訢轻笑一声,颤抖的双手静止下来,渐渐化为环抱着我的那一圈热情,我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拥抱彼此,无际苍穹,白云相逐,此时无一例外地甘心沦为我们缠绵的陪衬物。 就在此时,在我们陶醉于彼此体温的时刻,大队人马仓皇地逃离了我们的视线。马车滚动的车辘一圈一圈地碾过紫禁城的记忆,像是彻底地同这里告别。康乾盛世,□□上国,繁华京都梦早已不在,如今这片红墙黄瓦,沥粉金漆所残留的最后一丝辉煌,便是紫禁城绵延的哭泣和哀音。 34 戒烟恭王府 奕訢牵着我一路走回恭王府,沿路百姓哀戚悲叹,哭声响彻天际。我与奕訢相顾叹息,伫立良久,却终究认识到自己毫无回天之力,便继续前行,不忍回首。直至看清前方还能栖息一时的恭王府,心里萦结的那一张张凄楚惨样方才散去些许。 我与奕訢默契地松开彼此的手,一并跨入了那道在我眼里能抵挡万千风霜、夷人枪炮的门槛。 还未走至大厅,画蘅便上来迎接,见我也在,极不自然开口道:“繁妤啊……你怎么没跟皇上去承德?” 我却并不在意,面带微笑颔首道:“繁妤给六嫂见礼了,我与六哥兄妹情深,留下来帮他也是理所当然。” “这倒也是。”语毕,画蘅侧首望着奕訢道:“王爷快进屋去吧,有三位贵客等着王爷呢。” “哦?”奕訢颇感好奇,大步流星朝厅堂走去。 我与画蘅一道跟上前去,进了厅堂,果见三位官员坐在里屋,个个面有忧愁之色。见来者奕訢,方才展露一丝笑颜,其中一位年龄较长的官员作揖道:“王爷,我等留京,全为辅助王爷处理夷人之事。” “岳父大人,我哪里承担得起!”奕訢抱拳,满眼尽是感激之色:“我奕訢何得何能,能有如此同僚,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王爷此言差矣,大清能有王爷这等忠良之臣,才是大清的福气!我等不过是替王爷分担重负,打打下手罢了!”另一人道。 “好,岳父大人,文祥,宝銞,你们真是我奕訢一生的知己!”奕訢与三人奋力击掌,我望在眼里,欣慰许多。 突然间一阵晕眩,那抹熟悉到与我深深相融的渴望袭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烟枪和鸦片,却只摸索到淡淡的空气。失落之时方才忆起烟枪和鸦片全部留在了皇宫,心里一番懊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静静等待毒瘾发作。 这狼狈一幕无意间被奕訢撇见,他赶紧放弃了与那三人交谈,疾步走至我身旁,蹲下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拼命摇晃着脑袋,淋漓大汗已如雨般倾洒。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奕訢又问,我却仍是摇头。 另三人也迅速走来,围成一小圈,奕訢岳父桂良道:“王爷,这不似普通的头痛。” 终于,这份箭熬在我心间彻底崩溃,我顾不得身份,拽扯着奕訢的袖子,苦苦哀求道:“六哥,求求你,不管用什么办法,去跟我弄点鸦片来好么?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你说什么?”奕訢脸色骤然一变,“你再说一遍!” 我蹲在地上倍感麻木疼痛,便索性跪下:“我要鸦片,我要鸦片,我知道你有办法,你要再不给我鸦片,我想我会死……” 奕訢这才相信眼前一切,目光锐利射向我:“你抽这玩意儿多久了?谁让你抽的?” “两年了……你别管谁让我抽的,总之我没它会死的,真的会死!六哥……你忍心看着我死么……” 见我凄惨至极,一旁文祥启口道:“王爷,我知道哪里有卖鸦片的,我给公主买去!”文祥转身便要走,奕訢却快步追上,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害死人的东西,你要是买来,就再也不是我奕訢的朋友!” “王爷,可是,公主受不了了!” 奕訢略一沉吟,切齿道:“戒,让她戒!我现在就去找赫德,那东西是他们弄来的,能让人染上就同样能让人戒掉!” “我倒是知道戒烟的办法。”桂良道。 奕訢如获珍宝,欣喜道:“岳父快讲!” “我侄子也是被英国人害得染上鸦片,我妹妹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好在我那侄子良心未泯,且对父母尽孝,便一咬牙,决定戒掉这玩意儿。他把自己绑在床上七日七夜,毒瘾发作时便要父母朝他泼冷水,他痛苦了七日七夜,终于戒掉了鸦片。现在身强体壮,一点看不出曾经吸食过鸦片。只不过用这种残忍方法对待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只怕公主吃不消啊。” “吃不消也要吃,总比吃鸦片好!”奕訢望着我,眼里再无怜惜,大声喝令道:“来人!” 几个侍卫冲了进来,奕訢将我一指,道:“将公主绑在我房内,莫要伤了她,快!” “是!”那伙人蜂拥而上,其中一个将我拦腰抱起,我拼命挣扎,伸手在他脸颊乱抓一气,须臾间他整洁的面容已是血痕班驳,由于执行命令,他丝毫不敢发泄怒火,只得摁住我的双手,任凭我一路哭喊,将我抱进了奕訢的卧室。 因为我是公主,他们不敢用绳索缚住我,以免将我弄痛。于是其中两人将我按在地上,不准我乱动,而另两人则将柔软的被子大块扯裂,撕成一片片的布条。等到一切准备好之后,按住我的两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将我抛在床上。他们配合很默契,三五下就用布条将我牢牢缚住,我死命地惊呼、叫骂,而他们却没有任何言语,办完事后飞快消失,做事手法颇有些类似于奕訢处理政事,一样的雷厉风行。 叫唤了良久,嗓子干哑疲惫,却仍旧无人应答。脑袋也跟着有些昏沉,不堪重负。终于,渴望鸦片的意识湮没在更加痛苦的身体反应里,我侧首倒在床上,进入了并不怎么美好的梦乡中。 翌日黎明醒来,奕訢端着一小碗热粥坐在床头,看似已等候多时。 “你真是个女侠,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熬过第一天了?” 我努力支撑着身体坐起,猛然发觉紧缚住我的布条已被解开,仿佛如获新生般喜悦。伸出手来摸着仍旧有些疼痛的脑袋,眼神却定在他手中那碗粥上,狠狠吞了一口口水,道:“六哥……我饿了……” 奕訢浅笑,舀了一瓢粥,放在嘴边轻轻吹凉,方才递至我口边。 我满足地大口吞下,甚至连嘴边的残渣也未能及时擦去,便迫不及待问道:“议和之事怎样?” 奕訢笑容顿时一僵,深深阴霾布满脸颊,沉声道:“不怎么好。” “为什么?” “还不是前些时载垣、端华诱禽了英驻广州领事巴夏礼那伙人,并将他们投进了牢房。你知道牢房的黑暗,那些夷人哪里受的了,死的死病的病。偏偏额尔金跟我谈的议和条件便是释放那些人,如今那伙人只剩下巴夏礼,我已经将他释放,夷人还不满意,非要我释放与巴夏礼一起被拘留的人,那些人如今已成游魂野鬼,我往哪里去寻!” “你可以如实跟额尔金交代那伙人已经惨死,再谈另外的议和条件。” “你以为我没想过?夷人贪得无厌,他们另外开的条件便是开放天津为通商口岸,天津距离北京不过二百余里,开了天津对我们威胁太大!” “如今都已到这步田地,还管什么威胁不威胁。” “可是……” “六哥,”我神情一定,道:“不管你现在对‘开天津为商埠’持何种态度,我都要告诉你,这是天津的命运,也是我大清的命运。夷人无情,想得到的东西必然会不顾一切地讨去,我们眼下正处于下风,倒不如同意夷人,不然,不久以后,大清将会有场更大的浩劫!”陡然间我忆起了现在依旧安然屹立于东方的圆明园,知晓它的风采很快便会被两个强盗夺去,无限凄凉抚过心间。 “不行,无论如何天津不能开!”奕訢坚决说道。 “好,不管开不开,浩劫都是再所难免的……”我悲怆地自言自语,知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中华民族的劫数,如若颠覆历史,也便没有辛亥革命,社会主义,更没有生于现代的我。于是我索性不去与他计较,轻轻夺过他手中早已冷却的米粥,一饮而尽。 “王爷,英国公使额尔金给您的信函!”一个小厮疾步如飞地奔进来,手中紧紧握住信函,仿佛握住了整个中国的命运。 奕訢接过,一目十行,愤怒说道:“夷人简直无法无天,昨日还谈增设天津口岸,今日便要求觐见皇上,并且不行叩拜之礼,还扬言火烧圆明园,简直可笑!” 奕訢正欲将信函撕的粉碎,却又思索一瞬,小心收起信函,回首望着我,道:“我出去一会儿,你一定要挺过去,等我回来。” 他吩咐身旁小厮重新将布条缚住我的手脚,我不再挣扎反抗,温顺地像一只迷茫已久终于找到一席栖息之地的末路羔羊。 “好,六哥,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我双眼含泪,凄恻之意尽渗眉目,望着奕訢迅速离去的背影,心系着□□的命运,头变得好痛、好痛…… 35 恭王责载澂 撕裂肉体的疼痛如漫天大雪将我死死覆盖,我湮没在一片苍茫之间,连挣扎与喘息都演变成绵延不绝的奢望。我惟有拼命摆动身躯,企图让如雨汗水融化这一刻窒息的冰凉,无奈用尽力气却终是徒劳无功,痛觉反而更胜从前。 于是肉体的摧残逼迫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喊,一声声撕裂耳膜的巨响从我口中滋生,如杜鹃血鸣,两岸猿蹄,蔓延至无尽苍穹,凄婉而高昂。恭王府那些人倒真是忠心耿耿,这般惨叫竟然未引半人前来,看来奕訢早有过吩咐。 “姐姐,刚才是你在叫吗?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样的伤心?”头痛欲裂,却突然听见一声软绵清凉的童音,寻声望去,原来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见他年纪大约与载淳差不多,穿的是青色滚边袍子,必定是奕訢的长子,载澂了。 如此一个可爱至极的孩子竟将我心中的痛苦化去几分,我虚弱一笑,道:“载澂,我不是姐姐,我是你七姑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载澂怀有几分好奇,飞快跑至我床边。 “你与你阿玛这般相象,我又怎会认不出来?” “哦——”载澂点点头,黑溜的眼珠在眼眶里灵活转着,突然,那抹亮光印在了绑缚我手脚的布条上,他颇感疑虑:“七姑姑,阿玛为什么要把你绑在这儿呀?” “因为你七姑姑没有听你阿玛的话,载澂乖,帮七姑姑解开好不好?七姑姑好疼啊。”载澂迟疑了一会,但见我手腕淤痕斑斑,恻隐之心终于战胜了疑惑,毫不犹豫伸出小手帮我一一解开。 犹如破茧而出,满足伸展双臂后,抚着载澂小脑袋,爱怜说道:“载澂真乖,姑姑要上街去买样东西,呆会儿再回来陪载澂玩,好吗?” “不好,不好!”载澂不断摇晃的头,一把抱住我此时已如枯枝弱柳的细腰,哭闹道:“载澂心里有种预感,姑姑这一次离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载澂不要姑姑走,载澂不要姑姑走……” “载澂,姑姑答应你,姑姑一定会回来,一定!”我轻轻将他推开,如箭一般的飞快跑出屋子,却正好对上门口惊慌失措的小厮。那小厮像是刚方便回来,颇为吃力的迈着步伐,见身着白衣的我,神情突然呆滞,猛揉眼睛,恐怕是将我当作白鹭掠影了。待载澂出来后方才惊醒痴梦,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嚷:“公主,您快回来呀——您要是跑了,王爷会要了奴才的命呀!” 我全然不理会,没命地向前方未知处奔跑。 突然拐向左角,好似撞到一堵高墙,狠狠将我击退在地。我狼狈爬起,正欲转弯至别处,却见奕訢如碉堡一般立于眼前,滚滚怒气萦结眉间,身旁还站着呆若木鸡的桂良,宝鋆,文祥。 那小厮与载澂正好追上,见前方四人,均吓得面如土色,小厮扑通一声跪地道:“王爷饶命,奴才只不过方便了一小会儿,一回来就见着公主往外跑,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你呢?你可知道?”奕訢锐利目光扫向载澂,载澂腿一软,俯身跪下:“阿玛,载澂不是故意放走姑姑的,载澂见姑姑手上都是布条勒青的痕迹,载澂于心不忍,便……便放了姑姑。” 见载澂已被奕訢弄得泣不成声,心中恨意顿涌,多大一点的孩子,值得这般严厉对待吗?我扶起载澂,趁着自己暂时还保持着清醒,望着奕訢说道:“是我要载澂替我解开布条的,你要罚,罚我便是,莫要连累无辜孩子。” “你究竟是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跑出来?” “我要鸦片,我要鸦片!”一提及鸦片,欲裂之痛猛然袭来,我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以减轻痛苦。 “我看你还没找到鸦片,就会被这该死的毒瘾折磨死!”奕訢上前将我抱起,我因暂时迷失本性,竟一掌向他挥去,他俊朗如昔的脸颊顿时划过一条深刻狰狞的口子,他却并不吃痛,仍旧小心地护着我,生怕我把自己脸也给抓花了。 走至半路,他猛地想起了仍旧跪在地上的载澂与小厮,便折回去,吩咐左右道:“将萨克达杖责五十,赶出王府,载澂家法处置。” 载澂陡然一惊,哭声更加强烈:“阿玛,阿玛,载澂知错了,载澂知错了……”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旁三、四个小厮架走,凄厉的哭音亦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 “奕訢,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感情?他是你儿子,是你唯一的儿子!你不怕将他打死吗?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不配抱我!”我一路叫骂,他却漠然回应,仿佛当我虚无,直到重新回到他的房间,他松手一抛,我滚落在床,几个小厮便上来重新拾起落地的布条,将我狠狠缚住。 “今天我心情异常不好,你最好不要再闹。”奕訢平静说道,可我却感应到了他内心的巨浪滔天。 “我要鸦片,我只要鸦片,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好,既然你受不了,六哥只好用另一种办法了,你休怪六哥无情,六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奕訢吩咐一旁小厮道:“去提桶冷水来。”小厮颔首答应,不出片刻便拎着一桶水进来,正在迟疑,奕訢却指向我:“朝公主泼。”小厮仍略有不忍,奕訢却更为烦躁,一把夺过水桶,不带一丝犹豫地朝我泼来。 冰凉的水浇息了我躁动不安的心,亦冲刷了我对鸦片的思慕和神往,仿佛骤然重生,眼前是一片汪洋,分不清是冷水还是泪水,只觉迷离一片,仿佛虚幻。 “六哥……”意识回归脑海,虚弱无力地唤着奕訢。 奕訢吩咐左右退下,徐徐走至我面前,温暖的大手抚上我的额头,寒冷亦逐渐被他驱散,须臾,他默然道:“六哥有话对你说,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我轻点头颅,凝望着他。 “圆明园……”他痛苦讲出这三字后,便再也没了下文,几滴红泪自他目中掉落,那样的无助彷徨。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来得如此不经意,却又是如此深刻。 “六哥……”我伸出手抚着他的脸颊,血痕与泪痕交错在一起,融为我从未见过的凄凉悲愤。“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圆明园被烧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有些疑惑,有些悲怆。 “我曾经做了一个梦。在古老神秘的东方有一座耗尽几代人心血的皇家园林。她被称为‘东方瑰宝’或者‘万园之园’。她的成就堪比这世界上任何一座建筑,泰姬陵、比萨斜塔在她面前统统黯然失色。可是,这样的一个结合了世间奇美瑰丽为一身的园林,却毁在了两个强盗手上,那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一个,叫英吉利……”我早已泣不成声,奕訢略带哀求地说道:“别说了,别说了……” “后来,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有一天来到了这座万园之园,可是,屹立在眼前的只有几根孤单的石柱……” “别说了,别说了……” “天啊———你为何要把我送到这个鬼地方——我不想知道中国的屈辱——更不想亲身经历这些国恨家仇、生离死别——”我仰天而泣,声音极尽哀婉绵长。 “别这样……”奕訢俯下身来,细细品尝着我满脸的眼泪,企图将它们一一吸尽,却不知脸颊上的泪水消失,心里的泪水却是永不褪色的哀伤! 见我终于不再哭泣,奕訢方才起身,柔声道:“我走了,晚上给你送吃的来,我相信你一定挺的住的,是不是?” “是……也许我的肉体可以抵制住鸦片的侵略,可是我的内心,永远无法抵制住国之将亡的伤痛,更加无法抵制对那些残酷洋人的恨!”我切齿说道。 “恨……这个残破的大清,很快便不允许我们去恨了……”奕訢凄凉说着,决然转身而去。 “奕訢……”我叫住他,他止步,却不再回首。 “去看看载澂吧,他一定伤心死了……” 奕訢一点头,大步跨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如血暮色中。 36 承德索上谕 极尽痛苦的七昼夜终于结束,这简短几日我不知打坏了多少玉器古董、奇玩珍宝,更不知惹怒了奕訢多少回,就是那门口负责看守我的小厮也是换了一任又一任。不过,这般狼狈不堪的日子终于走至尽头,如今是守得云开,柳暗花明了。这样的高兴事自然值得终日眉头深锁的奕訢开怀一笑,只是匆匆不过数秒,欣喜过后,那层灰暗又回归到了他本来明朗的面目,好似方才他发自心底的笑意只不过是我春睡中的一场迷梦,虚幻飘渺,若有若无。 “六哥,”我的一声浅唤终使得他萦结的眉心舒展些许,他轻轻执起我的手,眼眸温柔似水,依情绵绵。“繁儿终于戒掉鸦片了,你不开心吗?”我轻问道。 “开心,自然是开心了。”他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柔柔望我。 “那你为何还是紧皱眉头,这样会变老的。”说着,我果真在他的青丝发辩上搜索到了一根极其刺眼的雪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议和的事有点累。” “是天津口岸的事吧?”圆明园已经成灰,事已至此,天津是难逃一劫了。 他轻点头,道:“我已经向皇上奏请了,掐掐日子,上谕早该发到我手中,只是不知为何,至今未到,怕是沿途什么事给耽搁了吧。” “你不是便宜行事全权大臣么?为何还要奏报四哥?” “这个‘便宜行事全权大臣’就是个说法而已,四哥只让我与洋人议和,并未说明我有权决定一切事务。” 我猛然一惊,上谕早该到了,莫非是肃顺一伙故意不想让奕訢议和成功,好让咸丰治其重罪?如果是那样就太可怕了,在这国之将亡的时刻,如若私心占主导地位,大清怕真的是回天无望了!“六哥,洋人给了你几天时间请求上谕?”我迫切问道。 “十天。” 掐指一算,十天时间仅余五天,除非快马加鞭、不吃不睡,不然这一次的议和只怕是难于上青天!“六哥你听我说,绝不是路上耽误了,只怕是肃顺一伙根本不想让你议和成功,想借此机会除去你!” 奕訢脸色骤然一变,道:“你说什么?肃顺敢有如此想法?大清灭亡对他无半点好处,他纵使再排挤我,也不会如此糊涂!” “就算肃顺是个清白人,我看那怡亲王、郑亲王可不清白!他们若是清白,当初也不会抓了巴夏礼,搞出现在这么个破烂摊子给你收拾!” “不可能、不可能……”奕訢强迫自己冷静数秒,方才道:“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同为臣子,竟会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安危,这简直说不通!” “这有什么说不通的?你知不知道肃顺他们怕你议和成功,然后‘挟洋人以自重’?” “什么?‘挟洋人以自重’?” “六哥,我干脆明白跟你说了吧,上谕被肃顺他们留中了,如今之计便是赶快去承德将上谕要来,不然上谕不到,你私自同意增设天津口岸,那样一来,上谕如若写的是不同意,你便是篡改圣旨,如若同意,你未拿到上谕私自做决定,便是罔顾君王!”我赶紧翻身而起,顺手拾得一件几日前的衣服,穿戴整齐后,郑重说道:“六哥,如今只有我能去要回上谕,你随便派个人保护我便可,我绝不会出事的,请你放心!” “你这一番话对我真如醍醐灌顶,想不到肃顺那伙人竟如此糊涂卑鄙,不过北京至承德沿途劳顿,你大病初愈,行动不便,我还是另外派人前去吧。”他伸手将我拦住,我却狠狠推开他:“你能派谁去?随便一个小厮肃顺他们定不会放眼里,文祥、桂良要在京辅助你。只有我去才能要回上谕,因为……”我一顿,道:“你别忘了景寿也是他们那伙的!” 奕訢思索片刻,一咬牙,道:“罢了,你去吧。我会派多伦阿保护你,他武功高强,定不会让你身处险境。只是你……身体吃的消么?” 我一巧笑,望他道:“六哥难道忘了我是打不死的石头么?” “社稷依明主,安危拖妇人。” 他亦同笑,只是笑得极其牵强,无奈一拂衣袖,转身而去。 我与多伦阿骑着恭王府两匹“千里驹”上路,此马能日行千里,且体力极强。驰骋不过二日已抵至热河,我下马,望着离我不过数尺的避暑山庄,一声长叹久久不息。圆明园大火三日不尽,几乎成为一片废墟。而这里却依旧繁华安定,统治者沉醉于“□□上国”迷梦中,大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势头。 我与多伦阿并步而行,还未跨入大门,就听得身后一阵幽冷老迈的男声:“公主不是留在京城陪伴六王爷么?怎有空到热河来?” 我陡然一惊,回首一望,果见肃顺、郑亲王、怡亲王三人徐徐向我逼进。 “我来承德见我四哥,不需要向你们通报吧?”我微抬下颚,不屑说道。 “如果公主是来同皇上再续亲情,那自然不必向我等通报。怕只怕,公主另有目的吧?”肃顺奸诈一笑。 “哼,你们这些人,太侍宠而骄了!哪有不让亲妹妹见亲哥哥的道理?”怒意顿涌,侧目望肃顺,目光极尽凶狠犀利。 肃顺反倒淡然:“臣纵使有万千个胆子也不敢阻拦公主,臣这就去通报,不过皇上最近龙体微恙,公主须至偏殿等待片刻。” 细细思索一瞬,发觉自己已无更妙办法。于是极不情愿一点头,跟着肃顺一道去了。 由肃顺牵引至偏殿,阴森恐怖之意轻袭,心里微微有些恐慌。一转首,竟发觉多伦阿不在身旁,肃顺等人也没了踪影。而这个所谓的偏殿,根本就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密室!我赶紧转身上前,竭尽全力推门拉门,却发觉门早已自外被锁死。几翻折腾后,力气全无,我安静坐于地板,两眼痴呆望天,无助至极。 转瞬已是深夜,看来肃顺是有意与我周旋,他一心排挤奕訢,必然知道我是为了上谕之事前来,又怎会让我成功?他拖的时间越长,胜算越大,奕訢的危险也就多一分。肃顺啊肃顺,枉你自认聪明,却不晓自己正在做着世间最糊涂之事! 我深叹一声,明明知晓自己回天无望,却仍死死不想放弃。我索性站起准备破口大骂,单纯希望引来一个半个人,好让我不至于在此干坐等死,若是给懿贵妃听见,没准还能见上咸丰一面,要回上谕! 我正欲启口,却听见门外尖锐却小心的开锁声。我心里一提,莫不是肃顺想杀人灭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数步,只见门被打开,我大声惊呼,再定神一看,却是景寿! 见他步步紧逼,眼神呈现出我无法读懂的幽深,心里难免一阵惶恐,支吾道:“你……你别过来……” 他许是见我没有先前的病态,不禁好奇道:“你把鸦片戒了?”我微颤地点点头,他又道:“你果真是我见过最顽强的女子,也是我见过性情最真的女子,能为了你的六哥不顾一切地来承德索要上谕。我真羡慕恭亲王,得到你如此宝贵的一片真心。” 我缄默不语,心中暗想,他几时说话也变得如此模棱两可、话中有话了? “不过,你如此难能可贵,我又怎会让你失望?”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抵至我面前,不知为何,明知道他的话不过玩笑一句,心底却忍不住一阵欣喜。 可是景寿似乎并未打算与我开玩笑,也许是我不经意流露的喜悦之色感染了他,他迅速自袖中取出一张明黄到发亮的纸,在我眼前晃动片刻,脸上尽是得意。 我赶紧接过一瞟,“上谕”两字犹如旱逢甘霖一般浇熄了我的不安,在往下一看,“知道了”三字更是犹如神灵让我仰望膜拜,成就我人生最虔诚的信仰。 我如获至宝,惊喜望他道:“你私自将上谕给我,不怕肃顺他们排挤你么?” 他淡笑道:“你还是多用些时间管管你自己吧,你放心,我对肃顺那伙还大有用处,他犯不着动我。更何况,恭王爷危在旦夕,只有这道上谕能救他于水火。救他,便是救了整个大清,不是吗?” 我泪眼朦胧,除了感激再无话语。景寿亦不再耽误时间,趁着夜深人静,小心护着我出了避暑山庄,多伦阿和千里驹俱不知去向和命运,景寿便替我准备了另外一匹马,颜色深红,目光锐利,看来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我轻轻一跨上了马,景寿俊美清晰的容貌在茫茫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明亮,冷风吹动了他宽大的袖子,显得他的手臂修长而萧索。不知为何我竟像被定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一寸。见我踌躇良久,他只一挥手,示意让我快些离去。许多话语哽咽在喉,欲说明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莫名其妙却意味深长的话:“景寿,没准我以后也能救你一命!”撂下此话后,我决然转头,一振马鞭,寻着清冷月色方向奔去,终于消失在沉醉黯淡的月光中,亦如平日里辗转反侧时的幻梦,一瞬即逝,却又如此深重和真实。 马儿,快些跑吧。你那掩藏在黑夜中或深或浅的达达马蹄,奔跑着的,是整个中国的命运。 37 屈辱定和约 奔波整整两日,抵达恭王府时我已是周身乏力,憔悴不堪。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大门走去,扬手一敲,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见是我,那人不禁大喜:“王爷,王爷,公主回来了!”不出片刻,奕訢赶到,我展露笑颜,自怀中取出那道上谕递给他。他几乎是一把抢过,带着期待与惶恐的复杂神色,迅速一扫后,嘴角渐渐勾起了多日未见的笑容,也不顾身边管家、小厮在场,满怀愉悦握住我的双手,道:“繁妤,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这一路可还顺利?”我略为思索,突然觉着道出景寿之事有些不妥,便道:“自然是顺利了,四哥龙体也安好,我去的时候,正和懿贵妃下棋呢。”奕訢一点头,琢磨不清的目光自他双眼射出,不知是相信还是置疑,我颇感不安,便垂首不再看他。 “你奔波几日也累了,回房歇息去吧。我下午就去礼部大堂同英法签约。” 我这才抬头望他,紧咬双唇,细声嘟哝道:“我也要去。” “不行,签约之事岂是儿戏,你若执意前去,便是妇人干政。”一瞬时间,他又变回了曾经的奕訢,满口的仁义道德、祖制家法。 “可是,我看的懂英文,你不怕夷人欺骗你吗?” “你说什么?”他疑惑望我,甚至夹杂了些许愤怒之色。 “我真的看的懂英文,虽然很烂,但至少基本的我懂。比如说,钱的问题我就看的懂,你难道不怕英法榨干大清的国库吗?” “你莫不是发烧了吧?六哥送你回房休息。” “我没有发烧。我是说真的,我真的认识。六哥你就带我去吧,你把我化装成大清的官员,绝对不会有人认出我的,我求你了,六哥,就算你看在我替你要回上谕的份上,你就带我去吧!”我半哀求半撒娇,奕訢沉吟一阵,终究被我制服,无奈摇首道:“罢了,你要去就去吧。不过,你必须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怎么会认得英文?” 我狠狠一怔,许久才平复,道:“六哥,你若知道真相,一定会后悔,就算是为了我好,请你不要再问了。” 见我神情认真,他亦没有多问的意思,只执意让我回房休息片刻,下午与他一同前往礼部大堂签约。 下午二时,我穿着奕訢为我准备的官服,与奕訢、桂良、宝鋆、文祥、恒祺一道来到礼部大堂。礼部大堂彩灯辉煌,陈设华美,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接见外国公使,哪里像是与夷人签定城下之盟。等了约摸两个小时,英国公使额尔金乘坐十六抬金顶绿围肩舆,姗姗来迟。鼓乐前导,带马步兵约千人,均持器械,自东四牌楼至礼部,络绎不绝1。 奕訢赶紧上前去迎额尔金,他竟佯装没有看见,径自走到签约大厅,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我顿感大事不妙,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他哪曾受过这般侮辱。我偏头望他,只见奕訢握紧右拳、根根分明的青筋布满他光滑的前额,满眼尽是仇恨。我心一提,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大约是明白我的意思,舒缓一阵,便放下了这可怕的架势。于是和颜悦色又再度回归他明朗的面目,即使这份平和犹如根根利刺,将他高傲的心戳得鲜血淋淋。 额尔金走到为他准备的位子上,带着丝丝气焰和喜悦。待他坐定后,奕訢方才坐下,这样屈辱的顺序又刺伤了他的心,我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强颜欢笑,极想哭,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放下全部的情感。我开始有些后悔来这里了,这样庄严却虚伪的大厅剥夺了人的一切感情,只留下三个以利益为上的国家代表,以两方得意、一方屈辱的方式进行着所谓“和平”的谈判。 “额尔金先生,我想我们可以签约了。”奕訢打破了英法惊喜策划的开场,他无力颠覆局面,唯一能做的,也便只剩尽量减缓内心的伤痛,期待时间如梭般地穿过。 “恭亲王,我们所提的条件,你们都接受吗?”额尔金讲起中文已是有模有样。 “是的。” “那就签约吧!”旋即,额尔金讲了几句英文,一个洋人走上前来,恭敬呈上了所谓的条约,他满意地扫了一遍,将它递至奕訢手中。 奕訢接过一看,亦无任何异议,顺手拿起毛笔,准备签字。 “王爷,不忙签!”我截下他的笔,一把抽起条约,还没扫上两行,额尔金已勃然大怒:“恭亲王,这个人是谁?” “她也是我大清的官员,让她看看有何不可?” 我轻蔑哼了两声,两三下将条约撕的粉碎,不屑地望向额尔金,眉眼间怒火熊熊。在场人无一不瞠目结舌,奕訢更是又气又恼,赶紧将我拉至一边,细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早知道我就不该带你前来!”我猛地一下甩开他,径直走到额尔金面前,质问道:“额尔金先生,你当真以我大清没有半个人看的懂英文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在条约上写了中英双语,可是,您的翻译,是不是有些欠妥当?” “哦?哪里不对吗?我可是专门找了中文翻译的!” “第一条就不对,我们只说增开天津口岸,并未说将北京也一并开了吧?您难道以为您没有打上标点,我就不知道您条约上说的是两个地方吗?” 额尔金满脸通红,恼羞成怒,竟一把将我推在地上,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官帽碰巧滚落,露出了与大清男人不一样的发辨,额尔金这才意识到我是女子,便更加气愤,他一指奕訢:“恭亲王,你竟敢带一个女的前来签约,这就是你的诚意?” 奕訢神色惶恐,却又不知如何作答,我却迅速站起,挺直腰板,对着额尔金道:“女人怎么了?你们的国王伊丽莎白不也是女人吗?你们不照样要臣服于她!” 额尔金先是一震,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大清的女人真有意思,我原先只以为你们大清的女人只会呆在家里绣花,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女人,会英文,还知道我们的女王陛下,有意思、真有意思!” “额尔金先生,你还是快去补一份条约吧,别忘了,大清是有人懂英文的,别妄想在从我们这里讹诈一分一毫的东西!” “好、好!”额尔金立即命人重新书写一份,交于我手中,我仔细看完,发觉并无半点出入,方才递给奕訢。奕訢扫视一遍,签上字,这便是《北京条约》了。 就在奕訢签完条约的那刻,额尔金大喝了一声,随即所有洋人霍地站了起来,奕訢及其他大清官员不解其意,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堂下走出一位架着照相机的摄影师,“喀嚓”一声,拍下了这一屈辱场景。不知照相机为何物的大清官员们个个呆若木鸡,我偷偷望着奕訢,他的双眼除了仇恨再无染上别的色彩。整个签约的过程将他高傲的心灵逐渐撕裂,而此时,却已轰然坍塌,沦为废墟。 额尔金见大清官员个个如此,遂更加洋洋得意:“你们大概是不懂这是何物吧?我来跟你们解释一下,这个东西,叫作……” “照相机是吗?”他还未讲完,我便启口接道。他得意之情在那瞬凝固,化为不解与惊慌。 “你以为这个东西很先进吗?我告诉你,我见过的东西,有比你这个先进一万倍的。我所见过的照相机,可以制成彩色,可以自动变焦,还可以边照相边放歌,你见过吗?” 众人俱是一惊,额尔金沉默片刻后向我投以轻松一笑:“呵,你这个女人有意思,”他侧首望向奕訢:“恭亲王,她是谁?” “她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妹妹,大清的和硕端仪公主!” 额尔金意味深长一点头,便不再说话。 条约签完后,众人散去,额尔金却拉住我,道:“高贵美丽的公主殿下,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见他态度与刚才截然相反,难免多了份提防,不耐烦道:“你说。” “我想说,如果我家里没有妻室,我非常乐意与你这位中国小姐结婚。只是我们国家不像你们国家,我们国家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所以,我感到非常遗憾。不过,我能与你做个普通朋友么?”他诚恳说着,却更加激起我的反感:“额尔金先生,你别妄想了,我是不会与你们这种强盗做朋友的!” 额尔金顿时目瞪口呆,他大约从未想过他眼中懦弱胆小的中国女人竟是如此犀利可怕。奕訢见他也有下不台面的时候,便轻蔑一笑,略带示威意味地牵起我的手,朝门外走去。 我不喜欢他这样牵我,因为此时,我只不过是他向额尔金炫耀的工具,不值分文。 38 叔嫂策政变 《北京条约》的签定的消息很快传到热河,据说咸丰听后哭泣不止,痛心不已。旋即咳出血痰,一病不起。咸丰病榻缠绵多日,终于于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病逝于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享年三十一岁。他殡天那日留下了两份遗照,均为口述,一是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二是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大学士肃顺,驸马景寿,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八人为“赞襄政务大臣”,辅佐年幼的载淳。八大臣当日便为载淳拟定了年号,是为“祺祥”,并尊皇后钮祜禄氏为母后皇太后,徽号慈安,懿贵妃叶赫那拉氏为圣母皇太后,徽号慈禧。奕訢得到此消息时,我恰巧也在场。他全然忘却他在我眼中极力维护的庄严形象,两行热泪若滚滚江河,倾流而下。我知道他委屈难受,甚至憎恨咸丰,两人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究竟从何时起,两人竟已阋于墙内,彼此心存芥蒂?咸丰任命的赞襄政务大臣有八人之多,却惟独没有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兄弟,这份悲痛又能与何人诉说呢? “四哥驾崩,我们总得去奔丧吧。”我正在揣测他的心思,听他突然讲话,难免一震。再回过头来望他时,他的泪痕早已消散无踪。 “这倒也是,只是我们现在去不太合适。” “为什么?” “你难道忘了肃顺那伙?他们定是在四哥面前讲了你什么,导致四哥临终都不信任你。现在他们定不会让你前去奔丧,说不定还会沿路设埋伏,千方百计阻挠你去热河。我们应该等待几日,等他们以为自己已是权倾天下,麻痹大意之时,我们才能去。”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发觉你的权术心思一点不输则天皇帝。” 我哪里懂得什么权术政治之类,不过是上了几节历史课,懵懂地知道了一些事。于是便笑道:“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他自信一笑:“你还怕我驾驭不了你?” 他的话暧昧难测,我脸颊绯红,垂首不语,不再与他互相打趣。 在恭王府苦熬的这段时间,奕訢终日坐立不安,眉头深锁。今日他终于是按捺不住,向我提出尽快赶至承德。掐算日子,已是八月初一,也该是时候前往,便欣然同意。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弛抵热河行宫。恰好这日是咸丰奠礼,两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太监赶紧帮我和奕訢披上素服,这天气虽已入秋,却仍是烈日当头,奇热难捺。不过奕訢似乎并不觉闷热,一路奔到咸丰梓宫前,我也疾步跟去,只见奕訢伏地大哭,声彻殿壁,这般动容的哭泣竟也感染了旁人,众人俱跟着他一并哀嚎大哭,呼天抢地。我虽对咸丰无半点感情,但见这份凄凉情景,也难免心中有些悲哀,鼻子一阵酸痒,便跪下与众人同哭。刚开始我只是轻轻抽泣,哭着哭着竟越发不能自拔,差点没给我哭昏过去。就在这时,已是慈禧太后的玉兰突然发话:“七公主是金枝玉叶,顿途劳累,又哭得如此动容,难免身子吃不消。小安子,吩咐下去,赏碗面给公主吃。” 她身后一身缟素的安德海“嗻”了一声,很快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恭敬地双手呈上。 “太后,我看不必了吧?”我不知慈禧是何用意,便回绝道。 “怎么能不吃呢?大行皇帝生前如此疼爱你这个妹妹,看见你如此憔悴不堪,定会怪罪于我,你就不要客气了。” 反正我也确实饿坏了,她又执意要我吃,我索性懒得顾及身份,一把端过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突然感到嚼到什么东西,不像是面,便从口中取出,原是一张揉得稀烂的纸条,打开一看,全身一抖,上面竟写着:“祭奠完后,速与恭王一道前来东暖阁,有要事商量。” 我侧首看向慈禧,她表情依旧平静如一。众人也正哭得动容,无人顾暇我,我赶快趁机将字条塞进怀中,继续吃面。 祭毕,我拉住奕訢,将字条的事告诉了他,他陡然掠过一丝难测的喜悦,便与我一道前去东暖阁。才到门口,肃顺一伙却早已在此恭候多时,将我俩截下。 “六王爷与公主去东暖阁做什么?”肃顺语气颇有些质问,全然不把奕訢放在眼里。 “去看看我那两位可怜的嫂嫂,这也需要你肃大人亲自过问吗?”我道。 肃顺未发话,一旁的穆荫倒意味深长拖了一声“哦”,不怀好意地打量奕訢道:“年轻叔嫂,理应避嫌,公主去倒还说得通,你六王爷前去,是不是有些欠妥当?” 奕訢正色道:“众大人可陪我一同前去。” 八大臣不知为何立即没了声音,也许是奕訢肃然模样让他们略有惶恐,也觉着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肃顺道:“你们叔嫂讲些体己话,我们也不便旁听,王爷进去便是。” 我心里暗自窃喜,这一关过得可太容易了。 我与奕訢跨入东暖阁,毕恭毕敬地朝二位太后行了礼,二太后命人赐坐,随即遣退众人,屋里一下显得空旷无比,却又有些不太自然。 二太后均着黑衣素服,头带雪白大花,模样更是憔悴消瘦,凭空一下竟觉苍老许多。慈安只顾哭啼,早已是泣不成声。慈禧也是涕泪涟涟,勉强抽噎道:“那八个人全然不把我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时常顶撞我们,有一次还把皇帝吓得尿了裤子,他们只手遮天,哪里还有我们孤儿寡母的容身之地!” “太后毋须害怕,四哥临终前仅留了口谕,并未有白纸黑字说明,如此一来,我们也便于操作。”奕訢道。 两太后听罢,一抹方才愁云惨淡,代之以略为惊喜的神情。一直默不做声地慈安竟也开口道:“六爷的意思正是我们的意思,八大臣依仗大行皇帝宠爱,骄横跋扈,已经到了我们无法容忍的地步,如若得到六爷相助,我们翻身有望。” 原来这就是正在酝酿中的“辛酉政变”,看来奕訢与两太后早已有了默契。不过也是,他们有着共同利益,推翻肃党已是势在必行。 “要下手,非还京不了,且要速归,我对京城部署有绝对把握。”奕訢又道。 “可是……重要的是那些洋人……”慈禧略为不安。 “洋人无异议,如有难,惟奴才我是问!”奕訢颇为自信,经过长时间与洋人打交道,洋人也认为奕訢比其他大臣开放许多,这样一来,交流也更为方便,因此奕訢在洋人心中具有很高威望,甚至有段时间洋人还想把奕訢扶上皇位,只不过奕訢确实做到了“兄友弟恭”,认为此举大失仁义之风,且不齿于做洋人的“儿皇帝”,便果断拒绝,打消了洋人的妄念。 “六爷心中可有一套方案?”慈禧问道。 “首先,两位太后与皇上要立即返京,并且要分散那八个人。让怡亲王、郑亲王与你们一道回去,让肃顺护送四哥梓宫,这样一来,三奸分开,载垣端华离了肃顺就等于没了灵魂,对太后构不成大威胁。然后,趁着肃顺护送四哥遗体之际,命人在夜晚肃顺熟睡时逮他的措手不及!”奕訢切齿道。 “可是,逮捕肃顺的人……王爷心中可有人选?”慈禧又问。 “醇郡王不就是最佳人选么?他是皇太后的妹夫,又是我的亲弟,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王爷果然想得周到,一切就依王爷之计。”慈禧满意点头道。 “只是我不便久留,得迅速回京部署一切。” “王爷立即起程返京,不过,让繁妤留下陪我可好?我许久不曾与她交谈,很是想念那段日子。”慈禧目光立即转向我,满脸温和。 “既然太后要求,繁妤自然答应。”她柔和目光让我有些轻微发寒,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得极不情愿地答应。 “太后,臣告退了。”奕訢望了我数秒后,很快转头,对着两宫太后道。 “王爷一路小心。” 奕訢颔首,恭敬退下。 他的背影镇定而威严,时间仿佛在那刻穿梭,又重回了我第一眼见他时的自信满满。许久不见他如此威严高大的背影了,几年宦海沉浮将他笔直的背脊打磨的佝偻残缺、血迹斑斑。可如今,他就像只重归山林的野兽,磨牙吮血,静静等待接踵而来的杀人如麻。 39 顾命却无命 九月二十三日,是咸丰帝灵柩回銮的日子。奕訢此时早已身在京城,只怕已经步好一盘精妙的棋局等待着将八大臣一军。不知是肃顺等人命该如此,还是着实愚蠢不已,还未等太后提出将八大臣分开,肃顺便要求让载垣、端华、景寿陪同两宫、皇帝和我一道回京,而肃顺则单枪匹马护送咸丰灵柩。我同两宫、皇帝在避暑山庄丽正门外跪送咸丰灵柩出宫后,便立即启程回京,抄间道走,以便提前赶回京师。 皇帝与慈安同乘一辆马车,而我则与慈禧同行,一路上丝毫不敢松懈,生怕有变。可是世事不是有所防范就能彻底杜绝,我们的车辇才出热河,就有凶神恶煞的刺客跳入马车,他一拔剑鞘,一道凛冽寒光如闪电劈过,直逼我与慈禧。我与慈禧赶紧惊呼“有刺客”,那刺客却甚是干净利落,二话不说将利剑挥向慈禧。那人目标虽不是我,我却不知哪来勇气,竟冲上前去给慈禧挡去了这致命一剑,剑尖仅是在我手臂上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那人本无心伤我,见我如此坏事,遂对我也起了杀机。他高高举起利剑,正欲劈下,只见突然冒出的另外一把长刀牢牢截下了他的剑,随后又窜出几个侍卫,寡不敌众,刺客短短时间便被生擒。不过那刺客倒也是名硬汉,见自己已被擒,便咬舌自尽,众人皆闻声前来,见此景,无不嘘唏。 慈禧赶紧命太医给我包扎伤口,并对我再三致谢。我只是嫣然一笑,忙称与她亲如姐妹,早已与她性命相系,根本毋须道谢。这时,一名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男子疾步跨来,手中紧握住刚才与刺客之剑抗衡的那把长刀,看来他定是那位救驾之人。他半跪在地,深深垂首,抱拳道:“奴才荣禄救驾来迟,让圣母皇太后和七公主受惊了!” 慈禧见荣禄气度不凡,一丝眸光闪过,却只微微颔首,算是表示谢意。 太医为我包扎完后,耽误多时的马车终于再度前行,小皇帝载淳吓坏了,忙要求过来陪自己的亲生额娘。可惜慈禧终究矮了慈安一分,不敢越矩,仍坚持让慈安太后陪伴小皇帝。谁知皇帝突然撒起娇来,慈禧好说歹说终于将他哄走,不知为何,我从这位母亲眼里,竟搜寻不到一丝对自己的儿子的疼爱,反倒是那个与载淳并无任何血缘的慈安,在看到载淳时眼眸里闪烁的那种母爱,才更是熠熠发光。 慈禧目送载淳与慈安上车,方才徐徐拉下帘子,一时马车内又黑暗无比。慈禧突然道:“繁妤,不论如何,这次还是要谢谢你,如果我与六王爷成功铲除肃顺,我答应你,满足你一个心愿,可好?”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愿望,反正先让慈禧开张任我书写的“通行证”更佳,便道:“好,只怕嫂嫂嫌我贪得无厌。” 慈禧调侃道:“只要你不要求嫁给六王爷,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我一楞,脸颊两片彤云蔓延至耳根,支支吾吾道:“都什么时候了,嫂嫂还有心思与我开玩笑……” 慈禧一阵巧笑,清脆如铃,明眸皓齿间更加神采奕奕,流露出的是憧憬到自己日后掌权的喜悦,而不是丈夫逝去的悲哀。其实有时想想四哥也是个可怜人,他年纪轻轻登基,一上台便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龙椅还未坐安稳,洋人又蜂拥而至,而现在更是含恨死于异乡。尸骨仍未寒,便有人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想要推翻他的遗命,这样的天子,真真不如普通百姓活得逍遥自在。 九月二十八日,我与两宫、皇帝已抵达京师,肃顺一行护送着咸丰沉重的灵柩,又是走的大路,自然未到。回宫后,两宫太后与奕訢拟好了惩治“赞襄政务八大臣”的谕旨,第二日便将载垣、端华、景寿三人押至宗人府看管。随后又听说肃顺在密云行馆休憩时被醇郡王奕譞擒获,一路押解回京。肃顺回京后,亦同样送往宗人府,政变成功。 议罪那日,慈禧也召我前来,因为我与景寿是咸丰亲自下旨赐婚,而我参与政变有功,所以基本上景寿的生死是掌握在我手中。我若与景寿结合,他便是生,我若悔婚,他便是死。 慈禧与慈安端坐小皇帝龙椅两旁,皇帝因换上龙袍,加上多多少少遗传了慈禧的刚毅坚韧,竟也颇有几分帝王威严。而慈禧与慈安也已除去缟素,换上杏黄色凤袍,二人穿着打扮俱是一样,只是由于慈安地位在慈禧之上,旗头上多了一颗乳白东珠,以显身份。我与奕訢则是恭敬站于堂下,默默等待两宫或皇帝发话。明明是议罪,却只有我们五人,不见军机大臣,却更向是讨论家事了。 安静良久,还是慈禧先开了口:“王爷认为八大臣该如何处置?” 奕訢略一沉吟,道:“回太后,臣以为本应将八人全部处死,只不过太后、皇上初掌权,理应向天下人展示太后、皇上的仁爱之心。所以臣想,那其余几人想也是受了那几位皇族的唆使,不然他们即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与太后、皇上作对。因此,臣建议,将皇族四人全部处死,另四人发往军台效力,以敬效尤。” 慈禧、慈安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帝由于少不更事,缺乏主见,见太后点头,也跟着点了点头。而我却紧抿嘴唇,思索了一会,终于站了出来,道:“太后、皇上,繁妤有两句话不得不说。” “七姑姑,你说吧。”这句话倒是出自皇帝之口。 “是,繁妤冒昧问一句,皇族四人,也包括景寿吗?” “景寿乃宣宗皇帝之额驸,先帝之姐夫,这还不算皇族吗?”慈安道。 “可是,怡亲王、郑亲王和肃顺都是姓爱新觉罗的,景寿可是姓富察的呀!” “姓什么都一样,冒犯了太后和皇上就是死罪。”一旁奕訢说道,我猛然想起多年以前奕訢与景寿关系极为密切,只是不知因何故突然疏远,到现在更是水火不相容。 “六哥,你也太不懂得知恩图报了吧?”望着眼前心狠手辣的奕訢,我心里一酸,抗声辩驳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奕訢问。 事已至此,上谕之事亦无须再瞒,我走至奕訢跟前,道:“若不是景寿,恐怕你今天没这个福分站在这里定他的罪!” “你!”奕訢气急败坏,扬手一指我,却又道不出一句话。他也许万万不会想到我有一天竟会为了景寿与他翻脸。 “够了,这里由不得你们胡闹!”慈安见我与奕訢争辩不休,恼羞成怒道。 我与奕訢赶紧跪下,慈禧反倒轻松一问:“七公主,你刚才那话是何意思?” “回太后,六哥受命督办和局时,曾上奏折对四哥提出增开天津口岸一事,可是下达的上谕却被肃顺等人留中不发。我赶到承德时,肃顺为了阻挠我见四哥,竟将我软禁在偏殿,以拖延时间。幸得景寿趁着夜深偷偷潜入偏殿,将上谕交给我,我才能拿着上谕回来救六哥一命。要不然六哥早已以‘私自授意’之罪被处置!” 众人皆一惊,慈禧道:“既然景寿有功,又有繁妤求情,不如就留他一命,发往军台效力吧。” “太后!”我重重一叩首:“繁妤求您放过景寿吧,景寿是繁妤未来的丈夫,难道太后要让繁妤就此守活寡吗?” “你愿意嫁给景寿?”慈禧惊诧道。 “是的,我愿意,只求太后与皇上大慈大悲,放过景寿!” “皇额娘、额娘,儿臣也不愿看见七姑姑年纪轻轻就没有丈夫,儿臣也请求皇额娘与额娘放过额驸,成全额驸与七姑姑吧。”皇帝说罢,亦俯地求情。 “皇帝快请起。”慈安起身上前将他扶起,慈禧又道:“繁妤,我看景寿此时可未必愿意娶你了。景寿满腔抱负,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比我们更懂,如今他身败名裂,他虽爱你至深,却怕自己拖累了你。” “景寿确有雄心壮志,只不过一失足成千古恨,繁妤请求太后给他一次机会,说不定大清日后还有需要他的地方。至于他,繁妤愿意一试,赌赌他对我的感情。” “罢了,罢了,正好我也欠你一个愿望,下午你就去宗人府看看他吧。”慈禧摆手道。 “繁妤谢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皇上成全!” 奕訢冷眼望我,与我目光相抵,两抹幽冷的光在那一刻凝成隔离万物的雪峰,亦如我们此时未命名的爱,隔着厚重严实的层层白雪,是我们永远无法攀登到顶的陌生。 40 天牢赦景寿 宗人府大牢一路昏暗幽凉,若不是两边站得笔直的狱卒暂时让人觉得尚有一丝生气,这里其实与荒凉山洞无异。越往里走,惊恐之感尤其强烈,昏鸦蝙蝠肆无忌惮盘旋上空,时不时从眼前飞速掠过,让人一阵惊寒。走至尽头,满室形形□□的刑具张牙五爪的摆放着,我给吓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幸而旁边有位精明狱卒上前将我搀起,并为我掌了一盏残灯,将我引领至关押八大臣的囚室,这样才避免了我一路的磕磕绊绊。 这间囚室不同于我在电视上所见的那样,这是一间完全密封、紧留一小扇寒窗通风的囚室,大约就是所谓的“高墙圈禁”吧。狱卒打开囚室,自觉退去,并将手中残灯留了下来。借着清冷烛光,终于艰难地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里没有八位大臣,仅有皇族四位,也许剩下那四位没有资格进入这里,只能悲惨地进入邢部大牢吧。 那四人本还是庸懒地阖眼养神,一副坐以待毙的派头,也许是听到些许动静,肃顺首先发觉了我的存在:“□□无耻的小娼妇,你来这里做甚?”他的声音大得惊天动地,其他三人也一一反应过来,载垣一见是我,遂嘲讽道:“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们?我还以为圣母皇太后已经为你和鬼子六赐婚了呢!”载垣话一出,肃顺、端华捧腹大笑,惟独景寿端坐一边,冷冷看我,脸上毫无半点表情。 我仍不语,肃顺继续叫骂:“躺在自己亲哥哥身下承欢的滋味可好?怪不得你不愿嫁景寿呢,原来是早已与鬼子六珠胎暗结!莫不是连娃儿都有了吧?”又是一阵哄笑,端华也道:“这关系隔得也忒近了,不会生个傻子吧?” 他们三人笑得前翻后仰,我实在忍受不住,大声唤道:“来人!”两名狱卒闻声前来,我一指他们三人,道:“去把他们三个嘴巴堵起来!” 狱卒颔首,从桌上胡乱抓起几块抹布就往三人嘴里塞,三人拼命反抗叫唤,却由于近几日折磨,体力不比年轻狱卒,便乖乖就范。 望着他们三人想痛快叫骂却无法开口的狼狈模样,我笑道:“肃顺、载垣、端华,你们三人嚣张不了多久了,太后和皇上不会留你们的命,你们还是省省力气为自己写遗言吧!” 解决完那三人后,我转首望向墙角一直安静的景寿,他发辫松散,身着罪衣,虽倍受折磨摧残,却仍是那般俊美不羁。我徐徐朝他走去,他亦不排斥,只轻轻挪动,像是要腾出位置让我容身。 我蹲下,轻轻撩起缠绕在他耳边的碎发,用最细微的声调说道:“太后有意救你一命。” 景寿悲凉一笑,像是早已知晓这结局,道:“我愿与他们同死。” “你不要我了么?我们是有婚约的。” “要?”他原本尚寸一丝光亮的眼眸突然暗淡:“我哪里要的起你,尊贵的公主。” “你是觉得自己已成阶下之囚,配不起我了吧?” 他不答话,我便知道一定是讲到他心里去了,于是又道:“我失去记忆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是孤女,不是连你这阶下之囚都不如吗?你再怎样不堪,你也是世袭的一等公,寿恩固伦公主的额驸,我未来的丈夫。”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他像是不信,又像是期待。 “我只愿意嫁给活着的景寿。” 他一笑,顺势揽我入怀,让我贴紧他的胸膛,聆听他心跳的优美旋律。他柔柔问我:“你猜,我会不会为了你苟且偷生?” “不,这不是苟且偷生,你是有功之臣,不该受株连。” “有功?”他像是听到这世上最绝的笑话:“我有何功?忤逆太后、皇上,这便是有功?” “不,你曾救六哥于水火,救大清于水火。” “若我当时救的那个人不是恭亲王,我还算有功吗?” 我心头一震,景寿的话语让我琢磨不透,见我不答,他又道:“恭亲王和太后决定杀了除我之外的七个人吗?” “不,他们只杀肃顺、端华和载垣,至于其他人……“话还未讲完,就听着一阵急促脚步声渐渐逼近,有人高喝道:“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到!” 过了一会儿,两名官员跨进囚室,一着亲王服色,一着正一品官服,身后是两名用托盘呈着白绫的小太监,我不解其意,只轻轻挣脱开景寿怀中。 肃亲王大约是见我与景寿如此模样,有些惊奇,但又不敢质问,于是道:“原来七公主也在此。” 按清代礼仪,固伦公主品级相当于亲王,而和硕公主品级相当于郡王,我是和硕公主,自然地位在肃亲王之下,于是便朝他微微一福,道:“繁妤是太后恩准来见诚嘉毅勇公的。” “既然是太后恩准,公主也无须回避。”肃亲王语毕,随即向身后两名太监吩咐道:“你们可以动手了。” “嗻”,两名小太监同时点头,一并走到端华与载垣跟前,粗鲁地抽出方才塞在他们口中的抹布,又将白绫小心缠绕在载垣脖子上,两人各持白绫一端,转目望肃亲王,等待着他最后的命令。 “载垣,你可有什么遗言?”肃亲王问道。 “哼,我真后悔当初没杀了那个贱婢!”载垣说道,却并不望我,莫非他口中的“贱婢”是慈禧太后? “动手吧。”肃亲王果断道。两名太监立即动手,载垣年老松弛的脸庞立即凝结一团,狰狞可怕,就在他即将断气的那刻,景寿伸出手来捂住了我的双眼。 他一直死死不愿松开,我亦没有挣扎,待我重见光明时,脚边正安静躺着载垣和端华尸体,他们的双目迟迟未合,似有无尽的冤屈与不甘。 肃顺见同党已死,或许心底有些凄凉,但更多的绝对是怒火。抹布堵住了他的口,却未堵住他仇恨的双眼,他以最鄙夷的目光望着他眼前所有的人,竟将我看得有些心虚害怕。景寿搂紧了我,轻轻将我的脑袋按进他的怀中,避免我与肃顺直接相望。只听得沉默许久的邢部尚书绵森突然说道:“肃中堂,您别急,明个儿就轮到你了。” 肃亲王大笑一声,随后对着我说道:“公主与额驸还有什么体己话尽可以慢慢地说,我们先行告退了。” 我抽离景寿怀抱,对肃亲王又是一福:“王爷慢走。” 肃亲王命人将载垣、端华的尸体先行拖去,然后才与绵森一同离开,我与景寿目送着他们越走越远,方才悠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可不要看见你变成这样。”我凝目望他。 “我会活着,为了你活着。”他温柔执起我的手:“哪怕苟延残喘,我也要为你活着。” 我一轻笑,伸出三根手指对天盟誓道:“我发誓,太后和皇上绝不会让你沦落到苟延残喘的地步。” “以后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好,只要活着,人活着就会有希望。” “只有你,才是我的希望。”景寿吻上我的眼,突然一颤,许是那些眼泪让他品尝到了苦涩辛酸的爱恨痴缠。可不出一瞬,他又镇定下来,继续吻着,由细入深,徐徐下滑至唇,全然不顾一旁肃顺的怒目圆瞪。 在你的眼里,我是你全部的希望。可在我的眼里,只有你活着才能创造希望。 41 41 《晚清残卷·禁恋之殇》41 4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 假想结局·来生往事 昏梦乍醒,像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硕大的黑板,整齐的桌椅,右上方悬挂着29寸彩电,以及彩电下方高大的格力空调。这是一间标准的二十一世纪的教室,内无一人,只有一个个五花八门的书包安静置放在椅子上。我缓缓伸手触摸周围一片虚幻的空气,心间突觉失落万分。原来我真的再也触及不到他了。 我迫不及待从一捋书中抽出镶着土黄色边儿的历史课本,迅速翻开三十三面,奕訢坚忍容貌已被侵蚀粉碎,恍惚的侧脸映着我眼角一抹幽光,沉稳而冷静。依稀记得不知何时,何年代,每每望他,不论正侧脸,我的眼中必然会折射出无比明亮绚烂的光芒,而此时此刻,因为时空晃动逆转,强烈巨大的失望抽离了所有的光芒,我的目光已幽深平静,冷焰绽放。 轻轻抚过,仿佛虚无,由于指甲细长,将他本就残破的容貌划开了一道更为狰狞的口子,这惟一的凭借,也就变得更加难以辨认。恍然之间,这页残纸竟已脱落,飘在一旁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借着空调风力,越飘越远。 “奕訢……”我起身去追,就像是很久以前搜寻着他内心的炽热。 突然感觉像撞上一人,一阵晕眩,再回过神,他手中正握着那纸残页。 “金繁妤,怎么不好好爱惜书本呢?”历史晏老师随意瞟了一眼那页纸,又道:“虽说不是重点章节,可也不能撕了它呀。” 我无力点点头,凝望着晏老师,仿佛他已是我的前世旧客,与我遥远到隔绝了几个时空。 我仍沉溺于痴梦,思绪飘然,而晏老师却早已将掉落的三十三页用透明胶贴好,完整交于我手上,笑道:“以后可别再撕书了,我知道我一讲晚清史你就睡觉,可是晚清是近代史的一部分,是高考的重点,为了高考,你就忍忍吧。” “晏老师,您相不相信,我好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一醒,那些关于晚清的事就根深蒂固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清除。什么两次鸦片战争,《南京条约》、太平天国、《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火烧圆明园、洋务运动、甲午中日战争、《马关条约》、戊戌变法、八国联军侵华、义和团运动、《辛丑条约》、慈禧光绪出逃、清末新政、预备立宪……”我一一数着,无比熟悉,而晏老师却是目瞪口呆。 “我听说有人在梦中背下了《新华字典》,倒从未听说有人在梦中背下了整部晚清史,我可不相信,你说说,《北京条约》的内容是什么?” 我浑身一抖,《北京条约》四字缓缓揭开了我尘封的回忆,如此真实隽永。到底此刻是梦境,还是那穿越晚清是梦境? 见我迟迟不答,晏老师微笑道:“我就说,这怎么可能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彻底学好历史,不是知道事件就可以,还要刨根究底。” 对于其他,我或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对于《北京条约》,我却是再熟悉不过。那是我与奕訢一同签订的呀! “开天津为商埠;准许英国招募华工出国;割让九龙司地方一区给英国;《天津条约》中规定的赔款增加为八百万两。晏老师,我说的对吗?” 晏老师虽惊诧不已,却仍是不信,又追问一些其他问题,如戊戌变法,预备立宪。我惊奇发现,就连这没有奕訢参与的大事我也如亲身经历般深刻,难怪世人常说:“一座恭王府,一部晚清史”,其实奕訢本人兴衰荣辱,也恰巧反映着整个清王朝的兴衰荣辱。奕訢是大清的线,线断了,大清自然覆灭,即便苟延残喘十几年,亦无任何意义。 “你这还真是奇了!”晏老师戏道:“没准有望高考上四百五1。” “不,老师,我不想读艺术了。”望着粘好的课本,密密麻麻的透明胶阡陌纵横,像是将我与奕訢过往的伤口粘紧,直至无法呼吸。 “你说什么?”晏老师满脸愤怒,黝黑的面庞瞬间扭曲:“你知不知道你好不容易艺术过了,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入大学了!不读艺术你想读什么?读文化?虽说你文综成绩还算可以,可你的数学呢?我可从没见你听过一节数学课!” “所以我现在准备恶补数学了,我不要上音乐学院,我要上综合性大学,我要去北京,上一本二本三本专科都无所谓,我只想去北京。”我平静说道。 “去北京?哪里没有学校,你既然已经考上了音乐学院,还去北京做什么!” “我要考历史系,我要去北京学历史,我要去恭王府。”我固执道。 “恭王府?”晏老师怒火顿时熄灭,转而一笑:“老师很高兴你开始喜欢晚清史了……” “老师!”我打断他,两眼似要溅出泪来:“我没有跟您开玩笑,我很认真的,您放心,我一定考到北京去!” “好好,老师相信你还不行吗?”晏老师示意让我坐下,他自己则坐在我旁边,推了推架在鼻梁的黑框眼镜,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想学历史?就因为那个梦?” “那不仅仅是一个梦,那也许是我全部的希望和爱。” “希望?爱?因为历史?历史如尘,印在书上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掌权者为了掩盖真相而篡写的,而那些被他们嘲弄的稗官野史,相反倒有可能是真正的历史。不过,不论真假,历史,是不值得去爱的,更不值得投入希望。我们学历史,只能把那当作兴趣和研究,而不是精神的寄托。” “可是,晏老师,您会爱上一个历史人物吗?” 晏老师转首望我,由于镜片反光,使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迟疑一下,道:“有的。我佩服武则天的政治高明,喜爱李易安的婉约小词,思慕王昭君的倾城之貌……可那都是过去。我们并没有亲身经历她们鲜活的年代,亦没有照片流传于世,所谓‘爱’,也不过是自己对历史的幻想罢了。” “可是,晚清的人呢,民国的人呢?他们都有照片流传,那种爱,还算是幻想吗?” “自然还是幻想,比如说晚清流传下来的照片,你一触摸便会觉得他们近在咫尺。他们有的生活在19世纪,有的生活在20世纪,与我们不过相隔百年。可你再仔细想想,与我们年代如此接近的年代,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结构与我们竟迥乎不同。他们还在称皇上老佛爷,我们却已经直呼其名了。所以,金繁妤,无论相隔多近,即便是昨天,也是历史。” “可是……老师,我不想瞒您,我爱上了一个人,就像爱上我周围任意一个人一样自然。我分辨不出究竟是他在现代,还是我在晚清,总之已经爱入骨髓,无可救药。” “是恭亲王吧。” 双颊顿时滚烫如火,垂首不发一言。 “恭亲王奕訢……”晏老师反复斟酌这五个字,径自站起,双手抚上摆在我眼前模糊残缺的旧照片,徐徐说道:“有帝王之才,无帝王之命,纵有自强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偏逢慈禧当朝,一生难展报复,六十几年生命如一枕黄梁,却仍不失为爱新觉罗好子孙。” “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我苍凉吟着奕訢之诗,更觉悲伤。突听晏老师道:“金繁妤,你有见过你家的户口本吗?” 我摆摆头,不明白晏老师有何目的。 “我也是无意在档案室见到的,那个时候你桀骜不逊,常常犯事,学校要在你档案里记过,我去求情,正好看见了你的户口本复印件。” 我疑惑望他,他解释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金繁妤’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你的真名应该叫做‘爱新觉罗·繁妤’,大概是你家长怕你的名字过于招摇,才将你的姓改为汉姓。你是籍贯是辽宁,你的父母皆是满族人,你的父亲与你一样,姓爱新觉罗,你的母亲姓名那一栏填的是‘鲁’,我想,你母亲本姓应该是‘舒穆鲁’吧。” 我惊讶地从椅子上跳起,问道:“爱新觉罗?舒穆鲁?这怎么可能?” “你是我最喜爱的学生,我何必欺骗你。你可以去查查你们家的家谱,你如此钟情恭亲王,说不定是他的后裔。” 我无奈一笑:“如果我告诉您,我是他妹妹呢?” “那你现在至少有一百六十多岁了,我是唯物主义者,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我可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晏老师您熟读史书,您可知道道光帝有一位早夭的七女儿?” 晏老师神情迷茫,似在搜索,又似根本不晓。突然,他像是灵光一现,道:“我想起来了,道光帝七女儿生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只活了五岁便夭折了。” “那您可知道,她母亲是谁?” “彤贵妃舒穆鲁氏……”晏老师神情突变,恐惧之色弥漫脸颊。 “老师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是恭亲王的妹妹,我就是这位七公主!”我越发激动,泪水终于倾泄。 “难道,这世上真有……穿越……时空?”晏老师自言自语起来,满面却尽是对自己的怀疑。 这时,上课铃突兀地响起,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这一节不是历史课,晏老师赶紧跨出班门,准备接下来的课程。而我仍旧滞留原地,呆呆坐着,思绪除了奕訢再无别他。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突然飘来一声柔软温婉的女音,无力抬头一望,原是语文课。再看看自己,却还摆着历史课本,仍是三十三面,奕訢的轮廓恍若隔世般模糊,但气息却是与我如此贴近,令我窒息。 终于,我眼皮一沉,歪在课桌上,延续了那绚烂无比却凄惶一世的蝶梦。 43 落花红冷 “繁儿…繁儿…繁儿……”奕訢一声一声浅唤着曾经嵌入心脏的名字,搂她入怀,深深的,重重的。而她的生命却逐渐游移飘忽,最终全然散尽。一连又自欺欺人地唤了数声,她却仍旧默默不答,含笑依偎在他怀中,好似虚无。奕訢阖上双目,一涌泉水自目中流落,冰冷打在繁妤惨白的脸颊上绽成了泪花。那一瞬他终于明白,珍藏于心间十二年的女子,已化仙魂决然飘去,一如逝水,不复重来。 在一片黑暗中,奕訢清楚地搜寻到了那唯一光亮的一缕情长,只是越飘越远,越追越碎。终于,在它轰然破碎的那刻,支离碎片割裂了久违的时空,亦如割裂了他内心的那寸炽热,爱恨十二年,竟是一场如此真实的镜花水月。 不觉已泪流满面,细细抽噎变为号啕大哭,夹杂着悔恨的哭声穿过紧掩的雕花檀木门,在无边天际伴着乱舞的秋叶显得萧索万分。里屋是跨越阴阳的痴恋,门外却是着白绸绛紫滚边旗装的少妇,梳“两把头”,插戴着贵重的首饰,华美雍容却不失清新淡雅。她已不知自己在此站立多久,她只知奕訢响彻天际的哭声犹如一符咒语,一遍一遍以最猛烈的方式惊醒她内心仅存的容忍和大度。 终于,她实在抑制不住,推门而入,果见奕訢紧抱着熟睡的繁妤,哭泣不止。她本就不悦,见繁妤几近□□,发髻散乱,兜衣上地板上血迹斑斑,更是愤怒。奕訢抬眼一望,见是她前来,倒也不惊,仍死死搂着繁妤不肯罢手。没有人了解,奕訢怀中的那名狼狈女子,已不单纯是他妹妹,那是他今生乃至来世的全部。 他们有着来世的山盟海誓,下一世轮回,不要再姓爱新觉罗了。 “王爷,”女子挺直腰板,冷笑道:“原来外界传言都是真的,王爷对公主可真是‘一往情深’。” “画蘅,你又何必嘲讽我呢?传言传言,人言可畏!繁儿为此连性命都赔进去了,你还在这里讲这种风凉话!” 画蘅大惊:“公主死了?” 奕訢引袖将满面泪水拭去,顿了顿,道:“难道你没看出来?花一般的女子,就这样死了,死在了人言可畏里,死在了尔虞我诈里,死在了宫廷纷争里!”奕訢越说越激动,青筋爆裂,双眼血红。 “王爷……莫非是你……” “哈哈哈哈……”奕訢大笑数声,道:“当然是我,是我让她一步步陷入了阿罗地狱!” 见奕訢胡言乱语,几乎疯癫,画蘅吓得半死,赶紧走至他身边,小心劝道:“王爷节哀,公主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薨逝是要奏报朝廷的,老搁咱们家也不是办法。依妾身看,王爷还是换身朝服进宫去向两宫和皇上禀明一切,也好让公主早日入土为安呀……” “紫禁城囚禁了她一生,欲爱无法爱,欲恨不能恨,我绝不会再让皇陵囚禁她的灵魂!”奕訢决绝说着,随即转首望向画蘅,用略带吩咐的口吻道:“你去替繁妤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再替她梳洗梳洗,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切记莫让任何人知晓繁妤之事!” 画蘅一听要帮死人梳洗,惊出了一身冷汗,支吾道:“王爷……公主已然仙去,妾身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奕訢大呵一声,惹得画蘅全身一颤,只得勉为其难。 醇郡王府,秋景依旧。 奕譞紧盯着手中的金色怀表,那是他二十大寿时六哥送的。他的六哥,大清朝神武英明的议政王,军机揆首,却始终热心洋务,喜爱夷人奇技淫巧。他幽冷一笑,丝毫不觉怀表到底何处巧妙,在奕譞眼中,夷人玩意儿除外表新鲜精致以外,几乎一无是处。 “爷,这几日天气骤然转凉,喝口茶暖暖吧。”一娴静女子端茶徐步走来,奕譞见是她,嘴角方才泛起笑意,放下怀表,小心接过茶,不急不缓地品着。 他轻轻抿了一小口,目光却寸步不离桌上怀表,当时针分针秒针终于于一处重合时,奕譞对着身旁女子道:“你主子,这会儿应该到头了吧。” “公主……”女子悲怆唤道,渐渐跪下,透过窗子望着已被秋叶黄沙染色的天空,重重一叩首。 “你仍旧很记挂她,是不是?”奕譞也不将她扶起,任凭面前女子泪水成灾。 “妾身从未一刻忘记过公主。” “那你一定恨透我了吧?” “妾身不敢,”女子因下跪时间过长,艰难站起,望着眼前华贵泰然的男子,道:“七爷有七爷的抱负,妾身只恨公主投生为女子,注定要做男人权利纷争的牺牲品。” “刘佳碧瑷,你难道认为这世上只有我可恨吗?”奕譞兀自站起,握住她尖瘦的下巴,问道:“是谁当初与景寿合谋引诱繁妤染上鸦片来着?” “呵,”碧瑷冷眼望他,幽幽说道:“妾身是个贱人,不值一钱,七爷你可是宣宗的儿子,文宗的弟弟,近支宗室,天湟贵胄,难道也要与妾身一起背这陷害公主的罪名吗?” “刘佳碧瑷!”奕譞加大力度,毫无怜悯,已是愤怒至极。 “七爷是不是也要杀了妾身?免得妾身把七爷杀害公主之事泄露!”碧瑷扬声道,再无平日恬静模样,坚毅而冷洌,顽强而犀利,一如曾经的繁妤。 似曾相识的感觉使得奕譞浑身一震,或是不忍或是心虚,奕譞渐渐松开碧瑷。 “六哥与繁妤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你我都知道,繁妤是六哥的软肋,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清好。” “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碧瑷平静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公主是恭王爷的软肋,只有杀了她,恭王爷才会心无旁骛的管理朝政,使得大清得以中兴。可是,依妾身看,杀了公主并不能对六爷起到积极作用,六爷会一辈子活在悔恨和懊恼里,更加力不从心了。” 奕譞狐疑看他,他从未想过碧瑷竟能如此深入他心,陡然的惊讶令他心有不安,他双手撑着碧瑷的肩膀,目光凛冽:“你真是聪明,跟你的主子一个样儿。不错,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是要让六哥悔恨一生!我与他同是皇阿玛的儿子,同样在政变中出了力,他不过与洋人勾结,得到洋人支持,我却是亲手捉拿的肃顺!可是为何结局却有天壤之别,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议政王,我却还是一个郡王,我不服,真的不服!繁妤是六哥一生最珍爱的人,她一死,六哥定会终日精神恍惚,沉溺过去,这样一来便是我奕譞取而代之!”碧瑷听之,惊恐万分,她万万没有想过看似亲密无间的兄弟竟早已祸起萧墙,更不曾想过面前不过二十一岁的奕譞竟有这般心计。脸颊顷刻苍白如纸,奕譞却不为所动,继续讲道:“你如此聪明,却单单漏掉一点。其实我杀七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与你一样聪明!” 碧瑷闭上双眼,微微苦笑道:“请爷动手吧。” 奕譞从未打算动她一分一毫,又见她如此不惧死亡,心中越发挫败。于是松开她道:“我不会动你,因为我爱你,就如同繁妤明知六哥薄幸,却仍死心塌地。” 碧瑷一阵恍惚,再睁眼时,奕譞已失去踪迹。 44 西风独凉 奕訢全身贯穿着丝丝寒意,疾步绕过鳞次栉比的宫殿,上了玉阶,仰首一望,“养心殿”三字端正呈现眼前。恨意顿如波涛涌入心头,也不待门口太监通报,径自便闯了进去。跨进里屋,两宫太后恰巧在此,似正在商量要事,并非发觉奕訢闯入。“臣奕訢参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奕訢高唱一声,下跪叩首,语气却颇为不满。 两宫太后似乎并未察觉什么,仍是和气一笑,慈禧忙道:“议政王不必行此大礼。” “谢两宫太后。”奕訢起身,意外发觉今日两宫均打扮得雍容华贵,端庄大方,眉眼间不经意暴露的喜悦更是激起奕訢内心的愤恨,他一咬牙,道:“太后可知和硕端仪公主薨逝之事?” 慈安先还在漫不经心地摆弄茶几上的一盆蟹菊,一听此话,笑意顿时僵住,转首问奕訢:“王爷,您说什么?本宫没有听清楚。” “臣说,和硕端仪公主卒了。”奕訢又重复一遍,顺便观察着慈禧的反应。 慈禧慈安俱是一惊,半晌未回过神,最后还是慈安略带质疑问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再说,七公主在宫中,我们都不知道此消息,王爷又从何处得知?” “繁妤现在臣府中,已化芳魂了。”奕訢眼圈一红,似又要淌出热泪。 “王爷的意思是,公主使了手段偷溜出宫到了王爷府上,然后又莫名其妙死在了王爷府上,是吗?”慈禧只觉此事有蹊跷,忙追问道。 奕訢微微点头,慈禧却颇为震怒,猛一击案:“本宫一个字也不信!谁敢对大清的七公主下手又顺道栽赃议政王?王爷,您能给本宫解释解释吗?” “回太后,没有人敢对公主下手,公主是服毒自杀的。” 两太后更是惊讶,又见奕訢模样如此悲痛,也不得不相信。慈禧思及与繁妤相处的种种往事,心里难免有些酸楚,眼眶也不自觉地染红,竟细细啜泣起来。慈安见状也不好阻拦劝解,毕竟自己与繁妤并无交情,又心疼慈禧,也便任她去了。而这一幕动情画面在奕訢眼中却是刻意扮演,一阵冷笑后,奕訢问道:“太后打算如何处理繁妤后事?” 慈禧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然没有往日的赫赫威严,横看竖看也只是个柔柔弱弱多愁善感的小姑娘。慈安一向缺乏主见,但见慈禧如此,也不得不独自拿个主意了,她思索一瞬,望着奕訢道:“公主曾救过妹妹,于社稷有功,理应风光大葬。” “风光大葬固然光鲜,可那不是繁妤所要的。繁妤天性自由,是不愿回归那束缚她的皇家的。”奕訢道。 “王爷的意思是……” “将繁妤遗体火化,洒如大海,让她的灵魂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 “这……”慈安有些犹豫,一旁沉寂已久的慈禧突然启口:“就依六爷的意思。”再看那慈禧,表情平静,面容整洁,谁曾想到她也曾这般动容的哭泣过。 “可是,妹妹,七公主是皇家血脉呀……”慈安仍觉不妥。 “那又如何?姐姐,你我都对七公主好,何不尊重她的遗愿?” 慈安还欲启口,又恍惚看见慈禧与奕訢咄咄逼人的气势,那呼之欲出的言语也只得吞回肚里。她明白,所谓大清国理论上最高的决策人,母后皇太后,实际已经等同虚设了。满朝的权利被圣母皇太后和恭亲王瓜分的干干净净,哪里还分得半碗残羹给一向温婉柔弱清心寡欲的自己? “恭王爷,繁妤生前与你兄妹情深,她的后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理。”慈禧又道。 慈安还是心存不安:“可是妹妹,死了一个公主不是小事,我们如何向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交代呢?” “这有何难?”慈禧笑眼望着一旁垂首的奕訢,道:“密不发丧。” “可是……景寿……他可是七公主未来的丈夫,怕是不会依吧……” “他还能如何?叛臣贼子,留他公爵品级免他一死已是莫大恩惠。姐姐你放心,那景寿如今孤掌难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慈安惊恐看着自信满满的慈禧,心中一凉,突然想起了已逝的先皇。 咸丰十一年七月,承德,正是盛夏时分,奇热难捺。 “暇当绨几身聊憩,景入纱疏境与存。”皇后钮祜禄氏望着康熙帝御笔题诗,想着那时的大清该是何等光景,夷人朝拜,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一片繁荣。而如今,夷人洪匪作乱,百姓生灵涂炭,即便自己身为国母,也难逃即将亡国之噩运。思及此,钮祜禄氏不禁委屈地抽泣起来。 “萱儿。”钮祜禄氏一听有人唤着自己小名,不觉惊奇,忙拭泪回首,只见咸丰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钮祜禄氏福了福身,却难掩心中喜悦。这几年丽妃和懿贵妃荣宠渐浓,而自己则是独守空房,咸丰对自己也越发冷淡,只有尊重,毫无感情。可今日咸丰一声久违的浅唤,却让一向不苟言笑的钮祜禄氏展露了淡淡笑颜。 “萱儿,快起来。”咸丰扶起她,见她泪痕斑斑,分明是刚刚哭泣过。又想着近几年自己的怠慢,心中略有自责,一把揽她入怀,道:“是朕委屈你了。” “臣妾不敢。” 钮祜禄氏一向恭谨谦让的母仪之风很得咸丰尊敬,咸丰又搂紧几分,低声在她耳畔说道:“朕其实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钮祜禄氏顿时心凉一截,又不好推开咸丰,只得强装体贴,道:“皇上有何事?” 咸丰深叹了口气,松开钮祜禄氏,道:“朕自知时日无多,懿贵妃一向嗜权,而载淳又年幼无知,朕恐怕后宫干政,重演吕后之乱啊。” 钮祜禄氏明白咸丰之意,思索再三,终于坚定道:“皇上可知道汉武帝钩弋夫人的故事?” 咸丰一听,立即与钮祜禄氏有了共鸣,道:“皇后是说,立其子而杀其母?” “正是,”钮祜禄氏颔首道:“臣妾知道皇上心有不忍,可是,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大清江山。” 咸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与钮祜禄氏讲了些体己话,便转身离去了。 计谋再快也抵制不住病魔侵入,还未等咸丰部署一切时,他已奄奄一息了。 “萱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咸丰不断摇着头,似自责,似悲痛。他艰难从枕边取来一枚印章交至钮祜禄氏手中,道:“其余的事朕都交代好了,这枚‘御赏’朕给你,从此朝廷下发的圣旨必须前面盖上你的‘御赏’,后面盖上兰儿的‘同道堂’,否则不能生效。萱儿,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兰儿,你要替朕牢牢看紧她,防止她一人专权!” 若不是当日咸丰身后事处理得如此瑕疵,又怎会酿成今日之祸。钮祜禄氏无限悲凉,窗外西风叹息,她缓缓站起,望着恭亲王渐行渐远的背影,长叹一声,极尽无奈。 “哎,”一旁慈禧望着慈安凄凉的侧影,喃喃道:“本来今日为皇上找了位状元师傅值得庆贺,偏偏又遇上这等不幸之事,真是一日不得安宁。” 奕訢回到王府,匆忙往书房走去,一推门,见画蘅正小心翼翼给满脸惨白的繁妤描眉画眼,而繁妤也已穿戴整齐,安静躺在贵妃塌上。奕訢心中自觉有些过分,便截下画蘅手中的眉笔,丢弃一旁,道:“算了,别画了。” “不是王爷要妾身好好给公主打扮么?”画蘅略带酸意地问道。 “人都要火化了,画这么漂亮有何用。” “火化?”画蘅有些难以相信:“公主犯了什么大错,沦落到如此地步?” “这不是治罪,这是恩惠。”奕訢有些疲惫,懒得解释,只想迅速办好此事,于是吩咐画蘅道:“去找几个可靠的人,带上繁妤的遗体,我要将她带到郊外火化。至于你,就留在家中吧。” 画蘅本就无意前去,颔首一应,转身跨门出去。 北京西郊,凄凉荒地。 繁妤遗体四周堆满了柴火,几个小厮手持火把,等待主人的下令。 “繁儿,告诉我,这是你的愿望,是不是?你很快就能与我在一起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奕訢狠狠一咬牙,接过小厮手中的火把,向那美好却死寂的生命投去。 须臾,一阵凉风刮过,激起了星星火点,犹如天女散花,她的生命正逐渐像四面八方扩散,与大地相融。刺眼的火光熏红了奕訢的双目,临近火源使得他的皮肤迅速灼热,痛感贯彻全身却无法令他知难而退。他仍顽固跪在地上,毫无一丝亲王的尊严,火海蔓延,红光融融,面前却是纹丝不动,佝偻嶙峋的西风瘦马。 直至火光全然散尽,世界又重归安静冷漠,奕訢方才起身,徐徐向燃烧尸体处走去。 他自袖中抽出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盒子,轻轻搁置地上打开,一把抓起地上残留的骨灰,洒入盒中。 “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西风卷着片片洒落的灰烬,如黑蝶漫天狂舞,如此媚惑。 45 晨梦初醒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毁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字早醒侬自梦,更更。泣不尽风檐夜雨铃。”屋内男子早已意识朦胧,酩酊大醉,惟有口中不断吟诵的小词在一片模糊中倍显清晰。画蘅立在门外已经良久,那首她一向喜爱的纳兰小词,在那口中喃喃道出时,突然变得难受而刺耳。怒火在心间迅速窜腾,画蘅死咬嘴唇,思索再三,终于扬手敲门。 突兀的敲门声并未震醒昏梦,里屋男子单薄萧瑟的身影在一片烛光中摇曳不止。画蘅许久未听到回音,更是恼怒,也顾不得矜持,重重将房门推开。见奕訢软泥似地瘫在地上,身旁酒瓶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画蘅顿时心一软,忙上前扶起他。可奕訢因喝酒过量,身躯沉重,画蘅连扯带拽却又不忍弄痛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奕訢扶到太师椅上坐稳。 “王爷,妾身替您弄碗醒酒茶吧。”画蘅转身欲走,却被奕訢狠狠拽住,只听他道:“繁儿,你别走,别走……” 画蘅一楞,再回过神时已是满面红泪。 “繁儿,”奕訢继续道:“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为何还要离我而去?我们说好的,隐姓埋名,花源避世,白首不离……你从来不会骗我的,为何这次要骗我……” 画蘅心更痛,却不忍甩开他的手,只默默啜泣。 “繁儿,你别哭啊,我总是让你哭,对不起……”奕訢撑着案缘,艰难站起,触着画蘅脸上残留的泪痕。 奕訢这份柔情使得画蘅倍觉挫败,或是冲动或是暴怒,一向温婉的她再也忍受不住,竟一巴掌掴在奕訢脸上,虽力气不大,但奕訢身躯早已飘忽不定,连连向后退了数步,惊恐望她。 画蘅见奕訢如此落魄,又觉心疼,便走至他身边,正欲抚上他火热的脸颊,却被奕訢一阵癫狂的大笑声生生给逼了回去。 “繁儿,你打的好。以前总是我打你,现在该是你报仇的时候了。只是光打我还不足以偿还我对你的亏欠,你杀了我吧。”奕訢抓起画蘅的手,又道:“你杀了我,杀了我!” “王爷……”画蘅目中热泪再次滚落,泣不成声道:“王爷……您…您别这样,妾身怕……” “王爷?”奕訢突觉陌生,揉了揉血红的眼睛。待视线稍微清晰后,他粗暴甩开画蘅的手,道:“你不是繁儿,繁儿不会叫我王爷……” 画蘅心底恍惚掠过一丝凄凉,却仍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毅力,上前大胆抱住奕訢,道:“妾身不是七公主,但妾身是陪伴王爷共渡一生的人……” “我不要!我只要繁儿!”奕訢一把推开她,左摇右晃地走至案前,抓起桌案上的残酒继续狂饮不止。 画蘅跌坐在地,泣涕连连,艰难无力地自语道:“天啊,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大清已是残破不堪,唯一能使大清中兴的王爷如今也如同废人,大清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恍然间听到自己国家的名字,奕訢突然一震,仿佛清醒大半。见自己妻子跌在地上,赶忙上前扶她起身,却并不知她为何如此狼狈。于是便问:“天气这么寒冷,你怎么一人坐地上?丫头们呢?” 画蘅见奕訢终于认得自己了,一阵欣慰,便也没有提及方才那不愉之事,只道:“妾身没事,王爷醒了就好。” “你方才说什么?什么中兴?” “‘同治中兴’”,画蘅缓缓道:“王爷常提洋务之精妙,为何我们不能放下身段学习洋人?我记得《海国图志》里说过一句话,叫做‘师夷长技以制夷’。” “‘师夷长技以制夷’……”奕訢反复琢磨,然后才道:“大清如今满目创痍,谈‘制夷’有些难度,也缺乏激励之意。依我看,‘师夷长技以自强’似乎更为妥当。” 画蘅见奕訢已能道出如此有见解的话,也的确是清醒了,喜道:“王爷说的有理。王爷身居议政王高位,把持朝政,皇上与两宫又如此倚重王爷,大清中兴有望。” 奕訢似乎并未听到画蘅之言,表情阴冷,重重一击案,道:“咱们就先从夷人的枪支军舰学起,等我学会了……”奕訢一咬牙:“我就跟他们叫板!庚申之变1的仇,我要向他们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画蘅听之,眉眼间尽是欣慰,上前挽起奕訢的手,柔顺地倚着他,像是在迷路的分叉路口一眼望见了自己温暖的家。 奕訢轻轻拍着她,道:“画蘅,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只可惜,你永远也成不了繁儿。” 画蘅一听,心底虽寒,却仍旧温婉大方:“妾身猜想,七公主在天之灵,一定希望王爷创造一个安定繁华的盛世给她。” “盛世?”奕訢有些自嘲:“你以为现在还是圣祖爷当皇帝呢。时代不同了,时代不同了!” 画蘅不再多语,蜷缩在他寒冷的怀抱里,默默流泪。 第二日,奕訢上奏两宫与皇上开展洋务一事,虽有大学士倭仁等极力劝阻,但终究敌不过以奕訢为首的军机处,很快败下阵来。两宫也是大力赞赏此举,当即批准,并交于奕訢所领导的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理。于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新式兵工厂——安庆内军械所创立了。 这日,奕訢刚刚与安庆内军械所创办者曾国藩恳谈了一番,谈毕,奕訢拖着劳累不堪的身子,也不乘骄,朝宗人府走去。 宗人府玉牒馆位于宗人府最隐蔽处,守卫重重,奕訢大步跨入,门口守卫忙打千道:“请恭王爷安。”奕訢微微点头,一守卫便引他去往玉牒馆。宗人府向来黑暗,牢房如此,这里也如此。那守卫点燃了桌案上的一盏残灯,哈腰道:“奴才就在门外守着,静待王爷吩咐。”奕訢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待守卫退去后,奕訢从书架上抽出了明黄色的玉牒,迅速翻开咸丰年间,一行小字赫然印入眼帘:“皇七女繁妤,秉性柔嘉,性娴礼教,封和硕端仪公主。”忽然悲从中来,思索数秒后,决然一笔抹去,并将其改为:“皇七女,生于道光二十年七月初二,母为彤贵妃舒穆噜氏。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殇,未命名。” 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奕訢身为宗人府宗令,知法犯法,只是为了抵触每每翻阅玉牒时看到那令他心神紊乱的名字。 乐在其中的逃避,奕訢心想。然后便是一声冷笑,对自己无力忘却她的嘲弄。 合上玉牒后,奕訢俯在桌案上静静的流泪,那些关于他与繁妤十二年的记忆,仿佛也在此刻随着滚滚流淌的泪水而逝去。 门口两个守卫听到里面轻微啜泣声,其中一人道:“莫不是恭王爷哭了?” 另一人重重拍打他的脑袋,笑道:“你脑袋尽装大粪去了,王爷如此刚强,怎么可能哭?再说了对于一个权倾天下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值得他为之一哭?” 那被打的人伸手摸着脑袋,仍旧迷茫:“比如说,情呀爱呀什么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那人又是一拳击中他头部,又觉着他说的有些道理,便压着声音道:“我听说,恭王爷与七公主似乎有暧昧之事。” 被打之人显然不甘,一拳回敬上去,骂道:“我看你脑袋才装大粪呢,这种事也是我们随便乱议论的?说不定那天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也是,也是。” 两人不再说话,站回原位,等待吩咐。 良久,奕訢从馆内出来,二守卫见奕訢表情平静,又想起适才那轻轻抽泣声,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打了个千,恭敬望着奕訢单薄的背影越行越远。 待那模糊的背影彻底消逝在黑暗尽头时,其中一人道:“王爷已经走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要杀头的。” “我实在有些好奇,再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好怕的。”那人又道。 “好吧,”他勉强应答,其实心中同样抑制不住那份好奇,与那人蹑手蹑脚地入了玉牒馆。 “喂,你看!”一人摊开玉牒,似发现新大陆,连忙唤另一人前来。 那人定睛一看,也是一惊,原来是一行字被白色纸条贴上,并且在上边写下了另外一行字,显然是有人改动过。 “王爷改了玉牒……七公主她……”那人声音因极其惊讶而高昂无比,另一人则赶紧捂住他的嘴,道:“别乱说,咱们快出去。” 那两名守卫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又或是惊恐过度,竟将玉牒摊在桌案上,白色纸条暴露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异常发亮。 翌日深夜,两名守卫被秘密处死,没有审问,没有原因,甚至连名字也不曾留下。 46 青楼梦好 先声明一下哦,这一章跨度会很大。因为,我真的是没什么耐心,无法忍受一年一年的写,何况同治又是个孩子,没啥好写的。更主要的是,我更加无法忍受女主到现在还没出来…… 所以,大家原谅我吧,哈哈。 至于同治年间的一些比较值得一写的事,我会采取插叙的手法。 恩,就这样啦。大家别骂我啊。 我也蛮惨的,上了两天学就因为头发等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赶回来啦。。。!要在家里闭门思过几天。。。! 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同治十二年,冬。 当年年幼无知的小载淳如今已长成翩翩佳公子,因承接了慈禧的几分容貌,眉目间略带些阴柔,却也是面如傅粉、俊美不凡。今夜已不知是他独眠的第几夜,血气方刚,寂寞难奈,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用最决绝的办法抵触额娘对自己婚姻的横加干涉。 思起前日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皇后捂着道道血痕的脸颊,凄厉地哭着,那是被慈禧的金錾古钱纹指甲套所致。而那个发誓会护她一生的夫君却在一旁默默观望,毫不关己,冷漠的眼神将她原本就疼痛的身躯刺的更痛。可是即便君临天下又如何,上有慈禧压制,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傀儡身份。他永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慈禧一遍一遍□□着皇后羸弱的身躯,或者在自己心底也蜿蜒出与皇后同样的血痕,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皇上……”服侍他十二年的小太监德庆轻声唤道,他是真心心疼这个孤绝的孩子。 熟悉亲切的声音将同治的思绪拉回现实,下意识地一触眼角,恰好一滴泪珠滚落。 德庆急于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突然想起平日同治与恭亲王长子关系极好,便道:“奴才替您把澂贝勒叫来吧。” 一提及自己唯一的朋友,同治方才展露淡淡笑颜,正欲点头,却又似想起什么,于是说道:“不了,朕今天想出宫,你与我一同去恭王府吧。” 德庆略有惶恐:“可是西太后那……” “就说朕与载澂去视察重修圆明园的工程,如若时辰晚了,不回宫便是。” 德庆还欲开口,却听同治又道:“恭亲王是朕的六叔,朕去自己叔叔家借宿一晚也不可吗?” 德庆一听同治如此孩童之话,心也软了下来。又想起同治向来待自己不薄,即便拼了性命也再所不惜,于是道:“就依皇上所言吧。” 同治只带德庆一人出宫,来到恭王府,奕訢不在,只载澂与福晋在家。原来恰巧这日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寿辰,而李鸿章与奕訢因洋务之事成为莫逆,奕訢自然不会早早回府了。 一见到载澂便如同见到知己,同治高兴不已,却又因为想起一些飘渺之事而心不在焉。载澂一问,原来是同治与德庆途中经过一条花街柳巷,同治如此年轻俊美,正是欲火燎燃的年纪,又处处被慈禧牵制,身心皆被囚,理所当然应该好好释放一番了。 没想到载澂一听,非不嘲弄,反而与之产生共鸣。他有些忿忿道:”你可知我的境遇还不如你?同文馆刚开的那会儿,一个学生都没有。我阿玛非要我首当其冲,我身为正统八旗子弟,竟被逼着学了将近十年的洋鬼子话。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有人学成归国,我便也彻底解放。现在想想,也该是过过人间天堂日子的时候了……” 同治压低了声问道:“你可有初尝云雨?” “云雨?”载澂冷笑道:“我看是阴云苦雨。我都已经十七了,凭什么还不让我娶亲?不让娶亲也就算了,就连我身边的婢女也是其貌不扬,阿玛整日说什么女色惑心,非要那些粗枝大叶伺候,哪比的上你,虽亲近不了皇后娘娘,却也是赏心悦目。” “赏什么心悦什么目?”同治语气渐渐变成嘲讽:“当一件稀世珍宝摆在你眼前,却不属于你时,那种感觉还不如亲手将珍宝打碎。” 载澂见同治虽是满面笑容,却笑得极苦,极涩,心里越发同情这位堂兄了。 “哎,两位主子!”德庆心里雪亮,一听便明白二人其中深意,于是道:“咱们再折回那条花街不就是了!反正恭王爷不在家,西太后又找不着咱们,二位主子何不风流一夜试试?即便要死,也是明天的事了!不过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德庆,你是不是没阉干净啊!”同治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却也只是做做样子。其实德庆早就深入到他的内心了。 三人来到北京城有名的花街柳巷,这一路都是私娼妓院。本来北京外城有高级妓寮,但同治害怕被臣下发现,因此只得到这内城私娼取乐了。 三人来到一名为“醉歆楼”的妓院,德庆因是阉割之人,不便入内,便站在门口望风,一来随时观望风吹草动,以免有熟悉大臣当面撞见皇上不雅之事,二来也为等待二位主子,真可谓是尽心尽职。 醉歆楼一片迷离,宛若幻梦,处处脂粉香惹得同治与载澂心神荡漾。老鸨见二人年纪青青却气度不凡,定是达官显贵家的公子爷,便丝毫不敢怠慢,高声喊来了几名容貌艳丽、衣着暴露的女子。那几名女子一字排开,个个手持团扇,翻紫摇红,同治与载澂不禁看傻了眼。 突然在中间搜索到一名与众不同的女子,那女子衣着更为惊人,这般寒冷的天气,即便这里暖香袭人,却仍让人隐约感到一丝寒意。而这名女子却只着一件亮白色的兜衣,酥胸微露,披一身淡紫色蝉翼纱,虽垂下头颅,却仍能感受到她隐藏在单薄衣物下的曼妙身姿。 同治突然来了兴趣,指着她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女子这才缓缓抬头,一刹那屋内所有姹紫千红都要为此黯然失色。而同治与载澂反而没有了先前的期待,而是怔怔望她,一脸惶恐。 仔细呆望片刻后,二人异口同声唤道:“七姑姑!” 屋内人俱大吃一惊,心想如此整齐的两位公子竟然神智不清,无不扼腕叹息。 女子格格一笑,声音清脆如莺吟:“二位公子在说什么呢?奴家年方十五,怎会是二位公子的七姑姑?” 载澂这才想起和硕端仪公主已薨逝多年,便对着老鸨道:“我今夜就要她陪我!” 老鸨笑道:“我们柔荑姑娘可是很贵的……” 载澂从怀中抽出两枚银锭子塞给老鸨,老鸨乐不可支,对着一旁龟奴吩咐道:“带公子和姑娘进房——” 载澂正欲上前牵起柔荑,同治却拉扯着他的衣袖,有些后怕:“载澂,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她又不是真的七姑姑。” 同治再无话语,其实早在孩童时,载澂已经对他讲出了那句抑制太久的心里话。 “载淳,你一定不相信,我喜欢上了我们的七姑姑!我第一眼见她时,她被绑在阿玛的床上,用满怀期待的神情看着我,那样的楚楚可怜。我虽然知道一定会触犯阿玛,却还是替她解开了那些布条。那时我就在想,我再也不要看见七姑姑如此痛苦的样子!” 龟奴引着载澂和柔荑穿过游廊,来至厢房,又为二人把门打开,方才恭敬退去。龟奴一走,载澂再也控制不住,将她逼到墙角处,握着她尖瘦的下巴,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却并不害怕,清脆答道:“奴家名唤柔荑。”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真说的就是你啊。” 柔荑双颊微红,垂首道:“公子抬举了。” 载澂冷冷一笑,似责怪似心痛,疯狂吼道:“我已经决定忘了你,你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还穿的如此暴露淫荡,你天生就是出来勾引男人的吗?” 柔荑非但不生气,反而鄙夷望他:“公子爷,您以为所有人生下来都跟你一样摊了一个好父亲吗?人是要活命的你知道吗?你来这种地方花的无非是你父亲的钱,而我的钱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在我眼里看来,我比你高贵的多!” 载澂万万不会想到她会讲出这种话,也在心里彻底否定了她是繁妤的事实。又因她与繁妤实在相似至极,难免还是有些喜欢,便道:“那你就好好赚你的钱吧,柔荑姑娘!”他特地加重了“柔荑姑娘”四字,声音的高昂有时也是掩饰内心脆弱的一种方法。 “让奴家替公子宽衣。”柔荑的声音又回归温柔,全然没有方才的咄咄逼人。 柔荑引他上床,正欲徐徐解开自己身上仅存的衣服,载澂却有些迫不及待,一把扯下,目光半欲半怒,望她道:“你不配长的像她。” “奴家是个贱人,不过,能让澂贝勒心仪的姑娘,定是超凡脱俗,贵不可言吧!” 载澂一听,有些淡淡惊恐:“你如何知道我是……” “我知道的事可多了,比如……”柔荑沉声道:“你的阿玛。” “你究竟是谁!”载澂虽勃然大怒,心底却是无法抵御的恐慌。 “奴家是醉歆楼的歌女。” 载澂再也无法忍受柔荑说着这些若有若无的话,他翻身将她压于身下,以最残暴的方式完成了他人生第一次的云雨翻腾。 身下是柔荑颤抖不已的身躯和痛苦异常的□□,这一切让他觉得满足。 事毕,他径自起身穿好衣服,望着蜷缩在床上无比痛苦的柔荑,他的心突然一颤。 那样的无助彷徨,楚楚可怜到令人想要奋不顾身的保护,那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繁妤! “对不起。” 耳边是载澂虚无缥缈的声音,柔荑吃力抬起头,哪里还有一丝的踪迹。 她幽冷地笑着,想着史书上关于这个孩子的记载,心底突然凉如寒潭。 47 尘缘未断 一连数日天降大雪,街道人迹罕至,就连这有名的醉歆楼也是清冷得很。不过,这一切并未阻止载澂与同治游乐的大好心情,二人常以视察圆明工程为由来此逍遥。同治每次点的女子都不同,有时甚至多名做伴。而载澂则一心一意对待柔荑,几日的亲密使得载澂对她竟动了真情,不知仍是将她当作繁妤的替身,还是那与繁妤一模一样的绝美容貌令他欲罢不能。 柔荑的房间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载澂半路上便遣退龟奴,径自一人朝柔荑房间走去。房门半掩,载澂哼着小曲徐步而入,见柔荑怀抱琵琶,出落得如巫女洛神,正欲转轴拨弦,却听见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倒也不惊,侧首柔柔望他,看得载澂春心激荡。 柔荑将琵琶搁置一旁,起身将房门关好,戏弄道:“贝勒爷是不是爱上奴家了?” 载澂不答,两眼望着桌上的琵琶发愣,问道:“你还会这个?” 柔荑笑道:“奴家不是说过了么?奴家是醉歆楼的歌女。” “那你唱首小曲儿给我听吧。”载澂亦微微一笑,拣了个离自己最近的位子坐下,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美妙乐音。 “奴家献丑了。”柔荑轻轻一福身,坦然坐下,拿起琵琶斜倚入怀,转轴拨弦三两声,清喉娇啭:“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1” 曲毕,妙妙清音犹在耳际萦绕,载澂长叹道:“如听仙乐,就是太过凄凉了。” “奴家不懂得讨人喜欢。”柔荑站起欠身道。 “没事,你过来。”载澂招手道。 柔荑缓缓走至载澂面前,载澂一把将她揽过,放在自己腿上,摩挲着柔荑白皙滑嫩的小脸,道:“我想赎你出去。” 柔荑先是一楞,随即冷笑道:“爷别说笑了,你阿玛怎会同意你娶一个青楼女子。” 载澂有些急了:“我去求皇上赐婚。” “就是经常与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柔荑继续说道:“上有两宫太后压制,中有恭亲王牵制,下有百官舆论,即便是皇上,也是有很多的无可奈何。” “你不试试怎么晓得?我这就去求阿玛,二弟已过继给了八叔,我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会不偏疼我的。” 柔荑起初有些慌乱,但随即又因思索到了什么事,脸颊渐渐浮上一抹具有深意的笑容:“好,那奴家就静侯佳音了。” 载澂坚定点点头,与柔荑耳鬓厮磨了一阵,方才离去。 望着载澂仓促的背影,柔荑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你如此待我,我却只能将你当作工具,引诱那个人出来的工具。” 回到恭王府,醇亲王奕譞正与奕訢在书房商量要事,二人均有不悦之色,不时还发出重重击案声,可见二人愤怒至极。而载澂并不知晓里屋发生何事,也不知醇亲王在此,连门都没有敲便径直而入。见是载澂前来,奕訢更是两眼怒火,而奕譞却在一旁久久长叹,似埋怨,似无奈。 “你这个孽子还有脸回来,滚出去!”奕訢大声呵斥道。 载澂还不知父亲为何如此动怒,仍旧象征性地给奕訢和奕譞请了个安。奕訢也不让载澂起身,反倒是自己站了起来,走至载澂身边,一脚将他踹的老远,恨声道:“我奕訢没有你这个儿子,滚!” 载澂茫然不已,望着奕譞道:“七叔,到底何事惹得阿玛如此动怒?” “哎——”奕譞又叹道:“你与皇上做的好事!” 载澂这才明白父亲已经知晓自己与同治借大修圆明园之机,出宫游于酒肆娼寮之事,心中本有不安,却又想起方才柔荑那倾城之貌,仍旧不知好歹道:“儿子错了,但儿子有一事相求!” “闯下如此弥天大祸还敢对我提要求?我告诉你,这事好在是被我与老七压下来了。若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奕訢高声道。 “儿子近日多次游戏妓寮,只因儿子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子。儿子只求阿玛做主让儿子娶她进门!” 奕訢气得面色铁青,扬手指着载澂说不出一句话。奕譞赶紧上前扶住奕訢,对着载澂道:“载澂,你别再惹你阿玛动怒了!” “我辛辛苦苦栽培的好儿子!非但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反而错上加错!”奕訢狠狠一拂袖,背过身去不再望他。旋即又命人将载澂押至宗人府,心里方才舒坦一些。 “六哥呀,何必呢!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奕譞劝道。 奕訢却不为所动,反倒切齿道:“听说那个女人是醉歆楼的头牌,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倾国之色,怎样的心机城府,将我儿迷恋到如此之境地!” 奕訢换了身便装,一个随从没带,与奕譞一道来至醉歆楼。 鸨母上前来迎,盈盈笑脸,满面脂粉凝成一团。奕譞忍不住胃中作呕,咳嗽两声。而奕訢更是看也不看,直接吩咐道:“去把你们这里的头牌姑娘给我叫来。” 鸨母一听二人是为柔荑前来,便不好意思道:“我们这的头牌姑娘不接客。”原来是前几日载澂早有吩咐,又私自塞给鸨母许多银两,遏制柔荑接待除他以外的客人。 奕訢早知是载澂伎俩,从怀中掏出两枚金钉子放到老鸨手中,道:“快带我们去见她。” 老鸨本来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又见二人雍容华贵,忙对一旁龟奴道:“快,快带两位大爷去见柔荑姑娘!” 奕訢听之,狠狠一楞,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柔荑,就是《诗经》里的那个什么‘手如柔荑’,绕口的很,我一直想给她改名,她也不愿意,我瞧她是头牌姑娘,便也任由她去了。” “哼!”奕訢更是不屑:“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女子,竟敢叫这个名字!” 二人循游廊进入,这地方左香右黛,满是脂粉,歌声穿云,燕瘦环肥皆有,如此佳境却叫奕訢二兄弟打心眼里鄙视。绕过层层叠至的假山,便到了柔荑房间,龟奴自觉退去,二人却在门外踌躇徘徊。 “六哥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奕譞问道。 奕訢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与繁妤、咸丰被妓院老鸨痛打一事,不觉心头一暖,却又不忍道出这段温馨往事,便道:“从未来过。” 原来思及往事,最忆少年时。 奕譞道:“我也是,倒让我有些不敢敲门了。” 奕訢脸上骤然一变,忿忿道:“对于这样的女子,还注意什么礼节。”说罢,便破门而入。 此时的柔荑正在小憩,恍惚间听到声音,艰难睁开双目,还未将两人容貌看清,奕譞选却已是惊出一身冷汗,惊恐望她。 而奕訢则是痴呆立于原地。 “二位爷怎么这种表情?是嫌弃奴家长的粗鄙丑陋么?”柔荑起身,望着二人浅浅一笑,梨窝隐现。因是刚刚醒来,鬓云不整,几分庸懒姿态犹存,虽年纪尚小,却是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你是谁?”呆立半晌,奕訢方才启口,却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奴家柔荑。”柔荑颔首道。 奕譞许是有些心虚,竟差点踉跄倒地,自语道:“她不可能还活着……” 奕訢并未听到奕譞之话,一把握住柔荑白藕般细嫩的手臂,道:“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柔荑轻挑眉毛,媚眼横生:“你是奴家的客人。” 奕訢突然愤怒不已,拽起她向外走,说道:“跟我走。” 柔荑虽被奕訢弄得全身疼痛,却是笑靥如花,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美丽,都要媚惑。 奕譞则眼睁睁望着奕訢将柔荑拽了出去,仍旧无法平静,像是有些疯癫,喃喃道:“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时,鹅毛大雪又飘然坠落,很快便将世界染成了一片诡异的白色。 48 替身情人 (柔荑) 恭王爷带我回了府。 很久以前,我曾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家。时空的滚动卷走了回忆,这里却仍旧是雕栏玉砌,红墙绿瓦。究竟是时间的齿轮从不曾旋转,还是旋转的不过是自己飘渺的思绪罢了。 他仍像很久很久以前牵着我的手,柔和而温暖。可是他老了,于是便有了无法阻挡的陌生。 曾经年轻滑嫩的大手布满了细密深刻的纹路,覆盖在我的手上有种磨擦的刺痛。曾经俊朗清澈的容颜被层层污浊染色,轮廓仍在,却已不再简单纯净。他变了,万丈光芒遮蔽了他的视野,宦海浮沉磨灭了他的意志。他不过四十,可他的心却已然枯萎衰竭了。 他在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松开了我的手,就像上辈子一样,似乎我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不能向人展示的禁忌。 他尽量避免碰到那些见面会尴尬的人,比如他的福晋,他的管家,他的儿子,那些见过我上辈子模样的所有人。 可巧的是,他的福晋回了娘家,他的管家早已辞退,他的儿子被他关进了宗人府。他带我来到了他的房间,里面陈设依旧,连气味也相同,包括那张床——我曾艰难地挣扎翻滚过的床。 奕訢的神情让人难以琢磨,或者说我从来就不曾深入过他的心底。他打量着我一身单薄暴露汉人服装以及近年来在醉歆楼磨练出的那一副娇媚神情,略带愤怒地咬紧了嘴唇,终于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究竟是不是她?” 那一瞬我有那么一丝欢喜。欢喜他从不曾忘记我,爱新觉罗·繁妤。 “王爷说是就是,王爷说不是就不是。奴家是个贱人,像谁是谁,还不就是王爷一句话。”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犀利,明明那样迫切的想承认自己。 是无法选择的娼妓身份让自己看不起自己?还是眼前陌生的奕訢让自己产生了抗拒? 奕訢非但不气,反而一笑:“这般利嘴,倒是有几分像她了。” “究竟是怎样的绝色女子,倾倒了众生,让王爷和贝勒爷趋之若骛?”我故意问道。 “若论容貌,她与你一模一样,堪称仙人。可她有你永远也没有的东西,她高贵也卑微,她坚强也脆弱,她冷漠也热情,她犀利也豁达。她不会写字,不会弹琴,不会绣花,也只会读纳兰性德的词。她还喜欢读些不堪入目野史小说,她最喜欢的故事是宋废帝刘子业与他的姐姐山阴公主之事。那段污秽的旧事在她眼里变得新奇而完美,只因为她也如山阴爱废帝一样爱着她的亲哥哥。”奕訢满足地回忆着,像是把自己一颗尘封太久的心剖开,取出最完美的那一部分。压得喘不过气的重量突然减轻,最美的部分暴露在外,重新接受了阳光的眷顾和洗礼。 “你便是她深爱的哥哥?” 他轻轻一点头,却有些怅然。 “你也像她爱你这般爱她吗?” “也许还要爱的更多。”奕訢负手走出几步,背对着我,像是怕我看见他早已湿润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他道:“如果不是她以死亡做为代价,我真的不知道我竟然可以这样爱她。在她的鲜血溅上我的脸的那刻,在我感受到她的生命逐渐消失的那刻,我真的愿意放下一切,陪她去她一直神往的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者,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声声抽泣。 “王爷。”我走到他跟前,几乎就想将心底的秘密脱口而出,却发觉喉咙像是堵塞,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他猛然一回头,满脸泪痕,踌躇片刻,他问道:“我忘记了,你叫什么名字?” “柔荑。” “你为何要叫这个名字……”他狠狠一咬牙:“这个只属于景寿的名字。” 我楞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究竟为何要叫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的心知道,这个名字,不代表景寿。 可是无奈的是我无法解释。 见我一副木然,奕訢挥手道:“算了,你究竟不是她。”他又重新打量我一番,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却发觉胸前确实是露的太多,不觉脸颊绯红。他继续说道:“你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她,她纵使再怎样下贱,也不会穿成这样勾引男人。不,我说错了,她不下贱,一点也不下贱。不像你,可以尽情恣意地躺在任何男人身下,并且乐此不疲。你不配长得像她。” 我的心仿佛趟出鲜血,却又不愿折服,用夹杂泪水的微笑看着他,说道:“你儿子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的神情迅速紧绷,使我有了一种莫名的得意,我接着说道:“既然都觉得我下贱放荡,既然都觉得我比不上你们心中的她,为何个个都要为为我争的头破血流?其实最贱的不是我,是你们这些男人,这些永远可以拥有无数个替身寻找无数个影子的男人!就算我真的是她,我也不会再爱上你了!” “虽然你这个影子不是她,但至少你可以越来越像她。”奕訢在我耳畔冷冷说着,随即准备跨门而出,走到一半,却又停下回首对我道:“你就留在这了,我等下差人给你送身象样的衣服来,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去见福晋。” “王爷,你究竟想把我当作什么?” “明天你就会知道,你在我心中究竟是什么了。” 精美的雕花木门被奕訢狠狠关上,我回过头搜寻着熟悉的那张床,期待它还能给我带来暂时的安慰。 思绪倒退,回忆飘然而至,眼泪却涌得更加凶猛。 原来在那张床的的我,拥有的从来不是触动心弦的美好记忆。我猛然想起那不是我和奕訢聊慰彼此的地方,而是我被绑缚在那里,用尽一切力量戒除一个名为鸦片的毒品。 (画蘅) 王爷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他再也不需要任何的影子了,因为那些影子恰好拼凑了一个完整的她。 我与王爷坐在上席,薛佳氏,王佳氏,张佳氏,刘佳氏这些入了玉碟的侧福晋则站在一旁,垂首站立,不敢发一言,甚至连眼神都不敢轻易扫视到任何地方。而那个王爷从醉歆楼带回来的女人就跪在地上,也是低着头,极其小心翼翼。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小口茶,问道。 “奴婢柔荑。”她小心答着,我这才发觉她的声音很熟悉,极像繁妤,这也许便是王爷带她回来的原因。 可是,待她抬头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彻底错了。 手中的茶杯陡然滑落,在地上激起了雷鸣般激烈的声音。碎片滚到了她跟前,她却仍旧镇定,以她那种锋利却柔和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最温柔的示威,反倒使我有些惊慌失措。如若不是亲眼见到繁妤死在了王爷怀中,我或许还会有更加反常的态度。 王爷忙吩咐下人收拾残迹,顺便抬手示意柔荑起身。一旁的那些侧福晋也流露出了与我相似的恐慌,是的,她们也会预料到她们得宠的日子就此结束,这个女人是她们的劫。 其实她们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之所以让所有人思绪混乱,并不是因为那副倾城之色,而是薛佳氏的眼睛,王佳氏的鼻子,张佳氏的嘴巴,刘佳氏的眉毛,恰巧拼成了最像繁妤的她,柔荑。 “王爷准备如何待她?”我侧首望他,他却云淡风清。 “侧福晋是要去见太后皇上的,以她这副容貌,福晋想让她出去抛头露面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对着柔荑道:“柔荑,你今后就留在府里吧,至于身份,你知道你是汉人,又是青楼女子,王爷看上你已是你的福分。” “奴婢明白。”柔荑颔首道,不卑不亢。 王爷突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知道定是皇上最近的举动令他心烦意乱,心力交瘁,何况还有这样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太需要休息。 “柔荑,”我招手唤她过来,吩咐道:“你陪王爷回房休息。” 她像是有些惊诧,但很快镇静,点头答应。 她搀扶着王爷缓缓跨出大门,那副温馨模样恍然间让我以为繁妤仍以他妹妹的身份活在了他的身边。 终于,二人在眼前渐渐消失,我如释重负。 薛佳氏走到我身边,忿忿不平道:“福晋,那个女人横看竖看都是个妖精,何况还是个娼妓,这样的人王爷为何会把她留在身边?” 她平日与我最是熟稔,一向心直口快,王爷又不在,于是便不太顾忌。 “难道你没发现么?”我冷冷一笑:“那个女人是你们几个人拼凑起来的,正主来了,你们这些个替身、影子也便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可是,我为王爷生了载滢,那个女人就算生再多的儿子也是没有用的,王爷不会给她任何名分。” 我更觉好笑:“载滢过继给了钟郡王,已经不是王爷的儿子了。就算没有过继又如何,我的载澂不也是被这个女人闹的进了宗人府么?” “可是,福晋……”她还想辩驳,却被我打断。 “王爷又要回到十二年前了……他最消沉的日子……” 我自言自语,想起繁妤死在王爷怀里那副惨怛却柔美的模样,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恐惧。 49 同治帝崩 终于打完了。俺家光绪爷要上场了。哈哈,俊美不羁的小载湉大雪覆灭了一切,整片的白色像是为世界举行的葬礼。北京的冬天严寒难捺,老百姓裹足了厚厚的衣服,足不出户,却仍旧无法抵御寒冷的侵略,每日冻死之人不计其数。而同样掩埋在大雪深处的醇王府却是暖意融融,暖炉在里屋烧得通红火亮,与窗外毁灭性的白色形成极大的反差。 奕譞与碧瑷就在这片火红中对视,许是由于过热,碧瑷的脸颊有些微红发烫,这使得年逾三十的她又像是回归过去,少女时的羞涩让奕譞怦然心动。 他也曾有过年少时的青涩情怀,炽热却简单。一瞬的思绪晃动,仿佛又回到初见碧瑷时的模样,她恭敬地站在繁妤身后,垂着头,卑微可怜到令人想要奋不顾身的保护。 “六哥在醉歆楼买了一个女人。”奕譞轻描淡写说着,话音一落他就追悔莫及,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与碧瑷之间的话题被权术和心计死死缠绕在每时每刻,仿佛失去这些,他们便宛如陌路。 “哦?怎样的女人?”碧瑷与他一样,面色阴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与你主子一模一样的女人。” 捧在手中的手炉突然脱落,良久碧瑷才将它拾起,定了定神,问道:“她唤什么名字?” 奕譞思索了一会儿,着实忘了,于是便道:“不知道,只知是《诗经》里的两个字。” 碧瑷一惊,喃喃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柔荑,柔荑……” 奕譞一听,似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想,果真是此名字。但见碧瑷居然能猜到,也知其中有些蹊跷,于是便问:“你如何知道?” “那个女人便是公主的转世……”碧瑷精神恍惚,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一世选择这个名字了……因为只有她在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才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才能逃脱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因为她不想跟她的额娘一样,把一生都献给了紫禁城,甚至连骨头也腐烂在这里……”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你和六哥听了都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奕譞逼问道。 “意味着自由。”碧瑷凄凉一笑:“不是公主,活着固然辛苦。可是却比当公主时幸福得多。她不是公主,就不是六王爷的妹妹。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爱着他,哪怕要她做六王爷的侍妾、奴隶、泄欲的工具,甚至只是一个□□,她都是满足的……” “那个女人会毁了六哥,她比七姐具有更加强大的毁灭性,因为她没有顾忌。”奕譞道。 “这不正是王爷所想要的么?毁了六爷,七爷便可乘虚而入。” 奕譞心中闪过一丝不悦,碧瑷的话让他倍感挫败,其实更多的时候,他想要的只是碧瑷浅浅一笑,或是美好恬静的弧度也好,而不是现在这般越来越接近繁妤,甚至完全重合成繁妤的那种犀利。这让他感到心虚和恐慌。 “你就不能像萝琪那样么?相夫教子,持家有道。跟我顶嘴你就那么快乐?还是……”他内心涌出更大的惶恐,却很快用凛冽的眼神将它压在心底,他望着碧瑷,问道:“你想为你的主子报仇?” 碧瑷苦笑道:“王爷多虑了。一来妾身没有儿子,何来教子?二来福晋乃太后胞妹,高贵无比,岂是妾身这等青楼女子所能比得?三来妾身还想依仗王爷过完一辈子,拆了王爷的台,对妾身也没有好处。” “你越发聪明伶俐了,但是你没有必要时常提起你的身份。隔墙有耳,当年为你捏造旗人身份一事虽是太后做主,可还是小心为妙的好。不过……”奕譞又似思索到什么,问碧瑷:“为何你迟迟未怀孕?莫不是你不想留有我的儿子?” “呵,许是由于以前堕胎堕多了吧。”她云淡风清的说着,仿佛有意挑战奕譞最后的忍耐。 “啪!”一记响亮耳光甩向碧瑷,很快她的嘴角边渗出刺眼的鲜血,她捂住脸,仍旧冷眼望奕譞,犀利可怕到像是曾经的繁妤挑衅咸丰时的模样。 “有些人下贱,骨子里却是清冷高傲。而有些人下贱,连骨头也变得一样下贱。比如你,比如你主子!”奕譞劈头盖脸将碧瑷骂了一通,极尽讽刺,极尽刻薄。却仍觉不解气,一脚踹向碧瑷,正中她腹部,她艰难地捂着小腹蹲在地上,豆大汗珠滴在冰凉的地板上,屋内的暖炉不知何时熄灭,一片寒冷使她一颗一颗的汗珠很快凝结成了冰。 奕譞不为所动,撇过头转身走了,再也没回头望过她一眼。 可是她不知道,他在转头的那一刹那,眼眶突然红得可怕,像是方才碧瑷嘴角边挂着的的鲜血。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泪流满面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抽泣发抖。 他也不知道,屋内碧瑷的□□汩汩流出更为刺眼的鲜血,剧烈的疼痛抽走了她的知觉,她昏厥倒地,丧失了全部的意识。 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皇家永远是与世界隔离的地方,刷刷飘落的大雪仿佛是在另外一个冷漠的地点肆无忌惮的折磨着无数普通人。 奕訢与柔荑就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却春意盎然的地方僵持着——那张十几年来从未换过的床。 只因为繁妤曾在那张床上激烈地挣扎,与一个名为鸦片的东西顽强地抗衡着。十二年,每每在此独寝,仿佛还能在触摸到她残留的气息——坚强的气息。 柔荑是有资格踏上这张床的第二个女人,然而奕訢却只将后背留给她,他有带她上床的勇气,却没有冒犯她的决心——他终究还是不忍或不愿动这个与她相同的女人,那不是她,他无法将最□□最原始的爱完全给她。 可他又怎会晓得,她跨越百年的再次重生,只为与他死死地相爱。而且,是正常的,毫无阻隔的,非禁忌的,爱。 即使她不过十五,而她身边的男人,为之执著了两世的男人,已经四十岁了。 她是一个□□,不错,她完全可以用最魅惑的姿态勾引他,而且绝不可能有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会毫无反应。然而她始终无法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客人,她已经够下贱了,她不愿最后的尊严也在他心里荡然无存。 太久的沉默会累积成无数句心里的话。即使无话可说,也会滋生出打破沉默的勇气。 “柔荑,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奕訢首先开了口,虽然并无多大意义。 “奴婢一出生就叫这个名字了,应该是娘吧。”两人背靠着背,更添几分冷漠,因此口中的真话假话搁着遥远的距离,变得自然而无所谓。 “你娘读过书?” 柔荑一怔,不知如何应答,忽然脑海里浮过彤贵妃纤弱的身影,鼻子一阵酸痒,答道:“只可惜才女多半福薄。”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对自己冷淡至极的女人会在她心里埋下这样深的根。 奕訢轻轻点了点头,知道触碰了她的伤心事,便不再多问,强迫自己沉沉入睡了。 柔荑彻夜难眠,她用柔软的手指小心却满足地触着深爱男人浓密的胡渣,就像针扎进手指一样的刺痛。可她浑然不觉,一遍又一遍地游走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却突然发觉他的额头已然有了如沟壑般凹凸的纹路,就像是当年道光帝皱皱巴巴的脸颊。 他老了,无法抑止的衰老了。 次日四更,奕訢醒来,见柔荑已经准备好了朝服站在一旁,他微微一笑,只觉她懂事,却不知她一夜未眠。 “让奴婢为王爷……”话还未说完,如雷般巨响的敲门声便激烈传来。柔荑赶紧将朝服放在一旁,上前开门,却是一陌生人,唇红齿白,却带着泪痕,看穿着打扮,似宫中太监。 那个小太监是伺候同治皇帝的,叫作德庆。 “王爷,皇上……”德庆一抹眼泪,悲痛道:“皇上……驾崩了!” 奕訢大吃一惊,支支吾吾问道:“前些日子太医不是说只是染了风寒,怎么会……” 德庆狠狠掴了自己一耳光:“皇上……皇上得的是……是梅毒……都是奴才的错……”见奕訢木然,德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奴才引皇上去妓院的……” 奕訢听之大怒,一脚朝他踹去:“你这狗奴才!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又看着身旁镇定的柔荑,怒火燃烧得更加凶猛,仿佛她就是那污秽之病的传播者。他连外衣都顾不得穿,仅着睡衣走到门外,高声唤来了几个家丁,他一指柔荑:“去把这个贱人关到柴房去!”众家丁“嗻”了一声,架起柔荑就往外拖。柔荑倒也不挣扎,任凭那些粗暴的家丁在她纤细的胳膊上捏出青色的痕迹。 她费劲力气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甘愿沦为最卑贱的女人,换来的,竟只是那个男人一声高昂的喝令。 就因为下贱污秽,她就要承担着太过沉重的罪孽。而且,是从来不曾犯下的罪孽。在被狠狠丢进黑暗的柴房时,有一个可怕而好笑的想法闪过——如果她是繁妤,哪怕她在奕訢面前亲手杀了同治,奕訢也不忍对她露出一丝责备的眼神。 可她确实是繁妤,轮回的繁妤,重生的繁妤,爱他的繁妤。 是繁妤,血溶于水的身份将两人分隔成无法接近的距离,爱变成禁忌。 不是繁妤,时而陌生时而熟悉的影子使他越发抵触反感,爱变成伤害。 她仰着头,眼神穿过那扇小得可怜的窗户,广袤无垠的自由天空在她眼里突然变得狭小而微茫。 奕訢披了素衣,由德庆一路陪同进了乾清宫。宫门口整齐站着一排排的大臣,均着素衣,神情悲痛。见是奕訢前来,都极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奕訢跨步走进屋,屋内一片雪白,三四个与柔荑差不多大的女孩俯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她们都是同治的嫔妃,不过二八年纪却已成寡妇,甚至与同治连床闱之欢都不曾品尝。为首的是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她跪在离同治遗体最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只顾抽泣。奕訢平日就听说阿鲁特氏受尽慈禧羞辱谩骂,有时竟还动用私刑,心里难免有些酸楚。见她纤弱的背影随着声声抽泣而飘摇,仿佛是当年楚楚可怜的繁妤,更是于心不忍。虽然他与皇后地位有别,但此时也懒得顾及,正欲上前劝解安慰,却听得一声高喝:“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到!” 二太后徐步而入,虽神情悲痛却不失尊严。慈安面颊尚有泪痕,而慈禧则是冷漠至极,审视四周后,目光最终聚集在阿鲁特氏身上,道:“皇上一向最疼爱你,你便也随他去吧!” 慈安大惊,显然慈禧的主意是没有与她商量的。不过她从来不愿揽事,就算打心眼里偏疼阿鲁特氏,也觉着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将死之人伤害她与慈禧的“感情”。因此也便没有开口。 奕訢见阿鲁特哭得更凶,越发痛心,俯地道:“臣请求太后收回成命。正如太后所说,皇上疼爱皇后娘娘,必然是希望皇后娘娘好好活着,又怎忍心见不过十六的皇后娘娘撒手人寰!” 慈禧冷哼道:“真是不得了了,王爷与皇后从未讲过一句话,就能为她违抗我的命令。看来定是那酷似繁妤的一双眼睛迷惑了王爷的心吧。” 奕訢狠狠一怔,十二年来,慈禧从未提及繁妤,她渐渐成了众人心中永恒的秘密。今日却突然一提,使得奕訢颇有些心虚,不敢再言,将头侧向一旁。 不经意的侧首恰巧对上阿鲁特氏饱含无奈的目光。柔柔地,软软地,却是用最温暖最安静的方式刺痛了他的心。 那双秋水般的眼睛他曾在心底描绘过无数遍。猛然间他想起了柔荑,不只是一样的眼睛,还有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 他轻轻一颤,忽然很想爱她。 “臣妾谢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恩典!”耳际飘来阿鲁特氏清脆好听的声音。她满面微笑地朝二太后重重一叩首,又转过身子对着奕訢微微一拜:“六王爷,我曾问过皇上有多爱我,他对我说就犹如六叔爱繁妤。我一直追问他繁妤是谁,他却不愿说。而今天,我终于明白,哪怕天人永隔,甚至两个人都沉沦阴间,那又如何?爱早已埋进了对方的心中,永世不灭……”阿鲁特氏笑得更加明艳,与身上的白衣格格不入。她缓缓挪着身子,不顾一切地执起龙床上同治帝因梅毒而腐烂的双手:“载淳,你知道吗?即使你那样背叛我,我却还是爱你不悔。”旋即她狠狠咬紧自己的舌头,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艳红的可怕。不出数秒她便气绝身亡倒在地上,惟有她与同治的手,却再也没有分开过。 一只是春荑般的纤纤玉手,一只是布满浓疮的手,握在一起固然别扭,却不知他们握紧的不只是手,而是全部。在阳间未来得及完成的,全部。 “状元的女儿果真是三贞九烈,就让她与大行皇帝和葬吧。”慈禧冷漠道。 奕訢心里不是滋味,但这种怜悯很快就被他心中更大的疑虑所取代。那个疑虑或许也是个美丽的希冀。 年轻的皇帝死了,无嗣,下一个皇帝会是谁? 50 新的秘密 柔荑已两日未见奕訢,她似乎正在慢慢地被这个世界遗忘。甚至连人类最基本维持生存的食物,也不曾有人关怀、哪怕施舍一些。她只能透过小小的窗户静静望着视野中无限缩小的雪景,却再也不认为它美,只是愈看愈觉得寒冷,不止是身体,更是心。她也偶尔回忆,回忆奕訢与繁妤的故事,却惊奇发觉那些她执著的美好过往,几乎全部都是奕訢用寒冷融合的、填满的无比巨大的冰川。 冷,从前世今生到来世,一直贯穿着他们本就单薄的爱。即使偶然温热,也很快被那一大片的冰川下得连连后退,甚至自觉消失。柔荑不忍再看那片惨淡的白色,她将头埋于膝间,感受着自己眼泪所带来的暂时温暖。 “柔荑……”她听到了细碎微弱的开门声,仿佛羸弱的身体突然被赋予生命,她惊喜地仰起头,却在看到来者的那一瞬将泪与笑都僵在了脸上。 身材面貌宛如少女的优雅妇人,雍容华贵,光艳四射,即便是在这间肮脏不堪的柴房也无法遮掩她的光芒。而自己,衣衫不整,灰头土脸,满面泪痕更是凄楚至极。 “奴婢给福晋请安。”柔荑没有一丝力气,极其勉强地撑起身子朝画蘅磕了一个响头,却很快倒在地上,越显狼狈。 “醉歆楼花魁,倾国倾城,堪比西子。可你知道你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因为身份吗?”柔荑摊跪在地,目光犀利地望着画蘅。 酷似繁妤的神情使得画蘅有些心慌,她定了定神,道:“你没有资格这样看我。”说罢绕到柔荑跟前,继续说道:“王爷心里的那个女人身份高贵无比,即便你与她长相一模一样,你也进不了王爷的心。你以为进了王府便是造化,便可发迹?哼,这就是你为何会在这里的原因,依仗你酷似她的容貌,急于求成。” 柔荑无力笑道:“和硕端仪公主?身份果真高贵啊!父皇不喜,额娘不疼,兄长践踏,嫂嫂算计,太监戏弄,宫女嘲笑。只可惜了一副与我相似的好相貌,被文宗皇帝糟蹋得连条狗都不如!”她一一数着过去的悲痛,像是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里撒上厚厚的一层盐,她痛的无法呼吸,却硬逼着自己平静地讲完,只因她想看见画蘅惊慌失措的样子。 画蘅果真一阵慌乱,却生生强迫着自己镇定,她问道:“公主的事,你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柔荑继续笑着,只是这次的笑像多了许多的力气,她几乎是放开一切的大笑:“福晋一定不知道吧?也难怪,王爷如此疼爱我,自然什么事都会对我讲了。” 画蘅气急败坏,恨不得拿条鞭子狠狠抽她。却又因为她一向恬淡娴静,自然是不想让奕訢认为她如其他女人一样是个妒妇。柔荑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有些得意,却在看到前方突然出现的男人时,神情变得惊恐万分。那男人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在此伫立多时了。 画蘅见柔荑神情不对,也回了头,见是奕訢前来,有些心虚,连忙低下了头。 奕訢一身素服,犹如窗外飘落的大雪,苍白而惨淡。他的表情十分不悦,根本无暇顾及画蘅,只径自走到跪着的柔荑跟前,望着她求救的眼神,冷冷喝道:“大胆奴婢,胆敢如此同福晋讲话,家法处置。” 柔荑还未回过神,几个小厮便已涌上前来,其中一个手持藤条,柔荑这才会过来,还在惊恐之际便已被小厮按在地上,她抬头望着持藤条的小厮,突然觉得像是一条蛇被他握在手心里玩弄。 画蘅高兴无比,即便自己再怎样贤惠也不会为她求情,她得意极了,静静欣赏着自己的丈夫怎样替自己解恨。那一瞬她天真以为她在奕訢心中的分量已经盖过了柔荑,甚至是繁妤。 奕訢负手背过身去,道:“动手吧。” 小厮们开始毫不留情地将藤条挥向柔荑瘦弱的身躯,很快她的衣衫被击裂,□□的背部布满鲜红的道道血痕,像一条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背部啃噬着她雪白的肌肤。 “王爷,我知道我与福晋的对话你都听到了……你打我不是因为我对福晋无礼……是你不愿意承认你自己究竟有多么的爱繁妤……你不愿意别人提她……是因为你以为你忘了她……只要听到她的名字……神武英明的六王爷便会丧失全部的理智……对么,王爷?” 奕訢心一沉,无限悲凉,甚至有些想哭,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沙哑:“去给柔荑灌些哑药,让她别开口讲话。” “嗻。”小厮应声,停了手中的动作,柔荑这才得以解脱。很快小厮便取了哑药回来,其中一个甚是粗鲁,见柔荑完全失宠,也便没有丝毫顾忌,一把揪起柔荑的头发,抓起哑药就往她口中猛灌。而柔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哑药夺过掷于地上,强忍着头皮的痛苦望着奕訢,唱道:“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一旁小厮抓起哑药还想强灌,却被奕訢制止,他疾步走到柔荑跟前,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又吩咐小厮道:“去找最好的大夫来,我要她活着!” 小厮更加不解,但又由于是主子的命令,也只好点头照办,转身快步走了。 柔荑蜷缩在奕訢怀中,以自己最后一丝的气力望着身旁目瞪口呆的画蘅,似乎在自信满满地对她说:“你输了。” 画蘅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而奕訢整个眼里却只有怀中娇弱无力的人儿,哪里还看得见她? 柔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奕訢低头望着安静温顺地像羊羔般的她,恍然间以为手中的是他遗失太久太久的爱,繁妤。 “我曾经失去过你一次,为了权。权这个东西就像鸦片,一旦染上了,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头……可是,当我亲眼见你临近死亡时,我发现你才是那个致人于死地的鸦片……欲恨,却无法戒……欲戒,却又恨的死死的……” 奕訢抱住昏迷未醒的柔荑梦呓般地说着,细纹密布的大手轻柔地滑过她的脸。他以为摩擦便能唤醒她的意识,却不知她实在是太累太累,已然忘却了疼痛到撕心的感觉。 “你比我坚强……你为了我连鸦片都戒了,我却连这一点虚无的权力都不肯罢手,甚至还妄想得到整个天下。谁稀罕那天下……残破不堪任人糟蹋的江山,就算得到也是拱手相让……倒不如离开这纷繁的世界……” “当我恍惚间签下城下之盟时,当我亲口允诺九龙司属于英国时,我就应该知道,弱国的皇帝真真还不如一个外国的公使…可是…我为何还要为这满目创痍的江山献出自己最在乎的人?是不是已经晚了……繁儿…是不是晚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打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悄悄滑进她的衣襟里,无声,却深刻。 这是不是她与他之间,最温热的感觉? 她的眼皮艰难地抽动着,仿佛听到了一切,又仿佛处于昏梦之中。她喃喃说道:“奕訢……你别哭……我最怕看这样的你……懦弱的你……” 她声细如蚊,他亦不曾听见,只是仰首让眼泪流进自己的心里。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载淳驾崩,西太后嗜权如命,又怎会放心将她自认为一片繁华的花花江山交给我?当时策划政变时我就该预料到这个女人的野心,只可惜,只可惜……女人的身体和泪水太能打动人了……太能了……” 奕訢的思绪随着泪水一路滑到从前,那个漆黑到适合酝酿一切阴谋的夜晚。 承德避暑山庄,西暖阁。 叶赫那拉·玉兰脱去为咸丰服丧时穿的白衣,换上一件轻盈的浅粉色肚兜,只披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睡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小安子,我美么?”玉兰媚眼横生。 “娘娘,奴才不敢看。”安德海将头压的低低的,其实心里早就痒起来了。 “你抬头吧,恕你无罪。” 安德海这才缓缓抬起头,一望,竟有些挪不开眼:“娘娘天姿国色,那皇后与丽妃哪里配与娘娘相提并论。” 玉兰颇有些满意,又问道:“比起七公主如何?” “七公主乳臭未干,哪比的上娘娘成熟妩媚、丰姿绰约。” “那你说,恭王与先皇究竟喜爱她哪一点?一个为了她多次忤逆皇上,一个为了她不惜做出有辱圣德之事,真是可笑至极。”玉兰笑盈盈地望着安德海,安德海不敢接话,只是默默垂首。 “小安子,你说,恭王会同意与我合作么?”玉兰走到安德海面前,几乎与他贴在一起,女人特有的,那种令太监也能兴奋的香气沁入安德海的心脾。 他不怀好意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小瓶药丸,低声道:“有了这个,还怕恭王爷不上钩吗?” 玉兰亦淡笑,从屏风上取下精致美丽的旗袍,穿戴一新。 过了半晌,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玉兰命安德海前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化装成太监的奕訢。奕訢小心观望四周,直到确定除他三人以外再无别人,方敢小声开口道:“太后深夜召唤,不知所谓何事?” “六爷何必明知故问。六爷若不知,也不会这副打扮了。”玉兰说道,随即又吩咐安德海:“小安子,给六爷上茶。” 安德海端来早已备好的茶,偷偷观察着奕訢,直到亲眼见他一饮而尽,心中一块石头方才彻底落地。 “小安子,你去门外把风,我与六爷有要事商议。” 谴走安德海后,玉兰开始镇定地解着自己衣袍上的盘扣。 “太后,你这是做甚?使不得,使不得!臣惶恐……”奕訢正欲下跪,却发现自己大脑的神经竟牵动着自己向玉兰逼近,他愈反抗,接近她的欲望就愈强烈。 他恍然大悟:“太后,你……” 玉兰脱得□□,徐徐走到他的面前,用婉转动人的声音问道:“我比繁妤如何?”那一眼的深情款款犹如鬼魅,使人惧怕,却又能撩起人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 “兰儿……”奕訢如疯子一般,粗暴地抱起玉兰,还未走入帘子里的鸳鸯床,便抑制不住了。他将玉兰的玉体搁在身旁的圆桌上,利落地脱去自己的衣物,连前奏都未完成,便长驱直入了。 “六爷……我们好好合作……你我以后的日子都会很好过……” “好…我什么都答应你……” “恩…这就对了……六爷……再重一点……深一点……” “叫我奕訢……” “奕訢…奕訢……”玉兰愉悦地呼唤着他,那个她在宫外第一眼见他便深爱上的男人。即使他这样的粗暴野蛮,即使是药物的巨大冲击,即使是疯狂的意乱情迷,或者,只是男人和女人纯粹的一场以权命名的肉体交易……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只要在他怀中……一切形式都变得不再重要…… 奕訢亦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只是含糊不清,不知喊的是兰儿,还是,繁儿。 药物维持的两个时辰结束,二人在精疲力尽中如梦初醒。 “臣从来不知道,太后还有如此手段。”奕訢一脸鄙夷地望着□□的玉兰,冷静将自己的衣服穿戴整齐。 “不要忘了,你已经同意我了。如果你反悔的话……”玉兰狡黠一笑,“你将会以猥亵太后之罪被论处。” 奕訢冷哼一声:“我不反悔,毕竟……这对我也有好处。如果太后没有吩咐的话,臣先行告退。” “等等……奕訢……”玉兰叫住他:“我与繁妤,谁能让你得到满足?” “在我丧失理智时,我会觉得太后的身体很美。可是,在我更多清醒的时候,任何人都比不上繁妤的一颦一笑。还有……请太后以后不要直呼臣的名字,臣与太后叔嫂关系,理应避嫌。”他说完便疾步走出了房间,再也没有回望过一眼那个与他纠缠了一夜的女人。 而那个可怜又可悲女人,纵然再倾国倾城,纵然再权倾天下,纵然再心狠手辣,在她的心里渴望的,至多就是唤上一句心爱男人的名字,如此自然,却又如此困难。 她颓然跌落在与他翻滚缠绵的圆桌上,两行绵长的冷泪延伸至心间。 她突然觉得她的心伴随着这冷冷的泪,变得冰凉了许多,坚硬了许多。 51 新帝光绪 北京的冬天昼短夜长,整片天空像是被塞进一个巨大的黑洞。尤其是今夜,更加是黑的深沉,黑的诡异。一溜侍卫步伐急促地奔跑在冷清的街道上,叮当作响,十分吵耳,街坊四邻怨声载道,却又不敢大声呵斥,只得忍气吞声。而那些扰民的侍卫有皇命在身,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无情地将这片静谧的夜空刺破。直到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悬挂头顶的“醇王府”三字,他们有规律的声响方才停止下来。 “咚咚咚……”他们蜂拥而上,用力敲打着醇王府紧掩的大门。 因是夜深,管家奴仆早已安睡,惟奕譞一人在房中来回踱步。自从同治帝驾崩,他便总是失眠,总觉有大事发生,幸好每日都有碧瑷不胜其烦地哄他入梦。而今日,他的次子载湉受了风寒,碧瑷走不开,也就只有他一人独自承受漫漫长夜所带来的不安与痛苦了。 敲门声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里,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消失。他料到定是大家都熟睡了,便顶着严寒亲自前去开了门。 “奴才们请七王爷安。”众侍卫齐齐单膝跪地,高声唱道。 奕譞一惊,慌忙问道:“尔等有何事?” 其中一个领头的站起,狡黠一笑:“当然是好事了,天大的好事!奴才恭喜王爷!” 奕譞更是不解:“喜从何来?” “待奴才进屋与王爷细细道来!”他抖了抖袖子,有意露出了一小截明黄色的东西。 奕譞陡然明白些许,道:“快请!” 众人拥簇着奕譞回到书房,奕譞随意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正色道:“到底所谓何事?” “醇亲王奕譞接旨!”领头的侍卫高喊一声,奕譞赶紧从椅上下来,俯地听旨。 “穆宗十九殡天,吾心甚痛。而文宗无次子,今遭此变,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须幼者乃可教育。醇王之子,天资聪慧,必能克承大统……”圣旨还未宣读完毕,奕譞已经眼神涣散,思绪飘浮,全身摇晃,几欲昏厥,侍卫似并未看见,又或者只顾完成使命,仍然坚持着读完。 “钦此——”侍卫念完了这最具权威的二字,奕譞却早已吓得昏迷伏地,不能起立。 “王爷—王爷——”他弯下腰轻轻地拍打着奕譞,而奕譞全然未知,不醒人事。 “哎——七王爷可真没富贵命,经不起吓!”侍卫大笑一声,转身对身后众人说道,众人也附和着笑。 “哈满塞,你们去通知王府管家要他宣个太医瞧瞧王爷,我们去迎新皇帝去!” 小小的载湉今年虽只四岁,却是眉清目秀,颇似其父。惟独一点不足的是,他因是早产,身形瘦小,体弱多病。近日天气骤凉,阴风呼啸,他便又生了场大病。他的亲生额娘叶赫那拉氏也非有寿之人,母子俩接二连三的生病。幸而载湉的二娘碧瑷对他百般呵护,疼爱有加,才使得他在面对黑夜的惊悚时不至于茫然无助。 碧瑷轻轻哼着小曲哄他入睡,如酥的玉手在他稚嫩的脸颊上摩挲着,孩子的那种天然的滑腻让碧瑷感到安心。随即她又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却是无限怅然。她与奕譞也应该有个这般可爱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尚未来到人世,却已被他的阿玛亲手扼杀腹中了。 奕譞,究竟是从何时起,我与你之间竟划开了一条深刻的鸿沟?无法释怀,无法坦然,徒留争执与叹息。 “砰砰砰……”沉重的敲门声惊醒了半睡的碧瑷,伴随着那刺耳的声音,一道孩童的啼哭划过天际,两种声音互不相让,在屋顶上方有节奏的盘旋着。 碧瑷顾不得哄载湉,慌乱地上前打开门,侍卫们粗鲁的拥进房间,其中一个见着啼哭的载湉,也懒得与碧瑷解释,粗暴地抱起载湉就往外走。碧瑷拦住他,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醇王府!” 那侍卫打量着碧瑷,笑道:“福晋,您有福了,您的小阿哥就要进宫当皇上了!” 这对碧瑷犹如当头一棒,她微微一颤,虚弱问道:“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侍卫指指怀中载湉:“您还没明白么?这孩子从现在起就是大清的皇上!” 碧瑷立即反应过来,她深知慈禧为人,又怎舍得让载湉在她的淫威之下成长?她拉着侍卫的衣袖,哀求道:“我求你了,别让载湉进宫,他才四岁,什么也不懂,怎么当皇上?” “世祖爷六岁登基,圣祖爷八岁登基,先帝爷也是六岁就当的皇帝。皇帝不在年长,在于是否合太后的意!” 碧瑷一楞,不知如何应答。载湉虽小,却也听明白一二,他哭闹道:“我不当这个破皇帝,我要阿玛,我要额娘,我要二娘!” “皇上,七王爷日后还是可以天天见您,而且您将会有两个额娘,一个是母后皇太后,一个是圣母皇太后!”侍卫一边劝,一边向外大步走去。 “不……”碧瑷腿一软,跌在地上,含泪望着众侍卫散去的背影。她的心仿佛被抽干了,一具空壳架起她单薄的身体,任凭呼啸的寒风凶狠的掠过她的记忆。 一日,载湉背不出来文章被奕譞拿戒尺狠狠的打了手心,他哭着躲进自己怀里,奶声奶气地抱怨道:“二娘……阿玛又打我了……就因为我没有把《寡人之于国》背出来,可是我听府里的奴才说,皇上背不出文章时都有人代为受过,二娘,做皇上真好啊……” “当然了,载湉,如果你也做了皇帝,就拿戒尺打你阿玛的手好不好?” “好好好!”载湉欢呼道:“等我做了皇帝,一定让额娘跟二娘做皇太后!” 当年的一语玩笑,当年的童言无忌,如今,全成了鲜血淋淋的现实。 “很晚了,睡觉吧。”碧瑷隐约感到有人将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方觉着温暖些许,回头一望,原是奕譞。 “王爷……”她的声音略带哭腔,奕譞一阵心酸,将她搂入怀中。 “对不起……碧瑷……到今日我才发觉…真的是我错了……而且错的离谱…我费尽心机算来了这一切……到头来失掉了载湉…又有何用…又有何用……”奕譞忏悔道。 “何止载湉,奕譞,你可知道,我们失去的人太多太多了……”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容貌艳丽如仙子的她,声音娇滴滴如黄莺流转的她,一靥浅笑千娇百媚的她……漂亮的女人太可怕了……她让四哥和六哥争的头破血流,做出苟且乱伦之事。她让景寿不惜杀妻,甚至背叛自己的同党……”奕譞还欲说下去,却被碧瑷捂住嘴:“奕譞,都过去了不是么?以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么?”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碧瑷,这十几年来,你从来就没有原谅过我……” “是,可我又能怎样?我不想再看着你越陷越深,到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算了进去。”碧瑷依偎在他怀中,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得到过这样强烈的温暖。 “那那个长的与她的一样的女人……” “算了,奕譞,你的六哥够可怜了,让他留着这个替身,消磨着下半辈子的时光吧。” 二人依偎在风中,摇曳却坚定。随着这短暂相拥的幸福,那些缠绕心间的死结自然解去,他们恍然发现彼此竟是那样重要,只是,这份突如其来的依赖让他们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新帝登基,究竟是故事的终结,还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52 前世今生 七日后,雪霁天晴。 柔荑身上的伤痕逐渐散去,如雪般的玉肤又重现人间。惨绝人寰的折磨并未掠夺她艳丽的容貌,反而由于这份疼到内心的伤痛使她有种破茧重生的美丽。奕訢搂着她,伴着自己温热的泪水,温柔地对她讲了七日七夜的话,每一句每一声都似尖刀一寸寸地割裂自己柔软的心脏。 她调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这份不经意的童贞使奕訢露出了浅浅的一笑。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那份纯净她本该拥有,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被残忍的自己亲手捏碎了。她就像一个瓷娃娃,一但碎裂,再怎样完美的修复也无法将她变回原样。可是他仍然那样的坚持,因为……他爱她? 他爱的是繁妤,还是柔荑?无所谓,两者皆是,两者皆非。 “王爷……”她清脆的嗓音仿佛天边飘来的云朵,这与繁妤一模一样的声音发出的“王爷”二字让奕訢觉得陌生极了。 “你不要叫我‘王爷’,叫我的名字吧。”他悲凉地说着,沙哑的嗓音透露出丝丝疲惫。 “奴婢不敢……”她垂着头说道。 “从现在起,你不是奴婢。”奕訢温柔命令道。 “我……”柔荑茫然地望着他,他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干裂发白的嘴唇:“或者,你叫我六哥也可以。” 柔荑将他的手从自己嘴边挪开,问他道:“你当我是七公主,是吗?” 奕訢被她看穿了心思,觉得很对不起她,他垂下头,低声说道:“你能不能为了我,假装你是她?” 柔荑无力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我本来就是她呢?” 奕訢仿佛看到一丝亮光,猛然一抬头,脑海里闪过那些他与繁妤甜美的片段,那清清楚楚的成为了一个永恒的梦。 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你不要骗我了,她早就死了,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六哥。”柔荑唤道,奕訢一阵晕眩,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光,繁妤像一只调皮的小花猫跟在自己身后,清脆的叫着“六哥,六哥……” 顿时头痛欲裂,奕訢捂住头,强迫自己不再回忆有关繁妤的一切。 柔荑大胆地抱住他,在他耳畔清楚的说道:“王爷,你相信灵魂穿越吗?” 奕訢狠狠一楞,这才定住神,深望着她。 “这个时代,无论是咸丰、同治、还是光绪朝,都不应该有和硕端仪公主这个人。因为史书上记载她早就死了,死在了道光二十四年。” 奕訢的心猛地一提,那份关于繁妤的记载,是他亲手篡改的! “可是,她却活到了咸丰十一年祺祥政变成功,”柔荑接着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心中的那个繁妤根本就不是和硕端仪公主,我与她,都是同一个人,就是100多年后的现代高中生!” “高中生?”奕訢不解。 “那是在一个学校里所有学生的统称。那种学校,跟你们的私塾差不多,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京师同文馆’。” 奕訢推开她,道:“我听不懂你说的每一个字,我不相信,不相信……” “你一定要相信我,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身份去爱你了……”柔荑抽泣道:“奕訢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我是你妹妹也好,是□□也好,经历了这么多,我真的累了,只想与你在一起,花缘避世,白首不离,这是你许我的承诺……” 花源避世,白首不离……好简单……好轻松……可是,当我十五年前毅然选择以国家为重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这只是你我埋藏心底的希冀…… 见奕訢仍然不语,柔荑又道:“你仍然不相信我么?那你应该记得我与你还有四哥一道溜出皇宫,在青楼遇见了日后的西太后……我失去记忆时在景寿府中与你相遇,那时我就叫柔荑……你被四哥罢黜后借酒销愁,与我颠鸾倒凤了一整个早上……还有我被景寿弄的染上了鸦片,就在这张床上戒的……你记得吗,记得吗?” 柔荑一一数着他与她的回忆,就像是将他自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缓缓揭开,终于他不得不臣服于这个虚幻的,有关于灵魂的故事。 “你,真的是一百多年后的人?”奕訢问道。 柔荑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这个残破的大清国在百年之后是何等光景?” 柔荑一楞,你永远都只把国家摆在第一位,我只奢求占用你心中的一小点缝隙,就那么难,那么难吗? “没有大清了。”柔荑凄凉说道:“《吕氏春秋》有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历经两千多年的至理名言终于在我的那个时代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那洋人还侵略我中华大地吗?” 柔荑摇摇头:“我们那个时代是和平外交,如果一个国家用武力侵略了另一个国家,世界将会群起而攻之。” “那……”奕訢又问:“圆明园还在吗?” 柔荑内心又涌出无限悲凉,圆明园,她亲身经历的劫难,在奕訢提及的这一刻化为了愈演愈烈的泪水。 “圆明园不再是皇家园林了。她对全世界的人开放了,任何人都可以踏入那里,品尝她的沧桑巨变。” “恩……这样也好……痛苦分给了全世界的人,总比压在我一人身上好……” “相信我了吗?”柔荑支起自己羸弱的身躯,大胆地抱住奕訢。奕訢闻到了自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他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再垂首深深望着怀中单薄消瘦的柔荑,恍惚之间,思绪旋转,他觉得繁妤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他。 “繁儿……”奕訢一声低吟,望乎所以,翻身轻轻将她裹入身下,他努力支撑着身体,生怕压坏了身下如瓷一般易碎的人儿。 他们仿佛疯了一般融入了男女之间最自然的交合,这是奕訢最满足也是最快乐的一次。在那直上云霄的一瞬,他暂且忘却了抚摸柔荑粗糙伤口时的微微不顺,也暂时忘却了他与繁妤前世的纠葛与伤害。他只想与现在的她重新开始,肆无忌惮地让他的□□洒满她的体内,肆无忌惮地与她执手相伴,共渡余下的岁月。 温暖一夜,毕竟短暂。还未来得及分享彼此全部,却只见东方既白。 “繁儿,我弄痛你了么?”奕訢小心翼翼抚着她身上纵横的伤口,轻柔问道。 繁妤摇摇头,脸颊上的那道狰狞的口子在太阳照亮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显眼,这使她失去了往日的倾国倾城,甚至还略有一些丑陋。奕訢全然未见她的这些缺陷,仍然当她是翩然下凡的仙子。在他的心中,即便她面目全非,即便她失去了婉转清脆的嗓音,即便她的曼妙身材也不复存在,他都是无所谓的。因为他爱她,那种爱超越了一切形式表面上的华丽优美。 “我……该去上朝了……”沉默片刻后,奕訢说道。 繁妤的心又凉了许多,她知道在他的心里,朝政是她倾尽一切也无法取代的东西。她凄凉一笑,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道:“你去吧,王爷。” 奕訢未能明白她的真意,还以为她善解人意至极,于是迅速地翻身下了床。 “奕訢……”繁妤拽住他的衣袖:“娶我好么?” 奕訢一楞,沉声道:“你的身份是大忌,无论你是高贵的公主还是低贱的歌女,对我而言,都是犯了大忌的……”奕訢见繁妤眼角已渗出了盈盈粉泪,于是委婉道:“但是我会一直视你为我的心中挚爱,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惟独这侧福晋的身份我无法给。你要知道,四哥当年如此迷恋‘四春’,却也只敢将她们藏入圆明园,不敢纳为妃。身在皇家有太多的无奈,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懂得吧。” “礼教,身份……哼…”繁妤松开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着,那一瞬她觉得这个世界好笑极了,又可怕极了。而奕訢正好趁机抽身,换好朝服,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他们缠绵一夜的空荡屋子。 而繁妤的心也恰如这房间一样的空荡,她觉得自己费尽了一切,会不会又是像上一世那样,俯仰之间,两小无猜,缠绵悱恻,俱化作镜花水月。 53 角色转换 冰雪带着不忍之心逐渐化去,晚冬的微风席卷着丝丝的暖意,大地疲惫地褪去雪白的躯壳,美轮美奂的高梁画栋又微微露出一角耀眼的金黄。廊腰缦回,琼台玉阶,奕訢怀着忐忑的心情拾级而上,仰首一望长春宫三字,更是踯躅不已。原来此时早已过了早朝时辰,而且他今日并非想要上朝,他其实更想见的人是慈禧太后,经历昨夜与繁妤虚幻的痴缠,忆起今晨她同他告别之时道出的最后一语,他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必死的信念跨入了长春宫。 长春宫内仍是一片其乐融融之景。慈禧太后半倚着贵妃榻,双眼微眯,略显倦容却又带了几分雍懒娇弱之态。而李莲英则半跪在地,不急不缓地捶着慈禧保养极好的一双纤纤玉腿。偌大宫殿内仅此二人,未免令人心疑。奕訢未经通传便径自闯入,虽说有失礼仪,但却也是无可奈何。谁叫这宫里再也蹦达不出半点人儿来? 虽说二人关系令人只怀疑,但奕訢今日却因心中有事,未曾往这方面多想。其实他早就听说自安德海死后,慈禧专宠这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李莲英,闹得宫里一时流言四起。其实奕訢极其厌恶这李莲英,一来此人狗仗人事,竟连大臣或光绪见慈禧也要经得他的同意;二来此人平日贪婪骄奢,收取贿赂不计其数。有太后百般疼爱,李莲英自然恃宠称骄,横行霸道,却偏偏十分忌惮素来耿直的奕訢,这也真是“一物降一物。” 奕訢一入厅堂,见这污秽不堪场面1,因早有耳闻,倒也就没多大在意。倒是慈禧一见是奕訢前来,多多少少有些羞涩,连忙打发李莲英退下。待他退去后,慈禧整理仪容,正襟危坐,用平缓地语气问道:“六爷今日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奕訢十分恭敬地朝她请了安,缓缓站起说道:“臣罪该万死。” 慈禧不解其意,问道:“六爷何出此言?” 奕訢抬起头,望着慈禧美丽如初却不再清澈的眼睛,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道:“臣在十五年前向太后禀报有关和硕端仪公主的事,不知太后是否记得?” 一提及繁妤,慈禧心中便有些慌乱,因为繁妤生未见人死未见尸,且当年奕訢禀报的一切都似乎过于牵强,只是由于慈禧当年初掌权,必须依仗奕訢,因此便未追究死事,只全权交与奕訢负责。而她自己也明白奕訢与繁妤之感情,明白繁妤是奕訢心中的劫,就更不愿提起她,久而久之,繁妤成了紫禁城中最大的禁忌,最不能明说的秘密。可今日奕訢却突然提及,这不能不让慈禧感到疑惑了。 “其实当年繁妤并没有死。”见慈禧眼中掠过一丝惊恐,他全然不管,继续说道:“繁妤一直渴望与臣一同寻找陶潜笔下那个名为桃花源的胜地,渴望与臣在那安逸之地与臣偕老,可太后知道,桃花源只是陶潜的一个梦,现实哪会有那样的地方?繁妤偏偏不信,以为臣负了她,于是便留书一封,负气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一个自称是和硕端仪公主的人来到了恭王府,当管家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便是繁妤,臣无比激动,于是特来向太后禀明此事,迎接公主回宫。” 慈禧有些惊谔,又有些欣喜,在她心中,除了繁妤,无人能解她心事。然而她一直以为繁妤已死,十五年的哀愁落寞无人懂得,这也是一种华贵的凄凉。 “繁妤,她好么?”慈禧眼中悄然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这也许是她这一生最真挚的情感流露。 “好,她很好,她丝毫不见老,还是和原来一样的光艳逼人。” “既然这样……”慈禧抹去眼角的泪水,“下午你就送她回宫吧,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年纪也不小了,还做这种让人操心的事。不过幸好当年繁妤卒了的消息并未发布,我只说将她送去承德养病了。等她回来后,就封她为固伦公主,与大格格2一起陪我终老吧。” 奕訢难以相信,问道:“太后不准备履行文宗显皇帝之遗诏了?” “你还没明白么?繁妤心中只有你,是不愿嫁与景寿的,不然也不会想着离家出走。与其逼她与她不爱的人成亲,倒不如陪陪我这个寡妇,也未尝不是件快乐的事。” “这……”奕訢有些面色犯难。 “怎么?”慈禧从榻上下来,徐徐走至奕訢面前,用威严的声音问道:“你是怕她待在我身边,朝不保夕,性命堪忧么?” “臣不敢……”奕訢想跪下,却被慈禧一把扶住,她手上的金錾古钱纹指甲套无意触到了奕訢的手背,让他感到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还是很美是不是?就像洛神赋里翩然下凡的仙女。”慈禧松开他,问道。 “是,她不再年轻,可是她的眼角却看不出一丝的细纹。” 慈禧心中突然一痛,想起自己早晨对镜梳妆时无意发现的眼角边微小的细纹,她起初还自鸣得意,以为这个年纪的女人保养到她这种程度已属不易,竟没想到还有比她更会保养,更加白皙娇嫩的女人。而且那种由衷的赞扬出自她最爱的男人之口,这让她原本热切盼望繁妤回宫的心情淡了许多。 “既然太后如此盼望繁妤回宫,那么就不要再伤害她了。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生的感情都被这礼教伦常束缚着,即便尊为公主,锦衣玉食,亦无法掩饰她内心的创伤。臣不求太后对她百般呵护,只求太后不要再让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奕訢暂时忽略了慈禧眼中莫名的哀伤,依然以最冷酷的言语刺痛她高傲却偶然柔软的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向视她为亲姐妹,又怎么会害她?”慈禧不解。 “十五年前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想太后应该比我更清楚。”奕訢想起十五年前她猝死在他怀中惨怛却恬美的模样,一如展翅欲飞却不小心折断了双翅的彩蝶,魅惑至极,却已是生前最后绽放的华丽火焰,就在那样一种盛大的美丽中消亡,不复存在。 “奕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还有,你知不知道这样同我讲话是大大的不敬?”慈禧的心有些微疼,却仍旧不愿放下那副高贵华美的皮囊。 “太后,臣说过了,请不要直呼臣名。臣与太后叔嫂关系,这样称呼未免有些不妥。”奕訢将头侧向一旁,不愿再看他。 “呵呵呵呵……”慈禧发出一阵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声,依旧如银铃作响般悦耳,却让奕訢有些发毛。 “你又说这样的话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叫一声你的名字都不行么?十五年前在承德,不知道是谁欲罢不能地叫着‘兰儿、兰儿’呢……”慈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抚奕訢下巴处稀疏的胡渣,这个男人真是太好看了,即便岁月的狂风席卷了他年轻的外貌,他也依旧如昨,刚毅坚忍,俊朗不羁。 “太后,你明知那件事是你与安德海的诡计,又有什么好提的呢?”奕訢轻轻将她推开。 这一举动可着实惹恼了骄傲的慈禧,她收起柔情蜜意,目光冷冽,道:“奕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宫无礼!” 奕訢轻蔑一笑,膝盖开始机械般的弯曲,他半跪在地,垂首说道:“微臣有罪。” 见他又匍匐在了自己脚边,慈禧略有些得意,火气也消了一大半,但却没叫他起身而是自己蹲了下来,与奕訢白皙的脸颊贴近。她用细微带点暧昧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知道么?自从十五年前在承德与你欢娱,这些年来我从未亲近过任何男人。太后固然光鲜,可没有男人的太后,终究也不过是个老寡妇罢了。” “臣不明白。” “晚上来长春宫陪我,好么?”慈禧微笑看着他,媚眼如丝。 “太后,繁妤今天就要回宫了,臣不想让她伤心。再说,臣已答应过她,要为她坚守。即便我们无法在一起,我们的心永远也不会背叛对方。”奕訢道。 “哼……”慈禧突然站起,俯视着跪在地上却仍旧高大的奕訢,说道:“你为她坚守,她却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上过床。” 奕訢,你知道么?我的心死了,真的死了。从前我的心里尚有一小块温暖是留给繁妤的,而现在,就算她是这世上唯一将真心交付给我的人,就算她是这世人唯一能解我心语的人,就算她是这世人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我也会收起自己最后的温暖,来满足自己变态般癫狂的喜悦。 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千年之变局,在这样一个面对夷人如履薄冰的年代,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繁妤一样纯真质朴的玉兰。如果说这个时代是一个魔鬼,我宁愿化作与魔鬼寻欢的妖精,而不是自取灭亡…… 所以我必须狠,必须狠!即使我会伤害她,更会伤害你……奕訢…… 慈禧的眼神突然转冷,奕訢读懂了她这种的可怕的杀机,他紧咬着唇,与她在这样一种恐惧的空气里相持着。 “太后,”终究还是奕訢打破了僵局,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如果太后给繁妤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臣愿意每月来陪太后一次。” “好。”慈禧微笑的眼睛里仿佛有泪水闪动着,她抬手示意让奕訢起来,待奕訢站起后,她说道:“奕訢,你果真太不了解女人了。” 奕訢没有启口,算是默认。 “好,你下午带繁妤回宫吧,我给她举办盛大的宴席。” 奕訢点点头,微微一欠身,然后便匆匆离去。 恭王府。 恭王府似乎永远都比皇宫多了一丝暖意,几只零散的新燕立于树上,给人以无限安慰。奕訢步履急促地走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繁妤在那里等着他。 繁妤没有换衣服,只是半躺在他的床上小憩。她累了,从身到心,彻底的累了。 “繁儿。”奕訢轻柔地唤他,又想叫醒她,又怕吵醒她,矛盾的心理让他忍不住靠近她,单纯希冀可以用自己的气息让繁妤感应到他的存在。 果然,繁妤微微睁开了双眼,奕訢这才发现她整个眼睛又红又肿。 奕訢突然有些不忍道出自己进宫的真实目的,但看着满身鞭痕的她,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给她。而慈禧和皇宫,至少可以给她一生的富贵荣华,锦衣玉食。 “我跟太后说……”他咽了一口口水,抬头凝望着她茫然的眼神:“说和硕端仪公主没有死,只是离家出走了……” 繁妤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口,勉强牵起一丝善解人意的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回宫,去享受那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好,我听你的,我会回去的。” 奕訢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同意的这么快?是不是我……伤了你……” “不是。”繁妤强忍出眼泪,说道:“是我想过原来的生活……多么尊贵……多么荣耀……我曾经是皇上的妹妹,现在是皇上的姑姑,地位又提高了……多好啊……” 她的强颜欢笑将奕訢的心都刺破了,他紧紧抱住她,将她揉进怀中,不知该说什么,亦不知是感动还是震撼。他只是机器般的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知道他暂时看不见自己的眼泪,于是终于在那一刻喷发,滚滚而下的眼泪打湿了奕訢深蓝色的袖口,只是他从未看见,抑或是他佯装镇定,故意不在乎她的眼泪,因为他怕自己看到她的泪水,会无法自拔的动情…… “我等会差人给你送套象样的衣服来,下午我就送你回宫。”奕訢不停揉着她的头发,知道这是他对她,最后的爱怜。 “好……”繁妤答的干脆利落,其实她的心,早就崩溃了。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54 春梦已阑 繁妤端坐在雕花檀木的梳妆台前,看着置于台上的西式妆镜,嘴角衔起一丝清冷的笑意。她觉得这中西式的结合好笑极了,古怪而又不伦不类。尤其是这西式妆镜清晰度极高,使得繁妤脸颊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变得异常明显。而她周围挤满了王府的婢女,她们有的手持金簪珠翠,有的恭敬的捧着旗头,有的拿着富贵明艳的旗袍,静静等待着繁妤吩咐。可是繁妤并不启口,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冷笑着,间或有细细的泪花溢出,顺着她削瘦的下颚流进单薄的衬衣里。这份僵持已有近半个时辰,有个灵敏的婢女见事态不对,趁着大家均未察觉,拔腿便小跑出屋子,寻恭亲王去了。 须臾,奕訢前来,见繁妤安静笔直地坐在那里,盯着桌上的镜子一动也不动。奕訢步履轻盈地绕到她身边,一只手搭上她瘦弱的肩,半哄半埋怨道:“不是答应我要回宫了么?怎么又在这里闹呢?” “我哪里是在闹了?你听到我闹的声音了吗?”繁妤轻柔却犀利的言辞使奕訢微微一颤,他突然感到了久未重逢的陌生,就像是当年她用凌厉的眼神望向自己,伴着泛着光的血色,恶狠的指责自己才是夺去她生命的凶手。 见奕訢缄默不语,繁妤又道:“好了六哥,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她缓缓起身,转向一旁恭敬谦卑、瑟瑟发抖的婢女们:“你们为我更衣梳妆吧。”奕訢望着她萧索的背影,陡然觉得离他如此之近的亲密仿佛晨雾一般渐渐地散去了。 婢女替繁妤穿好了衣服,那是一件青莲纱绣折枝花蝶镶边的旗袍,外加缨珞形的结线云肩,夺目的色泽令奕訢几近窒息。穿戴整齐后,她又优雅的坐下,任婢女小心翼翼梳着她柔顺细滑的长发。婢女因是受训过的,技艺极其高超,须臾之间便挽出了一个精美华贵的发髻。然后婢女手持托盘,上面呈放正各种各样的发簪,有金缧丝加点翠、银镶嵌宝石、金錾花,还有一根甚是素雅的白玉打造的蝴蝶簪。繁妤挑来拣去,目光落在了与其他耀眼色泽相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的蝴蝶簪上。奕訢的目光突然凝住,他屏住呼吸,静静欣赏着她挑选金簪时的认真眼神。突然,繁妤目光瞬间一转,屏弃了与她气质匹配的白玉蝴蝶,而是拿起了银镶嵌宝石的华贵金簪交于婢女手中。奕訢一阵失望,觉得她离十多年前那个素来喜爱淡雅之色,永远挂着天真笑容的繁妤,已经相距甚远了。 婢女接下来便为繁妤化妆。由于她脸上那道口子实在碍眼,于是婢女只得费尽心思地朝她面上扑上厚厚的粉层,虽然过于惨白,却也是无奈之举。妆容完毕后,繁妤转过身,正面对着奕訢,冷冷望他。奕訢惊诧的目光凝于她身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唇瓣上有娇艳欲滴的红色,像初春正艳的桃花。她的妆浓厚深重却不庸俗,白壁无暇像是北方刚刚出寮的白瓷。还有那精心描绘的新月般的细眉,镶嵌珠玉叮当作响的耳坠,以及两颊如醉酒后红艳的腮红…… 见奕訢伫立良久,目光呆滞,繁妤巧笑道:“我美么?” 奕訢轻轻一抖,方才惊醒,亦自然笑道:“繁妤本来就犹如出水芙蓉,不施脂粉时已是倾国之色。现在经过精心装扮,更是让天下男人趋之若骛。” “天下男人,也包括你喽?”繁妤笑得更加明目张胆,只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戾气。 奕訢见她当着众多婢女面道出这如此暧昧之话,心中不免有些抱怨。却又不想在与她分别的最后时刻刺伤她的心,于是便道:“自然也包括我了。” 而繁妤表情并未更改,仍然媚惑地冷笑,令人毛骨悚然。终于奕訢舍弃了继续欣赏她如此娇容的意念,他只说一句“我在门口等你”便疾步离去了。 他愤恨犀利的繁妤,更愤恨无法给予她任何温暖的自己。他从未想过竟会有一日,他要在她艳丽四射的美貌面前颜面无存的落荒而逃。 养心殿。 身形瘦小却颇具帝王威严的小光绪端正坐在龙椅上,左右两侧是慈禧慈安二后,同样正襟危坐。玉阶下是繁妤与奕訢,默默垂首等待着皇上或太后发话。不知是不是繁妤让大家感到惊恐,或是太久未见使人产生了对繁妤真实身份的怀疑,使得气氛有些僵硬冷清。因为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的就像十多年前娇羞的怀春少女,而不是实际年龄已逾三十的她。 慈禧审视了一会,倍觉玉阶下女子的可怕。奕訢本就倾心于她,现在她又如此明艳,那自己与她相比,除了太后这副令人望而生畏的皮囊外,怕是再也没有任何胜算了吧。 “额娘,她就是失踪多年的七姑姑么?”光绪不似大人那般多心眼,见无人开口,于是便试图由自己来打破这僵局。 “恩……”慈安先回过神来:“湉儿,快去给你七姑姑问好。” 光绪高兴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对着繁妤礼貌地说道:“七姑姑好,欢迎七姑姑回家!” 繁妤微微福了福身,算是表示谢意。然后她又转身望向两宫,道:“皇上真是个好孩子,看来是七弟栽培有佳。” “啊?”光绪的嘴巴惊讶成圆形:“原来你是我阿玛的姐姐啊,可是你看上去比我二娘还年轻!” “皇上。”慈禧威严而又不可抗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皇上又忘记了,七王爷已经不是你阿玛了。你的阿玛只有一个,那便是文宗显皇帝。” “是……”光绪畏缩地朝慈安坐的方向挪了挪。 奕訢听了这话之后心里一片悲凉,想起自己的大女儿也是被慈禧强行养在身边,虽贵为最金贵的固伦公主,却连自己的婚姻也无法做主,到头来年纪青青却已寡居,真是与光绪同病相连。 慈禧将这满屋人的脸色都看在了眼里,她冷哼了一声,突然站起,走下玉阶。她风姿摇曳地走到繁妤面前,用戴着金錾指甲套的手拖起她仿佛刀削般分明的下颚,衔着一抹颇具深意的笑,说道:“繁妤妹妹,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着浓妆,今日牛刀小试,却已是让本宫惊叹万分。哎,与你相比,我与姐姐真是老多了。” “繁妤永远都是一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样,哪里比得上两宫太后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繁妤不卑不亢道。 “那么,七公主的意思是,你永远都是年轻可人的,而我与姐姐已过早衰老,是么?”慈禧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反问道。 繁妤没有启口,只是漾开了一丝如涟漪般轻柔的笑,绽放在冰冷的大殿上。 慈禧见她仍如以前那般犀利,便松开了手,重新坐回凤椅,威严说道:“晋封七公主为固伦端仪公主,明日乾清宫设宴为公主洗尘。” 除繁妤外,众人皆诧异望她,就连光绪也闻出了慈禧与繁妤之间的火药味。可是慈禧的言行总是令人琢磨不透,众人也不便深究,以免引来慈禧不悦。 “好了,本宫有些乏了,就先将繁妤安置在荣寿公主处吧。” “也好,她们本就是亲姑侄。那今日便这样散了吧,六爷与公主可以先行离去了。”慈安道。 奕訢与繁妤一同施礼,随即跨出了大殿。 里屋春意融融,外面却掀起了一阵狂风,在天穹大地之上沉重的叹息着。“你后悔送我回来了么?”繁妤问道,狂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她在风中瑟瑟的颤抖,像西子湖畔飘然若舞的依依柳条。 “太后不会伤害你的,我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断然不敢将你送入虎口。”奕訢道。 “好,六哥,我再相信你最后一次。我的生命再也不能接受你的欺骗或背叛,那样,我会死。”她冷冷说着。 奕訢怔了怔,然后无力地点了点头。 二人在风中背道而行,繁妤嘤嘤的哭着,却从未回首。而奕訢已无法抑制的望了她数眼,却总是被她决绝冷艳的背影割裂自己渴望的心。 终于二人一齐消失在紫禁城的尽头,徒留西风低泣。 55 血泪宫闱 夜幕低垂,黑的骇人,远处长春宫内的灯火若隐若现。慈禧此时正在沐浴,四周萦绕着春日落花一般撩人的香气,在微光中急速地窜腾。慈禧双手沾满花瓣,轻轻触着自己柔嫩的肌肤,在一片香气氤氲之间,她忆起了奕訢修长的手指游离在她透明的肌肤之上,以及他满脸温柔地将自己的情根嵌入她温暖的土壤。她仿佛能感觉到欲望在自己内心深处微微闪烁着,一股热流在丹田内聚集,尖锐而强烈地一点一点驱散她的理智。 她突然狠狠地抿了抿娇艳的红唇,饱含□□的眼神突然转为锋利。她缓缓站了起来,吩咐宫女为她更衣。宫女为她穿上了丝织的睡袍,是一种薄如蝉翼的质地。然后又为她披上了桃红色华贵的旗装,恭敬地退到她身后,静待吩咐。 “叫小李子到寝宫候着我。”慈禧抬手朝一个宫女示意,宫女惊慌地点点头,小心地退下了。 慈禧在众人拥簇之下步入寝宫,李连英早已在此恭侯。慈禧摒退了宫人,跨步走上玉阶,坐在一张彰显身份的凤椅之上,对着李连英浅笑道:“今日是恭亲王许我承诺之日,怎么还不见他?” “回太后,”李连英不怀好意地笑着:“现在时辰尚有些早,恭亲王须臾便到。” “哦——”慈禧不经意捋了捋缠绕在耳贝上的细发,满眼尽是憧憬恭王到来的柔情。陡然,她眼锋一转,像是记起了什么,于是便道:“小李子,待恭王来之后,别忘了把繁妤也叫来。” 李连英早就猜中了慈禧的心思,道:“这点奴才自然知道。枉她七公主长得一副沉鱼落雁之容,到头来还不是被太后锁在深宫里老死。” 听他夸耀繁妤,慈禧不悦道:“你也认为七公主有沉鱼落雁之容貌?” 李连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扑通一声跪下,止不住的朝慈禧磕头,说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七公主庸脂俗粉,生活不检,哪里比得了太后雍容华贵,母仪天下?” 慈禧满足一笑,说道:“罢了。小李子,你去门外候着六爷吧。” 李连英如获大释,“嗻”了一声便离去了。 李莲英一跨出宫门便瞧见了神色慌张的奕訢,他不怀好意的朝奕訢行了个礼,径直朝繁妤宫中走去。 奕訢脚步急促地走进了慈禧的寝宫,见慈禧此时仅着一件睡袍,里面浅红色的肚兜若隐若现,如花的娇驱仿佛在一片朦胧中摇曳流转。奕訢倒吸了一口寒气,侧过身去,不敢再望她。 “六爷,”慈禧娇滴滴地唤着她,随即下了玉阶,走到他身边,轻语道:“难道六爷想赖帐么?” “太后……臣……”奕訢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神色极其复杂。 “六爷,别想这么多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过了今夜,我可就要再盼你一个月了。难道你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么?何况……”她媚惑地笑着,像夜一样美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繁妤呢。” 听到繁妤二字,奕訢心中的罪恶感方才减轻些许。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转首望着慈禧暗夜一般黑色的双眸,说道:“说吧,你想怎么做?” 慈禧发出一阵高昂起伏的巧笑声,娇唇里发出的奇异芳香缠绕在奕訢四周。她明珠一般光洁的皓腕轻轻攀上奕訢的脖颈,小心吮吸他皲裂的双唇。亲吻勾起的情焰在这清冷的大殿里安静地燃烧,顷刻之间,他们已浑身□□地在慈禧宽广高贵的雕花床上翻滚。慈禧满意地徜徉于情海之中,任凭奕訢半报复半欲望的大手□□着她弯曲的娇柔玉腿,以及彰显着青春流逝却依旧耸立的高峰。 慈禧一边止不住娇喘啼呼,一边喃喃地说着情话。天知道她有多么爱这个男人,即使她与他最温热的距离,不过是她以太后的身份逼迫他,强制他。 奕訢始终双目微阖,他在想象,想象那发如乌云缠绕在他脆弱的脖颈上,想象那眼波似水激荡起他内心的温情,想象那柔软白皙肌肤被他染成灼热火红的颜色,想象身下娇媚的女子,是繁妤而不是她。 “六爷……你恨我吗?”慈禧仿佛丧失了思绪,嘴唇颤抖地问道。 “恨,可我更恨懦弱无能的自己。”奕訢咬牙道,突然昂扬一挺,慈禧要命的惊呼一声,看着奕訢眼中□□渐淡,并已开始穿着自己的衣物,心里有一种甜蜜的凄楚。 “太后。”奕訢穿戴整齐后,望着床上慈禧毫不做作半倚着床柱那种令人心醉的娇态,仍旧冷漠的说道:“其实,太后若倍觉空虚,臣到有一个好提议。太后可还曾记得当年英雄救美的那个侍卫统领荣禄?我看此人英俊不凡,威风凛凛,必然能给太后带来全新的感觉。” 慈禧一楞,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荣禄的记忆。而待她再回归现实时,奕訢的背影已远得像清晨的浓雾了。 奕訢一出门,就看见了廊柱后面眼眶微红的繁妤,以及一旁幸灾乐祸的李连英。奕訢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未来得及顾及繁妤,径直走到李连英身旁,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你这个无耻的阉奴,竟敢算计我与公主!” “哼,”李连英轻轻抚了抚自己灼热的脸颊,说道:“七公主求见太后是宫中礼仪,人之常情。奴才何来算计之说?” “你!”奕訢气得牙痒,见这阉奴无耻至极,索性懒得与他理论。他转首望向繁妤,欲执起她春荑般滑腻的手,没想到还未触到,她便将他的手甩至一旁,恶狠说道:“滚,我不想看见你,我要去找玉兰姐姐问个明白!”说罢她便狠狠将半掩的宫门推开,跑了进去。 “繁妤,你不要去!”奕訢惊呼道,她知道繁妤进去只有死路一条。可他又能如何,他如何能让繁妤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换取她下半生的富贵荣华? 繁妤气势汹汹地来到慈禧寝宫,见慈禧正优雅地倚靠在床柱上满意地对她笑着,像是早已知晓这结局。 “玉兰姐姐,你与六哥……”繁妤急于追问,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怎么,就允许你与恭王爷颠鸾倒凤,就不允许本宫与他亲近么?”慈禧收敛起颇具讽刺的笑容,翻身下床,柳条般摇摆地走到繁妤面前:“你背叛他背叛的挺自在,就不许他背叛你么?” 望着她蝉翼般柔和单薄的宝蓝色睡袍,随着从窗棂灌入的淡淡清风飘舞,像是北国雪域上翩然起舞的蓝蝴蝶。她怎么也不能想象,这般倾国倾城的面容之下竟是如此蛇蝎的一颗心。 可是繁妤曾那样深刻的信任她,连命都给了她,而她毫不珍视,只当自己是天下最蠢的木偶,任她提在手上恣意的玩弄。 “你爱他吗?”繁妤丧失光彩的黑色眼眸中有微微的泪光闪动。 “我爱不爱他不重要,关键是,你爱他。” “什么意思?”繁妤不解。 “什么意思,哼,”慈禧荡起幽灵般的微笑:“你知道与我争宠的女人是什么下场么?或许我该带你去看看你的丽妃嫂嫂。” 繁妤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仿佛死了一般。这时,慈禧吩咐李连英率一队兵卒进入寝宫,架起繁妤朝皇宫最僻静、最恐怖的人间地狱走去。 繁妤没有反抗,只是突然迫切的渴望见到奕訢。可是,当她被架出寝宫的那一瞬,她发现偌大的皇宫清冷地只剩下一株株古树的影辉。 56 独楼幽梦 万籁俱寂,杂草丛生。 兵卒一把推开紧掩的宫门,架着繁妤跨过那道破败的门槛。可怜繁妤病体初愈,已然经不起这般折腾。偏偏兵卒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将她狠狠一推,繁妤娇柔如落花般的跌落在地,樱唇间溢出一丝浅浅的低吟。而慈禧则是由着李莲英搀扶,女皇般的跨入阴森的宫殿,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显得熠熠发光,不可一世。 慈禧审视四周,不见丽妃踪影,便问一旁看管丽妃的嬷嬷:“他他拉·祁丽呢?” 嬷嬷恭敬答道:“丽妃已然睡下。” “叫醒她。”慈禧坚定说着,不由人半丝辩解。 “嗻。”那嬷嬷还未走入里屋,一白衣女子便半疯半颠地跑了出来。她着一件十分蹩脚的白色旗袍,上面污迹斑斑,看来是常年未曾更衣。更令人惊讶的是,女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可本该拥有的满头青丝却已沾染上了几缕刺眼的白发。繁妤仔细端望,她身姿细弱如江南湖畔的柳枝,这般散发浓浓江南脂粉香的丽人,除了咸丰帝吴侬软语的丽妃,还会有谁? 她正想上前问候她,却在她猛然抬头的瞬间,止住了脚步。 她两颗明珠般水灵的大眼睛极其不协和的嵌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而她的脸颊两旁,是慈禧命人拿利刃刻上去的字。她左脸刻的是“淫”,右脸刻的是“贱”,繁妤吓得惊呼,不敢再向前,只是回首恶狠地盯着云淡风清的慈禧。 “玉兰姐姐,你不是当年储秀宫中清澈如水的兰贵人了。这样心狠手辣的你着实令我失望至极。”繁妤带着丝丝挑衅的口吻看着她,目光犀利一如她当年挑衅咸丰的模样。 慈禧深笑,这种笑里半含着嘲弄。她道:“你又何尝还是懵懂无知的七公主呢?本宫自认为同你所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相比,本宫这里只是小儿科罢了。” 繁妤不答,仍冷望着她,像是屹立于风刀霜剑中傲骨挺立的梅花,有种寒冷彻骨的决绝之美。 突然,一旁沉寂的丽妃如白鹭般掠过繁妤眼前,她的身资依然柔美,旋转摇曳间只要不仔细观望她脸上令人惊颤的大字,她依然如当年那个清丽脱落、将咸丰引入温柔软乡不忍自拔的丽妃一般惊艳。 转瞬间她又突然停住,眼神迷离地看着繁妤,问道:“你是谁?” 繁妤见她已疯入骨髓,心中有些凄凉,她鼓足了勇气走到丽妃跟前,执起她原本红润如今却干燥的小手,轻声道:“丽妃嫂嫂,我是繁妤啊,文宗显皇帝的七妹妹。” “繁妤?”丽妃似在记忆中搜索这个熟悉的名字,随即她决绝甩开了她的手,凶狠道:“你是狐狸精,能吸干男人魂魄的狐狸精!” 繁妤一惊,问道:“丽妃嫂嫂你在说什么啊?” 丽妃突然伸出双手死命掐住繁妤柔弱的脖颈,道:“你还我的咸丰爷,还我的咸丰爷!” 繁妤倍感呼吸紧促,极其艰难问道:“嫂嫂,繁妤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丽妃加大力道:“表面上看咸丰爷视我如珍宝,给我无限恩宠。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多少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口里喃喃呼唤的,只有你繁妤!” 繁妤一阵惊诧,她真的不知道,从来也不知道!她以为咸丰永远只当她是刺激奕訢的工具,她不知道在他看似风流、狂踏群芳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倾情于自己的心…… 繁妤泪流满面,忆起了颀长俊美,如风折弱柳般病态的咸丰帝。 慈禧在一旁冷眼观望着这场不可多得的好戏,任凭繁妤柔弱纤细的脖颈在丽妃沾满无限怨恨的双手中渐渐失去生命的迹象。 这时,从后帘又跑出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女,她冲上前去狠狠掰开丽妃的手,道:“额娘,这一切都不是七姑姑的错,您还嫌七姑姑不够可怜么?” 丽妃犹有不甘地松开手,仿佛骤然失去意识般跌坐在地,自嘲道:“乐儿呀,枉我将你辛苦抚养长大,想不到你竟胳膊肘往外拐,帮着这个骚狐狸精。” 原来这名少女是丽妃的女儿,咸丰帝的大公主,乐儿。繁妤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柔和地看着懂事的乐儿,心中悲凉更甚。 父为君王,母为宠妃。本是强过自己千万倍的天之娇女,最终却沦为女人间残忍斗争的牺牲品,任凭韶华如流水般消逝在幽暗的宫闱,从此白衣残灯为伴,独楼幽梦,守着疯癫的额娘,却叹无人解语。 乐儿扶起地上的丽妃,然后恭敬地跪下朝繁妤磕头,道:“额娘自阿玛驾崩后,无法承受内心悲痛,时常胡言乱语,做出惊人举动,还望姑姑见谅。” “乐儿,你倒是越发出息了。见本宫在此竟如此谦卑不分,还未向本宫磕头就向固伦端仪公主请安,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太后么?”慈禧威严说道。 乐儿满眼含泪,颤抖着双唇道:“乐儿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哼,”慈禧走到乐儿跟前,用她那金制的指甲套劈头盖脸地打向乐儿:“不懂规矩的死丫头。小李子,拖下去掌嘴。” 李莲英应了一声,拽起乐儿一戳因太久未梳洗而打了结的长发狠狠往外拖,丽妃虽已疯癫,毕竟与乐儿还是有着母女间的天然血印,见乐儿如此被欺负,她径直迈开步子,以娇弱的身躯挡住李莲英的去路,凶狠说道:“放下我的乐儿!” 慈禧冷笑一声,吩咐身旁兵卒道:“把丽妃也拖下去一并掌嘴。” 众人领命,架起丽妃便走。 “太后!”繁妤匍匐在他脚边,抓着她精致的旗袍下摆,伴着清凉的泪,道:“太后开恩,繁妤愿代丽妃嫂嫂与乐儿受过!” 慈禧俯首望她:“你是六爷的心尖子,我哪里敢动你一分一毫。” 繁妤突然站起,望着众人渐渐散去的背影,听着门外一声声刺耳的掌掴声以及丽妃母女凄厉的叫喊,繁妤语调淡淡说道:“太后,我真希望我可以恨你少一点。” 慈禧看着面无血色、满脸泪渍的她,冰冷道:“我的好妹妹,不要哭花了这精致的令男人见之无法自拔的妆容。明日还要为你设家宴呢,你这个鬼样子,吓跑了满座的男人,那可就不好了。” “太后,妆容花了可以重描,可是感情一旦碎裂,便再也无法修补。繁妤不敢刻意修饰,怕夺了太后的光。繁妤粗鄙拙劣见人,不是正好衬托太后倾国倾城么?”繁妤目中迸闪出一道愤恨的幽光。 慈禧并不惊慌,只淡淡道:“你应该知道你如此犯上作乱,本宫早该让你人头落地,但你知道为何本宫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么?”见繁妤默不做声,慈禧冰冷一笑:“因为我答应过六爷,给你一辈子的高枕无忧、荣华富贵。而交换的条件就是——六爷。” “太后,在你心中我与六哥究竟是什么?”繁妤漠然问道。 “你们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那就是奴隶。”慈禧斜眼望她,似在向她展示自己无尚高贵。 繁妤不畏不惧,亦不失落,只是仰首望着她,充满怨气与戾气:“太后,你真是太可悲了,因为你永远都无法明白什么是感情,也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感情!” 慈禧怒极扬手,一道金光幽冷的闪过,那是她精湛华贵,不知掴过多少碍眼女人的指甲套所散发出的光。但她陡然忆起了奕訢,于是强压怒火道:“明天打扮漂亮点,景寿和六爷都会来。” 慈禧撂下此话后转身便在众人拥簇下走了,容不得繁妤再道片言,甚至连她应叩首向请安也一并省略了。 翌日,天朗气清,春风和畅,艳阳如血光般洒向大地。繁妤今日确实美艳绝伦,一袭缕金百蝶穿花旗装,粉黛微重,梳同心髻配梅英采胜簪,红珊瑚珠的精致耳环,叮当作响。她飘然而至乾清宫,众人皆叹其惊艳。 她向光绪及两宫请安,旋即以她素来冷漠的姿态粗略地扫视众人,然后目光凝聚在其中一桌,发现了凝望自己的奕訢,以及一直未看自己,只顾不停饮酒的景寿。 她笑了笑,徐徐走至景寿身后,问道:“大家都在看我,唯有额驸从未正眼看我。是繁妤粗鄙丑陋,污了额驸高贵的眼么?” 景寿亦笑,他转首望着令人心醉的繁妤,道:“公主说笑了,是公主太过光艳逼人,臣不敢直视公主之美。” 繁妤望着依旧俊美潇洒的景寿,他蓄了淡淡的青色胡子,愈发显得沉稳,却始终不与自己决绝的美丽相撞。她猜想他定是恨她在天牢的承诺,他恨她柔嫩唇瓣间散出的柔言絮语,是那般的令人神往,却又令人黯然神伤。 “额驸恨我罢?”她的声调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景寿与他身旁的奕訢听到。她以眼角余光扫到奕訢惊慌的面容,觉得有种淡淡的满足。 而景寿却重扶残酒,不再望她,只漠然道:“恨也罢爱也罢,终究落得相忘天涯。” 繁妤见他怅然若失,难以猜测他身为“败寇”这十几年来几多风雨心酸。繁妤亦无多言,她与景寿,已然彻底结束。 繁妤转身欲走,却被眼前兀然出现的男子挡住去路。男子双手持酒杯,抬至胸前,夹着笑意说道:“臣素闻固伦端仪公主天香国色,今人一见令臣惊诧不已。不知公主能否纡尊降贵与臣共饮一杯,如若公主同意,臣虽死无憾。” 繁妤上下打量着他,只见他似与奕譞同岁,玉树临风,英姿勃发,繁妤一时觉得眼熟,却又忆不起来,便问道:“你是谁?” 男子道:“微臣刑部尚书、御前大臣荣禄。” 繁妤一愣,随即吩咐身旁一宫女为她斟酒。就在此时,听得李莲英一声高唱:“皇上与两宫太后有赏,请固伦端仪公主上前领赏!” 繁妤赶紧放下酒杯,轻移莲步,端然朝两宫及光绪一福。 慈禧赐她平身,如一切都未发生一般,慈笑道:“繁妤,上前来。” 繁妤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迈上玉阶,垂首立于慈禧面前。慈禧吩咐李莲英取来一只精致无双的雕花檀木盒,对着繁妤道:“繁妤,打开看看。” 繁妤恭敬接过,打开盒子,只见一只珠玉步摇安然躺在里面,尾部呈叉形,好似飞燕直奔云空。繁妤谢恩,慈禧继续道:“这乃汉朝赵飞燕皇后的玉燕钗,价值连城,千金亦难买。固伦端仪公主与赵皇后一样有倾城之色,这玉钗配美人,真是千古佳话。” 繁妤手突然一抖,终于知晓慈禧深意,她是借赵飞燕之荒淫影射自己。但她仍表现得如获珍宝,恭谨再拜,使慈禧挑不出半丝毛病。 缓步走下玉阶,荣禄还在原地等待,他双目含笑,作揖道:“臣未曾身在汉朝一睹飞燕芳容,但臣今日有幸见到公主,想来那飞燕与公主相比,亦不知要逊色几分。” “荣禄大人过奖了。赵皇后是多少文人墨客笔下的神话,而繁妤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普通女子罢了。” 荣禄摇头,亦不愿与她纠结此话题。只恭敬指着圆桌上放置的美酒,道:“公主请。” 繁妤执起酒杯,引袖遮住自己娇容,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繁妤突觉思绪飘浮,眼前的荣禄逐渐分离成幻影。她双颊艳红如桃花,微醉的娇态更令人沉沦。慈禧见她如此不胜酒力,便吩咐荣禄送她回寝宫。 荣禄扶着繁妤回到寝宫,将她搁置在贵妃软榻上。繁妤尚存一丝意识,明白那杯酒存在问题,便问荣禄道:“你在酒里下了药是不是?你好大的胆子。” “你很聪明,这样真不好。”此时荣禄已拔下了她插于髻中的梅英采胜簪,她满头青丝如黑缎般散落,一时满室芳香。 “乾清宫有众多亲王大臣,你是如何避人耳目,借机下药?”因药力发作,繁妤不住娇喘连连,但还是艰难启口道。 “太后赏公主赵飞燕之遗物,众人眼睛自然离不开你。”荣禄边说边解开了她脖颈间的盘扣,让自己充满柔情的大手在她细长脆弱的脖颈间流连。 “滚……”她想推开荣禄,无奈她实在是娇弱,又因药物暂时夺去她的思绪,因此她的反抗在他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荣禄并不理会她,只是回首一望,透过半掩的宫门瞥见默然立于屋外的男子。虽是匆匆一瞥,男人的萧索之意却已尽渗全身。他踟蹰半晌,最后决然一拂袖,背身离去。 荣禄满意一笑,走至一旁圆桌,执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茶水,毫无怜惜地泼向繁妤。 冰凉的茶水浇息了繁妤的灼热,她不解荣禄之意,侧首望他:“你究竟想干什么?” 荣禄若无其事应道:“你以为我对你有兴趣么?我给你下的药分量不足,只能导致你暂时思绪迷乱。”见繁妤仍狐疑看他,他继续说道:“只要恭王爷看见先前一幕,便足矣。” 繁妤香肩狠狠一颤,恍然大悟:“是西太后要你这样做的?” 荣禄目光骤然转冷:“与太后斗法,你太嫩了!”他说完后决绝转身便走,徒留繁妤厚重的泪光在微红的眼眶里泛起心碎的波澜。 繁妤毫无气力倚着软榻,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斜射入室,将她光鲜华丽的旗袍映衬的更加夺目。她心中无限凄楚,深长一叹,叹她与奕訢终究是宫门如海,萧郎陌路。 57 空照秦淮 “七姑姑,七姑姑……”门外女子清亮的嗓音惊醒了此时心神俱疲的繁妤,她艰难开启柔唇,道:“进来罢。”女子小心推门而至,繁妤才发现原是奕訢的长女——已被慈禧太后收养宫中的固伦荣寿公主白灵。 只见白灵柳眉微蹙,神色慌张,且没带一名婢女,她捡了个离繁妤最近的圆凳坐下,气喘吁吁道:“方才恭王府来报,说弟弟……”她双眼噙泪,痛心说道:“说弟弟怕是撑不过今天了……” 繁妤并未惊讶,她早已知晓载澂结局,只是清苦一笑:“难怪今日不见载澂,六哥回府了罢?” 繁妤的淡然令白灵心头一痛,她引袖抹泪,垂首低声道:“阿玛,不,六叔已经回去了。府里人还说弟弟希望见你……” “我却不想见他。”繁妤的目光有着彻骨寒意,她此时脂粉已散,亦无任何装饰之物,惟身上一袭艳丽旗装方显出些许生机。白灵一直觉得她犹如废池中傲然挺立的素莲,无意争春,伶仃孤苦却冷漠至极。 “七姑姑,你一直明白载澂的心,也明白载澂渴望见你的原因。但你明白载澂得的是什么病么?”白灵眼眶泪花难以抑制地坠落:“是与先帝一样的病!”见繁妤微微一愣,白灵继续说道:“他终日郁郁寡欢,只能在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找到心灵的归宿。阿玛发现后将他锁了起来,但是已无法抵御病毒的侵入了。我与志端婚礼那天见到了他,他那时已面容枯瘦,憔悴不堪了。” 繁妤纵然再无情,看到白灵如此动容,又想起初次见载澂时他粗笨解开自己手上布条的稚嫩模样,心中有些微微撼动。思索再三,她道:“好,我跟你去恭王府。” 繁妤唤了婢女前来,重新替她盘起了精妙高贵的同心髻,她未重施脂粉,只描了淡淡的峨眉,转身欲走时突然觉着自己这身衣物过于鲜艳,便吩咐婢女取了一件粉色水烟旗装。繁妤已许久未着素服,现又重着旧装,依旧清新脱俗,淡雅飘香。 白灵瞬间窒息,她觉得繁妤实在是美得足矣令天下女人侧目。繁妤娉婷走至她身边,执起她的手,与她一同跨出了高耸的门槛。 繁妤在白灵引领之下来到了载澂的房间,她微微推门,只见奕訢与画蘅皆在此,奕訢眉头深锁,不停在房内踱步,而画蘅则是泪眼茫茫守在载澂床边。二人见繁妤前来,亦不惊讶,只是奕訢始终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未正眼瞧她。 载澂闻道了自繁妤身上散发的幽香,他艰难地撑起脆弱的身躯,望着美丽如初的繁妤:“七姑姑终于来了,载澂有礼物送给七姑姑。” 繁妤勉强一笑,亦不多言。 载澂又转向画蘅道:“额娘,能否把载澂的琵琶取来,载澂想为七姑姑弹一曲。” 画蘅不解其意,但仍替载澂去内室取来了红木制的琵琶,上面有雕刻着精致的海棠花瓣,甚是素雅。繁妤一眼便认出了那支琵琶,那是她在醉歆楼当花魁时从未离身的琵琶。 载澂艰难翻身下床,小心翼翼接过画蘅手中的琵琶,斜抱入怀,转轴拨弦后又清了清嗓子,方才虚弱唱道:“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他唱功了得,只是往日清亮的嗓子已被病魔折去几分,却也是如闻仙乐,令人听之落泪。尤其是待他竭力嘶哑出“秦淮”二字时,更是倍增凄凉之感。 繁妤眼中似有红泪淌出,她不愿被人瞧见,于是引袖掩面道:“载澂唱的真好,姑姑谢谢你。” 她的赞扬明显是敷衍,可是仍引得病魔缠身的载澂扬起幸福的微笑,他正欲再弹一曲,却被一旁沉默已久的奕訢打碎了他的秦淮遗梦。 奕訢将琵琶抢入自己手中,对着载澂斥道:“你这兔崽子唱这亡国之音究竟是何居心?” 载澂两眼无神望他:“洋人又蠢蠢欲动了,大清气数将近。载澂有幸得以逃脱面临国破家亡的悲剧,真乃上天垂爱。” 奕訢怒极,扬起巴掌朝载澂掴去:“当下正值洋务盛行,同光中兴已然不是梦想,国富兵强指日可待。可你却在此含沙射影,就你这副不思进取贪图享乐的模样,也早该死了!” 载澂幽冷一笑:“同光中兴,简直是自欺欺人,西太后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拿北洋水师的军费大修颐和园。况且又冷血无情逼死先帝与孝哲皇后,只怕载湉亦难以幸免。再说了,洋匠唯利是图,根本不希望大清富强,又哪里会传给我们真正的科学技术,最多是在同文馆教些毫无实际用处的鸟语,使我大清臣民鹦鹉学舌。” 见他分析面面俱到,条条在理,奕訢亦有些震撼,难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繁妤轻轻拍着手,带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她走至载澂身旁,弯下腰来扶起因奕訢掌掴而跌坐在地的载澂,由衷赞道:“载澂,你真的长大了。” 他又与她如此贴近,他又能欣赏她娇俏的面容,他又能闻到她唇齿间流溢出的淡淡芬芳。他此时觉得幸福无比,朝着奕訢、画蘅与白灵深深鞠上一躬:“阿玛额娘姐姐,载澂先谢过你们对载澂的关爱,但是载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想在与七姑姑一起渡过这最后深刻,求你们成全。” 画蘅涕泪涟涟,几乎不能自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怜她诞育载澂,抚养载澂,却始终抵不过他与繁妤陌生而温暖的姑侄情分。而奕訢亦未发一言,只狠狠拂袖而去。 望着奕訢日渐佝偻的背影,繁妤心有些凉,她叹时光如水,却从未将他们的误会洗涤;亦叹深宫锁情,却从未锁住过他们单薄的爱。他们的爱就如同玉石一般碎倾,唯留残迹。 画蘅与白灵相望一眼,默契地背身离去,并轻轻将门掩上。 “姑姑,再听我弹一曲吧。”载澂突然兴致高昂,快步走至桌边将琵琶重揽入怀,似乎是回光返照。 繁妤默默坐下,认真端望着他。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载澂又吟唱一曲,依旧是李后主之词。 “李后主之词确是细腻柔媚,婉转动人。载澂喜欢李后主之作吧?”繁妤问道。 载澂摇头道:“本来毫无兴趣,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 繁妤浅笑道:“其实我更欣赏纳兰性德。” “反正都一样,大家都说纳兰是后主转世。”载澂毫无顾忌地执起繁妤的酥手,问道:“七姑姑,我能唤一声你的名字么?” 繁妤微微颔首,载澂捧起她略带泪痕的小脸,爱怜望她,轻柔唤道:“繁儿。” 听到这熟悉至极的呼唤,繁妤香肩狠狠一抖,她深望载澂,一时语塞。刹那间仿佛时空逆转,他是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六阿哥,而她是纯洁如晨露的七公主。二人两小无猜,穿梭于皇宫树影婆娑的林间,看初春的阳光五彩斑斓地映在他们欢笑奔跑的身躯上。而他跟在她身后,柔和地唤她:“繁儿,繁儿……” 繁妤深深沉迷,已然游离世界。直至眼前陡然掠过一丝血光,她才回归现实,任奕訢俊朗飘逸的身影幻化在透明的梦中。 当她意识到眼前的血光是自载澂口中喷出时,她惊慌失措。正欲唤人前来,却被载澂死死拽住,他虚弱道:“七姑姑,我真的不行了。你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让我……死在你……怀里。” 繁妤顿时泪如雨下,载澂正欲引袖替她揩拭,却被她温柔地揽入怀中,让自己冰凉的泪一点一滴打在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繁妤无意间触到了他背部扎手的脓疮,但她却丝毫不嫌弃,只将他搂得更紧,柔声说道:“载澂,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你生错了时代。姑姑从未怪你流连花街之事,因为在这样一个倍受压力的环境之下,在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国家之中,太多的人失去了寄托失去了依靠。而你,只是寻找到了一个心灵的慰藉,因此姑姑不怪你。” “姑姑,”载澂连咳数口后才缓慢问道:“你到底是谁?是金贵的七公主,还是醉歆楼的柔荑姑娘?” 繁妤不忍再看他凄楚模样,仰首望向天花板,说道:“我永远是你的七姑姑。” 载澂听之怅然:“其实我多希望你的回答是后者……对不起……七姑姑……载澂……原来轻薄了你…对不起……” 繁妤捂住他的口:“不要再说了,姑姑从未怪你任何一件事。”见他在自己怀中无力地点了点头,她才抽出手,觉得有些黏人,于是将手掌摊开一看,竟是令人窒息的血红! “载澂……”她唤着他,只是这一次他未回答,整个房间散发着诡异的安静。她垂首望向怀中载澂,发现他的嘴边竟牵起了一丝笑意。 繁妤阖上双目,想着现在的年份,又想起不久后将会有更多的人离开她,心底响起一声凄厉的悲啸,仿佛震碎了她柔软脆弱的心脏。 58 东圣之薨 第二日的天是从未有过的明朗,举国上下除恭王府外无一人为这个登徒浪子的死亡感到悲伤或惋惜,就连载澂时常光顾的八大胡同,也照样是莺莺燕燕,迎新送旧。或许对她们来讲,记住一个男人的面貌声音,恐怕是犹如登天。而在偌大的皇宫,同样沉溺于悲哀之中的还有繁妤,她一夜未睡,抱着怀中的琵琶不知休止不知疲倦地弹唱着,从李后主到纳兰性德,直到她娇嫩的玉手渗出了丝丝鲜血,一旁的婢女才哀求她停止对自己的折磨。 她的婢女是固伦荣寿公主送给她的,名唤琰芙,是个圆润如玉,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她俯在地上,梨花带雨,苦苦求道:“公主琵琶之音当属天籁,但奴婢求公主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求你了……公主……” 繁妤全然不顾,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拨转着,细瘦的身躯翩若轻云出岫,樱口微启,吟唱着后主纳兰柔媚凄婉的千古哀音。琰芙不忍,狠狠一咬牙,径自站起,双手夺过繁妤的琵琶,让她口中还未吟完的词句扼杀在咽喉中。她收敛了令人心寒的笑意,犀利望她,冷道:“琰芙你不要命了么?快把琵琶给我。” 看着她深重的黑眼圈,布满血丝的眼球,以及仍在滴血的玉手,琰芙心狠狠抽动,哭道:“奴婢死不足惜,只求公主不要再伤害自己。”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繁妤想起了碧瑷,她陡然溢出一串泪珠,分明有一丝感动,但她依然冷漠道:“把琵琶给我。”见琰芙仍不松放琵琶,繁妤亦不顾公主修养,上前便抢,二人僵持一阵,势均力敌。这时一声敲门声响起,还未得繁妤同意,门便径自被推开。繁妤这才停止与琰芙纠缠,定睛一看,原来是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监李莲英。 李莲英见房内气氛奇怪,且繁妤与琰芙脸上皆是泪痕残残。他好奇了一会,随即恭敬朝繁妤打了个千儿:“奴才小李子给公主请安。” 繁妤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脆弱,尤其是慈禧身边的人,她以袖抹去泪痕,平和心情,虚手一抬,道:“起来罢。” 李莲英谢恩,繁妤知晓他此时前来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审视着李莲英,一边让琰芙替自己包扎受伤的手,一边讽刺道:“是什么风把李大总管吹来了?我这里庙小,哪容得下李大总管这尊大佛?” 李莲英笑了,笑得极其虚伪:“奴才哪敢打扰公主清修?只是今日是皇上十岁生日,太后请您去畅音阁听戏,公主忘了罢?” 繁妤经他这一点拨,方才想起今日是光绪生日,又想起载澂初殇,整个皇宫却还要欢天喜地的为一个孩子大肆铺张,心里难免有些怅惘。 见繁妤迟疑,李莲英又道:“是不是澂贝勒的死让公主伤心?不过也是,公主与澂贝勒姑侄情深,公主伤心也是自然的。不过皇上也是您侄子,孰轻孰重,公主可要考虑清楚。” 虽说李莲英这话含着安慰之意,可繁妤却越听越别扭,她索性懒得与李莲英多费口舌,吩咐琰芙道:“替我更衣。”说罢又笑眼盈盈望向李莲英:“我要更衣了,难道总管要留下来看我更衣么?” 李莲英知道繁妤看他不顺眼,他也不愿留在这里受她的窝囊气,只是太后吩咐自己,自己应当尽心尽力。现在得以脱身,他倒有些庆幸:“那奴才去门口侯着公主了,两宫与皇上已经去了,还望公主快些梳洗,莫耽误了大家看戏。” 李莲英前脚一走,繁妤的泪水就无法控制地滚滚流出。琰芙知道繁妤难以释怀载澂之事,她轻轻拍着繁妤的秀肩,安慰道:“公主别哭了,让奴婢为公主梳妆吧。免得等下西太后看见公主这样,又有话说了。” 繁妤乖巧地点点头,琰芙淡淡一笑,觉得欣慰不已。她从未见过如此温顺的繁妤。 琰芙替繁妤换上一件淡绿色旗装,并上了浓浓的粉底以遮掩她哭肿的双颊。装扮完毕后,她由着琰芙搀扶,盈盈婀娜地走出门外,果见李莲英还在此恭候。她向他投以妖冶一笑:“李大总管,我们走罢。” 李莲英虽是太监,但仍被她的风娇水媚、弱骨纤形弄的心旌摇曳。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渴望自己是真正的男人,即便是面对浓桃艳李的慈禧太后,他也未曾有过这般感觉,他不认为世间还有比这更娇艳的容颜。 李莲英引着繁妤与琰芙来到畅音阁,两宫、皇上及王公大臣早已在此。繁妤姗姗来迟,自知有愧,便俯身向两宫及光绪谢罪。二后还未发话,光绪便迫不及待道:“七姑姑快起来。”慈禧准备刁难繁妤,见光绪抢先一步,心中不悦,恶狠地横了光绪一眼。光绪惊起一身冷汗,委屈地缩了缩脑袋。 “繁妤谢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繁妤谢恩后,摇曳多姿地走向为她安排的位置,与其他人一样,凝住眼神,欣赏着戏台上正在上演的《九里山》。《九里山》亦作《楚汉争》,讲述楚汉相争,韩信命李左车诈降项羽,诓项羽进兵。在九里山十面埋伏,将项羽困于垓下。项羽突围不出,又听得四面楚歌,疑楚军尽已降汉,在营中与虞姬饮酒作别。虞姬自刎,项羽杀出重围,迷路,至乌江,感到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自刎江边。 台上虞姬扮演着甚是婉约柔弱,他唱功一流,如娇莺轻啼;纤纤细歩,若分花约柳。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夜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怖!只因秦王无道,兵戈四起,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 一曲毕,满座皆掩泪。 宫女为两宫及皇上斟茶,并献上桂花糕。三人呷了一口,慈禧优雅拿起桂花糕小口地吃了起来,见皇上与慈安均未品尝,慈禧道:“这桂花糕口感极好,姐姐与皇上也吃一些罢。”光绪虽不愿意吃,但慈禧发话不便拒绝,于是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装作口感极佳的样子。 而慈安始终未拿,慈禧问道:“姐姐怎么不吃?” “妹妹忘了么?我一向不喜桂花糕。” 慈禧僵笑:“原来如此,你瞧我这记性。”语毕又面向戏台,见演员已擦拭脂粉,换好便衣,从后帘鱼贯而入,整齐地站成一排。 “打赏!”慈禧大声说道,众演员皆伏地谢恩,三呼皇上万岁,两宫千岁。 这时,慈安面部突然扭曲,香汗自额头流入衣襟内,她捂住自己心口,道:“妹妹,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宫休息。” 慈禧见慈安极其难受,焦急问道:“姐姐不打紧吧?要不要妹妹陪你一道回去?” 慈安摆手道:“不了不了,你陪皇上看戏吧。我休息一会便可。” “好,那妹妹就不奉陪了。” 慈安在众人拥簇之下离席,繁妤却刚好望向这边,对上了慈禧太后深邃的笑意。 台上戏码仍在继续,台下之戏亦让人心惊肉跳。繁妤满脸狐疑看着慈禧,慈禧却没有被她这仿若冰刀般锋利的目光吓得失色,她依然平静地微笑,如冷焰在瑰丽的烛光中绽放。 繁妤料想她定是在思考某种阴谋,只是她无从知晓。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很快便会有场巨大的风暴席卷而来。 果然,就在此时,慈安太后的贴身太监泣涕涟涟地奔跑而来。他伏地请安,随即一抹眼泪,悲道:“秉皇上、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仙逝了!” 众人皆大惊失色,台上戏子亦知趣地停了下来。繁妤握在手中的杯盏陡然滑落,激起一声脆响。 一旁光绪闻之早已恸哭不已,而慈禧故作镇静,问道:“姐姐因何病仙逝?” 太监道:“回太后,太医说是……是中了巨毒。” 慈禧猛一击案,怒道:“究竟是何人敢对母后皇太后下毒!”她侧首望向适才斟茶的宫女,吩咐内廷侍卫:“将她拖下去杖毙!” 宫女闻言立刻惊恐哭喊起来,那是繁妤从未听过的凄厉之声,仿佛猿猱血鸣般悲绝哀恸,震耳欲聋。 慈禧早已冷漠无情,悲哀场景她见得太多,内心自然已无波澜,更莫说怜悯。她定了定神,又对身旁内侍说道:“母后皇太后中毒,必是宫中之人下毒。你们多派些人去各个宫里搜查,看是否有人藏毒,以揪出凶手!” 众侍卫躬身领命,旋即有秩序地向皇宫各方向奔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众侍卫气喘吁吁奔向畅音阁。其中一人将一包粉末掷于地上,自己则俯身,有条不紊答道:“此粉末已找太医验证过,乃毒中之毒,无色无味,却能轻而易举夺人性命,而母后皇太后正是种了这种剧毒。” “是在哪个宫中发现的?” “回太后,是在固伦端仪公主寝宫。” 众人皆诧,纷纷望向繁妤。 繁妤早知这是慈禧伎俩,亦不申辩,只淡然说道:“我并无害母后皇太后的理由。” 慈禧威严说道:“片面之词岂可轻信?还是带下去审清楚为好。一来让姐姐瞑目,二来也可还你清白。”她斜首看向众侍卫,吩咐道:“暂将公主押入宗人府大牢,交与刑部尚书荣禄审理。” 众侍卫一群上前,架起繁妤,却听光绪道:“恭亲王是宗人府宗令,就算审案也轮不到荣禄身上!” 慈禧切齿望着光绪,目光犹如磨出利刃的冰。但光绪确言之有理,她亦无法辩驳,只得说道:“那就让恭亲王与荣禄一同审理此案。” 荣禄奕訢颔首领命,荣禄衔着一抹深笑,而奕訢则心事重重。 望着繁妤脆弱的骨架在众侍卫手中愈显飘零,光绪又道:“固伦端仪公主乃金枝玉叶,切莫动用大刑,不然朕唯你们是问!” 慈禧不与光绪争辩,只是看着繁妤淡绿色的窈窕背影逐渐消失。就犹如一抹初春的绿意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掠夺了生命的颜色。 而慈禧始终饱含笑意,浓烈的粉色樱唇扬起的弧度像是三月正盛的桃花。 59 心字成灰 宗人府大牢很静,静的诡异,偶尔会有幽冷的光摄入。繁妤着白衣罪裙,披头散发,白皙的脸颊在光线的映衬下几近惨白,像北京城从未染过一丝杂尘的初雪。她静静蜷曲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吟唱着清泉般流畅恬静的歌。由于宗人府僻静空旷,使得繁妤低吟的音调被无限放大,音色也更为柔美清澈,引得狱卒一片唏嘘。 就在此时,从一片黑暗中窜出了刺眼的火光。繁妤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停住歌声,屏住呼吸。脚步声渐近,终至消失,然后繁妤便感受到了钥匙与锁发出的激烈声响。 门蓦地被打开,繁妤抑住内心的惊慌,凝神一望,原是荣禄。她愤恨看向他,像一只正在展示自己鲜刺的刺猬。 荣禄面无表情,只冷冷说道:“提犯人。”说罢转身便走,任狱卒蛮横捏碎她纤细的皓腕。狱卒为荣禄搬来一张椅子,荣禄坐定后,亦不逼繁妤下跪,只淡淡一问:“你为何要毒杀母后皇太后?” 繁妤不答,反问他一句:“皇上要恭亲王与你一同审我,为何单见你却不见恭亲王?” 荣禄站了起来,命狱卒松手。他缓歩绕到繁妤身边,审视着她冷若冰霜的美。旋即他低声说道:“你也许忘了罢?太后为你设宴那天,恭亲王亲眼看见你我缠绵,他的心里早就恨透了你,是不会来救你的。” 繁妤立即联想到那日的屈辱,她愤怒仰手欲打他,却被他轻而易举抓住她柔软的手腕。这时他陡然发觉她怎么可以瘦到这般极致,他感到了她手腕上的青筋密布,以及薄薄一层皮下枝条般细弱的骨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劲了,赶快把事情交待好,免得受皮肉之苦。你势单力薄,恭王又不在,你是没有胜算的。”荣禄狠狠一松手,使得繁妤身姿摇晃。荣禄根本不怜她娇弱,重新坐回椅上,目光凛冽道:“本官在问你一次,你为何要毒杀母后皇太后?” 繁妤站得笔直,带着倔强的神情,散开的乌发在寒风的掠夺下扫过她的容颜。她轻笑道:“这话你应该去问你主子,而不是我。” 荣禄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主子乃圣母皇太后,荣禄愈发气急败坏,但仍止住心中怒火,对她说道:“本官劝你还是不要狡辩为好,这里都是我的人,你在这样耗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繁妤索性不言,将头侧向一旁,凝着墙角早已冷却的火盆发呆。 荣禄循着她的眼神望去,心中似有了一套方案。他又对繁妤道:“公主仍不打算承认么?” “欲加之罪,有何好认。”繁妤冷道。 荣禄再无半分耐心,脸一沉,扬手指着火盆道:“生火。” 众侍卫领命,其中一人将手中火把投入火盆,再添加些许木炭,使火苗燃烧更旺。 “公主,如若你再不认罪,休怪本官不懂怜香惜玉。” 繁妤讪笑,这种笑意含着一种忧凄的情调。火光为她苍白的双颊涂抹了一层红晕,荣禄意外发现此时的她格外娇艳,像踏着祥云翩然下凡的瑰丽仙女。 只是她的眼神与她的美极其不匹配,她冷漠的眼神总会将她的娇柔化为虚无,总会将她绚丽的外表磨蚀的沧桑。 荣禄最后望了一眼这世间风华绝代的佳人,他知晓她的倾城之色很快便会消逝于他残酷的一声喝令。但他无法拒绝,那是慈禧太后下达的命令。 他脑海中悬浮起今晨的画面。慈禧太后夹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笑,威严而不可抗拒。她坐在从此只属于她一人的贵妃榻上,吩咐荣禄:“她认不认罪倒无所谓,我要她从此失去她那令男人无法自拔的容颜!” 女人的嫉妒太可怕,有的时候宫闱血泪,兔死狗烹,甚至于改朝换代,不过都是为了成全一个女人的嫉妒之心罢了。 荣禄回归现实,他发觉繁妤的神情较之前又冷了几分。他深叹一口气,不再逼迫,沉声说道:“上烙刑。” 一狱卒应声,手持烧红的烙铁,缓缓逼向繁妤。繁妤感到一股强烈的热气,烙铁还未嵌入她的肌肤,她已觉浑身作痛。但她纹丝不动,冷眼望荣禄,不发一言。 狱卒转首望向荣禄,向他请示从何处下手。荣禄不答,仔细观望着她,她欺霜赛雪的白皙面容,新月般细长的眉,水灵灵的双眼,娇俏小巧的樱唇……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他从未为她动情,这一点他可以确认。但是当他必须亲手毁坏那完美的玉颜时,他的心又仅存着一丝怜悯。尤其是她面对熊熊炭火所展现的不屑一顾,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一个迷。 但他必须下令,必须!因为在他的心里,他只想完成心爱女人的唯一心愿,那便是毁了眼前的女人。在犹豫不决间,他忆起了他的兰儿,他的兰儿像早晨湿润明媚的鲜花,整个娇躯散发着香甜诱人的幽香,他与她在肤浅的欢悦之间拥有彼此。虚假的柔情,寂寞的爱抚,他从未在乎,他只想在朦胧的幻像中存下最真实的爱。 他爱她,纵然她工于心计,心肠歹毒,不择手段…… “毁了她的脸!”荣禄几近嘶哑,他不得不用震碎山石的声音来侵吞自己内心的矛盾。狱卒应声,举起烧红发烫的烙铁深深嵌入她白嫩如霜的左脸。 “啊———”她痛得惊呼,这是怎样的痛,她仿佛感到浑身血管的炸裂,这般剧痛远超初夜之伤。 须臾荣禄命人停手,繁妤软弱无力地跌在地上,她仍没有哭泣,只是仰首如先前一般犀利地看着荣禄。荣禄见她此时容貌,竟无法抑制地渗出丝丝冷汗。她的右脸依旧完美如初,而她的左脸,血肉模糊,骇人之极。 荣禄站在原地发愣,不知该安慰还是该离去。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高昂:“恭亲王到!”奕訢大步迈入牢房,一眼就望见了跌落于地上,狼狈不堪的繁妤。 奕訢虽恨她入骨,但心中仍余爱怜,尤其是见她这般凄惨更是心疼不已。他跨步向前,正欲将她抱起,却恰巧看见她血肉模糊的左脸。 他怔怔站在原地,一瞬间仿佛所有思绪被抽离。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的容颜,那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而此时那曾经赋予她的美丽就像一个飘渺的幻梦,刹那破碎。 他仿佛明白了一切,侧首凶狠地看着荣禄,然后走上前便是一拳。荣禄亦未反抗,只是任由奕訢一拳一拳地击打,打得他挺立的鼻梁微微生疼,鲜红的鼻血喷涌而出。奕訢仍不作罢,似有不将他打死不罢休之意。眼见荣禄在奕訢拳下愈发狼狈,繁妤突然冷漠启口道:“好了六哥,荣禄大人也是奉旨办事。” 奕訢犹有不甘的松手,狠狠将荣禄一推,然后满含柔和地走到了繁妤身边。 繁妤别过脸去,带着哀求的哭腔:“你不要过来……不要看我……我知道我变的好丑……” 繁妤之言震碎了奕訢的心,他柔柔说道:“繁儿乖……到六哥这来……六哥想抱抱你……”奕訢料想她此时定全身寒冷,他想让她温热起来,不含半丝欲念,就像小时候那样温顺乖巧依偎在他怀中,听他口中流出幽幽清香的诗词。 “不,我不配。”繁妤没有望他,只是任泪珠一点一滴打在与她心境一样冰凉的地板之上。 奕訢不知如何劝她,这时荣禄走来,对奕訢道:“其实那日我与公主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奕訢这才想起他站在繁妤寝宫外,透过窗户看荣禄轻薄繁妤的龌龊场景。他幽冷一笑,问道:“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是想消除你们的误会。”荣禄淡然答道。 奕訢狂笑不止,他嘲笑荣禄,亦嘲笑自己。他问道:“你知道繁妤以前有多美么?她的脸娇艳的如同夏日的朝阳,她的唇鲜红的犹如浸过水的樱桃,她的眼睛像回部盛产的葡萄,她挺立的鼻梁足以与夷人媲美。可你,居然将这种天赐的美丽毁于一旦!就算你从未为她动过心,但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忍心毁掉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 繁妤大惊,大惊之余还有感动。她听着奕訢口中抒情诗一般的夸赞,竟浮起了淡淡的笑。 荣禄亦觉得震撼,他压低嗓子道:“对不起,我也是圣意难违。”他转首望着繁妤纤柔的身躯以及骇人的左脸,心底泛起一丝凄凉,于是吩咐狱卒道:“先将公主关入牢房,明日再审。你们小心点,莫伤了她。” 狱卒领命,轻轻地搀起繁妤。 奕訢望着她素白的背影,她颤颤巍巍连站都站不稳,着实令他心疼。他突然下了决心,欲上长春宫找慈禧太后问个明白,于是便拂袖转身离去。他离去后,荣禄也走了,大牢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夜已三更,繁妤闭目而眠,仿佛进入了温柔的梦境。在梦里,她是如花园盛开的雏菊般纯洁的少女,而他是英姿勃勃俊朗飘逸的六阿哥。她很娴静,唯一的嗜好是倚着钟粹宫的廊柱莫名哀思。他英武且多才,拉弓射箭吟诗作赋总能博得头筹。而他们相遇在钟粹宫开满鲜花的后花园,在姹紫嫣红中,她的笑靥明媚比花轿,而他的温润,晶莹透亮如软玉。 她沉沉地睡着,香甜的梦让她不愿醒来。但是她的梦中却蓦然闯入了厮杀声,她惊得大呼一声,睁开双眼,厮杀仍在继续,这不是一个梦。 待厮杀声停止时,她又听见了让她心寒的开门声。她蜷缩着身子,惊恐望着前方。 门猛然被打开,来者是个蒙面的黑衣人。繁妤大叫一声,身子向后挪了挪。 黑衣人见繁妤此时容貌亦是大惊,但他仍伸出双手,对着繁妤道:“跟我走,快!” 繁妤不解,黑衣人见她不信任自己,于是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他竟然是醇亲王奕譞! 奕譞又重新蒙好黑布,上前便抱起繁妤,抗于肩上,说道:“七姐,弟弟得罪了。”繁妤轻轻点点头,明白奕譞是来搭救她的,亦不多说。奕譞背着她出了牢房,上了一辆马车,不知奔跑了多久,久到繁妤感到了紫禁城在她的生命里逐渐化为乌有。 马车停了下来,奕譞将繁妤抱下马车,繁妤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解其意。她的面前是深夜映衬下黑色的大海,滚滚巨浪拍打的声音让繁妤感到惊恐。她的左边是一座高耸的山,在黑色的笼罩中看不清大概的轮廓。 “七姐,离开紫禁城,再也别回来了,西太后不会放过你的。”奕譞说道。 繁妤问他:“你为什么会救我,二十年前逼我吃□□的是你,二十年后救我的又是你。你让我琢磨不透。” 奕譞淡然一笑,道:“二十年前是弟弟年少无知,以为逼死了你六哥就会一蹶不振,但我没想到失去了你他却将全部的心思转到洋务身上,反而更加游刃有余。更没想到你竟然没有死,而且还出现在了醉歆楼。” 繁妤含笑问道:“你恨六哥吧?他夺了本该属于你的荣耀。” 奕譞摆首:“以前是恨,但自从载湉被西太后强行拖去当皇帝后,我才发现真的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只是我,你,六哥都明白的太晚。” 繁妤喉中发出一声呜咽,眼中盈着泪水,但唇角的幅度却似微笑。她叹道:“我不过是一叶飘萍,何处才是家?” 奕譞指着不远处的高山,道:“那座山山顶上有个尼姑庵,幽静清丽,颇似桃源,姐姐可去此地安度余年。” 繁妤出声恸哭,凄厉不已,自嘲道:“桃源?没有想到我与六哥的渴望到达的地方竟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实现。” 奕譞帮她拭去泪痕,含笑劝道:“我与碧瑷会时常来看你的。” 一提及碧瑷,繁妤心又是一痛,她问道:“是她要你来救我的罢?” 奕譞颔首,繁妤又问:“你们的儿子好吗?” 奕譞道:“载沣很好,很可爱,只可惜没能让你见上一面。” 载沣,载沣。溥仪的阿玛,大清朝最后的摄政王。繁妤突觉窒息,双目通红,似欲泣血。奕譞虽不知她为何变得如此哀伤,但仍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我在这里陪陪你,天一亮便送你上山。”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触她狰狞的左脸,感受到了细微的疼痛。他含泪问道:“疼吗?” 繁妤坚强地摇了摇头,低泣道:“这幅不知害了多少人的容貌,毁了也罢。” 奕譞见她淡然自若,愈发钦佩,此时风舞的正急,吹起她依旧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骇人的左脸。 她的右脸愈发显得动人,但她双目萧索,神情凄凉,似心已成灰烬。 60 深宫背后的血腥和心计 第二日是北京久未光临的阴天,天边有微薄到几近虚无的光。 奕譞送繁妤来到了位于山顶的忘尘庵,这里环境清幽,四周有与御花园满园娇艳迥然不同的淡白色栀子花,开满了整个山头,像波浪起伏的花海。繁妤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甜腻如果酥的芬芳,感受到了真正存活于世界的春天。 奕譞同繁妤说了些姐弟之间的体己话便匆匆告辞了。不知为何,他离去的仓促背影让繁妤感到害怕,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即将要去奔赴一场极其恐惧的盛宴。可繁妤没有留住他说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只是微微颤动着嘴角,然后扬手敲着忘尘庵紧掩的大门。 不一会门便被打开,是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尼姑。年龄有些大,细密的纹理布满了发黄的额头及眼角,但是繁妤却从她有些粗鄙的容貌中看见了比紫禁城金黄的大殿还要耀眼几倍的光。她看见繁妤血肉模糊的左脸和满身的素白也颇有些惊讶,但她并未询问什么,只是友好的说道:“施主请进。” 她引繁妤见到了忘尘庵的主事师太,年纪看上去比她还要大,眼角已经皱成一团,明亮的眼睛也略有些变形。但师太和颜悦色,十分慈祥,也并未被繁妤脸上的伤吓得大惊失色,只是轻声问道:“施主一早来此,不知所谓何事?” “师太……我想出家……”繁妤踟蹰了一会儿,但仍然咬着牙坚定说道。 师太打量着繁妤,淡笑道:“施主尘缘未断,还请三思后行,这红尘之外固然清净,却不适合施主。” 繁妤听之亦笑:“难道师太没有看见我脸上的伤么?永远失去自己心爱之人已是凄惨,可我却连这受之父母的面容也无法保护。红尘虽广,却已无我容身之处!” 师太见她如此坚持,于是又道:“贫尼看施主右脸美若天人,虽身着素服披头散发,却仍难掩高贵优雅。想必施主定是位尊贵的小姐吧?” 繁妤凄凉说道:“尊贵?是尊贵。纵然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繁妤如此执意,师太心善,亦不好拒绝。便道:“既然施主有心出家,可带发修行。贫尼断定施主难斩红尘,因此还是愿意为施主保留这满头的乌发。” 繁妤微微福身谢过师太,师太又问道:“不知施主姓名?” “繁妤,金繁妤。”繁妤答道。 师太闻之一颤,似已猜出她身世,但她并未追问,只吩咐方才与繁妤一道进来的尼姑替她打点一切。 尼姑带繁妤来到为她设置的房间,又替她褪去素白的罪裙,换上新衣。虽是粗衣麻布,丑陋不堪,繁妤却仍觉温暖。随即尼姑转身退去,临走前还不忘深长一叹:“多漂亮的女子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繁妤听到了她的深深叹息,其实她的心底又何尝没有无奈一叹呢?她虽已成功远离尘嚣,但心里却仍然牵挂着紫禁城的奕訢和奕譞,担心他们是否能够化险为夷。也许真如师太所言,她尘缘已太深太长,难以割舍,甚至继续绵延…… 紫禁城的长春宫中,宫人小心卷起玉帘,李莲英搀着慈禧徐步入内,接见在此恭候多时的恭亲王奕訢。 慈禧优雅坐在贵妃榻上,李莲英则退至一旁。待奕訢请过安后,慈禧吩咐李莲英率众宫人退去,宫内又恢复到了令奕訢熟悉无比的诡异宁静。 “是你要荣禄去审繁妤的?”奕訢方才恭谨之色全然散去,含怒问道。 慈禧不急不缓地抚着自己细长的金制指甲套,也并未望向奕訢,平淡说道:“荣禄是刑部尚书,由他审理此案本宫自然放心了。” 慈禧的指甲套散发的金色晶亮光芒淡化了奕訢眼中逸出的恨意,但他言辞犀利,语调冰冷:“那也是你让荣禄对她用刑的?” 慈禧因他的质问引起了极大不悦,她转首看向奕訢:“母后皇太后死的不明不白,繁妤的嫌疑最大。但是你我都清楚繁妤的性格,她那样顽强犀利,你认为她会讲实话么?因此本宫只让荣禄适当用刑,绝不会伤及她性命。” 奕訢见慈禧承认用刑之事是她授意,又想起繁妤跌在地上捂着脸的可怜模样,便愈发恨慈禧,他漠然看慈禧,看她庄严高贵的仪容被他目中的寒光凝成灰烬。他与这个女人的爱恨痴缠,就此了结。 “繁妤回宫之日,太后许诺给繁妤一生荣华,原来置她于死地便是赐予她的荣华富贵啊。你贵为高高在上的太后,竟然失信于人,出尔反尔,你有什么资格当这个太后,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 慈禧猛一击案,斥道:“奕訢你大胆!你知道你在同谁讲话么?本宫可以收拾繁妤,同样也可以收拾你!” 奕訢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膝盖都未弯曲一分,他怒目而视:“你可以革了我的军机大臣,可以革了我的宗人府宗令,可以革了我所有的职位!可你革不了我宣宗第六子的身份,革不了我对繁妤的情!” “你!”慈禧颤抖着身躯站了起来,伸手一指奕訢,却说不出半句话来。随即她走到奕訢面前,高高扬起那布满血腥的手,而奕訢则未挪动半分,依旧用尖锐的目光审视着她。 爱已至深,让我如何下的了手?众人皆道我无情无义,却不晓我只有在面对你时才有铺天盖地的温柔和情意。而你,却一次次逼我扬起那锋利的长指甲…… 原来奕訢永远是奕訢,玉兰也永远是玉兰。身份的更迭,朝堂的变换,世道的反复无常,都无法更改这命中注定的事实。只是我,一歩错,步步错。一朝痴,朝朝痴…… 慈禧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将它负于身后,金色的光很快如流星般消散。她的眼中盈着一丝酸楚的泪,几乎带着哀求的口吻对奕訢说道:“可不可以最后为我擦一次泪,让我彻底忘了你。” 奕訢根本不在意她的泪,仍然坚硬如石:“抱歉,奕訢只会为繁妤擦泪。” 慈禧的心彻底凉了,凉得犹如北京正月里窗棂上凝结的霜。她收起了自己最后一缕柔情,径自引袖揩去了满面的眼泪,并将自己的眼神从奕訢身上移开,道:“你退下吧。” “臣还有事要问太后。”奕訢道。 慈禧重新坐回贵妃榻上,表情里夹杂着些许疲倦,道:“你问吧。” “母后皇太后是不是你杀的?繁妤是不是你嫁祸的?臣猜想东太后所中之毒是投在给两宫及皇上的茶里的吧。” 慈禧并未惊慌,淡然道:“本宫与皇上也饮了茶,为何却只有姐姐出事?” 奕訢镇静说道:“那盘桂花糕是解药吧,太后逼着皇上吃了一块是因为太后怕毒死了皇上。而东太后素来反感桂花糕,自然是不会品尝了。” 慈禧一惊,旋即又重归平静:“真是太好笑了,这种事繁妤同样可以叫宫女去做,你为何偏偏怀疑我?” “繁妤没有杀东太后的理由,而你有。” 慈禧深望着他,他继续说道:“你想独揽大权。” 慈禧没有启口,似默认似沉思如何反驳,总之她一直审视着奕訢挺拔的身躯和不羁的神情,未发一言。 就在此时,门外太监通传“醇亲王到”,慈禧方才收敛起奇异的眼神。 奕譞径直而入,见奕訢见此也不觉惊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叩首,垂目,无比恭敬谦卑道:“臣奕譞请太后赐罪。” 奕訢慈禧俱是一惊,慈禧问道:“七爷何罪之有呀?起来说话。” 奕譞未站起,只重重一抿薄唇,旋即坚定说道:“臣私自放了固伦端仪公主。” 奕訢狠狠一颤,慈禧则重一击案,竟将案上的茶杯震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质问道:“身为王爷,竟敢私自释放谋刺太后的重犯,该当何罪!” 谁知奕譞并不似往常那般惧怕慈禧,他淡淡说道:“臣与公主有姐弟之情,宗人府大牢阴暗寒冷,加上有卑鄙小人动用死刑,公主金枝玉叶如何堪此重罪?臣一时心软,便放她逃离天涯了,请太后治臣大罪,放过繁妤与六哥吧。” 慈禧娇躯狠狠一抖,嘴唇颤动道:“追,追,给我追!” 奕譞抬仰首望向慈禧,道:“太后不正想让她消失么?臣只是帮太后了结一个心愿罢了。让她远离京城,她的死活与皇家便再无干系。这样做一来太后既不必见血便轻而易举除去心腹之患,二来也保留了七姐的性命,七姐毕竟是皇家骨血啊。” 慈禧见他言之有理,不便再多说,却犹有不甘:“凶手未正法,本宫实不愿见母后皇太后含恨九泉。” 奕譞这次反倒深笑:“太后,得饶人处且饶人,太后说此话时,良心没有感到不安么?” 慈禧一惊,她知晓今日自己身处下风,与他们纠结下去亦无半分益处,便命令二人退去。 奕訢与奕譞跨步走出长春宫,奕訢也不顾身旁人多口杂,迫不及待问奕譞道:“繁妤在哪?她好吗?” 奕譞笑道:“她好,她很好。我给了她一大笔钱,要她千万不要告诉我她的去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奕訢仍不放心,又追问:“那她的安全有保障吗?” “六哥放心吧。”奕譞拍着他的肩膀:“我派了众多高手护送她远行,一定会将她送到一个既安全又舒适的地方。至于那些人回府复命后,我会将他们灭口。” 奕訢颔首道:“还是弟弟想的周到。以前我只认为弟弟惧怕西边儿的,却不知弟弟原是个清白的局外人。我是已身处迷梦中,已不知晓孰是孰非了。” 见奕訢眉目间萧索至极,奕譞心头一软,却终究没有道出繁妤之事。 兄弟二人在春风的抚摸下站立着,彼此各怀心事,却不知接下将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61 一切皆是孽缘 第二日,皇宫对外宣布慈安皇太后因病暴卒,谥曰孝贞慈安裕庆和敬诚靖仪天祚圣显皇后,光绪辍朝五日,戴孝三月,以示哀痛。并宣布固伦端仪公主患传染之疾,送至承德静养。慈安中毒之事宫内亦不再追究,只秘密处死了繁妤的侍女琰芙。一时间朝廷之上烟消云散,风平浪静。 然而好景不长,光绪九年(1883)十一月法国侵略越南,并向中国进攻,挑起中法战争。慈禧太后令众臣商议是战是和,奕譞,左宗棠等人主战,而李鸿章主和。问至奕訢意见时,奕訢竟神情恍惚,无言以答。原来他的嫡福晋瓜尔佳画蘅因思念载澂而日夜憔悴,终未能抵过病魔缠身,随载澂而去。而他的四子载潢出生还不到六月便夭折,再加上他心爱的繁妤也不知所踪。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至爱,使奕訢的精神濒临崩溃。尤其他年事渐高,患上了溺血症,对朝廷之事愈发力不从心。慈禧见他恍恍惚惚,精神状态不佳,便说道:“恭王年事渐高,又患有顽疾。依哀家看恭王还是回府修养数月吧。”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一片争论。众臣欲再议,慈禧却一挥手,表明此事就此作罢。光绪想要开口替恭亲王求情,同样被慈禧尖利的眼神吓得不敢再发片言,只得匆忙退堂。 奕訢回府后,因府中亲人相继辞世,倍显冷清。加上画蘅不在,众仆整理起王府来也便有些偷工减料,大门上的朱漆,雕梁画栋上的色彩都有些剥落,却惟有正堂中咸丰帝所赐的“乐道书屋”匾额仍是纤尘不染。众人都知道那是奕訢最为看重最为珍爱的东西,一旦伺候不周,自己脑袋也便保不住了。 奕訢仰首望着匾额,内心有无限的落寞与凄凉。他陡然间忆起了少年之时,他与咸丰在开阔的北京西郊外策马驰骋,把酒言欢。那时他们不是君臣,不是咸丰帝与恭亲王,只是单纯的兄弟,未有一丝一毫的肮脏夹杂在二人之间。他们尽情恣意地奔腾,肆无忌惮的欢笑,把后宫朝堂的心计阴谋溺死在碧蓝的什刹海中。相似的容颜,相仿的年龄,相同的亲情,让他们成为无人可离间的兄弟。一个充满激情的跳跃,一杯辛辣却温暖的残酒,一匹强健壮硕的马驹,都是他们棠棣之华最完美的见证。 可是,父皇崩逝,兄为君,弟为臣。自那刻起,便再也没有真心的笑意了…… 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奕訢看着咸丰帝浑厚有力的字迹,回想起他孱弱不堪的身躯,风流不羁的习性,俊美飘逸的容颜,温婉细腻的小诗,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历历在目,然而时代却已变更太快,咸丰已成了他记忆中一颗洁亮的珍珠,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海贝里。 四哥,你为何走的这般急,留给弟弟一个仿若千斤的重担以及日薄西山的国家?更可恨的是,你还亲手造就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在众多男人的权利之间纵横捭阖,操纵着的熠熠发光却不应该属于她的朝堂…… 千万思绪在胸口萦成一结,奕訢以手掩口,止不住咳嗽了两声。摊开手掌一看,鲜红的血赫然印在他的掌心之上,他见过无数的鲜血,知晓咳血的后果。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步履蹒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中法战争爆发,清军连连战败。若非有刘永福领导的黑旗军与之周旋,狠命抗击,则恐怕当年庚申之变又要重演。慈禧慌忙任命李鸿章为谈判代表﹐与法国政府代表﹑驻华公使巴德诺在天津开始谈判中法正式条约,以求和好。1885年6月9日﹐李鸿章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战争结束。 政府战败自然要惩治官员,就在大家纷纷猜测是否为李鸿章时,一道上谕传下:“军机处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是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今撤换以恭王为首的军机全班,恭王革去一切职务,并撤去恩加双奉,令家居养疾。” 同日还宣布:“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歩,工部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军机处如遇有紧要事件,著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 这次改组军机不仅彻头彻尾撤换了奕訢以及以奕訢为首的军机处,还建立了完全听命于慈禧太后的官僚阶层。从此奕訢赋闲,奕譞代替奕訢继续活跃在晚清的历史舞台之上。 而奕訢与奕譞的兄弟之情也随之消散,二人越来越疏远。因繁妤的离去而建立的默契也演变成了因位置高低而分隔甚远的距离。奕譞仿佛变了个人,不再对政治发表自己的看法,只以慈禧太后马首是瞻,并且还乐此不疲的挪用北洋水师的军费继续替慈禧修着颐和园这项大工程。一时间北京城内议论纷纷,“风流四,肥猪五,鬼子六,败家七”的顺口溜不胫而走,在北京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但是一心归隐的奕訢却对这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不再感兴趣,甚至连初被罢黜时的埋怨之情也已被时间冲散。他撤下了作为王府标志的杏红色堂帘子绳,换成了普通干净的蓝色绳,开始过起了平头百姓的日子。这段时间他迷上了作画,他不胜其烦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的繁妤,繁妤姣好的容颜在他饱含爱意的笔下愈发熠熠生辉。他画她精致的发髻,素雅的玉簪,纤弱的身姿,以及干净的服饰。他笔下的她的行头各式各样,千变万化,却无一是公主装扮。他想让她在他的画里体会到身为一个自由女人的真正幸福。 他也偶尔在画上书写纳兰性德的词,每每写到如“心字已成灰”“人到情多情转薄”这类伤感之句时,他的内心也会想起繁妤的泪,那晶莹的泪滴曾将他的心都融化了。而如今,只能凭借单薄的拙笔,将她的娇媚与柔情勾勒成自己心中渴望的形状,也算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吧。 他失落不已,惆怅感慨,却又云淡风清,超脱世俗。这样的日子虽复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然而光绪十四年腊月底,奕譞染上重疾,一病不起,才打破了奕訢桃源般的梦幻生活。 奕訢接到奕譞病重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醇王府。当他跨入内室时,看见了守在奕譞病床前的碧瑷与载沣。身份更迭,旧人重逢,奕訢与碧瑷二人自然有无限感慨。也许是因为曾是繁妤婢女的缘故,也许是美人之间总有惊人的相似,即便迟暮之龄亦无法抹去昔日的光艳,奕訢一见碧瑷便犹如见到了鲜活的繁妤。而碧瑷与他复杂的心境如出一辙,因为眼前的故人是繁妤的心中挚爱,又因自己思主心切,看见奕訢碧瑷也觉得无比熟悉,无比温热。 但是奕訢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叙旧,也不是为了思念繁妤,而是探望正在生重病的七弟。碧瑷何等明理,怎会让奕訢不分主次。待他匆匆询问了几句奕譞的病情后,便领着载沣及下人退去了,将宁静的屋子交予二人长谈,再续兄弟之情。 奕譞颤动着嘴唇,眼里泛着泪光,原本俊秀的容颜变得憔悴不堪。奕訢难掩心中难受,长叹一声,说道:“七弟啊七弟,你是看人挑担不知累,自己挑上吃不消啊!你这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奕譞咳嗽了两声,方才艰难说道:“我早该放弃了,是我自己太贪心了。在载湉登基之时我就该放弃,事实上那时我是准备放弃,只是,西边儿的威逼利诱,我又蠢蠢欲动了。”见奕訢并未开口,他接着说道:“后来七姐蒙受不白之冤下狱,我本来与七姐就没有什么姐弟之情,加上她聪明伶俐又是你六哥这边的人,我甚至还有些厌恶她。但是那夜碧瑷跪在雨中向我不断地磕头,求我去救七姐,我是被爱情冲昏了头,竟然甘愿为了碧瑷去牢房劫狱。但是当我赶到牢房看到她被用刑后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时,我心中对她的感情竟全部一触即发。那一瞬间我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带她走,让她再也不要受到任何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从来都在为你活着,没有一分一毫的空间留给自己,而我,成全了她最后心灵的自由。” 奕訢听之,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的嫉妒变成对繁妤的伤害。或许皇阿玛,四哥,甚至两宫太后都不曾发现你的能力和抱负,让你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你才会如此憎恨我,乃至迁怒到繁妤。其实我也没怪过你,毕竟你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今日的辉煌是你身为皇上生父应该得的,也是西边儿的为挤兑我安排的,因此你还是我的好七弟,永远的七弟。” 奕譞的泪珠滚滚而落,缓缓流入他的衣襟内,眼泪的冰冷触摸着他温热的身子。可他不觉寒冷,执起奕訢的手,说道:“伤天害理的事我做的太多了,只是六哥不愿意去相信罢了。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也不怕告诉六哥。咸丰十一年,我亲手给七姐灌了□□,那□□据说是宋太宗曾毒死李后主的牵机毒,不仅无药可解,而且剧毒无比。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二年后她竟然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也许是她命不该绝,也许是冥冥中神灵庇佑,虽然她没有死,但我毕竟曾伤害过她,而且是那样沉重的伤害。” 奕訢猛地将手抽出,像审视怪物一样看着满脸病容的奕譞,他一直以为伤害繁妤的人是慈禧太后,他从未设想过,兄弟之间的嫉妒之心,竟会让奕譞对自己亲人狠下杀手。 “终究,你还是无法原谅我……”奕譞的眼泪从未停止,顺着面部轮廓蜿蜒至脖颈处,像是发光的小溪。他细声道:“算了,本来我就不奢求你的原谅。毕竟,她是你心底最珍爱的人,你连她的头发掉了一根都会心痛,何况像我这般无情地伤害她……不过,我还想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作孽太多,告诉你这个秘密,对你对我,或许都是一种补偿吧。” “你说吧。”奕訢表情突然平静许多。 “七姐在……北京城外的……忘尘庵……记得去找她……她一直都是爱你的……还请你转告碧瑷……我没有好好照顾她……她必须一个人面对以后的大风大浪了……不过好在……她还有载沣……告诉她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请他们原谅我……还有告诉载湉……虽然君臣有别……他不再是我儿子……但我依然爱他……永远爱着他……”奕譞声音渐微,终至消亡。他安静地阖上双目,面容上写满了满足与安详。 “七弟、七弟……奕譞!”奕訢悲痛地唤着他的名字,见他再未醒来,终于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盒,里面呈放着他准备送给奕譞的新年礼物,因为明天,就是新年了…… 他打开锦盒,是一方手帕,上面是他亲手写给奕譞的诗:“扰扰人间是与非,醉乡不去欲何归。漫夸列鼎鸣钟贵,还得山家药笋肥。” 可惜,奕譞再也听不到了…… 奕譞去世后,谥曰“贤”,有清一代得此谥者唯奕譞与雍正朝怡亲王允祥而已。醇亲王爵位由载沣承袭,是为第二代醇亲王。而身为奕譞之子的光绪悲痛万分,辍朝三日,粒米未进,在太监宫女好说歹说,在慈禧残酷逼迫之下他才愿意喝碗清粥,可见与父情意之深。 而北京城内却仍旧是一片喜气洋洋。光绪十五年的新年,在鞭炮声响和锣鼓喧天的夹杂之下,悄然来到了。 62 碧落重相见 大雪覆盖了整个北京城,超脱于世俗的忘尘庵在一片雪白的覆盖下,更加显得冰清玉洁。 繁妤身着一件米白色小袄,围着破旧却干净素雅的围脖,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虽不及原来光艳,却也朴素自然。她左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若不仔细瞧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年来,她既不以轻纱遮面,也不以脂粉掩盖,倒很快痊愈了。此时的她,已俨然是个普通妇人,谁也不曾想过她曾是琼台玉宫中的那颗最耀眼的明珠。 “忆儿,你看,白茫茫的一片雪是不是很漂亮?”繁妤轻声问着站在她旁边的小女孩,生怕打碎了这莹洁的世界。 “是啊姑姑,忆儿最喜欢雪了!”小女孩倒不似她那般心细,兴奋地说着,还不忘发出如铃般清亮的笑声。那女孩约摸七八岁,是个孤儿,从小便被师太收养在身边。因缺乏亲情,又有些自卑,便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幸而繁妤到来,二人一见如故,小女孩的心扉似被繁妤渐渐打开,而繁妤也在她身上找回了童年温暖的回忆。她从来不敢设想,这个世上竟有与她如此神似的孩子,同样明亮清澈的眼睛,同样如柳叶般狭长的眉毛,同样小巧玲珑的鼻子,但这一切都不足为奇。最令繁妤震撼的是第一眼见她时她犀利的眼神,那时的她也只有三岁而已。她孤零零的躲在角落,将手中的碗筷摔在地上,对满脸和善慢慢靠近她的师太说:“我不要吃饭,不要吃饭!” 同样的脆弱,同样天真以为自己拥有丰满的羽翼,同样以犀利来掩盖内心的孤独,同样卑微懦弱却仍向他人展示自己锋利的鲜刺。她们实在拥有太多相同之处,命中注定二人分裂的轨迹将会合成一道直线。 她没有名字,繁妤给她娶名叫忆儿,并告诉她,姑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份单薄的回忆。而姑姑希望在你身上延续我的温暖和期盼。 繁妤带她看朝阳,看落日,沐和煦春风,听蛙叫蝉鸣。山林间她们踏过的足迹像彩色的线,穿成忆儿最幸福最纯真的童年回忆。 “忆儿!”每次繁妤叫她的名字,她都会回头一笑。那时繁妤就会想,自己也是这般纯真的一笑,打动了少年奕訢悸动的心么? “姑姑,您在想什么呢!”只见一个雪球打到了自己衣服上,繁妤如梦初醒,回头一望,忆儿正调皮地看着自己。 “坏忆儿,就知道胡闹。昨日姑姑教你的那首写雪的时,你可背好了?” “当然!忆儿是何等聪明啊!”忆儿拍着胸脯自信说着,然后摇晃着脑袋缓缓背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摹,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繁妤欣喜地奔到忆儿面前,一把将她抱起在空中旋转着。“我的忆儿真聪明,姑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背这么长的诗呢!” “那姑姑再教我一首写梅花的诗吧?”忆儿望着山崖边孤独盛开的几株梅花,心中不禁暗叹梅花的顽强。正值严冬,百花凋零,却唯有梅花不畏严寒,孤傲的开放,就像是面前的姑姑。 繁妤将她小心放下,思索了片刻,缓缓启齿道:“涸池积槁叶,茆屋围疏篱。可怜庭中梅,开尽无人知。寂寞终自香,孤贞见幽姿。雪点满绿苔,零落尚尔奇。我来不须晴,微雨正相宜。临风两愁绝,日暮倚筇枝。” 寒风呼啸,淹没了繁妤单薄的话语。她只顾耐心教导忆儿,从未注意到不远处一直观察她的男人。那男人便是奕訢,他看着此时无忧无虑的繁妤,心中实在震撼至极,便不愿上前褫夺她短暂的幸福时光。 他在恭王府的马棚中找了两匹快马,和他的挚友文祥一起前来,但因路线不熟和天气寒冷,他们摸索了三日夜才来到忘尘庵。此时的他已是精疲力竭,满面沧桑,却在看到繁妤开怀一笑时忘却了所有的痛苦。 见奕訢呆立在原地已久,一旁文祥觉着莫名其妙,于是便问道:“王爷不是专程来找公主的么?为何不上去与公主说话?” 奕訢深叹一声,道:“此时的她好快乐,似乎自我认识她起,从未见过她如此真诚的笑容。原来在皇宫,即便遇上让她开心不已的事,她扬起的笑容却也总渗着丝丝哀愁。而现在,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地位,失去了荣华富贵,反倒是找到了真正的自由。我想我若此刻将她寻回,她的悲剧定又会重演,这样的事难道发生的还少么?” “可是,下官实不愿看见王爷日夜思念公主,本是一段良缘,却落得两地相思。下官心里跟王爷一样苦呀!”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有的时候拥有未必是一种幸福,而放弃也不一定不代表爱。只恨我与她都生在帝王之家,名为兄妹,这中间无可奈何的事是在是太多了!多希望我与她只是平凡普通的百姓,我与她朝看日出,夕看晚霞,一齐并肩在林中聆听莺啼的曼妙之音,一齐赤脚在清澈的小溪中嬉戏玩耍,那该多好啊!”奕訢颇有些惋惜地说道。 “可是,如若那般,人生便像一泓清泉,缺少了些调味料,更缺少了轰轰烈烈!” “如果她能永远这般开心————”奕訢侧首看着繁妤微笑的恬静模样,“平平淡淡也罢,穷困潦倒也罢,倾尽一生也罢,我都不会责怪老天爷!” “六爷呀,你早有这般觉悟该多好!其实在你最初为她心动的时候,你就该义无反顾地带她走!” “是呀————”想到宫廷之上的勾心斗角,想到慈禧太后的咄咄逼人,想到辛酉政变胜利之时把持朝堂的那种巨大快感,想到亲王双俸,爵位世袭罔替的种种利诱和荣誉,他内心不禁一阵翻腾,他后悔了,真真切切的后悔了! “忆儿,跟姑姑回去吧,天似乎又冷了些。”繁妤牵起忆儿的手,朝忘尘庵的方向走去。 “好,不过晚一点的时候,忆儿想和姑姑出来看月亮!”忆儿调皮地说着,二人背影渐远,只留下了一串清脆爽朗的笑声。 “王爷,您真的不想追回她么?”文祥着急问道。 “罢了罢了!”奕訢重重一挥手:“只要她开心便好!” “下官怕王爷会后悔呀!” 奕訢仰望着干净的天空,似忆起了繁妤同样干净的笑颜。他决然道:“这一次不会后悔了,真的不会后悔了!”旋即他觉得心头一紧,止不住咳了数声,却原来都是刺眼的鲜血! 奕訢双目渐渐阖上,意识也随之抽离。 “王爷,王爷!”文祥扶着如弱柳般倒在他身上的奕訢,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如此削瘦。 1898年五月二十九日,北京城传遍了奕訢病入膏肓的消息。 此时已是初夏,繁妤着了质地轻盈的雪纺汉服,素白的颜色,一如她憔悴的面容。她不似以前那般年轻娇嫩了,眼角处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面色也不再红润,一年到头总是苍白如纸。但惟有那纤细的身姿始终未曾臃肿,似乎她永远都是那般柔弱,惹人爱怜。 “忆儿,姑姑要离开你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师太的话,不要再闯祸了。”繁妤与忆儿并肩坐在草地上,她看着天空中不断变幻的浮云,轻柔地对忆儿说着。 “为什么?姑姑不要忆儿了吗?”此时的忆儿已经十六岁了,面如桃李,千娇百媚,活脱脱就是当年紫禁城中的繁妤。 “不是姑姑不要你了,是姑姑要去找自己的回忆了。还记得姑姑跟你说的话吗?姑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回忆,那是姑姑心底最珍视的东西,姑姑丢了太久太久,想把它找回来。” “可是姑姑不是说忆儿就是姑姑的回忆么?看到忆儿不就能回忆起姑姑单纯无忧的童年么?” “傻孩子,回忆是两个人拼凑的。你将来也会有那样一个人与你一起拼凑这美好的回忆,那个人就在这————”繁妤指着忆儿的心说道。 “姑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姑姑心里的那个男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繁妤眼中闪出耀眼的光芒,微笑着说道:“他饱读诗书,能文能武,面如冠玉,英姿勃发。我伤心落泪时,他会用袖子轻轻擦去我的泪痕。我被人欺负时,他会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我辗转难眠时,他会给我讲动听的故事。只可惜,那般无忧的日子只属于少年,原来人真的会变。” 忆儿听之,疑惑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姑姑呢?” 繁妤爱怜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苦笑道:“他快死了。”见忆儿不可置信,她继续道:“姑姑想在他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不然姑姑会后悔一辈子。” “姑姑————”忆儿还欲开口挽留,却见繁妤已经起身,表情呆滞地望着远方,忆儿好奇,也跟着站了起来,她顺着繁妤的目光望去,不禁狠狠一颤,原来她竟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大片的琼楼玉宇! “再见忆儿!明年的这个时候在姑姑的坟前将姑姑手抄的《饮水词》烧给姑姑好吗?” 忆儿怔住了,待回过神时,只能依稀可见繁妤纤弱娉婷的背影。 “姑姑————”忆儿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忆儿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他就是恭亲王!因为只有像姑姑那样高贵美丽的女子,才会有贵不可言,睥睨天下的男人匹配!” 繁妤听不见她说的话,只是默默流了一路的眼泪,沿着从前走过的路,艰难的下了山。 奕訢此时已须发斑白,面色蜡黄,眼神空洞,却惟有嘴角还在不断抽搐着。 “六叔您说什么?您慢些说!您有什么吩咐,载湉一定替六叔办到!”此时的光绪已长成翩翩佳公子,眉眼间颇有几分神似奕譞,却又承接了几分额娘叶赫那拉氏的美貌,所以面偏阴柔。加上身形瘦小,又迫于慈禧淫威,因此看上去极其乖巧。他守在叔父奕訢病床前已三日,对他来说,奕訢是他的命,是大清国的根。 “繁妤——”由于病重,奕訢神志颇有些不清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繁妤的名字。 “六叔您在说什么啊?七姑姑早就死了,不会回来了!”光绪想起以往繁妤的种种好处,不禁潸然泪下。 奕訢似受到了极大刺激,艰难撑着床沿强迫自己起身,光绪知晓他的意图,便小心将他扶起,又命一旁侍候的太监替奕訢垫了两个枕头。 “九年前我本来可以带她回家,可是我看她在蓝天之下放肆的笑着,笑得那样魅惑,那样迷人,于是我成全了她,把她交给了给予她快乐的大自然。那时我笃定自己不会后悔,可是当我就快要与这个世界诀别时,却又是那样后悔!后悔我没有机会见她最后一面,后悔我与她只能沉沦在过去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光绪以为奕訢乃病后胡言乱语,也未放在心上,只安慰道:“我相信七姑姑一定会原谅您的,因为,她是那样爱您啊!” 奕訢摇着头,似在否决光绪所言,似在嘲讽自己可笑之处。恰在此时,一太监奔入内室,先与光绪及恭王请安,方才说道:“皇上,王爷,门口有个妇人,说是要见王爷一面。” 奕訢未开口,光绪却道:“妇人?姓甚名谁?” 小太监答道:“回皇上,姓金。” 光绪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与恭王认得的女子有姓金者,便道:“王爷病的厉害,打发她走便是。” 小太监领命,正要跨出门槛,奕訢却大声说道:“快!要她进来!”旋即他兴奋地望着光绪:“我大清乃金之后人,姓金者,皇上难道猜不出是谁么?” 光绪见奕訢无神的眼里突然散发出金色的光,便隐约猜出来者何人。果然在二人说着体己话之际,一素服女子跨门而入。光绪大惊道:“真的是你!七姑姑!”随后他立即屏退左右,连自己也背身离去,成全二人的最后的红尘缱绻。 繁妤匆匆向光绪请安,便匍匐到奕訢床边,泣道:“为何不早些带我走?为何你忍心这么多年不见我?为何待我想真正与你重新开始时,却已抵不过廉颇老矣,美人迟暮?为何你我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却无缘分停留在对方的心里?” “傻繁儿——”奕訢颤抖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她滑若凝脂的脸颊:“真好,你又像从前那般漂亮了。” 繁妤见他不回答自己任何问题,却又将心底真正的答案融在这句温柔的话语中,她的泪水涌得更凶:“我只想为你一个人漂亮,可是,你却不等我!” “对不起,我的繁儿——”奕訢眼中泪光闪烁:“我好悔呀,好悔呀!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当我在钟粹宫与你初遇时,我定会将你清丽脱俗的容貌记挂于心。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会在为你动心之时,毅然决然带你离开皇宫。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打你,我会将你的淘气你的任性视作是你率真的表现。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不会再把逃出牢笼的你送回到令你深恶痛绝的地方。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多想天天看见你真心的笑容,就像在忘尘庵门前的那片草地上————” “你——你来过忘尘庵?”繁妤疑惑问道。 “是的。但我终究还是放开了你,因为我看见了你完全不同的笑意。我从来不知道,你发自内心的笑容竟然那样令人心颤,仿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生命,惟有你,惟有你————” “还来得及,奕訢!我们还有来生,还有来生!我告诉过你,我是未来的人,那么我再告诉你,未来有我,也会同样有你,只是我们还未相遇罢了!” “未来?”奕訢喃喃道:“未来的你,姓什么?还姓爱新觉罗么?” 繁妤心头一酸,无奈应道:“是!不过你还没有出现,我们还是有可能的!你答应我,下一世的轮回,你不许再姓爱新觉罗!” 奕訢听着这无比熟悉的承诺,眼里的泪水也变得发光起来:“好,绝不再姓,绝不再姓!” 繁妤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将枯瘦如柴的他带入怀中:“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我希望我们可以相拥而眠。也许明天别人便会发现我们的尸体,会说三道四,会指指点点,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奕訢见她言语奇怪,慌忙看向她,只见她的嘴角挂着鲜艳的血,一点一滴地滴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 “繁儿,繁儿————”奕訢绝望地唤着她,却见她笑意盈盈:“对不起——奕訢——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你死在我前面——因为我想让你永远记住我这一刻发自内心的笑意——我——真的好——爱你——” 繁妤气若游丝,直至奕訢逐渐感到她花一般的生命在自己手心里零落。 “我也好爱你——”奕訢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仿佛置身于混沌的黑暗之中,然后便是永无休止的沉沦————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夜,恭亲王奕訢卒,终年六十六岁。奕訢谥号光绪赐曰“忠”,有清一代得此谥者唯恭亲王奕訢与睿亲王多尔衮两人。奕訢死后,配享太庙,入良祠,其孙溥伟袭爵恭亲王。 是夜,紫禁城的另一端也有延绵不绝的哀泣之声,那便是长春宫。 白发苍苍的慈禧握着手中的夜光玻璃杯,那曾是她五十大寿时恭亲王奕訢送来的,说是洋人之物,在夜深之时能发出耀眼的光。慈禧从未相信,今日取出一看,却有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这是讽刺吗? 奕訢你可知,自你上回在长春宫顶撞我之后,我的世界里,便再也没有光芒了。而此刻的光,是你幻化的吗?是你生命的延续吗? 我已经老了,老得连厚重的脂粉都无法遮盖深刻的皱纹,老得连宽大的旗袍都无法遮盖臃肿的腰身。可我的心还是那样的年轻悸动,还能在想你之时,泛起女儿般红润的波澜。 我爱你,只是,我们从未相爱。 (第二部分完) 63 碧瑷番外篇——末日哀音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11月14日,光绪皇帝病逝于瀛台涵元殿,享年38岁,谥曰“德宗同天崇运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次日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病死,享年73岁,谥曰:“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总共25字,为有史以来皇后生后哀荣之最。 十一月十六日,我的儿子醇亲王载沣受慈禧遗命,著封为摄政王。我的孙子溥仪即皇帝位,第二年改元宣统。 我自然是不愿让我的孙子入宫的,一来他年龄尚幼,登基之时还不到三岁。二来囚笼般的皇宫已经让载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又怎么忍心再让溥仪重蹈覆辙?因此庆亲王来醇王府宣布溥仪荣登大宝时,我几乎是将老命拼了出去,以保全自己的孙子。 可是,纵然破口大骂,纵然哭哭啼啼,纵然头破血流,却仍未能阻止他们狠心抢走我的孙儿。我看着溥仪在一个侍卫的怀中嚎啕大哭,俨然就是当年载湉离开我时的那副凄惨的模样。我不知哪来的气力,冲上前去将溥仪抢回怀里,却未曾料想就在此时,竟有人将我打晕在地。 后来我才知道,打晕我的人是我的儿子,醇亲王载沣。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当年打晕我究竟是嫌弃我在众臣面前丢了丑,致使他颜面尽失,还是他心里万分情愿甚至说苦苦哀求想将这个孩子送上皇帝的宝座。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因为自那时起,我与载沣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了。 听说宣统帝溥仪登基之时,曾闹过一个大笑话。 登基大典在太和殿举行。由于溥仪那时年幼,于是便由他的父亲载沣扶着他坐在宝座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也许是我的孙儿天性顽皮,也许是他厌恶了这如流水般漫长的排场,竟在大殿之上哭闹起来:“我不挨这儿,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载沣急得满头大汗,左哄右哄也不见溥仪哭闹声停止,索性便道:“别哭了别哭了!快完了,快完了!” 这时文武百官窃窃私语起来。“王爷怎么可以说什么‘快完了’?“皇上说要回家是什么意思?”“这真是不祥之兆啊!” 历史往往就是这般爱开玩笑,后来的一切果然验证了父子二人不负责任的两句话。1911年武昌爆发了革命,溥仪在民国政府的优裕条件之下,糊里糊涂的退了位。虽然他仍在紫禁城内称孤道寡,但他的皇帝身份仅仅只限于那个以往广阔无边现在看来却十分渺小的紫禁城了。 “公主,这十几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奴婢知道公主喜欢听故事,奴婢一五一十的讲给公主听。公主薨逝之后,载湉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一起决心变祖宗之法,走英国的君主立宪之路。那时我以为大清可以像同治中兴时那样吹来一股新风,可谁知触怒了西边儿的,康梁潜逃,六君子被斩,而载湉,也被囚禁在了瀛台。” “奴婢知晓公主痛恨八股文,说那东西禁锢了读书人的思想。奴婢告诉公主一个好消息,八股文已经被废除了————” “公主一向痛恨西边儿的,不过好在现在西边儿的真正的西去了。可惜——她也带走了我的载湉——公主,您知道载湉之后即位的新帝是谁么?就是载沣的儿子,奴婢的亲孙子——溥仪——我醇王府两朝潜龙,看来并不是是福,而是祸啊——” ”还有令公主更加想不到的,如今清朝已然是前尘旧事,现在是民国时代,又不知中国以后的历史会指向何方————” 年逾古稀的碧瑷跪在一座孤独的坟头前,满脸老泪纵横,烧着些纸钱作悲状。 坟头的主人是宣宗成皇帝与彤贵妃舒穆鲁氏的女儿,文宗显皇帝的妹妹,穆宗毅皇帝与德宗景皇帝的姑姑,初封和硕端仪公主,后晋固伦端仪公主的爱新觉罗繁妤。 天潢贵胄,帝王明珠,却终落得个独倚荒山,花冢一座,遥遥与紫禁城相望。虽日夜相顾,却无言叹息,遥不可及。 也罢,至少可以看见自己的家,想起紫禁城内点滴的美好。想起当年意气风发的六王爷与清纯可人的七公主,想起你们一起在御花园的花海中嬉闹,想起你们的海誓山盟,缠绵缱绻。也偶尔想想曾服侍过你,却出卖了你,现在又幡然悔悟的碧瑷吧…… 一切都结束了,你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我。感谢老天,让我有幸见证中国的沧桑巨变,但同时我又憎恨老天,为何要将我身边的人都抽离出这个世界,让我孤独一人,枯坐到天明。 每每夜里阖上眼,梦里都是这样的画面———— 我,公主,六王爷,奕譞,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没有妒忌,没有心存猜疑,更没有勾心斗角。我们一起策马驰骋在北京的郊外,那里有广袤无垠的蓝天,有一碧千里的草地,有缓缓流淌的溪流,还有初回巢穴的新燕…… 一切一切是那样的美好,年轻的生命一直延续,我们永远不知疲倦地欢腾着,永远不让苍老的印记刻上我们年轻鲜活的脸。 可是,梦总是会醒。没有公主,没有奕譞,没有六爷,甚至连我心心念念的孙子,也没有了…… 只有我,头发花白的我,皱纹密布的我,皮肤暗淡的我,行动迟缓的我。 一切的美好都归结于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紫禁城。 那里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多少人的希望,多少人的梦啊—— 好在,它已然形同虚设了。 改朝换代使他单纯的成为了一座没有生命的宫殿,那里,应该不会再有孤魂野鬼了吧。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我泪如雨下,却又庆幸中国的重生。这时公主的坟前突然刮起了一阵暖风,掀起了地上残留的片片冥纸。 公主,这是不是你在告诉我,风始终会吹乱我们的旧路。而前方,依然孕育着美好的希望? (全文完) 64 一往情深深几许 自与英夷签下《南京条约》之后,我发现我老得极快。有一日我起床照镜子时,竟发现我的发辫十之八九都已斑白,而我眼角边的皱纹也逐渐向整个面部扩散,并且由细入深,我已俨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不过,我在历代帝王中已属幸运,六十九岁才寿终正寝,不知比南北朝时的高家皇帝幸福多少倍。可是我年龄的终结也是一种极大地讽刺,我与圣祖皇帝活到了同样的年纪。 圣祖皇帝十余岁智擒鳌拜,而我那时只知嬉闹,只知风月。 圣祖皇帝用八年之久的时间平定三藩,而我只知敌人来袭时慌忙签下城下之盟。 圣祖皇帝亲征葛尔丹,平郑氏之乱,而我只能对着大量流入的鸦片以及国人麻痹的嘴脸喟然长叹。 如果说我与圣祖皇帝有何相似之处,我想我们除了同是爱新觉罗子孙外,还有一件事极其相似,那便是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儿子。 圣祖皇帝痴情于孝诚仁皇后,并爱屋及乌,致使胤礽一出世便有无尚宠爱。而我亦难以忘怀我那婀娜多姿、语笑嫣然的孝全皇后,以至于我明知奕詝资质平庸,骑射武功舞文弄墨样样在奕訢之下,却还是在遗诏上写下了奕詝的名字。 在我很小的时候,听我的奶娘说,爱新觉罗家尽出情种,那时我只是置之一笑,而现在我却真真正正相信了,因为我也无法逃脱这爱情的诅咒。 孝全皇后闺名墨瞾,一个不好听也极难记住的名字。而我偏偏就是记住了,只因为她的名字里有暗含武则天之瞾字。当年选秀之时我就在想,究竟是怎样野心勃勃的父母竟敢为女儿娶这种名字。但这种想法很快便被冲散,因为选秀时她的嫣然一笑,那一瞬间我觉得终岁大吉时的烟花都不及她的笑容绚烂。 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与她并肩携手,看御花园姹紫嫣红。我与她一齐抚琴,奏响琴瑟和鸣的爱意。我与她同行同坐,同止同息,芙蓉暖帐夜夜飘香。然而好景偏偏不长,她离开了我,那时她才三十三岁。 母后告诉我她想杀静妃的儿子奕訢,好让奕詝顺利登基,于是趁我那日不在皇宫,便私自做主赐死了墨瞾。待我急急忙忙赶到坤宁宫时,她穿着嫁与我时的那身珠翠围绕的朝服,戴上明亮夺目的凤冠,安静地阖眼躺在床上。那一瞬间我没有落泪,因为我坚信这是一场梦,是墨瞾和母后在和我开玩笑呢。于是我屏退了宫人,随意拣了一个紫漆描金的团凳坐在她床边,守候了她整整一夜。我一直以为第二日太阳的余晖洒进坤宁宫时,她会顽皮地打着哈欠起身,然后对我盈盈一笑。 可是没有,早朝的时辰到了,她却仍未醒来。 这时奕詝突然跑了进来,扑向我的怀中,嚎啕大哭道:“皇阿玛,皇额娘死了,皇额娘真的死了!” 我勃然大怒,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幼小孱弱的身体被我打得老远。我怒道:“你这不孝子,怎可咒你皇额娘?” 奕詝的哭声更加洪亮,泪水也更为汹涌了。我没有理会她,仍然看着面目安详的墨瞾。 “皇阿玛,我没有骗您!皇额娘被皇阿奶赐死了!用的是牵记药,就是宋太宗给李后主吃的那种药!”奕詝似乎怕我再次动怒,说完便重重关上房门跑了出去。 “墨瞾,你告诉我,奕詝是骗我的是不是?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执起墨瞾人嫩白皙的双手,就在我与她十指相扣时,我惊恐地将她的手甩开。 她的玉手不似往常那般温热,而是冰凉至极,凉的渗入我的心。 “不——墨瞾——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她真的没有半丝反应,安静如初。 “不——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转身奔跑出这死气沉沉的房间,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不顾一切跑向雨中,仰首望天,任凭冰冷的雨水浇灌进我的喉咙,好让它融化我同样寒冷的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连问老天三声,却无人作答,只有大雨如注,将一旁娇艳的鲜花打得扑簌而落。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蚟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我吟诵着李煜之词,吟完却指天大骂:“朕最恨的古人就是李煜!凭什么同为帝王,他却竟有如此惬意缠绵之时!而朕永远都没有,永远都没有————” “皇上,您这是做什么啊?保重龙体要紧啊!”几个小太监向我跑来,一个为我撑开油伞,苦苦劝道:“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呢——若让太后知晓,又是有口难言啊——” “不————”我仰天长啸一声,突然意识全无,只感到身躯若轻烟般飘落。 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之下,我终于接受了墨瞾去世的消息。自那日起,我日夜持斋念佛,超度墨瞾之亡魂。在墨瞾去世的四个月后,英国人挑起了鸦片战争,将我弄得焦头烂额,心烦气躁。而恰在此时,彤妃生了一个女儿,我第一次抱起那个小婴儿时,便大惊失色,竟失手将她摔到地上。女婴啼哭不止,彤妃更是哭声凄厉,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匍匐在我脚边,对我说道:“臣妾知道这个女儿生的不是时候,可是与皇上毕竟父女连心,皇上也不用这般绝情吧!” 我一脚将她踹开,众宫人无一人敢上前搀起她。其实彤妃不知,我哪里是心存男尊女卑思想,更不是因战争而迁怒于这个无辜的婴儿,而是她的眉她的眼,实在是,实在是太像墨瞾了! 她是墨瞾的重生吗?我懒得思考,当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孩子。因为只要看见她,我就仿佛看见了墨瞾,想起她临死之时渴望见我,而我却不知流连何处,致使她含恨而死。那是我一辈子的愧疚,我宁愿逃避,也不愿时时想起我对墨瞾的那份亏欠。 我是懦弱,是一个受了伤不去治愈,而是等它默默结疤的逃避者。 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我的女儿娶,后来听其他嫔妃说,彤妃给她取名叫繁妤。 多美的名字啊,美得就像梨花树下娉婷多姿的孝全皇后。 后来我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我选择让我人生最后几日在圆明园度过。我无颜面对皇宫,看着那狰狞的琉璃吻兽,我竟有种莫名的惶恐。我怕我在天上碰到我的祖先们,他们会责怪我这个不肖子孙。 圆明园真是美极了,不同于皇宫的威严庄重,圆明园融合了世界之美。可是我却时日无多,不能再尽情恣意欣赏这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奇景了。在我最后的弥留之际,我想起了我的女儿,繁妤。自繁妤出生起我便很少见她,只是在不可避免的宴会中匆匆见过几面。其实她不知道,我总是在茫茫人海中搜寻她瘦小的身影,但却一直没有胆量面对她。而今天,或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我的人生可以留下耻辱,可以留下骂名,可以留下恨,但不能留下遗憾。 繁妤如今十岁了,越发神似孝全皇后,比她的额娘彤妃还要神似。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说抱歉的女人又多了一个,彤妃,当年选秀时我第一眼就看中了她。 虽然那时孝全皇后还在世,但是,多一个如此像她又比她年轻的女人,何乐不为呢? 这花花江山真的太美了!将无数沉鱼落雁的女子操控于怀中的惬意,怕是很多普通百姓无法体会的吧! 繁妤年纪虽小,但心机深重,我不知这是否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在我故作沉睡之时,她竟有胆量从我玉枕下抽出遗诏。 微阖的双眼让我看清了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犹豫,她的咬牙切齿,最后到她坚定不移的神色。她的一切都告诉我,她想销毁这份遗诏。 她想选择奕訢,她为何一定要选择奕訢呢? 因为奕訢高大威猛,而奕詝削瘦孱弱?因为奕訢出口成章三步成诗,而奕詝资质平平?因为奕訢骑射一流武功一流,而奕詝素患有腿疾?还是——因为奕訢待她友好,而奕詝对她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就在我与她同在思考时,受我皇命的奕詝突然到来,繁妤惊得将遗诏掉落在地,而后面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因为我真的闭上了双眼,进入了永久的长眠!墨瞾,我就快便会与你相遇了! 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我在最后的时刻选择了奕詝,即使我明知他处处不如奕訢。但是,请老天爷和大清的列祖列宗们原谅我的自私吧! 65 人生那不相思绝 这世上真有如此神似额娘的女人,同样的眉目如画,同样的冰肌玉肤,同样的娉婷多姿,甚至同样的清冷孤傲。 这样的女人真切的存在,她便是我的妹妹繁妤。因为繁妤极少参加皇室活动,所以自小我对她便没有什么印象。直到有一日在六弟的软硬兼施下我被迫与他一同前去探望这个妹妹。那时她正娇懒地倚着床柱看书。当她发现有人前来时,我明显察觉了繁妤看见六弟时的那种巨大的喜悦,而待六弟向她介绍我时,她的手竟狠狠一抖,捧着的书也滑落在地。 她惊恐的审视正好也让我看清了她的面容,那一瞬我的心里才是溢出了更大的惶恐。我以为额娘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我并未让惶恐之色浮上我的面容。十余年来的深宫磨练,我早已学会了隐忍和伪装。 我与她言语不和,致使我竟伸出手握住了她脆弱的下巴。我知道我的举动轻佻,但我只是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点颜色罢了。因为她纵然与我额娘一般高傲,却具备额娘不曾拥有的犀利和叛逆。那时我觉得她与我额娘神似简直是对额娘的莫大侮辱,她不配。 可是,究竟是从何时起,我竟对这个浑身利刺的小刺猬动了心? 我想大约是六弟大婚那夜吧。我知晓她与六弟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因此那夜我跨入了她的房间。我多想看看她失落的眼神,无助的泪水,多想兴致勃勃地将她打击一番啊。可是,当我真正看到她因喝醉而泛着微红的双颊,看着她晶莹的泪花掉落在地上,看着她装满无限哀愁的双眸,那副“美人醉酒图”是我从未见过的温顺柔和。我突然起了不忍之心,不仅不想奚落她,反而像将她带入怀中,好言安慰。 于是我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伤了心。我与她耳鬓厮磨了一阵便将她抱上了床,那一瞬我简直失去了理智。她虽年幼,可实在是好美啊,尤其是她娇羞红润的面容和残留的丝丝热泪,她让人怜惜,亦让人发狂。 我多希望她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嫔妃。于是我强迫她改口,强迫她叫我皇上。她应允,我简直有一种操纵天下的快意。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趁她迷糊之际要了她,她好小,好脆弱,让人不舍得为她带来处子承受的剧痛。 我为她穿好衣服便离去了,待回到乾清宫时,我发现我的衣襟上满是泪水,我的心突然一苦,万般疼痛。 她忍着三年没有见六弟,可是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她跑来找我,要求我允她出宫。我觉得简直可笑极了,我怎么会让我心爱的女子去见别的男人,何况还是那个我打小便嫉妒的兄弟? 那天我第一次打了她,她的嘴角流了血,显得凄艳而妖冶。我没有理会她,继续让手中的奏章吞噬我的感觉。我发誓,那一瞬我心底的疼痛绝对远超她的脸颊。 后来她还是用了可笑的手段出宫去见六弟,我将那个助她出宫的小太监杖毙,并在她的房里等她回来。 夜深之时她回来了,看着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我突然一阵暴怒。尤其是当她职责我滥杀无辜时,那种挫败之感将我的火苗点燃更旺。那一夜我疯狂地占有了她,极尽残忍之能,我要她永远记得这夜的痛,就像她原来给我的痛那样深刻的记得。 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怀孕,当我要她打掉那个孩子时,天知道我的心里流了多少的血,那是我与她的孩子啊! “皇上,七公主似与景寿有那等暧昧之事。” “皇上,听说七公主这几日一直住在诚嘉毅勇府。” “皇上,景寿可是七公主的姐夫啊。” 她回来的时候同时也将她与景寿之间的流言蜚语带回了皇宫,我无心追问他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何事,因为我不想又多了一个嫉妒的对象。 所以,当六姐姐暴卒,景寿又奏请娶繁妤时,我居然一口答应了。 也罢,她终究不会属于我。与其让六弟得逞,我宁愿那个男人是景寿。 英国和法国就在我毫无防备同时内心又极其烦躁的时候挑起了战争,我气急败坏,恨不得把留在大清的洋鬼子全部杀光。即使我无法击退敌军,杀几个人总能解决一时的心头之恨,于是便下令让叶名琛杀掉广州闹事的洋人。但我转念一想,不能因小失大,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便想收回成命。没想到就在我与众臣讨论之际,繁妤却硬闯进来,根本不允许我说半句话便将我大加指责了一番。尤其是当她高声喊出“有如此君主,天亡大清”之时,我的内心更是愤恨。我恨不只是因为繁妤让我龙颜扫地,也不只是因为妇人干政违反祖制,更是因为那个人是她,是我如此深爱的她。被她唾弃的感觉就像是拿着一把匕首,□□自己胸膛,那该是何等的痛啊。 于是我下令对她行“褫衣廷杖”之刑,那是惩罚后宫女子最高的刑罚。那时的我已然没有理智可言。可是事后我又后悔了,我专程来到她的房间探病,却在老远就听见了她与六弟嬉笑的声音。 我又晚来了一步,在她心里驻扎时来晚了,安慰她时又来晚了。我虽心里不是滋味,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去将二人调侃了一番,只是当你二人欢笑之时,又可曾看见过我背身过去的那一串眼泪? 咸丰十年九月,英法联军攻入京城,我仓皇携家眷及大臣逃往承德,当然,六弟除外。我将他留在了京城与洋人议和。我不想亲手除去他,那么,就让我假借洋人之手吧。 可是令我万分没有想到得是,繁妤竟选择了与六弟一同留在京城。我直到承德才知道这个消息,我勃然大怒,狠狠地指责了放掉繁妤的懿贵妃。可是又有何用呢,我自作聪明,殊不知六弟死繁妤也是死,更何况繁妤拥有倾城之色,天知道那群不开化的洋鬼子会做出什么令人憎恨的事来! 但更加令我不曾想到得的是,议和之事极其顺利,就是条约有些苛刻。不过,好在繁妤无事。 我准备回銮,我迫不及待想见繁妤,迫不及待想看看六弟究竟帮我收拾出了怎样一片河山。但是我的欣喜却抵不过病魔的侵略,我一病不起,口吐鲜血,我想,我就要与这个花花世界诀别了吧。 我好悔呀——好悔呀——我的人生才走到了三十一个年头,我还如此年轻,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你这般心狠? 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相思固然凄美,可为何最后一字是“绝”?纳兰呀纳兰,你真的是让天下所有相思者痛彻心扉,悲痛欲绝! 66 人到情多情转薄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是阿玛与额娘唯一的儿子,像康熙朝那般腥风血雨的夺嫡事件永远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而同时我又是极其不幸的,因为我的额娘,叶赫那拉氏。 打从我记事起,额娘给我的印象便是模糊的。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总是能掩盖她仅存的柔情蜜意,她摇曳娉婷的身子总是能瞬间旋转她给予我的关爱。所以我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她。 我喜欢我的皇额娘钮祜禄氏,她没有额娘咄咄逼人的美貌,可是却添了一份柔和与恬静。她没有额娘纤弱无骨的身材,可是却添了一份稳重与和善。她给予了我无尚的宠爱,她温柔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皇阿玛一样,仿佛我与皇阿玛同样都是她的命。 六岁之前的生活是带着丝丝怏意的,即使我的额娘处处对我挑剔,即使围绕在我周围的玩伴只有一群太监,即使所有人都以“储君”的身份压迫我,可至少那时我没心没肺,白日被这些莫名的环境包围,夜里便立刻沉溺在香梦中,忘却了一切。 六岁之后我当上了皇帝,那份单纯童贞的感觉突然背离了我的生活。 十六岁时我有了新的玩伴,准确的说应该是伴读,因为额娘再也不允许我嬉闹了。 我的伴读是六叔的儿子,载澂,他比我小两岁,可是由于身在宫外,过早接触了社会,他看上去比我要成熟老练许多。他会给我讲宫外形形色色的故事,讲天桥下的杂耍与爬杆,讲八大胡同的莺莺燕燕,讲戏台上的吹拉弹唱。这些使我一下对宫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尤其是他口中的八大胡同是那样的魂牵梦绕,销魂蚀骨。我从未触碰过男女之事,便央求着载澂教我,他脸上骤然一红,其实他也和我一样胆小如鼠。而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全是听恭王府中的小太监们讲的。 后来我便得到了一本《春宫图》,我与载澂日日同坐观看,有时竟会忘乎所以,连被人发觉也浑然不知。 不过幸好只是被我身旁的贴身太监德庆发现,在德庆的劝说之下,我和载澂竟有了流连于八大胡同的念头,于是终有一日,我以视察圆明园复建工程为由,与载澂一齐来到了一家名为“醉歆楼”的私娼妓寮。 一踏入醉歆楼,满室芳香扑鼻,有女人的脂粉味,有浓郁的花香。一时间云雾缭绕,宛若置身仙境之中。尤其是当鸨母领来几个风骚艳丽、吴侬软语的女子时,我的心都快跳出身体了。乱花迷人眼,我与载澂简直惊呆了,竟不知挑选哪位佳人作伴。待她们一一抬头时,竟是个个人比花娇。但是,当最后那位女子抬头时,她的嫣然巧笑简直令我的载澂惶恐不安。她是那般神似我们的七姑姑! 我的七姑姑闺名繁妤,是当年紫禁城内最美的女人。可是有一日她却突然消失,宫内流言纷纷,一说她被额娘赐死,二说她被恭王接出宫,易名改姓,金屋藏娇。但这些人无一例外不是死了就是失踪,而那些流言蜚语也渐渐被人忘却,埋葬在了紫禁城坚硬的泥土里。 当时我从乾清宫侍奉两代帝王的老太监那里得知了许多七姑姑的故事,说她与六叔是如何如何的恩爱缠绵,如何如何的缘定三生,海誓山盟。但那个老太监死得极其凄惨,活活被额娘杖毙而亡。 后来我与载澂交好,便无所顾忌地互吐心声。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七姑姑曾经染上了鸦片,原来七姑姑曾经被六叔绑在床上戒烟,原来竟是当年年幼的载澂一时的不忍,解开了束缚七姑姑的布条,同时也解开了年少的载澂封闭的心。 他是那样深爱七姑姑,爱得超出了我的想象。超乎寻常的相思使载澂开始迷恋上了纳兰性德,一首首《蝶恋花》《菩萨蛮》《浣溪沙》《临江仙》全部被他谱成了曲。他精通音律,嗓音清亮婉转,几乎是三步成调,七步成曲。有一日他为我演奏,边弹琵琶边吟唱纳兰的《摊破浣溪沙》。他的嗓音真乃天籁,叫人心旌摇曳。再加上他的俊美风流,那狭长细密的眉,那干净不染半丝杂尘的面,那饱含笑意的薄唇,总会让我想起南北朝时貌若潘安,唇红齿白,不得不带面具上战场的兰陵王。我想戏台上的男伶亦不过如此。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我想,如果他是一个女人,我几乎就要爱上他,爱得发狂…… 醉歆楼有了那个酷似七姑姑的女人,有了无数貌美如花、风姿绰约的女人,使得我与载澂夜夜流连花街,已然不知朝政国事,只知淫词艳曲,温柔软乡。这般荒唐的举动终于被朝中大臣及额娘察觉,额娘辞退了载澂,指责了恭王,当然也限制了我的活动。 “你怪朕吗?”看着身旁婉约秀丽的皇后,我问她。 “臣妾从未怪过皇上。”阿鲁特氏端然一福,答道。 “为什么?”我简直佩服这个女人,面对这样的大事,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淡定自若。我想不是因为这个女子心机深重,极会伪装,便是这个女人心底根本没有我,毫不在乎。 “因为——”她抬起头,眼里盈着一汪泪水:“臣妾深爱着皇上,可以包容皇上的一切!或许臣妾根本谈不上包容,只能说是服从,但是臣妾绝不会介怀皇上所做的任何事!您怪臣妾愚昧怪臣妾不知羞耻吧——自打臣妾与皇上大婚那日,臣妾的心里便只有皇上——不是因为您是皇上,是因为您是臣妾的丈夫,是臣妾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啊!” 我将涕泪涟涟的她揉进怀里,柔声道:“你知道朕为何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么?因为朕也喜欢你,你的温婉可人,你的闭月羞花,你的满腹诗书,你的才气纵横,你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吸引朕!你不仅拥有姿色才艺,更有母仪天下之风,只是——”我心头一酸,“额娘不喜欢你,便不准我们亲近。你知道吗,那日额娘用手上的指甲套将你打得满脸血痕时,朕的心里也同样在流血啊!只是朕怕她,真的好怕她!朕那样喜爱你,却不能同你亲近,便只能在八大胡同找到心灵的慰藉。你知道么,八大胡同的女子,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像你,朕都会宠幸之!嘴巴像你的,朕会让她们只露出嘴巴,眼睛像你的,朕会让她们只露眼睛,那时的感觉就好像在吻你的唇,吻你的眼,那感觉真的太美了!” “皇上,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吧——” “已经来不及了——”我突然感到背部一阵刺痒,赶紧伸手去抓,阿鲁特氏见状忙上前帮我抓背。她扯开我的衣襟,突然惊叫一声。 “皇后,你知道朕为何说来不及了吧——朕已经快死了——” “皇上——”阿鲁特氏再次扑到我的怀中啼哭,只是这时的眼泪仿佛像昨日的暴雨,足以湿透我的全身。 我在弥留之际没有让阿鲁特氏陪在我的身边,而是宣了久未进宫的载澂。我让他抱起了他心爱的琵琶,为我演奏这人生的最后一曲。 “弟弟,朕想再听听那首纳兰容若的《摊破浣溪沙》,可以吗?” 载澂满脸泪水,匍匐在我的病榻前,哽咽道:“皇上,臣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杀了臣吧!” “载澂,”我伸出满是脓疮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他没有流溢出嫌弃之色,仍然恭敬地跪在那里。我继续说道:“像小时候那样,唤我一声‘小哥哥’,可以吗?” “小,哥哥!”他嚎啕大哭,紧紧握住了我狰狞可怖的手。 “为哥哥弹一曲吧,哥哥想带着你的曲子你的声音,去找哥哥与你的祖先们,让他们原谅哥哥这个荒唐不孝的子孙!” 载澂点头应允,随意拣了一个团凳,转轴拨弦,清清嗓子,方才缓缓唱道:“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他的脸颊经过泪水的洗礼愈发白皙,他的眼睛依旧是那般的明亮清澈,他的薄唇经过一番折腾有些微裂,但却仍是那般红润。 他又让我想起了我与他在民间的戏台上看到的那个饰演杨贵妃的戏子。 那一幕的《贵妃醉酒》,倾倒众生,满座掩泪! “谢谢你,弟弟!”我努力挤出真诚的笑意,伸出手想再次唤他前来,他见我身躯颤抖不已,便抛下了琵琶,再次跪在我的床前。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我想我也同纳兰那般,此时无情胜有情,因为我的情,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我们满人在马背上长大,应该是粗犷不羁的,却为何偏偏出了一位多愁善感直逼后主的文人墨客?我想,也只有纳兰那般心思细腻的男子,才能体会出这世间最美的感情吧——不过我——现在也有些体会了————” 我阖上了双目,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载澂怀抱琵琶的俊美,有阿鲁特氏清纯的笑意,有额娘咄咄逼人却饱含爱意的怜惜,还有皇额娘不顾一切哄我入眠的疼爱。 更有皇阿玛,在天山迎接着我———— 皇阿玛,我为何这般的像你!我多希望我是圣祖爷的儿子,即使被兄弟阋墙闹得心神不宁,却始终得以承袭圣祖爷不可磨灭的坚韧和成就大事的心计。可我是您的儿子,承袭了您的风流倜傥,承袭了您的荒唐可笑,也承袭了您的千古情痴!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我已经悔了,那么,皇阿玛,您呢? 67 我是人间惆怅客 我本不是天子命,谁知造化弄人,同治皇帝英年早逝,我便在西太后一手策划的戏码之下登上了这荒唐可笑的戏台。 其实,当我初到毓庆宫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皇帝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一度认为皇帝与醇王府里的二阿哥其实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住。直到有一日,我的阿玛醇亲王来毓庆宫照章查看我功课时,我才知道如今的生活与以往醇王府的童趣岁月已然彻底告别了。 那日我正在听翁师傅授课,忽然有个小太监进来禀报说“王爷来了“,我当时兴奋地把书都甩了,只想快点扑到阿玛怀中撒娇。过了一会,一个头戴花翎,身形佝偻,容貌沧桑的男人跨步而入。我一下子给吓傻了,这是我阿玛吗?原来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的阿玛怎么会显得这般苍老?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阿玛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极快,声音铿锵,像是经过多次排练:“臣奕譞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起来!”确认他为阿玛后,我早已忘却了西太后派人教的礼节,忘却了那该死的“平身”二字,待阿玛颤抖着站起后,我便像以前那样钻进他怀中,死死抱住他,生怕他又离开了我。 这个举动显然吓坏了所有人,翁师傅大声咳嗽了一声,明显是在示意我的举止欠妥。但我一心只想着阿玛,刻意忽略了翁师傅的提醒。而我的阿玛却不像以前那样把我举起,让我瘦小的身体在他手中旋转,宛若飞天一般,而是轻轻地想将我推开,却发现一向孱弱的我今日力气却大的惊人。 “皇上,臣,臣惶恐!”阿玛的声音变了颤抖起来,我仰首望他,他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丝丝冷汗。 “阿玛,我……”我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我身份的更迭,为了不给阿玛带来麻烦,我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但我不得不承认,抱着阿玛时,感觉他是那样的强壮,他简直是我心里的天神! “臣该死!”阿玛又跪了下去,并极其恭谨地朝我磕了一个响头。 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掉落,一颗一颗滴在地上,可是阿玛却连看也不敢看我,更不会知道我满腔委屈的眼泪了。 “王爷平身!”我俯身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阿玛,心里酸楚至极,多想一走了之,和他一起回家。回到那个远不及皇宫华丽却幽深安静,处处花香的醇王府,回到那碧波荡漾,暖风熏人的什刹海…… 可是,我想起西宫太后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醇王府一家上下的兴衰荣辱,想起额娘和二娘眼中的万般无奈,我哽咽了半天,却只逼出了这最伤人的四个字。 阿玛拜谢圣恩,旋即平静站起,像是刻意回避我的满面泪痕,望向翁师傅道:“皇上功课有劳翁师傅费心了,望翁师傅严厉教诲,尽力辅佐,让皇上日后成为有道明君。” 翁师傅颔首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定能为我大清开创一番盛世光景。” 阿玛听罢,向我俯身告辞,然后摇了摇头,无奈地跨出了书房。 可是,在阿玛背身的那一刹那,我分明听到了阿玛万般哀愁的话语。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我很想上前去追他,可是当我站在书房门口时,阿玛已无半分踪影。 “皇上,”我的贴身小太监突然走上前来,弯着身子对我细声说道:“皇上以后可千万别叫七王爷‘阿玛’了,这要是让圣母皇太后知道,皇上会倒霉不说,只怕七王爷也会凶多吉少啊!” “好,我知道了。”那时我年幼,还未把“朕”这个字深入内心。我仰首望着清澈明亮的天空,看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愉悦地旋转,发自内心的羡慕它们。 它们尚有家庭亲人,而我,居庙堂之高,享荣华富贵,却高处不胜寒,竟触摸不到人间最平凡的亲情。 童年与少年是在没日没夜的读书、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的嗻嗻声以及西太后的“谆谆教导”中度过的,枯燥乏味而提心吊胆的生活使我丧失了对生命和生活的热情,在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中,我甚至能感到心底的悸动逐渐回归平静,乃至消失。 我是一个按照西太后意图被打造而成的木偶,她站在我的身后指挥我笑,指挥我哭,我只要稍稍有一丝自己的想法,那么我这个木偶便会被她任意猜散。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所以我一直忍住心中滴落的泪,去迎合那个冷漠孤绝的西太后。 我甚至觉得我早就死了,如果不是珍妃的出现,我恐怕已然是具行尸走肉。 在西太后觉得我长大成人可以亲政的时候,她为我举行了大婚,珍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这样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感受到了清风般柔和的拂煦。 珍妃闺名瑞雪,与我共处时,如若是冬日,她定会笑盈盈地指着窗外漫天大雪说:“臣妾就是出生在那样美好的雪天。”那时我就纳闷,雪美么?值得人心动么?在我的记忆里,我怕极了雪,我本来心底就凉,若在碰上这恐怖的严寒之冬,只会让我的内心雪上加霜。可是珍妃似乎不然,她总是鼓动我与她一起在银装素裹的御花园中踏雪嬉闹,赏雪望月,我每每拒绝,却终究败给了她无邪质朴、饱含哀求的双眸。那一刻我大胆地执起她的手,与她愉悦地奔跑在一片白茫茫中,寻着我们留在雪地里或深或浅的脚印,寻着掩藏在白色深处那清冷孤傲的梅,寻着珍妃不经意浮起的醉人笑意,寻着我已流失太久太久的童贞岁月…… 一切一切是那样美好,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流下了幸福的汗水。 然而惬意的生活总是距离我遥不可及,待我与珍妃返回景仁宫时,西太后居然端坐在内,我和珍妃吓得一身冷汗,双双跪在地上,不知从何说起。而西太后竟连审都没审,直接吩咐李莲英将珍妃拖到院中行“褫衣廷杖”之刑,罪名是“女色惑主。” 我闻之一震,连忙向西太后求情,西太后颇具深意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颤抖的我,然后缓步走到我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我因自幼多病,竟被西太后一耳光打得颤颤巍巍,满屋子人皆吓得大惊失色,却无一人敢言半语。 “皇爸爸,今日之事全是儿臣之错,请您看在儿臣年少无知、只知嬉戏的份上饶恕珍妃吧。” “年少无知?”西太后冷哼一声,随即问道:“皇上已经亲政了,还说是年少无知么?” “儿臣尚年轻,加之天性顽劣,确不能独理朝政,望皇爸爸再临朝训政。”我眼里泛着泪水,咬着牙交出了所剩无几的权利,以保全珍妃。 西太后似乎很满意,扬手对着架着珍妃的李莲英道:“放了珍妃。”我正心中大喜,却听西太后又继续道:“不过珍妃行为不检,狐媚惑君,哀家是要好好惩罚的。即日起珍妃降为贵人,未得哀家之允,皇上不得召见。”说罢她甩了甩手,背身而去,刺眼的金制指甲套发出了凄厉的光,她的背影在众人的拥护中逐渐散去。 “瑞雪!”我悲痛地唤着她的名字,她跌落在我怀中,我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皇上,快走吧。若让老佛爷知道了,又是一场事端啊。”旁边小太监不断催我,我方才起身,与珍妃依依惜别。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独处乾清宫,我翻着纳兰的《饮水词》,看到此词如此贴近我的心境,不觉怅惘吟出。 “德庆,你是乾清宫的老公公了,在这宫里辈分与李莲英不相上下,不知你是否知道恭亲王的长子载澂?”我将书合上,侧首望着一旁为我研磨的老太监道。 德庆吓得狠狠一颤,好一会儿才吞吐道:“奴才,奴才知道。” 我见他分明有些不对头,便笑问道:“怎么了德庆?载澂有那么吓人吗?” 德庆仍旧有些惊慌:“澂贝勒死了好些年了,不知皇上今日提及,所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七姑姑对我说载澂精通音律,唱功颇佳,能将纳兰的每首词谱成曲,真不知道他谱的这首词,是怎样的一番风韵啊。只可惜,载澂死的早,而七姑姑,也不知身在何方。”我缓缓站起,仰望着干净却孤独的夜空,怅然道。 脑海里那一眼的俨然巧笑,美目盼兮,令多少男人折服。只可惜红颜天妒,数载人生原是清梦一场。待再回首时,却只余淡淡芳香萦绕于室,婉转天籁流连于心,伊人却不在。 后来我还是有幸见到了七姑姑,那日亦是六叔寿终正寝之日,她终于赶在了最后时分,与六叔互诉心肠,红尘诀别。 我知趣地离开,一直呆在萃锦园等待消息,直到下人匆忙跑来说恭王爷薨逝时,我才又踏入了六叔的内室。一入室,映入眼中的场景简直令我震惊! 六叔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阖着,嘴角似浮着一丝笑意。而七姑姑则跪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而亡。我的眼泪扑簌而落,第一次摆脱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大步走上前去,欲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成全他们堕入阴间的缠绵。 就当我执起七姑姑手时,竟发现她手中有一张小纸,上面写着“载湉亲启。” 我好奇地从她手中抽出,只见上面写着:“吾侄载湉:七姑姑知晓皇上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七姑姑自己也不信,可是当我真正来到这个不属于我的朝代时,我真的相信了这回事。当皇上看到这信时,七姑姑已经死了,因此已不惧怕任何事情。七姑姑想告诉皇上,七姑姑是未来之人,知晓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但七姑姑对皇上爱怜至极,着实不愿见你走入历史的悲剧。七姑姑有句话想告诉皇上,闻说康梁已对皇上阐述维新之事,皇上已然决心变法,此事万万不可!一来此变法必然失败,二来西太后会借此将皇上囚禁,皇上将郁郁一生!皇上一定要听七姑姑这一次,七姑姑绝不会害皇上!请皇上切记勿变法,切记,切记!繁妤绝笔。” 看完后我平静地将七姑姑留于世间最后的言语撕成碎片,不是我不相信七姑姑是未来之人这等荒诞事,也不是不相信七姑姑叮嘱之言的真实性,而是我必须变法,必须自强,此法为天下苍生而变,不成功便成仁! 对不起,六叔、七姑姑,你们在天之灵一定会怨恨载湉这样做,因为你们老早就预见了载湉凄惨的未来。可是载湉已经决定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粉身碎骨,纵然倾其所有,载湉也定要变这陈旧顽固的祖宗之法! 后来我大张旗鼓的开始变法,很可惜,由于袁贼告密,变法失败,变法仅仅持续了一百多天,除保留京师大学堂外,其余措施全被西太后废除。变法失败后,西太后将我囚禁在了颐和园的玉澜堂,并将支持变法的珍妃打入冷宫,从此我们两处茫茫皆不见。 七姑姑,原来你所说的都是真的,我虽已预料到自己结局必是悲哀,却不曾想过和你说的竟如出一辙。不知你身处的那个未来,对于我这样一个悲哀至极的皇帝,该是用怎样的笔墨记载呢? 这颐和园三字是我亲手书写,颐和园的玉澜堂,依山傍水,是个让人心醉的地方。可是自我被关到玉澜堂后,山间钟灵毓秀之气,湖中碧波荡漾之美将永远不复存在———— 正殿玉澜堂坐北朝南,东配殿霞芬室,西配殿藕香榭。西太后命人将玉澜堂四面的门窗都堵死,又砌筑了许多道墙壁,使我完全与外界隔绝。我的生命本就孤独,来到这里之后更加孤独,好在西太后尚存一丝良心,送了我一把旧琵琶打发时间,而且据德庆说,这把旧琵琶是当年固伦端仪公主心爱之物。我不知道西太后有何居心,也许只是懒得搜寻新的自娱自乐的东西,便无意将间将七姑姑的旧物给了我吧。 我的音律自幼不佳,不及七姑姑十分之一,但此时我的生命已然丧失了所有乐趣,因而研究音律便成了我唯一兴趣之所在。当我抱着七姑姑的旧琵琶时,看着那上面雕刻极其精美的海棠花瓣,心里一阵酸楚。七姑姑本是世间最美艳绝伦的花,可为何却选择嵌满花瓣的琵琶,花瓣总是飘零不定,最终落入尘埃或散落天涯。 我随意拨弄了两根弦,想起七姑姑曾经教的“宫商角徵羽”之类,便突然有了些灵感,随后又拨奏了几个音,觉得尚可,于是一首新曲子便一气呵成。写好曲子后,我将纳兰那首《浣溪沙》填入曲中,又觉得别扭,改了数十次,终至满意,然后便悠然地弹唱了起来。 后来我命人给我找来一本《饮水词》,无奈我现在身份不如从前,太监们办起事来也力不从心,竟找来了一本破旧不堪的《饮水词》,不是掉了页就是字迹不清。不过我也无心过问,世态炎凉随他们去罢。此后我经常一人在寝室中弹唱纳兰之词,众人见我如此醉心音乐,玩世不恭,便放松了对我的看管。而西太后也正操办着“易储”之事,亦无心思管我,所以在那短暂的一段时光,我过得还是颇为轻松。更何况这些看管我的太监们也渐渐地同情起我来,有时也安排我与珍妃偷偷见上一面,每每相见我们都是惆怅客对惆怅客,泪眼人对泪眼人,可真是“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可是就连这样的苟延残喘老天也不让我持续下去了。庚子事变后,洋人卷土重来,这一次人数更多,架势更猛,直逼北京。西太后见状赶紧将我与她打扮成普通百姓,携带我仓皇逃往西安。 “皇爸爸还是疼你的,关键时刻总想着你。”这是我们西逃过程中西太后最常说的一句话,如若搁在童年,我定会满心欢喜的下跪谢恩,可是如今,我已经彻底看透了西太后,因此我的嘴角仅仅只是牵起了勉强的笑意。 风波平息后我与西太后回到了紫禁城,《辛丑条约》的签订让我比签《马关条约》痛了几倍。可是当我看着重回宝座、尽情恣意玩弄这点可怜权利,在众多男人之间纵横捭阖的西太后时,我想她心里也许早就不知痛是种什么滋味了吧。 回来后我的身体变得更差,也开始咳血,或许我将命不久矣吧。 “皇上,这是今日的药,请皇上按时服用。” 我每日都喝着同样的药,但是病却不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后来从德庆口中得知,原来这药是西太后每日亲自督促的。可是西太后毕竟是老态龙钟,即将死亡的印记也深深印在了她佝偻的身体里。 “皇爸爸,您,这么想让儿臣死吗?”我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是呀,别怪皇爸爸。你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你的病假以时日定会康复。可我,怕是撑不过三天了吧————”这时我突然听见了西太后威严的声音,我吓得一颤,侧首望去,只见西太后在同样白发苍苍的李莲英的搀扶之下,缓缓而又不失威风地走向我的床边。 “皇爸爸!”我惊呼一声,本能地朝里挪了挪。 “载湉啊,别怕!你方才吃的那碗药不是李后主的牵机,只是一种□□,你会死的很轻松的!很快你就可以去见你的阿玛和额娘了!” “皇爸爸,三十四年的相处,您——”我开始觉得喉咙紧缩,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但仍硬撑着说道:“您真的没有一分一秒的时间爱过儿臣吗————” 西太后不再说话,可是我的手背,却莫名其妙被沾湿了。 然后我的世界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一片一片的幻影。有阿玛额娘带我在醇王府花园里放风筝,有二娘不胜其烦地哄我入梦,有珍妃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在我面前晃动,有皇额娘慈爱温柔的笑容,有七姑姑倾倒众生的演奏和婉转动人的歌喉,有六叔为国担忧时那西风瘦马般萧索的背影…… 当然还有无数无数个皇爸爸。风韵犹存的她,身姿婀娜的她,咄咄逼人的她,冷血无情的她……只是这一切一切的都比不上她最后的眼泪来得真实,那一瞬我才知道,我的皇爸爸其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我真的不恨了,也不怨了。因为只要用心察觉,其实人间处处皆是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