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虐太上皇》 第1章 [幽魂淫艳乐无穷]《凌虐太上皇》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我为你梳发。 我为你束冠。 我为你抚琴。 我为你歌唱。 我为你旋舞。 我为你哭泣。 我为你沉迷。 我为你,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唔……” 按着额际,那里的疼痛令人无法忍耐,他闭目锁眉,与之抗衡,脑子内像有人探手在里头胡乱搅和,一些声音及影像都还来不及清晰就已模糊,匆匆之间,他只捕捉到这几句凌乱不全的话,那是女人的声音,句子里有笑有泣有哀有怨,他想细听,嗓音已破,宛若片片琉璃碎声,清脆,但让人悲伤。 蓦地,疼痛的额际,有人温柔揉按,他一时半刻无法睁开双眼,但鼻间缭绕着好淡好淡的清爽香味,让人安心。 “别咬牙,来,深深吸口气,再慢慢吐掉……对,你做得很好,再来一次好吗?” 他不得不照做,因为这嗓音引领的步骤,让他觉得舒服许多许多,轻柔的手劲,揉散了头疼,他松开眉宇,吐纳变成解脱的吁叹,他终于得以张开眼帘,他面前站着的,是名白衣姑娘,好专注在舒缓他的疼楚,她咬着自己丰盈的下唇,仿佛他疼着,她也跟着在疼。 眉清目秀,精致柔美,陌生的容颜。 “妳,是谁?” 姑娘这才察觉他已经定睛打量她许久,手指仍按在他额际,关心着他:“你好些了吗?” “嗯。” 他淡淡的答复让她露出释然的笑,这才收回手,在他面前福身跪下,几乎以额贴地。 “我……是派来伺候您的婢女,您唤我小爱就行了。” “婢女?”这两字,没来由的令他锁眉。 “是的,婢女。”她恭敬跪着,使他无法瞧清她说话时的面容。 “为什么我的头会这么疼?” “您受了伤,头疼自是难免,晚些我再端汤药来,您喝下会舒服些。” “妳抬起头来说话。”他直觉不喜欢她拿发涡面对他。 “是。”她又是一记躬身,尔后才挺直腰际,抬头,那双清澈无瑕的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镶在秀气的脸蛋上,点活了一丝灵秀。 她身着素白衣裳,上头连朵花儿也没绣,长发整齐挽着,虽无珠饰,但发丝之间流溢的乌黑泽亮足以弥补这些。 瞧不出年岁的容貌,年轻美丽,有着女孩的青涩及女人的娇美,两者并存着,在她身上不见冲突。 “妳说妳叫……” “小爱。” “没姓氏?” “奴婢姓莫,莫爱恩。”她声音很轻,像诚惶诚恐的呢喃。 他眉心一拢,在剑眉之间形成明显蹙褶。 这名字明明很陌生,为什么光是听,似乎有股莫名情绪,仿佛又愤又怒溢满胸腔,无处宣泄;仿佛深深恨着,连咀嚼着这三字都咬牙切齿。 “妳下去,我不想看见妳。”他突地道,瞥开视线,被毫无原由的怒焰掌控,迁怒在她身上。 “是。”她没多言,听话地伏身叩首之后便要退下去。 “慢着。”他又矛盾开口留她,心里那份不愿她当真离开视线的冲动在作祟,想驱走她,又不想她走,连他都弄不清。 她停步,站在距离他数十步远的距离等待他吩咐。 “我,又是谁?” 他茫然,他迷惑,他不解,他的脑袋里事实上除了疼痛之外,一概都是空白的,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她是谁,他又是谁……这些答案,都没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她浅笑,眼底却有一抹苦涩,她垂睫,将之藏住。 “您是罗宵,大盛王朝圣主的亲弟。”后头似乎仍有未完的话,她蠕了蠕唇,但没接续下去。 “我没有印象。”罗宵?这是他的名字?大盛王朝?同样很陌生。 “您受了伤,或许是短暂的丧失记忆,您好好休养的话,情况应该会改善,您别心慌。”她安抚他的话倒是说来流利,颇有练习许多次的迹象。 心慌,他连这情绪也没有。 面对此时的全盘陌生,他冷静得宛如在看待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一般。 “我手上的手镣脚铐又是怎么回事?”他半举着双手,腕上粗大的沉黑铁链发出摩擦时的沉音,他被缚着,但不懂自己为何被缚。 “您……犯了罪。” “什么罪?”他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不似他方才听见她名字的反应来得大,他会问,纯粹只是好奇,以及手镣脚铐麻烦碍事的不悦。 “……”她清丽的芙颜上露出迟疑。 “什么罪?”他再问了一次,口气比前一回坚持些。 “弒君。您企图……杀害自己的亲哥哥。” 她的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脑门,方才逐步淡去的头痛又重新回来,他捂着眉心,她见状,慌忙奔来,扶住他摇晃的身躯,搀着他坐下。 “您别再想这些事,忘了就好,不要去想……把它都忘了吧,您只要记得,您是罗宵,罗宵……其他的,都别想了……”她轻轻梳拢他披散的长发,温柔得让人想依偎着她。 他以为她在唱歌,她的嗓,清清甜甜的,喃喃重复那些哄孩子似的话,虽然带有一些些的焦急,一些些的担忧,但是哄得他好平静。 “我头好痛。”他没有察觉自己用着近乎撒娇的口气在埋怨。 “我知道……我替您揉揉,您现在什么事都别想,放轻松。” 他心里着实仍有许多疑惑,但只要动起“想”的念头,就会换来剧痛,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问:“我既是弒君罪犯,又为什么要派个婢女来伺候我?”罪犯没在大牢里,反而身处于此座清静幽园;罪犯没牢头看守,竟还有婢女?不得不让他生疑。 “您别再问这事儿了,好吗?”她看着他隐忍疼痛,眉儿跟着拧皱起来。 “为什么不是直接杀了我,而是将我锁起来?” “您……” “妳编出来的理由漏洞百出。”他箝制她的手,不让她碰他。 “我……我没有骗您,我……” 他瞇眸,在等她如何自圆其说。 “……我也是罪犯,这里等同于牢笼,您与我,终生都不能踏出这里,这个处罚,您觉得比死还好?”她幽幽说来,声音缥缈宛如叹息。 “妳也是罪犯?所犯何罪?” “……您这次的问题可真多,之前可都不曾吶……”她唇边漾出笑,喃喃自语道。 静默了半晌,直到被他握住的手腕传来催促的收紧,她迎向他瞅住她不放的视线,那对深邃如暗夜的黑眸,坚毅地在等她回答。 她僵了笑,神色木然道:“我与您,一同犯下弒君之罪。” “妳……唔……” 罗宵没再追问下去,因为头实在疼得太厉害,他光是咬牙忍痛都来不及,她的那句话虽然在脑子里打转,却已无法深思,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带有魔力,与恼人的疼痛对抗,她的轻声安抚带着法术,教导他如何抛下不适,他不得不依靠她。 最后,疼痛消失,他枕在她的腿上安详睡去。 她放轻动作,抚摸着他的脸庞,将轮廓线条一一细细滑过,柔致容颜浮现复杂的神色,像是无尽的哀伤,眸光流转,淡淡的愁绪,揪心的难舍,她无声长叹,泛红的眼,却干涩。 泪,早已流尽。罗宵很少言,莫爱恩也不多话。 她似乎清楚他的矛盾心绪——不想理睬她,又不想将她撤离身旁,所以她贴心地就坐在他抬眸可及之处,恬静安然,一针一线在缝绣着衣裳。 分明是个如此娴静文雅的姑娘,为什么会让他产生愤懑,又为什么会让他在愤懑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手里灰色衣裳是缝给他的,一个女人专心做着针线女红的画面并不稀奇,让他挪不开眼的原因是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她左右两手的尾指不见踪迹,只有两道已结痂的平整伤口,那不是天生而来的缺陷,而是后天导致。 她的模样,不像是会让人忍心以斩指酷刑对待,几日相处下来,她乖巧,她听话,她唯命是从,她没道理会被剁去尾指,那伤口,瞧起来真痛。 莫爱恩缝完最后一针,以牙咬断丝线,将衣裳抖开,仔细检视哪儿漏缝,每针每线她都密密细瞧,直到露出满意一笑,她执着剪子,朝他走来,他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这几曰,她总是做着相同的事。 剪子从他身上的衣袖开始,小心翼翼将缝线拆剪开来。 他的手铐脚镍让他无法像寻常人一样穿脱衣裳,她便日日用这方法为他更衣,这是件累人的工作,她却不曾埋怨或是偷懒,她将她不久之前才缝妥的绣线拆去,将灰裳自他身躯褪离,布料上,有她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的无数针孔,那密麻的点点小孔,诉说着她这般做,已非一日两日而已。 她褪去拆回布块的衣,将它折好,先置于一旁竹篮,他的裸身并没让她避开眼,她用着习以为常的态度在伺候他净身。 “爷,请稍待,奴婢替您添热水。” 她又转身出去,再回来时双手抬着一桶热水,她将它添了一半到大木盆里,探手试水温,又加了一半,拨拨水,可以了。 “爷。”她立侍一旁,他跨进大木盆里,水温温暖,他舒服地闭起眸,她将他的黑长发打湿,抹上皂,轻轻洗涤三千乌丝。 第2章 她一直站在他身后,屋子里除了哗啦啦的水声之外,两人谁也没开口,她洗完他的长发,用干净的布包起来,取来另一条布巾,继续替他抹身体,从颈部开始,背脊、肩膀、手臂,她绕到他前方,温热水湿的布巾拨了水,落在他的喉结、锁骨、胸口…… 他张开眼,看见她专注认真的脸蛋上有着浅浅赧红,她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颊上两朵红霞是属于女性的羞涩。 水面上,平静无波;水面下,翻天覆地。 他的凶猛勃发,超出理智的控制范围,她兀自无知地替他抹着臂膀,他握住她的手,震落了她手里的湿布,她眨着眸,不解觑他。 “我自己来。”他声音瘖痖,目光深沉。 “哦……好。”她看懂了他眸子里的火焰,双颊红霞加浓了色泽,她连福身这等小婢标准动作都给忘了,压低着螓首退出大布幔勉强围出的小小浴间,但她退得不远,只莫约十步距离,让罗宵仍能轻易瞧见她的身影,她红着脸,拿起拆开的灰衣布料到屋外去清洗晾干。 她使劲着布料,不断用力吐纳,藉以平息鼓噪的胸口。 妳真生嫩,不管我拥抱过妳多少回,妳怎么老是像个人姑娘似的?青涩涩的,妖媚不起来呢? 调情的抱怨,落在被人缠绵吻着的耳畔,沉沉的低笑,伴随着故意想看她脸红的调侃,那时,那双黑眸,有着一模一样的火焰…… 莫爱恩捂着嘴,呜咽声从指缝破碎地溢出来,有哭声,却没有眼泪,她低低干号着,原先有一丝红润的脸庞褪去了颜色只剩苍白—— “罗宵……罗宵……我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罗宵……”莫爱恩喃着他的名字,不敢出声,只是无语喃着。收紧绞在衣料上的双手,结了痂的尾指竟又疼痛起来…… 突然听见房里铁链匡鏮声,她咬住唇,锁住声音,调匀呼吸之后才起身转首,瞧见罗宵正跨出浴盆,她拎着大布巾小跑步过去,将他紧紧包裹住,不让甫泡暖的身子有半点受寒的可能性。 “奴婢为您擦干头发。” 她的嗓,有些哽,他不禁抬眸看她,她只是专心低头以布帛拭干他及腰长发,以指为篦轻轻梳理,处理完他的发,任长发披散在他肩背上。她擦干他的身躯,当擦拭到他手脚铁铐的部位时,那一圈深红色的锁痕扎疼她的眼。 这锁链长度虽然不妨碍他活动,一臂长短的链圈能让他举高手臂、抬高双腿,但铁铐毕竟是铁铐,锁着的是罪犯,自然不可能舒适,它粗糙得磨伤了他的手腕脚踝,若可以,她多想代替他受缚…… 她轻轻按拭红痕,也替他上了些凉爽的药膏,罗宵默默看着她做。 “爷,您请坐,奴婢得再花一些时间才能弄好。” 他明白她意指些什么,他不发一语坐定位,看她将之前修缝好的灰衣覆在他肩上,取出针线,就着拆开来的痕迹重新缝回去。 缝得不精致,因为知道明天就要再拆掉,但也缝得不马虎,她要他穿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她熟能生巧,花了半个时辰便将衣裳缝妥,缠上绳结,剪去线尾。 “爷,您饿了吗?要不要奴婢准备些吃的来?” 罗宵摇头,双眼紧觑着她。 “那……奴婢退下了。”她福身要告退。 “妳的脸色很糟。” 没意料到他会开口的她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那句话里的关心。 怔忡之后,是逐渐扩散的喜悦。 “不碍事的,谢谢爷关心。” 没等到他接续下去,她有些失望,但不气馁,她拥有十足的耐心,也相信他不会抗拒她太久,这是心急不来的事。 “妳……会不会抚琴?”他的问句很跳跃,前一句还说着她的苍白脸色,下一句却问了全然无关的事。 “……奴婢不会。” “唱歌?” “奴婢不会。” “跳舞?” “奴婢也不会。” 罗宵并不奢望从她嘴里听到肯定的回复,他只是在盯着她的脸蛋同时,脑奇qisuu.书子里又传来了那道好细碎的娇嗓,说着她为他抚琴、她为他歌唱、她为他旋舞那嗓,是属谁所有? 是谁说得那么迷人? 又是谁说得那么宠他? 他直觉认为是她,但她否认了,回答得很笃定——奴婢不会。 瞧见他皱眉,她知道他又犯头疼了,缓步挪近他,她半跪着,仰头面向池。 “您别净想些以前的事,好好休息,这样就不会常头痛了。”她不自觉流露关心。 “妳似乎不断要我别想以前的事,要我忘了它,为什么?” “……奴婢只是不愿看您犯头疼,没有其他原因。”她似乎停顿了片刻才如此回道。 “那妳告诉我,在我耳边说话的女人是谁?”他抗衡着头痛,追问着她不愿让他回想起的过往。 “……奴婢不知道您在问的是谁。”她的心虚,一眼就让人看穿。 “就是那个喃喃说为我梳发为我束冠为我抚琴为我歌唱为我旋舞为我哭泣为我沉迷,为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女人!”他探手将她箝起,双掌握疼了她。 她震了震,肺叶里的空气仿佛因为绞揪而全数挤了出来,胸口的窒碍提醒她要呼吸,但她出于本能地屏息。 “说!”这是他说过的少少话语里,最重的一字。 “……她,是您的夫人。”莫爱恩声若蚊蚋。 “我娶过妻?”罗宵全然没印象,但也无法证实她说的是真话或蕾言。 她沉重地点点头。 “她在哪里?” “……过世了。”她的眼,从罗宵问出了那个女人是谁时,就不曾再瞧向他,是闪避。 “过世?怎么死的?”罗宵仍追着问。 “……奴婢不清楚。” 好一句不清楚,截断他继续追问下去的可能性。 “她叫什么名字?” “……奴婢不清楚。” “看来我若想再问其他,妳也会用这五个字打发我吧。” “奴婢不敢。” “不敢?妳正做着这样的事!” 莫爱恩垂着螓首,不答腔。 “我爱她吗?” “奴婢不清楚……”藏在袖里的粉拳抡得死牢,随着她说话时在颤抖,她纤瘦的肩膀在发抖,贝齿衔咬着的唇瓣也在发抖。“奴婢什么都不清楚……”她艰难地喃喃重复,无法铿锵有力、无法平心定气。 “那么妳清楚些什么,就说什么。” “奴婢对爷的事清楚得不多,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改恭敬,但摆明就是想含糊带过。 他微微动怒,瞪着她,“既然妳对我的事不清楚,那就说说妳一定清楚的事——妳的断指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再用“奴婢不清楚”来唬弄过去试试呀! “奴婢的断指,是因为奴婢犯了错才被处罚的。”她回得很快,这僵硬的答案,她已经数不出自己说过多少回,连预习也不用,宛如叹息一样是本能。 “与我一起犯下的弒君之罪?”他再问。 “嗯……”她虚弱点头。 “妳对我的事清楚得不多,却和我一起弒君,岂不矛盾?” “这是两码子事儿,奴婢不认为两者有何矛盾……您是主,我是仆,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别再问了,拜托…… “我们是用什么方法弒君的?”罗宵并未让她如愿,持续问道。 “……我忘了。”她一时心急,连奴婢两字都忘了用。 “忘了?”他冷冷撇撇唇角。 “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她丢下这句话,匆匆跑开,不再给他逼问的机会。 罗宵冷凝着她的背影,没追上去再逼问她,因为她眸光里流转的惊吓,让他止步。 这个女人,身上藏有太多秘密,关于他,也关于她,更关于那个他过世的妻——那个在他脑子里说着话的女人,真是他的妻? 他遗忘了许多事,所以听见莫爱恩说他的妻子死亡的消息,他毫无感觉,至少,比起莫爱恩那两根断指,他更为在意后者。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斩下两指的疼痛,怎么受得住? 是谁如此冷血无情! 罗宵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它正因为握紧而手背上浮现好明显的青筋。 是愤怒吗?他在生气吗? 为了什么? 为了…… 谁? 第二章 她,又作恶梦了。 梦里,男人为了至高权力癫狂,他要的是唯我独尊的睥睨群雄,他要的是无人能敌的称王称霸,他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坐上了皇位,逼走了兄长,屠杀至亲而不手软,他在登基的酒宴上鸩杀四十多名非他阵线的文官武官,他们的九族同样难逃牵累…… 他疯了、发狂了,丧失人性,王者之路是血泪建筑而成,他踩着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而行,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是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龙座上。 他龙袍加身,狂妄朗笑,她却浑身寒颤,泪眼婆娑看着他双手染满血腥。 他是暴君,暴虐无道的君王,狠鸷得令人胆破。 她见过他杀人,那是一名龙阶之下的官员,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却被他一剑刺穿了嘴巴,长剑穿透后脑而出,带出血淋淋的恐怖腥臭,这是最残暴的一幕吗?不,如果没见过他将人五马分尸的话,她才会认为那是。 她的男人,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已经成魔,他扭曲了良善,也扭曲了理智,他变得好可怕,好可怕…… 她只是想救他,不想看他再错下去,她好害怕他最后的下场不得善终,她数不出来有多少人恨极了他,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喝他的血,是他自己树敌无数,是他自己先对别人心狠手辣,这些她都知道呀…… 能不能别再造孽? 第3章 能不能别再杀人?能不能……别让她为他心惊胆战? 她这么对他说时,他只是笑嗔了她一句“傻女孩,有什么好怕的?”然后,故态复萌。 她曾经在深更里醒来,看着枕畔的他,想象自己若一刀刺进他的胸膛,结束他罪恶的一生,她再拿刀抹颈,陪着他,一块走那段幽幽黄泉路。 杀了他,杀了他吧,为他好,也为了百姓苍生好…… 刀,老早便备妥在枕下了,她却缺少下手的勇气。 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起自己的自私…… 砰! 梦境被巨响打破,莫爱恩惊醒过来,意识还半卡在梦里,她茫然失措的眸子却已先瞧着大步走近她的男人,罗宵。 他将她自床上拖起,在铁链匡鏮声中显示他跨步跨得多急,她踉跄跟上他的脚步。 “爷……”她不懂他要带她去哪里。 他疾步走到水井旁才停下脚步,自水桶里舀出一瓢冷水朝她脸上泼,她闪避不及,被凉夜水温冻得哆嗦,惺忪全数被浇得一干二净。 “清醒了没?”他的声音不比冷水温暖多少,她怔怔抬头看他,好半晌才明白了他这个用意。 “我……说梦话吵醒你了?” “说?我不觉得妳在“说”梦话,妳根本是在嘶吼。”他正是闻声而来。她嚷得太悲,仿佛夜里仰颈呜鸣的小狼,嚎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逼使他不得不踹开她的房门,杀进来唤醒她,不放她继续陷在恶梦里。 “我很抱歉吵到你……呃,奴婢很抱歉吵到您。”差点忘了要再用敬语,她还在晕眩中,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分不清眼前的罗宵……是哪一个罗宵…… 无论是梦或是现实,都有他在。 “妳说要杀了谁?” “呃……”她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他听见她在梦境里扯喉嚷了些什么……尤其还是最重要的一句,她支支吾吾,想四两拨千斤,“梦、梦了些什么,奴婢记不得了。” “又记不得了?”罗宵绷着脸,却还能冷笑。 “是,记不得了。” 他深沉打量她,不开口的模样令她惶然。 “您……听见了多少?” “记不得了。”他仿着她说,当中的恶意很是明白,反正她也老拿这句话堵他。 会吊人胃口的,又何止她一个。 她不自觉咬着下唇,却拿他没辙,毕竟是她先用这招,此时反而无法反驳他。 不过她随即冷静下来,有些赌气地说:“既然记不得,就算了,奴婢日后会尽量避免又作恶梦吵醒您。”她决定从明儿个起,晚上在嘴里塞布巾睡! “妳如果拿话来跟我换,说不定我能想起几句。”罗宵淡觑向她,眼里有算计。 “拿什么话来换?”她不解。 “拿妳不记得的那些话。” “就已经说了是不记得的话,又怎有方法想起?”别想从她嘴里套话。 “妳刚刚是怎么说的?呀,有了……“能不能别再造孽?能不能别再杀人”——”罗宵从她瞠大的眸里看见了惊恐,吞噬掉了水眸里的灵光。 “别、别再说了……”她想捂住双耳不听,但她更清楚这个反应会激起罗宵更想探问的,所以她不敢做,只能困难地低低央求。 “妳那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那么痛苦哺着、求着,是为谁? “我不记得!” “是说给我听的?” “不是!不是!”否定得太快,反而成为欲盖弥彰。 “也就是说,妳梦呓着想杀的人,也是我。”罗宵直觉去猜,从她骤变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妳很恨我?”但从她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完全看不出半点恨意。她小心翼翼伺候着他,无微不至,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虽少言,但总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仿佛与他相处过很长久的日子,非常懂他。当他头犯疼时,她不嫌累地为他揉按额际,动作温柔是骗不了人,这一切,不像仇恨。 “你不要再追问了……”她在摇头,不住地摇着螓首。 “为什么不要再追问?” “你会……你会……”她试着咬唇,声音却有自己的意识仍断断续续从嘴里溢出,关不住、锁不了。 “我会怎么样?” “你会想起来的……”她双眼虽然胶着在他脸上,眸光却是涣散。 “我不能想起来什么吗?”比起自己失去的记忆,她的反应更值得玩味。 她想保护什么?想掩饰什么? 她静默,发着傻,身子在发抖,看着他,却又不像在看他,那明明该是张哭泣的容颜,她眼眶干涩,唯一有的水湿是方才他泼醒她的冷水,从发梢滴落。 “妳在害怕什么?” “这一回,好快呀……”她突地扯唇,发出微弱的笑声,“每一次从头开始时,我都好难受……你好陌生地看着我,问我:妳是谁……我就会好难受好难受……站在你面前,却与你陌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回……” 她说得好含糊,破碎着嗓,喃喃自语,他努力听出七八分,心里已能笃定两人绝非主子与奴仆那般单纯。 妻子,这两个字倏忽地闯入他的脑门。 莫爱恩抬起头,目光迷蒙地望向他,他以为那些迷蒙是泪光,但仔细去看却不是,她唇边的笑没有消失,脸上有笑,声音却没有。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可以全告诉你,全都告诉你……不过……要等等,我泡壶茶来,我讲故事给你听,好吗?” “妳愿意告诉我了?”态度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先前抵死不开口的她,竟主动愿意全盘托出? 罗宵并不信任她,不是不信任她的话,而是不信任她的屈服。 莫爱恩缓缓站起,身子仍微微哆嗦,她走往厨房,烧柴生火,灶上烧着开水,半晌,水咕噜咕噜沸腾了,她将沸水舀进壶里,壶中盛着一小把的粗茶叶,她盯着壶口飘浮旋转的茶叶怔忡。 是的,她愿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无妨的,全让他知道,无妨的…… 因为,他明早醒来,仍会忘却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看着她时,令人心痛地淡漠问出:妳,是谁? 这种事,她会习惯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总会习惯的。 莫爱恩从怀里取出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打开瓶塞,将里头淡琥珀色的汁液添进壶里,看着它与茶水融和。 她化身为孟婆,主掌着他的记忆,饮下孟婆汤的同时,抹去记忆,给予最纯净的人生,但她毕竟不是孟婆,那段消抹去的记忆里,满满全是她,她永远做不来孟婆的淡然看人世,她从第一次下药时的放声大哭至今已经再无眼泪,以为自己冷硬了心肠,实际上悲哀与心痛却不是以泪水来衡量。 她很庆幸此时的她已经哭不出泪水,心酸与苦涩可以无声藏在心里,让她面对他时不会失控地掉眼泪,幸好。 莫爱恩将茶壶置于托盘,用力深深吸气,重重吐出,端稳托盘,重新回到罗宵面前。 “我们……坐着聊吧。”她领着他往屋里走,他落坐,她斟茶,给了他满满一杯。 “妳可以说了。”他虽然表面冷静,却急着想知道更多她及他的事。 “别急,先喝杯茶。”她将茶杯推至他面前,双眸视线不曾离开那杯茶。 罗宵也不啰唆,仰头饮尽,余光瞄见她既悲哀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又替他倒茶,这回只有八分满,然后她跟着坐在他对面,目光终于愿意望向他,给他一抹虚弱的笑。 “你想先从哪里听起?” 罗宵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都需要她来解答,但自然也有最想知道的,那便是关于她—— “妳是谁。” “我是莫爱恩——”她顿了顿,淡淡愁笑,“你罗宵明媒正娶的……发妻。” 她的答案令他瞇细了眸,“先前说奴婢是骗我的。” “是骗你的。”她坦诚不讳。 难怪,他就觉得她不像个奴婢,她待他,也不像一个奴婢该待主子的眷宠及周到。 她是他的妻子,他虽然没有半点印象,但对于她的说法,他毫无怀疑,因为很合理,尤其是她待他的态度及偶不经意的神情。 “妳的断指。”他的下一个疑问。 莫爱恩从袖里伸出右手,将之举在两人面前,“我自己剁的。右手尾指,为求大伯别斩断你的双手双脚。”接着左手也举着,“左手尾指,为求以终生幽禁来换你不死。” 罗宵锁眉,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说得如此平静,已经近乎淡然,佩却听得……好疼。 没想到她断指是为他,为求他不死—— 胸口翻腾着火热,他分不清是什么情绪。心在揪着、痛着。 “你曾是王者,坐在九五王尊的龙座上,但是你太残暴,你在位的短短数月,死去的人足足是前朝一整年的总数,你毫不重视人命,你视他们如草芥,任意践踏任意蹂躏,严刑、暴政、苛税,那是你留在大盛王朝唯一的政绩,百姓恨极了你,百官恨极了你,你的兄弟姊妹也恨极了你,然后,反了,天翻地覆的反了……被你夺走皇位的大伯卷土重来,杀进了宫里,结束了你的暴政,你成为大盛王朝史记里的一位暴君,一位前皇,一位……受尽唾弃的前皇。” 她说的那些,对罗宵而言仍是陌生,他做过的事,他已经记不住任何一项,他曾为皇,曾暴虐无道,曾与亲兄弟自相残杀,这些从她嘴中说来,都像是别人的事。 “妳也恨极了我?”他的双眼,始终无法从她的断指上移开。 第4章 好想狠狠痛骂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好想狠狠的将柔弱的她拥……啧! “不,我不恨你,你不是一个好人,但……你是一个好夫君。”说到这里,莫爱恩的眉宇染上姑娘谈及情郎的娇羞,淡淡的,却很明显。“你待任何人都不好,独独对我很好,你很宠我,即使成为高高在上的皇者,也不曾纳进美人来惹我伤心。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却会关心我热着冷着……我怎么可能恨你,我爱你呀……只是,你恐怕也忘了……”她低低嚷着,声音听来是如此如此的微弱可怜。 “这些,就是妳不想让我回想起来的过去。” “何必回想起来呢?那么血腥罪恶的事,忘了最好……”她不希望他想起他的野心,不希望他再生起与大伯对抗的,不希望他手里再添任何一条冤魂,更不希望他面临惨死的凄凉下场。 “那么妳又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妳在做着反其道之事。”若一切如她所言,她应该要更小心翼翼不让他想起半点记忆,而非他问什么她答什么。 她与他平视,良久,她露出苦笑,“没关系的,明天一早,你就会忘光,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希望明早的你,别像这回一样难以招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你了。” 莫爱恩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伸手去抚弄他的长发,她告诉自己,无妨的,无论她现在做了什么,都会随着明天的太阳升起而化为山岚,消失无踪,所以她放任了自己,而罗宵,没有拒绝。 她轻梳着他的发,如果可以,她好想搂着他说话,不过眼前这个罗宵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以前的他,会主动将她按在他的怀前,让她熨贴着最靠近他心窝口的部分,会笑着喊她傻丫头…… “为什么我会忘掉这一切?”罗宵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她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的感觉,有种使人好想闭上眼享受的安逸平和。 “因为那杯茶。”莫爱恩也不怕明说,反正,茶,她是亲眼见他喝下了,现下只等药效发作。唯一令她忧心的是,药效发作的后遗症,总是无法避免的使他犯起剧烈头疼……那总是令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吶…… “妳在茶水里下药?” “对。这药,是大伯给我的,他可以同意饶你一命,但是必须让你抛弃野心、忘了权力、忘了尊严,对于你的夺权,他心有余悸,你不死,他心不安,我允诺过他,绝不会让你想起以往,如此一来,就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知道你的罪过万死难辞,但是我是你的妻子,我很自私……自私地想救你,就算你埋怨我恨我仇视我,我都不在乎,留着一口气在,总比死了的好……” 罗宵突地起身,将桌面上的茶水全数倾倒在桌下,她以为他这举动是愤怒。 “没有用的,你已经喝下一杯,那一杯就够了。”她苍茫苦笑,罗宵却只是将空杯放在桌子中央,扫在杯口的大手并没有马上离开。 “我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妳可以不用露出这么为难的神情在说话。”罗宵终于放开杯口,但他握起拳,然后伸出食指,指向杯子,她本不懂他的意思,他露出笑,一颗晶莹水珠在他指腹汇集,莫爱恩瞪大眸子,讶然得无法出声,那一颗水珠子滴入杯里,第二颗水珠子也成形,第三颗滴得好快,第四滴……不,根本已经不能称之为“水滴”了,那是一道小流泉,婉蜒而下,注入杯里时还有流水声,在她耳边,如雷贯耳。 “你、你——” 流泉又变回水滴,一滴、两滴,到后来,他甩甩食指,再也甩不出半滴水,空了的杯又重新被注满,推回她面前。 “妳方才说的,是这一杯吗?”罗宵用着他不擅长的无邪在询问她,看起来只是让恶意奇qisuu.书更无处遁逃,并不能在他的五官上产生任何和善的假象。 “你——” 莫爱恩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及脱序的恐惧。 该如何是好? 他……他知道了所有的事,却没有喝下那杯掺了药的茶。 她……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却没有喝下那杯掺了药的茶! 她知道他习过武,但是从最先前那次的抹消记忆,他就不曾使用过半点武功。兴许是他遗忘了自己一身的好武艺,也兴许是她总在他开始稍稍恢复蛛丝马迹的记忆时,她便会再度对他下药,让回忆从他脑子里彻底破灭,所以,连以往能轻易挣断的手铐脚镣都安安稳稳缚住他,让她忘却了他的本领,她以为他该连武学也一并遗忘掉才是…… 怎么办……该怎么办…… 莫爱恩整日心神下宁,慌乱了手脚,昨夜罗宵将茶杯递到呆若木鸡的她面前之后,便像个无事人一般地起身回房去睡,徒留下她,一脸惊慌失措,震慑惶然了整夜,直到现在,她仍只能坐在椅上打着寒颤。 “不行……不能这样……不能让他想起那些事,他会死掉的,他会被那些野心害死,我不能让他死,不能……”莫爱恩揪着襟口,不停喃喃道,她推翻椅子站起来,要自己冷静下来。 对,冷静,情况并非不可收拾,她这般急躁也于事无补。 “莫爱恩,听着,冷静下来,他没喝下那杯茶没关系,他的饮食起居全是由妳料理,妳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可以再对他下药,妳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替他煮份早膳,然后将药下在饭菜里,对,就这么办……”她对自己说话,给自己勇气。 拟订方法之后,她在厨房里忙碌了好一会儿,迅速做好早膳,端着它们去敲罗宵的房门。 “你醒了吗?用早膳了。”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才好,他已知道她的奴婢身分是假,唤他爷只显得自打嘴巴,唤他夫君又好奇怪,最后她决定跳过去这个令她头痛的问题,直接道明来意。 “我不吃,妳撤下去。”罗宵的声音从房里传出,仍是那般深沉。 他的房门并没有闩上,她干脆直接推开门,没得到他的允许便进房,将早膳摆布在床边小桌上。 “不吃怎么行呢?饿着肚子也不好呀,我煮了汤面,还有几碟清爽开胃的小菜,是你喜欢的,多少吃一些,好吗?”为了避免目光闪烁让他看出破绽,她索性不看他,不过仍是禁不住用余光偷瞄。 罗宵坐在榻上,目光望向窗外,当然不是有心赏景,她知道这是罗宵向来思索事情会有的神情,无论是以前的他,或是现在的他,这个习惯都没改变。 从一旁整理折迭的被衾不难看出他也同样是一夜没睡,至于他在想些什么……莫爱恩衷心希望,别是以往疯狂血腥的霸权野望。 “我不吃有下药的东西。”他淡漠道。 “……”这个罗宵,真是让她唬弄不得,哪像之前有一回的他,失去记忆之后宛若傻呼呼的男孩,她说什么他都应好,天真可爱又教人怜惜。唉。 “如果妳午膳也一样会下药,就不必送过来,我不会吃。” 罗宵就是摆明了不再受她操弄,要死守住这一回的记忆。 “我哪有下药,你太多心了……”她扯着谎。 “那么妳先吃一口。”他瞟来的目光很是深沉。 一句话,堵死了莫爱恩,她低叹,知道自己失败了,将早膳一道道又收回托盘,退了出去。 午膳,她仍是送来了,罗宵连瞧也不瞧一眼,嘴长在他身上,张不张开不是她所能控制,二度叹息,菜肴原封不动再送走。 晚膳,唉…… 罗宵不仅不吃,他连水也不喝,因为他清楚莫爱恩不会放过在茶水里下药,他在与她作战,看是她的耐心十足或是他的身体强壮,他跟她耗定了。 他真狠,知道她的罩门及痛处,一踩上,便不留情地继续攻击。 “不吃,饿死的人是你。”话在她嘴里是很决绝,但说来容易,要她狠下心做到,困难万分。 到了第三天早晨,莫爱恩鼓着双颊,进到他房里,手上一反常态地空无一物,她站到床前,探手到自己袖里,将掏出的小瓷瓶塞到他掌心,抛下一句“跟我来”后便又不甘愿走了,罗宵摊掌,看着安置在他手中的小瓷瓶,意会到这玩意儿是什么,浅浅一笑,下床跟上她。 她来到水井,提了半桶水,合掌掬了一些,再将它饮尽,他瞧着她的举动,仅是扬扬眉,没多说什么,接着她转身进厨房,切切洗洗了些蔬菜,灶上的油锅热着,她倒入蒜末,再将洗切好的菜倒入,大火快炒起锅,另一处的灶上在熬粥,已经熬到米水不分,正是最好吃的状况,她舀了半碗吹凉,然后大步走到他面前,一匙一匙送进她自己的嘴里,吃完,将空碗塞给他,她又继续回去将姜豉冻肉给切好装盘,同样的,拿了好几块杀到他面前,不是喂他,而是喂自己,用力咀嚼给他看。 她那双充满斗志的眸子,异常晶亮。 此举是何意,罗宵一清二楚了。 她虽然没开口说,但她用行动在挑衅他——我吃给你看!没下药!——她的神情她的动作,如是说道。 清粥、炒青菜、姜豉冻肉、香桩芽拌面筋、冷淘面、腐乳,简单的家常菜上桌,在莫爱恩逼着要他吃之前,罗宵已经直接用手上那只她吃空的碗,替自己添粥挟菜,大口吃了起来。 莫爱恩这才松口气,绷紧的小脸软化下来,跟着他一块坐下,在替自己舀粥前,很不争气地替他挟了几块冻肉到他碗里。 两人对抗的第三日,莫爱恩输得一败涂地。 第三章 “你……有想起什么吗?” 莫爱恩最常问他的,就是这句话,像是担心他的记忆会突然全数回笼,不该想起的,最好忘记的,全都回来。 第5章 他摇头,是真的没骗她,她说的故事解答了他大多数的疑惑,也正因如此,他对过去之事没有深究的兴趣,懒得去想、懒得去猜,记忆停顿在她说的那些而已。 知道她是他的妻,就足够了,他以前是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对现在的他并不重要。 妻子…… 这让他看她的目光也回然不同了,她说他很宠爱她,这点他相信,她是个会让人忍不住想疼宠的人,愿意倾尽所有来换她一抹微笑。 他唯一还不解的是,他不讨厌她,但心里有一角却恨着她,为什么? 他问过,但这回,她又变回蚌壳,不再轻信他的威胁利诱,不说就是不说。 啧,早知如此,那夜就一并问她了。 罗宵发觉注意她是件很有趣的事,之前骗他她是奴婢,她的态度恭敬,现在谎言牛皮被戳破,她当然不会再用奴婢的姿态对他,这样的她,自然流露出真实的莫爱恩,她会斥责他、会唠叨他、会嘀嘀咕咕教训他,她老板着正经的脸孔,但是与他四目相接时会脸红,会逃开,但逃开之后呢?没两三下功夫又悄悄瞟眼过来偷觑他。 可爱的女人。 总是在他视线里晃过来又晃过去的可爱女人。 嗯?跑哪去了?从早膳过后就不见她的身影,这是不曾发生过的情况,罗宵不愿承认自己在寻找她,但是他确确实实走过窄廊,穿过花墙洞门,在不大的园子里寻觅纯白纤柔的身影。 不到一盏茶时间,他走遍幽禁着他的这处小苑,确定莫爱恩人不在这里。 他并没有多想,只是凭着直觉找她,他记得花墙再过去就有一扇门,他没动念从那里走出去过,所以对它向来视而不见,加上门上有铁链缠着,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开。 罗宵还站在门前,右手执起门上铁链,五指一收,铁链应声而碎,他微微吃惊,不懂手上汹涌炙热的力量是怎么回事,他有许多本能的事物没有遗忘,武学似乎就是其中之一……但那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莫爱恩在哪里。 他扯掉铁链,缓缓拉开门扇,眼前是一条绿茵小道,婉蜒得非常长,石阶上布满青苔,足见来回走过的人寥寥无几。 他跨出门槛,步入荫道。 脚镙在阶上摩擦,匡鏮声回荡于安静树林内,数不清自己走下多少石阶,他瞠目,此时的他停伫半山壁间,放眼而去,底下是浩瀚巍峨的华美殿庭,金碧辉煌的殿宇,宽阔似海的水湖。 “这里是……” 好熟悉的地方。 罗宵肯定他来过这里,,因为他脑子甫闪过“前头不远有座静心亭”的念头,不曾停止的步伐已经带领着他来到一处亭里,上头龙飞凤舞提着三个大字—— 静心亭。 他闭上眼,眼帘前的黑幕浮现一场倾盆大雨,他与莫爱恩被困在雨中、困在这亭子里,雨声滴滴答答,隐隐约约她好像唱了首歌,那曲调优美,是首关于雨的歌…… 罗宵脸庞浮现笑意,他忘了那首歌,但记起了唱歌的她,有多美。 他离开静心亭,继续前行,更靠近那处气势惊人的宏伟宫闱,断断续续,有紊乱的记忆涌进来,似乎是有所选择的,他想起的都是她。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禁区,步入雍容磅礴又景致如画的宫园。 亭榭、堤桥、碑刻、殿台楼阁,花木扶疏,垂柳生姿,但他的出现毕竟突兀,一身灰布衣,长发披散,手脚被缚,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所以在他踏进皇城没多久功夫,就已有禁卫军盯上他,当他驻足在一处长堤圆月桥上静思之际,数十名禁卫军围上前来,长枪抵在他四周,教他插翅难飞。 “大胆狂徒,竟然私闯王宫!” 罗宵视线从闪耀着点点银波的湖面收回,旋身迎向身后包围,在他转身的一瞬之间,禁卫军里有一名小兵吓掉了手上的枪。 “你、你、你……”为首的禁卫兵长也忍不住结巴发抖,“你”了好半天没有下文,直至罗宵与他们擦身而过,眼看就要走掉,他才好不容易稳住了抖声,大喝道:“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将他捉起来!” 这句有力的命令,无法替禁卫军灌注太多勇气,他们都在王宫里当差好些年,亲眼见识过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怖,他的杀人不眨眼及手下不留情,他们全都还牢记着,他是如何徒手捏碎人的脑袋,在鲜血爆喷的同时仍带着冷笑,那种画面,只消见过一次都永生难忘…… 恐惧,根深柢固。 只有两名新近小兵才不知死活上前要逮他,但跨了两步,发觉其他兵大哥没跟上,两名小兵又窝囊退了回去。 “再、再去叫人来帮忙!”禁卫兵长准备以人数取胜。 “莫爱恩在哪里?”罗宵终于开了金口,问的却是她的下落。 禁卫兵们压根没仔细听他问了什么,光是听见他的沉沉嗓音,他们抖得仿佛他口出威吓,要他们死无全尸一般。 “她在哪里?”罗宵又问了一次,这回同样没人回答他,有的只是更多禁卫兵围上前来,桥头桥尾全给封住。 “让开。”既然不回答他,他也没闲功夫与他们在桥上耗。 罗宵失去了为皇的记忆,却没有失去皇者的威严,尤其他的事迹至今仍不时在皇城内外让人提及,无情恶鬼般的他,曾是众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多少人别说胆敢直视他,连提及他的名字都还会附加几个哆嗦。 “你、你乖乖束手就擒吧——不、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别抖成那样的话,这句话该是相当有气势的,可惜。 “不然你想怎样?”罗宵只不过是觉得禁卫兵长的反应很有趣,所以不自觉勾起唇角在笑,这号神情落入众人眼中却不单纯。 咕噜。吞咽唾液的声音同时在禁卫兵团里传出来。 好可怕。有人细细碎碎地抖着声音在咕哝。 “我、我、我……”呃,真的不敢怎么样…… “全都退下,我来!” 震天吼声破空而来,随即一柄长枪突刺攻击,罗宵反射侧开身,长枪失准,刺了个空,但不放弃再来。 杀出来的勇士正是大盛王朝的征西将军,年轻气盛,初生之犊不畏虎。 罗宵脑子里已经没存在半点武学的记忆,他的一举一动全是本能,双手双脚都做出即时反应,见招拆招。 打穿他的胸膛,将他的心给挖出来! 有道冷笑声从脑海深处窜起。 只要用左手隔开枪柄,右手五指向前一探,就能轻易穿越他的肤血,握住那颗温暖跳动的心脏!捏碎它!捏碎它—— “捏碎它。”罗宵森冷地低喃这三个字,左手擒住刺过来的枪柄,使劲一扯,小将军身子腾飞了半步,来到他的面前,罗宵瞇眸沉笑,他右手摊成龙爪一般的姿势,眼看就要笔直穿进小将军的胸膛—— “罗宵!” 莫爱恩的声音阻止了他的动作,也将他脑海咆哮着杀人的血腥寒笑瞬间灰飞烟灭。 “莫爱恩……”他四处在找声音来源。 “让我过去!抱歉,让我过去!”她娇小身子被淹没在禁卫兵团里,只听见她正努力飞奔过来,罗宵放开小将军,朝右手边靠近,禁卫兵们立刻散开,而莫爱恩趁着机会钻出头来,一见到罗宵,她连气还没能好好喘,拉着他就要走。“你怎么跑出来了……跟我回去……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她满脸惊恐,勉强维持在两颊的红润是急于奔跑寻他的后果,她的唇却是相反的苍白。 罗宵任她挽着、牵着,毫无反抗意味,只有嘴上抱怨,“我找不到妳。” 她没答腔,只想赶快将他带回去,有话待会儿再说。 她本以为他还会睡上半个时辰,所以便先去了一趟粮仓领些白米及蔬果,又想到替他做几件新衣裳,所以费了些功夫挑选布料,怎知回到小苑时就看到开启的门扉及碎断的门链,那一瞬间她几乎急疯了,生怕他误闯王宫。 而她的恐惧果然成真,她在半山腰看见禁卫兵一圈一圈往湖心桥面聚集,而在那正中央包围着谁,不用言明。 还好,在罗宵杀人之前她阻止了他。还好…… “妳违背了妳给我的承诺。” 背后传来令莫爱恩僵硬了身躯的嗓音,罗宵明显感觉到挽在他手臂上的柔荑发抖得好严重,他握住她的手背,像在说:别怕。 罗宵回头,瞪着开口说话的男人,他对他无法有好脸色,因为他吓到了莫爱恩。 那男人,一身贵气打扮,赭红冕服绣着日、月、星及飞龙,黑狐毛氅、白玉佩缓,身旁随侍着五六人。 “我立刻带他回去!”莫爱恩边说边要跪下,但罗宵不让她跪,大掌扣在她纤细的膀间,将她牢牢提着,她好为难地觑着罗宵,哀哀在求他放手让她跪,罗宵当做没看到——事实上他也真的没看到,因为他的黑眸正忙着与眼前的男人做目光厮杀。 “妳答应过永永远远不会再让我瞧见他。”那男人又开了口,冷冷的,若细听,他与罗宵的嗓音有八成相似。 “我是答应过……这一次是我的错,他只是来找我而已,求您网开一面……”莫爱恩护在罗宵身前。 “那家伙是谁?我好像见过他。”罗宵像是准备在混乱中继续搅和,也跟着问她。 “拜托……你先别开口,好吗?求求你了。”她一面要安抚罗宵,一面又要面对眼前男人。心力交瘁,急出满身涔涔冷汗。 “我是你的亲兄长,罗昊,大盛王朝的圣主。” 第6章 替罗宵解惑的人,反而是那名回瞪他的男人。“看来那药果然有效,让你失去记忆。” “是的,他没了记忆,所以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不会再对圣主您构成威胁,请圣主饶了我们这一次,爱恩保证不会再有下回——”莫爱恩还是想跪着说话,罗宵一样不松手,站得直挺挺的,连带逼她也站得直挺挺的。 “只有死人才不会对我构成威胁。”罗昊冷道。 “您……您答应过我的!”莫爱恩瞠圆了眸,以为罗昊就要食言。 “妳也答应过让他消失在我眼前,永远。”先违反约定的人,可不是他罗昊。 “圣主——”莫爱恩不知从哪突生的力量,她挣开罗宵的箝制,伏身跪下,重重磕首。“我可以再立一次誓,我绝对不会再让他出现在您面前,绝对不会了,求您原谅,求您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 “他拿剑抵在我脖子上时,可不曾念过兄弟之情。”提及此事,罗昊眸里杀气浓重得化不开。比起罗宵,他这个兄长可谓情深意重,仍留下他一命。 莫爱恩还想再叩首,罗宵又插手过来将她抱起,他不喜欢看她如此卑躬屈膝,即使是为了他。 “既然圣主记得他拿剑抵在您脖子上一事,那么相信您更应该记得这件事发生时,是谁救了您。”莫爱恩咬唇,再开口时语气沉了些。 “妳在讨恩情?”罗昊当然记得,那时是莫爱恩向罗宵求的情,也只有莫爱恩有此能耐,否则任何人开口,都动摇不了罗宵杀红眼的魔性。 “求圣主开恩。”莫爱恩不否认。只要能救罗宵,她不在乎用任何手段。 “妳为什么要求他——”罗宵才启唇,莫爱恩便伸手过来捂住他的嘴,确定他不会再插嘴坏事,她才又对罗昊低首恳求道:“求圣主开恩。” “妳已经没有尾指可斩。” “爱恩还有八根指头。” “妳真愚昧,当初同意纳进我后宫就不用吃这种苦。”罗昊不讳言,他对莫爱恩的印象极好,也不介意将弟弟的妻子纳为妃子,可惜她选择的,是条布满荆棘之路。 “爱恩永不后悔。” “罢了,带他走吧,再让我见他一次,我绝不宽贷,偿报妳救命之恩的三次机会妳也已经用尽,那时就别怨我不念亲情。”罗昊挥挥手,要她带他离开。每回直视莫爱恩坚决的眸子,就让人有种无法抗拒的挫折。 “是,谢圣主不杀之恩。”被罗宵抱在怀里的莫爱恩无法以磕头谢恩,但仍是满心感激。她终于松懈下胸口揪绞的紧张,吁口气,抬睫对着罗宵轻道:“我们回去吧。” 罗宵深觑她一眼,以眼角余光睨视罗昊,他对这个男人有敌意,光是互视着,他都想将他碎尸万段,没头没尾的恨,是源自于他所不记得的过往,若不是太深刻,不会如此。 “罗宵?”她的声音唤回他,他低首,对上她关怀的美眸,他脸庞线条柔化,此时懒得理睬罗昊和他的恩恩怨怨,因为——他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来。 “我们回去。” 对。他,只是来找她回去的。 一块回去。“妳不喜欢我离开小苑,也不喜欢我弄断铁链,是不?” 一回到幽禁的苑园,罗宵便这么问她。 莫爱恩没立刻回他,直至牵着他进屋,才缓缓开口。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我说过,这是终生幽禁,既是幽禁,自然不能自由来去。虽然你忘了以前做过的事,但世人都记得。比起囚在阴暗的地牢里,能在小苑赎罪,已属万幸。”她将今日特地挑的布料朝他身上比画,这湛蓝的颜色好看,很合适他,他先前的灰衣多多少少也已老旧破洞,是该换新了。还有一块衣料是深褐色的,稍嫌暗色了些,不过不易脏,也很好看。“或许你会认为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为何却要终身受囚来赎罪,不要觉得不平,你真的做了许多天理不容的事,你不记得不代表它就被消抹掉,这是你该受的。我无法拦住你,你的手铐脚链也拦不住你,但我还是要让你知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一世,你欠了太多人。” “如果妳不喜欢我离开小苑,我就不离开,不喜欢我弄断铁链,我就不弄断。”罗宵出乎她意料的冷静,也不做任何反驳及反抗,口气没有为难,反而是莫爱恩望着他叹息。 “我说了,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我也不愿意见到你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囚着关着了,但……没办法,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仍是要还,赊欠着的,算起了利息,下辈子会更苦,而且……下辈子,我不一定能陪着你。” 若能,她愿意和他走这一段辛苦的路途,有她在身边,也能照顾着他,她不想也不要放他一个人孤寂煎熬。 有她陪着,幽禁的岁月虽苦,但至少有伴,她不会弃下他。 罗宵盯着她,突地若有所思笑道:“我以前一定很爱妳。” “嗯?”她乍闻之下反应不及,一脸迷惘。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像妳这般的傻丫头掏心挖肺回肴我。”罗宵眸里的笑很是温柔,瞬间柔化了原先黑瞳里挥之下去的肃然,他的神情变得好柔软,傻丫头三个字,几乎要逼出莫爱恩早已流尽的热泪。 他以前,最爱这么唤她,带一些些的取笑及数之不尽的宠溺,她以为自己此生已不会再有机会听见他这么唤她了…… 双眼辣痛,本能湿润了干涩,那不是泪水,她鼻酸,心窝却泛甜,言语在此时变为多余,她无须回应他,他已能从她的凝视中看到答案。 她一点也不傻…… 只是痴而已。 “如果妳不嫌累的话,多说些妳与我的事给我听,那些我以前多凶狠多冷血的事,我没有兴趣,我只想听妳与我的事。” “……你与我的事?” “例如,在静心亭里那场雨中,妳唱的曲儿……”莫爱恩曾想过,若这一生能这么与他一起过了,似乎也不是坏事。 这回失去记忆的罗宵,比任何一回的他都更像她熟识的罗宵。 聪明、有些任性、有些自我、有些独断,少掉了眸里的暴戾嗜血,他变得好单纯,没有魔性,身上不再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只有纯粹的皂香及汗水味。 她很惊讶这一个罗宵在没有饮下药的情况下,对往事毫无探究的,他甘于从她口中听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说来索然无味,竟能换来他一笑。 他开始会央求听她唱歌,开始会想看她跳舞,开始看见她执着竹帚要洒扫小苑时主动接过竹帚替她工作,开始会亲吻她,甚至于开始会拥抱她,然后仿佛自然而然,她在几日前的傍晚,剪线拆衣让他净身时,没抗拒他将她搂进光裸炙热的怀里,他低头吻她时,她情不自禁回应了他,即便她心里清楚这一吻,只会是开始而非结束,她也义无反顾。 他在浴盆里与她缠绵,火热得像是觊觎清水许久的饥渴旅客,啜饮着她、咂吮着她,她柔顺地顺从他在她娇躯上点燃火焰,她如水,他似火,她浇不熄他的,他却能沸腾她的热情。 夫与妻之间的私密事,她是知晓的,也是他教会她的,现在应该只能算是重新温习,然而她青涩得近乎笨拙,一如每回的欢爱总是羞怯,她闭着眼,不敢看他布满情欲的脸庞,他在她颈边浓重粗喘,气息烫得她浑身发红。 他的手,杀人不留情,在众人面前只消五指摊开,便会有成千上万人吓得噗通跪地喊求饶,但那双手,在她身上只有温柔,温柔的爱抚,或许偶尔会有戏弄她的手劲力道,可是从来不曾弄痛她。 他的唇,森冷一哼,曾吓破几名小兵的胆,微微扬起时是狰狞,微微下垂时是恚怒,但那薄唇,在她身上只有温暖,温暖的亲吻,或许偶尔会有捉弄她的重吮嚿咬,可是从来不曾真正伤害她。 魔皇罗宵,外人对他的称呼,对她而言,他就是一个溺爱妻子的丈夫…… 她喉里发出哭泣似的,晶莹的汗水湿濡她的细软鬓发,她承受着他、接纳着他,他带领着她旋舞,一遍又一遍舞着…… 从简易的浴间回到榻上,他又贪婪地在她身上掠夺她的甜美,直至餍足了,已是深更之时。 莫爱恩缓缓自榻上坐起,就着微弱的烛光细瞧罗宵的睡颜。 这个男人,睡着了也不会拥有孩子般的天真容颜,毕竟他的长相永远也和天真构不着边,只是她很少看见他睡时能如此安稳,她知道他常作恶梦,与她一样。 罪大恶极之人在平时耀武扬威,杀人如麻,不畏惧任何人事物,但公平的是,梦境里,他剑下亡魂破夜而来索命,每张脸孔都是狰狞恐怖,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纠缠不放,所以他总睡不好,有时睡醒了,脸色不舒缓反而更糟。 而心虚内疚之人,眼见无数惨事在面前发生,却无力阻止,久而久之,她选择蒙蔽起自己的双眼、捂住自己的双耳,不去看,不去听,粉饰一切太平,梦境里,罪恶感化为妖魔,每张脸孔都是悲泣着血泪,问她:为什么不救我? 在罗宵失去记忆的这些时日,恶梦并未放过他,好些回她都是深夜里急急奔进他的房,将一身汗湿惊醒的他给紧紧抱着、细细安抚着。 此时,他能睡得沉甜,她也觉得高兴,探手将他凌乱披散在枕布上的墨黑长发勾回他耳后,她温柔浅笑,瞅着他好半响不舍得挪开眼,很想再窝回他怀里,好好重温他的体温,不过此时他身上一丝不挂,衣裳拆了还没来得及缝,就散落在浴间地板,她若不趁夜将衣裳缝妥,明早他就没衣物可蔽体了。 第7章 莫爱恩下床,到浴间将衣裳收拾好,有他的,也有她的,她先为自己套回衣物,再拎着针线剪子,坐到烛台边,将一部分不妨碍他着衣的接缝处缝合回去,那时他太猴急,扯破了他自己的衣裳——一想起衣料上的裂帛是因何而来,莫爱恩又很不争气地辣红了脸颊。 她拍拍双颊,要自己专心于针黹上,别胡思乱想。 细线穿过针洞,线尾缠了小结,密密缝着他的衣。 安静的时间流转飞快,她缝完绝大多数的扯裂处之际,床榻上原本沉沉安眠的他开始辗转反复,床榻木板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她放下手边工作,挪回榻边,将手掌贴在他脸庞,轻轻地抚触。 “没事的,没事的,你好好睡,我陪着你呢。” 她的声音,并没有舒展他皱蹙成褶的眉心,他额际有汗,可见梦境多么折腾他,她在挣扎着是否该要摇醒他,将他自恶梦里带出来时,罗宵突地瞠开黑渊的双眼,擒住她的手腕,瞳仁燃着怒焰,冷声吼道—— “妳为什么要背叛我?!” 第四章 “罗宵……” 罗宵火红着眼,瞪视她,莫爱恩喉头紧缩,喊着他名字里带有些微的战栗,他捉得她好疼,长指深深陷入她的肤肉间,箝出触目惊心的指痕。 屋里只有一盏烛,光芒微弱,她的影子倒映在他身躯周遭,让他的脸庞更形阗暗,他的眼,却因为怒火而炙亮。 “罗宵,你作梦了?梦见……什么了?”她试图用笑容安抚他,没被他箝制的左手轻轻为他拭汗,想让他清醒一些。 “我……”罗宵闭眸,再张开时眸光变得迷茫,似乎不太确定身在梦中或现实里。“妳……” “作恶梦了吗?” “原来是梦……头好痛……”他想伸手按住发疼的部位,才发觉他的手仍紧紧扣在她腕间,一放开,指痕清晰可见,那么深、那么红,足见他的力道用得多重。“抱歉……” 她摇摇头,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熟稔地为他按摩两侧额际,他疼痛逐渐消失,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进自己胸前。 “你梦见什么了?”她在他气息稍稍平稳时问他。 “妳。” 枕在他胸口,他的声音沉稳传来。 她以为他的梦里净是血腥,他却梦见了她,而且醒来第一句话却是“为什么背叛我”,她心里有不安的阴霾笼罩,害怕他梦见了那件事,那件因她而起的动荡之乱,那件因她而起的天翻地覆—— “我梦见妳在弹琴唱歌,嗓音优美,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是什么歌?” “我忘了,但是很好听……我在喝酒,当然,也专注看着妳。” “然后呢?”她问得有些心惊胆战,他说的像是场美梦,但她知道他的梦不是如此单绅。 “然后,琴弦断了,妳不再唱歌,酒杯倒了,有人破门进来,妳哭着对我叩头道歉……梦境很混乱,并不是完整的,我大概是梦胡涂了,梦见妳背叛我。”罗宵吁口气,取笑自己在梦里莫名的愤怒及咬牙切齿的不甘,那个梦让他很不舒服,比起他所做过任何一场鲜血淋漓或尸横遍野的残暴梦境还更不舒服。 她在他怀里僵了身子,罗宵正在低笑,所以没有立刻察觉,接着道:“说它是恶梦倒不如说它是怪梦。是不是因为我从心里害怕哪一天会失去妳,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没回答,耳边嗡嗡作响,让她听不清楚他又说了些什么。 他记起来了!虽然他误以为那是梦,但他真的记起来了! 他的记忆,会渐渐变得清晰,他会知道今时今日的惨况,是谁赋予他的! 在梦里,他恨着,所以醒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是瞠着怒眸瞪她,质问她为何背叛他,那时的罗宵与最初的罗宵完全重迭,那股浓浓的恨意,从事情发生以来就没有减少半分,当时,他恨极了她,现在,也没有改变。 他对她的依赖、对她的轻言笑语、对她的慈眉善目,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要恨,并非谅解,更非宽恕。 他仍在恨着她,恨着这个让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摔落地狱的愚昧女人。 “妳怎么了?”罗宵终于发现她不对劲,因为她在发抖。 被窝里明明有两个人煨暖的体温,她却在发抖。 她脸色苍白,回瞅着他时,眼神是淡淡的无措。 “爱恩?莫爱恩?” “我……我该回自己的房去睡了……”蹩脚的推托之词,在抖颤的声音底下说来更是欲盖弥彰。“我……有点累了。” “睡在这里就好。”他没有放她起身的迹象。 “罗宵,让我回去吧……” “我喜欢抱着妳睡。” 他不放开她,将她环在结实的双臂间,他满意吁叹,没留意到在怀里的她,身子好冰冷。 “罗宵,事实上,你是恨我的……” 这句话,卡在她嘴边,险些要脱口而出,若开口说了,后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掌握。 “你忘了,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席话……” 不能说,满满积压在心里的话,不能用声音说出来,不能像上回以为向他全盘吐露之后还能骗他喝下失忆药时的畅所欲言,她只能在他心口上以指为笔,悲哀写下—— 莫爱恩,我将妳捧在乎心里,妳还给我的,却是背叛。 我罗宵,最后竟是败在红颜祸水之下。 他用着不曾面对过她的表情,森冷噬血。 若可以,我希望能亲手扭断妳的颈予。 “妳写些什么?”她写得太快,罗宵也没有认真去感觉,只以为她龙飞凤舞地写些情诗情话。 “写一些,不敢说的话。” “不敢说的话?”女人就爱玩这套,果然他没料错,应该是他想的那些句子。不过那些句子从嘴里讲出来才迷人吶。“妳害羞了,是吧?”他沉沉低笑,震动了伏在胸口的她。 不,是害怕。 但是让他误会又何妨。 在真相血淋淋掀开的那一天之前,让他误会又何妨…… 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起那件事;也许,他和她就可以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一块白首。 也许—— 也许一切无法按照莫爱恩的希冀去走,她所奢求的平静安详,是无罪之人才有资格拥有的,她与他,都扛着未赎完的罪,在人世里翻腾。 翌日天方亮,一名不速之客踏进了几乎不曾有外人拜访的小苑。 那名不远之客,是名女人。 在罗宵的记忆,没有这名外人存在过,所以他目光冷淡,倒是莫爱恩急忙迎上前去。 “妳怎么来了?”莫爱恩拉着她想闪到一角去,但那名外人似乎是为了罗宵而来,她挣开莫爱恩,大步走向罗宵,瞇细的眸从头到尾将他打量一遍,但当她的视线回到罗宵的冷眸时,她打了哆嗦,一时之间被罗宵瞪得无法动弹,又让莫爱恩给拉到距离罗宵数十步远的山茶树后头。 “他怎么跟前几次不太一样?” “妳回去吧,他的确不是原先的罗宵了,妳无法像之前那样发泄妳的怨恨,回去吧,水心,妳是我妹妹,听姊姊的劝,好吗?”莫爱恩苦口婆心。 她是莫爱恩的亲妹,莫水心。 “妳还知道我是妳妹妹?”莫水心嗤笑。“我还以为妳为了罗宵,连家人都不认了。” “我没有……” “没有不是嘴上喊喊就叫“没有”!妳根本就忘了吧?忘了我夫婿一家是被谁诛灭?!又忘了大哥大嫂是因为谁而战死?!忘了大哥的独生女失去爹娘有多可怜,被二嫂收养后,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而妳,到现在仍尽心尽力在服侍那个罪魁祸首——”她的嘴,被莫爱恩飞快掩上。 “水心,我没有忘,但是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妳当初就让他被人砍脑袋不就得了!”莫水心愤恨地瞪着莫爱恩,“妳留下一个让我恨极的仇人,每当我忆起亡夫时,我就恨到巴不得放把火将他烧死在这里!” 莫水心抡着双拳,一字一句咬牙带恨,眸里布满血丝,丧夫之痛让她狰狞了精致容颜,想到亡夫及夫家一门惨死于罗宵残暴无情之手,只为了她夫君暗地里支持着罗昊,让她从此孤寡,她如何不恨罗宵恨之入骨! “我知道妳恨他,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饶恕之事,他对不起妳,对不起大哥大嫂,也对不起晚艳,但……他是我夫君呀……” “妳枉读圣贤书!妳应该做的是大义灭亲,世人会歌颂妳,我会感激妳!” 莫爱恩听毕,只能叹气。 她不要人歌颂,也不要人感激,她只想守着罗宵,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如此自私,但她只是一名妻子,她不需要任何歌功颂德,那对她毫无意义。 “水心,妳这次同样是打算来泄忿,妳真有恨的话,就打我吧,这回的罗宵已经不是妳所以为的罗宵,妳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来意,每一回莫水心来,便是要倾泄怨恨地甩罗宵几个火辣辣的巴掌,她拦不下莫水心激愤的情绪,好些回都害罗宵挨打,但那几回的罗宵失去记忆,有时连本性都失去了,有痴呆发愣的罗宵,有不知所措的罗宵,也有不动不笑的罗宵,然而这次的罗宵太危险,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睁睁见妹妹身陷危险。水心曾经是位个性温婉的女孩,在面对家族骤变之后改变了心性,这是罗宵欠她的,是罗宵的罪…… “水心,他过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现在沦为囚鸟,用一辈子来偿付,他是个自视甚高的男人,这些对他来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第8章 !这种话,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死去的人呢?他们连开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会让罗宵听见多少。“想偿付,就拿命来偿,砍下他的首级让我去祭夫!妳杀了他呀!妳帮我杀了他!姊——我相公被曝尸在城门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泪,双手捂面号哭了出来。 莫爱恩流下出眼泪,心里的悲哀却是酸涩地满溢出来,她拥住了莫水心,让她尽情大哭一场。 她可怜的妹妹…… “唉……”莫爱恩除了叹息,也无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笃定了心意,任凭谁来也无法动摇她,她要守着罗宵,留在他的身边,守着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个自私的贱妻,因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要罗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让恶魔苟活于世。 背负着永无止尽的罪恶感,也要罗宵活着。 “水心,妳好些了吗?”感觉抱在怀里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爱恩缓声问。 “妳为什么不杀他……妳是最有机会一刀了结他的人……只有妳能近他的身,只有妳呀……” “我无法回答妳这个问题,正如同我无法站在妳的立场去恨他……水心,妳别再来了,妳每来一回,心里的伤口就被狠狠扯开来,它无法愈合,妳那么的痛,让姊也很难受,那个灭妳夫家的魔皇罗宵已经死了,妳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亲手喂他喝下失忆药时,他就从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妳想看的是什么?他的首级被取下来游街?然后呢?妳的日子就停滞在那一刻永远不动了吗?” “妳不要满口歪理!只想着替他脱罪!” “我答应妳一件事,我与罗宵死的那一天,我会事先请求大伯将他的首级送至妳手中,让妳去祭书仲一家,也请妳答应我一件事,连同我的首级一块——妳要对他做什么,也请同样对待我。若妳想将它踩在地上跺成粉末,请让我一块。”这是莫爱恩唯一能替莫水心做的事。 莫水心讶异于自己亲姊的死心眼,莫爱恩淡淡说着,神情却认真无比。 连死,都要和罗宵一块—— “我言尽于此,妳走吧,回去的路上小心走,还有……有空请替我去瞧瞧晚艳,也请二哥二嫂善待她,可怜她无父无母。”莫爱恩不再多言,扶起莫水心往大门走。 “妳好自私……” “对,我好自私。”莫爱恩苦笑,无法反驳,无法避开莫水心投来的幽怨,她全都承受下来。 送走莫水心,莫爱恩不意外看见罗宵站在她身后,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但很肯定方才与莫水心的对话,他是有听见的。 “那位是我妹妹莫水心。” “我杀了她的夫婿。”这是他听见的部分。 “嗯。”她沉沉点了下头,但不想补充。 “我让妳很为难。”罗宵用的,都不是问句。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妹婿,处在中间的她,必然左右双方都讨不了好。 “没有太为难,之前的事已经发生,谁都无力扭转,至少未来,我们可以不让错误再发生。”她凝视他,唇角带笑,一抹苍茫,一抹宽恕,一抹义无反顾。 “好。”在罗宵的记忆里,不曾有过“后悔”两字,但此时此刻,他为过去无知的自己而深深后悔。 那个自己,到底是个怎生的混蛋,他难道没有双眼看,没有双耳听,没有良心去感觉吗?现在温柔挽着他手臂的女人,是那么担心他,那个自己全然忽视她眸里的哀求,自顾自地做着天理不容的事,再用染满血腥的双手去拥抱她,这对她有多残忍?! 他让她与亲人决裂,让她不受谅解,让她跟着他一起受罪,他后悔,为了她口中轻描淡写说着已经无力扭转的过去。罗宵作梦的次数增加了,梦境开始连贯,也越来越清晰。 梦里,她身着绿领白衣的丝裳,领上绣着金边牡丹,颈际两条细金链,上头缀着贝珠,她梳着望仙髻,簪着白角梳及步摇,手肘腰后缠着的帔帛也是浅浅清爽的绿。 胭脂点缀着小巧丰唇,螺黛描绘着秀气的眉,最美的当然是她脸上的笑,她盈盈走来,身上的花香似乎也能传进他肺叶内。 他很爱她。梦中,这个念头很强烈。 她唱起了歌,像只画眉鸟般,嗓音清脆娇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入迷听着,沉醉地闭上眼。 蓦地,歌声停了下来,他张开眼,她不见踪影,金碧辉煌的偌大厅堂只剩他一人,那股焦急,与之前在小苑找不着她是一模一样。 他开始寻找她,但深宫之中可不比小苑容易,他只知道自己开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无数的门扇,门扇之后只有黑暗。 他慌了,加快动作及脚步。 爱恩。他在梦里唤她。 爱恩…… 呀,是她。 爱恩。 他远远看见了她,但她似乎没听见他的叫唤,径自定着,神情慌张,左顾右盼,面向他时,仿佛他并不存在于现场,她拎着裙襬,小跑步起来,他心里生疑,自然是跟了上去。 她步下只有两盏壁上火把照明的幽暗台阶,迎面而来的是潮湿又腐臭的噁心味道,她掩鼻,却没回头继续走,两名狱卒不失恭敬地拦下她。 “王后。” “我来见他。” “可是圣王有令……” “他允我过来的。圣主念他是兄长,让我送些食物和伤药。”她扬扬手里竹篮,甚至主动打开,让狱卒瞧清里头装了些什么。 狱卒原本是不信的,因为他们所认识的圣主压根不懂何谓兄长、何谓亲情,而且按照三餐让人来施以酷刑,又怎会好心送食物和药来呢? 但是他们也不怀疑她,她是圣主唯一在乎的人,任何人都可能触怒圣主,独独她不会,即便会,圣主也舍不得罚,他们自然不会为难她。 “原来是这样呀,那您请进。”狱卒领着她往更深的牢房去,罗宵跟在后头,狱卒同样对他视若无睹。 她停在最末端的牢门前,先向狱卒轻声道谢,狱卒笑着摇手之后就退开了,她直到狱卒走了一段距离才缓缓蹲下身。 “大伯。”她轻唤牢里之人,等不到动静,她捺着性子又唤,“大伯?” “爱恩?”幽幽的牢房角落,传来气弱的声音。 “是我爱恩。大伯,你还好吗?” 黑暗里嗤笑一声,听得出来是因为极度愤恨而发出的重音。“好?他让人打烂了我的背,现在等着看它发脓生蛆,妳说好是不好?” “我带了些伤药……” “他让妳来的?” “不,我瞒着他来的。”她坦承。 “妳不怕他知道?”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大伯,来,伤药……”她握着小药瓶,将它递进铁栅内。 “这点伤药哪够。” “呀?”她不解,但也仅止一瞬之间,牢里的人为她解答了疑惑。 她的大伯,罗宵的亲哥哥,罗昊,困难地从暗处匍匐出来,她惊恐地捂住嘴,几乎怕得想要瞥开视线。 罗昊身上的衣裳……那连称为衣裳都太勉强,它已经被鞭子抽到破烂,连同底下的肤肉,找不到半处完好,囚犯的灰布衣能让鲜血染得透红,仿佛像是被浸到染缸那般彻底,光是用眼睛看,都好疼好疼,她无法想象鞭子无情抽下时,疼痛会有多骇人。 那片背,根本是毁了,但从罗昊无法站立的姿态来看,她不会天直以为他的伤口只有在背上! “大伯……” 罗宵……罗宵,他是你亲大哥呀,你怎能下此毒手? “所以我才说那点伤药哪够。”罗昊还有心情说笑,她手里的伤药,光是敷半片背都还嫌少! “你需要赶紧看大夫……”再迟下去,罗昊会送命的! “爱恩,妳是傻了吗?罗宵就是想弄死我,还会让我看大夫?!” “这我知道……我知道……但他答应我不杀你的。”那日她替罗昊求情,罗宵明明当着她的面允诺不杀罗昊的! “他是答应过不杀我,但没说过我自己挨不住拷打而病死牢里。”罗宵的打算,傻子也知道! “大伯……我救你出去。” 罗昊惊讶看她,以为自己听错,“妳说什么?” “我救你出去。”莫爱恩下定决心。她不能让兄弟相残的憾事发生,不能让罗宵一错再错,弒亲的罪名太沉太重了…… “就凭妳?” “我明天会再来看你,那时——”莫爱恩将声音压至最小,倾靠在铁栅边,罗昊本能仰首凑上耳朵,她咽咽唾液续道:“我会将牢房钥匙带过来,再拿下了迷药的甜汤给狱卒们喝,你再趁机逃。我只能做到这样……” “这样就够多了。” “然后我会让小珠在城门右巷数过来的第二棵树下埋一袋银两,你逃出牢房之后,赶紧拿这笔银两去治伤,再先到其他邻国去避一避,隐姓埋名,别让罗宵找到你。” 罗昊点头,听进了她的安排。 “大伯,别和罗宵自相残杀,你逃出去,找个安静之处落脚,看是想做些小生意什么都好,银两不够的话随时捎个口信给我,我会随时让人送过去。” “就是别再回来和罗宵争夺皇位? 第9章 !”他咬牙补充她没明说的劝告。 莫爱恩敛眉,神情苦涩。“你们兄弟俩争得还不累吗?你坐上皇位,他处心积虑想扳倒你,他坐上龙座,换成你用尽心机想扯下他,几番来回,你们非要斗到其中一方倒下才罢休吗?” “妳比我清楚,我比他更合适为皇。”不是罗昊自傲,他们兄弟俩虽然都好斗善战,但他比罗宵好,至少他还有人性,不以杀戮为乐。 “我当然清楚……”她叹息低喃。但她劝不了罗宵,只能用这种方式让死伤人数减少,少一个,是一个。 站在她身后的罗宵正欲上前,眼前的她与牢笼内的身影却开始模糊,最后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牢里,空荡荡的。 “圣、圣主——我、我们不知道罪犯为什么下见了——请饶命呀——呀——”罗宵闻声回首,就见到两名狱卒被一剑砍成两段,朝他这方向倒下,他来不及闪,尸首却在应该碰触到他之际穿透过去。 “废材!”站在罗宵面前,是另一个罗宵,他面目狰狞,右颊上被喷溅出来的鲜红血珠子沾着,他大掌抹去,留下一道一行红,为他的佞美添加令人胆寒的味道。 另一个罗宵冷哼,也消失在他眼前,连同他身处的昏暗牢房正快速在改变中。 没了牢中的腥臭味,取而代之是大雨洗涤后的泥味及焚烧纸钱的烟熏,远远的,他在薄薄细雨里看见莫爱恩跪在两座坟前磕头,不顾一身泥泞,身旁的小婢女一面为她打伞,一面在烧纸钱。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很对不起……” 碑上的姓名很陌生,但像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抔土里葬着的人,正是那两名被另一个罗宵杀害的狱卒。 她伤心哭着,眼泪如流泉,下唇被她自己紧紧咬着不放,在惩罚自己。 “王后,雨变大了,要不要赶紧回去了?”小婢女手里的纸钱已经湿糊,再也无法烧起来,索性就不烧了,见雨势越显滂沱,她问着莫爱恩。 莫爱恩摇头。“让我再待一会儿……” “您会受风寒的,圣主知道了,会怪罪许多人的。”当然也包括她这名护主不力的蠢婢,她不想下场跟在坟里的人一样惨。 “妳说得对,会连累许多人的……”莫爱恩任由小婢将她扶起,她眼神哀戚,望着满天沉甸甸的阴霾,如泪般的雨汗倾泄,仿佛天也正在哭泣,她突然扯唇一笑,“小珠,妳认为……有多少人会希望罗宵死?” “呃……小珠不知道,您别问我……”婢女连忙摇头,这种大不敬的话,她不敢答。 “或许我应该这么问……还有谁,会希望罗宵活在这世上?” “王后,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婢女的声音还隐约在风雨中飘摇,大雨倾盆里的两道素自身影已飘然远去,只有叹息声,沉沉的,仍留在原地。 这个梦,真让人讨厌,他并不想知道这些事。 这些回忆,他不想要。 但做过的事,就像刻痕,刻在岁月里,刻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不是说抛就能抛得干净,当罗宵迈步再走,他踏进了另一个记忆版块。 “我恨妳!我恨妳——最该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话也不会有人替你们掉眼泪!为什么妳不带着他去死!跟他一块去死呀——” 罗宵本来以为是雷声,但在轰隆声慢慢变清晰时,他看见莫爱恩蜷缩在角落,有个女人抡着双拳,不住地朝莫爱恩身上挥舞,落下的拳头发出重响,莫爱恩不吭半声,也不逃不闪,她的发髻被狠狠扯散,发饰散了一地,脸上有挨了好几记掴掌的红痕,更有指甲耙过的五爪血迹,她任凭女人泄恨,任凭女人将她按在地上捶打,一旁惊慌的婢女想上前阻止,却被莫爱恩挡下。 “妳别过来……让她打,别拦——”啪!这句话被挥来的巴掌打断,莫爱恩嘴角沁出血丝。 罗宵认出那个发了疯在打她的女人,莫水心,那个被他杀了夫君的女人。 “呀呀呀呀——”莫水心哭得满脸眼泪,双眼血红,双拳也打到发红,她到后来无力再打,咬牙直接掐住莫爱恩的颈子。 她是真的要杀了莫爱恩! 而莫爱恩是真是想死! 住手!罗宵大吼,冲上前去,以为自己捉住了莫水心的手,大掌一收,却只捉着了空气,他不死心又试了好几回,下场是同样的,只能眼睁睁看莫爱恩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 挣扎呀爱恩!妳快挣开她呀! 他在梦里嚷,莫爱恩的双手却仍是搁在自己的腿侧,绞紧衣裙,却不肯将它们挪到莫水心的手上,拨开她的箝制。 “快、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快来救王后——”婢女扯喉吼,过了好半晌才有士兵冲进来救她,将莫水心架开,莫水心仍是发疯似的哭嚷。 “王后!王后——您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婢女急忙拍着她的背。 “咳咳咳……放开她……”莫爱恩还没顺气就先道。 “王后,不能放开她,您身上有任何伤,都会让圣主发怒的!您想让她泄愤,到最后只会害她被圣主凌迟至死呀!您以为圣主会轻饶伤害您的人吗?!您以为圣主会放过我们这屋子里所有失职的人吗?!” “咳……”婢女的话,点醒了她,她总是愚昧地忽略后果,让更多条人命死去。 莫爱恩脸上的无力,震慑了罗宵。 然后有股狂怒流进了他的意识。 “是谁?!到底是谁?!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同样是怒吼,这回换成了男性,而且嗓音耳熟得几乎像是从罗宵嘴里吼出来的。罗宵可以体会这种愤怒,看见莫爱恩身上脸上的伤时,有股怒焰在烧痛着他。 莫爱恩被另一个罗宵箝制在怀里,她身上被脱到仅存一件肚兜及亵裤,她手臂上有数不清的抓痕,肩上也有,颈项间还有鲜明的掐痕,脸颊红肿不堪,另一个罗宵气炸了,找来婢女和几名士兵逼问,他们唯唯诺诺不敢说,因为先前已在莫爱恩软硬兼施的请求下答应不将莫水心抖出来,此时面对一脸森寒的魔皇圣主,他们好害怕下一个受迁怒的人会是自己。 “我没事,伤口是自己摔的……” “妳告诉我是怎样的摔法能在脖子上摔出掐红的指印?”他瞇眸,问得很冷冽,虽然不是在对她发怒,脸庞笼罩的狠毒狰狞了他。“又是怎样的摔法能在妳脸上留下爪痕和手掌印?!” “宵,我真的没事,你别再问了……我好累,能不能让我靠着你睡一会儿?”她才刚问完,罗宵已经一掌将她按在颈际,将她打横抱起,他的脸色或许阴鸷得不好看,但动作轻柔,不想弄伤她。 他可以感觉到另一个罗宵的心情,他的想法源源本本传递了过来,那股珍爱及疼惜,涨满在胸口,另一个罗宵将她放在床上,双臂没放开她,她闭着眼,宛如熟睡,只是湿濡的长睫沾着泪珠,那是另一个罗宵没有看到的画面,而他,看见了。 罗宵静默坐在一旁,看着她与另一个自己。 “你还弄不懂吗?她不快乐,她很痛苦,她很自责,你以为你对她万般珍惜就足够了吗?她要的,只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呀……”他低低自语。他有些懂了,但梦里的罗宵仍是不懂,不懂那颗沿着她脸庞悄悄落下的晶莹泪珠代表着多沉重的痛楚。 他才说完,耳边传来了歌声,耳熟的歌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场景重新回到她打扮得秀美精致,玉荑抚着琴弦,流溢出悦耳动听的天籁,而他端坐在桧木椅上,右手托腮,正在聆听,屋里只有她与他,没有另一个罗宵,或许该说,另一个罗宵就是他。 这是梦境的最初? 罗宵起身,走向她,正欲朝她伸出手,将她牵起,同一瞬间,六扇门板被人强力踹开,杀进数十名手执兵器的刺客,而在刺客群之中,站着罗昊。 “你不是逃走了?还有胆回来找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但没感觉到自己开口。 “我这次回来,该死的人是谁还不知道。”罗昊已不复见在地牢狼狈血污的重伤模样,他意气风发,手里长剑锋利慑人,与他的气势相互辉映。“今日,我要亲手为民除害,将做恶多端的你送进地狱!” “这一次,谁来求情都没有用,我会将你的首级拧下来!”无情狠话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带着嗤笑。 混战,开始。 梦里没有按部就班的步骤,跳跃得快速,当混乱平息,他,罗宵,双手染满鲜血,周遭散躺着不全的尸首,他感觉到自己嘴角高扬,那是嗜血冷笑,寒彻彻的。 但下一刻,他却被数十柄长枪抵满胸口及后背,沦为阶下囚。 罗昊刺眼的笑容在他面前放大,他一手揪起他的长发,在掌上缠绕几圈,再毫不留情扯紧,逼他仰首。 “你知道是谁放了我,又是谁提供银两助我,让我有机会东山再起?亲爱的弟弟。” 他不开口,从罗昊恶意的眼神里,却能清楚看见罗昊将要吐出的名字会有多震撼。 “你最宠爱的妻,莫爱恩。” 他不信,也不可能信。谁都有可能背叛他,就是她不会,这是谎言,让他想发笑的谎言。 但是,他没有等到她的否认。 她心虚时,会不自觉绞着衣袖及手指,凝觑人的眼神会带着不知所措。 此时,莫爱恩正是用这个他曾笑称傻气的举止面对他! 第10章 “爱恩,跟我说妳没有。”他永远都会信任她,只消她摇头,他就会相信! “我……”她起了个头,却没了尾。 “说妳没有!” “……我有。”她颤着声,听在他耳里,响如猛雷。 梦里,寂静无声。 然后,他说话了。 “若可以,我希望能亲手扭断妳的颈子。” 第五章 他想起来了! 一点一滴,全部都不遗漏…… 莫爱恩无法动弹地伫在床前,浑身力量瞬间被抽干,她摇摇欲坠,勉强攀住了床幔,空洞失焦的目光落在连睡着也面容严肃的罗宵身上。 若可以,我希望能亲手扭断妳的颈子。他说。 “若可以,我希望能亲手扭断妳的颈子……”他方才确实是这么说,用着她好害怕的寒嗓,说出那句令她几乎破碎的话。 一切都结束了。 平静的假相。 留在他身边的权利。 与他朝夕相处的平淡幸福。 都结束了…… 她颓丧地滑坐在地,无法做出任何思考,绝望,一如那时那日的绝望。 无数疲倦如浪袭来,她仿佛变成滩上的沙堆,被潮水拍击,塌垮了、倾倒了,她自以为的坚强,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原来她是如此懦弱…… 她维持着垮肩的跪坐姿态,良久没有动静,浅浅呼吸吐纳,微乎其微的本能眨眼,像尊断了操纵线的傀儡,就连罗宵醒来,在床畔坐起身子时,也没换来她的半点动静。 罗宵探手将她拎起,朝自己大腿上一放。 “妳坐在地上做什么?”他替她将膝盖上的灰尘拂去,摸到她手背上的冰冷,他将她包覆在自己掌心里,笑问。 他的声音及体温将她拉回现实,她茫然觑他,他捺着性子,等待她的眸子满满注视起他。 “你要杀我了吗?”莫爱恩娓娓开口,小脸上除了苍白之外没有其他表情,她低头,看着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她的柔荑转了方向,改以掌心对掌心,轻捧着他的手,将它挪到颈边搁着,又喃问一次,声音更低更小,“你,要杀我了吗……” 他的手指停伫在柔腻的肤上流连,粗糙的指节剑茧滑过鼓动的颈脉,最终却是上移到她圆润下颚,将她的芙容抬得更高些,方便他一倾身就能吻着她柔软如云的小嘴。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我怎会杀妳,我疼妳都来不及了。”他将话,哺喂在她唇舌之间,在她惊讶微张着嘴里,更深深探入,与她的粉舌纠缠嬉闹,她被他吻得不能呼吸,涨红的脸上总算回复些血色。 “你不是……”从梦里恢复了记忆? “不是什么?”他宠溺地反问,从他脸上的表情读不出他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莫爱恩想看得更仔细……他如果恢复了记忆,不该用这么柔情似水的态度待她,不会像现在宛如珍宝地揽着她。她凝瞅着他,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可是他的眼眸一如以往,这让她有些安心。 看来情况似乎不是她想的那般糟…… 是她多心了,那句梦呓不代表任何意义。 幸好…… 她不着痕迹地暗吁口气。 “没有,我好像睡胡涂了。”她脸上终于有笑,想粉饰自己方才的失常。 “胡涂到睡往地板去了?”他调侃她。 她打水让他漱口洗脸,今日天凉,她替他多添一件衣在肩上。 “妳方才想问的,是“你不是已经想起了所有事?”没错吧?”罗宵按住正搭在他肩膀的柔荑。 见莫爱恩瞪大眼,他笑着续道:“我说了什么梦话吓着妳吗?” “没、没有呀。” “妳知道的,梦里总是很混乱,一幕跳过一幕,醒来也忘掉七八成,况且梦里的事和现实的事怎能混为一谈,无论我梦见了什么,我都知道那是梦罢了,不会当真。” “嗯。”她温柔颔首。 “不过早晨那个梦,让我更确定两件事。” “哪两件事?” “头一件,我真的很爱妳。”他撩起她的长发,凑进鼻唇间。“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妳……那是在猎场的事了,我、罗昊、妳大哥莫专一,二哥莫圣双,还有六七名将军一时兴起,互较箭术,原本该是我获胜,却因为妳藏了我打中的一只野兔而输给罗昊,妳记得吗?” “记得。”因为那只野兔还没断气,身子一抖一抖的,被放在篓子里仍想求生,好不可怜,她于心不忍,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将牠从篓子里偷出来,拿伤药及手绢替牠包扎,又想偷藏在怀里带回府去治疗,没想到就差那头野兔而使自视甚高的罗宵落败。她还记得那时罗宵的表情好可怕,她妹妹莫水心还在她耳边悄声说罗宵吃下这一败,说不定回府就去杀下人出气——罗宵的恶名,从很年轻时就远播了。 “然后那天晚上,妳亲自登门来向我道歉,将原妥全盘对我托出,说全是妳的错,要我别迁怒任何人。”明明恐惧得像想缩到椅子后头跟他说话,偏偏又挺着发抖的娇躯站在他面前,勇气令他刮目相看。 “我那时很害怕,因为我觉得你一脸看起来很想揍我的样子……” “我看起来像很想揍妳吗?” “很像。”瞇眸瞇得又细又利,薄唇抿得像结了层冰似的…… “不,我那时想着的,没那么单纯。” “呀?”她一开始真的是听不懂的,但她毕竟已不是不经人事的大闺女,从罗宵墨深的眸里也能读出他所谓的“没那么单纯”指的是什么。“你是说……” “看来妳是听明白了——”他很故意地将唇抵在她耳际,似笑非笑的叶气,“对,我那时想着,如果直接将妳带到我床上去,妳那两个哥哥隔日杀来讨人时,我要不要将妳交出去,还是直接和他们撕破脸。” “一、一般人的思考步骤不该是这样吧?”耳朵好热好烫,像有把火在那里煨着。 “我不是一般人。” “但、但是你没有这样做。”那日的罗宵举止都很君子,也没有罚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仅让人备茶招待她,不计较她偷走小兔的事,还特地派人送她回府,让她对传言中的罗宵稍稍改观。 “失望了?”他笑问。 “才、才没有!”她脸红反驳。 “我在放长线钓妳这条大鱼,我那时已笃定心意非娶妳不可,总有一天,我能光明正大对妳做尽我想做的事,所以不急于一时,等待的果实,才是甜美——”嘴里说的是果实,咬着的,却是她柔嫩嫩的耳珠子,大掌爬上她的胸口,揉戏她丰盈的酥胸。“妳真可爱,害羞得只要我一触碰就会像只被煮熟的小虾,从哪里摸起就从哪里变成粉红色,妳成为我名副其实的妻的那一夜,妳那时在我身下哆嗦发颤,又迷人,又青涩,又天真,又妖魅,我终于如愿得到妳,但是,我好困惑——困惑为什么没有对妳失去新鲜感,我的劣根性就是对同一项事物不会维持太久的兴致,我以为自己只是贪恋妳身上那股宁静的气息,得到了,就该视如敝屣,但是……为什么没有呢?” 铁链缚着的大掌得寸进尺探进她的襟口,滑入肚兜之内,直接与她细腻的肌肤做接触。 “我、我不知道……” “妳真不负责任,明明是妳把我弄得这么困惑,却连妳自己都不知道。”他啧啧两声,像在指控她,但是声音只有浓浓的粗喘,却没有实质的责备。 “罗宵……” “妳以前不是这样唤我的,妳都是叫我“宵”,只有妳一个人是这样叫的——”他吻上她的唇,绵密吻着,莫爱恩呼吸着他的气息,他直接扯开她的衣襟,露出令人垂涎的玉肌。 “宵……” “我美丽的妻……我的爱恩。” 她感觉到罗宵的不同,不……应该说是熟悉,淬入骨髓里的熟悉感,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一切一切,都是最初的熟悉。 罗宵,回来了。 她被他吻得昏沉,何时被他剥个精光,摆平在榻上也浑然不知,当他充满她时,她呜咽,她,她像被烧成灰烬,他霸道,他温柔,他在她身上施以两者并进,该是矛盾之举,他却拿捏极好的分寸,甜蜜的吻,火热的吻,将她融在蜜里。 她听见他浓浓低喘,堆积在他眉宇,锁着的无关蹙拧,而是欢愉。 她自动吻去他发鬓的汗珠,他的沙哑粗狺变了调,完全抛弃理性,任凭饥渴接手。 “无论妳做错任何事,我都不可能伤害妳,爱恩。” 激烈地在彼此身上贪婪享受愉悦,结束之后,她被揽在最靠近他胸口的位置,她无法平复鼓噪的心跳,小嘴微开地仍在喘息,罗宵梳弄她披散的长发时,轻声对她说了这句话。 “嗯?”她脑子里还晕晕眩眩的,没立即反应过来。 “我知道妳做的任何事都是为我,所以,我绝对不会伤害妳。”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为我之前的失言做弥补。” “失言?” ““若可以,我希望能亲手扭断妳的颈子”。” 的欢愉全数在瞬间消失,莫爱恩激动地从他身上弹坐起,不自觉捂着嘴,无法言语。 这句话,是她心里的魔,自始自终都不曾消失,卡在心中最最疼痛的伤口,每听一次都像是再扎一针。 “是的,我记起这件事。”罗宵再补上。 “你——” “别理那句话,气话而已,妳知道我的气话总是比一般人重些。”以他这种性子,老是“抄你九族”或“断手断脚”挂在嘴边,说出来的气话是能有多温和? 第11章 罗宵拉下她的身子,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妳的本意是为我好,妳并不是真心想背叛我,只不过是让人利用了妳的善心。傻爱恩,我那时吓着妳了吧?有让妳难过落泪吗?” 她顿了良久,才缓缓点了一下螓首。 “那句话,不是真心的。听话,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他将她当成小女孩,爱怜地揉乱她的发,声音强横得好轻柔。 莫爱恩最害怕的,就是罗宵对她的恨,抱持着恐惧过了好久好久,几乎将她压垮,好些回在梦里,可怕的不是罗宵抵在她颈上的手掌,而是他的眼神,但他要她忘掉那句话,忘掉那吓人的梦魇,他原谅了她…… “好……好……我会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她只能喃喃重复,不断颔首,用尽所有力气地颔首。 “傻丫头。”难得的,莫爱恩心情大好地哼起了曲儿,她在熬粥时还忍不住忘情地挥舞杓子,小小旋舞了一场,撒了几颗没煮糊的米粒出来,她吐吐舌,拿抹布将灶边擦干净,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故态复萌,哼曲,旋舞,擦灶…… 心情布满温暖阳光,驱散所有阴霾,倘若能如此平顺过日子,她再无所求了……这是她从嫁他那日起就在心中存在的心愿。 “宵,用早膳了。” 她将简单的清粥小菜布好,进房唤他,却扑了空。 “宵?” 她正困惑他哪儿去了,罗宵人就站在屋外。“找我?” 她展颜露笑,才准备要走近他身边,隐约察觉眼前沐浴在阳光之下的他有些不同,一时之间她还没反应过来,但定睛深瞅便知道“不同”之处为何—— “你的手铐脚镣……”她怔怔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腕及脚踝,上头除了一圈深色的红痕之外,再无其他。 “因为碍事,我弄断它了。”罗宵说得理所当然。 “可是你答应过……” “我不想让妳因为那玩意儿,天天要拆要缝。瞧,现在不是(奇*书*网.整*理*提*供)方便多了,要是某些必须脱衣裳的时候,它也不会坏了咱们的兴致。”后头的暗喻,又害她脸红了。 “但那是惩罚呀……” “惩罚?”罗宵先是笑,跟着念完这两字,笑容倏地消失。“谁的惩罚?” 她讶然,不懂他为何露出这种表情。 “如果妳不喜欢我离开小苑,我就不离开,不喜欢我弄断铁链,我就不弄断。” 这是他亲口说的,说得很淡然,但是好认真,不是唬弄她的,那句话,才多久的时间,她仍记忆犹新吶! “是谁有权惩罚我?”他问得嗤之以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难题,对罗宵而言,他唯我独尊,不认为自己在谁之下,他如此高傲,如此自视,又怎会甘于承受任何处罚——这是她所认识的魔皇罗宵会存有的想法! 魔皇,罗宵。 不仅只是记忆,连同他的嚣狂、他的不羁、他的野心……也回来了吗? 莫爱恩瞅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又害怕看到让自己恐惧的事。 “昨天,我忘了跟妳说第二件确定的事。”因为说完第一件事时,他爱了她一整夜,过后,她倦累地熟睡在他怀里,让他也没机会说,现在说——应该也不迟。 “什、什么?”她好茫然。 他走向她,伸手抚摸她细致的脸庞,只有在注视着她时,他的眸子才稍稍恢复些许温柔,为她解惑。 “我作完梦醒来的那个清晨,我说了,那场梦让我确定两件事,一件是——”他低头,在她唇上偷香,她没有闪避,她全盘的心思全落在他即将出口的话,“我很爱妳。” 这个她知道,她从他口中听见时,感动得无以复加。 “而第二件事——” 别说,她不想听。 罗宵的表情太骇人,她深知他,这号表情将会说出什么话,她心里有数…… 莫爱恩本能想拒绝,双手捂耳的速度比不过话从他喉间脱口来得快。 “我和罗昊,新仇旧恨,也该做个了结。” “不——”她找回声音,凄然嚷着,双手揪住罗宵的衣袖,“别、别这样!你不能忘掉这件事吗?!跟我一块在这个小苑里过安安静静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争权争位?你跟他……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有些事,妳是不懂的。尤其关于男人的骄傲及自豪。” 对,她不懂,罗宵与罗昊,斗了多少年、争了多少年,彼此伤害了多少年,究竟谁得了利?谁又从中得到满足与成功?她真的不懂…… 男人的骄傲,非得建筑在女人的担心泪水之上吗? “我可以原谅妳做过的错事,但不代表能原谅他。他给我的羞辱,教我如何咽下?!” 是的,这句话,就是罗宵会说的话,她曾听过好几回,每一次罗宵与罗昊为权而争,总有胜负,无法咽下的羞辱,导致一次又一次的兄弟阋墙,对罗昊如此,对罗宵更是如此。 莫爱恩不开口,只是悲哀地看着他。 身体,好冷,心,也是。 那抹寒意;源自于恐惧。 她相信他深深爱她,因为他不曾改变过,全天下,只独独爱她,视任何人为无物,怀里拥抱着她,手中却杀着一个又一个,一条再一条的人命…… 她又要回到那样胆战心惊的生活了吗…… 她又要……害得更多人因她的自私而丧失珍贵性命了吗…… 也许正如水心说过的—— “最该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话也不会有人替你们掉眼泪!为什么妳不带着他去死!跟他一块去死呀!” 她,那时不该求罗昊留他一命,而该求罗昊将她与罗宵一块处决。 是她贪生怕死的错。 是她贪求白首的错。 是她,错了。 “爱恩?”他轻拍她的脸颊,不喜欢看她双眼间的空洞。 “……好。” “好什么?”怎么冒出这个字? “你说的,都好,我不干涉你……你恨罗昊夺走属于你的一切,你就去拿回来,你恨罗昊给你的羞辱,你就去加倍讨回来,什么都好……”她试图扯扬嘴角,却扯不出成功的笑靥,僵冷的弧度像白昼里那抹残月,淡淡的,毫不显眼,努力想存在,但又是如此悲哀的微弱无光。 “妳不阻止我?” “阻止?我不知道怎么阻止,从好久以前,我就不知道怎么阻止,我总是做不好,为救一人,却害死两人,我做得好糟糕,我已经害怕得什么都不敢做……就怕又弄巧成拙。”她顿了顿,口气有些憨笑及无奈,“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她的柔顺,源自于她的无能为力。 她的纵容,起因于她的彻底绝望。 第六章 白昼结束,夜,降临。 莫爱恩唱起歌来,不是从天黑开始唱,而是从罗宵踏出小苑去找罗昊复仇就开始哼着。 那是多久前的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更久更久? 她记不得了。 她伏在榻上,枕着飘有罗宵发香的布枕,大大的眸子虽然张开,却无神。 她在唱歌,反复唱着同一支曲儿,原本是那么朗朗上口的情句,她却越唱越疏落,东掉一句,西缺一句,忘了字,她改哼调子,忘了调子,她改哼她记得的那几句,直到最后,那一整条曲儿,从她脑子里完全消失,仿佛它不曾存在过。 原来,这就是遗忘的滋味,有些苦涩,有些难以入喉,咽下了肚,胃里翻搅着酸涩,脑海里的东西一件一件被抽离身躯,不想忘的,忘掉了,她好难过,然而难过的情绪也随之消失。 有一年团圆饭,罗宵千里迢迢从战场上回来,只为了陪她吃一顿饭。 有一年团圆饭,罗宵千里迢迢从战场上回来,只为了…… 有一年团圆饭,罗宵千里迢迢从…… 有一年团圆饭,罗宵…… 有一年团圆饭…… 有一年…… 这段记忆,遗失。 罗宵第一次吻她时,是在马车里,那是段颠簸不平的路,她被震到他怀里,才正想向他道声歉并快些从他身上挪开,他却加重箝制在她腰后的手掌力道,不容她逃,俯首贴近她,脸上虽满布强取豪夺的霸性,但他只是先用他高挺的鼻梁轻蹭她的,将她逗得痒笑,才将炙热的唇覆在她唇心。 这段记忆,化为乌有。 罗宵第一次与她争吵,是在婚后的第十六天,为了一个上门求她向罗宵开口救自己儿子的老妇人,她心软,自然不会推辞,罗宵却坚持不轻饶对方,罗宵的理由她不明白,也不认为有哪条罪是沉重到非杀人不可,她试图再求情,罗宵愤怒地一掌拍裂了桌,要她别多管事,然后……她忘了,遗忘的速度太快太快,快过她的回忆。 莫爱恩像整个人被掏空,静静的、无声的,卧在床上。 我会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 罗宵。 罗宵…… 没出声唤出的名字,咀嚼在唇瓣之间。 罗…… 她闭上眼,彻底遗忘。罗宵回到小苑,看见她在榻上熟睡,他靠近她,抚摸她的长发,她没被惊醒,兀自睡着,面容好安详,不沾染任何俗世纷扰,教人仅是看着,也会跟着宁静下来。 她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总是轻易安抚他,将他满身荆棘给抚得一干二净。 就连原先准备去找罗昊再厮杀一场的野心与愤恨,也抵不过她那时幽幽远望着他的眸光。 他心里有恨,那是当然。 第12章 他曾是万人之上,如今沦为永囚,哪能不恨?!他在梦里记起了他与罗昊的恩怨,也记得了他与罗昊的水火不容,醒来之后,胸膛内燃烧的复仇并没有减少半分。 但是她在他的梦里哭泣,在他的梦里为他哭泣,在他的梦里,为他所犯下的张狂妄为而赎罪。 梦里,明明感觉到她的悲哀,怎么会在醒来之后遗忘了那些? 不,他没有忘,他骂着另一个罗宵时的心情体会,直到现在仍清晰存在。 正因他没忘,他才会在离开小苑之后,没立刻杀到王城里将罗昊打残打废,他只是缓缓步下石阶,一步伐一步伐走得好慢,耳畔仿佛随着他迈步而响起她的哭泣,那么细微、那么无助、那么声嘶力竭,求着他不要去,她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在林间,缠住了他的脚步。 他知道他将要去做的事有多伤她的心,所以他迟疑了,停在静心亭前,再也跨不出半步。他站在原地沉思许久,一方面血液流窜着奔腾叫嚣的复仇怒火,一方面又不愿让她难过,她为他流干了眼泪,那种想哭却哭不出泪的神情,更教人于心不忍。 两个念头在交战厮杀,谁胜谁负,由他最后仍折返小苑,沉静坐在床畔凝觑她,就可见分晓。 他长指勾勒着她花瓣一般的粉嫩脸颊,她长睫颤了颤,正缓缓苏醒过来,破开眼帘,罗宵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喜欢在她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当她好专注看他时,满满的、全心的、不染尘埃的,将他填在眼里。 她终于如他所愿地望向他,然后,她问了—— “你……是谁?” 她迷惑问他。 你,是谁? 她竟然满脸迷惑地问他。 你,是谁?! “妳气我气到不想认我吗?”罗宵以为莫爱恩在闹脾气。 “你是谁?”她下意识避开他,他的神情……好吓人,黑眉拧得好似其中夹住一只飞蚊,他不想让飞蚊逃掉,所以不断用双眉使劲再使劲、用力再用力,想将飞蚊就此挤压到肚破肠流。 “爱恩,再开这个玩笑我要生气了。” 他现在这模样还不叫生气吗?她怯怯地想。 咬咬唇,偷瞟他一眼,又被他的阴惊吓坏了,她嘴里嗫嚅道:“可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而且我不知道你是谁……” 最后这句话才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他脸色大变,右手探向她,她想逃,但快不过他,她被他从被子里拉出来,她的尖叫声细如蚊蚋,也像是无力挣扎的猎物,螓首让他箝定住,想撇边都做不到,被迫与他鼻眼相对。 她很害怕,想挤出眼泪来逼退他,双眼却好干涩,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是罗宵。” “……”她眸光闪了闪,闪过的,是一丝陌生。 “我是罗宵!”他不禁加重擒制在她脸上的大掌,“妳在气我去找罗昊复仇是不?!我没有去,罗昊还好好待在他的龙座上没滚下来!因为我知道妳会伤心难过,所以我什么事都没做,这样妳高兴了吧!可以不要跟我呕气了吗?!” “好痛……好痛!你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她挣不开,脸颊挤得好痛。痛楚是小事,最让她恐惧的是他的表情,哀兵策略失效,她只能干号地嚷,“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昊是谁罗宵又是谁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她从铁掌禁锢中轻易脱出,她不知道怎会如此轻易就挣脱开来,一时之间无暇细思,她拖着被子,将自己裹住,一直匍匐到床角才露出惊恐的眼神觑他,这一觑,她怔住,为罗宵此时锁眉而跟着揪心。 罗宵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不动,他看着她,眼里有不敢置信及……手足无措。对,她没看错,那是手足无措,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名如山一般雄伟的男人身上。 她的反应好像刺伤了他…… 可、可是她没骗他,她真的不认识他,她——连她自己是谁都不晓得呀! 他的不言不语及眼神让她于心不忍,她蠕蠕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说什么,一方面也害怕罗宵再扑过来捉她,她不敢妄动。 可是,他的模样好失落…… “嗯……你不要难过啦,我现在自己也弄不太明白情况,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又是谁?你、你先别这样吧……”她试图不让自己的声音太抖颤。 他动了! 她低叫,反射性拉高被子,将自己蒙头护住,但等了良久,都没有其他动静,她掀开一指宽的被角查看情况,只见罗宵转过身,自房里走出去—— “呀……”她差点要开口唤住他。 他的背影,让她有种想展臂上前将他环抱住的冲动。 她静静看着,一股鼻酸冲上来,但她空白的脑中挖不出半点属于他的记忆。 他,是谁?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注视她? 他说他是罗宵…… 罗宵……这名字念起来,好悲伤,她有些害怕去反复重喃,每念一回胸口都会刺痛一次。 他叫她爱恩,那是她的名字? 她不禁伸长脖子想住门外瞧,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她是想再见他一眼,想安抚他那难过的神情…… 想着想着,她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再醒来,自己是笼罩在温暖阳光之下。 她下了床,在屋子里环视片刻,小脑袋探出窗外,外头环境也很陌生,她没发觉罗宵的身影,下意识左右寻找。 “醒了?”罗宵沉沉的嗓,震回了她的视线,她吓了一跳,但没瞧见人。他终于又出声,“上面。” 她仰高头,才看到罗宵仰躺在屋顶。 “你早。”她朝他弯身鞠躬。 “今天还是打算装做不认识我?”他唇角下垂得很严重,看来一夜过去,他的心情仍是恶劣。 “呃……我知道你是罗宵,没记错吧?”她问得战战兢兢,昨天她坦言说不识得他,让他看来十分愤怒,所以她小心翼翼婉转回他,然而这个回答已经够明白扼要——她只知道他是罗宵,其余的,空白。 罗宵不说话,只是深深凝视她,好半晌才挪开眼,神情相当无奈。 “你昨夜不会就一直睡在上头吧?” 他不回她半个字,颇有“妳赌气不认我,我也赌气不理妳”的任性。 她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露出尴尬的表情,“你饿不饿?我、我好饿,这里有没有吃的东西?” 这一回,他没有不动如山,他自屋顶上翻身跃下,瞟她一眼,旋身就走。 “呃……罗、罗宵……”他这意思是……要她跟上去吗? 她伫着没敢动,他又回首瞟她,继续自顾自走进一处小屋,她弄懂了,小跑步追过去。 罗宵将她带进厨房,里头有不少食材,但都尚未烹煮过,她不解地看他,他却只是将勺子塞到她手中。 “煮呀。”他努努颚,双臂环胸,将她囚在他与大灶之间。 “我会吗?”她一脸傻气反问他。 “不需要演得这么彻底吧。”他掀唇反讥。 见他一副没打算伸出援手的模样,她苦恼蹙着眉,不知从何下手,肚子又隐隐传来饥肠辘辘声。 “我不会作菜。” “妳会。” “我真的不会呀……” “妳会。”罗宵加重语气。 “我不要吃了!”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认为他是恶意欺负她,丢下勺子,赌气跑开。 罗宵没出手拦她,任由她跑回房去,将房门闩上。 他深沉的眸子眨也不眨。 他不相信她失去记忆,因为唯一那瓶药仍在他手上,是那时她为了取信他而塞给他的药,他检查过了,瓶里的药半滴不少,她不可能不到一日就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她只是在生他的气,只是在吓唬他,只是一时的…… 罗宵如此坚信着。 然而,这个“一时的”,出乎罗宵预期的久。 当日下午,莫爱恩耐不住饿,悄悄拉开门缝,蹑手蹑脚贴着墙面往厨房移动脚步,她觉得自己像有一辈子都没进食过那般的饥饿,潜进厨房,她拿着锅碗瓢盆发呆,全然不知罗宵正藏身于暗处,黑眸紧咬着她的一举一动。 莫爱恩连生火都不会,她笨拙地与柴火及浓烟对抗,剧烈猛咳了好久,勉强生起火来,锅热了,她敲了颗蛋进去,发出小小懊恼惊呼声,他听见她咕哝着“呀,蛋壳……”然后大勺子努力想挖起掉落的蛋壳,压根忘了蛋发出焦味,而最糟糕的,她没有放油—— 蛋黏在锅底,勺子铲不起来,就算铲起来了也只是一整片的黑炭。 愚笨的举动,不是装出来的,他认识的莫爱恩没有这么深的心机,她像一尊晶莹剔透的水玉娃娃,心里想着的,脸上往往都藏不住,她更没有高超的演技将失忆之人演得无懈可击。 她铲在盘子里的蛋破碎得像堆燃烧殆尽的灰烬,她自己也觉得它的味道并不让她食欲大增,但她真的太饿了,煎完蛋,她切了两把青菜下锅——同样没放油——勺子搅了搅,起锅。 “没加盐。”他站在远处,差点想冲出去替她撒把盐下去。 “还有饭……”她突然想到这最重要的食物,找到米红,舀了满满一瓢的米粒,偏着脑袋,但没多想就将它们全数倒进锅里。 “饭不是这样煮的。”他一点也不认为那瓢米有机会发展成白白胖胖的软香米饭。 无力叹口气,他现身在她背后,接过她手里的勺子,自水缸里舀了好几瓢水,再将锅盖盖上。 第13章 虽然,他也不善厨艺,但至少他有信心将那瓢米粒煮熟。 “你……”她眼睁睁看他清理掉她辛苦煎的蛋及炒好的青菜。 “这些不能吃。”蛋焦了,菜完全没熟,吃了肯定闹胃疼。 “但是我好饿……” “木橱里好像有妳前几天做的乳饼。” “我做的?”她全然没印象。 罗宵干脆动手翻找出乳饼,递到她手上,让她先止饥,他再继续与大灶奋战。 她咬了乳饼一口,眸子圆亮起来,“好好吃哦,这真的是我做的吗?这要怎么做?好香哦……” “我不知道做法。”他向来也只负责吃,不负责管食物是怎么来的。 她很快便吃完乳饼,吮吮指,肚子没饱反而更饿,她挨到他身边,看着他并不怎么高明地将米粒熬成糊。 纯粹的米香,在沸腾的锅里咕噜咕噜起舞着。 “妳要吃颗蛋?” “嗯。”赶快点头。 罗宵捏碎了一颗蛋,蛋汁滴入米汤里。 “你敲蛋的方式好怪。” 他轻哼。谁在乎这种小事?勺子勤劳搅动,将蛋汁弄匀。 “妳也想吃青菜?” “嗯嗯。” 罗宵洗了青菜,像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地折成一截一截,丢进大锅里一块搅和。 锅里颜色热闹起来,让她的胃也跟着鼓噪。 “妳还要什么?”罗宵问,反正他没办法一道道额外料理,就全部丢在一起好了。 “笋子。可不可以还要豆腐?” 他看来不像是好说话的男人,但她提出的要求,他全数接受。 最后端出来的成品,简单来说就是什锦粥,添了一大堆林林总总的东西,有些熟透了,有些还半生着,但是米熬得很香,汤有些过咸,因为罗宵一大把盐捉了就放,最后勉强又加了瓢水下去冲淡咸味。 “能吃吗?”罗宵生平唯一一次挑战作菜,滋味如何连他自己都不保证。 莫爱恩老早就吃掉大半碗,直点头,“味道很好!” 她让他有信心了。 “笋子有点苦味。”罗宵尝了自己的手艺,倒有意见。 “笋子要先烫过,才会去除苦味。” “妳说什么?” “唔?我说笋子要先……咦?为什么我知道笋子要烫过?”她比他更惊讶自己无意识下说出的怪话。她明明连怎么煮食都不知道,又为何会冒出这句? 罗宵并没有多言,挟块豆腐到她碗里,再将她碗里苦涩涩的笋丝挟出。 莫爱恩明白他的用意,对他的惧意也减去不少。他虽然长得吓人——是指气势,他有一张好容貌,但没有和善的本钱——对待她却很细腻。 她与他住在同一处小苑,关系应该很密切吧? “罗宵,你跟我是什么关系?”她试着和他从闲聊开始。 “我是妳丈夫。” “咦——”她瞠大眼,嘴里的粥差点喷出大半,她用袖子捂嘴。 “做什么如此吃惊?!”她的反应令他不悦,他是她丈夫这件事值得她错愕吗?! “呃……我们是夫妻?” “嗯。”他淡应。 “真的是夫妻?”她还在确定中。 “对。” “难怪……”她像了解了什么,缓缓点头。 “难怪什么?” “难怪你发现我认不得你时,才会一脸想哭的模样……” “谁想哭了?!我以为妳在跟我赌气而故意不认我!”他的脸孔又狰狞了起来。 “我——”才刚刚觉得他不可怕,他一吼,她又想缩到桌下去躲…… “我没有在骂妳。”罗宵放软声调,企图扭转方才的失态。 “……”她吞咽,讷讷蚊语,“我没有故意不认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谁……我一醒来,头好疼,面前的你又一副很火大想伤害我的神情……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呀……我才是那个想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的人……” “先别想这些,吃吧。”他不乐见她皱眉,也清楚此时逼她无济于事。 失去记忆的感觉他很能理解,没有人会比她更惘然更惶恐,被她遗忘的感觉当然不好,她的眼眸看着他时带着探索及一丝丝的害怕,他恨极了这种滋味,恨极了自己竟然被她排拒在记忆之外。 那是被遗弃的失落。 所以从她眼中看见的他,才会是一脸想哭的蠢样…… 第七章 生平只下过一次厨的罗宵,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子——这种事若有人曾向他预言,他会狂妄大笑三声,然后活活劈碎来人的脑袋。 罗宵凭着食谱上所教的,再凭着失败后尝试,尝试又失败的经验累积,从一开始只能熬出杂乱的什锦粥,让她一日三餐都只能吃这样食物,到后来他会了小米粥、藕粥、薏仁米粥、荷叶粥、菠菜粥、鸡丝清粥、鱼片粥……若非食材不全,他还满想试做海八珍粥给她尝尝。 再进展到豆腐料理,姜汁豆腐、锅巴豆腐、红烧豆腐、凉拌豆腐、雪花豆腐、醋遛豆腐到响铃豆腐…… 肉类料理——扣肉、宫保鸡丁、樟茶鸭子、清炖鸡。 鱼类料理——清汤鱼丸、汆海蚌、红烧鱼、清蒸鱼、白雪团鱼。 菜类料理——鸡蓉尊菜、干烧冬笋、炒山菜、野菜汤。 现在,他连松花饼、锫飳、面条及馒头都会做了。 人的潜力,无远弗届,只要有心,人人都能煮出一手好菜,尤其当她眉开眼笑在品尝他做的菜肴时,他一点也不觉得男人下厨有何不妥。 所以,他此刻心甘情愿在为她煮绿豆汤。 罗宵试试汤的甜度,他不嗜甜,但她不一样,她像只蚁,贪吃甜,因为这个缘故,他现在又开始学起百花糕和玫瑰饼。 “我也要试。”她从他在洗豆子时就待在旁边看,好不容易才等到成品大功告成,急着要喝。 他给了她一调羹,有汤有绿豆,她呼呼热,一口就吞下。 真不敢相信罗宵是和她同一时间进厨房学作菜,他说她曾经也拥有好厨艺,但是她忘得太彻底,连一瞇瞇都回想不起来,现在要她去炒盘青菜都太奢求她了,反倒是罗宵进步神速,一天比一天精进更多。 简单的材料,他却煮出一桌好菜,反观她,大概只有洗米这件事可以。 罗宵不用多此一举问她汤好不好喝,他从她脸上满足的表情已得到答案。 “我以前有你煮得这么好吃吗?”她很困惑地问。 “我比较喜欢妳煮的菜。”她为他做菜时的专注及全意,让菜肴充满着她的心意,尝在嘴里,甜在心里。 “可是我吃过自己做的奶饼,没有你做的松花饼好吃。”她声音含糊,因为正忙着嚼饼,双眼无法从罗宵专注为她作菜的身影离开,这个男人手执锅铲的画面绝对突兀,然而却有一阵温暖,从心窝口开始泛开,莫名的,感动。 他替她舀了满满一碗的汤,调羹搅散热气,反复好几回,直到温度降低了些,才搁放在她手边,她无心机朝他一笑,算是道谢。 “妳会做的饼很多,不像我只会一两样。我喜欢咸口味的饼,尤其是妳以葱末碎肉为材料,和着面糊油煎,圆圆一大块——”他还在说着,她已经露出馋相,虽然没直接开口央求,晶亮的眼瞳及微咧的红唇,他瞧懂了。“好,我做给妳吃,不过我只能凭印象,不保证绝对好吃。” 葱末碎肉饼,他记得那滋味,葱香,肉香,饼香,还有她两鬓沾着辛勤汗珠,双颊被灶热给煨得红扑扑的粉嫩,都让饼的滋味变得不单纯只是食物。 那个莫爱恩,不见了。 即使这段日子以来,他抗拒着这个想法,但是眼前的她,不一样了,她对他一无所知,不清楚他曾是怎生的恶人,不懂两人身处在小苑的始末。 爱恩,妳对我已绝望,绝望到情愿放弃我了吗? 所以妳忘了一切,忘了妳与我的感情,还是是我逼得妳忘掉这些? 罗宵好想这么问她,但即使问了,也不会有答案,这个莫爱恩,一无所知。 “罗宵?”莫爱恩不解注视着罗宵对着青葱在发呆。 她迟疑了会儿,伸手扯扯他的衣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知道罗宵面恶心善,尤其对待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她开口要什么,他从没摇头过,这让她更放胆接近他。“你在回想怎么做饼吗?”看他的表情又不太像。 罗宵深觑她,缓缓将她从椅上拉起,没开口说明他想做什么,但将她环在胸前,她想开口询问,他却只是握着她的手背,默默领着她一块清洗青葱,处理面糊。 他的大掌完整包覆她的,她专注看着,做饼的过程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在他弄错步骤时,她还会本能地指正,好似脑海里有个女人,曾经柔顺地站在灶边切切洗洗,忍着燠热,为心爱之人煮食…… 她突地晕眩,身子发软。 “罗宵……我头痛……” 下一瞬间,她被打横抱起,罗宵飞也似地将她带回房里,安置在床上,手指按压在她发汗的额际。 “好些没?” “还是痛……”她从痛皱起的眼缝瞧见他满脸忧心,本想扯谎骗他,但……又好想撒娇。 罗宵无技可施,只能用着以往莫爱恩帮他舒缓头疼的方式对待她,他紧盯着她眉宇间所有反应,直至她眉头松懈,他才吁出屏着良久的吐息。 他拨拨她的刘海,以掌心抹去她一头冷汗。 莫爱恩眸子不眨,直勾勾看着他的举动。“我忘记你,你很难过是不是?” 第14章 她天外飞来一问,问怔了罗宵,他没点头,当然,也没摇头。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忘记你……我一定不是故意的,我会再把你想起来,好不好?” 他还是没应她,只是黑眸间闪过了什么又消失,过了好久,他才缓声道:“不是妳的错,是我,我才是让妳难过的人。妳不是一直很疑惑妳的小指哪儿去了?” “嗯……”她很想问他,但隐隐约约又有个声音要她别问,没想到他竟看穿她。 “也是我害的,而我,甚至不知道妳剁下它们时有多痛。”他沉重地合上眼,这一刻,他竟害怕直视她的断指。 “但是我应该没怪过你吧?我那时有骂你吗?你提到这件事时,我心里完全没有任何怨怼的感觉,我想……以前的那个我,是心甘情愿的吧?”她偏着头想了想,才这么回他。 “我不知道妳怨不怨我,妳从没说过怪罪或原谅这类的话,妳总是……宽容。” “这些话,你想跟那个我说吧?”面对失去记忆的她,他的话只会使她一头雾水,即便她会鼻酸,那也是出自于本能,心里的悲伤,不是来自于现在的自己。 “对,所以,妳回来吧,爱恩。” 罗宵低语,吐露最卑微的请求。半个多月过去,莫爱恩仍是没有回来。 当她好些回露出茫然陌生的眼神望向他时,罗宵再也无法忍受地动了怒,他砸烂了桌椅,即便没伤她也吓坏了她,他像只负伤的兽,逃出小苑,她企图追去,但他已经消失于眼前。 她知道,罗宵不是对她生气,他在气他自己。 她好几次都从他眼中看到希望之光的殒落,他在自责,也在自虐,她的丧失记忆对他打击很大,几乎将他击溃。 看来他对“莫爱恩”非常非常重视吶…… 然而她此时无法去思索其他,她只想找回罗宵,安抚他,因为他看来好汨丧,那受伤似的背影,令人不舍。 “罗宵……你回来呀!罗宵……”她循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停伫在小苑与外界隔离的那扇门板——心里隐约抗拒去拉开它,好似有人在告诉她,别轻易走出这里——但是她站在门里,心却随着罗宵去,她深吸口气,用力拉开门扇,跨出小苑。 沿着幽林及唯一一条往下的石阶跑,无心欣赏任何景色,莫爱恩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撩揪着长裙,原先嘴里还呼唤着他的名字,到后来,重重喘息声取代了所有声音,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出现另一扇朱红色的门扉,她等不及顺气,轻手推开门,这才发觉自己进到一个全然迥异的世界。 好大的地方,光是瞧都瞧不到尽头,处处都是华楼,处处都是奇景,好美。 不过她全副心思只惦记着罗宵。 罗宵在这个地方吗? 她像头迷途的猫儿,在陌生的环境里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四周环顾,低低喊着罗宵的名。 “罗宵……罗宵……”这里也没有。 莫爱恩转往右边那栋柱上雕绘着气派腾龙的巨殿,但随即被一队士兵拦下,她惶恐地不敢妄动,反倒是士兵队里有人认出了她。 “原来是爱恩夫人,您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士兵虽恐惧着冷狠的罗宵,但对于莫爱恩,他们并不会连带排拒。在罗宵即位那段日子,莫爱恩贵为王后,仍对下人们和和善善,让人无法将对罗宵的恨转移到她身上,所以士兵口气相当恭敬,只是不明白为何自愿与罗宵一同幽禁的她,竟会踏进王城圣殿内。她向来都只在月初会到粮仓去领日常所需的食材,除此之外,她是不曾深入王城的。 “爱恩夫人……是在叫我吗?”她对这称呼很茫然,但知道爱恩是她的名字。 “您是来领米粮的吗?还是有事找圣主?”士兵没察觉她的异样,仍和气道。 “我……我是来找罗——” “找圣主的话,让我为您通报一声。”士兵自做聪明打断她的话。 圣主?是指罗宵吗?……嗯,可能是,那太好了! 莫爱恩担忧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靥,朝士兵直躬身颔首,“那就麻烦你了。” 士兵进了巨殿,不一会儿,士兵出来,身后还有另一个陌生男人。 但,不是罗宵。 “爱恩?” 听他唤她的方式,应该是熟人。 “呃……抱歉,因为我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失去了记忆……请问你是?”她先将自己的情况说在前头,让对方有些心理准备,否则若像之前伤害罗宵那般伤到人就不好了。 “妳失去了记忆?!”他吃惊问。 莫爱恩点点螓首,还在等他表明他的身分。 “我是罗昊。妳发生什么事?怎么会这样?来人——立刻去传太医过来!”罗昊下令,不容拖延。 “不用了……我只是来找罗宵,请问……你有瞧见他吗?” 听见禁忌之名,罗昊的脸色非常明显闇沉下来。 “妳也忘掉了罗宵吗?” “嗯,一开始是忘了。”她诚实回答。 “现在想起来了?” “不算。” “不算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想起来太多事,所以罗宵好像有些生气,我想赶快找到他……你有瞧见他吗?”她又问了一次,代表着她真的真的很在意这件事。 “妳忘记他了——”这可有趣了,他可以想象罗宵的窝囊及打击,尤其是被如此深爱的她所遗忘。“包括妳跟他的关系也忘了?” “他说,我和他是夫妻。” “他说妳就信,不怀疑他是谌骗妳的?”罗昊有些恶意地探问。 “他应该没骗我……因为他看起来好难过。” “听妳这么一说,我倒想瞧瞧了。”罗昊低沉地笑。 难过的罗宵?真是奇观。 “你可以帮我找罗宵吗?”她央求着,她担心罗宵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他那样落寞,让她好不安。 “当然可以。”罗昊勾唇笑。“毕竟,罗宵是我弟弟,我这做哥哥的,当然会尽力寻找他。” 她掩嘴低呼,“呀——你是罗宵的哥哥?”她一直觉得罗昊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似乎曾听罗宵提过一次,但那回罗宵吼得好急,而她又太惧怕,所以没去细听。 “亲哥哥。” 莫爱恩大松口气地露出笑靥。“那真是太好了,我应该叫你……大伯,能遇到罗宵的亲哥哥真是太好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心里好害怕,你肯帮我,我就放心许多了……” “瞧妳一身狼狈,找他找了很久吧?” 莫爱恩有些腼腆,摸摸自己两颊凌乱的发丝及颈际蜿蜒的汗水,只能点点头。 “我让下人倒杯茶给妳,妳进屋来歇歇腿,顺便让太医替妳诊诊身子,看妳的失忆起因为何。”见她正要开口,罗昊就明白她想提什么,“罗宵我会派遣身边所有人将他找回来,总比妳一个人盲目四处奔走来得有效率,妳就别拒绝了,跟我来吧。” 莫爱恩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顺从地随着罗昊踏进巨殿。 她甫坐定,暖暖的热茶由小婢送上,随后太医也到了,为她诊脉,自始至终罗昊都坐在离她不远之处,饱含着笑意在注视她,当她与他四目相交时,罗昊脸上的笑容就会加深许多,这让莫爱恩下意识不敢看他。 “爱恩,妳这种情况有多久了?”罗昊体贴问她。 “我没特别去数日子,好像满久了。”在小苑与罗宵在一块的日子,她没有一日一日仔细数。 “罗宵待妳好吗?” “嗯,很好,他对我很好,他还会为我下厨做菜呢。”莫爱恩想到罗宵好认真在切切洗洗的模样,脸上表情很是柔和甜蜜。 罗昊望着她沉思了片刻,又问,“他有告诉过妳……妳与他的相遇故事吗?” “没有。” “他有告诉过妳……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没有。” “那么他告诉过妳什么?” 让罗昊这么一问,她才发觉她对罗宵毫无所知,罗宵几乎不主动提及往事,也不主动说些可能助她恢复记忆的点点滴滴。 “他……只说过他是我丈夫。” “妳知道妳的断指是拜谁之赐?”罗昊问得突然。 她颔首。“罗宵说是他害的,但是没有多说。”而她觉得罗宵的表情太自责,她也不忍细问,心里猜测大概是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当然是他害的!”罗昊口气突地加重许多,“若非他,妳的尾指现在应该仍完整无缺!” “你也知道关于我断指的事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亲眼见它被斩断!”罗昊见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指,先将这话题搁着,改问向大夫,“她怎么样了?” “夫人身子骨弱,又常年郁积,已埋下病根,若不好好调理,日后恐会恶化成疾。” “替她开药方。” “是。” “她的失忆又是为何?” “呃……” 这个呃字一出,已经说明大夫的无能为力。 “罢了,你下去。”罗昊扬手要他退下。 大夫不敢迟延,收拾医具离开。 待屋里只剩下她与罗昊,她才细声开口,“你亲眼看到我的手指被斩断,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对于断指,她自然好奇,不敢问罗宵,现在有了另一个人能问,她当然想更了解。 “这个必须先从罗宵是个怎样的人说起——” 罗昊非常详尽地将罗宵所做过的狠辣行径巨细靡遗地告诉失忆的莫爱恩,无需加油添醋,因为罗宵本来就做恶多端。 第15章 罗昊告诉她,罗宵是噬血狂魔,曾经为搜出他的藏身下落而屠村。 罗昊告诉她,罗宵不顾她的苦苦哀求,手刃了与他敌对的莫专一夫妇——她的兄嫂。 罗昊告诉她,罗宵野心勃勃,六亲不认,行事恶毒。 罗昊告诉她,罗宵魔皇…… 莫爱恩听着,罗昊仍在说道,她不惊讶,好似她老早就知道这些事一样,即使从罗昊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皆是头一次听闻—— “罗宵,就是一个这么可怕的人。”末了,罗昊以这句话作结。 她久久没有反应,罗昊倒惊讶她不如他预期的惊慌失措。 “爱恩?”他以为她吓傻了,但她没有,缓缓抬头看他,罗昊覆住她的手背,“妳不信我所说的?” 不是不信,她直觉认为罗昊没谌骗她,但是……但是什么呢? “妳开始害怕他了吗?” 她仍是没动静,淡淡瞅着罗昊,教人读不出眸里有半点波澜。 “也许,妳的失忆正是天意,让妳能逃离那个恶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终于有了反应。 “妳把他忘掉了,妳只记得他曾是妳夫君,除此之外不记得任何事,当然也包括他曾加诸在妳身上的伤害,这不是正好吗?妳对他没有半点感情,不需要陪着他吃苦,妳可以留在王城这里,我让人好好照料妳……妳瞧妳,妳本来是朵多美丽的花儿,被罗宵折腾成什么模样了,妳应该被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 罗昊想将莫爱恩留在身边,这个意图昭然若揭。 以前,莫爱恩抛不下罗宵,即便他以华服及贵妃地位万般利诱,她都不曾动摇。 现在,那个心死塌地的莫爱恩不存在了,她变成一张白纸,对他及罗宵都很陌生,她并不像以往痴心爱着罗宵,他不信这一次,他说服不了她。 他打从心里羡慕罗宵被莫爱恩如此深爱,他太嫉妒这个了,怎么会有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了另一个人奉献,他从来不曾遇过这样的傻子,他——也想要拥有! 他想要拥有莫爱恩!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爱恩,妳会遗忘了他,代表妳已经受够了罗宵的所作所为,妳对他完全绝望,妳何不藉这机会重新展开新生?” “大伯,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她听得懵懵懂懂。罗昊想说服她,她听得出来,但她无法厘清他的用意,可是她从罗昊的神情间看出一件令她担忧的事,“你……不帮我找罗宵了吗?” 罗昊握握拳。她满脑子都只塞进罗宵这两个字吗?! “如果你不帮我找,那我自己去找好了……”莫爱恩想站起身,原先罗昊轻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倏地收紧,将她又扯回原位,她瞠眸,无助地看他。 “为什么连失去记忆,罗宵仍占据着妳?!”他沉声,轻易听得出不悦。 “大伯……”她本能知道该害怕,本能想逃开罗昊。 “为什么连失去记忆,妳仍只挂念着他?!”罗昊握疼了她的手,她低低嚷疼,但罗昊没有松手的迹象。 “放开我……” “妳放心,我一定替妳找到罗宵。”罗昊沉着脸,却矛盾地扯出笑,那抹笑因而微微扭曲、微微狰狞起来。 莫爱恩惊呼一声,身子腾飞起来,落入罗昊臂弯内,在她挣扎之前罗昊又开口了,非但不能让她安心,反而一阵寒意自脚底窜上来—— “然后亲手砍下他的头颅,让妳死心!” 第八章 莫爱恩被软禁在王城西边的城楼最上层,她让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餐餐金馔玉食,婢女贴心伺候着。 三层楼高的居舍,下头是一片深幽色的湖,她无法从这里一跃而下,而唯一出入的门扇上缠着粗黑的链锁,只有小婢送饭茶进来时才会解开,而另外有两名婢女与她同样被锁在华舍里,专司照料她生活起居。 莫爱恩坐立难安,愁眉深锁,担心罗宵回到小苑找不着她时怎么办…… 数着日出日落,已过了两天。 “能不能……放我出去?罗宵会找不到我,拜托妳……” 莫爱恩哀哀求着送膳食进房的婢女,婢女不说话也下应允,布完菜便又退下去,接着便是链锁重新扣上的声音。 屋里两名婢女忙着摆碗筷,同样面无表情,无视莫爱恩的恳求,一切准备就绪,两人朝着她福身。 “夫人请用膳。”这几乎是她们唯一会对她说的话。 “我不想吃,我要回去——” “夫人请用膳。”两人语调平平,维持着恭敬姿势,颇有她不吃饭,她们便永远福身不起。 莫爱恩叹气,乖乖坐定,执箸端碗,小小扒了一口饭,两名婢女这才起身,继续各忙各的去。 很明显的疏淡,莫爱恩清楚感觉到,尤其是其中一位名唤飞云的女孩更是格外强烈,她曾听见飞云与另一名婢女窃窃私语,说些什么是无法完全听明白,但隐约听懂的那几句,是飞云咬牙切齿地忿然道:“为什么我必须伺候罗宵的女人?!” 浓烈的恨意,她不懂所为何来,只知道面对飞云时,一抹莫名的歉疚盈塞在胸臆,逼出疼痛。 然而莫爱恩没有心思去细想任何事情,她只想离开这里,她下意识讨厌这个地方! 罗宵…… 她想见他。 可是她又好怕罗昊那时所说的话—— “然后亲手砍下他的头颅,让妳死心!” 一个哥哥竟会说出要砍下弟弟头颅的字眼,太可怕了,若这是玩笑话,似乎也太过火,但罗昊的神情好阴鸷,映衬着他撂狠话的认真。 为了罗昊那句话,她不得安宁。心里的惶恐无止无尽蔓延开来。 晚膳前,婢女先送来汤药,这是一连几餐罗昊命人熬的补身汤,婢女将汤药搁在莫爱恩面前的几桌上,之前总是默默送饭送菜再默默退出去的她,一反常态与另两名婢女交头接耳,嘀嘀嘟嘟地说了好久的悄悄话,并且在碎语的过程中不时神情古怪地瞄向她,那三双眼眸,令她毛骨悚然,尤其是飞云难得展露笑容。 莫爱恩知道她们在讲的事情绝对关乎她或……罗宵。 果然,她没猜错,她听见三个婢女交谈之中夹杂了罗宵这名字。 “妳们找到罗宵了吗?”莫爱恩挪近三人,忍俊不住地探问。 三个婢女停下窃语,各瞧了她一眼,却没人开口回答她。 “请告诉我……是不是有罗宵的消息了?他回小苑了吗?他在找我吗?他没事吧?”莫爱恩仍急着追问。三人撇过头,她急忙拉着其中一人的衣袖,小脸满是央求,“星儿?”婢女飞快闪身,避开她,她只能转向其他人,“白梅?飞、飞云?求妳告诉我吧……” “妳想知道?”飞云终于对她说了一句“夫人请用膳”之外的句子。 “想……” “那我就告诉妳呀,妳靠过来一点。”飞云以为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很和善,然而看在莫爱恩眼中,一点也感觉不到善意。但此时她顾不了太多,听从飞云的话,身子倾靠过去。 飞云唇角勾起阴沉的笑,“罗宵他,死了。” 莫爱恩震了震,有些呆怔,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没听清楚吗?罗宵他死了,死了。”飞云恶意地笑,放慢说话速度,让莫爱恩一字一句听得仔细。 “她没反应耶。”星儿狐疑盯着莫爱恩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的冷静举动。 “大概是失忆了,连过去那些也忘了,对魔皇没有那么死心塌地,所以反应冷淡也不是啥怪事。”白梅自有见解。 “啧,那多无趣,我本来还以为能看见她发疯似的哭吼。”飞云脸上的笑容消失,没看到她预期中的反应,她不满意。 “妳刚刚说罗宵……死了?”莫爱恩的反应来得好慢好慢,连眨眼的动作都非常慢,过了好久才挤出这几句话。“飞云,妳刚刚说罗宵死了?” “就算现在还没死,明天也就会死!就算明天没死,后天也一定会死!他那种男人妳以为能有什么好下场吗?!他早就该死了!若不是妳碍事,他早就该死了!”飞云突地转身吼她,甚至动手推她,莫爱恩毫无反抗力地跌坐在地,飞云不放过她,跟着蹲下,抡拳作势要打她,星儿与白梅快步上前阻止。 “飞云,别胡来!妳忘了圣主等着接收她吗?!再怎么说,她都会是个妃子,得罪她对妳没有好处!”星儿握住飞云的双拳,不让她挥舞,白梅则是挡在莫爱恩身前,不是为了护卫她,而是担心她受伤,罗昊会怪罪于她们。 飞云一时之间无法平静下来,星儿及白梅的安抚并未奏效。 “我不害怕圣主处斩我!我早就想死了,我带着她一块去!”飞云挣开星儿,推走白梅,双手伸向莫爱恩细白纤纤的颈子。 “飞云!” 莫爱恩看着飞云那张好眼熟的面容,她扭曲了原先清丽可人的容颜,拧眉、咬牙、眸带火。 “最该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话也不会有人替你们掉眼泪!为什么妳不带着他去死!跟他一块去死呀!” 是谁曾对她说过这句话,吼得撕心裂肺、吼得柔肠寸断,怨着的声音、哭着的声音、泣血着的声音,在耳边回绕,她听得好害怕! 十指掐住咽喉,阻断了活命气息,即使张大嘴,也呼吸不到空气,她的眼前浮现黑幕,令人想闭起眼,好好睡去的沉静黑幕。 呀……飞云…… 这名字,越来越耳熟。 飞云…… 她想起来了。 第16章 飞云……曾是官家千金,她父亲处心积虑想将她送给罗宵当妃子,那时飞云到她的寝居拜见她,说是要与她姊妹相称,希望两人能如一家人一同伺候罗宵,她震惊无比,接连几日郁郁寡欢的神情没瞒过罗宵的眼,隔没几日,她只知道飞云连同她的爹亲全让罗宵驱走,她曾追问过飞云的下落,罗宵却只是淡淡告诉她:那不重要。 而今再见到飞云,愤恨的神情、削瘦的脸庞、卑微的婢女身分,罗宵做了什么毒辣的处置,她也大概能猜到…… 星儿眼见情况失控,操起几桌上的摆饰花瓶,朝飞云脑门上砸,匡鏮一声,花瓶碎落一地,飞云身子瘫软,失去意识地倒在莫爱恩身上。 “星儿!妳下手太重了啦!”白梅惊恐道。 “我、我、我……我只是想让她冷静下来。” “岂止冷静,我看她连脑袋都破了。”白梅检视飞云的脑后,好大一个肿包,没见血,看来得痛上好几天。 “妳还有气息吗?”星儿拨开莫爱恩身上的花瓶碎片,探探莫爱恩的鼻气,幸好,还有口气在。 莫爱恩紧合双眸,本能地贪婪大口喘气,喉上还隐约感觉到指甲深陷在其中的痛楚,她听见白梅在同她说话—— “妳也别怪飞云,实在是罗宵待她一家太过分,换成是我,我定会在妳的膳食里下毒,杀了妳,为自己报仇。” 莫爱恩不敢细问罗宵究竟对飞云做了什么,怕听了,自己会羞愤得无地自容。罗宵从不善待任何人,无论男女,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还有,飞云方才是骗妳的,罗宵没死……应该说,罗宵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在。” 莫爱恩困难地张开眼,声音破碎沙哑,“还……没死?” “他被吊在城门,已经一天一夜,不给饭不给水,任由怨恨着他的百姓投掷石块,断气了没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撑不过太久。”白梅将飞云扶起。“星儿,来帮我吧,得带飞云去看大夫,万一妳力量没拿捏好,伤了颅内就不好了。” “哦,好。”星儿搀着飞云的右半边,将她环在自己肩上。 “再告诉妳一件事。”白梅没停步地走,续道的声音抛来,“罗宵是自投罗网,他为找妳而来。”白梅的话,一直在她的耳边打转。 失去的记忆正在回笼,好的、不好的、想忘的、想当作不曾存在的,杂乱涌现上来,占满她的意识。 她曾以为懦弱地逃避就能免除痛苦,所以她为了保护自己,舍弃掉所有记忆,躲进自己的心里沉睡,以为不看不听不回忆,就永远不用再伤心难过。她害怕着罗宵会变回之前冷血无情的罗宵,害怕着自己又要面对罗宵杀人或罗宵被杀的恐惧……她曾经羡慕着罗宵的失忆,正是因为那股羡慕,让她本能地以为只要忘了,就可以得到安宁与平静。 所以她忘了,将心中最最悬念的东西,牢牢关上,忘了自己,也忘了罗宵。 但事实证明,她的遗忘,不代表全天下的人也跟着遗忘,还连累了罗宵。 他被吊在城门,已经一天一夜,不给饭不给水,任由怨恨着他的百姓投掷石块—— 他被吊在城门,已经一天一夜……不给饭不给水……任由百姓投掷石块…… 他被吊在城门,已经一天一夜…… 莫爱恩捂着嘴,却捂不住从指缝溢出来的呜噎。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别这样折磨他,给他一刀痛快吧…… 她不求他生,但求死得俐落。 她会陪着他,一定会紧紧陪着,他没饭吃没水喝,她也不要吃不要喝了;他被吊在城门几天几夜,她也跟着长跪房里不起,只要他的死讯一传来,她也义无反顾从窗扇往大湖一跃而下。 莫爱恩心意已决,无论星儿与白梅威胁利诱或是好说歹说,她都无动于衷。 她不替罗宵求情,因为她知道他罪孽深重。 她不试图逃离,不做任何救他的努力,只是温驯地在等待,她心平气和,难得的心灵宁静。 “妳想陪他死是吗?!”狂怒的罗昊闻讯杀来,将双手合十面向大湖而跪的莫爱恩狠狠扯起。从白梅口中听见她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他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大伯……爱恩能求你一件事吗?”莫爱恩许久未进食饮水的唇瓣微微干裂,嗓音轻浅无力,但字字清晰明白。 “求我饶他不死吗?!不、可、能!”罗昊咬得牙关发疼,在她开口提出要求之前就无情拒绝她。 她淡笑,她摇首,她迎向罗昊怒红的火眸。“不,求大伯将我与罗宵一块吊在城门,让我和他——” “住口!” 他大喝,吼得震天价响,她却好似听不见,没被他打断话语,“一块赎罪。罗宵的罪孽,我责无旁贷,我无法感化他,更甚至于有好多人是因为我的缘故才送命,我也是杀人者……” “我叫妳住口!” “等我和他过世之后,请将我们两人的骸骨交给我妹妹莫水心,我允诺她拿着我与罗宵的头颅去祭拜她亡夫及公婆。” 罗昊几乎想使劲摇晃她,他听出她恢复了记忆,恢复了痴心无悔。 “妳跟他都是蠢物吗?!”他对莫爱恩愤怒,也对罗宵愤怒,她蠢,罗宵更蠢——那时罗宵寻她而来,他与他正面对上,两人之间的对峙一触即发,但当他以莫爱恩的生命安危恫吓罗宵,那个自小到大都不曾向他低头的男人,那个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男人,那个他视为终生死敌的亲弟弟,竟然甘愿束手就擒! 蠢!两个蠢人! 莫爱恩静默地挨着骂,完全不反驳。 “若当年……妳嫁的人是我,妳也会这么痴情爱我吗?”这个问题,罗昊一直以来就好想问,他想知道,莫爱恩的忠贞,是因为对待丈夫而忠贞,抑或对待罗宵而忠贞—— “大伯,你错了,是因为罗宵这么痴情爱我,我才会这么爱他。”莫爱恩噙着婉约的笑容,回答了罗昊。 正因为罗宵深爱她,让她情不自禁回应他,他与她的爱情是对等,假使她嫁的夫君是罗昊而非罗宵,她不会是罗昊的唯一女人,罗昊分了多少的爱情给她,她也只会回应那么一部分,那会是如此深刻的感情吗?不,她知道不会是。是罗宵诱导出她所有的爱情,因为他也是那样全心全意地、毫无藏私地爱着她。 罗昊绷着脸,蓦地拉起她,她身子轻,被罗昊拖着走—— 莫爱恩被迫跟上他的脚步,罗昊怒箝住她的手腕,奔出屋舍,奔下楼阶。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喘吁吁,虚弱的双足赶不上罗昊的,然而罗昊没有放慢速度。 “我不相信妳和罗宵会如此专情!” 莫爱恩随即懂了,不是罗昊好心回答她的疑惑,而是因为巨大的城门出现在眼前,她听见自己浓重而密集的呼吸声,还有鼓噪混乱的心跳声,不需要罗昊拖行,她自己已奔跑起来。 就快看到了……就快要能看到他了! 罗宵……罗宵! 城门上,悬挂着城名的高耸位置,突兀缚着一条身影,双腕缠着铁链,支持全身重量,依罗宵的武艺,区区几条铁链是绝对无法绑住他的,他是为了她才甘愿受此羞辱及折腾。 熟悉的灰布衣染上一处处红花,长发在半空中疯狂飞舞,一动也不动,就连偶尔途经城门的百姓掷起石块砸过来,也没换来任何反应。 “罗宵——” 莫爱恩低声一叫,声音细微地混杂在风中,距离仍好遥远的罗宵不应该听得见,但他动了,缚到泛成紫红的手掌震了震,指节,散发掩覆住的脸孔透过风势拂动而露出的眼眸细细瞇着。 “爱……恩……” 莫爱恩想飞奔过去,罗昊却仍擒着她。 “大伯……” “妳站在这里不要动!好好欣赏王者的殒灭吧,妳猜他还能熬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三个月?” 莫爱恩对着罗昊下跪,“杀了他,也杀了我吧……别这样折磨我们,求求你……” “妳跟罗宵说,说妳选择成为我的妃子,妳只要开了口,我就让人将他放下来,还能给他一口水喝,妳愿不愿意?”罗昊是故意的,他要看着罗宵绝望痛苦,而唯一能让罗宵痛苦的,只有她,她的一句话,足以将罗宵千刀万则。 “杀了他吧。在我死之后,求你杀了他吧……”莫爱恩轻道,在她笑着说话的同时,唇角汩出鲜血,字字句句从嘴里溢出,腥血同样源源不绝,罗昊大惊,扣住她的下颚将她紧咬舌头的牙关扳开—— “爱恩!拿布塞住她的嘴!去找太医!马上去找太医!”罗昊抱起她,周遭宫婢乱成一团,好几条绢子抵住她的檀口,粉色的绸布非常快速地被血染红,罗昊掉头将莫爱恩抱回王城宫殿,没人留意到缚悬在城门上的罗宵瞠着火眸,喉里发出如兽一般的低狺。 双腕上的铁链绷得好紧,罗宵左手五指握在右腕间铁环,鏮的一声清脆,徒手捏碎铁环,他身子一倾,解了束缚的右手朝左方铁链劈,铁链宛如丝线般不堪一击,他向城门坠下,脚尖只沾地一瞬间,快得令人咋舌,他追向罗昊。 “呀——”百姓纷纷走避,罗宵所到之处便是鸟兽奔散,他们以为罗宵被绑在城上,无法反抗,是泄愤也好、是报仇也罢,所以肆无忌惮在城门下咒骂他,拿石块掷打他,现下罗宵挣断了铁链,扑进街市里,面目狰狞可怕,他们担心罗宵会来复仇,一个逃得比一个更快。 然而罗宵没伤人的打算,就连城门守卫想来追捕他,他只仅是跃过他们头顶,不耗费时间在他们身上。 第17章 他迎风奔驰,如划破天际的迅雷,比身影更快的是掌风,他一掌袭向罗昊,罗昊不查,挨了这记,肩膀火烧一般的疼痛,怀里莫爱恩的重量一轻,他扑跌在地,回头一看,莫爱恩已然落在罗宵怀里。 “爱恩……”罗宵抚摸她的脸颊,她睁开眼眸,双唇蠕了蠕,鲜血从唇缝涌出,他将她按在自己温暖胸口。“傻爱恩……” “宵……我记起来了……”她伸手,碰触他额上颊上被石块砸出的血口,一抹心痛浮现眼中。 “别说话。” “我记起你了……”莫爱恩笑着,满嘴都是血。“我不是故意要忘了你……是我太懦弱……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对不起……对不起……” “爱恩,听话,别开口。” “先抱她进屋里去,太医应该等在那里了。”罗昊捂着肩,脸色极差地对罗宵道。恩怨归恩怨,但与莫爱恩的安危相较,暂且放一旁。 罗宵同意罗昊的提议,以轻功抱着莫爱恩奔进不远的宫殿中,让太医为她紧急救治。 跨进殿内,太医急忙上前,二话不说就递来一颗圆药丸。 “先将这颗凝血丸放进她嘴里,别咽下,让药溶化,先缓下流血的情况,等血止了再来处理伤口。” 莫爱恩却摇首撇开,罗宵接过凝血丸放进自己唇间,低头,将药喂进她嘴里,尝到了浓烈的腥血味道,她拒绝不了他,只能任他以舌尖将疑血丸推进檀口中。 终于,出血的状况减少许多,宫婢备来温水给她漱口,若莫爱恩不主动做,罗宵也会“帮”她做,在她看见罗宵仰头饮尽那杯温水,她马上理解罗宵下一步会做什么,她赶忙自己又斟了杯温水,小口小口将嘴里血腥味给漱洗掉,不要罗宵在众目睽睽之下替她效劳。 “不需要做这种浪费药品的事。”在太医要替她上药时,莫爱恩给了太医一个淡笑,忍着痛开口说道,“根本连方才那颗药丸也省下才是,反正将死之人,不用费心……” 她边说,边牵住罗宵的手。 “这一次,我不救你了……我会陪着你一块,我们一块上路……” “我是很想杀罗宵没错,但是我不想杀妳。”罗昊在两人背后冷冷出声。“倘若有方法只杀他不杀妳,我会很想试看看。”当年罗宵打烂他背部的剧痛,至今他都还牢记着,偏偏……他也记得是谁为他送药而来,在幽暗的地牢里,像道曙光洒落。 罗宵要杀他,莫爱恩出手救他,罗宵是他的仇人,莫爱恩却是他的恩人,恩与仇,源自于不同人,但又密不可分—— 现在要杀罗宵绝非难事,可是他也必须有所觉悟——莫爱恩,不会独活! 这个事实令他嫉恨,他嫉妒为何罗宵能够拥有她,十恶不赦的魔皇凭哪一点得到她的爱,他的嫉妒并不是源自于他对莫爱恩的喜爱——他是喜欢莫爱恩没错,但不至于喜欢到无法容忍罗宵与她的浓情蜜意。他嫉妒的是——罗宵拥有他这辈子还不曾拥有的爱情! “不用了,大伯,不会有这方法的……请你结束魔皇罪恶的一生,还有……希望你成为一个仁民爱物的好君王,替罗宵弥补一些罪过,爱恩在这里谢谢你了。”她被罗宵揽在怀中,无法行大礼,但她倾低着螓首,对着罗昊恭敬说道。 罗昊胸腔弥漫起一股愤怒,她嗓音轻软,因舌上的伤导致有些含糊,他听得刺耳,他想吼着问她——为什么非要陪着罗宵不可?!陪着他幽禁!陪着他吃苦受罪!现在还一脸甘愿想陪着他死! 她的感情,真的将他弄胡涂了! “你呢?你也不怕死吗?!你也没第二句话想说?!你不想反驳她?!说你还不想死,你的野心还没达成,你还没将我再拉下王座呀!”罗昊转向罗宵,他不信罗宵面对这种下场会心甘情愿,他们兄弟俩打出世开始就不断在争斗,争爹宠争娘疼,争权争利争胜负,他从没真正占到上风,罗宵亦然,这个皇位,成为两人拚命想证明自己胜过对方的荣耀,他曾在这皇位上,被罗宵扯下,狂妄的罗宵同样曾从至高处坠落谷底,一次两次三次,他与他,谁真的曾服气,谁又真的曾低头认输? 以罗宵的傲气,以罗宵的脾气,他不可能甘心,他应该仍在伺机而动,满脑子仍计画着如何再一次抢回龙座,他不可能婆婆妈妈,不可能受莫爱恩影响,不可能有对毫无野望的眸子—— “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罗宵只施舍了罗昊一眼,就只有那么区区一眼。 尔后他闭眸不理睬罗昊,靠在莫爱恩肩上,在莫爱恩轻柔抚触他长发的手奇qisuu.书劲下,陷入宁静无扰的睡眠,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是在罗昊的地盘上,也不在意自己现在睡去,还有没有醒来的机会,被莫爱恩反搂在怀中,他心灵平和,无恐无惧,就算此时有人一剑刺穿他的胸口,他也不觉得有何千系。 罗昊先是怔忡,到后来苦笑摇头,有声低叹溢出咽喉,他扬声对左右士兵道:“先将罗宵与莫爱恩关回小苑,听候发落。”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他的仇与恩…… 第九章 清幽小苑,笼罩在晨曦的微凉中,位处于山巅之上,薄薄云霭如雨网,轻雾沾湿衣袖,露珠凝结着光芒,点缀着枝叶闪闪发亮。 屋外清冷,厨房里却相反的暖和。 灶里柴火正燃着,大锅沸腾着热呼呼的清粥,淡淡米香弥漫,站在灶前的人,不是莫爱恩,而是罗宵。 她噙着笑,专注凝觑罗宵高大身影,她克制自己想上前环在他腰际,将脸颊枕靠在他背脊上的念头。 “真不要我帮忙?”坐在一旁当食客的滋味令她汗颜。 “妳坐着等吃饭就好。” “那就……辛苦你了。”她也不坚持,静静等着罗宵煮食。罗宵一定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有多温柔。 他品试着菜肴的咸淡,加盐添味,一旁小炉熬着素菜羹,羹里有豆腐、香蕈丝,另个灶锅油炸着面饼,饼香四溢,他将青葱及烤得匀称美味的肉块切丝,待面饼炸至金黄后捞起,尖刀在饼旁剖出一道开口,再将葱丝与烤肉丝包入,烤肉本身的酱汁浸濡着葱丝,饼的热度将两者煨得出香。 “别煮太多,吃不完的,只有咱们夫妻俩吃,这样就够了。”莫爱恩不想让他太忙碌。 “我还准备了一道奶酪拌樱桃。” 奶酪拌樱桃,琼液酸甜足,奶酪香醇顺口,蔗糖甜美诱人,再加上樱桃特有的口感,光是听他念出这道甜品名儿,她嘴就馋了。 “你连这道甜品都学会了?”说出去有谁会相信,魔皇罗宵为了她下厨,为了她去学做料理,为她洗手作羹汤,简直贤慧得能马上嫁人做媳妇儿。 “先吃完正餐才能吃奶酪拌樱桃。”罗宵一眼就知道莫爱恩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好了,替我端这几盘菜过去。” 莫爱恩如蝶翩翩飞舞而来,勤快地布菜摆筷,一张桌上,放得满满的,虽不是稀品珍馑,同样引人食欲,酱荀香、豆乳香、酸菜也香,与一般百姓所吃的食物没什么样,却教莫爱恩更饥肠辘辘。 “吃吧。”两人坐定,开始用膳,他递给她一个葱丝烤肉,她还他一匙豆腐羹,彼此都给了对方微笑。 这是两人最后一顿饭,他与她都知道,因为罗昊派人来说了,用完早膳,他会来宣布他们的处置。 难得两人仍能平静如常,完全不因即将到来的死刑宣判而沮丧难过。 莫爱恩甚至觉得长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肩上的担子轻了好多,放下了恐惧,也将要放下罪恶。 “你做的饼真好吃……我被你比下去了,你这个男人真是……”她嘴里嚼着饼肉香,当然不是真心埋怨。 “妳喜欢就好。就是因为妳“喜欢”,我才会学着做这些料理,看到妳吃得高兴,我就觉得烹煮食物是件有趣的事。”罗宵将手里舀凉的粥交给她,体贴她舌上的伤口仍未痊愈。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做饭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惜被你抢走了这个权利……不然最后这一餐,我想亲手煮给你吃。” “别急,我还有机会吃到。” “机会?”她重复呢喃。活命的机会吗?她缓缓摇头,“我不奢望了。” “但是我奢望。”罗宵直言道,边喝掉半碗清粥。 “你……你仍不想死吧?我明白你还有许多事没做,定会不甘心,是我过分要求了,是我想以死解脱……”她这么说时,罗宵没有想接话的打算,见她没动筷,拿在手上的饼也只少少咬了几口,他抬高她的手,催促她吃,她只得又咬一口,僵硬咀嚼着食物。 罗宵吃完第二碗粥,一个葱肉饼也快速解决,在这当中,莫爱恩也喝去半碗粥,大大的葱肉饼是吃不完了,她还想留些胃来吃甜品。 然而,罗宵似乎没有打算拿樱桃拌奶酪给她吃。 “宵,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道食物?”她提醒他,但他没反应,仍盯着她喝掉最后一口粥还有他舀到她碗里的素菜羹,她懂他的意思,将它们吃得干干净净。 “妳是说樱桃拌奶酪?”他挑眉,看来有些邪气,尤其是他一笑,味道更曰疋明显。 “嗯。” “我说过,吃完正餐才能吃。” “我吃完了。”她将空碗现给他看,证明她所言不假。 “但我还没吃完。” “可是你明明比我先——”她倏地噤声,罗宵起身离开木椅,来到她身边,将她抱起,她惊呼一声,身子随着他站直的身势而高高悬着。 第18章 “妳吃饱了吗?”他问,目光深浓。 她颔首,双颊不自觉在他的探索下泛起红晕。 “那么,轮到我品尝正餐了,是不?” 他说的正餐,是她。 他方才的一语双关,说的也是她。 “我很正经在跟你说食物,你、你却……不正经……”她连话都说不全了。。 “我也很正经在跟妳说食物。”罗宵将她抱出厨房,屋外的凉意瞬间袭上,但罗宵没让她有太多机会发寒颤,他大步带她回房,还没沾到床铺之前已经吻住她嫣红的嘴儿。 若是以前,她会让心底的羞涩所束缚,别扭地欲就还推,无法放开,但现在,这是死前的最后一场欢愉,最后一次这样被他所拥抱,再多的惺惺作态都嫌多余。 扪心自问,她不渴望他吗? 不,她渴望得浑身紧绷,渴望得向他索讨更多更多…… 她咽下涩意,主动动手解开他的腰带,将冰冷的柔荑探进他的胸口,抚摸他匀称结实的肌理,他褪下她素白的衣,近乎诚恳地膜拜地亲吻着她的娇躯,衣裳沿着他的步伐而落下,在屋里凌乱狼藉。 双唇相濡的声音,她的娇吟,他的粗狺,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还有双双重量陷入床榻的咿呀声。 死亡的飨宴,淋漓尽致,极致的交缠,累积,她包容着他,他侵入着她,她操控着他,他臣服着她,此时,他们抛弃所有,尽情欢爱,薄亮的汗水,有她的,也有他的,她额心的汗泪滑入眼眶,随着她锁眉闭目的轻颤,水珠子从眼缝滚出,像是无法承受过多疯狂及承欢作乐,代替她失去已久的泪水,没入鬓发之间。 她几乎昏厥过去,意识仿佛飘浮在海面上,载浮载沉,只能攀附在他身上,她疲倦得不想再睁开眼,但他细细啄吻着她,诱拐她张眸,将他好餍足又好宠人的俊颜纳入瞳心。 “妳还好吧?” “嗯……”现在害羞已经太晚,她仍是徒劳无功拉开薄被将自己藏住,她的动作让他发笑,方才热情如火的小女人又缩回龟壳里去了? “这样樱桃拌奶酪应该更好吃吧?甜品本来就该用完正餐吃才对味。” 他到厨房将甜品端到房里,交到她手上时,故意暧昧问她,她咬着木匙,只能很无奈地拿眼眸瞅他。 这种话,也只有他还有胆说得理直气壮。 “吃完甜品,我替你梳头,打扮体面一些……比较好。” 如此一来,步上黄泉时,也能是意气风发的罗宵,她心爱的罗宵。 “好。”罗宵同样一脸平静,教她看不出他是否甘愿受她所累。 是她任性求死,他没必要应允她,但是罗宵却半个字也不提,没有逃走的举止,没有拒绝的表现,陪着她,在小苑里静待罗昊的处决。 莫爱恩笑着将樱桃拌奶酪吃得干净,拭净双手,取下发髻上的木篦,为罗宵梳理墨般长发。他的发向来都只让她碰,小婢也都害怕他,谁知道会不会梳疼了他就得赔上小命一条,自然乐得轻松将梳头的差事留给她做。但她喜欢为他梳发,看着自己的手指穿梭其间,为他束冠,为他理鬓。 梳完发,让他换上水湛色的衣裳,整束好深蓝色腰带,再将布料的小小皱折抚平。 “你这模样真好看。” “自己夸自己的丈夫,也不觉得自卖自夸吗?” “自己夸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对?”她才不怕被他取笑,因为她每一次看他,都会痴痴觑他好久好久。 “能让爱妻满意,是为夫的骄傲。” “贫嘴。”她笑呿他,抽回被他执于掌心里的柔荑,不让他将她的手指当笋子啃。 “圣主驾到——” 突来的朗声,凝结了莫爱恩此时脸上的笑,她与他对视一眼,罗宵深黑的眸倒映着她的面容,莫爱恩安心了,这回主动牵住罗宵的手,两人步出温暖的房,小苑外,站着好些名列队整齐的士兵,罗昊还不见踪影,又等了好一会儿——莫爱恩觉得漫长得像是好几个时辰——罗昊高大威武的身躯跨进小苑。 “你们两个似乎看起来很惬意。”罗昊冷声道。两人脸色红润,气色极佳,打扮素雅整齐,怎么看都不像是将死之人该有的模样。 莫爱恩但笑不语,罗宵则是不屑回他。 士兵搬来一张雕木椅,罗昊撩袍坐下,交迭起长腿。“那么,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是吧。” 莫爱恩的笑容,说明一切。 “连死都不怕了?”罗昊不怎么爽快。 “要杀就杀,啰唆什么?”罗宵低哼,莫爱恩捏了捏他的厚掌。 “是谁说要杀你们来着?”罗昊难有好脸色。 “大伯,你……” “对,我没准备杀你们——记不记得我曾跟妳说过“我不相信妳和罗宵会如此专情”?”他问着莫爱恩,但实际上没要等她回答,他径自沉笑,又说道:“看妳和他这副模样,我就一肚子火,杀了你们,让你们去当一对亡命鸳鸯吗?!我罗昊是那种慈悲为怀的人吗?” 他击掌,一名宫婢端着两碗汤药过来,屈膝跪下,手中托盘高举过眉。 “这不是鸩毒,别高兴得太早。”罗昊接过另一名小宫婢奉上的香茗,啜着。 “那……这是什么?”莫爱恩不安问道,她的手心在发汗,湿濡了她与罗宵,她盯着药碗,里头汤汁的色泽太眼熟,太眼熟了…… “妳会不知道?我还以为妳常常用它,一眼就该认出来。不过也不怪妳认不得,它和妳使用的有些微差距。我给妳的那些,没这么纯,这可是我千里迢迢让人快马加鞭去向穆无疾夫人要来的,据说……更加浓烈,也更加有效。当年她留下来的药,纯粹是她试来玩的,这回可不同了。” 他曾得邻国之助,才得以将罗宵囚禁起来,后来又经过好几次与罗宵的周旋,也全靠邻国公主的计谋帮忙,而失忆药,正是邻国宰相夫人送给他的。她那时见到莫爱恩断指求情,也主张要他别杀罗宵,提出的替代方案就是让罗宵忘却野心,当个失忆的废人。 莫爱恩在听懂的瞬间,整个人仿佛垮掉一般,她差点跌坐在地,是罗宵及时蹲下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喃喃问着,问罗昊,也问她自己。“我们都已经愿意拿命来偿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连求死,都不允吗?” “因为我不相信世间有你们这种爱情,我要证明给你们看,就算妳爱他爱得多深刻,一样也能将他忘得干干净净。我就不信喝下药后,妳和他还能记起彼此。当妳和他都不记得相爱的一切,那会是怎样的光景?妳呢?敢证明给我看吗?”这就是罗昊对他们的处置。 “我不——”她才开口,罗宵却比她更快,“你要我们如何证明?” “你们喝下药,我会派人将你往北边邻国送,而她,往南边邻国,自此之后,你们不许再踏进大盛王朝,我也不再问罪于你,若你们有本领恢复记忆,并且找到彼此,你们就可以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没有人会再囚禁你们。当然,也有可能你与她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面,要是其中有一个想起了记忆,那么就得扛着记忆,妄想着去找寻另一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孤独中度过,也或许找着了,对方却已另有嫁娶,这不是很有趣吗?”罗昊恶意对罗宵佞笑。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太痛苦了!我受够这样的折磨,我绝对不要!宵,扭断我的颈子给我一个痛快,我们不要这样,不要……”莫爱恩反应激动,蓦地捉住罗宵的手,要他助她一臂之力。罗昊不肯放他们解脱,那就让他们自己来! “爱恩,静下来。”罗宵安抚她,她的气息凌乱,眼神慌张,但他极有耐心。 她逐渐平息,嘴里还是低语着,“我不要这样……” “我倒觉得还不错。”罗宵的回答令莫爱恩惊愕地瞠眸觑他。 他扬笑,将唇贴在她耳边,“死,下了黄泉,谁还记得谁?孟婆汤饮下,同样是遗忘,但是爱恩,妳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我可能不会有下辈子,我这种人,能不能超生还要我说谎来欺骗妳吗?说不定,我得在哪个刀山油锅里徘徊几千几百年。妳和我不同呀,妳善良,妳心软,妳是个好女人,不会和我一块受苦,那么这一世或许就是我与妳唯一相遇的机会,爱恩,妳没过问我怕不怕死,我可以告诉妳,我不怕,从没怕过,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后,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我真的会怕。爱恩,我没有来生了……” “呜……”她哽了声,他的话扎进了她的心窝,好疼。 “就算是为我,好吗?爱恩,好吗?” “我怕找不到你,我怕忘记你……”她伏在他肩上,身子止不住抖颤,她在哭,没有泪水的哭泣,同样痛彻心扉。 “我会去找妳,我一定去找妳,妳等我,我会找到妳的,我发誓我会。”他低低在她耳畔吐露着誓一言,又轻又柔又坚定。 “找不到怎么办……” “不会找不到,不会的。” 她只能伏在他肩上,抽泣干号着,他拍抚她的背脊,良久之后,她止住了哭颤,在他肩窝点头。“好,我等你。” “乖女孩。”罗宵低吻她的额际。 “将药送上。”罗昊不想再多看他们搂搂抱抱。 送药的宫婢领命向前,两碗药递到莫爱恩及罗宵面前,罗宵伸手接过,一碗给她,一碗端在自己手上,他放柔了眸光,“爱恩,此情此景像不像我们洞房花烛夜在喝合卺酒?” 第19章 她被他引出哧笑,担忧的小脸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笑花,她用力颔首,“像,好像……”就是从饮下第一口合卺酒开始,他成为她的夫君,一生一世的良人,教她放下全数的情意,独独眷爱着的丈夫。 他牵着她,手迭挽着手,面容靠得恁近。 “敬妳,我的爱恩。” “敬你,我的罗宵。” 两人同时噙笑,亦同时饮下碗里苦涩的汤汁,饮得干干净净,半滴不剩,他拿掉她手中空碗,随手一抛,任其破碎,他双掌捧住她的螓首,深深地、蛮横地、眷恋地吻她。 药苦,那滋味在两人口中存在,但又消失得太快,剩下的,只有两人分享的甘味。 莫爱恩开始觉得晕眩,不知是药效发作,抑或是罗宵吮走她肺叶里活命气息,她瘫靠在他身上,原先双手仍能绞握住他臂膀衣袖,到后来也失去力量,软软垂在自己腿侧,思绪像被人拉扯着,不断往后退,退到她自己无法控制的黑幕间,她看见罗宵在对她笑着,那笑容,真让人安心,她在他怀中,一点也不记得要害怕,耳畔所有声音逐步远去,她带着罗宵给予的浅笑,缓缓睡入了黑甜的迷雾之中—— 莫爱恩,失去意识。 “你的抗药性果然比她来得强。”罗昊从雕木椅上起身,走近罗宵,“那正好,你还有时间能听听我另一个打算——嘿,我丑话说在前,我知道你有本领逼出刚喝下的那杯药,但别忘了,爱恩可没有。你当然可以一滴不剩将药给逼个精光,那么我给你们的承诺当然也就不算数,我只消一声令下,你和爱恩的性命立刻化为乌有……你现在是准备逼药呢,还是准备听我说另一个打算?” “另一个打算?是指——杀了我,再将失去记忆的爱恩占为己有?”罗宵冷睨他——却只是冷睨,双手圈抱在莫爱恩肩上,没有半分逼药的举动。 罗昊一点也不意外,他清楚罗宵不怕死,但绝对不会不怕莫爱恩死。 “我们在耍阴斗狠这点上,真是名副其实的亲兄弟。”英雄所见略同。 “那么,我会在药效发作之前手刃你!”罗宵眸里闪过血腥。 在他出手之前,罗昊立即举臂挡在自己面前。 “慢着!我话还没说齐——” 来不及,他挨了罗宵狠狠一掌,跌飞出去。所幸罗宵怀里抱着莫爱恩,减轻了力道,否则罗昊不死也残。 “咳咳咳……咳咳……退下退下!”罗昊制止正要上前擒人的士兵们,要他们别轻举妄动。 拉开襟口,胸前的掌印火红得很,啧啧啧…… “你就是这性子让人讨厌,难怪我从小到大就是和你不对盘!真不知道爱恩是喜欢你哪一点!听人说完话是会怎样?!我只说了另一个打算,可没说要用它!” “那怪你自己说得太慢。”罗宵一点也不觉得打他有啥好内疚的。 “我还是很想杀你,非常的想,你这根眼中钉,左看右看就是顺不了我的眼,杀了你,我才会真正的高枕无忧,不用担心你会不会卷土重来,换成你是我,你也同样对我不会手下留情,不是吗?” 是。换成他罗宵,绝对也是以这种方式永除后患,不会跟他客气。 他们两人在彼此手中没有断送性命,全是莫爱恩求来的。 她救过罗昊,也救过罗宵。 “但是,我既然答应了爱恩,就不会食言,你放心吧,我不会趁人之危。你昏过去吧,不用强撑——”他原本只是想吓吓罗宵,逞了口舌之快却倒楣挨了重重一掌,痛到爆,八成内伤。 罗昊才说完,罗宵倏地倒地。 看来是他方才击出那一掌,加快了药效流窜的速度,再加上气急攻心,沸腾的怒火成为推手,让罗宵只能凭着意志力强撑,所以听完罗昊的保证,他瞬间被药性所掌控。 罗昊径自低语嘀咕,最后这番话自然罗宵没能听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条筋接错了,竟然会心软,呿!” 竟然……觉得感动了。 去他的感动了! 他明明嫉妒得要死! 嫉妒这两个傻子,能全心全意只爱彼此—— 他的后宫满满三千,有美人有俊男,偏偏没有一个这么爱他……是因为他也没同样付出真心,所以才没能得到回应吗?正如莫爱恩说过的,是罗宵先深深爱着她,她才会掏心偿还,而他罗昊,这辈子还不曾像罗宵那么蠢笨地独爱一人…… 他真嫉妒呀…… 所以,才会难得善心大发,不杀了莫爱恩及罗宵,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带着恶意——他想让他们证明给他看,世界上,这种爱情是会受到上天眷顾,是会有奇迹发生的。 “什么时候,我才能遇见那个让我也独独只想爱着她的人……” 他也想象罗宵一样,爱着一个人,宠着一个人,心里满满的,只有那一个人—— “圣主,友邦伏钢将军领着一队兵马到达关隘。”有名小将军从小苑外奔来,没头没脑报告了这件不要紧的事。 “伏钢来就来,与我何千?他说不定只是要去巡巡边境的军伍罢了。”现在的要事是尽快将莫爱恩与罗宵送往南北—— “但是伏钢将军派人送来信件。”小将军双手奉上书信。 “伏钢识字吗?”罗昊嗤笑,撕开封口,短信只消一眼扫过就简单明了,“唔?李鸣凤也跟着伏钢来?还想邀我吃酒?奶娃娃一个,断奶了没还不知道,胆敢说要喝酒?” 友邦小皇帝李鸣凤,当年甫见也不过才五岁,现在了不起七、八岁,他曾恶意想用冷脸吓哭李鸣凤,但完全失败,他还想等李鸣凤长大一些,就领兵去攻打他的国家,将领土范围再扩大几倍。 初生之犊,不知老虎的可怕,蠢。 好吧,反正处理完罗宵,他的人生也会无趣许多,陪臭小鬼玩玩家家酒游戏又何妨,哼。 “按照我的安排,替罗宵和莫爱恩戴上刻有他们名字的项链,然后两批人马将他们分别往南方及北方送,能多远就多远,要是他们真是缘分这么深,就让我看看吧,若他们最后还是注定在一起,我也无话可说了。”交代完正事,罗昊揉掉手中信纸,转向送信的小将军,“你去回了李鸣凤,明天,我做东,办桌酒席请他,叫他包好尿巾准时赴约!” 罗昊狂妄朗笑,哈哈哈哈的笑声在小苑响起,久久不散。 只是,罗昊还不知道,明天在他做东的酒席上,他将遇见那个让他死心塌地的人,那个让他独独只想爱着她的人—— 不,不是“她”,而是“他”。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第十章 两年后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东风吹落片片雪似的花瓣,坠入池面,激起圈圈涟漪,桃树随风款摆着纤细腰肢,杏树像个被呵痒而颤笑的美姑娘,毫不逊色。 桃树下好些个婢女正承接着花瓣,准备收集酿制桃花酒,大伙都忙碌着,偏偏有个人偷懒例外,但众人见怪不怪,也不多加苛责,毕竟,她是个傻子。 漂亮的大眼眺望湛蓝苍穹,轻便束绑的长发在脑后微微让清风拂动,清秀的小脸上有着恬静,她坐在离众人有段距离的石凳上发呆,素净的衣裙接住了好几片落花瓣,她不理人、不说话、不动、不笑,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说她傻子,也不尽然,她的眸子没有痴傻的茫然,当初老爷夫人在府外捡到她,她记不得任何事,问她什么都只是摇头,她颈子上挂着的项链刻着“莫爱恩”三字,问她是不是她的名字,她晃晃螓首,表情比他们都更迷惑,所以大家干脆傻妞傻妞地唤她了。 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年岁,不知底细的傻妞。 真是可惜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孩。 幸好她乖巧听话,在府里还颇得人怜,大伙对她很是宽容,将她当成小孩在对待,不会因为她不懂得反抗或推托工作而欺负她——当然,对于她偶尔的失神发呆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知道她不是故意想偷懒,只是思绪不小心飘得好远好远,远到她自己也捉不回来。 “傻妞!傻妞呀!别在太阳下晒太久,当心又晒伤了!”大声嚷嚷的是婢女群中最年长的卢姊,她待傻妞最好,最照顾她,像个母亲一般,傻妞忘了用膳,是她端着饭菜,一口一口喂她吃下;傻妞不知自己发着高烧仍蹲在井边洗衣,也是她第一个察觉,赶紧带她去看大夫。 会多此一举地叮咛她,是因为她曾经在日正当中的太阳底下傻坐,晒了好几个时辰,晒到脸蛋严重发红脱皮,足足疼了好几天。 她似乎没听见,专注看着天际那朵白云变化。 卢姊拍净手,正准备上前去将她带回树荫底下,有道身影抢先一步,高大的阴影为她挡下太阳。 天……黑了吗? 她困惑地发觉自己被笼罩住,动作有些迟疑地左看右瞧,再缓缓仰头,在一片蓝天之中看到了有张脸孔正俯身凝觑她,她对上那双黑眸,像墨石一般的黑眸。 “妳晒太久的太阳了。”来人开口,声音既低且沉。 “难怪头晕……”原来不是她被他的眸子给吸进去的晕眩,而是被晒的…… “我泡蜂蜜菊花茶给妳消暑,跟我来。”他率先先走,她怔坐在原地。 那个男人……她认识吗? 是张生面孔呀…… 但是,他没让她觉得陌生而害怕,她不是贪嘴想喝什么蜂蜜菊花茶,而是他……看起来就是担心她的模样。 她没有怔忡太久,站起身子,拂掉身上的花瓣,小步伐挪着莲足,像个追着爹娘的小娃儿跟上他。 第20章 “那男人是谁呀……”卢姊看见傻妞蠢柔地跟着人走,赶忙问向左右,若那男人来历不明,得快些将傻妞给带回来才是呀! “卢姊,那是新来的厨子,李大叔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哩,放心吧,不是坏人的,妳瞧,傻妞对陌生人可从没这么信任,别看她傻呼呼,她很会看人吶。”不然哪有他们这么多人关心她照顾她。 “那是傻人有傻福,全都遇见好人。” “所以啰,妳可以安心啦。”傻人有傻福嘛。 卢姊仍是不怎么放心,频频往两人走去的方向看,远远瞧见厨房里还有不少熟面孔,至少那男人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傻妞,她才稍稍放松戒心。 不一会儿,傻妞高高兴兴捧着好几个碗回来,身后男人则是提着大茶壶跟上。 傻妞招手要大家过来,众人也立刻会意,纷纷放下手边工作。 她盛了一碗又一碗的茶水,依照众人的年龄为顺序,陆续递上。 “好香,是菊花茶?”头一个端到茶水的人,便是卢姊。 “嗯,菊花茶,好香,好好喝,甜甜的,是蜂蜜。”她笑得比蜂蜜更甜。 “傻妞最爱吃甜了。”卢姊取笑她,她回了更腼腆的浅笑。 “他泡的,是他泡的。”她没忘要跟众人介绍功臣是谁。 “小子,怎么称呼呀?”金丫头对于不熟络的男人闲聊般地询问起来。 “罗宵。”回答的人是傻妞。 “进府里多久啦?” “两天。”仍是傻妞。 “今年多大岁数啦?” “三十好几了。”还是傻妞。 “娶妻没?” “还没。”又是傻妞。 “傻妞,问他又不问妳,再说,妳怎么都知道呢?都先探问过了啦?”元丫头忍不住调侃。 “他跟我说的,我没问。”傻妞直摇头。他带她去喝碗冰凉的蜂蜜菊花茶时,主动对她说的。他看起来很沉默,现在面对众人提问也一副不怎么想应答的样子,但刚刚他完全不一样哦,他端茶给她时,倾低着高出她许多的身子,放轻着嗓在同她说话,唇畔挂着让人想回应的淡笑,眸子深邃,直勾勾瞅着她,一点也不惜字如金。 “你看来不像本地人,打哪儿来的?”卢姊看他的眼神多了探索,她见人见多了,不觉得这个男人单纯。 “嘿,傻妞,这个问题妳就答不出来了吧。”元丫头好笑地看着傻妞犯馒。 “大……大盛王朝?”傻妞捕捉到脑子里闪过的名词儿,本该是生疏的字眼,为什么念在嘴里,却像念过无数回,如同方才他对她说他是罗宵时,也是这种感觉。 “是有点像大盛王朝那边的人。”轮廓外型都偏向粗犷,典型的大盛王朝男人长相。“不过傻妞,妳也知道大盛王朝呀?” “大盛王朝是什么?”她一头雾水反问。 “不知道大盛王朝还能猜出来?也是他跟妳说的呀?”金丫头才不相信眼前缄默的男人会主动说这么多话,像现在,他可是半个字都还没吭过。 “妳额上的汗要擦干,否则会受寒的。”他终于开了金口,只对傻妞说话。 “喔……”她很听话,从怀里摸出绢子,乖乖将额际抹了一回,才要收回手,他却接过绢子,不像她胡乱含糊,认真仔细地将每颗汗珠子拭得干干净净,还为她将几丝不安分的发撩回耳后,那态度俨然就像一对爱侣。 尔后,众人想再从罗宵口中追问出什么也不可能,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全盘心思只在她身上,其余人在他眼中都不曾存在似的。 “那个叫罗宵的男人,妳离他远一点,他不合适妳,知道吗?”当夜,卢姊将傻妞拉到一旁,再三耳提面命。下午与罗宵的短暂相处,卢姊很难对他有好评价,他像潭深池,教人探不着底,而傻妞清澈如水,一目了然,两人有如天壤之别,不合适。 “可是他好好。” “傻妞,男人对女人有企图时,哪可能不好,但是卢姊会看人,他不简单,妳会被他吃死死的,他看起来又心狠手辣,面相也不像有情有义之人,卢姊怕妳受委屈,妳听卢姊的,别和他走太近,明白不?” “……”她不明白,但又不知怎么向卢姊解释心里那股对罗宵的信赖感,她支吾,最后还是只能在卢姊强硬的目光下点点头。 所以,她开始避着罗宵,虽然心里痛痛的,心底也有道声音在抗拒…… 但无论她如何闪躲,罗宵都能轻易找到她。 这日,她与他在通往后院的廊下遇到,罗宵如山伫在她前头,她少少挪移半寸,想用这方法与他错身而过,她完全不敢看他,因为看了,想和他待在一块的感觉便排山倒海袭来。 她才动步伐,罗宵比她更快,两人就这么撞在一块,罗宵自然是故意挡在她面前,她则是始终压低螓首,才会撞进他怀里。 “妳在闪躲我?” “没、没有。”她绞着衣袖及手指,想偷瞟他又不敢瞟。 “说谎时这副心虚模样还是没变。”罗宵不怒反笑,望着她时的眸子很是温柔,他微倾着身,与她平视,“为何躲我?” “我也不想呀,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她咕哝,口气困惑,像在怪着自己为什么非得要违背心意躲他。 “妳如果不想躲着我,就不要躲。我做了乳饼,刚起锅,还热着,要不要吃?” “乳饼……是什么?” “牛乳和着面粉烘出来的饼,很香。” “我要。” “要就跟来吧。”他递上大掌,笑容带着蛊惑,她几乎是立刻握住他,那是出自本能。 糟、糟糕了,被卢姊看到,一定会要数落她好久好久吶…… 她贝齿陷在软呼呼香喷喷的乳饼里,一脸懊恼地想。 这已经是第二块乳饼,配上一杯和着蜂蜜的甜茶。 “不好吃吗?” “好吃呀。” “妳这实在不是一张好吃的脸。”太打击厨子的信心了。 “卢姊会骂我……” “骂妳跟我走得近?”他替她将嘴边的饼屑拨掉。 “嗯……” “妳呢?妳讨厌跟我走得近?” 她马上摇头再摇头,将她的不甘不愿完全表现在动作上。 “我……跟你在一起时,特别觉得高兴,这里都会噗通噗通跳得好急,然奇qisuu.书后这里好热好热,怪怪的,但我不讨厌这种感觉……”她先是按按自己的胸口,又摸摸现在正涨红的双颊。“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嘴里念着你的名字,好熟悉。罗宵……罗宵……好像不是头一次叫过……” 他神情复杂,听着她说,眸光深邃痴迷,舍不得离开她。 “卢姊说你可能会欺负我,可是我觉得你不会,你一定不会,你……不会的。”为什么不会,她说不上来,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她也无法解释,却又好笃定。 “我当然不会欺负妳。”他带着笑意,长指抚摸她变得有些圆润健康的粉颊。她这模样真好看,以前就老觉得她太瘦,像不长肉似的,现在最刚好。“……我怎么舍得?” 他的话,让她脸上的红晕加浓许多,他抚着那方红艳,必须用最大定力来克制自己将唇印上去的冲动。 “傻妞!”卢姊一进厨房,就看到两人四目胶着的暧昧,心中大叫不妙,赶忙轻喝,并上前要格开他们。 她头一个反应是挡在罗宵身前,结结巴巴想揽下所有的责骂,“是、是我来找他的……是我贪吃,吵着要他做东西给我吃,是我,都是我,跟他没有关系……” 她在保护他,怕他跟着她被卢姊教训,也怕卢姊对他更讨厌,更没有好印象。 小小的身躯根本无法将他完全挡住,她努力张开双臂,以母鸡护小鸡……嗯,大鸡之姿,不让他挨骂。 罗宵想笑,又止不住温柔凝觑她的目光,卢姊迅速捕捉到罗宵那一瞬间的神情,突然有个念头闪进脑海里,虽然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但这念头正可以解释待人难有和善面容的罗宵,何以独对傻妞轻声细语。 “卢姊又不会骂他,妳挡这么快做什么?再说,也应该是妳往他身后躲才是呀,傻丫头。”卢姊瞧她一古脑的傻劲,又好气又好笑。“妳去替卢姊将外头晒着的菜千收进来,好像快下雨了。” “被雨淋湿的菜干会坏掉。”她轻呀了声。 “对,所以还不快去。”很显然的,卢姊要将她支开。 “好。”她听话起身,正要出去,像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卢姊,是我缠着他的,真的,不要骂他,好不好?” 欲盖弥彰的多此一举,但傻妞自然是不明白自己露着馅。 “好好好,卢姊发誓,绝不骂他。”卢姊高举右手立誓,而且——她也不认为罗宵是个能让她骂的男人。只有傻妞一个人没察觉,罗宵看人时神态有多高傲,根本不容人指点或教训,他有一张看起来随时随地都会挥拳揍人的狠容貌。 得到卢姊再三保证,她才放下心,赶着去将菜千收回来。 厨房里剩下罗宵与卢姊,傻妞才刚踏出门槛,罗宵就转过身去不理睬卢姊摆明当她下存在,一双宽大的手捏着精巧可爱的豆沙小兔——不用问也知道,豆沙小兔是为傻妞捏的,包子外型可爱,最能讨好姑娘家,内馅又包着傻妞喜欢的甜豆沙——怎么看怎么突兀,怎么看怎么不搭。 “你以前就认识傻妞了,对吧?”卢姊开门见山就问,也不意外罗宵不应她,反正厨房就这么一丁点大,他定有听见她的问话,所以她径自续道:“你是她失去的那一段记忆吗?” 第21章 罗宵有了反应,淡淡瞟她,没否认。 “我果然没猜错,因为你的态度不像是一个甫迷恋上傻妞的小伙子,反倒像是久违的恋人……你是傻妞的爱人?” “我是她丈夫。” “你与她成亲了?”看不出傻妞年纪轻轻,竟已有一个夫君,呀……或许是她们先入为主,将傻妞那张娃娃脸当成了荳蔻年华的小姑娘,毕竟傻妞忘了她自己的一切,自然包括了年纪。 “嗯。”他淡应。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为什么装做和她不熟稔?又为什么傻妞失去记忆,而你过了两年才来寻她?”卢姊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这是我与她的事。”更清楚一些的语意是:与妳不相干,我没必要回答妳。 “傻妞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拿她当女儿看待,不容人欺负她!”卢姊说得一豪气干云。 罗宵这回不像方才那么无礼地以眼角看她,而是面向她,深眸与卢姊相视。 “我谢谢妳这两年对她的照顾,看得出来她很受疼爱。” 完全没料到会被罗宵如此诚心道谢,卢姊一时呆了,好半晌才回神,“呃,不客气……不过与其道谢,不如回答我的疑惑来得实际。” “我过了两年才来寻她,是因为我也丧失了记忆,直至一年半前才恢复。至于不认她,是因为……我在考虑之前的那段记忆,对于现在的她,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我做不了决定,若她一辈子都记不起过往,我也不准备告诉她,但是我仍然会成为她的夫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如果……她想起了我,那就另当别论……” 罗宵恢复了记忆,就在一年半之前。 如同罗昊所言,当其中一方想起了记忆,就得扛着记忆,妄想着去找寻另一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孤独中度过,这折磨,他是尝到了。 他发了疯似的寻觅她,毫无头绪在茫茫人海中,寻她。 那真是恐怖的回忆,他遍寻不着她,几乎就要被焦躁给逼疯,他担心她,不知她在何处,过着怎样的日子,有没有遇到好心人收留她,还是让人给欺负,或者现在正在某个地方难过害怕……思及此,他没有一夜能好好合眼休息,从回复记忆之日开始,他就不曾真正睡过。 他往南方走,沿途的每户人家都有他拜访过的痕迹—— “我在寻找一个漂亮清秀但断了双手尾指的失忆姑娘,她是我妻子,她身上有条木项链,刻着三个字“莫爱恩”,请问有人见过吗?” 他这么问着,当对方摇头时,失望感瞬间变得巨大,狠狠往他胸口重击。 “我在寻找一个失忆姑娘,只有八根指头,长得白净美丽,有人见过吗?” 他不曾放弃,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否则他怎能释怀,怎能安心? 幸好,他找到了她,在南邻国最偏北方的一个城镇里,得到了她的消息,一个断指的失忆姑娘,是孙府的傻婢女,两年前在府前让孙老爷及孙夫人捡着,就这么留在府里,他们唤她“傻妞”。 他的爱恩。 “你和她的过去……不幸福美满?”卢姊猜测地问,思及傻妞的断指及失忆,不得不如此揣度。 他沉默,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娶了挚爱的女人,而她也同样爱着他,他们应该要幸福的,又为何她为他流尽了眼泪,更为他斩断手指?这是他当初娶她所要给她的幸福吗?不……他明明是想珍惜她,却做着反其道而行之事。 他曾经拥有天下,却没尝到狂喜的滋味,看着众人在他面前跪下,他满足了吗?没有,野心如饕餮,越喂养越壮大,到最后甚至要反噬掉他……回忆起过往片刻,最清晰的画面竟只剩每夜他与她独处时心灵的完全平静及安逸。 他顿悟了,他要的是什么,当初蒙蔽了双眼导致无法辨明,现在缠在眼前的黑幕掀去,一切都明了起来,他要的…… “卢姊,我把菜干都收好了!”她喘吁吁奔回来,一瞧就知道她急乎乎在赶些什么。“妳……没骂他吧?” “没。” “那就好。”她憨笑,这才放心用力喘气,呼呼声清楚可闻。她一转头,就看见罗宵捏在手里的兔形小包子,“唔,是兔子耶!” “是豆沙包子,我蒸几个让妳吃。” “嗯!”她对着他咧开大大的笑靥,清灵水灿的晶眸里,填着他的身影,他在她眸心,占有一席之地。 他要的,只是如此简单。 其余的至高权力之于他,竟然轻如鸿毛,从他的心里完全剔除…… 尾声 那是某一天的清晨,她张开双眼的同时,身子弹坐起来。 连鞋子都没来得及套上,裸着足,她飞奔出去。 她左右张望,一会儿奔向后园,一会儿奔进厨房,像在找寻什么,扑下空,却不失落,继续跑着,偶尔遇见好些名婢女姊姊,她们被她难得的慌乱给骇着,纷纷想追问她为何惊慌失措,然而嘴巴才刚张着,话都还没能吐露半个,她又跶跶跶地迅速消失在转角,留下一脸茫然的婢女姊姊们。 她按着胸口,心脏躁动,咚咚地撞击,小嘴微开,吐纳着急喘。 一身单薄的洁白衬衣,凌乱飞扬的长发,忙碌地在府邸前后穿梭。 “傻妞,妳在慌什么?”卢姊的嚷声只能追着她背后跑,那丫头头也不回,像只蛮牛直直往前冲,一点也不像她平时给人的恬静感觉。 她终于停下,高高站在二楼书室外,俯瞰着正在采玉兰花的他。 他昨天才告诉过她,他要做一道“玉兰片”给她尝鲜,据说是将新鲜的玉兰花摘下,浸在鸡子面糊里,可以加鸡汤做成咸的,也可加糖做成甜的,再放进油锅里炸个香酥清脆。 这个男人,宠她宠上了天。 “罗宵!”她大声呼唤着他,他仰高首,瞧见是她,神情很自然浮现笑意,正要启唇朝她道早安,她的下一句话怔住了他—— “我记起你了。” 罗宵愣着不动,黑眸眨也不眨,好似害怕眼前的她及耳边的那句话仍是在梦里。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她露出一个像在哭泣的笑容。 回忆像是挣脱网子的鱼,不受束缚,摆动着鱼鳍,迅速窜逃出来。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想起,只知道一觉醒来,脑子里好清晰,清晰到像是连接起那天在小苑里,她饮下药汁,枕在罗宵胸口的所有记忆。 是药效过了,或是深植的记忆穿透了屏障,她不想去深思,那也不重要。 “妳待在那里不要动!”罗宵没时间再发呆,他看见她双手攀在楼栅边,身子倾出好大半,几乎就像要翻越过来,他提气大喝,摔下手边竹篮,蹬足飞跃,眨眼瞬间,她落在他的怀抱里。 “宵……”她主动亲吻他,在抚慰他,她好想念他,好想念他…… 罗宵眼眶灼热,这一瞬间他几乎想搂着她号啕大哭,原来自己是如此依赖着她,他寻找她,是担忧她的安危没错,然而又不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失去她,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宽敞无际的天空飘流,谁能拯救他,又有谁能驱散这股可怕的寂寞?自始至终都只有她,即使全天下人都舍弃他,独独她,不离不弃。 “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罗宵只是摇头。 不辛苦,能找到她,什么辛苦他都不记得了! 而且他很庆幸是他先恢复了记忆,否则角色互换,痴傻如她,定是迢迢寻他,吃的苦头怕是会比他更多更多,万一遇上了还没忆起往事的“罗宵”,不知又会如何伤她了。 “爱恩……”他很不争气地哽着声,使得喃念起她名字时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谢谢你来找我。”她双手圈在他颈后,此时该是喜极而泣的时候,她同样没有泪水,但无妨,眼泪在这里是多余的。 “不要跟我说谢谢,都是我让妳这么辛苦,妳应该要怨我……” “我怎么会怨一个从完全不会煮食到愿意去学数百种菜肴甜品的好男人?而这个男人为了我,就在不久的刚才还正在摘玉兰花,等会儿还要炸玉兰片给我吃呢。”若不是有心,没有一个男人会做得到,况且是像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不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为她费心,她看到了,感受到了,也深深记在心。 “爱恩,妳太宽待我了……”比起他之前做过的事,现在这些根本微不足道,偏偏她轻易原谅那个他,而将微不足道的行径无限制地放大。 “我才想说是你太宠我了。”她在他耳畔笑着轻语。 他收紧交迭在她身后的大掌,将她抱得牢牢的。 “爱恩……我何其有幸能拥有妳?像我这样的人,理该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而妳,当众人避我如蛇蝎、恨我恨得想啃我的骨、吃我的肉,只有妳还愿意拥抱我,救赎我——” “我一点也不伟大,我不过是单纯爱着我的丈夫,因为他比我爱他更爱我,他的眼里只容得下我一人,他将我捧在手心,所以就算他会下地狱,我也甘愿跟随他,绝不会放他一个人孤单。” 莫爱恩从他怀里退开,并不是要离开他,而是改以双手分别握住他的,指缝贴着指缝,四指扣着五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说来容易做来难,我们两个,还有好长的日子要学习、要珍惜,虽然十指交握注定缺了两指,可是我会握得好牢,不会松开。你呢?也愿意握住这双手,不放开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双手却反握住她,力道比她更坚定,她的手包覆不住他的,但他不同,他的手掌厚实巨大且温暖,将她握在手里,藏在心底。 第22章 他低首,将唇贴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也细吻着她纤细但这些年辛勤劳动而微微粗糙的指节,也吻着尾指永恒的伤痕。 “不放开,一辈子都不放开,妳也别放开我……”他闭起眸,轻吐央求,卑微、臣服、担忧、害怕。与失去天下相较,失去她,他真的恐惧。 莫爱恩捧着他的脸庞,当他睁开眼,看见她柔然的眸光像酒般迷醉人,也在她的眼底,看见了她从不吝啬给予他的爱意及回答。 他轻笑,偎近她,让她展臂将他抱住,将他浮沉难安的心捧在掌间,并且全心全意地呵疼着他。 他与她,将以一对最平凡的夫妻重生,在汲汲营营的人群中,过着与寻常人一般的淡然生活。或许,没有荣华加身、没有人屈膝叩首、没有大权在握,却也同样的,不再有斗争、不再有血腥,他得到了那时永远无法体会的小小幸福…… 现在,他只想为她炸一盘玉兰片,喂他心爱的妻子品尝那裹着糖面的花瓣,她一定会喜欢又香又甜的好滋味…… 【番外】亲爱的臭小鬼 罗昊右拥着美人,左抱着清秀娈童,美人执酒,喂入他口中,娈童剥着葡萄,也争着喂他,他唇畔挂笑,来者不拒,享受着他们讨好似的服侍。 讨好,没错,他们当然得讨好他,他是王者,整个大盛王朝都属于他,像身旁沉鱼落雁的精致美人儿、眉目灵秀的漂亮男孩子,他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等着他宠幸的人,数之不尽,他们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讨他欢心,而他,有权决定他们的地位,越得他喜爱,自然身分越高,得到的尊敬也越多,只要他一拂袖,他们便由天际坠入地狱,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瘤。 但是,怀里抱着两个,身后还站着一整排,他还是觉得空虚。 “如果哪一天我又被罗宵拉下来,过着流亡的日子,妳会愿意陪着我一块逃命,共度有一餐没一餐,甚至随时随地会让人抹脖子的危险?”罗昊问向怀里的美人儿。她千娇百媚,身子纤匀迷人,目前最受他疼爱。 “圣主怎么说这种不吉祥的话?巨妾相信圣主鸿福齐天,决计不会有这么一日的。” 她自以为回得婉转,不将话给说死,殊不知听在罗昊耳里很是不痛快。 他要听的,不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浑话。 她信他鸿福齐天,不会有那么一日,但要是真有那么一日呢?她却没给个答案,看来等到了那么一日,她会拍拍屁股走人,偎到别人怀里去,以求自保。 “你呢?”他改问怀中另一人,他是名男孩,名唤秋意,莫约十四岁,骨架纤细,有女人的媚,更有男人的英气,很特殊。 “秋意愿意。” 罗昊挑眉,兴致大增,眉宇染喜。“喔?为什么愿意?” “即使圣主流亡,秋意相信圣主定有复兴之日,再从叛徒手中将皇位抢回来。” “万一抢不回来呢?” “这……”这了很久,没有下文。 “你们两个都下去。”罗昊收回揽在他们肩上的大掌,撑在龙座扶手,不再碰触他们。 “圣主——” “下去!”非得逼他翻脸就是了?! 美人儿及俊秀男孩不敢逗留,飞快离开他的怀抱,立即又有两名美人递补上来。 失宠了两个,等在后头排队的人还多得哩……偏偏这么多人中,他找不到第二个“莫爱恩”。唉,真弄不懂他那个作恶多端的弟弟是哪辈子烧来的好香“圣王,伏钢将军带着他们小皇帝来了。” 来了就来了,随便安排他们坐,难不成还要他去恭迎那个臭小鬼吗?罗呈心情恶劣地想。 在大盛王朝里就属他最大,他不把别人家的将军和皇帝看在眼里,反正再过几年,他就会将他们的国家给打下来,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寄放在他们手上,对于未来的俘虏,根本用不着客气—— 罗昊噙着冷笑,瞟着步入殿内的身影,首先看见的是伏钢,他高大得像头熊,想忽视也难。 慵懒的目光再下挪,落在伏钢身前的臭小鬼,李鸣凤。 他长大了不少,以前幼儿时的圆圆润润已不复见,有些抽高,但还不至于变化太多,不过属于他的漂亮精致完全没有改变。 啧啧,可以想见,长大后的李鸣凤正巧是他罗昊会中意的类型。 “没等我们来就先喝酒啦?”李鸣凤双手迭在腰后,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实际上身长还不及伏钢腰际。他左右环视,“哪里是我们的座位?” 这里!罗昊差点要拍拍自己腿上,脱口而出。 “这边请坐。”宫婢为李鸣凤及伏钢安排了座位,也立即有人上酒菜来。 那个宫婢等会就直接调她去清茅厕,竟然安排了那——么远的位置。啧! “好久不见啦,罗昊圣主。” 咳。他清清喉,咽下方才梗在喉里久久无法咽下的惊艳。“是很久没见,算算也两三年了。” “是两年四个月又十五天。” 罗昊长指在桌下扳了扳,悄悄算着李鸣凤的年纪。“那么你今年也七岁了。七岁长这副矮德行?”长得这么天真可爱无邪又漂亮呀呀呀呀——他嘴里说着的话和心里想着的事,天差地别。 “我才七岁,矮一点也无妨。”李鸣凤不动怒,笑着回答。 就算你这辈子都只有这么一丁点儿高也没有关系呀呀呀呀—— “别想喝酒。你才几岁!”伏钢低吼,抢过李鸣凤替他自己倒满的酒。 “姊夫,一杯就好。”李鸣凤露出甜美笑靥。 “别想。别叫我姊夫!” “只有小鬼才不敢喝酒。要不,我叫人挤些羊奶来给你喝?”罗昊很是恶意。 “姊……伏将军,朕被人瞧扁了,酒拿来!”李鸣凤架子一端,气势随即而来,伏钢虽想反驳,但碍于场合又不好反手赏这小鬼一颗爆栗,只能忍下,等酒宴结束再回去打小孩! “只能喝一杯。”伏钢递上酒杯时仍不忘低低告诫。 但李鸣凤没在听。“罗昊圣主,来,干杯!” “好!爽快!”罗昊敬他一杯,饮尽,立即要人再为两人斟满酒。“小家伙,这回来,所为何事?” 李鸣凤耸耸肩,“没事就不能来瞧瞧老朋友吗?” 老朋友?这三字从臭小鬼口中说来真是可爱——呀,不不不,是可笑!可笑才对,他才活在这人间几年呀?说什么老不老的! 罗昊清清喉,将梗在喉头的感动咽下。“当、当然可以。” “我想只有罗昊圣主才能体会我们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毕竟你与我都是王者,有些寂然,只有我们才明白,跟其他人说得再多,他们也不会懂……这么想的时候,我就会想来找你聊聊。罗昊圣主不会嫌我烦吧?”李鸣凤在伏钢的瞪视下又喝下一杯温酒,两颊马上窜起微醺红晕,粉扑扑的,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一语中的。 罗昊像是被人揽着肩头,拍了拍,说着“只有咱们两个才懂,别人都不懂”哥儿俩好的抚慰。 高处不胜寒——天杀的高处不胜寒,坐在龙座上,真冷。 就算众人见到他便下跪叩首,就算众人百般讨好,就算没有人胆敢惹怒他,但是—— 好……寂寞。 这种寂寞,臭小鬼懂吶。 罗昊按着胸口,第一次,感觉到热血在沸腾,他几乎快能感觉到心脏撞击着胸腔的躁动,他反射性的动作是将怀里的两名美人推开,并且不准下一批再递补上来! 以往总要左臂搂着一个,右手勾着一个,他才会觉得温暖,现在竟然不需要,而且还嫌她们碍眼! 他觉得胸口好胀,像有什么膨胀了起来,将心塞得满满的——满满的,都是李鸣凤可爱迷人的笑靥。 瞧着李鸣凤,想象臭小鬼再过十年会是怎生的俊小子,他竟浑身发热、口干舌噪。 “你什么时间想来都随你便!我大盛王朝不差赏你这几杯酒喝!”你想一辈子住下来也没关系,我大盛王朝养得起你,包准将你养得白白胖胖软嫩软嫩得入口即化呀呀呀呀呀——罗昊心中回音如是说道。 “那么鸣凤就不跟罗昊圣主客气了。”再说,家里的宰相爹亲千交代万交代,要他带着甜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来巴结罗昊,他除了照做,还敢有第二句话吗? “客气什么呀!臭小鬼!”罗昊脸上的表情可一点也不阴狠,唇畔咧开的笑,仔细去瞧还会发觉有些僵硬的羞赧,而罗昊非常笨拙想掩饰这些,所以嘴上不得闲,他大步跨下龙阶,“不过别以为这样就会改变本王的决定。就算与你多喝了几杯酒,也不代表咱两国情谊坚固。我说过,等你长大,我就会发兵攻打你的国家,你没忘吧?” “鸣凤没忘。谢谢。”李鸣凤端高碗,让一边撂狠话,一边却反其道而行正忙着将所有珍馑佳肴全朝他碗里挟的罗昊更方便。 “你最好快些将自己养得又高又壮,别让本王打得不尽兴——但是千万别变成伏钢那种人。”虎背熊腰的,一点都不可口。 伏钢瞇眸,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但又说不上来哪句话有鄙祝他的涵意。 “呵呵呵……鸣凤知道,鸣凤一直记得罗昊圣主数年后要发兵攻来的誓言,所以我朝穆宰相打算从明年起,让伏将军教我一些武艺,日后我才能御驾亲征,陪罗昊圣主好好玩一场……到那时,还请罗昊圣主手下留情吶。” “什么?!”罗昊瞠圆双眸。穆无疾那家伙要臭小鬼开始跟伏钢学武,将这一身的细皮嫩肉给养成一团一团的偾起肌肉? 第23章 !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呃……如果我不攻打你们,你可不可以维持这种模样慢慢长大,长成俊秀可爱迷死人的臭小鬼?”罗昊说得很含糊,咿咿唔唔的。 “嗯?”李鸣凤和伏钢都没听清楚。 “我是说——你再怎么练武也不可能打得赢本王,所以放弃吧!哼哼哼……”他要说的是:不要做任何努力,千万别去练武,我喜欢这个秀秀气气漂漂亮亮的李鸣凤! “可是我的敌人又不是只有你,还有好多邻国等着欺负我们,就算日后会输给罗昊圣主你,也难保在之前不被其他邻国给灭掉,我总得撑久些才好。”李鸣凤一脸苦恼,说得让罗昊一脸铁青。 “谁?!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敢动你一根寒毛?!你说出来,我马上打它个稀巴烂!”罗昊跳起来吠。 李鸣凤与伏钢大眼小眼全望着罗昊火得好像别人要打的人是他一般。 “呃……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是败在我罗昊手下,其他人都不许妄动!”对!就是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他不让人动李鸣凤是因为这个缘故,绝对不是因为他心疼李鸣凤年纪小小就被外人欺负呀呀呀! “就是南邻国嘛,以为我年稚可欺,已经在部署兵力……”李鸣凤敛起天真笑容,可怜兮兮镶在那张小脸蛋上,说有多教人怜惜就有多教人怜惜。 “……”好,他马上让人去痛扁南邻国,打到他们连爹娘都认不出来! “罗昊圣主,你的表情开始狰狞了。” “有吗?”想到南邻国,难免凶狠起来,转回李鸣凤时,肃杀之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又变柔和一些了。”呵。“来,鸣凤再敬你一杯,就算是……敬我们两个人的高处不胜寒。” 杯缘碰杯缘,清脆响亮。 “如果这个高处同时有你和我,说不定就一点也不觉得冷吧……”罗昊突地有感而发。 李鸣凤这回听见了,弯眸笑了。而伏钢虽然也听清楚,但不是很明白这种绕舌话,只觉得罗昊望着李鸣凤的眼神复杂了起来——又或许该说,单纯了起来,好像那眼里只有鸣凤小子一个人,其余人全数自动蒸发。 “敬你。”李鸣凤又举杯,拿笑靥当下酒菜。 罗昊醉了,是因酒而醉或是笑靥醺人,他也没法子弄清楚,一直到往后的十数年,他都没从李鸣凤这坛酒里清醒过来,而且随着李鸣凤年岁增长,他醉得更加彻底。 他的死心塌地,命中注定。 能全心全意只爱一个人,是他的心愿。 爱着一个人,宠着一个人,心里满满的,只有那一个人。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