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 第1章 [蚀心剑之紫电]《虎啸》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楔子 剑本无口,却嗜血千斛。 剑本无翼,却似凤腾飞苍穹之上。 剑本无足,却随军驰骋沙场,随士游历四方。 剑本无心,却有蚀心噬魄之说。 六把因蚀心之讹被束之高阁的禁忌妖剑,随朝代递嬗交替的战火,由宫闱间流落四方……因缘际会,六人成为六把蚀心剑命定之主,挥舞剑身的同时,亦为剑所控。 剑蚀佛心,佛成邪神;剑蚀魔魄,魔亦为善。 究竟是妖剑蚀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难以察觉的无形贪欲所蚀? 且听我娓娓道来,然后,告诉我—— 你所透彻的那个确切答案。 第一章 雨,蒙蒙的。 山间薄雾层层,透着阴冷的湿意。 嘈杂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像在驱赶着不受欢迎的鬼魅。 纤细孱弱的女人护着怀中的小女娃,蹒跚地拖行着步伐,剪水双眸中写满恐惧。 碎石及木块一如雨丝般,绵密不绝的落在女人身上,但雨的抚触是轻柔而善意的,而木石带来的却是皮开肉绽的痛楚。 “滚出我们的村子!妖怪!”一名壮汉喝道。 由于他的壮胆怒吼,使得村人纷纷跟进,一时之间,驱逐声更加响亮。 “别想来害人!滚出去!妖妇!” “快滚——” 每一声伤人的喝斥都挟带着实质的伤害,石块敲破了女人的额,赭红的血液沿着惨白面颊流下,在破旧的白裳上染印残酷血花;石块击痛了女人的背脊,让她每拖行一步都带来难以忽视的剧痛。 她是妖,不容于凡俗的妖。 但她仍感觉得到痛楚,仍能流泪,仍心存眷恋……像在寻找什么,女人每经过一个村民面前皆停下光裸双足,承载满满愁绪的眼眸,仔细打量着每张脸孔。 一走,一停;一停,一走。 “你……你看什么?!”近在咫尺的村妇震慑于女人的凝望,害怕占据了所有思绪,她无法多想,掌心的石块硬生生砸向女人的右眼。 滚落水洼的石块上沾着满满血迹,晕染一池赤红。 女人拢了拢眉,刺疼的眼睑闭合,清泪混着血水溢流。好不容易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她继续向前拖行,依旧一步一止。 “别、别看她的眼!她是要吞噬咱们的魂魄,好养足她的妖力!”村民震慑于那对浅黄色的非人眼瞳,急急出声。 “是了!否则她为何净瞅着咱们?” “惨了,方才她看了我好几眼……” “快赶走她,别让她伤害了任何人。妖妇,滚出去——”未知的恐惧、错误的认知,让村民残酷的自卫更加尽力,也因更加尽力,而显得更为粗暴。 瘦弱女人摇摇螓首,悬挂在小巧颚缘的血珠子因此举而甩落,连同眼眶里的薄泪。 “不在这里……”她低低的、轻轻的朝怀中女娃说着,微抿的唇瓣带着苦楚失落。 震天的叫嚣再也进不了她失了心的耳,女人带着浑身的伤,缓缓地往她来时的山林小径而行,不曾间断的血珠在黄泥地烙下足印时,同时坠落。 一血一泪,却也被无情细雨洗涤,不留痕迹。 女人怀中的女娃仰起头,越过女人纤弱的肩,远远望着那群横眉怒目的村民。 小小年纪的她,无法理解他们剧烈的排斥。这种非得置人于死地的凶狠目光是为了什么?难道只因为娘娘是他们口中的妖? 只因为她们非人,就得如此待她们吗? 比琥珀更浅的淡黄童眸睁得大大的,好似想从村民脸上读出足以反驳她想法的善意,但……啪答一声,拳头般大小的石块,不偏不倚的击中她的眉心,震得她头疼欲裂。黏稠温热的鲜血流进她的眼,凝成一片血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火辣辣的痛,是她眉宇间唯一残留的感觉。 这种痛,很刻骨,也铭心。 疼痛逼出她的泪,和着鲜血,在颊边婉蜒出两道血痕,好不狼狈。她咬破下唇的牙关缓缓溢进了血的腥味,在喉间扩散。 泪水可以洗去眼眶的残红,却怎么也无法磨灭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那一张张交织着憎恶、惶惧的脸孔,那一双双盈满怨恨、嗔怒的眼神……因为她们是妖;只因为她们,不是人。 蹒跚步伐渐行渐远,村民面容逐渐模糊,而烙在女娃眉心的痛楚,却将她永永远远停困在这一刻。 以恨意编织的网,牢牢困住了她。 ※ 又是苍茫的雨夜! 该死!眉心又痛得她龇牙咧嘴!即使在睡梦中,仍被不适的刺痛所惊醒,也将她由百年前的往事梦境中拉回现实。 又作了梦……又作了那个梦,那个将视线染成一片血红的梦……每逢霪雨时分,她的眉心旧伤总免不了一阵折腾。 刻骨铭心的痛楚已随着百年岁月而湮没,迫使她记下疼痛的,是那天的回忆。 她曲起双膝,将螓首深埋其间,压迫在眉心的力道让她勉强忽视柳眉之间那道丑陋伤痕所激起的刺痛。 眉心一疼,她的身躯也跟着失了所有力气,成天懒洋洋地窝在岩洞间,诅咒着镇日不止的雨、诅咒着仿佛要掏空她脑袋的痛、诅咒着数百年来不曾从她记忆中褪色的腥红画面。 她烦躁地扯乱一头淡色长发,狂野地猛甩头,妄想着甩去所有痛楚,只差没蠢到一头撞上石壁昏死过去,以求得解脱。 雨水落在林间阔叶上,沥沥作响,鼓噪着她血脉间的兽性,然而,软软的四肢又恶狠狠地提醒她,她现在虚弱的好比一头无害的小兔儿。 “这场雨还得下多久?再延个几天,我非得饿死在这山洞里……”她轻声咕哝,淡黄的眼瞳勾勒着洞外恍若串串珠帘的剔透雨滴。 她不想动,愣愣地看着雨、听着雨…… 她不想动,却机警的因洞外传来的声响而竖起浑身防备。 叶梢落雨声、泥泞水洼声,以及——人类行走的跫音! 念头甫定,一条颀长身影已由雨雾远端奔近,带着一身狼狈的湿。 流淌在那人衣裳间的水珠子随着猛然停顿而溅甩向她,冰冷的寒意,由颊边沾附的数颗雨滴中蔓延开来。 “抱歉,我不知还有人。” 浅浅的笑靥,在那张水湿的面容上绽放。 “姑娘,不介意借块地方避雨吧?” 淡黄的眸,动也不动,盯着那男人。 是人类…… 她最痛恨的人类。 男人迳自在洞穴最偏僻的一角坐定,扯散束冠的黑发,任它披散在背脊晾干,他的衣裳犹自淌着水,略微轻抖,甩去两袖沉重的水湿,他所携带的布包也足以挤出好几斗的雨水。 沉默之中,他亦发现一双似虎的黄眸直勾勾看着他。 “姑娘也是被这场雨困住了?”他打破沉闷,挑起话题。 她没有开启粉色唇办的迹象,一迳冷冷的看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不相识——在下姓霍,单名一个虓字。”他简单自我介绍,并打趣地改了前人的诗句。 隐蔽在洞穴幽暗处的娇颜浅略抿了抿嘴,无语。 霍虓不以为意,拾了洞内残存的枯枝散叶,三两下便生起了一小丛暖暖火光。他抬眼,眸色是深邃的黑,却又像清澈见底的泉,干净的不见杂质。 那眼,与她所见过的人类回然不同。 “洞内又湿又冷,一块过来取取暖。”他友善地朝她招手。 寒冰花容未曾卸下戒备,火光照亮她芙蓉似的半边脸,淡色的发因焰火而添深了一抹橘黄色彩,她维持着双臂圈膝的动作,少见的绝世容貌一贯冷然。 洞穴内因火焰跳跃而驱逐了寒意,也照亮了因蒙蒙细雨而带来的昏灰,使得他们瞧清彼此。 这个男人,有着剑扬似的眉,明明该是严厉的弧形,镶在他眉际却不见任何突兀,或许有些诡异的矛盾,但仍称得上是好看的。挂着笑的唇办,薄薄的,但不似无情,与双眉同样拥有矛盾并存的气息。 好矛盾的男人…… 而那双眼,更是矛盾中的矛盾,既深不可测,又和善……若她告诉这男人——她不是人,是妖,那双深邃黑眸仍会如此和善吗? 还是添上惊恐?害怕?憎恶?排斥? 哼,恐怕是全数皆有吧,因恐惧害怕而转为排斥,再由排斥转为憎恶,最后由憎恶变为残杀——残杀与他们不同类的物种! 然后,那双眸,不会再笑得如此温柔。 如果她告诉他,她是妖…… “饿不饿?” 疾速贴近的笑脸在她眼前放大,震吓了她小退一步,纤背直贴上冰沁的石壁,清浅的娇容带了薄怒。 “总算在你脸上看到另样表情。”霍虓投以歉然的浅笑,青红的果子递到她眼前,“饿了吧?我刚摘的,或许有些酸,但总比饿肚子好。” 果子外皮沾满了亮澄澄的雨水珠子,衬得果子更令人垂涎。 可惜,她并非吃素的妖。 摇了摇螓首,淡黄的眼,不曾离开他的笑靥。 霍虓自个儿咬了口果子,双眉扭皱成死结,显示着他吞咽下的果肉绝对不单单是“酸”字足以形容。 “你选择不吃是对的……你早看出这些果子不甜了,是不?” 第2章 他囫图吞下酸涩果皮,露出苦笑。“对了,你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儿躲雨?是在山里迷了路?可有亲人知道你被困在这深山林间?” 他继续寻找话题,似乎想让她开启菱唇回应他,右手又挑了颗果子,大咬一口。 她凝觑着他牙关吮上果子后又紧紧拢聚的双眉,证明第二颗果子与头一颗是同样的青涩。 第三颗,拧眉。 第四颗,蹙眉。 第五颗,锁眉。 这男人,真不死心——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终于在第八颗果子入口后,霍虓露出了虽不满意但能接受的笑靥,陡然抓过她的奇qisuu.书右手,将咬了一口的果子塞到白嫩掌心。 “这颗,是甜的。” 她愣了,只能呆呆看着掌心的果子。而他眸间反照出来的她,憨愕的小脸好似他做了啥惊天动地之举。 “快吃,别发呆。”霍虓催促着,自个儿却吃起先前被归类在青涩堆里的酸果子。 掌心里的果子,残留着雨水洗涤的冰冷及方才他唇办吮咬的余温,有些冷、有些暖,矛盾……她已经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却毫不死心地与她攀谈,矛盾……与她印象中的人类矛盾……而他的矛盾,感染了她,让她也矛盾了起来。 手掌悖逆了她的意识,轻捧着果子,缓缓送进唇间,贝齿陷入青红果皮,舌尖尝到了酸甜交杂的汁液,分不清是酸多些,还是甜多点。 “很酸吗?”霍虓看着她浅蹙两道细眉,担忧地问。这颗果子已经是他摘来十数颗中最甜的了。 良久,她开了口,声音带着数分低哑及怪异的腔调。 “我不知道。”她蹙眉,是因为她不曾尝过这玩意儿,即使数百年来她曾在果树下见着了结实累累,却从不曾动念撷龋“我从不吃这东西。” 霍虓眼底藏了些笑意,反问:“那你都吃些什么山珍海味?” “吃人。”淡黄的眸轻抬,锁住他的视线。 只要那双幽黑眼眸透露出半丝惊恐,她就会将他吞噬入腹。 霍虓抿嘴一笑,“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在深山林间出现的绝世美人多数是精怪山魈所幻化,而你正巧是其中一只,就等待如我一般的家伙自投罗网?” “你不信?”她有些着恼,因他开玩笑的口吻。 “不是不信,只是有些怀疑。” 她站起身子,不发一语的步出洞穴,在蒙蒙雨间失了踪影。 “姑娘——” 他才唤了数声,那道身影又迅速回到洞穴,打湿浅淡秀发的雨水仅仅沾染薄薄一层银亮,足见她身手的矫捷。 她的嘴上衔着一只犹在挣扎的白兔,无奈脆弱的喉间紧扣在两排白玉贝齿里,她再使劲,白兔微湿的软毛溢出鲜红腥血,逐步染开。 兔腿一抖一抖地挥动,直至终止。 她吮着温热的血,喉间咽下的生腥血味像是仍具生命,在她喉头哭喊嘶吼着性命的殡灭,那血又咸又腥,混杂着白兔的毛骚臭味,她吸着、吮着,淡黄的眸不曾离开霍虓,而他,只是定定望着她。 粉薄的唇,因血的洗礼而变得兽艳;玉雕的颜,因血的点缀而显得狂野。 “若我不相信,你是否打算直接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来证明?”他问。 “必要时,我会。” “证明给我看,对你又有何益处?”霍虓咬着酸果子,继续说道:“你在等我露出恐惧眼神之后,再慢慢品尝我的害怕颤抖?”他很识相、很配合,也很受教地点头。 她抛下兔尸,唇畔一片血红,白皙柔荑抹去残红稠液。 “你为什么不怕?” 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惊声尖叫的逃跑,或随手取过任何伤人的武器攻击她? “怕什么?怕你吃我?” “我真的会!”她出言恫喝,换来霍虓的笑。 “但你刚吃饱呀。”他拎起无辜兔尸,笑了笑,动手将兔尸发挥最大功效——除毛、上架、炭烤。“你知道,精怪野兽与人类的另一项不同,在于它们只要填饱了肚子,便懒得多杀一条生命,猎捕只为充饥、只为延续生命,无关喜怒哀乐。人就不同,他们会为了一件柔软皮毛而猎杀动物,会为了享受追逐的乐趣而猎杀动物,会为了防范自身安危而猎杀动物。”含笑的黑眸不带任何恐惧,“你现在是头吃饱的精怪,我不怕。” 她看着霍虓的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不过,人类仍有善恶之分,并非所有人都如我所说的那般,不能以偏盖全。” “你是想说,你属于人类中善的一方吗?”她的口气有些轻蔑。 “不算是吧,至少,从没人如此夸奖过我。”霍虓漆黑如墨的瞳中闪过一道莫名情绪,随即长睫轻合,掩去眸里的波涛汹涌。再睁开眼时,他已恢复原先的和善无害,“对了,你是属于哪一类精怪?” “我……”她低眸,披垂的淡色发丝半掩着精致花颜,只有那对琥珀黄瞳的光彩无法掩蔽,“虎精。” “你是虎精。”霍虓用低沉嗓音重复着她的回答,浅吟的音量好似在自言自语,没有任何诧异起伏。 仿佛,他早就料测到答案了。 “一只痛恨人类的虎精。”她立即补上。 霍唬对她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感到好笑,“你这只虎精,年岁尚浅。”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我已有数百年修行。” “一百年也是‘百年’,九百年也是‘百年’,你是哪个?” 她顿了顿,“不记得了……” 一百年是如此过,两百年也没有改变,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又有何差别? 她的岁月,仿佛随着娘亲合上哀怨水眸的那个雨夜而静止,未曾迈前。 娘亲心愿未了,寻了百年仍带着遗憾合眼……霍唬缓缓转动木棍上的兔肉,混杂着木枝的呛鼻烟熏及肉香弥漫山洞。 “你是只孤独的虎精,一只……”霍虓眉宇之间轻扫着透彻,“很孤独的,虎精。” 此时,洞外划过闪电,接着响起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而他的话,比雷声更震耳。 第二章 雨,连绵不绝的雨。 雨势阻碍了两人离开山洞的意念,不止不歇的雨丝在洞口筑了一张网,将两个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紧紧牵系在一起。 一夜柴火已尽,洞穴内冷冷清清。 霍虓的衣裳总是半湿不干,熨贴在麦色肌肤上,看起来有些冷,也有些不舒眼。她则是静静蜷着身躯,眸子盯视他一举一动,仍存防备。 “你冷不冷?” 黄瞳眨也不眨。 “要不要恢复虎儿模样,至少能有一身皮毛御寒。”他打趣道,“我也好窝着取暖。” 她的眼中清楚写着——休想! 今晨的早膳便是昨儿个她咬回来的兔子,及数颗咬了一半的酸果。他将食物分成两份,把其中比较多的那份推到她眼前。 “将就点,若雨势变小,我再去找其他食物。”霍虓咬着冷硬的兔腿。 “为什么你不自私地拿取这份?” “因为我要喂饱你呀,喂饱饱的精怪是最乖巧的。”他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右手越过界线,原想摸摸她的头,却换来她龇牙咧嘴的低狺。 当一头虎儿露出这表情,千万别傻傻地凑上前去,否则它绝不会吝啬在你手掌烙下一排齿印当赠品——霍虓识相地将两手缩回胸前,释出善意。 “放心,我不会胡来。” 她打量他半晌,利牙才缓缓在唇间隐去。 “你看了我整晚,还看不腻吗?”他取笑着她凝觑时的专注及认真,除了瞬间的眼睑眨动外,黄澄澄的水眸老盯着他瞧。“还是你在研究我身上哪部分的肉最爽口、最好吃?”嗯,这个可能性最大。 霍虓还有心情开玩笑,只可惜没能逗笑她。 “别这么防备,我不会趁你不注意时掏出刀剑武器来伤害你,咱们和平共处可好?”他看穿她眼底真正的警戒。 “虎与人,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她口气不屑。 “是吗?没有绝对的可不可能。”他无害的笑容里添了抹深沉。 无害与深沉,矛盾。 “至少,我不会和我的‘食物’和平共处。”她哼声道。 “食物,是在说我吗?”霍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分明是冷峻的面容,却融合著天真无辜,又是一项矛盾。 这男人,绝对不似他所呈现出来的单纯。 “如果这场雨十天半个月不停,我就会撕裂你的皮肉果腹。”言下之意,他就是她的储备粮食。 “我明白,饥饿会引发兽性。放心,共处的这段时间里,我不会让你饿着半分的。”霍虓善解人意极了,脸上丝毫不见惧意,“你不妨尝试和‘食物’相处,兴许你会发现,这道‘食物’也有可爱的一面。”他笑。 “我不需要和食物培养感情,它只要能填饱我就够了。”她泼他冷水,投给他挑衅的目光。 霍虓也不与她争辩,好似在纵容一个倔强任性的孩子要些小脾气。 她的纤背懒懒地靠贴在石壁上,雨季总会让她看来有些孱弱,她想蒙头大睡,睡去这场让她四肢无力、头疼欲裂的霏霏细雨,可眼前这名闯入她静谧空间,与她共度一天一夜的“人”,却让她怎么也不敢掉以轻心。 精怪野兽的喜怒很单纯,也很容易分辨,开心便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愤怒便是咆吼嘶鸣、张牙舞爪。 人却不同,他们拥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那些情绪,对精怪野兽而言太难理解,也永远不知道在那样和善的笑容背后,是否掩藏着一把锋利的剑,是否会在转头的瞬间,换上另一张狰狞的面孔。 第3章 一瞬间,她的眉心有丝痛楚,提醒她过往的教训。 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她整晚没合眼,盯着这男人的睡颜。漫漫长夜,他睡得又沉又香,均匀的鼻息掩没在哗啦啦的雨声中,香甜的模样让她差点祭出虎牙,撕扯掉那抹令人不满的笑靥。 即使他睡熟了,她仍不敢闭眼休憩。 她,不信人类。 不信那无害的笑、温柔的黑眸。 不愿相信。 霍虓发觉了她黄瞳间的强撑倔性及倦意,长睫微垂的阴影敛去她的晶莹眸光,再也藏匿不了浅浅的疲惫。 这小虎精,该好好睡一觉了。 霍虓拿起半只烤兔腿,朝她栘近。 “你做什么?!”原先倦倦的浅黄虎眸一瞠,添了怒意及防备,像只被侵入领地而发怒的兽。 “吃兔腿。”他俐落回答。 “退回去!我不要吃兔腿——”她想吼退他的脚步。 淡黄眸间的他不断逼近,只有笑容不曾改变,霍虓修长五指在她面前轻轻一扬,接着她便嗅到一股属于他的香味,眼睑沉重得无法控制,意识也陷入全然的黑暗。 霍虓及时接住她瘫软的身躯,轻笑。 “这兔腿,是我要吃的;而你,只要乖乖作场好梦就行了。” ※ 雨,持续。 耳畔的雨声逐渐清晰,规律的蛙叫虫鸣忽近忽远,好似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拉扯,静的是梦境,嘈杂的是现实。 半醒半梦的混沌,包围着疲倦的身躯,螓首枕靠的地方,有着平稳的心跳,颊边及掌心平贴着滑腻诱人的暖暖兽毛,煨人温热,驱逐雨天的寒。 以前,她总爱蜷窝在娘亲身边,娘亲褐黄的虎毛总是逗得她好痒,那体温暖烘烘的,那心跳……也总能轻易安抚毛躁的她。 那天,也下着雨。 那天,她也这般靠着娘亲。 然后,娘亲哭着、啜泣着。 然后,哭声停歇。 接着,她耳畔紧贴着的心跳,不见了。 接着,娘亲热暖的体温一点一滴褪荆 她,变得孤孤单单。 白玉十指不自觉地收紧,害怕这只是场梦境,害怕现下所触及的温暖会在下一瞬间消失。 她捉得好牢,不肯放,也不肯从梦中醒来。 雨声越来越响,梦境越来越浅,心跳声也越来越远……梦,将醒。 强睁开仍带着倦意的眼,她反射性地往双手方向瞟去,紧握成拳的柔荑间哪还有什么温暖皮毛?有的只是一件微湿的人类衣裳。 她起身,发愣地看着洞内好些新鲜水果、燃着熊熊焰火的柴堆,以及木架上两只正发出阵阵肉香的獐子。 那男人,已不见踪影。 趁她睡着时溜走了是吗? 她还几乎要以为那男人和其他人类是不一样的……贪生怕死,不单单只有人类,全天下任何生物都如此,当然,也包括她。 至少,他临走前还留下不少食物给她,这点,倒是颇令她惊讶。 但目光接触到地上时,她的眼神随即转冷,自嘲地笑了。 嘴里说着不信人类,却又教他小小的关怀给乱了心湖,结果他仍与一般人无异——她拾起一颗撒在地上的蘡薁,冷冷地看着在洞外婉蜒至远方的小径上,同样深紫色的小巧果实,仿佛沿途刻意留下记号。 人心,难测。 ※※※ 时近黄昏,乌云笼罩的天空已暗沉如夜,雨势有加大的倾向。 少了月光指引的阗暗小径,冒着随时会跌入万丈深渊的危机,一条不曾迟疑的身影穿梭其间,在能见度极低的丛林里,依然畅行无阻。 那身影,是霍虓。 他右脚甫踏进燃着火光的洞内,刹那间,由暗角扑出兽影,强劲的扑噬力道将霍虓撞出洞外,跌落滂沱大雨中,薄利的牙亮晃晃的,准备狠狠咬上他的喉间! 霍虓右手一挡,猛兽利牙陷入结实的手臂间。 毋需猜想,他也知道现下压在他身上的兽是谁。 “你用这种方式欢迎我回来?”好似被尖牙穿刺的手臂不属于他所有,霍虓竟还笑得出来。 锋利的虎儿前爪穿透霍虓的薄衫,只消一撕扯,便能刨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肺,淡黄虎眸带着薄怒,与他含笑的黑瞳相瞠视,低低的虎狺由喉间不断逸出。 “我不是准备了许多食物喂饱你……啊!该不会你还吃不饱吧?”难怪火气如此兴旺,一见他就扑咬。 虎牙加重力道,感觉到血腥味在口中扩散。 “有些疼,轻点、轻点。”他轻松的口吻压根与痛苦攀不上关系,“咱俩非得在雨间玩起这种咬来咬去的游戏吗?我的衣裳还没来得及干,这会儿又湿得更彻底了。” 霍虓伸长了未受虎牙钳制的左手,揉乱她一头虎毛,恼得她松口追逐那该死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又趁此疏忽,快速摸摸她的头,忙不迭再闪避随之而来的虎牙攻击,玩得不亦乐乎。 她气恼得直喷吐怒气,数声虎啸后,掉头走进洞穴里。 霍虓抹去手臂上的鲜血,也跟着进洞。 地上的食物未曾动过分毫,连火堆架上的两只獐子都已烤到焦黑难辨。褐毛黑纹的虎,伏卧在她向来的领地,无论化为人身或虎形,那双眸子总是盯着他。 霍虓脱去湿衣,手臂的牙痕很深,汩汩冒着血红。 “你刚睡醒,在发起床气?”说着,他直接以嘴堵伤,舌头舔了数回,像头猫似的。见血流的速度渐缓,他也就不再理会手上的伤。 “你去哪了?!”她又变回人形,因方才那场攻击而浑身湿透,发梢不断滴着水珠子。 她的问题让霍虓先是一愣,又浅浅地笑了。 “你担心我?还是……你担心我丢下你,独自跑掉?” “你不是吗?”她的恼怒显而易见。 “当然不是,否则我又何必回来?”他取下火架上的獐子肉,咬去焦黑外层,吐掉。“喏,虽然烤过了头,剥去变成黑炭的那层,肉质还是很鲜美的。” 他递上食物,颇有谄媚之嫌。 她没伸手接过,只是冷冷追问:“你既然有命逃了,又何必冒死再回来?” “逃?我没说要逃呀。”况且他的包袱还放在洞里,他能逃哪去? “贪生怕死的人类遇上吃人虎精,岂有不逃之理?”她冷冷嗤道。 “你这小虎精还真防人。”霍虓甩甩湿发,顺手丢了块柴火,添旺火势,“我是见你睡得香沉,伯你醒来饿着了,所以趁此空档去摘果猎兽。” “我是问你摘完果、猎完兽之后,又去了哪里?” 霍虓顿了顿,笑意有片刻凝结,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倒是先为他编好了藉口。 “是见到吃人虎精睡得香沉,怕她醒来饿着了,会将主意动到你头上,所以干脆下山去找些猎户,一块来捕杀那头吃人虎精,是不?” 她的思绪与他的偏差十万八千里,害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等等——” 她将十数颗蘡薁丢向他,深紫色的果液全沾上他的肤。 “你还想狡辩?!拿蘡薁当记号,好领着人类重新寻到这处幽穴,不是吗?”锐利尖牙又露出双唇。 亏她想得到咧!霍虓哭笑不得。 见她又要扑上来咬他,他扯过湿衣,在天际划个圆弧,一收紧,牢牢将她束缚在衣裳间,动弹不得。 她失了平衡,摔进他臂弯里,正巧被他抱个满怀。 “小虎精,先按捺下火气,我有充分的理由……噢!”他痛叫,只因她虽受缚,尖牙仍狠狠地咬上他的锁骨,仿佛非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霍虓大手一翻,让她的背脊紧贴在他胸膛,也让她的尖牙无用武之地,双臂更牢牢地抱稳了她,不容她再动粗。 “放手——”她嘶吼着。 “你听话,我就放手。” 回应他的,是她猛低首,咬上他横置在她胸前的手臂,带来一阵剧痛。 霍虓轻扣住她下颚,逼使她仰起颈,贴枕在他肩窝。这姿势更方便那双被怒焰烧红的黄眸瞪视他。 霍虓回以笑脸,见她恨得牙痒痒的,只好殷勤地撕了块獐子肉哺喂她,她死咬着牙关,不肯松口。 “你吃獐子肉,然后我就告诉你,我去了哪、干了啥事,好吗?”他诱哄着她。 良久,她终于张嘴咬了他手上的獐子肉,算是勉强妥协。 霍虓一笑,“我去张罗食物时弄丢了一样故友赠予我的物品,所以只好先将食物搁回洞里,沿着原路再去找寻失物。”他又喂了她一口,“那些掉在地上的蘡薁,应该是我心急之下所犯的疏忽。” 喂完了獐肉,他取过那件她睡着时披盖在她身躯的干爽衣裳——至少,放眼望去,这件犹带湿意的衣裳是最干爽的——为她拭干长发。 她扭头,挣扎,厌恶这种亲昵的举动。 霍虓轻轻松松又将她不听话的螓首定回肩窝,动手料理起她那头浅得偏黄的秀发。趁她无法反抗之际,他故意在滑顺的发丝上摸了好几把。 “你……”这男人怎么老爱摸她的头?! “你的发,好美。” 她愣住,因为这男人的眸光,很真诚。 “我的故友曾教过我扎辫子,我没试过,可我想你扎起来一定很好看。” 没待她首肯,霍虓已经以指为梳地为她顺发。 “改天我削柄木梳给你,让你三不五时梳梳头。”嗯,那场景光用想像的就挺赏心悦目。 指尖徘徊在长发间,带着湿意,无论是她的发或他的指。 第4章 从未体验的亲昵,让她不知所措。 反覆交叉编织,他的动作轻巧中又显得笨拙,无论多小心翼翼,总会扯疼了她的头皮。 “你是故意的!”她终于在眼眶逼出一颗痛楚泪珠时发火狂叫。 “别扭!”霍虓用双腿夹紧不停扭动挣扎的小虎精,他的十指现下正狼狈的与她的发丝扭打成奇qisuu.书一团,被她这么一搅和,更是纠缠不清。“我会放轻动作,你愈挣扎只会让你自己愈痛!” 恐吓!这绝对是恐吓! 他的话听在她耳里只有一种涵义——你再动,再动我就拔光你的虎毛! 忿忿不平的小巧花颜上镶满了愤懑,只有浓重的喘息声传达着她的不满。 “好了,别像只喷火的龙。”霍虓编完了右边发辫,将它轻甩到她胸前,而她的注意力随即被那根怪模怪样的发辫所吸引。 “辫子……” “对,辫子。你头一回看过,觉得很新鲜,对不对?” “好丑……”她说出心底真实的想法。 霍虓双眼朝天一翻,“你好歹也念在我这么认真的份上,给句赞扬嘛,何必直言刺伤我?” 说话间,另一边的发辫也已完成,他将她翻回正面,调整两条发辫的角度、高低。 披散着发的她,浑身带着属于野兽的原始不羁,即使没有化为虎形,依旧能让人一眼看穿她的非人。 系着发辫的她,却添了分细致又手足无措的温婉,像个青涩未脱的及笄姑娘。 “好可爱噢。”霍虓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摸摸她的头,拇指不经意拨开覆额的刘海,露出她眉心那块不褪的淤红。 她与他,都怔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再度垂覆在额际的发,掩去那道陈年旧伤。 “那是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的手仍紧紧缚在那件该死的湿衣里,动弹不得,只能狼狈又无助地缩身躲避。 “那是伤痕。”他不许她退缩,捧住她的脸,“怎么来的?” 气息轻轻拂开发丝,更教那红艳艳的淤红无所遁形。 粗糙的指,滑过伤疤,激起一抹异样刺疼。 “不要碰我!” “这伤痕,怎么来的?”他坚持要得到答案。 她霍然抬头,眼眶含蕴的泪水浇熄不了黄眸中燃烧的恨意。 清澄的眸染上混乱,而她,被自己的回忆所囚困。 “怎么来的?!就是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砸伤的!无情残暴地抛掷一阵又一阵的石雨,全然不在乎那些拳大的石砸在身躯上是如何的痛楚,只因为我们是妖吗?我们又不是要到村子里去吃人!不是!”她黄澄澄的眸盯着他,却像在对着她脑海深处某段记忆中的脸孔狂吼嘶叫,“那石块,好大……打在娘娘身上,好疼好疼的……不要打我娘娘!我们、我们不吃人,更不会用眼神去吞噬你们的灵魂!我们只是要去找……找……”“够了。”清脆的弹指声响起,她的耳畔只来得及收纳霍虓简短的两个字,随即失去意识。 长臂揽起那具失了支撑的纤细身躯。 软软的、脆弱的……纤细身躯。 霍虓凝觑着那两道始终不曾松开的细眉。 “这旧伤还会疼吗?”他低声问。 指尖轻滑而过,她眉心红艳的伤褪了些颜色,好似连同此刻折腾她的刺痛也一并褪去。 拧锁的眉宇渐渐放松,白净小巧的脸蛋上也不再堆满了愤恨。 但泪痕,仍在。 第三章 迈入第三日的雨势,由滂沱转为霡霖。 她与霍虓,谁也没有离开的念头。 她清晨醒来,只觉脑袋一片空虚,眉心的疼痛不知是否已经熟悉到麻木,还是它停止了对她的折磨,空荡荡的,不疼。 好像无心遗忘了些什么……她拼凑不出双眼合睡之前的片段记忆,有些模糊、有些混沌……垂落胸前的发辫因沉睡而松散,她主动开口要霍虓为她重新编好发辫。 霍虓一贯轻笑,朝她扬扬手上那柄刚做好的歪斜木篦,她缓缓盘坐着,与他面对面。 长短不齐的篦梳有点扎人,而他的手握着一绺绺浅黄发丝,慢慢梳理着。 那双手,好大,忙碌的十指有些笨拙,却……温柔。 她专注的眼,由他的双手缓缓上移,将他看得好仔细,就连此时在他黑眸中的她,也清晰可见。 “你叫什么名字?” “霍虓。”虽然头一回见面他曾提及,但他也清楚,她压根不屑留意。现下她自己问起,他倒觉得有趣。 “你爹娘为你起的名?” “不,这名字是故友取的。” “为什么?人类之名不是通常由爹娘所取?” 霍虓由她发丝中央划分一道发沟,再将她的发分别梳到左右两边,嘴里也不忘回答:“我是孤儿,一直没个像样的名,直到遇上那名故友。” “你的故友,是男是女?” “男的,一个……”霍虓顿了顿,才想到一个最贴切的字眼,“像爹的故友。” “那他人呢?” “过世了。”霍虓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你很难过?”她淡黄的眸中有疑问。 霍虓漾起笑,“或许吧。他是个博学多闻的好人,教会我许多事物及做人的方式,他过世后的那段日子,我很难适应那份失落,但人类的寿命原本就只有短短数十年光阴,这是强求不来的。” 系好了简单的发辫,他又拍拍她的头。 “奸可爱噢。”与昨儿个同样的赞美之词,“笑一个会更可爱。” 他伸手想在她粉颊间拉开一道笑弧,却换来她警告的睨视。 霍虓不敢捋虎须,急忙高举双手,证明他的无辜。 “你下回要碰我之前,要先同我说一声,否则……”黄瞳低低的,她的声音亦然,“会吓到我。” 从不曾想过她会与人类共处如此长的时光,以前即使在山野间遇上猎户,她也仅是远远地冷眈着他们,不屑也不愿与那些难以捉摸的人类搭上关系。 愈讨厌,也就愈刻意疏离;愈疏离,自然也愈不了解。 人怕她,一如……她也怕人。 童年的记忆里有太多愤怒,而潜藏在怒怼之下的,却是她一直不承认的惧意。 然而,她改观了。 因为霍虓。 明明是个人类,却又相当了解她;明明是个人类,却又完全不怕她这只虎精。 矛盾得好怪异的男人…… 但他,不怕她。 幸好,她也不怕他。 “好。”霍虓回以笑容,下一刻便伸出右手,“我现在可不可以摸摸你的头?我没恶意,只觉得你好像……不喜欢孤单。” 她有丝迟疑,半晌,才在他和煦的笑靥下缓缓颔首。 她的确不喜欢孤单,但她却孤单了好久……大掌揉按在她发际,将她勾向自己的肩胛。 “别怕。”察觉她身躯绷紧的反应,他轻声道。 “你不是说只摸摸头吗?”她蹙起细眉,提醒着他的食言。 “我反悔了。”他耸肩,倒有数分无赖模样,“谁教你抱起来软软嫩嫩的,让人爱不释手。” 她报复性地咬住他的手掌。 “你动不动就爱咬人的习惯不好,得改。”少了虎形利牙,霍虓压根不将她那排白玉贝齿给放在眼里。 “没有虎儿不咬人的。”她的声音咕哝在他掌间。 “是呀,没有不咬人的虎儿,却也有甘愿被虎儿咬的人。” 她抬眸,“是指你吗?” 霍虓笑了笑,没有回答。下一瞬,他陡然忆起了什么,低头在她耳畔问:“你想不想要个名?” “名?”淡黄的眸带着不解。 “名字。总不好老是唤你小虎精、小虎精的。” “我可以要个名字?”她不自觉露出期待的神情,像个讨饴吃的娃儿。 “当然。”霍虓由燃尽的火堆中翻到一截余炭,在石块上书写着好些个字,再一个个念给她听。“蕙质兰心,比喻芳洁聪明,叫蕙兰?” 虎儿般的螓首不给面子地摇头。 “绫罗绸缎,软而薄的上好丝织,叫绫罗?” 仍是摇头。 “湉湉,水流平静的样子,这名字可好?” 继续摇头。 “嗯……丽花、金花、宝花、春丽、宝珠、丽珠、平安、美满、吉祥、如意、恭喜、发财……”他每说一个,靠在肩胛边的小脑袋就摇了遥嘿,这小虎精很挑噢!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开口问。 “你是问那个‘虓’宇吗?” “嗯。” “虓,虎吼。” 束着浅黄发辫的脑袋想了想,“我也要叫虓。” “你?” “嗯,霍虓,我也要。”她是虎,当然要配个与虎有关的名。 “不只同名,你还要跟我同姓?”真贪心呵。霍虓揉揉她的发,“那要如何分辨‘霍虓’是在喊谁?谁又该答腔呢?” 她脸上的表情可认真了,“我叫你,你答腔;你叫我,我答腔,不会弄混的。”一抹笑靥在她唇畔划开,是无邪,更是绝艳。 霍虓怔然,为她的笑,也为了她话中的含意。 她的笑容,是不挟带任何杂质的,纯粹而全心的信任。 但她的话……却充满了独占的意味。 “小虎精,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山洞里,我们的生命不可能只容下彼此,总有一天雨会停,总有一天你我会遇到新的人……或精怪,到时又如何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名? 第5章 他们喊著‘霍虓’时,是你或我该回答?”霍虓轻声问。 “不会有其他人。”她想也不想。 “会的,一定会的。” “不会……”她震慑于他黑眸间的坚持。 “我和你,不可能变成一个‘霍虓’。”不可能像现在,相依相偎,他们只是被一场不止休的雨给困住了。 霍虓试图委婉,然而仍免不了看见她的笑容由白皙小脸上褪去。 她,从他怀中退开。 ※※※ 风雨潇潇,拂乱一山碧绿,纷纷落叶,尽成尸泥。 整个雨夜,淅沥声回荡在清冷洞穴内,响亮亮的,吵得她一夜无眠。 霍虓也未入眠吧,否则身后那道视线不会牢牢锁着她。 她扯散了发辫,僵硬地蜷着身,动也不动,不去理会他的任何动静。 黄眸瞥向天际,蒙黑的天幕闪过明晃晃的紫电,照亮瞬间的景物,也让她瞧清洞穴外的疾风骤雨。 雨,终会停。 雨停了,她与他也就要分离…… 她知道,这无关雨歇与否,只因他是人,而她是虎精。 浅浅叹息——她以为是由自己口中逸出,仔细一听才发觉,那是来自她身后的霍虓。 “我到这深山来,是为了替故友完成遗愿。” 霍虓倏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但嗓音低得犹如落雨,害她非得竖起耳朵才能听仔细。 “曾经,他在这山里邂逅了一名女子,他虽对女子的身分生疑,但仍不顾一切爱上了她的温柔婉约。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两人拥有数年幸福美满的生活,后来,我的故友因父丧而下山回乡,女子不肯随他同行,只告诉他,她会等着他回来。” 紫电来临,霍虓等待震天雷声过去才娓娓继续。 “但他没有回去,而他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否仍在等他。” “他为什么不回去,用双眼证实那女人有没有等着他?”她冷哼,又发现人类的一项恶习——背信忘义! 霍虓沉笑,“他没办法回去,因为,他成了老虎嘴里的食物。” “他,被虎吃了?”她微愕。 “最后。” 最后?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 “难道你上山来,是为寻找那头吃了他的虎,为他报仇?” 霍虓轻轻摇头,“我上山,是因为故友怕那女人一辈于痴痴的等着他,等着一道再无法回返的孤魂,也怕那女人怨他负心,即使黄泉相见也不愿原谅他,所以他才拜托我为他寻找那女人,将他的死讯传达给她。” 她蹙眉,总觉得他话里有矛盾,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她可没兴趣理会人类的爱恨情仇。 “想让你更了解我。”黑眸饱含着浅浅的笑。 她抿着唇,好半晌才漠然道:“何必了解,反正再过几日,我们各走各的,谁也毋需理睬谁。” 霍虓对她的赌气口吻感到有趣,朝她移近一步,瞬间察觉她又耸立起浑身防备的虎毛,就像回到初相见的那时。 他刻意无视她的疏远,又移近一寸。 “我要靠过去罗。”他开口提醒。 她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下一刻,霍虓已经将她拥进怀中。 他每次开口提醒她时,总轻描淡写地说要摸摸头或是靠近她,结果每回都踰矩过了头,所以她也不会太过惊讶。 “你不是说想要我那个代表着虎吼的‘虓’字吗?” “我不要了。”她违心地否认,硬是与他唱反调。 “我叫你啸儿吧,虎啸也正是虎吼的意思。”他迳自说着。 “我不需要名字。” “你要的。”他耐心十足,轻声肯定道。 “我不要!”她在他怀中抬头,澄黄的眸中是满满的自嘲,“我要名字做什么?!反正到头来我都是孤孤单单的,没有人会唤我,没有人会喊出那个名字,何必用这种方式来嘲弄我?!” 既然是个永远都没机会被别人唤出口的名字,有与没有又何来差异? 反正,她孤独惯了…… 既然总是要孤单,就让她维持现在的状态,不要给她满满的希望,又不留情地将她抛入无助的境界,让她的回忆中又添一笔惆怅。 “你要的。”霍虓忘不了白天承诺要为她取名时,荡漾在那张小脸上的欣喜光彩,他知道那种拥有名字的欢愉,因为他也曾经领受过。“不要欺骗自己。” 他拾起树枝,塞进她的掌心,大掌坚定而轻柔地握着她的手,缓缓在乎坦石块上书写着——啸儿。 “这是你的名字,啸儿。” 她本想再反驳他,可那股不甘的怒嗔全数溃败在心底深处涌起的感动之下——不单是因为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宇,更因为霍虓不仅清清楚楚看穿她佯装的倔强,更展臂包容。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怯怯地任他带领着她,一横一竖、一笔一画,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书写。 烙在心底的,下知是那两个无墨字迹,抑或他专注吟念时的浅哑嗓音。 雨,渐校 暖暖的阳光与微凉的雨丝并存,苍穹一洗接连数日的阴霾,透出碧青的色泽。 几丝日芒悄悄探入洞穴内,其中夹杂着如针细雨。 即将放晴的天,却让她的心重重一沉。 天晴日暖,离人归途。 视线不自觉地瞟向洞内,等待着半刻前去觅食的霍虓回来。 她怕,怕他回来后就要离开了。 也怕,怕他根本连回来的步骤都给省略了。 踩着略微焦急的步伐,她踱回霍虓放置包袱的石块前,将包袱拎抱到怀里,好似只要抱紧了他的包袱,他便会乖乖的回来。 她有些孩子气的将脸蛋贴上包袱,轻轻磨蹭。然而霍虓随着包袱一并放置在洞穴内的,还有另外一样物品,刻意被藏在包袱及石块隙缝间的死角。 紫绸金缎的上好织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长度约有她伸长手臂一般,束着红黑相间的流苏坠子,她抽动鼻翼,嗅了嗅那样神秘物品。 好奇心驱使下,她咬开了流苏坠子,绸布刷的敞开。 她识得这项东西,人类称之为——剑,一种具有杀伤力的兵器。 沉重的剑身有些斑驳,上头雕花的纹路也模糊不清,足见这柄剑的年代久远,而剑刀似乎也不见锋利——“噢!”她痛叫一声,急忙收回滑过剑刀边缘的指,上头开了个浅浅的血口。 收回方才的话,虽然剑刀看来不锋利,却仍会伤人。 洞穴外的草丛传来沙沙声,引起她的注意。 是霍虓回来了吗? 她惊觉到这点,胡乱将绸布包回剑身,可繁琐复杂的流苏绳子却怎么也系不回去。 随手将钝剑塞回包袱底下,她粉饰太平后才心虚地转身。 未料,出现在她身后的并非霍虓,而是——一头比壮汉更魁梧的巨大灰熊! 虎与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唯一相似之处就是共同欺负山林间的弱小动物,而她也不曾怕过灰熊,因为论凶猛,她不比灰熊逊色,可惜啸儿忽略了一件事……她现在的皮相并非猛虎,而是一个看来香甜美味又弱不禁风的可人儿! 灰熊似乎不把眼前纤纤猎物龇牙磨爪的防备模样放在眼中,发出沉沉的低吼,一步步逼近。 啸儿咆哮一声,后脚甫退,迅速化为虎形,准备给灰熊一记惨痛教训——别以为猎物看来好欺负,也许它随时会变成更凶猛的兽来反扑! 啸儿连缩在皮毛内的利爪都还来不及伸展,一道又快又猛的黑影由洞外窜入,咬住灰熊的肩。 熊嚎中夹杂着低狺的猛兽嘶号。 灰熊吃疼,熊掌东挣西扎就是甩不掉几乎要扯裂它血肉的黑影。 鲜红的血,沿着灰熊的浓毛滴落,在它胸前染成一片血腥。 终于,倏然窜出的兽松开了嘴,放任灰熊落荒而逃。 啸儿怔然地看着那头多管闲事的——虎? 她脑袋浮现这个字时,一并浮现怀疑的念头。因为傲然回视着她的它,拥有一般虎类几乎不可能见到的黑亮皮毛,黑的如此绝对、如此漂亮,不挟带任何杂色,但它又不像是黑豹……熊血淌落它的嘴角,血珠子一滴滴在石地上烙下红印,凛冽的虎眼盯着她,啸儿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多管闲事。”她还附加一句虎语。 黑虎的嘴角似乎轻蔑地扬了扬,回嘲她一个眼神。 虎步迈开,危险地朝啸儿走来。 “站在原地别动!”她嘶吼。 “你怕我吃了你?”黑虎沉沉低笑。 它不曾停顿,直逼啸儿面前,啸儿一双黄眸瞪得更使劲。 “你是用这态度对待救命恩人?”脸色真难看。 “我没认为你是救命恩人,少在那邀功。”碍于黑虎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迫不得已,朝后退了数步。 黑虎不肯轻易放过她,将她逼到洞穴死角。 “该死的你要做——唔!” 青天霹雳,轰然一声巨雷响! 啸儿活似惨遭雷殛,四肢无法动弹,愣愣地看着那头该死的黑虎近贴在她眼前,呛人的熊血腥味由她鼻尖蔓延到她嘴里。 那头该死……该死的黑虎,用、用它的舌头在她虎嘴四周舔洗一圈,将她满头满脸舔得全是口水,而且还有欲罢不能的迹象……“哇——”啸儿失控尖咆。 受惊过度的利爪狠狠朝天际划下闪电般的痕迹。 然后,惨剧发生。 第四章 晴时多云,偶阵雨。 第6章 而这阵雨,下得又急又大。 寂静的洞穴内凝结着好沉重、好严肃的风暴。 霍虓反省地面壁思过,俊雅的左脸上划开四条长长的血痕,正汩汩泛流着鲜血,那四条血痕,就是他偷腥的现世报。 “你不是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人身攻击之嫌……”他嘟囔着,但面对一头怒火狂烧的母老虎,即使母老虎现下的模样是个纤纤美人,他仍不敢太过造次。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说清楚罢了。”说谎骗人与善意隐瞒是有天差地别的,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是人。 她又吼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把她要得团团转很有趣吗? “我原先只以为我和你是萍水相逢,无奈被雨给困在一块,至于我的身分说与不说也无关紧要。”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困就是数日光阴,更没料到,这一困,困出了两人异样的情愫。 霍虓陪着笑脸,却碰着一对冷列黄眸的瞪视,他只好又乖乖转回去面对石壁忏侮。 “你,是只黑虎……”啸儿揉着额际,感觉那儿有丝抽痛。 拜托……霍虓跟着无力泜吟:“都已经是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你还不能接受事实吗?” 她压根没理会他的话,迳自说着:“难怪他头一回听到我是虎精,丝毫没有半点害怕,因为在他眼中,我恐怕比一只幼虎还不如……”“以道行来看,你的确是嫩了点。” 啸儿兀自沉溺在重新思索数日来的相处过程,“可是一只虎精怎可能会读书习字?” “我好歹学习‘做人’也学了数百年,琴棋书画、逢迎谄媚、虚与委蛇、倚权挟势、兔死狗烹,人类的十八般武艺即使称不上学有专精,也多有涉猎。”即使明白她没专注听他的解释,霍虓仍认真回答。 “一只虎精还会生火煮食……”老天! “我学着当人之后才发现熟食比生食美味许多,生肉有股腥味,但加上蒜苗辣子爆香,再不,熬煮精炖、红烧油炸勾芡,便能将食材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那滋味……你只消尝过一回,便再也咽不下任何生肉。”他的胃口就是在学习做人时给养刁的。 “他还会编发辫……” “我不说了吗?是向故友学来的。” “如果我现在听到他去京城应试,我也不会太过惊讶……”她喃喃自语。 记得曾在山径间听闻过路书生提及,应试,是众多读书人汲汲追寻的目标。 “我去过了。”霍虓乖乖招供。而且还摸了个小小官职回来。 啸儿的脸色愈来愈凝重,“他该不会还学了人类做生意赚银两的那套把戏吧?” “当然要学呀,没银两怎么在人群中生存?”霍虓理所当然地颔首,“只不过我不是做生意的铜臭商人,我在进奏院里专司‘报状’的小小官职,也就是将朝廷里皇帝谕旨或百官奏章抄传发布到京城之外的官员手中。说太多你也不清楚,不过这份官俸足以让我不愁吃穿。” 啸儿略略回神,即使没有十分专心听他的回答,好歹也听进五分,澄黄的虎眸瞠得圆圆大大的,其中镶满了不可思议。 “一只,在当官的……虎精。”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男人……不,这只公虎,简直比人更像人。“你真是只虎吗?” 霍虓指着俊脸上的虎爪血痕,就是这四条伤痕让他再也无法瞒住任何事。 “你要不要比比看,我脸上这四条淌血的痕迹绝对与你的虎爪吻合,这样就可以证明,之前那只偷香的虎——是我。” 霍虓不提还好,一提又惹得啸儿发火! “你!”纤指狠狠地落在他鼻尖,“既然存心想隐瞒你是只该死的黑虎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对我……”她顿了顿,满腔怒火全数轰上双颊,晕染一层薄薄困脂,怎么也无法说出他那时的孟浪劣行。 霍虓的视线由石壁转向她那张红艳的睑蛋,眨眨黑眸道:“因为你的反应很诱人……”又倔又强,不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的戒备模样,很引人犯罪。 “诱、人?!” “或者该说……很诱‘虎’。”他咧嘴笑,换来颊边四道破相血痕的隐隐作痛。 “活该!”她冷哼, “小没良心的。”他咕哝着,“唔……好疼……”可怜兮兮的嗓音、面壁的无辜神情,以及那四道红艳的血口……啸儿的心,有些动摇了。 血珠子沿着石棱般的颚缘滴落,淌在他微湿的衣裳上,好似在指控着她的心狠手辣。 “我替你擦伤口,靠过来。”她浅浅一叹,不与他计较。 霍虓如释重负,喜孜孜地回到她身边,脑袋瓜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盘坐起的腿根,为自己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受了伤的左颊朝着她。 “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伤口?这姿势最舒服了。” 啸儿两眼一翻。说来说去就属他最舒服。 她拎了块布盛接干净雨水,拧干后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 冰凉的雨露沾上见血的伤口,带来令人哆嗦的疼,霍虓抽了口凉气,直到伤口适应了雨水的洗礼,他才满意地合起眸。 没想到人类最擅长的惺惺作态,用在虎精身上也同样吃得开——霍虓坏坏地暗忖,贼笑当然是巧妙地隐藏在微扬的唇角间。 “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轻轻滑过他的伤口,轻问。 这次霍虓懒得回答,眼睛连眨也不曾,指尖一弹,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变为黑溜溜的大虎。 啸儿的手穿梭在滑顺的兽毛之中,一寸寸探索着他。有别于兔或貂的柔软毛皮,他的虎毛有些扎手、有些粗硬,也有着属于他的阳刚。 货真价实的虎。 与她一样,是虎。 “你为什么会想当人?弃了宽阔林野,甘心忙忙碌碌于人群中,扮演着本不属于虎的角色,这样,快乐吗?”啸儿低问着他。 “我没想过这问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学习人类的事物、融入热闹的人群,我学着,也做着,慢慢的也就得心应手了。”霍虓回以虎语,反正两人沟通无碍。 “当人好,还是当虎好?” 霍虓睁开虎眼,凝望了她好一会儿。“对我而言,当人好。” “为什么?” “当人,能有机会接触到许许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当人数百年来还未能阅尽天下众书、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轻笑,“以骑马为例吧,当人与当虎的差别在于,我毋需考虑这匹马的肉嫩不嫩、好不好吃,以及我该怎么狩猎它,让它成为我下一顿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驾驭它,让它领着我驰骋原野,享受我的悠闲光阴。” “但我们跑得比马还快。”她仍不懂。 人类骑马,不就只是因为人类的双足不及马的四脚来得快,所以才仰仗马的腿力?对虎而言,脚程远远不及自己的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罢了。 “傻啸儿,这不是跑得快与慢的问题,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态,人会用许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兽类如此单纯。” “单纯,不好吗?” “单纯当然好,若我未曾发觉人类生活的趣然,兴许我也会满足于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时,做人也很难。遇上某些讨厌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当虎时,直接咆哮两声或干脆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虚伪的方式,将他给‘请’出去。这点,人就不如虎来得率性了。” “即使如此,你仍宁愿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厌烦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几百年,仍未厌烦呀!”啸儿的口气有些恼。 她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他想当人,不当虎,而她……却永远只能是只虎……这种身分上的云泥之差,令她没来由的发怒。 “你知道轮回吗?”他突然问。 她摇头。 “人这种动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轮回里寻找着什么,然后一世终结,有人找着了,有人却抱着遗憾,饮下孟婆汤——传说这是忘情之水,会让人忘却前世种种爱恨嗔痴。接着,又再重复着相似的寻找过程。” 霍虓放柔声音,娓娓叙述。 “有人说,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了无遗憾,所以下世才坠入畜生道,毋需再为了寻寻觅觅所苦;而没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归人世,从头找起。” “他们在找什么?”啸儿皱眉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温柔,语调轻哑,“或许,我想做的并不是人,而是学着人类去寻找那样东西。” “也就是说,在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你宁愿一直当人?” 他点头,“我比人类吃香之处,应该就在于拥有数百年的漫漫长寿吧,这足以让我累积百年的经历,而不用像人一样数十年寿终又再重新摸索。” 啸儿倏然因眉心的抽痛而轻怔,瞳儿有些茫然。 “那个人说的不对。” “喔?哪个人?”他半睁着眼缝瞧她。 “坠入畜生道,毋需再寻寻觅觅,这句话是不对的……”她喉间流泄出苦涩的嗓音,“谁道畜生不懂寻觅之苦?我娘亲寻了一辈子,而你也寻了数百年,怎么可能不苦?你说比人类长数百年的寿命是好事,可我却说不是——数十年的寻觅终了,无论找到与否,他们都有遗忘的机会,以完全纯净的新生命重新寻觅,可我们难灭的寿命,却延长了受苦的时刻……人类寿终,我们仍在;人类轮回,我们依旧,怎么能说我们不懂苦呢?” 第7章 有情,便懂苦。 世间唯一不懂这种苦的,只有苍天。 ※ 梧桐叶上潇潇雨,一叶叶,一声声。 破晓的日,隐蔽在成片乌云间,微弱的光丝穿透不了层层厚云。 霍虓轻觑窝在他身边沉睡的啸儿,信赖的脸蛋上有着浅浅的晕红。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缓缓接纳他,再到此时毫无保留地放心紧窝着他,足见她已将他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 动物对人的信任很绝对,没有任何虚伪情绪。不信任,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或攻击;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将它们所信赖的人当成自己世界里的唯一。 绝对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唇,牵扬起似笑非笑的半唬他从多久以前就忘了这种信任的感觉?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间,迈人人群中开始的吧。 人与人当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过人类的信任不够单纯,其中总掺杂了许多潜在的因素或利益冲突。 所以人,永远无法做到像动物这般不求回报的信任。 他学了几百年,或许就只有这点最像人类……轻轻挪开啸儿搁在他肩窝的手,动作虽轻,仍惊动了她。 澄黄的眸儿半开,犹带着满满的惺忪睡意,在她还未开口询问之前,霍虓先一步哄着她。 “你继续睡,我去找些食物,一会儿就回来。” 啸儿咕哝不清地应了声,任霍虓为她调整好舒服的睡姿并以衣为衾,覆盖在她身躯上。 在他离开山洞之前,背后的她在半醒半睡问喃喃低语。 “早些回来,我等你……” 霍虓回首,此时酝酿在他浓浓似墨的眼底,是瞬间的惊震。 旱些回来,我等你。 他几乎是拔腿逃离。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离洞穴好远好远,他才缓下脚程,额上的薄汗却与疾奔无关。 她说……早些回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苍老的声音、死灰的惨白皱颜、气虚的陈述,犹如潮水般涌上的记忆,那张容貌与他相伴了数十年,由壮年逐渐老去,由黑发变为斑白。 数百年过去,他仍无法遗忘“他”——他的故友,那张五味杂陈又隐含着无法释怀的脸孔。 此生,我是负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负了她的人,却是他! 在那一瞬间,霍虓几乎误以为方才同他说话的人,是那个被辜负了一世青春年华的女人……啸儿的面容,与那名未曾谋面的女人,重叠。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窜入四肢百骸,抽干身躯所有暖意。 霍虓静伫在薄雨之中,任凭雨水打湿一身。 求你……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放过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苍茫,也笑得凄楚。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数百年前不懂,数百年来不懂,数百年之后的此刻,他却懂了。 因为啸儿那句无心却又全盘信任的低语。 我等你…… 这样的承诺,窝心得令人动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护住这样的幸福……然而,承诺一旦被违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终其一生也填补不满的缺憾。 笑声逸出喉头,是浓浓的苦涩。 “文初,我懂了你当年想回去寻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参不透的人间情仇。”霍虓朝天际低喃,“那种明知道有人盼望着你回去,却再无法与她相见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入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应。 “惩罚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水滑离那双从未落过泪水的眼眶,带来悲凄般的忏悔,“但……千万不要让啸儿与你或那女人,有任何关系……”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张信任着他的娇颜。 不知如何告诉她…… 是他毁了她原有的幸福。 ※ 无边丝雨细如愁。 啸儿来来回回地在洞口踱步,朝唯一通往洞穴的小径左顾右盼。 许久,那抹让她望穿秋水的身影总算出现在蒙蒙雨间。 淋了一身水湿,却两手空空如也。 “你好慢,我都比你更早打了只山彘回来。”啸儿牵握着他异常冰冷的手,将他领进洞内,“看来你都快忘了虎儿的狩猎技巧。” 霍虓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娇俏的脸蛋上。 “你来生火吧,我没碰过火这玩意儿,也有些怕……”她发觉了霍虓的怪异,抬扬的眸儿眨了眨,“你怎么了?” 他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霍虓俐落地生起火,将山彘肉上架烘烤,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 “对不起。” 啸儿的道歉引来霍虓抬头。 “为什么道歉?” 啸儿头低低的,“没猎到任何食物回来,你的心情已经很差了,我还落井下石……”她以为霍虓的反常是因为她方才无心的戏谑。 “我没有生气,不要向我道歉。” “可你怪怪的。”啸儿顿了顿,“你不开心?” 霍虓仍是摇头,陡然站直身子,定到包袱旁摸索一阵,取出绸布包裹的长剑,无可避免地也瞧见胡乱捆绑的松散流苏绳子。 “你拆开来看过?”他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法为自己脱罪,她乖乖颔首认罪。 霍虓抽开金缎紫绸的外层,握起剑柄。 这剑,没有剑鞘。 “我舞剑让你解解闷。”霍虓倏然说道,也没待她问答,迳自提剑走到洞外。 洞外的雨势不小,挟带的微微山风更衬寒意。 “霍虓,外头在下雨……” 他恍若未闻,颀长的身躯在风雨中比划着一招招流畅的剑舞。 老钝的剑身划不断雨丝、划不开风势。 “霍虓!别再舞了,雨愈来愈大——” 霍虓再度开了口,却是自顾自地诉说着剑的来历。 “这把剑,是我故友留给我的纪念,相传为三国吴王珍藏的六把名剑之一,它叫——电紫。” 是错觉吗?在霍虓轻唤出那柄剑的名称时,啸儿看到一瞬间由剑身所进出的紫色光芒,那光芒绝不可能是由老旧斑驳的剑刀所致,倒像是由剑身发散开来的万丈雷霆……“每当我心烦意乱时,只要握着它,便觉心平气和。”霍虓娓娓续道,水湿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沉静,“它,仿佛有着灵性,蚀噬掉我心中翻腾的异样情绪,涓滴不剩。” 远远的天,传来沉重雷鸣,似乎在回应着扬舞的电紫剑。 “这柄剑,有着另一个名。” 接着,破空巨光一闪,轰天彻雷猛嚣。 “它叫,蚀心剑。” 第五章 雨声,在雷鸣之际显得缥缈而细微。 霍虓的嗓音,也是。 啸儿无法分辨这场雨究竟是来自于茫茫天际,抑或是那柄电紫剑的嘶吼涕零……还是霍虓? 他的发在飞、他的唇在笑,但倾注在电紫剑上的力道却像是发泄怒气般的强劲,那剑身承受苦霍虓的所有情绪,任其挥挑砍刺……矛盾的笑靥中,承载了好多好多她看不透的情愫。 虎虎生风的剑速劈开雨势,甩离剑锋的水珠儿落在她脸颊上,其中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劲道。 那把剑,在哭号—— 是因为霍虓?! “霍虓!剑身受不住的!”啸儿扑进风雨中,紧钳住他使劲的臂膀,“就算它真有灵性|奇+_+书*_*网|能蚀尽你的心烦意乱又如何?!可你不能永远凭藉这柄剑来助你平复那样烦乱的情绪,它受不篆…会碎的……”会连同霍虓的心,一块破得粉碎。 雨中,两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两人的肌肤都是湿冷的。 啸儿小心翼翼地捧着霍虓的脸,察觉他似乎产生了逃开她的念头,穿插在他浓密湿发间的纤纤十指不容他退缩,清冷而艳红的唇瓣强硬地覆贴在他的唇上。 她使力地吸吮他两片薄唇,打定主意要将那股停驻在他唇畔的冷意给吞噬入肚。喉问咽下雨水的同时,啸儿也尝到霍虓逸出喉间的低吟。 耳畔的雨声再也听闻不到,只有彼此沉沉的鼻息及她吮着他时的细啄声在雨中回荡。 直到霍虓的唇被吮得温热润红,啸儿才放下踮起良久的脚跟。 孰料,脚跟尚来不及着地,腰问一道突来的手劲又将她给提了半天高,分离不过眨眼间的四唇又罕牢贴覆,不同的是,这回主动的人换成了霍虓。 他的眸色,比平常更深邃,而其中的光彩是她曾见过的——每头虎儿在见着猎物时,都是这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他的舌撬开她的牙关,登堂入室地攻占,品尝她的每分甜美、每寸软嫩,他的吻来得狂烈如焰,不似她只单纯想温暖他。 他,似乎想将两人焚成灰烬,不分彼此。 电紫剑银铛落地,谁也不曾在意。霍虓闲置的右手更方便地撑住她的后脑,迎向他的唇舌攻势,让她的怯懦挣扎化为乌有。 啸儿被他狂野的举动所震慑,猛然倒吸了口气,然而漫天乱坠的雨势淌满了她的脸蛋、鼻尖,她的用力吸气只是让微薄的空气混同雨水,呛入她的鼻问。 冰凉的雨水哽在鼻腔,带来热呛的刺痛,激得她贴在他唇间猛咳。 再狂热的欲焰也被这杀风景的咳嗽给浇灭得一干二净。 霍虓不假思索,健臂紧钳着她的腰身,虎步一迈,将她带回洞穴避雨。 “咳咳咳……” 大掌急忙为她拍背顺气。 第8章 “还好吧?”霍虓见她咳得满脸通红,不知是剧烈的猛咳导致,抑或是方才肆无忌惮的长吻令她羞赧。 “咳咳……还……咳,还好……”半晌,啸儿终于止了咳,揉揉仍有些呛意的可怜俏鼻,“你呢?” “我没事。”他的烦躁不安已让电紫剑给吸吮得不见踪迹。或许该说,是她为他吮去了焦躁吧。霍虓摸着她的长发,笑道:“你好像一头落水虎,湿漉漉的好可怜。” “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啸儿甩甩头,想将满头满脸的雨珠给甩干净。 “过来烤烤火,受凉可不好玩了。”霍虓朝她招招手。 “你的剑还在洞外。”啸儿提醒他。 霍虓拿起系剑的流苏绳猛力一甩,绳索如蛇般缠绕住剑柄,手腕一收,电紫剑稳稳当当地奔回他掌间。 “你的故友为什么会送你一把……蚀心之剑?” 在啸儿及霍虓为了甩干浑身水湿而恢愎虎形的同时,啸儿的疑问也顺势脱口而出。 黑亮的巨虎抖甩着全身,沾附在虎毛上的晶莹雨珠向四面八方进散,为洞穴内带来另一阵小雨,重复了好些回,霍虓才缓缓走到火堆边,趴下。 “他说,这把剑能蚀消一些虎精的凶残劣性。”他盯着火堆好半晌,仿佛透过火光,遥远地落在陈年回忆间。 “一把剑真有蚀心的灵性?”她也甩干虎毛,一并窝在他身边。 “我相信它有,否则我不会每每握着它时,所有杂乱的思绪皆化为乌有。握着它时,我的心……很平静。” 啸儿有些怀疑,恢复了人身,伸手取过电紫剑。 这柄钊,好似比她上回提举时还要沉重……是否因它负载了霍虓太多的情绪而使剑身变重? “可我拿着时,却没有任何感觉。”她左右打量着剑,瞧不出任何异常,闭上双眼,也感觉不到任何因剑而生的灵动。 霍虓笑了笑,“兴许电紫剑会认人。” “胡扯。”她呿声,脑袋瓜枕回霍虓浓密的墨黑虎毛上。 “我身上还湿着。”水湿的纠缠,为两人带来不甚舒适的黏腻感。 “我身上也没干透呀。”她硬是赖在他身上不肯走,耳畔紧紧贴在他心窝处,聆听一声声强而有力的生命鼓动。“霍虓,你刚刚是为了何事,心浮气躁到得靠蚀心剑来平复?” 脸颊枕贴下的虎躯有片刻的僵怔,久久,霍虓的虎嗓才回道:“只是想起了故友和他曾说过的话。” “光想起他就会害你失控?这名故友在你心中的地位也过重了点。”她的语气有些酸醋味。 霍虓知道她产生误解,却不多费工夫解释,因为他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等待厘清。 “啸儿,你可曾在山林里遇过一名文质彬彬、容貌清秀的男人?” “你呀。”她直觉回道。 “我是‘虎’。”他的虎掌揉揉那颗枕得好舒服的螓首,提醒道。 “喔,那没有。” “真的?抑或你曾遇过,而你……忘了?”霍虓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在三百多年前。” 啸儿撑开一只黄眸,又慵懒闭上。 “三百多年前,我还只是只幼虎,见着了人类不就被猎捕下山兼剥皮生吞,哪还能在这和你闲磕牙?”有丝浓浓的睡意席卷而来,她随口嘟喽着,“况且我讨厌人类你也知道,遇上了他们还得瞧瞧我当时饿不饿,若饿,我便扑食;若不饿,我决计不会与他们有任何牵扯,连打照面都嫌碍眼。” 霍虓沉思了一会儿。 是了,依啸儿的虎龄算来,三百多年前的她尚稚嫩,能否幻化为人形,甚至是否出了娘胎都很难说,更遑论她那痛恨人类的拗性子……“你娘呢?” “我娘?”啸儿轻愕抬头。 “嗯,她可曾向你提及,她遇过人类之事?” 等待许久,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应,霍虓转首看向她。 “啸儿?”睡着了吗? 只见她睁着澄黄的眸,有丝轻惶落寞地盯着跳跃焰火。 他又唤了她一声,“啸儿?” 啸儿将脸蛋更深埋在他虎毛间,嗓音有些轻颤。 “我娘娘很少同我说话,她总是哭着的。天初亮时便抱着我穿梭在山林村落间寻找,夜里独自低声饮泣,直至天明……然后又是寻找,再度哭泣,寻找、哭泣……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举止……”“你娘亲,在寻找什么?”霍虓没发觉自己是屏着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她在找……我爹。”啸儿垂着眸,教霍虓无法瞧见酝酿其间的悲,“一个负了她的男人。” “男‘人’?”他加重最后一字。 她颔首,粉薄的唇抿了抿,似乎不怎么愿意多提,但触及他的目光,她仍继续下去。 “我不清楚那个男人的一切,只知道我娘娘为他流干了泪,为他寻遍了众多村庄,也为他受尽了折磨……外貌皮相与寻常人迥异的我们每到一处村庄,便被村人用石块驱赶,娘娘在一张张村人脸孔间寻找着她心心念念的爱人,即使她的睑上已淌满鲜血、身躯尽是被石块投掷的满满伤痕,她总是不肯放弃……然后,她又在伤心绝望中离开,继续往下一个村落寻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在寻找你爹……”霍虓感到心头一阵震颤。难道他的猜测……“直至合眼前,她仍在寻着他。即使明白人的寿命难以超过百岁,她仍不死心,寻了数百年,就为了守住她与他的承诺,真傻呵!”她轻嘲一笑。 霍虓几乎要停窒了呼吸,每一道灌入肺叶的空气都激起阵阵刺痛,宛如心头硬是给刨了一个洞。 他没料到……不,应该说,连他的故友都不曾预料到这一点——那名被辜负的女人当时是否已有妊在身! 若有妊,而那女人是道地的人类,百年光阴流逝,无论是那女人或肚中胎儿皆已作古;但若那女人是山林间任何一类的精怪,肚中胎儿的年岁应该也有啸儿这般大了吧? “你娘可否留下任何物品给你,或曾向你提及你爹的姓名?”他的口气有丝急躁。 啸儿摇头,口气有些冷淡,“即使有,我也早将娘娘的遗物与她一并人土。至于我爹的姓名,我不知道。” 霍虓沉默许久。 霍文初,难道是你冥冥之中将我牵引到啸儿面前,要我将对你的歉疚源源本本还给她——你的女儿身上? 当真是如此吗? “原来……你是人与虎精结合所生。”他幽幽说道。 但现下仍无法绝对地肯定啸儿与霍文初有关系,毕竟他们只是“凑巧”有着极为相似的际遇。 啸儿听出他语调中的异样,十指不自觉揪紧成结。“我是。” 霍虓猛然恢复成人形,一把钳制住正准备由他怀中再度逃离的娇躯,“为什么要退开?” 她的黄眸染上害怕,害怕他因她的半人半虎而厌恶她!就像以往她所遇见的虎群及人群! 他将她扯回怀中,重新镶嵌回缺了空似的心窝处。“你在怕什么?” “我……”她的视线逃避着他,“我知道,无论是人或虎,向来都极度厌恶像我这种人非人、虎非虎的杂种……”而她,更害怕看到那双向来温柔的黑瞳间染上她熟悉的厌恶鄙夷! 她总是孤独的……因为虎群容不下她,她更不曾认为自己属于人类,即使她的身体里流着各半的血缘,但她,总是好孤独……“我不会。”他的拇指轻压在她贝齿陷咬的红艳下唇问,要她别再凌虐无辜唇瓣,“真正人非人、虎非虎的,是我。” “你跟我不一样……至少你清楚自己是虎精,也很清楚自己想成为人类……可我呢?我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嘴里说着自己是虎精,可我却总是幻化为人形,但化为人形的我又拥有寻常人所没有的黄瞳淡发……”连她自身都迷惑不已,不知究竟该将自己定位在哪里? 无论是人是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其中分别。 “你是虎精,记得吗?头一回见面时,你不曾犹豫、不曾迟疑,更不曾迷惑,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是虎精。”霍虓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坚定说着。 相处短短数日,他已能了解她的心思。她太透明了,将她的情绪完整表达在脸上,无论是害怕孤独的恐惧或是排斥人类的疏离皆然。这样的她独存在深山林问,隔绝了虎群及人类的接触,然而,她本质还是偏似于虎,既然如此,他就要助她不迷惑、不存疑,别像他,变成一个“人面兽心”的……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该接的字汇是人,还是虎精。 “我是虎精……”她喃喃重复着他的话。 “对,而且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虎精。”他替她补上好些修饰的字眼,粗指滑过她白玉颊颐,“清澄的眼、细致的发、无瑕的脸蛋,哪里再找一只胜过你的虎精呢?” 啸儿低垂的颊边涌上两朵粉嫩红云,嘴儿在笑。“你这安慰人的词真不害臊。” 她心窝儿暖暖热热的,从没有人称赞过她异于常人的双眸、青丝及烙着陈年淤伤的脸孔,而在霍虓眼中的她竟是“漂亮的”!这让啸儿有丝小小的骄傲及大大的满足。 “我这不叫安慰,叫——” 霍虓唇畔的轻笑凝结僵硬,脑中蓦然闪过的七字成语令他愕然。 情人眼底出西施。 “叫什么?”她疑惑地觑着霍虓难得呆愣的表情,问道。 “叫实话实说呀。”霍虓干笑两声,随即又恢复以往自然的浅笑模样,“对了,明儿个我得上你娘亲的坟前膜拜兼感谢。” 第9章 “膜拜兼感谢?感谢什么?”她一头雾水。 “感谢她生了只好可爱好可爱的虎娃娃呀。”霍虓的口气是十足哄小孩的调调,不过光瞧见她花颜上漾开的稚气笑靥,他知道——哄小虎精和哄小孩的招式是可以互通的。 “明早我就带你去给我娘娘看。”啸儿喜孜孜地道。若是娘娘见着了霍虓,一定也会很喜欢他的! ※※※ 薄丝细雨犹如轻鸿柳絮,和着温暖的日光,缓缓飘洒大地。 清雾朝露沾湿了一前一后跳跃在石块的虎影,点点剔透小水珠镶悬在虎毛之上,像层薄薄的衣,反照出暖日的七彩光芒。 雨水润滑的青苔石块,不利于行,却无损于林间两虎矫健的步伐。 穿梭白雾笼罩的参天巨木、嶙峋奇岩,山林里静谧得只闻虎步飞驰声,愈往深山幽林,耳畔的寂静愈是嚣狂进占。 奔驰了数刻,在前方领路的啸儿才在两棵开满黄澄澄小绒花球的树下停了脚步。 “就是这里。” 霍虓环顾四周,并末发觉任何坟墓,“这里?” “这两棵树下。” 霍虓暗笑自己的蠢傻,难道他还以为虎精会立坟建碑、拈香烧纸钱吗?他当人类当久了,竟忽略了兽与人的差别。 “你将你娘葬在树底下?” “不,这两棵树是我葬了娘娘后才萌芽,现在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恢复人身的啸儿轻轻攀附在树干上,好似倚靠着树,便倚靠着娘亲。 霍虓拈了一枝树桠细瞧,“这是相思树……”“相思树?” “寻常来说,在这又高又寒的地带不应该会有相思子播种,除非,你娘亲下葬时曾带着相思种子,啸儿?” “我不知道……”啸儿摇头,顿了顿又道:“我只约略记得,娘娘有一个很珍惜很珍惜的小绣囊,一直挂在脖子上,我将那个绣囊与娘娘葬在一块。” “绣囊里头有什么?” “娘娘从不让我瞧,我只有不小心瞄见一回,里头放了好多东西……”霍虓由怀中取出一个绣囊,将里头半块玉佩摊在掌心,“里头放着的,有没有一项是与这相仿的玉佩?” “是有一块类似这种翠绿的东西,可我……”啸儿的回答,仍只有摇头。 她从没机会仔细瞧见娘娘每个夜里,轻捧在掌间啜泣的青翠冷玉是怎生的模样。 “你毋需露出这么抱歉的眼神,是我反应过急了。”霍虓习惯性地抚摸她的螓首,将玉佩放回绣囊,收入怀中,不再追问。 已盖棺论定,总不能再挖坟观尸吧。况且盘据在两棵茂盛相思树下的根茎恐怕层层纠缠,以尸身为春泥,要想挖坟必得砍了两棵相思树,如此一来,他岂不是辜负了一对有情人在前,又扰乱安详的相思魂魄在后? “啸儿。”霍虓朝她露出招牌笑容,“你知道吗?人呢,通常会在过世的亲人坟前立上墓碑,还会祭拜些素果鲜花以悼亡灵。” 她眨眨眼,对于霍虓话题转变之神速,有些追赶不上。 “拜素果鲜花?” “人不只生前要吃东西,死后也要吃呢。” “真的?”瞳铃圆眸瞪大。 “你没听过饿死鬼?就是死后没东西吃的可怜亡魂。” “那我娘娘……”她惊怔的小脸添上一抹忧惧。数百年来从没人教过她这项观念,那她娘岂不是饿了数百年?! “所以,你现在要不要去采些果子,我与你一块替你娘娘立坟祭拜?” “好,我马上去!再打些动物回来——”“不要,啸儿,别染上血腥。”霍虓打断她,“让你娘娘维持这般平静安详可好?” 啸儿点点螓首,咻然褪去人形,虎儿身影消失在繁茂林间。 霍虓支开了啸儿,屈膝半跪在两株树下,右手摊贴在潮湿泥地上。 “支开你的女儿,我才能与你单独谈谈。”带着轻叹,他低喃地问:“是你吗?等了文初一辈子的人,是你吗?” 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文初没有负了你,他知道你在等他,他知道的……只是他没办法回来与你团聚……”雨势骤然变大,颗颗豆儿大的雨珠穿透重重繁枝绿叶,坠落。如同沉积数百年的无声泪水,在此刻全数倾荆“因为他遇上了我——一只食人的虎。” 嗓音逐渐渺然,但记忆却反其道而行地愈发清晰。 “当年,我与文初在深山间相遇,饥饿的我只顾及填满食欲,他的哀求,我恍若未闻,只一心一意想扯裂他的皮肉来食噬,而我,也真的这么做了。”霍虓低垂的发际淌着雨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语气都是淡然的陈述。 他是虎,不懂霍文初那时哀求声中的痴情,更不懂霍文初绝望的哀号,他只知道喂饱自己是他的生存目标。 一只兽,所在意的,也只有这点。 他噬尽了霍文初的双腿,满足了食欲。 “失去双腿的文初奄奄一息,我原准备咬断他的咽喉,然而那瞬间,我听到了他呜咽痛苦中仍吟念着与你的定情之诗,我虽不懂诗意,但仍对其间辞汇祈包含的意义好奇,所以留下他一条命……”这是他头一回与自己的“食物”共处,甚至从山林里嚼来草药为霍文初敷伤。 “我原只打算向文初问清楚那首诗的涵义,然后继续饱餐一顿……后来学了一首诗,我便要求第二首、第三首……文初就像是一本永远翻览不尽的书册,他教我识字、教我吟诗、教我一切一切人类的学问,连我的名字都是文初所龋我像个贪得无厌的人,不断索求更多学识,无论是学问或是为人处事的方法,这一索求,整整索求了数十年,直到文初老死……”他是虎,习了人类的宇、诗词、道理之后,他仍是虎,仍不懂文初当年失去至亲至爱的椎心之痛,现在的他,懂了,却也太晚。 “文初没有负你,是我害得你与他落到生死相离的下场,是我害他辜负了你……”不仅如此,他还害得啸儿孤单数百年之久……“就是你在等著文初吧?”霍虓又问了一回,贴紧泥地的右手使劲一揪,五指陷入黄泥问,刨出深刻的指痕。 小小水洼积满了由天而降的水泪,顺着霍虓的发,不断滴落。 霍虓怀中的绣囊竟正巧滚出,落在他无意刨出的泥洼。 如此巧合得令人咋舌。 “原来……也罢,该是你的,就归还予你吧。”五指挖掘黄泥覆盖住绣囊,一层一层,直到绣囊完完全全埋入泥间。 霍虓牵起笑,仰首朝天际喃语:“文初,若我为你寻错了人,你就入梦里来痛骂我,否则我就当你是心愿已了。” 黑眸有丝凄然,他心里亦知,数百年的岁月,恐怕文初早已饮下孟婆汤,以全新的、不带怨怼的生命重回到俗世,不可能入他的梦境之中。 是不可能,也或许,是不愿。 他永永远远都无法知道,他是否补偿了自己犯下的错……“至于啸儿……我该不该同她说清这一切?说清我就是在她生命中投下变数的罪魁祸首?文初,我该怎么做?以前的你总会给我最适合的答案,现在,请你助我这最后一道难题吧!” 记得以前文初曾说过,当面临难以抉择的问题时,可以采用最简单明了的人类方式——掷铜钱。 很简单、很明了,却也最直接给予两者相反的答案。 一枚铜钱握在指间,朝天际一弹,铜钱翻转的速度奇快,在落回掌心时所承现出的那一面——霍虓的黑眸看着铜钱好半晌,薄唇扬着了然的笑唬“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半刻后,啸儿捧着惊人数量的果儿,嘴里咬着一把粉嫩鲜黄的花束回到相思树下,而霍虓已在两树之间立上石碑。 “偶毁来了……”衔着花束的嘴,咕哝着模糊不清的句子。 霍虓帮她拿着各式果类,取笑道:“你怎么采这么多?”先前的怅然,完完全全隐藏在清冷的笑靥中,不露痕迹。 “我要把以前的份全给补回来。”她拿下嘴里的香花,表情好认真。 他但笑不语,攫握过她的手,“来,我正准备在石碑上题诗,你也一块过来。” 他将尖锐的石块塞入她掌心,大手轻握在她柔荑上,一笔一画开始流转。 “豆一双,人一双,相思双双贮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当心房,偎着心房密密藏,莫教离恨长。” 霍虓边吟边写,连带牵引着她的小手一块移动。 啸儿虽不识字,却觉得这诗念来真好听,尤其是透过他低浅的嗓音。 “啸儿。”他陡然柔声唤。 “嗯?”她正双手合十,学习霍虓教她的方式祭拜娘亲。 霍虓含笑的黑眸有着询问,更有着不容反抗的坚持。 “你愿不愿意随我一块下山,一同生活?” 第六章 雨霁,天青。 山脚下的小城镇连结着两条商旅必行的干道,人群往来的街道上虽谈不及人潮汹涌,但仍可见忙碌旅人在此地停驻小憩的悠闲身形。 鼎沸的市集有些脏乱,摊贩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几乎远胜过山林虎啸。 这是啸儿不曾见过的情景。 直到双脚怯生生地踏进生平头一回见到的驿站后,啸儿才开始担心受怕。 她是不是太欠思量,作下了错误的决定? 她知道,霍虓终是得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她心虽不舍,却明白。 然而,当霍虓温暖的手朝她递上,轻声询问着是否愿随他同行,一块生活时……她真的好心动! 她可以不用再孤独,不用再醒着时只想着如何猎食,睡着时又只是等待破晓,她可以有人陪着她、关怀着她……她真的愿意随着霍虓,离开她生活数百年的深山,可……她忽略了霍虓虽是虎,但他几乎完全与人同化,在他的世界中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这是她所害伯的陌生。 第10章 在霍虓刻意打扮之下,啸儿的衣着朴素的一如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发被霍虓梳束得整整齐齐,轻柔的黑纱垂系在发梢,半掩着她的黄眸及淡发,此刻她眼中的所有事物都染上一层浅浅的黑雾。 “霍公子,您可回来了。”驿站管事一见到霍虓,立刻迎上前,“您这回在山上待得可真久。” “遇上了雨,给困在山洞里,所以才耽误了行程。” “我还当您给饿虎吃了呢,您若是再晚个两天,我就带人搜山去了。” 驿站管事与霍虓相熟数年,原因无他,只为霍虓一年总会到这山里数回,每回都暂居在驿站。 “我瞧您是真遇上老虎了吧,您脸上那四条血痕……”虽然已结痂,但看起来仍惊心动魄。 “遇是遇上了,不过无妨。”霍虓摸摸上回啸儿“敬赠”的战绩,话是朝驿站管事回答,眼神却笑笑地瞟向啸儿,“都怪我贪玩,才让虎儿给抓破相。” 他的调侃换来啸儿不以为然的冷瞟,晕黄的虎眸明白写着——你活该。 驿站管事将霍虓及啸儿领到东边厢房。 “您可真大胆。上回对街的王二上山打猎,让一头恶虎给咬伤了脚,我看八成与抓伤您的是同只虎,赶明儿我找几个壮汉上山除害,将那头虎儿给猎下山来做涮虎肉,至于那身虎毛就拿来做条虎皮毯!” 啸儿怒意酝酿的拳儿一握,随即被霍虓反握的大掌给紧紧包覆。 “管事,那山里地形陡峭,终日迷雾漫漫,若要上山猎虎可真不智,别说猎虎了,一不留神还可能摔到万丈深渊里,粉身碎骨咧。反正虎儿乖乖在深山里,也不会到城里胡闹,何必劳师动众去惊扰它们呢?和平相处不是很好?” “好是好,可光想到山里有虎,心头怪疙瘩的……”“这算庸人自扰吧。”霍虓脸上笑意不曾褪下,话锋一转,让驿站管事别再提及这等敏感话题,“我上山数日,城里可有捎来信息?” “有,孟公子派人捎来好多封急信,直催着要您回去。”管事顺手将连日来搁在窗边木柜上的书信递给霍虓。 霍虓连看也毋需看桌上那整叠的“急信”,就知道好友孟东野信中所用的字眼绝对不脱——“滚回来,死鬼”,或“失去你的日子孤单寂寞,勿弃我飘零一人,倚窗盼君归”的云云废言,再不也是抄些恶心的情诗来传达他绵绵不绝的相思,肉麻当有趣。 “嗯,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起程回去。” “既然如此,您早歇。”驿站管事望了啸儿一眼,心底疑惑着霍虓明明是独身来到这儿,怎么转眼冒出一个小姑娘。“那……我需不需要替这名姑娘安排另一处厢房?” “不用,她与我一起。麻烦你替我张罗些吃的东西,在山上这几天只有酸果子啃,挺为难我这张贪吃的嘴。” “好。” 驿站管事退出了房。 “别生气,他方才那番话是无心的。”霍虓开口抚慰仍带怒气的啸儿,他清楚她在气恼些什么。 她忿忿不平,口气火爆,“为什么吃人的虎叫做‘害’,那吃虎的人呢?!” 那男人还说要把虎皮做成毯子!他们虎儿就算吃了人也不曾将人做成人皮毯!野蛮! “对人类而言,咱们的确是‘害’呀,否则他们何必怕咱们?对咱们而言,人类也可能是‘害’,这两者是不冲突的。至于你爱怎么称呼那些吃虎的人都随你高兴罗。”他拍拍她气鼓的脸颊,让憋在她嘴里的怒焰一点一滴消减。“别同这般小事生气,否则你将来会有更多发不完的怒火。” 她扁扁嘴,久久才又道:“霍虓,我没有办法……”“只要别在意他们说的话,你可以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恐怕没辨法适应人类的生活……我没辨法的……”她开始退却了,心头那颗能与霍虓共同生活的喜悦种子才初萌芽,又凋萎在不安之下。 “你反悔了?” “我……”她抬眸看他,视线因黑纱的掩蔽而使得霍虓看来好像失了颜色,有些不真实。她低首轻道:“我只是害怕……”霍虓握着她冷冰冰的手,等待她继续开口。 “我不知道怎样去做一个‘人’,万一我随着你回去,到时我做了什么不合宜的举动,会害你出糗丢脸的……”“不会的。” “会的,像刚刚,我差点就要恢复虎形,狠狠扑咬那个男人……”这是她表达愤怒最直接的方式。 “但你没有。”他鼓励一笑。 “可是我伯会有下一回、下下一回……”“啸儿,我曾经也不知道如何当好一个‘人’,我学了数百年仍只是半吊子。”根深柢固的虎性硬要扭转为人,并非一年半载便能做到,“况且我带你回去并不是要强迫你学习当人,而是不想见你在山林间孤孤单单……”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肩,有些宠溺,“我承诺,你并不需要改变自己,你也不会接触到太多的人,除了我之外。” 不需要改变自己?仍能以虎的认知,生活在人群中? 能这般简单吗? 啸儿的细眉仍轻轻蹙着。 见啸儿仍存犹豫,霍虓再道:“再不,今晚你再好好想想,若你真不愿同我走的话,那就留下来吧,我亲自送你回山里。” “我……”可她不想与霍虓分开呀! “不用急着回答,明天一早你再告诉我答案,我不会强迫你。” 霍虓无害的笑脸及长指轻弹的清脆响音,是她合眼之前的最后景象及唯一的声音。 接着,啸儿在瞬间失了意识。 霍虓抱起瘫软在桌缘的她,含笑的唇角并不见太多歉疚,缓缓将她送到床铺上,为她盖妥锦衾,在她眉心的伤痕烙下轻吻。 “我承诺不强迫你,但我不保证不用卑鄙的小人手段噢。” 尤其方才听到驿站管事那席“猎虎”言论,他怎可能放心让她独自回归山林间,然后每日忧心仲仲地烦恼着她的安危? 他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他也绝不会勉强自己去做。 “虎娃娃,好好睡、乖乖睡、慢慢睡,等你醒来,咱们就到家罗。” ※※※ 潇湘夜雨,新烟凝碧。 华灯初上,倦鸟归巢—— “少爷回来了!” 占地不甚宽广的简朴府邸,轻而易举地被这声喜嚷给笼罩。 “快来人呀!少爷回来了!” 一名粉嫩小女婢提着裙摆喳呼,而她嘴里所谓的“来人”,也只包括了正窝在书房里为少爷处理公务的孟东野及她自己。 “对了,伞,伞在哪?我得去接少爷下马车,万一他淋了雨如何是好!” 忙碌的小粉蝶又急忙奔回厅里,待她寻到纸伞的同时,霍虓已踏进厅里。 “少爷,散森…”她呐呐地看着伞,又看看霍虓。 “用不着了,我已经进了屋。”霍虓横抱着啸儿,发梢及衣衫都沾染上一层薄亮的雨珠。 “那、那……”小女婢原来架构好的行事顺序——接少爷下马车、打散领少爷进屋、倒茶——陡然被打乱,害她慌得不知所措。 “宽心,替我倒杯热茶来提提神,好吗?”霍虓善解人意地对小女婢道,实则是助她恢复行事顺序。 自小看着宽心长大,他很清楚她一板一眼的思考模式。 “好。”明白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的宽心吁了口气,忙不迭去端来热茶。 “你、还、知、道、要、回、来,——”操劳了整整数日未寐的孟东野,气若游丝的嗓音吹拂在霍虓耳畔,挟带着死不瞑目的凄厉鬼调。 “孟大公子三十道催魂急诏,小的怎敢不从?”霍虓连头也不回,笑道。 孟东野哼了声,流转的目光定晴瞧着霍虓臂弯间的女子。 “你倒好!我帮你担公务,你给我去找女人,还正大光明的带回府来?!”一肚子的不满瞬间爆发,让孟东野的声调恢复正常。 “小声点,吵醒她就不好了。我先抱她回房,安顿好她之后,我再来安抚你那满腔的怒火。”霍虓丢给孟东野一个笑容。 “给我等等。”孟东野扣住霍虓的肩头,指了指自己双眼下方那层厚重的黑影,“我倒宁可吵醒她,然后你抱我回房,让我狠狠地补个十来天的睡眠,最后你再去安抚她那满腔的怒火。” 他提供另种方式让霍虓选择,倏然看到霍虓俊俏的脸上多了几条疤痕。 “你毁容了?”依伤疤的角度、长度及宽度,看来颇似某种女性动物给耙出来的暧昧印记。 “没这么严重,过数天脱了痂就好了。” “女人抓的?”孟东野沉声问。 他摩拳擦掌,一副“我在家做牛做马,你给我上外头打野食”的狰狞恶刹样,摆明只要霍虓点头应是,便会赏他一顿结结实实的拳脚伺候。 “母小虎抓的。”霍虓实话实说。 “你又上山去了?”孟东野翻翻白眼,叹口气,“虓,你到底在找什么?这些年来你从不肯明说,不肯让做兄弟的帮你,每年冒着危险上山,我还真怕哪天你被深山里的猛虎给吞了,连根骨头部寻不回来。” “东野,谢谢你的关心和诅咒,不会有这么一日来临的。”他别去欺负其他虎儿就阿弥陀佛,哪还轮得到虎儿来吞噬他? “你究竟是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孟东野反讽。 “因为我太懂老虎的习性。”霍虓边说边摸摸啸儿的发,“它们向来很乖巧,像只大猫似的,你会怕只猫吗?” “猫?!如果那只猫巨大的像前街李家大门口拴的肥狗,嘴里又咬了颗人头,我承认——我怕。” 第11章 拿柔顺小猫与猛虎相较,真不知死活。 霍虓轻笑。这番话若让啸儿听到,又免不了一顿火气。 陡然,两个男人身后传来瓷壶瓷杯碰撞的声音,两人回首便瞧见宽心双手不断发颤,白惨惨的脸上镶嵌着惊恐的泪眼。 “你、你们在说、说什么虎的……”她的声音抖得几乎破碎。 孟东野暗叫声惨,他们忘了在府邸里,“虎”字是绝对禁忌! 宽心怕虎,已经到达闻“虎”色变的地步了。 “你听错了!”孟东野忙道。 “不……我真的听到了……”她浑身抖颤不已。 霍虓的掌轻拍在宽心肩上,无声无息将稳定情绪的妖力灌注予她。 “宽心,将茶水搁着,你快打翻了。”他柔声道。 宽心混浊的眸子有片刻茫然,缓缓回神,她眼底原先的恐惧已全数消失。 “碍…嗅。”她愣愣应声,斟妥茶水,动作仍有些轻颤。 孟东野微愕地盯着前一刻害怕得像要抖散浑身骨骸的宽心,下一瞬间竟像无事人一般——这情况并不只在今天发生过。 “少爷,喝茶。” “谢谢。” “东边来的野人,你要不要一杯?”宽心拎着茶杯,喊着她向来专用的昵称。 “你……你没事了?”为什么只消霍虓一句话,一个拍肩的安抚,宽心就好似忘了方才发生啥事?孟东野心存困疑。 “我会有什么事?你到底要不要喝茶啦?”宽心嘟着嘴,孟东野答非所问,让她无法继续进行她脑中规画好的下一步骤。 “要。”孟东野心中虽狐疑,但也只能乖乖接过宽心递上的茶杯。 宽心转向霍虓,“少爷,我帮你拿了条干净的巾子拭发,然后等会儿帮你烧水浴沐,等你浴沐完再来送些莲蓉包子给你尝尝。”她细数着她安排好的行程。 “好,不过你去烧水前,先替我找些姑娘穿戴的衣裳,等会儿她醒了,好让她净身。”她,自然是指啸儿。 算算时辰,啸儿也该睡够了。 宽心顿了顿,小指头扳动算数着,半晌才漾起笑容,“好,我知道了。” 每回要交代宽心办任何事项,必定得仔细告诉她是在哪一个步骤前后去办,如此一来才不会打乱了她认定的行事顺序,否则被搞乱的宽心会弄得一场胡涂。 “少爷,你带回来的姑娘是少夫人吗?” 宽心的问句来得突然,害得霍虓一口热茶全数喷到倒楣鬼孟东野脸上。 “你好脏——”孟东野揪住霍虓的衣领,粗暴的动作唤醒了沉睡的啸儿。 睁开眼的啸儿被那张蓦然逼近的陌生脸孔给吓到,她没有任何惊声尖叫,五指利爪出自本能地撕扯——一连串的动作在瞬间完成。 在场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人动——除了孟东野右眼下方横越鼻梁,直达左下脸颊那四条爪痕正潺潺流出的鲜血。 鲜血,淌满脸颊。 痛觉,开始蔓延。 “东野,痛的话可以叫出来,不用强忍。”霍虓开了口。那种利爪撕裂皮肉的痛,他尝过,所以他能体会孟东野此刻的心境。 啸儿喉间仍流泄着低咆,戒备地死瞪着眼前的人类。 “好了,啸儿,没事的,东野是我的朋友。”霍虓安抚地将啸儿轻压进自个儿胸膛,再朝呆立在一旁的宽心道:“宽心,别急着替我烧水沭浴,先帮东野拿些伤药和白巾来包扎。” 事有轻重缓急,否则等宽心辨完所有她脑中该辨的事之后,东野的血也流满一缸了。 “喔。”宽心领命而退。 “她……她抓伤我……”孟东野兀自震惊,鼻口间全是血浓腥味。 那爪子怎么如此锐利? 霍虓忙着对怀中啸儿又哄又拍,完全没空闲搭理好友的错愕呢喃,“啸儿乖,别怕别怕……好可怜,看你吓成这模样。” 孟东野回神,瞪着好友,“喂喂喂,受惊吓的人是我耶!你安慰她安慰个啥劲?!”不安慰破相毁容的人也就算了,竟然还去安慰使坏伤人的暴徒?天理何在?! “擦擦,你的手被血给弄脏了。”霍虓直接用方才拭发的白巾为她擦净纤白细指,“下回不可以再这么胡来。” 孟东野听得差点咯血! 听听!他的血“弄脏”了那丫头的手! 孟东野拍案起身,捂着脸上淌血的长痕就要往厅外定。 霍虓终于挖出一小块的良心,询问起好友,“东野,你要上哪去?宽心已去为你准备伤药。” “我决定现在、立刻、马上收拾包袱,滚回家吃自己!至于进奏院的报状就劳烦‘霍邸吏’您自个儿承担吧!我就是活该倒楣犯贱才在每回你去辨私事时窝在书房里模仿你的笔迹,一字一字拟妥报状!哼哼,你就待在这好好安慰你的小美人,我等着看你被书房那叠公文给压瘫嗝屁,到时我会为你送上清香三炷!” 翻脸了! 眼尖的霍虓瞧见宽心正跨过门槛,马上开口,“宽心,先不急着帮东野上药,立刻挡住他的脚步!” “噢。”宽心当下将手上的药物全塞到孟东野怀里,软嫩嫩的藕臂一摊,卡在门口。 “你干啥这么听他的话?!”孟东野一脸懊恼,又无法推开她。 宽心理所当然地扬起下颚,“因为他是少爷。” “该死——”孟东野捂在脸上的手掌爬满鲜红,而他方才那阵激动咆吼,牵动出更多的血液。 宽心攀在门框,圆滚滚的眼直盯苦孟东野血流满面的模样,眉心揽蹙了些。思量片刻,她放下了右臂,改以右脚举直到门框边,很像某种动物撒尿的动作,相当爆笑。 空闲的右手由孟东野怀中取来伤药,菱嘴咬开瓶塞,开始在四道血痕上涂涂抹抹,成功阻止了奔流的血势。 霍虓看着眼前这幕,不由得轻笑。 宽心几乎不曾在前一项事情未完成之时,便接续下一件事,由此可见,东野这几年来的努力可不是独脚戏。 趁着宽心为孟东野料理破相的脸庞时,霍虓低首,正巧对上啸儿仍处于迷惑的小脸。 “怎么了?”他的嗓音正巧能容两人听闻。 “我为什么会在这?我们不是该在驿站吗?” “是呀,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 “因为你睡得好沉,叫也叫不醒,我又必须赶回城里,所以只好直接带着你上路。”霍虓笑得好正直,全然看不出半丝的虚伪及内疚。 “可……可你说要给我考虑……”啸儿咬着下唇。 “那你考虑得如何?”霍虓顺着她的语意接续,揉合著浅笑及算计的精明又隐隐约约浮现在他矛盾的眉宇间。 “我……我还没考虑……”她只记得自己睡着了,其余尽是一片空白。 “那就甭考虑。”霍虓轻环着她,细声道:“瞧那两人,你所会接触到的人,只有他们,别担心,在这府邸中没有其他奴仆。”一方面也是他的劣官薪俸养不了太多张嘴。 啸儿抬眸,瞧着站在门扉前的一男一女。 “方才被你抓伤的男人是东野,别被他的嗓门吓坏,他心很软的。东野在西镇有座属于自己的府邸,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仍与我们一块住在这里,方便公事上的处理。”霍虓低沉好听的声音带领着她认识那两个人类,“另一个娃儿是宽心,今年不过二八豆蔻,府邸许多大小事全靠她包办,性情挺好相处,你会喜欢他们的。” 啸儿顿了顿。 她不知道……她怎可能有办法与人类好好相处,甚至喜欢上他们呢? 她是只虎呀! “可……可我抓伤了那个男人,他应该……应该会气到想杀我吧?” 人类不都如此,一旦牲畜伤害了人类发肤,唯一的下场几乎就是被诛杀,无论它们是自保或其他因素……霍虓瞟向孟东野一副疼得龇牙咧嘴却又挟带尴尬傻笑的模样,微微一笑,视线又回到啸儿身上。 “不会的,相反的,东野现在一定对你感激得五体投地。”他拍拍她愈发困惑的小巧花颜。 因为啸儿可是无形之中推了东野及宽心一把,让数年来扑朔迷离的细微感情总算探出头绪。 即使那两只呆头鹅还毫无自觉…… 第七章 连日来的天清气爽在午后一片乌云笼罩之中,结束。 豆大的雨骤急降下,清晰的景物全糊成朦胧的烟云,蒙蒙的,连远方的山峦也仅剩下墨绿的浓浓雾色。 啸儿半边的身子几乎全悬在窗棂外,无视屋溜间不断淌落的水珠子沾湿了她衣裳。 她经常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不开口不说话,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除非霍虓出现,否则她很少搭埋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小姐,你这么淋雨,会受风寒的!”宽心突然进到屋内,出声嚷嚷。 她虽无恶意,却吓到了啸儿。 兽性的直觉,让啸儿挥开宽心伸过来的友善之手,然而尖利的爪不经意地划过宽心细瘦的手,开了道浅浅的血口。 啸儿与宽心都怔了。 “对不起……”啸儿微恼地交握双手,气自己肇事的十指。 她已经不断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将虎儿的生活习性展露,可她又搞砸了! “有些疼……”宽心嘟囔着。 “我——” “等等得去擦药。”宽心自言自语,抬头朝啸儿露出笑,“小姐,这几套新衣裳是少爷挑的料子,你要不要试试?”她记起自己进啸儿房里的任务了。 啸儿垂眸,“你先去擦药。” 第12章 “不行不行,你先试试这些新衣,然后我才能替你更衣梳发,再来我就得去烧柴煮饭,不然大伙要饿肚子呢,吃完晚膳后我还得洗碗筷……”宽心一项项细数,她非得做完这些事后才肯去料理她自个儿的伤。 “你先去擦药。”啸儿坚持道。 “可是你的衣裳……”宽心记得啸儿到现在仍分辨不清襦、衫、抹胸及围腰的穿系方法,她可不能不先帮她打理好。 “衣裳我可以自己来,你去擦药。”啸儿浅黄的眸添了一丝歉意,“好吗?” “嗯……好吧。” 宽心拗不过啸儿,乖乖颔首,退出房内。 掩上门扉,宽心嘀嘀咕咕地往西厢定。 “好奇怪……刚刚小姐不小心抓伤我时的眼神,好眼熟,好像曾在哪见过……”她敲敲脑袋,“怎么想不起来了?” “什么想不起来?”在转角处,宽心巧遇霍虓及孟东野,两人听见她沿路碎碎低喃,不由得轻问。 “少爷。”宽心微微福身。 “你方才在自语些什么?看你好困惑的模样,说来听听?”霍虓边扭了扭发疼的颈项边询问着宽心。他花了整个上午才将所有积欠的公务给浏览完毕。 “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姐的眼神好熟悉……她看人时的模样我一定曾见过……”宽心像在自言自语,清亮的娇嗓又正巧能让两个男人听闻。 “喔?”霍虓虚应了声,心里却已有谱,“她的眼神像什么?” “像……”宽、心偏着脑袋思索,“像……”像了好半天,仍找不出接续的字眼。 “像浅黄的澄澈月儿,是不?”霍虓为她接了句话。 宽心想了想,“是有点像……”可月儿会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人吗? “又圆又亮的,很漂亮,是不?”他继续诱导。 “是很漂亮……”不可否认。 “啸儿若听到你夸奖她,一定很开心。”霍虓轻笑,“下回你当着她的面,告诉她,她的眼睛很美,啸儿会更高兴。” “好。”宽心点头。 “对了,你现在要去忙什么?” 宽心又伸出手来扳算,片刻才回道:“我要去擦药。” “擦药?你受伤了?”孟东野两道粗眉皱得好比受了伤的人是他。 “是小姐叫我去擦药的。” “啸儿?” “小小的伤口。”宽心掀开袖,露出细浅的爪痕。 毋需猜想,霍虓和孟东野也清楚这伤口是拜何人所赐,因为他们两个大男人脸上都还烙着樱“虓,你带回来的丫头究竟是什么……人?”孟东野原想用“野兽”这字眼,但碍于宽心在场,他只好加重那个“人”字来表达他的强烈质疑。“不过短短数日,咱们府里的人全让她的尖指利爪给招呼过了。”她的生肖不会正巧属虎吧? 霍虓苦笑,“啸儿没有恶意,她只是怕生罢了。”正确来说,她是怕人。 “怕生也把不着攻击人吧?你我皮厚肉粗,多烙几条爪痕无妨,但宽心呢?倘若明儿个,那野丫头又怕起生来,是不是也要在宽心脸上抓出几道疤痕泄恨?!人是你带回来的,你得负责将她的利爪给修剪得干干净净!”孟东野旺盛的火力全开,句句炮轰着霍虓。 “我去看看啸儿,宽心,你抓着东野一块去擦药吧,他脸上的伤巾也该换了。” 宽心瞥了瞥整张脸孔只露出眼眸及嘴唇的孟东野,纤手朝他一抓,笑脸对着霍虓漾开。“好。” “你别老是这么听他的话好不好?!” “他是少爷,少爷说的话,宽心一定会听。” “我会自己走,别拖——” “少爷交代的。” 霍虓朝远去的两人挥挥手,目送两人消失在转角,他则是脚步一转,向府邸最角落,啸儿的厢房行去。 当初就怕啸儿无法适应人类生活,他特别空下了最清幽的房间供她居住,让她一点一滴融入他的生活。 霍虓敲敲门扉,“啸儿,我要进来了。” 不待内室人儿应允,门扉已被他推开。 “啸儿!你在做什么?!” 他一踏进屋内便瞧见啸儿坐在床沿,嘴里正咬着一条他特意向布坊订做的系发绢巾,死命地缠绕在自己纤细的双腕间,束得双手已呈现暗色淤红。 霍虓制止了她的举动,想为她解开束手的缉巾却被她偏身避开。 “啸儿!” “我……我又抓伤了人!我不知道怎么控制每回受到惊吓时的直觉反应,是不是只要、只要绑住双手,它就不会再伤人了……”她的小脸上淌满惶惑,语罢,又要继续缠绕绢巾。 “住手!”霍虓抢先一步,大掌紧钳着她的身子,将自己置于她与绢巾之间,让她的双手无法挣脱地搁放在他脑后,阻隔了她再度缠绕绢巾的念头。 澄黄的眼,染上薄雾。 “霍虓……” 她的声音,像是哀求,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惩罚自己无心犯下的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总是在闯祸……”哭音渐浓。 “没关系的,你不要心急。”他拍拍她的纤背,给予温柔安抚。 “我不是真想抓伤她的……我只是吓到了,她突然进来出声唤我……”“我知道,宽心没有怪你的。” “可……” 他的指,轻轻点落在她唇上,“想想,你当虎当了几百年,当人却连数十日都不到,怎么可以强求你完全适应,嗯?”他温柔轻笑,“下回,我让宽心要进房前都得先敲门,不许她突然闯进来。若你想在房里小憩或是恢复虎形,你便将房门闩上,宽心若敲了数回门仍得不到回应,她便会去办其他事的。” 啸儿在他怀里点点头。 “现在可以停止凌虐你的双手了吗?”霍虓想解开那条绢巾。 “霍虓……缠着好吗?至少我能时时提醒着自己,别再误伤人。” “你束着双腕,喝杯水、吃口饭都有所不便。”而且光瞧见她双腕上强系出的绢巾红印,他就有股冲动想咬烂那条绢巾,即使它所费不赀。 “没关系的。”她的眸间写满坚持。 “要不,我取个折衷方式。来,手伸出来。” 啸儿有丝轻怔,仍乖乖伸出双手。 霍虓从新添的衣物及配饰中挑选了一条质地轻柔的细长发束,取下她束在腕间的绢巾,小心翼翼推揉白玉腕间的红痕,见红痕略略褪散,才拿着他挑选的细长发束松松地在她右腕绕了一圈,系上小巧绳结,发束的另一端如法炮制,轻系在她的左腕。 不同于她方才将两腕合并系在一块,霍虓的系法让她的双手有足够的活动窄间,甚至可说是系与不系压根没啥差别,只为求她一个心安。 “你举起手就能瞧见这发束,而它也不会碍着你。” “嗯。” “若想取下,随时告诉我。”霍虓凝觑苦她的眸子有些不忍,“我不希望你用这种|奇+_+书*_*网|方式来强逼自己。啸儿,我不在乎你是否能学当一个‘人’,我带你回府,只是想让你不孤单,让你我彼此相伴,因为我们两只虎儿太过相似……你若真学不来人类那套生活方式,无妨,那就别强迫自己。啸儿,我可以为你打造一处只属于你的幽静山林,你可以只是只很单纯、很快乐的虎儿,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啸儿动容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知道她可以很自私地躲藏在霍虓为她遮风蔽雨的羽翼之下,可以在不改变自己的情况下,做只无烦无恼的虎儿,享受着霍虓给予的宠爱,但她却不愿霍虓为了迁就她,而放弃属于他的一切,那是他花了数百年的光阴才拥有的,无论是人类的生活、人类的环境、人类的思想,以及……人类的朋友。 虎精学习做人,是件多困难的事。她只不过历经短短数日,几乎要萌生退意,而霍虓成功地融人人群,甚至做得比寻常人类更像人类,他的努力绝不容忽略及磨灭,她也不想成为害他失去所有的累赘。 “霍虓,你初学当人时,也像我这般笨拙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不是天赋异禀的虎精,说当人就能当好一个人,他可是靠经验的累积,从众多失败中学习成长。“就拿举箸一事来说吧,我花了数月才让那两根该死的竹筷乖乖听话,挟起第一口菜送进嘴里。” “你也有过这么驽钝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学习当人虽然免不了辛苦,但应该事事顺手才是。 “就算是人类,也得从这么驽钝开始学起。”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在学习当人时,若做得不好时,有人会教训你吗?” 霍虓脸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结,而后轻描淡写的扬了扬眸。 “有。”黑眸不自觉瞥向墙上悬挂的电紫剑。 那个人是怎么教训他的? 不,不应该用“教训”这个严厉的字眼,霍文初像是个严父及慈母的综合体,对他所犯的错总是宽待及包容,耐心地将毕生所知所学,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他。 即使,他所面对的,是一只凶恶的虎精。 即使,这只虎精毁了他的幸福,他仍愿意待他如子。 虽然霍虓不说,但啸儿也清楚那个会教训他的人想必是他口中的“故友”。 “他都怎么教训你?” “称下上是教训,他只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什么地方该改,什么地方又悖逆了人性。”霍虓深深地望着她,语带深意地说道:“他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爹亲。” 若他没料错,该是属于她的——爹亲。 第13章 “你的故友知道你是虎精,还对你这么好?”啸儿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仅知道我是虎精,更曾见识到我野蛮的兽性,他仍愿意对我这么好。只曾经有一回——”霍虓蓦地住了口,懊恼自己方才无心吐露的端倪。 “曾有一回什么?”啸儿可没听漏。 霍虓敛了眸间笑意,不愿多谈。 曾有一回…… ※ 沉沉的回忆,浸濡在百年前的风雨狂夜中。 风寒雨冻,夜萧条、霜凛冽。 竹篱圈围的清幽屋舍内,微微瓮烛映照着两道身影,雨水和着风势落人敞开的窗棂内,两片窗扇在风雨中啪啪作响。 桌前有个人正埋首书册中,渴望而不肯休憩地汲取永远无法餍足的学识,醉心的黑眸拥有不灭的专注。 右侧另一道身影,无声的、静静的望着窗外一框风雨飘摇的夜色。衰颓而沧桑的老迈脸孔,静谧得像是失了生命,再没有七情六欲,更遑论喜怒哀乐,彷佛坐在椅上的,是一具徒留空虚的躯壳。 灰惨的栏衫因透进内屋的寒风而飞扬,细观翻腾的栏衫下摆竟是空无一物。 那里原本该有双腿的,如今只剩空荡衣衫遮蔽。 失去双腿,并不是沧桑的老者所嗔怨,他真正怨的是自己失了腿后,无法再回到心爱的女人身边呀! 已经……过了四十年吧?她还在等着他、盼着他,甚至是恨着他吗? 但他,回不去了呀! 折了翼的鸟儿,如何能飞越重重山麓的阻隔? 我不是要负你,我没有,没有。 无声的呐喊及呼唤,没能说出口,更无法传递到远方,久久,只能流为一声声的浅叹。 缈远的视线缓缓移回桌前背对着他的年轻身影,那似人的模样、仿人的举止,谁能看出那名相貌文雅的年轻男人竟是只非人虎精? 虎精,一只难识人间情愁的……牲畜。 当年,若非遇上这头虎精,兴许今日的他毋需满怀歉疚,凝望着天涯,为他所深爱的女人叹息。 说不怨,那是自欺;说不恨,那是欺人。 他怨老天爷的捉弄,怨命运的摆布,也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他更恨! 恨这只夺取了他一切的吃人牲畜! 它,噬了他的腿、他的年华、他的似箭归心,及他对她的……承诺。 怎能不恨?怎可能不恨?! 无论他与它如何和平共处、如何耐心教导它做人的道理——真可笑,一只牲畜,竟也妄想做人! 这些表面上维持的点滴,永远也敌不过夜阑人静时心底激涌的满满恨意! 好恨…… 好恨! 他的心,就要被恨意所吞噬,淹没在愤恨的泪海中,灭顶。 翻腾的恨,支配着微颤的手,取下壁上悬挂的摆饰古剑,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 桌前的年轻男子,在摇曳的微光投影闾,见到缓缓推着木轮椅的老迈身影朝它靠近,而正巧它读到一处未解的词意,想开口询问。 “文初,这句——” 它的话,被心窝突来的穿刺痛楚所阻断! 黑眸镶锁的那张脸孔,不见往日和善慈惮,有的只是……狰狞的恨意。 布满风霜刻痕的抖颤双手死握着剑柄,一心想将剑身更深地送人它的体内,两人的身子皆因此举而跌落在地。 握剑的手,仍没松,像要置它于死地。 那样凛冽的眼神,它曾见过,因为在它仍是虎精时,也是这种眼神,如今却出现在一个人类眸间……它的黑瞳由怔然逐渐回神,再转为深沉的伤悲。 心窝的伤口并不深,因为执剑人已如风中残烛,臂力及劲道大不如壮年,而他用来杀它的剑,更是斑驳朴钝。 然而,它却感觉到透着剑身所传递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原来,你是这么恨我……”它的声音不像豁然明了,而是早早便料测到他的心思。 “我无法不!”他将力道全部倾注在剑身上,导致仅能气虚地说着,“你毁了我的所有……我早在好几十年前就想这么做!” 朴钝的剑身,无法致命,却仍带来痛楚,而它已分辨不清这痛楚是来自于自身的皮肉,抑或古剑的悲鸣。 剑身仿佛承受着他巨大的怨念而进发紫气,而他的狂乱,更像是被剑身所支配。 它的黑色虎眸落在那柄曾由他口中细细叙述着蚀心之名的电紫剑,那柄传说中能蚀心蚀魂的妖剑……难道是因电紫剑的妖力,才使他变得如此狂乱、如此绝情? “你一直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它轻叹。 等到它已经全然信任了他,等到它已将他视为亲人,视为它的再生父母时,才又毁了它的信任? 他似乎被它的问句问倒,唇办蠕了蠕又紧紧抿上,无语。 握剑的手,几乎有一瞬间要松开,最后仍是更加紧握,“阿虓,你不要怨我,是你将我逼上这一步……”“这数十年来,你待我好,教我读书识字,也教会我人情世故。”但它没料到,他最后教会它的,竟是信任的崩常“我教了你许多,但你真学会了吗?阿虓,你是只虎,无论你披着人皮十年、二十年,本质上仍改变不了这事实,虎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剑身穿刺皮肉,溢出与人一般的红艳血水,沿着剑身滑向颤抖的手掌。 “你始终不能明了我为什么如此恨你吧?”他轻嘲地问。 “我的确不懂。”它坦言。 它知道他因为失了双腿而不良于行,也因为失了双腿而无法守住与某个女人的承诺,但它不明白,这般的情绪值得用尽人类一生之寿来懊恼怀念吗?它不懂,真的不懂。 “你不仅只是因为我吃了你的双腿而怀恨吧。”它的口吻是肯定的。 “阿虓,你很聪明,只可惜你的聪明仍无法让你变成人,因为你不识情愁。” “你并没有教我何谓情愁。” “这如何说得透彻?如何能呢?”他的眼中满是悲怆。 “总有一日,我会懂的。”它淡淡道。 “等你懂了,我的遗憾却再无法填补……”他紧紧闭上双眸,“那心如刀劫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它无言,仅能静静凝觑染着它温热血红的剑身轻轻颤抖,以及它所媒介而来的悲伤。 “霍虓,我恨你。” 苍老的嗓音,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口吻,如此说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夜,风声、雨声、血溅声中夹杂着一句句不曾止歇的怨意。 他恨它,恨它为了一时口腹之欲,狠心地为他带来漫无止尽的折磨。 他也恨它,恨它何不在当初相遇时便痛下杀手,却让他苟延残喘地存活人世,饮啜苦不堪言的世间恨水。 他更恨它…… 恨它竟然将他视为爹亲,给予最全心的信任,让他在举剑的同时——迟疑。 三字恨意宣泄整夜未断,仿佛在提醒着屋内一人一虎。 他在恨它。 他想恨它。 他,该恨它。 第八章 雨丝打落枝桠上象征初春的桃花,绿地上尽是一片红泥。 深更,雨势渐缓,朦胧月儿也在层层墨云中探出了头。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识抽离了现在的身躯,飘荡到某一段今他记忆深烙的过往。 淡然的脸庞上矛盾地镶嵌了一双拧蹙的剑眉,近似没有情绪的面容因这矛盾的存在而显得阴郁。 啸儿的指尖滑过他的薄唇,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回到人类府邸的霍虓并不比那几日在山林间共处来得快乐,至少那几天她不曾见到霍虓露出这么矛盾的睡颜。 不当虎,当人,快乐吗? 若快乐,他不该在熟睡之际竟是呈现这种面貌。 “你若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伏在他耳畔低声问。拨开霍虓颊边几缯黑发,竟发觉他的额际有一层浅薄的汗珠。 她伸舌,吮去他额际的湿汗,像只缠人的猫儿。 藕臂轻环在霍虓喉前,吮着他的粉舌意犹未尽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儿,舔洗着他每寸麦色肌肤,这是兽与兽之间最亲密的举止。 啸儿趴在他身上,寻找最舒服的卧姿,捧着他双颊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试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吮在软嫩香滑的唇瓣间。 “我相信,我脸上的肉不是挺美味的。”他扶住整个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儿纤腰,不知该将她扯离胸膛,还是狠狠地将她更揽入怀中,尽情吻晕她。 “我不是在试吃,你又不是食物!”啸儿悻悻然抬头,“你脱离虎群生活太久,久到连虎儿表达亲昵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当然还记得,也知道虎儿间总会透过梳理彼此毛发的举动来传递相互的友善及亲密,只是他没料到啸儿会趁他熟睡之际展开夜袭。 “是有些忘了。”霍虓虚应着。况且将虎儿的习性套在人类头上,可是拥有截然不同的涵义。 这种方式,是玩火。 只是点火的顽皮虎儿并不知道自己正洒下甜美诱人的香饵。 “你怎么可以忘引我不许你忘!”她不喜欢在霍虓身上发掘更多舍弃虎精本性的想法。 打定主意,啸儿吮得更用力,也更拓展唇舌侵略的范围,由他的脸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颈项及锁骨,非要弄得他满头满脸的虎涎不可。 “啸儿,别玩了。”他好言相劝。 趁着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纤细微冷的双腿下经意拂过他的肌理时,他听到理智又崩溃了数分的塌垮声,更遑论啸儿正像条不停蠕动的毛虫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离。 第14章 细微的嚿疼,由喉间传来,她小巧的牙关正轻啃上霍虓说话而沉沉震动的喉结,似乎在薄惩着他的多言。 “啸儿,别对一个男人这般投怀送抱……”霍虓的声音在笑,也在隐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坚持。 “这句话颇有损及男性尊严的鄙视……”这句话对全天下男人的杀伤力恐怕比直接捅他们一刀还要来得严重。 “你跟我,都是虎精!”她火亮的眸俯瞅着他,披散的淡发狂野而艳丽。 “我是半人半虎。”霍虓提醒她,修长的指轻划过她唇瓣。 他没办法像啸儿一样坚定地说清楚自己是人是虎,因为连他自己部分不清自己究竟拥有虎的兽性多一些,抑或人的理性多一点。 “你若当人当得不快乐,那就跟我一块当回虎精。” “我没有不快乐。” “可你睡得不安稳,一点也不!” 霍虓将啸儿扶坐起身,为她拢好一头散发。 “我只是作了……梦。”他清浅说着,温柔的手环着她,好似在为自己撷取更多安定心神的来源。 “恶梦?” 他摇头,半晌才找到合适的描述字眼,“只是一个很真实的梦。”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不曾结束的过往记忆。在那场梦境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虎,是只尚存野性的虎。 啸儿静觑了他好久。 “霍虓,为什么你总是有很悲伤的表情,嘴角却浮现矛盾的浅笑?我看不出在这两样回异的情绪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好似他是用笑容来宣告他的无恙,用笑容来拒绝任何伸出手来的同情及安慰,然后,将所有的悲苦沉埋在心底,独自舔吮着伤口。 笑着的眼,矛盾地并存着苦涩及温柔。 笑着的眉,矛盾地并存着蹙忧及舒展。 笑着的唇,矛盾地并存着自嘲及微唬 矛盾的苦及矛盾的喜…… 矛盾的自己…… ※※※ 雨歇,绿叶上沾染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闪耀着颗颗晶亮,好似天际间的小小晨星。 晴朗的天气,是骑马赏景的好日子。 啸儿的视线由窗外美景转回铜镜之中,她一身行头已让宽心给打理妥善,淡黄的青丝俐落而简单地束起蟠髻,脂粉末施的花容仍无损其清丽。 “待会儿得为小姐准备一顶帷帽,好掩蔽小姐的面容。”宽心低喃自语,动手又在啸儿的蟠髻上加簪了好些珠饰。 “对了,差点忘了那笼特别为少爷和小姐所准备的包子,否则他们骑马骑到又累又饿可该糟呢。”宽心急忙在脑中加注一项待办的重要事情。 宽心与啸儿通常都是一个喃喃嘀咕,一个发呆静默,如此度过两人看似共处、实则毫无交集的光阴。 “少爷脾气好、性格也好,可就是挨不得饿,他一饿就会要孩子心性,喂饱了就乖得像头满足的猫儿,好说话得很。待会儿拿些蒸肉包给少爷带出门。”宽心对自己的决定相当满意,不停点头。 “霍虓也耐不住饿?像只兽儿,没吃饱就会兽性大发?”啸儿听到宽心的话,忍不住顺着她的语意问道。 “是呀。”宽心自然而然地衔接下去,“打从我认识少爷以来,几乎不曾见他动怒,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噢,可是他只要饿着了,或是没吃饱,那性子拗得比东边来的野人还麻烦呢。” “他会要性子?”啸儿饱含兴味的眼在铜镜间与宽心的相交。 宽心微微垂首,避开了啸儿的视线,点头。 “不过少爷要起性子也很容易解决,只要塞给他一颗包子或一只鸡腿,他就会乖乖窝在椅上啃食物。” 啸儿想像着霍虓嘟着嘴,只为了讨食物吃,不觉莞尔。 无论当人当了百年,兽儿潜在的性情倒是无法改变呵。 门扉传来两声有礼的轻叩。 “我要进来了。” 接着,霍虓踏进房内。 “准备好了吗?” “可以了,我去拿帷帽,呀!还有肉包。”宽心又急忙去准备霍虓及啸儿出门该备妥的物品。 霍虓来到啸儿身后,双掌扶在她纤肩上,由镜中打量她。 “还是宽心手巧,你挺适合这打扮。” “我的发色太浅,束起发髻后看来好怪……而且好别扭。”她从不曾想isuu書网过,有朝一日她这头虎精会用上人类妇女的发饰。 “看习惯就不觉得了。”他也挑了支玉钗,轻手轻脚地为她簪上。 啸儿好笑地看着自个儿满头的赘饰,好沉好重呢。 “霍虓,你今天要带我去哪?” 她瞧他从数日前就开始赶忙办理公务,硬是要将好几天的工作全挪在一块,只为了空出闲暇来陪她。 “我先带你骑马上山,难得今日放晴,雨水洗涤过的山色很美丽噢。” 霍虓将她带到马厩。 “骑马?” 听出啸儿语气中的排斥,他仅是轻笑,“别露出这种表情,今日姑且忘了自己的身分,好好享受一回在马背上驰骋的感受。” 他牵出一匹白马,啸儿的眼神一与马儿相交,马儿随即狂乱地挣扎后退,但在霍虓执缰的手劲下又乖乖听话。 “它知道我是虎?”啸儿冷觑着白马惊恐的反应。 “动物总有独特辨识危机的本能。啸儿,别瞪着它。” 她轻哼,收回虎儿视线。 两人走到府邸门口,宽心早已等在那儿。 “少爷,帷帽,还有这包袱里是些吃的喝的。”宽心递给霍虓。 “谢谢。”霍虓先将帷帽戴在啸儿头上,将两旁白绸轻垂而下,掩去她无双的艳容,之后才朝宽心说道:“我们或许会晚点回来,晚膳别等我们了。” “嗅。”宽心点头。 “啸儿,走了。”他将她抱上马,白马仍有些微不安,霍虓安抚地拍拍马脸,“追风,安静下来。” “追风?区区一匹马也敢出此狂语。”啸儿不满嘀咕。 “是东野取的马名。”霍虓也上了马,两人在宽心的挥手目送下离开了府邸,直奔山顶。“我倒觉得挺合适,瞧,现在不正追着风跑?” 霍虓的府邸原先就建构在偏离人烟的半山腰上,出府到上山的沿途景物皆属山林绿野,萋萋芳草透着雨后的清香,令人心旷神牵“我跑得比它还快。”啸儿在马背上颠簸,总觉得这匹白马好像在报方才被她瞪视之仇,非得将她甩下马背似的,若不是霍虓紧紧环在她腰际,她绝对会成为头一只由马背上摔断脖子的虎精! “难得你不需要劳动自己的四肢,还有人舒舒服服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这岂不是一大乐事?” “我倒觉得真正的乐事是自己去奔驰,哇——”白马忽地一颠,花容失色的啸儿差点又滑下马背,连忙展臂搂住霍虓,以避免自己摔死的危机。 她忿忿地开口,“要不,我变回虎精,跟在你和马的后头,看是它快,还是我快。” 虎儿喜爱追逐猎物的习性难改。 “你想吓破‘追风’的胆吗?”正常的马儿光瞧见后头追着只老虎,哪里还能悠闲驰骋?说不定还会发狂人立咧! 因为马儿不会了解,那只虎儿只是要与它赛跑。 “可是我不喜欢待在一只跑得比我还慢的马背上!”实际上她讨厌的是骑在马背上的剧烈震动,况且她还是侧身危坐! “啸儿,你把眼睛闭起来。”他诱哄她。 “闭起来做什么?” “听话。” 他轻柔的两字,成功地让心存疑惑的啸儿乖乖合起美目。 “若是自个儿奔驰,你能像现在闭上双眼,享受清风拂面的畅快感觉吗?”他低声问,嗓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当然不行。”除非她想撞树自杀或想试试奔下山崖的死法,否则她绝不会选择在奔跑的同时还愚蠢地闭上眼。 “但骑着马时,你可以。” 她抿抿嘴,不甘不愿地承认,“骑在马背上只有这项优点罢了。” “当然不只。” 修长的指尖挑起啸儿的下颚,薄扬的唇隔着帷帽轻纱熨贴着她的,还响亮地“啵”了声。 “像这档事,咱俩也没办法在跑步时轻易办到,不过在骑着马时,咱们可以。”霍虓笑着拍拍她的背脊,说得好似他与她老想做这档事。 啸儿白皙双颊绽开一片火红,“谁、谁会在马背上做这种事?!” “马背上能做的事,多得超乎你所想像。”霍虓饱含深意一笑,“啸儿,放轻松点,我不会让你摔下马背的。你若是还很害怕,就说些其他的话来转移注意力吧。” 他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嗯。” “最近我比较忙,你和宽心相处得还不错吧?”他先开话题。 “还好,就算我不答腔,她还是有方法自言自语,不会有沉默的尴尬。” 而宽心也在霍虓的提醒之下,谨记着在五步之内必得先呼唤她,让她知道有人要靠近她了,以免彼此都受到惊吓。 但,她总发觉宽心会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目光。 而从宽心单方面的聊天中,她也听到许多她所不认识的“霍虓”。 “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你。” 即使宽心说了好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但她的耳朵自动只接收关于“霍虓”的话题,其余都是右耳进,左耳出。 “喔?” “她说你在进奏院当差已经好些年,可从没升职过。” 霍虓干笑数声,不答腔。 第15章 “因为你老是在拥有升职机会前犯下一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错。”啸儿瞟了他一眼,“她说你……像是故意的。” “我的确是呀。”霍虓选择了实话实说,“你知道我是几年前当上邸吏的吗?”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着眸,看着眼前兀自笑得开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类算来,你岂不该是个七十多岁的……”“是呀,所以我现在的皮相怎么能见人?”不然她以为他何必舍弃繁城而窝到半山腰来隐居?霍虓续道:“幸好我那份进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书房完成,而其余需要露脸的事向来都是东野去处理,东野虽是我十年前才熟识的朋友,但我们在处理公务时的默契远远胜过五十年来我的任何一名从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怜我是个七句高龄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会太为难我。”他补上这句。 朝廷方面清一色以为——他,霍虓,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尔犯犯错,每升职一品,我就得亲自去拜见知县或太常,岂不露馅?”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诉你,我当上邸吏那年,正逢咱们这个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来岁了吧。” “这……万一你的秘密被发现……” 霍虓双肩一耸,“你多虑了,我的官职小到入不了众人的眼。” 这也是他十数年前舍弃了九卿之职,甘心窝在进奏院当个邸吏的原因。 霍虓话锋一转,“来,告诉我,宽心还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听她说……你好像打算在她满十八岁后便要将她赶出霍家?”啸儿记得两天前曾听宽心如此嘟喽。 “不是赶出霍家,而是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户也罢。” “为什么?我以为你和她及东、东……”“东野。”他知道啸儿记不起孟东野的名字。 “对,就是他。我以为你们三个人就像家人一样。” 像家人一样…… 霍虓笑意不变,黑眸沉淀了难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的真实身分。想想,相识十年的我是这副模样,二十年不变、三十年、四十年……他们不会起疑心吗?”他以叹息般的语调轻吐,“我们虽非拥有无尽寿命的虎精,但我们身上的岁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们的生老病死,人类的寿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在他们产生怀疑之前,让自己退出他们的生命之中。” “那、那宽心怎么办?” “东野会照料她,毋需我忧心。”霍虓早有安排。 啸儿静默,澄黄的眸动也不动地望着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么办? 宽心及孟东野会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会再遇上新的人类,成为他们的朋友,然后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们的生活之中。这样的历程说来简单,一旦要做,却又怅然得令人难过……若她没来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幸好我遇上了你。”啸儿环紧了交叠在他腰间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实胸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还不孤单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没有让霍虓独饮寂寞之苦。 啸儿细若蚊蚋的呢喃,霍虓只字末漏。 实际上从遇到霍文初开始,直到与孟东野、宽心共处之时,总共也相差数百年之久,在这段漫长的生命旅途里,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迭起兴衰,经历了与其他人类相识的机会,也经历了许多友人的老死,他无法否定……他曾经孤单过。 那种孤单是毫无痛觉的,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更无从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么。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种孤单事实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会有失落或遗憾,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是了,霍虓许久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是个即将失去感觉的虎精,明明知道每种情绪该有的反应,但他几乎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或许打从百年前,霍文初将电紫剑送入他体内之际,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不仅蚀掉了他的部分兽性,连同他的感觉也蚀得干干净净。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觉好像又回来了……有人会为了他的孤单而难过,会为了他尚未面临孤单而庆幸……有丝暖暖的莫名情绪在他心口汩涌。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这么说的吧? 不,应该是他说: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啸儿,如果说我的出现是助你远离孤单,倒不如说我的出现,是为寻求你的相伴。”追风奔驰的速度未缓,霍虓的声音也因而变得有些缥缈。 她知道,因为他与她,都是害怕孤单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性,请容我直言……”霍虓拨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白雾薄纱,黑眸直视她的眼,“陪着我,直到你厌烦为止。” 若可以,直到……他摆脱这一世的漫漫长寿。 “好。”没有考虑,没有迟疑,因为这也是啸儿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压下满心紊乱的雀跃,轻声说着:“谢谢。” “不客气。” 两唇缓缓相贴,在彼此身上寻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确定自己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 第九章 沾发而不湿衣的薄雨缓降,犹如袅袅白雾。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 啸儿支着颐,静静坐在房外的栏杆上。 远远的,宽心捧着一束翠玉荷叶缓缓走来,直到离啸儿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莲步。 “小姐,我要靠过去罗。”虽然早早就瞧见啸儿投来的视线,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啸儿。 “嗯。你去摘荷叶?” 宽心是头一个让啸儿不害怕的“人”——霍虓除外,他不是人——因为宽心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绝对的纯净天真,不带任何威胁。 “对呀,我想做些荷叶饭,要不,做只荷叶鸡也可以。少爷挺喜欢这两道膳食。”顺便再替东边来的野人熬锅荷叶粥吧,她记得他上回尝过,赞不绝口呢。 啸儿陡然轻“氨了声。她怎么从没想到她能为霍虓做些什么呢?填饱霍虓的肚子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了!好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块去厨房,做荷叶饭?” “小姐你?” 啸儿忙点头。 宽心偏着头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宽心开始切起种种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啸儿目瞪口呆。 宽心……怎么不会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见刀刀在她细白的食指间起起落落,却没有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只有一条条匀称等长的冬菇丝逐渐成形。 “你好厉害……” 听到啸儿的夸奖,宽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没有啦,因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习惯了呀。小姐若想帮宽心,可以先挑简单的工作做。” 结果,啸儿唯一帮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叶。 “好了,接下来炒料,先炒鸡肉,再来是虾米、冬菇……”宽心一项项将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吗?”啸儿瞧见宽心特意先略过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长手去拿虾米时,好奇地发问。 宽心愣了愣,“因为我从开始学这道菜时就是这个顺序,没变过。” 她从不曾想过这样的顺序一旦打乱,烹煮出来的菜肴会不会变了个味儿。 “那就试试先放冬菇。”啸儿顺手将冬菇丝倒进锅里。 “啊!可、可是……”宽心慌了手脚。 “再尝尝味儿有没有不好吃?”啸儿也对自己鲁莽的行动感到反省,她这个不会做菜的虎精竟然还敢指正别人! 宽心苦着小脸,脑中认定的“基本步骤”被啸儿一弄混,她当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啸儿的无声鼓励中小尝了锅里的配料一口。 “一、一样耶……”瞳铃眼儿睁大。 啸儿松了口气。 “原来……先放冬菇和先放虾米,炒起来的味道是一样的。”宽心小巧的脸蛋上漾着新奇的笑靥,像是发觉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认定要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的,是不?”啸儿被宽心的喜悦感染,“接着呢?” “接着……” 宽心发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锅里的炒料开始褪了鲜美色泽,脑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渐渐回神。 “我忘了,不过——”肩儿一耸,她将所有配料及洗净的米饭全搅和在一块,“没关系的,全下了。” ※※※ 窗外大雨倾泄,饭厅之内却是反常的静谧。 轰陋— 呀,有雷声!不下不,那道声音,像是劈进两个男人脑门中的“青天霹雳”,余响阵阵。 饭桌上有着十数道佳肴,一如以往。 饭桌旁的宽心正笑咪咪地为众人添饭,一如以往。 饭桌边的啸儿有些笨拙地应付着不听话的竹箸,一如以往。 然而…… 荷叶鸡里缺了只鸡,反常。 糖醋排骨里少了排骨,多了几块颇似木炭的玩意儿,反常。 翠玉白菜里的白菜炒成了“黄”菜,反常。 更别提宽心递上来的荷叶饭里那一颗颗生的白米粒了。 “宽心,你身子不舒服吗?”霍虓率先打破沉默。 过去,宽心只有在病迷糊时才会弄错料理的顺序,也才会端出一盘盘有失水准的菜色。 第16章 “没有,宽心很好,谢谢少爷关心。” “有事,绝对有事。”孟东野凑到霍虓耳边嘀咕。 孟东野的嘟喽并未传入宽心耳内,她仍喜孜孜地为众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叶鸡时我改了步骤,结果等荷叶蒸熟了,却忘了鸡还搁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过味儿没变,只是少放了只鸡。” 改了步骤?!霍虓及孟东野愕然相视。 “大伙别客气,快吃。” “你怎么会突发奇想地改了向来的习惯?”孟东野在宽心挟来一块黑不隆咚的“木炭”时,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恶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厨房帮忙时,教我要‘随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视线全落在单手握着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啸儿身上。 “啸儿,是你教宽心的?”霍虓挟了些青菜到她碗里。 “我、我只是……只是告诉她,试试看不按部就班的结果……”“‘结果’就是桌上这些菜肴。”孟东野咕哝。看来今儿个甭想吃饱了,就算吃得饱,恐怕也得上茅房拉个过瘾。 “东野,对宽心而言,这是好事。”霍虓为啸儿说话。 他明白孟东野必是因为他数年来都无法改变宽心根深柢固的惯性,而啸儿却三言两语就有此进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孟东野不情不愿地小声接话。 既然知道,还不鼓励她?呆头鹅! 霍虓的眼神传达出此番讯息,盂东野乖乖接收。 “宽心煮的菜无论步骤怎么改,还是一样好吃。”口是心非、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今的写照。 宽心笑得更乐了。 “啸儿,也谢谢你。”霍虓同她说道。 “谢我什么?” “谢你在无心之间,做了一件我和东野都办不到的事。”他笑笑地抹去啸儿使劲戳排骨而飞溅到粉颊上的汤汁。 “对了对了,少爷,虽然下午我得擦完整座府邸的桌柜窗椅和洒扫大厅,不过在这之前,我可不可以带着小姐到城里去采买杏仁、榛穰、松子、菱角米?虽然时节还不到,但我想做腊八粥给小姐尝尝。”宽心娇甜的嗓音又响起。 “你想去?”霍虓颇惊讶地看着啸儿,他以为她会相当排斥跨进人潮汹涌的热闹城镇。 “我可以吗?”她嗫嚅地问。 霍虓笑咧了嘴,“当然可以。不过就你们两个姑娘上街,我不放心,要不,等我拟好明日的报状,我随你们一块去。” “不用了,难道你还怕有人敢欺负我吗?”啸儿朝霍虓露出小尖牙,暗指着她可是本性凶恶的虎儿呢。 霍虓失声而笑,也不再坚持。 “好,就让你们两姑娘自个儿去玩,不过人心险恶,要多加小心。”他自怀里掏出钱袋,递给啸儿,“若在镇上瞧见什么好玩、好吃的玩意儿,就买下来。申时之前一定得回府来,否则我和东野就会去揪回你们,听到了没?” “听到了。”啸儿柔顺颔首。 “好好去玩吧。” 在霍虓首肯下,午膳过后,啸儿便与宽心一同前住城镇。 虽是蒙蒙细雨,无损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繁华热闹。 啸儿有些不习惯,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梭在人潮之中,与人类比肩而行;也有些新奇,看着人群似忙碌似悠闲,笑着嚷苦,每张睑孔都挂着和善的模样,与她数百年来曾见过的人类有云泥之别,也……与记忆中那一张张朝她踯石块的狰狞面孔不同。 “小姐,你说咱们再买些乳糕回去,好不好?” 啸儿蓦然由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才发现宽心已经采买完杏仁,右手勾着她,站在卖糕点的小铺前。 啸儿愣愣地回道:“噢。” “我还要糖糕和肉丝糕。” 糕铺的年轻伙计忙着打包宽心指名的糕点时,不忘瞥向啸儿。 “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啸儿轻怔。他……他看出什么了吗? “虽然你的发上掩了黑纱,不过还是能看出偏黄的发色,还有你的眸子也跟咱们不一样。”年轻伙计将糕点递给宽心,收下碎银。“咱们这镇上时常有些外头来的人,发色有红有灰的,更别提那七彩眼珠子。哎呀呀,我没有恶意。”他瞧见啸儿大退一步,忙不迭地解释,“你别恼,我只是觉得姑娘长得很漂亮,想与你多聊聊,我不是坏人噢。” 说着,他还很谄媚地递给啸儿一块甜糕。 啸儿硬是不肯再靠近糕铺半步,防备的眼光,半分也不移。 “你调戏我家小姐,下回不跟你买糕了。”宽心气嘟嘟地拉着啸儿就走。 “都说了我不是坏人嘛,我只是长得像了点——”年轻伙计的哀号声在她们背后回荡。 “这种人最讨厌了,先是搭讪,夸你漂亮,接着就是问你闺名,再来就是家住哪儿、许人了没,偶尔再塞些食物讨你欢心。”宽心一副很明了的模样。 “这也是他们的‘步骤’吗?” “没错。”宽心皱皱俏鼻,认真的模样让啸儿不由得一笑。 两人买妥纸条上所记载要买的物品,也额外买了好些妇女珠花及慰劳霍虓他们的小点心,啸儿还在一个香包铺看中了虎形香包,在宽心哭丧着脸及不赞同的目光下将虎形香包戴在自个儿脖子上,不过她也另外为宽心挑了个角黍模样的讨喜香包。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少爷他们会担心的。小姐要是还想来,下回咱们带少爷和东边来的野人一块过来,这样就不用赶着回府了。” “好。”啸儿与宽心两手都拎满物品,离了热闹的城镇,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对了,小姐,待会儿到前头那座红白色府邸时,要放轻脚步噢。”宽心的小脸上添了抹害怕。 “为什么?” “李家养了条好大好凶的狗,每回看到人就又吠又追的,好恐怖呢。”宽心的嗓音已经自动压低,生怕引来李家大狗的注意,“而且李家人几乎都不把狗给拴好,任它胡作非为。宽心上回被它追着跑,好在是遇到了东边来的野人,要不,宽心就要被它给啃了。”她抱怨着。 “狗会吃人吗?” “我不知道,可还是小心点好……我最怕这种四脚的动物了。”宽心紧靠着啸儿,诚惶诚恐的神情让啸儿不知该不该告诉宽心,她也是属于她最怕的四脚动物之一,而且还是最凶猛的那种。 “嘘——” 两个女人屏住呼吸,蹑脚定过李家大门。 然而,有时愈是小心,愈是容易产生突发状况。 宽心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裙摆一绊,发出小小惊喘,虽然立即捂住菱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褐色猛犬吠奔而出,吓得宽心花容失色,拉着啸儿拔腿就跑。 “孝小姐,快跑!” “宽、宽心,你跑错方向了——”啸儿看着回家的道路离两人愈来愈远。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宽心只顾得自己尖叫,压根没听到啸儿说话。 褐色猛大眼见猎物逃窜,追逐的野性也就更炽旺了。 “汪汪汪汪——”狂吠声震天价响。 泪花乱坠的宽心领着啸儿在小巷内东奔西跑,紊乱的步伐跌跌撞撞,没发觉她们已被逼到人烟稀少的死巷! “宽心!停下来!”啸儿忙拉住差点撞上石墙的宽心,宽心已经哭得无法自已,整个人抖颤个不停。 犬吠声逼进。 “哇哇——少爷、野人!救、救命呀……”宽心害怕地屈缩在石墙下,抱头大哭。 啸儿定定地站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只是一只狗竟能将宽心吓成这模样,黄眸望着低低沉狺、蓄势待发的猛犬。 若她只是个与宽心同龄的姑娘,恐怕此时也不比宽心来得镇定吧? 可惜,她不是。 啸儿唤了宽心数声,但害怕的宽心只是一迳捂着双耳,以为不听不看就能赶跑恶犬。 “你怎么这么怕狗呢?”啸儿摇摇头,陡然抬起的澄澈目光让李家猛犬有些却步,但口中的嘶吼仍未停止。 该让这条蠢狗得个教训,别老欺负柔弱的小姑娘。 啸儿不退反进,向李家猛犬跨近,在李家猛犬极怒地朝她奔来之际,瞬间恢复虎形,虎啸声破口而出。 原先中气十足的犬狺倏然转调,沦为谄媚的呜咽,趾高气昂的狗尾也霎时垂头丧气地夹进抖颤的双腿间,接着便以比方才追逐猎物时更快的速度逃离啸儿眼前。 “宽心,没事了。”啸儿恢复人形,轻轻拉开宽心捂耳的双掌。 “狗……” “跑了。”啸儿指向李家猛犬逃窜的方向。 “跑了……真的耶,孝小姐,是你赶跑它的吗?”宽心的声音仍抖个不停,牙关频频打颤。 “算是吧。”啸儿扶起宽心,抹去她哭得纵横交错的泪痕,“狗没什么可怕的呀。” 宽心吸吸鼻,“我不是怕狗,事实上我怕的是……”她的细指点了点啸儿挂在胸口的虎儿香包,连说都不敢说出“老虎”两字。“那种曾被压按在利爪底下的恐惧,让我光瞧见四脚的猫犬都会吓哭。” 啸儿怔了怔,“被压按在利爪底下?” 什么意思? “孝小姐,咱们快回家去,雨好像又要变大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城里的宽心,胡乱捡拾方才逃命时所弃散的物品,未曾发觉啸儿的惊骇。 “喔……好。”她任由宽心握着她的柔荑。 接着,大雨倾盆。 第17章 第十章 风摇雨飘,拂动竹帘半掩半现。 软榻之上,伏卧着一头正在看书的黑虎,慵懒的眸穿梭在字里行间,好不专注。 “这场景,好怪异。”啸儿软软的嗓音传来,尔后温香暖玉轻枕在虎肚之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同起伏。“一只正在读书的虎,”她把玩着挂在玉颈上的虎形香包。 “这是你上街买的?” “是呀。很可爱吧?人明明很怕我们,却又以我们的模样缝了香包,真怪?”不过香包的虎儿模样偏向讨喜逗趣,失了老虎惯有的凶恶认知。 霍虓浅笑。“今儿个上街,有没有遇到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有,在糕铺遇到一个调、调……宽心是怎么形容这种举动?反正是先夸我漂亮,接着就是问我闺名,再来就是家住哪儿、许人了没,这些步骤。” “调戏?”霍虓接话。 “对,调戏。” 黑虎挪了位,黑眸定定地看她,“我只顾着担心你会不会无法适应城镇里的热闹人群,倒忽略了你的美丽会招来这等麻烦。”糟糕,心里好像有股酸意涌起,是他很陌生的情绪,名唤“吃醋”。 枕靠得好舒服的螓首摇了摇,“不麻烦。我不喜欢他的调戏,我比较喜欢你的调戏。” 他调戏她?无辜的黑色虎眸眨了眨。 “我调戏过你?”他怎么没印象? “是呀,之前在山洞见面的头一回,你也是叽叽喳喳的问了我一堆话,然后又塞了些食物讨我欢心。” 仔细想想,当初在山林间相遇,他的举动的确吻合了宽心形容的“调戏步骤”,霍虓失声而笑,却没反驳。 “还有,我和宽心遇上了只蠢狗,我们被它追了好远的路。” “蠢狗,是指李家的看门狗吧?” 啸儿翻身,撑着腮帮子,“嗯,宽心好怕好怕它。” “你呢?” “我是虎,是它该怕我!”否则就太损她的虎儿尊严了。 “是是,结果你怎么对待那只不识相的蠢狗?”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恢复原形,吼了它一声。”啸儿顽皮一笑,“放心,没有人瞧见的。” “好孩子。”此时霍虓的笑很真诚,不含任何矛盾,他宠溺地举起虎掌,拍拍她的粉颊。 啸儿想起了存放在心底的疑惑,“霍虓,宽心说,她害怕所有四脚的动物,因为她曾被压按在利爪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同你说的?” “嗯。她哭得好惨,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害怕。” 霍虓淡淡点头,解释道:“宽心在十岁时,举家欲迁往西边城镇,结果在途经山麓小径时,遇上了饥饿的虎群。” 啸儿瞠大了眼眸,只觉喉间有股难咽的苦涩。 “父母、兄妹、奴仆,全数葬身虎口,宽心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我正巧路过,在虎爪下救了她,当时的她几近疯狂,那双淌泪的眼布满恐—一及害怕,拒绝任何人的接触,将自己紧紧封锁。” 啸儿屏着气息,脑中闪过的却是宽心那时极度害怕的可怜模样。 “我和东野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宽心走出阴霾,实际上是我用妖力吸食了满满填塞在她脑海中的心碎与恐惧,让她重新活过。”霍虓并未泄漏太多情绪,眼神与口气一样清浅,“我忘不了那时由宽心意识中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惊惧,那样嚣狂、那样绝望、那样……足以逼疯一个人。” 人心,何其脆弱。 “原来……”啸儿咬紧唇。难怪她总觉得宽心不由自主地常常躲避她的眼神,原来她是下意识地害怕她那双澄黄虎眸……“当时若非我及时握着蚀心剑电紫,恐怕连我也承受不住那些恐惧。”更可兄是年仅十岁的小宽心。 他的妖力不足以洗去人类的记忆,仅能让人类对于某种感情趋于淡化,却不能忘。 “我、我一直以为虎儿为了填饱肚子而吃人,是天经地义的……”“虎吃人就如同人也吃其他动物一样,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我们没错。” “那为什么……我觉得,好难过?”啸儿收紧的指尖,刺疼了自个儿的掌心。 如果他们没错,为什么她的心,微微揪疼? 宽心的害怕、宽心的哭泣,不断在脑中呈现,竞让她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即使明白宽心一家的死,绝对与她扯不上关系,但她的胸口却莫名难受。 “因为你沾染了感情,不再单纯是虎儿对待猎物的心态,所以你才会难过,才懂难过。”霍虓恢复人形,只为了能将啸儿拥入臂弯。 直到一颗颗遏止不住的泪珠倾眶而出,啸儿才又缓缓开口,“你也懂吗?” “我比你驽钝,一直到了数百年后才懂。”他若早早透彻,也不会累得霍文初带着遗憾及怨怼合眼。“当我明白自己觅得一时贪饱,却带给别人支离破碎的剧痛,突然之间……深深地痛恨起自己。” 想起流窜在身躯里的每分血液、每寸肌理,都是因为吮尽别人的骨血而活跃,他就觉得难受、觉得反胃! 然而无论如何呕吐,入了腹的食物却怎么也无法回归最初、再也不能重生。 只有横亘在喉间的苦涩血腥,久久不散……“但是幸好,你与我都不是伤害宽心的虎,否则满满的歉疚该如何偿清?”啸儿扬起沾泪长睫,清澄的眼望着霍虓。 “嗯……”他的确未曾伤害宽心,但他却有可能是伤害了啸儿的虎,这等歉疚又该如何了结呢? “让宽心知道朝夕相处的我们竟是她最最害怕的虎,她定然不能承受,是不?”她低问,却又自答:“倘若是我,我不能承受,宁可就这么瞒着我一辈子,善意的欺骗比坦白更能让我释怀。单纯也好、无知也罢,至少,我知道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不会改变现状,更不需要抉择我得放弃些什么。” 啸儿环在他腰间的手像在附和她的话一般,抱得更紧。 霍虓听了,只是沉默。 “所以,我们什么也别说,瞒着她,让她做个快快乐乐的宽心,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可好?”她问着,实则已经说出了她的决定。 “好。”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直到宽心及东野离开了他的生命,他仍会谨守这秘密。 不同的是,现在他的秘密,有了啸儿的分享。 “人生中原本就有许多毋需吐露的事,是喜是忧,只消自己承担。”霍虓抚着她的长发,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毋需吐露,因为不必要将这样茫然而矛盾的难题丢给其他人;毋需吐露,因为私心地想维系现在这样幸福的感觉,即使被扣上自私、无耻的罪名也无妨。” 所以啸儿选择不对宽心吐实。 而他,也选择不将霍文初的事情告诉啸儿。 瞒着她,能让她活得更无虑、更自在,那就将往事永远尘封吧。 他会独自记得自己犯下的错,记得自己是如何伤害了两颗相守的心,更不会忘记自己对啸儿的亏欠,然后,倾其一生来弥补她。 不可否认,当初他是为了赎罪而将啸儿带下山,否则依他向来淡漠的处事态度,即使他对啸儿有丝毫动心,也绝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举止,两人在短短交集后便会分道扬镳,再无缘分。 他会失去她,带着清浅的遗憾。 但现在却有条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紧紧相系,让他不得不正视啸儿的存在,也让他有机会更认识啸儿,近而发现她对于自己的重要。 那条无形丝线,名为赎罪。 如果,“赎罪”是将啸儿留在身边最好的借口,他心甘情愿。 “这么听来,你一定也有许多话不曾对我吐实,是不是?”啸儿将他的话思索半晌,得到结论。 “当然。”霍虓不隐瞒。 “为什么?” “因为说了只会让你不开心。”更可能让他失去她。 通常听到这种答覆,只会更挑起好奇心。 “我不会,你跟我说。”她半举右臂,奸似在担保自己的言出必行。 “这种不负责任的保证,我不相信。”霍虓笑笑地扳下她的右手。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尚未明白始末前便脱口而出的承诺。 “我真的不会。”她抓着他的手,猛力摇晃,“跟我说嘛。” “啸儿,你就让我拥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又何妨?”霍虓使出软语攻势。 明白霍虓摆出这副笑脸,就表示她威逼利诱都得不到成效,啸儿悻悻然地放开他。 “不公平,那我也要找一个秘密,永远都不告诉你。”她轻哼一声,碧黄的眼珠儿一转,“除非你愿意拿你的秘密来同我换。”否则她就不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喜欢到想跟他生群小虎儿。 “我考虑。”霍虓笑道。但她那双藏不住心思的瞳儿,早已将她的秘密透露让他知晓。 “我是真的不会告诉你噢。”啸儿不满霍虓敷衍的态度,忙不迭再次强调。 “我知道,我不会逼你的。” 她急得快跳脚,“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会说的噢——”“好好好,不说、不说。” 这个下午,两只老虎在嬉笑吵嘴问度过。 然而,危机却在两人松懈时分,渐渐逼近……和着细雨的风缓缓透过竹帘,吹进一丝凉意。 竹帘翻飞间,隐隐可见两道身影交叠依偎着彼此,陷入懒懒的酣睡。 枕在霍虓身上的啸儿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将自己变回毛茸茸的虎儿,阻隔屋内缓升的寒冷,也顺势为身下的霍虓盖上一条温暖的“虎形衾被”。 第18章 褐黄的虎毛很软,也很香,挟带着不属于动物野性的皂角清香,呵痒似地拂在霍虓颈边。 霍虓轻轻地磨蹭了下,未醒。 啸儿软软地咕哝一句,熟睡。 麻烦事总是发生在最漫不经心之际。 睡沉的两人未曾留意门扉被轻轻敲击了十数声,其中还包含了宽心唤着两isuu書网人吃饭的叫喊。 刹那间,未闩的门扉已被宽心推开。 宽心傻愣愣地望着软榻上那幅极度诡异的亲昵画面,稚气地揉了揉眼,又蹙起细眉,专心盯觑着软榻方向——少爷正被某样生物紧紧压迫,甚至已陷入昏迷……而那样生物竟是只——虎! 脑中轰的巨响!宽心的思绪纷乱转动,快得令她抓不着头绪。 虎……一只,吃人的虎! 宽心重重一怔,只剩下这个念头,恐惧至极的惊叫声哽在干涩喉头,她抑制不了四肢百骸的震颤,就连最简单的掉头逃命都做不到! “呃……”喉间干涩一褪,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哇——”陡然炸开的尖嚷,惊醒了酣睡的霍虓及啸儿。 “糟糕!啸儿你的模样——”霍虓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提醒啸儿的同时也快速冲到跌坐在门槛外的宽心身畔。 啸儿这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立刻变回人形。 “宽心,静下来!”霍虓朝睁着空洞大眼,只是一迳哭嚷的宽心大吼。 “发生什么事了?!”孟东野也被宽心的哭声引来,在远远的廊下问着。 “啸儿,将门关上。”霍虓抱起宽心进房,一旁的啸儿慌张茫然,他只好再说一次:“啸儿,将门关上,别慌。” 她胡乱点头,在孟东野的身影即将踏进房门前一瞬间,关门落闩。 “喂喂喂——为什么把门关上引开门呀!”孟东野不停拍门狂叫。 “你……你先别进来……霍、霍虓正在安慰宽心。”啸儿的背脊紧贴在门板上,感觉到孟东野使劲拍门的力道好似一拳拳打在她身上。 “安慰?!安慰需要关起门吗?!开门!让我进去!” “不、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霍虓才行?!” “东野,宽心一哭,你就没辙,你进来只是增加我的困扰,滚远点!”霍虓陡然一吼,门外瞬间没了声响。 “霍虓……”啸儿从没听过霍虓如此不客气的吼人,怯怯地缩了缩肩,而她也感觉到孟东野仍静伫在门外。 “啸儿,将墙上的电紫剑拿来。” “喔。”啸儿顾不得其他,急忙取剑,来到霍虓身旁。 “宽心太激动,我必须先稳住她的情绪,其余的就等她冷静下来再说。”霍虓在宽心面前摊开右手掌,左手接过电紫剑。 啸儿在宽心额前及霍虓掌心间看到一丝浅浅的白烟凝结,彷佛霍虓由宽心体内撷取出她的混乱,再缓缓过度到蚀心剑电紫的剑身里。 蚀人心魂的电紫剑……连人世的七情六欲竟也能涓滴不漏地吮荆是错觉吗?她看到电紫剑上围绕的小小紫电,那像是……裂痕! 还有一道比宽心的哭嚷声还要来得细浅的哀号碎裂。 “霍虓!电紫剑已——” 她话还来不及说齐,啪啦一声,承载不了过多负向情感的电紫剑应声而碎,散落成一块块的烙红废铁! 然而霍虓仍源源不绝吸收宽心的恐惧——啸儿想也不想,双手立刻攀附在霍虓的左手上,让自己取代了电紫剑的作用。 霍虓的手,好烫,像会灼伤人似的,但她仍不肯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霍虓缓缓吁出一口气。 霍虓将已经闭上双眸,状似沉睡的宽心安置在软榻上,而他的左手仍沦陷在啸儿的牢牢掌握中。 “没事了。”他朝啸儿说道。 啸儿抬头,看着他满身大汗的模样,“你还好吧?” “嗯。只是有些累。”他拾起地上一片剑身碎块,“我一直以为电紫剑有蚀心之名,必有蚀心之实,但……”但电紫剑进碎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此次决计无法挽回宽心的神智,岂料啸儿坚决地反握着他时,由宽心意识中流泄而来的狂乱竟点滴不存地消弭。 蚀心剑真能蚀心? 他一直相信是的。 否则数百年前待他如子的霍文初又怎会在那个雨夜中痛下杀手?若非蚀心剑吞噬了霍文初的心魂,温吞如他、和善如他,是不可能执剑杀他,他一直是这般相信的……然而此刻,他却真正明白了。 “原来蚀掉人性的,并不是剑,而是人们心中愤懑的情魔。”他低喃着。 情魔,或许是来自于爱、恨、嗔、痴、怨、盼……种种难以区分清楚的情感。 “霍虓,对不起……” “别说抱歉。”他安抚着泪眼婆娑的啸儿。 “霍虓,宽心若醒来……”她记得霍虓曾提过,他的妖力并不能抹去宽心的记忆,宽心仍会记得她所看到的一切……“无妨,我已经想好对策,宽心很单纯,咱们用个很单纯的说法就可以轻易瞒过她,你别担心。” 霍虓顿了顿,视线落在闩紧的门扉——不,应该说是落在门扉之后的孟东野身上,幽幽浅叹。 “只不过,分离即将提早来临。” ※ 雨细如烟,沁冷。 如同为着将至的离别而落泪。 这一别,恐难再有重聚之日。 “为什么少爷要叫我住到东边野人他家?少爷是不是对宽心昨天的大吼大叫生气?”宽心在房里收拾着包袱,泛红的鼻头吸了吸,问着一旁无语为她折衣裳的啸儿。 想到东边野人的家离少爷府邸好远,宽心就觉得不安。 “不是的,霍虓没有生你的气。” “宽心真的不是故意要吵闹……我怎么知道少爷竟然在他房里藏了件虎皮衾还不让宽心知道,人家乍见到虎皮还以为是只活生生的老虎,所以才会那么害怕……”宽心苦着脸,扁嘴嘀咕,“一般售贩的虎皮衾不都只有虎毛部分吗?哪有人还连虎脑袋也一块缝上去,吓死宽心了……”当夜宽心醒来,霍虓与啸儿便合演了一出戏,欺骗宽心那时所见的只是块虎皮,单纯的宽心自是不疑有他,信了他们的说词。 “小姐,少爷要是没生气,你让他不要赶宽心和东边来的野人走,好不好?”宽心软软地哀求。 “这……”啸儿面对这个让她头一个打从心底喜欢的人类娃娃,几乎心软得答应,但她也明白,若再共处下去,终有一天,她必会犯下同样的错而累及宽心。 电紫剑已碎,她与霍虓都不能再拿宽心来冒险。 啸儿露出好抱歉的眼神,“我无法作主。”霍虓说,分离是势在必行。 “是呀,少爷说的话,宽心也不敢不听。”吸鼻声加重,次数也多添了数回,“少爷要宽心走,宽心就走。” “宽心,霍虓要你离开,是为了你好,你别埋怨他。” “我知道,少爷做的一切都会先为人设想周到,宽心不会埋怨少爷的。”宽心停下收拾包袱的举动,开始掉泪,“宽心只是想到要和少爷小姐分开……心里难过……”“你别哭……你一哭我也跟着难过……”啸儿笨拙地安慰着她,到最后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抱着宽心一块哭号。 霍虓和孟东野进到房内,就见到两个女人抱头痛哭的惨状。 “怎么哭成这副模样?宽心,你的包袱整理好了吗?”霍虓走近两人,分别拍拍两人的背脊,以免哭号的她们岔了气。 “少、少爷……”宽心蠕蠕双唇,想求霍虓改变心意。 霍虓根本不给她哀求的机会,“若府里有哪些家具、字画,还是锅碗瓢盆你想带走的,尽管开口,我赶明儿差人为你送过去。今儿个就稍稍整理些贴身衣物,其余的缓些无妨。”他笑看着啸儿,“让你来帮宽心收拾东西,你倒陪着她一块大哭,这不是让宽心更舍不得走吗?” “霍虓……”啸儿才启了口,便被霍虓摇头给挡下。 面对分离,霍虓仍如此冷静。 “东野,宽心就拜托你了。” “那你和她呢?”孟东野瞟了啸儿一眼。 “我和啸儿呀……可能最近会被贬放到边疆去数跳蚤。”霍虓挑着好看的双层,听不出是说笑或认真。 “咦?!这是谁传来的消息?为什么身为从事的我不知道这档事?”孟东野好生惊愕。 “还没人传呀。是我正准备朝这一步努力。”霍虓笑笑地说。 “你要用手段让圣上下旨将你贬职到边疆去放羊兼数跳蚤?!” “是呀。” “为什么?!” “没为什么,只是昨天想了整夜,想着想着就决定这么做。”霍虓拉着啸儿一块坐在椅上,神色自若地回答孟东野的疑惑,只不过他的善意解答让众人更加一头雾水。 霍虓看着三人六目全瞅在他身上,笑意更浓了些。 “或许该说,做‘人’难,让我想远离尘世,不想做人吧。”他一语双关。 啸儿懂,做人很难,至少对于虎精而言。 孟东野懂,在朝当官难,小小的过错随时都可能摘了脑袋。 宽心却不懂,“少爷你不做人,那要做什么?” “做霍虓,我想做个真正的霍虓。” “宽心不懂……少爷你已经是了呀。”宽心的眉头打了个小结。 霍虓只是笑,不语。 半晌,他才又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 他与啸儿起身送孟东野及宽心王府邸门口,茫茫雨间,伫立四条身影。 第19章 宽心垂下不舍的眼,乖乖颔首。“那宽心……宽心要走了,少爷再见、小姐再见。” 别时容易,再相见却极难。 孟东野甫跨出门槛,蓦然猛回首,一拳重重捶在霍虓的肩胛,换来霍虓痛呼一声。 “东野,你……”霍虓一方面要顾及肩胛的剧痛,另一方面又得及时拦下以为孟东野在海扁他而展现怒容的啸儿。 孟东野揪住霍虓的衣领。 “你给我听清楚了!就算、就算等到咱们七老八十了,你还是顶着这张睑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点也不会惊讶,反正你天生就长得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娃娃脸,就算八十来岁还是这副皮相,我真的一点也不会惊讶!一点也不会!昕以……”他激动的口气一顿,“所以你们一定要回来,和老朋友聚聚……”“东野……”霍虓墨黑的眸添了丝了然。 那日在门扉之外,他听到了些什么吧。 或许,东野已经发现了他与啸儿的真实身分。 不可否认,霍虓万分意外会听到这番话,他数刻之前与孟东野在书房谈论安顿宽心的细节时,孟东野的举止与平时无异,让他一直以为孟东野不曾发现任何异状,就连那夜宽心看见啸儿的原形时,他与啸儿一搭一唱所编织的谎言,孟东野也仅是站在一旁默默聆听,岂料……他还是发现了。 即使发现了他是只虎精,却没有恐惧及排斥,仍一迳要他与啸儿再回来相聚……果真,仍有不怕虎的人类呵。 霍虓从怀中取出一文钱,指尖轻弹。“接祝”孟东野虽不明所以,仍摊掌承接。 “我借给你一文钱,五十年后我会连本带利向你要回来,东野。” 变相的承诺。 孟东野先是一怔,尔后咧开豪气的了然笑靥。 “谢了,我收下了。”他将宽心扶上马车,探出脑袋,“兄弟,你若想被下旨贬到边疆,这回犯下的错可得比以往更重些,光是把那些王公贵族的官阶给写错是没有成效的,只会让你继续窝在这里,当个小小的‘霍邸吏’。” “我知道,我会好好思量我得犯下什么罪才不至于惨遭砍头,又可以达成心愿。宽心,到了东野家去,要乖乖的。” “宽心会听话……”附加两声吸鼻低泣声,“上路吧,否则天色一暗,山路就不好走了。”霍虓催促着他们。 “等等。”啸儿陡然唤住车夫执缰之举。 她取下颈间的虎形香包,将它捧到宽心面前,宽心的直觉反应是缩身窝到马车角落去发抖。 “别怕,它是只不会咬人的虎,是只……想跟宽心做朋友的虎,也是我唯一能送你的东西。” 宽心慢慢地爬回啸儿面前,怯怯的指尖触上残留着啸儿暖暖体温的香包,甫触及褐黄的布料又忙不迭收回指,好似那虎形香包随时会跳起来咬断她的指。 “不是所有的虎,都会吃人的……”啸儿轻声说道,为自己,也为霍虓辩解。 宽心瞧瞧啸儿,又瞥瞥她白嫩掌心的虎形香包。 “不咬人,又想跟宽心做朋友的虎,宽心不怕。”她露出稚气而诚恳的甜笑,“小姐帮宽心戴上,好不好?” “好。”啸儿抖颤着手,缓缓将香包挂在宽心脖间。 宽心愿意接受香包,对啸儿而言,就如同愿意接受她一般。 如此简单的举动,竟然让她好生动容……“啊,对了。”宽心傻愣愣地盯着啸儿的花容,“宽心一直忘了跟小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小姐,你的眼睛好美,像月儿一样。以后宽心看见月儿,就会想起小姐噢。”当然,也会顺便想想少爷啦。 啸儿呆呆回视着她,直到载着宽心及孟东野的马车走远,她仍没收回视线。 “分离,好苦……”许久,她才缓声道。 “这也是众多情感之中的一项,生离死别,逃不掉的。” “但我是虎……” “虎也有情,也懂得苦,这是你曾说过的。”霍虓轻揽着她的细肩,任凭轻雨打湿两人的发梢。 “我现在不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坏的。”至少她有幸遇上宽心他们。 霍虓笑笑地收拢五指,让两人的身躯更加密合。 “霍虓,你真要放弃你在这里辛苦所建构的人类生活?”她突然问。 “正因为建构得辛苦,所以即使放弃也不觉得不舍。”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若是,她会良心不安。 “宽心的事情只会是开始,而非终曲,我并不是指你恢复虎形一事。”霍虓眼明手快地轻点住她微启的双唇,“数十年来,我费尽心思地隐瞒我与人类不同的外貌及缓慢前进的岁寿,终有一日是瞒不了人,万一这秘密教人给发现,我若非被视为仙人,便是妖孽。” 是仙,受尽世人膜拜,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央求,他非万能神只,如何能达成世人心愿?届时,恐怕只会换来世人鄙夷目光。 是妖,更决计难容于世俗。 “我也必须向你吐实,我的确放不下数百年来当人的一切,我曾学习过、经历过的人间种种,绝非说放就能放得洒脱。但那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并无冲突,我想带着你到一处人烟稀少之地居住,在那里你可以是人,也可以当虎,若两者你都不想,你只要当‘我的啸儿’就够了。而我,会是人,也会是虎,最重要的是我会是霍虓,你所希望的‘霍虓’。” 霍虓眸光温柔,细细描绘远景。 “鸟不生蛋的偏远边疆是个绝佳的地点,我们仍能拥有自己的府邸,与人一般地生活着,闲暇时吟吟诗、念念词,天晴时又能当一对自在的虎精,奔驰在属于自己的山林间。我昨夜光想到未来的远景,就雀跃得无法成眠。” 寻寻觅觅百年的岁月,他曾经想懂却无法理解的、曾经想学着追寻却总摸不着头绪的,如今的他已经豁然开朗,懂了,也追寻到了。 他再无遗憾了。 “但你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被贬放的目的?” 霍虓笑得好炫目,“那件事,先抛到一旁去,咱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药花开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霍虓浅吟了首诗,朝啸儿伸出掌,“雨中看。” 啸儿虽不懂诗意,但将整首诗给拆解拼凑,及霍虓现在的举止,她也能清楚明了。 暂不理红尘、不烦世事,与他一同静览清风斜雨。 携手,雨中看。 “好。” 柔荑缓缓递上,十指,交握。 尾声 诏 进奏院吏官霍虓,字子虎,专司录报天朝圣谕、百僚章奏等事宜,然其坐司其职,却以动物爪印戏代官印,藐视天朝圣威,罪难容赦,但感天予恩泽,念其为官五十余载,向来尽忠职守、恪遵本分,特予开恩,贬其官职一等、官俸一千,并流放边疆,待其将功折罪,仍能返回京师。 钦此。 一道圣旨,决定了霍虓的官途惨淡无光。 然而,霍虓此生再无返回京师,因“高龄”七十有余的他,在前往边疆的途中染病去世。 小小官吏的辞世并未在朝堂上获得重视,短短半日,霍虓作古的消息便被朝鲜进贡的稀世珍宝及绝世美人此等“大事”给掩盖,再无人过问。 而在孟东野及宽心接获朝堂昔日同僚口耳相传的恶耗同日,他们亦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简短写着——爪儿印,替官印,帝怒贬放他乡,高招否? 一文钱,十分利,五十载后索回,奸商否? 再者,一切平安,勿听信流言。 上头还附赠了一只爪印,看来是与“藐视天朝圣威”所用的手法如出一辙。 “用动物爪印来取代官印,这招只有虓想得出来,他分明知道古板的圣上最无法容忍天子神威遭亵渎,他还放胆去玩?最后还来这招金蝉脱壳——”“是猫儿爪?” “是只很大很大的猫儿。” 孟东野与宽心交换一个会心微笑。 只是生离,而非死别。 只要等待,终有重逢之日。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