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说》 第1章 《逝鸿传说》 作者:碎石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第一章 阴霾的天穹下,一丝风也没有。森森的雾从潮湿的大地升起,泛着死白的颜色。雾气纠合聚集,缠绕盘旋,在苍茫的地上投下影影卓卓的痕迹,越来越浓,逐渐翻过山岗,向下沉沦,朝着岗下那无数具腐败的躯体飘散过去。 这些躯体各自以扭曲的姿势呈现在天地面前,或蹲或跪,或伏在残破的马车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还有的相互扶持屹立不动,尽管彼此的刀剑都穿透了对方的身体。更多的则陷在地里,合着血泥,再辩不分明。 仍有几处焦黑的马尸在冒烟,不过火几乎已经要熄灭,使得烟看起来更象白色的阴魂,晃晃幽幽,有气无力地往上瞎蹿。放眼望去,广漠的大地上,只有食腐肉的乌鸦还在尽力撕扯扑腾,其余一切都已归于死寂。 若不是那双眼睛间或的一轮,谁也不知道在这烧焦的马车下,在这重重叠叠的尸体旁,竟还有一个活着的——或则说,还未完全死透的人。 这双眼睛躲藏在一簇散乱的头发后面,僵直地瞪向前方;头发往上,是一系脏得失去本色的破烂的麻布。麻布从头到脚紧紧裹着瘦小而枸偻的身体,无力的抗拒着阴雨寒雾。这人吃力地蹲着,两只纤细脚上没有鞋袜,挤在水汪泥泞里一起瑟瑟发抖。大地肆无忌惮地通过这双脚上夺取生命的一切,脚也因此异常的惨白,连最细小的血管也透过皮肤,显出可怕的青色。 不知道他究竟在这里游荡多少天了,双脚沾满血泥,早已冻得没有一丝感觉。接近中午时分,当翻起最后一具尸体时,他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宽慰—— 父亲……并不在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里。 不在这里,但并不意味着父亲没死。也许更糟,死在僻静无人的地方,连个收埋之人都没有。 但或者……或者还活着罢。仍披着厚重的盔甲,提着带血的枪,等待下一次的搏命厮杀。 他这么想着,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站在一片腐尸残肢中,心中无比的困惑,只觉得支撑着自己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希望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那时节,马车上的火还没完全灭,那些零星的火苗似乎仍有点温暖,于是就势蹲下,看着火,什么念头也没有。 后来天阴下来了,地也冻起来了,雾也升起来了,他仍不知往哪里去,继续呆呆的看着。再后来,“哗啦”一声,烧焦的车架和一些分不清是人哪一部分躯体的东西倒塌下来,浸入血泥中。 火就这样熄灭了。 这声音吓了迷离中的他一跳,不过只有他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了一阵,身体却一动不动——严寒已渗入骨髓,再难动一丝一毫了。 他这个时候头脑出奇的灵光,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大冬天,有人在雪地里站着不动,后来冻僵了想走也走不了,就那样僵死了。等到春天,人们见到他时,还站着呢。 他于是想:我这样蹲着会不会死呢?若是死了,是否也是这般蹲着,到了春天,小草野花会不会爬满我的身子,就象花冠一样呢?他就继续保持着奇怪的姿势蹲着,一面想开在身上到底是野菊好些还是紫浆花好些。 他以为这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却不知就在他冻僵的那会儿,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少年头发篷乱,脸上蒙着白布,身上本来青白的布衣已搅得满是泥水,背着一个麻布包袱。天地这么阴沉,他却浑然不觉,头颈被细雨淋湿了,他也懒得遮一下,就任雨和汗一起流过脸颊——因为他实在没有闲着。 他忙着将地上的冻郛残尸们一具具从泥里翻起来,从腐败的肢体间搜出残存的铜币、铁戒指、长命锁、女子的簪子耳圈,统统装进包袱。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不起眼的包裹中翻出碎银金软,他便要警惕地四周打量打量,顾不得那上面的血腥泥浆,直接塞到衣服最里面去。 这行为就颇让人怀疑他是沙场的盗尸者了。然而他又不象普通的盗尸人。地上到处是积满血雨的大坑,不知深浅。少年每翻捡完一具残骸,就把残骸拖到坑边,用力一脚踢进坑中。 拖着踢着,坑里尸体渐渐堆满,他的包袱也变得沉甸起来。于是少年把装满的包袱放下,掏出一个铁铲,费力地铲土掩埋尸堆。直到土堆起老高才停,略歇一口气,抹一把汗,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袋,另选一个坑,继续他的勾当。 他做这一切时动静其实挺大,一具具残破的尸体被他拖得满地扑腾,又水花四溅的掉进坑里,有的时候还有数十只满头血污的乌鸦扑腾着跟他较劲,干涩的惨叫一两里外的人也听得清楚。不过那人冻得似乎连耳朵都麻木了,对这一切冲耳不闻。两人就在这十数丈内各忙各的:一个忙着活计,一个忙着死去。 不知不觉间,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袋填得鼓鼓囊囊的包袱。他掩埋好一个坑,伸手掏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可用的包袱,终于停下手脚,看看身后高高的几堆死尸,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好一会儿,有些兴尤未尽的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的活差不多了,但是从尸体里扯出来的刀剑,他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这几个月,大赵石祗被冉闵打得到处乱窜,也只有把下面的汉人杀得鸡飞狗跳出气,还连下数旨,严禁汉人藏匿刀枪,违者与犯乱论处,诛灭九族。由于不知道冉闵大人什么时候可以从山南道那边打过来,能不能打过来,大多数铁铺刀行只得关门闭户,外出避祸,留下来的除了收打些铁犁锄头之类的东西,连镰刀的生意都不敢做。所以好刀剑反而没人要,又抢眼,搞不好被赵军见到,非要了小命不可。 少年思索半天,只有含恨将收集的刀剑埋在一个尸堆里,再费力地搬来一块大石头做标记,以待日后来寻。他围着土堆转了几圈,只觉那石头招眼,颇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当下又不余余力地在那土堆旁垒起一个更高的土堆,安上一块更大的石头。 这样一来,除非是傻子,否则谁也会先去撬那较大的土堆。若是大的土堆里都没有,谁还会去寻小土堆的晦气?少年端详边天,脸上颇有得色。 干完这一切,他乐呵呵跑上一个小山丘,赶在天全黑之前再仔细观察一下,盘算明日动手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辩明了方向,他快活地唿哨一声,冲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动身时,突然一怔。 有个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 这光亮在已经模糊的夜色里一点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时如见了腥的猫般眼珠发光,一反手甩了包袱,弯腰寻来。 他几步跳过伏尸的水坑,跨过腐败的战马残骸,踢散烧焦的马车,掀起焦烂的尸体上下打量,把粉碎的战旗扯来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层土起来——没有,什么都没有。 怪了。少年搔搔脑袋,在原地旋了几圈,顺手扯开麻布,突然吓得浑身猛一哆嗦——有双碧幽幽的眼睛从那破烂的麻布下直直地看出来,与那些死去的人的惨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里的鬼魅。 少年浑身寒毛炸窝,偏偏喉头发堵,一声也发不出,往后跌跌撞撞冲出去几步,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拼命乱爬,腰间被不知是骨头还是木钉的东西顶得青痛他也顾不上,只管抓着一件事物就冲那东西拽过去,“砰”的一声,在麻布上弹起老高,这才看清扔出去的是一只冻硬的手臂。 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渣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却动也不动。 乘这当会儿,少年已在血泥地里倒着爬出去老远。他狂跳的心几乎从脖子里冲出来,哆嗦半天,终于摸到一根木头。他拼出老命扯出来,原来是一支枪头。他看着枪头隐隐的血色,定了定心神。 因为隔得有些远了,那眼中的骇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见,少年躲在木桩后面小心翼翼地打量。望了一阵,他在泥地里捡起几块石头,没头没脑地拽过去。石头落在地上溅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马车上“砰砰”直响,砸在那事物上却只发出难以辨别的“扑扑”声,如中败絮。 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个激灵——那事物动了。 跟着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泥里。 “呱——呱——” 道曾放下锄头,抬头望去,暮色里的森林只余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辩不出寒鸦的所在,但他却象见到似地裂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够了早些回去,明日还有的是。哎。” 他合起手心哈了口热气,往冻得有些麻木地脸上用力撮了几下。今日的活总算快完了。他这么想着,猫下腰,将最后一坛骨灰放入坑中,站直了,双手合什,默默颂经。 风卷起败叶,在一排排垄起的土丘周围四处盘旋,仿若游魂;寒鸦们干涩的长叫此起彼伏。道曾颂完超度经文,双手“啪”的一拍,郎声道:“咦。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最后一声发出,四周呱呱之声不绝,百多只寒鸦扑楞楞飞腾起来,从大片的坟头上一掠而过,越过山了头,向着北面山峦的黑影里飞去。干涩的叫声远远传来,良久方息。 道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怅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说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际,不知何时已是云淡风清,十多天微曾露面的月亮也悄悄在树梢探出了半个头,便裂嘴一笑,道:“归去又如何?” 第2章 举起锄头刨土填坑。 “和尚——和尚——”“砰!”“哎哟……” 道曾继续铲土,头也不回地道:“小靳,什么事值得如此慌乱?难道在山上遇见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 有人一边应着,一边飞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来真是奇形怪状——脖子上挂着两只沉甸甸地大口袋,腰间亦绑着同样两只布袋,里面不知装满了什么,跑起来“叮叮铛铛”的乱响,好似一辆挂满破铜烂铁的牛车。 他吃力地猫着腰——除了因为脖子上挂的包外,还因为背上背着团漆黑的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着。就这样背着挂着吊着,他的手仍不空闲,手腕上系着根绳子,将一只布袋拖在身后一路扑腾。 他奔到近前,费力地甩掉手上的绳索,蹲下来放倒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手足并用爬上小丘,扑在地上,累得大声叫唤。 道曾停下活计,笑道:“小靳,你仍是这样地不知足。贪念缠身,何求洒脱。今日怎会有这样的收获?” “啊呀。”那少年扯下包脸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色,喘着气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战场。嘿嘿……死的人……死的人总有两千吧。嘿,前村的王铁匠硬说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军在西面,他们敢?哎哟,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两眼,突然脸色一变,放下锄头走过来,沉声道:“人?” “哎和尚,难道我小靳做事还会错么?”少年老大不耐烦地道:“人统统都埋了啊。我小靳自从跟了你,老早就……那个叫洗心革面……” 道曾手臂直直伸出,指着坡下那团麻布裹着的事物,疑惑地道:“人?” 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脑袋上“啪”地一拍。还未等他跳起身来,道曾已如一道轻烟般掠下小丘。小靳抢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过好象还有口……”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响,小靳的小脑袋刚来得及一缩,道曾的身影再度掠过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处庙宇如飞而去。劲风带得小靳一趔趄。 “……气呢。”半响,小靳冲着那远去的青影有气无力地道。他抓抓脑门,转身收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点热汤来!”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 才刚开始清理第二个包袱的小靳恼火地抬起头,胡乱应了一声。他看看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咕哝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跟和尚为伍,始终潇洒不起来。”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很快便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心地捧着步入大殿。 这庙很有些久远了。道曾说过,是什么前强汉时建造的。汉朝,不就是被宦官败坏了的么?小靳别看年纪小,见识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监,而太监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个被这样的妖怪败坏的朝廷,还能强到哪里去?所以小靳听到道曾说“强汉”两个字,颇不以为然,连带着庙宇也不大相信是那时建的了。只是莲花台上供奉的佛像模样与小靳平日里见过的都不同,或面目狰狞,或骨瘦如柴——道曾说是西域龟兹国的工匠塑的。看他辩得一脑门的油汗,权且信他一次罢。 小靳与道曾初到此地时,庙已经坍塌大半,只余两间偏室还能勉强容身,别说和尚、香火,就连耗子都没见到一只,已荒芜多年。幸亏小靳自号“天下第一贩”,与被他号作“天下第一痴”的道曾真的是珠联璧合。一个赚钱有方,专好收集破布烂巾、黄铜废铁,经他巧手搭档,漫天神侃,砖逢里抠油,方圆十里八里内的钱统统刮干收尽;一个广布佛道,日日超度亡魂,收埋无主尸骸,无论是大富贵门做法启事,还是贫贱之人乞福求儿,一律来者不拒,大小通吃。 就这样大半年下来,小靳赚足了砖木,道曾也邀齐了信男痴女,将这大殿重修缮一新。每逢初一、十五,也还有好些香火,成为数百里内最大的寺庙。 道曾嘴上不说,小靳可知道他心里乐开了花,暗自计划把偏殿也建起来时,就敞开大门,广收弟子。好罢,小靳可也不是傻瓜,暗自琢磨,等道曾开始收徒纳众,自己一代豪杰,可断断不能做小和尚头,当立马拍屁股走人,五湖四海,游他妈去。 他端汤进来时,道曾正盘膝坐在床边,左手守腹,右手虚捏,在床上躺着的那人头顶游走。小靳知道和尚正运功替他疗伤,不敢打搅,轻脚轻手地将汤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后屏气观看。 只见那人漆黑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风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却是极细极直的剑眉。小靳摸摸自己额头上小时贪顽烧牛尾巴时烧掉一半的秃眉,打心底叹出一口气。 他再往下看,是一只又翘又棱的鼻子,鼻子上一层细细的汗珠。再往下,是一张失去血色的小嘴,虽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强地露出,紧紧咬住下唇。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前,分明微微隆起。一挂狼牙翠玉项链格外醒目。 “娘们?”小靳吓了一跳,不觉伸手在道曾光头上敲了几下。 “喂,喂……和尚!” 和尚也沉重地吁出口气。 “是……羯人丫头呢。” 小岚,爹爹要走了。 小岚,你还活着吧。 我们大赵……我们的大赵已经灭了。爹没有办法,爹拼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汉人恨我们……因为我们这些昔日的奴隶们起来夺他们的江山,掠他们的人民。汉人的猛将冉闵,这个投奔到我们赵国的阴险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血牙,颁布了杀胡令,要杀光我们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样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领的军队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凶猛。这个人是比鬼首山上的魔王还要残暴的厉鬼,是的,他还会杀下去,他的手从来就没有软过。 爹既然身为羯的战士,无论如何也会与家国共存亡,就算死,也会如雪山一样站得笔直。爹会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与汉人在战场上一决胜负。不管结果如何,我们胡汉之间的恩怨,一定要做个了断。 世道若是永远这样纷乱下去,我们与汉人若是永远这样残杀下去,也许早些死去对你来说会更好。爹常见到那些沦为奴婢,沦为战俘,甚至成为食物的女子,小岚,你不知道,那是和你一样鲜活的眼睛啊……她们被驱赶、被奸淫、被虐杀时发出的惨呼声,让爹每夜都无法安眠。但这或许就是佛图澄大师所说的命吧。对她们来讲,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岚,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这世道何时是尽头,可是……总应该有尽头的吧! …… 爹爹? 飘忽闪烁的光影中,那个魁梧的身体慢慢转过来,精制的豹纹铠甲上,到处是班驳的暗黑的影,与这几天在成堆的尸体上见到的暗黑的血迹一模一样,将铠甲银亮的本色完全覆盖。 但是仍然有一个东西在闪亮着。长长的,突出在那宽阔的胸膛前,不停地闪亮着。 一柄透胸而过的铁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 小靳低着脑袋,放声尖叫,哆嗦着想要放下手中的药碗。他下午从集上一回来,就被道曾指去煎药,熬得日近山头方好。刚端到床边,听到那胡人少女正低声呻吟,便凑到面前看,没想到那少女双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手劲之大,扯得小靳的头皮都要被掀起来一样。 小靳痛得眼泪汪汪,但这盛药的碗可是好不容易买来的晋国正货,在这地方随便转个手就是百十来个钱的出入,万万糟蹋不得,况且碗里盛的是又费钱又添水又耗柴火的药,也是比小命还重要的,是以强忍痛楚,尽力弯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脑袋又被扯住,不管身体怎样扭曲,碗总离地还有半尺来高,悬着没处落手。 他颤声哀求道:“好、好罢,不吃药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给你拿好吃的……给你拿肉来吃,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几处头皮马上要离开脑袋的紧要关头,那少女突然开口模糊地叫了一声,手上一松。小靳大喜,后退两步,顾不上头顶火辣辣的痛,叫道:“妈的,扯得你老子好……” 他正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丫头,不料那少女在床上翻一个滚,纤足飞踢,小靳脑门中招,连人带碗翻滚出去,“咣啷”一声,东晋细瓷碗在柱子上摔个粉碎,药水满天飞散。 “呱——呱——” 道曾抬头向上望,今日的夕阳高远得让人敬畏,随着呱呱的叫声,几只寒鸦从头顶一晃而过,翅膀乱扇,扑腾着在一旁的歪脖奎树上停了下来,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着道曾。 道曾双手一展,笑道:“没有了,今日没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几十只灰白的土坛:“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云烟消散了。” 但寒鸦们不信,仍旧摇头晃脑,咕咕地叫。道曾叹口气,扛起锄头道:“你们这些食人血肉的东西啊,真的是生逢其时呢。跟我来罢。你们想吃的人肉多的是。”便欲往山脚走去。 忽听身后脚步声紧,道曾回头看去,见小靳三步并作两步从山坡上冲来。等奔近了,道曾见他脸色铁青,便道:“死了么?哎,冻成那样,能捱过一日已是不易。 第3章 难为你了,先收了罢,你也别太介怀。”转身便行。 却听小靳破口大骂:“介个屁啊这娘们好死不死一来就砸我的招牌货我还跟她介怀我跟她介恨都不够和尚你也是好死不死拿你的破碗给她盛药就行了干嘛非用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南朝正品说什么病体虚弱我看她……” 道曾知道这小子一发起火来可以不吃不拉吼上几个时辰,当下也不为意,笑道:“今晚换你看庙罢,我去看一下你昨日说的战场,许要一两日才回来。不论胡汉,天下苍生都是需要超度的。”转身便行。 忽感背心被一把抓住,小靳忧心冲冲道:“先超度你自己吧和尚!你以为那破庙经得起拆吗?只怕等你超度完外面的孤魂野鬼回来,自己也成了没窝的野和尚了!” 等他生拉活拽硬扯着道曾赶到后院门口时,“呼”的一声,一只半人高的盛雨缸迎面飞来。道曾哪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身型微晃,已闪身进门。小靳却知道这缸里藏着他贪污的建庙时留下的香火钱,虽说就算被拆穿了道曾也不会说什么,自己这脸面可赔不起!当下奋不顾身往前一跳,死抱住水缸,一齐跌落,百多斤的重量,差点没将肠子挤出来,惨叫道:“……妈的!” 道曾抢进院中,只见后院几间厢房的门窗都已被人踢烂,担水的木桶拆成几十块,满院里散着,扫帚、锄头等物统统象草标一样插在房顶。那少女披头散发,赤着脚,双目赤红,正对着根柱子拼命擂拳,口中喃喃自语,状如中魔。 道曾刚要上前,忽的一怔。他走上两步,却并不动手阻拦,只一旁默默看那少女发疯。小靳急得乱跳,叫道:“你还发什么呆?真要她把这里拆了才爽?” “喂……哎哟我的朱花窗格!真要我老命了……” “喂,和尚!动手跟她拼了啊!那柱子要是断了,我一屋子的瓷器可就……” 道曾一直没说话。小靳心痛得乱揪头发,转身看去,忽觉道曾脸上神色古怪。他的嘴微微地张着,仿佛在说些什么,却又没声音,眼光飘忽,眼角肌肉不住抽动。 “喂,和尚?你中魔了不成?”小靳伸手在他眼前一晃。道曾“啊”的一声低呼,道:“什么?” 小靳叫道:“这疯子要拆房子啊!” 道曾有些迷惑地看着小靳——他却觉得那一眼看透了自己一般——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此身是空,他身亦是空……阿弥陀佛。” “什么此生畜生的?”小靳一头雾水。没等他再问,道曾已如箭一般射出,并指做枪,直向那少女背心戳去。 小靳知道道曾这一戳之力可裂石断刚,心中大骇,还未及出声,那少女并不回头,突然一个倒立,急速反踹,左脚挑道曾手腕,右脚笔直地向他喉头踢来,招术极之阴毒,偏偏姿势优美翩然,宛若舞蹈。 小靳几乎脱口叫好,却见道曾毫不退缩,似早料到这一着般,变刺为勾,轻轻巧巧抓住少女的右脚脚踝,举臂一提。他身高手长,竟将少女倒提起来,跟着右手在她背上一击。那少女大声惨叫,模糊地喊了句什么,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靳啧啧称奇,叫道:“和尚你可真下得了手!”跑上来帮他把那少女抬进屋,重新安置在床上。 他一边收拾一边道:“这娘们姿势看起来花俏,其实不经你一下,真正是花拳绣腿,嘿嘿。” 道曾哼了一声,沉声道:“不要乱讲,你懂什么花拳绣腿!这女孩若非体虚过度,兼之心病发作,人事不知,真正斗起来,谁赢谁负还不一定呢。我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小靳跟着道曾也有好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道曾如此慎重,不觉有些吃惊,道:“这娘们真这么厉害?长得倒是蛮清秀的,不看她的碧绿眼珠,不听她说蛮子鸟语,还真认不出是胡人呢。砸起东西来倒不含糊。我看这一下,起码得十几两银子才够修缮的,妈的!对了……和尚,她最后一句喊的什么啊?从刚才发疯起,她就不停的念着这句。是人名吗?什么家伙欠她一屁股债?” 道曾转头望向窗外逐渐黑下来的天,良久良久,才长吐一口气:“她念的是:爹。” 正在收捡东西的小靳微微一颤,不想手在碎瓷片上一划,顿时见了红。他忿忿地含在嘴里吸血,一面道:“不就是老子吗。她有老子,就可以乱砸乱扔,我们没老子的就来收破烂。咦,有没有老子果然不同。” 话虽这么说,小靳还是有些羡慕地又往那少女脸上看了看,见她脖子上围的布遮住了口鼻,顺手一拉,突然浑身剧震,一屁股坐倒在地,脸刹时白得发青,颤声道:“和……和尚……” 道曾抢上前,扯开那少女那布料,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尸毒!” 只见少女脖子周遭一片密密麻麻猩红的疮,不少地方流出脓血,在青白的肌肤上显得份外醒目。还有一处半寸来长的口子,离喉头要害亦不过寸余,裂开的地方已开始腐烂,看样子受伤至少是在四、五日之前了。她一直用布紧裹着脖子,道曾也从未曾想过去掀开看看,没想到竟是包着伤口。 道曾凑近了那少女查看,一边小心地用手在伤口处比划比划,沉吟道:“是刀?不对。这一下势大力沉,划开皮肉,却没有通常刀口粗糙的痕迹。这姑娘身手轻盈,照理应该避得开才是,就算对手太强无法躲闪,至少可以肩头代之,断不会如此冒险……” 小靳不知何时已退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嘘得魂飞魄散,嘶声叫道:“和尚,你……你干什么?”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却见道曾伏在少女肩头,吸了满满一口脓血,转头呸地吐在地上,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吸了又吐。 小靳急得跺脚,道:“和尚,你想积功德想疯了是不是?成日里烧死人埋骨灰还不够,非要自己也跟着下去才算功德圆满?那是尸毒啊,这娘们也不知道在死人堆了待了多少天了,沾上这么多,吸了真的会死人的!别管她了,她死定了!” 道曾冲耳不闻,继续一口口地吸,一口口地吐,约莫一柱香的功夫,他的脸越来越白,吐出的血却越来越红,到后来终于变成新鲜的血色。道曾再吸两口,支撑不住,扶在床头喘息,口中道:“小、小靳,快过来。” 小靳对这东西怕得要死,踮手踮脚走到道曾身后,颤声道:“怎……怎么?” 道曾一回头,小靳见他嘴唇又黑又肿,脸上更是白里发黑,吓得尖叫道:“和尚,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对不对!早叫你别干傻事了!” 道曾艰难地摇摇头,因喉头发干,勉强道:“你来……你帮她清洗一下伤口,再包起来,这、这样是不行的……咳咳……我……我上山去弄点药来……”说着用力一撑站起身。 小靳见他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惨叫道:“不是吧,我帮她弄?那不是也要中毒吗。和尚你皮厚肉粗尚且这模样,我小靳可经不起几折腾。为这胡人小娘皮,至于豁出小命吗?” 道曾突然脸一沉,转头怒目而视,道:“混帐!再多一句废话,立……立时给我滚他妈的!”一抹嘴边残血,大步出门。 小靳自跟了道曾以来,还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惊疑得不知所措,当下老老实实在门口烧了热水,用干净的布浸湿了,战战兢兢为那少女抹去脖子周围的血渍。这时候,平日里掉根针都要掘地三尺的小靳再不敢提节俭二字,每用完一块布,直接丢进火盆烧去。小靳就这么僵着手清洗,一边心虚,一边心痛。 待他抹到那伤口时,少女虽在昏迷中,仍痛得浑身一颤,挣扎呻吟起来。小靳不敢碰她肩头,只得按住她的小臂,叫道:“别、别动,胡小娘皮,我小靳来帮你疗伤,你好了之后可、可记得要感恩戴德,有多远走多远。” 但那少女挣扎得越来越厉害,脸上冷汗淋漓,似乎疼痛难忍。小靳渐渐按不住她,好几次险些被那少女挣脱。他见腐败的伤口就在眼前晃来晃去,说不出的害怕——要真给蹭到,那可冤大了——终于一狠心,倾身压在她胸腹上,咬牙道:“再动,老子黑了你!”使劲一抹,不料拉下老大一块皮,露出血肉来。 那少女大叫一声,手臂猛挥,小靳面门中招,耳中钟鼓齐鸣,眼前金星乱冒,跌落下地。 这一记老拳着实厉害,他在地上摸了半天,方颤巍巍地爬起来,心中只想:“妈的,打死老子了,这胡小娘皮好大的蛮力!大和尚是疯的,惯会卖我小靳做好事,我跟他久了也疯了,竟会把这种扫帚星救回来。本想拣个人就当拣个长工回来,没想到是个娘们,没想到还这么肝火旺。踢老子、砸东西、拆房子……这不是倒贴屁股的买卖吗?现在又惹一身尸毒,再这样下去,小命都得搭进去。不行,得想法子让她早日滚蛋!” 他摇摇脑袋定定神,想:“反正她这样子也捱不过两日了,以前那些人比她中的毒还轻也没挺过三天。干脆……干脆现在就把她背出去丢山沟里,和尚回来找不到人,顶多打骂我一顿,也好过大家伙一道拼光。对,就这么办!咦,怎么没声音了?” 转身一看,那少女头歪在一旁,黑发散乱在脸上,一动不动。小靳又惊又喜,心道:“难道这娘们耐不住,已经挂了?” 走上两步,却又见她胸口仍在微微起伏,不仅略感失望。当下也不多想,用布将少女脖子小心地包了,一躬身抱她起来,只觉她身子又轻又软,冷得象冰。 第4章 小靳心中一软,旋又坚定,低声道:“胡小娘皮,反正你中了尸毒,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那个和尚念起经来又慢又罗嗦,不听也罢。我这就帮你解脱罢。” 他明知道此地远离市集,人迹罕至,但毕竟做贼心虚,还是用被子将少女紧紧裹起,出了房门,辩明后山小路,发足奔去。 这山说高不高,但是林深树茂,藤蔓纵横,平常白日里一个人走都嫌困难,更别说手里抱着人摸黑赶路。小靳走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摔了多少交,手上腿上到处青肿,才爬了两、三里路。他痛得眼泪花花,咬着牙,只道是上天给的惩罚,不住安慰自己:“跌两交算什么,去了这么个霉星,怎么看也是赚。” 忽听下面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正在呼唤自己。小靳吓了一跳,伏身草丛。他探头望去,山腰间一点幽幽光亮的地方就是庙门,道曾立在那里纵声呼喊,灌注内力,吼得远远近近的山头都是回响。 小靳听他声音中带着惊慌,心道:“大和尚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我小靳可不吃这一套。性命大事,这次就算被他重重责罚,也顾不得了。”是以屏声静气地躲着不动。 道曾叫了一阵,声音渐渐往南山方向远去,似乎绕到另一个山头去了。小靳待他声音完全消失,忙从藏身的草丛中钻出来,扛起少女,加快脚步奔跑起来。看看就要跑到山崖,忽地一脚踏空,往下跌落,他还来不及出声,“砰”的一下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顿时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一蹬腿,醒了过来。首先映入眼的是天穹上的一颗小星,望着他,眨呀眨的。 他呆呆地看了一阵,觉得胸前什么沉沉地压着,略动眼睛往下看,那少女躺在他身上,脑袋正好歪在他胸口,仍紧闭着眼睛。她长长的吸着气,又长长的呼出来,微微的热气喷在小靳脸上,感觉不是昏迷,倒是甜甜地睡着了一般。风轻轻地吹着,不时带得她额前的碎发纷乱地动。 这星光,这夜风,这呼吸,让小靳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全身空空荡荡,什么感觉也没有,好似浮在空中,懒洋洋的也跟着星星眨巴眼睛…… 突然之间,一切回到现实,小靳身子一动,“哇啊”一声惨叫,但觉身上无一处不剧痛,好象每一块骨头都碎了,这才记起自己刚才摔了一交,掉进坑里。 他痛得好半天才透过气,勉强活动活动四肢,还好,还没断。那少女摔在他身上,大概更没有摔伤。妈的,胡小娘皮的命还真是够硬。 小靳侧耳凝神听去,并未听见道曾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他刚要推开少女,却突地一怔——那少女长长的睫毛一颤,似乎正要醒转。小靳吓了一跳,屏气半响,少女却并无任何动静,这才偷偷吐了口气。 不过这一来,小靳倒是第一次近在咫尺地将那少女的脸仔打量了一遍,只觉她长得不太象平日所见过的胡人女子,倒有几分江南水乡女子的风姿。 他注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微张的小嘴、长长的睫毛……过了好一阵,提起手来劈面给自己一巴掌,方咬牙推开她,撑起身子。 忽然身旁传来一阵响动,小靳吓了老大一跳,一反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喝道:“谁!” 星光下,有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步出来,看着小靳,开口。 “咩——” 竟是一只小羊! 小靳脑中飞速转动,一瞬间,已明白自己掉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山上原是有家猎户的,后来战乱一起就回南方避祸去了,这坑就是那猎户挖的狩猎陷阱之一。小靳以前常常借卖兵刃的机会,跟他学习捕猎、网鸟的技巧,说起来这坑也曾帮着挖过,没想到慌不择路之下,竟掉进自己弄的陷阱里。 小靳脑中闪过道曾常挂在嘴边的“善恶有报”一词。“呸!”他死命拍拍头,心道:“什么善恶有报,要发善心收留这瘟神,死得更快!” 他在坑边摸索了一阵,找准最矮的地方,弯腰扛起那少女,使尽浑身力气想将她托出陷阱。但那陷阱有一人半高,少女在昏迷中又是全身软得似没有骨头,弄了半天终究不成。小靳只好先将那少女倚在土壁上,拼出老命爬上去,再探进身子扯住被子往上拉。 那少女毫无知觉,好几次等小靳爬上土坑时已倒卧下来,小靳只好又辛苦地跳下重来。直折腾了两三次,终于将少女拉扯出来。 他做完这一切,已累出一身的汗,趴在坑边大口喘气。歇了一小会儿,正待继续背那少女走,眼角一瞥,瞥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小羊站在坑底,水汪汪地看着小靳,发出虚弱的叫声。 小靳厌恶地转过头去。妈的,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管什么鸡屁股羊毛的呢。他站起身,弯要去扛少女,坑里“咕咚”一声,那小羊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小靳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的软毛蹄子倒是蹬一脚啊!”他大声骂道,踮起脚,脖子伸起老高,把小羊往上顶着。小羊跌落坑中不知多久了,饿得全无力气,前蹄死命乱刨,除了刨得小靳一头一脸的泥灰外没有半点帮助,始终离坑口有一段距离。小靳脑袋上被羊蹄子蹬来蹬去,鼻子里闻到羊骚气,熏得几乎背过气,心中更是对自己莫名其妙又跳进坑里来救小羊大是恼怒,不住咒骂。 忽然间头顶一轻,小羊放声尖叫,小靳抬头一看,见那小羊竟然凭空飞起来,跃上坑口。黑暗里,坑顶有个虚弱但温柔的声音轻声哼着什么,惊慌的小羊挣扎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也跟着咩咩地叫。 不知为何,小靳心中突然浮现出早已去世的娘亲的声音,也是这般轻的,温柔的声音……他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坑壁慢慢蹲下,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是想:“不要听,不要听!” 良久,小靳迷茫地抬起头来。小羊的声音已听不到了,那温柔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夜风依旧咧咧地刮着,似乎永无停止的一刻。 小靳爬出坑,呆呆地看着那少女。月光下,少女再度陷入昏迷。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小靳一屁股坐在她面前,低声地道:“你知道我要丢了你,对不对?为什么就不多坚持一会儿,等我上来,用你的鸟语骂我?或是踢我?” 他觉得脸上被风吹得有些僵硬,伸手一抹,才发现脸上已满是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什么。 “终究是要死的,咳,也好过垂死前痛苦的挣扎。我见过中了尸毒死去的人,”小靳过了一会又道:“痛苦得很呢。大和尚想救你,可是他哪来的药呢?只有吸毒。我娘吸了我两个哥哥的毒,死了,我爹跟着吸她的毒,也死了。没用的……真的没用的……所以……早一刻是一刻罢。” 他伏底身子,伸手去扛那少女,却发现那少女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行泪。小小的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流下,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月光静静的投下来,脸上便蒙了一层淡淡的辉光。不知道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少女嘴唇颤动,低低地呼了一声。 “爹吗?”小靳喃喃地道。 -1-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章 道曾一头大汗地冲进庙里,叫了两声,仍不见回答,又转身急步奔出。刚往西走了两步,突然一怔——小靳从一簇灌木里狼狈地钻出来,歪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那少女的黔首依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晚风吹过,千丝万缕地缠绕在小靳的胸前。 “和……和尚,我背她……透口气。” 道曾凝视他半响,整肃衣裳,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能自省其行,幡然而悟,回头是岸,实乃真智者也。” “你说什么幡然而悟?呵呵,我可不明白……我只是让她透……透口气……” 道曾不待他说完,长袖一卷,将那少女掳了过去,喝道:“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担十挑水来,她就算你害死的了!”话音未落,已掠进墙内。 小靳被道曾那一扯带得向前几步,摔了老大个跟斗。他爬起来痛骂和尚两声,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喘了两口气,跳起来就往山脚跑去。 待担到最后一挑水时,他几乎是手足并用爬进山门的。道曾背着少女,已经在院子里飞奔了数十圈了,满脑袋的汗被他体内奔腾汹涌的真气蒸腾,扬起老高,远远看去,好似一个正在冒烟的大白馒头到处乱旋。 小靳虽累得几欲抽筋,仍是忍不住道:“和……和尚,你这把戏好好练练,以后出去化缘,不愁没人行善。” 道曾毫不理会,边跑边问:“水担完了?去把厨房里那口大缸架起来烧水,快!” 小靳惊讶于自己的体力,竟然还能站起来,而且在把几担水倒进缸里,下面架起柴火烧起来后,居然还傻傻地跑到道曾跟前问:“还有什么?” 道曾也将有些狐疑地看他两眼,道:“把我刚采的草药拿来,洗干净了,到厨房等我。” “哦。”小靳一溜小跑着拿来草药,边洗边理了理,都是些寻常去火败毒的药材。他心中顿时大是失望,心道:“原来臭和尚真的什么都不懂,看来是白跑回来了。”便拿了药跑到厨房,叫道:“和尚原来你根本……哇!” 道曾袖子一挥,小靳飞起老高,直直摔出门去。草药们漫天飞散,道曾头也不回,长袖如有眼睛,在身后左拉右扯,一瞬间已将药草收得干干净净,尽数倒进缸内。 第5章 “哇!”小靳不顾背上摔得青痛,跳起来就往厨房里奔。“呼啦”一声,道曾的袖子又飞过来,小靳身在空中,仍拼命歪着脑袋,往那少女光洁的裸背上看去,叫道:“哇!” 等他再次奋不顾痛地爬起来时,道曾已将少女完全浸入水中。那缸又大又高,比小靳还高出半个头,据说晋武帝当年在洛阳祭天时曾铸造了三十六口祈雨御缸,不知为何在这庙里珍藏了一个。 小靳跑到缸边,踮起脚往里看,叫道:“哇……” “哇什么哇,全是药浮在面上,你还看得见什么?”道曾躬身添柴,一面自言自语道:“还需要柴火,这些只够烧到半夜。” “哇……”小靳死抱着缸不放。 道曾道:“别闹了,等她治好了出来时,自然见得到。你来负责看火,我还得去采些药来。”起身欲走。 小靳慌忙扯住他衣角道:“等等,这么烧不是要煮人么?” 道曾道:“所以叫你看这火啊。这火不能大了,可也不能小了,一定要保持现在这种热度。柴火不够,记得要再去砍一些。” 小靳不敢相信地围着缸转圈,道:“这、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有用吗?” 道曾沉吟道:“常人或许没用,因为如果没有练过龟息法或是阴遁功之类的内功,在这样的热水药缸内根本待不了。这女孩……这女孩的内息虽然衰弱,呼吸之道却颇为考究,或许待在水里对她更好……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治得好当然行,治不好,也是命数使然,争辩不得的。记住了,别忘了观火。她等一下若是挣扎扑腾由她,只是别让她头以下露出水,否则就不好办了。”说完大步出门去了。 小靳只好老老实实蹲在一旁劈柴烧水。水里的药渐渐煮出呛鼻的味道,小靳拿了扇子使劲扇,一面踮起脚不甘心地往缸里瞧,希望那胡小娘皮憋不住,最好当然是大叫一声从里面跳出来,实在不行冒个头也成。谁知过了一个多时辰,胡小娘皮硬是没冒个泡。 小靳心中有些惶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这么久,屁大的动静都没有,莫不是已经闷死了吧。小娘皮身体本已经那么弱了,还被和尚弄来穷折腾,谁受得了啊?若是真的死了……哇,他们说人若是冤死了,鬼魂就会附在最靠近他的人身上……”想到这里,背上寒毛倒竖,踉跄两步退到门口。 “不对啊。”小靳抹一把满脑门的冷汗,又想:“人若是淹死了,不是会浮上来的吗?再说就算要死,至少也得蹬蹬脚,挣扎一下吧。” 他左右看看,搬来一堆木头,搭个台子,忍着烟熏火燎站上去,将一根长竹竿慢慢伸入水中。不想竹竿一直触到缸底都未碰到人。 小靳越发冷汗淋漓,手脚颤抖——莫非这小娘皮会妖法飞了不成?他再使劲一搅,竹竿旋到在缸边,总算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小靳大着胆子用竹竿上下探了探,原来那少女不知何时倦做一团,双手抱着膝,在缸中时沉时浮。 小靳心想:“若是死了定不会还这么倦着。”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对和尚所说的又多信了几分。他站在木堆上,不一会儿看见那少女的长发浮出水面,慢慢地旋转,不时还隐约有白色的影子在水中一闪既逝,想起刚才见到她白皙的裸背,不觉神游万里,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轻响。小靳浑身一震,清醒过来,觉得全身酸软乏力,才想起今日已跑了太多的路,再也站不稳,一屁股坐下。猛地又叫一声苦,拼命爬起——柴火已经大半熄灭,只余些零星火苗。他赶紧添柴进去,又吹又扇,老半天才将火弄起来。 正在埋头扇风时,突然有东西打在头顶,小靳伸手一摸,是水。他惊疑地站起来,只听缸里水声哗哗,那少女似乎在里面挣扎。 小靳心中砰砰乱跳,忙站到柴堆上往里看去,见水中一团白影正绕着缸边转圈。那白影越转越快,水亦越转越快,草药叶子纷纷打着旋集到水中央,这下可以更看清晰地看到那少女优雅的划水姿势。小靳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出的气稍大一点都会惊扰对方。 再转一会儿,“哗咧”一声,水波涌动,那少女双臂往后一收,头就势探出水面。由于热水的浸润,她的脸已变得红润起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更显出脸的娇柔润泽。她仍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水珠,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鼻子微微颤动,似在深深吸气。 水气蒸腾,烟雾缭绕,小靳眼前一花。待他记起用扇子扇开雾气,只见到那少女的头一埋,刹时重又没入水里。水也迅速停止了旋转,逐渐沉静下来,草药再度乱纷纷散开,铺满水面,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妈的,”良久,小靳才自言自语地道:“她以为自己是水蛇吗?” 到第二日早上的时候,小靳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三个,每个都有五六斤重。他本来还想强撑下去,听道曾说还要这么熬上一天,立马跑回去睡觉。谁知道才刚过中午,半梦半醒的小靳似乎听到水声,挣扎着爬起来跑到厨房一看,呜呼,早已人去缸空! 小靳这一下羞怒交集,飞也似地冲到道曾房中,那少女已裹着被子安详的睡着了。 小靳也不多言,在道曾背上擂鼓也似的打,无奈道曾皮厚肉粗,任他把手擂肿了也不动半分,末了袖子一挥,小靳又飞回院中,躺了半天才起得了身。这个气呀,憋得小靳老半天都没回过味来。 道曾坐在床边,握着少女的手腕运了一会儿真气,点头道:“果然是九转馔魔大法里的阴遁功。”见小靳一脸屎相的进来,笑道:“这女孩功夫挺好啊,超出我想象。昨夜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开玩笑吧和尚我可还什么都还没有看到!” “她在水中游的时候,多久才探出头吸气?”道曾问,一面小心地给那少女牵好被子,连散在脸上的碎发都细心地一一理顺,眼中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光,仿佛透过眼前这少女温润的脸,望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喂,你看什么,拣到宝了,和尚?这可是我小靳拣回来的!”小靳拼命想挤过去,却被道曾一只手牢牢挡住,怎么也没办法挣到前面。 道曾不管他,自己侧耳聆听那少女的呼吸,好一会儿方道:“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小靳,去打一盆水来。” 小靳正挣扎得满脸通红,闻言怒道:“你又想支开我,没这么便宜!” 道曾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快去,这女孩烧得厉害,需要凉水降温。” 小靳叫道:“我怎么知道她烧没有?要摸摸看才晓得!”毛手毛脚在那少女额头探了一下,果然有些烫手。正待顺势摸摸她的小脸,被道曾一把扯出门去。 小靳只得到院子里端了盆水进来,又拿布巾沾湿了,搭在那少女额头。他凑近了仔细看,果然见她神色比刚来时好了许多,略一沉思,皱眉道:“和尚不是在骗我吧,泡泡热水澡就好了?不行,待我神医小靳亲自来检查,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外伤……哎哟!”被道曾揪住耳朵扯到院里。 小靳使劲挣脱了,道:“这小娘皮什么来头啊,昨晚在水里待那么久,屁事没有,反倒活过来了?” 道曾郑重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这女孩身怀奇技,如果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昆仑山须鸿……老人所创的‘九转馔魔大法’。”他说到“须鸿”时一顿,很勉强的拖出后面“老人”两个字,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接着道:“此功至阴至柔,招数以狠辣绵软著称,据说修炼此功须得在水里,而且练到后来,越是在水里待得久,其功力就越淳。” 小靳道:“真有在水里练的功?这种水乌龟功夫,除了游水游得快一些外,到底有没有用啊?” 道曾脸色一沉,随即又释然,道:“真是所谓无知者无畏。你可要知道,当年须鸿老人曾凭此功打遍天山南北,无一败绩。后来只身入关,第一场比试,就将那时位列关中首席的‘薛十三抢’薛老爷子毙于掌下,天下武林顿时大哗,此后连战连捷,从甘南到藏北,从北域到南蛮,整整一百零三场比试,竟无一人在其掌下走出五十招。嘿,说起来此人真是位不世出的武学天才,那一套‘穿云腿’跟‘流谰双斩’掌法,别开门路,另僻歧径,确实是阴柔一派武学颠峰。只可惜,此人的狠毒亦是前所未有,与之交手的这一百多人,当场毙命的就有七十六人,其余侥幸逃生的,多半也武功尽失,或是肢体不全了。” 小靳听得砰然心跳,道:“这……这么厉害?交手一百多,就死了七十六人……这么搞不是要惹起公愤么。” 道曾叹道:“是啊。如此一来,天下武林痛其毒辣,都叫她‘红发鬼女’……” 小靳啊的一声,道:“鬼女?这人是……” 道曾道:“怎么,我没有说她是女子么?咳,她不仅是女子,而且风采卓越,艳若仙人。她乃是西域出身,天生怪异,碧眼红发,又爱穿红衫,常常一人一骑行走江湖,远远望去,就如一团红云般,不知道的人见了她的相貌,还以为真是仙女下凡呢。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多大,我师傅说……说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但也有传言她其实大得多,只不过修炼魔功,阴阳颠倒,看上去年轻而已。” 小靳朝屋子里看了几眼,道:“碧眼倒是有,可不是红毛啊。” 道曾笑道:“你当人人都有红发么。 第6章 就算胡人,也大致与我汉人差不多,除了有的眸子淡一点。只有羯人因是从西域来的,相比之下鼻高眉深一些。听说过了天竺,还要更西边的地方才有红发之人,因地处偏远,极少涉足中原。但那须鸿不仅一口地道的江南软语,武功又如此卓绝,所以武林中许多人都说她是汉人武功高手与西域红毛人的后代。不过我师傅却很是怀疑,试想,如果谁有这么高的武功,一定是江湖闻名之人,但是那些年从未听说有什么高手到西域去过。”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是须鸿的武功怪异独特至极,闻所未闻,确非中原武学。不仅仅是厉害,还变幻无常,无可琢磨。许多见过她招式的人回去仔细推敲,好象找到了破绽,可是下次比武时,同样一个起手,收势的时候却已完全变了模样,本来以指为剑,戳人天明的,突然化而为掌,切向咽喉;本来跃在空中,连环飞踢的,突然腰身一扭,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好象变化实在匪夷所思,统统都象是她随心所欲现想出来的一般,当真令人防不胜防。我师父也曾见过她与人交手,举手投足间艳若舞蹈,实令人叹为观止。阿弥陀佛。” 小靳道:“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那不是前天踢你和尚那一脚么?这人真是须鸿的弟子?那、那、那……等这小娘皮一觉醒来,瞧我们不顺眼,来个什么连环鸳鸯踢的,我小靳岂非身首异处?哎呀……惨了!当时她是醒过的!”想起自己曾要丢她到山沟里,这小娘皮也不知道会不会记得,顿时脸都白了。 道曾道:“这倒不一定,你别把人人都想得如此蛮横凶残。而且我只是从她怪异的武功与内力上枉自揣测而已,或者我根本猜错了呢。” 小靳心中毕竟做贼心虚,拉着道曾又走远一点,问道:“那须鸿后来怎样,咱中土武林同道们,就任她如此嚣张?”心中隐隐巴望这什么红毛鬼婆的被人一剑咔嚓,自然也就没后人了。 道曾道:“中土武林当然对她恨之如骨,说她嗜血成狂,无恶不作。其实须鸿除了喜欢找人比武,下手狠毒外,也未曾听闻她做过什么坏事,算起来倒还为武林除了几个祸害。何况武林之中,比武杀人的事寻常得紧,只不过这么一个女子就搅得江湖大乱,况且那个时候赵王石勒还未建国,胡人对汉人来说根本就是奴隶,一向统领武林的汉人自然心怀愤恨,必除之而后快。其实不论胡汉,具是虚幻,又何苦如此呢?世人太执作表象,又怎能看透这背后的因缘呢……” 说道因缘两个字,道曾眼中闪过一丝并不分明的哀伤,迟疑了一下,合十念佛。 小靳道:“你这么说,倒象是为她开脱一样……喂和尚,慢念你的佛经,快说说后来怎样了。” 道曾仍旧慢条斯理地念完一段《金刚经》,抬起头来时已神色自若,道:“后来么,须鸿在行到建康附近时,终于中了埋伏。具体的情形到现在仍无人知晓,只知道参与伏击的中土武林人士一共死了三十四人,重伤十六,恐怕算得是江湖一百多年来最惨烈的一战了。” 小靳抓抓脑门,喃喃地道:“挂了三十四个,才重伤十来个……这个胡老娘皮下手可真他妈了不得……哎哟!”脑袋上已重重挨了道曾一下。 道曾沉着脸道:“不可胡乱称呼!我告诉你,此人与我师辈很有些渊源,是我的长辈!你再胡说,小心罚你面壁一月。” 小靳捂着头,苦着脸,连声称是,心里将胡老娘皮痛骂自不必说。 道曾停了一下接着道:“据说其实在那之前,有好几位江湖人士都曾偷偷带信给须鸿,告之有人密谋害她,叫她不要到江南来。但须鸿却全然置于脑后,仍执意前往,其性子刚烈可见一般。在这样天落地网般的圈套里,仍能突围而遁,此人的武功也可算得惊世骇俗了。不过她似乎也受了极重的伤,从此再未在江湖出现。” 小靳诧异地道:“为什么?这世上最他妈憋气的事就是被人阴了,换了是我,不一个个找这些孙子出来黑掉才怪。” 道曾道:“当时那些伏击之人也是这么想的,只道她会大肆报复,是以纷纷出门避祸,远走他乡。我师傅说,那段时间里,江湖七大派、十三帮、三十多个门的人竟统统人去楼空。如此大规模的逃难,也算得百年难遇了。但是过了一年多,仍未听说有一人别杀,或是再听到须鸿老人的消息。人们私下里猜测,是不是那日她受伤过重,已经身死了。” 小靳开始还巴不得这女魔头死去,但听了她被人暗算,又是如此神勇,不觉起了仰慕之心,忙道:“死了么?她……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道曾道:“过了五六年,须鸿老人仍未显身。就在人们几乎就快要将她忘记的时候,白马寺里却出了一件大事。那一年的中秋,有人在白马寺正殿内的墙上,写了一个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小靳翻着白眼念了一遍,一拍脑袋:“咦,这四句我好象听和尚你念过的。” 道曾瞥他一眼,道:“这是《金刚经》里最后一个四句偈,我日日讼经,你是段木头也该听熟了。” 小靳笑道:“是吗?难怪我一听到,就觉得耳朵痒痒呢,原来是老相好,哈哈!这四句偈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道曾道:“这四句偈,当时并无一人能解。去过西域的庄枢大师曾说,《金刚经》所说为一四句偈,但是《金刚经》里有好几个四句偈,究竟是那一个没人知道。这个偈言本身非常普通,每个和尚都会念,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有人用血写在上面的。” 小靳吓一跳,道:“血?谁的?” 道曾望着远方云雾笼罩的山头,慢慢地道:“四句偈下有题字:武功佛学,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将逝之须鸿。” “将……将什么须鸿?” “将逝。须鸿写下这句偈,从此以后,真的如逝去之鸿,再无人见到了。”说着合十又开始念起经来。 小靳搔着脑壳道:“和尚,你能不能把一件事讲完了再念你的经?每次听你说,就好象……好象大便不畅一样难受,那种滋味你知不知道?” 道曾毫不理会,念完了才道:“当时并无一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写的这句偈是什么意思。但是江湖上关注此事的人太多,纷纷要白马寺有个交代,而白马寺这个时候却遇上了一场天灾,僧众死伤惨重,方丈林晋大师也重病卧床,不得已托一位老友出面说明。原来那场伏击之战后,须鸿果然身受重伤,险些不治。幸好我佛慈悲,让她遇上了林晋大师。林晋大师以无上精纯内力相助,才从不归路上将须鸿拉了回来。还……还让这样一位心高气傲的人在白马后山山洞内面壁五年。五年啊……五年……” 他喉头莫名其妙一哽,怔了怔,转身往佛堂里走去。小靳似乎对这么一个人物就此销声匿迹有些不能接受,忙道:“喂,还没说完你走什么啊?她写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不知道。这四句偈本来领悟之人就极少,林晋大师也一直未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不取于相,如如不动’这句我每日都在念,说来惭愧,我的资质太差,始终没能参透其中奥妙。佛曰万物皆空,随缘而定,是为‘不取于相’,但是究竟什么是空,什么又是相呢?若诸相皆幻,又如何能以露珠雷电论法呢?哎……实在太难明白了。” 小靳知道他说起佛法便没个完,慌忙拍他脑袋叫道:“喂喂,和尚,我们说的是须鸿,那什么武功佛学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道曾道:“这个……后来我师傅说,大概是须鸿面壁之后,发现了武功与佛学上的某些联系,甚或是领悟到了更深的武功,留下一言让林晋大师知道罢。” 他合十默念了一阵,又道:“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此女子身世不明,须鸿虽然隐退了,却难保没有弟子。你自己小心一些,有些平日里说惯的话做惯的事该收敛的要收敛,不要仍是这么毛躁。若她真是须鸿的弟子,我是一定要救助的。”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天,眼神颇为迷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一阵子道:“我要说什么?哦对……这女子来此,究竟是福是祸呢……哎,哎?不对,不对,我在想什么!”突然一震,道:“万事皆有缘,我怎么如此执于相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连连摇头,有些魂不守舍地匆匆赶进佛堂打坐去了。 小靳知道和尚又来了痴劲了。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一坐至少一天,潜心参佛,当下也不去管他。他昨晚熬夜,又起来得早,禁不住打个哈乞,揉揉眼睛,靠在门边怔怔地看了那少女,一会儿又想到她又软又轻的身体,一会儿似乎又有个红发红衣的影子在眼前乱晃……不知不觉,竟而睡去了。 “哚!” 一根圆木飞起老高,在墙头一蹦,翻过院外去了。小靳恼火地将斧头甩开,一屁股坐在伐木桩上,抹一把汗。 道曾刚进院门,见状笑道:“心乱了呀,小靳。” 小靳看他笑得阴阳怪气,怒道:“我心乱?是你乱了吧。好好的和尚庙里如今把个蛮子娘们贡起来,还不够乱七八糟?” 道曾往里头瞧了几眼,压低声音道:“今天还是老样子?” 小靳恼火地乱抓头发,道:“你说这蛮子吧真是化外之民茹毛饮血,跟我们汉人那是大不同。这胡小娘皮前两天还强横得差点拆了房子,躺床上烧了两天,总算靠和尚你的药没死过去,醒过来却又成木头人了。 第7章 任喊任叫她不理,整日价裹着那破烂黑布跟乌鸦似的蹲在屋顶直勾勾地望天发呆,雷打不动。嘿,饿了渴了,她可知道找东西吃,不论我是藏在窖里梁上还是大殿的菩萨后面,她象开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里塞——她以为自己是狼是怎么的?”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踮脚偷偷往里望去,果然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蹲在屋顶上,风咧咧的吹,偶尔露出一双赤足。 天边那一轮落日已经有一小部分落入远方的平顶山头,血一般的红。那少女的碎发也被映成了红色,随风飘扬,仿佛一团跳跃的火。 道曾看着那头发,一双眼睛里也全是红色。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强行转开视线,向小靳招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小靳边走边继续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饭给她,她倒好,完了顺手一丢,从那么高的屋顶给你扔下来。和尚你脑袋好比茅房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么嫩头,砸我头上不是要出人命吗?本想着拣个下人回来挑挑水做个饭什么的侍侯侍侯,没想到把泥菩萨请回来,这生意亏大了。只恨我小靳,纵横江湖十几年,却载在这娘们手上,血本无归……” 道曾不动声色的听他唠叨,半响,翁声翁气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里,听说冉闵的部队再过几日就要来了。” 小靳立时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额上一记,叫道:“冉闵大人?好!好啊!” 道曾点点头,眼望血红的夕阳,道:“好吗?仅仅三个月,他的部队扫遍中原。在河南道、河东道,白奴族六十多万人被他屠尽,连小孩、妇孺、甚至奴隶都不留。在山西,两次大战,斩杀了三十二万羯族百姓。” 小靳喃喃地道:“三十二万,妈的,这可要埋多久啊……” 道曾道:“是啊。这个人号称战神,确实有些本事。羌族十七个部落联合起来的十五万人,对于我江南晋军来说,已经是虎狼之师了,竟被他的四万部队从上党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闵的部队全是骑兵,一时缺乏船只渡河,几乎就被全歼了。就连征服高丽的辽东慕容氏也不在他的眼里,慕容翎带着七万铁骑星夜驰援,被他的两千骑军在半道突袭,溃不成军。我在村子里,听说原先聚集在东平城外的羯人已经全部撤走了。这一次他们伤亡惨重,原来的东平将军孙镜投降冉闵,斩杀羯人七万余,又坑了三万。如果算上前一段时间被杀的十九万翎马部落的羯人,这山南道内的羯人基本上已经被杀光了。冉闵的杀胡令,真的是言出必行啊。镇上的青年们现在也组织了清胡队,说是要在冉闵到来之前肃清胡人,好加入军队,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么杀胡令?” 道曾道:“凡是汉人进献一个羯人首级者,文官升三级,武将拜牙门将军。这道号令一出,邺城的城墙边几天内就堆积了二十多万的首级。这场人祸持续下去,会比任何天灾还要残酷。”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靳喃喃道:“一个羯人脑袋就可以文升三级,武拜将军,妈的,不是比老子的无本买卖更厉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拣一具尸体就要把人埋了,到现在只怕已埋了几千个脑袋,不是亏到家了吗?脸色顿时惨不忍睹。 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靳,我告诉你,虽然身体只是臭皮囊,死既灭为尘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样是大罪孽,会入无边地狱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庙里那个瘟神……别说大军到来,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了,只怕也会立即拆了这破庙,架起柴火烧了她不可。我们俩呢?包藏胡人,九成九跟着一起烧。和尚你脑袋光光的,烧前多半还会泼一身狗血,真是良辰吉日,大发利是啊。你……过来过来!” 这下轮到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远,到一处估计就算大叫大喊那少女也听不见的地方,又站在高处四面观看,查明方圆一、两里之内确无人影,方靠进道曾,低声道:“怎办?有没有人知道?和尚你没有乱说话露出什么马脚吧?” 道曾拍他脑袋道:“要露马脚的也只会是你这张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坛,长叹一口气,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缔造出一个四境升平、人民和睦的国家,他一去,战事就又来了。难道天下间除了他老人家,就再无一位英雄了么?哎,这里大概又会多出成千上万的孤魂吧。小靳,你好好看着庙,我要到东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风声究竟如何。”说着转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这个时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里还拿着平日里化缘的饭钵,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喂,和尚!这个乱糟糟的时候,你不在家里守着,还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道曾道:“就是因为天下大乱了,黎民百姓可又苦了……阿弥陀佛,我纵使别的事做不来,收埋一下骸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小靳,我告诉你,如果有人逃难到庙里来,你可千万要收留下来,明白吗?” 小靳心道:“妈的,还要收留?你当这庙真的是有菩萨保佑,烧不掉吗?我可不能听你的。”却又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半个月罢。有人来庙里寻我,就说出外积缘去了。对了,我不在的时候,别让村里的人进庙里,也别让那女孩出去了。阿弥陀佛。” 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长的身影转过山头,彻底消失不见了,才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回走。 冉闵大人就要来了,这个传说里西楚霸王转世的战神就要打过来了,压在汉人头顶上的羯人就要被杀光了。若是换在十几天前,小靳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但是现在,他的心止不住的狂跳,腹内翻腾,双脚象灌了铅般沉重,再走一阵,实在耐不住头晕,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胡小娘皮,”他想:“妈妈的……看来那杀胡令可不是戏子打架——闹着玩的,那是真要杀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斩首,剥皮抽筋,挂在竹竿上……当初胡人就是这么杀我们汉人,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好,砍他妈的……可是这胡小娘皮怎么办?真要被人揭出来,我小靳的脑袋不也跟着完蛋吗?” 他坐在石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哀声叹气,更不时跳起来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直到太阳彻底沉入山中,四面黑漆漆地围上来,还是什么主意也没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惨叫起来。小靳猛抓一阵头皮,终于狠狠吐口唾沫,道:“妈的,杀过去杀过来的随便罢,老子怎么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下起身回到庙中,升火煮饭。平日里道曾吃斋,小靳也特别节省,不过白饭下咸菜而已,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他小小的心眼里只道来日无多,再不客气,只管拣最好的米、最好的菜满满地煮上一锅,其余如藏在灶台背面的腊肉、水井口悬着的野狍子肉等更是扛上菜板一阵乱剁。“妈的,”他想:“老子要死也要做个最饱最饱的死鬼!” 他手忙脚乱的弄好饭菜端上桌,想起一事,伏身爬到床下。等他吃力地将珍藏多年的一坛上好黄酒搬出来时,吓得一激灵,险些摔了酒坛子——那少女已端坐在桌前,正用手抓着狍子肉递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 小靳正在惶恐不安之中,见她还是这么一幅从容自得的样子,顿时火大,叫道:“谁叫你进来吃的?滚滚滚!滚出去!” 那少女住了嘴,抬起眼来看他。小靳觉得似有一道极亮极细的光在自己浑身上下扫动,顿时老大的不自在,逼开她目光看着桌子边,道:“看什么看,叫你滚就滚啊,小心小爷抽你!”但随即想到这胡小娘皮的武功诡异,被抽的多半是自己,不禁气馁。 那少女突然一动,小靳往后一趔趄,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却见她只是静静地站起来,端起狍子肉盘,转身出门,赤足在青石路上既轻且柔地一点,腾身而起,不觉有如何迅捷,只见到衣衫翩然,她已跃到对面屋顶,坐在檐上继续吃。 小靳见到狍子肉被拿走,心痛得几乎滴血,几次想冲出去跟胡小娘皮拼了,但终于狠狠坐下,想:“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冉闵大人来了,老子第一个出首告你!”端起坛子猛灌一口,直烫到心里去。 听见屋顶上乌鸦乱叫,小靳想:“你抢老子的狍子肉,乌鸦就来抢你的,看谁厉害。”只管闷声吃菜喝酒。 正吃得酣时,忽然头顶风响,有一件事物凭空飞来,“砰”的一声,落在他眼前桌上,震得所有碗碟一跳。小靳骇得一口酒堵在嗓子眼里,呛得险些断气,定睛一看,却是那盛狍子肉的盘子,里面狍子肉被吃了一半,骨头一根不少整整齐齐排在一边,剩下的肉排在另一边。 小靳简直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少女大步跨进来,手里提着一串被打昏了的乌鸦,顺手挂在门边,跟着手一抄,也未见她如何动作,却已端起腊肉盘子,一边吃着,一边又慢慢转身回去了。 小靳呆滞半响,点头道:“好,有种!我看你吃得有多快!”当下酒也不喝了,抓起剩下的饭菜,只顾往嘴里猛塞。眼看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脖子处一麻,张大的嘴就此再也收不回来。 小靳又惊又怒,手捂着嘴跳起来,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见他跳开,从容地坐下,端起小靳用过的碗,浑不在意地吃起来。 第8章 小靳只恨得牙根痒痒,偏偏发不出一声,况且嘴一直奇怪地张着,口水止不住的流。他生怕这小娘皮待会儿说声恼了不给自己解开穴道,这么张上一两天,非残废不可,是以也不敢多说,站在一边,心中自然是翻来覆去将小娘皮祖宗十九代一一搬出来算帐。 那少女不紧不慢地将饭吃完,放好碗筷,站起身,直勾勾往外就走。小靳一把抓住她衣角,指着自己的嘴拼命瞪眼。那少女顺手一抬,“呵”的一声轻响,小靳下巴归位,却咬住了舌尖,险些将眼泪痛出来。 他苦着脸半天才回过劲,眼角一瞥,那少女照旧如泥塑般蹲在屋顶。她的一系长发在晚风中浪动,不时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在暮色里煞是惹人注目。四面坟地里的乌鸦们不知什么时候聚到她身旁,不再吵闹,傻呼呼地跟她一起看天。 小靳看了良久,叹口气,心道:“他奶奶的,这胡小娘皮……这小娘皮……我小靳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看她把这里当自己窝一般,哪里还会走,我留在这里也是小厮的命,干脆到东平找和尚去。” 他此刻怒火攻心,主意一定说走就走,先到自己房里收了个小包袱,值钱的东西统统带在身上,其余带不走的也都藏在地窖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索性连门都不关,反正不论他藏在那里,那小娘皮也一定会找到。 “有种就全拿走,”他想:“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你的饭钱,今世来还清。只要你拍屁股走人,老子就算是赚了。” 他背着包走到庙门,冲那屋顶黑黑的影子叫道:“喂!我走了,你自己待着吧!院里有水井,后院有地瓜,你想吃自己弄吧,老爷不侍侯你了!” 风中那萧索的影子一动不动。 小靳走出两步,想起一事,又回头大声道:“你可别发了疯到处乱蹿啊,这附近的人要是看见你,非揭了你的嫩皮不可!如果有人来,也别象只傻鸟一样蹲在那上面,自己找个地洞待着去,明不明白啊?” 这一次,影子仍旧不动,却有一只乌鸦突然地一跳,“呀呀”的长声惨叫,飞腾起来。 小靳喃喃地道:“妈的,听见了也别跟鸟过不去呀,真是个……”摇摇脑袋,转身走了。 -2-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三章 这山路年岁已旧,乃是东平郡往济北郡的一条山间小路,战乱起时,晋国大将祖逖的军队曾多次通过此路,北上伏击刘渊的部队,收复晋室江山。 后来羯人的高祖明皇帝石勒亦是经这里秘密越过巨野泽,突然出现在蓬陂城下,数番厮杀,终于让祖逖的北伐就此止步。而石勒从此腾开手脚,励精图治,忽忽数年,灭了庞大的前赵国,成就霸业,首次由胡人顶替汉人接受四方朝贡。 虽然每次行军,山路都得到修缮,但毕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兵戈,这两年已大半坍坏,路上杂草丛生,腐木横贯,有好几处甚至巨石塞谷,要淌过几条小溪才行。 若是外地的人,就算大白天来此,也多半认不出这是条路,只有如小靳这样一天几个来回满山跑的人,才能在天黑后仍辩明方向,大摇大摆地走。 小靳一口气疾走出四五里,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火气下去,渐渐清醒过来,想:“哎呀,我在干什么?这么走出来,和尚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吗?”不知不觉脚步慢了下来。 但是转念一想,胡小娘皮欺人太甚,这口气怎也咽不下去……但和尚可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小娘皮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可就……小靳一时踌躇难定,干脆蹲在路边,看着草丛中此起彼伏的鬼火发呆。 忽听山下哗咧一声,石头崩裂,似乎有人上来了。小靳大奇,天都黑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人会走这山路?这一带以前横行的山贼土匪也早就被和尚清理干净了啊? 他隐身在树后往下望去,月光下,果然见到三个模糊地人影正向山上奔来。 那三人逐渐逼近,小靳屏住呼吸,心中砰砰乱跳,正想着是不是出去打探打探,那三人已行到离小靳只有十来丈距离地时候。内中一人突然大声咳起来,听声音年纪不小了。旁边一人忙道:“爹,要不要紧?咱们歇一下罢。”听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扶着那老者坐在一旁的岩石上。 另一人往山上望去,嗡声嗡气地道:“快了罢。听村子里的人说,那庙还没到山头,估计也就还有几里路了。”声音沉练,至少四十来岁了。 小靳暗叫声苦,急抓脑门,转眼已有了主意。他钻出藏身的地方,往前走了几步,装作在石头上一绊,“哎哟”一声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中年人沉声喝道:“谁?”手一抄,一柄短剑已扣在掌心,年轻的却立即低声道:“是百姓。”当先那人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收回兵刃。 这一切小靳自然没有看到,浑然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哎哟连天地爬起来,道:“奶奶地,什么破庙,鬼大爷没见到一个,还害老子差点摔死。” 那青年站起身走前两步,拱手道:“这位小哥,请问可是从华云寺来?” 小靳吃惊地道:“啊呀,是谁,牛头山的大王吗?小的可、可没钱侍侯各位!”转身欲跑。 那青年忙道:“小哥误会了,我们是上华云寺请愿的百姓,因天黑迷了路。这位小哥如果知道,不知能否为我等引一下路,孟浪之处,还请小哥多多包涵。” 小靳哦了一声,傻笑道:“呵呵,贼黑的天,我还以为是遇到剪径的大爷了呢。华云寺吗,我倒是刚才从那里来,不瞒你说,里面别说和尚了,鬼影都没一个,还是劝各位别去了,早早回家是正经。哦对了,这山上强人可多着哩!” 他瓣起指头,一脸郑重地道:“牛头山八大王、花莲洞三十二弟兄,哎哟哟,那可个个是提刀舔血的人,凶神恶煞,管你南来北往的客,东去西进的膘,一律通吃,女人统统收来做压寨夫人,男的剥皮熬油……” 小靳此刻只拣平日在酒肆茶楼里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变着花样地往上加,说得口沫四散。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小哥说笑了。” 小靳急道:“这怎么是说笑呢这可是……” 却听那青年自顾自地道:“听说庙里如今的主持是道曾道大师,在下在江南时便久慕大名。以他的修行,只怕数十里之内都无强人出没。如果小哥真的害怕,请指明方向,我们自己上去就是。” 小靳眼珠转了两转,苦笑道:“这个,黑灯瞎火的,倒是不太容易……我记得好象是这个方向——”手往远处牛头山一指,道:“从这边上去五六里罢。喂,真遇上强人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青年拱手谢道:“有劳小哥了。小哥孤身一人不方便,也当尽早回家的好。” 小靳呵呵地笑,拍着脑门道:“那是,那是。那我……就告辞了?”双方各自点头,说些路上小心的闲话,小靳飞身下坡,慌慌张张地跑了。 待小靳身影消失,那中年人哼道:“小兔崽子。” 青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道:“老五,计划不变,你照应爹过来,我先跟着这他。” 那中年人忙应了,曲指在唇边一吹,尖若鸟鸣。山下几处立时有鸟鸣声跟着传来。 青年道:“叫他们别跟得太紧了。”提口真气,无声无息地掠过树丛,刹时不见了。 小靳一路急奔,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跌跌撞撞绕过一个山头,伏在草里,往后张皇地望了一阵。还好,没有人跟着,让那些人到山沟里摸一晚吧。 小靳舒了口气,想:“明日他们找上来可没办法避了,今晚非把那胡小娘皮……把那胡小娘皮……妈的,先藏起来再说。”当下提起劲再往山头奔去。 他一口气冲进庙门,只见和尚的屋子里亮着烛光,当下一边往里跑一边叫道:“胡小娘皮,快快快,快点躲……哇呀!” 灯烛下,青年一笑,将手里把玩的青瓷杯轻轻放下,道:“杯是土胚,烧得也略粗了一点,不过茶却是好茶。入口清润,直透五府,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他身着灰白的长袍,腰间只系一条绸带,并无一件饰物,简洁至极,举手投足间却显得格外洒脱。他顺手一指身旁的椅子,道:“请坐罢。你是道大师的弟子吗?你说胡小娘皮——我进来的时候,没见到有人呐,也是道大师的弟子吗?” 小靳出了几层冷汗,偷眼打量四周,并未见到那小娘皮,当下强笑道:“原来……你认得路啊。” 青年微笑道:“小兄弟真是机警,以为我们是来找道大师麻烦的么?呵呵。” 小靳忙一屁股坐下,打着哈哈道:“哪里的话,这位兄台见外了不是?瞧你这份气度架势,怎么看也是门阀子弟,富贵之人。府上哪里发财的?哈哈,小弟正是和……道大师的入室弟子,这个这个……道靳,哈哈。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自称道靳,却不知自古哪有徒弟与师傅同一个字辈的理。青年也不点破,道:“原来是道靳小师父,失敬了。在下姓萧,单名一个宁字。” 小靳道:“哦,原来是萧公子。萧公子做哪路生意,丝货、皮货、瓷货还是盐货?啧啧,如今这兵慌马乱的时节,你还大老远从南面来,定然是要做笔大买卖,哈哈,小弟猜得不错吧,哈哈哈哈。” 第9章 一边说一边起身给萧宁参茶,口中不停:“兄台真是会挑地方!这牛头、平顶两山地辖襄州北,无论是往苏北的鲜茶、丝绸,还是往岭南的毛皮、人参,往西域的海盐、瓷器,说是公呢,嘿嘿,陆过襄州,水走济水。这若是私的,方圆几百里,可就属这儿最好过路了。论本钱、字号,小弟自然是没法比呀,不过在这地面上……‘东平双杰,痴僧神贩’这个名头你听说过没有?这个僧嘛自然是指道曾那老和尚,这个贩嘛,哈哈哈哈,那也是江湖上众人抬举……” 萧宁笑道:“原来是神贩道靳小兄弟……”只觉这名字太也奇怪,顿了一顿,正待开口,突然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着门口一礼,道:“爹,您老人家来了。” 小靳转头一看,正见到那中年人扶着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步进屋中。那中年人身材魁梧,宽宽的额头,一脸极粗犷的落腮胡子。再看那老头,小靳差点包不住扑哧笑出来——整个一老猴子,全身又干又瘦,皮包骨头,眼睛眯作一条线,嘴角却奇怪地上翘,好象随时在笑一般;更古怪的是,他脸颊上两朵红晕,好似抹了浓桩,让人看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萧宁向小靳道:“这位是在下的父亲,单名一个齐,这位是王五兄弟。”又指着他道:“这位是道曾大师的得意门徒道靳道小师父。” 小靳忙从椅子上蹦起来,忍着不看他的脸,道:“是,是,萧老伯好。” 那王五眉头一皱,道:“怎么也是道字辈的?”他声音洪亮如巨钟,咋一开口,震得房子似乎都一摇,吓了小靳一跳。 萧宁不动声色地向他使个眼色,扶着他父亲坐下,道:“道靳小兄弟是道大师的弟子,孩儿适才正在问道大师的行踪呢,是吧,小兄弟?” 小靳啊了一声,忙道:“对,对对对。我家师父嘛,说来不巧得很,今天下午刚出门到东平城去了。不过几位客官放心,有我小……道靳在,什么事都没问题,哈哈。不知道各位是要请愿呢还是还愿,还是做法师道场?或者……” 他习惯性地往门外看了看,凑近萧宁低声道:“有不太方便的东西要脱手?小弟在这一带胡汉通吃,各道上的朋友还都卖我几分薄面,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这乱七八糟的世道,出门在外,再大的堂口,也难保没有个山难水患的是吧。正所谓出门靠朋友,哎,那可得找靠得住,有担待的朋友……” 萧宁一脸尴尬,打断他道:“这个……小兄弟误会了。我们只是久仰道大师的名号,路经此地,特来拜访一下。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在下的父亲身患怪疾,多年未愈,闻得道大师有一张方子,特来请教的。” 小靳一听跟生意扯不上任何关系,纯粹探亲访友,而且还要自己这边出血,心中大为失望,缩回椅子里,皱眉道:“这个……哎,怕有些难咯。我师父通常出门一趟不容易,好多人等着看相求签,还有各门各路的水路道场、祈福开光、疑难杂症、夫妻不和、小儿取名……总之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回不来。我们这里庙小屋破,难以容身,诸位看……”端起茶胡乱地喝起来。 王五见他说变就变,公然耍无赖赶人,顿时大怒,喝道:“我们家老爷和大少爷亲自来拜访道大师,是给他面子!”萧宁瞪他一眼,他立时住嘴,不过一张脸愈发的黑。 小靳被他这一嗓子震得手一抖,险些泼了茶水,但想到有胡小娘皮在,这几人实在不能留下,不得不继续喝茶不言,只是头埋得愈加地低。 萧宁拱手道:“既如此,我们……咦?”声音噶然而止。 小靳听他最后的一声颇为古怪,长叹一声,故作犯难地道:“不是小弟不留诸位,实在是……这个所以说……其实小弟也是为诸位……”喝一口茶,抬头一看,突然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弄得前胸湿了一大片。 只见那胡人少女面无表情大步走进门来。她全身只懒散地裹了一系薄布,布后是玲珑毕现的妙曼身体。可能刚刚洗了澡回来,她露出的肩头和双臂上全是晶莹的水珠,长而湿的黑发散乱地搭在肩头,和娇嫩的肌肤相互衬托,更显的白的愈白,黑的愈黑。 她进了门,对满室的人怒目而视,却并不言语。 小靳脑中轰地一响,刹那间血都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自己如此辛苦经营,依小卖小,拼了命掩饰,她却浑然不觉,非要露脸不可!他呛了两口,只觉呼吸困难,抬头一看,那三人亦在目瞪口呆中。 王五是惊异久仰的道大师庙中竟然藏有这般女色;那老头稀里糊涂,也不知道那双老眼看清楚没有;萧宁的脸却白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瞧。 小靳艰难地咽口唾沫,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那三人兀自呆滞,他只得咳嗽一声,勉强道:“诸位……” “哦……哦!”萧宁浑身一震,迷惑地往小靳看过来,又突然想起什么,耳根都烧得通红,叫道:“我……是……对了,咱、咱们出来说!” 说着抬脚就往外冲,不料仓皇之下,撞翻了身前的凳子,险些失态。他也顾不上扶起来,飞也似地奔出去了。 王五有些不削地看了小靳两眼,扶着老爷子跟着出去。 小靳看那少女两眼,见她也正冷冷地瞥着他。小靳被她碧色的眸子盯着,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心虚,低声成:“姑奶奶,你倒是用点心呀,叫你别随便露面……” 那少女顺手扯过床头搭着的方巾,麻利地将湿头发裹起来,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 小靳看得有些口干舌燥,忽听门外萧宁叫道:“道靳小师父,请出来说话。”他一惊,才想起客人在外,自己却在房中与女子私混,这‘白马双杰’的脸可丢大了,慌忙退出去,反手带上房门。 他一出去,只见四道贼亮的目光齐刷刷地瞪过来,忙学着道曾的样,双手合十唱声喏,脸露悲苦之态,叹道:“哎,也是命数使然。前头王家庄上个月被胡人掠了,啧啧,死了几百号人咯,我与师父收埋了整整五天。这位姑娘就是那个时候与家人一道逃难而来的。不料父母皆中了尸毒,纷纷撒手。她一个女孩子,悲痛之中又感风寒,差点也跟了去,若不是我师父妙手……这个……胡乱给些药。幸得我佛慈悲,保得小命,却落下病根”一指心口:“这里,傻了不是!这不,哎……让各位见笑了。” 他本待神吹,却突然想到若是这些人知道道曾医术高明,只怕更不愿走了,是以临时改口,仓促间倒也无人听出来。 那老头子与王五并无任何反应,萧宁却动容道:“原来如此。在下看这位姑娘的神色怪异,原来是有这番悲惨身世,真是令人扼腕而叹。” 小靳脸色更加凝重,低头道:“可不是吗……” 忽听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方便留在这里。小兄弟,你师父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可否有个准信?老夫此番来除了拜访外,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你师父。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小兄弟不要搪塞,给老夫一个答复。”却是那一直未发一言的老头萧齐。 小靳挺起腰,摆足了架势道:“老人家,这个,嘿嘿,可就说不一定咯……” 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亮光一闪,接着脑袋上一阵冰凉。小靳不由自主伸手一摸,着手处滑不留手,竟是光光的头顶,只见面前的王五慢慢抽回手中短刀,吐气一吹,大把头发絮絮落下。 小靳顿时浑身寒毛炸窝。他往后乱跨两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萧齐冷哼一声,道:“道曾师父乃白马三大圣僧之首林普大师得意弟子,怎会有你这样行为卑贱苟且的徒弟?分明是你流落到此,乘道曾师父不在,鸠占鹊巢,冒名顶替,图谋不轨。老夫与道曾师父二十多年的交情,今日就替他教训教训你小子,让你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王五,提这小子去,吊起来抽三百鞭。” 小靳纵声尖叫:“妈的,老子真的是……”王五蒲扇大的手掌一抓,几乎将小靳脑袋整个捂住,象抓只小鸡般提起就走。 萧宁道:“爹,我们还未弄清楚,就这么打人不太好吧?” 萧齐沉着脸道:“你就是太软弱,太善良,被人骗了还不知怎么回事。今番出来,为父的就是样历练历练你,你看看自己,跟这瘪三说了这么久的话,别人是干什么的都还不知道,就把自己的事合盘托出。哼,换了是黑道上的高手,早把我爷几个一锅端了!” 萧宁满脸通红,躬身道:“孩儿知错了。只是……就算此人冒名顶替,我看他最多是个混混,也不至于鞭挞呀,传出去,江湖上会说我们萧家仗势……”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能对父亲说,忙掩嘴不语。 萧齐冷笑道:“寻常混混?你看清那女子的相貌了吗?碧色眸子,断不是我中土汉人,嘿嘿,这庙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啊。老夫这是敲山震虎,看看还有什么鬼祟的东西阴在后面。我到前面去问那小子,你给我小心看着那丫头,明白吗?”说着转身去了。 萧宁想起那少女适才妩媚之极的姿态,不仅脸上又是一红,随即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看着房门。 此时前院里已传出杀猪般的惨叫。王五将小靳提到后院,先到柴房里搜出绳索,绑住手脚,吊在大殿后廊的梁上,顺手摸出身后的马鞭,“唰”的就是一下。 小靳开始还破口大骂:“死黑驴,王八蛋,敢到老子的地盘来撒野……”待抽到四五鞭时,已是涕泪交加,只是口中仍旧干叫道:“呜……等老子师父回来……哎呀! 第10章 呜……” 萧齐冷笑道:“小兔崽子,还敢嘴硬。老夫问你,道曾师父究竟上哪里去了,你是怎么到这庙里来的?” 小靳怒极反笑,道:“嘿嘿,老杂毛……哎呀!老子说实话你不信,又巴巴的问个屁呀……哎哟!不是他在问我话吗,你他奶奶地还打?” 萧齐理着几根山羊胡须道:“要老夫信你也不难。你说的是道曾的徒弟,那我问你,道曾的俗名是什么?” 小靳道:“俗名?他……他……”支吾了半天,突然骂道:“死和尚,收老子做徒弟也不把名字告诉我!” 萧齐点点头道:“继续抽。” “哎哟!他是真的没告诉我啊,有种你说说看?”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萧齐想了想道:“或许他真没有俗名……那你说说看,你师傅教了你什么功夫?” “……没有……” “抽三十鞭再说。”萧齐简单地道。 “哇啊!别,别!这位大爷,我……我说实话吧,”小靳苦着脸干叫道:“我不是道曾的徒弟,妈的,谁做他徒弟谁倒血霉……我……我只是他的跟班,帮他打理杂务、赚香火钱的。真的,谁再骗你谁生儿子没……” 萧齐挥手道:“行了行了,别诅咒了。你既然是道曾师父手下打杂的,那你说说看,道曾师父究竟有那些嗜好?” 小靳道:“他一个和尚,整日没完没了的念经,能有什么嗜好?哦……哦,别!别忙动手,我想起来了,他……他喜欢看云,喜欢跟乌鸦说话,还喜欢……还喜欢说蛮子鸟语!” 萧齐眼中寒光一闪既逝。他背对着小靳,无所谓地道:“什么蛮子鸟语?” 小靳道:“就是胡人的鸟话啊。我也不知道是鲜卑还是羌人的话,反正不是氏人蛮子的,那个我也懂一点。” 萧齐道:“是么?这么说……你师父常常跟胡人来往咯?” 小靳道:“胡人?我们常跟胡人做生意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萧齐嘿嘿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既这么说,倒使老夫多信了几分。老五,放他下来罢。” 王五松开小靳,放他下地。小靳全身被抽了五六道鞭痕,动一动就刺骨的痛,心中搜肠刮肚的怒骂,勉强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喘气。 萧齐木着脸道:“你虽然是道曾师父的手下,可是言行不正,败坏你主人的声誉。老夫与你师父也算神交已久,这是在代道曾师父教训教训你,记住了吗?” 小靳连连点头道:“记住了……”心里跟着想:“老子化成灰都记住你这个猴屁股脸杂毛老乌龟!” 萧齐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那么你家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你总知道吧。” 小靳怒道:“老子不是早……”一转眼看见王五杀气腾腾的脸,忙改口道:“……是,我家主人这个……到前面东平城去了,他自己说三、四天回来,不过难说得紧。你也知道,我家师父一到镇上,忙得团团转,有大户人家的道场,小家小舍的……” 萧齐截断他道:“你说过了,不用重复。”他盯着小靳上下打量了好一阵,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说别的罢,小兄弟。你家师父好客吗?我是说……恩,这一两个月来,有什么人来找过他吗?” 小靳睁大眼睛,道:“找我师父?那可多了去了!”掰开指头,一个一个地道:“王家村张屠夫的肥老婆和她跛了条腿的女儿来还愿;李裁缝给他娘子算命,求到支下下签,倚在山门口哭了老半天;盛小二和她老婆来求儿子——他们家都七个丫头了。还有……” 萧齐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小靳一遍,嘿嘿笑道:“小兄弟,你的嘴可真厉害呀……” 小靳刚要回话,突然脑后一紧,已被王五大手抓住,一把按在石桌上,用力之大,小靳一半脸几乎陷进石头里去。 萧齐继续笑道:“不过再硬的嘴,这位江南第一铁手都有办法撬开。” 小靳鼻涕眼泪流了一桌子,抽泣道:“大爷,你要问什么,倒是说清楚啊!” 萧齐冷冷地道:“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敢耍半点小心眼,老夫绝不手软。说!这一个多月来,有没有什么江南武林人士找过道曾?” “没有!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那么,”萧齐的声音愈发低沉:“胡人呢?” “……有。” 萧齐干瘦的身子往前一探:“谁?” “噶吱”一声,房门洞开,那少女身着一件灰白的僧袍走了出来。 那僧袍对她娇小的身体来说显得实在太大,袖子垂到膝下,后襟拖到地上。她走了两步,眉头微微皱起,想了一想,弯下腰抓住衣裳边,“扑哧”一声,如扯破絮般扯落一圈,直到露出光洁的小腿为止。 她赤着脚在青石地上左右走两步,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宽松,又把那扯下来的布撕作三条,一条系在腰间,顿时将她娇美的身材显现出来,剩下两条分别系紧两只袖口,好让手不至于被长长的袖子罩住。 做完这一切,她再举起手比划比划,确信装扮妥当了,方站定了,瞥了一眼三丈开外的萧宁。 萧宁早已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心脏好似就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忽见两只碧然生辉的眸子看着自己,身子禁不住一战,退后两步,拱手颤声道:“姑……姑娘,在、在下江南萧、萧宁,见过姑娘!” 少女目光很亮,却不逼人,只在他身上略做停顿,便立即转到一旁的高墙上去。清冽的晚风传来什么声音,她定定地站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跨步向院门走去。 萧宁一惊,忙纵身跃到那少女身前,双臂虚拦,道:“姑娘,你……你要到哪里去?” 那少女看看他,再次侧头听了听,也不答话,继续往前走。 眼看她的身子就要直直撞进自己怀里,萧宁吓得浑身汗出如浆,往后猛退,叫道:“姑娘,别……哎……我爹他……你还是……”饶是他平日自命潇洒从容,此刻见到这少女,忽然间脑中一片茫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再退两步,后跟一阻,已碰到了院门口的石阶。萧宁想起爹的话,猛一咬牙关,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定住心神,道:“姑娘,你还是请回吧。这门不能让你过去!” 那少女闻言终于停下,静静地看着萧宁。她既不开口,萧宁也不敢多说,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 萧宁看不到她,只听到她低低的呼吸,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她的节奏呼吸起来。他心口跳得越来越厉害,渐渐耳边只听见依稀的风声和砰砰的心跳声。他想:“她……她在看着我……在看我……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我……我……我可以看看她吗……” 这么昏昏沉沉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已站了一百年,全身都似乎僵硬石化了一般,正想鼓起勇气抬头看她一眼,突听身后院子里萧齐一声怒吼:“什么人?大胆!” 萧宁被这一声震得浑身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但见眼前薄雾如梦,月色似水,哪里还有什么姑娘? 小靳脑袋被王五压,心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他是来害和尚的!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但眼下装作要被压昏过去的样子翻白眼,吃力地道:“你……你放开我……给你讲……” 萧齐使个眼色,王五一把将他扯起来,嗡声嗡气地道:“你别急啊,慢慢编,慢慢想。老子还没有过够瘾呢,你一次就全说了,嘿嘿,倒他妈的不够精彩了。” 小靳摇摇头,抹去嘴边血丝,拼命陪笑道:“小的怎么敢再跟您老做对?说起来,这件事情就算您不问,小的也要到处说去的——今儿正是趁死和尚不在,偷偷下山,没想到老天保佑,就碰上您老了,您说巧不巧?嘿嘿……您道是怎么?那个死秃驴串通胡人!呸,老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和蛮子勾三搭四的人,就算他平日里没有打骂老子,老子说什么也是要出首告他的!” 萧齐眉毛一扬,道:“真的?串通胡人在现下可是死罪,道曾道大师的名头这么响,你不要乱说哦。” 小靳呸地往地下吐口唾沫,道:“谁说假话,落地就变成乌龟王八蛋!” 萧齐向后院的方向望了望,道:“就是那个丫头么?” 小靳脑袋猛甩,道:“不不不!那丫头是什么人啊,不过是个逃难的。我们前面的王家村上个月遭胡人掠了,全村烧个净光……我和道曾到那里收尸体时,就她一个人还活着,可惜也中了尸毒。好不容易捡条命,不过脑子糊涂了,眼睛也坏了,烧得跟猫眼似的,哎哟那个惨哟……不是她。这个死秃驴是跟另外三个蛮子见的面。” 萧齐听他一口一个“死秃驴”,叫得倒是顺口,断无假装之感,但又总觉得变化太快,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小靳,问道:“三个?都是什么人。” “嘿,蛮子都长那个样,吊精眉,三尖眼,血盆大口,熊腰虎背……不提也罢。不过内中却有一个女的。那女子说来古怪,您道怎么着?长着一头红发!”说到这里一顿,斜眼瞥了瞥萧齐。 小靳知道这老乌龟看似老得掉了毛,其实精得很,随口乱说绝对是找死,但说实话平日与他打交道的胡人个个比他还老实,拿这些人说项断断不行,况且他也从来没正经看过胡人武士是什么样子,拿什么兵刃,一时情急生智,想起道曾前两日才说起的须鸿来。 萧齐闻言果然长身而起,眼中精光四射,尖着嗓子道:“红发? 第11章 那人多大,长什么样子?” 小靳道:“恩……这个,他们在内室说话,我也没瞧太清楚,只知道是个中年女人,那头红发煞是吓人,我一开始见到,还以为是鬼呢。不过,听老人家说,蛮子本来就是以前昆仑山中猿精脱了皮变的,长成这样也不奇怪。” 萧齐不听他胡扯,有些神色不定地就地转了几个圈,自言自语道:“他这样的小孩,不可能见过红发,应该没有撒谎……难道真是她?”随即又摇摇头道:“不可能,都过去三十几年了……喂,小兄弟,你说详细一点,那红发的人怎么来的,他又是怎样认识道曾的?” 小靳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那一日我正在柴房劈柴,突然听到山门口有马踢声,还道来了香客,正准备出门去看。不料那本来一惯待在房中闭门不出的死秃驴这次跑得比我还快,早早就在门口站着了。过了一阵,上来三匹马,马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麻衣,连脑袋口鼻都用布遮着,只留两双眼睛,活象犯了麻风。那死秃驴一见,恭敬地行了礼,迎他三人进来。” “这三个人穿得好似麻风人,我刚想躲开,那秃驴象屁股上长了眼睛一样,叫道‘小靳,滚过来牵马!’我只好过去。走近了,先见到那马鞍比寻常的大了许多,前后墩子几乎一般的高,我就狐疑——这是蛮子用的马鞍啊。” 萧齐听得极为认真,到此刻突然问道:“小兄弟,为何就凭马鞍就知道是胡人的?” 小靳道:“蛮子不象我们汉人,自古就在马背上生活,走到哪里也就一个帐篷一袋马奶,所以他们的马鞍就非常讲究,又宽又大,成天骑着也不累,而且两边一样的高,那是他们晚上拿来做枕头用的。当然,您老人家世居江南,不知道也是应当应分的。” 萧齐听了点头,不觉对小靳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小靳接着道:“当下这三人与秃驴一道进殿,我小靳就去牵马,偶尔回头一看,那三人中为首的突然掀开头顶的麻布,露出火一般红的头发。奶奶的,老子第一次见到,着实吓了一跳。话说回来,既然蛮子是猿猴变的……哦,好,好,不扯远了……后来秃驴又出来叫我提茶水进去。我提了茶壶走到门边时,听见里面的人正在争论什么……”声音故意放低。 萧齐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急道:“争论些什么?” 小靳长叹一声,道:“可惜他们说的都是蛮子鸟语,什么叽叽呱呱呜噜呜噜,我是两年前才跟着道曾渡江过来的,也听不大懂。”萧齐不禁大为失望。 小靳见他神情,暗自得意,续道:“不过,其中有个人不时要喊几句氏人鸟语,这个我倒是在蜀南一带听过的,‘喇啦扒塔’,就是……就是昆仑的意思,还有什么……对了,‘乌伦鲁卤’,就是老人的意思……哎呀!” 萧齐一把扣住小靳脉门,小靳顿时痛入骨髓,惨叫道:“老……我不是在说吗?” 萧齐一张猴子屁股脸直凑到他鼻子前,沉声道:“说,什么老人?” 小靳忍着痛道:“是……后来我退出去关门时,刚好听到道曾秃驴说,说是……对了,就叫做须鸿……须鸿老人!后面的可就没听见了。那伙蛮子当天下午就走了,再没来过。真的,妈的谁骗你谁是乌龟儿子!” 萧齐眼中杀气一闪,随即隐去。他慢慢坐回去,脸上神色一时三变。王五在一旁急切地道:“庄主,这道曾果然是……” 萧齐手猛一挥,他当即醒悟,忙捂住嘴不再开口。 小靳见到他两人神色,心中剧跳,刹时明白过来:“妈的,他们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故意来找老子套话。难道老子运气这么好,真的误打误中了?哎呀,惨!和尚的师父不是跟须鸿有些瓜葛么,难说这和尚不在外面希奇古怪乱七八糟……奶奶的,说不定这次下山,就是听到什么风声跑路去了,让老子来背黑锅!”这一下真的惶然起来。 萧齐低头沉思半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道:“哎呀,当世如小兄弟这般有骨气、有胸襟、肯担待的人实在太少了!哈哈,哈哈!刚才老夫也是因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而为,委屈小兄弟了。小兄弟不会见怪吧,王五……”使个眼色,王五会意,走到院门守着。 小靳也堆起比萧齐还惨不忍睹的笑容,勉强道:“呵呵……” 萧齐正色道:“小兄弟,不瞒你说,老夫此次北上,乃是为查一件大事而来。这件事么,”他仍不放心地四面瞧了瞧,压低声音道:“不怕跟你明说,你家主人道曾与此事很有些关系。小兄弟刚才所言,嘿嘿,更印证了老夫的猜测。你道这件事是什么?” 小靳忙不迭地摇头。 萧齐道:“这事说小一点,关乎数十位成名英雄性命、我江南武林声威,说得大一点,则是关乎晋室王朝、我等汉人大好河山的兴盛存亡!” 小靳拼命要掩饰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的“你奶奶的吹牛也有个谱好不好”的神情,可是不行,只好佯装被抽的地方痛弯下腰呻吟。 只听萧齐低低笑道:“小兄弟不相信也情有可原。这话老夫随便到哪里说,听的人也是十之八九不信。但如果此话是江南武林盟主‘一剑平秋’谢云谢大侠亲口所说,嘿嘿,只怕这个数要倒过来算。” 小靳听到“谢云”两个字,啊的一声惊呼。他虽住在江北,也多次听人说到“谢云”这个名字,知道他以一手“平秋剑法”纵横南北二十余年,竟无一次败绩,乃当世公认的第一高手。更难得谢云亦是一名奉行侠道之人,所作所为无不为天下苍生为念,惩奸除恶,维护正道。十年前,中土武林人士为抵御胡人渡江,在庐江“神剑山庄”召开天下武林大会,共推谢云为盟主。从那时起,“神剑令”所到之处,江湖同道莫敢不从,谢云也一跃成为江南与桓温齐名的抗胡名士,甚至在晋室皇朝中都有影响。 如果这话真是谢云亲口所言,那就绝对没话可说。但这么一来,和尚不就成了江湖败类,汉人叛徒了?老子不也跟着成了小乌龟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靳身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的冒,想:“惨了,我刚才在乱说什么?这不是把和尚弄到火上烧吗?” 随即转念又想:“不对!刚才那个什么王八明明说了,道曾跟胡人勾结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老子只不过顺口帮他们圆话罢了。就算老毛龟乱说,可……可无风不起浪,难道和尚真的……”一时间彷徨无计。 萧齐看在眼里,笑道:“当然,道曾师父我还是知道的,于佛学一道可谓痴迷,于世道却有些……呵呵。当然,现在还不能说他就真的与胡人勾结,或许也是受人鼓惑。老夫与道曾师父几十年的交情,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他被如此蒙蔽。所以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道曾,让他当面澄清,小兄弟,这可就要靠你了。” 小靳看了他几眼,突然见他眼中隐隐藏着急切的神色,心中一动:“去你妈的,话说得漂亮,还不是要老子出首。你这个老毛龟不男不女,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子可不能这么就信了你。”当即一拍胸口道:“为谢大侠做事,那是义不容辞!找到秃驴我倒是有办法,不过……”眉头一皱。 萧齐忙道:“怎么?” 小靳道:“秃驴精得紧,我小靳要是随口说漏了嘴,他一定看得出来。这事我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探他口风,弄不好让那秃驴生了警觉之心,一拍屁股溜他妈的了,现在到处战乱,可不好找……” 萧齐道:“小兄弟说得有理。这样,老夫跟你讲讲大致情况,你见到了道曾师父也好从权计议。恩……大概是三个月前罢,有人送了一封挑战书到谢大侠处,说是明年的清明,要约咱们中土武林跟蛮子的四大高手比试一场,一争高下,在此之前,双方划江而分,不得擅自越界,明年比武赢了的,才可纵横大江南北,不受约束。当然了,若是什么无名之辈,要想找谢大侠比武那是提也别想提,不过这个人也很有些来头:他就是号称辽东第一神箭、位列四大高手之首的慕容镪,决非浪得虚名之辈。谢大侠收到信后,当下与清智寺方丈、崆峒掌门铁手张仪、岭北大侠贾乐、万云峰千松院院主司马临泉,以及在下——” 他说到“在下”两个字时,不觉站起来将胸口一挺,背着手在院中跺了几步,续道:“商议此事。本来我们和胡人之间向来交恶,双方明争暗斗数十年,互有胜负,这样的比试自然是非赴约不可,否则那可大大损害我中土武林声威。但这个‘划江而分,不得越界’之说却值得推敲。就在我们正考虑该由谁去应战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让我们意识到这个比武之约很可能是胡人耍的一个阴谋。这个消息就是:上个月初五,有四名胡人在邺城城郊刺杀冉闵大……什么人,大胆!” 萧齐突然暴喝一声,纵身跃起,疾若闪电,疾向墙头袭去,墙上一条灰影晃动,亦直向他飞来。 萧齐料不到此人不退反进,倒是吃了一惊,在这空中不便使招,当下右手疾探,以小擒拿手抓向来人右臂臑內穴。那人似乎也没想萧齐变招迅速,毫无防备便被拿住。 萧齐大喜,刚要用左手顺势拿他曲池穴,来人忽然右臂一凝,以被他抓住的地方为支点,身体匪夷所思地向上旋转,萧齐这一抓顿时失去目标,跟着脑后风声大作,那人竟在这般勉强的情况下仍扭身飞足踢他后脑要害! 萧齐这一惊非同小可,后脑中招那可必死无疑,但此刻身在半空,根本无借力之处,他情急之下,右手内力猛吐,震开那人手臂,借这力道拼足老命往前一扑。 第12章 月光下,小靳只见到萧齐老毛龟发疯似地闷着脑袋往墙头撞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垮半边石墙,满天尘土中,他的老脚一晃,翻滚到另一边院里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靳一时间不知道该是叫好还是叫糟,还未来得看清状况,风声大作,那人如鬼魂一般掠到身边。他只感到腰间一紧,跟着身体腾空而起,几个腾越,已飞过院中那十余丈的草丛,纵到高高的外墙上。 小靳骇得心都停止了跳动,耳边听见王五怒不可遏的咆哮、萧宁惊慌的喊叫,挟持自己的人却是一声不吭,在墙头略一停顿,发足往东南方向奔出十余步。 忽听萧宁叫道:“看镖!”小靳回头看去,黑暗中几道芒星一闪,刹那间已飞到眼前。 他刚要惨叫,身体陡然一沉,那人带着他伏低纵高,嗖嗖声中,暗器贴着身体飞过,有一两枚射穿了宽大的衣服,发出“扑扑”的闷响。 王五喝道:“给我留下!”振臂一挥,破空声大作,一件极大的兵刃飞来,劲风凛冽,封住那人前后退路。 那人毫不迟疑,合身抱着他往墙外一滚,兵刃察着头顶掠过。 小靳心中刚叫侥幸,突然想起这墙外便是百丈深的山谷,这么一跳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么?到此刻终于发出第一声惨叫:“啊呀,摔死你爷爷了——!” 身边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腰带,一抖一拉扯了出来,顺手挥出,缠住山谷边上一根树枝。“咯喇”一声,树枝在这巨大的拉力下立时崩断,那人手不知如何一震,已收回腰带,再次挥出,卷上另一棵树。两人下坠之势极大,那人就这么不住卷住树干,拉断了又挥…… 小靳觉得这一坠只有那么一闪念的功夫,又似有几百年,自己每一块皮肉都在与无数树干碰撞中撕成碎片。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子一顿,竟而停在空中。 他拼命吸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向前看,是一片辩不分明的灰暗的山石的影,再往下,却只见无数碎银也似的闪光。小靳痴痴地看着那团闪烁的光,老半天,突然一个激灵,明白到那光亮乃是山谷底的深潭在明月下的反光。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散在空中? 小靳再度发狂地惨叫起来:“哇啊啊你爷爷死得好冤啊……什么?爹?他妈的什么……” “啪咯!”头顶上一声破裂的闷响,小靳身子陡沉,只觉有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自己,向下飞落,耳边风声大作,不容他有任何反应,“扑通”一下落入水中,激起冲天水柱。 -3-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四章 老长一段时间,小靳耳朵一直回响着一种沉闷的嗡鸣,就象一大团湿泥把脑袋层层包了起来,其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眼睛看出去也是影影卓卓。 他看得见自己的两只手酸软地舒展开,漫无目的地甩来甩去,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小靳是小靳,它们是它们,全然两回事。 过了一阵,一串气泡翻滚着从眼前掠过,向头顶那一片模糊闪亮的地方漂去。小靳惊异地一张嘴,冰冷的水一涌而入,激得他浑身一震。 就在那一瞬间,小靳脑子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了两件事——第一,自己落水里了。 第二,自己不会游水。 小靳拼命乱划!可是身子却象铁一般直直沉下去,眼瞧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暗,越来越遥远…… 小靳眼泪夺眶而出,刚要脱口骂娘,忽地眼前一亮,有一双赤裸白皙的小腿正不紧不慢地划过头顶。小靳手一时举不过来,眼瞧着那双腿就要溜走,他发疯似地一耸,狠狠一口咬住。 那腿略一凝滞,小靳乘机再奋力一耸,双手死抱住不放。那腿似乎等他抱好了,才轻轻一摆,带着小靳飞速向上升去。 这上升的过程好象有一辈子那么长,小靳胸口几乎憋出血来,就在他以为真的完蛋的时候,突然头上一紧,有人抓住了他头发,大力一提,“哗啦”一声,他的脑袋终于突水而出。小靳口鼻同用,吸了足有一刻钟的气,方才大声咳起来。 那人在下方托着他的身体向前游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小靳感到身体腾空而起,等落下来时,着地处软软的,伸手一摸,却是沙地。他自大生下来,还从未如此激动过,尽管全身各处痛得要命,手脚酸得抽筋,仍奋力翻过来伏在地上,全身心感受大地那无与伦比的踏实感觉。 好半天,他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转过头,首先映入眼的是那双救了他小命的腿。 胡人少女静静地坐在沙地上,黔首懒散地埋在双膝之间,一只手握住洁白的脚趾,另一只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脚背上一处暗红的地方——小靳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自己尊口留下的痕迹。 她全身衣服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长发更是卷曲着垂下,月光在上面如水一般流动。小靳张大了嘴坐起身看着她,她却头也不抬一下,继续无声地抚摩自己的脚背。天地间云淡风清,她整个人似笼罩着一层淡蓝的光晕,极之恬静地融入夜色中,却又极之艳丽地凸现于万物之前。 小靳费力地吞口唾沫,道:“小娘……喂,你知不知道从那上面摔下来,活命的机会……喂!” 少女看他一眼,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竟就地睡去。 小靳呆呆地看了半天,忽而一阵风吹过,他全身一抖,惊天动地地打个喷嚏,这才感到被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出奇的冷。他不知道这谷底有没有路可以出去,夜里更不敢乱闯,只得忍着刺骨冰寒,到四周草丛灌木里寻些枯枝。 等堆起了柴火,小靳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苦也,火石早已湿了。他只觉今日饭被抢、人被打,还差点命丧深潭,倒足八辈子霉,一时悲从心来,怒从头起,将火石重重掼在地上,坐到一边吸鼻涕去了。 不一会儿,却听那少女慢吞吞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什么。小靳也懒得管她。她摸了一阵,拣起件事物,将左手衣袖直撩到肩头。 有什么东西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小靳好奇地看去,原来那少女左臂上套着只细细的金圈。她手里拿着刚才那块火石,凑到金圈上划了一周,跟着双手一掰,“啪”的一声脆响,竟将火石掰成两段。她挪到柴堆旁,就着火石里未被浸湿的地方“乒乒砰砰”敲打起来。 火星不住冒出,但柴却始终点不着,少女打着打着,眉头渐渐皱起。小靳再也按耐不住,飞跑上前,叫道:“姑奶奶,是你这么点火的么?” 他找了一把干燥的叶子伸到火石下,少女啪啪啪一阵乱敲,好容易点然叶子,小靳屏住呼吸,一点点堆上枯叶干枝,又吹又扇,一刻钟时间,终于使火熊熊燃烧起来。 小靳欢呼一声,管他三七二十一,脱下外衣,光着上身就火边烤起衣服来。那少女却不动弹,仍旧抱着双膝蹲着看火。 过了一阵,那少女衣服上的水气蒸腾,将她笼罩在一片水气之中。小靳看在眼里,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衣服晃来晃去,笑道:“嘿嘿,有种就这样蹲着,老子等着看把你蒸成馒头。” “道曾……在哪里?” “妈的,提起他就来气!这个老家伙,有事的时候就把我小靳留下来作冤大头,自己却跑去逍遥快活……啊!”小靳正骂得痛快,突然背后一麻,仿佛跌入冰窟一般寒毛直竖。 他尖叫一声,纵身跳过火堆,抢到那少女身旁,对着背后的密林颤声道:“谁!谁在哪里?” 少女也侧耳听了一阵,摇头道:“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啊!就、就、就是你、你!”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踉跄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进火堆里。他右手一撑,不料正按在一块落出来的碳灰上,烧得“吱”的一响,差点痛出眼泪来。他再退两步,一屁股滚翻在地,忍着痛道:“你,是你!你……” 少女抬起眼——两团火焰在她淡淡的眸子里不住跳动,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里——说道:“我?我怎么?” “你……原来在骗我!你原来……会讲汉人的话!” 少女嘴角上挑,现出一丝嘲弄的神情,轻轻地道:“不说不一定就是不会说,会说不一定就要时刻不停的说啊。你说我骗你,难道我曾经表示过我不会说么?如果我会说却不说,尚可说有骗你之嫌,但我现在说了,这算什么,恩?” 她吐字略有些生涩,但显然仅限于语音,道理倒是分辩得清清楚楚。小靳一肚子的话被这两句堵在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他憋着气,半天方道:“那……那我以前说的……说的……你统统都听见了?”想起以前骂她的那些话,脸一下子黄了。 那少女脸上仍是波澜不惊,顺手拿起一块柴丢进火里,道:“你说的话么?一百句、一千句,哼,找不到一句正经的。想来道曾听了,也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谁会在意那些?我问你,道曾到哪里去了?” “道曾?怎么人人都跟我要他,我是他老子娘吗?对了,”小靳一拍大腿,道:“我还没问你呢,刚才好好的干嘛发疯要抓我跳崖寻死?我正跟那老毛龟谈到精彩处呢!妈的,吓得老子险些……哎哟!” 那少女手一扬,一根柴火正中小靳额头,打得眼前金星乱闪。他捂着脑门又惊又怒地跳起来,叫道:“你……你干什么!” “我不爱听有人自称老子,”少女道:“好好地说我就好好地听,你非要加些脏字儿,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第13章 “老……我又没说你,我是……”小靳看看她手里把玩的一块圆圆的顽石,勉强咽下口气,道:“你要找道曾,跟我说就好了嘛,干嘛非要带我一起跳下来?” 少女脑袋一偏:“我不爱其他人听见。那个姓萧的,哼……我不爱他听见。” 小靳想说爱不爱让人听管老子屁事为什么非要拿老子小命开玩笑,不过看着火光中那少女红扑扑的脸,暗自吞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再度坐下来,呆了一阵,终于想起一事,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看他两眼,又把脑袋一偏。 “嘿嘿。你转过头去,皱起眉头,一定是在犹豫:该不该跟眼前这位风流提……咳咳……总之武功盖世的英雄讲自己的名字。你担心名头太小,说出来我这个大英雄多半根本没听过,对不对?哈哈,哈哈!” 少女眼中流光飘忽不定,道:“我不想说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诉我道曾在哪里。” 小靳道:“这怎么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羯人奴隶女子若是还没有出嫁就没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随便我叫了。喂,羯芥。” 羯芥是汉人管羯人做奴隶时叫的贱名。小靳话刚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和身扑上,一把将他按翻在地,先一记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钟鼓齐鸣,另一只手掐住脖子,怒道:“你们汉人才是贱奴!我大赵天下霸主,你们才是龟缩在江南的南蛮子!” 小靳虽然并非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南蛮,却也从来没这么糊里糊涂就挨记耳光的,顿时勃然大怒,憋着气骂道:“你才是死羯奴!你们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隶……” 少女喝道:“住嘴,南蛮子!你们这些汉人在我赵国才是奴隶!” 小靳拼命扳她的手,奈何纹丝不动。他继续道:“你们赵国早被冉闵大人灭了……你们羯人就快被……咳咳……杀光了!” 少女又是几个耳光下去,小靳觉得牙床都有些松动。他怒极反笑,使劲挣扎,但那少女扑在他身上,怎么也滚不开,只觉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紧,他拼出最后的气有一口没一口的笑道:“嘿嘿……死羯奴……狗羯贼……你们……都他妈的要被……被……杀……杀……一个脑袋只抵……抵……” 突然一口气吸不上来,眼前一黑,他心想:“死了死了,老子今日算是载在这羯蛮子手上了……不过总算没丢咱汉家气概……” 突感脖子处一松,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小靳赶紧深吸两口气,翻身爬起,抓起旁边一根木头,叫道:“小羯贼!老子今天跟你……” 他住了口,哑在那里。只见那少女蹲在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肩头,嘴唇紧咬,火光里,一串串珠玉般的眼泪往下坠落,滴在沙地上,渐渐地浸润开去。 “咕咕——咕咕——” 小靳眼皮一跳,勉强睁开,只见一只野鸟在水边一跳一跳地溜达。那野鸟似乎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他,渐渐向他逼近。 小靳屏住气,一动不动,待那傻鸟步近了,突然“嗬”的一声大叫,翻起身来,却听得全身好几块骨头同时“咯”的一响,顿时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那被吓坏了的鸟张皇飞走。 他慢慢坐倒,只觉全身到处痛不可当,仔细检查,既有从悬崖上落下时撞在树干上乌青的痕迹,也有被那个什么天下第一鸟手鞭打的伤痕。他脸上重重的好似多出几样东西,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两边鳃帮肿得老高,好似案板上的猪头。 他禁不住破口骂道:“死小娘皮,你真当老子脑袋是枕头啊!”回头一看,只见到一堆灰烬,胡人少女却不见了。 小靳怔了半响,模模糊糊记得当时自己好象说过要带她去找道曾的,但是后来不论自己怎么伏底认短,那个小娘皮翻来覆去只知道哭,一时把他哭恼了,翻身一觉睡到现在。怎么,小娘皮一大早就被狼拖去了? 他四周望望,吓了一大跳:从面前的湖泊望过去,对面是几愈百丈高的山崖,陡峭绝壁,断无可攀沿之处。小靳心下打个寒战,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那少女,一百个小靳也早已摔成三百截小小靳了。 小靳又坐了一阵,始终没有见到那少女回来,林子间也只听见晨鸟对唱山歌,此外别无动静。 他爬起身来,在湖边转来转去,打量着如何能离开这山谷。忽地眼前一亮,清晨第一束阳光刺破山谷间淡淡的晨雾,射进深谷之中。小湖映射阳光,连带湖岸上的树林、草丛、花丛等等全部被照亮,仿佛一刹那间,整个湖畔都被映照得波光流溢起来。 小靳站在岸边怔怔的看了半响,想到若是文人骚客面对此情此景定会吟上一两句,自己是没那本事了,所以也只有小贩的命,不觉叹一口气,转身寻起路径来。 他低着头在周围的灌木里转了几圈,忽见一行纤细的足印印在沙地上。那行足印从少女当初蹲的位置延伸到自己躺的地方,不知她在那里跺了多久,终于迤俪向南,直入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小靳大喜,跟着那行脚印钻进灌木中,在树根与枯叶中寻找到了踪迹,再往前爬得几步,从另一头钻了出来,看那脚印一路消失在前方的树林之中。阳光穿入林中,依稀映出一条路径来。小靳辨明方向,劈荆斩棘向谷外寻去。 这山谷人迹罕至,林径幽深,多有数人合抱的大树,其上藤蔓又粗又大,垂落下来,地上灌木丛生,不时还有些小动物仓皇地在其中钻来钻去。有次呼的一声跳出只半人来高的野猪,吓了小靳一大跳。幸亏那野猪忙着赶路,径直去了。 走了大半日,只觉越钻越深,那路径也早消失不见,想来只是野兽去潭边喝水踩出的。正在彷徨无计时,猛然间眼前一亮,有一个随风飘忽的东西让他险些叫出声来。 那是一条青灰的布条,高高地系在一棵笔直的柏树之颠,显然是特意挂上去的。小靳走到树下仔细打量,正是道曾平日里穿的僧服的一只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那少女身上呀。 小靳看了一阵,呸道:“哼,小娘皮想给老子指路,谁知道出去后会不会又是拳脚相加?你要在前面等老子带你去找和尚,老子偏要反着走!” 他认准方向,当真反其道而行之,心中一想到那小娘皮在谷口等他三年五载都等不到自己的模样,说不出的暗爽。 闷着头走了一阵,刚跨过一簇灌木,突地一脚踏空,跌下一条几十丈深的山涧。小靳魂飞魄散,拼死乱抓,总算抓到一根突出的树根,吊在半空。 向下看,但见山石嶙峋,落到上面非摔成七八块不可;往上看,光秃秃的岩壁,毫无落手脚处,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靳大喊救命,但这方圆几十里全无人烟,哪里有回应?他渐感力竭,那树根也慢慢被扯出岩缝,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哀号道:“可怜我小靳……” 正说到悲惨身世,忽然听到头顶上草叶唆唆作响,有一些泥土夹着枯枝滚落下来,砸在他脑袋上。有人冷冷地道:“这里明明有条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要往里跳。还是向北走罢。” 这声音在小靳听来远胜天籁之声,当即大叫:“胡小……喂,上面那位,救我啊!” 那人不发一言,抬脚便走,听声音真的往北行去。小靳兴奋地声音顿时变作惨叫:“姑娘……女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人继续自言自语道:“这山谷四面封闭,怎样才能走得通呢?”又走几步。 小靳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到一件事,憋住了气吼道:“这山谷鬼不落窝鸟不生蛋,除了我小靳谁也不知道路的!有种你看着我掉下去,最多半个月,我要看着你饿成骨头再来见我!” 正喊着,突然哗啦一下,那树根终于被扯断,小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往下跌落。 眼看无数尖尖的石块扑面而来,蓦地腰间一紧,被那少女抓鸡逮狗一般提起,只见那双小巧的赤足在岩石间轻盈地一点,身子便飘飘忽忽飞出几丈远,不几下就掠过清可见底的小溪,落到溪边的草地上。 那少女将他一丢,冷冷地道:“你知道路,哼,也不怕羞。知道路还乱蹿?我给你个路标,你却要逞能。早知道这么窝囊我就不过来了。” 小靳坐在地上,全身酸麻,心跳的声音大得几里外都听得见。他勉强捂住胸口,道:“那……那也不能这么说。刚才我不知道路,可现在知道了。” “是么?”少女四处瞧瞧,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们蛮……咳咳……恩,你们羯人从来都在北方草原生活,不知道象这样四面环山的谷地,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顺着溪流走。” 那少女眼中一亮,不过望着溪流前方陡峭的石壁,仍有些将信将疑。小靳道:“还磨蹭什么,反正跟着我小靳来罢!” 当下两人顺着溪流,一路南行,穿过了树林,转过山头,坡势渐缓。朝日照射不到的地方,晨雾还未散去,象一条条玉带,在缓坡四处低矮的灌木和草丛中起伏。 此刻已是初春,一个月前还是冰封雪盖的山林间早已遍地都是嫩绿景象,数不清、道不出的野花也仿若繁星般的藏在草丛之下,等待大肆绽放时刻的到来。两人都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人世间待得久了,乍入如此之境,恍若隔世,是以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却不由自主放满了脚步。 小靳深吸几口,只觉雾气凉凉的渗入心肺,说不出的受用,偷眼看那少女时,见她也微闭着眼睛,似乎陶醉的呼吸着,裹在宽松僧袍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他心下暗道:“妈的,这小娘皮可美得紧呐,口风也管得紧! 第14章 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脾气可臭,哼,我得小心才行……怎的臭和尚惹上了老毛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总之不要被老毛龟找到才好……不过,如果真的如老毛龟所说,什么谢云、慕容镪之类的龟公龟爷都出来了,和尚恐怕也没多少清静日子过了……老毛龟被老子提到须鸿就吓得变了龟壳颜色,恩,这小娘皮武功和她相近,要是让老乌龟知道,想来也是大大的不妙……” 正想得头痛,忽听身边“嘿”的一声,小靳抬头见那少女长袖飘飘,从身旁一掠而过,跃上前面两丈多高的岩石。 小靳抬头茫然四顾,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另一面绝壁之前。小靳叫声“啊哟”,没想到这山谷竟然是四面包合,无路可出。 但见前面崖壁陡峭嶙峋,断无可攀爬之处。脚下的溪流自一线天似的峡谷中穿过,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小靳搔着头道:“怎办?要不再往回走试试,也许溪流的源头有路也说不定……” 那少女上下打量打量,低声道:“不必。”纤手一伸,不待小靳有何举动,将他提起,纵身向下跳去。小靳惨叫声中,那少女一只手攀住岩石缝隙、树根藤蔓,双足在石壁间纵横腾挪,如飞般穿行。 小靳生平第一次在十几丈高的地方飞来飞去,看着光秃秃的岩壁,耳旁呼呼生风,还有脚底下湍急凶险的水流,险些吓得胯下失守。只是在这胡小娘皮身旁,那是说什么也要保住汉家气节的,他只得闭了眼强行忍住。 但毕竟窜高走低,忽升忽起,心中难受得紧,这个时候突然脑子里蹦出道曾经常念叨的一段经文来,管它有用没用,开口便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念的是什么?”那少女突然厉声问道。她脚在岩壁上一点,一只手抓住根垂下来的老树藤,刹时身形一顿,定在空中,双目圆瞪,盯着小靳,道:“你刚才念的什么?” 小靳还以为落了地,睁眼往下一瞧,却仍旧悬在半空,脚下十来丈深的地方溪水湍急。他再转头看看,只见胡小娘皮就吊着根指头粗细的枯藤,顿时骇得七魂跑了四魄,惨叫道:“你发什么疯啊!”拼命挣扎去抓旁边的山石。 那少女扯着他的手,将他在空中晃来晃去,道:“你念的什么?恩?是谁教你的?” 这下子,小靳汉家千年的气概也架不住冷汗直冒,破口骂道:“这是《金刚经》啊小娘皮,天下几千几万个秃头都会念,你是不是要一个个去问啊!” 少女道:“是道曾教你的,对不对?他还说什么了,那天来的那个红发女人呢?” “有屁个红毛女鬼……啊呀!” 少女手一扬,将他高高抛起,在空中旋了好几个圈,待落下时她又伸手逮住,冷冷地道:“再乱说,就不接住你了。” 小靳腹内翻腾,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这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肠子倒着吐出来。 那少女见他这般惨象,不似装假,便提着他跳到一处岩石上。小靳伏在地上喘息,老半天才翻过身来,两手在四周仔仔细细摸了个遍,确信此刻还算身有保障,这才声带哭腔的骂了出来:“他妈的臭小娘皮……” 那少女悬在旁边的枯藤之上,随着风轻轻荡漾,沉着脸冷冷道:“怎么,这么就受不了了?真是没用。” 小靳这番受辱非小,破口大骂:“妈的臭小娘皮老子不怕你逼问有种就把小爷从这里扔下去你当小爷是狗可以拧着颈皮扔高抛低……”——那少女伸手过来,他又踢又打直往岩石里面缩——“当初不是小爷把你从尸体堆里背回来给你挑水洗澡升火做饭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他这一骂就是一刻多时,连洗澡偷看不成、道曾耍赖等都连带骂了出来,但始终未曾提及一个“羯芥”、“羯奴”之类的语句。 那少女眉头微皱,却也听了出来,由他怎样的骂,一句不回,悬在藤上荡来荡去,也没有再伸手打他一下。看样子她也甚不会吵架,实在被骂得恼了,除了怒目而视,就只能回一两句:“胡说八道”、“不要脸”之类,虽然声音动听,毕竟言语贫乏,哪里及得上小靳深受汉人博大精深之文化侵淫、旁征博引,极尽婉转之妙? 忽听头顶一声长啸,一只灰苍苍的大雕从上方的树林中飞出,被谷中气流所托,飘飘然升上高空。 两人一起抬头观望,直到那雕的身影隐入薄云中消失不见,才同时低下头来,却不想对视在了一起。两人当即一个白眼,一个怒目,毫不客气地各自哼的一声转过头去。 那少女又荡了一阵,终于停下,纵身跃到小靳所在的岩石上。见小靳往石缝里一缩,她背手退到岩石边上,道:“放心,我不打你了,不过你要老实回答。刚刚你念的那句偈语,是不是道曾教你的?” 小靳见她首先退让,也松了一口气,果然老老实实道:“是。” 那少女又问:“你说,那天来找道曾的红发女人,是不是叫须鸿?” 小靳点头道:“红发女人?正是叫做须鸿。” 少女目光一跳:“什么时候来的?她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小靳摇头道:“我不知道——说来这都怪你。” 少女大奇,道:“怎么是我?” 小靳“哼”一声,皱眉道:“怎么不怪你?我正在骗那萧老头儿,你突然冲进来抓住我跳崖,小爷黄胆都吓掉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少女啊道:“你……你是骗……可是你怎么知道须鸿?” 小靳道:“那你要问和尚啊,他见了你在庙里撒泼打滚的身法,就说和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很相象,又说叫做须鸿。昨晚姓萧的老毛龟问起和尚和胡人有什么牵连,我一清白人,我怎么知道?老毛龟就打我,妈妈的,这笔帐非算不可!我小靳在东平可也算有脸面的人物……” 那少女见他开始挽袖子,哆哆嗦嗦把身上的鞭痕露出来看,很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你说道曾跟你说起须鸿是因为见了我的武功家数……恩,原来你是骗他的。”可是语气失望之极,比自己被骗了还气馁。 小靳伸长脖子刚要说话,那少女眼睛又是一亮,道:“不对不对,如果道曾没有见过须鸿的话,又怎么看得出我的武功?总不能听人说起过,就连武功套路都全知道了吧?” 小靳道:“正是。我正想提醒你,你自己想起来了,还不算笨到了家。” 没听见少女回答,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少女站在崖边发呆,仿佛在佛堂顶上发呆情景。峡谷里的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列列作响。小靳看在眼里,只担心一阵风大起来将她刮下去,那自己可真叫天不应了,当下在小小的岩石上爬来爬去,叫道:“喂……喂!” 少女头也不回地:“干什么?” 小靳道:“说话天就不早了……你到底要不要上去?” 少女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山崖顶,恩了一声。小靳舔了舔嘴唇,乖乖伸出脖子,少女一伸手,将他背上衣服提起。 这下两人终于不再斗气,重头再走。转过一个山脚,眼前又是一排屏风般的山崖挡住去路,那溪流绕过几块巨石,径直流入山底下的地下阴河去了。小靳大声叫苦,看了半响道:“先回去再说……” 少女抬头看看山崖,道:“这里可以爬上去。”不待小靳答应,提了他就爬。 那座山崖甚是高峻,其间既有灌木参差,也有光溜溜的石壁。那少女虽然轻身功夫了得,但毕竟内力不济,足费了半个时辰有余才爬上山头,扑在地上大口喘气。 就这么走走歇歇,看看日落山头了,两人才走出十几里路,都是又饿又累,找了个林间空地歇息。 这一带山林茂密,那少女没怎么费劲就逮了几只野鸟,小靳手脚麻利拔去毛皮,用树枝穿了,在火上烤得热油直冒。 那少女提着小靳走了一天,早饿得昏天黑地,刚开始还想保持一点风度,待见到小靳狼吞虎咽,哪里还耐得住,放开手脚大吃起来。两人吃起东西来也不忘相互暗中较劲,你吃得有多快,我就一定比你还快;你吃一只,我就一定要吃两只。 吃到最后就剩一只鸟了,两人一面吃着嘴里的,一面不约而同伸手过去,一人扯住一只翅膀。 小靳道:“喂,小娘……丫头,我先拿到的!” 少女摇摇头:“我打来的。” “可是是我弄的,你烧得了吗你?” 少女道:“不是在比先后吗?我打的自然是我先拿到。归我。” “……”小靳被这话堵得无言以对,咬牙道:“好!算你今日劳苦功高,给你!” 那少女得了便宜,却又不忙吃了,拿在手里不住把玩。小靳恼道:“不就是只鸟吗,炫什么炫?不吃归我!”作势要抢。 那少女退开一步,正要往嘴里送,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鸟!可、可不可以给我尝尝?” 两人都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见有个矮胖的身影慢慢从一棵树后转出来。待他步入火光中,两人才看清其实来者并不矮,若单论身高还比常人高出一头,只是不知为何吃力的佝偻着身子。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已穿了多久,完全到了支离破碎的程度,不要说挡风遮雨,能勉强盖住身体都算不容易。他花白邋遢的头发长到腰间,身上到处也长满了毛,乍一见到,还以为是披了衣服的野兽。 小靳吓了一跳,心道:“莫非是山妖?” 第15章 转眼见阿清也满脸惊异。这个时候,那人又沙哑着问了一句:“鸟啊……可不可以给我尝尝?” 那少女右手一指旁边:“请坐罢。” 那人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起一点,有些迷惑地看着少女,摇摇头道:“鸟啊……我想尝尝……” 他的头发披散在脸前,火光跳跃,看不分明他的模样,但从那沟壑纵横般的皱纹来看,年纪当不小了。 少女将串着鸟的树枝递到他面前,道:“请。” 那人伸出双手,哆哆嗦嗦地接了,也不说话,退开两步,先拿到鼻子下深深一闻,道:“啊……啊……真的是烤熟的鸟肉……好香的烤肉……” 少女往小靳身旁靠了靠,道:“老伯,请坐下来吃罢。” 那人呜呜两声,颤巍巍地就地坐了,小心地吃起鸟肉来。他吃得是那样专注而谨慎,先从翅膀开始,一丝肉一丝肉、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慢慢理,细细品,仿佛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吃东西一般,不时还眯紧了乱发后浑浊的双眼,发出啧啧的赞叹。 小靳乘他吃得专心,悄悄挪到那少女身旁,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这是个什么怪物,你干嘛给他吃的!你看到没有,他手臂上有好多条刀痕,绝非善类啊。” 那少女盯着那人,一面也凑到小靳的耳朵道:“当然看到了。这人形容猥琐、神情委顿……恩……大概真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为什么要跑?我们又没得罪他。” 小靳觉得一股股暖烘烘的气流吹到耳朵里奇痒难忍,刚要躲开,却被那少女一把揪住耳朵,嗔道:“怎么,难道你对我说话时我不痒吗?别想跑!” 小靳哭笑不得,心道:“妈的,这小娘皮较起真来还真够麻烦。”又凑到她耳边道:“反正我看这人不对劲得很。深山野林,这个……总之他孤身一人出现,就不太正常。怎么样,要跑吗?” 少女探身出去,往火里又添了些柴火,道:“慢慢吃啊,不急的。”那人口不离肉,恩了一声权作回答。 少女又缩回来,对小靳低声道:“这人走路姿势奇特,膝盖上定是有伤的。等一下如果要跑的话,你先找个借口走,我随后来。” 小靳往身后黑漆漆的望了望,苦着脸道:“往哪里跑?这黑灯瞎火的,只怕不是掉下山崖就是给老虎叼去……以前的老猎户说过,这后山上真的有老虎的……” “没、没有的。”那人突然道。 “什么没有?” “狼、狐狸、野猪都、都是有的。” 那人转过脸来,将最后一根骨头放在嘴里意犹未尽的嚼着,一面含糊地道:“老虎吗,却一只都没见到。” 小靳往那少女看去,见她同样正看向自己,火光中,四只眼睛都是一样的惊惶。 那人站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好吃啊!真的好啊……有十年了罢,没有吃到这般的熟肉了。”他嘿嘿笑着,晃晃脑袋,将面前的乱发悉数理到后面去,第一次完全露出面目来。 这是一张怎样狰狞的面孔! 两边脸颊横七竖八全是长短不一的刀痕,鼻子象是被野兽咬掉一块似的只余半边,另一边巨大的创口直拖到嘴角,使得一半上唇也古怪地翘起,露出森森的白牙。更可怕的是,自他的额头到左边眼角再到左边耳朵处,似乎被火灼烧过,皮肤成黄铜一般的颜色,有的地方还在溃烂,一些白白的小蛆虫在其间隐约出没。 小靳模糊地骂了声“妈的”,转头张口吐得胆汁都出来了。那少女喉头亦是拼命抽动,但她强行忍住,偏过了头,再不敢往那人脸上多看一眼。 那人道:“吓着了吧,小姑娘?嘿嘿嘿嘿……吓着了吧?我这脸啊,嘿嘿嘿嘿……吓着了吧?” 少女勉强道:“不……没有,老伯的脸……”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那人道:“这有什么,丑就是丑,也无须掩饰。老夫这张脸还当真吓死过人的,嘿嘿嘿嘿……”他笑起来尖利刺耳,好似夜鸠的声音,在这夜听来实在让人寒毛倒竖。那少女禁不住又往小靳身旁靠了靠。 那人对两人极力回避的神情视若不见,伸手在火上烤烤,道:“不过这鸟肉真的好吃……当然,比人肉还是差一点,不过也算得老夫这辈子吃过的第二等好肉了。嘿嘿嘿嘿……” 少女道:“老伯说笑了……” 那人突然暴喝道:“什么,什么!我哪里说笑了!” 这一声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小靳身子猛地一抖,跳起身来,只见那少女脸色苍白,显然也吓得不轻,亦有几丝怒意袭上眉梢,但仍蹲在地上,用一根粗木棍拨弄柴火,道:“老伯说吃人,岂非说笑?”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少女会如此冷静,偏着头道:“这怎是说笑?老夫吃了……师父是第一个,就在师祖的舍利塔前;使枪的段天德一家七人……屠夫张计连他的儿子……” 他掰着粗糙如树枝一般的手指慢慢地数着,亏他竟然把对方姓名身份,甚至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吃的都记得一清二楚,末了道:“共是七七四十九个人。嘿嘿,这人肉的滋味,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小丫头,你信不信?” 那少女转过头,第一次大胆凝视那人,道:“不信。” 小靳偷眼看去,见她一对剑眉赫然倒竖,不知为何竟已是勃然大怒,心中顿叫不妙。 那人嘿嘿笑道:“小丫头,你还真是……要不要尝尝看呢?” 小靳失声叫道:“喂,等等!”但少女已脱口道:“要!” 那人眼中杀机闪动,慢慢竖起拇指,道:“好。念你适才赠我肉吃,今日老夫也让你看看眼界。”手臂一展,右手凭空虚捏,已经转身跑出去十几步的小靳只觉背上一紧,一股大力将他往后猛扯。 小靳惨叫一声,滚落在地,那股力量仍不减弱,拉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在地上飞速向后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双手在地上乱抓,只是这一带乃是林间空地,并无一块石头或树根可抓,任他扯得一手的草根也无济于事。正想着要不要留点污秽之物让这老东西吃得不顺当之时,忽听那人轻哼一声,拉扯自己的那股力道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地上翻个滚,抬头看去,火光中,那少女手持木棍,正与那人斗在一起。 那人身高臂长,出手大开大合,劲气笼罩方圆数丈,激得篝火咧咧作响。他一双手招式变换不定,飘逸洒脱,下盘却极之凝重,双足以马步支撑,绝少移动。那少女则在他四周纵横腾挪,避开掌风,乘隙以木棒回击。 两人斗了一阵,似乎谁也没挨到谁,小靳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想着刚才险些成了这老妖怪的腹中餐,心中兀自乱跳,但小娘皮拼死相救,也不能老着脸皮这个时候独自逃命,否则“东平双杰”以后如何在江湖上混?况且这山中若是真有老虎,谁知道虎肚子和人肚子那个干净些? 他看了一阵,在地下乱摸,想找个什么石头之类的东西,乘那老妖怪一个分心痛下毒手。 摸了一阵,找到些石块,小靳拣了几个棱角尖锐的兜在怀里,借着草丛掩护偷偷绕到那老妖怪身后。那老妖怪与那少女斗得正旗鼓相当,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小靳心中暗喜,算准时机,憋足了劲,冲他后脑使劲扔去。 眼见石块就要命中要害,小靳正要欢呼,那人突地一低头,险到极点地避开石块,跟着苍白的头发一甩,如鞭子一般抽在石块上。 石头受这一击,骤然加速,小靳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女已一声轻哼,在地上就势一滚,退出数丈开外。等她重又跳起身来,但见左边肩头衣服破裂,雪白的肌肤已变得暗红,显然受伤不轻。 那人头也不回地嘿嘿笑道:“小兄弟,你这下帮得好啊,呵呵。” 小靳破口怒骂:“去你妈的乌龟老妖怪老子东平双……”那人反手一推,小靳飞起老高,重重摔入林中,一时哼也哼不出来了。 那人并不忙着下手,反倒背起手,饶有兴致地看那少女默默喘息,道:“看来你不惯使棍的,这般一味伺机偷袭,反滞了杀气。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尽管使出来罢,” 那少女略一迟疑,当真丢了木棍,轻声道:“也好!” 她静静站了一阵,忽地双臂一展,跟着左掌叠右掌,右掌复叠左掌,反复数次,那人眼皮一跳,刚要开口,那少女突地纵起,迅若脱兔,双掌不可思议地飞速交错,刹那间犹如身前长出千只手般,眨眼便杀到那人面前。 那人嘶声叫道:“流谰……” 他下盘依旧不动,两手在胸前一划,亦是匪夷所思地快捷,旁人看去,就如他身前有一道圆环在快速旋转,犀利的劲风刹时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小靳刚爬起身,只听耳中“扑扑”之声炒豆子般不绝于耳,他睁大眼看去,见那两人一个猱身在空,一个稳立在地,那少女身前有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白光疾风骤雨击向老妖怪,而老妖怪身前亦有一道灰色光影,铜墙铁壁也似地挡住所有的白光。 这场景诡异异常,小靳觉得时间好象都因此而凝滞,短短的一瞬漫长到天荒地老。他只看得眼前金星乱闪,忍不住眨一眨眼,待得再向两人看去,正见到少女足尖在那道灰暗的影墙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身子借势向后翻去。 那人赫然停手,一张脸又黑又青,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仿佛见到了天下最最不可思议的事,隔了好一会,方颤声道:“这……这……这当真是‘流谰双斩’么?” 第16章 那少女眼中也露出惊异之色,不过随即敛去,沉声道:“你管这是什么,打就是了!”深吸一口气,纵身上前,一掌直取那人咽喉。 那人似乎神游天外,瞪着赤红的双目发呆,对杀到眼前的危险视若无睹,小靳正在心里叫:“好,趁这老妖怪吓傻了,一掌了解了他!”那少女却猛地住手,后退两步,皱眉道:“你打不打?” “小祖宗!”小靳哀号一声,在那人背后猛使眼色,又掐脖子又叉眼睛,只求小娘皮略使一二,总之先弄倒了再说。 那少女毫不理会,道:“你不打,我们可要走了。” 小靳绕老大一个圈跑到她身后,使劲扯她衣服,压低声音道:“小祖宗,你现在不下手,等会可没机会了!你他……的真想充这老妖怪的饥?” 那少女不答,又等了会儿,低声道:“我们走。”面对那人慢慢后退。走了十来步,那人仍未有动静,两人一起回身。 小靳几乎是连滚带爬向林中跑去,那少女亦加快了步伐。眼见着面前越来越黑,就要走入漆黑的林中,忽然间身后风声大作,那人双臂打开,状如大雕扑食,闪电般杀到。 那少女向前一扑,一手支地,足尖飞旋,剪向那人喉头,但那人似早料到有这一下,在空中扭转身子,掠过少女,跟着左掌拍出。那少女只觉劲风刮面,不敢硬接,刚侧身避开,那人已毫不费力提起吱哇乱叫的小靳重又飞回篝火旁。 小靳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才背后偷袭……” 那人也懒得封他穴道,脚跟一顿,小靳胸口剧痛,哪里还叫得出一声来。 少女停下脚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人道:“你……你别走……你……你过来啊……我、我……我想看看你……”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小心温柔,小靳在他脚边,发觉他全身都在不住颤抖。 那人跨前一步,少女便往后退两步。那人忙自己退两步,双手乱摇,急道:“不、不……你别……我不过来,我、我……我发过誓绝不近你身,我……我……我不动……你……” 他再退几步,不知不觉左腿已跨进篝火之中,腿上挂的烂布立时烧起来,他也混然不觉。 小靳心中乱跳:“这老妖怪中了邪,最好就此烧死!小娘皮可千万……” 只听那少女低声道:“你……你身上着火了。” 小靳眼前一黑,破口大骂:“死小娘皮你奶奶的……” 那人哦了一声,低头看看,喃喃地道:“着……着火了。”刚要往前移,小靳叫道:“别动!动一下她可就跑了!” 那人混身一颤,又退一步,彻底跨入火堆中,双手乱摇,道:“别……别走……我不过来……我不动……” 他就那样站在熊熊篝火中,当真一动不动,火舌迅速舔上他的身子,眼看大半身已没入火中。 小靳一颗心几乎从脖子里跳出来,既惊且喜,又是禁不住的害怕。那少女也似乎被这一幕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往后慢慢地退。 突然间,篝火中“啪”的一声响,有一根柴火爆裂开来,一股黑烟夹杂着大团火星腾起老高,待得黑烟散尽,小靳眨眨眼,觉得那火似乎一下子小了好多。 他心中暗道:“难道柴火烧完了?这可不大好……老子再去添点,老妖怪要寻死,那是怎么也要帮帮他的。”抱起一捆柴往火堆爬去。刚爬了两步,觉得不大对劲:怎么越往火边越冷?他背上一股寒气滚过,忍不住打个寒蝉,勉强定了定神,往火中望去。 但见那人默默立在火中心,闭着双眼,一只手就那样随意地抓着根柴火——本已是烧焦的柴,此刻竟然已凝上了一层白霜!那白霜就顺着柴火蔓延下去,所到之处火焰顿消,渐渐地扩散开去。柴火被霜气一激,纷纷破裂,只听得“劈劈啪啪”之声乱响,不到一盅茶的功夫,整堆火已完全熄灭,那霜气仍未止歇,继续以一个完美的圆形向四周地上散去,转眼间已来到小靳身前。 小靳惨叫一声,顾不得胸口剧痛,跳起来边跑边喊:“妈呀!哈哈……鬼呀……哎哟!”脚下一绊,摔个四脚朝天。 他挣扎两下站不起来,刚要向前爬,手上一热,那少女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别动!我们跑不了的。” 只听身后那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须鸿……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少女站起来,道:“这位前辈,小女子岚,可不是须鸿大师,你别误会了。” 那人过了好久好久,方低低地“哦”了一声,犹如梦中呓语。 火完全灭后,只有些微星光,小靳看不见老妖怪,看不清四周,深怕这个叫岚的丫头也跑了,在地上乱旋几圈,摸到那少女的腿紧紧抱住。 那少女蹲下身来,轻轻抚摩他的头发,道:“别怕。” 小靳牙关毫无气节的乱战,道:“怎、怎么办……我们乘黑跑了吧……啊?” 隔了移时,有一个嘶哑而老迈疲惫的声音在林中响起,刚开始只是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是声音说不出的凄凉悔恨,仿佛在追忆前尘往事。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了,依稀带着哭腔,小靳凝神听去,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金刚经》。那人只是反反复复地念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小靳凑到那少女耳边轻声道:“这、这家伙以前也被须鸿大师修理过?到底是仇家还是亲家,可、可得问明白了再顺坡滚驴。你跟须鸿大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少女道:“须鸿大师教了我七年武功。” 小靳一拍大腿道:“那还不是你师傅?有这么硬的靠山还怕个屁,直接跟这老妖怪说,看他还敢怎样!” 那少女摇摇头道:“师傅嘱咐我不能对外人说我是她的徒弟,还说将来遇到武林中人千万别露出这身本领,说是一旦被人识破,后患无穷。今日被逼无奈才使出她传的绝技,没想到立刻就被人认出来了,哎,今后可……” 小靳心道:“小娘皮真是不开窍。这家伙听到须鸿就失心疯,摆出她徒弟的架子,先逃了命再说呀。” 正盘算如何让小娘皮开开窍,突听那人纵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观”字一出口,那人长啸一声,跟着风声大作,那人似乎腾到空中,叫道:“这也是空!”双掌一推,“咯咧”一下,一棵树被掌风折断,一路磕磕碰碰落下地来,就砸在两人不远处,扬起满天的枯枝败叶。 两人吓得跳起来,只听头顶树干断裂声不绝,那人左一掌右一掌只管乱打,口中叫道:“这也是空!这一下也是……哈哈哈哈,须鸿,林晋那个老笨蛋,脑袋里只有什么佛啊禅的,他哪里懂得杀人的道理……哈哈哈哈,我可知道了!我得到了!我破得了你的流谰双斩,我还要破你的穿云腿!哈哈哈哈……这一下又是空……哈哈!” 周围树叶下雨一般落下,还有无数树枝砸得脑袋生痛,小靳惨叫道:“妈妈的,这家伙真疯了!” 忽感腰间一紧,那少女抱住自己,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向林中飞奔而去,不时落下来的粗大树干都被她踢开,或是顺势借力飞行,不多时翻过两个山头,黑暗之中,再难寻到踪迹了。 只是那人的尖啸之声隔了十几里都听得见,两人心中打鼓,一夜未停只顾赶命。 -4-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五章 待得启明星爬上山头,两人再也支持不住,黑暗中要被那人寻到也不容易,当下随便找了个草堆钻进去倒头便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靳觉得脸上痒痒的,忽地睁开眼,原来天已亮了,有只蜻蜓在脸前晃悠,见他醒来,没趣地走了。 小靳抹两把脸,往旁边看看,那少女缩成一团,手握在腮边,小嘴微张,兀自熟睡。那模样,仿佛熟睡的一只猫。 小靳呆呆地看了一阵,才手脚并用悄悄爬出草堆,往下看去,看着看着,禁不住叫声好险。 原来这草堆位于一块巨石之上,两、三丈之外就是陡坡,昨晚黑灯瞎火没掉下去真是奇迹。之上是葱郁繁茂的森林,顺着陡坡往下则全是矮小的灌木和草丛。 初升的太阳已穿出云层,然而光还不是很强。有些淡淡的薄雾如纱般越过山头,向下飘去。山下亦是一望无际的白雾,但不多一会儿,阳光如刀锋一般,开始撕裂这些柔弱的伪装。近处的大地首先显现出来,不久,远方浓雾也开始翻滚腾越,少许借着风势升到空中,更多的则迅速退散了。入眼处一片墨绿,不少跳跃的光点点缀其中——那是遍布大地的水洼的反光。 小靳记起这个地方来了——巨野泽,方圆四、五百里的浅塘湖,围绕着它的则是更大的沼泽地。他也只是听老猎户茶余饭后聊过,说是这泽极大,到处是深潭,看上去是草丛,一脚下去就没法上来了。泽里还有各种水蛇、巨兽、淹死鬼……总而言之,不是小屁孩可以去的地方。 他回头看去,背后的群山此刻还有一大半笼在云中,山色如黛,端的是好风景。那个老妖怪此刻大概还在里面发疯吧……想到那老妖怪恐怖的脸,小靳仍止不住的寒蝉。 旁边一阵响动,那少女眯着眼探出头来。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夹着无数草根,阳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脸上,眩得有些让人不敢逼视。 第17章 小靳侧过头,道:“你醒了?” “恩……这是什么地方?” 小靳搔搔脑袋。 “巨野泽边上。我看我们是在劫难逃了。往回走,那个老妖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蹦出来;往前,你看看下面,一望无际的沼泽滩涂,那是人走的吗?我跟你说……” 小靳凑近那少女,刚要说老猎户说过的话,却突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这味道虽淡,但仍让小靳心头扑通一跳,顿时忘了要说什么了。 “要说什么?”那少女等了半天,歪着脑袋问。她那对碧色的眼睛里流光异彩,晃得小靳眼花缭乱,忙揉揉眼,道:“什么?……哦,哦,是……你叫什么来着?” 那少女又打算避而不谈,不过转念想到昨晚已经当着他的面说了,不觉有些气馁,转过头道:“你都听到了啊,还装傻。” “不是不是。我就单听到个岚字,什么岚啊?这么岚岚岚的叫,别人还以为我在叫苦喊难呢。你总有个姓吧?李岚?我难?还是困难?” 那少女脸色微红,踌躇半天,道:“那个名字其实也很久没用了,你就叫我阿清吧。对了,那个怪人没跟着来吧?我们昨夜一路急走,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站起来往后打量。 小靳听到老妖怪的事,也顾不上刨根问底了,忙道:“是啊,沿路踩断了花草也说不定,那老妖怪要是寻迹高手,天一亮一定会发现的。我、我们往哪里走呢?” 阿清纵身而起,跃到棵树上四面观看,一面问道:“这一带你不熟么?” 小靳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赤足站在湿滑的树干上晃来晃去,道:“我哪里跑到这么远来过?这山方圆一、两百里,老猎户都还没走遍过呢。怎么样,看得到哪里有路或是村落吗?” 阿清看了良久跳下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这四周都是树林,古木参天,连一柱炊烟也没有。我们从南面来,往西和往北都是高山,只有东面这巨野泽……” 小靳双手乱摇:“想都不要想!人进去的就没听说出来过。你道那一地的绿色是草地么?下面全是水洼,深一处浅一处的,不定什么时候一脚下去就没了。这事我见多了,还是翻山走要……喂!你干什么?” 却见阿清大步向山下走去,一面道:“是水洼更好!这下什么脚印都不会留了,要真有大一点的水塘,那怪人就算来了也不用怕他。”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有种你自己……” 忽听几个山头外传来一声长啸,声音凄冽,在群山间来回震荡,正是那老妖怪的声音。远远近近的林中顿时腾起大群飞鸟,长声呱叫着在空中飞舞,也有野兽也跟着咆哮起来,一时间林中乱成一团。 小靳飞身跳下,只两三步便抢到阿清身前,沉声道:“这巨野泽方圆几百里,是你小丫头随便乱闯的么?能跟着我东平双杰之一的小靳走,算是你前生修来的。这边!” 下了一片陡峭林立的岩石群后,山势渐缓,入眼处全是齐膝深的草丛,其间星星点点的是耐不住寂寞提早开放的野花。微风吹来,依稀花香和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两人深深吸了几口,都觉精神大震。 小靳道:“我们这样走,草地里还是会留下一行痕迹,不如你我各走一道,不住交叉回旋,让那老妖怪慢慢寻去。” 阿清眼睛一亮,道:“好办法!” 当下两人分头走开,相距大概几十丈的距离,走了一阵又走回来,左右互换着再走,不时阿清还提着小靳在大树之间飞跃,小靳则拿小刀在树干上东划一道西划一道,留下奇怪的记号。 就这么走走旋旋,不知不觉已走出七、八里路,仍未有任何动静,便坐在一根横倒在地的大树上歇息。两人想着那人看着扑朔迷离的脚印的情形,都是忍不住好笑。 小靳摸着脑门道:“这个老妖怪,最好昨天晚上烧得他双脚烂掉,只有象乌龟一样乱爬……喂,对了,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你提醒他干什么啊,真是妈的……咳咳!” 阿清的双脚在一簇嫩叶灌木上踢来踢去,道:“你以为谁都象你那么坏心眼么?人家已经神智不清了,还骗人。” 小靳恼火地道:“坏心眼?拜托你想清楚点好不好?他如果不是疯疯癫癫,我们能跑得了吗?我还想真枪真刀干他娘……咳咳,跟他拼命呢。你掂量掂量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打得过他么?” 阿清歪着脑袋,咬着嘴唇认真想了想,叹口气道:“打不过。那人的内力真是吓人,那一手冰霖掌,十个我也不是他对手。” 小靳得意洋洋地道:“是嘛,所以说呢……冰霖掌?呸!我才不信呢!人能有那么厉害吗,那家伙绝对是千年的僵尸老妖怪!哎哟,那张脸真是……这种鬼怪就是要骗骗他,让他自寻死路。” 阿清道:“哪有什么千年老僵尸?明明是人嘛。” 小靳脸涨得通红,好象被人锹了祖坟一般,吐口唾沫指天发誓:“是人?不知道就不要乱讲!你可是亲眼见到的。我可告诉你,这山上的僵尸那可是出了名的,哎哟,一大片的坟冢望不到边,几百个僵尸就这么流着黑血走来走去……知道僵尸怎么走的吗?那脚是硬的动不了,只能这么跳,跳。” 说着双手平举,眼睛翻白,呵呵有声的跳了两圈,突然想起一事,皱眉沉思道:“对了,你以前不是也在死人堆里待过吗,真没见过?” 阿清道:“哪里有过。”但见到小靳认真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有些疑惑。 小靳呸地吐口唾沫,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救了你的命,对不对?你也救了我的命,大家救来救去,一回生二回熟,就是朋友了对不对?朋友跟朋友,还会骗人吗?我小靳的名声,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那可是响当当说一不二的汉子……” 阿清听到前面的还象那么回事,一扯到响当当汉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嘲笑,轻声道:“骗人。” 小靳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轻松的样子,下一句反驳的话便闷在肚子里出不来了。 阿清见他不言语,道:“怎么?没话说了?” 小靳转过了头,双手乱抓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都听不懂人话,我这简直是对牛弹琴,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道曾说过跟你师傅有缘,既然你师傅跟我师傅有缘,合着我俩不也有缘?可惜言语不同,这就叫做有缘无份了!” 阿清脸上一红,嗔道:“谁跟你有缘?”随即眉头一皱,叫拍手叫道:“啊,对了!你还没说呢,道曾究竟到哪里去了?” “那你还没说,你究竟找他干嘛呢!” “我……”阿清眼睛眯成一线,望着远处山峦上眩目的白云,迟疑了半响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现在,爹不要我了,娘亲……娘亲也死了,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该去找谁……” 小靳偷眼瞧去,见她眼圈红了,仿佛有些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没落下来,只望着天际出神。 小靳没由来跟着她出了一阵神,扯根草叼在嘴里,道:“那……那这跟你找和尚有什么关系?” 阿清道:“我师傅须鸿大师曾几次说起过这个名字,说是如果今后我有难,可以找他。还有,道曾见我动手就知道我的武功家底,还知道我的疗伤方法,也许他真见过须鸿大师。也许……也许知道她的下落也说不定。” 小靳道:“和尚?恩,这臭和尚花花肠子多得很,知道些小道消息还真说不定。”一拍大腿:“这十几天你怎么都不问,偏偏等他走了才想起来?” 阿清摸着脸颊道:“我……我也不敢确认啊。须鸿大师说过别对外人讲的,如果不是昨天亲耳听见你说出她的名字,我……我可不能让你们知道。” 小靳呸道:“好稀罕么?你第一天装疯跳神和尚就看出来了,还想遮遮掩掩。耽误多少事啊……以后机灵点!”见阿清由衷地点头,心中大是痛快。 他站起来辩明方向,指着远处烟水蒙蒙的湖面道:“得往北走,到东平郡去。道曾在那镇上有朋友,通常一落脚要待上十天半个月,我们赶快点,如果能在五天内到达湖对岸就有办法找到他。哎,这个老家伙,现在麻烦上身了,恐怕还不知道呢。只是这湖……我们又没船,怎么过得了?” 阿清忙跳下树干,道:“我会水!” 小靳道:“好啊,你会水,就这么托着我过去吧,我倒省心省力。来来,最好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走,只怕还快些。” 阿清一掌打开他伸过来的毛手,皱眉道:“这倒是个问题……你就不会做船么?” 小靳道:“我还会做轿子呢,你看拿个五十两的本钱,再等我做上三个月,连船带帆估计够了……哎哟!” 却被阿清扯着耳朵往后,只听她冷冷地道:“看那边——竹林!做个竹排总行了吧!” “不行!哎呀轻轻轻轻点!得得,我怕了你了,我做还不成吗!” 当下两人来到竹林边,阿清以掌代刀砍竹,小靳就在一旁帮手。为防老妖怪远远见到,每根竹子都先用布条绑住,等弄断了再轻轻放倒。 忙了一上午,总算弄了二、三十根粗大的毛竹,再费了两个时辰除尽枝叶。下午,两人又潜进芦苇丛中,采来大捆芦苇搓成绳索。 阿清对这些事毫无经验,但天下第一贩小靳是什么人物?做这些事根本就不用动脑,又搓又结忙得不亦乐乎。阿清嘴上不说,不过神色间颇有些惊异。 第18章 小靳看在眼里,觉得在这傲气的小丫头前出尽了风头,干得更是麻利,索性也不要阿清帮手了,自己一肩包干。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绳子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小靳抹一把额头的汗,才觉得腰酸背痛,坐下歇息。 此时阿清已到沼泽里捉了些小鱼回来,但两人想起昨夜之事,都不敢再生火煮鱼,马马虎虎剖了鱼,就那样带血生吃。 阿清只勉强吃了两口,再也吃不下去。小靳一边猛吃一边道:“小姐,等你出去了你才知道这就算好的了。前年我们从山东一带过来时,别说生鱼,就是生蛇、生蛤蟆也吃过。” 阿清一阵恶心,偏过头去道:“我不信。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吃得下?” 小靳一幅历经沧桑饱尝艰辛的激愤模样,猛拍大腿,粗着嗓子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吃过苦,哪里知道世道艰难!我跟你说,别说是生肉,饿你七八天,就是烂肉、腐肉,能抢到就不错了。我跟你说,我……我啊……” 他压低声音,凑到阿清身前,一双眸子幽幽发亮,道:“我……还吃过人肉……啊呀!”一声哀嚎,却是阿清不动声色抓住他胳膊使劲一拧,小靳痛彻入骨,叫道:“你……干什么啊放手啊!” 这下换了阿清幽幽发亮的眼眸盯牢了他,道:“你也吃过人肉,是真的么!” 小靳被她眼中那慑人的凶光吓得浑身一激灵,忙道:“没……没有,那……那是骗你的,我哪里吃得到人肉,我这么个小人没被别人吃就已经算祖坟埋得好了。” 阿清一推,小靳顺势一屁股坐倒,拼命揉着痛处,想开口骂两句,一抬头,月光下却见阿清的眼中似乎泪光一闪。 她转过头去默然不语,小靳没趣地再吃两口鱼,道:“你……你怕吃人肉的人吗?” “不是。”阿清举手盘起长发,透过树冠的月光在她脸上映出班驳的摇曳的影,看不清她的神情。她静静地说:“是恨。” 小靳吐吐舌头,不敢再问了。 两人忙了一天,都觉疲乏,小靳麻利地将剩余芦苇压平,铺做两堆。阿清似乎也懒得再计较许多,只和他分开丈余,倒头睡了。 半夜里,寒气上来了。小靳在梦中一个劲地想要升堆火取暖,可是手足止不住地乱抖,怎么也掏不出火燎子。最后终于咬紧牙关,一把掏出来,却突然一哆嗦,火燎子脱手而出,落入水中…… 小靳哎哟一声惨叫,猛地瞪开眼睛,呆了片刻,才发现原来只是在做梦。他觉得通体透寒,手足早冻麻木了,忙挣扎着坐起半边身子,想要搓搓手暖和暖和。这个时候突然一怔,全身刹那间都僵了—— 月光下,有一个依稀的人影,在不远处一块岩石旁,无声无息地做着什么。 ……是老妖怪吗? 小靳的冷汗一个劲往下流。他拼命捂住自己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响声,伏低了身子,慢慢往一旁摸去,想要推醒阿清。 摸了半天,哎,没有人?小靳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见身旁的芦苇堆里果然空无一人。 难道阿清已经被老妖怪拖去吃了? 这个念头让小靳一面狂抖,一面也发了疯地想要看看那东西究竟在做什么。他冒险地爬了一小段距离,躲在一块稍大的岩石后面,慢慢抬起头来。 看见了——月光照耀下,看得很分明,那人一系灰色僧袍,身材娇小,却是阿清。小靳使劲揉揉眼睛,确定看得清楚,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重又狐疑起来:这丫头深更半夜,在做什么? 小靳自来奉行天大地大,小心为大之原则,当下并不急着跳出去问,仍旧偷偷地观察她。月光照在她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仿佛通体透明的白玉。她面朝西方,半跪在一块略高过她腰部的岩石前,两手向前平推,像在用力推什么沉重的东西。等到双手伸直了,阿清侧身伏在那岩石上,好象又在听着什么……俄顷,再抬起身子,两手平推……她就这么一会儿推,一会儿伏,循环不断。 小靳看了半天,实在弄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可是心中不由自主的害怕。这月光、这夜风、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阿清的手推得很慢,可是即便这样,也可以感到她几乎是在顷力而为。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小靳也可以清晰的听到她急促而略显慌乱的喘息声。她在害怕什么……是的……她也在害怕…… 突然间,阿清一头扑在那石头上,听不见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不过月光照耀下,她的肩头不住起伏,实难抑制。 小靳抹一抹有些僵硬的脸,慢慢爬回自己的芦苇堆躺下,心道:“妈的,她在发疯做什么?那动作……那动作像在掩埋什么东西……大晚上的,真是晦气呀……”如此想着,缩成一团,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小靳睁开眼睛的时候,阿清已经起来,正在准备竹竿、绳索。 小靳揉揉眼睛,似乎觉得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倒是因为寒冷,全身骨头生痛。他呻吟着爬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道:“昨晚上……老妖怪没来吧?” 阿清摇摇头,道:“天色不早了,要快些到湖边去才行。” 当下两人分几趟将竹竿偷偷扛到沼泽边,趁着雾气扎起竹排。不到一个时辰,一个简易的竹排就捆扎完毕,此地离真正的湖面尚有几里远。两人一个拉一个推,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沼泽里艰难跋涉。 这个季节的晨风还很有些刺骨,但小靳衣服已被汗湿透了几次。不过想想在后面推竹排的阿清使的力更大,尚且一声不吭,自己也不好意思叫苦,只有辛苦忍耐。 他尽量选草甸厚而多的地方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先要踏实了才走。但沼泽变幻莫测,饶是他如此小心,也有好几次失足跌入泥潭中,险些莫顶。还好腰间跟阿清相互系着绳索,立马便给扯上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靳满脑子都是老猎户说的各种野兽、水蛇、淹死鬼的传说,又累又怕。突听“扑扑扑”一阵响动,就在身旁响起,小靳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摔倒在地,还没开口,身前灰影晃动,阿清已扑到,将他往后一推。 小靳几个翻滚躲进一簇草丛,探头一打量,却是几只野鹤从雾中钻出,长而瘦的腿在苍绿的水面上划过。领头的鹤侧过头看了一眼阿清,长声鸣嘶,于是众鹤们扑棱着翅膀,都挺着修长的脖子,格格叫着,如一道道羽箭般刺入空中,须臾不见了。 小靳抹一把汗,刚要骂娘,阿清已抢出几步奔入水中。她在齐膝深的水里转了两转,轻轻道:“好,是湖水了。就在这里下竹排吧。” 小靳忙赶到边上,伸手入水搅了几搅,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更大点的水塘?” 阿清不答,俯身在岸边拾起一块石头,掂了一掂,猛地向前掷去。两人侧耳听去,待得远处咚的一声闷响,两人都是同时吐出一口气。 当下两人坐上竹排,一人一竿轮流撑着,驶向湖心,不多时已见不到身后树林的阴影。再撑一阵,渐渐的雾气消散,东边山头霞光闪现,太阳也出来了。两人再往身后望去,见昨日所待的山林已在七、八里之外。 湖面上左一簇右一簇,到处是高高的芦苇丛,层层芦花如一道道潮水在风中翩然舞动,漫天都是白色的花絮。微风徐徐吹来,凉而不寒,已经很有些春天的气息。两人自知那妖怪现在要追来已然不能,都是喜不自胜。 小靳撑了一阵,撩了竹竿,躺下伸个懒腰,道:“哎哟,累死大爷我了……你先撑着,我歇口气再来啊。” 阿清道:“哼,大男人家,就知道偷懒。” 小靳笑嘻嘻地道:“这个不叫偷懒,这是分工合作嘛。你先撑一段,等一下再换我好了。”至于等一下是多久,自然不好名说了嘛。 阿清倒知道他的鬼主意,哼了一声。不过她自知不能象小靳这样对耍赖收发自如,眼见小靳装睡死过去,只得嘟起嘴继续撑船。好在她熟识水势,撑一阵荡一阵,倒也不觉有多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靳突然懒洋洋地道:“喂,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阿清偏过头去不理。小靳闭着眼自言自语道:“想你也在赌气,不肯跟我说,嘿嘿。我啊,我到了夏天就满十六了,恩……怎么着也比你大七、八岁吧。” 阿清哼道:“你也用不着激我,就跟你说了又何妨?我刚满十五岁。” 小靳一只手伸进水里乱划,划开湖面上漂着的芦花。划了一阵,碰到根漂在水面的芦苇,便捞起来拿在手里把玩。他玩着芦杆,没头没脑地道:“十五岁啊……就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跟个鬼似的。普通人还在爹妈怀里撒娇呢。你说这世道,啧啧,真是会作弄人。” 这话原是道曾说的,此刻他冒这么两句出来,偏偏声音神情又是那么幼稚,实在不伦不类之极。然而阿清鼻子突然一酸,眼泪竟是情不自禁的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掩住口鼻,但泪水却说什么也止不住,直如泉涌。好在小靳闭着眼休憩,也未注意到有何异样。 阿清背过身,怔怔地抱着竹竿,望着远远飞腾舞跃的鹤群出神。 有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一个人,一匹马,就那样孤独地踏过成百的战场,跨过成千上万的尸体坟堆。后来马累了,病了,死了;再后来鞋也掉了,衣也破了;再后来,整个人也和那些苍白的死尸没什么区别了…… 一步步、一天天捱下来,她以为世间早过了千年万年,没想到今日,这个傻小子无所谓的一句话,才让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才仅仅十五岁而已,十五岁而已! 第19章 恍惚间,她忆起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夜,独自烧起一堆火庆祝自己十五岁的生日。想到什么了……对了,想到了爹,想到娘亲,想到……想起无数熟悉而又亲切,却已永不可再见的面容,那份孤寂痛楚之感直入骨髓……原以为那一晚是真的刻骨铭心到今生今世也难忘了,却原来除了肩头那被自己掐出血的地方还隐隐看得到痕迹外,其他的也早已模糊了…… “……喂!” “恩?什么?”阿清回过神来,只见小靳仰着脑袋老大不耐烦看着自己,道:“问你话呢干吗不理人?哎,你眼睛怎么了?” “没有,太阳映在水里有些晃眼……你刚才问什么?” “哦,我说你呀,一个人在那死人堆里干嘛呢?那些都是你的族人吗?啧啧,死了五、六千人,就你一个还活着,真是够运。不过你武功那么好,也很难说。” 阿清抹抹有些僵硬的脸,道:“不是。我不是跟他们一路,而是……误打误闯进去的……对了,你这个混蛋,竟然去抢死者的东西,不怕遭天谴吗!亏你还是和道曾大师一起的!”说到恼火处,一竹竿向小靳劈去。 小靳慌忙抱着脑袋滚开,叫道:“妈的,死都死了,还计较个什么!哎哟!你道道曾就高贵清白的很么?他这破庙不是老子……哎哟!不是我这么一分一两赚回钱来,能修起来吗?” 阿清突然停了手,抬头向天上看去。小靳兀自乱叫:“……也不想想是谁弄的钱买药救了你的小命……还钱来还钱来!老、老……不干了!喂,还钱来啊!” 却听阿清道:“你看那鸟。” “哎?”小靳抬头看上去,只见头顶蓝色天幕下果然有一个黑点在慢慢盘旋。再看仔细点,似乎那鸟身躯庞大,白头白尾。 小靳看了半响摸不着头,道:“一只鸟有什么看头。说到赔钱就装傻了是不是?” “不……”阿清的脸渐渐有些发白,低声道:“你看不出来么?那是只猎鹰。” “……”小靳再度凝神看去,那鸟似乎只在两人头顶转来转去,不远处一大群野鸭咯咯乱叫,它却毫无动静。小靳看了一阵,踌躇道:“怎么不去抓鸟,尽看着咱们俩?哎!” 只觉竹排猛地一晃,阿清一边奋力撑着竹竿,一面道:“快撑,往芦苇深的地方去!” 小靳忙抓了竹竿左撑右划,颤声道:“是人?是那老妖怪?” “不知道,总之赶紧划进去再说!” 两人辩明方向,向最近的一簇又高又深的芦苇丛划去。阿清划船的动作越来越大,往往一竿撑得身子都仰到竹排上,脸上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竹排如飞般前行,小靳根本不识水性,哪里控制得来?手忙脚乱地东撑一下,西划一杆,反而带着竹排东摇西晃,阿清看着着急,只好分一半力来调整方向,这么一来速度便降了下来。 眼看着芦苇丛就在眼前了,忽听一声尖利的鸟鸣,那猎鹰在空中盘了几圈,猛地一个俯冲,直向两人扑来。扑得近了,但见它张开的翅膀竟有一丈来长,爪子如十道利刃,呼啸着逼近。 小靳放声惨叫,抱头滚翻,阿清竹竿翻飞,挑向那猎鹰咽喉。那猎鹰显然训练有素,在空中矫捷地一扭身,避开竹竿,翅膀猛地一扇,重又飞起,劲风带得阿清的长袖烈烈作响。 那畜生也知道厉害,不再扑下,只在两人头顶不远的地方不住盘旋,一面鸣叫。 阿清握着竹竿盯牢猎鹰,叫道:“快划!” 小靳此刻性命攸关,拼出死力划船,倒也似模似样,不消一阵竹排已深入芦苇丛中。 那猎鹰见他二人进入芦苇丛,又是一声尖啸,向下俯冲而来。阿清顺手扯过粗大的芦杆,折成小段,以“夜霜雪”的手法抛出,只往那猎鹰眼睛打去。那猎鹰翅膀猛扇,卷起的风吹歪轻飘的芦杆,但也有几枚打中腹部。它叫了两声,终于离开两人,慢慢向高处盘旋而去。 小靳喜道:“好!我们……” 话音未落,阿清轻叱一声,竹竿往水中猛戳。“呼咧”一下,水中纵出五人,都穿着贴身水靠,嘴叼尖刀,一起抓住排缘。 阿清扯了一扯,水中有人抓住了竹竿,一时扯不回来。她顺手一劈,折断竹竿,运足劲力横扫。那排头之人正抓住小靳脚踝使劲往水中拽,忽听“哎呀!”“哦哟!”两声惨叫,有个兄弟脸上被破竹抽得满是鲜血,捂住眼沉入水中。另一边也有人往下沉去,却抱着咽喉不发一声。 旁边一个同伴叫道:“母的厉害,先拿……”阿清手一送,竹竿脱手而出,疾若闪电,竟自那人张开的大嘴刺入喉咙,从颈后穿出。那人剧痛之下,脸刹时扭曲变形,手猛地一撑,半截身子纵出水面,跟着重重仰天倒下,激起大团血水,眼见不活了。 另一人狂叫一声,手中尖刀横劈,砍向阿清脚踝。阿清极之优雅地一个前翻,避开这一刀,左手支地,右手在那人额头一劈,“啪”的一声闷响,那人头骨破裂,眼珠几从眶中突出,亦是一声不吭没入水中。 那抓住小靳之人在这里混了有些年月了,手下也有好几十条人命,但万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纤秀的丫头下手竟是这般又快又狠,呆了一下,小靳拼命挣扎,一脚踢在下巴上,顿时脱手。 他被水一浸,清醒过来,没有片刻迟疑,向水中急速潜去,突然背上一震,一根竹竿透胸而过。他痛得放声大叫,冰冷的水立时汹涌灌入,只挣得一下,眼前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小靳道:“怎、怎办?对了,再、再往芦苇丛中跑!” 一回头,竹排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吓昏了头,叫道:“喂!你跑哪里去了?”左右乱看,却并不见有任何动静,虽是惊慌中仍忍不住破口大骂:“不是吧,妈的你想丢了老子跑!” 正在惨然失色时,忽听水中又是一阵响动,他惊惶地趴在竹排边探头看去,却只见水波晃荡,反射的光映得眼也花了。突然“哗啦”一下,一只手自水中伸出,就抓在他身旁的竹子上。 小靳尖声大叫,水花飞溅,又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他的嘴。阿清的脑袋慢慢破水而出,低声道:“别叫,小心还有人。刚才水下有两个人想逃,被我杀了。” 小靳忙将她扯上竹排,道:“原来是水匪!妈的,老子就知道!”抓起竹竿猛撑,一面道:“奶奶熊的,乌龟王八蛋不知道老子东平双……哎哟!拜托拜托老子被吓傻了你让我骂几句好不好?” 阿清转过头拭脸上的水珠,道:“不好。这跟吓傻了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够傻的。”她的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阳光照耀下玲珑毕现。 小靳咽两口口水,道:“小姐你可真能下手……对了,现下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吧,况且天上那畜生——”他抬头看了看,那只猎鹰仍在空中徘徊:“——没有乱飞,一定另有其他人操纵的。你看吧,不出半个时辰,这芦苇荡就有得瞧了。” 阿清沉默了半响,道:“你知道这伙水匪有多少人吗?” “老……我知道个屁!哎哟!屁也算?” 正要跟这少不更事的丫头讲讲屁乃人之元气一理,忽听“呜”的一声,一支响箭划过长空,破空声长久不歇。 这声音尚未消失,东面亦是“呜”的一声响,跟着南面也有响箭发出。阿清与小靳面面相盱,顷刻间,四面八方到处是响箭,显然对方早已将他俩合围,此刻见下手的人失利,放响箭出来震慑,好让他俩惊疑之下无法辩明方向逃走。 阿清跳起身来,抓起竹竿猛撑。小靳张皇地四处望了望,忽道:“不、不行!我们这么跑不是办法,他们只须放几轮箭过来,我们就没法了。” 阿清闻言慢慢住手,道:“不错。”转头看着小靳,眼中首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小靳捂着小脑袋,知道此时才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了。他在竹排上一圈圈的爬来爬去,嘴里只是叫:“不行不行死了死了死了……” 阿清被他晃得头昏,待他再爬到身旁,一拳下去,小靳立时虾趴在地。 阿清刚道:“你不要……” 小靳突然一翻身面向她,双目发直盯住阿清,叫道:“有……有没有人可以救我?” “你是问谁可以救我们?” “不不不!”小靳双手乱摇:“你哪里要人救,你扎个猛子下去,谁还找得到你?是我,我啊!我、我手不能敌,脚不能跑,又是旱鸭子入水即死,说好听点是帮不了你,其实根本就是连累你!” 他用力一挥拳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事,脸色惨白,不住道:“是……是连累你,是我连累你。我他妈到哪都是累赘!” 阿清道:“哪里的话,你听我说……” 小靳放声尖叫:“不、不、不,你他妈的住嘴!”他翻身站起,一张脸涨得通红,道:“滚!老子不想见到你!” 阿清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小靳伸手抓住她手臂,呆了一下,用力一拽,阿清促不急防,被小靳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阿清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贴近陌生男子,闻到陌生的气味,脑中一阵眩晕,待要挣扎,手上却莫名其妙没有一丝力气。恍惚中只觉小靳的手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不由自主双脚悬空,任他抱着走了几步,有个低低的声音道:“如果我没死的话,一定来找你!” 阿清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小靳突然手一放,阿清脚底踏空,“扑通”一声跌进水里。 第20章 她那热得发烫的脸与冰冷的水一接触,顿时打个激灵,清醒过来,双臂一展,往下急潜,恨不能水有千尺深,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小靳趴在竹排上,看着那娇弱的灰影一晃,迅速消失在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道:“走啊……越远越好,妈的臭小娘皮……” 再看一阵,确认阿清已然走远了,小靳这才站起身来,整顿衣服,放声高叫:“来啊,来啊,一千两的小命啊,大贱卖了啊!” 叫不到两声,周围芦苇丛中呼呼声响,数根飞虎爪疾飞而出,四面抓牢了竹排。 小靳刚道:“各位兄弟……”有人发一声号子,几根绳子一起用力,只听“劈啪劈啪”几声响,竹排被扯离水一尺来高,跟着轰然破裂,断竹乱飞,小靳惨叫声中,身上被竹子刮得到处是血口,落入水中。 他刚想:“来了,妈的先世报来得快!”忽然身上又是一紧,却是落入了水匪们早布置好的鱼网内,拉着他飞也似上升,待得破水而出,放眼看去,四面已被梭舟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靳还没看分明,当头重重一浆下来,打得他差点吐出隔夜陈饭,再要打时,小靳双手乱摇,叫道:“别……别打了,再打老子跷了腿,你们可……可没银子拿了……咳咳!” 只听一人道:“拉起来。”船上奋力拉扯,将小靳拉上去,分开鱼网,不由分说绑得粽子也似。 小靳大叫:“你奶奶的,老子这把骨头可不比你们这些水耗子粗贱,弄断一根都是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一人在他腰间猛踢一脚,冷笑道:“骨头不敢乱动,踢落个腰子,晚上兄弟几个下酒。” 周围的人呵呵大笑,小靳痛得眼前漆黑,嘴角飞出血丝,兀自强笑道:“这腰、腰子起码二百两,妈的,真他妈浪费……” 此时又有几艘大一点的船驶来,梭舟们纷纷让道。小靳这艘舟靠近一艘船,两下里相互下了绳套,先前踢他那人道:“陆老大,抓了个软桃子,嘴巴倒是挺硬的。” 船上有人嗡声嗡气地道:“贺老六,先前探路的兄弟呢?” 贺老六狠狠往小靳脸上呸了一口,道:“都挂了,妈的,点子下手好重,全都是一招毙命。那点子想必惹不起陆老大自己溜了,只留下这小子。待我们回了山寨,把这小子零碎花了炒给兄弟们下酒。” 小靳拼命挣扎抬起头来,大叫道:“老子可不是无名小辈!老子身价一千概不赊帐,有种你去问萧老毛龟……” 贺老六一脚踢得小靳高高跃起,飞过几艘梭舟,重重摔在另一艘船上,怒道:“有种没种不是你说的。小王八蛋,我们几个兄弟的祭奠就等着你呢。”众人见他这么闲庭散步似的一脚力道竟如此醇厚,都是忍不住齐声叫好。 贺老六满脸得色,刚要招呼兄弟们开船,只听陆老大猛咳了一阵,沉声道:“别忙。老六,咳咳……带那小子过来。” 贺老六略感诧异,挥了挥手,两个手下抬了摔得口吐白沫的小靳过来。小靳两眼翻白,似乎昏迷不醒,贺老六伸一根指头在他腰间一戳,道:“小王八蛋,给老子清醒过来,回老大的话!” 小靳哎呀一声睁开眼,直抽冷气,颤声道:“老、老子……哎哟……孙子……”他眯了眼看去,只见粗大的桅杆下一张硕大的太师椅,坐着个白须老头。 那老头也不知多大岁数了,一张脸干得像核桃,面堂又青又黑,好似犯了痨病,不时掩住嘴咳嗽。再看看周围什么贺老六之流,个个腰若水桶,臂似铁锤,凶神恶煞,实在让人不敢相信这又干又瘦的老头子竟会是老大。 陆老大不管他贼兮兮的四处打量,咳了一阵,对身旁一青衣小童道:“拿……拿南大师的药来。” 那小童小心翼翼地道:“那药早上才吃了一剂,南大师说一日不过三,等到了中午再……” 陆老大脸色微变,猛咳了一阵,冲贺老六挥了挥手。贺老六闪身上前,巨灵大手一抓——几乎将那小童整个脑袋包在手里,如提小鸡般提到船边。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贺老六手腕一扭,“咯咧”一声轻响,放下来时,那小童脑袋已软软地垂到肩头。 贺老六一脚将小童的尸身踢入湖中,拍拍手,混若无事地回来。陆老大叹道:“老六啊,以后找个利索点的人来。” 贺老六神色肃穆,点头称是,另外吩咐一人进舱拿药。 小靳胃里翻江倒海,酸气直蹿入口中,好辛苦才强忍着吞下去。陆老大颤巍巍喝了药,用茶水涮口,一面道:“你刚才说的萧老毛龟……咳咳……是谁?” 小靳道:“大爷,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萧齐萧老毛龟的名头,人称……这个……乃是与当世清智寺方丈、崆峒掌门铁手张仪、岭北大侠贾乐、万云峰千松院院主司马临泉几大高手并列之士,大爷不会没听过吧?” 陆老大点头道:“‘飞虎探云’萧齐的名字,天下不知道的人比知道的人要,咳咳……不过若是随便哪个人以为抬出这个名字来,就想抵我几个兄弟的命,可就大错特错了。来呀,带回去剁碎了做馅。” 两人上前拉起小靳就往船下去。小靳双脚乱踢,叫道:“萧老毛龟的名头没用,谢云的名头够了吧!” 陆老大皱眉道:“我最恨……咳咳……后生小辈以为知道几个成名人士的名头,就可以拿来唬人。回去直接下油锅。” 一众水匪齐声应了,抬着小靳飞也似地跑。 眼看着下了甲板,再吼破嗓子也没用了,小靳情急之下猛地一挣,脑袋在栏杆上重重一撞,死死顶住,叫道:“那须鸿呢?须鸿呢?慕容镪呢?道曾……” 贺老六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叫道:“须鸿?哈哈哈哈,你小子只怕下面就该叫白马寺了吧!去你妈的!给我把他四肢折了舌头挑了,回去就下锅!”手一送,小靳飞落下船,结结实实摔在一艘梭舟上,差点摔出肠子来。他心道:“好,完了!早该听道曾的话只收尸体不拣东西的,现下业报到了……” 身旁几人将他翻过身来,小靳眼前一闪,凝神看去,却是一把解腕弯刀,正向自己嘴前戳来。他大骇之下裤裆一热,刚要挣扎,蓦地里风声响动,有人自大船上如风而至,一脚踢在使刀之人脸上。那人哼也不哼一声,断线风筝也似飞起老高,整张脸几乎被踢得陷进去,血沫飞溅,跌入水中,眼见不活了。 小靳一泡尿又长又急,收也收不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干腌的陆老大慢慢转过身,脸上神色不定,问道:“你说……道曾?” “啊……是啊!哈哈,对啊!他妈的,是道曾啊!” 贺老六道:“老大,这小子在瞎掰……” 陆老大手一举截断他,道:“住嘴。天下人知道谢云须鸿的何止千万,知道道曾这个名字的可还真没几人。”他蹲下来,上上下下打量小靳,道:“你说自己身价千两,怎么讲?” “咳咳,总算有个识货的了。”小靳长出两口气,挪挪身子,把刚才撒的尿遮掩一下,道:“东家翁,您有所不知。萧齐萧老毛龟现在正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满天下的找我,其实他不是找我,是他要找道曾……其实也不是他找道曾啦,而是谢云谢大侠要找。可是天下就只有我知道道曾究竟藏在哪里。那地方之险峻隐蔽,鬼神莫知,哎哟,说了你也不知道……怎么样?听大爷你的口气好象也晓得道曾这号人,这家伙到底藏了什么宝贝?有没有兴趣也去找找看?不过我这人可怪,人对我好呢,我是有什么说什么绝不藏私,可要是动我根汗毛,那就是打死也不说了……” 陆老大眯了小眼,只是嘿嘿的笑,末了有些悠然神往的捻着山羊胡子,看着远处群山的青影,慢慢道:“道曾这个人……嘿嘿,我惹不起,也不想去惹。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若是你真知道道曾在什么地方,身价绝对在千两之上。更何况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家萧老爷子……萧老毛龟,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他开起价来通常手阔得紧,你在我这里多住几天,价钱只怕还要翻翻。” 他站起身拍一拍手,脸色又重回复深沉,道:“老六,把这小子押到水月洞去,别再动他了。另差几个得力的人,这就跟我出去一趟。” 贺老六长声答应时,小靳费力吐出一口血水,知道小命暂时保住了,顿时放下心,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5-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六章 “看,你看呐,那火焰之中,是什么?”道曾轻轻地问。 小靳试着挣了挣,只觉全身酸软,百骸之间无一丝力气,连一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便懒得动了。但道曾耐心地不住摇他,道:“看吧。虽然不过是因聚缘散的一刹那,看看也无妨。” 小靳被他摇得不耐烦了,费了老大的力才睁开眼。但是眼前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分明,只隐隐约约见到一些光亮闪动,不远的地方有木柴噼啪断裂烧灼之声。他眯着眼看了好久,仍然看不出什么端详,张开口啊了一声。 “你见不到么?看那,那枯柴一般的手臂,现在圈起来了,那长满白色蛆虫的腐败的伤口也瞧不分明了。花白的长发也早焦了,灰烬顺着火顺着风满天飞舞起来。要不了多久,那身臭皮囊也会这般化作了灰,烟消云散的。”道曾象是对他,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既入轮回,什么生死沉沦,悲欢离合,嘿嘿,那是怎也逃避不了啊……你叫什么?” 第21章 “恩?小……小靳……”小靳一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吗,小靳,真象个丫头名字。”道曾把他抱正了,面向火堆,和蔼地道:“跟父母兄长道个别吧。” “咚”的一响,小靳身子一颤,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只觉得日光耀眼。一些人从身旁匆匆跑过,粗大的脚差点踩到自己,有人叫道:“拉紧绳子!注意铁链别出了绳套。妈的,今年水特别的高啊。”又有一人在不远处应声道:“六哥,这是个什么货色呀,还用得上水月牢?” 小靳依稀辩出先前喊话的人是贺老六,听他喝道:“去两个人,帮着老八转铁盘子,其余人跟老子拉紧了。妈的,是个小兔崽子,不过好象知道些小道消息,老大要留他做大买卖的。来了,一、二、三,给老子拉啊!” 周围十几个人齐声大吼,船身猛地一震,不知道他们在拉什么,竟扯得船身向下沉了老大一截。 小靳以为船要翻了,吓得心都一跳,清醒过来。他手脚皆被绑着不能动弹,只得勉力扭头过去,看了一眼,禁不住吐出舌头,叫道:“这……这是什么?” 只见面前是一面二、三十丈高的山崖,陡峭一如刀砍斧劈出来的,崖上有两堆高高垒起的石堆,中间一根巨圆木,圆木上卷着铁链,两头各有几根固定链条的铁棒,构成一个简易而巨大的绞盘。这绝壁孤零零的立在湖中,周围再无与之相连的岛屿,底部最宽处不过十几丈的样子,顶上更是窄得容下了绞盘就再容不下几个人了,犹如一根擎天巨柱。 有几个人远远的在绞盘旁拉扯着铁链,贺老六则带着船上几十条汉子使劲拽。 小靳心道:“这些乌龟们在干什么?捞水里的棺材本么?”乘着船东摇西晃的当儿滚到船边,放眼看去,刹时脸都白了。 原来在那绝壁下,有一天然形成的洞穴,高数丈,宽则十丈有余,下半泡在水里。那洞穴前一扇门,全是由粗大的原木制成,两旁挂了铁链,正被这伙人拉得缓缓上升。 小靳再度惨叫道:“这……这又是什么?”臂上一紧,已被两人抓住,还未回过神来,身子腾空而起,落入水中,那两人跟着跳入水中,一左一右托着他飞也似向那洞穴游去。 小靳拼命仰头,叫道:“陆老大……咳咳……你们陆老大说……咳咳咳!”呛了几口水,再说不出话来。 岸上船上的人都是一阵轰笑。贺老六冷冷地道:“没让你立刻给兄弟们赔命已是我们陆老大开恩了。自己在这里好好待着罢,每天有人给你送吃的,饿不死。好了没?放了!” 那两人慌忙将小靳送到洞口,一人掏出刀子将他身上绳子割断,往洞里一推,推到一处略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扎两个猛子游出老远,叫道:“好了好了!” 贺老六一声令下,船上的人再度齐声喊起号子,慢慢将门放下。 小靳见那巨门上削得又尖又光的木柱向自己压过来,陡然有一种被野兽吃入腹中,眼睁睁看着锋利的牙齿慢慢合上的感觉。他拼命往后滚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木门合上,激起的浪头将小靳往里推出老远,重重撞在石壁上。 待他挣扎着回过神来时,外面船号子喊得山响,水匪们兴高采烈唱着不荤不素的山歌扬长而去。贺老六笑道:“小王八蛋,乖乖待着罢,这牢门你这辈子是别想自己打开了。”不多时转过一处芦苇丛,再见不到了。 小靳吐口唾沫,骂道:“你奶奶的,唱吧唱吧,统统喂王八。”走到岩边,小心涉过齐膝深的水来到门前,挨着一根根摸过去,希望找到一处宽松的地方。但那门做得特别密,再大的地方也最多只能挤出身子,小靳又大又圆的脑袋那是说什么也出不去。他又将头伸进水里瞧,却见水下岩石被人削齐了做成一个门槛形,门上的木桩就整齐地挡在门框外,也无任何漏洞可钻。 这洞穴显然被水匪们开发已久,门上的木头比战场上阻截战马的暗桩还粗,又大又沉,纵有绝世武功,也休想弄断一根,看来是专门用来关押重要人票的。小靳看着摸着,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号涕。 几个时辰之后,太阳已落下西面山巅,脑袋顶上的天由蓝变成墨绿的颜色,远处山头上却有一抹嫣红的云。小靳扶着牢门,泪眼稀松地歪着头看,越看越觉得好似阿清翘起的小嘴。 有一阵子风吹着芦花满天飞舞,他低下头揉揉眼,再抬头看时,那一片云早散了,入眼的只是越来越深的蓝色的天,不经意间又变成灰色,再眨眨眼,已经是苍黑一片了。 小靳心头没由来的乱跳,想:“啊呀,天怎么黑得这么快啊。这地方连个烧火的都没有,会……会不会有孤魂野鬼来啊。对了!这洞里说不定就有不少死在里头的冤死鬼……”想到这里,背脊上寒气一道接着一道。 他想着乘天黑前在洞里找找究竟有没有死人骨头,可是说也奇怪,平日在尸体堆里翻捡惯了,今日却突然间连回头看看的勇气都没有了。好象道曾一走,自己的胆气都通通跟着跑光了,他就这么紧抱着牢门,心惊肉跳却又无助地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黑下去,直到眼前只剩下些微星光。 湖面上风吹得咧咧作响,也有鱼会突然蹦出水面,“咕咚”的一声响,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妈的。”小靳仰头看了半天,仰得脖子都酸了,月亮却还未出来。 “大概要到后半夜吧……月亮出来。”有个声音静静地道。 小靳的裤裆险些再度一热,不过这次卡在关口处收住。倒并非小靳胆气上来,而是在心脏跳出喉咙口的紧要关头突然听出发声的人是谁了,况且要他这“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尿裤子,岂非自堕汉家气概? “你……”小靳拼命压住狂跳的心,一面粗声粗气地道:“你怎么又跑来了。不是叫你滚了吗?你没听见呀!” “哦。” 水声潺潺,阿清从水里钻了出来,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可是小靳仿佛看见了她水淋淋的样子。 他暗自提一口气,尽量装作闲散地口气道:“你走罢,这里你帮不了什么的。看这门,啧啧。”曲两指在门上敲得梆梆响:“可是上等的好木。这是什么地方?天地牢笼!皇帝老子落难也就这排场了,哈哈,知道吗?好了,走了走了,别看了,黑灯瞎火看得清啥呀?这湖里鬼怪本来就多,你一个女人跑来,阴气十足,只怕来得更多了。快走快走,你不怕老子还想睡个安稳觉呢。” 阿清始终一声不吭,只有依稀的水声不时传来。小靳脑子里冒出她平日坐在岩石上的样子,两只又细又白的脚在水中荡啊荡的。他听得有一忽儿的发呆,要不是远出有只鱼咚咚连跳两下,几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恼火地抓抓脑门,过了一会儿又道:“好了,没事的。我是什么人物,恩?‘东平双杰’这个名头……你听说过了嘛。那是寻常人能叫的么?再说,这伙人的头,陆老大,知道吗?跟我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嘿嘿……只不过今天死了几个兄弟,怎么也要委屈我一下了。明天就好了。明天他来请我喝花酒,看抢来的女人。妈的,若是看见了你这胡小娘皮可不得了,非扒了皮做下酒菜不可。快走快走!别把老子也连累了!” 阿清还是没回答,不过这一次,踢水声似乎没有了。小靳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有点没把握地道:“喂,小娘皮,你还在吗?” 夜风带来一阵鹤鸟鸣唱之声,断断续续咕咕地叫。这样的夜里,声音仿佛是有形的,小靳看得见它们迤俪向北,一路越过起伏跌荡的芦苇荡,翻过远处星光下隐约的山峦,终于不见。 “走了。”小靳长吐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吐出来,胸口反而憋得难受。他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气。没想到越喘气越急,到后来几乎咳出来,全身的血更是没天良地直冲上脑袋,涨得面红耳赤头晕目眩。 他扶着石壁勉强站起来,向旁走两步,不料暗中看不清楚,脑袋重重撞在头顶突出的岩石上,“咚”的一下,洞穴里隐有回音。他惨叫着捂住头蹲下,却听见洞外也是“咚”的一响,阿清焦急地道:“你撞到头了?伤得重不重?” 小靳屁股象被针扎了一般跳起身来,浑然忘了头痛,几步抢到牢门前,叫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啊!” 他在牢门后蹿来蹿去,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心中却比之下午面对陆老大时还要惊惶,只觉若是见不到阿清的脸,自己的魂就会飞了一般。 突然牢门左侧一响,小靳飞身扑过去,脸挤在门缝间,想看清门外的动静。他正拼命用力挤,蓦地有一只手摸到脸上,阿清贴近了牢门,轻轻地道:“我在这里。” 小靳的心刹那间静了下来,一下午的焦躁不安被这一句话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呆了半响,说道:“你终于……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清道:“我一直在水里跟着船走的,早到这里了。不过天没黑,我怕还有人监视,没敢出来。你别急,等我看看这牢门有什么大一点的缝隙没有,你人小,应该能够钻出来罢。” 小靳觉得阿清的手又暖又软,摸在脸上好不舒服,只想她再摸久一点,却又不好意思说,便道:“我……我脸旁这缝有多宽你先摸摸,看我脑袋还差多少才挤得出来?” 阿清侧着头,上上下下仔细地摸,小靳此时已借着星光隐约辩出她圆润的脸庞,微微翘起的小鼻子,禁不住又往缝里使劲拱了几下。 第22章 阿清道:“别动!”蹲下顺着缝摸下去,略一迟疑,纵身跳起来,直爬到两、三丈高的牢门顶端,叹道:“这条缝不行,你出来罢,我再找找看。” 阿清说完,一根木头一根木头的摸过去,过了一会,忽又跳入水中,良久探出头来,有些迷茫地道:“怎么没有一个洞呢?喂,你还在那里挤什么?” 小靳不好意思地嘟着嘴呼呼地道:“……夹着脑袋出不来了。” 阿清走过来用手抵住他脑门,力道一吐,小靳“哎哟”一声退出老远,觉得两边脸颊凉凉的,伸手一摸,擦破了好几处。但是此时要逞英雄,当然不能被这些小伤吓倒,便道:“嘿嘿,好险,幸亏我先用无上神功护体……” 阿清懒得听他胡扯,道:“这门太牢了,我到洞顶瞧瞧,看有没有洞穴是通到下面的。”转身便走。 小靳忙道:“喂,天黑得象锅底,你可别一脚踏空摔下来了。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阿清道:“别叫!天亮了还不知……怎样呢。”说话间已绕到山崖背面去了。 小靳知道她原来想说:“天亮了还不知你有没有命呢。”只好闭嘴不说,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声音。 只听阿清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这山上全是石头,连根草都没有啊。” 小靳随口答道:“是啊,大概这牢里死的人多了,阴气重吧……” 阿清忙道:“行了!别说。”小靳笑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这么胆小。我才不怕呢!”浑然忘了刚才险些尿裤子的事。 阿清沉默了一阵道:“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听而已。” 小靳道:“算了吧,你老是来这套,谁信呢……”突然间头顶风声大作,小靳吓得一缩脑袋,“砰”的一下,有样事物掉进水里,激起老高的水。小靳心猛地一缩,尖声叫道:“你……你摔下来了?喂!”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只是想看看从这个地方推石头下去能不能砸到你脑袋上。” 小靳一面扶着石壁往洞里退一面破口骂道:“臭小娘皮!害老子穷担心你!” 阿清道:“你担心我?你怕是担心石头砸头上吧。哼,还有呢!”洞顶隆隆声响,又有几块石头滚落,不过这次却沿着陡坡而下,掉进离洞口老远的水中。 小靳呆了一阵,嘿嘿地笑,阿清听他笑得阴阳怪气,便问:“干什么笑成这样子?吓傻了么?” 小靳道:“没有,没什么,你自己忙去罢。” 阿清怔了片刻,随即醒悟他是笑自己嘴上说得凶狠,其实反而将石头抛得更远,不禁脸上一热,也不便再顺着话题说下去。 她在崖顶借着星光搜寻了一阵,并无一处可下去的地方,想了想,又寻了些小石头,往一些去不到的黑漆漆的地方丢去,凝神听,却都掷在了坚硬的岩石上。忙了小半个时辰,把这崖顶几乎摸了个遍,仍然不得要领,不觉深为气馁。 小靳在下面叫道:“喂,找到没有啊?多半没有,这鬼不下蛋的地方,有那种地方还关什么人啊。算了,别找了,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阿清叹口气,起身刚要下去,突然想起刚才小靳不怀好意的笑,立时又回身坐下,道:“我不下来了,水冷得紧,我就在上面坐会儿。你有什么话爱说便说罢,反正我也不爱听。” 小靳道:“哎呀,我真有事才说啊!” 阿清道:“你能有什么正经的话?” 小靳怒道:“你这丫头……不说便不说,你以为我是青蛙啊非要叫两下子。”当下闭嘴不语。 阿清坐在崖顶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双足在空中荡来荡去,轻风袭来,吹面不寒,芦花清香若有若无,好不惬意。过了一阵,听见“咚咚咚”的响,却是小靳有一下没一下的向水里扔石头。 阿清这个时候突然觉得心情大好。她自小生长在豪门之中,除了不苟言笑的父母,就是畏畏缩缩的丫头下人,她要撒泼也好使性也好,别人只有忍让包容,从未跟这样的混帐小子这样的赌过气。陡然之间,天地仿佛就只剩下自己与小靳两个人,所有的纷争、屠杀、逃亡、屈辱通通若隔世之远了。阿清忍不住站起身,清清喉咙,唱起歌来。 刚开始还是细声细气的唱,深怕那小子听到了嘲笑自己,但渐渐的情自心生,神游天外,不觉放开嗓子,纵情高歌,声音若黄鹂出谷,珠落玉盘,极尽清越婉转之妙。 刹那间,风似乎也停住了脚步,带着清润的湖水的芬芳在她足边萦绕,不时轻轻牵起她那宽大的袍袖,露出纤细手腕。 阿清就用这手腕,合着曼妙的音律在空中不住伸展、翻飞,顺着风势划过长长的距离,柔若无骨。她的纤足在凉如水的石上一点,再一点,身子已翩然舞在空中,仿佛随着歌声逐渐拨高,身体也变得通体空灵透彻,御风而行一般。 一行夜归的夜鹤缓慢地划过山崖,在阿清头顶旋绕不停,齐声鸣唱,将歌声引向空中。蓦地眼前一亮,在那山巅之上,在极远极远的天穹边上,一轮圆月慢慢升了起来。 “呜哇!呜哇!呜哇!” 小靳突然间放声高叫,当真声震云霄。阿清吓了一跳,收回心神,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后退两步,一交坐倒。她摇摇脑袋,清醒过来,只听下面小靳又哭又叫,忙扑到崖边,喝道:“叫什么叫?你又不是狼,干嘛见到月亮要叫?” “不、不是啊!谁他妈是狼了!”小靳惨道:“长潮水了,没看见吗?妈的,这些水耗子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把牢房修到水里,每个月这么来几次,淹死一窝,不是亏老本了吗?”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水,眼见着水面渐渐涨高,就要漫过自己蹲的最高的岩石,深怕停不下来,那天下第一神贩可真是死不暝目了。 忽听洞外呼呼风响,阿清头朝下如箭一般“扑通”一声插入水中,随即冒出头来,游到牢门边,嗔道:“别叫,难听死了。洞穴这么高,怎么涨也涨不到洞顶啊。” 小靳道:“那可说不定啊。或许来个百年大潮,不说淹到洞顶,就淹得刚高过最高的岩石,再加我小靳的身高,那可不死翘翘了?” 阿清道:“你真的一点水都不会?” 小靳猛点脑袋。 “那可有点难了。” 小靳忙道:“是吧,你也知道有这种大潮的对不对?” 阿清道:“不是。懒得跟你说。我是在想以后的事……以后怎么救你出来。” 小靳苦着脸道:“行行好先想想怎么帮我熬过今晚吧。” 阿清似乎想到什么事,有些神不守舍的在水里随意的游着,小靳叫她几声方听到,怔怔地想了想,一拍手道:“也好,趁这机会,先教教你如何闭气。”当下仔细讲了些在水中闭气的要诀,以及一些简单的游水技巧。 小靳性命攸关,听得特别仔细。末了,阿清叫他就趁着潮水在浅水中练习。夜凉水冻,小靳在水里游了两圈便爬上岩石,哆哆嗦嗦地道:“不、不行了,再、再练要冷死了!” 阿清知他全无内力,此时尚未到惊蛰,到了晚上水仍然冰寒刺骨,无法抵御寒气,只得做罢。 幸好过了一阵,潮水不再上涨,小靳长舒口气,道:“小爷我今日命不该绝,以后有这些水耗子好瞧的!” 阿清道:“哼,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这地方人进去了就别想出来,还有什么蛇啊鬼的。” 小靳神色尴尬,好在暗中看不出来。正想拿什么话题岔开,突然灵光一闪,猛一拍大腿,叫道:“我想到了,这些话定是那些商贾传出来的!” “为什么呢?你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我对不对?”他不待阿清开口,继续得意地道:“既然你这样知耻上问,我也知无……恩,就说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地方虽然荒僻,可是正因为荒凉,战乱兵祸才不会烧到。这两年无论东面还是西面,无论是到鲁郡还是高平郡,不是汉人杀过去,就是胡人杀过来,哪里太平过一天?所以这里反而成最安全的地方,而且还有山有水,能做大宗买卖。如果不是因为商贾都往这里跑,怎么可能养得起这么多水耗子?妈妈的,老子……哎哟!走眼了,以为守住了平顶、牛头两山就可以遍杀四方,却原来都从这里混过去了……”唠唠叨叨骂个不停。 阿清不听他的,自己靠在门上,想着如何才能救他出来。想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奇怪——这家伙又罗嗦又赖皮,整个一个小混混,跟自己非亲非故,连身世都不清楚,怎么会如此着急地想救他出来? 她以手代梳,理着胸前的湿发,道:“对了,你是哪里人啊,怎么开口闭口小娘皮的?真是讨厌。” 小靳道:“我啊。我爹娘都是嘉兴人。嘉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怎么也比这里好。说来真是气人,江南富贵之乡不好好过,非要背包打伞跑彭城郡去,兵荒马乱间把我生下,不到八岁就撇下我不管了,要不是遇上和尚,怕是早没命咯。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石上,翘起一条腿摇一摇的,道:“你呢?听和尚说你们羯人以前是在凉州的,后来被魏武帝迁入关内。想来你爹一定在草原上骑过马的。对了!”一拍大腿:“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须鸿那样的人都来教你武功?她……她长什么样?她真的有一头红发?啧啧,那不是妖怪吗?” 阿清白他一眼:“你才是个妖怪!她长得啊……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我娘亲还要好看。 第23章 那一头红发真的似火焰一般。可惜你大概是永远也无福份见到她的了。”叹了口气。 小靳道:“哼,人人都说她美丽,谁知道不是吹的。我还懒得见她呢。听说她下起手来可不含糊,凶恶的女人能漂亮到哪里去……哎哟!你、你还真能扔石头,黑灯瞎火的,怎么还能正中我脑袋?” 阿清道:“哪里在说坏话,我的石头就往哪里去。如果你那张臭嘴长在肚子上,那就是肚子遭殃咯。” 小靳忙打个哈哈道:“是吗?原来我嘴没长在肚子上,你眼睛倒长在石头上……但是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急着找道曾呢?开始我还以为是他替人乱批八字惹的祸,不过萧老毛龟说得好象中原武林天下苍生都跟他有关似的。今日听陆老大的口气,和尚的名头竟然还在萧老毛龟呀、谢云呀这些人之上,真是太奇怪了。” 阿清犹豫道:“我也不知。不过他能看我几下就知道我的师承,应该不是寻常人。” 两人都不得要领,便东拉西扯起来,不觉夜已深了,小靳哈欠一个接一个的打,正想说点什么提神,忽听阿清道:“我要走了。” 小靳一惊,跳起身来,不料脑袋又重重撞在石壁上。他忍住痛叫道:“怎么?” 阿清看着他慢慢地道:“这样是不是清醒一点?” 小靳刚要开口骂娘,阿清低声道:“我真要走了。” “你、你……他妈的到底哪句是真的?” “都是啊。前一句是帮你提神,不过现在是真的要走了。”阿清望着月色下波光鳞鳞的湖面道:“我一个人现在救不了你,小靳,我要走了,另外想办法来救你。” “哦……”小靳愣了一下,随即道:“是呀,这牢门太重,你想救也救不了。你放心,找到道曾之前,他们只会把我当大爷供着,一定没事的。天亮后被人发现可不好了,你……你还是快点走吧。” 阿清点点头,身子一斜,无声无息滑入水中。小靳心头剧跳,但是知道此时不能再留她,伸手捂住嘴巴。也没听见洞外有什么特别的响动,过了良久,小靳放下手长叹一声,因为阿清确实已经走了。 -6-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七章 阿清一个人走在露水晶莹的草丛中。赤脚沾到露水,清凉彻骨,依稀有些行走在昆仑山冰湖边上的感觉。 四面瞧出去,白茫茫一片全是雾,十步之外,哪里是山,哪是湖,哪是树,通通辩不分明。但是阿清好象能看透这将阳光也遮住的雾气一般,蛮有把握地走着。 “小岚,你感到迷惑,只是因为你看不清而已。”她想起爹在秋猎时曾经说过的话:“虽然这林子看似无边无际,但是外面一定有千里平川的草原。虽然天空阴霾昏暗,可是太阳必定在那云后面。我们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草原的狼神就会闻到,只要眼睛还睁着,天上的神鹰就会看到。那样想,你就不会是孤独一人了。” “草原的狼神在哪里呢?”她想:“就算是来吃我也好啊,总会将我的魂带回草原去。娘……娘亲一定在那里等我。但是爹呢?天下这么大,我上哪里寻爹去?” 她这么边胡思乱想边走,过了不久,随着雾的逐渐消散,头顶上渐渐露出了灰色的天。阿清辩明方向,闷着头费力登上一座小丘。她略歇了口气,待雾散得更开时,极目四顾,才发现虽然自己听了老爹的话装做蛮有把握的走,但其实还是不折不扣的迷了路。再看仔细点,离昨天扎竹排起程的地方也就几里路的距离。 “不过不要紧。”阿清坐下歇了一阵,又跳起来给自己打气:“小靳说往北走,穿过巨野泽到东平郡去。找到道曾大师,应该可以救他了吧……”想了想,又接着打气:“就算做不来竹排,我游大概也能游过去吧。” 但是很快的风卷云动,天空愈发晴朗明亮起来,远远的湖中弥漫的雾气也慢慢消散。阿清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由近至远,仿佛直连到天边去,湖中大的岛屿都多达数十个,小的更是不计其数。芦苇荡则连绵数十里,不见头尾。 从这里到最近的岛屿,至少也有三十里,不停地游,也要起码要一天。这么几百里游过去,阿清水性再好,只怕也要泡成鱼了。 阿清的脸渐渐白得透明,第一次深切感到,原来有的时候看清楚了反而让人更加迷惑。再往山上走是不成的了,就算遇不上那怪人,也找不到路,可是这湖…… 阿清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走了一阵,正想着是不是趁晚上再去找一趟小靳,打听打听方向或是问问怎样扎竹排,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一艘乌蓬船正缓缓驶出芦苇丛。 她大喜过望,心道就算是水匪的船,那也可以抢来用啊。当下纵身跳下山丘,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小心地绕过沼泽里的深潭,向船奔去。 眼看只有十几丈的距离,阿清见那船驶得出奇的慢,心下生疑,也放慢了脚步,借着一簇簇的芦苇掩护悄悄靠近。 她靠近了船,见那船舱甚是宽大,张着三张帆,想来应是江南商队一类的船。正要纵身上船,蓦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混帐!混帐!这是什么?这是人肉吗?人肉是这样的味吗?你这个老不死的!” “砰”的一声,几名女子齐声惊叫,刚才那声音声调一变,却又变得沉稳朴质,道:“与人为善,自己为善。我以无边佛法渡你,老人家,你却报之虚伪,岂不是自堕魔道?” “啪啦”一响,跟着是碗碟粉碎之声,不知是掀翻了桌还是打碎了柜子,那声音又变得沙哑凶狠:“人肉有这么嫩吗?人肉有这么白吗?人肉是酸的,是粗的,我吃过!我吃过!” 阿清心中一紧,想:“啊,原来是老妖怪劫持这船,要人给他弄人肉吃。想来定是他在湖边寻找我俩,才遇上此船的。” 若是小靳在此,阿清想的这会儿功夫只怕已经跑到两三里外去了,但阿清听到吃人却放不下,皱紧了眉头,想着如何将船中之人救出来。 她环顾左右,可是四周除了芦苇丛就是沼泽滩,毫无地利可言,自己又身无兵刃,老妖怪虽然疯疯癫癫,但功力淳厚,非同小可,与之相斗只是徒然送死而已。她正彷徨间,舱里“咣铛”一声,有人长声惨叫,更有数位女子哭出声来。 那老妖怪怒道:“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向你传递佛法,我、我在替你洗去往日罪孽,我、我在帮你卸去凡尘俗世的苦恼……你竟然敢偷袭我!你是什么东西?你……你……你简直比蝼蚁还低贱!你低贱!好,我就拿你开刀,我要杀给天下人看!” “砰”的一声巨响,船舱破裂,有一人直飞出来,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阿清心念动得极快,纵身跃起,伸手在那人背上一带一扯,那人旋了两圈,撞进一簇芦苇中,不过下坠之势终于弱了。 阿清落下地,见那人艰难地挣扎着出来,一抹嘴角边的血,有些吃惊地看了看阿清。阿清冷冷地道:“趁还有机会,快跑吧。” 那人忽地双膝跪下,叩头道:“请……请帮帮忙,救救我家老爷,我劳付今后做牛做马,定当报答!求求你!” 阿清摇头道:“你别指望了,我不是他的对手,帮也是白帮。” 那人呆了一下,并不犹豫,立时站起身,拱手道:“那么,你也快些走吧。”大步向船走去。 阿清见他如此果决,倒是颇为意外,叫住他道:“喂,你这个样子了,还要回去送死么?” 那人头也不回地道:“送死也比独自逃走好,我劳付可以送死,却不知道什么是怕死。” 阿清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觉得此人的勇气倒是很象自己族人。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叫道:“你若还想救你家人,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好!” 那人一怔,随即醒悟,感激地看了阿清一眼,迅速钻入芦苇中去。阿清四面瞧了瞧,看准方位,往后奔去,边跑边喊:“须鸿大师,须鸿大师,这里有你的旧识……” 话音未落,身后轰然巨响,震得阿清头皮一麻,惊惶中往后瞧去,但见那偌大的船舱被人震得粉碎,无数木屑断绳四面飞射。 阿清倒着疾走,双手连击,拍落击向自己的碎屑。待回身再跑得两步,耳后劲风之声大作,她判定来势,往左一跃,“波”的一声,有一事物重重插入她刚才所站的泥水中。阿清来不及看清那是何物,一股怪异的力道已从半空中直压下来,既快且重,一刹时已罩住方圆数丈范围。 阿清毫不理会,跨一步,再跨一步,就在那力道及顶的一瞬间,双手一挡,身体就势猛地一沉,“扑通”一声,落入早已看中的水荡之中。那人暴怒声中,力道终于彻底压下,激起冲天水柱,人却早已不见。 那人纵身而起,跃上一簇芦苇,芦苇随风而动,他也跟着摇摆,仿若无主的魂魄。他在上面四下里瞧了一遍,吼道:“出来!刚才谁在说……滚出来!出来呀!无名小辈胆敢乱叫她的名字……滚出来,老子要剥了他的皮!” 他吼了几声,顺手扯起一束芦苇,抖了一抖,芦叶芦花纷纷飞扬,只余光秃秃的芦杆。那人内力聚于一线,刹时将芦杆凝成一支支冰箭,他凝神观察水势,辩清方位,将芦杆不住抛出,激射入水。 阿清在水中如鱼般飞速穿梭,只听周围不时飕飕作响,扭头看去,见芦杆箭破水而入,在身旁划过,带着一丝寒意。 第24章 她知道这箭上带的内力非同小可,忙扭转身子尽力回避,一面绕着弯地游去,但芦箭须臾便又射到身旁,始终觅着自己的方向。 阿清躲了两次,意识到那人看得懂水势,心中不仅有些慌乱,正在彷徨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略吐了一口气,尽力深潜,一直摸到湖底,双手乱刨,掀起大团的沉沙淤泥,湖面顿时浑浊起来。芦杆箭立时失去准头,开始胡乱射击,范围逐渐越扩越大。 阿清借机游到一簇茂密的芦苇后,偷偷探头看去,只见那人弓身站在不远的芦苇丛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水面。阿清回头看着湖面,计算好了方位,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贴着湖底向前,眨眼功夫已游出数十丈开外。 那人射了一阵芦杆箭,见水势渐渐平和,心知人已游远,咆哮一声,迈开双腿,在跌荡起伏的芦苇丛上如履平地地奔跑着。突然眼皮一跳,有个小小的脑袋在远处湖中露了出来,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 那人吐出舌头,无声地笑了笑,眼中放光,神色怪异至极,似乎同时混杂着愤怒与兴奋。他回身一扯手上连着的布条,那插在泥中粗大的桅杆被他象根又轻又小的竹竿一般扯出来,高高地越过头顶,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插入十几丈外的湖中。那人拉着布条飘飘然纵到杆顶,阿清的脑袋却已不在。他扭头看去,就这么一拉一扯的光景,阿清竟又已经游出十数丈开外。 那人怒道:“什么?什么?比谁他妈溜得快么?好!老子非逮住你吃了不可!”他也不嫌麻烦,跳到水里,抱起桅杆用力一扯扯出来,嚯呀一声吼,又抛起老高,插到阿清刚才待的地方。等他纵身跃到杆顶,阿清又已向东移了十几丈。 就这么一个跑一个追,两人都卯足了劲,各自并不攻击对方,却在不经意间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功夫,默不作声暗中使力。 如此来来回回了十几次,阿清始终在一个范围内游动,明明有几簇又高又广的芦苇丛,她却并不借机逃走,反而有两次因为回游得离那人太近险些被擒,好在她水性惊人,总是在最危急之时猱身躲过致命的攻击。 再转一阵,那人悄没声息地停了下来,蹲在桅杆顶上,凝神观看阿清冒出水的地方,眉头越皱越紧,仿佛见到了什么让人惊疑的事。 看了移时,那人眸子突然地一缩,失声叫道:“你……你是那日林中的女孩!你……你是须鸿的弟子!” 阿清远远的冒出头来,冷哼一声道:“你才发现么?看来昆仑瑶池里的玲珑水阵,你并没有忘记嘛。” 那人颤声道:“真的是你……我……我……我刚才险些杀了你!” 阿清尽力装出小靳的派头,道:“哼,你说杀就杀得了我么?” 那人道:“怎么?啊!”猛地浑身剧震,好似乍见到日光的鬼魅一般缩成一团,一双眼惊恐地四处看着,叫道:“你师傅……须……须……你师傅在附近?” 阿清点点头,转头对着远处烟波浩淼的湖面大声道:“师傅,你出来罢,这位老伯伯果然识得你……” 那人抖得似风中败叶,手一挥,用布死死捂住自己脑袋,嘶声道:“我……我这样子怎能让她见到……我这样子……呜啊!我好丑的脸啊!”忽地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凄惨尖利,犹如坟地里冤死的鬼魂。 阿清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反应,背脊一股寒气上涌,忙道:“你……须鸿大师她……” 那人突然奋力一蹬,碗口粗的桅杆“啪啦”一声折成两段,他借势腾空而起,笔直蹿高十丈有余,跟着双臂一展,向岸上飞去,飘然若纸鸢,眨眼功夫已没入荒草丛中。只听他的哭声远远传来,似乎还在叫着:“我不能见她……我没有脸啊……呜,我的脸啊……” 阿清好久好久才吁出一口气,庆幸小靳说的果然有理,搬出须鸿的名字就将此魔头吓走。她偷偷潜回岸上四处查寻一番,确信那人已经走远,刚要到船边看看,船上忽然人声喧哗,涌出二十多人。十几名妇女哭得呼天抢地,其余人则手脚麻利地收殓遗体。 先前那劳付当先,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老者走到阿清身前,不待说话,一齐跪下磕头。那老者哽咽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若非女侠出手,我劳氏一家今日就要悉数葬身此地了!” 阿清站直了,坦然受之,待一干人等行礼完毕,方摆一摆手道:“起来罢。我只是刚好路经此地而已,若不逼走他,自己也麻烦。” 那劳姓老头道:“女侠如此自谦,我劳氏更是无以为报。不知道女侠为何到此,要去何处?” 阿清道:“我……我从南面来,正想要找艘船到东平郡去呢。” 那劳姓老头忙道:“小老儿这船虽然破旧,湖还是渡得过去的。女侠若不嫌弃,请上船一叙,也让小老儿全家略尽心意。” 当下阿清上得船去,劳老头子一面吩咐人手收拾船舱,修补破洞,一面叫过几位妇人替阿清安排住所,一面又有人埋锅煮饭。 下午时分,众人已自山中伐来圆木,七手八脚一阵忙活,将那圆木稍做整修,竖起来权当桅杆。几个妇人见阿清穿的衣服破烂,寻来干净衣服替她换上。此时梳洗完毕,重又穿上了少女衣服,焕然一新地依在栏杆上,看下面的人来来去去的忙碌,别有一番滋味。 晚饭时,劳老头子请阿清上座,她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一船人又再三感激了一番。 用过晚饭后,劳老头子召集全船人集中,说道:“我们劳家世代以贩茶为业,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三辈了。这两年兵火再起,原以为凭老本可偏安江南,不曾想主上昏庸,以北伐为由横征暴敛,激起民变,烧掠了我家。徐州刺史桓温桓大人虽然谴兵平乱,但我家祖业已荡然无存,不得以只有重操旧业,在这贼匪蚁起之时奔走,竟不意遇到魔头,险些在此全族覆灭。若真如此,小老儿实是我劳家千古罪人!”说到此处,满座唏嘘,更有数人放声恸哭。 劳老头子抹着眼道:“今日贵人临门,我劳家却如此破败光景,见笑了见笑了。来人,依我们族礼,把人化了罢。” 一群年轻汉子将几具尸体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柴堆上,点火焚化。此刻湖上的风特别的大,火借风势,不到一刻整个柴堆便已熊熊燃烧起来,将那几具裹着白布的躯体迅速卷入烈炎中。 四周恸哭声愈烈,还有数人合十念经,与那柴火烧灼之声、冷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阿清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到腮边,只是默默地听着,心中翻来覆去只念着一句话:“爹,爹……我一定要见到你!”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艘小舟,丢给小靳几块烧饼,权做一天的干粮。小靳知道没有人进得来,跳起脚破口大骂,只想那人跟自己对骂一通,也好过一个人枯坐。谁知那人屁也没多放一个,冷冷瞥一眼他,掉头就走。待小靳回过神来时,渺渺天地,又只剩自己一人了。 他就着冷水吃了几口饼,不知这粗粮里掺了什么,又苦又涩,实难下咽,只能勉强用水冲下去,算是填填肚子。吃完后,坐在牢门前百无聊耐,看鸭子吃鱼,看白鹤撒野。 待看到一只老乌龟领着一队小乌龟游过,小靳慌忙站起来,亲切的一一打招呼:“喔唷,各位好啊!萧老毛龟?萧小毛龟?哈哈!哦,江南第一铁毛龟,你也来了,嘿嘿,看你脑袋绿油油的,真是不同凡响。哟,贺老六,陆老大,你们也来看我了?哎哟,真是客气客气了!” 就这么瞎混着,太阳也象怕了他似地跑得飞快,眨眼功夫,天空又漆黑一片了。小靳悄没声息地依在牢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是听来听去,四周除了偶尔有鸟鸣叫一两声外,就只有咧咧的风声,那熟悉的踢水声却再没响起。 小靳一会儿想阿清大概不会再来了,一会儿又认为没搬到救兵来之前还是不要来的好,一会儿想这臭丫头是不是来了又藏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小靳一直坐到眼皮打架,终于太息一声,爬回洞中,在岩石上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你……你来过这里吗?” “妈的,鬼大爷才来过。”小靳恼火的咕哝一句,翻个身又睡。 “是这里……我闻到……你的气息了……” 小靳身上的毛一根接一根慢慢地竖起,胯下一松,裤裆里再度热流滚滚。但是天下第一神贩的名头岂是浪得?当下纹丝不动,任尿顺着石缝悄没声息地淌进水中。 他心中想着:“是以前的冤死鬼?妈的,这地方冤死的只怕不少……难道是见老子面生就想下手?不行,不行……老子可不能死在这里!跟它拉拉家常谈谈心,或许同病相怜也未可知……” 只听外面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喘息着,在石壁上爬来爬去,不时还痛苦地咳几下。小靳伏在冰冷的岩石上,心中愈来愈发毛,心道:“这……这东西还有气,那不是冤死鬼了,难道是妖怪?这……这下可真麻烦了。我小靳皮嫩肉鲜,岂非正中它下怀?” “扑通”一下,那事物跳入了水中。水声哗哗响个不停,那事物在牢门前来回跺着,道:“啊……啊……是你……是你啊……” 小靳缩得不能再小,只恨不能贴进岩石缝里去。他眯着一只眼朝外看去,月光下,有个佝偻的影子在门前晃荡,夜风吹来,依稀有些破烂的衣衫飘动。 “是人……也许是妖怪……”小靳想着,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尽量极轻极缓的呼吸。 第25章 那事物转了一阵,纵身一跃,蹲到阿清曾坐过的岩石上,呆呆的望着月亮出神。 过了好久,那事物仍是一动不动。小靳因为紧张四肢绷紧,到此刻已然全身僵硬麻木。他刚想试着偷偷展开一点,就听外面那事物关切的道:“你伏在岩石上冷不冷?” “不冷……啊……”小靳头皮一麻,呆了一下,突然听出来者是谁了——这样沙哑冰冷的腔调,不是林中的老妖怪是谁? “不冷吗。”老妖怪道:“可是我在这里,却冷得受不了啊。” “为、为什么?”小靳知道了是谁,反而宽了点心,反正又跑不了了,干脆翻过身子,舒展一下手脚,小心翼翼问道。 “因为我想死,却死不了;想活,可是又活不过来……你看这月光,多么温暖;这湖里的水,又是怎样的冰寒,可我……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我这死不去的身体一点也感觉不到啊。” 小靳心中狂跳,想:“妈的,果然是千年的老僵尸!这样不死不活的,弄得脑子都坏了,一会儿说冷得要死,一会儿又说没感觉。难道是没有做道场渡化?”当下道:“是吗,嘿嘿,这可不大妙……不过我倒认识一个和尚,不如请他……” 刚要介绍道曾套套近乎,那人突然暴喝一声,就如平地起了个霹雳,小靳促不及防,一交摔倒在地,耳朵里嗡嗡直响。 “砰”的一下,那人合身撞在牢门上,震得山洞都是一抖,一些松散的碎石落了下来,溅入水中。小靳神智尚未恢复,本能地爬起来就往后跑,也是“砰”的一下迎头撞上山壁,只撞得眼前金星乱闪,口鼻发热。他怔怔地伸手一摸,又粘又湿的全是血。 这一下倒总算是撞清醒了,他回头看,那人又是重重一下撞来,洞壁照例一颤,牢门却未见撞破。那人撞了三四下,终于停下,可是仍拼命挤在门缝上,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许说和尚!不许说和尚!和尚……和尚都该死!不许……咳咳……杀光和尚!” 小靳见他撞不开牢门,先放了一半的心,忙叫道:“是,是,和尚都该死!妈的,老子生平就讨厌和尚!没事就喜欢罗哩罗嗦长篇大论,听他们念经那简直是上刑。他们念得唾沫横飞,倒是功德圆满了,我们这些听经的却是痛苦不堪,好似入了畜生界。我正要跟你讲,我们那里见一个和尚烧一个,见两个和尚就串起来烧。有些妖术厉害的,还要乱抓乱咬,呸,我们就先泼狗血上去再烧,哎哟,烧起来吱吱的响……”就此不住口的骂下去,直说得口沫乱溅。 那人听他骂和尚简直骂得舌绽金莲,倒也有些意外,听了一阵,又呆呆地转身回岩石上蹲着。 小靳捧起冰冷的湖水洗把脸,吐出嘴角的血丝,暗道:“妈妈的,今日看来是要跟这老疯子妖怪耗上了。这牢门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可就算他不进来,用那个什么冰霖掌把这里冻起来,我就成冰窟里的耗子了。不行,得稳住他。” 当下打个哈哈道:“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刚才你老人家在找什么?是贵府的狗跑了还是猫不见了?小的在这里歇了一天,也没什么贵客来访啊哈哈。” 那人叹一口气,幽幽地道:“是和你一起的那个丫头,我闻到味了。没错,”他伸手在石上深深抚摩,道:“就是这里,她的味最浓。真是好闻的味道啊。” 小靳想了一下,脸上的冷汗就跟流水似的下来了。自己躺着没一丝动静,这人就知道是谁,而且竟然是凭着味道来的! 难道这老妖怪真的吃人吃成精了? 那人接着自言自语道:“她是须鸿的弟子,真好,真好。”一个“真好”他念经似地一直念叨不停。 小靳慢慢走到牢门前,想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忽然眼前一花,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牢门上,一股腐败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黑暗中,那人一双眼睛幽幽发着绿光,道:“你也是须鸿的弟子,对不对?” 眼前的一根木头刹时便结上了一层霜。 “老子不是!老子不是!天打雷劈!”小靳往后猛退,双手乱抓头发,扯着嗓子喊:“我他妈发誓!要真是须鸿的弟子,我会被这群水耗子抓鸡一样抓来关起?你、你自己也掂量掂量,须鸿能有这样窝囊的徒弟?我这话要有一个字不实在,我……我……老子断子绝孙!” “我想也不是。她……她是那样高傲的人,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我想也不是……”那人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喃喃念了两句,终于再次退回石上,霜气也随之消失。小靳一屁股坐在水里,半天才缓过劲来,前胸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可是……真好。她是须鸿的弟子。”他说了这句话,便怔怔地伸展四肢躺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了。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人仍旧一动不动。小靳惊吓过度,脑子里越来越混乱,眼皮也重愈千斤。他想:“妈的,果然月夜出妖魔。这老家伙跑到我这里来撒泼发疯,完了往那里一躺挺尸。老子站在旁边,难道还要替他端屎倒尿侍侯不成?反正这笼子跑不出去,他也跑不进来,管他娘的!” 他想开了,抹一把汗,轻手轻脚躲进洞子最深处睡下,不多久便鼾声大作起来。 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哀号痛哭之声。小靳勉强翻个身,眯着眼朝外看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老大的雾,灰茫茫一片,连牢门都见不到了。 “妈的……真的是见鬼了吗?”小靳翻个身,继续睡觉。 不对…… 小靳再次侧耳凝神听,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一些,依稀是那老妖怪的声音。 只听他断断续续哭道:“师父……我冷啊……我好冷啊……我没有脸了。我……我死不去,也活不过来……我真的冷啊,师父……我心里……这里……有一块万年不化的冰,永生永世见不得阳光……无论我怎样地坐禅,怎样地念经,都没有用……我看不到彼岸,我、我悟不透……师父,我、我……我把你吐出来好不好?我把你吐出来……呜……我吐不出来了啊,啊……” 小靳伸手捂住耳朵,迷迷糊糊地想:“这个老妖怪,吃鱼卡住脖子了么?卡死了倒好,省得现世丢人。” 他虽然有些害怕,毕竟年小睡意大,任凭外面哭声怎样越来越凄厉,不消一刻彻底睡死过去。 第二日清晨,大雾还未散尽,劳老头子一家忙了一夜修补船舱,此时虽然人人疲惫不堪,但还是趁着雾气起航。阿清担心小靳的生死,睡不着觉,一早便来到船头,看众人熟练地操纵风帆。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道:“阿清姐姐,这么早就起来了?”阿清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总角丫头一蹦一跳地奔过来。阿清知道这是劳老头的孙女劳歆,今年才九岁,却已跟着爷爷跑了不少地方了。 劳歆过来拉着阿清袖子道:“姐姐睡不着吗?是不是床睡着不舒服?”阿清笑着摇摇头。劳歆又拉拉她的领子,吃惊地道:“啊,姐姐怎么穿这么少?一大早怪冷的,小心着凉啊。是李妈妈没替你找衣服来吗?我问问她去。”转身要跑,阿清忙拉住她道:“不了。我一贯穿这样的,真的不冷。” 劳歆摸了摸她的手,呆了一下,惊疑地道:“姐姐的手真的不冷。你会仙法吗?”用自己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脸,尚且觉得冰寒,更是吃惊。 阿清道:“这世上哪那么容易学到仙法。只是以前冰天雪地的时候在水中游泳惯了,所以不觉寒冷。”劳歆张大了嘴,道:“真的吗?啊,爷爷常说功夫好的人会什么……什么内功?姐姐就会吧。真好。”她羡慕地摇着脑袋,道:“有了武功,就再不用怕坏人了,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 阿清见她摇头晃脑,实在可爱,便耐心地道:“有武功也不一定就是用来杀人的啊。我师父说,武功的本意乃是强身健体,探求自身之潜力。但是世俗之人却用它来争名逐利,欺凌弱小,坠了下乘。昨日来袭击你们的人不就是位武功高手么。” 劳歆听阿清提到那人,浑身一颤,露出无比恐惧之色,靠近阿清,低声道:“那……那真是人吗?我觉得是妖怪呢。他的那张脸……我昨晚连着做噩梦,吓死我了。而且,他还要吃人呢。哪有人吃人的事?” 阿清目光霍的跳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清冷的湖水,隔了很久,冷冷地道:“人吃人吗?在这乱世还真不少呢。从前汉人的八个王作乱的时候,成都王颖在河间王颙的帮助下打下了首都洛阳,把他俩的弟弟长沙王捉住,当着众人的面烤来吃了。后来有个叫张方的大将乘机在城中烧杀,抢了一万多宫女和财产走了。回去的路上,张方的部队闹粮荒,就把抢来的女人杀死吃掉,从老的吃起,吃完了再吃年轻一点的。就这样一直吃啊吃啊,吃到长安城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几个宫女了。再后来幽州的王浚又看不惯司马颖,也想打到都城去。他自己打不过,便联络乌桓国的鲜卑族骑兵助战,结果鲜卑骑兵还没来,王浚已经战败了。鲜卑骑兵在邺城乱抢了财物,也抓了许多妇女走。到了易水边上,王浚派人来不准带她们走,说就算死也不能带给胡人。那是自然,汉人的女子怎能做胡人的奴婢呢?鲜卑人于是在易水旁支起锅煮人吃,吃了三天还吃不完,就把剩下的八千妇女全部淹死在河里。那时候啊是春天,易水比这湖还浅,人在河中还能站起来,但是鲜卑人用藤条把女人们脖子圈起,下面坠着石头,还真的一个个淹死了。 第26章 此时此刻,就在邺城的边上,羯人的首级堆积如山,有好多尸身却已不见了,因为蜂涌而至的人一一抢回去吃,连野狗都抢不到……”说到这一句,喉头忍不住一哽。 忽感有人猛地摇自己手臂,阿清回过头来,却是劳歆正拼命拉扯自己。她一张小脸已是惨白,还有小小的汗珠淌下,颤声道:“姐、姐姐,别说了,别说了!我好怕。”阿清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心中不忍,勉强咽下口气,住口不说了。 劳歆扶着栏杆在她身旁呆站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姐姐,你……你适才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阿清伸手抚摩她冰冷的脸,道:“还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好。别去想了,这乱糟糟的世道,人人都逃不过的,那也是命。我师父说过,万事万物只在人心,我一直不明白。不过现在想想,若真的万事皆空,那也好得很啊,不必在乎自己是谁,也不用去想将来该如何走。” 劳歆一对大眼睛转来转去,小心拉着阿清的衣衫道:“姐姐,我真的不懂啊。你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清心中凄凉,却又不知如何跟她说起,摇头不答。过了一会儿,问:“对了,这湖里有水匪的,你们经常打这里过吗?” 劳歆道:“爷爷说,这水道相比之下还是安全的,至少没有兵火,若是遇到匪徒,上下打点一下也就过了。几年下来,跟水匪也很熟了,所以爷爷说宁愿带着我们上路,也不放心任我们留在故里。” 阿清点点头,心道:“小靳那家伙倒也见得准。不过他也是到了这里才想到的,哼,什么东平双杰,我看是天下第一胆小笨贩子。” 正说着,眼前一亮,原来雾气逐渐消散,天空中风流云动,几束阳光透射下来,映得远远的湖面上流光飞舞,引来一群野鹤在芦苇丛中欢腾跃。劳歆惊喜地啊了一声,道:“好漂亮。”阿清依在栏上见了,也觉胸中一宽。 劳歆突然道:“姐姐,你不是汉人吧?” 阿清一怔,随即点头坦然道:“对,我是羯人。怎么,你们也见到了悬赏羯人的告示?” 劳歆喜滋滋地道:“果然,爷爷没有看错。姐姐眸子看着阳光时是碧色的,真好看。我就不喜欢汉人,他们太狡猾,又善变。哦,忘了告诉姐姐了,我们本是鲜卑拓拔部落的,世代放牧养马,后来爷爷的祖爷跟随魏武帝南征,在赤壁吃了败仗,便带着族人流落到江南,做起了买卖,就在青州一代定居下来。我们表面看起很象汉人对不对?可是我不喜欢他们。哼,这次若非汉人背叛,我家祖业也不会被烧抢一空了。”说完叹一口气,俨然一派大人口气。 阿清淡淡一笑,道:“汉人么……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的。只不过现在的世上,好人太少了……” 正说着,前面几艘小舟驶来,原来是水匪前来收过路费。劳老头子笑呵呵地迎上去称兄道弟,果然是熟得紧了。这么查了一回,水匪还派了两只梭舟护送。阿清心道:“这些亡命之徒,倒比之官兵还讲信用。”她不愿露面,自与劳歆下到船舱里去。 “怎么,真被王八吃了?”小靳有气无力地靠在牢门上,眼巴巴地等着送饭的人来。但是眼瞧着早过了晌午,一个鬼影都没出现。早上起来的时候那老妖怪不知道跑哪里吐鱼刺去了,此时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热腾腾地晒着,连鸟也见不到一只。小靳甚至有几次想,有那个老妖怪陪着说不定还热闹些。 再过一阵,小靳肚子雷鸣不止,忍不住想:“要是水耗子们全死光光了,那我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变成小乌龟逃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背上寒毛一竖,隐隐听到洞顶好象有野兽在撕咬东西。他耳朵贴在洞壁上听,真的有响动,间或还有咯咯的响,难道是…… “哗啦”一下,有样东西跌落入水,溅起的水花落在小靳脸上,他伸手一摸,红红的,是……血。 “哇哇哇!”小靳往后猛退,只见那水里慢慢浮起来的赫然是一条人的大腿。老妖怪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吃啊。你不是没吃饭吗?” 小靳转身张口便吐,但是胃中空空如也,吐了半天只吐出些苦水来,难受得几乎晕死过去——原来送饭的把自己送到这家伙五脏庙里去了! 听见洞外又是一响,老妖怪跳了下来,手里捧着不知是人的哪一部分,满脸血污,嘴巴又撕又咬,正跟一条老筋较劲。他见小靳扶着石壁摇摇欲坠的样子,便道:“怎么不吃?这可是我特意替你弄来的。来啊,来吃。” 小靳想骂滚你妈的老子要吃吃你的切块背脊肉给我好不好,但是不敢。回头看了他几眼,忽地一怔,只觉那老妖怪神情竟是无比诚挚,道曾劝自己一心向善时也就这模样了。他小心地扯下一条肉,递进门来。 小靳觉得喉头发干,一个字也不敢乱说。他待着不动,那人也不走,手一直伸着,耐心地等着小靳来拿。过了半响,小靳迟疑地道:“我……我不饿。”那人哦了一声,这才抽回手,拾起水中的人腿,坐到岩石上继续吃去了。 小靳这下败了胃口,一下午肚子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好多次。看着血漫进来,连水都不敢喝了。那人吃饱了,扛起两条没吃完的腿,又不知道跑哪里去。 到了晚上,小靳实在饿得难受,在水里乱摸,但是洞子里的水浅,只勉强摸了几条小鱼,和血生吞。眼瞧着月亮又出来了,他心里想:“这老妖怪看来是个饿死鬼投的胎,逮着什么吃什么,胡小娘皮今晚可别发傻来这里啊。”便把脸挤在门缝里,睁大了眼睛盯着湖面。 几个时辰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月亮躲入云后,天地一片漆黑。小靳站得腰酸腿痛,打个哈欠,正要回去睡,突然眼角一闪,只见远远的湖面上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光亮晃晃悠悠,时隐时现,象是一盏油灯的光。小靳知道阿清是绝对不会这么招摇来的,也不敢乱喊,紧张地看着那光越来越近。 再过一会儿,听到了浆声,果然是一艘小船。只听有人喊道:“牛二、张老三——怎么搞的,还不回来!” 小靳心道:“原来是水耗子出来找同伴了。我可别给扯上关系吃哑巴亏,就说早回去了。”忙退回洞中装睡。那小船划近了洞口,刚才喊话之人举灯照照,敲打牢门,喝道:“小王八蛋,今早给你送饭的人呢?哪里去了?” 小靳睁开眼,用力伸个懒腰,惊讶地道:“什么,你说牛大哥?早走了呀?对了大哥,中午才送两个饼来,不够吃啊。你们是来送晚饭的?” 那人呸了一声,道:“晚饭?你等着吃断头饭吧。我们老大派人找了两天了,什么萧齐萧宁的,鬼影都没一个。老大说了,再等两天,找不到就拿你祭兄弟。”转头对另一人道:“看来他们俩来过,不知跑哪里鬼混去了。明天还得我俩来送。” 船中另一人猥亵地笑道:“张老三新弄来的小寡妇,胸大屁股圆,可风骚得紧呐,还有余劲出去鬼混?”两人一起大笑,浆声一响,船又慢慢掉头。 小靳心道:“快走快走,别让老妖怪见到了。你们俩脑袋事小,老子明天的饭可关系重大。” 眼瞧着灯火渐渐远去,转过了两处芦苇丛,就要消失不见。小靳长出一口气。但是气还没出完,蓦地灯火陡然拔高十丈有余,待得悠悠落下,却又向洞穴过来了。 小靳饥火攻心,怒气勃发,见那老妖怪举着油灯淌水过来,眼睛里几乎瞪出了血。他脑子一转,道:“喂,你又干掉了两个人?真是神功无敌呀,嘿嘿。” 那人听他称赞自己武功,不觉大喜,顺手一丢将油灯钉在门上,凑到门前道:“是吧?呵呵,我的武功天下无敌!” 小靳退后两步道:“天下无敌吗?那也未见得……你别动不动就拿脑袋乱撞,听我讲完啊!杀人还不简单吗?人那么大一堆肉,骨头又大,内脏又多,管你是什么掌风也好,拳头也好,只要力气够大,怎么也能打死。如果用刀子,那更不用说了,就你这样的人,几百几千把刀子劈过来,也照样劈碎了,是吧?所以杀的人多,这个……这个……并不能说就是武功天下第一了。” 那人听到自己未必见得是武功天下第一,本来怒气勃发,拼命往牢门上撞,不过听到后来,却是一怔,觉得小靳所讲,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觉便停下来认真的听。 小靳见他有些相信了,信心大增,继续道:“我听说真正的高手以气御力,讲究的是在毫厘之间一击制胜。不过这玩意儿是说起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了。好比说鱼吧,你钓也好网也好都容易,可是要隔空一掌毙之可就难咯。因为鱼身滑不溜丢,内功或不足,或不纯的,那可连鱼皮也别想蹭一块下来。又或阴柔不足以克鱼之筋骨的,或阳刚太强而至鱼身残破不全的,也不能算全功。总而言之,你要是能凭空这么一掌,哎,打上来一条皮酥骨脆、肉鲜形全的鱼,就算得略窥高手门径了。要是打上来的鱼肉还有几成熟,嘿嘿……不过晾你也没那本事。” 这番话本是道曾给他讲过的,此时添油加醋乱吹一通,那人果然听得出神,喃喃地道:“真是如此?真是如此?”突然呵地一声轻哼,一掌击出,激得两三丈外水花四溅,几条鱼翻腾跳跃。小靳大声道:“哦,这也叫天下无敌的掌法?真羞杀人也。” 那人羞愧无地,腾身而起,转到山崖后去了。小靳听到不住有水声传来,大声道:“喂,打上鱼拿来我看看,可别自己抓起鱼来糊弄我。” 第27章 自己回去呼呼大睡。 第二日清晨,迷糊中听见牢门咚咚作响,小靳睁眼瞧去,见那人兴奋地抓着两尾大鱼在门外叫。小靳飞身跳起,几个箭步冲到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鱼来,一口咬住。那人焦急地道:“怎样?怎么样?”小靳含糊地道:“……还不行,鱼刺还太硬。看看,这里还破了几处,显得不够地道。再去打过。”那人搓搓手,懊恼地道:“果然下手还重了些。多、多谢指点啊!”胡乱地点头致谢,又自去山后练习。小靳吃了两条鱼,终于缓了饥荒,不觉大是得意。 那人练起功来还真是耐力惊人,整整一天不眠不吃,打到了鱼就给小靳送来指点。刚开始还在山后练习,后来干脆就在牢门附近周旋。 小靳见他起初一掌打出去,劲力激射,总会激起老高的水柱,便不住出言讥讽,百般嘲弄,只想这家伙恼了远远离去。谁知那人竟丝毫不以为意,小靳骂得愈狠,他练得愈是专心。不知不觉太阳已偏了西山,小靳洞子里也堆积了十几二十条大鱼,看看吃十天半个月都不成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老妖怪练起了瘾不肯走人,不论是水匪来提人还是阿清来救人可都是个麻烦。 小靳大是头痛,但之前话说得太满,想骗老妖怪相信他此刻已经是天下无敌世间无双已绝非易事。他看着老妖怪一掌掌下去,渐渐地不再溅起水花,只听得“波波”地闷响,打起来的鱼也当真越来越完整,暗自心惊,心想:“道曾随口乱吹,说什么最高境界就该如此,可从来也未有人见过,只当是传说而已。这个老妖怪疯是疯,下手可不含糊。要这么练下去真成了天下第一怎么办?呸!妈的,老子可不能白便宜了你。” 正想着,那人又打上来一条鱼,毕恭毕敬呈到小靳手里,转身再练。小靳看了一阵,忽地灵光一闪,忙道:“喂,你这样做有损无益知不知道?象你这般只知冲杀,不知蓄力保养,内力一岔可就悔之晚矣了。” 那人一怔,想想也是正理,不觉住了手。小靳热情招呼道:“天下第一的掌法,哪能一两天就练成对不对?来来来,先吃两条鱼,再练气不迟。我听说百肉皆补,唯猪不补,幸好这里是鱼不是猪。又有一言说生食生痰,熟食生气,可惜这里没有火……” 那人呆了一下,道:“火……火有!你……你等等!”转身到山后拖出昨日那两人坐的船,手起掌落,比刀劈枯柴还快,不一会儿就将船劈成碎柴,都堆到岩石上。他又将油灯弄破,把油倒在柴上,身上摸摸没有火石,随手抓了一把柴在手,运功一搓,须臾掌心之间便冒出烟来,接着火苗一蹿,蹿得小靳心都一跳,叫道:“快快,拿根柴给我!” 两人携手点着了火,小靳再用几根细柴穿了几条鱼,教那人架在火上烧,不多时鱼香扑鼻,小靳好久没闻到这种香味,只觉五内沸腾,口水喷涌,止都止不住。他见那人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忙道:“鱼腥对练武者颇有害处,特别是此湖中盛产一种泥鱼,最是阴损之物,若是火力不够,那可不得了。我没啥内力,无所谓的。拿来我先试试。”那人哦了一声,取了最大一串递给小靳。小靳双手颤抖着接了,更不犹豫,当即狼吞虎咽,半柱香的功夫就收得干干净净。因吃得有些快了,舌头被咬了几次,也险些被刺卡住。他捂着胸口痛苦地道:“好腥的鱼!果然是千年寒潭养出来的……你现下还不能吃……那条看样子好象可以了,拿来,我……我勉强再试试。” 那人又侍侯小靳吃了两、三条,吃得他肚子滚圆,不留神一个饱嗝,连忙用手掩住,道:“恩……可以了,你不妨尝尝看,或对功力有助也未可知。”那人取了最后一条又焦又小的鱼,凑在鼻子前小心地闻了闻,放胆吃起来。 吃完了鱼,小靳将火引到洞中,顿时温暖起来,一扫阴霾。他心情大好,道:“你歇歇后再练功吧。须知有损有补,天理合也。”这些都是道曾平日里念的,那人听了不觉点头,道:“好……好。”坐在岩石上默息去了。 小靳躺在被火烤得热呼呼的石上,悠然翘起一条腿,用根鱼刺掏牙,忽而感慨一声——简直神仙之乐也!正在怡然享受之时,一根柴啪的一响,火焰腾高,印得头顶石壁上一片辉煌。小靳眼角瞥去,隐隐觉得那上面有几行字。他好奇心大起,站起身来举根柴照照,果然是一段文字,看样子是有人用尖锐之物刻在上面的。 小靳不觉踮起脚,凑近了仔细看,原来那文字还不止几行,顶上的石壁但凡稍平一点的都写满了。这些字刻在顶端阳光终日照射不到的地方,若非今日有火,还真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略寻了一下,找到开头,轻声念起来: “余受谢匪、司马老贼之陷,自囚于此地,凡七年矣。扬州之约将至,两贼必不得容。练此神功,本欲报师门之恨,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终致手阳、足阳皆损,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此番之战,唯死而已。然师门绝艺竟自不孝吾辈之手断送,实憾事也。是以记此心法,唯愿有缘者习之,令世知我……”到这里石壁剥落了一大块,见不到后面的字了。小靳心道:“嘿嘿,想让别人知道,天偏偏要你师门灭绝,奈何?” 又往旁边找,果然是一段段的内功心法,什么“尻尾升气,丹田炼气。气下于海,光聚天心”,什么“内有丹田,气之归缩,吸入呼出,勿使有声”,还有讲“胸要竦起,艮山相似;肋有呼吸,若紧若松”,“先明进退之势,复究动静之根”……凡此种种,三四百字,也算很长一篇心法了。小靳想:“原来这里以前不是水耗子的牢笼,是人家练功的地方。这个‘余’也真是,扬州隔这里多远?约是约了人,不过被别人陷害在先,练成废人在后,也就别逞能了罢。哼,武林中老是有这等不开化死要面子的老古董,果然一个个不得天佑。” 他懒得看这些东西,又躺下来休息,盘算怎么让门外那老妖怪早点滚蛋。想来想去,正无计可施,昏昏欲睡时,突然一拍脑门,跳起来失声叫道:“我傻了!” 原来他想起了道曾说过的一段话。那是道曾教小靳内功心法时所说:“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愈是内力深湛者,愈须合经而顺络,逆而行之,又或强行贯之,危哉。” 小靳生来懒散,最做不到的就是专心致志练一门功夫,所以练了几天便偃旗息鼓。若是其他师父,早拖出去打死了喂狗,道曾却是少见的和气,徒弟不学,他不仅不打骂,反而乐呵呵地说什么:“好,知道从心而行,不与天竟。人生本枉,执着反生了相。”由得他去,因此小靳半点武功不会。只是这口诀已经是背得熟了。 他想:“这老妖怪以前虽然疯,可是看起来还挺精明的,这几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又傻又呆了,我说什么他都信。这部什么心法高不高明不知道,不过能把一个老古董练成废人,这个老妖怪就算没那么糟,练回原来的失心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恩……道曾说内功心法一旦练错,极易入魔。老子把这篇心法背上一两段,关节之处漏点添点,谁能知道?骗他来练,再趁他修炼时乱岔几句,让他走火入魔,岂非妙计?嘿嘿,最好练着练着,口吐八升……不,十几升血,那就精彩了!” 当下说干就干。小靳偷偷走到门边,见那人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闭目打坐,当下举着火把,找到其中写得稍多的一块石头,默念一两段便背上一阵。他记心甚好,只看了几次便背熟了,但仍不放心,深怕那人突然抽问一两句,自己稍有犹豫便被看穿,是以下了番苦心,直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方止。接下来是于关节处增减的问题了。只是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关节之处,只好拣一些自己念得拗口之处删了,把道曾平日里念的一些心法杂七杂八加进来,再硬着头皮改一些道曾教过的重要穴位,将少海改作神门,将大陵改作劳宮…… 忙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完成。小靳正着反着背了两遍,自觉天衣无缝,便灭掉火,走到门口,叫道:“喂,老……喂!” 那人一震,从冥想之中清醒过来,道:“你……你叫我?” 小靳道:“对啊。你叫什么名字?你我一见投缘,相识恨晚,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叫吧。我叫作道靳。” 那人道:“我啊……我……我……我没有名字。”小靳道:“没有名字?怎么可能,你妈生你下来,至少阿宝啊旺财之类的叫过吧。” 那人痛苦地抱着头道:“我……我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叫什么呢?” 小靳深怕他想啊想的,突然想清楚不疯了,忙道:“算了,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值得那么想吗?我以后叫你……老黄罢。这名字雅俗共赏,好不好?”心想:“老黄是以前猎户的狗,后来疯了乱咬人,倒是挺配你的。” 那人果然欣喜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小靳咳嗽两声,正色道:“老黄,你这是在练功吧?见你姿势奇特,这个这个……面相庄严,一定是在练一门极高深的内功,对不对?” 老黄道:“是极是极,你也看出来很高深了?哈哈,哈哈!我是天下无敌呀!” 小靳道:“那是自然,你不是天下第一谁是?小弟这里有个疑问,咳咳,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只是不久前有人也号称他是天下第一……你别急呀听我讲完再撞门好不好?他说他拳脚比不上须鸿——是,是,你比须鸿厉害,我知道的。 第28章 谁要敢说不是,老子第一个跟他拼命!他既然这么说,那当然比不过你了——刀剑比不上‘一剑穿云’谢云,暗器比不过万云峰千松院的司马老儿。不过他说,习武之人,最根本的还是内气。内功不好,管你招数千变万化通通无用;内功天下第一了,随便使什么都比别人练了十几二十年的强。他这话到底对不对呀?” 老黄皱眉沉思一下,道:“对、对的。这人很得武功精华。” 小靳见他神智略有恢复的样子,忙长话短说,道:“是吧?然后他就跟我说有一套内功,天下无双,修炼者世所无敌!” 老黄大声道:“不信!我不信!他在哪里,在哪里?你叫他来跟我比过!”气势汹汹地跳起来,全身骨骼咯咯乱响,四下里张望。 小靳两手一摊,道:“我也不信啊!我说真有那么神,你自己练出来,早成高手了,怎么还在这里混——当时他跟我同在一座庙里,靠善粥度日,看起来比老子还要落魄,似乎还是躲赌债才进来的。妈的,那种样子,任谁也不信呐。” “可是他并不着恼,只说什么‘这门神功修炼极复杂繁琐,且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轻者手阳、足阳脉络俱损,四肢残废,重者可就要老命,所以修炼而成者少之又少。最好本来就是一位内家高手来练,才可游刃有余地控制真气流动,混入四骸之中。我不是不想练,而是不敢练啊。’” “我说这是放狗屁。”小靳看了一眼老黄,见他眯了眼听得越来越专注,舔舔干涩的嘴唇续道:“天下第一那是多少人拼死都要争到的东西?你个老乌龟居然还好意思说不敢练,摆明了在这里吹牛哄小孩子骗吃骗喝。我个头是小,心眼可不小,少来唬老子!” “那老乌龟听了我的话不禁满脸紫涨,汗如雨下,跺脚发誓,差点没把他自己的老子娘抬出来担保。我哪里信他的,就说要到方丈那里去出首,告他为老不尊、欺诈行凶、妖言惑众、贻害人间,当立马抽了脚筋,打出山门去。他逼急了,把我生拉活扯拽到一僻静之所,传了我这套心法,还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自己试试。我哪里懂这些?什么炼形而能坚,炼精而能实,什么纵横者肋中开合之式……” 老黄突然道:“等等!……你说炼形而能坚,炼精而能实,后面呢?” “后面?后面有什么?” 老黄一手抚额,苦苦沉思,道:“炼形而炼精……不对,后面应该还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小靳脑门暴出层冷汗,因这句话恰是这一段最后两句,后面的确实不知道了,忙道:“啊……是,后面应该还有的,等我想想。哎,这个……太多太复杂了,我一时也……怎么头有些痛?” 老黄忙道:“你别急,慢慢想,这……这种东西可错不得的!” 小靳点点头,捧着脑袋退回洞中。他不敢生火,生怕老黄见到自己看石壁,只悄悄用手在石上摸着,摸了好一阵,突然摸到“炼气”这个词。他也管不得是否正确,摸完全句跑出来叫道:“我想到了,是炼气而能壮,炼神而能飞!” 老黄双手一拍,道:“是了!正是这一句。由形而精,而至气至神,方是一轮回。师父果然没说错。看来这部心法确实还有些门道……你还记得全不?可、可不可以说来我听?”说到最后,眼中竟流露出乞盼之色,抓紧了牢门,深怕小靳不答应。 小靳犯难地道:“这个……他跟我讲已是迫于无奈,我也答应了他绝不告诉第三个人的……” 老黄果然好生失望,想了一下道:“师父说门有门规,不可轻传与外人,也不可随便偷学别人的。哎,我总是定力不够,险些又犯了门规。” 小靳见这出戏演过头了,慌忙道:“不不不,哪里的话!你我不仅是一见如故,简直就是手足情深啊,我做小弟还有什么话说?这不过是切磋切磋,怎么是偷学呢?我记得第一段是——”不等老黄犹豫,大声念了出来:“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泉,发劲循循。千变万化,不离乎本,得其奥妙,功乃无垠……” 那人略一迟疑,但小靳不断口地连下去,他不知不觉间已竖起耳朵用心默记,待小靳念完了,立即在心中重复一遍,看记住了多少。小靳见他嘴唇微动,咳嗽一声道:“这心法是长了点,我也不知道是否记对了……”当下又从头念了两三遍方停。他见老黄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良久不动,忽而一动,精光四射,知道已经背下来了,嘿嘿笑道:“这种心法,骗骗小孩子还可以,怎能骗过老黄你呢?它的名字也可笑,什么‘碧石心法’,哈哈,哈哈,还石壁呢!就当是个笑话吧。哈……”长长打个哈欠,道:“不早了,我也要睡了。”自进洞中睡下。 他眯了眼偷偷瞧去,只见老黄又呆站了一阵,突然间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跳跃而去,心知事已成矣,终于甜甜睡去。 -7-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八章 第三日中午时分,船到了巨野泽边上的小村,早有氏族家人在岸上接应。由于冉闵的部队此刻正在邯郸一带与赵国石琨激战,周围民众仍在为“文升三级,武拜牙门将军”而拼命屠杀羯人,所以连雇几个精壮苦力都成了问题。劳氏一家只有自己慢慢下货,一面速遣人到东平郡探听虚实,确定买家没出什么意外。 阿清是羯人,在这当头就是杀头的罪过,是以劳老头子极力劝说她就呆在船上,待生意做完后,随他们回江南避祸。但阿清却执意要前往东平。劳老头子劝说再三,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选了两名精壮家人,雇了辆马车,秘密护送阿清前往。 出发前,劳歆依依不舍地牵住阿清的手道:“姐姐,你会回来吧?” 阿清道:“姐姐……姐姐也不知道啊。” 劳歆道:“一定要回来,我还有许多话没跟你讲呢。” 阿清虽然只跟他们相识了几天,但劳氏一族对她关怀备至,让她好久以来又再度体会到家的温暖,此刻分别在即,也不禁有些留恋,轻声答应。她心中暗想,有劳氏一族避祸江南,肯定也有羯人做同样的挣扎。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往江南走走,亲眼瞧瞧那似乎远在战乱之外的地方。 告辞之后,阿清等人上了路。据劳家的人回报说,从码头到东平一路尚无战火,应该还算安全。 这两个家人都生得胸宽体壮,腰间挂着厚背大刀,看样子属外家练家子,其中一人便是那日被老妖怪击出船舱,恰被阿清救下的劳付。一路闲聊,阿清才知道另一个高点的是他的哥哥,叫作劳全。两人那日都受了伤,好在还不甚严重。他俩都是亲眼见到阿清匪夷所思的水下功夫,又惊走了老妖怪,是以对她敬若天人,尽心服侍。 劳全生性平淡,不爱说话,有话问他,往往也只是恩一声权作回答。但颇有担待,又肯吃苦,无论大小事,做起来毫不拖泥带水。 劳付则与他哥哥大不相同,极还热闹,因常年跟着劳老头子跑路,见识颇多,一路上几乎不住嘴地给阿清讲各地风情异事。三人有说有笑下来,倒不觉赶路艰辛。 到了晚上,因阿清一心赶路,过了投宿地方,好在劳家在这条道上奔波多年,劳付记得山里的一座废庙,驾着马车在昏暗的林中小路上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庙宇,风吹雨打,前院门墙早塌了,院中杂草丛生,有一人多高,草中隐隐露出灰色的歪斜尖顶,不知是哪位高僧的舍利塔。这庙宇甚小,只有前后两殿,外带四间厢房。说是大殿,其实也就比普通房间稍大一些,供了菩萨香案。三人进得殿中,才发现连菩萨也碎成了瓦砾,堆在房角,只有又大又沉的香案还在,那些昔日供奉神灵的香火蜡烛早变做了泥尘鸟屎,散着腐败阴森的气息。 虽然阿清说不必麻烦,但劳氏两兄弟仍去后院厢房中打扫,好腾出一处干净地方让她歇息。阿清隐然有了些往日在家中被人处处侍侯的感觉,转念想到父母,又是禁不住的心酸,便自到前院徘徊。 夜风吹来,四周的荒草丛发出吁唆的声音,不时伏低,露出背后的断垣残壁。舍利塔也在风中发出哀鸣,好象在这样的夜里,连得道的高僧也耐不住寂寞,想要呼喊什么。阿清拨开荒草藤蔓走到塔边,发现那塔已坍塌了一大半。正要步近,突然“呼”的一下,有只狐狸从中蹿出,警惕地望着她。 阿清一惊,随即听到从那塔里传来吱吱的小狐狸的叫声,才明白原来这塔已成了狐狸的居所。阿清见那狐狸紧张而又执着的守护在洞前,笑道:“抱歉啊,我这就走了。”慢慢往后退去。 她正欲退回殿中,忽地一怔,侧耳听去,风中隐约传来厮杀之声,再听一会儿,辩出大概是在东南方向,且夹杂着妇孺的哭喊哀鸣。阿清几步穿过殿堂来到后院,只见劳氏两兄弟也早各自提了刀出来,见她到来,劳付忙低声道:“阿清小姐,此地看来凶险,久留恐有麻烦。”劳全也道:“不错,我们还是乘黑赶路。只得委屈小姐在车上歇息了。” 阿清道:“也没什么委……”突然一怔,刹那间一股热血直冲天顶,脸色大变。劳付离她最近,见她神色有异,刚要伸手拉她,阿清突然一纵,疾若脱兔,两人还没看清楚,只觉一阵旋风扑面,阿清的身影已消失在院墙之外。 第29章 劳全惊道:“怎……”劳付一把扯着他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道:“你听到了吗?” “什么?” “羯人的话——救命!” 两人翻过塌了一半的院墙,觅着喊杀声而去。迎面是密密层层的灌木、藤蔓,无路可走,他俩又自问不能如阿清一般飞跃过去,当即轮刀猛砍,劈出一条路。耳边听得喊杀声愈来愈惨烈,正焦急间,眼前突然一亮,原来已冲出灌木,来到一片松树林中。 这片松林树木稀稀落落的,地上的草丛也低矮稀松,蛇蝎无法藏身,劳付这样老走江湖的一眼就看出是宿营的好地方。林中心燃了几堆火,火光悠忽不定,映着场中十几条飞速晃动的影子。 仔细看去,应该是十几个灰衣人影围着一个人影飞速旋转。只听一个粗哑的嗓子喝道:“对方下手狠毒,大家伙小心点,先围住她妈的!”十来人乱七八糟地应着,各提手中刀枪,只围着火堆不停旋着圈。 圈中心立着的便是阿清了,人墙不住晃动,劳付从间或闪出的空隙中望过去,忽觉背心一寒——阿清似完全变做了另外一人。漆黑的长发垂在面前,看不清她的脸,然而夜风不时地吹起发梢,转到她面前的人就禁不住地往外退出两三步——因为从那卷动飘忽的头发后射出的眼光如冰刃一般尖利。这么一张娟秀稚气的脸,却又流露着惊心动魄的杀气,所有的人不由自住打背脊生起一股寒气,心中都是同样的念头:这莫不是妖怪? 劳付正自惊疑,突感劳全在旁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他顺着劳全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明白到阿清为何会如此了——但见林子外围,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看衣服装束应是羯人。除了几个男子外,其余皆是妇孺之流。他们的身体相互叠在一起,从姿势上来看,应是男人在最前面挡刀,而女人们则抱着孩子,不少母子、夫妇就这样被一杆枪窜了起来,钉在地上。大人们的脑袋已经被割了下来,堆在一旁,每一张脸都肌肉扭曲变形,死前或是愤怒欲狂,或是痛苦绝望。只有孩子被紧紧拥在怀中,急切间尚未来得及割。还有几位妇人下身赤裸,显是受尽凌辱才死。 劳付饶是经历丰富,听说过冉闵的杀胡令,也听说过邺城外堆积如山的头颅,然而这样的场景毕竟从未真正见过,一时只感四肢冰凉,握刀的手抖个不停,全身的血却又急速流动,心中如火烧一般。 忽听“叮”的一声,兵刃相交,先前那人叫道:“老五走!其余人围着她,别上,等老大来!”火光晃动,众人不住交叉扯动,保持合围之势。 有一人自圈子里踉跄而出,左手捂着右肩,从劳付这边看过去,见有一柱血……不,是一片血,自他右胸激射而出。他伸手想要捂住,可是血从指逢间继续射出,怎么也捂不住。他默不作声地走出几步,终于哇啊的一声叫出来,放声号涕,哭道:“大哥,大……哥,我痛啊……痛啊……”跟着全身一僵,扑地死了。 人群中立时乱了起来,有的人叫:“老五,你怎么样?”也有人哭道:“五哥!” 先前那人怒道:“哭个屁!对方只是一个丫头,哪个再哭老子先宰了他!都别再出手了,等大哥来,等大哥来!” 他口中虽这么叫,心里其实是这群人中最惊惶的,因为他只见到阿清跨了一步,没见她怎么动作,就那样随意地穿入老五舞得滴水不漏的剑光中,手中匕首几乎是又慢又轻的一划,反手一刺,挡开旁边救援的一刀,重又退回——老五从胸到肩就象劈开的柴一样再也合不上了。 根本不是自己这帮人围着她! 他心里在那一刹已然雪亮:就算再多一倍的人,眼前这脸上无一丝表情的少女也能在转瞬之间杀光屠尽。她根本也不是在等机会!看她那般闲庭信步似的杀死毫无出手打算、只想死守的老五,又放过那个时候出手的根本破绽百出的老七,简直就是在享受! 他的汗如雨一般流下,若不是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或者说,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就这么死的念头,几乎连步都迈不开了。 “要跑吗?”他想:“不行!这人武功太高,看她的模样,说不定就是羯人,怎么可能住手……今日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逃命的一定最先完蛋!” 正在此时,突听有人喊道:“老十三,你干什么?你跑哪里去?”回头看去,只见老十三一言不发,正跃过一处灌木,向林外奔去。他刚想:“老十三你……”眼前一花,那少女不知如何已钻出人墙,飘忽若鬼魅,看似晃晃悠悠慢慢地走着,却在下一瞬间已追到老十三身后。这么多人一点反应还没有,就见她提起匕首,一刀,两刀,三刀……奇怪的是老十三一直没发出任何声音,木头一般任她干净利落地切了整七刀。她收刀回头,顿了一下,迈步开走。老十三的身体就在她身后轰然破裂,溅起漫天的血雾,一块块跌落尘泥之间。 那少女神色自若地又走入人圈中间。她走过来的路上一路沾满血迹,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老十三的血。她的秀发、衣襟上沾满了血,连脸上也有几道血兀自流动,她却浑不以为然,依旧静静地站着。 先前那人感到呼吸都凝滞了。“大哥……”他在心底拼命狂喊:“救命啊……” 劳付劳全的心也跟着收紧,一时间都不知道它到底还在跳没有。两人甚至不敢看那边,傻子一般呆呆对望,只是耳边不时响起叫喊: “哇啊!鬼、鬼!”“妈啊!妈啊!”“什么他妈的……” “不要跑!不要跑!不要跑!”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跟着“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接下来就是一些清脆的骨骼断裂之声,暗哑的肌肉撕破之声,激烈的鲜血喷涌之声,以及重物坠地之声。林中又安静了一会儿。 “我……我……呕……”有人剧烈呕吐。 “他妈的,他妈的!我他妈的!啊……”有人哭着叫骂了几句,随即无声无息。 “不要跑!不要跑!等大哥来!” “老子……” “噗嗤”一声,跟着象下了场雨般,场中滴滴答答的响了好久,这老子要干什么到最后也无人知道。 “不要跑!不要叫!谁他妈的乱喊!”先前那人已经歇斯底里。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一起上,一起上啊!” “砰”的一下,有样事物远远地飞来,砸在劳付脚边。劳全一声不吭,转头大口大口地呕吐,劳付只觉他抓着自己的手几乎掐进肉里,也不敢叫出声,咬牙踢了一脚,将那头颅踢入草丛之中。 “大哥!大哥!”有人撕心裂肺地狂叫起来,犹如垂死的野狼一般。劳氏两兄弟听到这声音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几个人跟着狂叫:“大哥!大哥啊!” 这一次叫喊,阿清似乎毫无阻拦的意思,由得他们叫。场中残尸遍地,血腥弥漫,犹如阿鼻地狱,还混着一些恶臭,大概人人胯下失守。 忽听数里外有一长啸之声传来,绵绵不绝,远远近近的山林都隐有回音。众人一怔,有一人突然狂喜道:“是大哥!是大哥!是……”话未说完,一口气吸不上来,他手捂胸口,脸涨得似猪肝般,口吐白沫,全身剧烈抽动,勉强跨前两步,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跌入火堆。火舌瞬间爬满他全身,立时就有焦臭味传出,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拉他一把,眼睁睁看着他的脚不住抽打,挣了片刻,终于不动了。 劳氏兄弟闻到味道,往火堆望去,就这么一会儿,仍然还站着的除了阿清就只剩三人了。有两人靠在一起,虽然仍站着不动,可是手抽风般不停舞动,哆嗦着道:“大……大哥来了!大哥来了!哈哈,哈哈哈哈,有……有救……” 阿清身子突然一转,向两人走去。那两人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惨叫、狂叫,既而疯了一般拼命笑,拼命笑,好象这样才能抵消被刀刺破胸膛的痛楚。他俩慢慢跌落,相互依偎着,渐渐笑声低落下去,终于不见。 这个时候,听见林外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有人笑道:“怎么样,兄弟们,又杀了几个羯……呜哇——!” 后一声吼出来,直如雷鸣,震得林中树木都是一抖,无数树叶飞落。劳氏兄弟耳朵里轰然鸣响,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正惊慌间,只见有个铁塔一般的身影步入火光中。 来者身高九尺有余,胸腹比劳付见过的最凶猛的灰熊还要粗壮。他扛着根粗大的树干,乱搭着些兽皮,露出全身又黑又长的毛。他腰间用麻绳捆了一圈事物,既有喝水的葫芦,亦有不知道哪里抢的一块玉壁,剩下的则全是脑袋,一个个血肉模糊,也搞不清是男是女,粗粗一数大概十二、三个。 那人缓步进来,每走一步都似乎震得地一抖,好象座肉山在移动,眼睛瞪得灯笼般大,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满地尸骸,道:“这……兄弟们……” 剩下最后的一人全身抖得象筛子,哭道:“大……大哥……弟兄们……都……都被这……这……” 阿清身形晃动,纵到他背后,一脚将他踢向那大汉。那大汉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却见那人张口吐出口血,大叫一声,双腿猛地一挣,死了。 那大汉狂怒之下,将那人猛地向阿清掼去。这一下劲道十足,去势又急又狠,阿清纵身跃起,“啪啦”的一下,那身体摔得粉碎,无数残肢乱飞,打在阿清身上火辣辣的痛。阿清正暗自心惊,耳边风声大作,一根树干拦腰袭来。 第30章 她猱身避开,以灵巧的身法与他缠斗。 那大汉身型巨大,移动虽慢,一双手却出奇的灵活,那树干粗大沉重,更连着不少枝干叶片,亏他竟舞得滴水不漏。这巨大的武器,再加上那人天生神力,一道道劲风向阿清袭去,将她逼得不住闪避,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起来。退了两步,不料脚下绊到尸体,阿清身形一滞,那树干已当头雷霆般杀到。 忽听有人喝道:“休伤我家小姐!”“哪里来的妖怪我跟你拼了!” 那人回手一舞,“砰”的一声,劳付被树干横着击出老远,劳全低头避过,一刀砍来,那人左手一抓,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刀刃,力道到处,刚刀啪地断为数截。劳全被反弹回来的力道一撞,哇地吐出口血,急切间就地一滚,躲开那人踩向自己的铁塔一般的脚。 就在此时,那人背心一凉,一柄尖刃刺入身体。他大喝一声,反手抓去,阿清将他头发一扯,越过头顶,下手极快,又在他胸口刺了一刀。 那人眼中喷火,右手挥回来,忘了树干还握在手里,一下砸在自己身上,阿清反足蹬在树上,一手仍牢牢抓住他的头发,借势在他周围飞旋,右手不停,眨眼间在那人手臂、肩头、胸腹等处刺了十几下。只是那人皮肉太粗太厚,这十几刀下去连血都没怎么流。 那人暴喝一声,猛一甩头,阿清吃不住力,只得放了头发,足尖在他头顶一点,高高跃起。那人动作亦是极快,双手抱住了树干向阿清挥来。这一挥来势极快,阿清身在空中无从借力,千钧一发间吐一口气,身子象忽然失去重量般往上一飘,不可思议地避开。但那人这一下力道极大,阿清人小体轻,被劲风吹得一晃,就在身体就要失去平衡的一刹那,足尖钩住一根枝桠,一使劲又荡了回来。 这一下极之冒险,阿清心头乱跳,内息已有些紊乱。她闪身藏在树后,树干粗大,那人又双手举着,一时看不到背面。阿清调息两下,轻脚轻手倒着从树干往下爬去,将近那人头顶了,猛地一冲,直向那人后颈刺去。 “波”的一声,那人在最后一刻突然警觉,头一偏,匕首重重插入右肩。阿清暗叫一声不好,刚要抽回匕首,那人肩头肌肉用力一夹,阿清这一下便没抽回来,反而身子向前一扑,待要跳开,那人双手就势一沉,树干重重砸在阿清背后。 阿清顿时眼前一黑,全身似散了架般剧痛。那大汉抛了树干,来抓阿清,阿清拼出一口气,扭身一招“燕穿垂柳”避开这一掌,跃到旁边。那一刀虽然没刺到颈部要害,但也刺入破了大汉肩头的脉络,受伤亦是不轻。两人一时都有些缓不过劲来,各自怒目而视,暗中聚气。 阿清歇了片刻,又恢复功力。她知道面前这巨人看似笨拙,其实两手极灵活,只要靠近了,稍不留神就有被他擒住的危险。她慢慢退后几步,双足一错,身形突然飘忽起来,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忽而又前后移动。 那人瞪视了一阵,竟觉得有些眼花,好似有几个阿清在面前移动般。突然左侧一痛,阿清在臂上刺了一刀,可是看起来她却似乎在右边。他不知道这是一套最上乘的轻功步法,心中暗惊,以为阿清使了什么妖法,连退几步。但阿清如影随形,继续粘着他,不时在他身上刺上一刀,一触即离,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 她戳的力道虽小,但手法怪异,看似浅浅的一刀刺下去,提起来的时候手腕翻动,创口就比平常刀口大得多。那人虽然身体异常强劲,但这么一刀刀戳下去,流的血越来越多,也渐感吃不消了。那人怒得头上青筋暴起,然而无论如何出手还击,阿清总是以诡异地身法避开。那人憋一口气,强忍着阿清一刀一刀的零碎攻击,向刚才抛下的树干移去。 阿清知道若是他重拿回树干,自己近战的优势就全没了,她只觉背上被击中的地方越来越痛,全凭一口气提着没放,但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是以在那人身后更加猛烈的刺杀,只求在他拿到树干前尽量给予重创。 那人甚是硬朗,不管身上伤口愈来愈多,绝不回手,只牢牢护住了几处要害后退。忽地脚跟一滞,已碰到了树干。 那人一躬身,左手去捞树干。阿清大急,见他弯腰时露出前面大片破绽,也顾不得什么身法了,纵到那人跟前,刀尖挑他喉头要害。 蓦地那人暴喝一声,阿清耳边嗡的一响,胸前如遭重击,只那么一怔的功夫,一只巨灵之手已紧紧抓住了自己。那人将阿清提到眼前,怒道:“我要吃了你!我吃了你!” 阿清被他捏着,全身象要粉碎一般剧痛,一动也不能动,迷糊中见到他张开血盆大口,耳边听到劳付叫道:“放开……啊呀!”砰的一响,不知道被这大汉踢到哪里去了。她心想:“这次死了……杀不了这些畜生,看来是天要亡我族……小靳,我……我化作蝴蝶来见一见你罢……”就要咬舌自尽。 忽然“嗖”的一下,有事物擦过身子,插在那人身上,来势极猛,那人闷哼一声,脚下一滑。阿清睁大了眼,却见到一支羽箭箭尾不偏不依钉在那人肩胛骨下方,箭身却没见到。她脑子尚有些迷糊,怔了一怔,方明白箭身竟已完全没入那人身体。 这一箭的力道好大! 阿清想着刚才自己使尽全力才能在这皮比老树皮还硬的人身上戳几个小洞,这人竟一箭就将他刺穿,不禁脸都白了。此时耳边嗖嗖声不绝于耳,箭如雨般飞来,每一箭都透体而过,带得那人不住后退。刹那间,那人肩胛、手肘、腰眼、腿根、膝盖、脚踝……全身所有关节要害之处都穿上了一只羽箭,分毫不差,寻常人只怕摆具尸首在面前一箭箭的现穿都不见得有这般精确。 这一下变故突然,来得又是如此的迅捷,那人竟来不及作一丁半点的反抗,等明白过来,浑身百骸间已无一丝可用之力。他长声惨叫,轰然倒地,激起大片尘土。 待得尘埃散去,那人双眼几乎瞪出眼眶,肌肉扭曲,似乎直到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人如此举重若轻便杀了自己。阿清奋力挣脱开他的巨掌,只觉被那人捏住的地方酸痛难忍,还好没伤到骨头。她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自己站直了,先向身后叫道:“劳付大哥,劳全大哥,你们还好吗?” 劳全挣扎着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应道:“小……人还好,我弟弟也没大碍。” 阿清放了心,回身向着幽暗的林中道:“什么人出手相助,可否出来一见?” 林中有人笑道:“绵薄之力,何劳姑娘挂齿?”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那人自林中缓缓步入火光中。 阿清眼前一亮,来者好俊俏的一张脸。但见他身长七尺,年纪在二十三四左右,一对浓淡相宜的剑眉不怒自威,眼眸如漆,让人看去徒生望着千尺深潭的感觉。他穿一系黑衣,身材矫健,却牵着一匹混身没一根杂毛的白马,一黑一白成鲜明对比。他腰间挂着白玉鸣蝉,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系发髻的带子也是金线织就,在这乱世,这样的招摇几乎不可想象,他却浑不在乎,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他背上背着三尺长剑,左手持一把巨大的铁胎弓,马背上还驮着一对槊,一人,一马,凭风而立,就让人感到面对的好象是千军万马。 那人站定了,见阿清利索地将头发束到脑后,露出脸颊,眼中精光一闪,讶然道:“姑娘年纪这么轻,出手却……如此犀利,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阿清一面用袖子拭去脸上血迹,一面道:“公子直接说出手狠毒就是了,何必绕弯?杀这些个只知道滥杀无辜邀功领赏的人,我是不怕遭天谴的。” 那人脸上的惊异之色渐渐变成欣赏,道:“好豪爽的女子,你也是羯人罢。今日乘夜赶路,竟是不虚此行啊。”他转头看了看林子边上堆积的羯人尸体,道:“高祖明皇帝石勒,当年是何等神勇,自匈奴人手中夺得江山,将汉人赶到南蛮之所,独享中原。可惜太子无用,被石虎这等残暴之君篡了位。他一死,却也被冉闵照篡不爽,真是天网恢恢。姑娘,暴政必亡!冉闵这个屠夫已得天怒,败亡是迟早的事。姑娘单身上路,若不嫌弃,请听在下一言。” 阿清若有所思地念着“暴政必亡”这句话,点头道:“但愿如公子所言。公子有何赐教,请讲。” 那人一字一句地道:“去江南,忘了自己的以往,安心做个汉人罢。” 阿清抬起头正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人道:“公子的心意,小女子受领了。若是天要亡我羯族,以小女子一人之力想要阻止,自然如蚂蚁撼树。但是小女子既生为羯人,死也会死在羯人的故土。江南再是盛世,又怎会有大雪覆盖我的骸骨?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小女子此刻也着实谢不出什么来,他日有机会再报罢。请问公子大名?” 那人剑眉一挑,道:“姑娘如此忠烈,倒是在下失礼了。在下辽东慕容垂。” 阿清身子颤了一下,隔了片刻,低声道:“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慕容公子。上个月攻陷蓟城的是不是你?” 慕容垂不卑不亢地道:“正是在下。在下攻克赵国城池,手上也有贵国之人的血,今日之事算是略报一二,姑娘不必记恩了。” 阿清抬起脸,目光重又变得冰冷,哼一声道:“杀我族人千万,救我区区一命就可抵消么?公子打的好算盘。” 慕容垂在她目光逼视下不退反进,一拱手,傲然地道:“自然不能。只不过攻城掠地,灭国亡嗣,此乃天意。 第31章 当年贵国讨伐辽东段氏,请我军助阵,却在回程时偷袭我大棘城,若非我父兄早有准备,恐怕慕容氏今日已不复存矣。姑娘为族人复仇,在下为国家出战,这笔帐究竟该如何算,他日有缘与姑娘相遇再作计较。请了。” 慕容垂说完话翻身上马,呼哨一声,林中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虽然都用布包了铁蹄,但地面仍隐隐震动,似有百数十铁骑通过。阿清在此鏖战良久,竟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悄悄潜伏而来,想来是慕容垂手下的奇兵。 慕容垂拉着马转了一圈,毫无愧色地迎上阿清冷漠地眼光,突然咧嘴一笑,道:“姑娘,在下此去是救援襄城的石祗。冉闵三十万人围城,也不知还有否性命归来。不知道日后真有缘与姑娘再相聚么?” 阿清别过头去道:“不知道。” 慕容垂吃了白眼,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他再看阿清两眼,策马前行,跃上小丘,猛地一拉缰绳,那白马人立起来,长声嘶鸣。阿清好久没听到这样健硕的马鸣声,脑中当年父亲秋猎时策马横刀的情景一闪而过。她有些恍惚地回头看去,却见慕容垂远远地看着自己,大声道:“姑娘,若是在下侥幸留得命在,定来寻你!” 阿清一怔,只觉这话出奇的耳熟,几日之前,有个梦呓般地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这般说过。她心中砰然跳动,见慕容垂一扯缰绳,就要纵马入林,突然脱口而出:“我……我叫作阿清!” 慕容垂纵声长啸,声若矫龙,震得远远近近林子里夜鸟惊飞,呱哇乱叫,十数里之外都听得见。有从军侍者忙报:“将军虎行龙啸,有领天下之雄风,威宇内之霸气。然此番欲夜行耶?当此仗马而鸣,恐失潜行本意。” 慕容垂大笑,也不理会,向阿清一抱拳,双腿一夹,驾着马如飞而去,刹时没入林中不见了。阿清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不知为何心中怅然若失,似乎对自己说这话的人俱已星散,而天下虽大,终究寥落一人,不知归处。 待得四周终于重又静寂下来,她太息一声,转头不再回顾。劳氏兄弟此时也相互扶持着站起来,阿清见他俩伤势不重,略放了心。劳全回车中拿来工具,三人就在林边挖坑,准备将死者葬了。 正收拾着,阿清突然一顿,全身再度绷紧。劳付劳全吃了一惊,抽出刀,警惕地看着身后的灌木。阿清迟疑地道:“是……谁?” 除了夜风外,并无一人回答。劳付偷偷拾起一把刀,正要往里抛去,阿清忙手一挥拦住他,大声说了几句羯语,劳付知道那意思是:“再不出来,就放火烧林子了。” 一旁灌木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大声用羯语回着:“别烧,不要烧!草原之神在上,是自己人!” 说话间,灌木里钻出一个老头跟几个女子,看样子是刚才杀戮开始时逃进去躲避的,脸上被灌木划得鲜血淋漓,身上的衣服也被划成了碎片。但比起被杀的人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那些女子一见阿清等人在掩埋尸体,不顾一切扑上来搂着各自的亲人恸哭。那老头上前来,颤巍巍地在地上拜了两拜,道:“姑娘,等她们将头对上了,再……再埋罢。” 阿清胸中一口气憋住,顿了半响,哇地吐出口血。劳付见她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想要扶她一下,却被她用力甩开。阿清自己撑着站起来,眼眸中什么神色也看不出来,只道:“打水来。” 劳全一愣,劳付忙道:“是,是!庙中有井,小人这就去打来。”拉了劳全飞也似奔回车中,取了器具打水。 劳全道:“小姐的……” 劳付道:“是啊!所以我们要快啊!” 两人取水回来,阿清跟她的族人已将头颅们一一排好。几个女子边哭边寻着身体,将头颅勉强合上,再用布条扎紧。阿清撕下一段裙角,沾湿了水,将头颅上的血迹拭去。她拭得那样小心,仿佛下手重一点就会惊醒梦中之人一般。那老者则剪下死者的头发,一束束扎好,放入包袱中,看将来有没有机会带回故土掩埋。 忙了大半个时辰,劳付劳全终于挖好了坑。众人小心地将尸体抬入坑中,头朝北面一一排好。几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更有一两人昏厥过去,那老者干涩的脸上也老泪纵横,然而阿清却一滴泪也没有,只呆呆地看着劳付两人往坑中填土。她看着土一点点填下去,一张张适才自己拭得干干净净的脸又再度沾满泥土,继而消失不见,只觉身体越来越冷,仿佛热气都被这冰冷潮湿的土地夺去了一般。忽的一拨土盖上了一张幼稚的脸,那脸似乎动了一下,阿清浑身剧震,放声尖叫:“别……别!” 众人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见阿清跳入坑中,发疯似地拼命刨土,几个妇女抢先醒悟过来,都冲进去跟着刨。转眼间男孩被刨了出来,老头抢过来又掐又拍,弄了半响,又缓缓摇了摇头。 阿清有些喘不过气来,道:“怎……怎么了?我见他动了……”想要来抱他。 那老者使个眼色,几个妇女忙将阿清抱住,却不知说什么好。阿清看着她们,疑惑地道:“怎……怎么?”见劳付抱了小孩重又放回坑中,阿清放声大叫:“他还没死,怎么……你们怎么了!不要!”拼命挣扎,那几个妇人不住跟她说话,拉着她往后靠去。阿清叫得声嘶力竭,偏偏身体里空空荡荡,一丝力也使不出来。她脸上越来越红,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睁睁看着土坑一点点填完,终于一切都被掩埋干净,只有那拨黄土越积越高。 阿清轻声道:“放开我。”几个妇女迟疑了一下,阿清已站起身,慢慢走到坟边。她手腕一翻,掏出腰间匕首。劳全刚道:“小姐……”却被阿清眼中慑人的寒光吓得住了口。阿清长吸一口气,刀光一闪,割下一束长发。她用匕首在坟头挖了个小洞,将头发放进去埋了,退后一步,低声道:“我石岚,在此立誓:杀我族人者,天亡其人!”刀光再一闪,阿清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漫出,洒落在坟头。 那几位妇人一阵骚动。有人惊异地道:“姑娘……你是石……”那老者猛地一把推开她,飞快地扫了劳付兄弟俩一眼,声音有些发颤:“你也姓石……那、那是大族了。小老儿赫勒,这是内人,这几位都是族内姐妹,一同自邺城逃难出来的。” 阿清点了点头,轻轻地道:“好。能逃出来就……” 跟着天地翻转,阿清重重仰天倒下。周围惊呼声响作一片,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好象眼这么一闭,从此便可沉沉睡去,再也见不到世间任何人事。 -8-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九章 “始之督脉,行于背之当中,统领诸阳经。任脉行于腹之当中,统领诸阴经,故背阳腹阴。二经上交会阳、下交会阴。一南一北、子午相对。”小靳念得有些口干,用手捧水喝了几口,顺便洗把脸,继续拖着声调道:“职坎卦,阳居北之正中。离卦阴居南之正中,一定而不移也。故俯势为阴势,宜俯却又入阳气……真的只有这些了,到这里真的全完了,老黄。” “不对,不对。”老黄蹲在岩上,眯着眼冥思苦想,俄顷道:“不对。这后面应该还有。入阳气后,将行于何,又怎样至于督脉……根本没有讲嘛……你是不是在瞒我?”说到最后一句,望向小靳的眼中凶光一闪。 “恩……我想想……这个所谓督脉领诸阳经之气,尽归于会阳上之前也。仰者为阳势,却入阴气,盖任脉领诸阴经气,尽归于会阴上之后也。咳咳……好象是这样的?又或者是尽归于会阴在之前?” 老黄道:“心法乃精华所在,即便是顺序,也是很重要的,记错了可了不得。须得好生琢磨。你先仔细想想罢,反正咱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小靳笑道:“老黄这才是大见识,真功夫。那小弟就进去好好想想了,你有时间,到前面先练练吧。” 老黄点点头,默记刚才小靳所述之心法,自到一边去练。小靳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想:“这老妖怪还真练上瘾了,老子这是空手抓王八——脱不了手了。” 他本打算随便背两段,等老妖怪慢慢练去,没想到老妖怪疯是疯,对武功之事却钻研得极深,每一段经推敲琢磨,总是找出不足,或是明显的缺陷之处。小靳哪里编得圆满?只好打起精神一次次背了石壁上的文字,一次次地讲给他听。 刚开始还胡乱编造一些,到后来见老妖怪所知所学远胜自己,暗暗心惊,再不敢随便乱编,只得将原文奉上。老妖怪记心出奇的好,常常听了后面的,突然想到前面有地方不对,找小靳质问。小靳装了几次头痛腹泻后,知道这主不容易对付,便也咬牙将那心法一遍遍在心中默背,直到滚瓜烂熟,自信老妖怪不论正着倒着都能应付如常为止。 到此时小靳早已不敢奢望老妖怪在自己面前吐几升血或是双腿乱蹬死翘翘,只要他能早日学完,拍屁股走人已经要千恩万谢了。好在老妖怪天天练打鱼,吃是没有问题了,而且也终于学得每顿饭煮熟了再吃。 开头一两日划船来送饭的人,统统被老妖怪抓住杀死。隔了两天,来了两只船,几十个人提着刀子气势汹汹地叫嚷。小靳坐在洞里,很快便看着人脑袋一个个飞起十几丈高。这两天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小靳猜想定是陆老耗子等人出去谈买卖自己的生意去,小水耗子打不过不敢妄动,要等老耗子回来再说。 第32章 这就将可怜的小靳推上两难境地了。一面是疯疯癫癫的老妖怪,守在牢笼外,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疯吃人;一面则是同样杀人如麻的水耗子。上一次阿清杀了几只,这帐已经记在了自己的头上,如果不是自己还值那么一点银子,恐怕早就下了锅。这几天出落在老妖怪手里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统统算计起来,自己不给零碎划了才怪。 小靳每晚想到这些问题都他妈的失眠。老妖怪不跑自己整日提心吊胆,老妖怪要跑了自己可也是下锅的料。小靳整整想了两天,终于想到最好的结局——等老妖怪把老水耗子小水耗子们统统杀了之后再跑。 是以小靳已经背完了全章,却也拼了老命扛着,每日只讲一段,绝不多谈,期望在讲完之前老妖怪和水耗子们就能火拼,你来我往。看这样子陆老毛龟比老妖怪可能要差那么一点,那只能是牺牲老毛龟,打伤老妖怪,让他负伤逃走,多好。 但这其实又带出一个问题:要都跑了,谁来放小靳出去?于是小靳修正了所谓最好结局——水耗子杀光,老妖怪跑路,阿清带人来救。 这样的结局简直可称为美满!小靳想出来的时候,好象真的听到八部众们在空中叹息,天女们洒下鲜花,小靳这么轻轻一抖,花瓣纷纷落地。于是就如道曾所言,天女们纷纷叹曰:“观小靳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 小靳坐这几天牢,自觉白发都坐出来了。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离开道曾的保护闯荡,偏偏上来就连遇猛料,好几次小命险些玩完。就这样日思夜想,小靳发疯似地成熟起来,每一天看着夕阳落下,都在心里暗念:“老子已非昨日的老子。” “好罢,”他想:“来,来呀,都来。我东平双杰之一的小靳,跟你们这些乌龟妖怪耗子们拼了!” “小姐,来喝点药吧。”劳付在车外道。一位妇人掀开帘子小心地接过了药碗,将阿清扶起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了。阿清发着高烧,头晕目眩,只勉强喝了两口便住了口,轻声道:“麻烦赫妈妈了。” 那妇人扶她睡下,道:“什么麻烦,看你说的。你一个姑娘家杀了那么多汉狗,才真难为你了。你是草原神鹰的女儿,真是勇猛。” 阿清闭着眼躺了一会儿,一行眼泪不经意滑落腮边,哽咽道:“可惜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赫老头与劳付等人跟在车外行走,闻言车外太息一声道:“国破家亡,这是天意,岂是人可阻止的?高祖明皇帝英雄一世,带领我们羯人打败匈奴,驱走汉人,千百年的奴隶成为中原之主。然而换来的却是全族的灭亡。他老人家可曾想到过?哎,天意呀。” 赫妈妈愤愤地道:“最可恨就是狼子野心的石闵!忘恩负义的小人!” 赫老头道:“是冉闵,什么石闵,他也配姓石?呸!”他顿了一刻,又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佛图澄大师曾说过,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当初石虎篡位后大肆屠杀汉人,又搞什么犯兽罪。野兽和人谁是主?竟然将碰他野兽的人全家处斩。他这一开例,下面的官员为了抢夺财宝女子,争先诬告人民犯罪,杀得洛阳城郊的村镇几成荒城。” 劳付在一旁插口道:“石虎的暴政,我在江南也听了很多。听说他造了一千辆狩猎车,高近两丈,长三丈。还造了四十辆格兽车,在上面修造三层小楼,命令犯人在车里和猛兽格斗。有次在徐州遇到一名逃兵,说是石虎打猎时突遇寒流,跟随的士兵冻饿而死的有一万多人。” 赫老头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吗!这个石虎只知道横征暴敛,与高祖皇帝简直是云泥之分!他曾发男女十六万,运土筑华林苑及长墙于鄴北。时逢暴雨,漳水涨,死者数万人。他在野外制造盔甲,五十多万人,十之七八被野兽吃掉。造船的有十七万,遇一次春潮,也有十之三四在水中淹死。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邺城,沿途树上挂满了上吊自杀的人,城墙上则挂满汉人人头,还号称“尸观”,简直……哎,丧心病狂!更离谱的是,他竟然下旨不准百姓养马,凡是有马的一律没收,腰斩主人。我们羯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离了马如何胜得了狡诈的汉人?这次冉闵下杀胡令,邺城四境之内竟无可用之马,才让汉人如此得逞。哎,与其说是冉闵祸害,不如说自石虎开始,这孽因已经造就了。” 劳付道:“老人家这话说得不错。冉闵所倚重的,均是当年反抗匈奴刘渊的乞活军旧部。这些部队与赵之军队比起来,无论从人数还是装备上均远远不及。我在江南时,就曾听许多人都在议论,能让祖逖将军被迫签订盟约的赵军,怎么就如此不济,一战即溃,赵国顷刻间土崩瓦解?原因看来就在这内耗上。” 赫老头眯着眼仰天长叹,道:“是啊。这是内里早已腐朽的房子,只不过被外人轻轻推了一把,就倒了。如今石氏已经星落,只有石祗还在襄城镇守。不过他的皇室血统只能算是勉强,而且我们羯人已被汉人杀得差不多了,他又没有高祖皇帝那样的手段。不仅冉闵围着他,晋国的殷浩、恒温,辽东鲜卑的慕容氏,羌族的姚氏,哪个不在紧盯着他?就指望着趁我们赵国覆灭时捞上一块地。襄城破亡只是迟早的事,我们羯人终究逃不过这一关……” 赫妈妈插口道:“石韬大人还在啊,他能打回去吗?” 阿清迷糊中听到这个名字,身子颤动,啊地一声睁开眼,道:“我……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挣扎着要坐起来。赫妈妈忙扶着她道:“别动,丫头,你身子弱,动不得。”阿清双手颤抖着抓住她衣服,吃力地道:“他在哪里?他……他没死吗?” 赫老头道:“石韬大人吗?我们本来就是去投奔他的。一个月前,听说他在泗水一带集结族人,打算去襄城。这几日来尽在荒野中穿行,再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姑娘认识石韬大人?” 阿清脸上泛红,眼波跳动不定,望着车外,只道:“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再度晕过去。赫妈妈吓了一跳,赫老头颇通医术,看了一阵,知道是兴奋过度所至,并无大碍。 劳付道:“石韬大人我在江南也听过的。听说他是赵国高祖皇帝最小的儿子,为人豪爽,扶危济困,素有贤王之称。也不知是不是?” 赫老头道:“我们赵国除了高祖皇帝外,最受称道的就是他了。他十几岁时就带兵上阵,东征西讨,屡建奇功。可惜时运不济,自太子弘被石虎废后,石韬大人受到猜忌,一直避祸东莱郡,手中缺兵少将,再无作为了。这一次我族人被冉闵这个畜生加害,听说石韬大人组织了一支军队,我们就是前去投奔的。没想到……”重重叹了一口气。 劳付忙道:“老人家也别太绝望。此去东平,一路上都有自己人,照应着就过去了。只要过了东平,沿济水行船,最多十来天光景就能到入齐境,那时再寻石韬大人应该容易了。对了,老人家,你常在中原行走,有没有听过辽东慕容垂这个人?” 赫老头道:“慕容垂?他是辽东慕容氏家的幼虎啊。他一个,他哥哥慕容恪一个,慕容氏有这两人就有夺天下之力。” 劳付道:“我在江南也常听人说起慕容恪的名字,据说小小年纪就曾败过石虎。真有这般厉害?” 赫老头叹一口气道:“虽然是我赵国之耻,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当年石虎为了平灭辽东段氏,说好与慕容氏一道讨伐。但是慕容氏见他为了对付小小的段氏就起兵二十万,心知有鬼,早做了打算。果然,段氏既灭,石虎的军队顺势回头就围住了慕容氏的大棘城,整整半个多月,二十万人还愣没打下小小的大棘城。结果军粮吃紧,石虎下令连夜撤军。就在慕容氏举族庆贺胜利时,那时才十五岁的慕容恪竟然自告奋勇要去追敌,而他爹慕容皝还真派给他两千骑兵。慕容恪就带着部队趁夜悄悄地混进石虎军撤退的队伍里,一声令下,两千人一齐向四周杀出去。黑夜里的石虎军不知道敌人有多少,只好四下散开往南方逃命。就这样,两千人赶二十万人,居然被他收复了所有的失地,还抢去了幽州一带。你说此人厉害不厉害?” 劳付吐吐舌头道:“乖乖,石虎当年替高祖皇帝打下赵国大半壁江山,能在他手里这么折腾,还真不是凡人能做的。他弟弟慕容垂呢?” 赫老头道:“慕容垂其实以前叫作慕容霸,不过因为他小时候有一次骑马时摔下来跌落了几颗牙齿。骑手落马在鲜卑可是最丢脸的事,他父亲一怒之下要给他改名慕容缺,慕容霸只好放弃本名,改作垂。听人说他师从辽东第一神箭慕容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年,慕容皝又要对高句丽用兵,以慕容恪为主将。谁也没想到的是,时年十七岁的慕容恪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只有十三岁的弟弟慕容垂做他的先锋。于是十七岁的哥哥领着十三岁的弟弟,再加五万五千人的大军就那样在众人惊诧地眼里浩浩荡荡地伐高句丽去了。” “从龙城到高句丽有两条路,一条是平坦宽阔的北路,另一条是靠近海边崎岖艰险的南路。慕容恪只带一万五千人从北路佯攻,吸引高句丽主力迎战,而慕容垂则带兵从南路潜行,突然杀入高句丽都城丸都,高句丽国王狼狈逃走,慕容垂下令把整个丸都城抢掠一空,抓了五万多百姓作战俘,最后放了一把火走人。就这么一仗,高句丽国威尽失,连玉玺和文书档案都被慕容垂抢走了,只好向慕容氏称臣纳贡。 第33章 也因为这一仗,天下都称:得慕容二虎者得天下。慕容氏如今两雄在手,这中原啊,我看迟早是他的。” 劳氏本是鲜卑拓拔部落,流落到江南后为掩人耳目才改姓劳。虽然与慕容氏并非一个部落,但终究听到鲜卑族壮大心中高兴,便笑道:“真有这么神勇,那可多好。最好一路打过来,灭了晋国,把汉人也变成奴隶,哈哈,我们做回主人看看。” 赫老头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默然不语。劳付见了他神色,奇道:“怎么?老人家觉得不能么?如今汉人多庸碌,只知道躲在江南富饶之乡苟且。朝廷上下也全是些蝇营苟且之人,整日为了争权夺势斗得不可开交。枉有祖逖、刘琨这样的大将,却反被猜忌排斥,客死他乡。这样的国家,有何不可征服的?” 赫老头依然沉默,良久,方叹了一口气。 “汉人……有孔子啊。” “孔子?不就是个死了的文人吗?如今武力得天下,一个文人有什么用?” 赫老头眉头紧紧皱着,脸上的皱折在朝阳照耀下更显得沟壑纵横。他有些颓然地道:“你不明白的,小伙子。其实论起血统来,我们这些胡人的祖先是夏人,得之于禹,那才是天下的正统,只不过后来被东夷商部落灭了,从此开始了牧羊放马的流亡生活。再后来秦王得天下,铸长城,又将我们流放到河套一带,彻底与汉人隔开。汉人无论骑马、力量、箭术都不及我们,却为何总能尽占天下?就是因为有孔子,有这么根弦,系着忠孝礼义,连着千秋万世,也就连着寰宇海内的心。什么时候我们能出这么一个人,那我们也是中原之主了。哎,高祖皇帝虽然一字不识,却一生敬重孔子,我们羯人眼看就在中原站稳脚跟了,可惜后继无人,忽忽数十年,就这么灭族了……你不明白的呀。” 一行人在路上行了两天,来到东平城外。东平城原是黄河边上的一个驻兵的城,虽说大致位在赵国中心,但离开襄城、邺城等真正大动乱的地方还颇有些距离。如今靠近襄邺二城的渡港口岸大多已被对峙的汉胡军队封锁,加之双方均大肆屠杀异族平民,往来黄河两岸的行旅客商们奔走不迭,纷纷涌向了还算大体太平的东平城,几月之间,这地方反倒热闹起来。所谓乱世好赚钱,天南地北的亡命徒们如蚁聚蝇群般纷纷赶来,在这战火之地,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劳氏俩兄弟都是在江湖上跑熟了的人,左右打点,没费多大功夫便过了汉人设立的关卡,却不忙进城,先来到东平旁的济水边。这里离东平城还有些距离,往来的都是期望在乱世中发些横财的商贩。虽然到处战乱,但这些要钱不要命的贩子们各有门路,是以济水河道中的船依旧帆撸相连,往来如梭。劳氏兄弟各自找了熟人,安排船只去了。 阿清身子稍好了一点,执意起来送赫老头等人。她待劳氏兄弟去寻船时,将赫老头叫到一边,递给他一包银子。赫老头满面涨红,打死不收。阿清抓住他的手,低声道:“老伯,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赫老头道:“丫头,你如果还当我是羯人,是你同族长辈,你只管说,我但有能做到的地方,一定替你做到。” 阿清盯着他的眼,轻声道:“若老伯能见到石韬大人,请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清河还在,日后必来寻他!” 赫老头浑身一颤,叫道:“您……您果然是清河……”见阿清使劲摇手,总算明白得快,伸手捂住了嘴,就要下跪。阿清托着他,道:“阿清此间还有件事未了,完了就上东莱,请他老人家不要担心我。” 赫老头激动一阵,迅速冷静下来,道:“是,是!小人就算肝脑涂地,亦不负所托!小人乃赵国史官,忠心不贰,请……请姑娘放心!” 忽听河边一阵喧哗,众人一惊,只见沿着河岸的船纷纷向岸边靠来,岸上也有无数人在奔走,有的忙着拉缆绳,有的忙着搬走靠岸太近的货物。更有十几名官兵在内中大声吆喝,隔得远了,也听不清喊些什么。 赫老头变了脸色,叫道:“姑娘,你先走!小人在这里守着,死也不会透露姑娘的半点消息!” 阿清观察了一下,摇头道:“别急,不想是抓拿我们的……似乎在赶船靠岸……你们先暂时避一下。” 赫老头等人忙躲到马车上去,阿清本就穿着男子的衣服,当下弄散了头发遮住脸,悄悄混入躁动的人群,向河边走去。 只见河边的人越围越多,连官兵都多了起来,十几名骑兵不住跑来跑去,挥舞手中的鞭子,叫道:“退后,都他妈退后!妈的,想要吃鞭子了是吧!”更有几队步兵沿着河岸布岗,五步一人,从码头一直延伸到一里之外。 阿清正在纳闷,忽地有人在身后咳嗽一声,道:“少爷,还不回去?老爷叫你了。” 阿清没想到会是叫自己,并不回头。直到有人轻轻拉了自己一下,她猝然而惊,手掌一翻,拍在那人手臂上。那人忍着痛道:“少爷,我是劳付!” 阿清一回头,果然是劳付。劳付道:“少爷,这里人多,老爷说了,叫您先回去。”说着使个眼色。 阿清会意,跟着他又慢慢挤出人群,向码头外走去。劳付低声道:“小姐,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跑来了?” 阿清道:“就是不知道这些人要做什么,我才过来看看的。”劳付道:“小姐往河上游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阿清扭头看去,只见上游的河道上,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的驶来几艘官船。当先几艘倒也罢了,中间有一艘四层大船,单是主帆就有三面。它那硕大的船身几乎撑满整个河道,难怪要将码头附近的民船全部赶到岸边。最高的桅杆之上,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大大的写着“孙”字。 周围人声鼎沸,许多跑了一辈子船的人都没见过如此大的船,虽然官差就在旁边,也不禁议论纷纷。有人道:“孙大人的排场可真不得了,我看赵国灭了,他的日子好象更红火了。” 另有人笑道:“你知道个屁,这叫乱世好赚钱嘛,我看孙大人大概又找到新的靠山了吧……” 正说着,只听一阵阵古怪的声音从那船的方向传来,随着那船渐次逼近,那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是上百人同时在呼喊着。但阿清和劳付两人站的地方看过去,除了那船,就是码头边的房屋和人脑袋,什么也看不见。劳付见阿清脸上疑惑的表情,凝神听了一阵,道:“是号子,小姐,这是拉纤的人喊的号子。” 阿清冷冷地道:“听出来了。都是我们羯人。” 劳付见她脸色越来越白,忙道:“小姐,看样子马上军队就要过来了,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要紧。” 阿清叹了口气,道:“你别担心,我的处境我自己清楚。”转身回到马车旁。 此时劳全也已回来,说是已经安排妥当。船老大是羌人,除了认钱就只认规矩,管你运的是死人还是活物。不过现下官兵封了码头,只有到下游接人。众人便又乘着官兵们都在码头,迅速驾车赶到上船的地方。 几个羯人都换了汉装,迅速上了船,赫老头走在最后,要进船舱时突然回头,咬破食指,滴血入江。阿清知道他在向自己以血盟誓,欣慰之余,想到也不知这几个老人是否真能活着再见到族人,眼角不觉湿了,向他深深一躬。 阿清直站到船影消失在江尽头,方转身回车,对劳氏兄弟道:“两位小哥,一路承蒙照顾,小女子也实在不知如何谢才好。此去东平,凶多吉少,怕连累了两位小哥,就送到这里,快些回吧。” 劳氏兄弟闻言一起跪了。劳付道:“小姐,你是我族的大恩人,说这些话简直折杀我等。来的时候,族长已经说了,让我二人终生侍奉小姐,自那时起,我二人就已经是小姐的奴仆,岂有让主人涉险而置身事外之理?” 阿清吃了一惊,道:“不不,这怎么能……我……我是羯人,不知何时就会没命,你们还是快回罢!” 劳付劳全交换一个眼色,“咣啷”一声拔出刀,都架在脖子上,一起道:“那日若不是小姐出手相救,不单我劳付横死,我们劳氏一族也早灭亡了。小姐对我等实有再造之恩。我们拓拔人侍人唯忠,小姐如今不要,定是嫌我俩拖累了小姐,我二人还有何面目偷活人世?不如这就随了劳家祖先去!”用力一拉。 阿清飞起一脚,踢开两人手中长刀,但两人脖子上已留下一道细小的伤口。两人毫不退缩,盯着阿清。阿清回退两步,靠在车上,胸口起伏不定,终于道:“好罢!大不了一死,就不要死在自己刀下了。从今天起,赐你二人石姓,都跟着我吧!”抽出腰间匕首,在腕间一划,淌出血来。 两人大喜,在地上连连顿首,爬起身也拿过匕首,割破手腕,以血立誓。三人收拾停当,掉头直往东平城而去。 “咣——” 随着一声破哑的锣响,张三爷昂然而出。他穿一件黑锻衣,手拿一把白描锦绣江山扇,头上一顶不伦不类的白软帽,象征公义。他迈步走入场中,团团一揖,眼角瞥了瞥分别站在两首的两个赤裸上身的汉子,郎声道:“各位,各位!今儿是我们阮老爷的喜日子,我张三先在这里讨个头彩。”向着南厢二楼揖了一礼,笑嘻嘻地道:“阮老爷,是五姨娘了吧?” 二楼厢房里有人笑骂道:“是第十个,他妈的,非要给老子折一半,你什么居心,故意寒碜老子是不是?” 第34章 楼内轰堂大笑,有顺溜拍马的,也有跟着起哄的。还有两三个人为了十姨娘的身份争执起来,一个说是红玉楼的菲芙蓉,一个记得是柳鸳堂的阿苏,更有一个赌咒是如月苑的头牌樱姑娘,那一手琵琶可不得了…… 阮老爷眯着眼听了一阵,方笑道:“好了好了,开场了开场了。” 张三爷忙“啪啦”一下撩开折扇,掉着嗓子叫道:“开场!今日阮老爷的‘无敌国手’对百草厅陆老爷的‘霹雳腿’!” 众人叫好声中,那两个男子步入场中。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甚是魁梧,脸上一道寸长的刀疤,一双手比常人大了不止一倍,乃是阮老爷的无敌国手。他上得台了,熟络地向四周一抱拳,看样子已是多日登场。周围的人都了大声喝彩。 另一人相比之下小了一圈,身子虽还算结实,但脸色蜡黄。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战战兢兢,一步三挪地走入场中。周围人一阵讥笑,那无敌国手吼叫一声,他吓得连退数步,不料脚跟一绊,一交坐倒。张三爷怒形于色,走上前又踢又打,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人脸涨得通红,突然低吼一声,合身向那无敌国手扑去。 无敌国手轻轻一让,避开那人,跟着手就势一送,那人收势不住,冲出圈子,撞翻一桌酒席。满堂轰笑声中,几个伙计将他拉起,推回场中。那人咬牙冲了几次,无敌国手总是轻轻让过,间或顺手一推,就将他摔个四脚朝天。这样猫耍耗子的把戏来回演了好几趟,众人除了叫好外,也有人扯着嗓子喊:“给他一下!给他妈的一下!” “无敌国手,来个见红的给爷瞧瞧!” “对对对,要见红的!妈的花了这么多钱,来看女人唱曲的么?” 周围七嘴八舌闹得越来越起劲,无敌国手看看那人也已经给摔得晕头转向了,待他又一次冲近时,突然横出一手,将他拦腰一抱,仿佛捉小鸡一般容易,左手握拳,在那人肋下猛地一击。全场都听见清脆的“咯”的一响,那人的脸突然间如血被抽干一样惨白,呆了一呆,放声狂叫起来。无敌国手手一松,那人瘫倒在地,痛得身体曲成虾状。 众人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楼内顿时静了下来。几个陪酒的女子偏过头不忍再看。 忽听二楼厢房里有人大力鼓掌,阮老爷笑道:“好好,这一下子怕是断了三根肋骨,够这小子受的了。哈哈,哈哈!” 他周围几个人跟着笑出来,接着是十几人,几十人,大家缓过了神,都起劲地鼓起掌,楼内重又热闹起来。便有行家纷纷赞扬这一下看似轻巧,其实内中劲力十足,便是匹马,也照样放翻了。也有人叫道:“再来!再打!妈的,给这软蛋再开两处花!” 无敌国手举着手在场中转了几圈,抓住那人头发提起来,又是几拳下去。那人脸肿起老高,嘴角眼角破裂,鼻子也塌了一半,满脸的血。无敌国手再转一圈,大吼一声,在他腹部重重一击,那人口中如箭一般喷出血来,抽搐几下,手足无力地垂下,眼见再动不了分毫了。 “咣啷”一声,北面厢房里有人砸了酒杯。百草厅的陆老爷愤然出门,老脸红得似猴子的屁股,一手指着张三爷,尖声尖气地道:“张老三,你他奶奶的,怎么找这么个破货给我?给我打!给我打死他!妈的,丢老子的脸!”后一句却是对着无敌国手说的。 张三爷满脸惭愧之色,连连作揖,转头对无敌国手冷冷地道:“陆老爷的话听见了?还不下手!” 无敌国手面无表情,弯下身子,一手掐住那人喉头,刚要一拳打破他的太阳穴,那人突然吐出一口血,嘶声叫道:“我……我儿子……我……”一只手紧紧握在胸前,另一只手无力地想要掰开脖子处的巨掌。 这个时候,满堂气氛达到了高潮,所有的人都在陆老爷的带领下兴奋地狂叫:“杀了他!杀了他!” 无敌国手无声地咽口唾沫,猛地一拳,再一拳。他用手背抹去溅在脸上的血,高高地举起那人已然瘫软的身体,旋了几周,让众人都往那张破碎的脸上尽情吐一口口水,接着往地下一掼。便有一人走上前来,凑近了那人,稍作检查,抬起头大声喊道:“死了!” 陆老爷心中稍平,趁人群尚在好奇地观赏那尸体时,带了小妾匆匆下楼而去。几个伙计上前来麻利地拖走死人,打扫场地。无敌国手突然低声道:“等一下。” 他不顾几个伙计奇怪的眼光,走到那人身旁,掰开他握在胸口的手。有个小小的长命锁掉落血泊中。无敌国手捡起来,将血迹在身上抹干了,放入怀里,并不发一言,回到场中继续接受众人欢呼。尸体很快便被悄悄拖出去了。 “这也叫霹雳腿?这样也敢上场格斗?”二楼的石全咕噜一声,退回房内,端起杯子吃酒。旁边石付也疑惑地道:“是啊,看那无敌国手还马马虎虎,这人……实在太脓包,怎么能上场比试的?”说着看着阿清。 阿清皱紧了眉头没说话。她一直没出去观看,只觉面对着满桌佳肴,再看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恶心。他们进城已经两天了,阿清伴作男装的,戴上方帽,再贴上两缕胡须,石全石付两旁一站,还真有些书生商贾的味道。白天阿清就在酒楼茶社间闲逛,打听消息,石付两人则走访各处寺庙、药铺、斋舍,查寻道曾的踪迹。 但查来查去,不仅道曾的影子也没见着,连萧齐等人也未露面。阿清一开始担心若道曾已经被他们拿住了,那小靳可就算完了,但石全打听到巨野泽的水匪似乎还在城中活动,稍安了心,决意再寻两日,不行就想办法与石付等人去救小靳。 这日中午时分,正在街上乱逛,走到号称“东平第一楼”的醉四方时,听得里面人声鼎沸,进来一打听,才知道是有人聚众私斗。 石付干了酒杯,叫道:“伙计!再来壶酒!” “来咯——” 有个小伙计应声而入,利索地为几人满了酒杯,放下酒壶刚要出去,石付一把拉住他,笑道:“小哥,问你件事。你这里是醉四方吧?” “那自然是!” “这东平城里有几家醉四方?” “嘿,客官,你逗我不是?放眼东平郡,除了我们这家百年老号,还有哪家敢自称醉四方的?” “我看不象。”石付喝一口酒,道:“醉四方这么大的名头,会有这样的次的格斗?那人根本是来送死的嘛。” 小伙计笑笑,道:“这我就……” 石付手指一弹,一锭银子高高飞起,小伙计拼命一跳,抓在手里。他麻利地将银子塞进怀中,一回身轻轻掩上了房门,压低了声音道:“客官,您可问对人了。我小七绰号小神通,一对顺风耳包听南北……”石付简单地道:“再废话一句就把钱还来。” “这人是从城外广善营里找来的,”小伙计目光炯炯:“这事,多了。几乎每天一个,多的时候两三个都有。无敌国手?嘿,这可是我们阮老爷重金请回来压场子的,啧啧,那双手可不得了,那是上打南山猛虎,下擒北海……哦,好好,不罗嗦。广善营里的人?人还分几种啊?嘿嘿……” 石付手指再一弹,小伙计再一跳,落下地来,意气风发,拖了根条凳靠近石付,一屁股坐下道:“您还真问对人了,我兄弟就在广善营,这事呀,嘿嘿,还真没人知道……那些人呐,都是——”竖起耳朵往门外听了听,声音压得更低了:“都他妈是羯奴!” 阿清赫然起身,石付已赶在前头先往门口弹出一锭碎银。小伙计飞身去扑,就没见到石付临空接下阿清掼出来的茶杯,及石全拼命拉阿清坐下的精彩场面。石付低声道:“小姐别急,闹起来可救不了他们了。”阿清深深吸了口气,埋下头去。 “爷是阔绰人,咱也就不多废话了。您想问都这时候了哪还有羯奴对不对?不都给冉闵大人杀光了吗?嘿嘿,妙就妙在这里。冉闵大人的杀胡令号称一个羯奴脑袋就文升三级,武拜牙门将军,可您仔细琢磨琢磨,打哪儿来那么多官啊将的等着人提了脑袋去当?几十万羯奴,就真有几十万人做官拜将?嘿嘿,是吧。再说了,冉闵大人虽说天下无敌,可如今晋国不答理他,其他鲜卑呀氏人哪个不在打他的主意。俗话说兵败如山倒,真有那么一天,做官的还不跟着掉脑袋?所以现在羯奴的脑袋根本就不值钱啦!” 小伙计说得口干舌燥,使劲吞口唾沫:“我们这地方上的孙将军可真是一人精,早想好了。您说他位列将军了,还在乎小小的牙门将……什么将军?嘿,自打赵国内乱,孙将军立即尊晋王为皇,那自然是晋国的将军,反正什么羯人、冉闵,谁还管得到他呀。你想想,人头不值钱,可人值钱呐,所以孙将军在城外建了广善营,专收抓来的羯奴,女的卖做奴婢,或是烟花女子,男的除了做奴仆,健硕一点的就卖出来做斗奴。如今城里稍大一点的铺子,那家没有几个斗奴养着?反正是羯奴嘛,打死了也不犯事。想逃,这年头,羯人往哪里逃去?哈哈哈哈……” 小伙计吹得唾沫满天,摇头晃脑,石付只觉阿清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深怕她就此跳起来一刀切了他,忙道:“好好,果然精彩。小哥,这边来说话。”扯着他快步出门去了。 过了片刻,石付又闪身进门,说道:“我已经打听到广善营的所在,据说有几百个羯人。我看今晚先找个离城门近的客栈……” “就定在旁边的店里。” 第35章 阿清一口气喝光了茶,冷冷地道:“你陪我到广善营走一趟。” 石付只愣了一下,道:“好,我这就去准备。”向石全使个眼色。石全会意,两人一起走到廊外。石付瞧瞧四面无人,对石全道:“大哥,你去打探一下姓阮的什么来头,再雇一辆车,装满柴薪。如果小姐要动手,就赶车堵住大门,点起火来,务必一个也别走漏了。”他推开窗,望着远处夕阳下的济水,叹了口气道:“小姐只说来找一个人,看样子没这么简单了。那一夜松林坡上,小姐杀起人来的样子……”他浑身禁不住一个哆嗦,闭嘴不说了。 “好。”石全沉闷地说。 才打了一更,阿清与石付已到了城门。虽说东平城此刻没有战事,但毕竟四境混乱,各路群雄揭杆的揭杆,易帜的易帜,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杀来,是以城防管得挺严,太阳一落就下城门,任你是天王老子,没有孙将军的手令一律不许进出。 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守城的都是地方上招募的兵卒,既没作战经验,也谈不上当兵的操守。石付赶着装满草料的马车上前,一面哭天抢地哀告八十老母病卧在床生死不明,自己这五代单传无论如何也要赶去尽孝,一面将银子一锭锭塞进兵哥哥手里。守城牙将被银子打得动了孝心,也就“百事孝为先”,放他出城去了。 出了城,石付一路南行,驶出三、四里,远远见到前方几处灯火,便停了车,掀开草料。一身黑衣夜行装扮的阿清悄无声息的纵下牛车,猫着要向前蹿去。石付低声吼道:“小姐,超过三更未归,我就来寻你!”阿清回身略一点头,叫他放心。 阿清一口气疾行一里多路,那前方营地里的喧哗声听得很清楚了。她不敢贸然靠近,先纵到一棵大树上,凝神观察。但见这营建在一片荒草平原上,面北而造,前后两个门,六个灯火哨楼,均有十余丈高,中间一处主楼更达五层,最上面一层每一边都挂着只长长的灯笼,照得营地里一片灯火通明。在楼上登高一望,四面无一遗漏。阿清自小便跟着爹爹打猎行军,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军营,但却是防守比军营还严的从营,又称煞营,专是押解俘虏之用。 阿清不觉皱起了眉头。看样子修建此营的人颇为老练,不仅将营地建在无处藏身的开阔平坦之处,且看那长长的吹死风灯一下下来回晃动,就知道守卫的人也都训练有素,不让营中有一处死角。阿清自信要潜入仍然不难,但要在这种地方救人可就难了。 她提了口气,在夜风中起伏有秩的荒草里纵高伏低,避开灯火,不一刻来到营边。营边还有数丈深的沟壑,不过幸好此处并无水源,所以只在沟中装设了阻马的尖木。阿清跃过沟壑,刚要翻进营中,忽听有人笑着向这边走来。她忙闪身藏在木桩下,侧耳听去。 只听一人道:“妈的,今晚手气真背,若不是你老兄偷送了两把,真他妈要当裤子了!” 另一人道:“不是哥哥说你,赵二麻子是你惹得起的么?跟他斗钱简直找死。如果不是看在你我明日当值看那老东西的份上,你走得了?算了,明天看羯鸡斗,我有门路,一定赢回来的。” 先前那人听到这话似乎略平了口气,想了想,又呸了一口道:“想起那老家伙就晦气。他妈的还真的够狠,看着老婆儿子死在面前,眼皮都不眨一下。那老家伙到底还是不是人呐。” 另一人道:“老子早瞧出他不是人了。你说有人把你四肢剁了,埋在土里,你说不说?” 先前那人道:“呸呸!你想咒死我?不过,不瞒你说,老子看到那样子都要作噩梦,不敢相信真有人这么嘴硬。要换了我,谁要切我根手指头,我他妈天王老子的秘密都吐出来。这个人……”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先前那人吐一口气道:“要明天再不说,他女儿也怕保不住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女儿呆是呆,却……却……生得好象天仙一样……” 另一人道:“老弟,自身都难保了,你还谈什么女人呀。我看那女子准不是人,是妖精化的。将军早被她迷住了,连手都不敢碰她一下,还能杀了她?” 先前那人由衷地点点头道:“是妖,人那有那般的姿色?那……那老家伙知道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呀?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不肯说。再下去那老家伙还不说,我看我们这些人的脑袋要被将军一起砍了倒是真的。妈的,反正我们这些当兵横竖不是人。” “是啊。”另一人道:“真要把老子逼到绝路上,哼哼,反正这阵子卖羯奴,好歹也囤了些老婆本,到时候……恩?” 眼前似乎什么光闪了一下,他左右瞧了瞧,又见不到什么异状,便接着道:“到时候老子拍屁股走人,兄弟,你打算呢?” 他伸手一拍身旁默不作声的同伴,却见同伴身体摇了一摇,突然脑袋一歪,竟然离开身体,向下翻滚,“砰”的一下在块石头上重重一撞,弹入沟渠中了。“噗嗤”一声,那人脖子处鲜血激射而出,身子僵直地往前扑去,也跟着跌入沟中了。 胃里翻腾上来的晚饭赶在尖叫之前喷出口腔,下一刻,一把粘着热血的匕首抵到脖子上,有个声音冷冷地道:“那人是谁,关在哪里?今晚的口令是什么?” 那人七魂跑了五魄,不过好歹也算在军中待过几年,没有立时晕过去,颤声道:“是……是、是……是是……” 刀刃向上一挑,脖子处血出如浆。那人“是”了半天,终于道:“是个羯……羯人大官,在主楼……下……地牢……口、口、口……口令……月、月、月风!” “什么叫羯鸡斗?” “就……就是斗、斗羯人,斗到一方死了就算……” 阿清手一顿,一拖,干净利落切开那人吼管,让他一声也发不出来,就此死去。她拔下那人的外衣套在外面,将尸体推入沟底荒草丛中,再戴上帽子,低头大步向主楼走去。 -9-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章 一路上士兵并不太多,大都已进了帐篷歇息。有几处稍大的帐篷里传来阵阵淫声艳语,合着歌舞琵琶之声,想来定是军官们在喝欢酒。 兵卒的帐篷建在外围,中间则是三十几个巨大的木牢笼子,笼子外插着火烛,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如野兽一般关着的羯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他们或三五个一堆,或十来个挤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在泥地上睡觉。也偶尔有小儿夜泣的声音,便有兵大哥没好气地道:“谁他妈在哭?老子剥了皮来下酒。”大人们于是死命捂住小孩的嘴。更有不少精壮的汉子默默无言地立在牢门后,一双双血红的充满仇恨和警惕的眼睛象坟场上的鬼火。阿清一路走来,心如刀割,但知道此时发作只是徒劳多害几条无辜性命而已,当下强行咬牙忍着,默默记着方位,打量四周情况。 她沿着牢笼外围走了两遍,再往里走。突然身旁嗬嗬有声,阿清侧身避过,原来是一羯人见她离牢笼近了,想要偷袭她。阿清回头看去,见那牢笼上暗红的血迹斑斑,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挣扎逃命或是拼死反抗而被打死,心中一颤,忽听“咚”的一声,牢笼中适才偷袭她的人猛地一下撞在粗厚的木头上,低声叫道:“是我一个人,跟他们无关,跟他们无关!我死就是了!”在周围的人惊叫着冲上来前,运足了力气,重重向圆木撞去。 这一下却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阿清手一送,他魁梧的身体竟怎么也站不住,往后跌跌撞撞退出几步,一交跌倒。他刚要跳起身来骂娘,阿清极快极低地用羯语说道:“活下去,等我来!” “什么?” 眼前一花,牢笼外哪里有半个人影?牢笼中除了他并无一人听见,女人们涌上来拉着他哭,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剧跳,只想:“那人是谁?那人是谁?” 阿清绕了几圈,大致摸清了牢笼的分布。再走几步,已到了主楼跟前。此时夜已深静,主楼前看门的兵卒只剩了一个,无精打采地抱着枪杆瞌睡,门也半掩着,大概长久以来无人敢来搅乱,军心早已松懈了。阿清懒得多说,身形微纵,闪身入门,那兵卒也只略觉微风拂过,便裹紧了衣服,低声咒骂一句。 这主楼内庭颇为宽大,进门左首是上楼的梯子,阿清凝神听去,上面几层各有声音传来,斗牌的喝花酒的不一而足。再进去则是几间隔间,其中一间放着书案,案上是油灯茶器、卷宗信函、文房四宝,案后是皮制的山河乾坤图,左右还挂着嵌玉镶金的青锋剑,想来定是孙将军的行军案房了。另两间则是寻常客房,并无异常之处。阿清慢慢寻过去,见最末一处小门上了锁。她伏在门上听,里面并无任何响动,刚要用劲拧断铜锁,忽然一怔。 “吱嘎”一声,有个青衣小婢推开大门,提着篮子走入楼中。篮子里盛着两碗粗饭,两碟小菜,还有一壶烧酒。她向着门外那名守卫不住谦然道:“劳烦张小哥了,劳烦你了。”那守卫揉着睡眼,抱怨道:“阿绿,你就是心太好了。那个羯老家伙早他妈该见阎王去了,你还深更半夜地送饭来。他那幅样子,你也不怕?嘿,看了只怕要做噩梦……” 阿绿但笑而已,并不回答。那守卫慢吞吞地蹭到门边,拿钥匙开了锁,向阿绿道:“今儿是刘军头当值,你自己叫罢。 第36章 今天送了,还不知明天送不送得了呢。” 阿绿单薄的身子一颤,低声道:“我晓得……麻烦张小哥了。这包肉干拿去给各位哥哥们下酒。”往他手中塞了一个布包。那守卫也不推辞,拿了包,径直出门去了。 阿清缩在楼梯下,见阿绿走入门中,忙纵身到门边,往里瞧去,却见里面只三尺来宽,空无一物。阿绿在木墙上敲了三下,停了一停,再敲两下。木墙后忽地有人道:“口令?” “我……我是阿绿啊,刘军头。” “哗啦”一下,木墙就中裂开,露出深深的一条地道。声音从那地道下传来:“下来吧,阿绿。”阿绿提起篮子,钻入地道中,木墙又咚的一声合上。 阿清又等了一阵,见没有人再进来,便轻轻走到墙前,略一思索,举手如阿绿般敲了几下。里面立时便有人粗着嗓子道:“又是谁?口令!” “月风。” 木墙赫然洞开,阿清暗提一口气,俯身钻入,弯着腰走过老长一段地道,下了两道又窄又长的楼梯,眼前又是一扇铁门紧闭。铁门上一个小窗户,有双疑惑的眼睛自那后面露出来,有人道:“你是谁?以前没见过,到这里干嘛?” 阿清压低了帽子,含糊地道:“我是孙将军跟前的,有几句话孙将军要问那……老家伙。孙将军说,这老家伙也没几天好活了,有些话得赶紧套。” 那人听是孙将军跟前的,又穿着近身侍卫的衣服,不再多问,咣啷一声拉开铁门,阿清侧身而入。 一进门,首先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只见一张桌子上放满了酒壶菜盘,旁边坐着几个狱卒,等刚才开门那人回去后,继续喝酒斗牌。然而这酒气中还混着一股腐臭血腥味,多闻几下,几乎有些想要翻胃。 开门那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对阿清道:“喂,要问自己问去,问完了过来喝两口。”阿清含混地应了一声,绕过桌子,只见这地牢里就只有一间牢房,阿绿正蹲在牢门前,低声道:“……别想那么多,再吃点罢。” 阿清慢慢走到她身后,往里瞧去,见里面有一堆破烂的布,似乎包着一个小孩,布上全是泥泞血渍,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那小孩缩在里面,看不清头脸。不知为何,这气氛诡异至极,阿清心头没由来的一阵阵发紧。她强行压抑住紧张的心,一步步走近牢笼。 只听那阿绿轻声唤道:“来啊,来吃点罢。来啊……”过了好一阵,那堆布忽地一动,慢慢伸出一个人头。阿清从阿绿身后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全身入坠冰窖中一般,不由自主倒退数步。 那竟是一张皱纹沟壑纵横的老人的脸! 阿清刹时想起先前那两人的话:“四肢剁了,埋在土里”,原来……原来竟是真的。那老人除了四肢尽除外,双眼亦被火灼焦,早已不成人形。他缩在烂布中,听到阿绿的召唤,方钻出头来。阿绿贴在木栏上,尽力将夹了菜的馒头伸进去,道:“来啊,来吃啊。” 但她的手太短,怎么也够不到那老人的嘴。那老人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嗬嗬声,也不知他怎么挪动,只见到他双肩不住起伏,好半天,终于前进了半尺距离。阿绿声音颤抖,道:“好,好,来吃……” 那老人辩明方向,再挣扎一下,脑袋砰的一下撞在牢门上,撞得阿清心头巨跳。阿绿眼中流下一行泪,伸手扶正他的头,将馒头递到他嘴边,柔声笑道:“别急啊,慢慢吃,很多的。” 突听一名牢狱大声道:“哎,你是谁?怎么挂着赵老二的腰牌?” 一阵抽刀拔剑之声乱响,几名牢狱纷纷跳起,叫道:“你是谁!”“什么人,想劫狱么?” 阿绿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纤弱的背影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脸,但一干狱卒却不知见了什么,个个露出惊惧之色,纷纷后退。适才问话之人舞动手中厚背圆环大刀,咬牙道:“妈的,是一娘们!大家并肩子上……” 话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前,抬手,转腕,收手,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亦没有任何人看清,他已将大刀握在手中。跟着白光闪动,一道,两道,问话之人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诧异地后退两步,眼角瞥见地上多了两件事物。他眨眨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两只手臂。 阿绿脸色刹时惨白,低呼一声,回头不忍再看,只听身后呼号骤起,惊叫声、狂叫声、痛嚎声、怒吼声,连同大刀破空之声、皮甲破碎之声、骨肉撕裂之声、桌椅断折之声、躯干相互碰撞坠落之声,转瞬之间就达到一个高潮。但是厚厚的泥土,层层的牢门,将一切都封死在地下,并无一声传得出去。 声音很快就在下一瞬间沉寂下去。偌大的地牢里,阿绿只听得见大刀持续疯狂的舞动,有人低沉的吼叫,以及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那牢中人听见了,全身抖个不停,拼命仰起头来,颤声道:“是……是不是?是……是不是?”阿绿脸上却说不出是喜是悲,慢慢道:“是……老爷。” “谁?咳咳……是谁?” 阿绿转过头,见那人帽子已经甩掉,披头散发,果然是一个女子。她眼中赤红,口中嗬嗬有声,仍在一刀刀地劈、拉、斩、拖,仿佛眼前仍有无数敌人在跟自己殊死搏斗一般。墙上、青石地板上覆满了鲜血,遍地都是残破的肢体,大多数的身体却是堆在铁门处。刚才那一刻,不知道多少只手摸到门上,想要逃出这阿鼻地狱,却被一把狂暴的大刀切得粉碎,散落到牢中各个角落。 阿绿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充耳不闻,上纵下窜,用羯人的话胡乱叫道:“……去死!都去死!死啊!”继续挥刀乱砍。阿绿扶着牢笼站起身,壮着胆子叫道:“你……你是谁啊!” “呼”的一声,血红的刀锋扑面而至。阿绿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若嗜血的厉鬼迎面扑来,要将自己撕成碎片。她想要躲闪,但是一切疾如闪电,已不容她有任何反应。 “小岚?” 那人浑身剧震,右手一送,大刀贴着阿绿的脸颊飞过,“波”的一声,插在牢门的木梁上,刀尖透过粗大的木头,在另一端颤抖不已。那人因强行散尽力道,往后飞起,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墙上。阿绿退出两步,左边脸被劲风刮到,开始是一阵冰凉,随即火辣辣的痛起来。她摸着脸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岚,真的是你?嘿嘿……咳咳咳……我……我听出你的声音来了……” 阿清抬起头,脸上更加白得发青,不过眼神逐渐恢复过来,怔了半天,猛地扑到牢门前,颤声道:“三……三伯伯?” 那人歪着头,大声道:“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我们草原的小马驹,也长大了……咳咳……你父亲呢?七弟怎样了?咳咳咳!”咳出大口血来。 阿清泪如泉涌,道:“父亲他、他在泗水,他很好,很好……”使劲去拉门上的锁,但那锁乃精钢打造,任她扯得双手出血也扯不开。阿绿知道她激动得心神恍惚,用衣袖掩了口鼻,强忍着恶心,在那些残破的躯体里翻捡,搜出钥匙打开牢门。阿清纵入牢中,抱起那人放声大哭。 那人喘着气道:“傻丫头,杀几个人算什么?” 阿清哭着拼命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人道:“你长大了,小岚,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三伯真的没想到……你父亲还活着,太好了,太……太好了……我、我们羯人还有复国的一天……我也没死,我一直等,一直等着……太好了!太好了!” 阿绿道:“老爷,先出去再说,说不定马上又有人下来……”那人脸歪着朝向她,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只是这样一来整张脸更加扭曲可怕。阿绿知道这微笑的含义,全身顿时冰寒,不再多说,跪下来用布小心地将那人身体裹紧。 那人道:“小岚,三伯没有死,是因为有件事放不下,一直放不下……你伯母、大哥都死了,哈哈,嘿嘿,倒也……放心了。可是我放不下,放不下……你……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我跟你讲……”他脸色红润,兴奋得难以自持,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阿清尚不察觉,抱着他只是哭,阿绿忙推她两下,道:“快听啊。” 阿清忙道:“伯伯,你说。” 那人看着她道:“传国……在……在……邺城……昭武……殿……你……你答应我,去找到……交……交给你爹……” 阿清道:“好,好!伯伯,我们出去再说。” 那人使劲摇头,张开嘴,欲言又止,仿佛说不出来了。阿清忙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只听他低低地用羯语道:“不……我出不去了,小岚,我……我实在……太累了,我走不动了……你记住,邺城昭武殿的井里,有我大赵的命脉……你……你……这个女子一直照顾我,我、我不知道她……她……你一定要把这女子……杀……杀了!” “什么?” 但那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越绷越紧,头向后可怕的仰着,嘴角抽搐,喉咙里呜咽两下,突然间裂嘴一笑,闭上双眼,他的身子迅速软了下去。 阿清叫道:“伯伯,伯伯!”用力推他,但手中的躯体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她这么多日来骤见亲人,然而却又在瞬间失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无所适从,适才还可放声大哭,此时反而一滴泪也没有,抱着那人的身体不住摇晃,好象摇一摇他就会重新醒转一般。 阿绿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爬起身拭去泪水,道:“小姐,我们走吧,这地方不能待久了。” 第37章 阿清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只是继续无助地摇晃着那人冰冷的身体。阿绿道:“老爷他撑了这么久,能见到你再去,他……他一定是高高兴兴的。” 阿清躲开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摇得越来越快,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啊……”阿绿伸手过去,掩上她冰冷的手,静静地道:“让他走吧。”阿清被她按住,不由自主内力勃发,自手背激入阿绿手中,再窜入经脉之内。阿绿混身剧震,却死按住不放。须臾,一滴,两滴……好多血滴下来,滴在阿清手臂上,直流到手腕处。阿清见到了红红的血,突然一惊回过神来,收住内力。 阿绿一交瘫倒在地,但随即使劲撑起身子,用袖子抹去嘴角残血。见阿清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阿绿淡淡一笑,喘息道:“没……没事……来,小姐,我们帮老爷躺好罢。” 这一下阿清终于不再坚持。两人将那人安放好,阿绿为他掩上双眼,双手合十,默默念着经文。阿清跪在一旁,想起小时候与三伯一同玩耍的情形,低低抽泣。 阿绿念完了经,轻轻叹道:“我既希望能有人来见他,却又希望永远也没有人来。受了这么多的苦,全凭一口起掉着,你一来,他就走了……也好,终于不再痛了。来吧,我们去救小姐。” 阿清一呆,脱口道:“小钰?” “是。”阿绿站起身,眼中光彩流动,道:“是琉殊郡主殿下。” 两人出了地牢,向楼上走去。上了三楼,楼梯旁的一间小屋里,几个守卫正在那里赌牌,大声喧闹着。阿绿低声道:“小姐在左首第三间房,待会儿我端酒上去引他们说话,你功夫好,能不能潜进去?” 阿清点头道:“没问题。”阿绿便故意大声上楼。一个守卫自门口探出头来,见她出来了,道:“今天很慢呀,阿绿。那下面在干什么,动静怎么那么大?” 阿绿笑道:“几位爷喝了酒赌彩头,谁知道刘三哥碰翻了骰子,就要重来,另几位爷可不服气,一来二去闹起来了,这会儿还在闷气呢。刘三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可别下去触了霉头。” 那人笑骂道:“他妈的,什么鸡公鸟事,闹得这么大声。自家弟兄,真要拼命吗?嘿……有你这样水灵灵的人在,他们也舍得吵架?嘿嘿……哎哟,这里沾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一面说,一面伸手在阿绿腮旁摸了一把。 阿绿飞他一眼,嗔道:“讨厌,就知道欺负我们女儿家。亏我还给你带了些酒水。”端了酒进去。里面的人都笑道:“阿绿来了!定是又有好酒上来,哈哈!” 有一人道:“武老二,刚才干什么了,怎么我听见阿绿说你欺负她!” 先前那人笑道:“什么欺负,我见阿绿耳边粘了些灰,帮着清了清。阿绿,啊?” 屋子里轰然浪笑,人人争先恐后地道:“哎呀!那可不得了,我见到阿绿左脸上有东西,可得弄干净了!”“老子看阿绿妹妹白白细细的脖子上有一点……”“我看见阿绿的胸前……”“放屁,是老子先看到的!” 一群人越喊越不成话,桌椅杯盘一阵乱响,终于听见阿绿尖声道:“再来!再来我跟夫人提起,看你们不一个个挨扳子!” 说到“夫人”两字,屋子里顿时一静,老半天,有人尴尬地笑道:“阿绿,跟你玩笑一下,嘿嘿,你倒当真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谁再招惹阿绿姑娘,我他妈第一个跟他玩命!” 趁这当儿,阿清早已闪身而过,悄没声息地来到第三间房门前。门上一把铜锁把关。只听阿绿道:“好了好了,大家乐乐没事,可别过火了。这几日将军可正在气头上,前日还把张师爷无缘无故鞭了一顿,大家兄弟若是撞到了,岂非没趣得很?” 屋里一人大声道:“阿绿这话说得对,这几日大家伙自个儿都小心着,别触了霉头,连累的兄弟们,听见了吗?”其余人都连声称是。 阿绿见众人服了软,笑道:“大家小心着就是了,也不用太过紧张。来,喝酒……对了,夫人叫我见见那羯女,要问几句话,哪位小哥帮忙开一下门?” 先前说话那人忙道:“阿绿,跟我来吧。”说着两人出了门,转过回廊,走到房门口。那人取钥匙开了锁,低声道:“这丫头疯疯傻傻的,别把你吓着,要不要我在里面陪着?”阿绿笑着在他手上轻轻一推,道:“不麻烦小哥了,有些话,只有我们女儿家听得。” 那人会意,在阿绿手背上一拧,笑嘻嘻地去了。 阿绿推开房门,阿清自屋梁上纵下,闪身入内,阿绿进来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灯烛,窗户上似乎也蒙着东西,连楼外的光亮也照不进来。阿绿在这黑屋里驾轻就熟,拉着阿清的手走了几步,不知在哪里摸出火石,砰砰打了两下,点燃了一支蜡烛。 “啊,火星星!”有个稚嫩的声音立即惊喜地道。 “小钰?” “火星星,亮起来;小兔兔,戴花冠……”那人不答,伊呀伊呀地继续唱着。 阿绿一手拉着阿清,一手举着烛台,走到房中一层幔帘前,轻声道:“小兔兔,我要进来咯?” 那人忙道:“啊!别忙,小兔兔还没起床呢,你等一等啊。”里面随即传来嘘唆地穿衣声。不一会儿,那人道:“进来吧。” 阿绿撩开幔帘,阿清眼前一亮,一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女坐在床上。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绸缎一般垂在肩头,浅浅的眉,淡淡的唇,一双大大的眼中映着灯烛的火光,波泽流转,仿若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巨野湖水,极之动人心魄。她两只手紧紧抓着披在身上的衣服,十个手指如一根根小小的玉笋。饶是阿清这样的人,也禁不住心中一跳,想:“好漂亮!三年没见,小钰变得如此动人了。”随即想起她双亲和大哥都已被杀,心中又是一酸,柔声道:“小钰,是我,你……你还好吗?” 小钰骤见到她从阿绿身后转出来,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再怔一下,嘴角一裂哭出声来,道:“啊,鬼啊!鬼!鬼来吃小兔兔了,呜……”双手扯起被子拼命钻进去,缩成一团。 阿绿忙坐到床边,轻轻拍着她道:“小钰乖哦,这不是鬼,这是你姐姐呀。”阿清也道:“是啊,是我!我是小岚啊,你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常一起玩的。” 被子一阵乱动,小钰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瞧了瞧,随即伸出手来在阿绿身上擂打,哭道:“是鬼,是鬼!阿绿,你坏,你坏!你要找鬼来吃了小兔兔,你是坏阿绿!”擂了一阵,又赶紧缩回去。 阿清只觉全身发凉,手足都僵硬起来,只呆呆地看着阿绿。阿绿道:“好好,小兔兔别怕,阿绿把鬼打走。”招手示意阿清跟她走到幔帘后,低声叹道:“自从太太跟大少爷死在她面前之后,小姐就……就傻了,整日里说自己是小兔兔,谁也不认识。老爷被那样,她……她更是害怕,见了谁都说是鬼。” 阿清将头埋进软而冰凉的幔帘里,深深吸了几口气,声音止不地颤抖:“今晚……今晚说什么也要带她走!” 阿绿道:“那是当然。但先要小钰相信你才行。”她自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阿清手中。阿清拿起一看,却是一张细面煎的饼。阿绿低声道:“待会儿我叫你出来,你就拿给她吃。”不待阿清回答,径直走到小钰床前坐下,拿出梳子为她梳理头发。 梳理了一阵,小钰道:“阿绿啊,小兔兔饿了。”阿绿道:“啊,是吗?”只管梳理,也不多说。小钰隔了一阵子,又道:“小兔兔饿了呀。” 阿绿还是不理她。小钰被她扯来扯去的换衣服梳头发,终于恼了,脑袋乱甩,不让她抓着自己,口中只叫:“饿了饿了,不梳!不梳了!” 阿绿停了手,叹道:“呀,可是今天阿绿没有带小兔兔喜欢吃的饼啊,怎么办?” 小钰大概从来没有想到阿绿也有不带吃的来的时候,张大了嘴,愣了片刻,嘴一瘪又要开嚎,却听阿绿道:“那位姐姐好象带了的,可惜我也不知道。” 小钰忙向阿清这边望过来,只看了一眼,合身扑进阿绿怀中,头埋得深深的。阿绿道:“怎么了,小兔兔?”小钰胆怯地道:“……姐姐眼睛好亮,好吓人……小兔兔怕……” 阿清一怔,才醒悟到刚才自己正在想姓孙的将乖巧聪明的小钰害到这般地步,一股杀气实难抑制,却不料被小钰察觉到了。她忙收敛心神,拿着饼走上两步,柔声道:“小钰,看,看呀,是饼哦。” 小钰飞快地瞥了一眼,又埋入阿绿怀中。阿清慢慢走近她身旁,不住道:“啊,好好吃的饼,真的好香……可惜只有这一块了。” 她走近床边,小钰伏在阿绿肩头不看她。阿清便把饼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道:“不吃的话,姐姐自己吃了哦……” 小钰冷不防伸出手,一把抓住饼,却被阿清顺势抓住了手腕。阿清道:“来,叫姐姐,叫了姐姐就给你吃啊。” 小钰拼命挣扎,呜呜地又要哭出来,阿清感到她纤细柔滑的手微微颤动,心中一软,放了手。小钰抓回饼,藏进怀里,仍不敢看阿清一眼。不过当阿清伸手轻抚她的秀发时,小钰抖了一下,却没有再避开。 阿绿微笑道:“慢慢来罢,小姐很乖的。”她站起来脱下外衣,替小钰披上,又替她解下头上的珠玉装饰。小钰由得她折腾,自拿了饼,小心翼翼地吃起来。阿清坐在她身旁,她也不看一眼。 第38章 阿绿在床上搜了些衣物,一一叠好放在块粗布上,打起包袱。她一边做一边道:“小姐怕老鼠,怕蛇,更怕没有人陪。这段时间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她身子本来就弱,经过了这么多事,更差了。我偷偷地请了大夫看过,说是脾虚胃寒,气血两亏,需要好生调养的。哎,可怜她这么个金枝玉叶,命却……” 她见小钰吃完了饼,自怀里又掏出一些果子零嘴,小钰兴高采烈地接了,警惕地看阿清两眼,躲到阿绿身后吃去。阿绿继续道:“这里的将军叫做孙镜,靠祖上荫庇当的官,不过为人最是奸猾毒辣。老爷就是被他花言巧语骗来的。日后若有机会,我希望小姐能杀了他,也算为……为好多人报了仇了。不过他身边有好多高手侍卫,想要杀他也不容易。最厉害的两个人,一个叫做主父忍,另一个是氏人,叫做符申。他俩人就杀了老爷手下五十几名侍卫,手段狠毒。幸亏今晚他俩跟随孙镜进城去了,否则还不知会怎样呢。小姐日后若是遇上了,还是……哎,最好还是别遇上好,也别杀姓孙的了,走得远远的最好……” 阿清听她越说越唠叨,道:“好了,迟些再说罢,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她自付能在军营里来往自如,即便带上小钰大概也能出去,但是三人一起倒有些犯难,不觉皱起眉头想办法。 阿绿一笑,道:“看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么多。小兔兔,来。”小钰听她召唤自己,忙坐到她身旁,继续吃着零嘴。阿绿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道:“今日跟着你姐姐出去,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天下这么乱……” 阿清道:“怎么?你不与我们一道走么?”阿绿微笑摇头,道:“不了。我在这里很好,夫人对我也好,还走哪里去?” 阿清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怎么也胜过在外逃命。来罢,小钰,我们走。” 阿绿将包袱交给阿清背着,又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支长命锁,小心地给小钰戴上,笑道:“小兔兔,我们现在来做游戏咯。你跟这位姐姐一起出去藏好,等阿绿来找。最要紧就是千万别说话,要是出了声,可就让我逮住了!”小钰大喜,忙道:“好好!小兔兔不出声。”想了想,又扯住她衣袖叮嘱她道:“你可也别耍赖偷看!” 阿清把床单撕开,让小钰伏在自己背上,用布条将她牢牢系住。阿绿生怕小钰冷,又用衣服将她头脸都包起来。 阿清道:“我们走了,你自己小心。”阿绿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终于摇头作罢。 阿清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先探头看了看四周,纵身轻轻跳到外面露台上。只听小钰在背后低声道:“快……快藏起来。”身子微微颤抖。阿清也低声回她道:“闭上眼,别看,阿绿就找不到你了。”小钰点点头,不再言语。 阿清贴着墙,在屋檐上走了一段,往下望去,见一组巡视灯笼正转到塔下。她犹豫了一下,想要再问问情况,返身又跳回房间,只见阿绿神色凄然,正将小钰的头饰往自己头上戴。 阿清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纵身跳到阿绿身旁,冷不防一把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么?” 阿绿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见这头饰好看,想……” 阿清冷冷地打断她道:“头饰好看,你早拿了,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想扮作小钰的样子寻死,好让别人以为小钰真的死了,再不来追我们,是不是?你……你真疯了不成?” 阿绿甩开她的手站起来,胸口激烈起伏,脸色苍白。阿清道:“走吧,大家一起总会有办法的,干嘛非要……” “老爷不是要你杀我吗?”阿绿突兀地道。她转过身,盯牢了阿清的眼,道:“忘了?”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阿清被她清澈至极的眼光射到,心中砰地一跳,倒退两步,道:“不……那……那是他糊涂了。” “他才不糊涂呢,”阿绿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你还不明白么?我照顾老爷这么久,他不清楚我究竟知道他多少秘密,姓孙的也不晓得我究竟掌握了多少。所以,无论老爷说与不说,我都死定了,从照顾他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我明白得很呢。” 她摆手阻止阿清说话,继续道:“我明白的。孙夫人对我好,也只是想要稳住我,甚至希望我真的探到点什么。老爷生命就是为这个秘密而留着的,等到把这个秘密交给别人,他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老爷对我家恩重如山,小姐待我也如亲姐妹,可是我父亲……我父亲……”她声音逐渐低下去,眼神也痛苦起来:“我父亲出首了老爷,只为着百夫长的身份……娘羞愧之下,投井死了,我呢?我忍受羞辱活下来,只因为小姐还在,还需要人照顾。老爷想杀我已经很久了,他对我很好,说话都那么温柔,他到死都以为我不知道……为了这个秘密,连夫人、孩子、自己的性命……什么都舍得,又怎会在乎我?哎,其实这又何必呢,我等待的也只是有这么一天,能见到小姐逃出生天而已。” 她掀开小钰脸前的衣服,却发现这么一会儿她已呼呼睡着了,便怜爱地摸着她如润玉般的脸颊,道:“小姐是不应该属于这里。她应该永远快快乐乐,永远无忧无虑的生活。你答应我,要她活得好好的,好不好?你答应我罢。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啊?” 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点了点头,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怔了片刻,合身扑到阿绿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绿抚摩着她的头,道:“傻丫头,我这是选了轻松的路啊。前面太黑了,我看不到,也实在太倦了……倒是你,小小的年纪,身上就背了这么多担子,何时才是尽头……走吧。” 阿清放开她,快步走到窗前,阿绿突然道:“你……你知道吗?我爹……叫作李褐。你……你……” 阿清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我记住这个名字了。下次见到,我不会杀他的。”说完,纵身一跃,刹时没入黑暗之中。 石付坐在车上,忽地一阵夜风刮过,他一回头,正见到夜色里阿清随风而至,在马背上一点,纵到草堆顶,轻声喝道:“回城!” 石付跳回驾座,一面拉马,一面道:“怎样?恩?那是……” 阿清背着人奔得急了,喘着气道:“是我的妹妹。快、快走,离开这里。”扯下布条,将小钰小心地藏进草堆中。 石付不敢多问,不住吆喝,赶马掉头上路。突然间他低呼了一声,道:“广善营里起火了。” 阿清虽然早有准备,听了这话仍是浑身一震。她缩在草丛中,抱紧了小钰软软的身子,不敢往广善营的方向看。她早料到阿绿一定会放火烧楼,这样就算孙镜事后搜索,也只能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和那幅头饰,从而肯定小钰已死。 只听石付继续道:“火烧得好快,好高,应该是主楼失火。今晚的风也大。”他顿了半响,又道:“刚开始着火,主楼上的巡视天灯就落了,这火是从楼上燃起来的,小姐……” 阿清粗着嗓子截断他道:“别说了!赶紧回城。” 石付当即闭嘴,快马加鞭。过了一阵,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离开大道驶入了林中。小钰梦中哼哼两声,阿清探出头刚要开口询问,石付已低声道:“小姐,大道上有大队过来,我见到火光了。” 他将马车系在林中,与阿清一道藏身路旁草丛里,过不多久,果然有大队官兵急行通过,燃起的火把足有两、三里长,往军营方向去了。远远的东平城楼上也燃起了。 阿清犯难道:“怎么办,城门我看今晚是进不去了,干脆我们先在城外找地方藏一下在说,明日再……” 石付沉吟道:“这倒不必。真出了大事,大家都明白肯定要全城警戒,挨家搜捕,估计也没人敢再回城,对方搜查的重点应该会放在乡间及各条道路上。再说,这一带我们并无熟路,赶着草料车却坐着这么两位小姐,随便找地方反而容易惹人怀疑。” 阿清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时候回城?” 石付望着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眼中也有一团火在烧,慢慢道:“小人对小姐的功夫深信不疑。这一刻大变突起,除了我们,亦是对方最慌乱的时候,固防当然是肯定的,然而队伍一动起来反而有破绽,况且还派了这么多士兵出城,小姐带这位姑娘从城头溜进去应该没大问题。小人再赶车到城门口,跟守门兵卒找个茬闹出点事,让当官的知道小人在这乱中还能通过检查进城,以后再查,嫌疑就少了一半了。小姐认为呢?” 阿清对这些事远不及石付这样的老江湖会想,加上这一晚发生太多的变故,此刻脑袋昏昏沉沉,略想了想,便道:“就……就这么办吧。” 当下两人驾车赶路,快到城门时,石付降低马速,阿清背着小钰偷偷潜过干涸的护城河,沿着城墙根走。转过了城角,阿清贴在墙上凝神听去,城墙上远远的有大批兵卒跑动的声音,这一角因是城墙最高的地方,反而一时还无人来守。她抽出随身匕首,提一口气,纵身跃上。赶在这口气完结之前,用匕首在墙缝中一插,借势再度向上,足尖在墙上连点。如此几个起落,已悄无声息地越上墙头。她预先用深色的布包着小钰与自己,前方一队兵卒赶来防守,手举火把,却看不见夜色里的阿清。 第39章 阿清一只手攀在墙边,高高地挂在空中,那群士兵匆匆赶过,并无一人留意。 等周围再度静下来,阿清将匕首插入离墙头一段距离的石缝中,取下绳索系在匕首把上,一手拉着,身子在空中一荡,如无主魂魄般飘下了城墙。待落了地,阿清将绳索舞了两转,套在匕首刃上,一拉,割断了绳子。这一下城墙上只高高地挂了一小段绳子,就算在白天,不留神谁也看不出来。 她伏在暗中,辩明方向,在往来兵卒的间隙里潜行,不一会蹿出了城楼范围。忽听前面吵闹声响起,阿清背着小钰偷偷跃上一间房顶,藏身在檐下,探头望去。只见城门处聚集了大批官兵,石付高亢地声音自人堆里传出:“大爷,我可真有急事要进城呀!这马料天明前得给阮老爷送去,迟了可不得了,阮老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您说这封城迟不迟早不早的,小人们还得干活不是?要不您搜搜,自己搜搜,咱这车里有人没有?” 他的马车堆满草料,几乎占了大半城门,士兵们吵吵嚷嚷,顿时将门洞挤得水泄不通。后面大街上还有大队人马赶来,看样子都是要出城的。一名将领策马上前,怒道:“他娘的怎么搞的?城门司呢?都他妈挺尸去了?” 守门牙将中就有一人出来,跑到石付身前喝道:“你他妈的找死吗?没见我们将军要出城?快给老子滚出去!” 石付一个劲地叫屈道:“大爷,我真是没法呀!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耽误您的事是不?这人要走了霉运,喝凉水也塞牙……您瞧这不迟不早的,走到这里,车轴突然断了……” 守门牙将见上司脸色越来越不善,当即一个耳刮子过去,石付哎哟一声,滚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那人喝道:“娘的,滚一边去!来人来人,把他草料给老子推到沟里去!” 当下几个兵大爷如狼似虎地下了马,几声吆喝,连车带料推入护城河沟里。石付哭天抢地地追着,被几个人拖到一边踢了几脚,终于老实。大队人马轰然出城,那守门牙将举着火把照了照他,道:“你他娘的,赶命也不挑个时候!自己明儿到沟里掏掏,看还能不能捞起来。” 阿清知道事已成矣,背着小钰,在黑暗中朝着醉四方旁的客栈奔去。此时已近深夜,各家各院早下了灯火安息,更兼大兵们吆喝吵闹,平日这个时候还热闹的烟花之所都开始纷纷关门谢客,是以一路上人也没遇见两个。阿清翻上二楼,石全早在窗口守侯,无惊无险地回到房中。 不一刻,石付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道:“好大的场面。我在城门的时候见到传令兵出去了四、五队,说是附近几处兵营都要调兵过来,明日城中一定还会有大搜捕。他们推了车和草料下沟更好,天一亮我就去衙门喊撞天屈,这样就算有兵来搜,也会对我们客气几分了。” 阿清点头道:“这样最好。”解下带子,将小钰轻轻放在床上。石付石全见到这小姑娘竟是如此美貌,心中都是一跳。石付见阿清神色憔悴,忙道:“小姐累了,明日的事我俩处理既可,小姐不大好露面,早些歇着吧。”拉着石全出了门。 阿清走到窗边向东眺望,远远的还能见到天边的火光。她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恍若梦中。冷冷的夜风吹来,天井里的风铃叮当作响,阿清疲惫地靠在窗格上,耳边似乎隐约还能听到伯父的惨笑、阿绿的轻言慢语。渐渐的眼皮如千斤重,终于沉沉睡去。 -10-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一章 “小钰,这是什么?” “这个呀,叫作花艺。”小钰一本正经地道。说话的时候,她将最后一支清菊插入瓶中,伸着一双小手,把又厚又沉的裙边理顺,坐直了,仰起头,用小指头将几缕散发勾到耳后,露出一只精致的玉石耳坠。 “呀!”阿清张大了嘴,叫道:“呀!” “哼。”小钰鼻子翘得高高的。 “呀!呀呀!” “呀什么呀,这耳坠是娘亲昨天给我的,据说是辽东慕容家进贡的……哎,你的手那么脏,别来碰我!” “嘿嘿。”阿清傻笑着,用沾满泥土的小手摸摸鼻子,忍住喷嚏。她头发乱糟糟的,夹杂着草根树叶,左手上还划破了一处。小钰看得直皱眉头,叫道:“来人啊,打水来。” 等下人们忙不迭地盛上金盆,小钰毫不客气地将阿清的脑袋按进盆中使劲洗着,一面恼火地道:“你呀,不要一大清早就从后院的树上翻下来好不好,三姨娘昨日被你吓得险些晕过去,到爹那里说了你好多难听的话呢。” 阿清挣扎着道:“她说她的,我……我才不怕呢。我……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的反挽髻是假的,被落下的树枝一碰就歪了……” 小钰狠狠一按,阿清顿时呛了老一大口水,说不出话来。小钰回头道:“都下去,都下去!”几个奴婢忙忍着笑匆匆退下了。 “你……咳咳……你要呛死我啊?”阿清把湿发甩到脑后,瞪大了眼叫道。 “你这么说,被三姨娘知道了不跟你拼命才怪。”小钰嗔道:“你呀,越来越野了,真象个男孩子。自从跟了那什么师傅学武功之后,你看看你,比我哥还能折腾。把手伸过来。”她握着阿清的左手,小心地拭去上面的残血,继续道:“女孩子还是要温柔沉静一些的好。你瞧你一天一处伤痕,要是不小心划到脸上,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阿清忍不住扑哧一笑,小钰横着眼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阿清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口气越来越象我娘了。” 十一岁的小钰闻言挺起了胸膛,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很有些感怀身世地道:“你呀,长大了就明白了。” “哈哈哈哈……”阿清笑得打跌,手一伸,歪着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向一边倒去,“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柱子上。她捂着脑袋清醒过来,转头看去,但见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亮了。 阿清在美梦惊醒后的落寞中轻叹了一口气。她舒展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走到床边,只见小钰仍在沉睡中。不知道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她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阿清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呆呆地看着小钰,儿时的记忆和面前的人不断重叠,容颜虽然未曾改变,然而心境却已仿若隔世一般,再也追寻不回了。 她正自出神,忽听有人敲门,石付在门外道:“小姐,你起身了吗?” 阿清忙收回心神,道:“恩,稍等一下。”她换了身衣服,就盆里的冷水洗了洗脸,推门出去。石付石全正在外候着,见她出来,石付忙道:“小姐,今天还要继续寻找道曾吗?” 阿清略一踌躇,道:“当然……不过,小钰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石付道:“小姐放心,这客栈的老板是在下生死之交,在下已经拜托他只留我们几人住宿。他在这城里还算有些名头,应该没有人会来。我陪小姐出去,大哥留下照看,小姐放心好了!” 当下阿清与石付出了门,继续走街窜巷,打探道曾的消息。两人在城东门附近走了一上午,仍是毫无头绪,便在临江的一座酒楼歇脚。 两人吃着东西,一面注意地听周围人的谈话。楼上宾客满座,颇为热闹。由于北面战事吃紧,大家谈论的大都与冉闵有关。石付尖着耳朵听,阿清却一句也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事,别过头去,望着窗外远远的河上船来船往发呆。 忽听石付小声道:“小姐,我出去一下。”阿清见他眼睛瞟向酒楼一角,一张最靠内的桌子上坐了个戴斗笠的人。石付道:“是道上的朋友,大概打探出什么消息来,我过去会会。小姐小心着,这楼里有练家子。”阿清点点头,石付便起身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楼。 阿清待他走了,一个人喝着茶,心中想:“不知道小靳怎么样了?过了这么多天,他……他不会已经……哎,我杀了那些人,他就算不死,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了……广善营……我一个人,怎么救得了那么多人呢?” 正胡乱想着,忽听楼梯处一阵喧哗,六、七名江湖人士簇拥着一名年青公子上来。阿清觉得那人甚是面熟,怔了一下,记起他就是那位萧老毛龟的公子,忙转过头去。楼上有几个人忙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抚掌大笑道:“呀,原来是萧大公子大驾,老夫可有失远迎咯。” 萧宁潇洒地一拱手,笑道:“古老前辈早来了?晚辈有些事耽搁了,叫您久等,多有得罪。这几位是……”他刚要介绍,眼光环视了一下,道:“大家进去坐下说话吧,古老前辈请。” 两人相互谦让一番,几个人进了隔壁雅间。酒店老板亲自奉了酒水送进去,出来后一叠声地招呼伙计侍侯。楼梯口咚咚咚地又跑上来几名唱曲的丫头,老板拉住了领头,低声吩咐道:“今儿做东的是萧大少爷,全都给我机灵点,懂了?谁侍侯不好,老子可要谁好看!” 那些丫头们刚要进门,门里却出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伸手拦住,道:“我家公子今日请客,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商量,不相干的人就别进来了。”说着掏了几两银子递给领头的。老板忙陪笑道:“是,是,萧大少爷忙,我们这就退下,这就退,哈哈!” 那书童模样的人也不多说,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口。 第40章 阿清见他目光炯炯,也是有功力的人,心道:“看来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她就坐在雅间旁,当下装作有些乏了,歪着头靠在墙上,凝神听去。只听里面萧宁道:“……这位是夔门十三棍王大侠,这位是风火楼楼主欧阳先生……这位是蜀中唐门有名的‘千里眼’唐昆,追踪功夫天下无双……” 他介绍一位,那人便道:“见过古老爷子。”只有唐昆粗声粗气地道:“古前辈。”想来唐门的派头是要比寻常门派大些。 萧宁介绍完跟他来的人,又道:“这位在下就不用介绍了吧?铁锁横江古老爷子的名头,江湖上谁不知道?当年谢大侠的庐江‘神剑之盟’,古老爷子从中牵线接引,功不可没!” 那古老爷子笑道:“萧大公子,你可真会给老夫面上贴金。什么牵线接引,老夫左右也就是个跑腿的罢了,哈哈,哈哈……说起来,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已经有好几年了,此次请老夫来,所为何事?” 萧宁道:“古老爷子过谦了。家父跟晚辈经常说起古老爷子,你老人家古道热肠,那是不须说了,更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万事通。今日请你老人家来,也正是因为一件江湖陈年旧事……” 说到这里,萧宁若无其事地曲指在墙壁上“咚咚”敲了两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笑道:“这么小一个酒楼,居然也有谢柳之的画,倒也不容易。传闻谢柳之曾在洛阳附近隐居三年,看来是真的了……恩……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其中一人忙道:“萧公子说到江湖中一件陈年旧事……” 石付正要上楼,忽见阿清一手捂头,急步下来,刚要问话,阿清低声道:“走。”石付忙丢了两块银子给掌柜的,两人匆匆走出酒楼,转进一条小巷。石付道:“怎么了?” 阿清放开手,脸色略有些白,道:“姓萧的在楼上……好强的功力!” 石付吓了一跳,忙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道:“你……你们动手了?伤到你了?” 阿清摇头道:“没有……他大概察觉到有什么人在墙外偷听,在墙上弹了两指,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幸亏没有直接贴在墙上听,否则还不知会怎样呢……他们竟然也追到东平来了,一定也是来找道曾的!” 石付道:“小人也正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他们萧家的消息,正要前去证实一下,既如此,小姐先回客栈,等我问明后再作打算。” 阿清轻轻推开门,正见到小钰侧身坐在窗台上。 她随意地靠在窗格上,光脚踩着只朱红圆凳,两手撑着窗台,宽大的袖口下只露出几根玉色的手指。窗外风拂叶动,她的发就跟着飞舞起来,一丝丝,一屡屡,在那润玉般的脸上滑过。 她的手指轻灵地敲击着,“嗒嗒嗒,嗒嗒嗒”,仿佛正合着一段听不见的诡秘的旋律。下午的阳光很好,一束束穿透树冠照下来,照在小钰的脸上,散发出逼人的光彩。 她就那样微歪着头,眯着眼,象一只懒散地猫,正惬意地享受着红尘乱世里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阿清全身僵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稍一动作,就会惊醒一个遥远的美梦。 她看着小钰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嘴角就微微地上翘,露出淡淡的陶醉神情。她就知道她闻到了院子里盛开的樱花的香气。 她知道她会神气地说:“小岚,替我摘一束下来!”她知道她会亲手接过花枝,然后皱着眉头叫侍女们端来水,让自己洗脸洗手。她知道她会在自己面前骄傲地铰开那些枝条,一枝枝高高地举起,映着阳光比较半响,再分别插入瓶中。她知道自己会问:“为什么不让花好好地开在树上”,然后她就会更加得意地说:“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更漂亮吗,小岚?” …… “小姐!” 阿清双足一点,极快极轻地闪出房门,向正疾步赶上来的石全作了一个静声的手势。 然而为时已晚,小钰猝然惊觉,回头惊惶地看了一眼阿清,跳下窗台,飞也似地蹿到床上,钻入被盖之中,缩成一团。 阿清打心底里叹出口气来,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再叫小钰出来,疲惫地将头顶在门框上。石全见她脸上失落至极的神色,很吃了一惊,不敢再上前。阿清闭眼沉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怎么了?” “小人惊扰了小姐,真是该死。石付已经回来了,正等小姐下去商议事情。” 阿清低声道:“你在楼下稍等我一下罢。” 石全忙道:“是。”点头行礼,转身离去。 阿清跨进房中,反手关了门,慢慢走到床边,柔声道:“小钰,怎么了?怎么不晒太阳了?” 被子里的人一动也不动。阿清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便叹道:“哎,原来你要睡了,那这饼我只有拿走了……” 被子掀开一角,小钰探出手来,抓住饼就往里拖。阿清照例扣住她手腕,道:“出来吃啊,小钰,别害怕。你不能一辈子藏着啊。” 小钰发出呜呜的叫声,仿佛受惊的小猫,使劲挣扎。阿清坚持了一阵,终于心软,让她拖了去。她见被子微微蠕动,小钰偷偷朝里面爬去,便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打量,果然有一树樱花开得正艳。因为只有一树,在周围尚在抽条的树木映衬下,既是那样耀眼,又是那么孤独。 阿清道:“我替你摘一枝来,好不好?” 被子里仍是无声无息,隔了一刻,忽地动了一动。 阿清看那树在数丈开外,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飞扬,刚想一纵跳出去摘一枝,突然一怔,想到大白天里绝不能引人注目。她迟疑片刻,终于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退开两步,将窗户放了下来。 她轻轻走到床边,抚摩着隆起的被子。被子里的人一颤,却已退到床角,再无处可去。阿清道:“姐姐到外面给你摘啊,小钰,好不好?一定摘一枝最美丽的回来。你出来吃啊。” 她不住宽慰,然而小钰始终不再动弹。过了好一阵,阿清不愿石付再等下去,只得叹息一声,出门去了。 阿清下到楼下,石付正坐着等她,见她到来,忙起身替她拉开椅子。阿清坐下冷冷地道:“如何?” 石付为她端茶上来,道:“是,小人今日收获很大。其实只要不是道曾这样没什么名头的人,在这东平城,就算打探天下豪杰的情况也容易得很。咱们先说醉四方的老板。他叫做阮奎,是这东平城黑道上数一数二的老大,连姓孙的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其势力很不简单。有件跟他相关的事是,东平城内虽然说私斗成风,然而毕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都掩掩藏藏,死的人也很少。但据说就在这个月,醉四方几乎每天都会死人,而且有时候还不止一、两个。如此大张旗鼓,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就算喜欢看私斗死人,也不必如此张扬啊。” 阿清眼中几欲瞪出血来,道:“这个月……每天都会死人?” 石付有些不敢看她的眼,低头道:“是……以前还是关起门来自己看,萧家父子来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弄到光天化日下公开聚众打斗,实在……实在是胆大妄为……” 阿清道:“萧家?萧家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呢?他们不是来找道曾的么?” 石付道:“是,小姐慢慢听我讲罢。萧家父子看来是有备而来,处置得很细。据说目前整个东平城黑道白道,都已被萧家传了话,不得跟陆平原有任何接触,架子可大得很呢。跟姓阮的联手,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清道:“他们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势力?” 石付道:“小人在江南时听说过,萧家乃是建康大族,说起来,跟如今偏安建康的晋王司马睿有很深的关系。他家世代为商,累世巨富。这东平城里的阮老爷听说与他家有很大的生意往来,萧家父子在此地买的房产,据说原先就是姓阮的名下。” 阿清喝着茶,道:“真是大族?” 石付道:“嘿,可不是!听说,连姓孙的都对萧家礼让三分,特别给予通行权利,并派自己的亲兵护卫。所以现在城内但凡有不易出关的货,一般都找萧家帮忙代理,面子大得不得了,再加上阮老爷本就是东平一霸,说占尽黑白两道,可也不是一件玩笑话。小姐不必惊异,当此乱世,别看姓孙的在这里威风,其实心里也明白,周围哪个势力不对东平虎视眈眈?萧家跟晋王有关系,而晋王如今几乎就是晋国皇帝了,有这样的家族撑腰,怎么也不会吃亏的。” 阿清喃喃地道:“这么大的背景,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亲自跑来寻找道曾,是什么意思呢?” 石付道:“是啊,问题的关键是道曾究竟是什么人,小姐是否知道?”阿清看他一眼,心道:“连师傅都吩咐我落难时,可去找道曾,看来他与师傅也有不寻常的关系。我可不能说出来,若让外人知道我师傅是谁,可更不得了。”当下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现下又指望着他去救小靳的命。可是……可是我们势单力薄,人海茫茫,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石付道:“小姐说得好,我们正是势单力薄。不过,却不一定就没办法。萧家势力那么大,我们找他们帮忙不就成了?” 阿清一愣,随即道:“你是说……监视萧家?” 石付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高高的醉四方,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容:“监视萧家?嘿嘿,在这东平城里,监视哪里也没有监视姓阮的有用。” 第41章 “当、当、当——”听见外面的更夫敲了三下,阿清小心地挪了挪有些麻木的脚,眼睛依然盯着对面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 她下午的时候跟踪萧齐的马车,一路跟到阮府,趁天黑潜入姓府里。但萧齐直到深夜都未离开,楼前也一直有家人守着,仿佛在等什么人。阿清不敢打草惊蛇,藏身在门外一棵树上,静静地等着。 有一阵子,夜风静静吹来,已经很有些夏夜的气息了。阿清出了一会儿神。这风中隐约带来些水气,仿佛那日巨野泽里的湖风……不知道小靳这会儿在哪里呢…… 正想着,忽听有人“咚咚”敲门。有人开了大门,忙道:“黎二,原来是你!”便引他进去。自有一人在门口探视,看看有没有人跟踪。阿清老实不客气也纵身进去,偷偷跟在后面。 那黎二在一小厮带领下向后院走去。那小厮道:“出去打探的就你最晚回来。”黎二小心地道:“阮老爷呢?”那小厮道:“还没睡呢,跟萧老爷两人在下棋,见了你的飞鸽传书,就等着呢。你不是耍我们老爷吧?”黎二嘿嘿笑道:“借个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呐!今日确有好消息,否则怎敢劳累阮老爷等到这更天?” 两人进了后院一座两层楼亭,楼亭里灯火通明,阿清不敢再跟,藏身在一棵大树里,默运功力,凝神探听。 只听黎二道:“阮老爷、萧老爷,小人给二位请安。小人受两为老爷差遣,潜心探询多日,幸不辱使命,这都亏两位老爷鸿福齐天……” 有人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少来这套,快说说究竟怎么样?”听声音正是醉四方阮老爷。 黎二忙道:“是是。小人前日到了离此五十里的陶庄,果然有一僧人在那里行医积善,小人打听到此僧正是道曾!” 阿清听到“道曾”二字,心中一惊,岔了神,后面几句便没听见。她想:“果然姓阮的和萧老毛龟联手打探道曾的消息?道曾只是一个穷和尚,为何会有这样的人物追着他不放?”想到萧老乌龟这个名字,不禁又想到小靳,精神一振,继续凝神听去。 阮老爷道:“……难怪这么久不见他踪影,原来在陶庄。只是为何巨野泽的陆平原号称他知道道曾的下落?” 有人道:“这个……定是当日庙中逃脱的那两个臭小子说的。陆平原夸口说他知道,还不是想借机敲笔横财。哼,要打道曾的主意,我料他还没那个胆子。”声音又尖又细,正是萧齐。 阮老爷沉吟道:“道曾的身事极为隐秘,陆平原可能也就只知道他是林普的弟子。他指明要你萧老兄亲自面谈,应该还是把道曾看得很重。幸好我有内应在他手下,知道道曾根本不在他手心,否则定上了这老狐狸的当。哎,此事若是泄漏一丁半点,那这东平可就要热闹了。我们下手要再快一些。黎二,那些话你都传到了罢?” 黎二忙道:“是是,我都按老爷吩咐传了,说是东平城里醉四方私斗成风,死伤惨重,民不聊生……” 阮老爷道:“是否还要引他来?怕就怕道曾进城之时有人先下手为强啊。” 萧齐道:“不妨。这里是东平,有孙将军的势力,没人敢在城里跟我作对。陆平原再横,也只能在他水沟里掀些浪。再说,道曾此人……”说话声音低了下去。阿清听得出神,忍不住往前稍微移动,不料“咔”的一声轻响,压断一根枯枝。阿清吓了一跳,伏低身子,好在声音太小,楼中并无一人听到。听见阮葵道:“这到是个麻烦。但是……” 就在此时,阿清眼前忽然一亮,一道极淡的影子出现在自己蹲着的树干上。 月亮出来了。 阿清全身肌肉骤然缩紧,来不急多想,本能地往后一纵,一声轻响,一柄青锋刺破树干,正是适才她手按之处。那青锋剑一击不中,左右一旋一弹,“啪啦”一声,粗大的树干裂成数十块,有一道身影自满天飞舞的木削中蹿出。 阿清足尖在树干上一点,一纵,再纵,高出树颠三丈有余,天穹上淡云如梭,那一伦圆月在其间沉浮不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肺处一阵清凉,感到这一纵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但是那人如影随行,竟是后发先至,寒光一闪,径向自己腰间刺来! 这一剑劲力极大,芒光四射,几乎笼罩方圆数丈的范围,阿清的衣衫被剑气激得咧咧飞舞。自出道以来,她还从未遇到如此迅疾毒辣的攻击,此刻身在空中断无可退之处,情急之下,左臂一横,“叮”的一声,臂上的金环断裂,长剑在臂上拉出长长一道口子,但也卸去大半力道,没有将手臂当场斩断。 阿清痛哼一声,往下坠落,右腿弯曲,几乎是靠脚踝那一丁点旋动之力踢开余势未消的长剑。跟着脚尖旋转,一招“飞凤回头”,撩向那人颈项要害。那人出手如电,一搭,一带,信似闲庭摘花般扣住阿清的脚踝,顺势一扯,正要拿向阿清腰间穴道,突地眼前一花,阿清的“流谰双斩”已然杀到。 虽然此时她左手重伤已无力出手,“双斩”只剩余一斩,然而力道与位置拿捏得极佳,正好在那人胸腹之间露出的极小的缺口杀出。那人不知道阿清自小在水里练功,腰部的力量与敏捷远非常人能想象,是以在这般重心全失的情况下仍能做出这样的还击。他右手长剑不及回守,左手因使力拉扯阿清,此刻亦高高举起,眼睁睁看着阿清的手虚捏作剑,重重击在胸口。 那人身子剧震,长剑脱手,打着旋向下飞落。阿清想要反手抓住,然而扯动伤口,痛得她一顿,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那人脚尖轻轻一踢,同时左手甩开阿清,匪夷所思地抓住绕过她身子弹上来的剑,向阿清喉头刺去。 这几下兔起鸠落,快捷异常,两人此时才重又落回树冠之中。那人甩开阿清脚踝之时,真气注入兵虚穴,逆行足少阳,阿清促不及防,运功抵御已然迟了半步,她自己的内气与那人真气在腰间京门穴一撞,顿时左半边身子瘫软,再也无力挡避。恰此时月亮突出云海,眼前剑尖抖出一片白芒,阿清“啊”的一声惊呼,闭目待死。 忽然间,那人左掌劈出,击在剑锋上,剑尖在离阿清喉头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一偏,贴着脸颊飞过,锋利地剑锋割断无数头发。那人不去抢剑,反而回手再度抓住阿清脚踝。阿清只觉身子一震,一股真气冲破兵虚,刹那间身体恢复知觉。 她更不犹豫,就势反转脚尖,踢向那人胸口。那人竟不闪避,胸膛一挺,阿清踢个正着,只觉那人内力恰倒好处地将自己一弹,借力高高跃起,如断线纸鸢一般划过长空,落入院外一棵大树,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了。 庭院里此时闹成一团,十几名家丁手持兵刃冲出。楼亭上窗户破裂,萧齐飞身而下,扶起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萧宁,叫道:“宁儿,怎样?” 萧宁手捂胸口,哇地吐出口血,强笑道:“没事,孩儿没用,中了那人一招,让他跑了……” 萧齐道:“别说话。”抚到他背上,向他输送功力,隔了一刻工夫方长出口气道:“没有伤到心脉,还好。对方似乎是冰寒之气。宁儿,你瞧清楚对方是谁没有?” 赶出来的阮老爷在一旁也紧张地道:“是否是陆平原的人?” 萧宁眼前闪过月光下那惊鸿一现的苍白的面容,嘴唇抖了抖,道:“没、没有……他蒙着面,孩儿只知道他身宽体状,没有兵刃。” 阮老爷皱眉道:“不使兵刃?陆平原自己使双刀,他的手下似乎也没听说有此高人……” 萧齐道:“莫非另外有人知道道曾的消息,暗中赶到了?这倒有些棘手。对方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两人心中疑心重重,不住设想推敲。阮老爷便挥手让人扶了萧宁进去,一面呵斥下人严加看守,自然也没注意到萧宁将剑锋上缠着的一束秀发偷偷藏入怀中。 阿清纵上客栈二楼,推开窗户,忽地面前风声大作,她往旁一闪,叫道:“是我!” 石付收回大刀,低声道:“是小姐,掌灯!”石全点亮了灯烛,石付关上窗户,两人回头见到阿清左手臂上流满了鲜血,都吓了一跳。石全道:“小姐,你怎么……”而石付反手一镖又灭了蜡烛,将窗户拉开一条缝,往外瞧了片刻,方道:“没人。石全,快拿药来!” 两人手忙脚乱替阿清包伤口。这一剑几乎从肩头拉到手肘,若非那金环,只怕整只手都会不保。包扎的时候阿清痛得眼前发黑,一张脸上全是水,也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但她生怕惊醒了小钰,吵闹起来,那可什么都完了,是以咬住一束头发拼命忍住。 石付见她嘴角咬出血,却一声不吭,心下甚是佩服。他小心第上好了药,用布细细包好,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抹着额头道:“还好……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多流了点血,休息休息应该没大问题。是姓阮的动的手?” 阿清摇摇头:“是另一个人……好厉害的轻功,好犀利的剑法。”她想到那人神出鬼没的身手,禁不住颤抖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究竟是谁?我看连那个萧齐都未必及得上他。”当下长话短说,将刚才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石付听得心惊,迟疑地道:“‘飞虎探云’萧齐的名头虽然比不上江南武林盟主谢云、清智寺方丈竹一等人,可是也算得当世高手之列。此人若真比萧齐还厉害,那……那这东平城里真可谓藏龙卧虎了……看来实在不简单,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说着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整理思路,过了一会儿,说道:“小姐,小人想冒昧问你一个问题。 第42章 你认为……是这床上的姑娘重要,还是道曾与那位你要救的人重要?”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阿清一呆,过了半天才迟疑地道:“你想说什么?” 石付道:“这些是小人的一些想法,不周之处还请小姐指正:你救出的这位姑娘,我见她面色红润,身无外伤,似乎没受什么罪。在广善营那样的地方能得如此优厚待遇,可见绝非普通人物。由此可以推断,孙将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方乃佣兵自立的诸侯,势力庞大,这就不用说了。另一方面,阮奎和萧齐两人密谋擒拿道曾。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怎样计划的,但是这两人也绝非好相与的角。小姐今晚能全身而退,小人说句得罪的话:除了小姐身手好外,也很有些运气。” 阿清一贯倔强的眼神第一次有些颓然,点头道:“什么身手好,根本就是侥幸。那人向我刺出的第二剑就可取我性命,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刻他自己放弃了。现在想想,那一扯一甩,不象是要拿我,倒象是助我一般。” 石付见阿清神情沮丧,忙道:“小姐自谦了,换了别人有人帮都不一定逃得了呢。不过小人说句实在话:对任何一方,我们几人但求自保而已。想要救广善营的人,或是道曾,恐怕只会是徒送性命……小姐明白吗?” 阿清看着床上仍呼呼大睡的小钰,长叹一口气道:“明白的。小钰我是非救不可,道曾那边……道曾他……”可是想到只有道曾才能救小靳,无论如何说不出放弃的话,再隔一阵,眼圈突然一红,垂下泪来。 石付见到阿清伤心难绝的神情,心中剧跳,这一刻眼前不再是那个在林中嗜血成狂的魔头,也不是平日里少言寡语、高傲冷僻的贵小姐,只是一个被本不该她承担的重担压弯了腰,心力俱疲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谁是小靳,床上的姑娘又是谁,但见到无论那一个阿清都甘愿舍命冒险,他已明白要她作出这样的抉择实在是太残酷了。 石付道:“小姐不必如此。其……其实有些事也不是没有回环余地的。容小人再想想,再想想,一定有办法。你这晚也累了,早些歇着罢。”使个眼色,与石全匆匆退出。 “好吃吗?” “呼呼呼,国手啊国手!呵呵呵呵!”小靳吃着热腾腾的烤鱼,一脸傻笑。于是老黄放了心,也蹲在牢外吃起来。 老黄不知道,小靳其实是在苦笑。因为到今天为止,那石上几百字的经文就要念完了。完了可怎么办?老黄要察觉得了全套,拍屁股走人,那我小靳不是立马就要成水耗子们的盘中餐了么?他奶奶个雄的! 对小靳这种于武学一窍不通的家伙来说,要他在于武学精通的老黄面前编造一段简直比登天还难。道曾教的心法倒是记得,但这样正宗的东西小靳是打死也不可能告诉老妖怪的。 小靳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过了一阵道:“老黄啊,这里山清水静的,倒是练功的好地方哦?呵呵。” 老黄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好。这里水多寒气重,不好。” 小靳恶狠狠地扯下鱼头,道:“那可不见得哦。有些人啊就喜欢在水里练,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对了,你那手什么什么爪子的,不也是阴寒武功么?” 老黄正色道:“冰霖掌之类的功夫虽然阴寒,但那是内力练到家了,强行在丹田之中分别阴阳,再以气运行而发,跟外界冷暖是两回事。练功的时候最讲究地气之要,大冷大寒虽然有助某些经脉运行,对身体却是大害。我当年练的时候急功近利,便如你今日所言,险些铸成大祸。我师傅……我师傅他……”说到这里,双手一颤,露出痛苦地神色,全身开始僵硬,慢慢地道:“我师傅说……不行……可是我……我……我却……” 小靳见他脸上渐露暴虐之色,眼中凶光四射,知道他说到师傅又要发疯了,当下“呸”地吐口鱼刺,不慌不忙地坐回洞深处。外面顷刻间咆哮声起,老黄扯着自己头发到处乱撞,叫道:“滚出了!你……你滚出去!滚啊!为什么还要待在我里面!滚啊!” 小靳知道这一闹起码又是一个时辰,反正他怎么也撞不进牢门,当下打个哈欠,喝口凉水,蒙头睡他妈的。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老黄呜咽着喊:“道靳,道靳!” 小靳爬起来揉揉眼睛,道:“完了么?哦哟,太阳都落坡了,做饭做饭。” 老黄身上到处是伤痕,泪流满面,抓着牢门颤声道:“我……我怎么了?刚才他……他是不是又来了?你看看我有没有事啊?” 小靳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谁他妈干动你一根指头,我道靳非跟他拼了不可,是不是?定是中午的鱼没烤好,所以说寒潭之鱼不可生吃呢。来来来,今晚我来弄,保证鱼嫩肉鲜。把柴火递给我。” 老黄一边将柴火一根根地递进来,一边道:“我……我觉得冷。最近我觉得冷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递完东西,蹲回岩石上,紧紧抱住了身子。 小靳道:“是不是你练错了心法?你再背一次我听听?” 他希望老黄错上一两句,那自己抓到把柄,定要他再背个三五十天不可,不料老黄颤抖着一句句地背出,竟无一字错误。小靳气得牙根痒痒,不住搔头,听老黄自言自语道:“好冷……这里太冷了……我……” 小靳生怕他冷起来今晚就离开,忙道:“别急呀。或者这门内功心法本就是行阴寒一路,你老兄天分甚高,才练几天就入佳境,可喜可贺呀!来来来,今日小弟来弄个串烧黄鱼,给你补一补。”说着动手烧起鱼来。 过了好一阵,忽听老黄慢慢地道:“不对。这门心法虽然主要走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阳胆经,但是皆出于气海而聚于督脉百合,自阴而阳,应是纯阳一派。怎会阴寒呢?” 小靳知道老黄认起真来,今日之事已非自己蒙混而过得了关的了。当下丢了鱼,拍拍手走到牢门边一块石头上,招手道:“老黄,来来,过来坐。我给你讲啊,那人在传我这套心法的时候自己就说过,此乃纯阴一派。你看:手少阴肺经这一路,起于中焦,从肺系横出腋下,下循少阴心主之前而入寸口。阴还是阳?” 老黄老老实实地道:“阴啊。” 小靳举起左手,用手指指着穴位一一道:“手少阴心经虽说是自心出,算是心系,但从极泉下循臑內后廉,再下肘,内循臂内少海、至灵道、通里、神门等穴,又入掌内后廉之少府穴,出少衡而终,是阴还是阳?” 老黄道:“循臑內后廉走,自然是阴。”见小靳举起腿来还要讲下去,忙道:“这几路都是少阴、太阴一路的,那也不用说了。不过我说的是起始之所。比如手太阴肺经这一路,心法上讲‘发之于心,惑于中焦。’虽然在臂肘一路内循,但是我练此功,感觉除了原穴太渊之外,气行饱满之处集中在鱼际、经渠两穴。鱼际穴为手太阴肺经之荣,乃经气开始形成涓流之所;经渠穴为手太阴肺经之经,经气大行之所也。一个五行属火,一个五行属金,都是纯阳纯刚的,经气起行于这两处,必然也应为阳,对不对?” 说着举起脚来准备说明足太阴脾一路,小靳忙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兄啊,你这就叫作舍本逐末了。我们还是拿手太阴肺经这一路来说。你看:这一路井于少商,气之始也;合于尺泽,气之竭也。少商穴五行属木,尺泽穴五行属水。木曰曲直,水曰润下,这一路下来还不够阴僻?” 他可以如此侃侃而谈,从容道来,其实全赖道曾。道曾当初教他内功修行之前,花了至少两三个月时间讲习原理。什么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二原穴、十五络穴、六腑合穴,甚至什么八会穴、十总穴、回阳九针穴、天星十二穴、十三鬼穴、……统统讲给他听。因他知道小靳行事粗枝大叶惯了,穴道这玩意儿又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错了一处,轻者修行不达,重的可就要走火入魔自残身体了。 既然生死攸关,是以道曾生平第一次打点精神好好的教。好在小靳天生对这些希奇古怪又拗口的东西颇感兴趣,只觉若是学上一点,无论是跟人讨价还价还是对骂都有好处。试想,若来一句:“大爷您脾肾阳虚,命门火衰”,第一是比那直接吆喝:“你他妈的没种!”要文雅得多,第二么,遇上不读书的蛮子,人家还以为是夸奖呢。 (注:东晋时代,五胡乱华,天下纷争,战乱频起,中国历史进入了最黑暗惨烈的时期。因为生存困难,宣扬因果轮回的佛教在中国开始大规模流行起来。但这个时候的佛教还未真正与中原文化正统融合,很大程度上是由修行道教玄学之士在推广,使佛教具有很强的玄学和儒学思想,讲究以道、儒释佛,所以传统中国文化里的五行、阴阳等概念也在僧人中流传、渗透。) 象这类附庸风雅的事,对小靳这种没读多少书的家伙来说诱惑极大,况且若是应了道曾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于心”,还能骂人于潇洒从容间,岂不快哉。所以小靳也生平第一次用心的学,管他懂与不懂,背下来再说,穴道经络也都能比划着辩出来。 再后来道曾又讲各路经络的阴阳五行之术,这些生生相克阴阳转换的东西小靳也觉得有趣得紧,更是学得不亦乐乎。谁知道一到真正需要刻苦练功的阶段,小靳立了两天马桩,立即打起退堂鼓,死活不愿再学。 第43章 而嫌麻烦的道曾竟然也顺水推舟,就此做罢。 这段时间来,小靳天天眼中看的、心里想的、口里念的,除了手少阳啊足少阴之类经络穴道,就是阴阳互换五行交错,不知不觉间,从前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再加上老黄更是个中高人,一有问题立时跟他探讨切磋,以至连道曾讲得似是而非的地方都赫然开朗,此刻珠玑在握,自然要力争到底。 老黄摇头道:“不然。起于少商穴固然不错,合于尺泽穴就未必了。心法上讲这一路气沿天府、中府穴而上,于手少阴肺经之别经汇入心肺之间,下络大肠。什么叫络?就是肺与大肠互为表里也。我觉得这其实隐与手阳明大肠经暗合。” 小靳皱眉道:“非也。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络么?这里非止于尺泽穴是对的,但是心法上讲‘汇通于然谷’。然谷穴乃手少阴肺经与奇经八脉之带脉交汇处,至此而入府舍,就入了奇经八脉里的阴维脉,再往下从筑宝穴入足少阴肺经,由足少阴肺经循而入肺,这才是一循环嘛。老兄怕是看走眼了。” 两人对争起来,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着边际。一个讲表里之和、阴阳互通,另一个就扯循经而动、顺脉理气;一个说足太阴脾经出太白穴而络于丰隆穴,乃全身经络阴气之最,另一个就明辩阴阳之气盛极而反天之道也;一个叫嚣虽然至阳穴是经络从阳中之阴向阳中之阳转换之所,但其实之于上亦有阳中之阴,之于下亦有阴中之阳,另一个就非要拿老命赌命门乃五藏六腑之本、十二经之根、呼吸之源、三交之所…… 两人直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行,举手抬足,戳得各路穴位青一处红一处,以为引证,最后几乎隔着牢门对吼,然而谁也说服不了谁。 再争一阵,老黄终于恼了,退离牢门一步,叫道:“你懂个屁!一点功力没有还跟老子较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你个小王八蛋!” 这句话把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小靳气得胸中一憋,仿佛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出不了一口气。倒不是小王八蛋什么的犯了忌,小靳打小在市井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想当年真要一嗓子骂起来,满街的老骗子小混混无不掩面不迭退避三舍,这样既无聊又没啥见识的词实在是不好意思骂出口。 然而老黄公然跳出争论的话题,指出自己不会一点功力。这就象当街跟人卖绸缎,他不争辩布匹好坏,却指责这丝不是你自己吐的一样无耻。这下小靳要是认了不会功夫的事实,再辩下去已然低他一等了,若是不认公然耍赖,赢了也没啥意思。况且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据理力争而非蒙混赖皮,那是说什么也不能妥协的。 当下小靳脖子一硬,上前一步挤在门缝里,怒道:“你才放屁老子会不会跟老子懂不懂有什么关系老子不是狗可也知道狗是怎么养狗崽的你是不是要当一回狗才知道?” “你不懂就没资格跟我争论我觉得练了此功就是冷多了怎么样你晓得个屁!” “那只是因为你长着猪脑袋自然练不会我看你连承扶穴究竟是在屁股还是脑袋上都分不清楚!” “你他妈有种分得清你来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老子怕你不成!” “好。”老黄爽快地道。 小靳脑门突然暴出一层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黄大手一伸,趁他被牢门夹住动弹不得的当口拿住他虎口,稍加用力,小靳“哇呀”惨叫一声,顿时全身酸麻,瘫倒在地。 他只觉一股气自虎口源源不断地涌进,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眨眼间突破刚才拼命争辩过的各路穴位,直入胸口气海之中。这股气阴寒至极,小靳整个手臂几乎冻木,胸口也象三九天吞了冰块一样,冷得气也喘不过来。 他心中无比惊惶,想:“老妖怪要冻死老子了?他妈的,怎么发现老子骗他的?”他想挣扎着滚回洞深处,但一来老黄扣住他的脉门,二来体内气血翻腾,百骸间一丝力也没有,甚至脖子冻僵了,连头都不能转一下,张大了的嘴也合不上,任凭口水横流。小靳眼睁睁看着老黄在自己左手输完后,又扯过右手运功送气,接着提起左腿,抵在隐白穴上,送气入足,再来是右脚…… 一柱香的功夫,小靳体内凭空多了几股经气,在百穴之间盘横冲撞,手足发羊巅一样不住抽搐,打得牢门啪啦啪啦直响。他腰以上冰冷,双脚却是又冷又热,奇痒难忍。 老黄也出了一身的汗,看样子内力消耗不小,道:“你……你自己练去。我给你传、传了内力在足太阴……阴脾经、手太阴……反正你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说的练去,看到底是……是阴寒还是他妈的纯阳之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崖上走去。听他在头上跌得山响,看来脚也是软的。 小靳突遭暗算,悲愤莫名,更兼身体里寒冷、炙热、酸痛、痒麻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徒流下两行涕泪,终于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吃力的睁开眼睛,只觉胸口冰凉,四肢麻木,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咧咧的风声吹得湖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击在岩石上。 小靳勉强躺正了身体,歇了一阵,心中有些模糊,觉得好象有什么事发生过,然而整个人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想不起下午发生的事。他茫然地叫了两声:“老黄,老黄!” 并无一人回答。 小靳想:“妈的,又吃人去了吗?老子也饿了,看看还有没有鱼吃。”右手一撑就要坐起来,忽然手肘处一震,仿佛被人用刀尖狠狠戳了一下。 小靳“哎呀”一声,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觉那股痛楚沿着手臂上下贯通,向下的直达指尖,向上则突破肩胛,深入胸肺之间,痛不可当。小靳右手顿时一软,直挺挺倒下去。他急切间左手又是用力一撑,几乎在同一位置也是一痛,小靳一声娘也还没喊出来,脑袋已经重重落地,直撞得眼见金星乱晃,耳中钟鼓齐鸣。 这一撞倒让他灵光一闪,记起老黄的话来了:“……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说的练去,看到底是阴寒还是他妈的纯阳之功。” 妈的,终于下手了!老子这下自己玩死自己了! 若非双手无力举起来,小靳几乎要抱头痛哭。他记得以前道曾曾经讲过,一个人的功力是靠自己修炼而得,发之于心,彻之于体,以经络运之而存于气海,说穿了,乃人体气血之运行也。练得深了,经气运用自如,既可运行于体内强身健体,亦可顺脉络出于体外。但是人之经络纵横交错,相互间交融贯通,气血运行于其间,调济阴阳,乃人生命之源。若是别人强行运气进入自己身体而不疏导,就可能使自身气血不畅,以至阴阳失调;设若运功之人功力远高过自己,那就有如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泛滥之下,经络就有甭坏的危险;而更严重一点,要是此人经气或走阴寒一路,或行纯阳一派,与自己经气完全相反,则更如霜雪之遇酷暑、荧火之遇冰河,危之大矣。 现在小靳掰着指头算:第一,自己屁内功不会,疏导之说可以免谈;第二,此人功力远远高于自己那是不用说了;第三,要是此人都不算走阴寒一路,天下间也就无所谓阴不阴阳不阳的了…… 对了,妈的!还要加上第四:这个人被老子骗来练让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平日只见他疯疯傻傻,忽冷忽暖的,此刻统统要算老子一份了。 小靳躺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中真是茫然到了极点。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连风声水声都没有了,万籁俱静。 他想:“妈的,真的要死了。胸口好冷,手也冷,脚也……没感觉了。死就是这个样子吗?就算不是这个样子,大概也差不多了罢?可怜我小靳……” 突然间,洞顶咕隆咕隆一阵滚动之声,跟着“咕咚”一下,有东西掉进水里,溅起老高的浪。小靳吓得全身一震,失声叫道:“阿……阿清!” 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水中也许波纹荡漾,但是这样黑的夜里,一切寂然无声的事就好象未曾存在一般。 小靳刚才似乎已经停了的心此刻砰碰乱跳,有一个念头不仅在脑海中,甚至在四肢百骸间来回奔腾跳跃,终于让他狠狠吐出一口气来,咬着牙道:“老子要让你弄死了就不叫道靳!” 他心想:“看来老妖怪不是想要杀我,只是不知道这门功夫究竟是阴是阳,想要试试……对了,他肯定以为我也会,否则除非傻子才会放着一门高深的内功不学。妈的,他这是要看老子的,好有样学样。他说传了内力在我足太阴脾经、手太阴什么……应该是手太阴肺经,看来手少阴心经和足少阳胆经也有。好冷……他定是把他以前阴寒之气传了给我,以为老子只有想办法一路路练出去,用纯阳之气中和。嘿嘿,这个老甲鱼还真会想办法。” 他试着动一动右手,一股寒气在尺泽穴上一跳,向下穿裂缺、太渊直达少商穴,向上则过天府而入中府,渗入心肺之间,连肚子里都是一寒,果然是下络大肠。以往只在表面戳戳点点,其实根本没搞清楚位置的穴道,此刻因痛楚和寒冷一一清晰明确地印在脑海里。 他忍着痛,一条经络一条经络的试,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辨认,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摸清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阴脾经几路走向。其中足少阳胆经被老妖怪注入的是一股微暖之气,搞得腿上两条经脉冷暖交错,酸痒难忍,好不痛苦。 另外,本不在这范围之内的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阳膀胱跟手太阳小肠经上也隐有阴寒之感,大概正所谓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泛滥之下经络甭坏…… 他搞清这些经络穴位,几次痛得几乎晕过去,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44章 这几股经气在他体内不住冲撞,想来应是自己一点内功不会,经络之间全无贯通融会,亦无疏导之法。老妖怪疯是疯,这一下可真是戳到点子上了,若自己不按心法练上一练,就这样子迟则十天半月,早则三五天就可能经络破裂,死于非命了。 照理老妖怪在这几路经络注入内力,他也只有按着这些脉络练,才能疏导融合,但是这个废了一只老甲鱼的功夫究竟行不行?小靳心中大是犯难。 他默背石壁上的文字,记得开篇就说:“练此神功……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终致手阳、足阳皆损,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看来这个人内功应该不差,练得走火入魔后经络断光光了还没死,只是成了废人。 废人这个词就颇为考究了。小靳想起道曾常说自己用于武学上精力太多,曾叹息道:“若有一日功力尽损,与废人无异,只能坐禅念佛,未尝不是幸事也……”那么说废了也还不见得就死,可能跟自己平日没多大区别。 但是话说回来,那是有功力的人,肚子里都是自己的货,散了也罢了,自己什么都不会,却装着别人的东西,要是散不了坏在里面可怎么办?得慎重啊。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眼前亮了些,偏头看去,天边已开始亮起来。他这才感到躺得时间太长了,腰背酸痛,肚子里也一阵乱叫。 不知道是不是连经气也耗累歇息去了,他动动手脚,已不似昨晚那般疼痛,便小心翼翼翻转身子,摸了几条昨天烤了还没来得及吃的鱼填填肚子。他心中愤懑,把能找得到的统统吃光,一条也不给老妖怪留。 他吃好了鱼,拍拍肚子,靠在石壁上掏牙。过不多久,太阳自东边山坳处探出头,印得远远近近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天上呀呀声起,野鹤野鸭们也开始四处觅食了。浪摇芦苇,风卷云低,很有些春光无限的意思。 但是小靳把吴勾看了,栏杆拍遍,也觉不过尔尔,反倒是缩在阴森的岩洞深处,眼睛被跳动的波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打个哈欠,正想蒙头再睡他妈一阵,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想通了一件事情。 应该说,是想到了道曾说过的一句话:“若人以气犯之,所谓外气也。人之中气者,先天之元气,谓之内气也。内与外对较,外可略也。是以己之内气而御外气,或夺也,或融也,或破也,从心所欲也……” -11-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二章 “看,小兔兔,铃兰呢。” 阿清拿起一支白色的铃兰,就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插入面前的碎鱼纹瓷瓶中,道:“就是它了。”接着又放入几支铃兰,退开几步仔细打量,看看是否高低合适。 看了一阵,道:“配什么好呢?恩……试试碧桃如何?”走到桌子旁,挑了几支红色碧桃出来,正要插入瓶中,忽听有人小心却又有些焦急地道:“不……不配……”正是小钰的声音。 阿清并不回头,拿着碧桃在铃兰旁比了半天,道:“怎么不配呢?我觉得很好啊。” “碧桃的红不纯……最好是红香石竹。” 阿清道:“红香石竹……倒是不错,可惜现下却没有。就这样了吧。”说着将碧桃花分开了插入瓶里。她正在找其他的花,小钰又道:“忘……忘了……” 阿清道:“恩?什么忘了?” “忘了绞枝……” 阿清回头看她一眼,小钰忙缩回被子里,头脸都遮住,只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阿清叹了口气,道:“是,是!”拿出剪子,耐着性子修枝。 她剪好了枝条,一一放入瓶里,又在四周缀以不知名的细碎野花,退后观看良久,正在感叹这是今生插得最为好看的一瓶花时,只听小钰又轻声道:“主……主花呢?” “什么?” “铃兰、碧桃……都不算得是主花……况且高低不分,太散乱了……” 阿清抓抓头发,翻了翻满桌子的花,恶狠狠地道:“没有主花!就这些了!” “文竹叶子……” “什么叶子?” 小钰从被子里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桌子边上掉着的一把翠绿叶子道:“文……文竹叶子……配在碧桃旁边,铃兰散到边上去……” 阿清几步走到床前,抓住了被子,猛地一扯,将小钰整个人抖了出来。小钰放声尖叫,刚要往床里滚去,阿清手一长,将她拦腰夹起,走到桌子前,使劲将她按在椅子上,道:“你来做啊!光说有什么用?” 小钰浑身颤抖,呜呜地哭叫道:“阿绿……阿绿……”阿清紧咬下唇,死不放手。小钰拼命挣扎,但哪里动得了分毫,终于渐渐停止了哭泣。阿清待她完全静了下来,方蹲在她身旁,拿了两枝铃兰递给小钰。小钰本能地一躲,但阿清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躲开,一边柔声道:“看呐,多漂亮的花啊……这是小兔兔的花,小兔兔摸摸……对了,摸摸看,再闻闻……好香,是吧?这是小兔兔的花呢……” 小钰呆呆地摸了一阵,慢慢张开手,握住铃兰,凑到鼻子前闻着,轻声道:“好香……” 阿清道:“是啊,多香啊……这些漂亮的花,姐姐都不知道该怎么弄呢。姐姐现在有事出去一会儿,小兔兔帮姐姐弄这些花,好吗?” 小钰不置可否地摇晃着身体,也不说话。阿清起身走到门边,推门出去,却不忙关上门,留了一条缝向里张望。只见小钰出神地看着那些花,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动手将那瓶子里的铃兰取出来。 阿清依在门上,见小钰虽然动作显得略微笨拙,但却毫不犹豫地将花们一枝枝取出,修剪枝条,又一枝枝插回去。虽然仍是那些花,但经她重新安排高低、远近、里外的顺序,仿佛有了灵魂般,变成了另一组花。她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可是怎么也听不分明。 阿清看着看着,一会儿欢喜莫名,一会儿心酸难禁。她再看一阵,忽然觉得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脸、身子……实在不佩靠近这房门。这想法在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翻腾,血都冲到脑子里。她用手捂住嘴,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楼梯的扶手,阿清浑身一颤,摸着楼梯,好象摸到救命的稻草,转身飞也似跑下楼去。 阿清跑到楼下,躲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喘息了半天,才定下心来。她又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走到门口,见外面的天已经阴沉下来。她信步走到大堂里,正见到石付在门口与客栈掌柜的谈话,见她来了,石付忙道:“小姐,正要上去找您呢,来,我有件东西要给小姐看!”客栈掌柜瞧了阿清一眼,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向石付挥一挥手,径直进去了。 阿清看着他进去,低声道:“你们在谈什么?” 石付道:“没什么,一些江湖上的事。小姐对我这位朋友大可放心,是可以跟我同生共死的人。小姐等等,我去拉车过来。” 阿清奇道:“怎么,要出去吗?” 石付笑道:“正是,我这东西可大,运不回来,所以要麻烦小姐走一趟了。” 当下两人驾车出了市集。为避免有跟踪,两人在城中转了半个时辰的圈子,最后来到城南一处荒僻之所。石付道:“这地方我也是听人说的,过来一瞧,嘿,正好派上用场。这里以前曾是前晋武帝的国丈临晋侯杨骏的一处府邸,很是威风显赫了一时呢。只是武帝一薨,楚王玮就在贾后的指示下拥兵勤王,将杨骏乱枪戳死在马厩的草料堆里,尽灭九族。匆匆数代,这宅子也就荒芜了。” 石付将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两人下了车,跨进坍塌的院墙,进入院内。入眼一派荒凉景象,到处是残垣破瓦,胡乱地堆在一起,上面长满了荒草。院子里还有不少乱葬坟头,有不少坟上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已成了狐狸等小兽的窝。断墙、基角之下的草丛间,还依稀看得见散落的白骨。 只有后院一条回廊,因柱子极之粗大结实,是以这么多年风雨过来,当年的雕梁画栋虽然早已灰飞烟灭,却仍有三根柱子没有塌掉,孤立在荒草蔓藤间,见证着当年的繁华。 阿清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想着光阴如梭,世事无常,心中正自感慨无限,忽见石付从车后抱来十几个大坛子,堆在那三根柱子前。她好奇地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石付道:“醉四方十几年的老酒,可花了不少银子!” 阿清道:“你抬酒来干嘛?请人喝吗?” 石付嘿嘿笑道:“帮得上忙的,就是这酒了,哪里还需要人帮?请小姐比较一下,这里立的柱子跟那牢门的木头哪个粗?” 阿清见那柱子足有一人合抱那么宽,道:“牢门哪里能跟这样的柱子比?” 石付道:“那就好。小姐麻烦站后一点。”说着抱起一坛酒,对准其中一根柱子扔去,“咣啷”一声,酒坛摔得粉碎,酒水四溅。 阿清吃了一惊,没等她开口,石付不住手地一一坛将酒坛摔碎在柱头,刹时院子里酒香扑鼻。阿清吃不惯酒,闻得头都有些昏,忙掩住口鼻退得远些。 石付摔完了酒坛,嘿嘿一笑,掏出火燎子,点着了丢过去,顿时腾起大团火炎。果然是十几年的沉酒,燃烧起来火势惊人,两人被热气逼得不住后退,直退出十余丈方止。 这把火足烧了半个时辰,待火苗渐渐下去了,三根柱子已变得漆黑。 第45章 石付在地里刨出块大石头,运足了力,对准柱头拽过去,“砰”的一声,烧焦的柱子晃动一下,竟被他砸缺了一大块。 阿清眼睛一亮,见石付又要扔石头,忙道:“我来!” 她接过石头,默运功力,先是极缓极慢地转了两圈,突然极速一旋,石头脱手飞出,重重撞在柱子上,“啪啦”一声巨响,柱子从中而折,上半截跌落入草丛,激起漫天的黑尘。 石付笑道:“成了!” 阿清亦是欣喜得跳起来,道:“这就成了!这可好了!哈哈!啊……只是这么大的火,不是连人也……” 石付伸出手来,两掌相对,比出一个圆道:“那牢门要拉得开,再粗也不过如此罢,何需烧这样大的火?况且只要一两根木头烧焦,再用石头砸开,人就能出来了。再者,小姐说那是间水牢,岂不是更好?人只需全身潜在水里,用根芦杆通气,那可连热都感觉不到了。” 阿清直听得眼中放光,拍手道:“好!太好了!就是这么办!到时可要带几坛好酒去。” “那是自然。”石付无所谓地舔舔有些干的嘴唇,望着黑烟逐渐散去,道:“小人已经有所安排。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小钰小姐安全的离开东平城,这可就有点费神了。” 阿清一顿,道:“是啊,小钰如何出城……你有什么想法?” 石付蹲下来,找了根树枝,在泥里纵横交错的画起来,一面道:“小姐请看:这里是东门,这里是南门,从位置上讲,离我们现在藏身的地方最近。但是依小人这几日所查到的情况来看,这两处反而是最危险的两处出口。我们现在住的位置——” 他用树枝在泥里画了个圈,又从圈里延伸出两道线:“处在东街与南街相交的地方。沿东街向城门走,一路都是大的商行、镖所,还有城防牙司,每日在街上巡视的除了官兵外,还有各大行会的佣丁,就是晚上也戒备森严。所以这是最不可取的一条。往南,小姐也见到了,除了醉四方这样的酒家,就是些烟花之所,也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马车、小厮往来不绝,难以藏身的。” 阿清叹道:“如今纷乱四起,这城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战火烧到,这些人呐,却仍在尽情享乐,真是不可思议。” 石付怔怔地看着她,阿清一怔,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石付摇头道:“没有。小人只是在想……其他女孩子十五、六岁时,可能根本听不懂小姐这番话罢。纷乱四起,说得好,世间事怕就怕纷乱两个字。群雄四起,都想入主中原,称雄天下。可是这天下就这么一个中原,大家打过去打过来,能争的也就这几个城,这么些地方。昨日我在醉四方,还听到有女子笑邺城、襄城的人如何如何傻——怎会生在那样的地方?哼,只怕再隔几日,就是别的人笑她生在东平了。” 阿清忙道:“战事又有什么变化么?” 石付道:“现在的形势谁都看不明朗。不过据说慕容氏已接受了襄国石祗的请求,正式向冉闵宣战,看来燕王慕容俊决心凭二虎之力杀入中原了。此外,洛阳的大赵丞相姚弋仲、本来已归附晋国的氐族首领蒲洪,以及晋国的恒温等人都有参入混战的打算。这东平地处齐鲁之交,无论晋国北上,或是冉闵、慕容氏南下,甚至其他人过过道,都是不堪一击的。所以我们要尽快走才行!” 他继续画着城防图,一面道:“别看这几日搜查的人少了,其实是内劲外松。四处城门目前仍然只许人进,没有姓孙的令牌,鸟都不许飞出去。我估计姓孙的不想打草惊蛇,先从城郊寻起,总有一日会查回来。他的两个手下主父忍和符申据说现在都不在营里。哪里去了?哼,八成在城里秘密搜查来着。我们得尽量早走啊。” 他没有注意到说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阿清脸上杀气一现,指着图道:“小姐请再来看:通盘比较之后,北门我认为是最合适的出口,理由有三:第一,这条街不象东街那样笔直,弯了几道拐,又都是穷老百姓住的地方,房屋就特别凌乱,人畜杂居,一旦出了事,隐蔽起来容易;第二,街道狭窄,有几处甚至不能驶过大车,官兵调动起来就困难,只须在其中一处稍做些手脚,就能阻塞整条街;第三嘛,城墙虽然是四个城门里最高的,但因修得最早,破损严重,特别是靠里一侧年久失修,有几处已经裂开,为防倒塌,在城墙角堆积了大量土石。平日里也无太多人守卫。一旦小姐冲上去,用绳索下了城,前方就是森林。对方放箭不易射中,纵要追赶也用不上骑兵,小姐的功夫就有用武之地了。小人现在想的,就是在林子里怎样预留接应之人,那就万全了。西面的墙虽然也矮,但那是因为墙外就是济水,易守难攻。若从墙上下去,半里宽的河面,小姐自己没有问题,关键是小钰小姐身体我看也很虚弱,要逃脱实在难于登天。” 阿清盯着图看了半天,点头道:“恩,你说得很有道理。如果背着小钰真能冲上城墙,放绳索下去不成问题。进了森林,想要追我也没那么容易……那么,就定在北门吧。但是道曾他……” 石付叹口气,站起来道:“小姐,如今我们出不去,就意味着不可能阻止道曾前来。姓阮的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一定是有把握的。我这几日打听了一下,陶庄上两个月……战乱了一阵,搞得瘟疫横行,道曾这种时候还到那里去,姓阮的就是想抓他这点慈悲心肠的短……” 阿清冷冷地截断他道:“什么战乱,分明是屠杀羯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她看了一眼石付——石付竟被她眼中冰冷的凶光射得一颤,禁不住后退两步——仰起头,傲慢地道:“瘟疫么,怎能不横行?我见到井里死了几个人,就把大石头推入井中,掩埋住尸体,哼哼,嘿嘿,谁也瞧不出来,哈哈哈哈!果然就起了瘟疫了!” 石付背脊一阵阵冰凉,被阿清突然暴发的杀气激得后退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眼瞧着阿清笑吟吟地在院子里得意地晃荡,提脚将荒草孤坟间开得正艳的一簇簇野花踢落。 她一面踢,一面咬牙道:“哼,得道高人……瘟疫横行,满村都要死完了,还去去治疗,这不是疯子吗?见到女人、孩子被杀,倒还无所谓了,哈哈,哈哈!什么得道高人!都是骗人的!全是骗人的!我可看得透得很!如今我有别的办法救人了,也知道父亲大人下落了,哼,可不用管他了。他那么爱救人,就让他救去好了。醉四方里多的是人等着救,不过若是他知道了救的是相互厮杀的羯人,哈哈,哈哈,可不知会怎样呢……” 正在此时,阴霾的天上突然撕开一角,有几束阳光投射下来,照在烧焦的柱子上,无数碳灰尘埃就在这光束里上下舞动,纷纷扬扬,仿佛飞扬的雪,只是由白变作了黑色。 阿清就站在柱子边上,被阳光照到,只觉眼前一片光亮,所有的事物都亮得有些不可逼视,愣了一下,蓦地尖叫一声,往后急退,不留神脚下一拌,她那样好的功夫竟摔了个跟头。 石付大吃一惊,冲上前去扶她,叫道:“小姐,怎么了?” 阿清拼命推开他伸来的手,双脚乱蹬,不住后退,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草丛,叫道:“那……那是什么?” 石付听她叫得凄厉,心中也是惶然,拾起根木头小心挑开野草,只见被草掩盖的石阶上,端端正正的放着颗头骨,被风雨浸湿得久了,已变得跟周围的泥尘一般颜色。 石付道:“小姐,只是颗头骨,别怕,别怕。” “不……不是!它……它在动!” 石付壮起胆子,拾起块石头丢过去,砸在头骨上,“吱”的一声,一只硕大的老鼠蹿出眼窝,飞速钻入草中不见了。 “小姐,是老鼠,跑了,不用怕了。” 阿清好半天才定下神来。她抹一把脸上的汗,撑了一下想站起来,却觉手脚酸软。石付忙上前搀她起来。她在战场尸堆了待惯了,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也有好几十,却不知为何独独不敢去瞧这颗头骨,仿佛刚才那一瞬,那双空洞的眼窝已将自己所有小心隐藏的心思完全看透了一般。 石付扶她走出厅院,阿清轻轻推开了他,走到马车前。她望着远方黛色的山峦,半响,突然道:“道曾……毕竟救过我一命,还是……还是……” 石付躬身道:“是!小人自会安排。” 阿清回到店里时天已经晚了。她只觉身心俱疲,饭也不想吃。但随即还要给小钰送吃的去,只得强打精神,提了饭菜上楼。她推开房门,见小钰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见有人进来,身子一颤,待看清楚是阿清,犹豫了一阵,总算没有缩回被子里。 阿清见她似乎神色好了一些,心中稍安,再看靠窗的桌上,却发现那瓶子里最终只留下一枝铃兰,斜斜地歪在瓶里。灯火中,铃兰的影子映在墙上,不住跳动,仿佛想借着夜风飞去一般。 阿清怔怔地看了一阵,转头对小钰柔声道:“小兔兔,来啊,姐姐给你带东西来吃了。” 小钰伸出头来,问道:“阿绿呢?她怎么还没有找来?她还真是笨呢。” 阿清听了眼圈微红,低着头把篮子里的碗筷摆在小几上,一面道:“小兔兔乖,阿绿昨天晚上来过了呢。不过她见你睡得那么熟,没叫醒你,又回去了。她……总要隔些日子才能再来看小兔兔了。来,吃点东西吧,你看,姐姐买的好吃的哦!” 第46章 她生怕小钰嚷着要见阿绿,那可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麻利地把小几推到她床前,笑道:“看,好多好吃的呢!” 却见小钰怔怔地看着自己,道:“小兔兔不吃……” “哎?为什么?” “刚刚……小兔兔已经吃过了。” “哦?”阿清想了想,道:“小兔兔好乖,自己也可以找东西吃了。” 小钰得意地一笑,摇头道:“不是!哈哈,是有位哥哥跟小兔兔藏猫猫,结果被小兔兔找到,他就拿吃的来了!” 阿清惊异地道:“哥哥?哪位大哥哥?” 小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迟疑地道:“他……他说他叫作全哥哥的。” 阿清没想到石全竟然还能如此得到小钰的信任,怔了片刻,道:“那……那全哥哥明天还会不会来找小兔兔玩?” 小钰嫣然一笑,兴奋地道:“会啊,他说会来的!” 阿清走近了她,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道:“那多好,有人陪小兔兔玩呢……所以呀,小兔兔别一直躲在屋子里,外面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呢……” 她细声细气跟小钰说着今天在集市上见到的好玩的事,新奇的东西,西面来的商人,渡江过来的晋人,戴着高高帽子的高丽人……说着说着,一望看不到边际的巨野泽,淡淡薄雾之上那些翩然舞动的野鹤,漫天飘散的芦花……说着说着……说到了好玩的小靳…… 不知什么时候,小钰爬出被子,抱着枕头坐在阿清身旁,静静听她说话。阿清道:“……他很傻的,他什么都不会呢……我啊,伸一个指头就把他推倒了,嘿嘿,连爬那么高一点,他也会吓得吐,哈哈!” 她得意地笑起来,小钰不知所以,挪着身子靠近了她。阿清笑了一阵,渐渐神情又落寞下来,低声道:“……可是……可是他还是留下来了……真傻……那样冰冷的洞,那么都凶残的水匪,他一个人……唉……他说他父母是嘉兴人,嘉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真想去看看啊,天下……好玩好看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阿清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也不去管小钰听不听得懂,后来连她究竟在听没有也不在意了。说了良久,只觉得眼皮打架,有如千斤之重,四肢更是软软的一点力也没了。她脱了外衣躺下,叹着气道:“啊,真是……太累了,太累……都不知道做了什么……” 正在迷迷糊糊中,忽听小钰喃喃地道:“阿绿……” 阿清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回答,眯着眼勉强道:“是啊,阿绿……她就要找来了,别担心……” “小兔兔知道。阿绿不会再来了。” 阿清全身一震,随即背上冰冷,一时竟不敢睁眼看小钰。只听小钰轻轻地道:“昨天晚上,阿绿来了呢……她就在窗外,跟小兔兔笑,还说……还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小兔兔问她,很远很远是多远呢?她也不说,只是笑……她笑起来多好看……哎,她定是找到好玩的了,再也不理小兔兔了……” 过了两天,石付暗中收买城防官员,一个人随商队出了趟城。他到北门外的森林里转了几圈,看好地形和路线,回来后和阿清商量,确定了几条线路,都是地形复杂,易于隐藏且不适马匹奔跑的地方。只要穿过山林,向东就可以直接到巨野泽,如果受困,也可以转而向西,攀爬一座更险峻的山,进入济阴郡。那里一来不是孙镜的势力范围,二来有劳家的产业,左右有个照应。 石全则在城中添置需要的东西,并在靠近北门的地方租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藏好绳索、干粮、火石等物,以备随时使用。 阿清白天陪着小钰玩耍,晚上则与石付一道出门,观察地形,选择应该隐藏、躲避的地方,在屋瓦之上留下一些标记。那些没有什么遮拦,需要快速奔跑的地方,两人反复试验,试想在最坏的情况下究竟能不能安全通过。 如此忙碌下,阿清仍坚持每天晚上陪小钰睡觉前,跟她讲一阵故事。小钰大概已经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阿清每次耐心地讲到她们两小时候的事,她总是心不在焉,东看西看毫不理会,甚或自己玩着首饰、小玩意儿等;若是讲到各地的风景、奇怪的东西、各色人物,她才比较有兴趣,可以一直听下去。不过每晚阿清讲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轻轻讲到小靳。这个时候,小钰一般已经睡眼稀松,呆呆地听着,没等她讲完,已经呼呼睡去了。 这一天,石付回来说得到消息,阮奎的人似乎已经知会了城防,要放什么人进来。而且醉四方也已放出风声,要在最近进行修缮,届时可能会停业一段时间。石付分析,很可能是道曾就要进城的前兆。三人商量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预先通知他,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设法破坏一下,让他自己明白这是陷阱。 石付粗略想了几个主意,与石全一道出门准备东西去了。阿清只觉得疲惫不堪,整日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人仿佛要被榨干了一般。她洗脸时,突然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又瘦又黄,简直吓了一跳,随即无比心伤,险些落下泪来。她早早洗了脚,气呼呼地上床睡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清从睡梦中忽然惊醒。仿佛有个声音在指引着自己,她悄悄披上衣服,赤着脚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角,侧耳聆听。 暗夜里,不远处有些模糊的呜咽之声,被清冽的风切成一片片的,听不太分明。过了一会儿,风静了,阿清便听出那是有人在吹窨。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也许只是随意而为,但那人显然心事重重,窨声忽而铿锵裂断,忽而展转丝连,如诉如泣,然而又忽远忽近,若有似无,如梦境般空灵而不真切。 阿清站在窗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已垂下泪来,只觉世间事莫不如此,不论苦痛、幸福、悲伤、欢跃……经历时纵然刻骨铭心,一旦回首,却一一飘然消散,再不可追了。 正听着,那声音突地拔高,如一支孤烟在万里寂寥的大漠上升腾而起,破碎凄咧,却直上云霄,不至天极誓不还。 阿清恍惚间立在万仞山颠,远远地瞧着那孤烟奋力向上。然而天穹实在太广了,太高了,它无论怎样的爬升,也只是万里云空下微不可辩的一线。阿清的心顺着这线越爬越高,也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中跳出来……她忍不住想:“别……那样的高远,永远无法达到了……我……我也永无法达到吧……啊!” 她蓦地一惊,察觉到那声音似乎要将自己引向不归之途。这个念头一闪,顿时有部分意识清醒过来,只觉此时体内气血翻腾,险些把持不住就要跟着放声尖啸,情急之下左手在窗格上猛地一撞,臂上伤口处火辣辣地一跳,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阿清倒退几步,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容易才稳住心神。但窗外那窨声仍旧高亢,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阿清不知道那吹窨之人是否已入了魔境,但若再这么坚持下去,就算可以停歇也必受重创。她回头看看床上的小钰兀自熟睡,当下纵身跃出窗,觅着窨声的方向奔去。 此刻风卷云动,月亮露出了头,映得天地间一片澄明。阿清赤脚踩在冰冷的屋脊上极速穿行,只听得耳边风声咧咧作响。 正跑得起劲,忽地一顿,侧头听去,那窨声正在迅速地低落。阿清心头剧跳,听得出那人已然力乏气竭,却仍然逃不出魔境,此刻定是五内翻腾,若无人出手相助必死无疑。 她再次辩别方向,纵上一栋三层高阁,忽地一惊,有一人已先于自己立在阁顶,夜色里瞧不清他模样。阿清刚想要伏底,却听那窨声一跳,跟着噶然而止,她还没来得及辩明地点,不禁心中大急。 那人道:“姑娘好俊的身手。此人在西面翠云楼上,想必姑娘也听出来了。”说着身型微晃,飘然向下飞去,腾越之间并无声响,仿佛夜风一般,正向翠云楼而去。 阿清不知道他怎样听出自己是女子,也不知他怎么就能断言那人在翠云楼顶,不过见他那身轻功,就知此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她只怔了一怔,纵身也向翠云楼而去,那人只随口一句,她心中竟不觉就信了个十足。 上到楼顶,见那人盘膝而坐,右手虚捏在丹田,左手抵在另一人背部百合穴上,正给他运功疗伤。阿清不敢出声,轻脚轻手走到那人身旁,果见地上一个破碎了的窨,窨口在月光下隐约闪着血色。 她见那吹窨之人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须发俱已苍白,一脸修剪得体的落腮胡子,长长的眉毛直入发间,相貌非凡。此刻落腮胡上沾满了血,紧闭双眼,神色憔悴。 那正给他运功之人阿清却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记起来他是那日在庙里见过的萧老毛龟的儿子,名字叫什么却不知道了。这个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响起小靳一本正经的声音:“老毛龟的儿子,自然是小毛龟咯。”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捂住了嘴。 萧家此刻正与姓阮的算计道曾,说起来与自己是敌非友,阿清本待离开,然而踌躇了一阵,却在一旁的屋脊上坐下,似乎耳边仍萦绕着刚才那动人心魄的窨声,舍不得离去。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却笼着一层青色,照得凡尘俗世一片萧索。 过了小半个时辰,萧宁的脸上已然见汗,呼吸也绵长起来,那人脸色亦白得可怕,嘴唇紧咬,全身微微颤抖。 阿清知道疗伤已进入关键时刻,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站起身四面看看,以为警戒。 第47章 又过了好一阵,那人突然咳出口血,挣扎着向前挪动。萧宁忙道:“前辈,请忍一下,在下再帮你打通足少阳……” 那人挥手道:“不必了……咳咳……我的内气阴寒得紧,你……你强行运功,对自身可不好。你帮我整理岔气,老夫感激不尽。” 萧宁抹一把额头的汗,道:“哪里,在下绵薄之力何足挂齿,倒是前辈你内伤过重,让在下替你调息一下也好。” 那人勉强挪到一旁,正色道:“不然。你我萍水相逢,是友是敌尚在两可,怎可以如此倾力相助?小心误了自身性命!” 阿清见这人对恩人竟如此绝情,不觉一愣,谁知道萧宁也是个倔头,整顿衣冠,垂手而坐,道:“前辈言之差矣。既然萍水相逢,友敌未分,又怎能不尽心呢?人在江湖,若见到垂危之人,都要瞻前顾后明辨是非一番,岂不耽搁了他人性命?此,非侠义所为!” 那人冷笑一声,道:“侠义?年轻人,麻烦你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乱世纷争,兄弟手足、生死朋友尚且相互厮杀,还讲什么侠义?简直……咳咳……宋襄公之仁。如果老夫是你的敌人,今日设圈套害你,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宁亢声道:“前辈这就更错了!侠义之道乃天地正气,越是乱世,越是人相欺诈小人得势之时,不是更需要吗?前辈说在下是宋壤公之仁,可见并不真知道宋襄公是如何仁义,这个夸奖,在下惭愧得紧!” 那人道:“惭愧?我看你当得起得紧!莫名其妙……见你武功马马虎虎,脾气倒跟穷酸书生一样。” 阿清见萧小毛龟被恩将仇报并不在意,却老气横秋地大谈仁义之道,觉得此人当真迂腐得紧,忍不住冷冷地道:“宋襄公当年在泓水会战楚成王,不攻击正在渡河的楚军,结果落得个战败名裂,为天下笑。此人之懦弱名传千古,居然还有人盛赞他的仁义,岂非怪事。” 她声音清脆之极,仿佛银瓶乍破,刺得那两人耳朵都是一麻。两人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在个丫头旁边吵架。 那人自持身份闭了嘴,萧宁忙拱手道:“姑娘好。姑娘看来……气色不错,真、真是在下莫大之喜。”神色间竟真的有些喜不自禁。 阿清懒得跟他多说,恩了一声做罢。萧宁得意之下,也对那人一拱手道:“前辈的窨声高郎清绝,实非凡物也。在下刚才有些失礼了。” 那人见他突然恭敬起来,反倒不好意思,道:“哪里,那只能算垂死之哀罢了。倒是小兄弟你,哎……老夫一时怀物伤情,将怨愤发泄到你的身上,才真是失礼了。” 两人又一改脾气,各自客客气气的作揖打恭,阿清看看没事,转身就要走,忽听萧宁叫道:“啊,姑娘,你你……你刚才问的话,在下还未答呢!且听一言再走不迟?” 阿清一怔:“什么?” “姑娘说宋襄公战败名裂,为天下笑,在下居然还盛赞他的仁义,岂非怪事——难道不是个问题?” 阿清转头看他半响,咬着唇道:“我认识你。你姓萧,对不对?”想到萧小毛龟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的微笑。 月光下萧宁见她淡淡的唇角微微地一翘,剑眉一挑,一对眸子深湛一如秋潭,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方勉强稳住心神,道:“是,在下萧宁,姑娘还记得,真是……真是荣幸之至。” 阿清道:“那么,请说罢。” “是。其实前辈是为在下作想,在下理解,只是前辈说在下有宋襄公之仁,实在愧不敢当。姑娘请想:能不击半渡之敌人的,天下何人能做到?宋襄公乃殷商后人,被孔夫子尊为春秋五霸之一,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就算在宋襄公彻底战败时,宋国军民仍不辞辛苦不畏牺牲地跟随着他,无一人背叛他,何也?因为宋国的百姓们最能体会宋襄公的仁治!宋襄公战前曾立誓不重伤(伤害已经有伤的敌人),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可惜这些上古仁义之风,随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早已被丢到九宵之外去了。” 阿清还真没听过这样的事,不觉有些呆住了。那人道:“嘿嘿,哈哈,真有意思。兵法讲以正合,以奇胜,诡道也。你却非要跟敌人讲仁义,嘿嘿,老夫倒是第一次听到,也算长见识了。” 萧宁道:“正是,古人所谓观兵,春秋以下,不复得见了。”他见阿清点点头,转身又待走,忙道:“刚才前辈窨声,前段低回悲凉,后来却高昂奋起,似乎欲与某物一争高下,这个这个……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不知姑娘雅赏,有何高见?” 阿清轻叹一声,道:“只知其出,不知其守,只见其孤,不见其势,久之必亡——恕小女子直言。前辈说一时怀物伤情,那是在思念什么人,是不是?” 萧宁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没由来的一痛,那人闻言没有言语,只是神色有些委顿。他垂下头,走到屋檐边,过了好久,方长叹了一口气:“李农死了。” 阿清一时间五内翻腾,几乎和萧宁同时叫道:“冉闵杀的!” 对于李农,阿清再清楚不过,早年匈奴刘渊入主中原,屠戮百姓,中原汉人自发组成乞活军,周旋于各路群雄之间,辗转求存。后来赵高明祖皇帝统兵南下,大败乞活军,乞活军首领陈午帅众降赵,李农和冉闵亦随之投入军中。李农随自己的父亲征战,而冉闵因聪明伶俐,被高明祖皇帝收为义孙,改石姓。再后来石虎伐燕,撤退时被慕容恪偷袭,数十万人逃窜,只有石闵的部队安全撤出,石虎奇之,从此得势。在他的带领下,李农也渐次晋升,任职司空。 到石虎病故,赵国内乱开始时,李农的部队击败前来挑衅的晋国征北将军褚裒,为冉闵夺权争得主动,最后终于先杀石遵,后戮石鉴,清灭了邺城里石氏宗族。冉闵在自封为帝前,还假意尊李农为皇,可见其实力之强。 阿清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个时候,除了冉闵,还有谁能杀得了他……他……他果然疯了,连自己的亲信都杀,他……暴政必亡,暴政必亡!” 萧宁则镇静得多,沉吟道:“李农乃是冉闵左右臂膀,他一死,原乞活军旧部必然人人自危,军心溃散就在眼前。现在燕国慕容氏、姚弋仲、氐族蒲洪已对冉闵形成合围之势,这个时候处死李农,真是下下之作。”他看了一眼那老者,道:“想来前辈与李农是故人了?” 那人喃喃地道:“故人?嘿,故人……一转眼,就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共赴国难之友,俱已星散。树大招风,兔死狐烹,千古如是啊!”说完大声咳嗽。 萧宁拱手道:“原来前辈是乞活军旧部,想是听到消息,心中悲愤难平,才会吹出如此窨音罢。前辈最后那一段,完全生死两忘,孤注一掷,是想要替李农报仇?” 阿清摇头道:“不是。前辈恐怕是不知道如何权衡,彷徨之下,只想早离尘世,所以放任一博。哼,这又何必呢?天那么高,那么远,凡人是永不可触及了!” 那人深深瞧了阿清一眼,神色越发苍凉。他弯下身,拾起那已然破碎了的窨,叹道:“放任一博么?已经……无所谓了。你说得对,说得很对,天那么高,那么远……嘿嘿,我真是不自量力呀。姑娘,敢问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阿清看了萧宁一眼,冷冷地道:“我么,是亡国之人,不提也罢。” 萧宁听她如此说,脸色微变,但那人也未深究,只道:“是么……倒象一位故人。姑娘能懂得窨声,我很高兴……我师傅送我这窨时,曾让我发誓窨人共存,如今窨已破碎,再难补救,看来我的大限……也不远了。” 三人心中各自感慨,一时都无话可说。萧宁刚才运气为那人疗伤,此刻仍有些气短心跳。他默不作声地调息了一阵,转头看旁边的阿清。只见阿清俏立在屋檐边,夜风咧咧吹着她的衣裳,她似乎有些不胜其寒,双手抱在胸前。她背对月亮,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却隐隐有一股杀气,让人无可亲近。 远远的钟鼓楼上,风铃声丁冬作响,一如清泉。 萧宁看了一会儿,打心里叹出一口气。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平时想象的无数与阿清见面时要说的话,此刻全跑到九宵云外去,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阿清突然一动,转头看向他,那冷傲的眼神竟射得他浑身微微一抖。萧宁退后一步,刚要说话,阿清道:“我要走了。” “哦……” 萧宁强行压下狂跳的心,道:“是吗……夜深露重,姑娘……是……是应该早点回去才好。”他本想说:“姑娘要到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一程。”可是话到嘴边自然而然便换了。 阿清点点头,转身不再看他。萧宁只觉得口干舌燥,勉强咽口口水,对那人道:“前辈,不如在下先送前辈回去歇息调养,什么事以后再说。” 那人叹道:“不必了。老夫主父忍,此恩日后定当……” 阿清背对主父忍而站,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以腰为轴飞速旋动,足尖笔直撩向他喉头要害。这一击去势极快,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道模糊的白影,然而转瞬间已化作无双利刃! “噗”的一下,主父忍在最后一刻本能地一偏,阿清脚尖刺入肩头,直抵到硬硬的锁骨。 萧宁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拿住阿清脚踝兵虚穴,但觉入手处清冷滑腻,心中一跳,力道便没有发出。 第48章 主父忍暴喝一声,左肩肌肉一紧,一沉,带得阿清身子歪斜,右手作刀横切她膝盖关节,突然肩头一重,阿清的身子陡然拔高,原来她竟以脚尖为支撑,匪夷所思地在主父忍肩头竖立起来,避开了这一击。 阿清右脚抬起的同时,脚趾带起数片青瓦,向后射去,趁萧宁侧身避开之机,右足踢向主父忍天灵要害。主父忍身受重创,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变掌为拳,与阿清的脚硬碰硬的一顶。 “砰”的一声闷响,阿清借势高高跃起,在空中如陀螺一般飞旋,衣衫翻飞,月光下似一朵盛开的百合,明艳不可方物。 主父忍退一步,踏破一块青砖瓦,再退一步,“啪啪啪”数声响,周围数匹瓦一起破裂。他肩头受伤事小,和阿清对碰的这一下才真正扰乱了内息,到此刻终于丹田剧痛,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吐出大口鲜血,往后倒去,萧宁从后将他扶住。蓦地眼前风动,阿清再度合身杀到。 萧宁并指为剑,刺向阿清袭来的右手阳溪穴。他刚才见到阿清借旋转之力卸掉主父忍强劲的内力冲击,巧妙至极,知道不能击之以实,当下纯以巧力破她的来势。阿清反手勾他手腕,萧宁手比她还快,向下绕过,还是刺她的阳溪。 阿清收掌,同时左手斩向萧宁刺来的手。萧宁手腕一翻,丈着手大指长,仍然指向阿清左手的阳溪。阿清手上招式已老,只得抽回,突然一跃,双足连踢,一脚踢向萧宁,一脚则向主父忍眉间袭去。 萧宁知道冲自己来的乃是虚招,手臂一抡,与主父忍交替位置,一招“遮云避日”,封住阿清所有来路。 这乃是他们萧家成名绝技“碧云十三剑”中的一招。这“碧云十三剑”听名字似乎只有十三招,其实招式繁琐,每一招又有十三个变数。“遮云避日”这一招除了七个防御变数,亦有六个进攻变招,且由于前段防御意味太重,比斗中对方很容易就以为此招纯以防御为主,这个时候往往偷袭得手。此刻萧宁以手为剑,掌锋横切纵劈,劲风凛冽,竟是毫不输于真剑。 阿清对萧宁的掌锋视而不见,直闯进来,萧宁生怕伤到了她,刚想回劲,却见阿清脚腕翻动,踢在他的手背上。萧宁内力本能地一弹,忽暗叫声不好,急忙收劲,但阿清已借到一丝力,空中一扭身子,立时重心横移,仍是不依不饶冲着主父忍眉心而去。这一下萧宁反被晃到一旁,眼见她的足尖就要刺入主父忍眉头。 萧宁长啸一声,足下猛然用力,“砰”的一声巨响,数十块青砖瓦暴裂开来,碎削四射,阿清这一脚竟踢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萧宁提着主父忍,向楼下坠去。 阿清刚要跟上,忽听萧宁喝道:“中!”面前风声大作,急切间腰身一扭,一个倒翻避开来物。她头也不回,顺手一抓,入手却极软,拿到眼前一看,只是一支香袋而已。 就这么一缓,萧宁和主父忍已消失不见。阿清跳入楼里,但屋内没有灯火,月光洒下的地方又满是尘埃,什么也看不分明。正迟疑间,左面“啪啦”几声响,却是窗格破裂之声。 阿清不顾一切飞身纵出窗外,落到一处屋顶,只见十余丈外另一间屋顶上,萧宁背着主父忍面对自己屹立,手中一柄长剑如水,默然不语望着自己。 阿清冷冷地道:“原来那日偷袭我的就是你。哼,什么仁义道德,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卑鄙苟且之徒!” 萧宁背对月亮,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道:“今日你杀不了他。” 阿清心中不知为何狂暴渐消,怒气却陡然上蹿,只觉此人明明远胜于自己,甚至那晚也是自己偷听在先,他既并不作任何辩解,也不对自己出手,如此一来,自己无论怎样的狂暴凶残,统统都显得是色厉内荏了。 此刻远远的街道上响起了寻夜士兵们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想是听到了刚才的巨响,正往这边集结。 阿清知道今夜已绝对无法杀掉主父忍,当下恶狠狠地道:“你别以为我说的是袭击我的事。道曾那样的人,你们竟然想到滥杀无辜来引他出来,简直禽兽不如。哼,你今日不出手杀我,总有一天我会令天下都知道萧家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小人!” 萧宁叹了口气,仍然只是淡淡地道:“走吧。” 阿清跳进窗子,见石付与石全吃惊地站起来,开口便道:“我见到主父忍了。但是没能杀死他。” 石付脸上肌肉抽动:“他知道你是谁了?” “不。” “哦……这、这还有回旋余地……”石全舒了口气。 “别忙。”石付眉头皱得死死的:“为什么没能杀死他?他自己逃了,还是有人救走的?” “被救走的。是萧宁。” 石付的脸色顿时有些惨不忍睹。他放下茶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咬着牙道:“萧家跟阮家一伙,阮家又跟姓孙的一家。萧家在等道曾,知道你探到消息,一定会在道曾来之前全力截杀。姓孙的本来是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城内城外到处找,现在好了,突然一个武功高强的羯人出现,傻子也知道这其中的干系。这一下定是满城搜捕,乱了,全乱了……我们已经是所有人瞄准的靶心了。” 阿清逐渐从适才的狂怒中清醒过来,颤声道:“我……我知道不该出手……那个时候萧宁在,我……我怎么能……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他……他害了我大伯一家,他杀了那么多人……我的手就……就……”此刻才觉得手足酸软,被主父忍拍了一掌的脚几乎肿了起来,连小腿都疼痛起来。她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用手抱住了头。 忽然外面狗吠声起,一只、两只……即刻间整条街的狗都咆哮起来。三人心中一紧,便听见马蹄声响,由远而近,逐渐增大,竟有数十人疾驰而来,铁蹄踏在青石地面上,在这深夜听来如雷鸣一般。 再听仔细点,马蹄声后还有无数拖沓的脚步声,显然马队后跟着步卒。间中更夹杂着兵刃、盔甲碰撞之声,伍长下令保持队形的吆喝声,路上行人被拿到一边拷打审问的哀号声。 三人脸色顿时惨白,一时僵在当场,石付一反手打翻烛台,凝神听着动静。 那队骑手驰过店门,大约跑到街口的位置停下,有人大声道:“就是这条街,仔细搜!每间房都给老子搜!” 百数十人齐声应了,旋既便听见“乒乒砰砰”砸门之声、居民惨叫怒吼之声此起彼伏,看来整条街都已被封锁。外面竖起十几只吹死风灯,在屋脊上来来回回的照着,树的影子映在窗上,不住晃动。 石付轻抬起窗户的一角,但见下面街上人头蹿动,少说也有一两百人,五步一岗的先站定了,举着刀枪,更有数十弓箭手半拉弓弦,监视着房顶。另有几队人从街头街尾两个方向挨家搜查过来,骑兵则在街道外来回驰援。旁边一条街上也灯火通明,看来临着几条街都已布下重兵,作好了万全之策。 石付没有想到城里竟然不声不响还留有这么多精锐部队,而且行动如此迅速,显然有厉害角色统领。他知道此刻什么计策都已无用,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拼……拼了!只有拼了!” 阿清跳起身来,三两步冲进小钰房间。小钰早惊醒了,缩在被子里,见阿清进来,赤脚跳下床,奋力一跃,扑进她怀里。 纷乱的灯光透过纱窗,映在她玉一般的脸上,映着两道浅浅的泪痕,她却并不哭闹,紧紧抱住阿清,轻轻道:“火……火……他们来抓小兔兔了。” 阿清抚摩她的秀发,柔声道:“别怕,有姐姐在。姐姐带你去过家家啊。”抱起她大步出门,对石全道:“拿条毯子来。”她转头看牢了石付,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我们走。” “咣”的一声,石付拔出腰刀,带头向楼下冲去。刚下到楼梯的转角,一条黑影突然斜次里冲出来,一把托住石付举起的手臂,笑道:“这个时候了,还想跑哪里去?”。 阿清更不迟疑,顺手一掰,“啪”的一声掰下段楼梯扶手,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料不到她出手如此之快,脑袋一偏,肩头中招,闷哼了一声,身子一翻落入天井中。 阿清刚要再扔,石付已抢在她身前,道:“小姐,不可!” 客栈掌柜慢慢站起身来,查看一下肩头的伤,呸地吐了口血丝,道:“几条街围得死死的,领头的就是孙镜手下二虎之一符申,还有三队重骑——你们想硬闯,嘿嘿,嘿嘿,还真是会异想天开呀。” 阿清眼中杀机一闪,刚要开口,石付已跳下楼梯,径直走到他身前,丢了刀,单膝跪下,叩首道:“兄弟,救我!” 阿清喝道:“不过一死而已,何必卑膝求人?石付,起来!” 石付并不理她,不住磕头,道:“小姐于劳家恩重如山,恩重如山!求兄弟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指一条明路!” 那掌柜的瞧了他身后的阿清一眼,叹了口气,随即嘿嘿笑道:“多大的事呢,值得付兄如此?”他退到柜台前,燃起一支蜡烛,道:“跟我来罢。” 阿清见他态度嚣张,心中大是不快,道:“是没有多大的事,不必劳神了!” 石付急道:“小姐,他也是拓拔族人,跟在下生死之交,必不负我!此紧迫关头,小姐请看在小钰小姐的份上,委屈一下?” 阿清听他说得真切,看看怀中吓得缩成一团的小钰,想想此刻也实在无计可施,犹豫了一阵,终于点点头。当下三人跟着他拐过回廊,穿过后院,径直来到厨房里。 第49章 外面搜罗之声愈近了。 那掌柜的推开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指着里面一只巨大的水缸道:“挪开。”那水缸甚重,石付石全两人合力才将它移开,下面露出块青石板。石全掀起石板,露出一个地洞。 小钰见那地洞漆黑,不知道有多深,吓得身子不住颤抖,呜呜的小声呻吟起来。阿清拿毯子裹紧她的身体,笑道:“来,陪姐姐下去一趟,小钰可别哭鼻子啊,不然姐姐笑你。”小钰使劲摇摇脑袋,将头深埋进阿清怀中。 正在此时,“砰砰”的敲门声大作,有兵士大声嚷着开门,接着“咚”的一声巨响,对方已经开始砸起大门来。 阿清回头看一眼石付,冷冷地道:“我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 石付反转刀柄,将刀锋握在手中,用力一捏,血顺着刃口不住下流,道:“小人如负小姐,天诛地灭!” 阿清点点头,正要下去,忽地怔了一下。她慢慢转头瞧着那掌柜,道:“今日若能脱险,他日必重金回报!” 那掌柜的嘿嘿一笑,并不作声,石付脸色一变,还未开口,阿清已带着小钰纵身跃入洞中。石全向那掌柜的拱拱手,也跟着跳了进去。 那掌柜的与石付一同推动水缸,重新封住石板,又将柴火移过来堆在石板上。 做完这一切,那掌柜的退开两步,背对石付,笑道:“最后还是要劳烦付兄。待会儿带我出去,扔在后门。付兄点一把火,从后门出去,也不必关,小弟就不远送了。”手腕一翻,抽出匕首,赶在石付抢上来前,噗的一声插入胸膛,仰天而倒。 石付扑到他身旁,泪流满面,泣道:“我对不起你!我……我竟没有阻止你!你不负我,我……我却……” 那掌柜的吐着血,勉强笑道:“我……我们拓拔人好义轻死,这……这算什么?忠义岂能两全,能以死为付兄做点事,也……也……也不枉相……相交一……一……”头一歪,吐气死了。 -12-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三章 “小靳,小靳!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靳从睡梦中幽幽醒来,哈了口气,慢慢坐起身子。耳听老黄惊喜地道:“你还没死?呵呵,呵呵,快来吃我的鱼!” 小靳抹抹嘴角的口水痕迹,骂道:“妈的,青天白日,你说句好听的不成吗?你我兄弟一场,我总要给你送了终才好意思死吧。”接过鱼串,管他糊的生的,一气猛吃。老黄兴致挺高,耐心给他烧了好几条大鱼,直吃得小靳打嗝。 吃完了东西,小靳打个哈欠,又要去睡,老黄忙叫道:“喂,喂!” “干嘛?我还没睡醒,你去多打几条鱼来。” 老黄道:“不是不是,你……你今日还未练功呢!这个这个……我师傅说,无论怎样的神功,取巧是不成的,要勤练才能见效。” 小靳老大不耐烦地道:“你师傅是你师傅,又不是老子的师傅!你师傅给你说的老子又没听见。练功最讲究心到意到,不想练功强行为之,十个有十一个都他妈的走火如魔!所谓存乎一心,法其自然——你叫你师傅来跟老子理论!”说罢扬长进洞。 老黄被小靳的气势镇住,居然没有多声张。愣了半天,自回崖顶去了。小靳见他走了,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站好方位,开始练起功来。 这一套动作只有十八式,是道曾教他的基本拳脚及运气之法。他小心眼里早想好了,这个时候再不练小命就要不保,但第一是绝对不能练这练废了人的心法,只能练道曾教的正宗货;第二是绝不能让老妖怪看到。等自己练得鲜蹦乱跳,“以己之内气而御外气”之后,让老妖怪看得眼谗,继续练那废人功,直到口吐十七八升鲜血而亡,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这样练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道曾曾说,这一套功法虽然是最简单的入门功夫,但再练深入,其他的只是招数或气行经络上稍有不同,其实还是这套功法打的基础,所以这套功法也是本门绝技之一。 虽然小靳连自己是哪个“门”还不清楚,估计道曾本人都不太明白,但自信功夫还是可以的。最起码连萧毛老龟那样的人,也要装神弄鬼的找上门来,陆老毛龟大肆到可以无视“一剑穿云”谢大侠,可是对道曾却还卖帐,由此可见一般。 他此刻只痛恨自己当初守着金山不挖,以为有道曾扛着,无事可担忧。没想到自己也有倒足血霉,而道曾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天。当所有的事都需要自己硬扛时,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 他妈的! 老子要叫你们看看,小泥鳅也要掀大浪! 这套功法当初学的时候,怎么也不能专心体会,道曾不停地说“架子软了”、“腰背硬了”或是“气没有沉下去”,自己总是嬉皮笑脸,一带而过,哪里感受得到气行全身。如今练起来,手足之间老妖怪的寒气此起彼伏,痛、麻、酸、痒各般滋味轮番上场,才算有了深切体会。 他练一两次就会混身冒汗,各经络间血气翻腾,实难抑制。这个时候便盘腿坐下,面朝石壁,按道曾讲过的法子修炼坐功。道曾讲过,这是让气行经络最基本的要求,以前别说坐一、两个时辰,便是坐上一盅茶的功夫,也会全身发痒,再难坚持。现在性命攸关,硬着头皮一屁股坐下去,竟然渐渐的可以坐上半个时辰。坐得住了,也慢慢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的运行。旁人要练上几年,才能有所谓气感,但此刻小靳“经络崩坏”,老妖怪的气在各处乱蹿,这份感觉来得既快又强烈。一开始还觉得可怕,好象有数只冰冷的老鼠在自己体内乱蹿乱爬,后来反倒觉得有趣得紧,特别是手太阴肺经一路,自己以意念控制,竟然渐渐的可以让那寒气从尺泽到孔最,再从孔最逆回尺泽。虽然也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但小靳仍是兴奋了好久,终于知道以意运气是什么意思了。唯一遗憾的是肚子里的气统统不是自己的。 小靳不知道自己能练到哪种程度,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如道曾所言,以自己的内息将老妖怪的寒气“或夺也,或融也,或破也”。但是不练那是一定死定了,所以只要老妖怪一不在身旁,或是夜里休息之后,他就不停的练,玩命的练。 他正坐着感觉寒气的运行,忽听洞外一声呼哨,睁眼一看,嘘得跳起身来——天空中数十支箭尖啸着飞来,他刚来得及就地一滚,闪身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箭雨就已杀到,打得牢门砰砰乱响。十几支箭从缝隙间穿进来,有一支终于不辱使命,狠狠刺进小靳右腿里,痛得他尖声惨叫。接着又是几轮箭雨射来,射得崖上的石头都哀号连连。小靳拼命缩成一团,总算没有再中箭。 只听远远的有人粗声粗气地喝道:“兄弟们,跟老子冲上去!”正是多日不见的水耗子贺老六。周围数人同声应和,跟着是数十人齐声吆喝,到最后,四周乱七八糟全是呼喊声,都叫道:“冲进去!” “烧死那妖怪!” “喷他狗血!妈的!” 喧嚣声中,数十只梭舟护着三只大船,从芦苇荡里转了出来,浩浩荡荡向水牢驶来。 小靳心头乱跳,心道:“妈的!这回老子死定了!老耗子回来看到惨状发了疯,要拿老子开刀祭坛了。老妖怪呢?妈的平日里撵都撵不走,这会儿又到哪里乍尸去了?” 正惶然间,忽听有人擂起了鼓,敲起铜锣,咚咚咣咣的好不热闹,接着中间最大的一艘船上,有几人在船头竖起了梵旗。有一道士昂然而出,高举一柄桃木剑,穿了几张天师符,口中念念有词,东劈西砍。小靳虽然正痛得眼冒金花,却也忍不住好笑,心道:“他妈的,开水陆道场吗?看来他们真认为老妖怪是妖怪了……呸!妈的,难道他不是妖怪吗?” 那道士跳了一阵,灌了两口酒,就着支蜡烛“噗”的一声喷出来,烧了符纸——周围哄然喝彩——叫道:“呔!呔呔!且看……”因隔得远了,那道士说什么听不清楚,只见他长袖飞舞,弯腰翻了几下,跟着一剑擎天,倒也很有些气势,遗憾的只是此刻岚风大作,一不小心吹歪了道冠,让这驱鬼伏魔的场面不够完美。 眼看法事作完,有几人提了几桶狗血到船边,倒入湖中。于是贺老六喝道:“去几艘船,看看那小王八蛋死了没有!”十几人齐声应了,驾舟向水牢驶来。 眼见几艘梭舟越划越近,连船上人人狰狞的面孔都瞧得清楚了,小靳心几乎从脖子里蹦出来,正想怎样也装作受害者,痛骂那妖怪吃人不吐骨头,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去。 蓦地众人惊呼声起,小靳一惊,抬头看时,眼前黑影一晃,却是一块巨石从头顶山崖飞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砰”的一声巨响,正中领头的梭舟。梭舟被拦腰劈成两段,激起冲天的浪。梭舟上五人只有两人侥幸跳入水中逃生,其中一人游出不到一丈距离,被掉下的木板砸中脑门,鲜血喷溅,大声惨叫,徒然挥了两下手,沉入湖里。 “呜——哇!”有人在崖顶发出凄烈的长啸,当真荡气回肠,声震数里,仿佛鬼魅,闻之让人毛发皆竖。小靳虽然明知道是老黄,仍然禁不住背脊一寒,想:“妈的,这湖看样子要变成血湖了。” 剩下的梭舟拼命往回逃窜,然而为时已晚,老黄双臂展开,如纸鸢一般飘下,掠上一艘梭舟。 第50章 舟上的汉子个个抽刀拼命砍来,他只是侧身闪避,跟着手一勾,勾上一人喉骨,“咯咧”一声拧断脖子。他双手同时左右开工,旁人只见两只破袖在刀光之间上下翻飞,“咯咧、咯咧”数声,舟上数人几乎同时一顿。老黄跃到空中,径向另一艘梭舟飞去,身后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 四周百数人惊惶的愤怒的吼叫声中,老黄掠过一艘艘梭舟,所过之处,人人不出一招便喉骨破裂,不到一盅茶的功夫,这几艘舟已无一个活口。 贺老六吼道:“放箭!快他妈放箭!” 呼呼声响,又是一片箭雨飞来,小靳脱口叫道:“小心!”话出口才惊觉,忙伸手捂嘴。却见老黄提起舟上一具尸体的两腿,用力一拉,啪啦一下扯成两段。他将两段尸体舞得滴水不漏,射了两轮,尸体被插得刺猬也似,他却毫发无损。插满了,他顺手一扔,又啪啦一下扯开另一具尸体,仿佛那是木块布料一般。血肉溅了他一身,还有几段肠子到处挂着,他也混然不觉,还伸出长长的舌头,将流到嘴边的血肉吃了,翻着白眼嘿嘿的笑。 众人无不被这一幕吓得心胆俱裂,好几十人转过头吐得一塌糊涂,更有数人当场晕厥。船头那道士烧光了符纸,屠尽了鸡鸭,还活丢了只猪入湖,此刻百宝出尽,却好象没有屁用,自己先缩到一边去了。贺老六饶是身经百战,声音也禁不住颤抖起来:“火箭!换火箭!烧……烧死这个妖怪!” 这一次不少人吓到手软,连弓都拉不开,只稀稀拉拉十几只箭飞来,多数中途就掉进水里,只有两支箭勉强射到舟上。贺老六夺过一张弓,拉得混圆,“嗖”的一箭射去,老黄见来势极猛,第一次侧身让了一让。贺老六再一箭射去,老黄用尸体一挡,那箭竟透体而过,老黄牙关一咬,将这支箭叼住。周围水匪们都是齐声叫好。 老黄并不理会,弯腰抓住旁边一艘梭舟,“嚯呀!”一声怒喉,将梭舟举过头顶,旋了一圈,舟上的尸体纷坠入水。众人正在惊疑,老黄手一送,那梭舟直飞出去,落在十丈开外。老黄用力一蹬,啪的一响,梭舟被他生生踩断,他借势飞腾而起,落在刚才扔出去的梭舟上,离贺老六的船只有二十来丈远了。 贺老六点起火箭,一支接一支向老黄射去,这次老黄却再不避让,夹手接下头两支箭,以箭作刀,挑、抹、带、挡,将来箭一一打落。贺老大心中越来越急,出手更快,羽箭几乎首尾相连地射出,突然一滞,却是箭囊已空了。 贺老六怒喝道:“箭!”有人从旁边递过箭囊,贺老六转头刚接住,忽听那人惊呼一声,贺老六毫不迟疑,手一长扯住他手腕,带得那人横着飞起,“扑哧”一声,一支箭透胸而出。 贺老六弯弓搭箭回首,动作极之干净利索,然而手上一震,另一支羽箭已射中弓脊,落点之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转过来一般。贺老六这一下势在必得,牛筋铁胎弓拉得浑圆,此刻来不及收劲,砰的一声,弓身破裂,所有力道猛然弹回,贺老六全身剧震,退后两步,哇地吐出口鲜血,一交坐倒。他挣扎一下,叫道:“陆……陆老大,老大!” 但他回头一看,原先坐在身后船舱中的陆平原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有两个服侍陆平原的小厮倒在舱门口,脑袋歪斜,显然被人用重手法拧断了咽喉。十多年来稳重义气的帮主,为了怕兄弟们知道自己逃走,竟然毫不犹豫痛下杀手,贺老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的恐惧,全身都僵了。 一刹那间,整个巨野泽一片死寂。过了一阵,各条船上的水耗子们突然齐声嚎叫,炸窝一般四下乱蹿。贺老六怒吼狂叫,然而撑了两下,竟始终无法站起身来。众人再也无法约制,纷纷跳湖逃生,周围的船也匆忙斩断缆绳,扬起主帆,向芦苇荡中撤去。 小靳远远见到老黄纵身上船,不久就听见贺老六惨叫一声,此后再无声息。过了好一阵,那船上着了火,烧得劈啪作响。老黄涉水回来,提着几壶酒,扛着一包吃的,兴高采烈地叫道:“小靳,有吃的了!嘿嘿,有酒啊!咦,你怎么哭丧着脸?” 小靳怒道:“老黄,你他妈的,太没义气了!非要看到老子中了一箭,你才跑出来!” 老黄吃惊道:“哪里?给我看看?伤到经脉可、可不得了。”凑在门前看了一阵,封住他几处穴位,道:“还好是皮肉伤,没碰到筋骨,你别担心。这些王八蛋身上定有伤药,我去找些来。你……你先吃些东西罢。”说着将食物都堆到洞了,自己回船上去了。小靳拿起块牛肉一口咬下,顿时通体舒坦,什么箭创内伤,一时间统统丢到九宵云外去了。 正吃得带劲,忽听“啪”的一声巨响,他转头看去,正见到粗大的桅杆被火烧焦,折为数截,带着烟火坠入湖中,激起老高的水花。 小靳觉得自己的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愣了一刻,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又哭又笑地道:“小靳,你、你真的是个猪脑袋!” “看呀,火星星。”阿清取出一小截火燎子,点燃了,拿在手里,忽尔双手翻飞,黑暗中就见到一道、两道……无数道亮线在空中飞舞,勾勒出千奇百态的形状。 小钰本来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听到阿清召唤,微微眯着眼往外看去,见到那些亮线,甚是惊异。开始时仍然害怕,但不久终于摸到洞壁,慢慢地坐起来,张大了嘴,连叫好都忘了,只觉无比神奇。 忽地一阵风从头顶刮过,小钰脑袋一缩,又要藏起来,却听见阿清咯咯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去,原来阿清已从她头顶掠过,舞到身后。亮线犹如长蛇,越拉越长,越舞越快,在一人来高的洞壁里上纵下蹿,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到最后整个洞子里都是亮线,好似有数十人在一同舞动。石壁上隐约映着一个曼妙飘摇的身影,只听阿清轻轻唱道:“火星星,亮起来;小兔兔,戴花冠;东溪里,白花绽;西山上,老树黄……” 声音软软绵绵,若有似无,仿佛遥远的梦境般不真切。唱了几遍,有个清亮稚嫩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加了进来,跟着一起唱道:“……流水绿,日玄黄;风清舞,柳絮长;小兔兔,搬家忙……” 阿清慢慢的停了舞蹈,只用手将火燎子继续绕着圈。微弱的火光里,她见到小钰小心翼翼的蹲着,拍着小手唱着歌,蓦地一阵迷乱,似乎眼前一片光明,一束束阳光自高大的树冠间射下来,光束里浮尘飘舞,纷纷扬扬,小钰与自己站在树前,戴着新编的花环,拍着小手唱着歌。那些随风舞动的蔓草啊,那些蔓草……不时搔在自己脸上,也搔得小钰咯咯直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火燎子掉落在地,阿清扶着冰冷的石壁慢慢跪倒。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出声,却没有办法阻止眼泪如溃堤之水般涌出,滴落尘土。她觉得又冷又软,全身的血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只想此刻有一段阳光,或一堆火,能暖暖地照在身上…… 恍惚间,一只又暖又软的手摸到脸上,小钰凑近了她,怯声道:“姐姐,姐姐,怎么了……小兔兔乖,小兔兔不闹。” 阿清颤抖着拉住她的手,象拉着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我……刚才……我刚才……逼死了一个人!” 小钰呀地惊呼一声,怕得拼命缩手,但是阿清拉紧了她,不让她躲,抬起头深深地看进她胆怯的双眸里,继续说道:“是的,是我,我逼死了他……我那样说,他……他一定会去死的……但是,但是……咳咳,咳咳!” 她猛咳一阵,靠在石壁上定了定神。石壁潮湿阴冷,寒气透体而入,冷得连骨头都疼起来,她却反而觉得胸中憋闷稍减。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是……我……我却不能不那样做。你明白吗?小钰?你……你懂吗?石付……为我而负了兄弟,他……他一定在恨我……由他恨吧。” 小钰被阿清抓住手,使出吃奶的劲也抽不出,挣了半天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姐姐……痛,痛啊!” 阿清不去管她,头发被汗水泪水弄湿了贴在脸颊上,她胡乱的抹了一把,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漆黑的洞子,过了好半响,又道:“我只想跟你逃出去……我们俩……逃出去……凭什么就非得死在这里?谁敢拦我,我就杀谁……谁敢拦我,我就杀谁!哼!……你别哭了,别哭了,乖。” 小钰不听,仍旧哭个不停,阿清劝了两声,突然狂暴起来,一手将她推翻在地。小钰脑袋撞在块石头上,“哎呀”一声惨叫,抱着头哭得更凶了。阿清手一长又将她扯回跟前,咬着牙道:“你就知道哭!你就知道装疯!你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放过你吗,恩?你看清楚一点!”她凑近了小钰,眼中闪着凶光,小心地四处望着,低声呓语道:“这里到处都是要杀你的人……到处都是……谁都想杀你,知道吗?我们是羯人,我们就是罪人!你再哭,再哭!别人听见了,过来把你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剁碎了!” 小钰果然吓得捂住嘴,只是眼泪仍如断线珠子似的下坠,浑身抖得似筛子一般,又怕却又不敢稍离阿清半步,象只小猫般倦缩在她身边。阿清出了一阵粗气,又垂下泪来,抚摩着小钰的头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别怕,别怕,我们总会逃出去的……” 过了半个多时辰,小钰惊吓过度,又兼哭得累了,伏在阿清腿上睡过去。火燎子也早灭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 阿清用力瞪着双眼,与黑暗对视着,突然开口嘿嘿冷笑道:“你在看着我,我知道……你恨我,对不对? 第51章 嘿嘿,嘿嘿,我可不怕你!你要看就看罢,死在我手上的可不只你一个,你要算帐,自己排队去,别在这里烦我!听见了?走开!别烦我!”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起一块石头,没头没脑地向前拽去。石头在洞壁上咚咚咚乱撞一阵,不知掉到哪个水坑,弄得水声大作。阿清仿佛看得见它的落处一般,叫道:“好!砸得好,看你还敢看我,哈哈!……阿绿,阿绿,是你么?你也来了?哈哈,好。我知道你也恨我,我抢走了小钰,你可不就得死?你想不想死?你想不想?哈哈,哈哈……你骗我!” 一丝微风掠过洞壁,仿佛什么人太息了一声,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阿清再看一会儿,使劲闭上眼,用手抱着头深深埋进两膝之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都不想。 终于“咚”的一声,远处的洞顶上裂开一条封,一束强烈的阳光射了进来。阿清眯着眼看过去,有个人从洞口探进半边身子,压低声音叫道:“小姐,是我!我找到石付了!” 阿清带着小钰跃出洞口,但觉日光耀眼。她眯了好半天的眼才适应过来。石全带着她上了一辆马车,道:“这里跟我们住的店隔了几条街,是个废了的酒肆。爬上来那地方原来是口井,枯了,才被改成地道。小姐在里面没事吧?” 阿清嘴唇一动,正要问那掌柜的如何,眼角却瞥见一屡青烟:远远的,隔着十来排房子,原先客栈那青瓦绿檐已见不到了,唯有两根焦黑的柱子仍竖立着。烟尘很浓,火应该还没完全熄灭。 阿清怔怔地凝望着那拄烟,石全道:“客栈已经全毁了,客栈掌柜当场被杀,石付放了火,好不容易才逃出去。你先把这个穿上吧,小姐。小姐——小姐?” 阿清猛一惊,反手一把抓住石全伸过来的手,却见他手里拿着一套灰扑扑的麻布衣服。石全忍着痛道:“小姐,现在街上查得很严,你先穿上这个吧。” 阿清歉然道:“我……我有些紧张了。”当下带着小钰上了车,将衣服笼在外面,也替小钰换了衣服,再将两人的头发都散下来披在面前。车里装满了木碳,阿清将自己与小钰的脸手都抹得黑黑的,轻声道:“听姐姐的话,别乱动。”小钰在洞里被她吓怕了,睁大了眼,当真一动也不敢动。 石全驾车一路向南,一面低声道:“昨夜小姐回来时,可能被寻夜的士卒发现了。不过他们未必知道你是女人。今日大街小巷里,被盘查的仍全是男子。”阿清一呆,道:“不对呀,主父那狗贼明明知道,怎么不说?”石全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 三人埋头只管赶路,幸好这一带昨日才搜查过,除了客栈附近仍被封锁外,其余盘查反而要松些,虽有士卒巡街,但见到马车上有个“阮”字,统统挥手放行。阿清不禁庆幸,当日多亏石付花了几十辆银子弄来辆专为阮府运柴火的车。 三人绕过两条街,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口。这一带接近北门,多是些穷苦百姓杂居的地方,房屋大多低矮破败,街道也不是石板铺就,而是寻常土路,污水横流,泥泞难行,马车也无法驶入。据说这里黑道上的老大就是阮奎,另外还混有各路草莽、落魄好汉、通缉要犯,以及躲避战火而来的各族难民。这些亡命之徒多了,各种帮派林立起来,一个个竖起山头,俨然自成一体,官兵都轻易不敢涉足,是以在这乱世里,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无家可归之人。 到这里已经无法坐车,当下阿清背起小钰,石全在前引路,挤过人潮蹿动的小街,也走过空无一人的小巷;跨过小河沟,也钻过沿街乱搭的窝棚。有好几次路过别人堂口,混混们想乘机敲一笔过路费,双方多余的话没有,直接上场比狠。小钰当即吓昏过去;石全提刀子砍伤两人,自己也险些受伤;阿清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割麦子般一片片地撩倒,三个老大两个被打断手脚,另一个若非石全拦着,脑袋也给拧下来了。江湖上舔血为生,大家也没啥好说的,收了伤者各自滚蛋。就这么走走停停,东拐西绕,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背靠山石的房子跟前。 屋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守着,见了石全,呼哨一声,屋子后又钻出三、四个小毛孩。那当先的男孩老气横秋地道:“全哥,我们老大在里面,付哥没事!放心!有我‘混江小白龙’在,江湖上的朋友都卖个面子,还有什么事搞不定?” 石全笑道:“那是。”伸手掏出一把铜钱丢给他道:“给兄弟们喝茶。”那男孩大喜,拿在手里掂了掂,手一挥,自带了一帮跟屁股的家伙走了。走到巷子拐角出,还不忘回头向石全喊道:“全哥,记住了,有什么事就报我的名号!这十七八条街的弟兄们还是要给我面子的!” 石全笑着点头,阿清见这小屁孩煞有其是的模样,忍不住好笑。 石全推开门,三人进去,但见这是一间堆放陶器的仓库,西、北两墙边码着大大小小各类陶罐,堆起有两人多高,都用草绳捆着,以免损坏;东面则胡乱堆着些破损的瓦罐。南面却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梯子。原来这屋子颇高,又因南面靠着石壁,就势隔了一层出来,大致占半个房间的宽度。这梯子就是上阁楼用的。 石全道:“钟老大,是我,石全。”阁楼上有人懒洋洋地道:“知道了,老早就听老三在门外叫呢。上来吧。” 石全引着阿清一边登楼梯一边道:“石付还好吧?小姐也跟来了。” “阿唷!”楼上的钟老大怪叫一声:“小姐也来了?荒唐,为何不早说?” 话音未落,阿清已背着小钰上到阁楼,只见一男子正自一张矮床前慌慌张张跳起来。那男子三十来岁,赤着上身,看肌肤比之外面跑路的混混们白了不少,却长着一脸极粗旷的络腮胡子,见阿清上来,先是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美貌,跟着脸上飞红,叫道:“阿唷!失礼啊失礼!子曰:有教无类……啊不!这个这个……非礼勿视!等、等等!” 他见阿清占着楼梯的位置,想也没想,“扑”的一声撞破身边的木板,跳下楼去,只听下面瓦罐摔得山响,钟老大竟一声不吭,也算硬朗。 石全摇头道:“这是石付多年的好友,就是脑袋有点……以前好象也是书香子弟,不知为何跑到这东平,贩起私货来,据说在这里影响还不小。小姐别见怪。”阿清摇摇头,放下小钰,走到床前。只见石付躺在床上,额头、手臂、胸前皆裹着布条,都透着血迹,显然伤得不轻。他正闭眼沉睡,石全要推他,阿清忙伸手挡住,道:“别叫他,让他休息罢。他受了这么多伤……他是怎么逃出来的?”石全道:“小人也是刚才找到这里,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哎,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又有言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话说当日,真乃是千钧一发!”有人朗声接道。 两人一回头,都吓了一跳。只见钟老大一身白衣胜雪,头发挽在脑后,系了个小辫,手持一把折扇,眉头紧锁,双目如炬,当真所谓前朝之遗风,侠士之气略。 他一步一顿,派头十足地上得楼来,“哗啦”一声甩开扇子,不料那扇秃了好几片,上面原先绘的泼墨江山锦绣图早断得七零八落。好个钟老大,临危不惧气度从容,不慌不忙收拢折扇,道:“当今之世局,就如同此扇一般,合起来看还似模似样,其实内中早已腐坏残破,各支势力你争我夺,都想的是入鼎中原。或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当其时也!”顺手丢了扇子,又道:“至于具体事宜,在下略之一二,姑娘见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谓: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小钰傻傻地看着他,只觉他长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想起阿清说的不能乱动乱说的话,忙躲到床后。阿清与石全对望一眼,都是诧异。石全忙扯着钟老大的衣裳,让他坐下,道:“我们是粗人,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土崩瓦解的,你……你直说就好了。” 钟老大挣扎着甩开他的手,坐正了,整顿衣服,把胸脯挺得老高,咳嗽一声道:“姑娘,在下虽说混迹于市井之内,浪形于天地之间,实在做的也是奉公守法的买卖,行的是扶弱济困的侠义。怎么讲呢?有分教!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也!’又曰:‘君子上达’!” 石全摇头笑道:“你除了贩人,盐、瓷、皮、器、金哪样不沾?哪条走的是正道?还说什么奉公守法?早听石付说过你废话很多,今日总算见到了。” 钟老大刚要跳起来反驳,见阿清掩嘴微笑,眸子里波光闪动,仿佛月色里的湖泽,一时看得呆了。 石全自对阿清道:“我出去后,听说只有掌柜一人被杀,石付没有下落,就猜到他定是寻钟老大来了,果然。”又转头对钟老大道:“去年石付来听说还住过你的客栈,怎么今年没有了?喂!” 钟老大一惊,道:“什么?哦,对!开客栈多麻烦呀,一天到晚对着帐本,枝珠必较,烦都烦死了。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老子……咳咳……在下当然要开辟一番事业!不求平平淡淡,但求轰轰烈烈,怎么可能窝居客栈?是吧,姑娘?” 阿清忍着笑道:“你说得很是。石付大哥受的伤重么?他怎么逃出来的?”钟老大回头看石付一眼,一脸无所谓地道:“没事,死不了!就是胸口的伤重些,其余都是皮外伤。 第52章 他怎么逃出来的在下就不太清楚了。” 石全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略知一二吗?怎么不清楚?”钟老大恼道:“略知一二是谦语,对你这等不学无术的人真是无话可说。其实你们几人来东平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这个石付,有如此天仙般的人,也不跟老……在下引见引见!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什么不想麻烦在下,却原来耍的别样心思。哎,真真是……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夫子的话真是千古如一,百试不爽!”一脸羞愤之色。 阿清正色道:“钟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是是非缠身,情非得以,确实不想麻烦任何人。你能在这种时候收留石付大哥,胆略与义气小女子实在佩服得紧。多谢了!”说着躬身一礼。 钟老大听她赞赏,心中大喜,面上不忘作庄重之态,道:“哪里,哪里。其实,在下也是一时尿急……咳咳……起夜出门,见远处你们住的客栈方向火光冲天,以为出了什么事,打算过来瞧瞧,没想到走出半条街,就见石付一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在下吓了一跳,正想去扶他,忽然眼前亮光一闪,一柄剑就架在脖子上了。身后有个男子的声音道:‘这条街的钟老大在哪里?’我想我就是钟老大呀,可是不敢乱讲——要是仇家寻上来怎么办?嘿,我灵机一动,就乱指了指北门方向。那人又道:‘阁下既然认识钟老大,就请帮在下一个忙。’妈的,他怎么知道我认识?” 阿清道:“别人问你一句,你立刻就指明方向,那当然是认识了。不然,应该回答:‘谁是钟老大’吧?” 钟老大啪的一拍手,道:“真的?老子说他怎么就这么神呢!其实那时候我是有点头昏脑涨,所以开口就说:‘什么忙?’妈的,现在想想,句句可都入了这小王八蛋的套了!”他被人牵着鼻子走,心中恼怒,嘴里也自然不干不净起来。 阿清沉吟道:“有人相救?这人是谁?”望向石全,石全也迷惑的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城里还有谁是石付的朋友。 钟老大突然转头往楼下叫道:“喂,掌伙的,怎么这么半天才来?药带了没有?哎呀先不要管药,看茶看茶!”转过头向阿清等人笑道:“内人,不大懂事,认生得紧,让诸位见笑了。刚才讲到哪里了?哦对对,那人就说:‘这人是钟老大的生死之交,你若带他去找到钟老大,钟老大自然重重有赏。’我正想:‘老子赏老子?妈的你倒做的便宜买卖。’那人突然收回长剑,道:‘原来阁下就是钟老大,得罪得罪!’嘿,不瞒你们说,就刚才我还在纳闷呢——他怎么就知道是我?” 阿清想了想,道:“任何人听到重重有赏,不是立即答应就是怀疑再三,但至少都会暗藏高兴。只有不知道底细的本人,才会始终迷惑不解吧。” 钟老大一拍大腿,用力竖起拇指,哆哆嗦嗦地道:“果然……子曰:君子道者三……” 正在此时,有个女声自楼梯处传来:“好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怕外人笑话。”这声音温柔动听至极,听得阿清两人心中都是一暖,跟着眼前一亮,一位妇人步上楼来,向两人盈盈一礼,轻笑道:“我家相公口不择言,语多乖张,还请二位多包涵了。” 那妇人年纪在三十五、六上下,鹅蛋脸,脑后盘着飞云鬓,从上到下插着八支玉簪,发丝一根不乱,乍一见不过中上之姿,没有小钰这般惊艳之感,但多看两眼,便觉眉毛、眼睛、嘴唇……无一不搭配得天衣无缝,越看越觉动人心魄。尤其是她淡淡一笑,更是让人如沐春风般,混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阿清一向自负得紧,但看到这位钟夫人,心中暗自心虚,不知道自己到她的年纪时,会否还有她这般的卓然风采。 石全忙站起身来拱手道:“石全见过大嫂。这位是我家小姐。”阿清也跟着起身作礼,一旁的小钰也忙爬起身来。钟夫人瞧了两眼阿清,又瞧瞧小钰,眼中闪过惊异之色,笑道:“好标志的美人!真是要叫姐姐自惭形愧了。” 阿清还未开口,一旁的钟老大忙道:“那……那也不见得,我就觉得夫人你最好看。”钟夫人脸上微红,却忍不住飞他一眼,道:“就你会自夸,也不怕人笑话。妹子,怠慢了,请用茶。”转身自楼梯处端上香茗。阿清忙谢着接了。 小钰看着碧绿的茶水,吞口口水,偷偷挪到阿清身旁,扯着她的袖子道:“小兔兔饿了。”阿清以目阻止她再说,小钰害怕地往后挪挪,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钟夫人道:“啊,妹子一早就来,想必还未用过饭吧。我家相公就知道胡说,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钟老大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剑眉倒竖,虎背高耸,众人只道他就要发火,却见钟夫人伸出润玉一般的手,在他手上轻拍一下,道:“该罚。还不快给客人拿点心上来?” 钟老大顿时眉开眼笑,似乎这一下打得通体舒畅,叫道:“是!立刻就来!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夫人之言,大道之范也!”一边说,一边飞身下楼去了。 钟夫人摇头笑道:“我相公就这坏脾气,一天到晚掉书包,可惜又常文不对题,惹人笑话,真是……哎,大家听他说话,大凡之夫者也什么的,统统略去好了。昨夜发生的事,你大哥说得好笑,其实大致就是如此。姐姐也见到了,救石付兄弟的那位年轻人是你们朋友吗?功夫真的很好。” 阿清道:“年轻人?我们没有这样的朋友啊。他武功很好?是什么门派?” 钟夫人凝眉想了一下,道:“不,说很好还不够,应该说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位。我家相公的武功虽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被如此毫无反应的一招至住,也可说是匪夷所思了。”她端起一杯茶,浅浅的喝了一口,突然曲指一弹,茶杯高高跃起,众人眼光跟着向上,耳边“咄咄”几声轻响,钟夫人已伸手接住茶杯,说道:“失礼了。” 石全只觉眼前一花,钟夫人一头漆黑的秀发徐徐展开,披在肩头,缎子一般流动着光彩。三丈之外的一根木柱上,八支玉簪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十字。石全抹一把脸,喃喃地道:“这么快?” 钟夫人偏头看阿清,笑道:“妹子能接住几支?”阿清郑重地想了想,道:“若有光,大概能接全。若没有……姐姐这几支簪我只听出三声,大概……大概能避开六支罢?” 钟夫人仍旧笑容款款,不过目光里第一次有些忧虑。她慢慢地喝着茶,道:“可是昨夜我就跟在相公身后三丈,八支簪子出手如石沉大海。没有月亮,亦无灯光,只远处那点依稀的火光。若是面对面明着打,我与夫君联手,大概能与他斗一斗罢,可惜,可惜就失了那么一点先机,我们俩竟然被他一直压着,好象一点机会都没有。这人年纪这么轻,却如此深沉老到,哎,江湖人才辈出,忽忽几年,我们就老咯。不过……”她那对剑一般的眉毛忽地一挑:“那年轻人走的时候,恭恭敬敬将簪子递回我手中。哎,现在如此有礼的年轻人太少了……真是一点怨气也没有啊。” 忽听楼梯声响,钟老大端着盘点心大步上来,怒道:“什么有礼?提刀子在别人脖子上比划,处处拿圈儿套你开心,这叫有礼?我看这小子故做有礼,其实阴险得紧!” 钟夫人道:“人家好歹救了石付兄弟,你凭什么说别人?哼,自己没本事落了下风,还好意思嫉妒。”钟老大眼中喷火,怒道:“我嫉妒?我倒晓得,你……你看他粉头油面,功夫又好,心中喜欢是不是?” 钟夫人伸手一拍木地板,“啪”的一响,钟老大右脚踩着的木板被她拍得翘起一头,“哇呀”一声翻下楼去,撞得山响,那点心盘子却直直飞过来,被钟夫人轻轻巧巧地接了,递到阿清小钰面前,笑道:“吃罢。” 阿清不知为何钟老大未使任何功夫防御,正自纳闷,忽听石付的声音道:“你……你们俩夫妻还是这样,打……打情骂俏逗着玩,非……非要当着外人的面不可。真是……咳咳!” 阿清这些日子来一直深受石付照顾,对他言听计从,名为主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早把他当作可依赖的大哥一般。昨日一别生死不知,一直掉了魂般没半点主张,此刻见他醒来,不觉大喜,抢到床前道:“石付大哥,你终于醒了?” 石付苦笑道:“小人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能入流,险些给……给小姐丢脸了。”阿清见他苍白着脸,仍然逗自己开心,眼圈一红,低下头咬牙道:“你,你别再小人小人的说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石付忙道:“小姐是我举族之恩人,我石付一条贱命又值什么?小姐这样说,真折杀小人了!” 阿清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待了一夜,恍若隔世,心境大变,只觉身上背负有太多人命,颤声道:“不是!我、我……我只是……”突然忍不住垂下泪来,捂着脸不住摇头。 钟夫人上前将她搂在怀里,笑道:“傻孩子。”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也不多说。石付见她模样,想到掌柜的,也不禁伤感,还要说话,钟老大跳将上来,一把将他扛在肩上,叫道:“他妈的石付!来了也不到这里来跟老子喝酒,还要在这里婆妈,你想气死老子吗?走走走,陪老子喝去!” 石付挣扎道:“钟大哥,我……我可有伤在身。” 钟老大怒道:“妈的,有伤在身正要喝酒才行啊!你没听人说过‘老酒老酒,胜过药酒’么?走你妈的!” 第53章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石全道:“你也他妈的来!你废话不多,足见比你弟弟好!”石全见阿清在一旁哭泣,忙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有酒喝,那敢情好!”说着跟着钟老大径直下楼。小钰偷偷看一眼阿清,飞也似跳到钟老大身后,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仰头叫道:“小兔兔也饿了!”钟老大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好!跟着老子,有吃有喝!”也伸出手夹起她,旋风般下楼去了。 阿清伏在钟夫人怀中,闻着她衣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一阵迷茫,恍惚间仿佛依在娘亲怀里,全身一放松,刹时所有的疲惫、委屈、悲伤、心虚统统涌上来。她使劲抓住钟夫人的衣衫,哭道:“我怕……” 钟夫人柔声道:“青天白日的,有姐姐在,怕什么?”阿清摇头道:“你不明白的……我……我怕我自己,怕我自己……” 钟夫人愣了一会儿,太息一声,不再言语了,只把她抱得更紧。 -13-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四章 “来,老黄,再来两根柴!”小靳扯下蒙在口鼻处的布喊一声,又赶紧蒙上。老黄自纵身跃下,将一根烧得正旺的柴递给小靳,自己也拿着一根,两根柴架在一起,烤着牢门靠边的一根木柱。 烧了一阵,小靳抹一把烟熏出的泪水,道:“咳咳……好,你再去拿柴。”他蹲下来,全身趴在水里翻了几个滚,退退热气,站起来又向刚才烧的柱子泼一阵水。看着柱子上激起的滚滚白烟,小靳呸道:“想关住老子?烧死你这破牢门!” 他拣起一柄剑,对着木柱乒乒砰砰乱砍一阵,见那木柱削下去一层后,里面的木头仍是焦的,便叫道:“老黄,你再来试试?” 老黄过来,提一把水耗子们留下的鬼头大刀,运足气力,一刀劈下,“啪”的一声脆响,木柱破裂,顿时弯了。小靳大喜过望,叫道:“再砍!再砍!” 盘算起来,自己已经在这洞子里待了两个多月了。水耗子被老黄杀得七零八落,估计轻易不敢来了,而老黄则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要紧,生怕有个伤风火热,误了他的正宗内功心法。所以现在反而比什么时候都性命无忧。 这十来天仔细修习内功,渐有心得。老黄果然见得极准。他将内气输入自己体内,一时不至于致命,然而每日午时与子时时分,这几路经脉寒气逆行,痛彻入骨,逼得他一天除了吃饭拉屎,其他时间都在拼命练习,不敢稍有懈怠。现在水耗子虽然赶跑了,老黄看样子是没办法甩得掉,只有先不管他,跑出这里再说。 “阿清呢?”稍有闲暇时他心中就在担心:“她一个木头脑袋,又是羯人,这会儿别被人抓住了吧?妈妈的,等老子出去,牵着天下第一疯狗老黄,看谁还看欺负你!” 正想着,只听“啪啦”一声,木柱子被劈成两段,上一截飞进洞子,撞得木削横飞。小靳兴奋得发出狂叫,将脑袋伸出去比划比划。老黄顺手一把扯住他衣领,提小鸡一般提出去。两人一起相视大笑,都觉仿佛战胜了一个劲敌般,意气风发。 高兴了一阵,小靳拿把刀,在石壁上歪歪斜斜写道:“找水耗子去也”几个字,拍着老黄胸口叫道:“走!去找那些水耗子的老窝,妈的,有财劫财,无财抢老婆!”两人将其余木头都堆在门上,点一把火,跳上梭舟,径直往芦苇深处去了。 阿清睁眼醒来时,外面的夕阳已红透了天。她慢慢坐起身,依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天际,脑子里迷迷糊糊,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刚才睡梦中仿佛几经艰难,欢乐与悲伤交织一块,可是这会儿除了心里还依稀有些酸酸的感觉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望,难道所有的事一旦过去,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么?就象眼前这片夕阳,纵使此刻美乎美奂,无与伦比,然而明天自己还会记得它么? 明天,又有谁会记得自己呢……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钟夫人柔声道:“好看么?” 阿清一惊,忙伸手揉揉眼,道:“是,真好看。好久没见到这样美的夕阳了。” 钟夫人笑道:“你喜欢红色么?可惜这件衣服是兰色的。”阿清转头一看,见钟夫人手里捧着一堆衣物。她见阿清回头,方徐徐展看,阿清只觉眼前一亮,原来是由一整段缎子裁剪而成的裙子,透体澄蓝,仿若一碧海水,正中用金丝勾出一只凤凰,极之精致,栩栩如生,随着缎子抖动,象要展翅飞去一般。阿清近一年都在奔波逃亡中,乍见到这精美奢华的事物,一时心为之颤,走到钟夫人身边,牵起裙子一角小心地抚摩。她提着裙子有些斜了,金色的凤凰忽然一半变作银色,阿清吓一跳,再仔细看,原来那凤凰乃是用金线明绣,银线作底凹绣,所以正看是金色,侧面看去却是银色。 阿清叹道:“好精致的做工。就算在皇……以前都从未见过。” 钟夫人道:“那自然,否则怎配得上我这般容貌的妹子?”阿清惊道:“我?不是姐姐的么?”钟夫人笑道:“姐姐再早十年或许敢穿,此刻穿出去,非给人说是妖怪不可。” 阿清退后两步,使劲摇头,道:“我……我不穿。我可不能穿这个。” 钟夫人佯装生气,道:“怎么,妹子是看不起这身衣服?那是我自做多情了。” 阿清忙道:“不,不是!只是……只是我还要想办法逃出去呢,怎么可以穿成这样……这样岂不是不好跑了?” 钟夫人叹道:“真难为妹子,随时都想着逃亡。放心,姐姐这里你尽管放一百个心,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来,啊?换身干净衣服,也透口气呀。”阿清犹豫道:“可是……可是还是不行……”钟夫人道:“怎么?有什么事不能跟姐姐说么?” 阿清红着脸道:“昨夜躲在地道里,还……还没洗过澡呢。”钟夫人笑道:“傻丫头,姐姐早替你把热水准备好了,来吧。”拉了她下楼去。 她俩下了楼,穿过一条瓷器堆成的小巷,左拐右拐,来到一堆满圆木前。钟夫人推开靠墙的几根圆木,拉着她弯身钻入一个小小的木门,再走两步,顿时眼前一宽,进入到一间大厅中。原来在这仓库后还隐藏着一套居室。钟夫人带她进到后面一间小屋,却见小钰穿了件绣满碎花翠绿的裙子——亦是华贵得紧——正站在一只冒热气的木桶前的小凳上,耍弄水里的花瓣,口中咦呀咦呀不知在唱什么,脸上两朵红晕,大概贪嘴,被钟老大灌了酒。见阿清进来,小钰慌忙丢了花瓣,拼命一跳,跳到门边,叫道:“小兔兔不闹,小兔兔乖!” 阿清想起昨夜恐吓她的情景,心中歉然,钟夫人过去拉了她道:“走,你姐姐要洗澡,小兔兔先跟我这个大姐姐出去玩好不好?”小钰抓着脑袋看阿清,直到阿清柔声道:“去玩罢。”才放心的牵了钟夫人手出去。 阿清洗完澡,大是惬意,换上新衣,更觉极之柔滑顺体。她已好久没穿这样的衣衫,情不自禁走到厅中,舞了几圈,带得裙摆与腰带飞旋。忽听有人道:“真美。”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却是钟老大。 钟老大自门口转进来,嘴里叼根草摇一摇的,右手提个酒壶,道:“真漂亮的裙子,哈哈,我老婆的眼光好吧?”见阿清点头,越发得意,道:“所谓:动由心生,舞也该由心生。你在想什么呢,丫头?”阿清被人看到跳舞的模样,心中乱跳,强作镇静沉下脸来,半天方道:“我……我又高兴又害怕……” 钟老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灌口老酒,络腮胡子上酒水淋漓他也不管,道:“隔壁张屠夫家长得猪头一样的夏莲都不怕,你这样子还怕?” 阿清奇道:“夏莲?” 钟老大道:“是啊,那张脸你没见过,真的跟猪头一模一样!就这样还常在我老钟面前吹嘘:我夏莲可不怕找不到婆家。你穿上这身衣衫,她别说给你提鞋了,就是舔鞋也不配,还怕什么?” 阿清的脸直红到耳根,道:“不是怕这个……”钟老大道:“是吧。所谓自知之明,不光是知道自己的短处,长处也要清楚才行。你能这样想,很好,很好!” 阿清急道:“也不是不怕……不不,我……我不是怕这个!” 钟老大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地仰头喝酒,突然脑门后被人重重一敲,一口酒堵在嗓子里,大声咳嗽。钟夫人大步进房,冷笑道:“一灌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敢在这里欺负妹子。” 钟老大满面羞愧,拾起酒壶狼狈跳起,飞身上墙逃走了。钟夫人拉着阿清转了两圈,啧啧连声地道:“姐姐当年做这衣衫,原本以为再无人可穿了。没想到妹子穿上身,竟比我当初还要合身。” 阿清红着脸道:“姐姐取笑了。” 钟夫人笑道:“来,让你石付大哥也开开眼。”牵着她又进了一个门。这房间里陈设极简单,只一张几,一柱铜灯,但墙上挂满了刀枪剑戢弓等武器,俨然一个兵器库。 石付石全与钟老大在几前坐着,小钰则在后抱着一把箭玩耍。见她进来,石付两兄弟顿觉艳光照人,心中赞叹,只是不敢象钟老大这般公然胡言乱语。钟老大扯着他俩道:“是吧,是吧!我说我老婆这件衣衫漂亮吧!”两人忙不迭的点头。小钰叫道:“姐姐漂亮!姐姐漂亮!”钟老大与她对看一眼,两人颇有默契地一起放声大笑。 第54章 阿清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脸上飞红,只好装做不懂,一声不吭坐在钟夫人身旁。 钟夫人背着众人,冲她一眨眼睛,低声道:“是吧,我说好看呢。”大声道:“别说不相干的,快说说怎样出城罢。这地方,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石付道:“是。我这里有件东西,刚才钟大哥看过了,也请嫂子帮着鉴定一下。”说着掏出块铜牌,放在几上。那铜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个虎头,阿清啊的一声,道:“这……这是铜虎令!” 石付道:“小姐知道?”阿清道:“啊……这是我赵国的武官信令,虎头旁有飞狼图纹,至少是万户长以上才可佩带。我父亲也曾在朝为官,所以认得。你是怎么得来的?” 石付点头道:“这就对了。”翻过铜牌,背面赫然刻着“主父”两字。阿清惊道:“是主父忍!他给你的?”石付摇头道:“这话说来长了。昨晚小人……” 阿清沉着脸道:“石付大哥,我与你只可兄妹相称,你若再自称小人,我就不与你说话了。” 钟老大拍着大腿道:“是啊!妈的,哪那么多小人,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你他妈的!你是小人,我们跟你坐一道成什么了?难道是贱人不成?” 石付神色尴尬,见阿清盯牢自己,毫无妥协余地,只好道:“如此,岂不是折杀小……哦,是,不再说了!我……咳咳……我与掌柜的封好地道,掌柜的……被杀身亡。” 阿清身子一颤,幸好别人并未察觉,只有小钰从后偷偷抱住了她,小小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石付不去看阿清,继续道:“我从后门逃走,不料背街上也有十来名官兵把守。我再三拼死,杀了几人,身上也中了几刀。正在我渐渐占到上风时,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叫道:‘符大人!’我听那马蹄声尚在十几二十丈外,心想隔壁墙头外就是河沟,只需潜进去,就不容易找到我了。当下把住墙头,就要逾越,蓦地身后风声大作,仿佛一个庞然大物突然凭空出现在身后,刹那间杀气就笼罩了我的四周。这感觉既恐怖又怪异,说来惭愧,我现在想起来背上仍止不住地冒冷汗。” 钟老大皱着眉头道:“符申?只听说他的外家硬功独步天下,轻功也有如此造诣?” 石付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哎,若小弟有大哥一成功力,或许还有办法跟他对上一两招,看看他的家底,可惜当时小弟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勉强来得及把刀往后一背,护住背心。那人就那么随便地伸指头弹了一下,‘啪’的一声,刚刀断为数截,我也被那力道震得跌落墙角。只听他粗声粗气地道:‘功夫太差,也敢出来诱敌,胆子不小。’” 阿清问道:“他长什么模样?”不由自住握紧了小钰的手。小钰的脸顿时苦下来,却也不敢动。 石付道:“我刚才还在跟钟大哥说呢,符申脸上戴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完全遮住了脸,那面具似乎是青铜做的。如果不是面有残疾不愿人知,就是要避开什么人。我当时身子半边酸麻,头上也跌破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当下只顾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不过贩几个歌妓,就是死罪么?阮老爷的小妾们十个有八个都是老子卖的,有种跟老子找他评理去!’就在地上撒混。那符申见我这样子,也拿不准,就叫几个人捆了我,押回衙里去。现在回想起来,八成只是有人见到小姐黑夜在屋顶穿行报告了他,他心中一直没底,乘这个机会出来故意打草惊蛇,想搅出些什么来。” 钟老大道:“对,听说这小子心狠手辣得紧,素来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若他知道点什么,早就大张旗鼓的搜捕了。你他妈的,还算有点急智。” 石付点头道:“那个时候,正好客栈放的火大起来。幸好我先用湿木盖住火,在它烧起来前已潜行了相当距离,符申也未疑心我是从客栈出来的,匆匆往客栈赶去。那几个人拖着我向反方向的衙门走去。我身上几处受伤,特别是符申那一弹指,劲力从背后直透到前胸,连出气都很困难,只想安安静静随他们回去,清醒一点再想办法。我记得……刚转过巷口,突听前面一名士兵喝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我的肩头就一松,押我的两人不知道飞到哪里了。我往下跌落,一只手赶在我落地前扶住,有个青年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呢?’小姐,这人是你的朋友啊。” 所有人一齐看着阿清,阿清一头雾水,摇着手道:“我的朋友?我根本……没有朋友。真的没有。” 钟夫人道:“先不管这个吧,然后呢?石付兄弟你接着讲。” 石付道:“也许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吧。我想看看他的样子,谁知他用黑布蒙着脸。我当时昏昏沉沉的,只道:‘什么小姐?’” 这下论到大家一起盯着钟老大。钟老大毫不畏惧,与众对视,道:“所谓:君子德高于智,小人智远于德。我是君子,你们吓不倒我!”众皆嬉笑,只有钟夫人笑着飞他一眼,钟老大全身骨头酥麻,得意非凡。 石付接着道:“他也不回答,托着我飞身而起,将我放在一棵大树上,道:‘别担心,我去救她。’说着转身不见了。我在树上伏着,耳听远远近近都是救火声,人人跑来跑去。不久就见客栈周围的几栋房子被人拉倒,阻止火势。我本想借机逃走,但自己伏的地方离地足有五、六丈高,凭自己当时的状况,不可能爬下去,只得在上等着。” “又过了一阵,火势渐渐小了,我的头越来越痛,眼前迷糊,就快坚持不住时,那人又悄没声息地来到我身边,小声道:‘没见到符大人抓住你家小姐。’我听他声音,似乎是真的欣慰,没有做作。我想他胆敢监视符申的行动,也算够大胆了,今日听了大嫂的话,才知道他是艺高胆大。他背了我,问我城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藏身。我想自己托的是私贩的身份,便想到钟大哥,随口说了。其实我只是想先避过一时,再去找小姐想办法出城,没想身子不争气晕倒,把大哥大嫂全牵进来,实在抱歉……” 钟老大怒道:“你他妈的不地道,石付!是朋友还装模做样,老子最讨厌你就是这点。你看不起老子是私贩子不是?”石付忙道:“不是!大哥误会了!”钟夫人也道:“石付兄弟,你为人最重义气,可有时候把兄弟情分看得太重,反不够豪爽了。当年你大哥受人陷害,被追杀逃了十三州。你变卖家产单人匹马上泰山,以命相抵说动泰山三老出面替大哥说情,怎么那时候又不嫌麻烦?” 石付羞愧道:“大嫂说得是。兄弟我……哎,不说这些了,大哥大嫂的情,我领了就是。日后……好好,也不说日后了。就是大哥说的,一世兄弟,还有什么你啊我的。”钟老大这才翻着眼道:“是嘛,这话才对。这个所谓……所谓……妈的,你把老子的话抢了!” 众人都是好笑,钟老大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盯着自己,老大不是味,一拍脑袋道:“茶水没了,小丫头,跟哥哥倒茶去!”小钰生怕阿清又捏自己的手,跳起来跟着他跑。 阿清道:“那么,这铜牌是怎么来的?”石付道:“是。那人听我说了大哥的名头和大致住址,就背我向这边来。他轻功很好,在屋顶上跑,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边跑一边道:‘你们要出城,越快越好,不要超过后日,否则就没机会了。’我喘着气说哪那么容易走得掉。他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这个铜牌塞进我怀里,并且附在我耳边说:‘用这个,但是一定要快,翠云楼之事,符大人还未得知,切记!’” 阿清长身而起,险些撞翻小几,失声道:“是萧宁!是他!” 石付惊道:“萧家的人?怎么……” 阿清脸白得发青,叫道:“快走,快走!他知道这里,他一定带人来了!他……他武功太高,我……我打不过他!小钰呢?得马上走!”说着跳过小几,向门口奔去。 石付忙道:“小姐,别慌,他不知道这里!”钟夫人也笑道:“你石付大哥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随便露出藏身所。来,坐下吧。” 阿清疑惑地道:“怎么回事,他不是送你来的吗?” 石付道:“我只指了大致方向,就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不想让他知道太清楚。我本想自己来找,可他执意要送我,我只好装昏,让他不知如何是好。”钟夫人道:“可巧我与夫君出门查看,就遇上了,他离去之时,还说了石付兄弟的伤势,真是个有心的人。”石付接着道:“钟大哥这么讲究的人,怎么会住这里?他家在东门一带,这只是仓库与密室,就算那人想要寻我,此刻也当在东门寻找。”钟夫人掩嘴笑道:“今日我命几个小厮一整天都在我家附近查看,并无一兵一卒前来搜寻,也没什么可疑的人。哎,就让姐姐猜中一次,希望他真是好人罢。” 阿清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地说完,想了半天,方松了口气,重又坐回座中。钟夫人好奇地道:“妹子,你怎么知道他是萧家的,还知道他的名字?翠云楼上发生什么事了?” 阿清理理头绪,将翠云楼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道:“我开始还以为是他或主父忍叫的兵来,可是现在想想又不对劲。主父忍明知道我是女子,怎会只盘查男子?这个萧宁,怎么又象是来帮我们的,还送了这令牌来……啊,这令牌不是他偷的主父忍的吧?” 钟夫人拿起铜牌打量,笑道:“难说得紧! 第55章 原来他是萧家公子,难怪家教不错,功夫又好。或许这位萧公子与妹子翠云楼一会,被妹子无双容貌折服,无可自拔,当然舍不得要来相助……”阿清满脸羞红,叫道:“姐姐说的什么话!他跟我是敌非友,怎么可能……” 石付道:“不管他是真想帮忙还是设下圈套,至少从目前看,我们并未吃亏,还得到这令牌。”钟夫人沉吟道:“这令牌能不能用还是问题。若是主父忍设下人马,见持此令者就抓怎办。他说符申还未得知,是什么意思?” 石付道:“不知道。大嫂说得不错,设若真是萧宁偷的主父忍的令牌,这令牌可就轻易用不得。” 阿清道:“什么叫轻易用不得?根本就不能用啊!这个萧宁,真不知道他到底上想帮忙还是要搞乱,做出这种事!” 石付笑道:“小姐,也不是不能用,而是看我们怎么用。有这东西,怎么也比没有好。”他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一面整理思路,过了一会儿道:“主父忍身居要职,自己贴身的令牌都被盗走,实在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所以,他即使下令捉拿持有此令的人,也必然只有高级官员或是巡城守卫才知道,要是平民百姓都知道了,那他主父忍从此还怎么在这东平城做人?嘿嘿!” 阿清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道:“可……可是我们还是不能用这令牌呀。” 石付道:“小姐,我们又不必非要凭这铜牌出城,办法多的是。自从封城以后,只有军马司有权出城添购军需,或是顺便替城中一些大商贾出货。我就不信,主父忍的密令会传到那里去。我只需到军马司要一张出城的通行函就行,有这铜牌,谁敢不给?” 钟夫人击掌笑道:“妙!付兄弟果然高招。我们有一批绸缎要出城,还正缺条路子呢,这好事就让嫂子做了罢。”拿了铜牌起身道:“我跟管家去一趟,安排妥细些,明日一早就走,误不了事。妹子先安心歇着,还是那句话,姐姐这里没人敢欺负你。” 晚上吃饭时,钟夫人外出打点去了,只有钟老大做陪,喝了两口酒,跟石付石全三人天南地北神侃,不经意又说到自家身世。阿清这才知道原来钟老大原本是江南书香子弟,偏偏不肯读书,只好飞雕走狗,游山玩水。二十几岁的人了,连说了几门媳妇都不要,还当着老爷子的面将媒人打出门去。老爷子一时气不过,亲手将他也打出了门。 直到娶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后,钟老大才幡然醒悟,从此不再浪荡。两人一合计,干脆远赴辽东贩起皮货来。钟老大豪爽重义,江湖路子宽广,钟夫人心细如发善通经营,忽忽几年,竟挣下大笔家业。后来东北战乱,两人就在这东平城落下了脚。钟老大白天照样喝酒赌钱,闲来还要听听花曲,外人看上去,似乎只是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其实暗中掌控着东平老大一部分地下买卖,黑白两道通吃。这么多年来,只有一次在山东附近失手,不仅货物被劫,还被几个寨子的人追杀,全亏石付下死力救助才得全身而退。 三个人喝起酒来就无节制,等到几大杯下肚,就开始痛骂时政,品评英雄豪杰,说到热闹处,几乎要掀翻桌子。阿清见他们三人喝得不象话,自携了小钰回房歇息。 进了房,阿清收拾好床铺,让小钰躺下休息。她本还想等钟夫人回来后问问情况,但刚才也喝了几杯酒,到现在酒劲在上来了,眼前渐渐晕眩起来,只得也躺下,只想蒙头大睡。 不知躺了多久,忽感有人在摇着自己。阿清勉强睁开眼,只见小钰坐在她身旁,见她睁开眼睛,小心地道:“姐……姐姐……” “恩?怎么了?” “你今天……没有讲小靳哥哥的故事啊。” 阿清过了好一阵才答道:“今天姐姐累了,不想讲了。小兔兔乖,早点睡吧。” 小钰也不坚持,一个人在床边玩,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后来不知是谁路过,外面几只狗叫得凶,她心中害怕,忙上了床,不一会儿便睡得呼呼作响。 又过了一阵,阿清慢慢坐了起来。她起身走到窗前,但见月上树梢,比之前日又圆了一些了。 “小靳,”她摸着冰冷的窗格,喃喃地道:“已经两个多月了……你还活着吗?” 唰地长鞭一甩,钟老大呼哨一声,驾着马车向前驶去,后面五、六辆马车跟着启动。坐在他车里的小钰好奇地探出头来往后看,钟夫人柔声道;“妹子,风大,小心凉着。”拉她坐回自己身边,放下了帘子。 阿清与石付坐最后一辆车,车子动起来时,阿清不安地挪动身子,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匕首。石全一边打马一边道:“放心。钟夫人做事,没有不妥帖的。你现在是大小姐,坐得自然一些。等会儿就算有人来看,也是例行公事,千万别紧张,反而惹人怀疑。” 阿清恩了一声,靠在软软的靠背上,摆弄着衣裳。过了一会儿说道:“钟大哥跟姐姐两人真好。真是好人。” 石付呵呵一笑,道:“放心。总有一天,你也会遇上好汉子,过上平静的生活的。”阿清脸上一红,忙道:“我才没想这个呢……哎,我只担心能否顺利过关。”石付道:“有军马司的出城手签,再加上昨日大嫂通了关系,应该没有大问题罢。” 此刻太阳还未出来,街面上人迹稀少,只有纱一般的雾气四处弥漫。马蹄清脆敲击石板的声音、车轮的辘辘声,及早起的卖饼人与打更人闲聊的声音一一传来,阿清头靠在窗边,随着车子晃荡着。她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城市的一切本来离自己如此之近,却又仿佛两个天地,永远也无法融入其中。就因自己生而为羯人,今后的岁月里,就得永远这般奔波亡命么?前十五年,父亲,母亲,哥哥……那些灿烂的日子,难道真的只是一场美梦? 正在胡思乱想,暗自神伤时,忽听钟老大在前吆喝一声,石付忙道:“东城门快到了。”一拉缰绳,停下马车。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下车下车!” 钟老大笑骂道:“妈的,姜副,连老子都不认得了?”那人道:“原来是钟老大,兄弟这里可不……哟,钟夫人,今儿什么风把你也吹出来了?” 阿清偷偷掀起窗帘一角,只见钟夫人盛装而出,艳丽非常,笑道:“姜大人,你好!你瞧,这不是急着出货么,这年头,要做个事可都不容易。你也知道我们家男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什么弯也不会转,得罪了不少人呢。所以这不也只有跟着他走一趟,希望能了解些误会。来,我们也不为难姜兄弟,这是军马司的手令,您瞧瞧。”说着递上手令。 那军官接过看了看,顿时眉开眼笑道:“都是一个地方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钟大哥的事不就是兄弟的事么?这个这个……按规矩,要查一查,哈哈,哈哈,也就应付一下。”钟夫人道:“那是应当应份的,请姜大人一一查来。” 那军官自然不去查钟夫人的车,走到后一辆,上车翻了翻,都是些锻子布匹。再走两辆,钟老大跟上去道:“仔细查查,这事可不能含糊。”一面将一个布包递上。那军官心领神会,大声道:“都是正经货物,没啥可疑人。前面的,开门开门!” 钟夫人笑道:“姜大人真是客气了,改天醉四方,兄弟一定要来喝酒!”那军官道:“那是那是!钟夫人请客,下刀子也得到场啊!” 几名兵士跑进城门洞,去推沉重的城门。石付看着钉满铜钉的厚重的城门慢慢被推开,突然脱口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阿清问道:“奇怪什么?” 石付捻着胡须道:“你说……翠云楼上刺伤主父忍,这么大的事,城里居然象没事一样,既没有搜捕,也没有完全封城,还容许商队进出。这也太宽松了吧。那个萧宁……那个萧宁一直说快走快走,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阿清咬着小指头,道:“他……他应该不会说谎吧?”石付道:“小姐对他很了解?”阿清忙道:“不是!只是……只是希望吧。你真的觉得有问题吗?” 石付叹了口气道:“但愿……” 话没说完,听见钟老大甩了一个响鞭,大声道:“兄弟走了,回来再请你,妈的!”打马出城。阿清长长舒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一直摸着袖口的匕首,手臂都有些僵硬。她放开手坐回座位,石付高高扬起长鞭,正要抽一个响,突听车队后一阵马蹄声急,有人高声叫道:“关城门!关城门!” 阿清赫然跳起,石付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急道:“符申!” 那军官慌忙冲到门口,叫道:“钟老大,回来!快回来!妈的,快给老子回来!” 石付回头道:“小姐,快……”忽地住口,只见阿清正一匕首插在车板上,一把拉起一块木板,露出下面青灰色的地面。石付心一下子沉到底,却发不出一声,呆呆地看着阿清抬头对自己嫣然一笑,道:“石付大哥,麻烦你照顾小钰了。” 话音刚落,阿清一闪身潜到车下,匕首叼在嘴里,猱身以进,抓起一把石子,漫天飞雪般洒向正狂奔而来的马队。头两匹马猝然受袭,人立而起,马上骑手毫无防备,纷纷落马,后面的忙着拉住马匹,队伍顿时混乱起来。 阿清急奔两步,跃上墙头,顺手一捏,又抓下一把泥块,向马队抛去。就在此时,面前忽然风声大作,有一股巨大的杀气扑面而来。阿清知道符申杀到,并不恋战,往后一翻,以极轻巧的身法避开一击,飞也似地掠过一个房顶,向着纷乱繁杂的平民窟跑去。 第56章 石付一刀砍在自己左臂上,鲜血横流,挣扎着钻出车,哭道:“抓贼,快抓贼!他妈的,差点砍死老子!” 符申喝道:“四门紧闭,没我的号令一个都不许乱走!有持主父大人令牌的一律就地擒拿!”说着越过房顶,追着阿清去了。那群骑手纷纷掉转马头,冲入小巷中。城楼上守城士兵来回奔跑,站回岗位。 那军官眼见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事,早吓傻了。钟老大冲到石付身边,急道:“怎么回事?”石付眼中流泪,低声道:“小姐……引敌去了!” 钟老大啪地一声拍在车架上,怒道:“他妈的,竟敢混到老子车队里偷东西,他……他不想活了么!”那军官跑近了,见石付痛得眼泪直流,钟老大脸红脖子粗,忙道:“偷了什么没有?” 钟老大道:“东西是小,事可闹大了。若非符大人及时赶到,惊走了他,哎,老子几乎犯下大错!”一伸手,掏出一叠金叶子,足有十几两,都塞进那军官手里,道:“倒给姜兄弟添麻烦了,兄弟我还要赶路,这份情回来再报!” 那军官被金光闪得眼都花了,看看钟老大的车队早已出去,符大人也不在跟前,再想想犯人并未出城,咬咬牙道:“好说!有什么事,兄弟我都担待着!” 钟老大正要跳上车赶马,却被石付一把拉住。石付道:“兄弟……兄弟受伤了,出不了城,老大先走一步。”钟老大一怔,那军官也忙着道:“是啊,贼是藏这车上的,待会儿说不定符大人还要查一查,可不能出去。” 钟老大拍拍他肩头,道:“我送小丫头到江南,其余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奔出城门,追前面的车队去了。那军官松了一口气,也忙着吆喝下属关门去。石付顾不得包扎伤口,拉转马车,追着骑兵疾驰而去。 阿清一路狂奔,从一条巷子蹿进另一条巷子,从一个屋顶跃上另一个屋顶。风咧咧地吹动她的头发,却怎么也吹不走身后那粗犷的咆哮声。然而无论符申怎样加力冲刺,似乎也总不能缩短与阿清之间的距离。两人就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上方进行着生死之争,比拼脚力、毅力,看谁的脚先软。 阿清知道,其实这场比赛一开始自己就已落在了下风,因为对符申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抓贼立功的好戏,抓得到固然好,抓不到也并无损失。而自己却输不起,输了就等于死了。所谓生死之争,根本只是对己而言。眼看天色越来越亮,一旦路上行人多起来,自己也将再无处藏身。 但愿小钰能逃出去罢! 阿清咬紧牙关,身体里不知道哪里来的无穷的力量,从东城一直奔到南城城墙脚,听得城头上士兵们的叫嚣声,又掉头向北奔去。她跳入一个小巷,巷口忽然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向她冲来。阿清往前奔了两步,听马踢声已到背后,突地在墙壁上一蹬,空中扭转身,疾向骑手扑去。当先那名骑手大喝一声,提刀横劈,阿清左手三根指头搭在他刀背,借势拉起身体,手中匕首一划,“噗嗤”一声,那骑手身首分离,脑袋在地上一路滚远,身子兀自坐在马上,脖子处血喷起老高。 后面的骑手们被血溅得满头满脸,马儿惨嘶,人心乱跳,都拼命拉扯缰绳,稳住阵势。阿清踢那尸体下去,刚坐上鞍马,只觉头顶一暗,符申张开双臂,已如大雕一般扑到,他那狰狞的青铜面具后,竟传来野狼咬向猎物时的呜咽之声。 阿清一匕首扎进马臀,那马吃痛,长嘶声中猛地人立起来,前踢高高扬起,正踢向符申面门。符申身在空中无可借力,双手一并挡在脸前,硬生生受这一踢,向后翻滚。 阿清咬牙死死夹紧马肚子,不让它乱蹦,纵马前行,飞也似冲出巷口,却见前方横着一条河沟,足有七、八丈宽,两边路上的骑兵们正纷纷夹击过来。阿清与那马都红了眼,倒退两步,向前猛地一跃。众人见这一马一人飞腾起来,放声惊呼。但那马突然浑身一抖,惨嘶一声,向下坠落。阿清一踢马背,飞身落向对岸,就地一滚,跳起身毫不迟疑接着跑。骑手们纷纷放下刀,弯弓射箭,箭雨点般向阿清飞去,阿清用匕首左支右挡,一步步退进巷子。 忽然间,箭雨中多了个灰色的事物,众骑手定睛看去,却是顶头上司符申,吓得赶紧住手。符申飞在空中,随手打落飞向自己的箭,落下去时脚在正于河中挣扎扑腾的马脑袋上一踩,借力飞过河去,继续向阿清追去。骑手们可没法飞这么远,也不能象阿清这般不顾马命的潇洒,只得在狭窄的通道上你退我让,艰难回头,再寻路径。 阿清再越过两条小巷,忽然一顿,闪身藏进一个墙洞里,听得头顶风响,符申掠上墙头,四面探望。阿清屏住呼吸,使出“寒息大法”,闭目凝神,一瞬间连全身毛孔都收紧,仿佛潜在冰湖里一般。因功力高深的人不仅可以听见呼吸,亦可感受到对手发出的气息,而她修习的内息法,就有可完全掩盖自身气息的诀窍。 符申在墙头慢慢走动,看来正全力感受四周动静。阿清以前练此功时并不太投入,还得借助冰湖的寒气,此时性命攸关,出奇的心平神静,达到从未有过的境界。符申徘徊一阵,看样子真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飞身追到前面去了。 阿清待他走了老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小心翼翼贴着墙走了一段,刚拐过一角,迎面走来几个赶早的人,那几人见她一身的血,都吓得尖叫起来。阿清叹一口气,再度疾奔起来,听得不远一声怒吼,符申又反身追来。 阿清沿着小巷跑着,忽地身后风声大作,她向前一跃,躲过符申扔来的瓦片。但符申手上不停,瓦片接二连三袭来,阿清不住翻滚躲闪,速度渐渐慢下来。突见前面横着一堵墙,原来这巷子是个死胡同。阿清一咬牙,飞快地用匕首在衣服的袖子与肩之间插了两刀,纵身上墙,在墙头一踢,反身踢向符申戳来的双指。 这一下阿清才真正与符申面对面交起手来。只见他的青铜面具甚是夸张,依稀一张狼的脸,露出一双狼一般的眼睛。他不使兵刃,一双手又粗又黄,犹如锉刀,练的是纯外家功夫。阿清不敢与他硬碰,纯以轻柔绵软之力对抗。 斗了几招,阿清知道不能与他缠斗,看准时机,突然抢他左肋,符申斜肩沉肘,切她手腕,阿清整个身体往前一扑,以腰为支点突然地翻滚,脚尖袭他头顶。这一击速度极快,阿清整个身子几乎拉成一个圆,符申没有料到她有如此柔韧之功,“啪”的一下脑门中招。阿清心中大喜,空中一扭身,落在墙头,却见符申只是随意地抹了抹头上的汗,嘿嘿一笑,又攻上来。 阿清知道他的硬功太强,刚才那一击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不能硬取,当下运一口气,使出“临冰步法”,仿佛在冰面滑行一般,身子东歪西倒,脚下却出奇地快速灵动,绕着符申转起圈子来。符申一时看不清她的步法,心中惊疑,原地不动,双手护在身前,凝神观察。 阿清转了一阵,耳边听得马蹄声又近了,知道不能久待。她绕到符申背后时,突然并指戳他风门穴。符申反手抓她手腕,蓦地痛哼一声,原来阿清将匕首藏在袖口,待他抓过来时,手腕一翻,刃口向上,符申这一抓正好抓在匕首尖上,掌心立时被刺了个血洞。 符申是外家高手,掌心被袭,无法捏成拳头,狂怒之下反身飞踢阿清。阿清纵身避开,身在空中长袖一甩,拂他眼睛,符申算准来路,脚蹬在墙头突起的石头,全身重心下移,抓住阿清袖子,运足力量,预备将阿清重重掼在墙上。这是他在草原上训马时常用的绝技,拉扯缰绳,往往将高大的烈马掼得爬不起来。 阿清果然向后翻滚,符申大喝一声,猛地一扯,“啪啦”一声,阿清肩头附近衣服破裂,阿清哈哈大笑,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外飘去,符申使出的力道尽数传回,“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符申的怒吼,石墙崩裂,烟尘四起。 等到符申一脸灰土地跳出来时,阿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骑兵们茫然地冲近,符申跨上手下牵来的一匹马,冷冷地道:“传令下去,全城戒备。对方是羯人。派人再去寻主父大人,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手下传令兵应了,迅速行动。符申拉着马转了两圈,突然打马跨过断墙,喝道:“跟我来!骑兵搜索街道,叫商团护卫队沿街搜查房间,不要让她有停歇的机会!”众骑手齐声呐喊,打马冲刺,东平城里顿时喧嚣起来。 -14-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五章 阿清其实并未走远,就藏在隔壁一堵墙后的草丛之中,以“寒息大法”屏神静气,躲过符申的探察。待符申带人走远,她勉强松了一口气,揉揉右手腕。刚才那一下虽然使巧伤到符申,但符申毕竟力道太刚猛,那一捏也让自己手腕剧痛了一阵,到此刻还有些麻木。 她抹一把汗,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歇息,心道:“符申知道我是羯人,一定会想到我就是劫狱的人,这下孙镜的部队悉数回城,可就是全城搜捕了。石付石全走了,钟大哥钟夫人也走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刚才奔跑了这么久,又与符申鏖战一场,全身又酸又痛,而心中更是几尽绝望。她揉揉的眼睛,想到小钰已平安出了城,有些高兴;想到自己出不去,再也见不到小靳,思之欲哭,可是又想到石付已知道办法,还有一线希望救他,又是宽慰。 第57章 阿清就这样心中一会儿苦一会儿甜的坐了半响,直到耳边再度响起士兵们吆喝的声。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撑着墙站起来,忽觉眼角一亮,转头望去,远远的城楼飞檐斗角之上,一轮红日正徐徐上升。 阿清突然觉得心中憋着的一口气也如这太阳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向上突挤,终于冲上喉咙,破口喊道:“为什么我就得死!” 阿清喊出这一声,顿觉胸中一宽,豪气上冲。她想:“哼,想要我死可没这么容易!昨日待过的那片老城里龙蛇混杂,破旧的屋子也多,要躲就要躲到那里去。”当下提一口气,辩明方向,向北城跑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自符申传令下去后,全城的兵马都行动了起来。由于孙镜主力都在城外,因此城里更多的是各个商团、大户人家的护卫团队,挨家挨户搜查,一面封锁街道。阿清出来时已做了两手准备,此刻脱去外衣,里面就是寻常百姓的布衣,把头发弄散,再在脸上、手上抹些泥土,撕烂裙角,折了根树枝,装作盲人,低头扶着墙慢慢挪动。商团护卫队及一些步兵此前并未见过她,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在大街上走,是以路过几批人,看她走得颤颤巍巍的,匆匆放过了事。 走过两条街,渐渐看得到北城墙了,盘查的人也越来越多。阿清尽往小巷子里钻,但因为不认识路,转了几圈,老是进不了老城的范围。她有些焦急,站在一个路口打量,听身后马蹄声急,她连忙缩进巷子,只见符申领着骑兵纵马过去。 阿清急步往小巷子里退去,慌乱中险些撞上路人。她也不多说,埋头疾走,只想离符申远远的。忽听那几个路人道:“妈的,这年头,瞎子也这么赶命。”阿清心中一跳,再也顾不得装瞎,使出轻功飞也似跑起来,刚转过巷角,就听见背后小巷里马蹄声大作。 符申第一个冲进巷子,一把提起一个路人,喝道:“什么瞎子?男的女的?”那人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女……女的,跑得飞快……”符申将他一丢,纵马猛冲,钻出巷子,冲上一座小桥,只听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只见临河的小街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有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正探出窗子,向对面屋顶上瞧去。赶车的车夫道:“少爷,要不要追去瞧瞧?”那人打开折扇摇了摇道:“看她功夫似乎不错……” 符申认出此人是江南萧家的大公子萧宁。萧家因与孙镜、阮家有大宗买卖上的往来,是以在这城里也算显赫的客人。他更知道萧家亦是武学名家,当既策马过去,拱手道:“原来是萧公子,不知可见到一女子逃过去了?” 萧宁先回了礼,呀然道:“原来是符兄在追的要犯。我见那女子功夫不错,飞身到对面屋顶去了。早知道这样,在下出手为符兄拦一下也好。” 符申瞧他两眼,道:“不必劳烦公子,此微末小贼,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萧宁笑道:“那是,以符兄的身手,抓拿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在下就不越苞代厨了,符兄请!” 符申翻着眼,打马绕着萧宁的马车跑了两圈,突然伏身一喝,那马心领神会,高高跃起,跳过河沟,冲入背街之中。后面的骑兵们也迅速跟上。 萧宁看他走远,收拢扇子,淡淡地道:“打马,去东门。”说着缩回车中,凝神沉思起来。马车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左拐右转,不时在坚硬的石板地上颠簸得腾起来,萧宁不住地道:“慢点,走稳一点。别走大路,只许走小巷……我不管,路你自己看着办,只不要走到大道上就成。”那车夫偷眼见他闭着眼睛,神色凝重,似乎正在想什么为难的事,不敢多问,只得在小巷子里乱逛,期望绕啊绕的,撞大运撞到东门去。 就这么走了半天,车夫实在找不到路,眼见前面又是一个死胡同,便道:“少爷,小人确实不知道哪条巷子通到东门呀,您看……” 萧宁一惊,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无声地叹息一下,摆手道:“算了,她应该早走了罢……哦,不,没什么,你驾车出去罢。直接回府。” 那车夫应了,掉转马头,重新寻路出去。当车子终于上了大道后,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大概这一带的第一轮搜查已经结束,除了还有士兵们守着一些路口,已看不到挨家挨户撞门的情景了。往来车辆均须停下盘查,只有他萧大公子的车一路畅通,各守卫还要打躬作揖。 萧宁望着窗外人来人往,一颗心上下忐忑,不知道那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此刻是否平安。刚才那一刻,确实是她钻入车底,可是自己听了半天,一点呼吸都没听见。大概真的已经走远了吧…… 正想着,忽听有人叫道:“少爷,少爷!”却是一个家奴追上来。萧宁叫停了车,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了?” 那家奴喘着气,凑到窗前,小声道:“小人找了少爷好久了。老爷吩咐,叫少爷立刻去醉四方,说是有重要客人到了!” 萧宁身子微微一颤,怔了怔,道:“我知道了。走吧,去醉四方。”说这话时,那家奴觉得他眼中似乎杀气一闪,不敢多嘴,跟着马车跑起来。 驶近醉四方,但见一条街之外已经由阮府的护卫队封了路口,防止任何人进入。那家奴跑在前头,赶开看热闹的人,让萧宁的马车入内。萧宁下了车,提了剑上前,还未进门,就听见父亲萧齐尖细的声音道:“大师此来,就是说这个?哈哈,嘿嘿,你道大师开了口,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萧宁在门口踌躇了一阵,终于咬咬牙,推门入内。楼内依然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但萧宁知道,这些人其实全都是阮府的手下乔装的客人。只有坐在大厅正中那光头的和尚,才是今日真正的客,醉四方花了几十条人命请回的客。 他缓步走近,仔细打量道曾,听父亲说他今年应该不到三十,可是从他那被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看来,至少有四十岁了,穿的一系麻衣上虽有好多补丁,但洗得甚是干净。他眯着眼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萧齐在一旁不住问候,他也只是略一点头,权作回答。 萧齐叹道:“老夫也是前日才到此地,见到这里民风调蛮,物欲横流,一条人命竟只值十两银子,心中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如今的局势大师也知道,冉闵在邺城,一口气杀了三十万羯人,连稍微长得高鼻阔眼的人都杀了,这头一开,各地哪里还把羯人当人?除了杀死,就是卖作家奴,不瞒你说,”他凑近了道曾,小声道:“这里孙镜孙将军,在城外弄了个广善营,专作的羯人买卖。醉四方私斗的羯人,都是从那里来的……哎,宁儿,怎么这么久?还不快过来见过道大师!” 萧宁忙趋前一步,躬身道:“见过大师。” 道曾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向萧齐道:“难得施主有悲天悯人之心。如此,等一下这里的阮施主来的时候,可否与贫僧一道劝解劝解?” 萧齐正色道:“老夫虽说跟阮世兄有生意上的往来,但理是理,情是情,还是分得开的。就是大师今日不来,老夫也要找给机会说呢。”眼见一个小二送茶上来,先端了一杯,尝了一口,啧啧称赞,一口气喝光,道:“好茶呀。你快去叫你们阮老板来,就说老夫有要事跟他谈。”亲手端了一杯,奉到道曾手里,道:“来来来,这里虽说酒好,毕竟俗了些,比不了这翠玉新茶清朗。大师尝一尝。” 萧宁眼角抽动,握紧了剑鞘,转过头去。道曾满满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老半天,叹道:“原来……原来这里的杀戮,却是贫僧自己的孽缘。”话音刚落,“哇”地吐出口鲜血,坐下的楠木椅子啪啦一下,竟被他内力震得粉碎,木削四面飞散。 萧齐早已纵身跳开,将桌子掀起,护在身前,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厚厚的檀木桌竟险些被木削击穿。他运足功力,双掌一推,桌子向道曾飞去。道曾一只袖子随意一拂,那桌子横飞出去,砸得旁边提刀跳起来的一干伙计鬼哭狼嚎。 萧齐反手一抽,拔出长剑,剑身嗡嗡轻响,确是上等好剑。他挑了两个剑花,一招“拨云见日”,直取道曾胸前。这招他练了几十年,一剑刺出,当真疾如流星,剑气如怒潮般澎湃咆哮,四周地上的断木残片都跟着跳起来,周围众人大声叫好。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入道曾檀中穴,突然一滞,却见道曾双手不知什么时候交叉圈了一个圆,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就这么随意地搭上剑身,萧齐的剑竟无法再深入一分。他大惊之下拼命回抽,然而抽也抽不动一毫。道曾叹道:“进退随缘,这道理原来施主并不明白。”曲起中指在剑身上一弹,萧齐手臂剧颤,长剑脱手而出,在空中旋了几圈,叮叮当当一阵响,破碎成十几截,纷纷洒落。 萧齐捂住胸口不住后退,叫道:“宁儿,还不出手!” 萧宁无声地抽出长剑,没什么花头,一剑直刺,居然仍是“拨云见日”这一招。但见剑身浮华,既未闻声也不见势,仿佛孩童玩耍般软弱无力。周围的人都在等着看他要被这老秃驴震出多远,却见道曾并不抵挡,后退了两步。 萧宁道:“大师,得罪了。”跨上一步,那一招明明已经使老,他却仍不换招,还是这么晃晃悠悠刺过去。萧齐怒道:“宁儿,你想死么?这么打法是什么意思!” 道曾叹息一声,反手来抓他剑身,萧宁手腕微抖,剑身上突地如水一般波动起来,剑尖随着这波动一跳,刺向道曾手腕太渊穴,逼得他不得不收手。 第58章 萧宁长剑继续深入,道曾左手捏了个佛印,中指一弹,正中剑身,萧宁抢在他弹的前面,左手搭在右手腕内关与神门之间,只觉自剑身从传来一股巨力,他闷哼一声,全身功力都压在右手上,硬生生顶住这一击。剑尖略一迟滞,继续不依不饶向道曾刺去。 道曾张口再吐一口血,叹道:“孽缘,孽缘。”此刻毒性已在全身发作,他体内气血翻腾,再也把持不住,一交坐下地。 萧齐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却噶然而止,原来萧宁正弯身去扶道曾。他忙喝道:“宁儿,你干什么?快过来!” 萧宁不答,将道曾扶到另一张椅子上坐好。道曾脸已变得惨白,兀自向他笑道:“多谢……” 楼内众人见道曾终于被制服,俱都松了口气,纷纷行动起来,一些人冲上去关上大门,各个窗前也垂下绳网,封得死死的,其余人则将桌椅推到边上。中门赫然打开,阮奎带着一干人昂然而出,大笑道:“江南萧家的面子果然了得,呵呵,哈哈,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得了手。萧老兄,果然好计策呀!” 萧齐得意洋洋,捻着山羊胡须道:“那也是阮兄弟的场面大,舍得几十条人命,才诱出潜龙啊,哈哈!” 两人忙着在一旁相互恭维祝贺,萧宁扶道曾坐正了,低声道:“你……你不该来的。”道曾摇头道:“既是我的孽,迟早是要证得的。施主,你立场不同,过去吧……”萧宁瞥见父亲没看这边,声音压得更低道:“有没有什么话要在下带给……带给那位庙中的姑娘?” 道曾抬起头,深深地看进萧宁的眼睛里,过了一阵,低下头去道:“因缘聚散,方成我相,人相。施主,你已跨进这是非中,迟早……迟早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再言语了。 萧齐道:“宁儿,你还在那里干什么?恩?道曾怎么了?”萧宁搭上他脉搏,探了探,道:“道大师正运功抵御毒性。” 阮奎一挥手,几个人冲上来,将道曾四肢缚上绳索。但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开道曾合十的双手。萧齐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萧宁忙道:“父亲,他正在运功,拉得太过散了功力,若是毒性过重死了怎么办?”萧齐一迟疑,阮奎道:“那毒我知道轻重,只是让他内力脱离气海,陷于四肢百骸,若他强行用功,经气逆行必受重创,不运功对他来说还不致命。”萧齐道:“正该如此。”用力拉扯道曾双手,道:“妈的,合这么紧,不要命了么?” 萧宁走到道曾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一字一句地道:“大师,在下以性命作保,此处断不会再有一人殴斗而死!”萧齐道:“宁儿,你乱发什么誓?”突感手上一轻,道曾放软了手臂,任他摆布。 萧齐大喜,招呼手下把绳索系在二楼梁上,将道曾吊了起来。他伸手在道曾怀里摸了一阵,摇头道:“妈的,没在身上。” 阮奎皱着眉头道:“那庙你们搜仔细了没有?”萧齐道:“几乎是掘地三尺,若是找到了,还须费这么大的工夫么?这秃驴八成藏在其他地方。妈的,老子不信问不出来。”手在怀里一抄,拿出来时已扣了三枚铁钉。 萧宁吃了一惊,忙道:“爹,您问都还未问,就要用追魂钉?”萧齐道:“你懂什么。这和尚的师傅林普,当年乃白马寺三僧之首,岂是浪得虚名的?不趁现在制住他,等毒性消去就麻烦了。”说着在道曾气海、檀中分别插入一根铁钉,绕到他背后,又插入风门,拍拍手笑道:“好了,嘿嘿,他要再运气,非死不可。” 萧宁面露不忍之色,道:“爹,我们好好问,未必问不出来,这么做实在……太过狠毒了。” 萧齐怒道:“混帐!你爹辛辛苦苦从江南跑来做这些,为得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萧家,为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你给我滚到门口去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萧宁咬紧牙看着父亲,萧齐喝道:“还不快去!”他深深吸着气,终于还是转身走到大门边去了。阮奎笑道:“世侄还年轻嘛。功夫那是一流,萧老兄还这么苛求,换了是我的儿子有他一半教养,只怕要笑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萧齐笑道:“哎,就是心肠太软,太婆妈,象个女人。让阮兄弟笑话了。”转过去对着道曾,冷冷地道:“老夫知道你听得见,就把话给你明说了。你的身世,不巧被老夫听说了。你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之长,真是难得,可惜却跟你爹学出家,更跟着你爹学什么济世救人。啧啧,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呀。不过,你若没这么些菩萨心肠,嘿嘿,老夫要拿你可也不容易。说!你师傅应该把那本‘多喏阿心经’交给你了吧,识相的就早些交出来,少受些苦!” 道曾慢慢睁开眼,低声道:“施主,执做妄念,便是无边地狱。” 萧齐伸手抓住他气海穴上的铁钉,用力一拧,笑道:“嘴硬没关系,老夫就看看你能撑到几时。”道曾轻哼一声,浑身颤个不停,豆大的汗珠自头上滚落,显是痛苦难当。 萧宁转头望着朱漆大门,尽量不去听身后的动静。忽听有人敲门,那车夫在门外道:“少爷,开门,是……是我。” 萧宁问:“什么事?没事不要过来。” 门外安静下来。萧宁等了一阵,不见他答话,心中起疑,向旁边两个小厮使个眼色,要他们开门。那两个小厮会意,拉开门栓,正要开门,忽听门外一声马嘶,跟着隆隆声大作。萧宁一掌将一名小厮击出老远,厉声喝道:“闪开!” “砰”的一声巨响,两匹疯马撞破大门,拖着萧宁的豪华马车飞入大厅,萧宁险到极至的一伏身,那马车就从他脑袋上掠过,在门厅处的门槛上一腾,两只轮子飞起老高。破碎的门板满天飞散,砸得一众手下惊呼,四散奔逃。那两匹马臀部上各插着一把刀,吃疼之下只顾狂奔,拉着马车撞开桌椅,向中间的萧齐、阮奎、道曾没命地冲去。 萧宁翻身一把抓住车辕,纵身上车,跳上其中一匹马,扯住缰绳,死命向一旁拉去,叫道:“快闪开!”众人纷纷避让,仍有数人被马车撞得飞入桌椅之中,惨号连天。 阮奎武功低浅,早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厅跑去。萧齐又惊又怒,双掌连切,斩断缚住道曾的绳子,抱着他向二楼纵去,蓦地背后风声大作,有人自那车子里跃出,向自己扑来。萧齐暴喝一声,反手劈去,忽感一只冰冷的小手搭上自己手腕,极之轻巧地一转,眼前顿时一花,一张清丽逼人的脸出现在离自己不到两尺的距离。萧齐刚记起她就是那日庙里的少女,前胸一凉,一柄匕首已扎进身体。 萧宁在马背上一蹬,奋身跳过来,叫道:“休伤我爹!”手中长剑一抖,刹时抖出一片耀目的剑花,直向阿清袭来。阿清抢过道曾,一脚将萧齐向萧宁踢去,叫道:“适才你救我一命,就把你爹的命还你!” 萧宁抱住萧齐落地,扯开他衣服,见那匕首插在肩胛之下,确实不致命,但创口极大,血如泉涌。萧宁待要给他包扎,萧齐一把推开他,怒道:“快去追呀!管我干什么小畜生!你不把她拿下,就不是我萧家的子孙!” 萧宁刚要转身,萧齐却又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小心!她比之前强了很多!”萧宁点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阿清已攀上二楼,十几个下人举着刀剑吆喝着向她冲来。阿清将道曾背在背上,撞进一个房间,却见窗户上蒙着绳网。她手上已无兵刃,当即一咬牙冲出房门,一个连环腿,“乒乒砰砰”响声不绝,几个冲得最前面的人打着滚落下楼去,剩下的人高声吆喝,却无一人再敢过来。 正在这时,楼外高声喧哗,有人冲进来大叫:“火!起火了!”阮奎跳出藏身的桌子,干叫道:“什么?”只见外面浓烟滚滚,真的着了大火。阮奎惨叫道:“救火!快他妈的救火呀!”楼内所有下人丢了刀枪,急急忙忙救火去了。 阿清心叫侥幸,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冲进屋三两下斩断绳子,正要推窗出去,忽地一顿,萧宁提着剑慢慢走了进来。 萧宁看着阿清,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道:“原来……原来你刚才一直待在车底。很好,很好的龟息法。” 阿清放下道曾,也看着他,喘着气笑道:“你们这些人,个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了不起得很,别人在生死挣扎,舍身赔命,你们却当作笑事来看。很好,很好的人品!” 萧宁脸白得发青,看了她良久,终于慢慢举起剑来,道:“父亲之命,不敢不从……” 阿清呸的一声,厉声打断他道:“要杀就杀,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没想到堂堂萧家的大少爷,连市井混混都不如!” “唰”的一声,阿清猛地前冲,单刀直劈萧宁面门! 萧宁剑锋一隔,就势提起,切她前胸,阿清身子往后一挺,脚尖一点,袭他肩头,萧宁反手抓她脚踝。十几天前,萧宁伏击阿清时,就曾轻松制住她的兵虚穴,让她半身麻痹,然而这一次抓去,阿清左手在地上一撑,变成双足连踢之式。萧宁促不及防,手腕反被踢中。 他退一步,一招“浓云压顶”,将剑似大刀一般猛劈,刹那间方圆数丈都在他的长剑笼罩之下,强烈的剑气激得阿清衣衫咧咧作响。但阿清的身法太过诡异,不知她怎样一转,人在万千剑影里硬闯出去,弃刀不用,双足连踢,尽往萧宁上三路袭去。萧宁眼见足尖袭到,竟不回避,头颈一偏,肩头硬受了她这一下,同时剑身一抬,重重拍在阿清大腿一侧。 第59章 这一下两人同时受伤,都往后退一步。 阿清发狂地吼道:“来,来呀!看是你死还是我死!”脚在身后墙上一蹬,飞身跃起,如箭一般直向萧宁怀里撞去,萧宁亦是怒吼一声,闪身避开,双手持剑,向阿清腰间砍去。阿清单刀在地上一杵,力道之大,顿时碎成数段,阿清借力拼命一扭身子,“扑”的一下,外面一层衣服被剑气划破,于毫厘之间避开这一击。 阿清身子一弹,不退反进,几乎贴着萧宁举起的剑飞起身,手中残破的单刀脱手飞出,预备档他一档。她身子不停,连着在空中翻了几个滚,落到墙角,双手交错,流澜双斩就要使出,突然一怔——萧宁右手持剑支在地上,左手握着插在胸前的刀,默默地看着自己。 阿清没想到自己那随意地一下竟然中地,愣了片刻,剑眉倒竖,怒道:“你想羞辱我?为什么不抵挡!你以为我们羯人是怕死之人?” 萧宁往身后的墙上一靠,胸前血喷射而出,他看着阿清,口气一如既往的平淡:“走吧。”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几欲喷血,道:“萧宁,好,我记着你!这份羞辱,来日必报!”背起道曾,跳出窗外。听下面人声喧哗,喊着救火,看那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已经烧到二楼了。她略一张望,向北奔去。 此时城里一片混乱,符申的手下见到醉四方起火,俱往此赶来。阿清想起石付分析的关于四个城门的状况,一心只往北门跑去。路上遇到几个关哨,阿清杀红了眼,此刻也没功夫躲藏,提刀硬闯,上来拦的几人被刀子砍成几块,鲜血喷得她满头满脸都是,其余士兵吓得屁滚尿流,只远远的跟在后面,一面急寻符申。阿清钻入小巷,士兵们挺着长枪,一排排向前逼迫,阿清跳上墙头,立时又有弓手射箭过来,阿清背着道曾,难以纵跃躲闪,只得重新回到巷中,硬挺着一口气往前冲。 不知道冲了多久,突然眼前一宽,从巷子里杀出来,眼见一座城楼就在面前,阿清心中一喜,拼着差不多最后一点力气渐渐逼近城门口,但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多,也不急着攻过来,都持着长枪,围成一个圆圈。阿清往一边冲去,斩杀一两个人,这个圆圈就跟着移动,大家伙都知道放走了她也跟死差不多,是以打定主意,拼上几个兄弟的命也要将她困住,不让她上城楼。 近了,更近了。阿清停下脚步,抬头向城楼上看去,见到两个漆黑的大字:南门。 南门。 原来不知不觉,竟奔到南门来了! 阿清看着这两个字,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字,看着看着,忍不住“嘿嘿,哈哈”笑出声来,最后的气也要笑完了。她只感到手脚越来越软,眼前越来越花,似乎转来转去,四周全是黑的头盔、黑的衣甲,以及闪着寒光的枪尖。自己稍懈一点劲,这些枪尖就直抵到眼前来;发狠拼杀,却又退得远远的。她几乎连提起刀都有些困难了,脑中混混僵僵,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出去猎熊,那不住吆喝、围着熊绕圈的马队,不正跟这个阵势一模一样吗?只等到熊既伤不到人,又冲不出包围,直至发狂、发疯,精疲力竭,到最后父亲越众而出,一箭穿心…… “哈哈哈哈!”她忽地仰天狂笑,周围士兵一起后退两步,只见阿清用刀撑在地上,血顺着她长长的头发流淌下来,流过她的眉,她的眼,流过雪白的颈项,流到起伏不定的胸前。太阳从城楼的一角照过来,映在她的背后,一些未被血染湿的秀发在晨风中纷乱地舞动,她的一半鲜红一半苍白的脸躲闪在明与暗之间,既是那样的让人惊惧,亦是那样的明艳动人。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再后退几步,也无人出声,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南城门楼下,一时死寂下来。 有一名士兵站在圈子最里面,见阿清那因淌过鲜血而红得发亮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心中惶恐,却又被她这诡异的艳色吸引,怔怔地看了半响,手一软,“当”的一声枪掉在地上。他吓了一跳,刚要伏身去拣,突然有人从背后将他猛地推开。 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步入圈中,走入阳光照射到的那一块白得发亮的范围里。符申如一只逼近垂死猎物的猛兽,小心却也从容,盘算着如何使出最后的致命一击,又不失应有的尊严。 阿清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甚至连伸手拂开眼前垂着的发丝的力量都没有了,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笑。因为这个时候,伏在她背上的道曾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清楚,她只想扯着小靳的耳朵,让他也试试痒痒的滋味…… 蓦地颈后的衣领被人扯住,跟着身体腾空而起。阿清只觉自己仿佛飞到城墙那么高,可是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喧嚣,整个城楼范围里,只有道曾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最后一个佛字出口,犹如平地突然一个惊雷,震得阿清耳朵嗡地一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有一股力道在她腰间重重一撞,撞得她在空中翻过身来,见到有一圈尘土自道曾身旁立了起来,向外扩张出去。她见到符申双手护在胸前后退,那一圈尘土第一个袭上他,脚下的青石板猛地破碎崩裂,符申须发皆立,口张得大大的,但是什么声音也未发出。 有一片土变得血红,不过很快便翻滚着消失了,因为尘土已掠过符申,袭上后面的士兵们。他们的枪就中而折,打着滚向后飞去,接着是他们自己飞腾起来,全无一点挣扎的余地。 “呼!”阿清的耳朵忽地通了,只听得风声凛冽,眼见石板地扑面而至,她那本已麻木的身体不知哪里涌上一股力气,头一埋就地一滚,站起身来时,周围沉重的落地声不绝于耳,士兵们象熟透的果子般重重摔在地上。多数人当场摔得昏死过去,没昏的放声惨叫,哪里还爬得起来。 阿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茫然地转了两圈,忽听道曾道:“你叫什么?”阿清转头,见他正合十微笑地看着自己,便道:“阿清。” 道曾道:“阿清……好名字……你走吧。”双腿一软,先是跪下,跟着,没有什么先兆的,他的气海、檀中和风门三穴鲜血喷涌而出,势头之猛,将三枚铁钉都冲了出来。他头一歪,扑地倒了。 阿清背起道曾,冲上城楼时,符申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勉强立起身子。见城楼上的士兵正被阿清撵得拼命逃跑,符申一把推开士兵,一面用力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叫道:“放……放箭!” 骑兵们正好冲到城落下,闻言纷纷拉弓搭箭,径往城楼上射去。阿清回身踢落射近身旁的箭,不住后退,终于碰到墙边。她再踢几下,突然一翻身,跃上护墙,在众人惊呼声中跳了下去。 待士兵们涌上城楼时,往下望去,只见到一条被血染红的布条在济水里随波浮沉。太阳将一大半济水染成金色,闪烁夺目,那布条渐渐融入光辉中,终于消失不见。 -15-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六章 小靳小心地拨开泥土,一阵香气扑面而来,他不禁欢呼一声,叫道:“好了!这野鸡真肥,好多油,哈哈哈哈!” 一旁老黄闻到这味也忍不住凑过来,帮着他掰开泥块,露出热气腾腾的鸡身。小靳提起鸡身打量打量,看到自己刚才偷偷做的记号,道:“这是那只老鸡,妈的,老子就吃亏一点,那只童子鸡你吃,看你一脸青色,扑扑元气。”说着提了鸡到一旁猛吃。老黄掰开另一只鸡,吃了几口,皱眉道:“怎么这只童子鸡肉这么老?”小靳装出拼命撕扯的样子,含混地道:“泥棒鸡虽然免了拔毛的麻烦,可就有这毛病,闷得肉老。不过没关系,肉老是老,该补的还是能补。快吃吧!” 小靳吃完野鸡,满意地摸着肚子,躺在草丛中看天上的星星。他二人自打离开水牢后,一路北上,水匪是一个也没再见到,估计陆老大携一众老少耗子们避难去了。不知是不是战事吃紧,连过往商船也极少见到。两人在泽里转了几天,放弃了找水耗子窝的打算,渡过巨野泽,继续北上。小靳一门心思只想到东平,可是又怕老黄这样子太恐怖,吓死路人事小,惹得他发疯大开杀戒可不得了,是以以练功为由昼伏夜行。白天就藏身密林,老黄去打野味消遣,自己加紧练功,晚上再走。 他出来后练功愈勤,那一套拳脚自然只有背着老黄时才练,但坐功却可随时练习,反正都是一老屁股坐着,谁都一样。这个时候通常老黄陪他一起坐,小靳一旦经络疼痛,便停止练道曾教的内息法,装模作样练练石壁上的心法,一面叫老黄运气入他体内,帮他顺气调节。小靳知道他其实也在暗中体察自己内息的运动,只作不懂,一有动静就大呼小叫,有时根本是自己想感受感受某一处经络过气的感觉,也要老黄出手。好在老黄内力深湛,又巴不得小靳早日练出来印证心法,是以从不偷懒,随传随到。 这一日练功完毕,小靳只觉腰酸背痛,吃完了野鸡躺着,腰痛还是不减,便揉着肩膀随口道:“妈的,只觉四肢气动,不觉胸腹间有何动静,搞得老子腰这般酸痛。” 其实以他练功的日子算来,功力实在太浅,只怕寻常练外功的武夫不知不觉间蓄积的内力都比他强,要想略有气感,至少也须练习数年以上。但因为老黄在他体内强行注入四肢,感觉想有多强就有多强,所以自然而然便想到其他经络。 第60章 这种情况本极之危险,应更加小心谨慎,循序渐进才行。 这道理老黄不是不懂,只不过他自己就是个非要逆天而行、急功近利的人,听了这话,深以为忧。当下走到一边沉思起来。小靳也懒得管他,叼了根草哼哼小调。 夜风带来阵阵草木和野花香气,闻之中人欲醉,小靳闻着哼着,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睁眼,吓了一大跳——老黄不知何时凑到他面前,见他睁眼,叫道:“我、我想通了!” “什……什么狗屁想通了?” 老黄郑重地道:“不是狗屁!你听我讲:凡夫血气方刚者,正经十二脉,五藏六腑均有一幅好生机,气血旺盛,但是奇经八脉却较少浸及。我师傅曾经说过,内气布满正经十二脉,有多余者方溢入奇经八脉,尤又以任、督二脉为重。盖因此二脉之运行,能贯通入脑,下连心脏,只有通达此二脉,才能进入细微息相,达有漏、无漏的禅者境界。恩……咱们便这么来!” 伸手拉小靳起来坐好,小靳还没回过神,见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后,伸手搭上后背风门穴,猛地一震,竟运功入内。小靳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喂喂!你干什么?手脚还没好,你又动老子身体,弄死了怎么办?”想要抽身逃开,但老黄的手似有吸力般,无论怎么挣扎都扯不开,但觉一股股气流顺着脊背往上爬,小靳汗如雨下,颤声道:“老黄,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老黄道:“别动,我正为你打通督脉。” 小靳想起道曾说过的话,骂道:“放屁!任督二脉是什么人都可以打通的么?别说我才练这么几天,练上三五十年也不见得通得了。你乱给老子通气,你……你逮着什么就灌,你当老子是猪大肠么?快放手啊!” 老黄得意洋洋地道:“这不是打通任督二脉,我已经算好了!从风门而入,达命门,命门接连十二经络,通了之后,反正你手足各络气正有余,溢入督脉,上通天门,下达内府,正好正好!” 小靳怒道:“什么正好!老子要那些寒气到肚子里干什么?” 老黄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些气虽然寒,只是因为在手少阴等脉络间运行,经过‘井’、‘荣’、‘俞’、‘原’、‘合’各相应穴道,才成寒气。进入督脉,你运行一周天后,自然不寒。你不要乱动,听我的话没错。”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小靳觉得那一股股气逆行至命门附近,反复盘横冲刺,好象有几把刀在背上乱戳。他不住破口痛骂,老黄却越发有耐心,运了一阵,左手抵在右手太渊,“呵”的轻喝一声,小靳只觉命门处象突然插了一刀般剧痛,他张大了嘴还没叫出来,眼一黑已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幽幽醒来,但见眼前星光灿烂。他吐了一口气,刚一动弹,“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原来背上如裂开般痛楚难当。 小靳嘶嘶地吸着冷气,花了老大力气翻过身伏在地上,心中又惊又怒,不晓得老黄对自己作了什么。他歇了半天,等疼痛渐缓,闭目运气,想看看究竟又多了什么。他先查看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等几路原先中招的经络,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待运气到手少阳三焦经时,忽地浑身一跳——原本没什么气的经络,此刻居然也气感十足。 “老黄!王八蛋!秃毛老僵尸!滚出来!咳咳……痛死你爷爷了!”小靳乱吼一阵,耳边却只有咧咧晚风,老黄照例又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他妈的,妈的!他十八代祖宗的……”小靳一边骂一边眼泪汪汪,试着运行一小周天,果然不出所料,不止任、督二脉,连着带脉、衡脉,什么不关屁事的阳维脉、阴维脉……统统寒气逼人。以前‘经络崩坏’,还只局限在四肢范围,这下子被老黄强行突破命门,因命门是十二经络相交之所,上下贯通,左右交融,彻彻底底无一遗漏地崩坏了。 小靳试着骂着哭着,身上越来越冰寒,到后来竟冷得手足颤抖,肌肉僵硬,连骂也骂不出来了。他想:“妈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前朝老僵尸,在老子身上试这试那……他把老子当猴子吗?不行!不行!以前还以为可以把他当狗使唤,没想到这狗发了疯还好,没疯的时候就想着方的骑到老子头上拉屎……得走,非走不可了!老子可没几条命可以陪他玩!” 他咬着牙撑起身子,借助北极星辩明方向,想:“得到东平去……看来只有和尚能救命了!”侧耳凝神了一会儿,确实没听见老黄的动静,当下伏在草中,一步步往前爬去。 他爬了一阵,翻过一个小山丘,只觉体内的寒气上下乱蹿,几乎把自己冻成冰块。想起老黄将着火的木头冻成冰的情形,心中止不住地乱跳,手上一滑,从山丘上滚下去,一头闯进灌木丛中。灌木的枝条拉得他身上到处是口子,他却没啥感觉。 “这……这样子不行!”他想:“再这么下去,走不出一里路就得冻死了。得……得……”当下用尽全身力气盘膝坐好,运功抵御。 现在小靳全身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别经之外,其余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内气息蹿动,一会儿互相撞击,一会儿又缠绕不休,可是因不是自己修行得来,不能相融,亦不能进入丹田气海之中。小靳运行两三个周天,花了差不多两、三个时辰,其间几次痛昏过去,醒来后又咬牙继续坚持。 “他妈的!老子偏不死!老子才不跟你一道当僵尸!哇……呸!什么?是血?妈的……”小靳时而悲愤交加涕泪交流,时而又因气息蹿动搞得四肢酸痒忍不出出声傻笑。有时手少阴心经上的气息与督脉上的气息一碰,气便沿着极泉、青灵、少海……一路跳下去,手也跟着翩翩舞动;有时则是足太阳膀胱经上的委阳、飞扬、京骨一路拥塞,气行不畅,小腿乱抽,人就在地上乱蹦。他身上的衣服不知被打湿了几次,人几乎处于虚脱边缘,但心中那不肯死去的念头依然执作,强撑着没有倒下。 当坚持运行四、五次之后,渐渐的每吸一口气进去,便觉有那么一丝稍微温暖的气息在一众寒气间慢慢下降,沉入丹田之中不见。他不知道自己虽然被老黄强行突破命门,险些丧命,但却确实使胸府之间经络开启,吸进来的气经行一周后,已变作自己的内力融入气海。这内力太过弱小,几乎不抵什么作用,但小靳感得有这么一点暖气,总胜过全身都冷,心中不觉大喜,更专注地运功。过了不久,渐渐入定,耳中不闻,闭目不视,心也渐渐沉寂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当小靳再次睁开眼睛时,但觉眼前一片光明,远处的山头上霞光万道,已是日出时分。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整个晚上。他动一动身子,却不觉怎样疲劳,身体内仍然寒气逼人,但已不至于冻僵。他呼出一口气,再深深一吸,再次感受到那暖流自胸间生起,缓缓沉入丹田。 “果……果然……是……是……”身后突然响起老黄惊惶至极的声音。 小靳吓得浑身一颤,跳起身,只见老黄那张本已恐怖的脸更加扭曲变型,怔怔地看着自己,好似见到世间最最不可思意的怪事,张着嘴,手抖擞着指向自己,颤声道:“你……你……果然是……这是……” 小靳暗叫不好,自己刚才练功时一定被这家伙偷偷试过了。他一时惶急,还没想出什么法子,眼前人影一晃,老黄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脉门,喝道:“吸气!” “吸……吸气就吸气!”小靳猛吸几口气。老黄并不言语,手中加紧,小靳哎哟一声惨叫,忙用力抵抗,不由自主以内息法吸入一口气,那暖意一起,手腕间的疼痛仿佛就减少几分。 他刚意识到不能运功,老黄已颤声道:“这是什么?这……这是多喏阿心经……这是……” 小靳放声尖叫道:“什么狗屁多什么心经!这不是我教你的‘碧石心法’吗?” 老黄放开了他,不住倒退,一面不住喘气,摇头道:“不对……不对……不是,是……是……一定是……师傅他……是‘多喏阿心经’……怎么……”突地暴喝一声:“说谎!” 四周的草被劲风刮得猛地一伏,小靳飞身而起,摔出三丈之外,跌得眼前发黑。他还没爬起身,脖子处忽地一紧,老黄将他高高举起,怒喝道:“说谎!” 远远近近的山林里,群鸟惊飞,野兽咆哮,小靳的耳朵嗡然鸣动,喉头一甜,一股血涌上来,好容易才咽下去。他挣扎着道:“是……你不信我也没办……” 老黄拼命摇头叫道:“不是!不是!多喏阿心经,我师傅没有教给我,为什么教给你!为什么你会!咳咳!”狂怒之下,竟咳出一口血来。 小靳见他的牙齿上沾满血迹,深怕他疯狂起来,一口吃了自己,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是……昨晚有位老先生来教我的……他……他手上、肩头不知为什么血淋淋的,好象……好象没有肉!” 老黄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啸,手一松,小靳摔落在地。他顾不得脖子处火辣辣的痛,跳起来指着老黄身后叫道:“就是那里,他……他没有肉,好象被吃了!” 老黄赫然回身,浑身抖得似风中残叶,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出来!你出、出来!” 小靳被他绝望至极的声音叫得背脊寒毛倒竖,知道已是自己存亡的关键时刻了,扯开嗓子跟着尖叫:“就……就是他!你看见没有?哎呀,他……他的鼻子也只剩下两个血洞,好可怕,好可怕! 第61章 他举起手来了,哎哟,只剩骨头……你见到没有?就在林子里!” 老黄揪着头发,喝道:“不是你……师傅……是……是……我已经吃了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说完最后一句,手一扯,竟将自己的头发扯下一大片。他头上鲜血淋漓,流到布满疤痕的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口中赫赫有声,顿了片刻,猛地一蹿,如脱缰野马般向林中狂奔去,叫道:“滚!滚啊!我吃了你!” 小靳几乎同时撒开丫子朝反方向跑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吼道:“去你爷爷的!老子给你找到了正主,最好死在林子里,永远不要出来!” 他一口气急奔出八、九里远,心脏差点跳出喉咙,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喘气。四面看看,原来已经跑到官道边上了。他略歇了一会儿,正想越过官道,跑进另一边的林子,忽听一阵马蹄声自官道上传来,他连忙隐身在树后向外望去。 只见官道上走过来长长一队人,排头十几匹马,马上的人提着刀枪,警惕的四处打量,然而看服装又不是官兵。后面则乱七八糟,有拉马的,骑驴的,更多的是赶着马车、牛车,甚至还有几人骑在高高的骆驼上,粗粗一算,总有一百五六十人。这些人一出现,沉寂的官道立时喧闹起来。 小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其时兵火匪祸,无有一日停歇,所以商人们通常结伴出行,共同雇佣大批保镖,以卫安全。看这商队的规模不小,应该是几天前在东平城集结出发的。 小靳心道:“老黄知道老子要去东平,等他发完了疯一定会来寻找。我若是还未找到和尚就被他发现了可不妙。恩……”皱眉想了一下,主意一定,待商队走过自己时,突然跑出去,叫道:“大哥大爷,行行好收留小子!可怜我被土匪烧了家,没活路了!” 他寻死觅活的一阵嚎叫,商队里终于出来一人,上下打量了一阵,见他着实细小,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得象是几十天没见过太阳一般,便道:“你叫什么?”小靳磕头道:“大爷,我叫小靳!”那人道:“我们正缺个喂马的,你会做吗?” 小靳大喜道:“小的在家就是喂猪喂马的!”那人回头向商队最末的一辆牛车叫道:“阿二,过来带带他。”对小靳道:“上那辆车。先说好,管饭,工钱一月半吊。”小靳傻笑道:“够了够了!”不住道谢,那人上车径直去了。最后那牛车慢慢驶近,一个跟小靳差不多大小的小子招手道:“上车!” 小靳跳上牛车,心中大叫侥幸。阿二见他不住张嘴傻笑,以为是个傻子,白了两眼,并不说话,指指后头,叫他进车里去。小靳也懒得多说,钻进车中,不禁更是欢喜,原来牛车里堆满了杂物,都是自己以前贩的小零碎,好似回了家一般。他顺手拿过两个瓷瓶,曲指当当一敲,心中已估算出价格来,心道:“这货看着光亮,可惜胚子不好,烧得又过了。这家伙从东平往南贩这种货色,真是有眼无珠,等着亏到光屁股罢。”呵呵一笑,在车中坐定了,继续练功。 中午时分,商队停在一条河边歇息。小靳想:“老黄的鼻子比狗还灵,我这一身两个多月没换,味道十足,可别让他闻到。”便对阿二道:“小、小哥,有没有衣服,换、换换?” 阿二吃着馒头,瞥了他两眼,并不说话。小靳傻笑道:“我……我想买一身。”阿二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走到牛车里翻了一阵,翻出身灰扑扑的衣服,道:“你看这值多少?” 小靳拿起来看看,道:“最……最多也就值一、一吊钱罢?”一吊钱可以买十件这样的衣服。 阿二很为难地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这衣服本来一吊半的,既然大家同乘一辆车了,那就是兄弟了,兄弟之间还说什么呢?一吊就一吊吧。”伸手要钱。 小靳苦着脸道:“我……我身上没有。但、但是,老板说这个月给我两吊钱……哎,还是算了,前、前头可能有卖的……”阿二拍着他肩头,语重心长地道:“都是兄弟,难道我还信不过你吗?其实这衣服白送你也没关系,只不过是位朋友的,我也作不了主啊……发了钱再给,急什么?看你这衣服破得,啧啧,兄弟我都心痛啊。”硬塞到小靳手里,指着河道:“快去洗洗,换新衣服。” 小靳一面往河里走,一面心道:“那就多、多谢兄弟了。只是我隔、隔几天就要走了,从此兄弟两天涯永隔,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给你着一吊,多可惜?” 他在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将旧衣服绑在一根木头上,顺水漂下去,心想:“最好漂回巨野泽去,好让老黄回去跟水耗子们多亲近亲近。大家杀来杀去时,小爷我正好去找和尚。” 洗完后爬上岸,见太阳正好,想寻个干爽的地方躺下,好等晒干了穿衣服。他提着衣服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距离,绕过一棵大树,突然一怔。 只见树后草丛中站着一位少女,头上戴着一个野花编的花环,拍着手,嘴里低低的唱着什么。一束束阳光自高大的树冠间射下来,光束里浮尘飘舞,纷纷扬扬,她的头发也在其间随风起伏。 小靳乍一见到她,胸口顿时如同给人重重锤了一下,一时间连一丝气也吸不进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精致的脸,这张润玉一般的脸,这仿佛极品羊脂薄胎瓷瓶的脸……脑中止不住地眩晕。眼前一道道耀目的光似乎不是自头顶的太阳射过来,而是从她那圆洁清朗的眸子中发出。她的眼一转,那些光便跟着晃动,她的眉微微一敛,天地间立刻就暗淡了许多。她眨了眨眼,那两只碧色的瞳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水,跟着一滴比珍珠还晶莹的泪水涌出眼帘,顺着那完美的脸颊慢慢滑落…… “呜——” “小钰,小钰,你在哪里?为什么哭了?”远远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 小靳脑袋嗡的一响,惊得跳起身来——原来那少女正指着自己的光身子哭泣!竟然用自己形容猥琐的身体吓哭了她! 小靳满脸羞愧难当,几乎恨不能在树上一头撞死。他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转身飞也似跑了几步,一头扎进灌木丛中,向前猛爬,身上被刺割得到处是血口他也忍住不叫。听那人向这边走来,边走边道:“小钰,哭什么呀,乖,别怕。是不是饿了?叫你别出来的嘛……”不住哄劝,那少女呜咽了一阵,声音渐渐远去,似被人带走了。 小靳老半天才挣扎着爬出来,出了一头的汗,心中兀自砰砰乱跳。他想:“妈的!难道我见到仙女了?还是这河里的妖精?人怎么会有这般美丽……她……她的眼睛怎么和阿清那么相象?啊呀……我、我这么光着身子,还吓哭了她,我的个老娘啊……真是羞死了!”狠狠敲了自己脑袋几下。 只听远处阿二喊道:“喂,小靳,小靳!死到哪里去了?快回来要走了!”他忙三两下穿好衣服跑上去。 等到车子启动,向南驶去时,小靳趴在车尾,望着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可惜只见到树影离合,并无一人出现,很快的山移水转,小河也见不着了。他想着那天人般的少女,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长叹一声,倒也很有些“慨时之不归兮,佳人难再”的味道。 第二、第三天,小靳除了一天两次割草来喂马,其余时间都缩在车里,没再见到老黄的踪影。他心中稍安,猜测着老黄要么直上东平,要么被自己的衣服引走了。他体内的寒气仍旧在子时与午时发作,好在午时别人吃饭,子时别人睡觉,都可以躲在车里练功抵御。他知道自己那一丝暖气实在微弱,不知何年才能融合老黄的内力,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到和尚帮忙。好在年少无惧,想开了也无所谓了。 到了晚上,车队会围成一圈,中间烧起几堆火,众人围火而坐,或喝酒斗乐,或高谈阔论,也有人取出竹笛轻声吹奏。人们都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悠闲。 这天晚上,小靳估摸着老黄不会再跟来了,闷了这么多天,实在憋得慌,便下车溜达。这片宿营地接近一片密林,隐约有虎狼之声传来,人们不敢走远了,大多十来人围在一辆车前,喝酒聊天。小靳因是新来的,认不得什么人,也参不进去。 他无聊地到处瞎逛,忽见中间空地上有一大群人围着,不知在说什么,气氛甚是热烈。小靳见同车的阿二也混在中间,便也凑过去听。听了一阵,才听明白是在讨论局势。 原来赵国的石祗让冉闵打的叫苦连天,连着被拔了几个城池,现在稍微大一点的只有他亲自死守的襄城。石虎原本有三个儿子,不过一个个为争皇位相互厮杀,一个被弟弟刨肚挖眼而死,另两个则被石虎烧死,唯一剩下的孙子又被冉闵赐死。所以本来根本挨不着皇位边的石祗,也因勉强算是石家正统而成了现下赵国之君,他发出勤王令,各地赵国诸侯们也不得不应应景。在石祗的请求下,辽东慕容俊派遣三万部队南下,至今仍挂着赵国丞相头衔的洛阳姚弋仲也令大儿子姚襄率领三万八千骑兵过来帮忙,再加上冀州一带的赵国宗室石琨也领兵救援,三方聚集了十几万的大军共同狙击冉闵的攻势。战局一时僵持着,究竟谁胜出还很难说。 只不过因羯人已被杀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因屠胡令,不止羯人被杀,其他氏、羌、鲜卑、匈奴、丁零、夫余等多被牵连,现下大家一起进攻冉闵,各地汉人们瞧着天下还不定归谁,也都陆陆续续停止了屠胡。 第62章 内中有人大声道:“冉闵大人是西楚霸王降世,那一身铜头铁臂可不是瞎说的!两杆矛戟天下无双!以前胡人当道,老子家几代的家奴都敢蹬鼻子上脸,如今可好!哼,我看呐,就该杀光胡人,毕竟这天下我们汉人才是正统!”周围的人齐声称是。 另一人叹道:“只可惜如今晋室软弱,无力收复大好江山,冉闵也自行称帝,没有南尊晋室。这样下去,不知何年何月天下才可一统。”先前那人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冉闵大人称帝可能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毕竟我中土正统皇室乃晋,那是天下共认的。” 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嘿嘿笑道:“赵国当年立国,北到肃慎高丽、西到大宛、东到倭国等小国都纷纷进贡称贺,以为中央之邦,那时晋国在哪里?还有谁给晋进贡?长安、洛阳纷纷沦陷,龟缩江南,真正是正统啊正统!” 先前那人怒道:“贾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认胡赵为君?”那人道:“我不认胡赵,可也不认司马家!这天下乱七八糟,我谁的皇帝也不认。只不过赵高明祖一世英雄,我佩服得紧,不行吗?”先前那人道:“呸,还说不是胡人走狗!” “咣”的一声,有人拔剑出鞘,众人顿时纷嚷起来,都道:“贾谊,说说而已,何必动刀呢。”也有人说:“何三,人家贾老二的人品你都敢乱讲?还不闭嘴!” 先前那人亢声道:“我……我说的是事实嘛。什么一世英雄,当年还不是个偷马的奴隶。”不过气势已大不如前了。 那贾谊叹息一声,收刀入鞘,道:“旁人都道他出身低微,我最佩服的却正是这一点。想赵高明祖出身奴隶,大字不识一个,却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他敬重孔子,下令恢复礼节制度,以春秋前的轩悬之乐、八佾之舞为标准国礼,礼贤下士,创科考以络人才,天下归心。只这份气概,晋国内谁人能比?可叹晋武帝一世雄才,放着那么多儿子不立,却偏偏立个白痴儿皇帝,弄得身后八王纷争,自相残杀,白白把江山让给胡儿。可叹,可叹呀。” 这番话说出来,实在是无可辩驳,当下场中诸人皆是默然。小靳心想:“白痴跟偷马贼都可以当皇帝,妈妈的,什么时候也轮到我当当看。原来已经不屠胡了,那好啊。阿清虽说木瓜脑袋,不过功夫不错,大概熬到现在不成问题。恩,只有等找到和尚后,再想办法找找她了。” 他懒得再听这些闲话,正想转到一边正耍大刀的场子去看热闹,转眼见阿二缩在一角,贼头贼脑地张望着什么。小靳顺着他眼光瞧去,却是一个小丫鬟,胖呼呼的圆脸,回头看见阿二对她招手,裂嘴而笑,露出一口黄牙。 “简直……俗不可耐!”小靳想起那日见到的仙女,大摇其头。刚转身要走,忽见那女子对阿二比了一个手势。阿二也竖起两根指头比划,又一指外面的林子。那女子点点头,不再看他。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小靳心道:“啊……妈的,这两人眉来眼去,非奸既盗。”发现了别人一个秘密,他心中甚是得意,盘算着如何好生利用,在走之前把那空口乱开的一吊钱兑现,换作从阿二的口袋里掏出来。他想了一阵,打几个哈欠,回车睡觉去了。 半夜里小靳正躺着吐纳内息,突觉身旁睡的阿二掀起车帘,跳到外面去。这正是捉奸拿双的好机会,小靳怎肯错过?当下也起身,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到车队边上时,有巡夜的喝道:“是谁?”阿二忙笑道:“李三哥,是我,肚子痛,出去方便方便。”那李三哥便没言语了。小靳伏在地上跟着阿二慢慢爬出去,也无人瞧见。 两人相继进入林中,此时半月正掠过树梢,林子里隐约可见。那阿二走到一棵大树下,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见左右无人,学着鸟的声音叫了几下,就听树后有女子的声音低声道:“二哥?等你好久了!” 阿二低笑道:“我的亲亲秋月想我了。”那女子呸的一声。阿二走到树后,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忽听那女子嘤咛几声,喘着气道:“别……别在这里呀。咱们再进去一点……”阿二急道:“什么这里那里,我……我……”但终究挨不过那女子一再催促,两人携手向林子深处走去。 小靳对这些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一知是根据以前偷看别人洗澡的经验,知道男女确实有别,半解么则是以为男女间可以玩一种好玩的游戏。当下好奇心大起,跟在那两人后面,想要见识见识这人人讳莫如深的把戏。 眼见那两人越走越深,快要进入漆黑的林中,看也看不见了。小靳心头大急,灵机一动,装作狼叫了两声。果然听那女子惊道:“有狼!还是回去吧。”阿二正一头热汗,忙道:“哪里有?好了好了,就在这里,不进去了。”一阵嘘唆之声,似乎两人正在解衣,小靳趴在地上,正要上前一点,突然一顿。 地面在微微震动。 他吓了一大跳,感觉象是正有大批马队在林中行进,侧耳听去,夜风凛冽,什么也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内力已超过好多练了十几年的人,感觉敏锐了许多,还以为是错觉,当下耳朵贴近地面听,真的有隐隐的马蹄声响,但却没有马铃声。 什么人会在此时摘铃前行?小靳出了一身冷汗,转身要跑,想了想,在地上摸到块石头向那两人丢去。只听阿二一声惨叫,小靳装着沙哑的声音叫道:“山大王来了,男的剥皮,女的做压寨夫人!” 那两人齐声惊呼,跳起来就跑,这个时候就算不贴在地上,也可听见隐隐的蹄声正迅速靠近。阿二一边跑一边狂叫:“有贼!山大王来了!山大王来了!” 立时有巡夜人咣咣咣地敲起锣,营地顿时喧哗起来。镖师们纷纷起身,有人大声吆喝,指挥他们四面警戒,人人奔走相告,向场中心集中。小靳往营地跑去,一脚踩空,差点跌入一个地洞。他骂骂咧咧再跑几步,突然灵光一闪,想想不对劲,等一下营地可是攻击的中心,一个不好就是全营覆灭,自己钻进去可跑也没处跑了。他眼瞧四周灌木丛生,那地洞隐在后面,十分隐蔽,当下咬牙钻进地洞,拿些枝叶遮住洞口。 他刚布置好,“呼”的一声,一匹马从洞旁跃过,有人长声尖啸,林子里立时有百多人同声附和,马蹄声轰然雷动,开始冲锋。跟着“嗖嗖”放箭之声不绝,一阵箭雨掠过营地,顿时惨叫声四起。 营地里有人纵声叫道:“弩手蹬车射击!”小靳听这声音,知道是商队领头的钟老大。十几名弩上蹬上立在场中的几辆车顶,向外放箭。他们用的是连弩,可以接连两轮发射。小靳透过树叶向营地方向望去,见到十几人跌落马背。这些人甚是硬朗,竟听不到几声惨叫。 马队冲得近了,火光中但见人人紧贴在马背上,躲避弓箭,看来都是长年在马背上混的。钟老大又喝道:“长枪上前!”十几名长枪手冲到正对敌人的马车间隙,立成三排,将三丈长的长枪斜放。更有数人迅速登上旁边的马车,弯弓射击。 眼见离车队只有十来丈了,马队之中有人放声长啸,其余人跟着齐声狂叫,声若狼嚎,直向枪阵冲来,眼见就要扑上枪尖,突然纵马跳跃。当先几匹马高高跃起,可是只有一匹跳过了枪阵,落入圈中,其余几匹撞断几根枪,但终于没能冲过枪阵,被插在枪上。马匹当场毙命,马上之人挥刀砍翻几名长枪兵,亦被乱刀砍落。车上的弓手几乎就抵着下面的人头射击,当即又射翻十数人。刚才带头长啸之人呼哨两声,马队留下十几具尸体,向一旁退去。 那跃入阵中之人纵马狂冲,身上皮铠上插了几支箭仍不跌落,他持一柄长刀,左劈右砍,砍伤了好几人。他绕了两圈,纵马向场中聚集的商人们冲去。商贾们齐声惊呼,忽地有人斜次里冲出来,往那马脖子上猛地一击,狂野的马竟被这一拳打得斜飞出去,撞过一堆火,在地上滚了两圈方停下来。马匹前腿断裂,再也站不起来。那骑马之人胸口被马身压住,断了好几根肋骨,放声狂叫。数名保镖冲上去,将他乱刀砍成几段。血花四溅,便有数名商人当场昏厥。其余人惊魂稍定,才发现那出击之人是贾谊,顿时纷纷赞颂。 此时那些匪人不住围着车队绕圈子,只把箭往里射,这边的弓弩手也不停往外射击。但马匹奔跑太快,兼之圈外比圈内暗得多,匪人没射中几人,自己倒有十数人中箭。钟老大一面遣人拖下伤员,一面高叫道:“扔火把出去!妈的没事的快扔火把!” 小厮们纷纷涌到火堆前,点着火把往圈外扔去。火把越丢越多,不仅照亮匪人,马匹还得不停躲避地上的火,速度立时慢了下来。贾谊纵上车顶,铁胎弓拉得浑圆,一箭、两箭……一连七箭,就见七人胸口中箭,滚落马鞍,竟是例无虚发。车上的弓弩手齐声高叫,射得更加带劲,又有数人中箭。 马队领头的人再度呼哨一声,带头向林中奔去,其余人也跟着撤退,转眼没入黑暗之中。车队中人人欢呼雀跃,有的称赞钟老大镇定自若,指挥有方,有的佩服贾老二神功无敌,如什么什么之转生,哪个哪个之再世…… 钟老大对这些充耳不闻,指挥小厮们清理尸体,救助伤员。贾谊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笑道:“钟兄,今日真是……”忽然住口,因见钟老大眉头紧皱。他迟疑一下,低声道:“敌人还会再来?” 第63章 钟老大摇头道:“这些人来历不简单,不是普通土匪,断不至如此轻易放弃。”见几人抬着冲进来的那人尸体走过,忙挥手止住。他扯开那人皮甲,周围人都是一惊,只见那人胸口纹着个张口咆哮的狼头,被鲜血染红了,更是骇人。 贾谊道:“是胡人!”钟老大伸手慢慢抹上他兀自瞪着的双眼,道:“这是败下来的残兵,都是战场上拼死拼出来的亡命徒。刚才是谁报的警?若非提前准备,只怕冲进来的就不只这一人了。” 贾谊道:“残兵?难道是从襄城过来的?怎么竟到了这里?” 钟老大摇摇头,突然高声道:“来人,选十五辆结实的车,把货都丢出来,每辆套四匹马。你,还有你,去找牛皮木板来,加固车蓬。你们三人去准备火油。叫商人们集合。”手下人一一应了,分头行事。 立刻就听见几个商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下我的货干什么?”“谁抢我的牛皮毡?你们好大的胆!”“啊!老子的瓷货!老子跟你拼……” 钟老大一把推开要拼命的老子,登上其中一辆车,朗声道:“各位!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别闹,他妈的别闹……想活命的就听老子说!”此言一出,正在喧闹的人群立时静下来,人人抬头,看着胡子一翘一翘的钟老大。 钟老大清清嗓子,道:“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刚才进攻我们的其实不是土匪,而是胡人的残兵……” 刚说道“残兵”二字,下面顿时一阵惊呼,人人脸色煞白。钟老大道:“前些日子残兵袭击商队的事大家也都听说过了,除了货被抢光外,人畜一概不留活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自襄城一带流窜到了这里。以我们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刚才那伙人,我估计只是一小部分,他们暂时撤退,只是没有料到我们会抵抗得这么顽强。一旦主力出来,我们若还死守在这里一定完蛋!所以,那边组织了十几辆车,先护送大家向东撤退,我带一队人留下佯守一阵,等你们撤远了再走。希望胡人只抢货物,不会再追上来杀人。” 商人们顿时哭叫起来,有人抱头哭喊:“我的货啊!我的货啊!我的老命啊!”有人叫道:“你怎么就知道抵抗不住?或许只是这么一帮人呢?”更有人怒道:“花钱请些废物,老子不走!”便有几十人跟着一起叫道:“不走!不走!货就是老子的命!” 钟老大手一挥,十几名保镖登上马车,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无所谓地道:“想留下不走的,本人非常欢迎。这份与敌同携的精神,本人实在佩服得紧,每人发匕首一把,以便乱刀下来时,给自己一个痛快。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的,或则钱还嫌没赚够的,赶快,那边车坐满就走,坦白地说,位置肯定是不够的……” 此言一出,人群立即向马车蜂拥而去,人人争先恐后,深怕落单。那几个车主更是狂叫:“老子的车!老子的货啊!老子先上!”车上的保镖提着马鞭乱挥,叫道:“一个一个上!别挤!小心老子抽你!”但人人向他挤过去,个个伸长了脸,只要能登车,巴不得多挨几下。 钟老大对手下道:“过去看看,一个个都塞上车走。”走到钟夫人面前。小钰全身裹在布里,抱着钟夫人的手臂,虽然瑟瑟发抖,却一声不吭。钟老大拍她一下头,笑道:“怕个屁,有你姐姐在。”见钟夫人眼中亦满是忧色,搔着脑袋满不在乎地道:“妈的,这次算是栽了。你们先走,老子虚晃一枪就骑马来追你们……没事!看见这么多货摆在这里,妈的,别说胡人了,老子都要先搬回家再说。放心吧,没事。” 钟夫人点点头,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吻,柔声道:“我等你。”转身抱了小钰上了一辆车。石全道:“放心,我驾的车,出不了岔子。”钟老大眉头倒竖,道:“放屁!出了岔子,老子要你好看!”拍拍他肩膀,转身去了。 几名保镖骑了马在前引路,马车一辆辆驶出。突然有个少年狼狈地自林中跑出,一面跑一面叫道:“又……又来了!”正是小靳。 钟老大伏地听去,果然地面传来蹄声,忙叫道:“快走!车队快走!弓弩手准备火箭!”小靳冲到马车前,叫道:“我!我!还有我!”但场面乱哄哄的,没有人顾得上他,马车纷纷冲出圈子,往林中奔去。小靳急得几乎哭出来,忽听有人道:“小兄弟,快上来!”转头一看,一辆马车停在身后,他忙两步跳了上去。石全长鞭一甩,打马前行。 钟老大喝道:“留下的都是我姓钟的兄弟!尽量抵抗久一点,尽量久一点!这些胡人会他妈乱来的。死了的,家里老小全归老子供养,逃了的,老子第一个杀他,听见没有?”三十几名保镖大声应了,各自站好位置,烧起火堆,准备射击。 钟老大一转头,见贾谊也站在车顶,忙道:“你是谁?怎么不走?”贾谊笑道:“小弟想跟钟老大混个兄弟做做,以后出门诸事方便,不晓得成不成?”钟老大笑骂道:“你他妈算盘打得倒还精。好,我说过了,留下的就是我钟某的兄弟!” 正说着,林中火光闪动,百数十骑匪人排成长长的一个横队策马而出。由于偷袭失败,这次索性举着火把全面压上。贾谊就着火光,见那些人有的身着皮甲,有的身着铁盔,更多的只是简单的黑色布衣,果然是胡人残兵部队。这些人个个血红着眼,仿佛百多只狼从黑暗里蹿出,贾谊饶是艺高胆大,此时也禁不住捏出一把冷汗。正看着,耳边响起了钟老大的喊声:“搭弓——放火箭!” 半个多时辰后,营地方向的火光已彻底隐在漆黑的群山之中。马车在山道上行驶,颠簸起伏。因只有领头的一匹马持火把,其余车不许点火,只有凭着车夫经验,让车轮沿着路上的车辙前行。好几次听得前面惊叫,想是车子冲出道路,好在速度并不太快,又赶紧拉回来。 小靳心砰砰乱跳,不住回头观看。石全笑道:“小兄弟,怕么?你叫什么?”小靳道:“我……我叫作道靳。”石全道:“道?这个姓倒很少见。你是跟哪个商铺来的?”小靳含糊地道:“……阿二那个。对了,那个领头的钟老大是谁?是镖局的吗?”石全笑道:“他是又开镖局又做买卖,哈哈,只有他赚别人的钱,没人赚得到他的。”小靳心中顿时无限崇敬,心道:“要做就要做这样的贩子,这才是真正的大小通吃呀!” 他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我们这是往哪个方向跑啊?”石全道:“这种时候只有往回了。”小靳惊道:“往东平?”石全道:“怎么,小兄弟不是从那里来的么?”小靳忙道:“不是,我……我是中途跟上的。”石全点头道:“我们是往东平那个方向,不过不进去。现下东平封城,各地的商队都在城外码头村聚集,我们回那里去。” 小靳略松一口气,忽听林子里有隐约有马蹄声,便道:“是钟老大回来了么?”见石全奇怪地看着自己,小靳指指林子道:“有马蹄声啊。”石全侧耳听去,除了车队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听见,正在纳闷,身后的车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角,有个妇人柔声道:“小兄弟,你听见什么?” 小靳凝神听去,不知不觉间运起功力,这一下听得更清楚了,道:“是马蹄声……大概有十来匹。不是钟老大么?” 身边呼的一声,有人自车中闪身而出,落在前面一匹马上,喝道:“松马!”石全当即伏身下去解缰绳。那人掏出火燎子,晃两晃着了,小靳方看清他的模样,不觉吃了一惊——竟是位风姿卓越的妇人,穿着黑色紧身衣,背上交叉背着两柄长剑。她待石全放开马,双腿一夹,纵马而出,沿着路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喝道:“拿起弓箭,拿起弓箭!骑马的都跟我来!” 车队立时停了下来,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不多时便有数匹马集结到那妇人身旁。正在此时,林子里奔出十几骑,向车队冲来。 那妇人叫道:“靠近的不论是谁一率射杀!”引着骑手们先向后,冲过小靳乘坐的马车时突然转向,朝那十几骑身后掩杀过去。那些强人没想到对方敢主动冲杀,阵脚有些混乱,殿后几人挺刀杀来,那妇人双剑舞动,诡异飘忽,很快便砍下数人。其余人这才反身格杀。小靳正想赞叹,忽见其中一名强人亮起火燎子挥了几挥,林中立时又响起一片喊杀声,听那声音,这次是真正的强人了。 那妇人急道:“车队快走!快走!”纵马率众冲上前去。车队立即向前疾行,然而为时已晚,数十骑强人冲出林子,除了二十几人围着骑手们打之外,其余都冲向马车。车上镖师持弓射击,一时马蹄声、喊杀声、惊叫声、惨呼声、弓弦破空声、刚刀挥舞声,在这漆黑的林间官道上混成一片。 石全道:“你来驾车!”不待小靳答应,将缰绳鞭子扔给他,抽出柄刚刀,站在车架上。小靳心惊肉跳,可是此刻也管不得那许多,只是用力挥鞭子,打马猛冲。忽听石全轻哼一声,“噗”的一响,一匹马从车后冲到前面,马上那人惨叫了两声,滚落地上。马车直撞过去,碰到那人身体时腾起老高。小靳心也跟着猛跳了两下,想:“妈的,这下可死了个痛快!” 此时前面有好几名强人中箭落马,但也有几辆车的镖师被砍落,强人攀上车子,拉着车向边上靠过去。里面商人们顿时惨叫连连。石全挥刀猛砍,劈伤了好几人,突然叫道:“小心!” 但见面前一辆车就停在路中心,小靳惊惶之下,用力一扯,拉车的三匹烈马竟给他硬生生扯得斜冲出去,“砰”的一下,车屁股在那辆车上重重一撞,吓人的向一边歪去,幸好此时另一边的轮子撞到一块石头,又将车子顶了回来。 第64章 小靳一股热血冲到脑门里,叫道:“好他妈的!来呀!来呀!”拉扯缰绳,马鞭猛抽,马车在路边的沟里剧烈颠簸几下,竟又重新冲回路上。石全喝道:“大嫂,快走!快走!” 小靳只觉全身气脉膨胀,寒气暖气在身体里乱七八糟瞎蹿,然而手足间却似有无穷力量。有好几辆车已被逼停,只有最前面的几辆跑得没影。十几骑强人都向他冲来。小靳赶着车横冲直撞,狂叫道:“不要命的就过来!” 石全在他左边拼命砍杀,有一骑绕到他右手,一把抓住木缘,身子腾空想要攀上车来。小靳一鞭子抽过去,那人脸上立时拖出长长的一道口子。但他一声不哼继续向上爬,抓住小靳右手。小靳左手给他两拳,奈何那人皮厚肉粗浑不在乎。小靳叫道:“耍大刀的,砍我一刀!”石全回手就是一刀,小靳右手举起,这一刀砍在那人手上,几乎砍断了骨头,那人惨叫一声,翻身落车,滚进疾驰轮下,砰的一响,再无声息。 小靳还未重新坐好,又一人纵马上前,冒险地一跳,半边身子摔在车架上。他一手抓牢了车架,一手来抓小靳,小靳情急之下也伸手抓他,两人手抓在一起,都使劲向自己方向拉扯。那人力气远大过小靳,渐渐将小靳扯得站起来。小靳眼见要掉下车去,猛吐纳几口气,突听那人惨叫一声,手上立软,小靳不明白他为何泄气,刚好见前面有一个土坑,忙抽手回来拉缰绳。那人软软地瘫在车架上,似乎不动了。 正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车身一沉,惊叫道:“有人上车了!”石全惊道:“小姐!”一低头冲入车中。车子里有个女子惊呼一声,跟着有人在里翻滚打斗起来,车身也跟着晃动。小靳眼前又有几人冲到车边,狂叫:“耍大刀的,出来滚呀,老子怎么办!” 有人策马冲到车前,伸手去拉马缰。小靳大急,长鞭甩去,原只打算吓他一吓,没想到这一鞭又快又准,正中那人后脑。那人大叫一声,捂着脸向一旁冲去,想来鞭梢卷到前面,击中了他眼睛。小靳惊喜交集,见又有一人冲到身旁,又是一鞭抽去。这一鞭却无甚力道,被那人轻易抓住。那人呵呵大笑,用力一拉,蓦地一股巨力传到,身不由己腾空而起,竟从车顶飞过,重重摔到另一边去了。 这一下后面追赶的强人都是大惊,不觉放慢了马速,只听驾车那人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哈!”更是莫名其妙。 忽听身后有人轻叱一声,正是刚才那黑衣妇人。便有一名强人应声落马,大声呼痛。有人叫道:“先干掉这个点子!”众人立即回身,向来者杀去。 过了老半天,石全疲惫地拖出一具尸体扔到车外,见小靳血红着眼睛,一边打马一边道:“好!老子知道了,有种再来呀!”他回头看看,已没有追赶的人,便扯下几块布,包裹身上的伤口,一面道:“小兄弟,你驾马的功夫很好啊,这么跑马步都没乱。那个人怎么回事?死了吗?”一指趴在车架上的人。 小靳道:“这人跟我扳手劲,突然就不动了,大概被我冻死了罢!”石全笑道:“是么,那可不得了。”也懒得跟他瞎扯,伏身将那人推下车去。夜色昏暗,也就没有看清小靳脸上洋洋得意的神色。 原来小靳鞭子被人抓住,就要被扯下车时,不由自主右脚一跨,与左脚刚好成马步开合之势,与道曾教他的那十八式中第五式的姿势一样。他练习这功夫日久,当下熟练地右手沉肘,左手提拉。这一招使出,脚下生力,那一道暖气自气海升起,顺着手少阳三焦经一路飞速行到手腕阳池。这一丝气虽然弱小,但手臂上其他本是混乱的寒气皆跟着它运行,内力勃发,轻而易举便将那人扯飞。他顿时明白到道曾曾说的“力自根起”的道理,心想:“哈哈,原来老黄强行打通我的经脉,虽然是要命了一点,却着实帮了我大忙。这些寒气对老子不客气,可是我自己的气一引导,对别人更不客气得很,刚才抽中别人脑袋那一下不正是第六式的架子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一边想,一边只顾打马前行,石全道:“稍慢一点,马儿奔了一夜,快吃不消了。”转头往后看去,颇为担心地道:“钟大哥跟大嫂不知道脱险没有。今晚真是险恶,先是残兵,再是强人,怎会凑到一块?”小靳正在兴头上,忙道:“我们回头救他们去!” 石全摇头道:“不行,我们俩去只是送死而已。况且我还要护送小姐回江南。”掀开帘子看了看,道:“睡着了……这一夜她也惊吓不小……” 又驶了一阵,但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火光。石全站起身望了望,道:“是前面逃出去的马车,怎么有一辆着了火?难道强人又追上来了?”小靳凝神听去,道:“没有打斗声音啊。” 说话间,已驶进车队。小靳让马车慢下来,石全握紧了刀,两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待驶近最前面一辆着火的马车,但见商人的尸体落得满地都是,石全道:“被袭击了,不知道是强人还是残兵?”。小靳见到那些尸体上未被搜走的玛瑙戒指、白玉挂件,心中乱跳,若是几个月前早冲上去搜刮了,此时逃命要紧,只得强行收回心思。他俩驾着车绕过一辆辆烧毁的马车,并未见到一个强人,除了劈啪燃烧的火,四周如死一般寂静。 石全跳到车顶,四面张望,低声喊道:“喂,还有人吗?”小靳则看着满地的散碎金银细软流口水。他流着流着,突然浑身一抖,叫道:“不对!”石全道:“怎么?”小靳指着地上商人的尸体,脸色越来越白,道:“不对!为什么一人、两人……所有人的财物都没被搜走?啊哟!”唰的一鞭,抽得马儿长嘶一声,拉着马车猛地一腾,飞跑起来。车子里有个少女的声音惊呼一声,小靳也没空去管。 石全忙跳下来,道:“怎么了?”小靳道:“这里头有古怪!” “怪”字刚一出口,头上风声大作,两人抬头看去,却见一整辆马车正掠过漆黑的夜空。风将帘子卷起,仿佛旗帜一般飘扬。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结结实实摔在前面路上,轰然破裂,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跟着四、五具原本在车里的尸体从天而降,砸在坚硬的地上。有一具就砸在马背上,三匹马同时惨叫,其中一匹闪断了后蹄,身子一歪,拉得整个车向左猛拐,两人还未作出任何反应,只见到天旋地转,同车子一道翻落在地,眼前一黑,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钰幽幽醒转。她胆怯地环顾四周,一片昏暗,只有车蓬的几处破口透进跳跃的火光。她动了一下,浑身碎裂般疼痛,忍不住哭道:“姐姐,姐姐……” 哭了一阵,并无一人回答,到处寂静得可怕。小钰感到身上冰冷,瞧着那火光老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自散乱的棉被堆里爬出,爬到车帘前,小心地探出头去。只见远处那堆火烧得正旺,不时柴火劈啪爆裂,便腾起一股黑烟。 小钰望着火,仿佛感到暖了许多。她鼓足勇气,向那火堆爬去。爬了几步,手摸到一件冰冷的事物,她低头一看,是一只手,一只孤零零的断手,一只因血已流干而白得发青的手。 小钰的心一时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小脑袋颤抖着僵直地抬起一点,再抬起一点,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一颗鲜血满面的头颅上。 “啊!啊——!啊!” 小钰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只想跳起身,远远离开这血腥地狱,可是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不了,哪怕连抬起摸着那只断手的手臂都不成,冷得,硬得就象这触摸到的冰冷的大地。 蓦地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肩头,将自己拉起来。小钰脑中因极度惊恐而眩晕,仿佛天地间一切都在旋转,耳中嗡嗡直响。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摇晃着自己,隐约听见他在叫着什么。 小钰被他摇得全身象要断成几块,忽地耳中嗡响迅速减弱成一道低而尖的啸声,这才听出是石全的声音。她用力睁大眼睛,石全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只听他欣喜地道:“小姐,是我!你认出我来了?” 小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证实一下这是否是梦,这个时候眼前似乎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道寒气掠过。她摸向这张脸,摸到这张表情凝固的脸,感到了尚存的温暖,笑了。 然后这张脸向左一偏,慢慢地垂到肩头,在那里腾了一下,似乎是完成最后的愿望般,它从胸前滚下,翻腾着落进小钰怀里。 小钰眼前升起一道血柱,滚烫的血冲起老高,再如雨般洒下,洒落在小钰的发梢、脸颊,和双眼之中。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血色将一切都遮住,茫然地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咆哮。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怀里那颗还有点余温的头颅。 风声凛冽,那道寒气再度扑面袭来。 突然间,又有只手从背后绕过来,将自己向后一拉,紧紧搂进怀中。这个比那断手还要寒冷的身子在剧烈颤抖,但是小钰清晰的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平静地道:“别怕,不要怕。” 奇怪,小钰一点也不怕,于是她抬起头,嫣然一笑,想要证明给他看。然后她就这么仰着头,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你要敢再动一刀,我就这么刺进去,”小靳也仰着头,第一次充满杀意的看着老黄。他的头撞破了,血直流到胸前,但是他不管,左手握着把断刀抵在脖子处,冷冷地道:“‘多喏阿心经’,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听到一个字了。” 第65章 老黄慢慢将刀举到眼前,一口咬住刀背,啪的一下将刀折成两段。他口唇边血肉模糊,兀自笑道:“哈哈,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全是我林哀的!哈哈哈哈!” -16-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七章 阿清从睡梦中醒来,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她摸了一把,是兀自未干的泪痕,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可是已经完全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 这个清冷的早晨,薄雾在林间穿梭往来,仿若一条条、一层层半透明的清纱。身旁的草和灌木的末端凝结着露水,映着头顶支离破碎的天空和身旁纵横交织的蛛丝。高高的树木在晨风的吹拂下舒展枝条,于是不时有露水滴在阿清的额头和裸露的手臂上,冰寒的一激。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恍惚间有一种心醉到心痛的地步。 “你醒了。” 阿清赫地转过头,见道曾靠坐在一棵树上,对自己合十一礼。他的脸呈暗青色,印堂处更是发黑,然而神态自若,双目炯炯有神。 阿清见他一派平静怡然的样子,忍不住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已经昏迷了十天,却好象我才刚醒来一样。” 道曾道:“人生一梦,十天又算什么?只是贫僧偷懒的这十天,连累姑娘辛苦了。” 阿清听他前面的话,几乎跳起来,总算后面的还象句人话。她盯着道曾看了一阵,只觉面前这人仿佛泥塑的一般,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她抓抓脑袋,起身走到旁边一条淌过林间的小溪边,捧起水洗了洗脸。那清冷透骨的山泉一激,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便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道曾道:“小伤,没有性命之碍。” 阿清道:“小伤?差点死过去还是小伤?” 道曾淡淡一笑,既不争辩,也不解释。阿清转头看见昨天剩下的狍子肉还未吃完,抛了一块给道曾,道:“吃吧,你好久都未进食了。” 道曾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愿夺其性命。”阿清道:“这已经烧好了,还有什么命?”道曾摇头道:“若是贫僧今日进食,以后姑娘会杀更多生命以食贫僧,这跟贫僧所杀有何区别?杀生乃最大之罪孽……” 阿清跳到他面前,一脚将那块肉远远踢出去,冷冷地道:“饿死随便,本姑娘想杀多少就杀多少,你不吃,我杀得更多!” 她自坐在一边吃肉,故意大声咀嚼,吃得有滋有味。道曾并不在意,仍是那般平静。他虽然不看阿清,但阿清却觉得始终有那么双静静地眼睛看着自己,吃了一阵,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终于恼了,将手里的狍子肉也丢得老远,道:“哼!老了,不吃了!今天再去杀一只来吃!”瞪圆了眼,气呼呼地看着道曾。 道曾对她的瞪视毫不在意,问道:“姑娘,你是怎么来东平的,小靳呢?”阿清道:“你那徒弟么?我可不知道,他在巨野泽里被水匪抓住了。”说到这里,故意恶狠狠地道:“被水匪抓住,这会儿只怕已经被煮来吃了吧?”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可以给贫僧说一说么?” 他这样既不生气呵斥,也不赌气不问,而是仍旧如常的问来,倒让阿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小靳的模样,禁不住心中一酸,不再赌气,老老实实将如何跟小靳逃出庙,如何坠落山崖,如何遇见那怪人,最后如何闯入巨野泽,被水匪抓住关入水牢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道曾听到她说起那怪人,眼中精光一闪,待阿清说完,他扶着树站起身,走到阿清身前,伸出手来比划一个架势,道:“他是不是出了这一招?” 阿清道:“是啊。” 道曾眯着眼道:“你应该踢他右手腕,同时准备袭他前胸。恩……他是不是反手回切,含胸收腹,退履位,再进随位?”阿清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的进退,不过他反手切我,突然转到我左首。” 道曾叹口气道:“那就是了。原来……原来他还在……” 阿清奇道:“你认识他?”道曾道:“也谈不上认识。他应该算我的师叔,只不过多年前已被逐出师门了。” 阿清道:“原来他也是白马寺的僧人,难怪知道我的师傅,还知道‘流谰双斩’……总之,小靳被关在一个大水牢里,我一个人救不了他,只好到东平来了。” 道曾合十道:“姑娘为救小徒,竟只身涉险,这份勇气正合我佛慈悲精神,贫僧着实佩服。”阿清头一偏道:“谁救他呀?我……我只是到东平来找其他人罢了。” 道曾慢慢走到林中小溪流旁,跪在地上捧水喝了几口,见草丛间有些小小的野果,摘了几枚吃。阿清见他站立时身子不住颤抖,身体实在已虚到极点,突地跃到他身后,以一招小擒拿手抓住他手腕,向上一提,道曾毫不防备,当即摔一个跟斗,躺在地下,半天动不了。 阿清蹲下,手扣上他的脉门,过了一阵皱眉道:“好乱的脉息……你的内伤好重!”道曾笑着摇头头。 阿清道:“是那一句佛号,对吗?你内力那么深厚,就算身上三大要穴被封,还是可以上城楼逃走的,为何要用狮子吼,弄成这样?”道曾合十念经,并不做答。 阿清叹道:“你救了我两次,可惜我无法报答……”道曾截断她道:“姑娘,在旁人看来,第一次救你的是小靳,这一次却是姑娘相助贫僧。在贫僧看来,既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更何来相救?阿弥陀佛。” 阿清道:“要怎样才能治好?需要药吗?” 道曾道:“内息错乱,无药可治,只能自己慢慢运功恢复了。贫僧以往贪恋武学,反耽误了自我的修行,现在这个样子,正好全我修行之志,阿弥陀佛。” 阿清见他神色怡然,不知怎样再说下去,当下起身纵到树上,摘了些大果子,递到他面前。道曾道:“多谢姑娘。”自在地上坐了,从容进食。那些果子青涩难咽,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清待他吃完,在溪边喝足了水,道:“走吧!” 道曾道:“往哪里走?” 阿清道:“不知道!我们渡过济水后,被人一路追进这大山,整整三天才逃脱追捕,谁知道哪里才是出路?”道曾又道:“姑娘想往哪里去呢?”阿清用一根布条系着头发,道:“到济阴郡,或者东安郡去。你知道怎么走吗?” 道曾道:“要出了山才有路。顺着溪流走,应该能出去。”阿清想起小靳也这么说过,不觉露出一丝微笑道:“你那徒弟掉下山崖后也这么说过,可惜还是没找到路。” 道曾道:“那山谷贫僧也曾下去过,确实四面环绕,没有出路。若非姑娘修习‘千仞术’,爬上去都有问题。” 阿清听了这话猛地一震,回头盯着他道:“对了,我险些忘了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武功家底的?你见过我师傅?” 道曾闭目合十,过了好一阵方道:“贫僧对你师傅心慕已久,却未曾有一面之缘,实为平生憾事。” 阿清想了想,道:“小靳说你师傅是白马寺的林普大师,那定是他见过我师傅,告诉你的?”道曾道:“尊师曾在白马寺数年,与我师傅相互切磋武艺,是以得闻一二。” 阿清失望地道:“那么你也不知道我师傅的下落了。哎。” 道曾忽然颤声道:“你师傅……你师傅……没有回昆仑么?” 阿清摇摇头:“不知道。师傅说过她会回去,可惜战乱一起,就没有消息了……”说着眼圈已有些红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道曾默念完一段经,道:“走罢。” 小靳抹一把额头的汗,掀开车帘,只见那少女仍端坐在车中,双眼紧闭,听到声响,她那娇小的身子一抖,把头偏在一侧,颤声问道:“谁?” 小靳道:“是我,别怕。” 那少女听是他,明显地松了口气,道:“你……是你。”摸索着向小靳爬来。她爬进阳光照射的地方,小靳见她脸上全是细细的冷汗,一丝血色都没有,想要去扶她,忽见自己手上全是泥土,忙在衣服上猛擦,生怕弄脏了她的衣服。 那少女爬近了,摸到隔板,费力地撑起身子,一只手继续伸出去,在空中虚晃着。小靳忙凑上去,让她能摸到自己。那少女摸到他的衣服,便一把抓住,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嘴唇颤抖,怎么也说不出来。小靳壮起胆子,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已……已经埋好了。” 那少女长长的睫毛一颤,流下两行泪水。她又慢慢缩回车中,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里,无声的哭着。小靳见她瘦小的双肩不住耸动,眼前一阵昏暗,忍不住想:“若是我死了,她会这般哭么?她若这般哭我,我……我虽死了又怎样?” 突然一怔,心道:“啊哟,我在乱想什么?我死了,她岂不是落在老妖怪手中?不行不行!”提起手狠狠在脑袋上拍了一下,收敛心神,站在车旁默默注视那少女。 过了好一阵,那少女仍止不住地哭,小靳有些慌了,生怕她哭啊哭的哭出病来,便道:“你……你别哭了,我给他念了经超度的。真的,我会念经!你听着啊!”仔细想了想,将和尚平时念得最熟、自己也记得大概的《金刚经》背了一段,虽然乱七八糟,掉句漏字,不过学足了和尚含糊的语调,旁人也听不出来。 刚念了十来句,后面的就完全记不起来,小靳毫不迟疑,当即从第一句开始重念。 第66章 好在《金刚经》通篇都是些:世尊,善男子,善女人,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听上去都差不多。 那少女抬起头,叹了口气,低声道:“谢……谢谢。” 小靳大是得意,刚要吹牛说自己如何精通佛法,如何法事娴熟,忽听“咕咚”一声,那少女歪倒在车里。小靳大吃一惊,爬进车去,见她似乎昏厥过去,伸手在她额头一搭,果然滚烫。 小靳知道她是昨夜受了惊吓,兼之伤心过度所至。可恨的是老妖怪发牛脾气,将车子拖到这林子中,他刚才四面寻了半天,到处灌木丛生,藤蔓纵横,根本不知道出路。他跳下车来大吼大叫:“老黄,老僵尸,滚出来!” 喊了一阵,除了惊飞一些鸟儿外,并无任何回应。小靳喊得喉咙冒烟,心道:“老妖怪神通广大,我跟着车队跑了这么远都被他追到,现下要我带着少女出去是不可能了。怎么办才好?” 他生平头一次不是为自己而心急如焚,四面乱跑了一阵,总算找到条小溪,遂脱下自己的外衣,拼命洗干净了,包了一包水,湿淋淋地拿回来,搭在那少女额头上。又用一只小碗盛了水,凑到少女唇边,一点点让水浸润进去。弄了半天,那少女突然咳嗽一声,吐出几口热气。 小靳长出一口气,更加小心的服侍着。忽听远远的一声长啸,老黄回来了。 小靳跳出车子,只见老黄拖着一只野鹿的尸体自林中走出。他不待老黄开口,大声道:“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泉,发劲循循……” 老黄吓了一跳,忙道:“这……这是……你等等!”扔了鹿,纵身抢到小靳身前。 小靳老大不耐烦地道:“我一天只念一段,每段只念一遍,今日已完,抱歉之至。”转身要走。老黄连忙拉住他,道:“我……我……我……” 小靳道:“没听清楚是吧?”老黄猛点其头。小靳吐口唾沫道:“虽然我们是兄弟,不过规矩是规矩,乱了可不行,是不是?”老黄想了想,见小靳眉头一皱,又要走开,忙道:“是,是,规矩可不能乱!” 小靳道:“我现在教你的‘多喏阿心经’……”老黄听到这名字身子一抖“可是当世绝学,是不是?可不是随便谁、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学到的,是不是?” 老黄拼命点头。 小靳慢条斯理地道:“是吧,这道理你也懂的。你看,今日又过了教授时辰……”老黄听他这般说,满脸失望至极的神情,可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靳见他苦思了半天,将要开口之时抢着道:“这样罢,规矩虽然不能坏,但我们也可从权。你教我一个法子,当作交换,我便再说一次,如何?” 老黄果然兴奋地道:“什么法子?” 小靳道:“如何运功,在水里潜行二三十里,不必换气?”老黄料不到是这么大个问题,顿时瞪目结舌,刚要说话,小靳摆手道:“算了算了,这问题对你实在太难……这样好了,你帮我一个忙。”老黄迟疑地点头,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花样。 小靳道:“车里那姑娘是我老婆……看什么看,我不能有老婆么?这是两家父母指腹为婚……好了,我老婆,昨天晚上被你吓着了,一夜没睡好,额头好似火烧……” 小靳还没说完,老黄叫道:“这……这个简单,你等着!”跳入车中,伸手搭在那少女右手太渊与经渠之间,另一只手张开,在她额前一寸处不住游走。 小靳探头见他姿势与道曾以往治病时一模一样,心道:“这人自称林哀……跟和尚的师傅林普多半都是白马寺的僧人……他说把师傅给吃了,那和尚的祖师爷不是在他肚子里?嘿,他妈的,老子是不是该上前去拜一拜?”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低哼一声,身子扭动起来,脸上大汗淋漓,小靳忙也爬进车里按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老黄再运一阵功,慢慢收回手,道:“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小靳摸摸她的手,只觉已不是很冰冷,便拉过一件衣服替她盖好,招手叫老黄出来。 小靳背着手走了两圈,随口道:“林……哀。”身后“咚”的一响,老黄后退一步,撞得车子一震,道:“林……林哀?林哀是谁?是谁?”眼中渐露暴虐之色。 小靳奇道:“什么林哀?老黄,你耳朵越来越背了。我说这树林……哎,多么阴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老黄摇摇头,眼中神色变幻,窥探着小靳。小靳心知非要使点手段压服他才行,当下回头直视老黄的眼睛,道:“你心中一定在想,我这个小混混,怎么会‘多喏阿心经’的,对不对?可是我也同样奇怪,为什么白马寺的心经,你会知道?” 老黄浑身颤抖,“白马寺”三个字仿若魔咒,让他无法承受。小靳一字一句地道:“你我都不是白马寺的人,对不对?可是却都知道白马寺的心经,你说是怎么回事?” 老黄一面后退,一面捂住耳朵,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举手一劈,啪的一下斩断车架上一根腕口粗的木头,喝道:“闭嘴!闭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到白马寺!” 小靳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露出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的神色,忙道:“是,不谈便不谈。你听好了。”将刚才念的那段心经又复述一遍。老黄翻着白眼在心中默记,记完了,一甩手纵入林中去了。 小靳知道他练功总要跑得远远的,这一去只怕明日才会回转,一直提得老高的心放下来,才发觉已是一头的汗。 他在林中寻了柴火,将那鹿子架起来烤,练了几遍功,心想:“现下我的功力跟他差得太远,别说打斗了,单是体内这些寒气不想办法解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只有先拖着他,走一步是一步了。只是这丫头……哎,得找机会送她逃走才行。阿清,我被这老妖怪缠上了,你自求多福吧。” 待鹿肉烧好了,他扯了一块,爬到车上,坐在那少女身旁吃,以便有所照应。正吃得带劲,忽听那少女哼了一声,轻声道:“阿清……阿清……快逃啊……” 小靳手一抖,鹿肉坠下,正落在腿上,烫得他吱哇乱叫。他跳出车子,拍落腿上的肉,心头砰砰乱跳:“她怎么认识阿清?她怎么会认识阿清的?阿清怎么了,为什么要逃?”再进去看时,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小靳心中一万个疑问,憋得好不难受。 到了晚上,小靳在火堆旁随便铺了些草,倒头睡觉。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响动吵醒。他几步跑到车边,只听那少女轻声呻吟道:“水……水……” 小靳忙提了水壶进去,凑到她嘴边。那少女喝了就口,忽然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小靳。小靳被她那对幽幽发光的眸子看着,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对方太过高贵,而自己实在形容不堪,不配坐在她身旁,忙道:“你……你睡罢,我出去了。”刚转身,那少女突然一扑,将他拦腰抱住。 小靳一时间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背上被那少女贴住的地方仿佛要被火融掉一般。只听那少女轻声道:“别……别走,我怕。” 小靳颤声道:“好……我不走……别怕……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将他抱得越来越紧,好一会儿说道:“小钰”。 小靳道:“小钰?好……好名字,我、我叫作道靳。”小钰道:“道大哥……” 小靳额头上的汗直流到眼中,他不敢抽出手来,便拼命眨眼,道:“别,什么大哥不大哥的……这……这多见外?你叫我小靳得了。” 小钰将头在他背上轻轻蹭着,如梦中呓语般念道:“小靳……小靳……原来……原来阿清喜欢的就是你……” 小靳“哇啊”一声,这下不止是头,全身上下都暴出层汗水。他颤声道:“你……你也认识阿清……呵呵……那……那岂不是一家人?你……你是……对了,阿清她……还好罢?恩?喂?”却听身后传来细弱的呼吸声,小钰已睡着了。 小靳隔了老半天,直到腿和背麻木得快撑不住了,才极轻极慢地抽出手,慢慢转身,将小钰放倒,替她盖上被子。他凝视小钰良久,跨出车子,一阵狂奔跑到小溪边上,一头扎进水里。冷水一激,眩晕的脑袋总算清醒过来。他捧起水喝了几口,只觉一股凉意直透五脏六腹,说不出的惬意,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良久,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道:“阿清……嘿嘿,老妖怪,老子可不能在这里陪你一辈子了。老子……老子……嘿嘿!呵呵!哈哈哈!” 他一会儿想着阿清的模样,一会儿想着怎样逃走,甚至想到如何跟阿清两人重逢,那时说什么话好?来一句“山水总相逢”似乎太匪气了些……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死过去。待得再次睁开眼,太阳已在树梢之上。小靳忙跳起来,胡乱洗了几把脸,飞也似向马车跑去。路过一簇开得极艳的野花,顺手采了一把。他跑到车前掀起车帘,见小钰闭着眼坐着,一只手扶着车蓬,便将花藏在身后,笑道:“小钰!你起这么早?” 小钰转向他的方向,微微一笑,额首作答。小靳只觉她的姿态、神情无不庄严美丽至极,心中暗幸自己早上洗了脸,还不算邋遢。他见小钰仍坐着不动,便将花拿出来一挥,道:“好看么?” 小钰隔了一阵才说:“好香的花。” 第67章 小靳大是得意,道:“这花送你。” 小钰低低地道:“谢谢。”却并不过来拿。小靳等了一阵,道:“给你。” 小钰扶着车蓬慢慢地往前挪动,“砰”的一声,头撞上一根木头。她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移动。 小靳颤声道:“小钰,你睁开眼呀。” 小钰摇头道:“不行。我睁不开眼。” 小靳道:“怎么可能!昨晚……昨晚我还见你睁开眼的,昨晚你也见到我的,对不对?” 小钰默然不语,挪着挪着,手碰到车边,她伸出手,从小靳脸前晃过,在虚空中小心地探着,道:“花呢?” 小靳将花递到她手里,小钰凑到鼻前深深一闻,道:“好香……”忽地感到面前有微风拂动,便道:“你在我眼前挥手么?我看不到的。” 小靳猛抓自己头发,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天你还见到我的……在河边,大树下!你记不记得?” 小钰迟疑地道:“你说什么……什么河呀树的?” 小靳道:“你不记得了么?那……那个河呀,那个大树,这么大——”说着张开手臂比划:“我……我在那里,刚好你见到的,是不是?你仔细想想!” 小钰轻敛眉头,继而苦苦思索着,道:“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见过你呢?我……我是谁呢?我记得……记得……呀,我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是谁?我在哪里?” 小靳见她焦急起来,丢开花抱着自己的头喃喃自语,脸色苍白,额上有细细的冷汗,眼下却有两团潮红。他跟道曾久了,知道这是心神焦虑,六神无主之状,再严重者就是失心疯之症。他忙道:“你别急!你好好想想,你不是叫小钰么?” 小钰道:“小钰……是,我是小钰……不是,我、我是琉殊……”她一下着急起来,身子向前一探,翻下车子。小靳忙伸手抱住她,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小钰挣扎着推开小靳,尖声道:“你是谁?我……我在哪里?爹呢?娘!娘!大哥!你们在哪里?”摸索着向一边爬去。 小靳不敢去扶她,只得跟着她不住道:“你别急,这里谁也不会害你!我、我叫做道靳呀,你认识的!你看,我摘了花给你,我还要给你吃的呢!我真的不是坏人呀!” 小钰推开他递过来的干粮,叫道:“不是!是……是我!我……我记不起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咳咳!”她叫得喉咙沙哑,猛咳了一阵。 小靳忙冲到车里取来水壶,道:“记不起来有什么?我连我老爹长什么样都记不起了呢!来来,喝点水,咱们慢慢想来,什么都好解决……对了,你还记不记得阿清?阿清呀,跟你差不多大的那个,脑袋木木的,又好占强的那个?” 小钰道:“阿清……阿清……”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道:“阿清死了。” 小靳耳中嗡的一响,半天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小钰始终闭着眼,任泪流淌,道:“阿清……她跑了,她……她死了。我也死了,我……我怎么还在这里?” 小靳见她疯疯傻傻的,心放了一半,想转移她的话题,便道:“你爹……是做什么买卖的?”他见小钰在商队里,只道她是什么商贾之女,一面说,一面将水壶递到她手边。 小钰反手一把打翻水壶,怒道:“不是!我爹……我爹是……”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她伸手下去,摸到地上,摸到了打翻的水壶旁那滩水。 “这是……这是什么?” 小靳见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忙道:“这是水啊。” “不是……不是……”小钰缓缓地摇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沉:“这是血。这是我爹的血……爹爹。” 跟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靳忙将她抱起,摸她额头,但觉不是很热,心道:“看来不是发热头昏,而是真的有点失心疯了。那日老妖怪在她面前杀人,别说是她了,若非我早见过老妖怪杀人,只怕也会吓傻。”心中更是将老妖怪二十七、八代祖宗都扯出来痛骂。 他小心地将小钰抱回车里,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那苍白憔悴的脸,低声道:“你放心,除非我小靳死了,否则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他跳出车,平生头一次觉得肩头担负重任,更加努力练习。练了一会儿,心道:“不行啊,这十八式慢慢吞吞的,怎么跟老妖怪打?我得想办法学点真正的武功才行……” 傍晚时分,老黄照例又扛了野兽回来,却见小靳歪在地上,一脸痛苦之色。老黄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练功出岔了,凑过来就要给他运功疗伤。小靳一把推开他,怒道:“不是,妈的别乱碰老子!老子今日到林子里,想抓只鹿子,谁知道遇上拦路野猪,好容易才逃回来,差一点小命就没了。妈的,我还听见有狼跟老虎的声音,这可不好办呐。不如你以后就在这里练功好不好?” 老黄面露忧色,道:“这个……我练功时最忌分心,非得找个僻静之所才行……” 小靳道:“老子死了你最安静!”气哼哼地转过头不搭理他。 老黄踌躇一阵,突然面露喜色,道:“这样罢,反正你现下也有些功力,我传你一套拳脚,对付野猪什么的绰绰有余。” 小靳奸计得逞,呸道:“你打的好算盘,要我出本,又要我出利。算了,谁叫我们是兄弟呢?你那东西,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老黄连连点头,道:“管用管用!这是‘罗汉伏虎拳’,一共二十五式。”说着就要拉开架势演示。 小靳道:“慢来!什么罗汉伏虎二十五式?别以为我年纪小,我可知道和尚们最喜欢什么十八呀、三十六啊之类的九九归真之数。二十五式?也不知什么地方骗来的。” 老黄满面羞愧,道:“真的,我……我只学了这二十五式而已。你看看罢!”不待小靳说话,身形一展,就在车旁演练起来。 这一套拳法纯走阳刚一路,刚劲朴实,大开大合,确有伏虎降龙之势,兼之老黄内力深湛,一拳打出,劲风猛烈,往往激得周围草木碎石跟着跳动。他渐渐越打越开,气势也越来越强,小靳不住后退,心道:“这还象个样子,只不过我要练到这般地步不知道还要几十年。和尚曾经说功夫要几十年如一日的练,方小有成绩。妈妈的,和尚老是说这些丧气话。” 老黄打完这套拳,收气入海,自己也得意非凡,问道:“如何?这套拳我可是练了三十几年了。”小靳瘪嘴道:“马马虎虎,也就是熟一点。来吧,第一招是怎样的?早教会了,也好背段心法给你。” 老黄忙让他跟自己站好马步,一招招教他。这罗汉伏虎拳只有二十五式,而且每一式几乎没什么变化,一拳出去就出去,既无虚招,也没有后手。只短短半个时辰便教完了。 小靳自己打了两趟,摇头道:“老黄,这玩意儿怕是不行。这么简单几式,不象高深的武功。” 老黄郑重地道:“不是。我当初也如你这般想,然而这三十年来,我所学其他功夫都有缺陷,惟独这一套拳法全无破绽。你练得深了,自然有体会。” 小靳道:“好罢,先试试再说。你听好了。”又背了一段心法。一边背一边想:“和尚,这可不能怪我。第一,你以前教我时可从来没让我发誓不许外传之类。第二,现下可不只我一条小命在他手里,还有位年轻美貌、身世凄苦的少女。你常说佛可以割肉喂鹰,那么我这么做也是大大的慈悲为怀了。第三么,你师公在他肚子里,给他说似乎也无妨。” 老黄听了,仔细记下,转身飞也似纵入林中。小靳骂道:“妈的,又没人跟你抢,急个屁。” 当下打起精神,将罗汉伏虎拳一遍遍打来,忽听车里的小钰轻声呼喊,他忙走到车前,问道:“怎么了,小钰?你要喝水么?” 小钰恩了一声,小靳忙到溪边打了水递给她。他见小钰艰难地撑起身子喝水,想要进去扶她,却为她艳色所慑,深恐唐突亵渎了她,不敢稍动。 小钰喝完了水,低声道:“谢谢……有……有吃的吗?”小靳拼命点头道:“有,有!你等等,我马上弄!”他奔到火堆旁,但见昨天烤的鹿肉焦黄,怎敢拿去冒犯佳人?当即深入林中,找寻猎物。花小半个时辰,总算打到只山鸡,又摘了些野花野果。 他闷着头一路小跑回来,刚走到停车的空地旁,忽地一惊,却见一只野猪慢悠悠地在车前转圈,小钰躲在车上,手里紧紧拽着水壶,一脸惊恐,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 小靳刹那间血冲到脑袋里,大叫一声,向那野猪冲去。那野猪回身咆哮,嘴里尖尖的獠牙晃动,猛地一扑,小靳闪身避开,右手伦圆了一拳击在野猪身上,只觉仿佛击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般,手背剧痛。 那野猪浑如无事,回头又是一拱,小靳手正痛得厉害,这一跳没跳远,野猪的长牙在他腿上划开道口子,鲜血立时涌出。小靳哇的一声惨叫,赶紧跳开。只听小钰叫道:“小靳,你受伤了?” 小靳得美人关照,顿时豪气十足,一面狼狈绕着车躲闪,一面叫道:“没、没事!不过是只野猪,哈哈!等……哎哟,老子……等我一拳打死它给你烤猪肉吃!” 他绕了两圈,将野猪甩开一段距离,想起今日练的罗汉伏虎拳,当即扎个马步,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内气运到手三焦经络之间,但觉全身奔腾寒气运转,都往手臂上涌去,胸口憋闷欲吐。 第68章 他强行忍住,见那野猪扑来,算准距离,大喝一声,侧身扭腰避开野猪,重重一拳击在那野猪肚腹上,那野猪长嘶着滚翻在地,扑腾了几下,竟自死去。 小靳又惊又喜,原本打算只是打痛了它,让它知趣逃走,没料到这一拳威力如此厉害。他体内气血翻腾,手足抽筋一样乱抖,忙坐在地上,运了几个周天,才勉强平息。他尤不信打死了野猪,拿了根棒子凑到野猪身旁,使劲打了两下,当真一动不动,方丢了棒,摆出个击拳的姿势,道:“今日你落在老夫手里,只能怪天意如此,造化弄人呀。”转头看去,小钰却仍然紧闭着眼,不禁大是失望。 他走到车前,小钰紧张地扶着车蓬,道:“小靳,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小靳经她一提,才想起自己受了伤,痛得裂嘴,兀自强笑道:“小事,嘶……我小靳什么场面没见过?以前跟二十几人打架,背上挨了三十几刀,也不过喝两口酒,一笑而已。你等着,我去给你烧东西吃!” 刚要跑开,小钰急道:“别……你等等。”在自己罩衫上摸了一阵,撕下一条布,道:“你包扎一下罢。” 小靳颤抖着双手捧过,凑到鼻子前一闻,呜呼,淡芳若兰,香之极矣!别说这点小伤,便是多几个窟窿,又哪里舍得包扎?当即塞入怀里,道:“是,我这就去包扎,姑娘慢坐!” 他升起了火,使出浑身解数,务必将鸡烤得既香且酥。烤完了,亲手奉上,小钰试着尝了一口,道:“好香,谢谢小靳哥!”小靳一时骨头轻了数两,道:“哪里,小意思。你慢慢吃,我那边还有。” 他坐在一旁看着小钰吃,忽然道:“你把眼睛睁开来,说不定就看见了。” 小钰闻言放下鸡,摇头道:“不行……我一睁眼,见到的全是血光……我看不见了……我不能……”说着神色凄然。小靳忙道:“这又什么?不睁就不睁咯!大不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弄东西吃,你也不用睁眼是吧?” 小钰脸上一红,轻声道:“小靳哥,你真好。” “哈哈哈哈!”小靳扶辕长笑,豪气干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事,拍手道:“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了!你说阿清……怎么样了?” 小钰道:“咦,你怎么认识阿清的?” 小靳脑子里闪过“原来阿清喜欢的就是你”这句话,知道她脑子已经混乱了,便道:“这个吗?我……我只是凑巧在平顶山认识了她……平顶山在哪?哎呀这个说起来更长了……你先说阿清怎样了,是不是出事了?” 小钰道:“我不知道。我只依稀记得我们好象要从东平逃出来……”小靳道:“原来阿清真去了东平。你又怎么认识她的?” 小钰道:“阿清是我姐姐。”小靳一张嘴张大了合不拢,半天才道:“你……你们是亲姐妹?原来……难怪……那你怎么跟她失散的?” 小钰一手扶着头,道:“别问了……我真的想不起来……” 小靳生怕她又发病晕过去,忙道:“是是!我不问,你也别认真想,知道什么随口说说就行了!”心道:“原来我小靳有失心疯运,碰上的一个个都搞不清楚。哎,和尚虽说看起来正常点,其实一天到晚念经发傻,说不定是最疯的。” 小钰道:“我只记得我们从东平出来,要到城门的时候,突然有兵来追,领头的……领头的是……记不起来了。反正阿清就自己出去,引他们往城里去了。哎,就我没用,始终都要连累阿清……石全……石全大哥也被我害死了。”说着垂下泪来。她用手捂住脸,不愿小靳见到。 小靳叹道:“也不是谁连累谁。说起来我还常连累人呢!可是,这种事……也谈不上连累谁……啊,今日我到山中打猎,知道我见到什么了?两棵大树啊原本分开的,长着长着合在一起了,下面就象个小山洞一般,小溪从下面流过,真的好玩!”他东拉西扯一阵,谈些怪诞不羁之事,小钰渐渐听入了神,也不哭了。小靳把自己能想起来能编出来的故事都说了一遍,眼见着月上树梢,斗转星移,小钰终于累了,缩回车中睡觉。 小靳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心道:“原来她是阿清的妹妹,原来阿清还在东平。恩,得想办法救她出来才是。”走到火堆旁,又练起拳来。 -17-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八章 阿清与道曾遂沿着溪流一路向东。那溪流蜿蜒曲折,流过遮天避日的森林,也流过野花遍地的草地,有时直坠十余丈,形成壮观的瀑布,有时还从两树合抱形成的洞中钻过。 阿清倒无所谓,但道曾身受内伤,走得极为艰难,有好几次仅仅是爬一个小山丘,竟因手脚酸软拉不住树根,滚落下去。阿清没办法,找了根木棍拉着他走,有时遇到陡崖,则背他攀上去。就这样费力走了一两天,才勉强翻过两个山头。 走在前面的阿清突然蹲下来,低声道:“别动,有人!” 道曾跟上来,伏在草丛里,只见远远的燃着一堆火。道曾道:“善哉,应该是猎人,这下可以去问问路径了。”刚要站起来,阿清一把拉住他,冷冷地道:“不!若是孙镜或萧家的人呢?不能冒险。” 道曾道:“姑娘,这世上虽有恶人,却不能以此之心看世界,否则世间岂不无一可亲可善之人了?” 阿清道:“我不管这么多,我只要万全!小心,看,有人在火边,看见没有?影子跳动,定是在练拳。在这样的深山里练拳,绝非善类。” 道曾道:“孙镜和萧家的人会到这样的深山里来练拳吗?” 阿清想了想,道:“哼,虽然这人可能不是姓孙的或萧家的人,但我们下去问路,他一定会有印象,若是萧家的人追过来问到他,岂不是要暴露我们的行踪吗?你要问也可以,问完了我就杀了他!” 道曾叹息一声,道:“那么,还是走罢。”转头向北走去。阿清望着那不住舞动的影子,望着那跳动的火苗,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一丝安详亲切之意。但她强行压下想要到火边暖一暖的念头,掉头走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本打算继续向东,不料遇到一处百仞高的绝壁,以阿清的功力,实难安全带着道曾下去,只好掉头向南,希望找到一处山路。走了大半天,仍没有看到什么路,连猎人也没遇到一个。 两人走得累了,坐在一块巨石上歇息,忽听一声虎啸,就在不远处响起。阿清一惊,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只见四周林子里群鸟惊飞,百兽走避,有好几只野鹿就自石下跑过。 阿清身边没有兵刃,自知要空手对付老虎还是颇为冒险,当下提起道曾,跃到棵大树上,静观其变。他两侧耳凝神听着,隔了一阵,忽听一声马嘶,跟着有人放声惨叫。 道曾叫道:“不好,有人!快,快去救人!”阿清道:“救人?不知是多大的虎,我又没有兵器……喂,你干什么?” 却见道曾正艰难地往树下爬去。阿清道:“你功力散乱,比寻常人还不如,这个时候还逞英雄?”道曾不答,继续爬着,忽地手一软,重重跌落在地。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辩明方向,钻到林子里去了。阿清叫了两声,不见回答,怒道:“真是个傻子!”提一口气,在树冠之上追着去了。 道曾气喘吁吁地奔了一阵,听那人不住惨叫,夹杂着老虎的咆哮跟马的哀鸣。他冲出一丛灌木,只见有一只掉睛白额虎正扑在一人身上撕咬,旁边一匹马被系在树上拼命挣扎。道曾见地上斜插着一把刀,却并不去拣,大喝一声,向老虎冲去。 那虎口咬着那人并不松开,一甩尾巴,向道曾袭去。道曾想要闪身避开,奈何功力尽失,刚才又跌了一交,脚一蹬没蹬起来,被虎尾巴扫个正着,向一边摔去。 那虎咬得口中的猎物再不动弹,方松开了口,纵声咆哮,震得四周树叶唆唆地往下掉。它转过身,一步一顿地靠近,一双血红的眼睛上下打量道曾。道曾刚才被扫中的腿一时麻木,站不起身,当下双眼一闭,合十念佛。 就在他感到老虎鼻子里出的腥气都喷到脸上时,忽听“飕”的一响,那老虎猛地惨叫一声,向后翻滚,跟着又是飕飕两声。道曾睁眼一看,却是阿清倒挂在树上,手弯一张铁胎弓,一箭箭下来。那老虎中了几箭,在地上疯狂翻滚,咆哮连连,突地一纵,向阿清扑去。阿清轻巧地一翻,飞到另一根树枝上,冲着老虎背脊又是一箭。 那老虎全身上下都已是血,终于支持不住,向林中蹿去,几个起落,消失在密林中。 道曾念了声佛,爬到那人身旁,只见那人前胸跟脖子处几个大洞,血流了一地。他急促地吐着气,眼睛渐渐瞪直,眼见不活了。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此去,若能参悟本性,未尝不能脱离六道,返归西天。” 那人听见人声,突然开口嘶声道:“大……大师,我……我……我是一名贼,罪孽深重!” 道曾道:“何谓罪,何谓非罪?对佛来说,生死都是枉念,更何况罪孽?” 那人呵呵一笑,咳出一口浓血,勉强道:“大……大师……你……说的都是……是……屁话……”身体猛地一颤,头一歪,死了。 阿清在一旁咯咯笑道:“真是金玉良言!你好心救人,就是这样的报应。不过这人的弓倒是张好弓,瞧着弓弦,啧啧……这马也不错。” 第69章 她收起弓箭,伸手抚摩那受惊的马儿的鬃毛,让它安定下来。一转头,见道曾将那人手脚摆好,睁大的眼睛抹上,继续合十念经。阿清不耐烦地翻身上马,道:“别念了,人家根本不吃这套。走罢!” 道曾不理她,继续念经。阿清策马在四周转了几圈,道:“那虎往北跑了,要不要追上去杀了?”道曾道:“为何非要它性命?”阿清奇道:“那刚才你冲过去干嘛?不就是想杀了它么?” 道曾道:“我只想引开它而已。老虎吃人,也是它生存之道,所以佛主并不杀鹰,反而割肉饲鹰。你小小年纪,为何杀戮之心如此之重?” 阿清脸一沉,道:“是么?反正我罪孽深重,也不怕死后入地狱。下次你要喂虎喂狼,我绝不阻你便是。”见道曾就要刨土掩埋那人,不知为何怒气勃发,喝道:“不必了!不是说都是臭皮囊么,埋了又有什么用?”双腿一夹,纵马冲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抓起,封了他两处穴道,放在马上,向南奔去。 阿清一口气奔出十几里,终于转上一条山路。她心中欢喜,拉马停住,道:“太好了,终于又找到路了!先下来休息,看能不能等个人来问问。”把马系在一边任其吃草,将道曾提到一棵树下,解开他穴道。道曾第一个动作便是盘腿做好,合十念经。阿清心情大好,也不去管他,自纵到树上四面观察。过了一会道:“喂,你饿不饿?” 道曾并不回答。阿清道:“我可饿了。不如……不如把马杀来吃了罢?” 道曾摇头道:“贫僧不饿。若是姑娘饿了,贫僧替姑娘找吃的去,请饶了此马吧。” 阿清哈哈大笑,道:“我逗你的。杀了马,谁驮我出去?” 道曾道:“阿弥陀佛。原来在姑娘看来,其他一切生灵的性命都只是玩笑而已。” 阿清赫地收了笑,冷冷地道:“怎么,不可以么?我就是不拿性命当回事,我爱杀谁就杀谁,凭你的本事,还想管我?” 道曾叹道:“生命虽然无常,本性却是永恒。姑娘一天不明白这道理,一天都……唉。” 阿清翻身从树上跳到道曾身前,凑近了他,怒道:“一天就怎样?你想威吓我?哼哼,我不怕告诉你,陶庄的瘟疫就是我……” 道曾猛地睁眼,盯牢了阿清,朗声道:“一天不悟此道,便仍旧惶恐彷徨,不明生之为何,死之归何!” 阿清被他这一嗓子震住,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忽听一阵喧哗之声自左首山下传来,她回退两步,低声道:“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只有……只有你们这些人才爱唠叨。”掉头跑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远远的山脚下有个小村落,此时黑烟四起,人声喧闹。阿清看了一阵,皱着眉头道:“被抢掠了,只怕无人生还。” 眼角瞥见道曾大踏步向山下走去,阿清打心底里叹息一声,拉了马跟着下山,心道:“见势不好拉他走,就当再救他一次,可就不欠他什么了。” 山路陡峭,不能骑马。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方赶到村头,只听里面喊杀声正紧,兼有妇孺凄哭之声。 阿清道:“是山贼么?还是官兵?没看见有旗帜……”道曾道:“不管是谁,快去阻止他们!”阿清道:“我干嘛要去?一去阻止就得动手,哼,我这个人本来杀孽就多,可不想再结了。” 道曾太息一声,自往里走。阿清骑着马,悠然在后面跟着。只见村里健壮男子拿着锄头棍棒与山贼撕杀,奈何本事太差,往往一、两个山贼驱赶一群人,而其他山贼则乘机抢掠民宅,追逐妇女。 眼见一个山贼追着几个妇人冲到道曾面前,道曾大喝一声,拦在他身前。那人大怒,一刀劈来,道曾侧身避开,反手扣住他脉门,那人没料到来人手上功夫高强,吃了一惊,猛地一挣,却见道曾直飞出去,摔进一间草房中。 那山贼更是吃惊,没想到这和尚竟是废人一个,他正在发呆,突地听到清脆的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美貌少女笑吟吟地骑马而来。那山贼几乎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美女,一时看得目瞪口呆,只听那少女笑道:“好看么?”他傻了一般猛点头,蓦地白光闪动,“噗”的一下,一支箭正中眉心。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喉骨破裂之声,当即倒地而亡。 阿清放下弓,笑道:“这个杀孽,我不敢抢,是你自找的。”道曾自屋里勉强撑起身子,道:“是,是,都是贫僧的业……你快些动手罢。” 阿清听他第一次俯底认错,央求自己动手,心中大是得意,纵马前行,一张弓拉得混圆,但听得“飕飕”声不绝,顿时四面都响起山贼的惨呼之声。 阿清一口气从村头冲到村尾,射杀了十七人,拉过马头,又从左面绕过来。她见一山贼正用刀砍一位妇人,那妇人跪在地上,抱着什么事物,被砍了两刀,大声惨叫,却死也不肯放手。阿清纵马几乎跑到那人身后,才拉弓射击,一箭下去,势大力沉,“噗”的一声闷响,箭从那人背后穿过,将他死死订在地上。 那人大声尖叫,张口喊的却是一句羯语。阿清骤然听到这许久不曾听到的语言,大吃一惊。她跳下马,将那人翻过来。只见那人口中鲜血狂涌,那一双碧色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 阿清扯开他上衣,但见箭头自胸口穿出,血如泉涌,眼见不活了。她浑身颤抖,怒道:“混帐!混帐!为什么如此下贱,做起山贼来!”她情急之下,用的也是羯语。那人眼睛已看不见东西,身体因剧烈疼痛而乱抖,断断续续地叫道:“痛……痛啊……” 阿清从他手里抢过刀,架在他脖子上,咬紧牙关,一刀劈下,那人声音噶然而止。阿清的心也跟着一跳,裂开一般痛楚。 她喘了几口气,站起来,见那妇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也已经死了,歪倒在地上。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蹲在她身旁,拖着长长的鼻涕口水,怔怔地看着自己。原来刚才那妇人要保护的就是他。 阿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一点,轻声道:“好了,好了……别怕,过来。”伸手招他。那男孩见了她的手,眼中全是惊恐之色,回身一扑,扑在他死去的母亲身上。 阿清正要去拉他,忽听身后风声大作。她并不回头,反手一刀,将来者齐膝斩断。那人狂叫一声滚翻在地,阿清站起来,冷冷地道:“还有羯人吗?” 那人痛得几乎失意识,破口痛骂,阿清纵身上马,将刀顺手一抛,插入那人喉头,顿时没了声息。她继续策马于村中往来,见到一个山贼便用羯语大喊一声,但再无一人理会。别人拿刀来砍,她极轻巧的策马避开,手起箭落,往往将人订在地上。 短短两柱香的功夫,当阿清再度返回道曾身旁时,除了受伤的人还在惨叫外,已无兵刃相交之声。她对道曾道:“四十一条人命,你记个数罢。”道曾脸色苍白,合十念经。 正念着,只听后面响动,几十个幸存的村民渐渐聚拢过来。当先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兀自还有残血,颤巍巍地道:“多谢两位……咳咳……若非两位出手相救,我一村老小今日恐怕就要悉数丧命……”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周围妇人都跟着痛哭起来。 阿清打马上前,刚要开口,忽地一块小石头向她扔来。阿清侧头避开,只见几个妇人拉扯着一个孩子道:“二福,你这是干什么?”正是刚才她救下的那个小孩。 阿清对他一笑,那孩子却一脸怒容,旁边一个妇人蹲下来问道:“怎么了,二福?这位姐姐刚才救了咱们,快给姐姐磕头。”那孩子小小的手指着阿清,道:“羯人……我听她说话……”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惊呼,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阿清,既而面露鄙夷之色。那老头喃喃地道:“怎么……这可怎么是好……” 阿清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道:“怎么了……”话还没说完,道曾突然走到她身前,对那老头道:“施主,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等告辞了。”说着拉着阿清的马就向外走去。 忽然人群中有人骂到:“羯奴!杀千刀的羯奴!”顿时数十人齐声附和,破口痛骂。 阿清一股血直冲脑门,一拉缰绳就要回身,道曾死死抱住马头,沉静地道:“走吧,不过是普通百姓罢了。”阿清狂怒道:“放手!放手!” 正在此时,有一名汉子举着锄头从人群中冲出,骂道:“杀千刀的羯猪!我叫你烧我房子,还我老婆的命来!”一锄头向阿清劈来。阿清闪电般张弓搭箭,咄的一声轻响,那人只觉虎口剧震,把持不住,锄头被箭射得向后飞去。他耳朵被那弓弦之声震得嗡嗡直响,正有些木然地回头看自己的锄头,肩头一凉,身体腾空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砸入人群中。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惊叫之声。 阿清一脚将道曾踢开,两眼血红,喝道:“是!我是羯人!我是羯人!谁上来杀我!谁!”马刺一夹,马猛地一跳,人立起来,向人群踩去,当先两人被马踢倒在地。众人顿时你推我攘,纷纷闪避,便有不少老弱妇孺被人流挤倒在地,放声惨叫。 阿清喝道:“谁!谁来呀!你吗?好!”弯弓搭箭,噗嗤一声,又射倒一人。十几名壮年汉子发一声喊,也都红了眼冲上前来,阿清纵马在一干棍棒中跳跃,怒极而笑:“哈哈!哈哈!好啊!都来,都来砍了我的头,去做将军!”飕的一箭,向身旁一人射去。忽见道曾猛地一跳,扑到那人身前,那箭正中他左臂,力道之大,从另一头穿出来。 第70章 阿清一惊,弓上又搭上的一支箭便没有发出。道曾左臂的血喷溅了那人一头一脸,那人只十五、六岁大,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吓得浑身抖个不停,连裤裆都湿了。道曾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抹了一把,笑道:“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那人呜地哭出声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木头一般站着不动。蓦地有人从后将他拉倒在地,跟着几个人拖着他就跑。那老头举着拐杖,不住向年轻人背上、头上打去,叫道:“滚回去!滚!你们想死吗!” 那些年轻人个个眼中露出不甘与恐惧混杂的神色,纷纷回身。倔强不走的,人群里冲出他们的母亲或妻子,哭着叫着往后拉。阿清听到悲愤的哭喊声,望着一张张痛苦而麻木的脸,觉得全身冰凉,手足仿佛僵硬了般,再也无力拉弓,慢慢地放下。 那老头走到道曾面前,浑浊湿润的老眼看着他,干瘪的嘴颤抖着想要说什么,然而终于只是道:“你们走吧。” 道曾点点头,也不管臂上如泉一般涌出的血,回身拉过缰绳,牵着马走了。村里的人渐渐停止了哭闹,望着那一人一骑蹒跚着转上山头,渐渐消失不见。便有人切切私语道:“她真是羯人吗?为何还来救我们?”更多的人恨恨地道:“看她那残暴的样子,自然是羯人!羯人都是禽兽变的,你看她杀人吧!”还有人道:“我看是那和尚镇着她的,若不然……”众人谈着嚷着,莫衷一是。 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烧着,然而四肢五藏却一片冰凉。她失魂落魄的任马一步一步走上山林,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走着走着,似乎听见扑通一声响,马儿停了下来,低头嘶鸣。阿清僵直地低下头,只见道曾一身是血倒在路旁的草丛中,那马低头去咬他衣服,他却一动不动。 阿清啊的低呼一声,终于回过神来。她跳下马,将道曾翻过来,见他脸因失血过多而白的发青。她把道曾身体放平了,封了他几处穴道,抓住那箭的两头一折,道曾大叫一声,猛地醒过来。但他穴道被制不能动弹,只死死咬住嘴唇,两眼翻白。阿清取了一枝箭,凑到他嘴前,道:“咬住!” 道曾好容易才颤抖着张开嘴咬住箭杆,阿清见他神智渐渐不清,知道不能再耽搁,咬牙用力一扯,将断箭扯出一半。道曾浑身剧颤,阿清叫道:“还有一半,忍住!”噗的一下,扯出另一半箭身。她撕下一块布,手忙脚乱的替他裹住伤口。然而伤口创面极大,包上一层布,立即就被血浸透,连包了几层都是如此。阿清包着包着,突然“呜”地哭出声来。 道曾听到她的哭声,微微睁开眼,笑道:“傻孩子,那……那么容易哭吗?”阿清抹去泪水,却抹得一脸的血。她恨恨地道:“不许死!我一定要救你,不许死!” 道曾叹道:“为什么呢?人都要死的……” 阿清怒道:“我就是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混蛋!”眼泪禁不住地又夺眶而出。她转身跳上马,叫道:“我去找药,你不许死!”用力一拍马臀,旋风般冲下山去。 那村里的人正自开始收拾尸体,清理残局,忽然一阵马踢声,正在村头挖坑的人群里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惊慌地喊道:“羯人又来了!” 众人顿时大惊,纷纷丢了锄头往村中跑去。没跑几步,忽地头顶风响,阿清纵马从一干人等脑袋上飞过,仿佛从天而降。那马落地,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阿清喝道:“拿药来!拿治伤的药来!” 她这几声灌足内力,吼得远远近近的群山纷纷回响。她策马前行,冲入村子里,所过之处人畜回避,有来不及跑的人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突然有一人冒险地冲出房门,横到马前,阿清一拉缰绳看去,正是那老头子。 阿清双腿微一夹,马儿打个响鼻,踏着泥地一步步走近老头子。那老头子又矮又瘦,拼命仰起了头,还没有马身高。阿清纵马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地道:“药。” 那老头子一脸悲愤,干着嗓子道:“我们村里伤了这么多人,一点伤药尚且不够……” 阿清扯动缰绳,那马前蹄高高扬起,将那老头子踢翻在地。老头子撑了一把没撑起来,脸上被马踢出老长一条口子,血滴到泥地里,立即浑浊一团。 阿清道:“人多不够吗?我一个个杀过去,总有足够的时候。” 正在这时,十几个年轻人赶到,齐声发喊,举着棍棒向阿清冲来。阿清哈哈大笑,手中铁胎弓慢慢举起,正要动手,那老头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起来,喝道:“都给我滚回去!你们想死了么?滚啊!” 那当头的青年一脸愤怒至极的神情,道:“爷爷,我们跟她拼了!” 老头子咳了几下,费力地弯下腰,拣起一块石头,道:“你……你再往前一步,不……不用外人,我先砸死自己。去,拿药来,快去呀!” 那青年盯着阿清的眼几乎喷出血来,架不住老头子拼命催促,他终于扔了棍棒,恨恨而去。过了一阵,几个妇人匆匆忙忙拿了药过来,见到老头子,个个失声痛哭。 那老头子拿过药,蹒跚着走到阿清身旁,高高举起。阿清抓过药包,见上面兀自血迹斑斑,心中颤了一下。她也不再说话,从马背行囊里掏了几把钱,丢在地上,打马就走。后面哭喊声更大了。 从几间烧焦的屋子里,探出一些黑黑的小脑袋,黑黑的眼珠看着阿清。阿清被这些眼睛注视着,突然害怕起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可就是止不住的背脊发凉。她使劲打马,往前猛冲,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赶回山上时,道曾已经昏死过去。阿清替他上了药,背着他深入林中,以免被人发现。 道曾直到晚上才醒过来,见自己的伤口包扎整齐,有一股强烈的药味。他叹了口气,道:“业障,为了贫僧,不知又有几人受苦。” 阿清正在一旁烧火,闻言道:“你想错了,我没有伤人。” 道曾勉强撑起身体,道:“可是你索要伤药,岂不是便有人没有伤药?” 阿清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和尚,你真该死。你对自己无情,为什么对我也这般冷酷?我……我真想一刀杀了你。” 道曾毫不迟疑地道:“那为什么不动手呢,为何还要救我?” 阿清有些疲惫地道:“不为什么。”她丢了一会儿柴,又道:“你想死,我就偏不让你死。”说着顺手丢给道曾几个野果子,道曾拣起来咬了一口,扯动伤口,痛得一皱眉头。他苦笑着道:“姑娘为何认定贫僧想死呢?贫僧只是不愿牵连无辜而已……” 阿清望着火,一字一句地道:“不。你只是想死而已。我感觉得到。” 道曾沉默不语了。 阿清吃着了东西,想到件事,问道:“对了,小靳……真是你的徒弟么?”道曾点点头。阿清道:“你骗我罢。你的武功这么好,他却一点也不会。那日你身受重伤,居然仍在水里闭气那么久,可是他呢?只怕掉到一尺深的水里也会淹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道曾道:“姑娘不明白,在贫僧眼里,功夫只是一种负担,一个无法摆脱的孽业。我为什么要再传给他?姑娘,小靳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阿清皱起剑眉,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他……是个小混混。” 道曾道:“他是孤儿。当年石虎包围长安,把前赵国皇帝刘熙等贵族百官三千多人全部杀死,行进到洛阳附近,又将五千多俘虏通通活埋。可是洛阳城中已断了两年的粮,于是就有人挖出尸体来吃,没想到由此引发了洛阳城附近肆虐三年之久的大瘟疫。小靳的父母兄弟既是在那时因瘟疫而死的。他是混混没有错,但是他于小节处随意,大节却不糊涂,已经比当世很多人强了。” “是吗?”阿清添了点柴,选了个肉厚汁多的果子递到道曾手里:“多吃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 阿清跳回火堆旁,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惜他被水匪抓住,逃不出来。”她抱着膝盖,头枕在臂弯里,咬着下唇出神。过了一阵轻声道:“你……不去救他吗?” “其人自有祸福,此是因缘,亦是天意,非人力所及呀。” 阿清恶狠狠地看着他道:“可是你也应该去救他呀,你是他师傅,不去救他吗?哼,说不定……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他是因你而死,我可得记住。” 道曾摇头道:“贫僧既已无踪影,贫僧的徒弟奇货可居,又怎会有事?救他的事,姑娘想必比贫僧更有主意,贫僧自当听凭姑娘差遣便是。” 阿清哼道:“什么主意,我也没把握……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到时可别不算!” 道曾笑道:“出家人怎能妄语?哎,小靳得姑娘垂青,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清瞪圆了眼,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的?” 道曾道:“姑娘每次说到小靳,温柔了许多,看起来才象个正常少女模样。” 阿清怒道:“什么?那我平常就不正常了么?等等……为什么得我垂青,就不辩福祸,难道我是妖孽吗?”跳起身来就要发作。 道曾不慌不忙吃完了果子,道:“姑娘知道你的师傅么?知道三十三年前,白马寺发生的事么?” 阿清一怔,摇了摇头。 道曾抬头望着夜空,看那一伦圆月慢慢升上树梢,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是须鸿的弟子。 第71章 如果不了解你背负的究竟是什么,你就不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你的武学修为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阿清疑惑地道:“你又骗我?我才不信你!” 道曾不理她,自道:“那是中秋前一天晚上,月亮已经浑圆了,就跟今天这样的月亮差不多,但是却出奇的昏暗。已经过了戊时,寺院里却没有人敲钟。因为此时白马寺里,共计有四十七人被杀,二十六人重伤,轻伤无数。戒律院九大长老死在各自的蒲团上。经律院十三棍僧有九人被削去脑袋,其余的溺死于后院水塘之中。藏经阁守卫以十八罗汉阵称雄于世,亦被人尽数杀死,肢体不全。仅次于林字辈三大高僧的三十九位行字辈僧人,竟只有一人存活,且双腿残废。我师傅说,那一刀本不是劈向他的,只不过在杀死他身前一名僧人时,刀气透体而过,伤了他足上经脉。在之后的三个月里,始终未能阻止肌肉骨骼溃烂,不得已只有自行斩去双足,才保得一命。天下武林之首的白马寺,就这样沦为阿鼻地狱。据说藏经阁里有整整一面墙的经书因浸满血肉,不堪阅读或供奉,僧人们花了十年时间才重新抄完经,其间累瞎累死者亦有十数人之多。” 阿清遥想当日的惨状,禁不住脸色苍白,喃喃地道:“是……是我师傅?” 道曾道:“不错。因为……因为你师傅刚生下来的孩子,被人盗走了。” -18-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十九章 “喂,小钰!你猜我打到了什么?”小靳一阵风般冲到车前,叫道:“你绝对不会相信!哈哈!” 小钰探出头道:“小靳哥,我猜不到。” “……”小靳翻了阵白眼,咽口口水,循循善诱地道:“就算你很可能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可是我这么辛苦地跑来让你猜,至少也应该随便乱七八糟猜一猜呀,对不对?” 小钰脸上一红,抱歉道:“是,对不起啊。我猜……是老虎。” “……” 小钰听不见小靳说话,忙道:“小靳哥,我说了我猜不好的嘛。” 小靳揉着太阳穴道:“不是……为什么你会猜是老虎的?”小钰道:“我……我想既然要猜,那就猜一个最不可能的罢。究竟是什么?” 小靳双手一拍道:“是老虎!真的是老虎!妈的,你第一下就猜对了!”忽觉在小钰面前说了脏话,忙捂住嘴。幸好小钰并未在意,只缩回身子,笑道:“小靳哥,你……你欺负我。” “我……我骗你是小狗!”小靳跳起老高,差点搬出十八代祖宗来保证,可是在小钰面前实在说不出难听的话,便道:“就、就在不远处,来来来,你来看!哎,你……你怎么走呢?”想到小钰不肯睁眼,这一段路崎岖难行,顿时大是烦难。 小钰张开双臂,道:“小靳哥,背我罢。” 小靳心砰地一跳,几乎撞断几根骨头。他看见小钰淡红的唇微微抿着,嘴角上翘,几缕乌发贴在微红的脸颊,突然有一个念头,觉得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比之更纯净动人的脸了。 他只觉心中一片坦荡,弯下腰,背起小钰往林中跑去。小钰两只手轻轻搂在他胸前,有些担心地道:“真的是老虎么?小靳哥,你不怕么?” 小靳道:“待会你摸摸老虎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瞒你说,我刚才在林子里找野鹿,转过一簇树木,突然见到它躺在岩石上,冲我一吼,吓得我屁……咳咳……魂飞魄散,还以为今日死定了。谁知它只吼了两声,头一歪,死了,你猜怎么着?原来它背上插了几箭。看来是别人射中了它,它挣扎着跑到这里才死。”他原本打算吹牛说是自己打的,可是在小钰面前,好象连撒谎的勇气都没了。 小叹道:“哎,老虎是山林之王,可是也逃不出人的追杀。”小靳道:“可不!这个就是所谓……所谓……咳咳……呀,马上要到了!” 两人说着说着,来到一块巨石前。小靳明知虎已死了,还是压低了声音,生怕它听到般道:“就在那上面。小心,我背你上去摸摸。”当下四肢着地爬上岩石。 小钰毕竟胆怯,身子微微发抖。小靳对她耳语道:“别怕……我给你摸一摸尾巴就好。”小心地提起尾巴,小钰伸手摸索,触到尾巴,“啊”的一声缩回手,随即摇头道:“是老虎,我……我不摸了。” 小靳赶紧将尾巴甩了,一面仍做大丈夫状,中气不足地笑道:“不过是只死老虎,怕什么?不过你既然不摸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小钰点点头,又道:“小靳哥,你真勇敢。” “小事!哈哈哈哈……”他弯腰背起小钰就跑,觉得背小钰来此,摸一下老虎尾巴,又背回去,甚值甚值! 跑了一阵,忽听小钰低声道:“小靳哥,那个……那个人究竟是谁呀?”小靳道:“什么人?啊,你说那个天天跑来找我的家伙?”小钰点点头,不觉将他抱紧了些。 小靳道:“那人啊,是个老僵尸……不是不是!你别怕呀,我乱说的。他是个疯子,以为我有什么武功秘籍,非缠着我要。哎,怎么说呢,反正……这个老妖怪一天不走,我俩就一天离不开这森林。不过你别担心,有我保护你!” 小钰头深深埋进小靳头颈间,道:“我不担心。小靳哥,有你在旁边,我真的不担心。只是……” 小靳忙道:“只是什么?”小钰的发丝被风吹在他脸上,痒痒麻麻的,他也只有强忍着。 过了好一阵小钰才道:“不知道阿清怎样了。哎,我真恨我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靳听了,心中也是一阵忧心,不过仍郎声道:“不要怕不要怕!阿清那家伙健壮得很呢。这个问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等我想想看。” 两人回到车里,小靳正在烧东西,忽听一声呼啸,老黄来了。 “老黄,今日来得早啊?哦,你打了头熊?哈哈,兄弟我也打了只老虎。不相信?嘿,你自己到山头去看看呀。来来来,兄弟刚好烧了一只鹿,同吃同吃!” 老黄一双小眼睛四处打量,道:“你的老婆呢?为什么一直不见她出来?” 小靳打个哈哈道:“内子认生,害羞得紧,死不出来。我跟你讲,女人一旦嫁了人,就要你好看。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些婆娘真是麻烦!对了,这几天你练功……有没有什么收获?” 老黄听到练功两个字,瞳仁一缩,阴侧侧地看着小靳,警惕地道:“你想做什么?” 小靳一屁股坐下,撕扯鹿腿,无所谓地道:“没什么。我嘛只是想了解,碧石心经跟这个什么阿喏多心经——一定是个穷酸和尚写的——哪一个更好。你练了这么久的功,应该有体会了吧?” 老黄四面看看无人,身体前顷,凑到小靳面前,低声道:“你认为那一个更好?” “嘿!”小靳大喝一声,扯下鹿腿,因为用力过大,翻了个跟斗。他骂骂咧咧爬起来,活动腰身,大声道:“哪一个?不晓得,我两个都没练过,这点皮毛,别说体会了,会不会还不一定呢,糟糕得很,哈哈!哈哈!” 老黄呆了一呆,脸色沉了下来。小靳一口撕下条肉,吃得满嘴的油,有一句没一句地道:“我跟你说……有的时候,就不要管那么多……反正……反正两个都练练,终究吃不了亏的!” 老黄摇头道:“不行。内功一门,最忌讳杂,盖因身体里经络太多,纵横交错,并且有好多并不知道是怎样相互沟通。若是乱练,内息一旦错了,轻者前功尽弃,重者就有生命之忧。” 小靳见他不上当,叹道:“是么?那可得小心才是。若非你提醒,兄弟恐怕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哈哈!来,吃嘛!”扯块肉塞给老黄。老黄坐下默默吃起来。 吃完之后,小靳照例背上一段心经。老黄却不知为何背了两次才记下来,也不忙着去练,只蹲在火边发呆。 小靳要给小钰弄东西吃,只想他赶紧走人,便道:“老黄,今天不忙着练功吗?”老黄摇摇头,道:“我……我觉得有点心神不宁,想多坐一会儿。” 小靳抓抓脑袋,想了想道:“你知道林普这个人吗?” 老黄一惊,但并没有立即跳起来。他看着火,眼中神色闪烁不定,迟疑地道:“林……普?林普是谁?为什么我会知道?” 小靳道:“也没什么。只不过练多喏阿心经的人都至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据说这部心法在白马寺沉寂多年,便是他将它发扬光大的。” 老黄呸道:“放屁!他发扬光大?哈哈哈哈……他不过是个傻子,呆子,他怎么发扬光大了?只不过师傅偏心,我们三人中,就只有他得了真传!” 他跳起身来,眼中血红,额头青筋暴起,在周围不住绕圈,气也越喘越粗,道:“他……他竟敢跟我抢,他……他该死!对了,你为什么知道林普?”突然闪身抢在小靳前,死死地盯着他。 小靳吐口唾沫,也不动声色地看着老黄的眼,慢慢地道:“你没听我讲吗?练这心经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他这些日子来早就抓住了老黄的七寸,便是绝不肯提自己的过往,一想便会发疯而去。老黄果然怔了一下,继续疾步绕起圈子来,一面喃喃自语道:“林普……师兄……哈哈哈哈……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他了! 第72章 他……他还没死吗?” 小靳道:“他应该死了吗?” 老黄闻言忽然一顿,站住了,回过头,小靳吃了一惊——他脸上竟满是仓皇之色。 “他……他偷走了须鸿的孩子……他还没死吗?” “偷走了……师傅的孩子?”阿清大大张开了嘴:“师傅……师傅有孩子?” 道曾点头道:“她在白马寺后山山洞里生下的孩子。” 阿清急道:“那……那不是她面壁修炼的山洞吗?”道曾道:“不错,亦是她与心爱之人相会之所。整件事,白马寺里也仅有几人知道而已。那一天,距她生下孩子才刚过十三天,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孑然一人。于是,屠杀开始了。” 阿清问道:“为什么?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那……那孩子的父亲呢?” 道曾冷冷地道:“那父亲不认这个孩子。他宁愿自尽也不愿认这孩子。须鸿于是潜入他的房里,要他去见那孩子,但是他不肯。他戳断了自己的双腿,死也不肯出门一步。终究到最后须鸿还是奈何不了他,颓然回洞。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孩子便不见了。” 阿清心中砰砰乱跳,颤声道:“她……师傅她好可怜。她狠得下心,一定是因为伤心到了极点。” 道曾大声道:“谁不是父母生养,谁不是食五谷长大?她一伤心,便杀了四十七个无辜的人,说是妖孽,并不为过!” 阿清飞起一脚,将道曾踢出四五丈远,厉声道:“住口!你敢再辱骂我师傅,我杀了你!” 道曾躺在地上,一撑没撑起来,仰天道:“妖孽,妖孽!哈哈哈哈!”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却逐渐凄楚起来,终于变成呜咽之声。阿清大是奇怪,走上几步,见道曾真的伏在草中哭泣,肩头不住抽动。 阿清道:“你怎么了?你……你起来,我不杀你便是。” 道曾摇摇手,又哭了一阵,方颤巍巍地站起来,背着阿清抹去眼泪。他长长地吐着气,道:“她不是妖孽,她不是……她是被气昏头了,你说得很是……” 阿清道:“那……那么,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道曾却不回答。他合十念了一段金刚经,方道:“那时候,天下公认的四大武林绝顶高手,有三个都是白马寺的和尚,便是林字辈三僧——林晋、林普、林哀。这三人皆得白马寺武学真传,特别是我师傅林普,其造诣已斟化境。若是这三人出手,断不至出现如此屠杀场面。可惜林哀因贪练武学,入了魔道,早在林晋做方丈前已被关押在戒律院的地牢内思过。我师傅则一直在外游方,待他回到寺里时,须鸿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而白马寺内的血更是多得连经书都被漂起。” “师傅每次给我说起这一段,都非常仔细,因为印象是那样的深。他说,他见到大殿前的树上,挂满了人的残肢断腿,殿前的铜炉散成了碎片,经律院后的水塘,已经变成了一池血水。整个寺里,连一只鸟叫声都没有,仿佛无人的鬼寺。只有一个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断断续续……须鸿……须鸿便坐在大殿高高的门槛上,抱着一件婴儿穿的小衣哭泣。” 阿清背上一阵冷似一阵,茫然地道:“师傅……在哭?” 道曾道:“是的,她在哭。师傅说,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也不知道她在哭失去的孩子,还是在哭孩子的父亲?” “于是我师傅径直走到须鸿面前,问道:‘你在哭什么?’须鸿回答:‘我的孩子不见了。’我师傅道:‘你的孩子么?死了!’” “喂等等!你说林普偷了须鸿的孩子……须鸿有孩子吗?” 老黄突然换了张笑脸,连连点头道:“有啊有啊!哈哈,我见到的!” 小靳抹抹有些僵硬地脸,道:“不对吧?须鸿不是在白马寺面壁吗?难道她的丈夫偷偷溜进去跟她相会?那可也太大胆了些吧?” 老黄见他一脸疑惑,哈哈大笑,拍着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见过的,她没有丈夫,哈哈!” “没有丈夫……那是姘头?也很了不起啊。”小靳见老黄得意的洋子,便故意皱紧了眉头,道:“想那白马寺高手如云,这个这个……江湖上公认的武林第一门派,岂是浪得虚名?你说是不是?” 老黄拼命点头道:“正是,正是!” 小靳又道:“白马三僧,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单说方丈林晋,这个老和尚就不简单……” 老黄打断他道:“不是!林晋不是老和尚,他……他比我还小几岁。” 小靳道:“那是拿你比,可是当时五六十岁的人,对我来说也算老和尚了是不是?”老黄正色道:“非也。当年须鸿在白马寺时,林晋也才二十来岁。” 小靳道:“二十几岁就做方丈?你少来骗我我告诉你,我年纪小心眼可不小!方丈才二十来岁,那林普岂不是只有二十岁,其余和尚统统都跟老子一样咯?” 老黄摇摇头,小靳看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出奇的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正在追忆什么。他低着头道:“林晋……他在我们三人中是最小的,可是佛法修为最高。我记得……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林普师兄十九,全寺一百八十五名僧人参加圆觉讲经大会,可是师傅却单单叫林晋登台讼法。他讲得好,每一卷佛经都倒背如流。他讲一切如来本起因地,讲永断无明,方成佛道,讲知虚空者,既空华相……他讲得真好,我们都爱听他讲经……” 他站起来,双手合十恭立,仿佛站在四十年前的讲经台前一般。此刻天云变幻,月亮早躲到了云后,风咧咧地吹起老黄花白的长发,露出狰狞的面孔,小靳却突然觉得这面容说不出的庄严虔诚,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黄低声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却又是师傅的首席弟子。我的武功修为比他高,林普师兄更得师傅真传……但是师傅说:只有林晋能继承本寺衣钵。师傅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没有错……他本是那么宝相庄严,他二十七岁便成为方丈,他本来发下菩萨愿心,要成就大道,普渡众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师弟,为什么你要救须鸿?为什么你要救她呢?” 小靳见他说到后面,眼中渐渐又泛起凶光,忙道:“喂,林……咳咳……老黄,我们不是在说须鸿的孩子么,干嘛又提到林晋?不提他了,那个须鸿的老情人究竟是谁?” 老黄看他一眼,奇怪地道:“我不正在说吗?” “什……什么?” 老黄嘿嘿笑了两声,咬着牙道:“师弟,哈哈,佛学无双的师弟,白马寺不世出的林晋大师,哈哈,哈哈!却跟人在后山偷情……生下了儿子,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不止,震得周围群鸟惊飞,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傅,嘿嘿,你选的好徒弟,白马寺的好方丈,哈哈!偷情!还是跟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偷情,哇哈哈哈哈!生的儿子多么乖巧,多么白嫩!为了这个好徒弟,你甚至不惜放逐林普师兄,把我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哈哈,好!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发起狂来,手舞足蹈,口中唱着乱七八糟的佛号,也不知究竟在说什么。小靳心中砰砰乱跳,随即想起小钰,忙走到车前,低声道:“别怕。”小钰一声不吭,从车帘子下伸出只手,轻轻握住小靳。小靳将自己的手伸进去,任她握着,壮起胆子强笑道:“哈哈哈哈,大胖小子!” 老黄道:“可不是吗?哈哈!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他……这个白马寺的方丈,居然不认自己的儿子!” 小靳道:“什么?这个老王八蛋,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太没种了。这叫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妈的,要在赌场里,早被人砍了!” 老黄一拍大腿,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吗?没种!他……他……哎。不过也好,他没有种,须鸿有,一怒之下,血洗了白马寺。嘿,那可真精彩!我、我从来没有见到有人出手这么狠辣的,哈哈!好啊!杀得白马寺尸横遍野!” “哦……”小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好象须鸿跟人打架,总是死的比伤的还多?” 老黄眼睛里简直发出光来,道:“你也听说过?是啊,没有错,这才是杀气,这才是真正武功的精髓!师傅硬说什么武功是强身健体,这……这他妈的是放屁!强身健体只练气便行了,干嘛反咬动刀动枪?那些‘分水掌’、‘铁扫帚’,什么‘龙爪功’、‘竹叶手’,哪一个不是致人丧命的功夫?明明是要一拳、一掌杀死敌人,保全己身,非要说是强健身体,呸!所以我平生最敬佩的便是须鸿,出手就杀人,多么爽快,又是多么厉害,哈哈!” 小靳道:“那么,她血洗了白马寺,林晋老乌龟出来认亲没有?” 老黄道:“哼,师弟这个时候却又来硬骨头。他当着须鸿的面打断自己的腿,以誓永不出门一步。你说,这可多糊涂?他们两人就那么耗上了,一个在寺里屠杀和尚,另一个绝不出门,耗了两天,白马寺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成了一鬼寺,老子就正好出来,哈哈,哈哈!话说回来,我倒是佩服这个时候的师弟,你说这么多师兄弟因自己而惨死在面前,我尚且心惊胆战,他竟然处之泰然,实在有过人之定力呀!” 小靳吐着舌头道:“原来和尚说的天灾居然就是须鸿她老人家在和尚庙里搞逼亲大屠杀。不过老兄因祸成福逃出来了,倒是可喜可贺。” 老黄笑道:“可不是吗? 第73章 我见他两赌得起劲,心中佩服得紧。说老实话,那个时候的须鸿杀红了眼,别说林晋了,就算大师兄林普鼎盛时期,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我、我自认不敌,想寻个藏身的地方,便往后院走。到了最里面的谈经阁楼顶,嘿嘿,却遇见了一个人!哈哈哈哈!你……你猜猜我遇见了谁?”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小靳皱着眉头道:“遇见了谁呢?我想想……不会是你师傅吧?” 老黄一跳三尺,睁大了眼,奇道:“你怎么一猜就中?正是我师傅!原来他练功走火入魔,躲到楼顶密室里闭关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他硬说我走火入魔,把我关在地牢里,他……他自己却真的走了火,躲在楼顶,全身僵硬,脸也歪了,眼也瞎了,舌头吐出来,手脚颤个不停……生不生,死不死,还被我找到。嘿嘿,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小靳听到这陈年的旧事被他一一忆起,神色时狂时癫,心中隐隐猜到他就是这个时候把他师傅吃了的,背上禁不住寒毛倒竖,道:“快说说须鸿后来怎样了,喂,老黄!你不是说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么?” 老黄啊的一声,眨着眼道:“什么……哦,是了,那孩子。我见到的,是林普师兄偷走了他,把他藏在寺后的舍利塔中。原来……原来被放逐的林普师兄也不甘心呢。他偷走须鸿的孩子,逼着她发狂,逼着她跟林晋算帐。哈哈!哈哈!我知道的!” 小靳想到白马寺三大高僧们个个竟都如此残忍坚毅,冷战一个接一个,心道:“妈的,和尚的师傅便是林普,怎么没听他说起过这孩子?八成林普已将那孩子杀了。” 老黄接着道:“但是恐怕林普师兄也没想到,林晋师弟竟然放任须鸿杀人。那须鸿虽然疯狂,却始终不对师弟下手,想来心中仍然爱着他。杀到第二天傍晚,眼见着白马寺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林普师兄终于忍耐不住,出手了。” “须鸿尖声叫到:‘不可能!他不会死!我的孩子不会死!’我师傅走到院中,拾起那些残破的尸体,丢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李家的孩子,这是余家的孩子,这是黄家的……他们都是别人的孩子,他们昨天这个时候还在各自练拳、担水,比你的孩子更加活跃,现下都死了。你摸摸看,冰冷了,僵硬了……为什么你的孩子就不会死?’” “须鸿伏在殿前石阶上嚎啕大哭,吼道:‘他不会的!他不会眼见我们的孩子死去,他曾经说过的!’” “我师傅于是脱下袈裟,裹了一颗头颅,走到须鸿身边说道:‘孩子在此!’须鸿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抢过袈裟,掀开一看,呆住了。她的手一伸,搭上我师傅的喉咙,便要扯断,我师傅朗声道:‘此头颅与你孩子的头颅有何区别?这便是你的孩子了。’须鸿……须鸿也许是杀得累了,也许是被师傅的气势震慑,跪在地下,哭道:‘我只要我的孩子!’师傅说道:‘死了!’” “须鸿与我的师傅终于还是动起手来。两人斗了三、四百回合,具体是怎样的比斗已无人知道。但须鸿终因身体虚弱,内力不济,被我师傅以一招小擒拿手制伏。其实若是须鸿没有生孩子,亦或没有与白马寺众僧打斗,我师傅是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她的。” 道曾说到这里住了嘴,不胜疲惫地闭上眼睛。他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仿佛一转眼又老了十岁。 阿清从未听过师傅这些血腥杀戮,心中只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然而自己都已无法说服自己。她记得须鸿曾经对自己说过,每一招出手,都要抱着使敌非死既伤的决心,不能伤敌,便是害己。她一向以为天下武学都是这样,可是现在想想,萧宁的剑就不是这样的。他的每一剑都留有余地,所以自己现在还能活着…… 如果师傅真的如此残暴,那么自己势必背上她欠下的人命,那可不是一条两条。道曾说小靳祸福难辩,是不是这个意思?残暴……说到残暴,自己不也一样虐杀了数十人么?那阴森的山林,那闭塞的地牢,恐怕师傅来此也不过如是……甚至于恩人,也用言语逼死。她想到那个漆黑的地洞,第一次那么惧怕自己,心中一阵阵冰凉……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跟着头顶噼里啪啦一阵暴响,震得四周的树都在颤动。阿清惊得跳起来,叫道:“雷……打雷了!” 道曾道:“打雷么?很平常,你怕什么?”阿清道:“我……我不怕。” 刚说完,啪卡一声,又是一个巨雷,就在头顶炸开。阿清脸都白了,紧张地靠拢道曾。道曾仰头看了看天,道:“就在附近呢。” 阿清见他镇定如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你不怕么?你没听说吗,一打雷,雷公电母就在天上,专门找妖怪啊狐狸精打啊。这……这深山老林里,说不定妖怪很多,打……打下来,小心打到我们……” 道曾道:“打妖怪么?我不知道,不过杀孽太重的人倒是会被劈到。前些年天降大雷,劈死了一头牛,牛的肚子上写着白起两个字。隔了几百年,他还在为当年那四十万被坑杀的秦军赔命。” 阿清颤声道:“你乱讲……哪有此事……” 话音未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一道闪电划开漆黑的夜空,就劈在不远的山头上。巨大的雷声几乎同时响起,阿清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下,紧紧闭上眼睛。那雷声在群山之间激荡回响,良久方散。阿清刚喘过气,蓦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自己肩头。阿清浑身剧颤,想跑却突然间没了力气。 只听道曾冷冷地道:“你在怕什么?” 阿清放声大叫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那只手慢慢抓紧,道曾道:“不对。你在怕你自己。” 这一个雷就打在马车旁的一棵树上,巨大的声浪让促不及防的小靳跳起身来,不料脑袋撞在车棚上,一声惨叫滚进车内,摔得七荤八素。隔了老半天,耳朵里的嗡嗡声才有所减弱,但是眼前仍旧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楚。小靳伸手乱摸,突然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再仔细摸了一阵,阿唷一声缩回手,原来摸到了小钰的胸前。 小靳拼命揉着眼睛,好半天总算又看清了四周,只见小钰躺在身旁,小嘴微张,眼睛紧闭。小靳推她两下,没有反应,看来已经昏死过去。小靳呼出一口气,暗自侥幸,心底里又隐隐觉得遗憾,早知道就多摸一阵了。 只听外面老黄拉开了嗓子放声狂笑,“呵呵,哈哈哈哈!”无休无止。小靳心道:“妈的,这雷邪得紧,看来老天爷要劈死老僵尸了。老子跟他一路可不妙,雷公爷爷要是头晕眼花,从那么高的天上甩个雷下来,这里一片空荡荡的没啥遮拦,难保不砸中老子。不行,得躲到林子里去。” 他爬出车子,叫道:“老黄!可不太妙,看这样子要下大雨了,你还不到林子里躲躲?” 老黄呸道:“老子不怕!老天爷老是跟我过不去,我倒要看看,他敢跟我面对面打么?哼!”双手叉腰挺胸抬头,一幅跟老天拼老命的样子。小靳道:“那是,大哥你是谁呀,还怕老天?不过小弟可要想办法躲躲去了。” 老黄道:“你在车里难道还怕雨淋?”小靳道:“你不知道,那车里穿堂风厉害。最近练功,老是觉得冷飕飕的,别不是受了寒,要散功了吧?”老黄忙道:“那……那可不行!”一把抓起小靳扔进车里,跑到车前,两手抓住车架,“哇呀”发一声吼,拖起车飞也似地向林中跑去。 车身颠簸晃动得厉害,小靳心道:“妈的,这老僵尸发起疯来比马跑得还快,不用来拖车,可惜了。”正想着,轮子撞上一块石头,车身猛地一跳,小靳脑袋重重撞在车顶木头上,惨叫一声落下来。他刚要开口骂娘,突然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里,小钰颤声道:“怎……怎么了?” 小靳抚摩着她的头发,镇静地道:“不知道。老妖怪不知要把我们拉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形势不明,最好不要乱动。不过你别怕,总之有我在,他动不了你一根头发!”小钰心中一热,紧紧抱住了他。小靳两个指头绷紧了指着车外,厉声道:“老妖怪!有种就在这里跟小爷我单打独斗,拖着车只知道跑,算什么英雄好汉?” 外面雷声阵阵,风声凄咧,想来老黄也听不到,因为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小钰暖暖的身子依偎在怀里,好不惬意。 跑了一阵,进入了林中。那林子里腾蔓交错,灌木丛生,老黄拼了老命拉车,不料有一根腾蔓缠进车轴,越缠越多,终于再也动不了。小靳听四周嘎吱乱响,生怕老黄把车子拉散了架,自己今天晚上和小钰两个人可惨了,忙叫道:“别拉了,老黄,这里就好了!” 老黄闻言停下,抹抹汗,蹲在车外歇息。小靳附在小钰耳边轻声道:“我出去跟他说话,骗他走人,你在车里呆着,可千万别动。”小钰点点头,又担心地凑到他耳边道:“你要小心……” 小靳觉得一股暖气吹在耳朵里奇痒,嘿地一声躲开。小钰默默地缩了回去,不再言语。小靳心道:“若是阿清,只怕又要扯着我好打了。这丫头凭的温柔,居然是阿清的妹子,看来世上事实在古怪。”拍拍她的手,翻出车去。 小靳抬头看天,不时空中电光闪动,但都隔得远,雷声要过老久才传来,看来似乎跑到别处打妖怪去了。他略放宽了心,蹲到老黄身旁,道:“喂,老黄,刚才讲到哪里了? 第74章 林普对须鸿出手了么?” 老黄道:“可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林普师兄跟须鸿说了几句,两人就动起手来。原来我关在地牢里,几年没见到师兄,他的武功精近了不少,那十八式金刚杵,本来须用五、六十斤重的黄铜棍才打得出气势,他竟然以内力化在手上,戳、横、劈、拖,每一式都是绝杀之招。那一式‘撞金钟’,恩,厉害得紧,除了闪避,我实在想不到怎样应对。”他站起身,比划了个架势,眯了眼凝神思索起来。 小靳忙道:“你先说完了,再慢慢研究不迟。既然这么厉害,那须鸿是怎样应付的?” 老黄道:“须鸿么?她……她的‘流澜双斩’跟‘穿云腿’号称天下一绝,可是我却破得了。你信不信?”小靳连连点头,道:“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不知道跟林普比起来如何?你老兄运气好亲眼见过,给兄弟说说嘛。” 老黄正要在自己的武功上长篇大论,听小靳这么问,只好强行忍住,续道:“两人在大殿前斗了三百回合,硬是没分出输赢。论攻势,须鸿占尽上风,可是林普师兄守得真正叫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有几次偷袭也非常厉害,若非须鸿轻功了得,说不定就中招了。” 小靳心道:“这老妖怪没长心眼。人家须鸿刚生了孩子,等于大病一场,又在高手如云的白马寺里杀了两天,那是人能做到的吗?如果她再歇个十天半月,保管两个林普也不是对手。” 老黄道:“我在大殿顶上看了两个时辰,突然想到师傅大概已经煮好了,再煮水可就干了,连忙回厨房去。等我回到殿上,他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些年来也没消息,不知道林普究竟被须鸿杀了没有?须鸿又到哪里去了呢?”说着惆怅不已。 小靳肚子里一阵翻腾,差一点就要吐出来,心中骂道:“妈的,这老妖怪,这时候还惦记着水煮干没有,真他妈会吃!” 正想着,忽地又是一个闪电打在附近,老黄跳起来纵声长啸,想要跟雷声一比高下。小靳摇摇脑袋,大感头痛。今晚不论怎么谈往事,老黄铁了心就是不发疯,这倒给自己出了难题。他正盘算着先回车上去看看小钰,忽听北面远远的山林中也传出长啸一声,与老黄的啸声相应和。这一声还未消失,西面也有长啸声传来。这两个啸声来得好快,初时还在五里之外,一声没有啸完,已经在三里之内了。 小靳一惊,只道又来了老妖怪,却见老黄赫地住口,顿了一刻,纵身上树,喝道:“是谁?” 阿清强笑道:“我……怕我自己?哈哈?真是奇哉怪也!我为什么要怕自己?” 道曾看她良久,阿清开始还跟他对视,后来抓抓脑袋,道:“我怕我自己?哼!”转过头去。道曾放开了她,绕着火堆走了两圈,突然道:“你师傅除了‘流谰双斩’跟‘穿云腿’外,还有两套掌法、两套剑法及一套轻功步法,你知道么?” 阿清一怔,摇头道:“不知道。师傅只说‘流谰双斩’跟‘穿云腿’是入门功夫,也是最实用的防身术,所以一直以来除了教我基本功外,就是这两套功夫了。” 道曾道:“说到出奇不意克敌致胜,这两套功夫的确可算一等一的武功。但是正因为追求灵动快捷,没有根基,遇上真正的高手,一旦无法在轻、灵、快方面占得先机,就会被对方内力所制。须鸿当年在面壁的第一年,每与林晋比武,都被他的精深内力压制。但她天质太强,悟性极高,竟在三年之内,参阅佛经,总结出以往武功的不足,创出了那两套掌法、剑法及轻功步法。当年我师傅修行多喏阿心经,自问当世内力恐怕已无出其右者,但与须鸿一战,竟仍是占不到丝毫便宜,就在于这几套功夫已完全超出寻常武学范围,自成一体,浑圆无迹。师傅每一掌击出,皆被她轻易化解,消于无形,跟着便是疾风骤雨般的进攻。那一战凶险之极,直到最后须鸿力竭,师傅放弃内力,纯以硬功才将她制服。” 阿清想起师傅的英姿,不觉神往,道:“我师傅真的这么厉害?可是她为何从未对我提起?” 道曾道:“这套拳法确实是博大精深,但是需要极高的悟性与实战经验,练之才可成功,否则不但难,而且极易入魔。你年纪尚轻,诸事不明,战乱之前又未曾有过真正的打斗,是很难参透的,所以你师傅没有教你。第一式是这样的,你来看。”跨前一步,双手虚画,作了一个起势,跟着手足不停,一路演练下去。 阿清忙道:“等等,你为何练给我看?” 道曾手中不停,厉声道:“仔细看清楚!我只练三遍。” 阿清听他此言,再顾不得许多,凝神记他一招一式。这一套拳法跟流谰双斩的大开大合完全不同,手脚几乎未完全打开,只在身边不住环绕。阿清看了两遍,仍旧一头雾水。待得道曾打第三遍时,阿清突然注意到他的手忽而变掌,忽而为爪,纯以手腕之力纵横。阿清不觉啊的一声,眼中放出光来。 道曾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很好。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这一套拳便最险不过。贴近了敌人,无论他的功夫多强,根本不与他施展的空间。当年我师傅本来在一百五十招之后就已逐渐压住须鸿的流谰双斩,但她使出这套拳法,几乎就赢了。这套拳法虽只有二十六式,但于细节处却变化无常,异常繁琐,单是掌便有三十七种变化,其余拳、指等也各有二十九种变化。你学过同样变化诡异的‘流谰双斩’,来练一遍吧。” -19-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章 风大起来了。先是听到风声呼啸,远远的林子里“呜啊——呜呼”的叫着,接着近了一点,天上不时闪动着电光,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高高的树的轮廓左右摇摆,麦浪般一道接一道,起伏不定。风吹透了整个森林,终于刮到眼前,但见眼前突然间就飞沙走石,仿佛正面撞上一堵风的墙壁,打在人脸上生痛。耳朵里充满了咆哮声,跟无数树干劈啪折断之声。小靳站立不稳,往后重重撞在车身上。他来不及叫痛,感到车竟然已被吹得微微倾斜,车上的蓬因兜满了风,几乎要离地而起。 小靳忙死命抱住车子,尖叫道:“小钰,快出来!老黄,来拉一把!” 正拉扯着,风却突然一顿,小靳哇啊一声,险些撞上车架。他刚缓了一口气,忽听左首有人笑道:“原来又是钟老大,你来得好快。”右首有人中起十足地笑道:“呵呵呵呵,阁下就是号称飞天入地神剑无敌一拳镇三山的贾老二么?幸会幸会!” 小靳抬头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忽的闪电划破天际,只见一棵大树之颠上有一个飘忽的人影,随着大树摇摆不定,听声音确是那天高谈阔论的贾老二,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头有这么大,什么飞什么剑什么镇三山的,想来另一边就是车队领头的钟老大了。 小靳刚要开口拉拉关系,忽然心中一动:这两人若是能制伏老妖怪,自然是上上之选,然而小靳见过老妖怪的本事,这个当年的白马三僧虽说老是老了点,要发起疯来可不得了,未必就不能击败他俩。若是老妖怪胜了,自己与小钰仍旧不得脱身,现在拉关系,被老妖怪听见了可不得了;但若钟贾二人胜了,则势必带走小钰。自己一个小混混,除了滚蛋,还有什么好说的……小靳一时不辩悲喜,闭上了嘴。 只听贾老二道:“下面有位朋友刚才叫了声小钰,不知道能不能出来一叙?在下江南贾谊,想会会刚才啸声的朋友。”钟老大则扯开喉咙叫道:“小钰,你在么?” 小靳爬上车,正见到小钰醒过来。他忙扑上前一把捂住小钰的嘴,低声道:“老僵尸在旁边,现在还不能回答,等他们比试出结果了再说。”小钰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钟老大正叫着,忽地轻哼一声,跟着一阵拳脚相交之声,想必与老黄对上了手。贾老二道:“钟兄,点子棘手么?”然而钟老大却一直没有回答,跟着那人从树顶一直打到地上,噼噼啪啪一阵响,树枝折断无数。 贾老二略一思索,已明白来人功力太高,压制得钟老大完全无法出声。他刷地拔出背上三尺长剑,叫道:“我攻上!”纵身飞下,袭向那人头顶。“铛铛”两声轻响,钟老大呼出老大一口气,叫道:“哎哟!妈的!太他妈厉害了,小心!”贾老二也叫道:“他的手如铁一般,被跟他硬碰!” 此时四周漆黑一片,只偶尔有电光闪过。两人联手进攻,不住叫喊,什么:“我踏乾位,削他上身!” “我退昆位,再退离位!他妈的变掌为爪,好生阴险!” “我身后有树!哎哟,顶了老子一下!” “好!击到他了!黑灯瞎火,也不知道是哪里?” “哎哟!”“我刺了他一剑!”“是老子!” 老黄却一直没有声音。 打了一阵,钟老大叫道:“妈的,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贾老二也道:“来不及喊了,总之我上你下!”这一来便只听见拳脚相交之声、长剑破空之声、树枝灌木被人削断劈折之声。 小靳凝神听去,有两个人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快,想是内息跟不上了。小靳知道不是老黄,一颗心砰砰乱跳,小钰握着他的手也一片冰凉,不住低声道:“怎样了?打赢了吗?”小靳沉声道:“难说得很,总之……厉害得紧!” 第75章 声音也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忽听一声闷哼,贾老二道:“快退!”钟老大嘶嘶叫道:“嘿!妈的,打得你老爹好……我退需位,再退讼位……你追你老爹干什么?哼……”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老二长剑一抖,剑身震荡,发出尖锐至极的一声响。小靳隔得老远,仍觉得耳中一痛,嗡地响起,忽听老黄纵声惨叫,贾老二叫道:“退……”砰的一响,声音从中而断。 小靳听到老黄的叫声,心中猛地一跳,正要探头看个究竟,蓦地面前风声大作,有人欺上车来,一把将自己跟小钰抱起。小钰放声尖叫,小靳亦是大骇,随即低声叫道:“老黄,是你!” 老黄并不回答,向车后冲去,但听头上剑刃破空之声,钟老大沉声道:“留下!” 老黄反身一脚踢在车蓬上,车蓬轰然破裂,碎削飞散,钟老大身在空中无可后退,只得急将剑舞成一圈,斩落断木。就这么缓了一缓,老黄已飞出数丈之外,没入林中。 钟老大提气要追,忽听身后钟夫人叫道:“别追了,你不是他对手!”他向漆黑的林子里看了一阵,叹口气,走回钟夫人身旁,见贾老二捂着胸口勉强坐起身,嘴角兀自留有血丝。钟老大道:“妈的,世上真有武功如此高强的人,老子今天算是认栽了。” 原来他与贾老二那日带领部下逃脱后,与钟夫人会合,追赶车队,却只见到满地尸骸跟破碎的马车,查看下发现只是一人所为。钟老大心知此行已无任何结果,只得谴散车队,自与钟夫人寻找小钰。谁知贾老二如影随行,定要帮他们的忙。三人遂沿着车辙一路寻来。途中因路过几道溪流,老黄扛着车走,行迹中断,幸亏钟老大几次撞大运又找到足迹,迟了好几天,才找到此地。 他们接近时,正是小靳与老黄大谈白马寺惨案之时。他们知道老黄必非寻常人,不敢贸然出手,于是设下圈套,趁着漆黑一片,由钟老大与贾老二出手,引诱老黄,而钟夫人则藏身在树后。本来的计划是两人带着老黄逐渐靠近钟夫人藏身之所,再由钟老大大声说话,掩护钟夫人出手,没有想到老黄内力极深,几掌之内便压得他内息闭塞说不出话来。若非贾老二突然震剑,以奇招将老黄暂时震住,几乎就要前功尽弃。但贾老二仓促震剑,面前稍露出一丝破绽,便被老黄一掌击伤。好在钟夫人的暗器终于及时击中了老黄面部及前胸要害,他伤重之下只得逃窜。 钟夫人道:“贾兄弟,伤得重不重?”贾谊苦笑道:“不重,只不过怕是再难出手了。钟兄给我好大的帽子,又是飞天又是镇三山的,可真是千古罕见。” 钟老大抹一把额头的汗道:“妈的,先唬唬那家伙再说嘛。他跑了,也不知道是他的幸事还是我们的幸事。再斗下去,哼!” 钟夫人道:“刚才那人逃走时,确实听到了小钰的叫声。看来此人不知什么原因囚禁了她,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救她才行。”钟老大点点头道:“那是。我敢肯定他就是出手袭击商队的人!妈的,好硬的骨头,好深的功力!刚才我那两下明明戳到他背脊,就算没中命门也不会太远,这家伙居然浑若无事。他究竟是谁?” 贾谊道:“我也未曾听说,实在比家严还……咳咳……” 钟老大缓过劲来,说道:“对了,你究竟是谁?他妈的,这一手‘平秋剑法’,你当老子没有见识吗?” 贾谊一呆,笑道:“是,在下行走江湖,一向随意惯了,倒并非有意瞒着钟兄。在下这谊是真的,贾是假了点。在下姓谢。” 钟夫人笑道:“果然是谢大侠的大公子,这份气度、本事,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啊。” 贾谊道:“惭愧惭愧……”却被钟老大一把拧起。钟老大道:“惭愧个屁!你……” “轰”的一个惊雷,震得钟老大将后面的话通通吞回肚子里,道:“既认我是兄弟,那老子可不客气了。走走,先出了这鬼地方再说!” 老黄带着小靳小钰一路狂奔,头顶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小钰死死抱住小靳,脸埋在他怀里,泪水把他胸前衣服都打湿了。小靳干着嗓子叫:“老黄!妈的!你想叫老子散了功死吗?快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一躲啊!” 但是老黄不答,只管往前猛冲,突然间小靳脸上一凉,几滴水打在脸上。他叫道:“哎呀,下雨了!”却觉那水又粘又热,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流动。小靳颤声道:“老黄……你……” 这个时候头顶啪的一个炸雷,将他要说的话打回肚子里。小钰脑袋一偏,昏死过去。顷刻间狂风夹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打得小靳吱哇乱叫:“要死了要死了!” 突地老黄手一松,小靳与小钰同时飞出,重重落在地上。小靳摔得眼冒金星,挣扎了半天才爬起身来,但听四周风雨声震耳欲聋,却没有什么雨打在身上。他好奇地四处摸摸,原来真的被老黄扔进一个山洞。 他又惊又喜,顾不得全身疼痛,摸到小钰身上,推了她两把。小钰轻声呻吟一下,幽幽醒来,颤声道:“小……小靳哥……” 小靳道:“我在这里,别怕,来,再进来点,别给风吹凉了。”拉着小钰的手往里摸索着爬行。爬了一阵,手摸到一堆干草,小靳爬到上面摸了一圈,发现草仿佛铺成床的形状,小靳大喜,心道:“妈的,有这种好地方?也许那老僵尸就是在这里练功的”。他对小钰道:“躺下吧,暖和一些。”把小钰扶上去躺好,突然想到老黄呢? 他对着洞口喊道:“老黄,你在哪里?喂?老黄!”除了风雨声,并无一人回答。他心想:“也许老妖怪怕钟老大跟那个姓贾的追上来,自己跑了吧?” 只听小钰低声道:“我冷……我好冷……”他这才觉得全身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小靳骂道:“这个臭老天爷,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选在逃命的时候下!”伸手掏了掏,还好,油布包的火燎子还在。他燃起火燎子四处查看,见这山洞约十来丈深,洞口不大,且里面比洞口附近略高,是以并未有雨水进来。洞中还堆了几堆柴,想是老黄平日里用的,心道:“这个老家伙,还挺会挑地方的。” 当下小靳堆了一堆柴,用草引火,折腾了一阵,终于熊熊燃烧起来,小靳欢呼一声,脱下外衣烘烤,忽见小钰缩在一旁哆嗦,小靳忙道:“你怎么办?也脱了来烤烤吧,你放心,我……我到洞口去守着。”说着走到洞口处,望着外面闪电发呆。 听小钰在身后道:“小靳哥,我……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找找钟大哥?”小靳两只手不住在冰冷的手臂上搓着,道:“不晓得怎么来的呀……这鬼地方,这鬼天气……呼,下这么大的雨,他们大概也回去了吧?” 小钰道:“那我们怎么办呢,小靳哥?我……我怕呀!” 小靳站起来猛拍自己胸膛,正要说句气壮山河的话,突然卡住,顿了一顿,打了个气壮山河的喷嚏。小钰忙道:“小靳哥,你快进来罢!” 小靳哆嗦着倒退走回洞中,背对火蹲下,嘶嘶地吸着鼻涕。小钰道:“小靳哥,你在哪里?”慢慢爬到小靳身边,摸到他的手,便紧紧握住。 小靳道:“放心,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害怕,知不知道?” 小钰道:“我知道。可……可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呀。” 小靳叹道:“现在我们两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实在是无法可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老天爷也来凑热闹,真是……”他烤了一阵火,身体渐渐热起来,道:“如果咱们出去了,你想做什么?” 小钰愣了一会儿,道:“我……我想回去,我想去找阿清……阿清她一个人,一定害怕了吧?” 小靳抹一把鼻涕,道:“你别担心她,她会害怕吗?应该是别人怕她才对。” 小钰摇头道:“阿清其实很害怕的,我知道。越是害怕,她越是强撑着,从小就是这样。” 小靳听了这话,看着洞外的闪电,过了一会儿道:“老妖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明天吧……我想,明天想个法子,逃走也好,或者给钟老大报个信也好,总要试一试。” 小钰道:“小靳哥,你真好。你跟阿清一样,不会丢下我自己逃走。”小靳干笑道:“那也得能逃掉才行啊。好了你别想这么多,趁现在洞里暖和,早些休息吧,我替你烤衣服。明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忽然背上一热,小钰整个身体靠了上来。只听她在耳边轻轻道:“小靳哥,你的身体好冷。” 小靳道:“是吗?呵呵……那可怎么好……”心中狂跳,想:“这个小丫头,粘起人来真是不得了!” 小钰道:“小靳哥,你干嘛在发抖?”小靳道:“天冷着凉了,嘿嘿。”小钰又道:“那你干嘛又出这么多汗?”小靳道:“发汗好啊!凉了嘛,发发汗就好了!”小钰扑哧一笑,道:“小靳哥,你真好玩。” 小靳听着小钰轻言细语,鼻子里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的香味,脑中一阵眩晕,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根柴啪的一声爆裂,小靳浑身一震,清醒过来。他感到全身是汗,颤声道:“丫头,别靠着,老子热得很!”身子往前挪动,听见后面咕咚一声,小钰滚落在地。 小靳道:“丫头,快过去睡觉啊!”叫了两声,没听见反应,他转头看去,却见小钰在地上倦成一团,小嘴微张,已经睡着了。 小靳抹抹汗,心道:“妈的,吓死我了。 第76章 为什么这丫头粘上来,老子就象挨近火炉一样热?”他弯身抱起小钰,见她只穿着贴身小衣,只觉口干舌躁,脸涨得通红,好容易才收敛心神,把她放在稻草堆里,再拣两件已经烤干的衣服替她盖上。 干完这一切,小靳一溜小跑跑到洞口,大口呼吸着洞外潮湿寒冷的空气,心道:“怎样才能逃出去?我可不能叫老妖怪伤到她。对了,刚才老妖怪好象流血了,看来钟老大他们也不是不可能伤到他,说不定现在到哪里养伤去了,或许明天是最好的机会?”他坐在洞口,心里盘算着各种方法,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打起架来,靠在洞壁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小靳出洞查看,外面是一大片松林,不知延绵了几十里,远远地与苍色山脉融为一体。山洞在一个斜坡之上,坡面已被昨晚的暴雨冲得沟壑遍布,露出暗红色的泥土。 天空依旧浓云密布,仿佛随时会降到头上。小靳看了半响,也分辨不出哪是东哪是西,只得回洞里。他与小钰商量了一下,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碰碰运气,当下两人掷石头占运,最后决定先穿过松林再说。 小靳找了一根趁手的木棒,既可打草惊蛇,又可当作拐杖,危急时还可防身。小钰的鞋掉在了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泥地上,不久就直喊痛。小靳撕下布给她裹住脚,背一阵走一阵。两人走了一上午,从松林钻到密林里,更加找不到北了。小靳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小钰也累得躺在地上。她躺了一会儿,突然道:“有水的声音。”小靳忙伸长了脖子到处转,道:“有小河吗?在哪个方向?” 小钰听了一阵,道:“是左边吧,我们找找去。”两人便闷着头向左边寻去。走出十几丈,穿过一片灌木,忽觉眼前一亮,这林子树木较稀少,不过都是参天古树,树冠如华盖一般遮天避日,地下只是些刚齐脚踝的软软的小草。横贯林子的溪流很浅,就在草地间蜿蜒南行,有的地方露出光滑的岩石,有的地方却全被野草覆盖。 小靳欢呼一声,放下小钰,扑在溪流边饱饱的喝了几口水,只觉精神一振。他捧了水凑到小钰嘴前,让她喝了几口。小钰叹道:“好甜的水。我……我想……”小靳道:“你想怎样?说啊。” 小钰咬着下唇,踌躇了一下方道:“我想摸摸水。” 小靳牵她到水边,小钰伸手在水中荡了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凉的水。” “可不!” “小靳哥,水深吗?” “不深,可能只有一尺吧。”小靳拿棍子试了试,一回头,定住不动了。 只见小钰慢慢解开腰带,脱下外衣,露出淡色的贴身小衣。小靳只呆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小钰抓住了手臂。她的软软的小手顺着小靳的手臂慢慢滑下来,牵着他的手,低声道:“别走,陪我。” 小靳抹了一把脸,默不作声地坐下。小钰褪去衣衫,摸索着走入溪中。溪流的水只及她的膝盖,阳光一束束穿过层层翠绿,映在涓涓溪流上,流光飞舞,不似人间。 那些班驳的水影再倒映上来,仿佛水流在小钰光洁的肌肤上一般。她把水捧到胸前,让它们顺着微微坟起的胸部、平坦的小腹和均匀的腿流下。小靳看着那些飞溅的水花,有些飞得远的,飞入到光束之中,便发出眩目的光亮。他看得久了,只觉眼前到处都是闪烁的光晕,忍不住闭上了眼。 “好看么?” “恩……啊,是。好看。真好看。我……我说不好,我想不出怎样来说……” 小钰轻轻笑着,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过了一阵,她说道:“可惜我自己看不到。”她用水洗着手臂,洗着颈项,慢慢的,有一行泪流了下来。小靳看在眼里,不敢说话。 “这是石全哥哥的血,我摸得到……这么多,这么烫的血。这些血流到我眼睛里,我就看不见了,流到我的身上,我就感觉不到冷了。多么烫的血啊……可惜我要将它洗去。我要将它们都洗去了。阿清……” “阿清。”小靳低声道。 “阿清说我就知道哭,什么也不做,说我只会逃,只会躲起来。这些话我都记得……所以我不想逃了。可是我……我怎么样才能不逃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石全哥哥那个时候很开心。他总是很开心,虽然他的话不多,可我知道他常常在开心。他陪我玩耍,陪我一起疯,一起闹,多好啊……石付哥哥,还有……还有阿清。阿清。” “阿清。”小靳抓着脑袋说。 “他们俩就不爱开心。他们整天急死了,忙来忙去,想着怎么逃命,怎样救我出去。他们对我太好了,可是我……我只想开开心心的。我常常想,也许死了会更开心一点罢?好象阿绿那样……我是不是很傻?大概我也快死了吧。”小钰捧起水,倾在脸上。她尽力仰着头,好让水流得缓一些,让那冰冷的感觉长久一些。 “你在看我吗?” “啊……在的。一直在的。” “我怕以后不在了,我怕我死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样子。我的样子啊……”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的样子。”小靳叼着草根,躺在草甸上,抬头望着支离的天空,道:“我想想看能记多久。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一千年?” 小钰道:“哪用记那么久。就……就记这一生吧。” “那可长呐!我以后修道成仙,不老不死,这么一辈子记下去,你不是占到便宜啦!” 小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蹲了下去,全身心感受着溪水飞速掠过身旁,不时有飘落在水里的树枝或花瓣被她身体挡住,她伸手将它们拣到身前,再随水流漂下去。这么开心的玩了一阵——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她终于说:“我也会记住你的话的……这一生。” “哪一句?我的话可是很多的。”小靳搔着头,有些担心。 “哗啦”一声,小钰站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她缓缓呼出时,用力睁开了双眼,回头对小靳嫣然一笑,说道:“每一句。” 阿清一掌横击,忽地变爪,出手如风,在一棵百年老树上抓了几下。她刚要旋转身子踢向树干,道曾叫道:“快了!” 阿清停下手,抹抹头上的汗,喘着气道:“哪……哪里还是快了?” 道曾走到她身边,比了个鹰爪,横着一拉一提,道:“这里。你来试试。”退后一步。阿清默想了想,一把抓向道曾喉头,道曾略一侧身,阿清身子一沉,顺势一拉,袭向道曾胸前,道曾右手突然从天而降,斩向阿清眉间,停在她眼前一动不动,冷冷地道:“你死了。” 阿清愣了半响,道:“我先抓到你胸前的。” 道曾摇头,仍旧冷冷地道:“你死了。我受了伤。因为你这一拉力道不够,我却已击碎了你的顶骨。” 阿清闭目想了一会儿,道:“那这一招根本不对嘛。若敌人都跟你一样强,怎么也避不开的。” 道曾道:“这一招当初须鸿使出来就无懈可击,我师傅连着两次都未能避开,若非凭着内力深厚,早受重创了。” 阿清大是惊异,连着比划了几次,忽然道:“快了是什么意思?” 道曾手捏成爪形,比在阿清脖子前,凝而不动,却又隐隐有锁住她咽喉之势,道:“这便是这一招的关键所在了。我师傅思索了整整三年,终于明白,第一击其实并非虚的,恰恰是这一招的关键。你的火候若是掌握得好,这一爪在对手眼中始终指向喉头,在对方避无可避,只能退后,身子已然后移时,就势拉下,必然中的。我刚才上身未弯,下盘未移,你就急着抽手,将全身劲力都集中在那一拉上。若我真的跟你比斗,甚至不用掌劈你,只需侧身,弹腿一踢,立时就可拿下。” 阿清一震,张大了嘴呆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道曾教了她一整夜,她初时学起来并不困难,甚至觉得这套拳法虽然变化怪异,也并不比“流谰双斩”高明很多,是以只练了三遍,就已将全部招式学会。然而等她开始练习时,道曾却始终不满意,往往一招她重复练了几十次,道曾仍旧摇头。此刻听道曾所言,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套拳法不再象“流谰双斩”一般只追求速度强攻,而是留有余地,虚实结合,予敌人最强的压力,果然如道曾所说,需要有极丰富的实战经验才行。 道曾道:“你明白了什么?”阿清道:“原来这套拳法是以虚当实,以实击虚。看来每一招里都有这样的诀窍,需要细心体会才是。” 道曾笑道:“明白了么?那么,我来试一试。”手一伸,抓向阿清喉头,阿清自知比道曾矮,要劈他实在勉强,当下身子一侧,预备踢他,不料道曾手突然一长,已捏住她的咽喉。虽然他使不出什么内力,这一下仍是迅捷,阿清啊的一声,想要踢他已然不及。 道曾冷冷地道:“你明白什么了?”阿清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道曾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由虚变实,由实化虚。你若始终拘泥于某一招某一式的即定模式,就永远无法体会你师傅的武功精髓。”放开了她,自走到树旁盘膝坐下,合十参禅。 阿清摸着喉头,心中翻来覆去的念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由虚变实,由实化虚”这句话,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只觉自己已站在一个大门之前,里面是从未窥探过的武学境界,然而自己能不能踏进去,就得看自己能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了。 第77章 她想了一阵,重又练起来。道曾听她练拳的声音时急时缓,睁开眼看了看,只见阿清动作时快时慢,时而一拳击出,力大势沉,转过身又是同一拳击出,却软弱无力,仿佛舞蹈。有时一连几式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有时又在某一式上停留很久,垂头沉思,或是反复练习。道曾知道她正在琢磨,如果能有所突破,则不单是这一套拳法能彻底领悟,更能在武学上有质的飞跃,当下暗自点头,不再叫停她,任她随心所欲的练去。 小靳盯着小钰明媚的眼睛,看了很久,终于叹道:“果然很象。” 小钰走上草地,低声道:“和阿清吗?”小靳点点头。小钰用一件外衣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坐在小靳身旁,头靠在他肩上,用手慢慢地将湿淋淋的头发一缕缕理在脑后。小靳见还有一个珊瑚挂坠小钰没戴上,伸手递给她。 小钰摇头道:“我不戴了。我送给你,好不好?” 小靳道:“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小钰道:“你戴上罢。如果……如果以后你见不到我,见着这挂坠,也许会想起我也说不定啊。” 小靳想了一想,道:“也好。”便要收到包袱里。小钰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要你现在就戴上。” 不等小靳反驳,她拿过挂坠,动手给小靳戴起来。她那润玉般的脖子上兀自挂满水珠,就在小靳眼前晃动。小靳脑子里一阵晕眩,若非强行忍住,几乎就要凑上去闻一下。 好容易戴好了,小钰退后一些打量了一阵,道:“真好看。” 小靳脖子上多了个东西,好不别扭,拉来拉去的看。小钰端坐在他面前,道:“别拉得太猛,小心断了。”小靳笑道:“不会不会!放心了!你冷吗?” 小钰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凑过来靠在小靳肩头,问他:“你在做什么?”小靳歪着头道:“看天。”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觉依偎在一起是如此自然,已无需更多言语。此刻天穹一片苍茫,没有一丝儿风,四境万籁具静,连鸟鸣之声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了身旁的人儿。两人就这么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各看各的风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动动身子,伸个懒腰,道:“哎呀,饿了!” 小钰道:“我也饿了。我们怎么走呢?” 小靳左右看看,道:“一般来讲,我们沿着溪流走……大概能走出去的。就不知道这山有多大,要走多远。有虎,有狼……嘿嘿,还有老妖怪。” 正在踌躇间,小钰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摩着,道:“不怕不怕。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大大出乎意料了,再来什么也不怕。” 小靳看她两眼,忽然间勇气陡升,心道:“是啊,要说死,老子早在掉下悬崖时就已经摔死,没摔死也淹死,没淹死也给老妖怪吃了……乱七八糟这么多,他妈的,已经算赚了,还怕什么?刚才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现下找到溪流,看来老天还是不肯绝我,哈哈!” 当下跟小钰牵着手,沿着溪流走。那溪流在林间蜿蜒曲折,一开始还与林间土地相平,走着走着,地势渐低,而两边的树木也多了起来。不时有支流汇集,水面也逐渐宽起来,变成一条河流。小靳小钰在岸边走着,被茂密的灌木遮挡,越来越难得见到溪流,只有听着水声一路前行。再走一阵,听前面隐隐有轰响之声。小钰抓紧了小靳的手,道:“是什么?”小靳也有些紧张,仔细听听,道:“应该……是瀑布吧。” 两人觅着那声响过去,走出半里左右,眼前忽然一宽,原来已钻出林子。但见远处群山如屏,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一条山脉连着一条山脉,直延伸到天边,而自己脚前却是一个悬崖,高愈二十几丈。河水从身旁飞流直下,形成巨大的瀑布,落入一个深潭中,轰然如雷鸣,震得人两耳发颤。瀑布下水雾弥漫,气流升到空中,形成一朵朵白云,飘然而去。 小靳尤自不信,绕着瀑布顶转了两圈,然而这悬崖不知有多宽,林深叶茂,腾蔓交错,始终找不到别的去处。他看了半天,终于懈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妈的,沿着溪流就可出山,和尚这么说,老猎户也这么说,偏偏在老子身上就是不灵验!不知道老妖怪是怎么到他的洞的,或许要翻过那道坡才行。” 他正要带着小钰转身,忽听瀑布下“呜——”一声,跟着有人大笑道:“师傅,哈哈哈哈!我懂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不是老黄是谁? 小靳头皮一麻,扯着小钰钻进草丛,小钰也吓得脸色苍白。小靳指指身后的森林,两手做了个爬行的姿势。小钰点点头。当下两人手足并用,往林中爬去。 爬了一段,小靳突然一顿,小钰收不住,差点撞到他。只见小靳神色严峻,竖起手指做个禁声的动作,侧耳凝神听着什么。小钰忙伏在草中不动。她等了一会,觉得手上又凉又痒,低头一看,一条小蛇正从容爬上手背。 小钰道:“小……小靳……” 小靳并不回头,挥挥手要她闭嘴。他用一根树枝轻轻挑开面前的草,仔细打量。小钰只道他见到了什么危险之事,咬紧牙关拼命忍住恐惧,任那小蛇在手上游走。但那蛇转了一圈,渐渐地顺着手臂往上爬来。小钰道:“小靳……小靳哥……” 小靳听她声带哭腔,偏过头来低声道:“别动……我听见有蛇在附近……咦?这是什么?” 小靳看了小钰手臂一眼,“哇啊”一声大叫跳起身,不料脚跟被腾蔓一绊,摔个大跟头。那蛇受了惊吓,一口咬住小钰的手。小钰吃痛,呜的哭了出来。 小靳不顾一切扑上前,抓住那蛇的尾巴,那蛇转头要咬他,小靳情急下内息狂涌,那蛇突然挣扎两下,软软的耷拉下来。小靳也管不了是怎么回事,将蛇远远地抛出,蹲下来拉起小钰的手,但见被咬的地方已然青肿了老大一块。 小靳颤声道:“别、别怕!别动!我帮你吸出来就……就好了!”用嘴吸她的伤口的血。小钰开始觉得痛,哭得眼泪汪汪,不一会儿只感一阵酸麻感从手臂生起,向肩头扩散,渐渐的头颈处也僵硬起来。她吓得哭也忘了,用尚能动的左手摸摸小靳的头,道:“我……我……我动不了了。” “什么!”小靳一抬头,小钰左手无力地落下,跟着整个人向后翻倒。小靳忙抱住她,见小钰的脸也变成青色,无助地看着他,已说不出话来。 小靳放下小钰,一阵猛跑,冲到瀑布顶,扯开嗓子叫道:“老黄!老黄上来!老黄!救命啊!” 但那瀑布水声太大,自己喊叫的声音完全被压制住,只听见老黄在下面中气十足地傻笑,显然根本没听见。 小靳回头看看,见小钰已全身倦缩成一团。他咬咬牙,后退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猛冲,刹那间已身在半空。他在空中翻过身,但见脚下的潭如滚水一般翻腾咆哮,张嘴大叫:“摔死你爷爷……” “砰”的一声闷响,小靳一头扎入水里,只见到身旁无数气泡向上飘去,自己却比铁块还重般往下沉去。他想要挣扎一下,但水往耳朵、鼻子里猛灌,头象裂开般疼痛,渐渐意识模糊…… 蓦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向上猛提,哗啦一下拉出水面。老黄大笑道:“好!你小子有气魄,哈哈!”当胸给小靳一拳,小靳胸口一缩,“哇”地大口大口吐出水。 老黄将他丢到岸边,道:“你有种!不会水还敢跳,老子服你!”小靳吐得肠子都要翻出来,挣扎着抓住老黄的手,勉强道:“快……快救……小……小钰……” 老黄道:“什么?谁是小钰?”小靳伏在地上缓过气来,道:“是……就是我老婆啊。她……她在上面,被蛇咬了……快……” 老黄道:“你老婆被蛇咬了,我干嘛要救她?人都有一死,不过迟早而已。” 小靳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翻身爬起来,指着老黄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我老婆要死了,老子跟着就咬舌自尽,有种你就看着!你这个乌龟王八蛋自己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老黄道:“什么意思?她死不死跟你有什么相干……啊,好了好了,我救就是。嘿……妈的真痛。”伸手抹一把脸。小靳这才见到他满脸是血,胸前还插着两只两寸来长的铁钉。 小靳呆了一呆,道:“这……这是昨晚……”老黄无所谓地笑道:“嘿嘿,打得好。没想到江湖里有这般厉害的年轻人。走吧,我死不了,你老婆可难说得紧。”提起小靳,就从瀑布边攀着突兀的岩石往上爬,如履平地,不一会便上到崖顶。 小靳叫道:“小钰,小钰!”然而小钰并不回答,连动也没动一下。小靳扑到她身边,见她已然昏死过去,整个手臂都已变黑。他正吓得六神无主,被老黄一把推开。老黄扶起小钰,扯开袖子看了看,哼道:“什么小事,也值得这般惊慌?”就着她伤口处不住咀吸,吸了一阵,血渐渐由黑色变成暗红。老黄道:“小子,包扎伤口的草药认得吧?去采一些来。” 小靳忙向林中跑去。林子里树木遮天避日,灌木长得比人还高。他没走多远,就被各种木刺刮得到处是血痕,但眼下也顾不了许多,只往树木繁茂的地方钻。他足足寻了小半个时辰,才采到两株草药,想想也够顶一阵了,往回跑去。 他跑回崖顶,只见老黄将小钰扶着坐好,自己以掌抵在她背后运功。他不敢打搅,轻手轻脚走到一边看着。 第78章 约莫过了一刻,小钰突然呻吟一声,脸上显出辛苦的神情,再过一阵,苍白的脸又渐渐红润起来。小靳再看老黄,见他脸上也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头顶蒸起白雾,知道他运功也是非常辛苦,心道:“这个老妖怪,叫他做事倒从来不含糊。” 小钰呻吟声越来越大,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脸红得象要滴出血来。小靳不禁又是心急,只怕老妖怪不懂疗伤,一味强行运功伤了小钰,可是却又不敢在此刻中断他,因为此时两人内息相通,若强行打断,两人都会受内力反弹,老黄可能没事,小钰说不定就此了结。他知道内中干系,只得咬着自己的指头干等。 忽听老黄轻叱一声,一直护住丹田的左手抬起,在小钰背上连封数个穴道,右掌劲力猛吐,小钰哇的吐出大口鲜血,歪倒在地。 小靳叫道:“哎呀!老黄,你……你……”扑上去抱起小钰,却见她鼻息如故,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知道疗伤已然奏效,大喜过望,拍了一下老黄肩头,笑道:“嘿!你他妈的果然厉害!” 老黄闷哼一声,被这一下竟拍倒在地。小靳吃了一惊,叫道:“老黄!你没事吧?” 老黄摇摇头,直起身子,但见他额头和胸前几处伤口血流如注,想是刚才强行运功,以至自己的伤势加重了。他勉强道:“你……你老婆……死不了了……”站起来就走。小靳见他走路摇摇晃晃,忙道:“老黄,你受伤不轻啊,还不赶紧坐下疗伤?” 老黄道:“不……你老婆……怕……怕我这张脸……”依旧向林中走去。小靳突然觉得他这背影看起来无比孤独,心中不知为何颇为感触,跳起身追上老黄,将草药递给他,道:“这是止血的……” 老黄道:“不必了,你老婆用。我……我自己有办法。”小靳硬往他手中塞,道:“反正到处都是,我再去找过……” 话未说完,老黄将草药往后扔去,冷冷地道:“不必。你不用给我什么,我们一是一二是二的交换,谁也别欠谁。”说完大步走开,把小靳怔在当场。 -20-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一章 阿清坐在火堆旁,望着跳动的火舌,仿佛觉得那是某人在演练武功一般。只见他一掌一掌不停地推出来,每一掌都既缓且慢,然而气势威猛,无法可阻。有的时候他侧身避开攻击,但根基守得很稳,身子纵上伏下,便将来者力道尽数化解,稍微防守一下,又迅速进攻,比之之前更为猛烈。 正在运功疗伤的道曾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见她呆呆的出神,便道:“怎么了?” 阿清道:“啊,没什么……我见这火焰跳跃,好象一个人在与人搏斗,出手老辣厚实,却又不失灵动,一时看走神了。你的伤怎么样?还好吗?” 道曾笑道:“很糟糕,几乎……不可能好了。” 阿清啊了一声,仍不甘心地道:“真这么糟?我可以运功帮你疗伤啊。”道曾摆手道:“没用的。我当时为冲破被钉住的穴位,经气逆行,导致任脉、督脉完全逆转。若现在有人强行运功给我,真气一岔,必死无疑。你不用再为我想了。你刚才说得很好,须鸿收你为徒,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有此悟性,将来定可将你师傅的武学发扬光大的。” 阿清还是第一次听他赞扬,脸上一红,道:“哪有什么悟性。只是这几天练习拳法,满脑子都是招式。哎,我师傅的武功太高,我怎么练都觉未曾参透,仿佛还有潜力没有体会到。” 道曾道:“你别心急,慢慢来。以你的年纪能练到这个境界,已经算非常难得了。你师傅象你这般大时,恐怕悟性还不及你。” 阿清头埋进臂弯里,想着师傅的模样,喃喃地道:“我师傅……我师傅……对了,上次你说我师傅与你师傅林普交手失败了,后来究竟如何了?” 道曾沉默了一阵,方道:“我师傅也知道赢得侥幸,所以立即收手,道:‘你走吧。以后要到白马寺来,记得先与贫僧交手,赢了才可进入。’须鸿流着泪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究竟怎样了?让我见他一面,我就走!’我师傅叹道:‘施主,你应该知道,白马寺是绝对不会容得你的孩子的。你纵使杀光白马寺僧人,你的孩子……仍旧没有父亲。’” “须鸿掩面而哭……掩面而哭……”道曾声音突然一哽。他顿了一会儿,方续道:“她说……她说已经不重要了。这两天里她已想通,要那孩子的父亲承认,只会逼死他,逼死孩子。她知道罪孽深重,只是还想见见孩子……” 阿清听他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仔细一看,吃惊地道:“啊,你手臂又流血了,是刚才拾柴时碰到了吗?你等等。”扯下布替他换伤药。道曾闭着眼,任她折腾,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师傅听了,亦生感慨,于是到寺后的开山法师的舍利塔中抱来孩子,递到须鸿手中。须鸿抱着他,又哭又笑,给他喂奶,一面道:‘你好乖,一点也不闹。娘会永远记得你的脸……’啊……” 他一挣扎,脸上痛苦万分。阿清道:“别动,马上扎好了就不痛了。”道曾沉声道:“谢谢你……” 阿清包扎好他的伤,抬头看他,见道曾一双眼睛幽幽发亮,正痴痴地盯着自己。她心中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一边,道:“后来呢?我师傅带那孩子走了吗?” 身后传来道曾沉重的叹息之声,说道:“没有。她喂饱了,把他抱在怀里抚摩了很久很久,终于咬咬牙,重又交回林普手中。她说:‘他不能认,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要这孩子。我要他活下去!我不要他死!’” “我师傅说,他那时听了这句话,突然大悟,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如此想,实在是白马寺之福,天下武林之福。贫僧从今日起,不再是白马寺的林普。我将带这孩子远走他乡,抚养他长大成人。他日后必定明白施主的这番苦心。’”道曾说到这里,合十念经。 阿清道:“为什么?师傅是担心她的孩子会成为仇人的追杀对象吗?她的仇家这么多,难怪她几十年来一直在昆仑山隐居。若非高明祖陛下亲自手书招她,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道曾点点头,道:“果然是昆仑山吗?师傅曾带我曾游历昆仑,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 阿清道:“那……那你师傅带走的孩子……” 道曾道:“阿弥陀佛。听说那孩子性子极野,万难约束,与他母亲一个模样。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斗,死了。贫僧十八岁时才跟随师傅,所以并未见过。” 阿清啊了一声,垂下了头,道:“师傅真可怜……她只得我一个徒弟,现下一个人流落在外。哎,只盼她早日回昆仑山吧。那你师傅呢?” 道曾道:“阿弥陀佛。十三年前,你们羯人皇帝石虎暴虐天下,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竟成尸林,瘟疫横行。我师傅为了救治世人,远赴洛阳,不久就染上疾病圆寂了。” 阿清听到“瘟疫”两个字,身子一颤,转过头去。道曾道:“这次陶庄出的瘟疫,也是人祸。” 阿清颤声道:“是吗?” 道曾道:“不错。有四百多羯人妇孺逃经陶庄,然而陶庄人为了捐足够的羯人人头,将她们悉数杀死。皇帝的暴行,而使人民相残,难道不是人祸吗?” 阿清颤声道:“我听说……我听说是有人把尸体推入井中,才生瘟疫的……” 道曾叹道:“这就是冤冤相报啊。石虎不暴虐,汉人又何尝痛恨羯人如斯?陶庄的人不杀妇孺,又哪里来的瘟疫?” 阿清道:“不说这个了……我……我想知道,我师傅……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道曾道:“这个人吗?就是白马寺的方丈林晋。” 阿清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说:“原来如此!难怪他死也不肯认师傅的孩子,原来他是方丈!” 道曾道:“方丈又怎样?自己种下的因,自己不肯承认,算什么方丈?”阿清道:“他要是承认,非但他自己身败名裂,白马寺也从此成为江湖笑谈了。他应该是顾忌后一条才戳断自己的腿,死也不肯相认……我想……我想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道曾哼了一声,不作回答。阿清歪着头想了一阵,又问:“那他现在呢?” 道曾道:“他已在七年前圆寂。听说在他临死时,咬破食指,在自己胸前写上‘不认’这两个字,哼,他是打算把这印记带入轮回,永生永世都不肯承认这个孩子!” 阿清道:“是吗?我倒觉得林晋大师恐怕是心中万分悔恨,所以写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永生永世都记住这份悔恨。” 道曾猛摇其头,道:“他那样固执的人,怎会有悔恨之意?固执之人,心必着于相,他再修多少生,也别想成佛了。”阿清看他一脸鄙夷之色,笑道:“你还不是一样的固执?” 道曾一惊:“什么?”几乎跳起身来。 阿清道:“你认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认准了一个人,便万难更改——难道不固执么?我师傅说武功佛学,不取于相。她将武功与佛学并提,岂不是仍着了相?都是固执的人啊……”站起身,自己练功去了。 道曾丢了几根柴入火堆。火焰越烧越高,他望着火,望得久了,那火中全是一个身影,一个枯瘦的身影。 第79章 那身影胸口两个血色大字:不认! “不认……”他捏紧了拳头,喃喃地道:“不认就好了么?” 到了晚上,小靳在崖顶烧起一堆火,烤了些东西,扶着小钰吃。小钰全身无力,精神也不好,勉强吃了两口便不吃了。 不一会儿,月亮从极远的山颠露出头来,映照下界。远处的山蒙上一层淡淡的霜色,近一点是一片低矮的森林,夜风吹拂,可以看到一层层一片片在月色下起伏摇摆。这个地方离瀑布较远,那震耳欲聋的轰响也已淡去,隐藏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后。只有间或万籁俱静时,才隐约得闻。 小钰虽然虚弱,但是被蛇咬的手酸痒难忍,一直无法入睡,小靳便靠树坐了,把小钰抱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陪她瞎扯。 他指着月亮说:“你看那月亮,昨天还是圆的,今日便已缺了一角了。和……我师傅说,这个呀,叫做既死魄。” 小钰眯着眼瞧了半响,道:“那月亮圆已前呢?”小靳道:“那叫既生魄。一开始是生,生啊生,生出圆月来,圆月过了就开始死,直到没有。每个月周而复始,都是这样的。” 小钰道:“真可怜……咳咳……月亮也会死吗?”小靳道:“不知道。大概不会死吧,上面还有嫦娥娘娘住着呢,月亮死了,她上哪里去?” 小钰道:“天上有天宫啊,她可以在那里住的。我……我也想到天宫去看看。” 小靳道:“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是仙女投胎的。以后自然可以回去了。”小钰脸一红,道:“瞎说。”不过心里很是喜欢,过了一会低声道:“……如果我回去,也带你去看看……” 小靳正被个蚊子咬得冒火,伸手乱赶,就没听清楚她的话,道:“啊?你说什么?”小钰侧过身,将头深埋进他怀里,道:“没什么……小靳哥,你讲个故事给我听罢。” 小靳道:“故事?和尚整天在我面前念经,我哪里听过故事?”但是小钰不依,在他怀里乱拱,小靳道:“好好,等我想想……”其实他平时在茶馆里也听过不少故事,不过那些正经一点的什么西楚霸王垓下被围,什么秦王征服寰宇一统天下,不是太长,就是太多太复杂,连名字都记不清。其余短一点记得清楚的,又都是些市井泼皮笑话,粗俗难堪,实在无法在这位小姑娘面前说出口。 正想得头痛,见到小钰手上的伤,突然想起汉高祖斩蛇起义的故事,便道:“嘿,有一个,也跟这蛇有关哦!话说汉高祖刘……邦,生得是虎背熊腰,肩宽八尺,身高一丈,掉睛眉,琉璃眼……” 小钰扑哧一笑,道:“肩宽八尺,身高一丈,那……那不是个方形的?” 小靳也着实不知道刘邦究竟长得什么样,强辩道:“你小姑娘家,哪里知道高祖就是这么长的,否则怎么能打败长胜将军西楚霸王赢政?人家刘皇叔还长得双耳垂肩呢。” 小钰道:“是么?我没有见过,不过西楚霸王是项羽……你接着说吧。” 小靳干咳两声,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刘邦原来只是一个小官,不过却很得民心,哎呀,大概做的也和我差不多,都是些行侠仗义的事。有一天乡里百姓听到秦王死了,就都敲锣打鼓到刘邦门前,喊着要他起义。” 小钰道:“小靳哥,什么是起义?”小靳歪着脑袋想想,道:“就是……就是出去打战,赢了的就当皇帝老子。” 小钰听他说“皇帝老子”,捂嘴轻轻一笑,随即一怔,想起了什么事,默然不语。小靳看不见她神色,继续眉飞色舞地道:“刘邦就想:我做不做得成皇帝呢?做皇帝的人,都有先兆的,就是好兆头。他一出门,嘿,刚好就有一条大蛇横在路上,挡了他的路。刘邦就对天说:我要是能做皇帝,就斩了这条蛇!可是那蛇也是修炼成了精的,就对刘邦说:‘你要敢砍了我,就等着以后报应吧,我闹不了你,我就闹你的子孙,你砍我的头我闹你的头,你砍我的尾我闹你的尾!’这下刘邦傻眼了。可是屁股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呢,于是刘邦银牙一咬,念句真言,挥剑斩去,咣啷!刹那间是雷鸣电闪,山崩地裂……喂,你在听我说没有?” 小钰揉揉眼睛,道:“听着呢。” 小靳道:“于是,蛇就被拦腰斩成两段了,哎哟那个惨呐!蛇也傻了眼,就对刘邦说:你把老子斩成两段,以后叫你的江山也成两段!你猜怎么着?竟然灵验了!我师傅说,大汉一共四百年,可是到了两百年时,被一个臣子篡了位,这人啊就叫王莽,自然就是那个‘亡蟒’了!你说,神不神?” 小钰道:“这算什么啊,不过是后人根据王莽的名字编的罢了。如果他叫做王牛,那岂不是该说刘邦斩牛了?” 小靳摇头道:“非也。这可不是后人杜撰的。我师傅说,有一本史书叫做《史记》,是……是什么死马……反正是个大汉初年的人写的,这本书里就记了这故事。你想想,写这本书的人早在王莽篡位前一百年就死了,他怎么瞎编?” 小钰仍旧摇头,表示不信。小靳恼了,道:“给你讲故事,你却不信,那还有什么讲头?”小钰道:“小靳哥,我不爱听这些臣子啊皇帝的。你给我讲些其他的……其他神仙啊之类的故事罢,好不好?” 小靳正在挖空心思想,突地头顶一闪,远远的山头“啪啦啦”的惊雷滚过。小靳吃了一惊,道:“啊呀,不好,难不成今天晚上又要下雨?”想到昨夜那场大雨,如果不是有山洞躲,只怕要被冲走。现在小钰身体虚弱,更是经不得风雨。可是黑灯瞎火,怎么可能再找到来时的路? 正焦急间,“啪咔”一下,雷更近了。小钰紧紧抓住小靳的手,道:“小……小靳哥……怎么办?” 小靳抓着脑袋道:“我……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可是找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刚要起身,忽地一道闪电划过,映见不远处林子里一个灰色的影子。 小靳吓了老大一跳,以为是狗熊或山猫什么的野兽潜伏过来,忙抓起火堆里一根柴,大声吆喝道:“喝!呸!走开!”小钰闭紧了眼睛,死死抱住小靳。 那灰影慢慢步入火光之中,却是老黄。小靳松了口气,道:“老黄,原来是你呀,老子还以为……你……你……”只见老黄眼神有些僵,仿佛要发作时的样子,直瞪瞪看着小钰。小靳心中一紧,忙将小钰往自己背后推去。 只听老黄道:“下……下雨了。” “啊?”小靳背上寒战一个接着一个,颤声道:“什么?” “我说,”老黄眼睛始终怔怔地看着小靳,用手指了指天,道:“要下雨了。” “是……是啊,那……那怎么办?你快回山洞里躲躲去啊!” 老黄僵直地摇了摇头,指着小靳身后的小钰道:“你……你老婆……不能淋雨。要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避雨?” 小靳觉得老黄实在有点不寻常,因为寻常的老黄一定不会这么寻常,但眼下也无法可想,更加不能拒绝或是刺激他,只得打起精神道:“好啊!有地方避雨当然好!那……”抓着小钰的手捏了几下,让她跟着自己,一面道:“那你就带路吧?” 老黄点点头,转身在前带路。小钰使劲扯着小靳的衣服,颤声道:“怕……我怕……”小靳回身紧紧抱住了她,凑在她耳边道:“别怕!有我在呢,他不敢怎么样。我看这雨也要下起来了,如果真有地方避雨,也好过在这野地里。你身子还虚弱呢。” 小钰听了,也无可奈何。当下小靳举着火把,牵着小钰,小心翼翼地跟在老黄身后三、四丈远的距离走。山林里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划过长天时才看得见较远的地方。小钰被蛇咬后,胆子更小了,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吓得浑身战栗,不敢稍动,走得极是缓慢。但老黄今晚的耐心出奇的好,在前面劈断树枝,拉开灌木,替他俩开路,而且走上十来步,就会静静地站着,等他俩走近了,自己再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走了小半个时辰,三人转过一簇竹林,忽见不远处有一盏灯的光,在着黑漆漆的山林里甚是显眼。 小钰喜道:“呀!有人家!” 小靳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心起来,因以老黄的性格,若真有人家在此,大概已经被他杀了,甚至被他吃了也大有可能。若是让小钰见到,不吓死她才怪。他忙喊道:“喂,老黄!这……这是你的房子吗?” 老黄继续在前开路,一面头也不回地道:“不是,是家猎户的房子。” 小靳心中一紧,知道肯定又有人死了,可不能让小钰见到这些血腥的场面,忙赶上两步追到老黄,低声道:“喂!老黄,那……那里面可有……我……我是说,我老婆得过心疾,这个……胆小得很,最怕看到血啊什么的。” 老黄听到“血”这个字,浑身都是一跳,瞪圆了眼看着小靳,道:“血?不不!没……没有血……” 他神色间似乎真的对血有些害怕,摇摇手表示自己没有撒谎,继续向前走去。小靳心中七上八下,想:“妈妈的,这家伙莫不是彻底疯了吧?怎么办?难道真的熬不过今晚了吗?” 刚想到这里,额头上一凉,转眼间,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打得四周林子里的树哗啦啦的响。 小靳一把扯过小钰,闷着头向那灯火处跑去,一面心道:“反正也逃不出这个老僵尸的手心,要死就死,老子怕个屁!老子要死也不要死在泥里!” 第80章 他们跑进房里时,外面已经是疾风骤雨。这房子只有两间,似乎是猎户上山时守夜用的,极其简陋,到处都是缝隙,风呜呜地吹进来,象屋外围着群狼在吼叫一般。看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已经有很久无人来住了,边上放着一盏简陋的松脂油灯,燃着豆大的火。 小靳扶着小钰小心地走进去,拿火把四处照了照,还好,还算干净,没有不洁之物。小靳心道:“妈的,老黄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难道他真的是狗不成?”他替小钰拍拍头上的水,道:“好了,能躲躲雨也不错。”摸到她肩头,只觉她浑身微微颤抖,担心地道:“你冷吗?” 小钰道:“还好……”小靳脱下自己的外衣,兜头给她披上。小钰道:“不要,小靳哥,雨这么大,你也冷的。” 小靳嘿嘿笑道:“这也叫大雨?跟我们那里的比起来,简直就当没下一样!你不要管,我走了一阵还正热着呢,再说,等会儿说不定还要和老黄切磋一下,又要出汗,反正都要脱了的。你先披着!” 小钰听了,只好披着,低声道:“小靳哥……你的衣服好暖……” 小靳洋洋得意,见小钰实在有些累了,站也站不稳,便举着火到旁边一间房子看了看,只见有一张松木小床,床上还铺着些干草,便道:“小钰,来,到这里来休息一下。” 小钰合衣躺下,拉着小靳的一只手,道:“你……你陪着我……”小靳笑道:“那是当然!你睡吧,我给你守着,保管蚊子都不敢咬你。” 小钰对他一笑,闭上眼,不一会便安心睡着了。外面雷电交加,有好几处破口漏进风雨。小靳小心地从小钰手心里抽出手,摸到缝隙处,用谷草一一塞紧。 正做着,忽地一惊,跳起身来,只见老黄正靠在门边,看着熟睡中的小钰。小靳一步跨到床前,状起胆子道:“你要做什么?我……我老婆在睡觉!” 老黄举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小壶,道:“有酒,你喝不喝?” 小靳见今晚老黄是不好对付了,摸着脑门道:“酒吗?好!喝他妈的!”拉着老黄走到桌前坐下,道:“来来,喝酒,妈的,老天不让我们乐,我们自己寻开心!”说着提起那壶酒就喝,不料一不留神猛灌了一大口,顿时烧得整个肚子火烫,憋了半天才叫出一声:“好酒!真他妈够劲……恩……对了,这酒你从哪里来的?” 老黄指着墙角一堆破烂的瓦罐,道:“那里找的。” 小靳噗的一声吐出来,叫道:“这屋里的?你……你他妈的想害死我?”拼命掐着脖子,又伸手进嘴里掏,弄得干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老黄不管他,提起壶浅浅地喝了一口。小靳扶着桌子站起来,道:“喂!你还敢喝?” 老黄道:“是好酒,封得好好的。你还要么?”小靳呸道:“好酒你自己喝啊!喝不死你!” 老黄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道:“师父说,人能制性,最为重要。如果这般喝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乱性?”小靳骂道:“什么乱七八糟?” 他摸着肚子半天,似乎除了身体发热,也没见有什么其他症状,心中稍安。他本就没啥酒量,刚才那一口灌得有点猛,这会儿酒劲冲到脑门上,起了一头的热汗,脑子渐渐模糊起来,想:“哼,看来还不是什么坏酒……呃……果然喝了酒,身体热起来了。老猎户们都喜欢自己酿果子酒,据说大补,妈的,这种好事可不能便宜了老僵尸一个人!”这么想着,又夹手抢过酒壶,道:“哈哈,你师傅说得很对,不能乱喝,兄弟我来帮你喝!”又猛灌了几口。老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小靳放下酒壶,眨眨眼睛,抓牢了桌子,道:“妈的,这地方怎么是斜的?老、老黄啊,我、我……我还没问你呢,你、你出了白马寺后,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功比你高的,嗯……我想想……对了,有不认儿子的林晋、抢别人儿子的林普,还……还有生儿子的须鸿统统都不见了,那你不是可以……那个叫什么来着……武林称雄!” 他问了后,只觉天地越来越斜,几乎要倒个个儿,干脆将整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等着听老黄的传奇。谁知过了老半天,老黄都没有说话。小靳抬起头,模糊中见老黄仍旧端坐着不动。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些,只见灯光照在老黄身上,映得他如庙里泥塑的罗汉一般。 小靳不耐烦地叫道:“喂,老黄,你……呃……你倒是说呀!”又过了一阵,才听老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我甚至记不清我是谁了。我是谁呢?” 小靳大着舌头傻笑道:“你……你是谁?你是老黄知不知道?我、我们山上猎户家的狗就叫老黄,后来……后来疯了……哈哈,哈哈!” 老黄哦了一声。他身上骨骼咯咯作响,全身都绷紧了,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平静,仿佛梦中醒来轻声自语一样:“对了,我记起我是谁了……我曾以为我逃了,我曾以为我死了,我以为师父……师父……可是没有。我这一辈子逃脱不了的宿命,从七岁那一年,从我开始叫做林哀起,就已经注定了……那一天夜里,也是这般的大雨……” 小靳这个时候若是清醒的,必定尿湿裤子,幸亏喝多了酒,闻言只是觉得有趣,笑道:“哈哈,宿命,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东西!接、接着讲啊!” 老黄也拍手笑道:“哈哈,是啊!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师父曾经说师弟,聪明睿智,通达事理,白马寺一百多个和尚,没有谁比得上他。可惜却又过于执著,一旦迷上什么,万难自拔……师父说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哈哈!” 小靳用力拍打桌子,叫道:“好!这一段说得好!大爷赏……赏钱!” 老黄也不看他,接着道:“师父说我有妄念,说师兄有邪念,说得多好呀!我不知道什么是妄念,如果说想要成为武林第一高手就是妄念,想要练到武功的极至就是妄念,那我是有的……可是师父,你……你不也一样么?师父,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驱走师兄了。那一日你责骂师兄练功入魔,我偷偷看见了。可是后来入魔的却是你……哈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会入魔,原来师兄也看穿了你会入魔,你害怕承认,就把也在修炼《多喏阿心经》的师兄赶走,从此再也不传别人……嘿嘿,嘿嘿,我可是看见的!” 他站起身,慢慢在屋子里转着,身体依旧僵直,连转弯都有些困难,走得摇摇晃晃。他继续说道:“你给我们讲无我、人、众生、寿者相……师父,真的是这样么?你曾说‘人生梦醒处,回首总成空。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讲得好,讲得好,我一直记得。不过你的头还没有临白刃,只不过徒弟的功力比你高了那么一点儿,你就忍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靳听他笑得高兴,忙道:“什么这么高兴?临……临白刃是什么玩意儿?”老黄僵硬地举起手,在自己脖子处一比,道:“就是砍脑袋。” 小靳哈哈大笑,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了,自己可也不能落后,叫道:“好玩,好玩!我、我也来讲一个……讲什么呢?对了!我、我讲个狗屎和尚的事!” 老黄道:“什么狗屎和尚?” 小靳道:“哈哈哈哈!狗屎和尚的故事包你没听过!说是以前佛祖在时,有个人叫做什么周利盘……什么的,妈的!真是奇怪的名字。他想要出家,可是他年纪太大了,人又傻乎乎的,别说念佛经了,就连、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念。于是佛祖的弟子,什么阿难呀、须菩提呀、舍利子呀都在山门口拦住他,不让他进去见佛祖。佛祖老爷子就生气了,板着脸,说人家诚心学习,你们怎么不许呢?阿难说,我们都看过了,这人五百生都与佛无缘,这样的人怎么能收?佛祖就说:所以你们只能做罗汉,不能成佛,只看得到五百生。他五百生前曾经供奉过我,你们知道吗?你……你知道他怎样供奉佛祖吗?” 这一次,老黄又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小靳洋洋得意,也耐心地等了老半天才道:“原来五百生前,那人是一条狗啊,有一次跑到一个地方吃屎,没想到屎沾到它尾巴上了。于是它就拼命跑,跑过一个古塔时,尾巴一甩,把屎甩在古塔上。那古塔正好是佛祖那一生修到的独觉佛的舍利塔。佛说:福德无量,这就算跟佛结缘了!哈哈!”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老黄双掌齐推,重重击在面前的墙上,力道之大,竟将整面石墙推出老远。小靳猝不及防,被涌起的掌风掀起老高,落下时压塌了桌子。他还没回过神,周围乒乒乓乓地乱响,屋顶塌了一大半。只差一步,落下的木梁就要生生埋了他。大雨倾盆,立刻浇灭了灯,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小靳骇得心差点跳出喉咙,刹那间酒也全醒了。只听小钰的惊呼声传来,他没有半点儿犹豫,跳起来就跑,幸亏这两间屋子各自独立,那间房除了震歪了几根梁外,并没有坍塌。 小靳借着闪电的光,摸进屋里,一把抱住小钰,叫道:“别怕!我们走!”他记得这屋子的房门所在,抱着小钰,一脚踢开破门,顶着风雨冲了出去。 刚跑出几丈远,忽地头顶风响,老黄掠过了他。电光一闪,小靳眼见着老黄落地时竟摔了一跤。不过他飞快地撑起半边身子,一头苍白的头发拖在地上,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盯着小靳。 第81章 小钰死死抱紧小靳,头埋入他胸膛里。小靳颤声道:“老……老黄,我讲的笑话……好……好不好笑?”老黄呆呆地看着他,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小靳偷偷往后退着,一面道:“老黄,你怎么了——啊,对了,今日还忘了给你说心经了,正好正好,咱们这就补上!这个这个……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身炼……” 老黄蓦地抢上一步,嘶声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为什么?”他眼中凶光闪烁,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小靳往后一跳,不料脚底一滑,摔个跟斗,摔得眼冒金花。幸好小钰在他怀里,并未摔到。她刚要尖叫,小靳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他顾不得喊痛,抱着她一起又站起来,知道此刻千万不能逃,可是一时惶急,也不知该说什么。 老黄一步步踏着积水走近,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佛为什么要收这个傻子?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后却成就了罗汉?” 小靳好容易才让自己没有撒腿逃跑,颤声道:“你……你说这是为什么?”老黄一把抱住脑袋,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想不通!师父……师父也给我讲……他给我讲了好多次,可是我……我就是想不通!我悟不到啊!”黑暗中听见砰砰有声,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小靳见他正用手猛砸自己的脑袋,额头已溅出血来。 小靳拉着小钰偷偷后退,一面道:“想,多想想……幸许就想出来了?啊,对了,和尚说,屎对狗就跟我们人吃的山珍海味一样,美味呀美味!可是那狗却无心的一甩,什么不住相的一甩……总之,就是这样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惨白的天穹下,老黄垂手呆立,喃喃地道:“无心?不住于相?无心?不住于相?”将这两句话翻来覆去的念着。 小靳和小钰退着退着,一下撞到房子的墙上。小钰瘫在地上,低声抽泣道:“我……我走不动了。小靳哥……”小靳把心一横,心道:“老子索性把多喏阿心经一口气全念给他听,让他慢慢练去。那钟老大和贾老二昨日能寻到我们,必定不会善罢,肯定还在这周围晃荡。只要老黄两、三天不来找麻烦,大概就能想到办法逃出去了。” 当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老黄,老黄啊!今日你救我老婆,其实我还是很领情的。这样罢,咱们都这番交情了,我也不想再为难你。今日就干脆点,把多喏阿心经全念给你听……喂,你在听我说话没有?喂!” 老黄啊的一声,道:“怎么?” 小靳道:“我……我说……那个多喏阿心经,你究竟还听不听?” 老黄道:“多喏阿心经……啊……是了,我记得……师弟说自性圆觉,我……我的功力已堪与师兄相比,我……我已见证武学的最高境界,连师傅也不能拿我怎样,为什么还是不能圆觉?” 小靳见他越发失魂落魄,管他有没有用,眼睛一闭,将多喏阿心经剩下的部分大声念出来:“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身炼的,强固精明。伸可成曲,住亦能行。曲如伏虎,升比腾龙。行住无迹,伸曲浅踪……” 忽感有人在拉扯自己,小靳睁眼一看,却是小钰。小钰胆怯地指着前面,道:“他……他走了。”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如千万根水柱将天地相连。每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小靳就见老黄离得更远一些,离林子更近一点。五、六道闪电过后,老黄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小靳脚一软,瘫坐在泥水中,心道:“妈妈的,老黄这次可疯得不轻,连日思夜想的心经都不听了。也好,老子挨一天是一天!” 第二日,小靳跑到瀑布处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老黄,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小钰经过一夜休息,精神已经大好。反正老黄要找到自己也容易,两人也没啥顾忌了,干脆相携而行,绕了一大圈,终于下到瀑布底,继续沿着河流走。走了一上午,在河边见到了两个熄灭没多久的火堆,还有猎狗的粪便,看来离走出森林不远了。两人欢欣鼓舞,在河边略做盘恒,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路。 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已上了一条山路,小靳分辨方向,决定继续朝北走。小钰脚打起了泡,本想瞒着小靳,走着走着,自己却哭了出来。小靳心痛得第一次骂她一顿,背着她走。这样一来速度变慢了许多。 小钰伏在小靳背上,抽泣了半天仍不止歇。小靳道:“好了,别哭了,算我不对,不该骂你。”小钰使劲摇头,哭得更大声了。小靳道:“是了是了,你这样的娇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番苦,也怪我没想到。你放心,出去后,我就去找钟老大。他名头那么大,随便那条道上的兄弟都知道……” 正劝着,小靳忽地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四周草丛之中,有什么人正在偷窥自己。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内力增强,直觉比以往敏锐了许多,左右打量,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只要稍微凝神,这感觉就分外的强。 小靳心道:“是什么人?马贼?那日的残兵?妈的,老子单枪匹马,可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便大声道:“哎,说起来就是气,你说我两多倒霉吧,被残兵抢一通,又被山贼搜刮一阵,别说留些钱财了,若非山贼大王大发慈悲,只怕连命都要扔在山里。现下一个子没有,饿了三天了……哎哟我饿哟!只有赶紧找到你大哥钟老大。哼哼,说起他,这个这个……号称‘飞天入地神剑无敌一拳镇七八座山’,这方圆百里,没有一个不卖他帐的……” 正待把这个贾老二的外号好好发扬一番,以镇住对方,忽听前面林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钟施主的朋友。”另有一人道:“谁?谁他妈是我朋友?” 小钰猛地抬起头,尖叫道:“钟大哥!大哥!姐姐!”林中那人亦是大叫,小靳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花,有两人飞一般冲到面前。当日在马车里与小钰一道的妇人一把抢过小钰,抱在怀里,喜道:“妹子,真的是你!”小钰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钟夫人亦垂下泪来,摸着她的头发不住安慰。 钟老大在老婆周围乱旋,笑道:“哈哈!妈的!丫头,你真是命大呀!”旋了半天,突然停在小靳身前,一巴掌拍在小靳肩头,小靳仿佛被重锤一击,脚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钟老大忙扶住他,笑道;“对不住啊,兄弟!老子一欢喜就是这样!” 小靳勉强笑道:“钟老大好。”钟老大奇道:“你认识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眼生得紧?” 小靳道:“也……也不算认识,小的原是商队的人。” 钟老大道:“哦,原来是这样!是你救了小钰的,你又把送回来,好!这就是老子的兄弟了!以后跟着我混,这百八十里地,还是有人卖我帐的,哈哈!” 此时有五位僧人自林中出来,三个年轻小伙,另两个则已花白了头发,都穿着一色青衣。其中一人呼哨一声,两边草丛里忽地又钻出十来名年轻僧人,有的背着厚背大刀,有的扛着齐眉棍,还有三人背着铁胎牛筋弓。这些僧人们个个铁青着脸,隐隐围成一个圈,仿佛猎户们围虎的架势,看得小靳暗自心惊。 那当先的僧人走近了小靳,合十道:“阿弥陀佛。请问小施主高姓大名?” 小靳道:“啊,我?我……我叫小靳。” 那僧人道:“小靳施主,这些天来是什么人挟持了你与那位女施主,可否告知贫僧?” 钟老大道:“是啊,兄弟,是不是突袭车队的那人?”那僧人接口道:“是不是一个和尚?” 小靳见他眼中露出急切的眼光,神色间却有些许杀气。这些天来跟老黄待得久了,早学会了谨慎小心,便道:“这位大师是……” 钟老大道:“这位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大师,这位是圆真大师,这三位也是戒律院的高僧,都是江湖上敬仰的高人。小兄弟,你不用怕,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跟几位大师正是要进山捉拿那妖孽的。”那僧人听了钟老大的赞赏,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小靳心中一跳,想:“老子说看着秃头别扭呢,原来又是白马寺的。糟糕,看这些人有备而来,老黄这次可遇到大麻烦了。” 他这些日子来跟老黄朝夕相处,虽然一开始非常害怕,只想着要逃走,但是久了摸到了老黄的一些脾气,倒也不觉得有何可怕,有时还颇觉有趣。再加上自己有难时,老黄从来都是随叫随到,亦不计较,好象自己养的狗一般。此刻听到这几个态度嚣张的和尚要拿他,小靳心中顿生反感。他眼珠一转,拍着胸口道:“是啊!可吓死我!” 圆性眼中放出光来,道:“真是和尚?哼,果然是那孽贼……”小靳道:“什么和尚?我有说和尚吗?我可从没见过头发长那么长的和尚。我说就是那袭击车队的人,其余的就不晓得了。” 圆性一怔,他身旁的圆真道:“师兄,也许此人数十年在山中,早已不似当年的模样了。”圆性点点头,道:“小施主,他为何杀了其他人,你们二人却能逃脱呢?” 小靳瞪大了眼睛,知道这个谎要撒得不圆,不单老黄的秘密会被揭穿,自己会多喏阿心经的事也遮不住。和尚好象曾说过他与白马寺有过节,不愿再与之有任何关系,而且听老黄的口气,多喏阿心经可不是能随便乱传人的。这几个白马寺的高僧们个个鼻子朝天,若是知道自己这小混混都会,不当场杀人灭口、剥皮抽筋才怪。当下道:“想当日……真是……咳咳……一言难尽……” 小钰忽然叫道:“钟大哥,小靳哥背了我两天了,实在太累,你让他先歇会儿吧。 第82章 小靳哥,来,这里!”钟夫人也道:“是啊,小兄弟,你且先歇一歇罢。” 小靳松了口气,刚要溜过去,圆性突地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道:“施主,这些先可不谈,只是情势紧迫,你且先说说那人现在何处?”另几名僧人也不声不响地围了过来。 小靳道:“哎哟,我头好痛……三天没睡觉了……好象是那边?又好象是……”捂着头,一幅痛苦不堪的样子。 圆性道:“施主是记不清了,还是不愿意说?此人乃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小施主,可别助纣为虐。”说到最后一句,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将小靳手腕握住。小靳顿觉如伸入火碳中一般,“哇啊”一声惨叫,全身软倒。 小钰大叫:“小靳哥,你怎么了?”钟老大也是一怔,道:“大师,这是为何?” 圆性不答,回头道:“带那孽贼出来。”两名僧人押了一人自林中走出。那人头上笼着黑布,看不见面目。 钟老大夫妇与谢谊前日偷袭老黄未果,仍不甘心,第二日继续分头寻找。那日下午,钟老大夫妇在这山路上遇上了白马寺诸僧,相互一打听,原来白马寺得到消息,正在此地寻找一名夙敌。听了钟老大对老黄武功的叙述,圆性等人确定就是要寻找的人,于是一面谴人入山林搜寻,一面在出山的各条道路上设下埋伏,没想到才等了一天,就见到小靳和小钰二人出来。此刻钟老大虽见小钰与小靳交情极好,但他二人竟能在那狂人手下全身而退,自己心中也疑惑万分,是以并不出手阻拦。 那人手足瘫软,完全被两名僧人架着走,钟老大一见便知是被挑断了手脚经脉,成了废人。走近了,隐约闻道一股腐臭的味道,看来施刑不久,伤口还未长好。圆性一把扯下他头上的黑布,冷冷地道:“小施主,这个人是本寺三十年前叛逃的弟子,你大概不会不认得吧?” 小靳脑中嗡的一响,心道:“完了!老子这次真的叫做捉奸在床,跑不了了!”但见那人干瘦的脸,面堂又青又黑,一幅痨病相,不是水耗子头陆老大是谁? 圆性见他傻了眼,哼了一声,道:“陆平原,你说。”陆平原虚弱地抬起头看了小靳两眼,道:“是……是他……就是他跟二师祖……”圆性大声道:“好了!是他就行了,其余不相干的别说。” 他转头对钟老大道:“钟施主,本寺不幸,出了这种孽徒,竟藏匿在巨野泽里做了水匪,实在惭愧。我寺已将其擒拿。说来也巧,当日他亲眼见到,这位小施主协助本寺要擒拿的那人一同自巨野泽逃到此地……” 小靳大声道:“说谎!是他逼我……”圆性手中微一加力,小靳胸口顿时堵住,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还发得出声音? 小钰见小靳脸色通红,极痛苦的样子,大叫道:“小靳哥!钟大哥,快救小靳!”挣扎着要过来,钟夫人拉住了她,道:“圆性大师,这是什么意思?”钟老大也一把拉住小靳另一只手,道:“大师,搞清楚了再下结论,对一个小孩下这重手,恐怕有失身份。” 圆性冷笑道:“此人与那人狼狈为奸,贫僧怀疑他之所以出来,只不过想博得诸位信任,其实另有图谋!贫僧心意已决,在祖师面前发下毒誓,一定要擒拿此人,得罪了!” 他手将小靳一扯一带,内力激发,透过小靳身体,撞在钟老大手腕之间。小靳仿佛觉得一把利刃横着穿过身体,痛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钟老大卒不及防,亦被他内力弹开,心中顿时大怒,刚要动手,忽听钟夫人道:“住手!” 钟老大眼睛一转,但见四周僧人已全数进入攻击状态,戒律院其余四僧已占住自己四周退路,双手捏着莲花手印,正是白马寺莲花拳法的起手式,而另外四名棍僧、四名刀僧跟三名弓手则围住了钟夫人与小钰,弓弦绷得紧紧的,只等圆性口令行事。 钟夫人道:“小钰乖,别闹。”暗中运劲点了她昏睡穴道,小钰瞪大了眼,看着同样无法出声的小靳,怔怔地流下一滴泪水,头一歪昏了过去。钟老大嘿嘿一笑,道:“什么屁大的事呢,值得大师这般紧张?你师兄可好?老子好久没找他喝酒了,本打算这边事一结就过去叙叙旧,既然你们戒律院五大高手一齐出面,还有什么办不了的?这热闹老子就不去凑合了,你们看着办吧。” 圆性合十道:“阿弥陀佛。钟施主,我们方丈很好,也很挂记施主。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日后必登门谢罪。” 他手一招,两名僧人上来提了小靳就走,跟着是那十几名武僧。待他们走远了,圆性使个眼色,戒律院五僧排成一行,对钟老大夫妇合十行礼,并不多言,径直飞身入林,一瞬间就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妈的!老子就没受过这窝囊气!这些死秃驴,还真是给脸不要了!”钟老大狠狠一脚,踢飞个石子,那石子在一棵树上一撞,反弹回来,险些砸到他自己身上。他狼狈闪身避开,怒道:“老子不把这场子找回来,从今以后双手撑地,拿屁股当脸!” 钟夫人抱起小钰,道:“白马寺这一次就出动了三十多人,看来那人来头非同小可,我带小钰先到前面,叫下人们安顿她,你去约定的地方等等谢谊,大家凑齐了再走,看看他们究竟耍什么花样。哼,白马寺就算天下第一,却也不能把我夫妻这般戏弄!” 钟老大一拍大腿,叫道:“就是夫人这句话,老子跟他们拼了!”钟夫人道:“我回来前,可别轻举妄动啊。我们说好了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钟老大道:“你看看你,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的?”钟夫人脸上一红,纵到丈夫身边,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随即道:“你要敢逞能,我把你这把胡子一根一根的拔下来!” -21-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二章 那两名僧人提着小靳一口气奔出四、五里才停下来,等待圆性等人。小靳受了刚才一击,到此刻仍旧疼痛难忍,连叫骂的力气也没有,软软地躺在地上,心中把老秃驴的祖宗从开天辟地鸿蒙初显直骂到眼皮底下。 不一会儿,那十几名武僧跟圆性等人陆续赶到。那四名刀僧取出厚背大刀,一齐插入地下,围成四方,长、宽、高度如拿尺子量了一般准确,早有人解下背上的竹背篓,取出个蒲团放在刀柄上。圆性纵身坐上蒲团,皱了皱眉头,道:“痴行、痴意,你们两人老是无法达到‘止、静’的地步,插的刀高度虽然到了,却仍有些斜,未能圆满。回寺后面壁一个月。”两名刀僧合十称是。 小靳身上痛苦,但看到这一切又是止不住地想笑,心道:“这个老秃驴,干脆到街上卖杂耍算了,出家当和尚,岂不糟蹋了这般天份?” 圆性在蒲团上坐好了,沉声道:“小子,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最好早点说出来。我出家人虽说行善为上,可是对于妖孽之徒,向来也不曾手软。刚才那一下可痛?你自己好生想想。” 小靳知道今日是不能轻易过这一关了。陆平原这个老乌龟三十年前是白马寺的和尚,肯定知道老黄的真实身份,难怪那一战他只派出替死鬼贺老六出场,自己溜走,谁知道又落入白马寺手中。小靳想起老黄公然在白马寺的厨房里烹调他的师傅,这份千古豪情恐怕是所有白马寺僧众最大的耻辱,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不说出老黄的下落,自己也将不比这陆老乌龟好到哪里去。 “妈的!”他暗自骂道:“老妖怪关我屁事,说就说!”当下爬起身来,看了圆性几眼,突然心中一动:“不对!陆平原知道道曾,他奶奶的,这和尚不一定是冲着老妖怪来,否则为什么一定要挟持我远离其他人?”他咳嗽一声,道:“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白马寺的?” 圆性没想到他开口就点到自己这边的要害上,怔了一下,道:“不是。你只需说他现在何处。” 小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否则无论怎样修行,死后都会下拔舌地狱,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就当真好了。” 圆性眼角抽动两下,道:“这个……其实他以前也算是我寺僧人,不过早就被逐出我寺了。” 小靳道:“那就对了。其实说起来我跟他相识真是多亏了陆老大。陆老大为了一个和尚……把我囚禁在巨野泽……”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圆性神色不变,问道:“哪个和尚?” 小靳道:“叫什么道……曾?可能跟陆老大有些过节罢。”圆性道:“别说不相干的,你继续说下去,究竟怎么认得那人的?” 小靳心道:“难道陆老乌龟没有说道曾的事?看来是他在东平寻不到道曾,怀疑有诈,不敢把这个未落实的事说出来。这就好办一些了。”当下说话也利落了些:“我被囚在那巨野泽里,一天到晚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实在无聊。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妖怪突然跑来了。我想他大概也住在那附近吧。起初我见他的脸,哎哟那叫一个吓人,也没答理他。谁知道他老赖着不走,非要给我讲什么……什么多什么经的。” 圆性目光如炬,道:“多喏阿心经?”小靳一拍脑袋道:“正是这个多喏阿心经,原来你们真是白马寺的,哈哈。” 圆性与圆真对看一眼,都是面有虑色。圆真道:“他怎么知道多……他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个?” 第83章 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非要我背,烦死人了!” 圆性身体前顷,压低了声音道:“你背了么?说来听听?”小靳道:“那些东西别扭得紧,我哪里记得住?什么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又是什么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他唠唠叨叨将道曾平日念的《金刚经》断章取意搬些出来讲,圆性看一眼圆真对看一眼。圆真低声道:“看来林晋大师说的没错,林哀未得多喏阿心经真传,苦思之下,已然疯了。”圆真点点头,对小靳道:“行了,你不必背了。后来怎样?” 小靳道:“本来我是不想背的,可是架不住他一再哀求,后来又送吃的来。妈的,陆老兄,你们的伙食也太差了点,是不是手下的私吞了油钱?那东西是人吃的吗?” 陆老大始终伏在地上,并不看他。小靳继续道:“我见老妖怪送的吃的还行,也就马马虎虎背了一点,谁想老妖怪就此引为知己。后来的事陆老兄也知道了,老妖怪发了疯,烧了牢门,硬背着我跑了。他虽然救我出去了,可是我比在牢笼里还惨。你是不知道,这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发疯,一发作起来,又是哭又是笑,有两次还将我打得吐血。妈的,真不是人受得了的!中途我曾偷偷逃走,混到钟老大车队里,可是竟被他跟了来,趁着混乱又将我劫走,不知为何还顺手带走了那女孩。我见那女孩甚是可怜,前天夜里打老大的雷,钟老大他们又赶到与老妖怪交上了手,就乘机带着她逃出来了。” 圆性听得微微点头,看来将他的话与钟老大所说的对比了一下,又觉得这小子张口就说什么多喏阿心经,确实不象说谎的样子,便道:“据你所观察,那人是否真的疯了?” 小靳道:“疯得不能再疯!我记得有好几天晚上,我梦中醒来,看他一个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还说什么‘师傅,出来啊,我吐你出来啊’的疯话,等到天亮看他磕头的地方,都有斑斑血迹。” 十几个和尚一起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圆真愤然道:“这个孽贼也有今天!” 圆性倒还镇静,口气也和善了许多,道:“小施主,你……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么?”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八成是他背着我偷吃鱼,卡了脖子吧!这个老妖怪,原来真是个偷腥的和尚!啊,大师,我不是说你。” 圆性咳嗽一声,道:“那么,就是说前日一战之后,你就没再见到他?那地方是哪个方向?” 小靳心想:“老黄昨天就走了,我得说一个找得到他痕迹的地方,好让他们相信。”便道:“我记得是一个瀑布,离此大概十来里左右,顺着林子一直向南就到了。” 圆性道:“痴应,痴别,你们两人去联络圆空、圆进师叔,前来接应,以火箭为号。沿途注意留下标记。”两名棍僧应了,向北飞奔而去。圆性道:“小施主,贫僧知道这些日子来你也辛苦了。但是此人的血腥残暴你是见过的,为不再有人受其伤害,就麻烦你再带一次路如何?” 小靳心道:“妈的,老子可以说不行吗?”满脸义愤填膺,道:“不消大师说,这恶贼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跟他拼了,走一趟又有什么干系?来来来,跟我……哎哟!”装作脚痛。圆性道:“痴行,过来背这位小施主走。” 当下小靳被那痴行背在背上,在林中快速穿行,望着头顶的树叶向后飞去,心中大乐:“和尚老说练功没用,其实练练功也是大有好处的嘛。既可以用来拉车,又可以当驴使,哈哈,秃驴秃驴,果然言之非虚!” 这一路小靳带着和尚们左拐右转,搞到后来自己都头晕了,最后还是觅着瀑布水声才找到,已经快要到傍晚了。众人走近瀑布,感受到它巨大的冲击之力,都是心为之动。圆性手一挥,僧人们四散开了,到处寻找踪迹,也有几人奋力爬上悬崖,到上面寻找。不一会儿,各种证据纷纷程上:既有老黄落下的一条带血的布,也有几支铁钉,一条死去的小蛇,还有两块吃剩的烤肉。圆真仔细辨认了一番,又到崖顶查看去了。小靳心道:“亏这些家伙翻出这些东西来,好看么?能看出什么来?哈哈。”颇不以为意。 过了片刻圆真下来,道:“师兄,我仔细看过了:火堆是昨日烧的。那蛇没有外伤,但筋骨寸断,杀它的人内力高深。那两枚铁钉应该刺入了某人的胸前或是肩胛部位。” 圆性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与钟老大们打斗之后,还在这里逗留了一阵?”小靳忙道:“老妖怪把我们劫来,就一直待在这里。” 圆真道:“阿弥陀佛,如果这位小施主所说不假,我猜这里是他长期栖身的地方,应该还会回来。” 圆性道:“那么,圆真师弟,你去安排一下,我们今夜就在这附近埋伏,务必等他现身。”圆真应了,带领其余僧人分头准备去了。 小靳忙道:“我呢?”圆性客气地道:“偏僻之所,小施主一个人走也不方便,不如多留一夜,明日一早贫僧自当谴人送施主去钟施主处,施主且休息一下罢。痴行,带这位施主去歇息。” 于是小靳便与陆老乌龟待在一起,看和尚们查看地形,设计埋伏。小靳一时百无聊赖,打个哈欠,闭上眼想打个盹,忽听陆平原虚弱地道:“水……给我水。”痴行道:“师傅说了,每日只给你两次水和食物。你等着罢,晚上自然有的。” 陆平原在地上挣扎两下,仍旧道:“水啊……我要水……”痴行耐不住他一在哀求,却也不敢违抗师命,看着有师兄弟要帮忙,一溜烟跑了。 小靳抹抹脸,陆平原翻过身来,低低地道:“小兄弟,麻烦你……拿点水给我喝……” 小靳瞥他一眼,见他躺在地上,一双小眼勉强睁着,无力地看着自己。因为手足残废,这些日子来以头抢地的事时有发生,整张脸几乎全是泥土。若是以前,小靳定是兴高采烈地落井下石了,但经过了这么多事,他的心境早已改变,想着这个水耗子也有渴得乞人可怜的一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就走。 眼前一花,痴行纵到身前,合十道:“施主,你上哪里?”小靳道:“我走了一天路,渴死了,想喝口水。”痴行忙解下身上的牛皮水壶递给小靳。小靳也懒得谢,回到刚才待的地方,装做力乏了,一屁股坐在陆平原身前,将水壶偷偷伸到他嘴前。陆平原凑到壶口,猛喝了几大口。他突然向旁边一滚,大声咳嗽。 小靳骂道:“老不死的,还想喝水?当初关我的时候,连饭都不给我吃,要死滚一边死去,别在小爷面前乱咳!”周围的和尚远远看过来,还以为小靳动手殴打陆平原,有几人想过来阻止,圆性道:“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随他们去吧。”自与圆空上崖顶布置去了。和尚们便不再看这边。 小靳低声道:“你有痨病,喝这么猛,想早点死吗?”陆平原咳了一阵,吐出几口血痰,低笑道:“老子……咳咳……老子一辈子在水里混,没想到也有渴疯了的一天,嘿嘿……咳咳……” 小靳道:“这个臭和尚为什么不给你水喝?” 陆平原道:“我是白马寺的叛徒,那也无话可说。那个圆性算起来还是我师弟,嘿嘿,人家现在是戒律院首座,我呢?只是一个匪徒,嘿。” 小靳道:“什么匪徒?也就一水耗子。”陆平原闻言忍不住要笑,只得辛苦地大声咳嗽掩饰。 小靳扯根草叼着,躺下漫不经心地看着天空,道:“笑个屁,你不是水耗子,难道还是水乌龟吗?别笑!小心秃驴们过来。” 陆平原好容易才止住笑。他觉得嘴里甜甜的,吐了两口,是淡淡的血水。他缓慢地挪动身体,将地上的血迹偷偷抹去,道:“老子宁愿当乌龟,活个一两千年,哪里不好?嘿嘿,可惜呀,老子前二十年毁在白马寺,现在手足俱废,最后这条残命还得在白马寺偷生。三十年杀人越货,终归一报。” 他叹了口气,道:“小子,你今年多大?”小靳道:“问我生辰八字,要给我说媒么?我十六了。” 陆平原道:“十三岁那年,有人见我偷地里的西瓜,打了我两巴掌,踢了我一脚。好,这个仇我记了四年,在我十七岁时,学成武功,到他家里,打断了他两条腿,让他一辈子记住我。小兄弟,你很好,很好,这般年纪便将仇看得这么淡,将来一定会名扬天下的。” 小靳道:“你少咒我,人家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的!老子也宁愿做个老乌龟。对了,你干嘛不好好的当和尚,你瞧瞧,那些和尚一个个多神气。不过是吃斋嘛,虽然没油水,多吃点,管饱就是了。” 陆平原道:“呸!老子就是做不惯和尚!那些个清规戒律说得好听,也只有傻瓜才遵守。别以为我不知道,哼,方丈师祖干的好事我可清楚得很!”说到这里顿住,瞧了小靳一眼。 小靳道:“是啊,他在后山风流快活,孩子都生了,啧啧。你要混到方丈做,不也是一样?” 陆平原道:“原来你也知道。是道曾告诉你的?”小靳道:“不是,是林哀。” 陆平原沉默了一阵,道:“林哀师祖吗……他对我好,他对我们这些苦力僧人都好……我现在却在出卖他,嘿嘿,看来这些年舔血生涯,老子的心确实已经够硬够狠了。他……他还好吧?” 小靳道:“好? 第84章 一个人疯成那个样子,也跟死没什么分别了。对了,道曾……”他也看一眼陆平原:“这个人恐怕更是奇货可居,你怎么没说?” 陆平原道:“你以为我是傻子!这人是白马寺千古耻辱,老子说出来,不立时给人杀了灭口才怪!” 小靳道:“人家好好的做林普的弟子,怎么成了白马寺的……”突然脸色一白,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本该想到的事情。 陆平原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道:“咳咳……真是林普的弟子就好了。林普师祖一直流落在外,当年曾在他师傅面前发过血誓,此生不收弟子,以免白马寺武学外传。道曾若不是须鸿与林晋的儿子,怎么会得他的真传!” 小靳觉得屁股象烧起来了一般,脑海中思绪如潮,刹时所有的细节闪电般掠过,一切事情都变得无比清晰。他想:“妈的,难怪须鸿对阿清说,将来危难时去找和尚,把徒弟托付给儿子自然最好。难怪和尚化缘建寺时,把天下的庙宇都跑了一遍,却惟独不去最大的白马寺。也难怪萧老毛龟要找和尚,同时兼具白马寺与须鸿两大高手的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陆老毛龟,老子抬出谢云来都不怕,却一提道曾就软了,难怪啊难怪!老子真是笨蛋,老黄那天晚上说得这么透了,我却还没想到!” 他想这些事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脸上神色自若,道:“呵呵,看来你真的很有眼光,单只这句话,就值千万钱了。这桩买卖要是做成了可乖乖不得了。” 陆平原得意地道:“那是!可惜萧齐这个老狐狸偏不上当,老子后院又被你们两个放了大火,哎,可惜呀。只是我不明白,你又是怎么知道道曾的?” 小靳道:“说了你不信。我早就认识林哀,他引我为知己,什么话都跟我说了……” 陆平原突然奋身挣扎,叫道:“都是你,害老子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心血全毁了,老子跟你拼命!” 小靳顺手一巴掌,将他打得翻过身去,再要跟上一脚,忽地脚上一麻,被一枚石子打中足踝处的商丘穴。他就势一滚,跳起来叫道:“是谁?谁偷袭老子?” 只听林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此人已四肢瘫痪,全无还手之力,就放过他罢。”说话间,有一名中年僧人领着十几名僧人走了出来。早有僧人上崖顶通报,圆真飞身下来,道:“圆空师兄,你们来了。”圆空点点头,走过小靳身旁时拍了拍他肩膀,并不说话。圆真引了他上崖顶,与圆性商量去了。 陆平原道:“嘿嘿,他还是听见了。”小靳道:“什么?” 陆平原道:“圆空师弟的耳力更胜以往。我听见他徒弟的脚步声时,他早已听见我们谈话了。可是你不用担心,圆空师弟心地最是仁慈,跟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圆性不同。我敢打赌,他必不会说出来的。” 小靳眯眼看着几名僧人背着弓弩钻入瀑布背面,道:“你最好赌赢,否则输的就是我们两个的人头了。” 白马寺众僧正在各自安排着陷阱时,没有人注意到三里外的一棵百年大树上,钟老大夫妇正藏身其间,密切注视着僧人们的一举一动。 “在瀑布里装上弓弩,这些和尚们打的好算盘。”钟夫人道:“瀑布声大,换了是我,第一箭发出时未必能听见。” “妈的,他们要捉拿的究竟是谁,值得戒律院几位高手一起出动?”钟老大看了半天,看不出个什么头绪了,只蹲在一边骂道:“那个圆性秃驴,奶奶的,那一下震得老子好痛。那小子叫做小靳吗?一定痛昏过去了。不过老子没有防备,倒也不能算输,对面硬碰硬,还不定谁怕谁呢……对了,小钰你安排妥当没有?” 钟夫人拍一下他脑袋,道:“我有什么事安排不妥当过?我来的时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要我救小靳。我看她的神智好象清醒很多了,她与小靳一定经历过什么事,才有如此深的感情。” 钟老大道:“什么事?莫不是……哎哟!我又没说什么!”钟夫人哼道:“你不要乱想。小钰那是惊吓出来的心病,需要的是心药。小靳一定有我们想不到的法子安慰了她,才让她慢慢定了下来。小钰说,如果小靳死了,她也不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一拍两散罢?哦不对,是一尸两命……哎哟!”钟老大跳起来,叫道:“你是老子的婆娘,有身为婆娘还拿簪子戳老公的吗?” 钟夫人把他一拉,低声道:“别闹!有人来了。” 两人伏在树叶之中,只见下面有一条灰色的人影迅速靠近,转到大树背向瀑布的一面,一溜烟地窜上来。钟夫人道:“谢兄弟,辛苦了。” 谢谊纵上来,笑道:“钟夫人好眼力。我本想试试能不能潜行上来,没想到还未走近大树范围,就被你发现了。” 钟老大洋洋得意,待要吹嘘吹嘘自己婆娘,钟夫人把他扯到身后,说道:“谢兄弟,查看到什么没有?” 谢谊抹一把汗,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道:“看过了。对方看得很严,东南西三面都有人看守,戒律院五僧则在崖顶。和尚们看得太紧,一直没有机会上崖顶探一下。就从现在的形势开,对方志在必得,而且准备下毒手了。” 钟老大皱着眉头道:“白马寺究竟想要杀谁?这么多高手出动,对方绝对不会是个泛泛之辈,但是也没听说最近江湖上有谁得罪过白马寺。”钟夫人道:“况且白马寺现在的方丈圆灭大师向来和善稳重,为武林所景仰,就算有人敢得罪白马寺,也不至于就出此重手吧?”钟老大道:“非也非也,要是白马寺有人弄出风月债来,被发觉后逃出那光棍窝,和尚们一怒之下追杀过来,也难说得紧。”钟夫人笑骂道:“也就你会弄风月债!给下面的和尚听见了,不叉你回去当和尚才怪……” 谢谊不动声色地听着,半眯着眼望向远处的山林,眉宇间有些寒意。钟夫人笑了几声,给了钟老大一下,要他闭嘴,对谢谊道:“谢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事情,不能说给我们夫妇二人听么?” 谢谊忙笑道:“大嫂说这话重了,我做兄弟的岂敢瞒着。只是有些猜测,并未证实。钟大哥在江北一带耳目众多,难道就没听说最近东平附近很不寻常么?” 钟老大道:“不寻常?是不寻常。好多江湖小辈跑到我地盘上混,居然不跟我打个招呼。啊,兄弟,我不是说你。”钟夫人道:“人家谢兄弟问话,你稳重点行不行?谢兄弟,别理他。你说不寻常,我倒是有这个感觉。据我所知,除了陆平原的巨野帮一朝突然溃散外,江南萧家的人也到了东平,不过好象是做一笔什么大买卖。” 谢谊冷笑道:“他们是在做生意,不过不是货,是人。”钟老大道:“人?萧家什么时候也做起皮肉生意来……哎哟!”钟夫人扎他一簪子,道:“别闹!” 谢谊道:“钟大哥想必也知道,萧家大少萧宁从小就跟我妹妹紫云订了亲的,所以我两家一向亲近,无事不谈。这一次他跟他父亲突然北上,事先并未与我父商量,却在给我妹妹的信里无意间透露了些消息,而这封也也正好被我看到。信里说是来找什么人,于是我掩藏身份跟踪而来,才发现他们想要找的人可不简单。” 钟老大抢在钟夫人前面问道:“什么人?我这样问,不算胡闹吧?”钟夫人白他一眼,他心中暗自得意。 谢谊道:“这个人说起来,应算是白马寺的人,却又跟当年叱咤风云的须鸿有关。钟夫人乃绝顶聪明之人,猜猜看,是谁?” 钟夫人想了一下,迟疑道:“林晋跟须鸿的孩子?” 谢谊嘿嘿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当年白马寺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林晋再要怎么辩解恐怕也无济于事。只不过这些年来,大家还只是在猜,在等,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兼具白马寺与须鸿两派武功的高手出现。可惜,三十多年了,并没有什么人横空出世。不过这一次,萧家似乎是真的知道了一点内幕。” 钟夫人道:“你怀疑萧家在东平城找的就是这个人,而巨野帮的溃败也与此有关?按理,要萧家老爷子亲自出马的事绝非寻常,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动静,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呢?” 谢谊道:“我父亲请了一位高僧看过天象,惑星见于斗柄,应兆天下大乱。自去年底冉闵大肆屠杀羯人以来,辽东慕容氏、氐族蒲氏等纷纷涌入中原,我大汉江山眼看又要任胡儿蹂躏。这般乱世,正是龙蛇混杂,群魔纷争的时候了。所谓云龙不可久潜于渊,他要出来也很正常。” 钟老大道:“那么,这一次白马寺的和尚们倾巢而出,也是为了他?”谢谊道:“很难说。我们现在可以说一点头绪也无,所以什么情况都不能放过。在钟大哥的地盘上发生这么多事,小弟义不容辞,怎么也要替大哥插上一手。” 钟老大与夫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般念头:“看来谢家在江北无人,谢谊此次乔装而来,一是监视萧家,二是笼络人心。”钟夫人略一点头,钟老大便笑道:“什么我的地盘你的地盘,这地方现在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了了。谢兄弟既然有心,大家伙一起瞧瞧究竟要出什么花样,也有个照应不是?” 钟老大夫妇与谢谊心照不宣时,萧宁正在南四里外、距离瀑布五里的一个灌木丛中闭目冥想。他突然睁开眼,扣紧身旁的长剑。他身旁一直站着的王五忙闪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三人急速奔近,王五低声道:“少爷,是老徐他们。” 第85章 萧宁站起身,走出灌木,只见三人正奔到面前,见他出来,一起拱手道:“少主!”这三人容貌颇为相似,本是三兄弟。他们的娘非常准确的间隔两年生一个,其中老大跟老二还是在同一个月出生。老大徐鹏,老二徐展,老三徐翅,取的大鹏展翅之意。这三兄弟以前在山西金刀王门下修习刀法,后来羯人立国,汉人大举南迁,到了江南后金刀王一个水土不服死了,三人遂一同投到萧家。忽忽数年,凭着丰富的江湖经验及过人的功夫,三兄弟已成为萧家心腹之人。 老大徐鹏道:“少主,白马寺的人确实捉住了陆老大,属下在后看得很清楚。不过陆老大行动不便,可能已成废人。”老二徐展道:“另外还有一人,我听白马寺的圆性称他为小靳。” 王五道:“是了!白马寺的人果然也想抓住道曾。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便传开了。唐门的唐昆这几日也行踪不定,想是也在暗中活动。哼,亏老爷那么信任他。” 萧宁冷冷地道:“这件事咱们可谁也不能信。让他来不过想要借重他千里追踪的能力。谢家那边的情况呢?”王五道:“江南那边的消息说谢谊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行踪不明,连谢老太太六十寿辰都未赶回去。小人想,如果他真是顺着我们这条线来的,此刻应该也发现了白马寺的行踪了。” 萧宁道:“不用怀疑,他就是跟着我们来的。哼,他要看,就让他看好了。其他还有什么动静?” 徐鹏道:“属下适才并未敢过多停留,因白马寺防得很严,所以也未发现什么别的动静。白马寺僧人除了在瀑布后安设弓弩外,应该还有其他埋伏。” 徐翅道:“属下适才在潜行时,曾经见到有人往西面去了。他的速度非常快,似乎不是和尚。” 王五道:“肯定还有其他人也在这周围,等着白马寺要等的人出现,想做收渔人之利。谢谊的嫌疑应该最大。少爷,是不是通知一下老爷,再派些人手过来?” 萧宁道:“不必了。这次我们北上,带的好手不多,爹身体未复圆,也需要照应的。谢谊若是孤身一人前来,想要动白马寺戒律院僧人,恐怕是痴人说梦。我只说一点,这一次高手云集,我们基本以观察为目的,不到万不得以不可出手,打探好了回去再从长计议。去吧。” 徐氏三兄弟一齐点头,并不多言,转身各自朝一个方向奔去。 王五道:“少爷,你的伤还未痊愈,再坐下歇会吧,小人自会看着。”萧宁摇摇头,背着手低头走了几圈,忽然道:“老五。” “是,少爷。” “飞鸽传书,叫他们做好回江南的准备。”萧宁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道:“货物尽快脱手,一件也别留。这一次非比寻常,我可不想咱们萧家在这里载跟头。” “但是……但是老爷志在必得,少爷。”[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萧宁停了步,慢慢转向他,王五回退两步,颤声道:“是,少爷!小人这就去准备。”转身急步走了。 萧宁又站了一会,抹了一把脸,有些疲惫地蹲坐下来。他喃喃地道:“志在必得?嘿嘿……爹,儿子曾已经得到过,却又亲手放了。她……这一切,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 就在萧宁心灰意冷之即,离此三十里的山路上,道曾拉着马正慢慢行进着。太阳在厚厚的云间沉浮,眼看就要落山了。山林之间不停的吹着风,人站着觉得有些寒意,然而稍一动,就会出一身的汗。毕竟还是太闷了。 翻过一个山头,道路忽地向下,形成一条几十丈长的斜坡,崎岖难行,看露出的石头和盘根错节的树根的痕迹,这儿不久前曾滑过坡。道曾正想寻找一条稍安全一点的路径,忽见坡下一条人影正在树干之间穿梭纵跃。马儿打一个响鼻。 阿清纵出林子,抬头见道曾站在坡顶,忙叫道:“别下来,前面的路全塌了。” 她几步冲上坡顶,抹了一把汗,道:“前面有条山涧,看样子前两天的大雨把道路全冲毁了。我是没什么,你跟马可就过不去了。” 道曾道:“那么,往回吧。实在不行,就从那村子旁绕过去。” 阿清道:“我不去那村子。哼,从旁边过也不行。我讨厌见到他们。山这么大,我就不信没别的路了。”当下拉了马只管往前走。道曾叹了口气,杵着木棍跟在后面。 阿清边走边道:“刚才我在前面探路时,见到几个和尚,似乎正在赶路。我没惊动他们,看他们翻过山去了。”道曾道:“别人有别人的路,自己有自己的路。殊途同归,其实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阿清皱眉道:“你能不能别三句话就开始讲经?难怪小靳受不了你。”道曾一笑。 阿清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我师傅的武功的?”道曾道:“那一日须鸿将她孩子托付给我师傅时,曾塞了一本经书在孩子怀中。我师傅回来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将自己这几年在白马寺面壁的武功心得都写在一本《圆觉经》上。” 阿清道:“啊,原来你师傅偷练了我师傅的武功!” 道曾摇头道:“我师傅自从那次悟了之后,再也不贪图武学,甚至认为武学一途,误了他的修行。他曾闭门三月,就是想连原有的武功都统统忘却,怎么会再去学你师傅的武功?这本《圆觉经》,我是十六岁那年才见到的,因为……因为年少无知,以为武功越高,便越能随心所欲。哎,错了,全错了。” 阿清道:“所以你就学了这套拳法?那还不是偷学!你不是说还有一套拳法,两套剑法,跟一套轻功么?” 道曾道:“我是趁师傅外出时偷学的,才练完这一套拳法,师傅就回来了。那本书我再也没有见到。后来师傅圆寂之前才说,那本《圆觉经》,早被他偷偷带到白马寺,藏到藏经阁里去了。” 阿清停下来,变了脸色,道:“怎么能那样?那是我师傅的武学精髓,若是给白马寺的和尚见到,不是白便宜了他们?不行!” 道曾道:“我师傅说,他本想烧掉那本经书,但因为是开山祖师亲手抄写,不敢亵渎,所以送回寺里,偷偷封在了开山祖师遗物之中。那遗物乃镇寺之宝,别说寻常僧人,就是方丈也不能轻易取出,应是万无一失的。” 阿清道:“还是不行!哼,我总要找机会去拿出来!” 道曾道:“你若是能拿到白马寺的镇寺之宝,只怕修为之高,已不需要再练那些武功了。”阿清认真地道:“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那是师傅的东西,我一定要替她拿回来!” 道曾超过她,走到前面,道:“你对你师傅很尊敬嘛。她……她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如何?” 阿清道:“我师傅啊,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说她有六十岁了,我不信,看上去最多才三十来岁吧。不过听了你说三十多年前的事,恩……就算她那时才二十岁,现在也应该五十好几了。” 道曾道:“有的人会驻颜之术,据说是从黄帝那里传下来的,也不知真假。听别人说,她长着一头红发?” 阿清道:“是啊!真的象火一样。她常常一个人骑着汗血马在猎场飞驰,所有的人只要见到那跳动的红色,都纷纷避让,连高祖明皇帝有一次也侧马让她,还惹得有些迂腐的汉臣上本参她,哼!高祖明皇帝就训斥了他们一顿,从此再无人敢说她什么了。” 道曾道:“是吗。她喜欢打猎么?”阿清道:“是啊,不过师傅她从不猎小动物,可是每次都能赤手杀几头熊,或是老虎。没有人比得上她!我们羯人,都说她是草原上的神狐化身。” 道曾道:“那她对你很凶咯?” 阿清大声道:“才不能!我师傅是天下最温柔的人,对谁都很好,对我更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哎,可惜她的孩子没能亲身感受到。” 道曾道:“是吗?那很好啊。天快要黑了,我们走快一点。” 阿清正说得兴高采烈,才不管天黑天亮呢,拉着马不紧不慢地跟着道曾,继续道:“有一次啊,我爹爹带着我出征……” -22-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三章 当道曾拼命赶路,而阿清滔滔不绝叙述她如何以十岁之身,在两军之间俯身接住飞箭,再骑射回去,射落了敌军大将身旁的燔旗,得到了师傅的夸奖时,离他们二十八里的瀑布顶上,白马寺戒律院六僧正为如何动手擒拿争论不休。 当年须鸿一怒屠寺,白马寺中正当壮年的行字辈僧人几乎全灭,武学一脉顿时衰落。僧人中也有因此事大彻大悟之人,放弃武功,专心事佛。自那以后,白马寺僧人渐分成武僧与文僧两类,时至今日,文僧已占了多数,练武的反倒成了偏门。寺中武僧分配到各处,藏经阁、经律院等比戒律院显要之处自然人多。这一下来,戒律院别说恢复当年九大长老执掌之况,就是凑齐六人也勉强,只得在后辈中挑选得力武僧入内。痴利、痴非跟痴苦就是新近才进入戒律院的后辈,身边不是师傅就是师叔,自然是除了附和,不敢多话,所以开口的只有圆性、圆真跟圆空三人而已。 圆空道:“师弟,我们此次出来,方丈师兄已经交代过,出家人慈悲为怀,最好是活捉二师祖,不要伤他性命。如果他一出现就不分青红皂白射杀他,毕竟不妥当。” 第86章 圆性道:“阿弥陀佛,师兄,你还叫他师祖?他欺师灭祖,早就被逐出师门了!此人已经中魔,视人如草芥,你没听姓钟的说吗?留他在世一天都是罪过。对这种人,还讲什么慈悲?圆真师弟,你说呢?” 圆真看看圆性,又看看圆空,再想想大师兄方丈圆灭说的话,道:“五师兄,六师兄,方丈师兄说要拿他,其实……其实也是一个权宜之法。” 圆性道:“什么权宜之法,你说明白一点。”圆空合十道:“阿弥陀佛。” 圆真在两位师兄注视下,硬着头皮道:“是。权宜之法呢,就是说要就事而论。两位师兄,我说句实话:自从当年那一劫之后,我寺武学人才凋零,这么多年了,谁都没能赶上林字三位前辈。林晋大师圆寂前也曾说过,以二师祖的武学造诣,想要兵不血刃将他拿下,除非是林普大师亲自出手。可是这么多年了,林普大师一直下落不明……” 圆性道:“阿弥陀佛,师弟这才见得真。方丈师兄确实是这个意思,以我几人之力,想要兵不血刃拿他,实在困难。一旦给他机会动起手来,这些弟子们难保没有伤亡。师兄,难道你宁愿让那妖孽苟且,而让门下这些弟子牺牲性命么?” 痴利是圆性门徒,忙道:“师傅这话说得好……”痴非跟痴苦也跟着点头。忽见圆空双目一瞪,道:“怎么?我辈出家人,讲的是舍我精神,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难道还有谁有贪生之念?”痴利被他吼得面红耳赤,几个痴字辈僧人纷纷合十念佛。 圆性老大不高兴,道:“师兄,你怎么就是对这妖孽如此看护?难道门下弟子就该无谓牺牲不成?”圆空道:“二师祖是妖孽之事暂且不谈,只是众生平等,出家人若存了我相、人相之别,又怎能参悟佛法?你们几个回去面壁三个月!”痴字三僧忙一起磕头认罪,想起面壁的苦处,脸上都是惨痛之色。 圆性老拳一握,正要说话,圆真忙道:“两位师兄,方丈师兄说权宜之法时,还说,若是二师祖这些年来心生悔意,并不反抗,也不必伤他性命,带回寺里即可。” 圆性两手一摊:“嘿,又要我们务必擒拿到手,又要我们好生伺候,说来说去,好话都被他说尽了!若是抓不到,自然是我们的责任,就怕即使侥幸抓到了,还有人说闲话,说是弄伤了他!”说着拿眼睛瞪圆空。圆空眼中无物,怔怔地看着前方,并不理会。 圆真道:“不如……不如等一下先看看再说……” 圆性道:“怎么看?等着看他过来打拳练功?是不是从他练功的动作之中、呼吸吐呐之间就可看出他是否已经心生悔意?嘿,看看再说……真是孩子话!” 圆真一向不善争斗,被师兄一吵,顿时红了脸,不再说话。几个痴字小辈知道这位师叔的脾气,都吓得合十闭目装傻。这一下冷了场,谁都不再开口。 圆空忽道:“我去。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出去跟他谈谈,一切便知。” 圆性道:“这是什么话?好象我逼你去的一样。况且你这么一出去,我们设下的埋伏不是全暴露了么?”圆空摇头道:“不然。如果他真的魔心不除,我自会设法引他背向瀑布,到时候发射弓弩,应该比没有打乱他心神时更有效些。” 圆性略一思索,心想:“这个傻子一向爱出风头,事事与我做对,哼,还不是见师兄让我做了戒律院首座,心生妒忌。那个时候漆黑一片,弓弩又没长眼睛,射到你可不管我的事。”便道:“师兄既然这么说……也好。你放心,一有情况,我们几人立即跟上,以师兄的修为,应该不至于受伤才是。” 圆空道:“受伤又如何?生死又如何?师弟,你始终太住于相了。”站起身来,自下悬崖查看地形去了。 圆性被他抢白得无话可说,气正不打一处来,见痴字三僧探头探脑往悬崖下看去,怒道:“看什么看!这才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都给我学着!没长进的东西,回去每人抄一百册经书!”拂袖而起,自去看埋伏情况去了。 痴字辈三僧就陪着坐了一会,说了半句话,磕了几个头,落得面壁三月,罚抄经书的结果,人人心中悲苦莫名,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的发呆。 仿佛上天也急着看这好戏,转眼之间,太阳已落下山头,天幕迅速拉上。因为有云,这天晚上连月亮也见不到,真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只有风偶尔呼啸地穿过林子,带来阵阵野兽的啸声。 小靳靠树坐着,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怕的是这黑灯瞎火,有个什么狼蛇出没,身边只有个半死不活的废人,那可不得了。后来想想,有个废人垫背,危险来时不必快过老虎,只需快过陆老毛龟便行,倒也比较安全,于是也不甚怕了。但仍然心急,不知道老黄会不会回来。 他心中默想:“老黄,自己回你那洞子里去吧,可别被这些秃驴抓住了。你虽然对我不是很好,可也不是很坏,况且又疯又傻,被这些个臭屁哄哄的秃驴抓到,就有你受的了。” 等了一两个时辰,并无一人出现。小靳坐得屁股发麻,眼见得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浑身发冷,站起来活动活动,就在这个时候,风里隐约传来一声呼号。小靳一开始还未注意,响了一阵,忽地头皮一麻,凝神听去,仿佛有个人在叫着谁。 陆平原低声道:“来了!是二师祖么?”小靳道:“听不清楚……”话虽这样说,但心中已经隐隐感觉到是老黄来了。 他慢慢向前摸索着走,忽然一惊,只见不远处亮起一点火光。那火光须臾间变成一堆大火,圆空和尚端坐在火堆旁,正合十入定。 陆平原道:“圆空师兄想要作什么?引二师祖来么?”小靳道:“老黄看见火,一定会过来。但是离瀑布那么近,真要射箭,不是会连老和尚一起射中么?”陆平原想了一阵,嘿嘿低笑道:“这个傻子,难道他连二师祖也想救么?他不要命了!”小靳咬紧下唇,心中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过不多久,那声音近了,这一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呼喊的是:“小靳……小靳……” 萧宁蹲在灌木之中,感到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然而又飘渺不可寻。身旁的灌木被风吹得乱晃,他心中从未如此惊惶,只觉若来者此时动手,自己连一成逃生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不觉间,捏着剑柄的手心里已全是汗水。身旁的王五颤声道:“少爷,这……这是人是鬼?”萧宁摇了摇头,只道:“发出消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小靳……小靳……” 钟老大夫妇与谢谊心中也是一般的惊惶,那声音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忽尔又在左右盘旋,仿佛一个幽灵随着夜风四处飘荡,无人能知其从何而来,将往何方。此刻夜风大作,整个森林齐声呼啸,“呼啦——呜——”,却仍无法盖过那呼喊之声,倒象是在为那声音鼓劲呐喊一般。 谢谊抹了抹脸上的冷汗,低声道:“是谁?是道曾吗?” 钟老大道:“妈的,老子看是鬼!”钟夫人握住他的手一紧,道:“别乱说!哪……哪里是鬼?”可是声音也是禁不住地颤抖。 谢谊道:“是那晚与我们交手的人?”钟老大道:“不象……那晚他要是有这等功力,我们俩早完了,还能伤他之后逃走?这些白马寺的臭秃驴们,招了个什么怪物出来?” 钟夫人道:“要走吗?啊?……我们还是走吧!”钟老大与谢谊一起摇头道:“走不了了!” “小靳……小靳……” “啊!”阿清大吃一惊,跳起身来,叫道:“小靳?谁在喊小靳?”道曾也一脸惊疑之色,站起身来,隔了一下方道:“好深厚的功力!与我师傅几乎不相伯仲……不,还要高!” 阿清急道:“快,快走!他在喊小靳,那小靳一定在附近了!”转身刚跑两步,只听道曾叫道:“别!” 阿清回头,只见道曾脸色惨白,道:“别去。太危险了,也许会死。”阿清道:“为什么?那人在找小靳,也不一定就是敌人啊。”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呼喊之人太强了。” 阿清怔了一怔,咬牙道:“我不管!”转身朝那声音的方向飞奔。道曾叹了口气,拾起支柴火,也跟着去了。 “小靳……小靳……”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远越近,时而似一个老人,沙哑难辩,时而又似一个青年,铿锵有力,有时竟变作一个女子,婉转清灵。小靳心中乱跳,只觉脑中越来越眩晕,口干得象要喷火,然后四肢间的寒气却又跟着这声音乱窜。 身旁的陆平原叫道:“是惑音!是惑音!他……他发现我们了!啊……心要……要跳出来了!” 只听林子里扑通一声,有个僧人支持不住掉下树来。并无一人上前扶他,想来其余僧人正各自运功抵御。小靳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那声音明明只叫着自己的名字,可是身体却一会儿炙热难当,一会儿又冰寒得直打哆嗦。脑中更是乱七八糟,忽尔似乎与阿清一起惊心动魄地落下山崖,忽尔又象在水牢之中见到水耗子们的脑袋接二连三地飞上空中,忽尔又见到小钰光洁如玉的身子在水中时沉时浮,波光粼粼,她的秀发渐次漂散开来,仿佛一朵莲花……他忍不住捂住耳朵尖叫道:“别念了!” 忽听圆空一字一句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小靳听到这一声,心中一跳,脑中刹时清醒了一下。 第87章 风忽地大了,那声音也愈加大起来,“小靳……小靳……”吼得远远近近的山头上都是回音。圆空的这一声迅速湮灭在风中。 小靳忙死命向火堆爬去。只听身后陆平原惨叫一声,叫道:“救我!救我!”小靳低声骂道:“这个老妖怪真他妈疯了!奶奶的!”返身拖着陆平原就跑,路上崎岖不平,陆平原被石头撞得七昏八素也顾不得了。 他俩接近了火堆,见圆空仍端坐着,一句一句地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是声音越来越小,额头的汗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小靳听他念着,已不似刚才那样难受,但眼见他快要撑不住的样子,心中又是担心。忽然身旁风声大作,有一人越过自己,落在圆空身旁,却是圆真。圆真也盘膝坐下,与圆空一起合十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俩同时念出,与那呼喊声音勉强持平,你一言我一句,各自念叨。小靳摸着脑袋道:“怪哩,和尚们都是这样比试的吗?看谁声音大。” “这……这是内力比拼,最他妈的凶险!”一旁躺着的陆平原突然说道。他因为四肢经络被挑断,无法运功抵御,刚才是拼了老命咬破舌头,才清醒过来,此刻见白马寺两个顶级高手合力发功,才算勉强抵住,背上止不住地打寒战。 小靳道:“是吗?这两个和尚厉不厉害?” 陆平原道:“怎么不厉害?白马寺象他二人这样功力的,恐怕数不出十个来。那人真是二师祖么?太厉害了……实在……”小靳呸地一声,吼道:“他疯起来更厉害!” 忽听有人叫道:“嘿,吃老子一剑!”小靳吓了一跳,以为老黄已经跟和尚们打起来了,只听“哗啦”一下,不远处灌木丛中冲出三个人来,却是钟老大夫妇与谢谊三人。 钟夫人面色苍白,看来也受了惑音影响。钟老大搀扶着她,一手持剑,干叫道:“王八蛋,跑哪里去了?噫?怎么有两个秃头和尚?” 谢谊望着四周,冷冷地道:“被他引进和尚们的埋伏圈里来了。” “嘿……他奶奶的!”钟老大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原来他们三人适才正各自运功抵御时,蓦地风声大作,有一人从面前飞过,钟老大、钟夫人、谢谊同时觉得身上长剑一震,在这漆黑的夜里,那人竟分毫不差地弹出三枚石子,击中剑身。三人又惊又怒,舍命追来,不料左拐又拐,分开密不透风的灌木,居然冲到了瀑布面前。 钟老大想起自己原是打算监视秃头们的,不想现在却反倒进了秃头们的圈子,忙大声道:“这……这地方怎么有这么多的秃驴坐在这里大吹法螺?哎呀,夫人,我早说过了,连夜赶路,实在是不大好……”钟夫人虚弱地道:“算了别说了,那人已看穿了我们,没用的……我们还是走吧。” 谢谊摇头道:“大嫂,他要引我们进来,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小靳忙跑到钟老大身边,叫道:“钟老大,是你们!小钰呢?小钰怎样了?”钟夫人勉强冲他一笑,道:“她很好,没事。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呀,小兄弟……” 萧宁屹立在黑暗中,手中长剑无声无息地一会儿指向左面,一会儿指向前面。那声音在他周围盘旋,始终不近身来。只听王五惨叫一声,终于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叫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杀你!” 萧宁知道他心神已乱,但是自己胸口的伤还未痊愈,功力不济,也无法帮他。他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尽力收住灵台那一丝清明,渐渐地人我两忘……猛地一剑刺出,疾若流星。有件事物从身前一晃而过,“铛”的一声,将他的剑尖带得一歪。萧宁喝道:“留下!”腾身而起,又是一剑直刺。 这一招是“碧云十三剑”中的第十二式,叫作“日照云归”,名字虽好听,却是整套剑法中最为凶险的一招,讲究的是博命肆杀,与敌同携。萧宁这一剑刺出,心中再无一丝杂念,全身性命仿佛都付在颤动的剑尖,向看不见的前方扑去。 “扑”的一声轻响,剑尖刺中了什么,萧宁一喜,心中杂念顿起,蓦地一股巨力投在剑身上,萧宁浑身巨震,再也把持不住,长剑脱手而出。 他心中只有一念:“死了!” 这念头只一闪,萧宁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本能地弹起来,头顶风声大作,有什么兵刃破空而来。萧宁闪身一边,右手一抄,入手处尚温,居然是自己刚才脱手的剑。 萧宁一笑,顺手收剑入鞘,拱手朗声道:“前辈是谁?多谢手下留情!” 他静静地站了一阵,一双眼睛仿佛看透了黑暗,见到前方有什么东西一般,大步向前走去。走了一阵,隐约在密密的树叶之间看到一丝光亮,萧宁深吸了一口气,觅着光亮走,脚下越来越快,随即听到有人大声念着佛号。萧宁冲出林子时,正听见钟老大怒吼道:“滚出来!谁他妈的玩老子!有种出来!” 萧宁眼光一凛,正待说话,谢谊已笑道:“那边来的可是萧兄,别来无恙?听舍妹说你与世伯正在东平做生意,怎会有空趟进这混水?” 萧宁拱手道:“谢大哥,现在暂不谈这个。你身旁的是钟老大么?要想大家不死,麻烦他别乱吼,破坏两位大师专心御敌。” 谢谊向来自负,但是在萧宁面前却不知为何一直占不了上风,听他这般说,愣了一下,忙扯扯钟老大道:“钟大哥,禁声!” 便在此时,圆空突然张口吐出一大口血,一时气为之竭,说不出话,匍匐在地。这一下只剩圆真一人苦苦支持,那声音陡然占了上风,“小靳……小靳……”小靳脑袋再度痛起来。钟老大坐下来助钟夫人运功,谢谊与萧宁两人忙持剑围在圆真身旁,四处张望。 “小靳……小靳……不用碧石……小靳……” 小靳一惊,心道:“他说什么?不用碧石心经?那是叫我用阿喏多心经了?”他忙勉强盘起腿,运起多阿喏心经来。练了一阵,那一丝暖气周而复始地在大小周天运行几圈,各经络寒气渐渐不再受那声音控制,也开始跟着运行。小靳只觉灵台渐次清明,那声音不住呼喊,却也撩不起心绪来了。 陆平原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圆性!圆性!王八蛋!你他妈的还不出来,真要看着我们全都死光么?” 话音刚落,圆真大声喝道:“能走动的都过来!”喊了几声,只见从林中钻出八名痴字辈僧人,或纵或走,有个人甚至四肢着地爬到圆真身前,盘膝坐了,九个人双手互相抵在一起,圆真喝道:“跟我一起念: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句揭语是说若世人以具体形象见证如来,或以祈祷之声求告如来,皆是邪道,皆不得悟道。这是《金刚经》里佛祖说得最严厉的一句揭语,断除一切妄想。九个和尚一起大声念出来,声势一下剧增。那声音突然一顿,刹时林中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下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一次已变成了佛经。听他念的是:“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老黄一边念着,慢慢地走入火光之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又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仿佛刚才就一直在火边,只是现在才站起身来一般。 他一站定,和尚们一起合十念佛,刚才爬过来那位僧人眼睛一翻,昏死过去。谢谊与萧宁对望一眼,心知来者就是适才引出自己的人,禁不住后退两步。 钟老大正要跳起身,钟夫人的一只手已摸到他脸上,轻声道:“别去,我……我身子有点软。”钟老大心疼老婆,也知道老婆这是心疼自己,扶着她退到边上。 圆空挣扎着坐起身,道:“二师祖,真的是你?” 老黄向他一点头,并不说话,径向小靳道:“小靳,多谢你的一番话,我悟了。虽然,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 这也是《金刚经》里的一段话。初果罗汉称为须陀洹,断了见惑。但是佛说须陀洹者不能自己说自己已经证得须陀洹果,否则也住了相,不可称须陀洹。白马寺诸僧闻言,一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小靳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道:“老黄,你……你不疯了?” 老黄笑道:“疯又如何?不疯又如何?神魔也不过一念之差而已。”白马寺诸僧再度一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谢谊在萧宁耳边轻声道:“二师祖……这人是林哀?原来他还没死,就不知道与林晋大师相比如何?”萧宁不假思索地道:“强。” “谁强?你说清楚嘛。” 萧宁一直看着老黄,道:“论到对武学的研究,林晋大师曾说他远远及不上林普和林哀两位师兄,现在看起来,的确如此。” 谢谊知道萧宁小时曾深得林晋喜爱,在白马寺待过几年,直至林晋圆寂。谢谊身为天下武林盟主长子,却连林晋面也没见过几次,一直引以为耻。他故意这般说,想套套萧宁的话,不想萧宁毫无防备开口就说。谢谊心中开始有些得意,随即想到他对林晋如此熟悉,说不定得了他武学真传,不仅又大是犯酸。 圆真道:“二师祖,当年的事,你还记得么?”老黄道:“记得便是忘却,忘却便是记得。贫僧忘记了。” 圆真没想到他如此干脆的否定,可是这两句话于他实在无可辩驳,正在发呆,圆空却道:“二师祖,你说你悟了,如何证得?” 第88章 老黄道:“如何要证?如何证?” 圆空一怔,一张老脸渐渐涨红,过了一会道:“如何开悟?” 老黄微笑道:“你又如何开悟?”圆空道:“放下!放下一切妄念。”老黄道:“放下之后呢?”圆空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下去。 圆真在一旁忙道:“放下之后,自然是四大皆空。”圆空道:“不错!放下之后,一切皆空。” 老黄点头道:“四大皆空,真好。”他缓缓绕着火堆走,拾起一根柴火,突然向圆空指去。这一下极之迅捷,圆空尚无任何反应,脸上已被火灼烧到,他大叫一声,往后翻倒。 圆真大吃一惊,飞身跃起,一招“盘龙腿”踢向老黄,老黄手中柴火顺手一带,点中他足踝昆仑穴。圆真半身顿时酸麻,但他挣扎着扯断胸前挂的佛珠,落地之前向老黄掷去。老黄左手弹指如风,将佛珠一一弹开,正扑上来的其他痴字辈僧人每人身中一弹,惨叫声中,俱都摔出四、五丈外,乒砰之声不绝。 谢谊挺剑刚要进攻,眼瞥了萧宁一眼,故意迟了一步。萧宁纵身上前,一剑挑出十七朵剑花,剑气激越,仿佛脱缰之马发足狂奔。谢谊认得这招是萧叫“碧云十三剑”中的“华云四盖”,以前曾在萧家见识过,这一剑刺出的十七剑,只有一剑是真的,其余皆是虚招。萧齐当年曾演示过一次,自己的父亲当时赞叹有加,说那实在的一剑随心所欲,十七剑中的哪一剑都有可能化为实招。此刻在旁见了,只觉萧宁使出这一招,十七剑每一剑都是那么犀利,竟分不出那一剑是虚,那一剑是实。他心中一紧:“妹子说萧宁武功已在世伯之上,看来非是大话!” 老黄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后退半步,左手画圆,右手当胸一拳击出,小靳在一旁看得真切,居然是老黄教自己的“二十五式罗汉伏虎拳”中的第三式,也就是“小小靳打死蛮野猪”的那一式。这般普通的一拳使出,周围的人都是诧异莫名,但那十七个剑花突地一收,变作一剑,老黄的拳头不偏不倚就抵在剑脊之上,凝神不发。 便在此时,只听飕地一响,老黄身体突然一震,向前迈了一小步。火光中,老黄左手上抓着两支羽箭,然而背上亦多了一支箭,深深刺入背脊。 小靳惊叫道:“啊!老黄,你中箭了!” 谢谊叫道:“好……”却见萧宁收剑回来,纵身后退,心中不禁大叫可惜。 钟老大也忍不住拍掌道:“可惜。不过那一剑已被破了,他再要进攻可不大妙。”钟夫人却道:“你不要乱讲,这是萧公子绝不占人便宜。”钟老大低声道:“君子是君子,可惜太软弱,不够丈夫。若是真打,早就完了……” 老黄不答,头也不回反手将两支箭抛回去。瀑布里“哎呀!”“喔唷!”“噢!”两声惨叫、一声闷哼,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用两支箭袭击三个人的。 小靳心中剧跳,颤声道:“老……老黄,你没事吧?”老黄回头对他一笑,道:“不碍事。我与白马寺还有未解之缘,你且等一下罢。”说着径直走到瀑布旁一块岩石上,盘膝坐下。 几名痴字辈僧人此刻已拖开圆真,正要去拖圆空,圆空忽然猛地推开扶他的人,大声喝道:“住手!大家都住手!” 圆空撑起身子,但见他脸上被刚才的火烧得红了一大块,一只眼睛紧闭,显然受了重伤,他却浑然不觉,几下爬到老黄面前,直直地盯着他。 老黄道:“你痛么?”圆空点点头。 老黄又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么?”圆空又使劲点头。 老黄便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圆空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空?” 老黄叹了口气,道:“你要空来做什么?” 圆空道:“佛说一切皆空,为什么我见不到?” 老黄突然喝道:“混帐!佛什么时候说一切皆空了?你不痛么?你脸上的伤是假的么?你的身体,你的一切,什么时候是空的?” 圆空被这一声震得浑身颤抖,颤声道:“非空?”这个时候,圆真也挣扎着走过来坐起来,对不知所措的痴字辈众僧厉声道:“还不坐下听法!”众僧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捕变成了讲法大会,但是见师叔如此紧张,也只得跟着围着岩石坐下。痴利、痴苦两个圆性的弟子瞧不见师傅,比兔子还慌,匆匆忙忙蹿进林子里去了。 老黄道:“若你只见到空,只证到空,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这世间万物因缘而生,天空、大地,从来就没有空过。我问你,什么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便作如是观’?” 圆空道:“是……万物皆如梦幻泡影,皆是空。好象露水闪电,不可永久……” 老黄道:“露水闪电难道你没见过?”圆空道:“时常见到。” 老黄手持柴火,重重一下敲在他头顶,厉声道:“见过你还说是空?执作妄想,便是你这种想法,硬把有的说成是空!天下修佛法者都跟你一般想法,世人何时才见得到大道?” 圆空被这一下敲得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一时说不出话,小靳见他光光的脑袋顶上冒起老大一个包,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圆真忙道:“师祖,可是,佛曰‘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该何解?” 老黄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是一个比喻,天下万物与你何干?你的身体亦是自万物借来,时辰一到自然化归万物。佛祖以此叫尔等无所住,如流水一般,无时不动,却也不住于任何一地,一时,一物,一事,不为世间万物所动罢了。” 圆真伏在地上磕了无数响头,道:“徒孙不明白,请师祖示下,求祖师示下!” 老黄道:“你要我示什么?” 圆真道:“如何求法?” 老黄又是一棒敲在他头顶,喝道:“你要求什么法?法在哪里?哪里有法?” 圆真闻言木在当场,过了好久才道:“没有法……” 老黄叹道:“万物皆相,万物皆空,连空亦是相,法亦是相,非法亦是相。可是许多人把那空当做真了。执作于空也是执作于相。执作于法也是执作于相。佛曰‘法亦应舍,何况非法’。送你一揭,你自己去悟吧:理极忘情调,如何有喻齐?到头霜月夜,任云落前谷。” 圆空抬起头,怔了片刻,哇地又吐出口鲜血,不住咳嗽。圆真怔怔地流下泪来,只是翻来覆去地道:“法在哪里?哪里有法?万物皆空,空亦是相?” 老黄不再搭理白马寺的和尚们,转头对萧宁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宁忙躬身道:“在下萧宁,曾领受林晋大师教诲。刚才冒犯之处,还请大师见谅!” 老黄道:“林晋……他教过你什么?” 一旁的谢谊耳朵立时竖起来,却听萧宁道:“大师未曾有支言片语言及武功,只教在下阅颂佛经,如此而已。”谢谊心中大骂:“呸!奸诈之徒!” 老黄笑道:“正该如此,我已知你所学为何了。你那一剑很有风范,年轻人,好自为之,善护念,他日必有大成。”萧宁拱手而礼。 谢谊忍不住也向老黄一礼道:“在下江南谢谊。”老黄道:“很好,很好。他日武林称雄者也。”谢谊听到武林称雄,洋洋得意,瞥着萧宁心道:“你有大成,也最多不过开宗立派,怎及得我武林称雄?” 老黄对小靳招手道:“过来。”小靳从未见过老黄如此神情,战战兢兢走过去,离他三四步远便不动了。 老黄笑道:“别怕,我伤不了你了。你来,帮我把这箭拔出来罢。” 小靳走到他身后,就着火仔细看了看,见那箭刺在靠近心脏的地方,便道:“我……我不敢,拔出来血止不了。” 圆真闻言跳起身来,叫道:“伤药呢?伤药!快拿出来!”情急之下,一脚将一名呆呆望着他的僧人踢得远远飞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其余僧人这才醒悟,纷纷掏自己行囊。萧宁自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道:“在下这里有生肌断血散……” 老黄笑道:“不必了。我此生执作武学,早入了魔道,欺师灭祖,无端杀戮,罪孽深重。若非小靳之言,使我醍醐灌顶,不知还要在尘世混迹多久,伤害多少无辜。今日来,便是要了却尘缘,又何须执作。小靳,麻烦你替我拔出来吧。你带我入世,又带我出世,也算有缘了。”圆真圆空两人听他所言,跪下泣道:“师祖……” 小靳听他平静地说着生死,心中不知为何一酸,险些垂下泪。他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死!我……我……我身上的寒气,你还没替我消呢!” 老黄道:“这本是我的孽业,却要你来受。不消你也是死,消也是死,你不如跟我一起化去如何?” 小靳打小在道曾身边长大,知道化去就是死去,可不甘心,使劲摇头。 老黄叹道:“痴儿。你坐到我身前来。” 小靳依言坐到老黄面前,背向着他。老黄伸手抵在他背上,低声道:“我只能运功在你体内,与先前寒气相融。然而这并非你的内息,你必须自行修炼多喏阿心经,至少十年,方可用自身之气化之,否则,终有一日,这些内息会害你性命,切记切记。另外,我将毕生功力传与你,必有急功好利之人欲取你性命。在场诸人中,惟有萧施主与那对夫妇知道顺应天命。你好自为之吧。” 刹时一股气流突破小靳命门,如怒涛一般冲入小靳体内。 第89章 小靳尖叫一声,但随即镇定下来,只觉这一次并无疼痛,亦不寒冷,反倒暖暖的,竟然说不出来的舒坦。不到一盅茶的时间,这些暖流经任、督二脉源源不绝汇入气海丹田,接着又沿着身体内各条经络前行,进入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等经络时,原先的寒气与之一触,顿时消于无形。 只听老黄道:“你自己运功罢。”小靳会意,忙运起多喏阿心经。他心意一动,但觉气海内一股热流顺着以前那道微弱的暖气运行的路径快速流动起来,再无一丝阻碍。他心中大喜,试着运了两周天,只觉全身前所未有的空灵轻松,仿佛只须一蹬腿,就可腾空而起…… 忽地隐约听见“噗”的一声,跟着圆空圆真两人同时哭叫道:“二师祖!”小靳吓了一跳,忙睁开眼跳起来,只见老黄背上有一柱血喷射而出,那一支箭却不见了踪影,想来应是他强行运功逼出去了。 小靳突然大怒:“妈的!哭个屁的丧,快点救人啊!”扯下衣服,冲上去想要堵住伤口。圆真圆空两人也赶过来往上抹伤药。但是血流如注,衣服瞬间便被浸透,而伤药也悉数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萧宁单膝跪在老黄身前,向他施礼道:“大师此去,可有揭语示于世人?” 老黄淡淡地摇摇头。 萧宁道:“林晋大师圆寂前曾颂过一揭: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生。我无一切身,何须一切法?” 老黄闭目冥想了一阵,道:“师弟的修为始终在我之上……他认了那孩子么?” 萧宁道:“没有。大师圆寂前,手书‘不认’二字在胸前。” 老黄露出不忍的神色,叹道:“师弟,你明明已经悟得,为何仍如此执作?难道……对那孩子的愧疚,你……你始终……” 他闭上双眼,身体慢慢委顿,道:“小靳……来……送我一程。”小靳走到他面前,见他的脸已白得发青,眼窝、鼻梁俱已塌了。他知道人到了这地步,已无法再救,想起这些日子来与老黄朝夕相处的情形,其实一直以来都赖他照顾才活到现在,再也忍不住,扑在他身前放声大哭。 老黄抚摩着他的头发,道:“他……他是我此生……开悟之人……你们……替我看……看……看护……”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23-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四章 “没有声音了。没有了……”道曾侧头听了半响,说道。 阿清从高高的树顶跳下,闷着头夺过道曾手里的火把又要走,道曾一把拉住了她:“你要往哪里去?” “往那个方向。”阿清伸手一指:“那个方向有轰轰的水声。” “那只是一个瀑布而已。”道曾说:“况且刚才的声音也不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阿清挣脱他的手,道:“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我感觉得到。也许……也许小靳就在那个方向也说不定。”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但是现在这样黑的夜,这里林深叶茂,腾蔓纵横,怎么去寻?” “但是!”阿清急道:“但是小靳也许会死!”她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道曾。道曾无声地叹了口气。 “旁边有水流声,可以到河里,顺着往下游走兴许就是瀑布了。”道曾道:“不过要小心,这个季节水蛇很多。” 阿清没等他说完,已纵身向林中钻去,一面叫道:“你最好回火堆去,这个季节,草里的蛇可同样很多!” “阿清!”道曾突然叫住她:“不要杀……不要杀太多人。所有的罪孽,算在贫僧头上吧!” 阿清边跑边回头看,冲他笑了一笑。 小靳抹了抹眼泪,听着身后圆空、圆真两人痛哭的声音,觉得有些象梦一样。他身旁老黄的躯体开始变冷,他有些害怕,身体一动,那只抚摩着自己头顶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小靳站起身,后退两步,只见老黄脑袋耷拉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初次见到老黄的情景,那些白发从他眼前垂下来,看不见他的脸。小靳呆呆地站着,离开道曾之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不过在场诸人个个都有些呆呆地站着,这倒也无所谓了。 忽听有人喝道:“痴利、痴苦,还不快将那孽贼尸体扯下来,带回寺中,等待方丈处罚!圆空、圆真,你们竟向他跪拜,成何体统!”正是圆性。 痴利、痴苦两人战战兢兢走近老黄,圆真突地跃到石前,怒道:“退下!你们怎敢枉动师祖法身?”那两人忙道:“是,是!”赶紧退开。 圆性走近了,他肩头有一片血迹,不知何时受了伤。他合十道:“阿弥陀佛。圆真师弟,你真是受了妖孽迷惑了。此事暂且不论,我也不会在丈门师兄面前提起。你且让开罢。” 圆真摇摇头,道:“师兄……你没听到……师祖他说的那些话……他讲的经,使我茅塞顿开。他……他真的已经悟道了……” 圆性道:“师弟,你最好收回你刚才说的话。还有圆空师弟,看来你们俩着魔非浅。师傅常说你们两人慧根不净,果然没错,这么容易便上了妖孽的当,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当成真理?你不用再说什么,我刚才一句不漏都听见了的。什么非空,哼,佛家的四大皆空竟然被他如此瞎编乱造,简直罪大恶极!” 圆空开口道:“师兄……是你射杀了师祖,对不对?” 圆性道:“我若不早下手,他还不知要讲出什么话来!”圆空圆真一起念道:“阿弥陀佛。”圆空凄然道:“师兄,射杀师祖,这个孽业会有报应的。” 圆性道:“哼,杀这样的妖孽,我不知道有什么业报。倒是你们俩,自己麻烦可大了。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他扯下来!”后一句却是对痴利、痴苦说的。 圆真双手张开,护在老黄身前,道:“不行!师祖的法身,谁也不许乱碰!我要将他火化,舍利带回寺里供奉。” 圆性喝道:“混帐!圆真,我以戒律院首座之名命令你,速速让开,否则寺规难容!” 圆真双目泪如泉涌,泣道:“师兄,师兄!你听我说,二师祖……” 圆性断然道:“不必说了!你们二人身为戒律院长老,六根不净、劣习不改,竟听信妖孽之言,公然诬蔑佛祖之言。戒律院其余僧人听令,立即将圆真拿下!” 痴字辈僧人中有几人大声领命,更多的人互相张望,不知所措。别说戒律院,就连整个白马寺也好多年没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面是戒律院首座,顶头上司,白马寺内脾气最火暴的圆字前辈;一面是戒律院两大深受小辈拥护的长老,现下哭成泪人一般,且似乎也还未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所以除了痴利、痴苦等几名圆性亲信弟子站出来外,其余人等反倒后退两步,打定主意,除非圆字辈和尚们先干起架来,自己绝不出手。 圆性见人心并不齐,自己这个戒律院首座说的话竟然没啥作用,更加恼怒,向圆真走了两步,道:“师弟,你非要在外人面前逼得我出手,丢本寺的脸面,是不是?” 圆真道:“师兄,你醒一醒吧!师祖真的已经悟了道,他讲的经文要义,不正是林晋大师当年说的么?你还记不记得林晋大师说的那句话?‘万物皆有,唯无一法’。我们以为林晋大师弥离之际疯了,现在看来没有,他也是悟了道啊!是我们,我们误解了佛经……” 圆性脸色一变再变,看了看谢谊、萧宁、钟老大等人,冷冷地道:“诸位,我师门不幸,出了如此孽徒。贫僧要执行寺规,诸位看……” 萧宁、钟老大、谢谊等人见他们白马寺内讧,虽对肥头大耳的圆性颇看不顺眼,但也不好介入,各自退开几步。谢谊笑道:“圆性大师身为戒律院之首,佛学武功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小弟若是帮手,岂不是班门弄斧了?哈哈,请便,请便!” 圆性点头施礼,慢慢向老黄走去,道:“师弟,你累了,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这个叛逆,还是我亲自来……” 突然大喝一声,欺身上前。众人都道他要抢夺老黄的尸身,齐声惊呼起来,却见他猛地转向,一掌击在正扑向老黄尸身的圆空后背,刹时间封了他背上几处大穴。圆空本已受伤,担心师祖法身受损,奋不顾身一扑,不料正中圆性之计,一招被制,落下地来。 圆真叫道:“师兄!”圆空道:“别动……”圆性跨上一步,脚尖一踢,将圆空踢昏过去,大声道:“速将叛逆圆真拿下,有不从者,与之同罪!”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圆空被制,痴字辈众僧再是笨蛋也知道圆真孤身一人大势已去,更不犹豫,围成一圈向圆真靠过去。 忽听场中有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这是老子的二叔,你们不问我,自己在这里乱七八糟要弄的他尸体,是什么意思?” 众人一起看过去,却是小靳。刚才大家都顾着看白马寺几个和尚吵架,一时还忘了他的存在。他站在老黄身后,拍拍他道:“老黄啊老黄,常听人说,人死了,统统化作泥土。你们做和尚们更绝,活着的时候就说自己一身肥肉都是臭的空的。没想到这里一堆和尚,却偏偏对你的身体这么感兴趣。你死了,还要遭徒子徒孙们的罪,哎,真是没埋好祖坟啊。” 他一把抱住老黄,猛地一甩,众人惊呼声中,老黄的身体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瀑布下的深潭之中,转眼便被激流吞没了。 第90章 圆真叫道:“二师祖!”心神大乱,正要跳进潭中,蓦地背后一紧,被人抓住督脉要穴身柱。他想要弹腿袭敌,乘机沉身避开,然而圆性早料到他的反应,不容他有任何企图,只用内力强突。圆真背上挨了一刀般剧痛,身子顿时酸软,再也支持不住,扑在地上。他放声大哭:“师祖!徒孙不孝!”几名痴字辈僧人冲过来,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回去。 小靳背着众人,抹了抹脸,转身拍拍手,笑道:“这下干净了。大和尚,你口口声声说的妖孽,老子的二叔,现下再不存在,可以了结了吧。” 圆性道:“阿弥陀佛。此人身前罪孽太深,不过人既已灭,任他去吧。小施主,请随贫僧回寺一趟。”走上两步。 小靳道:“呸!老子才不……”忽地心中一惊,只见圆性眼中再度露出急切的凶光。小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圆性猛地一跃,手作鹰爪,便来扣他的脉门。小靳再往后退,脚跟被岩石一绊,当即摔倒。圆性手一长,已扣住了小靳,心中大喜,正要往回扯,突感小靳手腕外关、阳池两穴两股内力同时一跳。圆性因之前抓过小靳,只道他是寻常混混,就算老黄临终教过他什么,也不过尔尔,是以对他存了轻视之心。没想到他手腕经络之中内力之强,竟将自己的手震开。圆性大惊,待要再抓,肚子上早重重挨了一拳。这一记老拳力道之大,圆性一瞬间只道自己已被打穿了,气为之竭,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声,高高飞起,从小靳头上越过,扑通一下也落入潭中。 众痴字辈僧人大惊,便有几人慌忙跳入水中去救圆性,其余人虽仍围着小靳,却各自后退两步。小靳怒不可遏,指着在潭中挣扎的圆性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当老子是鱼虾龟鳖么?想抓就来抓!老子就算是乌龟也要咬你一口,这一下爽是不爽?恩?爽不爽?老子很爽!你们这些小秃驴是不是也想来试试?”抡着拳跳两下,僧人们又退后几步。他眼见着老黄被这些臭和尚逼死,死了还不放过,心中早就狂怒,刚才圆性前来抓他,手急着往回一扯,左拳挥出,自然而然使出老黄教的罗汉伏虎拳,没想到一击即中。 圆性从水里冒出头,一张肥脸涨得血红,推开来拉他的弟子,叫道:“快……快抓住他!快去!奶奶个雄的!不能让他跑了!”气急败坏之下连嗔戒也忘了。 一名僧人夹手来拉小靳,小靳早站好位置,手腕一翻,带得那僧人一趔趄。这是“罗汉伏虎拳”中的“反撩虎尾”。那僧人也是凭的托大,单手来抓,毫无根基,若是换了老黄来使,这一下不只将那僧人摔出去,恐怕手臂也给他扭断了。 那僧人反身回来,一拳直击小靳前胸,亦是“罗汉伏虎拳”中的招数。小靳见他来势凶猛,有些心怯,慌乱中也是一拳挥出,竟跟那僧人使得一模一样,仿佛同门师兄弟对面练习一般。那僧人心中暗喜,准备乘他手推到面前时变拳为爪,扣他脉门。眼见小靳拳头挥到,那僧人大喝一声,反手一爪——“咯咧”一声脆响,小靳的拳头击在他手掌正中。那僧人后退两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腕骨已碎,放声狂叫起来。 另一人飞腿踢来,小靳毫无经验,觉得脚似乎比手硬,心中一慌,身子一侧想要避开,那僧人的脚已经踢到他胸口。小靳胸前一痛,体内内息突然爆发,那僧人好似踢到铁块上,“啊呀”惨叫一声,滚落下地,单腿跳开了。 小靳但觉得那股内息从未有过的巨大,无处可泻,仿佛要破胸而出,心中更是惊惶。他运气打出一拳,只觉那内息沿着手少阴、手少阳各经络冲到手掌之中,胸口的憋闷便少一点,当下不敢怠慢,将老黄教的“罗汉伏虎拳”一招一招打出来。 两名僧人正一起围上来抓他,看小靳一拳拳打出,明明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入门功夫,然而平时都是钻研防守,没想到这套拳攻守合一,别人使出来,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出手。有好几次待要强行突破,都被小靳突如其来的劲气逼出。其中一人动作稍慢,手臂被小靳扫到,开始还不以为意,过不了多久,手臂渐渐酸麻,竟抬也抬不起来。他汗出如浆,可是怒火冲天的师伯在身后督阵,也不敢退,只在小靳周围跳来跳去,准备侍机踢他。 忽听圆性道:“让开!”那两名僧人忙各自跳到一边,三名刀僧抡起大刀,一齐逼过来。小靳见到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动,毕竟从未有什么打斗经验,心中早怯了。可是此时也无处可退,他心道:“妈的,还是降了罢,老子赤手空拳,总不能跟刀子硬干。就怕老秃驴抓我回去,将老子变成小秃驴……” 一名僧人大喝一声,举刀猛劈,小靳硬着头皮仍旧将“罗汉伏虎拳”一遍遍打来,此刻性命攸关,全身内力勃发,每一拳挥出都带着一股劲风。那僧人砍了三十几刀,几乎找不到破绽,唯一一次刀明明就要砍中,却在最后关头被劲风弹开。他不觉额头见汗,下手越来越快。 小靳见他舞得愈加猛烈,好几次几乎贴着身子划过,咬紧牙关,想起刚才老黄对付萧宁的那一招,眼见刀子斜劈下来,他猛地一拳击出,可惜时机稍差,只在刀背上蹭了一下。饶是如此,那僧人觉得手腕剧震,吓了一跳,退开一步。 忽听“叮”的一声,一枚佛珠弹在刚刀背脊,那僧人再也把持不住,刀子脱手而出,直直向小靳飞去。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小靳全无防备,只本能地往下一蹲,那刀斜着插入肩头。小靳放声惨叫道:“妈的!杀死你爷爷了!” 几名僧人大喜,一齐上前,忽地有一人纵身入圈,“叮叮”两声,两名拿刀的僧人齐声怒吼,退后两步,各自捂着手腕,手中的刀却已落在一旁。那刀子脱手的僧人则被人重重踢了一脚,飞出老远,摔得山响。 钟老大笑道:“对不住大家得很,这小子原本是我的兄弟,久别重逢,哈哈,自然要先带他回去。圆性师兄,哈哈,日后老子自会到寺里亲自谢罪的。” 圆性怒道:“钟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横着插一刀,你要跟我白马寺作对是不是?这小子与我寺叛徒勾结,可不能这么就算了!” 钟夫人走到小靳身旁,一把拔出刀,跟着封了他几处穴道,替他止血,问道:“疼吗?” 小靳见钟夫人温柔美貌的样子,硬着头皮挤出个笑容道:“小事,哈哈……”钟夫人柔声道:“小傻瓜,痛就痛了,充什么英雄呢?”小靳顿时苦下脸来:“也……也就一点点痛……嘶……妈的,这些秃驴真下得了手……” 钟老大道:“你们白马寺处理叛徒,我们自然无话可说,不过说我的兄弟与他勾结,嘿嘿,可要拿出证据来,说明他怎么勾结,又做了那些对不起白马寺之事。” 圆性怔了半响,道:“人人都看见的,这人与我白马寺叛徒过从甚密,那叛徒身死之时,还对他耳语,定是说了什么有损我寺的话。萧兄弟,你出来说句公道话!”萧宁自小在白马寺,虽与林晋并无师徒名分,但全寺都拿他当自己人看。 萧宁道:“自然不能。” 圆性喜道:“就是嘛,这是我白马寺之事,岂容外人插手?姓钟的,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见这小子刚才得了那孽贼真传,想要骗他回去,好为你所用,哼!” 钟老大笑道:“是么?我如果是骗,你就是明抢了,哈哈,老子比你还是要差那么一点。姓萧的,你要替白马寺强出头么?” 萧宁大步走入圈中,看了周围僧人们一眼,一指小靳,郎声道:“在下得林晋大师错爱,曾在白马寺学佛五年,深受其恩。各位师兄弟与在下也交情非浅。但是大师身前曾嘱托在下,若是有幸遇见林哀大师或者其传人,当鼎力相助,以代大师略尽同门之情。你们白马寺今日已了解了当年的公案,林哀大师已然圆寂,如果谁还要为难这位小兄弟,就是为难我萧宁,得罪之处,还请关照。” 这番话他虽然微笑着说来,却毫无回旋余地,说完了,咣一声抽出长剑,站在小靳身边,道:“各位师兄弟请。” 圆性呆了片刻,破口大骂道:“萧宁!你这背信弃义之徒!枉我白马寺那样对你……” 萧宁突然目光一寒,仿佛冰刃。圆性往后一退,惊惶之中险些绊倒,叫道:“你……你要做什么?” 萧宁冷冷地道:“我不是白马寺的人。我对林晋大师有师徒之义,对白马寺却也无所谓同门之情。白马寺当年怎样对待恩师,我心中有数得很。你回去对圆灭说,此事一了,我与白马寺从此再无瓜葛。” 谢谊拍手笑道:“萧兄好气魄!哈哈,这桩闲事,兄弟我今天也来管一管。”持剑也走如圈中,站在萧宁身前。钟老大不耐烦地挥手道:“和尚,走吧走吧,别得了便宜又卖乖。今日逼杀了这么一个老和尚,老子瞧着都心疼,啧啧,小心现世现报!” 圆性咬牙窃齿,偏偏在萧宁目光注视之下有种说不出的畏惧,大概从来未曾见过萧宁竟也会有如此杀气。他久在江湖上跑,知道不仅江南萧家的势力庞大,就是钟老大在江北一带也颇有影响,想要用白马寺的牌子硬压他们看来很难。要动手,自己这边虽说有十几二十号人,但一来萧宁的武功他曾在寺内见过,小小年纪就颇得林晋大师赞赏,刚才那一剑,自己别说不可能如林哀那样一招制敌,能不能守住还是问题;这个姓钟的和他边上的青年看上去也不是好相与的角……然而要他公然退却,无疑将会成为白马寺的奇耻大辱,这个戒律院首座之位可就危哉了。 第91章 他正在两难的尴尬之中,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念道:“阿弥陀佛!” 圆性听这一声佛号犹如仙乐,差点跳起八尺高,忙往后退到安全之处,叫道:“圆觉师兄!圆进师兄!你们来了!” 却见林中又出来十几名僧人,当先两人头发已经苍白,其中一人眉毛长得掉到鼻子下,另一个则一根眉毛都没有。除了这点区别,两人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一般,一样的高,一样的干瘦,一样的面无表情。他们身后跟着的和尚都拿着齐眉棍,一字排开,隐隐有合围之势。 钟老大呸地吐口唾沫,道:“妈的,怎么白马寺的和尚就象耗子一样,一窝一窝的?”小靳扑哧一声笑出来,钟夫人正给他裹伤,按住他道:“别笑,别乱动。”可是自己也忍不住好笑。 谢谊道:“萧兄,这两个秃驴是什么人?”萧宁道:“别乱讲。这是藏经阁两大长老,武功地位都在圆性之上。”谢谊摸摸脑袋,心道:“白马寺丈着当年林字辈三僧闯下的名头,一向不给我们谢家面子,这倒是个机会试探试探,看看他们斤两究竟有多重。” 其时佛教影响力大致只在江北(长江北)一带,且佛学研究还很肤浅,大多数经文甚至尚未翻译过来。江南的门阀世家们仍然醉心于玄学,如葛洪等道家宗师影响甚是广大。那个时候对一个和尚最大的惩罚之一,便是谴至江南无佛之地,让其自生自灭。若不是白马寺出了武功卓越的林字三僧,恐怕谢谊还不知道有此一寺,因此在江南人眼中,白马寺与其他门派并无任何分别。 圆性跑到那两大长老面前,指手画脚,大概在痛诉衷肠。其中一人突然道:“林哀人呢?”圆性指着瀑布下的深潭又是一阵好说,那人面露愤色。 钟夫人叹道:“可惜林哀大师疯癫一世,死了仍不得安宁。”钟老大则愤愤地道:“妈的,一点礼数都没有,对师祖直叫名字。白马寺的和尚,都是这德行吗?” 萧宁摇头道:“躺着的两个不是。”谢谊笑道:“你也不是嘛。”萧宁正色道:“谢兄,小弟并非白马寺的人,请以后不要再混淆。”谢谊马屁拍到马腿上,老大没趣,不过好在从小就知道萧宁的臭脾气,哼哼冷笑两声,不开口了。 圆性说了半天,终于说完,用力吐两口口水。刚才大声说话那人径直走到潭边,圆性跟在他后面,道:“圆觉师兄,那妖孽就是从这里落水的。”圆觉看了几眼,简洁地道:“要捞起来。”圆性一个劲点头道:“那是一定的!” 圆觉又转过头看着小靳,道:“这个也要带走。”浑没有将众人放在眼里。 圆性忙道:“师兄,这却有点犯难。这几位施主不让咱们白马寺的人带走他。”圆觉道:“为何?”圆性道:“这个……这个师弟我就不好猜了。或许真如这位钟施主所言,是兄弟久别重逢要聚一聚,又或者……是贪图咱们白马寺的武学,想从这个妖孽的传人身上弄点什么东西出来。” 钟老大笑道:“白马寺的法螺天下闻名,那可得弄一个回去好好乐乐才是!”小靳大声道:“白马寺英雄盖世,高手如云,专好抓拿小混混,童叟要欺……” 圆觉忽地纵身而起,径向小靳抓来。小靳吓一跳,往后一闪,只听“砰砰!”“嘶!”“叮叮”几声响,圆觉又倒着纵回去,落地时站立不稳,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外面披的袈裟已被划破,其中一块直拖到地上。 圆性忙上前扶他,道:“师兄,没事吧?”圆觉哼地一声,甩开他的手。 谢谊抽回长剑,道:“我刺他两剑,顺带斜拉了一剑,弹腿踢了他一脚,不过他用手掌震开我的长剑,那一脚吗我也没认真踢,不然就不是踢他飞出去这么简单了。” 钟老大道:“老子拿剑当刀使,砍他脖子,他用左手拂开,我趁势再切他的腰,他手上的佛珠一弹,弹到老子手腕,这一刀就没用上什么劲,只划开了他衣裳。老子看他人瘦得象个猴子一般,在空中只怕一阵风就吹得走,虽然见他胸前漏洞百出,却也不好意思再出手。” 萧宁自始至终都未出手,淡淡地道:“谢兄,他震开你长剑的那一掌是‘般若掌’,能弹开你的剑,至少已修到第六层境界。钟老大,他左手以‘盘丝手’拂开你的剑,接着是‘捻花指’指力弹中你的手腕,你若那个时候以掌袭他胸前,恐怕要吃亏,因他的‘金钟罩’已练到第八层,且全身内力都已聚在胸口,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被谢兄弹腿踢开。” 钟老大与谢谊对望一眼,同时大笑道:“这个老家伙,耍猴戏的吗?哈哈哈哈,花样凭的多!”心中却都是一般的心惊:“这老秃驴凭的厉害!” 谢谊听萧宁对白马寺的武功如数家珍,更是意气难平。 此时白马寺众僧已经将五人团团围住,圆进合十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今日之事多有误会,本寺方丈慈悲为怀,也不想多加追究。这位小施主乃本寺叛逆之传人,本寺有些话要问问他,绝不会伤他性命。请几位施主通情达理,让贫僧带他回去吧。” 钟老大道:“通什么情达什么理?是不是任你们白马寺横行就叫通情达理?就你们刚才逼死林哀大师那架势,哼,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也不敢将我兄弟交到你手上,除非是圆灭大师亲自来!” 圆觉厉声喝道:“林哀欺师灭祖,罪不可赦!他的尸骨亦不可留,须得弄上来戳骨扬灰!你们有胆子跟白马寺作对,好,今晚就来分个高下!”手一挥,十八名棍僧将齐眉棍舞得浑圆,在场中穿梭往来,组成一个阵势,大喝一声,一起将棍重重杵在地上,震得地皮一跳。 萧宁点头道:“虽然功力是稍微浅了一点,但确实是十八罗汉棍阵。” 钟老大看了妻子一眼,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道:“妈的,老子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和尚!谢兄弟,这位萧公子,你们怎么看?” 谢谊刚才见到老黄的武功,羡慕渴求之心实难抑制,一门心思想着怎样将小靳弄到手,不要说问出个秘籍神功,单是老黄传他的那一身内力,只要再教他点招数,立马就多了一个顶级高手,自己将来武林称雄,这样的帮手自然越多越好,是以心中一万个不愿白马寺将小靳带走。但现在形势已经很明了了,他心中不住盘算:自己与钟老大的武功也就在伯仲之间,打败圆性容易,单挑圆觉有点难,那个圆进没有出手,不过大概与圆觉差不了多少。亦既是说,自己与钟老大联手,大致可对抗圆性与圆觉或圆进中任一人联手,若是加上钟夫人暗器策应,出奇制敌,也许能与三个圆字辈僧人拼上一拼。但是白马寺十八罗汉棍威名远扬,萧宁一个人能不能对付……又或者钟老大与萧宁扛着圆字辈三僧,自己与钟夫人联手先破了十八罗汉棍阵再说?毕竟这些棍僧看起来还是太嫩了点,钟夫人的暗器只要能先弄翻一个……若是带了一两个得力手下来,也不至如此…… 他瞪大了眼睛,正在冥思苦想,萧宁已朗声道:“不行!”谢谊被他吓了一跳,脱口道:“什么?我还没计算完!” 钟老大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真要怕这怕那,当初也不用站出来了。” 小靳见萧宁与钟老大竟如此丈义,心中感动,觉得自己也该丈夫气概一些,便道:“钟老大,萧大哥,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管了。这些秃驴要带我回去,无非也就是想问问老黄跟我的关系。老子就走一趟,难道还怕了谁不成?” 钟夫人低声道:“傻孩子,可没这么简单。林哀大师最后是不是传了内力在你身上?是了,那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呢。” 小靳叫屈道:“那我怎么办?难道吐出来给他们?” 钟夫人道:“你还不明白吗?林哀大师肯将功力传于你,他们自然会疑心他已将武学也传授于你。林哀大师所以将我们引出来,也只是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看护你,不至落入白马寺之手。” 谢谊心道:“难道林哀就不想想,除了白马寺,其他人也眼红得紧?哼,也是有点毛病的人。”这话却不好说出来。 圆进等人退到十八罗汉棍阵前,圆觉脱去被划破的袈裟,袒露左臂,喝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既然大家定了拳脚决胜,快些快些!莫误了我明日早课。” 钟老大胡子乱翘,怒极反笑,道:“嘿,好!老子倒要看看,等一下你少胳膊少腿,怎么去做早课?”一提剑就要冲,钟夫人忙拉住他道:“别冲动啊,看清楚了再说!” 谢谊舔舔嘴唇,手中长剑不住舞着剑花,叫道:“啊,要冲了吗?好啊好啊!是一起冲,还是一个一个来?” 钟老大瞪着眼道:“依老子说就是一个一个的拼,老子先拼死一两个,你们再来!”谢谊道:“这样啊……” 萧宁道:“一起冲胜算大些。” 谢谊吃惊地道:“什么?你……你已经算出来了?” 萧宁低声道:“还用算吗?十八罗汉要结成阵势才对我们有威胁,结成阵势就意味着没办法随意移动。我们只须缠着圆字辈三僧打,让他们无法与棍僧们联合,只要废掉一、两个人,就没问题了。” 谢谊歪着头想了一下,道:“恩,不错,确实是好计……你比我还狠。恩,只要废掉一两个……可以杀他们吗?还是弄伤了就好?白马寺虽说这几年不景气了,可也不是普通江湖门派那么好打发的呀!动起手来,怎么收场是个问题啊!” 第92章 萧宁瞥他一眼,道:“你要好收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光这里的和尚,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谢谊脸色苍白,迟疑道:“这样啊……可……可能杀不完……” 萧宁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既让他们无力反抗,又不至受太重的伤,日后也好有个商量余地。” 谢谊道:“你……你这退而求其次跟第一个也差得太大了吧?况且除了这些人,还有二十几个和尚。我看其中能与你我打上一阵的也不在少数。” 钟老大点头道:“不错。妈的,这些耗子要真跟我们耗上,就算勉强能赢,死伤恐怕也很可观。” 萧宁道:“所以我们现在要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破绽。对方何尝又不是在等呢?” 几个人相互对看一眼,知道萧宁所言非虚,一起沉默了下来。萧宁抱剑沉思,钟老大则与谢谊两人凶神恶煞地与圆觉圆性等人对视。 小靳心道:“钟老大钟夫人还要照顾小钰,那是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的。但是除开他们,几乎就没赢的机会了。如果老子现在乖乖的随了和尚们去,也许还没什么事,等一下死伤多了,老子被抓去后可有得受了。”当下拍着胸膛,毅然道:“钟老大,你们不用管我。你们……你们想办法照顾小钰就成了,我嘛从小就跟和尚有缘,哈哈,离开庙子,我还不知道怎么活呢!这两位大哥也别费心了,我自己过去,不送啊不送!” 他心意已决,抬脚就走。钟老大叫道:“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小靳头也不回地道:“麻烦钟老大了。我也就是跟他们叙叙旧……” 话音未落,只听瀑布顶上有人大声叫道:“小靳!” 小靳听到这一声,脚下一绊,摔了老大一个斤斗,“砰”的一下,脑袋重重撞上一块石头,顿时耳中嗡响。萧宁“咣啷”一声掉了长剑,吓得谢谊叫道:“怎么,你中招了?” 但听得风声大作,所有人都往瀑布方向看去,只见一道灰色的影子箭一般自瀑布顶落下,笔直插入水中,连水花都未溅起多少。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哗啦”一声,有个少女已从靠近岸边的浅水处站起身。她将湿发往后一甩,干净利落地挽了个髻,弯弓搭箭,“嗖”的一响,就有一名和尚肩头中箭,翻滚在地。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僧人伸手去拉他,道:“痴……”耳边又是“咯”的一声轻响,一支箭射入大腿,深及骨头,那僧人愣了一下,直到再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才放声惨叫起来。 这一下来得太也突然,白马寺诸僧与钟老大等人对峙半天,各自说得嘴干,站得腿麻,谁都还不敢真正动手,这少女从天而降,话没说一句,已经放翻两人。这些僧人自小在白马寺长大,说起来是名门大派,其实从未真正参加过江湖殴斗,平常讲究的都是双方礼数完毕,再来点到未止,所以一开始见到那少女是呆,第一个人倒下时个个震惊,到第二人倒下时又迟疑起来,怀疑是梦。等到三、四个人翻身倒地,圆性圆觉等人怒吼声起,才知道是真的有人受伤了。 圆觉圆性大吼一声,径向阿清冲去,谢谊见其余僧人乱作一团,眼中放光,低声叫道:“机会!破绽!萧兄!”回头却见萧宁已如一道烟般掠过一众僧人头顶,反手一丢,剑鞘远远飞来,险些砸到谢谊的脑袋——他的长剑一如秋水,直向圆觉脑后袭去。 谢谊反手一剑,弹开当头一棍。钟老大笑道:“破绽来了,还愣个屁?”挥剑杀入僧人中,钟夫人如影随形,飞蝗石、飞镖、铁钉、银针、凤尾簪……满天乱飞,顿时血珠乱溅,惨叫声跟着响起。 谢谊又惊又怒,“唰唰”两剑,砍翻一名和尚,纵身跃起,当头一脚踢飞另一名刀僧,叫道:“妈的,他一本正经地叫我们等什么机会、破绽,自己却这么冒失,什么意思嘛!”眼见圆性肥头大耳在不远处指挥僧人布阵,谢谊顺手夺过一根齐眉棍,“霍呀!”一声,长棍打得拦路的几名僧人乱叫,赶鸭子一般赶出条通道,将一腔怒火径往圆真头上烧去。 圆觉头也不会上前两步,右手长袖猛地反手一甩,缠住萧宁长剑,同时左手一招般若掌袭向萧宁。萧宁冲得太急,几乎没有考虑自己的退路,此刻剑被缠住,老和尚内力精湛,竟一时扯不出来,也无处借力划破他那又长又绵的袖子,情急之下运力在剑柄上一推,长剑向前飞出,疾刺圆觉肩头。 圆觉袖子兜了两圈,仍将剑缠在中间,跟着一挥,想要将剑远远甩出去,不料萧宁偷偷抓住剑柄后的穗子,借力飞出,避开圆觉的攻击。圆觉暗叫不妙,猛一收劲,萧宁手腕急抖,长剑跟着飞速颤动,噗噗声不绝,但见碎布满天乱飞,圆觉光光的右臂露了出来。 这一下兔起鸠落,只在一瞬间,圆觉本来占尽上风,却落得狼狈收场。他暴怒之下纵身而起,手一长,再一长,想要抓住萧宁,蓦地眼前一花,一支箭几乎已射到面门。圆觉脖子一长,张口生生咬住箭头。地下的圆进暗叫声:“好险!”忽听圆觉闷哼一声,落下地来,张口呸地吐出箭,外带一口血跟几颗碎牙,嘶声道:“他奶奶的!” 原来阿清发箭之时,以巧劲令箭身飞速旋转。这是她父亲教她射熊的法子,可使伤口更大更深。圆觉一身金刚罩硬功,可惜从小就是一口脆牙,哪里经得起三棱箭头旋转之劲?他一生最重保养的牙齿,今夜一鼓而下三枚,心中凄苦之情实在无人能懂。 萧宁翻身落在阿清身旁,道:“姑娘,原来你就在附近!” 阿清瞥他一眼,却不说话。本来以她好强的性格,心中一直觉得那日萧宁故意放水是羞辱自己,但是刚才她潜伏在瀑布顶,见萧宁挺身而出保护小靳,自己跳下来后他又不顾一切冲过来相助,不由得又有些高兴。 萧宁见她看自己的那一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似乎依旧冷淡,却又似乎有些满意之色,更是大喜,道:“姑娘,你……你好!” 阿清长身而起,唰地一箭射翻一个和尚,叫道:“别废话,杀出去再说!老和尚交给你了!” 萧宁听她对自己下令,血陡然间冲到脑门,顿时豪气万千,一招“云屏西山”,斜刺圆觉。圆进双手一错,待要进攻阿清,萧宁不等圆觉反击,已变招向他攻去,兴奋之色难以言表,叫道:“都别走!跟我打过!”上纵下跳,象堵墙般拦在两僧身前。圆觉圆进对望一眼,心中一般的念头:“先干不要命的!”当即上下夹击过来。 阿清也不管萧宁是否顶得住圆觉圆进两人联手,一径小跑,冲到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手中弓弦铮的一响,便有一名僧人中箭。弓弦响了五声,便有五名僧人惨叫着滚在地上。不过被射中的地方都在大腿、屁股、肩头等地,倒也并无性命之忧。 圆性眼见自己门徒一个个被射翻,心中又惊又怒,但他被谢谊绵绵不绝的剑招缠得手忙脚乱,实在抽不出身,放声叫道:“痴利!先抓住这丫头!” 痴利纵身向岩上飞去,阿清一箭射来,他用单刀劈落。阿清待要再射,痴利单刀脱手而出,直向她飞去,这一抛使尽全力,去势极猛,阿清不及躲闪,匆忙中将弓身一立,挡了这一刀,但弓弦立时劈断。 痴利嘿嘿一笑,却见阿清也是哈哈一笑。他心中刚觉得不妙,阿清手中的弓高高举起,甩了两下,竟将断弦作鞭,向自己猛地抽来。啪的一声脆响,痴利从额头到腰显笔直的一道痕迹,有衣服的地方衣服破裂,没衣服的地方血肉四溅,叫也叫不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这个时候痴苦嘴里叼着刀,正从岩石后面悄悄爬上,小靳躲在钟老大夫妇身后,眼珠一直盯着阿清,看得真切,叫道:“后面也有!” 痴苦眼前一花,只见阿清高高跃起,空中灵巧的一翻身,向自己俯冲过来。他惊得魂飞魄散,跳开已不可能,刚来得急将全身功力聚在背部,那牛筋弓弦结结实实抽在了光头上。阿清落下地,看他四肢抽搐,呼一口气,得意地转身走了。 痴苦脑袋晃了好久,才将几乎嵌进牙床的刚刀吐出来,放声惨叫。 此时钟老大夫妇护着小靳,被十八罗汉棍阵紧紧围住。钟老大手里的剑比寻常剑宽了不只一倍,厚得象大刀,他也当真将剑当刀使,横劈纵砍,威力惊人。 钟夫人索性不拔剑,站在小靳身旁,瞧着哪位小和尚丑一点,就飞他两镖,让他手忙脚乱一阵,哪位小和尚秀气一点,钟夫人心一软,也就放他过去。他俩夫妇背对着背,一人守着一边,十八棍僧在他们周围不住旋圈,却怎么也冲不进来。 钟老大道:“妈的,看那姓萧的一个人好象对付不过来了。”钟夫人道:“谢公子现在攻势如潮,看来不久就可解决圆性了。我们俩什么时候用点心冲出去?”钟老大笑道:“哈哈,不急,再缠一阵。你看上哪个小和尚,伶俐一点的,老子捉回去,我们家还缺个看家护院的人,哈哈。”钟夫人脸上一红,嗔道:“瞎说。”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个瓜子脸的,武功倒也不错。”钟老大怒道:“妈的,你还真看上眼了?” 正打得热闹,忽地一个人影闪入阵中。一名棍僧毫不犹豫,长棍一撩,袭他额头,眼见着棍子都递到眼前了,那人身子一沉,忽地不见。那棍僧吃了一惊,棍子还未收回,刚才那人的脚已凭空出现在眼前。 噗的一声闷响,那棍僧左脸吃了一脚。他眼前金星乱晃,什么也看不清楚,吃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向旁边歪去。 第93章 周围的僧人都叫道:“哇!是谁?痴袋,你怎么扯我的棍子……”痴袋双手乱抓,拼命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子,最终紧紧抱住三名僧人的棍子,歪了下去。那三名僧人拼命拉扯自己的齐眉棍,一时乱做一团。 钟老大哈哈一笑,道:“十八罗汉减四,就是死罗汉了!”长剑突然一挺,直刺面前一名僧人。那僧人迅速后退,旁边的人自然上来补位,四、五根棍子上下一起夹住钟老大的剑,不让他移动。 钟老大叫道:“我儿,抢你爹吃饭的家伙做什么?”双手反握住剑柄,猛地一车,剑身急速旋转起来,力道之猛,只听“啪啪啪”几声,那几根棍子一齐绞断。几个握棍的僧人手中剧震,有两人就此把持不住丢了棍棒。 忽见钟夫人身子一矮,纵到钟老大的剑下,两手如风,抓住什么扔什么,五、六个僧人一齐惨叫,脑门上都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闷棒。其中一人正砸在鼻梁上,酸痛之下泪水横流,他正想伸手去抹,钟老大手腕转动,又将剑当作木拍,一拍将那人拍飞出去。 先前入阵的那人靠近一名僧人,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僧人突然就直挺挺窜起老高,因穴道被制,硬邦邦砸在众僧头上。 他身旁的一名僧人叫道:“快先干掉……”话未说完,那人欺身上前,那僧人才发现竟然就是刚才射箭的那女子。他手中长棍急卷,想要阻她一阻,那女子往后一弯,柔若无骨,还没看清楚,自己后脑已被她脚尖踢到。他甚是硬朗,一声不哼丢了棍棒,一招“金刚擂鼓”向下击去。那女子握着他的手,顺势站起,旁人看上去,还以为是他将那女子扶起来一般。那女子沉肘斜肩,软软的小手抵在他胸前,轻声道:“去。” 圆性手掌翻飞,掌影上三重下三重,乃是“无相佛叠手”中的绝杀“罗汉三叠”。他自二十三岁起,就因武功出众,被选入研武堂修炼此功,浸淫二十余年,自认对这套掌法的认识,白马寺内他认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谢谊在这重重掌影下果然后退两步。圆性心道:“哼!要你尝尝佛爷厉害!”跟着跨前一步,继续催动内力,紧紧逼过去。 谢谊再退一步,长剑突然一递,直向他掌影中心刺去。圆性大喜,他这套掌法最隐蔽之处就是让人以为中心是唯一漏洞,舍命一剑刺来,他的掌随时可化作鹰爪,空手夺白刃,往往一招制敌。现下见谢谊果然上当,当即双掌齐下,一把扣住剑身。 谢谊几乎同时蹲下马步,肩头一震,这股力道沿着手臂一路下来,不住加强,终于传到剑身上。在场所有人都听见“铮”的一声尖啸,震得耳朵一麻,顿了一刻,圆性和尚比之更高的尖叫声响起,转瞬间就变成哭腔。 谢谊小心翼翼地从圆性两只血肉模糊的掌中抽出长剑,笑道:“我们谢家这一招震剑,常常在比试之前弄出个声,人人都以为只是图个吉利闹个响呢。至少从今天起,你们白马寺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懒得跟圆性多说,趁他双臂麻痹之际,顺手封了他几处穴道,一脚踢到旁边。他拍拍手,一回头,正见到一名棍僧自棍阵中高高飞起,既不叫也不挣扎,直飞入林中,一阵树枝折断之声,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阿清如一道清影,在十八罗汉阵中左转右蹿,不见她如何出招,只是每次她闪电般靠近一名僧人,那人若来不及弃棍还击,立即就斜飞出来;若是来得及弃棍与阿清一斗,多则三招,少得一招,还是斜着飞出来。 她不停地穿梭往来,钟老大不停地用剑身将人象拍苍蝇一般拍出,转瞬之间,十八罗汉阵破得干干净净,十七名僧人摔得满地都是。只有一人被钟夫人用根细如发丝的丝线缠住了,倒拖回来,钟老大两记老拳下去,须臾间捆得粽子也似,被钟夫人笑盈盈地踩在脚下,再也动不了分毫。 此时圆觉圆进已将萧宁逐步逼到潭边。两人一个使般若掌,每一掌看似轻飘,实则内力淳厚,一个以金刚指点穴手法助攻。两人同门几十年,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萧宁的剑亦舞得无懈可击,是以虽无法突破圆觉两人的攻击,却也并不太吃亏。反倒是圆进见手下弟子们一个个受伤,心中急噪,但他稍有退出战团的意图,萧宁立即不要命地强攻,不让他有机会脱身。圆觉圆进怒火中烧,下手越来越重,务要将萧宁一鼓拿下。 忽听谢谊在一旁道:“白马寺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嘛。藏经阁这么大的牌子,两大长老联手居然还斗不过后生小辈。” 钟老大大声道:“哎,年轻人不懂不要乱讲。这两位长老可大有来头,一个号作‘死缠烂打’尊者,另一位是‘落井下石’大师,不要看他们两个人联手,这里面有分教,叫作‘花飞花落莺啼草长寂寥和尚不落单’阵法……” 钟夫人、小靳同时大笑起来,阿清也忍不住扑哧一声,忙伸手掩住嘴。小靳笑得扯动伤口,痛得一裂嘴。 阿清靠近了他,轻声道:“你要不要紧?”小靳忙道:“这点算什么?想当年……哎哟!你推我干什么?”阿清关切地道:“看你是不是真的要紧呀。”作势又要推,小靳忙道:“是、是真的痛啊!有你这么关心的吗?”阿清看他良久,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也长进了。”小靳脸上没由来一红,转过头去,咕哝道:“你说的话,怎么我听着都很别扭?” 此时圆觉正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有种下来跟老子单挑!”圆进道:“师兄,别上他的当!” 钟老大感叹道:“实在是兄弟情深,令人感慨。‘死缠烂打’尊者,你师弟为你作想,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圆觉叫道:“你奶奶的……”圆进道:“别上当!专心将萧宁收服再说!”他额头的汗出个不停,知道今日白马寺已经栽了,可是好歹也得胜了萧宁,不至全军覆没。 钟老大一屁股坐下来,道:“怎么办?他们这么打下去,也不知猴年马月才打得完,难道我们要等下去吗?” 谢谊弹着剑身,道:“我上去帮个手,五十招内必定结束。” 阿清道:“哪里用五十招?三十招就够了。” 小靳在一旁干叫:“大家一起上,一人一招就行了!” 钟夫人懒洋洋地依在丈夫身边,柔声道:“那有多麻烦呀?不如咱们乱七八糟射他们几镖,打着谁谁倒霉罢。” 钟老大笑道:“嘿嘿,还是我老婆的主意强!你说我们冲进去杀,一来萧兄弟不乐意,二来么人家‘花飞花落莺啼草长寂寥和尚不落单’阵法苦练了四、五十年,才有此成就,你们以为随便两个人就可与之匹敌?再说,人家比武,应两不相帮才公平。” 众人知道他有了主意,都忍着笑大声说好。钟老大便道:“喂,萧兄弟,‘死缠烂打’尊者,‘落井下石’大师,你们慢慢打,我们各不相帮,只不过大家早点打晚好回家吃饭。这样罢,我们几个一人拣一样东西,冲你们丢过来,砸着谁是谁,砸到了的人就认输了,好不好?” 圆觉怒道:“谁信你两不相帮?定是全往我们身上砸来!” 圆进道:“别答理!”圆觉道:“他们要暗算我们,怎么不答理?” 钟老大道:“你要实在不信我们也没法子,干脆你坐下来大家商量商量?”圆觉呸的一声,发狠下手更重。钟老大见萧宁渐渐有些顶不住了,叫道:“那就这样定了。大家准备好没有?” 众人都拣起块石头,谢谊选块最大的,阿清选了几块棱角尖的,小靳选了块最趁手的。只有钟夫人选了块最小的,却见那上面沾了滴不知是谁留下的血,眉头一皱丢了,顺手掏出一把铁钉。大家都道:“好了!” 钟老大道:“一……二……”圆觉与圆进两人不住回头看他,攻势顿减。钟老大嘿嘿一笑,叫道:“三!” 小靳忍着痛运足功力,瞄准圆觉的光头用力扔去,圆觉听到风声凛冽,吃了一惊,反手一掌击开,手掌竟被震得一麻。便在此时,其余人等的石头暗器纷纷越过他两人头顶,径向萧宁飞去。圆觉圆进一怔,同时住手,却见萧宁长剑飞速旋转,“叮叮铛铛”一阵乱响,将来物悉数反弹。两人促不及防,急切之下往后一翻,圆进两只大袖子抡得浑圆,罩住袭向自己的东西,圆觉只剩两只光手,勉强弹开两块石头,腿上终于还是中了一根铁钉。 圆觉暴喝一声,待要上前把老命拼了,却被圆进紧紧拉住,说道:“师兄,算了!”圆觉怒道:“他们……他们耍诈!” 圆进道:“耍不耍诈又如何?我们早已输了。”他走上两步,合十道:“多谢钟施主手下留情。” 钟老大嘿嘿笑道:“哪里,我是山野粗人,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请大师原谅。” 圆进摇摇头,看着周围躺着的各弟子们,叹道:“其实我白马寺早就输了,承蒙钟施主及各位谦让,没有伤及我等性命,贫僧已经很感激了。这位小施主也算林哀大师传人,就请钟施主代为看顾了。阿弥陀佛。” 他看了小靳两眼,不再说话,拉了圆觉走开。其他僧人们各自灰溜溜爬起来,没伤的搀着伤重的,没怎么伤的就自己跳。圆空、圆真被人抬着走,陆老大则仍旧被人拖得真扑腾。须臾间数十人走得干干净净。 -24-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五章 “哗啦”一声,阿清破水而出,将绳子甩给钟老大。 第94章 钟老大与谢谊一齐用力拉扯。 阿清上了岸,甩甩头发上的水,小靳凑上去道:“你冷不冷?”阿清摇头道:“我才不象你这么娇气呢。”小靳笑道:“其实我也不娇气……” 萧宁刚才以一对二,对手又是白马寺数一数二的高手,能坚持下来,除了他在白马寺待过,对对手武功了解甚多外,更多的其实也还是一时不要命地打起来,对方忌惮他的身份,不敢过多得罪,是以没有全力相逼。到此刻回过气,才暗自大叫侥幸,自己都不明白刚才怎么会如此冲动。 他坐在一旁歇气,见阿清钻出水面,全身湿淋淋的,仿佛水中钻出的仙子。他想要去问候她,可是脚底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半步。他嘴里喃喃地低语道:“你冷不冷?”见阿清摇头,便又道:“是吗……以你的功力,本不算什么。我只是……只是……” 忽听钟老大叫道:“拉出来了!”小靳忙跑到潭边,去拉浮出水面的老黄。几个人一起将他抬了上来。但见他面露笑容,身体还保持着入灭时的姿势。 阿清道:“原来他就是林哀。”小靳点头道:“是啊。虽然他疯疯癫癫的,但毕竟救了我出来,也照顾了我这么久。我想将他化了,别让白马寺的人再糟蹋了他。” 钟老大拍拍他肩头,道:“好,有义气!”当下拉着谢谊,到林子里一阵猛劈,砍下大堆柴火回来,小靳等人则将柴火围着老黄架好。 钟夫人点了根柴,递到小靳手里,柔声道:“林哀大师说你是他今生开悟之人,你来送他吧。” 小靳拿着火走近柴堆,怔怔地看了柴堆中的老黄一阵,低声道:“你今日总算不再冷了。你与你师傅一同化去,也不算寂寞。”点着了柴火。他看着火慢慢大起来,蹿上老黄的胸,卷起他的白发,那张静寂的脸显了出来,跟着又被火焰吞没……小靳眼中泪水再度涌上,却拼命忍住不流出来。 萧宁在一旁合十默念佛经,众人想着刚才林哀那匪夷所思的武功与临入灭时的话,俱都默默无语。 火足足烧了半个多时辰才熄灭。众人搬来石块,就在灰烬之上草草砌起一坐坟。小靳想要弄块长石来做碑,萧宁道:“不必了。佛家不讲究这些,空空荡荡,还合林哀大师心意些。” 钟老大看着石块越堆越高,渐渐掩盖了一切,叹道:“当年名扬天下的白马三僧,如今俱已散去。不过也好,听说林哀大师疯癫了一生,到死的时候能悟道,也算圆满了。” 谢谊道:“和尚们的悟道是什么意思?什么空不空,相不相的,我听得一头雾水。那天晚上我们联手攻他,当时他的功力似乎没有今日这般强啊,难道悟道是修炼内功的法子?” 萧宁摇头道:“你不明白的。所谓悟道,本与武功无关。也许林哀大师功力已臻化境,只不过以往疯癫,没有发挥出来罢了。今日他神智清醒,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钟老大道:“恩,这话说得有理。没想到传说中的白马寺林字辈三僧的修为真的如此之强,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就不知道剩下的林普大师如何,是否还在人世?” 阿清脱口道:“他比林晋大师还早几年圆寂……”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谢谊立即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清睁大了眼睛,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萧宁开口道:“哦,是我跟她讲的。”谢谊叫道:“好啊,萧兄,这么大的事你竟也不跟兄弟说,亏我们还要成亲家了!这次来东平,也不叫上兄弟,哼,实在是……” 萧宁飞速看了阿清一眼,阿清回他一个“既然你要应充好汉,那就多谢了”的眼神。萧宁心道:“我为你做事,难道还要回报么?”转过头对谢谊道:“我到东平来的事,不是已经托紫云告诉你了吗?” 谢谊涨红了脸,道:“你写给妹子的信,如果不是她给我们讲,我们哪里能知道?”萧宁淡淡地道:“紫云心细如发,如果不是我让她故意露出来,你能见到吗?” 谢谊搔搔脑袋,道:“是有点困难……我妹子那心思,哼……不对,你就这么好心,要故意露给我看?” 萧宁道:“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不会明白,我父亲追逐的东西,对我来说实在太勉强了……”见阿清向小靳走去,喃喃自语:“太勉强了……” “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到底什么勉强,给我说清楚一点!” 阿清走到小靳身旁,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和道曾还打算去救你呢。”小靳喜道:“你见着和尚了?他在哪里?”阿清回头瞥了一眼萧宁,见他正跟谢谊谈话,没注意这边,低声道:“他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轻声一点,那边那个萧宁想要抓他……” 小靳打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和尚武功这么高,还怕他了?我小靳难道也是浪得虚名么?”阿清用力拍拍他肩膀,道:“你本事高,正好去照顾他。他现在功力尽失,已成废人,自然需要人送他终老。” “什么?喂,等等!” 阿清还没回答,见钟夫人向自己招收,便道:“你等着罢,有你瞧的。”走到钟夫人身旁。钟夫人问道:“妹子,你是怎么逃出东平的?我和你大哥可担心死了。” 阿清简单地将自己如何逃脱符申追捕,又是如何跳入济水出城的经过说了一遍。因萧宁在一旁,不想节外伸枝,故没有提到道曾。 钟夫人听到萧宁使诈,让她藏在马车下躲避符申时,笑道:“果然还算个君子,不错不错!不过他面对的是天下无双的妹子,也难怪如此手软。” 阿清红着脸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哼,他胆敢轻看我,我可不领他这个情!” 钟夫人道:“你不领他这个情,今日的情可领得?这位公子能为一不相识之人,不惜与相交多年的白马寺为敌,真可称得上有侠义之心。现在的年轻人啊,象这样的实在太少了。”说着看看萧宁,见萧宁正瞧向这边,对他嫣然一笑。 萧宁先是一怔,随即向钟夫人一礼,颇为从容。钟夫人叹道:“多有气度。”阿清道:“对了,姐姐,小钰呢?”钟夫人道:“小钰没有事,而且她的神智也有些清醒了。” 阿清喜道:“真的?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钟老大凑过来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说什么?哦,小钰啊,这个你要问小靳,我们可不知道咯。发生了什么事情?恩……有什么大事发生?哦哟,很难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难说得很啊!” 钟夫人拍他一巴掌,嗔道:“你不要乱讲。”当下将如何与小钰失散,又如何找到她的经过简略说了一下。 阿清道:“石付大哥呢?没跟你们在一起么?”钟老大道:“当日你下车引走符申,石付兄弟也跟着留下了,说是要策应你。怎么,你没见到他吗?”阿清恍然大悟道:“啊,醉四方起火定是石付大哥做的!我说怎么这么凑巧,就起了大火呢。没有这把火,我可能就逃不出来了。那他一定还在东平城内。石全大哥呢?” 钟夫人摇摇头,道:“不见了踪影。小钰说他……他已经去了,我始终不信。”阿清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道:“钟大哥,姐姐,我还有一点事,要带小靳去找他师傅道曾。可能……可能会耽搁几天。他呀,没人帮助就完蛋了,哼。我想麻烦你们先到小钰到安全的地方,我稍后就来寻你们,好不好?” 钟老大刚要开口,钟夫人柔声道:“妹子,你放心好了。我们在距东平四十里的卫村码头等你罢,从这里沿着济水东上,很容易找到。那里已不是孙镜的天下,有我跟你大哥照应,小钰会很安全的。” 阿清看了她一阵,不觉眼中有些湿润。她拉住钟夫人的手,轻声道:“姐姐,你真好。”钟夫人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们姐妹俩都这么乖,叫姐姐如何不疼?那个小靳啊,姐姐瞧着是个不错的人,有义气,有担待。”阿清含混地道:“什么呀,他……他只是个小混混……”钟夫人笑道:“你钟大哥难道不是混混?傻丫头,哪有永远作混混的?”阿清低下头,恩了一声。 隔了良久,阿清放开钟夫人,退开两步,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两口气,握紧拳头,大声道:“好!” 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萧宁转头,正见到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禁不住一怔,突然想到什么事,顿时脸色苍白。只听阿清柔声道:“你回江南去罢。这里不适合你的。你的剑……杀不了人的。” 萧宁避开她的注视,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阿清不再看他,转身抓住小靳,道:“哼,还想跑!那笔帐我们该算算了!”拉着他就走。小靳伤口剧痛,惨叫道:“什么啊!”却见阿清背对着众人,对自己做了个鬼脸。 小靳顿时软了,哀求道:“啊……你说那事,不是已经赔你了么?”阿清道:“什么时候赔过?小混混,还想抵赖!”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径向林中深处走去。谢谊怔了半天,突然觉得不对,忙道:“萧兄,那女子你认识么?”萧宁点了点头。谢谊摸着下巴上几根短毛,沉吟道:“这两人武功都不错,不知道萧兄有没有意……” 萧宁忽地仰天大笑,道:“我有意……哈哈哈哈!算了吧,这两人的主意,你最好少打。” 谢谊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想吃独食么?大家见者有份,这是老规矩了!” 萧宁转身拍拍他的肩,诚恳地道:“我是为你好。 第95章 信不信随便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两人了。”说完大步走了。 谢谊莫名其妙,搔着脑袋道:“这算什么?警告吗?还是威胁?嘿,你少唬我!你不要我要!我就不信,以我江南谢家的声望,还收不了一个小子。”正要追上去,眼角瞥见钟老大夫妇正要离去,这两人可是江北黑白两道大有影响的人,他略一盘算,忙赶到钟老大夫妇身旁,笑道:“大哥大嫂,今日真是威风。下一步准备到哪里去?” 钟老大皱着眉头道:“有件事我正头疼。陆平原的水帮散了,好多人涌入东平,在我的地盘上撒野。这些人中也不乏有本事的,我正想着怎么收编过来。” 谢谊一听“收编”两个字,顿时大感兴趣,笑道:“好事啊!这热闹兄弟一定要凑凑!” 钟老大道:“哎,这些小事,怎么好耽误谢兄弟的大事?”谢谊道:“什么大事,也就是太闲了才出来结识结识江湖英雄嘛,哈哈!大哥的事就是兄弟的事,大哥再说见外的话,就是瞧不起兄弟了。我们现在就到东平去!”昂首挺胸走在前面。 只听钟老大在身后道:“这丫头,看来也……”钟夫人笑道:“是啊……”钟老大叹道:“你还笑得出来。我看这两姐妹……”钟夫人苦笑道:“是啊……” 谢谊心道:“什么看来也……是啊是啊的?钟老大夫妇俩本事不错,不过脑子都有点毛病。恩,那个小钰和这丫头是姐妹?难怪难怪,都是难得的美人啊。一个楚楚可怜,一个美艳动人……啊,谢谊呀谢谊,你在想什么?你的志向不是武林称雄、号令天下么?怎能被儿女私情所困?真是幼稚可笑!这位钟老大豪爽大气,武功硬朗。他拿剑当刀使就这般厉害,真要逼他出剑招不晓得又会怎样……钟夫人那一手暗器也不得了。白马寺诸僧个个脑子有问题,看来林字三僧以下,没有后人了。就不知道萧宁究竟……”心中不住盘算,觉得自己的见识又长了不少,所谓“多算多胜”,走得越发起劲。 阿清拉着小靳的手走入林中,渐渐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小靳道:“喂,我们该回去拿个火把来呀。” 阿清道:“呀,是忘了。不过……还是别去了。”小靳道:“为什么?”阿清道:“那个萧宁啊,一门心思想要抓你师傅……至少他爹是这么想的。你再出去,小心被他抓了去。还有那个姓谢的,跟他称兄道弟,哼,说不定也在打坏主意。” 小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刚才若非他们出手相救,我可早被白马寺的秃驴们抓去了。” 阿清道:“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若是他们想抓你,当然不能让白马寺的人先得到你。” 小靳道:“可是……可是刚才他们也没有动手啊?”阿清道:“哼,有我在,他们敢吗?” 小靳本想说:“是吗?你是妖怪吗?”可是脑子里突然闪过阿清从水里钻出,弯弓射箭的身影,那一幕仿佛刻在心中一般清晰。他闭嘴不说了。 阿清四面看了看,道:“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你知道怎样上那个瀑布吗?有路吗?” 小靳道:“没有路啊,老黄啊秃驴啊统统都象猴子一样,顺着瀑布旁边的岩石爬上爬下的。这黑灯瞎火,怎么爬?” 阿清想了一阵,摸到棵大树,纵身上去,坐在树干间,说道:“那就没办法了。等到天明再说罢。反正你师傅现在离这里老远,大概萧宁他们也不会发现吧。” 小靳忙道:“喂,我也想上去呀。这草丛好深,说不定有蛇。”阿清道:“你现在内力这么强,为什么不自己上来?” 小靳听她语带嘲弄,便道:“上来就上来!”试着运足功力,猛地一跳,却只比平常略高一点。他试了几次,不仅气馁道:“什么狗屁内力,一点用也没有!” 阿清道:“你只知道瞎跳,那自然不成。你会运气么?”小靳道:“我会我会!”阿清道:“那么,你试着运气过血海、阴陵、地机,再过三阴交,至商丘……” 小靳道:“啊,这是足太阴脾经。”阿清道:“咦?看来你还是知道不少嘛。” 小靳洋洋得意,道:“嘿,所以说你这丫头,真是不知道江湖深浅,我这‘东平双杰’的名头是随便称的么?这些经络我几年前就弄熟了!接下来是公孙、太白、大都,直到隐白,是不是?”运气一跳,不料往前冲去,撞得树干“咚”的一声响。他一交往后坐倒,半天才叫出声来:“哎,还说黑,这么多星星闪来闪去的……妈的……” 阿清道:“傻瓜,人人都知道经络,为什么没几个人会轻功?你以为就这么硬搬就行了么?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小靳捂着鼻子,半响方翁声翁气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小姐?” 阿清道:“到了商丘,已经是足底正中心了,此刻要将气在这里一沉,然后分作两路,一路仍旧下到足趾的隐白、厉兑等穴,以助蹬踏,一路则就势而上,以气抬起身子。”跳下树来,跟他详细讲了如何运气、如何将气分而运之、如何以气提身等要诀。小靳体内内息冲允,试着运了几次,果然觉得气息分作两股,叫道:“行了行了!我已经会了!” 阿清道:“是么?”纵身上树,又道:“上来。” 小靳心中默想了一下关键之处,深吸两口气,运足功力,猛地一冲。这一下果然跃起三丈来高,越过了阿清所在的树干,而且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还没有止歇的意思。他心中大喜,刚要开口夸耀,“咚”的一下,头顶又撞到树干,顿时天旋地转,惨叫着下落。阿清忙伸手一把抓住他,放在自己身旁。 小靳抱着脑袋,痛得嘶嘶有声。阿清摸摸他脑袋,鼓起老大一个包,心疼地道:“你呀,就知道莽撞。跳得高有什么用?关键要看准地方呀。这一身功力,真不知道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小靳好一阵才清醒了一点,忍着痛道:“所以我说……黑灯瞎火的……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他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树上,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摸摸树干,觉得好象太细了,不够承受两人重量,便道:“我们还是换根粗的树干好不好?” 阿清道:“树有韧性的,别看细,断不了。”小靳听了不好再示弱,只是偷偷往阿清身边靠近一点,待会真要断了,也有个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他坐稳了,问道:“和尚呢?他怎么成废人了?要紧吗?” 阿清道:“还算好。”将自己怎样入东平,怎样救了小钰,后来又是怎样遇见道曾的事说了一遍。她言辞不多,几句话便带过了。 小靳恨恨地道:“萧老毛龟,你打了老子,这笔帐还没算,又陷害和尚,哼,总有一天要你连本带利还我!萧小毛龟刚才还一幅正人君子模样,妈的,差点被他骗了!” 阿清心头闪过萧宁淡淡的神情,道:“算了,不说他们了……倒是你呀,那牢门那么重,你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见着小钰的,她还好吧?” 小靳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下清清喉咙,神气活现地讲自己在牢里如何结识老黄,如何花言巧语骗他练功,又如何在打败了水匪之后,自己灵光一闪,想到逃出水牢的办法。 阿清听了他用火烧焦牢门逃出,点头道:“石付大哥原来也想的这法子,我们还准备了几坛好酒,准备来救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先想出来了。” 小靳道:“东平双杰的名头是随便乱叫的么……对了,那个石付大哥是不是有个兄弟叫作石全的?”见阿清点头,顿了片刻才道:“他……他被老黄发疯时杀死了。”将那夜的情形说了一遍。 阿清低声道:“是吗……他跟石付大哥那么照顾我……”转过头去。小靳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身体不住颤动,便道:“你在哭吗?要哭的话就应该大声一点才象哭啊。” 阿清摇摇头,粗着嗓子道:“不要你管!” 小靳想起小钰哭泣的模样,道:“你呀,老是喜欢装强硬,也不哭也不闹的,一点都不象女孩子。” 阿清回手一拳,正中小靳鼻子。小靳当即翻身落下树,摔得山响。他惨叫着爬起身,眼前再度金星乱晃,鼻子又酸又痛,伸手一抹,抹了一脸的鼻血。 小靳道:“好!好好……小娘皮,你下手还是这么重,不是我小靳命大,早死在你手上好多次了!” 阿清道:“你上来。” 小靳跳起脚道:“有种你下来!妈的!咱们面对面的打!俗话说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脑袋愣,老子把命拼了,就不信打不到你!” 头顶风声大作,阿清纵身而下。小靳料不到她这么爽快就下来了,忙往后一跳,摆好架势,叫道:“好,你有种……” 话音未落,只觉一个温暖的身子纵入怀里。阿清拦腰抱住了他,低声道:“对不起……” 夜风吹过,吹得林子里一阵躁动,小靳呆呆的站着。身上靠着的软软的人儿在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小靳耳朵奇痒难忍,禁不住使劲抓了两下,道:“你……你说什么?” 阿清在他怀里仰起头,道:“没什么……你不是要打么?你打罢。”把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 小靳感到她身子透过来的温暖,听到她从未有过的软言细语,全身的血径往脑袋上冲去,鼻子里更是血如泉涌。他慌忙推开阿清,捏紧了鼻子,叫道:“别……好了好了,老子被你一挤,鼻血都要流光了!拿点布来,就算赔我的!” 第96章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撕下块布递给他。小靳手脚麻利地塞好鼻孔,道:“好了,好多了……恩……妈的,是不是血流得太多了,怎么觉得头重脚轻?” 阿清抱住他的腰,纵到树上坐下,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小靳听到她这么软软的话,总是觉得不对劲,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人。他往后挪挪,道:“行了,我……我没有怪你,你也不用这么……这么说话吧?” 阿清听了这话,慢慢缩回去,道:“你觉得很怪是不是?我……我应该是凶神恶煞的,对不对?” 小靳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你这样子挺好的呀!哈哈,哈哈……你……你生气了?” 阿清抱着自己的双腿,头枕着膝盖,过了好一阵才道:“没有。你师傅也说我不象个女孩子……女孩子要怎么样?我已经忘了……” 小靳听她口气落寞,想转移话题,便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不象女孩子?哈哈,别听我师傅乱讲,他自己才不象和尚,剔光了头装装样。那天晚上,我才认识小钰,后来嘛,老黄把我们拉到深山里,逼我教他多阿喏心经……”把后来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老黄如何如何疯癫,自己又如何如何机智应对。当然,关于小钰与自己的事却不能乱说,只说她一开始也是失心疯,后连不知怎么的就渐渐好了。 阿清一声不吭的听他说完,过了好久才道:“小钰……她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小靳道:“我怎么知道?她一会儿说记得,一会儿又不记得,可是记得的事又乱七八糟。哎,我看她的样子,九成九是吓疯的,还是不要记起来的好。她整日里待在车里,要不就待在树阴下,好象随时都想躲起来。” 阿清道:“这就是女孩子吗?” “什么?” 阿清道:“女孩子的话,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象我一样,孤身一人跑到战场上去搜寻尸体吧?” 小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阿清已叹了口气,低声道:“瞧我,都想些什么呀。这是命,能活到现在,我却还要抱怨……你救了小钰,她是我的妹妹,也可能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我该谢谢你,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感谢。” 小靳道:“感谢吗?哟,那名堂可多了。有钱的当然最好答谢,哈哈,没钱的嘛男的也有卖身葬父的,女的大多以身相许,总归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好了,哈哈!” 阿清道:“好。” “什么好?” 阿清道:“……你的情,我总要想法子还的。” 小靳搔搔脑袋:“这么正经……哎呀,算了,不跟你说了。你一脸麻木,我说热闹的你笑也不笑一下。” 阿清道:“你怎么知道我一脸麻木?你又看不见。”小靳道:“想也想得出来嘛!你的脸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的……”用手在自己脸上比画,可惜阿清看不见,便道:“总之呢,眼睛一定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嘴一定是抿着,别人跟你说话呢,你就瞪人,别人给你说笑话呢,你就抽人。” “小靳。” “怎么?”小靳往旁边一闪,重心不稳,差点又摔下去,忙抓牢了树干,道:“你要怎样?我……我只是说着玩儿!” 阿清道:“你见过我笑没有?”小靳歪头想了一阵,道:“没有。你会笑吗?”阿清道:“会啊。我会的。我……我在钟大哥、姐姐,在石付、石全大哥面前,甚至……在你师傅面前都笑过的。每一次我都记得很清楚。” 小靳咕哝道:“你也笑得太少了吧,每一次都记得。” 阿清道:“是吗?也许是笑得太少了……但在你面前,明明你讲的话我想笑,可是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呢?” 小靳道:“我怎么知道?我只能说,又不能替你大小姐笑!难道你我八字相克?恩,得找和尚算一算才行。” 阿清幽幽地道:“每次见到你,我就仿佛仍在那战场,满眼都是覆盖着薄霜的尸骸……我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 小靳叹道:“你是怎么也忘不了,小钰却是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你们两姐妹还真有意思。哈——”打个哈欠:“忘不了就忘不了罢,反正过去了都是一回事。困了……这样子象鸡一样蹲着,怎么睡呀。等一会我两眼一闭,不摔下去才怪。我还是下去算了。” 阿清道:“你过来。”小靳警惕地道:“干什么?”黑暗中,阿清的手伸过来,轻轻拉住小靳的手臂,道:“过来点罢。” 小靳往她身旁挪了挪,阿清不依不饶地继续拉着他的手,小靳只得不住挪动,一直靠到阿清的身体为止。阿清的手挽着他的腰,道:“这样便不会掉下去了。” 小靳挨近她,老是心虚气短,道:“这……这样就行了吗?难道你不会睡着吗?”阿清道:“放心,我即便睡着了,也不会动的。” “可是……可是你这样……我会睡不着的……我这个人……怕生……”小靳试着挣了两下,可是阿清搂紧了他,道:“别闹了,我要睡了。”他只好乖乖不动,心道:“她们两姐妹,一个比一个粘,羯人丫头果然厉害。我堂堂男儿,今番是栽了!哎,算了!我要认真争起来,弄得她也睡不好,岂不是又显得我小气了?大不了睁着眼混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最要紧不能坠了我汉家气节。”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一心为保气节的小靳已经睡得歪歪斜斜,鼾声渐重。阿清偏头靠在他肩头,静静的听着忽近忽远的风吹树木之声,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睡。过了一阵,她试着裂嘴笑笑,可是脸僵硬得要抽筋,想也想得到这笑容有多别扭,只得叹息做罢。 第二日一早,阿清见小靳昏昏沉沉,怎么也睁不开眼,还出了一身虚汗,摸摸他额头,果然滚烫,知道他是受了伤,夜里又吹了风,起了伤寒。她忙背了小靳,沿着瀑布四周走了一阵,见有两棵大树斜靠在峭壁上,当下顺着树爬上去,沿着河流去寻道曾。 走了不久,遇见道曾也正顺着河来寻她。道曾替小靳把了把脉,道:“是风寒。不过应该不要紧,他体内有股极强的内息,这点小病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倒是这内息是怎么回事?亦正亦邪,阴阳并济,非同小可啊!” 阿清便将昨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道曾听到老黄的那些话,无比震惊,合十道:“阿弥陀佛。他真的是林哀大师么?我的师傅尚未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敬佩。他的话,我当要记下来,日后好生参悟。” 阿清道:“听萧宁说,林晋大师圆寂时也说过一句揭语: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生。我无一切身,何须一切法。” 道曾淡淡地道:“也不算什么好揭语……不过也难为他了。”他不愿多谈,想了一会儿,道:“小靳的风寒虽然无甚大碍,但他这些伤药还不够,我得再去寻些草药。待会儿如果他醒了,你教他一个法子,让他自己运功疗伤。你瞧着也很憔悴,多休息一会儿吧。”说着教了阿清一段口诀,转身入林去了。 阿清昨夜一宿靠着小靳,几乎没睡过,可是白天她怎么也合不上眼,便在小靳身旁升起火,坐着呆呆地看着他。见他汗流得多了,口唇干裂,到河边打湿了布,给他润润唇。 小靳舔舔嘴唇,忽然呻吟两声,伸手拉扯衣服,轻声道:“小钰……你别怕……别怕……除非我死了……” 阿清一怔。她俯下身,慢慢掀开小靳胸前的衣服——那串红红的珊瑚挂坠分外刺眼。 她伸手抚摩着那串挂坠,渐渐摸到小靳汗湿的胸口,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得急促起来……突然狠狠一抓。 “哇啊!”小靳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只觉胸口火辣辣地痛,低头一看,三、四道血痕清晰可见。他见阿清不知所措地跌坐在一旁,道:“你……你干什么?” 阿清颤声道:“我……我见你做梦魇住了,想……想叫醒你。” 小靳抹抹头上的汗,点头道:“是吗……对……我……我觉得我起来了,可是又没有……一次一次坐起来,一次次又象是在梦里……大概我真的魇住了。那可多谢你了。” 阿清道:“不……不客气。你昨夜吹了风,受了伤寒,可……可得赶紧疗伤才行。”小靳摸着胸口,果然觉得喉咙又干又苦,道:“我不会啊。” 阿清庆幸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自己通红的脸,低着头道:“你坐起来罢,我教你。”当下扶着小靳盘膝坐了,教他运功的法子。示范了几次后,小靳闭着眼照做。阿清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中兀自乱跳,想:“我干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事……”她站起来,轻声走到一边。 放眼望去,沿绵起伏的山林中,不时有一簇簇或金或红的树叶,突显在苍绿之间,金的灿烂,红的幽深,提醒着观赏的人——夏日已尽,秋意渐浓了。天空也高远得离谱,懒懒的白云依在山头,往上是淡淡的蓝天,再往上,就那么一点距离,颜色陡然就变得深邃。看着头顶深蓝的天幕,阿清忍不住乱想:“这么大一片天,云这么少,神仙们到哪里去了呢?” 记得与小靳初次见面,还是寒意未消的冬末。那个冰冷的早晨,冻僵在血腥的泥地里,自己几乎已经在憧憬什么样的野花来埋葬自己。当被小靳背着艰难前行时,仿佛依偎着一个火炉……就是那股暖意,让自己又活到了现在。 这中间仿佛经历了许多事,萧宁、老黄、小钰,钟老大夫妇,又是萧宁、老黄……然而又觉得只是一瞬,再度与这个小混混相遇,已是秋天了。 第97章 阿清心中感慨,下一个深冬,或下一个初秋,或下一个下一个深冬初秋……会是谁在自己身旁呢? 小靳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一层密密细细的胡碴,他也不再是小孩了。过几年,也许会长出粗粗的胡子,再过几年,也许会长得象爹一样,再过十几年、二十年,也许会长得满脸都是胡子,不过也说不定只长出长长的山羊胡子……谁知道呢?自己会见到吗?大概不会罢?阿清想着想着,抱紧了自己,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的胡子难过起来。 “小钰……”她心中憋着一个疑问,可是怎么也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下去,立即就会变成“如果小钰和……” 不行! 阿清紧紧抱住了头,强逼自己不去想,心中翻来覆去地念着:“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失去……他……” 忽听小靳啊了一声,阿清吓一跳,忙收回心思,到他身边,见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哦哟。” 阿清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小靳道:“好厉害!老黄的内力全在我体内,随便一动念,就有那么多气息跟着流动……这感觉太怪异了,受不了,受不了!有没有办法不要这些东西?” 阿清道:“别人辛苦练几十年都达不到你这样子,你呀,真是守着金山喊穷。” 小靳苦笑道:“我这不是守着金山哭穷,我是在想法子救命啊。老黄说过了,这内息终究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想办法修炼,总有一天会要我老命的。哎呀不说这些了,我饿死了,有没有吃的?” 阿清递他一些果子,小靳一面吃一面露出同情之色,道:“你跟着和尚也吃这种东西了?嘿……妈的,淡出鸟来。我跟你说,这山里野东西可多了,鹿啊狍子啊山鸡什么的……哦对了!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一只老虎,说出来你都不信……” 正说着,道曾回来了。小靳见了他,大是兴奋,叫道:“和尚!和尚!原来你真的还没死!” 道曾笑道:“死,那么容易么?你不也好好的活着?”小靳道:“你是不知道,我可是很辛苦才活下来的!”顾不上吃东西,又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什么智勇双全降服老黄,什么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剿灭水匪…… 阿清听他越吹越神,忍不住道:“瞎说。那有那么夸张。”小靳瞪圆了眼睛,道:“怎么不是?嘿,还要惊险一百倍!” 道曾道:“你能与林哀大师有此缘分,实在福份非浅。他除了将功力尽数给你,还传了什么武功没有?”小靳道:“呸,别提了,就是一套‘罗汉伏虎拳’,这名堂我可知道,不过是入门的基本拳法罢了。” 道曾正色道:“不然。这套拳许多人都轻视它,以为不过如此,其实浸淫深了,实在非常厉害。林哀大师是真正看透了的,你不可等闲视之。那多喏阿心经是白马寺之物,你练归练,切莫给人知道了,否则祸患无穷,知道么?” 小靳吐吐舌头道:“这个我知道。那什么什么无罪,怀什么有罪的,就是这个意思嘛。” 道曾道:“你知道就好。”他与阿清都不爱说话,当下各自忙碌着。阿清上纵下跳的寻柴火,道曾则用石头碾碎草药。小靳只得在一旁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亏他一个人说话,竟好象几个人同时在说一般热闹。待到换药的时候,小靳一反常态,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道曾奇道:“咦,今日你怎么这么硬朗,都不出声叫一下。”小靳瞥一眼在旁边看着自己的阿清,昂然道:“我是谁啊?东平双杰的神贩小靳,岂是浪得虚名……嘶……你轻一点!再说了,经过这么多事,我可已经真正成为大丈夫咯!” 阿清突然站起身,本能地想要捂住嘴,可是没来得急,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满脸涨得通红,紧紧捂住了嘴,一抬头见小靳呆呆地看着自己,当即咬牙劈面甩过一根柴火,在小靳脑袋上砰的一下弹起老高,叫道:“不许笑!” 小靳脸痛苦的扭成一团,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打出来的包,哆嗦着道:“怎、怎么,你当我这样子是在笑吗?” 阿清再度扑哧一声,这一发不可收拾,阿清笑得弯下腰去,使劲扯头发、掐手臂,可是都没有用,终于喘着气道:“不……不许笑!”纵身跳上一棵树,刹时钻入密林之中。隔了老远,还是听见她咯咯的笑个不停。 道曾点头道:“恩,很好嘛。” 小靳怒道:“好个屁!她笑她的,为什么还要我不笑,还要打我?你看,老大一个包!妈的,这臭小娘皮!” 道曾上完了药,满意地道:“很好嘛。” 那天中午时分,阿清打了一只狍子回来。道曾照例合十念经,小靳则大是高兴,嚷嚷着要吃。他毛手毛脚地去抓狍子,碰到了阿清的手。阿清尖叫一声,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跳开,却见阿清脸红红的,低声道:“我……我来弄……” 小靳见她蹲在一旁烧狍子肉,心道:“这家伙,其实跟她妹妹一样也是疯的。”对道曾道:“喂,和尚,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道曾还未开口,阿清已叫道:“不能回去!萧宁他们肯定还在庙里等着你们。”小靳道:“我才不信呢!他们会在那里等几个月?而且明明知道我们出来了,肯定也以为我们不会再回去。我们偏要回去,这叫反其道而行之,知道吗?何况墙角里还藏了那么多东西,不赶紧拿去卖掉,恐怕要跌价了。” 道曾道:“你自己回去罢,我不会回去了。”小靳吓了一跳,道:“为什么?”道曾叹道:“我这几日都在思考一件事,只要世人还知道我在,就仍会血腥,仍会有杀戮,仍会有无辜之人为我丧命……既然萧家父子能知道我在华云寺,就一定也有其他人知道的。我非顾惜此身,只是不愿再有因我而起纷争。” 小靳自从知道他是林晋和须鸿之子后,也早想到有这结果,呆了半天,想着那些自己好不容易收集的货色,心痛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丧气地道:“那……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道曾道:“这里不行,自有别处,江北不行,还有江南大片河山,可容身之所多矣,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想到南边去一趟。你倒无妨,我可以留一两条线索,告之我已南下,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寺里去了。” 小靳猛摇脑袋,道:“不行!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妈的,难道你想扔了老子不管?” 道曾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已经成众矢之的,你跟着我,可有太多危险了,不行不行。” 两个人争了一阵,谁都不肯让步。阿清听得头痛,叫道:“好了好了,别争了!总之出了这山再说!我要到卫村去接小钰,你们谁认识路?” 道曾道:“我认识!”小靳管他什么尾村头村的,喊道:“我也知道!” 阿清道:“那好,两个都跟我带路去,等到了卫村再说!谁要再说,我可恼了!” 道曾便不再言语。小靳看看阿清,后者毫不客气地盯着他。两人对视半响,小靳吞口口水道:“好横的家伙。妈的,好男不跟女斗……喂,和尚,我想要学功夫啊,把你那些什么……什么的都教给我好不好?” 这下轮到道曾看他半响,问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学功夫么?说这东西学了既没什么用,又费时间又耗人力的。” 小靳搔着脑袋道:“妈的,话不是这么说的。我那是……是……住在深山里头,没怎么行走江湖啊,哈哈……你瞧瞧如今这世道,真是乱七八糟,人畜混杂!”阿清噗嗤一笑,在小靳逼视下忙伸手捂住嘴,低头暗笑。 “人畜混杂,”小靳抹抹嘴,继续道:“什么萧老毛龟、陆老乌龟的,哪个不想要我的小命?经过昨天一战,嘿,东平双杰之小靳独战白马寺三十高僧,这事我看不出三天就会传遍天下。这下江湖上我小靳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哪天真有人打上门来,我若有个招架不下,岂不是……咳咳……坏了你的名头?是吧?” 道曾点点头道:“虽然名是空,命也是空,不过你说的也是实情。若白马寺真的将昨日之事传出,你确实危险至极……这事我再考虑一下。” “嘿,和尚,你也太不爽快了!教就教不教就不教,什么叫考虑一下?以前你让我学我还不学呢,现在我主动要学了,你倒不教了?” 道曾淡淡一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教你越多,可能害你越多,那些人想要的……他们想要的……让我考虑一下罢。” 小靳知道他掘得跟茅房里的石头一样,不答应的就是不答应,当下唠叨两句,终于不再说话。他和阿清狼吞虎咽吃完了狍子,歇了一阵,便向瀑布方向走去。道曾在林哀墓前拜祭一番,颂完经文,小靳还记得路,带着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上了山路。 -25-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六章 三人往东行了十几里,远远望见了山脚下的炊烟,小靳与阿清都大是兴奋,加快步伐。走近了,原来是济水一条支流边上的渔村,稀稀落落几十户人家,有不少房子就悬空架在河上。河里大大小小的渔船比房子还多,渔民们吆喝的号子几里外都听得见。 这村落小得连客栈也没有。好在村民甚是淳朴,见了道曾等三人,便引进屋里招待。这家主人出外打鱼去了,只剩一个老头跟与阿清年纪相仿的孙女。 第98章 那老头姓张,原是洛阳人士,匈奴刘渊攻陷洛阳后,拖儿带女逃到此地。因以前就住在洛阳白马寺旁,一心求佛,三间房子,倒有两间都供着菩萨。道曾见他心诚,念了一段经文,那老头好久没听到佛经,连连称谢,非要留三人住上几天。小靳心道:“别说住几天,只要管吃管住,住上一年半载也无所谓啦。” 阿清在森林里奔波了这么久,衣服被挂破了好多处。那孙女找了几件衣服出来,阿清道了谢,与她一道进屋换去了。 小靳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实在无聊,见鸭子们一队队神气地从河里走上来,噶噶乱叫,他也傻站着看了半天,心里不住盘算着道曾的话。 众矢之的,道曾说得再对不过了,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两家之长,可乖乖不得了。虽然他平时怎么也看不出道曾有多厉害,而且现在也是一幅病歪歪的模样,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啊!萧老毛龟那样的江南门阀大家也亲自登门来找,更布下东平城那么大一个埋伏,每天杀一两人引诱道曾,这番大手笔,这气派…… 就算别人不羡慕他的武功,可还有他老子娘欠的一屁股血债呀!她老人家那么堂皇地一路杀过去,全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门派,这些龟公们的子弟亲属,岂有善罢甘休的?幸亏白马寺一群秃驴没见到道曾,不然那天就算全死光光,也定不会就此做罢的…… 怎么办?小靳顷刻间成为天下武林人人追捕的对象……的跟班,倒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一次,至少萧家从此后不会忘记“东平双杰”中的神贩。但是……性命堪忧啊!妈的,活这么大,怎么也不想到会被人追杀到出名啊! 可是……看他现在这衰样,也不可能真丢下他不管啊! 除非……小靳突然灵光一闪——道曾可比阿清大十几二十岁,那就是说,他老娘跑出白马寺后,还继续鲜蹦乱跳的活着,至少到做完阿清的师傅。她武功再高,也必定有个稳妥的藏身之所才能混这么久。如果把她找到,再把和尚交回去,岂不省事? 他想到这个主意,跳起老高,洋洋得意地去找阿清商量,却见阿清不在屋子里。他到前院,见道曾还在跟那张老头研说佛经,问到阿清,都说在后院。小靳只好有找到后院,还是没人。 正在彷徨间,忽听一间木屋里传来水声,小靳忙跑过去道:“阿清,是你么?” 阿清应了一声,小靳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呀,嘿,这下和尚可没话说了……喂,你出来!”阿清道:“你说罢,我听着呢。” 小靳上前推门道:“是……是关于怎么……哎呀这件事我怎么能大声讲,你在干什么……” “啪!”一匹湿布结结实实扇在脸上,小靳飞身出门,在地上滚出去老远才定住身子。阿清叫道:“小靳,你没事吧?” 小靳慢慢坐起来,抹一把脸,道:“没事……你在洗澡吗?给我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阿清低声道:“……怎么好说,说了你……你不……” 小靳吐口唾沫,语重心长地道:“小姐,就算我有歹心,也得看人对不对?若是别人倒也罢了……” 阿清怒道:“什么叫别人倒也罢了?我便见不得人么?” 小靳哈哈干笑两声,跳起身来转了两圈,道:“呀,最近我越来越不怕摔了,哈哈!看来老黄的功力确实不错。你以后可别想轻易打我了。你慢慢洗罢,等一下再说。”转身要走,阿清忙道:“等等,你……你进来吧。” 小靳心中一跳,道:“喂,这可是你说的。”阿清道:“你烦不烦?我们早点商量了,好做决定呀。” 小靳只觉进一个有女孩子洗澡的房间好象有点怪怪的,但是哪里怪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以前只能“偷”看,既然需要“偷”,必定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再堂而皇之进入,岂不是由“偷”升为“抢”了? 他踌躇了一阵,终于想:“妈的,我不进去,她还当我胆小怕事了呢!我汉家男儿,岂有怕胡小娘皮的?”当下硬着头皮推门而入,见里面空荡荡的,只靠墙的一张几上堆了些衣物,临河的一面没有墙,却有一排约一人高的木栏。阿清的声音自里面传来:“进来了?把门关上。” 小靳恼道:“这是什么房间呀,希奇古怪的。”阿清咯咯笑道:“好玩吧?说说你想到什么了?” 小靳找根凳子坐下,翘起腿,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和尚现在已经成众矢之的了,可他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跟个废人没两样,可怎么办才好?今天是萧毛龟、阮毛龟、白秃龟们,明天就有李毛龟刘毛龟来抓来杀,哎呀,总之是没有清净的日子了!” 阿清哗啦啦地倒水,一面道:“恩,怎样呢?” “他这个人是个死脑筋,除了闭嘴不说外,哪里会做隐藏身份的事?以前是人家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现在知道了,见了愣头愣脑的和尚,问:你是道曾吗?和尚一定点头。再问:你是林普的弟子的那个道曾?他还是点头。就算你问:你老子娘是林晋和须鸿?他还得点头称是……” 木栏里“扑通”一声巨响,吓得小靳一跳,还以为是各路毛龟们杀过来了,一个劲后退着,惊叫道:“什么什么?” 只听里面水声潺潺,良久不息。阿清喃喃地道:“他……他果然是师傅的孩子……难怪眉眼之间,那么象师傅呢……难怪他提到师傅时的神情总是那么古怪,原来他果然是……” 小靳怪叫道:“什么?你还不知道他是你师傅的孩子?呀,惨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不是该杀你灭口?” 阿清定了定神,道:“我曾经猜到的……可是……可是道曾说,那个孩子十岁时就死了,我以为……真的死了。” 小靳道:“十岁时死了?呸,他才没有呢,现在不还是活鲜鲜的?怪了,和尚居然也有骗人的时候?” 阿清道:“是吗?那……那一定有他的原因。他对我师傅的武功那么熟悉,我就奇怪呢,就算他是林普的弟子,也没道理会学得如此透彻啊?现在想想,一定是跟我师傅交过手的林普大师揣摩透了师傅的武功,教给道曾的。啊,原来师傅的孩子还活着,真好!” 小靳搔搔脑袋,道:“嘿,妈的!你是须鸿的弟子,道曾是须鸿的儿子,说起来是同一辈,怎么我凭空就矮了一辈?真不划算!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认做他的弟子,否则将来见了面,我还得称你一声师娘……哦不……师姑……” 阿清不去管他胡搅蛮缠,道:“既然他是师傅的孩子,我更不能让他有事了。你刚才说想到了办法,是什么?恩?喂!别闹了!” 小靳道:“哦,是……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在想,你师傅她老人家招惹的冤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就算功夫再好,也架不住那么多人追杀呀。她老人家得以安详太平到现在,一定有她隐秘的藏身之所才对,是不?” 阿清眼前一亮,脱口道:“昆仑!你是说,把他送到昆仑去找我师傅,就没人能找到他或伤害他了,说不定我师傅还可以帮他疗伤!” 小靳本待还要摆一阵谱再说,听阿清一口气说穿,叹道:“你这人,实在不解风月。不错,我的主意就是如此。” 里面的水声停了一会儿,阿清喃喃地道:“去找师傅?是个好法子……好!” “哗啦”一声,阿清推开木栏。小靳惊得跳起来,叫道:“喂!你……” 阿清手里提着湿淋淋的衣服,穿着一身淡绿的裙子,笑盈盈地道:“怎么,洗衣服有这么吓人吗?还是你在期待什么?” 小靳一脸羞愤:“没有……只是这衣服不大配你……既然是洗衣服,为什么还把门关上,搞得神神秘秘的?哼!” 阿清道:“我早洗过了!你自己心中有鬼,当然觉得怪咯,哼!不要坐着,过来帮我晾一下。”她一边挂着,一边道:“不过,你有什么法子能让道曾去呢?我听他言语间,对我师傅似乎并不敬重,也许他心里还恨着师傅,恨她抛下自己呢。要是他死活不去,你怎么办?” 小靳道:“这个……我倒还没想到。不过最紧要是他安全之前不能落单,一落单就完。” 阿清坐在他旁边,道:“是啊,凭他现在的力量,根本连一个普通人也打不过。一定要让他离开中原,到西北去才行。你不是自命聪明吗?一点法子都没有?不过这事实在太难,他那个人啊,跟他爹一样的固执,你没办法也不奇怪。”说着斜窥他一眼。 小靳嘿嘿笑道:“你也不用激我,办法呢倒是有,不过需要你配合才行。看你怎么说了。” “怎么说?” “要我说,想要和尚甘心情愿去,不能让他觉得是为自己做,得为其他人做才行。” “你是说……让他觉得是在做善事?”阿清眉头跳了两下,道:“让他送需要帮助的人过去?可是谁需要呢?” 小靳搔着脑袋道:“那就不知道咯。也不一定是人,有事也行,和尚那种脾气,给他根棍子,他就顺着上了,哈哈,哈哈……到时候再说吧。 阿清点头道:“恩……反正先去找小钰,随便也让你师傅在那里休养一阵。他那个身体受的伤,可危险得很呐,必须得说服他不要蛮干才行……” 小靳猛拍自己的胸,道:“我的!我去说,妈的,没有按不下的牛头说不动的人!” 说着就要去找道曾,阿清忙道:“等等!你别忙呀。我……我……”可是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却先红了。 第99章 小靳警惕地道:“什么?这么为难,不会是想找我借钱吧?熟人熟事,我也不怕直说,借钱可以,利息少了八厘,我可做不了……” 阿清道:“谁跟你借钱?哎……你过来,过来一下,人家有事问你。”拉着小靳走到院子外一处僻静处。 这地方四周南竹环绕,一条小溪从旁边缓缓流过,溪水清澈见地,若是盛夏里见到了,必然欢喜,然而此时北风已经开始紧起来,小靳见了,忍不住拉紧了衣裳,道:“干嘛这么神秘呀,还跑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知不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 “呸,”阿清毫不客气地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晾你也不知道,还掉什么书包……别说了,我问你,小钰她……她怎么样?” 小靳明显地一抖,不过正好此时竹林习习摇动,一阵冷风吹过,小靳抹着鼻子道:“妈的,才这时节就这么冷了……小钰……她很好啊,你问什么怎么样?” 阿清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因为自己脸上也有些尴尬,走到小溪边,道:“是啊,今年……冷的很早。我是想问,她……她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不记得不记得,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小靳双手乱摇,道:“你也知道她……她脑子不好,这里——”指着脑门“坏了不是?所以你跟她说什么以前的事她都记不起来,还老犯头痛。”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阿清心中砰砰乱跳,想起那些日子,自己每晚在小钰面前讲小靳的话,脸上愈加火热,生怕小钰全说了出去,自己可没脸再见眼前这个人了,暗地里扯紧了腰带。 “真的真的!别说想以前的事了,就是眼下的事不一样也是糊涂的吗?”小靳想起小钰和自己这几天发生的事,屁股也一样的火烧,不敢看阿清,下意识不住搓手,道:“有的时候好象清醒了一些,不过转眼……可疯得厉害……哎,总之,也不知道是怎么就……” 阿清叹了口气,道:“小钰真可怜。她爹娘哥哥都已经去了,自己又这么迷糊,在这样的时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如何,你能救她,我真的很感激你。” 小靳心道:“那丫头虽然不象阿清这么蛮横,疯起来可一点不逊色!弄得老子纵横江湖十几年,还这么狼狈……我这到底算是走桃花运呢,还是背桃花运?妈的……可得找机会让和尚算算。”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说不出的别扭。不一会儿日落山头,天色迅速暗淡下来。晚风愈加紧,阿清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憋在胸口,但始终想说说不出来,连想也似乎想不明白,叹道:“天黑了……总之,先找到小钰……再说罢。” 小靳忙道:“这是正经事,正经事!”两人于是不再说话,一道回去歇息了。 第二日,三人辞别张老头,坐了两天的船,过了济水,阿清用一只玉镯换了三匹马,日夜兼程行了两天。这两天阿清始终别扭,一会好象非常热情,一会又矜持得厉害。小靳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心道:“妈的,小娘们就是这样古怪!”也不去管她。 到了第五日下午,三人遇见樵夫,跟他一打听,原来再走两三里路就到卫村码头了。阿清想着小钰,长喝一声,快马加鞭跑去。 小靳叫道:“喂,不要乱跑!这里可不是深山,小心别人抓你!”但阿清早跑得远了。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先去找钟大哥,你们快跟上罢!” 小靳摇头道:“这丫头,就是欠稳重。” 道曾笑道:“很好嘛。” 小靳道:“和尚,你最近怎么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什么好?我吃不饱穿不暖的,还被人打来杀去,有什么好?” 道曾道:“心安既是好。” 小靳道:“你又来说这些,也只有你们和尚才听得懂,我是俗人,嘿,这辈子别想我也做和尚。对了,你说要一个人离开,我这几日慢慢想来,觉得很对,很应该!草荐人命,那是一等一的罪过,你本来就跟个泥菩萨一样做尽好事,如果因为名声原因拖累死别人,这笔帐几算几不算的,算到你脑袋上,可不是冤枉吗?是吧!” 道曾道:“话虽然不能象你这么说,不过你能想通,我也很高兴。我走以后,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小靳道:“呸呸呸!什么你走我走的,尽说些丧气话!我跟你说,你想一个人走,可现在你手无缚鸡之力,被人逮住了,怎么办?”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左右不过一条命,他们要这臭皮囊,给他们就是了。” 小靳道:“别说得这身肉好象跟你没关心一样!你不关心,可有大把的人关心呢!其实他们关心的也不是你这身肉,而是你脑子里装的东西……你想想看,和尚。” 他凑近了道曾,道:“如果我是想要你的人,抓住了你,会怎么样呢?恩?首先,绝对绝对是不会让你死的,我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还来不及呢!你不要跟我说你决心向死之类的话,就你现在这身体,想要你不死,比要你死还简单,是不是,恩?哎呀,你既然不死,后面的故事就多了,哈哈!” 道曾一呆,他确实没有考虑过真被人抓住后的情况,迟疑地道:“哦,还有什么?” “有什么?精彩着呢!你想想看啊,你,既是白马高僧林普的弟子,又是须鸿与林晋大师的儿子……” 道曾在马上全身一震,脸色苍白,合十道:“阿弥陀佛……你……你……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小靳打个哈欠道:“知道就知道了,你紧张个什么劲呀和尚。” 道曾道:“是林哀大师说的么?你……你……”他陡然被人说破身世,惊惶之下,竟至于声音发抖。 “……”小靳对道曾的单纯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呆了一阵才道:“和尚,你也太……咳咳……怎么说你呢?你说白马寺是遭天灾死伤大半,这种话也只好拿来骗我这样的小孩子。别人统统都是瞎子吗?死了那么多人,满院子死人都漂起来了,难道一句天灾就可以混过去?你娘跟你爹那是怎样的身份,随便有一个人露句口风,还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只不过你命大被你师傅带走了,大家找寻不到,又碍白马寺的面子,不当面提罢了。你不要说过了这么多年的话,嘿,象萧老毛龟那样的人也亲自上门来找你,可见只要你没被人亲眼见到死了,就仍会有一群群的人举着火把满山沟的找你。咳……呸!”直说得口干,吐口唾沫。 道曾看着小靳道:“我……我是须鸿之子,难道你不惊异吗?” “不都是妈生爹养的?哦,对了,你不是你爹妈养大的,我也算不是,大家一样,有什么可惊异的?” 道曾喃喃地道:“大家一样?大家一样?不……” 小靳道:“喂,和尚,你不是连这也想不开吧?算了,管他妈的呢,随便你怎么想好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你被抓住后的精彩故事。你既然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两家之长,乖乖不得了,那可是武林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活宝贝,武林中人谁不想得到?随便从你这里问两招厉害的武功,那不就赚大了?大家大字不识一个,讲道理辩学问那是没法做,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拼咯。那天若是萧家的把你逮去,只怕此刻萧老毛龟一家老小几百口人早已被人杀得干干净净,几百几千间的房子也给人烧得精光,惨啊!当然,你老人家自然皮也不会擦破一块,又被带到……带到钱家。过两天钱家人又被人烧的烧毒的毒,死得无比痛苦,扑通一声,直坠地狱……你放心,自有金家的人用大轿子把你抬走,伤不到呢……再接着来!还有是谁……” “别说了,小靳。”道曾吐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远方低垂的天,过了好久,道:“别说了……你不是要学武吗?从今天起,只要你想学,我把所有的功夫都教给你,你……你好自为之吧。” 小靳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一凉,呆了片刻才道:“好……” 走着走着,转过一个山头,眼前赫然开朗,一路北上的济水在这里转而向东流去。这里水面宽阔,有几处回水的河湾水又深又缓,是天然的良港。以前原是大片的沼泽,经过数百年经营,如今已成为济水中游最大的码头。放眼望去,沿绵十几里的河道上都停满了船,说是码头村,看规模比之中等的集市还大,各地商贩云集,南来北往的货在这里装卸、汇集、交易、分包,又再次装船。往西可以进入黄河,直至长安,东进则入山东,由此可出海往江浙、南海一带,或是北上辽东、高丽、倭国。 小靳也曾几次来过这里,不过对于他这样的小商贩,实在与大宗买卖无关,至多不过贩点小零碎,因此对这地方既羡慕又嫉妒。这一次却大是不同,要找的人是地盘上的老大,顿时觉得身价都高了几分,策马昂然而前。 快到集市时,一名壮年男子守侯在路边,见了他二人,问道:“来者可是小靳兄弟?”小靳仰着脖子道:“正是。” 那人拱手道:“我家钟老大有请!”小靳拉住了马,先看看周围,见不少人听到钟老大的名头,都惊异地抬头看他,便皱着眉头道:“恩,也有些日子没见大哥了……左右闲来无事,走一趟也无妨。” 那人当先带路,领着两人在迷宫一般的巷子里左弯右拐,有时路过成排的仓库,有时又穿越贫民小巷。小靳晃得头都昏了,又有些疑心是诈,忙问道:“喂,这位大哥,钟老大怎么知道我们到了?” 第100章 那人道:“适才有位姑娘冲入集市,嚷着要见钟老大,我们老大亲自出来接她。她说还有两位贵客,所以大哥特命我在此恭候。” 小靳搔搔脑袋,对道曾小声道:“欠稳重吧?” 不多时,进入一条宽大的巷子,地面与别处不同,都是青石铺就,沿街一条河沟,几座高大的水车不住旋转,将水注入一道石槽,流进巷子里的每一家人户。 小靳知道这地方号作“别柳巷”,住在这里的不仅是码头村的富贵人家,东平城有头有脸的大商贾也多在此建有豪门宅院。他以前只远远的往这边窥上几眼,没想到今日竟也登堂入室,心中的不安倒是多过了兴奋。 正想着,一座朱漆大门里跳出个少女,一身淡紫衣衫,腰间用鹅黄丝绢系了,头上也用鹅黄丝绢扎着两个髻子。她见了小靳,嫣然笑道:“小靳哥!”一路跑来,身上佩环相击,清脆动听。 小靳忙跳下马,道:“小钰……”走上两步,本想去拉她的手,却突然停了,只觉自己一身装扮,实在配不上眼前这仙女一般的人。小钰冲到他面前,也站住了,凝视小靳良久,眼圈一红,道:“你没事……太好了。” 小靳哈哈笑道:“我哪里会有事?傻丫头!”小钰纵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他,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靳闻着她发捎淡淡的香气,一时心为之动。忽见钟老大等人出来,他吓了一跳,低声道:“丫头,你抱着我干什么?还不放开,钟老大出来了!”伸手推她。小钰死搂着不放,小靳眼见钟夫人也出来了,不知道阿清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咬牙在小钰盈盈一握的腰间轻轻抓了两把。小钰吃不住痒,哧的一笑跳开,随即望向小靳身后,指着小靳笑道:“阿清,这是小靳!” “什么?”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老高,回身看去,却见阿清慢慢打马过来,也不看他,对道曾道:“我正要到前街去接,没想到你们来得也挺快的。” 道曾道:“见与不见,这是缘分,强求不来的。”阿清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吗?” 这时钟老大与小靳见了面,走到道曾面前道:“这位是……”阿清道:“这是华云寺的道大师,上次我能逃出东平,全拜他所赐。” 钟老大吃惊地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位以狮子吼功震倒十几人的高僧,听说连孙镜手下大将符申也被震伤。失敬失敬!快请里面一叙!” 道曾合十念声佛,下了马,钟老大在前引着进了大门。小靳待要去跟阿清说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提防被小钰扯着,笑道:“快进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靳道:“啊,不用忙……”看着阿清,却见阿清并没有瞧他。他扭不过小钰一再拉扯,更怕她扯得恼了,又来抱他,只得被她拉着一路小跑进去了。 钟夫人见阿清兀自愣愣地坐在马上,柔声道:“阿清,你也来呀。” 阿清一惊,随即笑道:“姐姐,我好久没骑过马了,想四处溜溜。”钟夫人道:“也好,东面河边一大片草地,可去走走。解六兄弟,陪小姐去转转。” 那接应小靳之人应了,刚要上马,阿清忙道:“不了,我自己就好!”不待钟夫人答应,一夹马身,那马心领神会,飞奔起来,只是匆忙之下阿清忘了伏身,冲过一棵老树时,带得树叶满天翻飞。 解六道:“夫人,还去吗?”钟夫人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跟去也没用的,你知会下面的兄弟一声,留意一下就是了。”解六应了,翻身上马而去。钟夫人依在门边出了会神,听里面热闹起来,也进去了。 阿清一路疾驰,冲上市集大街,撞翻了两个杂货摊,嘘得路人纷纷走避。她勒住马四面望了一阵,又打马向东,沿着驿路向河边奔去了。不少人指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 忽听有人喝道:“这是我们钟老大妹子,谁在这里乱搅舌头?不想要了是吧?”却是地头蛇钟老大手下的解六带了几个人冲过来。路人们忙点头哈腰,一个劲称颂阿清英姿飒爽,骑术非凡,今日得见,实是三生之幸…… 解六哼了一声,见阿清人已消失在河滩外芦苇丛后,瞪了众人几眼,自去办事。 阿清沿着河边草地漫无目的地溜达,心里说不出的慌乱,可是慌乱什么,自己也不说不上来,仿佛那事情太过严重,干脆任由慌乱占据头脑,勉强可以不去想它。 这个时候太阳已然偏西,远处山峦上拉着一条又长又黑的云。云变幻不定,有的时候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便呈现出一片诡异的色泽,黑云被勾勒出的金色的边耀眼夺目,无数光束划破长空,仿佛利剑。 河滩上除了阿清一人一马之外,再无他人。她呆呆地抬头望着远处的景色,不时胡乱甩一下马鞭,却又不拉缰绳,任马随意走着。起风了,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滩头,高高的芦苇丛顺风舞动,无数枯枝在风中翻飞,无有止时,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不知不觉,太阳已渐渐沉入山峦之间,在天边映出血一般的夕阳。夕阳的光照在阿清身上,将她的头发也变作红色。马儿一步步走着,她的身子跟着颠簸,头发飘动,仿佛一团跳跃的火。再走一会儿,一阵阵湿冷的河风刮过来,吹在阿清脸上,那些枯萎的叶子打着旋地飞过,她的心终于慢慢沉静下来,觉得全身的力都似消耗光了,从马上滚落下地,坐倒在草丛中。马儿打个响鼻,也不走开,自在一边吃草。 她想:“原来真的是她……原来真的是……好啊,真好!”忍不住仰天大声喊道:“真好!哈哈,真好啊!” 却不觉有一行泪慢慢流了下来。 阿清透过泪水,茫然地看着不远处流淌的河水,心中忽高忽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坐着,远处林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呼哨声,听上去是猎人围猎时相互支应的哨声。一开始她也毫不以为意。那呼哨声响了两遍后,吱吱地拨高两声,随即消失。阿清浑身猛地一震,心道:“这呼哨声怎么凭的耳熟?” 她立时收回心神,侧耳听去,过了一阵,有人在林子里以同样的呼哨声回应着。阿清跳起身来,翻身上马,纵马向呼哨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林子里树高叶茂,此时太阳也已沉入西面山峦之下,天空迅速黑了下来,一进到里面简直连南北都分不清。阿清骑着马跑了一会儿,隐隐有些迷失了方向。再走了一阵,连刚才来的路都不见了。不过她也无所谓,心底里反而隐隐觉得就这样迷失在林子里,好过回去面对小靳和小钰两人。 她闷着头在密林间奔着,身旁灌木树干飞速掠过,不知跑了多远,树林越来越茂密,阿清脑子里也越来越迷糊。忽地眼前一亮,奔到了一处悬崖顶上,下面是广阔的平原。风从崖底咧咧地刮上来,带着香樟木的气息。阿清歪着头深吸了了一阵,逐渐清醒,拉住坐骑转圈,想找到北方。 她转了几圈,见左边的林子好象疏松一些,当下打马过去。绕过两处灌木,忽听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声,阿清猛一拉缰绳,然而坐骑已经长声嘶鸣,左腿一弯,侧身摔倒。阿清纵上一棵大树,回头见那马倒在地上挣扎,一支羽箭几乎将它的左腿射穿。 阿清无声无息又纵高几尺,隐入树冠中。树下嘘唆之声,有两个人钻出草丛,其中一人叫道:“射中马了!” 另一人四面打量着,压低了声道:“没有人!”用的竟然是羯语。 阿清翻身跳下树,那两人听见风声,一齐回头。其中一人单刀劈来,阿清反手一掌将刀击出老远,另一人正待弯弓射她,见阿清平静地看着自己,忽然一惊,甩开弓箭,单膝跪下,急切地道:“郡主!是您?小人见过郡主!” 那使单刀的一愣,惊喜地道:“郡主!真的是您?真的是您?”跪下猛地磕头,声音哽咽:“草原之神保佑!小人……小人以为再也见不着郡主了!” 阿清笑道:“石卢耶,禾肋,果然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两人皆是阿清府里的家臣。那使单刀的本名叫做卢耶,因跟着阿清的父亲征战有功,被赐石姓;禾肋则是鲜卑拓拔人,当年拓拔人被石虎打败,数万人沦为奴隶,禾肋为了替同族人争食物,与看押士卒殴斗,被判火刑,阿清的父亲念其刚烈,收为家奴,救了他一命,从此忠心跟随。自战乱起,他两人随石韬北上,从此未再见到。 石卢耶道:“小人刚才险些伤到郡主,小人该死!”抽出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扎去。阿清一脚踢开,怒道:“不许轻易自残!我们羯人难道死得还不够多么?” 石卢耶不住磕头,颤声道:“是,郡主!小人再不敢了!” 阿清道:“起来罢。我爹呢?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禾肋道:“晋王现下在襄城守卫,一切都好。因为一直没有王爷夫人跟郡主的消息,王爷派我们二十几人出来寻找,已经两、三个月了。半个月听说东平附近有个广善营,关押族人,我们才沿济水而上。” 阿清道:“难怪呢,刚才听到那呼哨声,觉得那么耳熟。” 禾肋道:“是,刚才小人正召唤石卢耶,没想到竟被郡主听见,真是草原神鹰显灵!郡主,夫人呢?你们都还好吧?” 阿清眼圈一红,道:“娘……娘亲已在年前就过世了。其他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 禾肋与石卢耶两人闻言一呆,随即伏地大哭。阿清心中本已尽量不再去想,见他两人哭得哀切,不觉也跟着流下泪来。 第101章 阿清待他两哭了一阵,沉声道:“行了,别哭了!我们羯人流血不流泪。石卢耶,起来回我,你们两人就在这里潜伏着?” 石卢耶忙拭去眼泪,爬起身来道:“是,郡主。听说最近东平附近查得很严,我们想先在这里探听些消息,所以滞留了几天。” 阿清叹道:“广善营不用去了,那里防守严密,而关押的族人多达几百人,我们几个想救也救不出来。燕王薨于营中时,我就在他身旁……” 石卢耶与禾肋听到燕王薨了,这也是与晋王齐名的贤王,不觉心中感慨,一起伏在地上,全心祈祷。阿清陪着做完祈祷,方问道:“现在襄城战事如何?我听说慕容氏等各部也相继参战了?” 禾肋道:“郡主,我们出来时,襄城已经……” 石卢耶猛地推了一把他,阻止他说下去,抢着道:“这个……战事确实越来越混乱,小人出来了几个月,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王爷还在据险坚守,而且慕容氏和丞相姚弋仲也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的……” 阿清道:“你不用隐瞒什么,我虽然在外面,可是情形大致也知道一些。我们族人被如此屠杀,大赵……基本上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各路诸侯?说得好象是来援救的,其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乘乱抢夺天下的。唉,襄城……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石卢耶见她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小心地道:“那,郡主,我们还要回襄城么?” 阿清走上两步,弯腰钻过一簇灌木,往崖下望去。天已经黑了,风刮过崖顶,很有些刺骨,她禁不住全身缩了一下。几里之外,卫村的灯火隐约可见。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有个地方,应该很温暖吧…… 良久,阿清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呢?死在外面,和死在襄城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去招集其他的人,到下面的卫村来,明日跟我一道回去。我们羯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石卢耶与禾肋一起跪下磕头道:“是!” 阿清骑着马,一步一摇慢慢走着,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咯咯”的脆响。有个人站在钟老大府门前向她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着,但是府门口灯火通明,她这边却隐在暗中,看不分明。那人正待跨前几步,小钰忽地自门里蹿出,拉着他叫道:“小靳哥,阿清还没回来么?” 小靳摇头道:“不知道。你别闹,我正在听那边的马蹄声。”小钰也侧头听了一阵,道:“哪有马蹄声?”小靳搔搔脑袋,道:“怪了,刚才还听见的。” 小钰道:“小靳哥,外面风冷,你进去吧,我来等阿清。”小靳道:“你身子比我差多了,还来逞强。快回去回去。”伸手推他。小钰顺势抱住了他,道:“我不!我也要等阿清。”小靳道:“你真是麻烦……别抱着我好不好?”小钰笑道:“你不是喜欢我这么抱你吗?”小靳叫苦道:“什么时候!” 小钰放开了他,跨出门槛,坐在石阶上,拍拍身旁的石阶道:“来,坐下来等。”小靳没奈何,只得坐在她身边。 小钰用手指缠绕着丝带玩了一会儿,道:“小靳哥,那个老黄……老黄真的死了么?”小靳道:“是啊。” 小钰道:“我被蛇咬了,如果不是他救我,大概现在已经死了。可是……可是他杀了石全哥哥……我……我真不知道该谢他还是恨他。” 小靳道:“他就是这样的了,一会儿发疯,一会儿又清醒,所以杀的人救的人,对他来说统统不算得数。你不要多想了,都过去了。听钟大哥说,他的弟弟石付好象还在东平城内,你该还记得吧。” 小钰恩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其实我只记得石付大哥的名字,他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也就是出了城之后的事。哎……我什么时候才能记起以前的事来呢?” 小靳道:“也无所谓记不记起来,你不记得也许更好……”正在这时,里面有人叫小靳,小靳大声回道:“来了!”对小钰道:“走,回去。” 小钰摇头道:“你去吧,我要等阿清。天这么黑,她回来要是认不出是那一扇门,走过了怎么办?” 小靳拍拍她脑袋,道:“乖,那就等一会罢,我去去马上就出来。”说着转身进去了。不多久,又有一名家人出来,似乎劝小钰进去,由他来等。小钰坐着不动,道:“阿清又不认识你,她骑马跑得飞一样快,一下过去了怎么办。我不进去。”那家人劝了一阵,小钰反而嫌他罗嗦,推他进去了。 马儿站得久了,忍不住打个响鼻,向前走了两步。阿清忙拉紧了它,摸着它软软的鬃毛低声道:“不要动……”她心中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你再站下去,石阶露寒,你妹妹可挨不住。”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想到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自己身边。她刹时运气在手,抬头看去,黑暗中,隐隐有个黑衣人蹲在身旁的墙头。那人望着钟老大府门前灯火的眸子幽幽发亮,不咸不淡地道:“你还想等着看什么呢?”正是萧宁的声音。 阿清见了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一口气,放松手臂,低声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你跟踪我?” 萧宁叹道:“姑娘,真不好意思跟你说,这是我家的宅子。你站在我家宅院外已经很久了。家人告诉我有位姑娘在墙外发呆,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阿清脸上发烧,担心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随即温怒道:“你来多久了?怎么不提醒我,很想看我的窘状吗?” 萧宁道:“也不是很久。不过你心神确实太乱了,竟然连我上墙来也不知道。”阿清恢复了镇静,想了一下,道:“少来,你肯定猜到是我,所以故意不用轻功,偷偷爬上墙的。哼,我说没听到风声,倒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呢。” 萧宁低笑道:“姑娘果然聪明。在下也是不想扰乱姑娘的幽思。你……有麻烦了?” 阿清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看着自己的眼里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心念一动,轻轻道:“傻子。”这话出口,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与他都是傻瓜,只是远远地躲在黑暗中,不敢跨到那灯火里去。她忍不住又是一笑。 萧宁见她说破自己的期待,随即又笑起来,一时惶然,正要开口辩解,阿清道:“这里真是你家?” “是,这只是我家在此的一个歇脚处,外人并不知道,我爹……也不在此。姑娘如果不急着回去,与其骑马枯等,不如进来坐坐?在下这里略备有好酒。”萧宁说着,大起胆子伸出手。 阿清见到他眼中的诚挚,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只觉他手心都是汗——借势悄无声息地蹬上墙头。墙上果然靠着一个木梯,两人走下梯子,早有下人闪身出门,牵了阿清的马进来。萧宁对一个家人道:“拿我的帖去钟老大府上,就说清姑娘在舍下做客,晚一点我亲自送回去,叫他们别担心。”那家人应声而去。 阿清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小靳都在这里,道曾也一定在,为何还不动手去拿?论到武功,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萧宁躬身道:“姑娘过谦了。姑娘请放心,在下既然在醉四方放手,就不会再有妄念。我爹背疮发作,已回江南修养。现在战局越来越纷乱,我们萧家已决定彻底退出江北,今后都不会再管这边的事务。道大师的神踪,在下既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闲心说与别人听的。这边请。” 萧宁在前引路,把阿清领进后院。这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后院里却别有洞天,一个巨大的荷塘,中间一座江南风韵的茅亭,却没有桥相连。亭中灯火通明,看样子已备好了酒菜。 阿清道:“一个歇脚处也这般雅致,果然是门阀大家呢。不过,在家里都要用轻功么?”萧宁道:“让姑娘见笑了。”拍一拍手,“吱噶”一声响,荷塘里一名家人划了艘小舟过来。萧宁请阿清上了舟,自己划浆,上了茅亭。 茅亭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并不丰盛,只是些寻常小菜。不过要在这江东乱世做这些江南才有的花样,也算不易了。菜肴兀自散着热气,想是阿清上了墙,这边才备好的。阿清笑道:“让下人们等久了,抱歉之至。” 萧宁脸上一红,索性也不再狡辩,道:“反正左右也无事……你请上坐。你下午便出去,这阵子一定饿了。这是我家乡的特产香糯糖藕,你尝尝。” 阿清也着实饿了,当下老实不客气地尝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酥糯,清香可口,不禁点头。萧宁忙道:“这一样是……”阿清道:“别介绍了,听着麻烦。”自己一样样尝起来。萧宁待她都尝了一遍,拿起酒壶道:“这是黄酒,但不知道姑娘能酒否?” 阿清吃得尽兴,道:“能!”萧宁忙替她斟了一杯,自己也端起杯,两人一口干了。阿清吐着气道:“好酒!你这里荷塘夜色挺不错呀,倒当得起这酒的清醇。” 萧宁淡淡一笑道:“附庸风雅而已。” 两人的话都不多,各自憋的心事也大同小异,当下喝起来,竟是无比畅快。转眼见一壶酒已见干了。阿清道:“还有吗?” 萧宁见她脸颊飞红,已经有些醉意,怕她等一下失态,况且自己一向素食,也从未喝过这么多,便道:“酒……不宜太多,尽性了就好。在下有上好的茶,还请姑娘品一品。”拍一拍手,自有家人过来,收了酒宴,摆上几小碟糕点。 第102章 另有一童子推来一个小车,那小车看上去就是一个小柜,几排抽屉。 萧宁也不多说,变戏法般的从看似窄小的抽屉里不停地拿出一套套的茶壶。他在桌子上摊开茶具,用茶勺一根茶一根茶的挑选,选出四、五种茶分别装了壶,推开柜子最下面的一扇小门,里面竟有个炉子烧着水。他加水洗茶、泡茶,待沸水收了,再一一盛上桌。这些细致的活,亏他做得似模似样。 阿清见他做这些事时,一脸自得,道:“若非与你几次交手,就这么与你对坐,真不能相信是个持剑走江湖的人,倒象……象个文人。” 萧宁道:“姑娘却没有猜错,在下世代文士,只是到了近三代才沿袭武学,在下父亲——”说到这里自然的一拱手“将武学一脉发扬光大,在下不才,不及他老人家万一。” 阿清笑道:“我不信,你父亲那点功夫,还没有你……” 萧宁截断她道:“姑娘,在下不才,尽可品评。家严在上,还请姑娘自重。” 阿清还是第一次被他顶回来,呆了一呆,道:“好稀罕么?不说便不说。”偏过了头,自看夜色。 不多时,萧宁砌好了茶,那童子在桌上摆了几只精致的翠玉茶杯,萧宁提起茶壶,一个杯里注一种茶,送到阿清面前,一一介绍道:“这是雀舌,产自巴山深谷,一年才出十斤。这是杏潭春芽,这是天目白茶,乃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正焙不过一二株,一年所造也只二三锛。这个……这个是白叶单枞,姑娘不妨尝尝。” 阿清闻了一下,赞道:“好淳的茶香。”端起杯子一一尝来。她每尝一杯,旁边小童便递上白水漱口,好尝下一杯茶。阿清道:“恩,确是雀舌新芽……这杏潭春芽也好……天目白茶我倒没尝过,果然清润……这个……”看了萧宁一眼:“这恐怕不是白叶单枞吧。明明是白芽兰。叶、芽分别这么大,况且色泽也不对。这茶水橙黄明亮,哪里是单枞的红亮之色?” 萧宁恍然大悟道:“是么?姑娘果然是个中高人,只不知这白芽兰的来历,在下有否荣幸得闻一二?” 阿清看定了他,灯火跳跃,她眸子里光泽如水,轻轻笑道:“你少蒙我,不过想引我说话罢了。自己的茶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萧宁被她艳色所慑,一时气为之竭,脑中一阵空白。阿清酒劲有些上头了,闭了眼,手撑着头,鼻子里哼哼地道:“傻子……都是傻子。” 萧宁忙挥手叫下人退去,屏神静气的等着。阿清晃了一阵头,又睁开眼,道:“恩?你在看什么?”萧宁忙道:“姑娘,品茶……尝点湘莲最好。”端上一小叠湘莲。 阿清呆呆地吃几粒湘莲,只觉鲜甜爽口。她记起两年前与父亲一道觐见陛下时曾吃过。原来在北方贵为贡品之物,只是江南世家们寻常茶后小点。她心中不觉感慨良多,出了一会儿神,柔声道:“你不必对我殷勤。今日之会,我很感激,不过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再有了。你是门阀大家,还是回江南享福去罢。” 萧宁静静地将茶具一一排好,茶壶也一一用滚水加温,良久,方道:“能蒙姑娘不弃,与在下对饮,该感谢的是在下……”阿清摇摇头截住他:“其实那日若非你偷得令牌,我与小钰根本没有机会出城。我……我还没有谢你呢。” 萧宁道:“姑娘又误会了。在下只是替人送送令牌而已。”阿清一呆,道:“那……是谁?” “主父前辈。” “砰”的一声,阿清长身而起,带翻了凳子,回退两步。她恶狠狠地看着萧宁:“你胡说!” 萧宁并不着急,似乎早料到阿清的反应。他不紧不慢温好了茶,又倒一杯,一边道:“主父前辈亲自嘱托我将令牌送到姑娘手上,幸不辱使命。否则我又怎能有那种令牌?” 阿清呆了半响,方道:“他要做什么?偿债吗?他杀了我那么多族人,想救我一命就偿还干净?哼,打的好算盘!人命岂可如此相抵?” 萧宁道:“非是抵债。主父前辈说,此生孤寂,别无他嗜,唯好窨尔。然而这么多年来,真正的知音除了李农大人外,就是姑娘了。所以愿倾力相助一次。” 阿清脸上渐显羞愤之色,咬牙道:“不必!我跟他毫无投契之处,这份人情绝不领受!麻烦你去告诉他,无论如何,日后我必亲取他的性命。” 萧宁默然了一阵,淡淡地道:“只是如此的话,姑娘,你的心愿算是了了。” “什么?” “就在你们出城的那天早上,在下守着主父前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说,无用之躯,尤不能让姑娘亲手刃之,实在过意不去呢。” “……”阿清咬着唇:“死了?” 萧宁端着茶杯一一闻味,看看火候到否,好一会儿才道:“是。主父前辈吹窨动了内息,姑娘的那一踢力道极重,加之肩头伤口破碎,很难止血。主父前辈没多久就放弃了医治。” 阿清道:“死得太便宜了!” 萧宁道:“主父前辈也说,太便宜了。他说自己生为汉人,却为羯臣十数载,末了又相助羯人,实在有些不划算。” 阿清厉声道:“他生为汉人,投入我大赵为臣,却又犯上叛乱,残杀赵国子民,卑劣至极!”抓起面前的茶杯摔出去。 萧宁手一抄,接了过来,不慌不忙地道:“主父前辈跟在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年,天下大乱,匈奴人刘渊自称汉刘禅后人,乘势攻克晋阳。晋阳城中三万百姓在门前挂出‘乞活’旗帜,于是刘渊放任百姓出城,成为乞活军。后来你们高祖明皇帝连克襄城、洛阳,逃亡出来的汉人也陆续加入乞活军。于是石虎奉命讨伐。那一年夏天,汉江、黄河、洛河全部干枯,甚至不需渡船直接趟水就能过河。石虎手下大将孙镜帅十五万铁骑,将六万乞活军围在洛河河谷,三天鏖战,血水将枪、盾都漂浮起来。终于只剩下两千人被擒。孙镜下令全部活埋,但是内中一员将领出来,以血起誓,愿终生为奴,以救部下性命。孙镜怜其勇武,答应了他。从此他只为这个誓言而活,无论是杀汉人、羯人、鲜卑或是氏人,从未手软。” “这个人,就是姓主父的?” “是,姑娘,主父前辈并不后悔杀人,可是也不后悔助你。他唯一遗憾的,只是未能再吹奏一曲,以慰知音。”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正色道:“很可惜,我不是他的知音,永远也不是!多谢你的茶,以后有机会再回谢吧。”转身就走。 萧宁叫道:“姑娘,且留一步。”阿清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么?” 萧宁道:“姑娘,有一个人,不知你可认识?请过来一见。”纵身跃过荷塘。他见阿清仍站在茅亭里,招手道:“来罢,或许你会感兴趣。” 阿清迟疑一下,跃过荷塘。萧宁屏退下人,引她走到后院一间小屋前,推开门,道:“请。” 阿清警惕地探头看了看,却见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听见有一人低微的呼吸声。萧宁顺手从门边拿过一盏烛灯,轻声道:“里面一向没有灯,你拿这个进去吧。” 阿清端起灯走进去,见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前一张小几,放着杯碗。床上坐了一人,头上缠着白布,遮住眼睛。听见声音,那人侧过头,沉声道:“是萧公子么?” 阿清慢慢走近,颤声道:“石付大哥?” 石付赫然起身,往前一步,不料撞在床前的小几上,与小几一起翻倒。阿清忙扑到他面前,扶着他肩头,道:“是我,我是阿清呀,石付大哥!” 石付道:“小姐,是你,是你的声音!太好了,你……你没事!”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阿清的手,忽然又将她一把推开,叫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姓萧的!是不是你用我把小姐引来的?你要害小姐,我跟你拼了!”就要合身向门口扑去。 阿清忙拉住了他,道:“石付大哥,是萧公子带我来找你的,别动,你别怕……我好好的,你看。 石付呆了一下,道:“是他带你来找我?这、这是哪里?”阿清道:“是东平外的码头村……” 石付跳起来叫道:“你怎么还没有走远,又回东平来干什么?你、你……是不是没办法逃远?”阿清道:“不是……”石付道:“那是为什么?小钰呢?啊,对了,定是石全没保护好小钰,让她又被抓了,你回来救她,是不是?这个石全,真是……哎!” 阿清泪流满面,泣道:“小钰没事,她很好,真的,石付大哥……”石付道:“真的?真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阿清道:“石付大哥,一切都好,我们回去再说。你先等一等。”扶他坐上床,抹了眼泪,转身出门,对萧宁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宁见她眼睛红红的,递上绢巾,阿清烦乱地接过来抹了抹,道:“你们囚禁他?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萧宁道:“你的这位朋友一个人赶了两辆马车,装满柴薪,浇上火油,烧了东平城最大的富豪阮老爷的醉四方,又砍伤了五个人。阮老爷将他掉在醉四方的废墟上打了三天三夜。”阿清身子一颤,萧宁忙道:“身上只是些皮肉伤,已经康复了,只是眼睛……被烟熏坏了,一时还没找到能治眼睛的大夫。” 阿清忍不住又流了些泪。她用绢巾拭了,怔怔地道:“是我害的……你救了他吗?” 萧宁道:“也谈不上救。他这人忠义硬朗,在下很是敬佩,所以向阮老爷要了来。 第103章 今日交还给你,我也算省了一桩事了。” 阿清咬着唇,过了一会儿道:“你帮了我好多次了……” 萧宁道:“不然!姑娘切莫如此想。我并没有帮你。我父亲在做他认为对我好的事,我也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而已。姑娘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甘心为你卖命么?” 阿清摇了摇头,抬起泪眼看他。 萧宁第一次大胆地凝视阿清,淡淡地道:“因为姑娘有常人远远不及的意志。林晋大师曾经说过,藤蔓需要依靠大树,溪流会汇入江河;没有主见的人,会依附有主见的,没有意志的人,则会聚集在意志强的人身边……你带他走吧,今后若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义不容辞。” -26-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七章 阿清带着石付回去时,钟府顿时喧闹起来。钟老大见到石付的伤,抓起剑就往外冲,血红着眼嚷着要把姓阮的剁碎了喂王八,却在大门口被钟夫人劈面一阵猛吵赶回去。他骂骂咧咧的回屋,抡起剑把家人一个个往外赶,去找大夫。小钰则守在石付身旁,哭着说石全的事。道曾给他搭脉诊病,下人们乱成一团,忙着做菜做饭收拾房间。 阿清只觉身心疲惫,眼睛发涩,一个人坐在偏厅里,叫人砌了壶浓茶。她慢慢品着茶的清苦味道,思绪翻腾,一会儿是主父忍,一会儿是萧宁,一会儿又是小靳小钰……她忍不住闭了眼,用手支着头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个人走进房间。那人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停在身前,低声道:“你累了,去睡罢。” 阿清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突然道:“小靳,你知不知道,我很累?” 小靳在她面前蹲下,道:“我知道呀,所以叫你快去睡一下。” 阿清摇头道:“我不能……我走不了,小靳。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劫营。” “什么?不是说……你不是说不想去送死吗?”小靳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阿清低声道:“死了又怎么样……谁也没真见过死去的世界。死了说不定还会轻松一点,是不是?” 小靳一把抓住她,叫道:“不是!你……你想怎样?你孤身一人能干什么?”阿清道:“不是还有道曾么,怎么算孤身一人?”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和尚疯了,难道你也疯了不成?你看他那样子,没有别人帮忙,连走路都困难,顶什么用?你、你……你真是……我去找人来!” 阿清反手扣住他手腕,低声道:“别走!你要出这门,我也立即就走。”小靳忙道:“好,我不走,哪儿也不去。可是你也不能走!” 阿清看着他焦急的脸,看着看着,扑哧一笑,道:“骗你的!你还当真了。你放心,我才不会去送死呢。我还要留着性命,回襄城去助我爹爹呢!”她撑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肩头,道:“你还真是好骗呢,哈哈。” 小靳盯牢了她,道:“你笑起来,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阿清道:“那又怎么样?反正笑就是笑。今日我在外面逛时,你猜我遇见了谁?”她等了一会儿,见小靳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一点猜的意思也没有,便接着道:“是我父亲的家臣!原来他们是奉我父亲之命前来寻我的。我是……我还没有告诉你吧,我是大赵的清和郡主!” 小靳道:“是么?”可是也看不出有多意外。 阿清拍手道:“可不是!”见小靳一脸看穿自己的神情,神色不禁又暗淡下来,道:“如今我大赵的情形,你也是看见的,除了说一句危若悬卵,实在找不到其他可说的……襄城我看是指日可破,一旦破了,我大赵……我大赵就彻底亡了……” 小靳道:“那……那你是准备回襄城去了,是吗?” 阿清走到窗前,推开窗,让冷冽的晚风吹进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夹杂着树木清香的空气,用力点点头。 小靳凑近她,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去拉她的衣袖。阿清浑身一颤,看得出她也犹豫了好久,也终于鼓足勇气任他拉着。 两个人一时间就这样默默地站着,那层单薄的衣袖微微颤抖,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手在抖。听得见心砰砰乱跳,却也不知道是谁的心如此惊惶…… 过了好一会儿,小靳道:“你回去……又能怎样呢?” “不能怎样……可是也得回去。那里有我的至亲,有我的族人,我不能弃家国于不顾啊。这个时候,有些事,是必须……必须要做的……以前我担心小钰,啊,现在好了……所以我要求你一件事!”阿清猛地一转身,挣开小靳拉着自己的手,却又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眸紧紧盯牢了他,道:“小靳,你答应我,行不行?” “不行!”小靳简洁地答道。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就这么绝情?” “谁不知道?你不过想我照顾小钰,你好自己去送死。不行。” “我不是去送死啊!”阿清用力一挥拳头:“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我要去找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们。就算城破了,就算大赵亡了,可我还不想死!我还要活着,我也要我的亲人们好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去,你明白吗?只是小钰单薄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这些苦?我希望你能照顾她,甚至……带她到江南去避一避。等这边事一了,我自然会来寻你们的。好不好?你不带走她,我……我怎么能去呢?” “……”小靳咬着唇,还是摇头道:“你为什么不让钟老大带她走,照顾她?” 阿清道:“钟大哥扎根在这里,有那么多生意,还有土生土长的伙计,不可能随心所欲说走就走。我不想再连累他们了。你答应我罢,”她将小靳的手捧起来,柔声道:“答应我啊?好不好?” 小靳退开一步:“你刚才不是在那个萧宁家里么?他们世居江南,富可敌国,又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怎么也比我这个小混混强百倍吧?” “可是我只相信你。”阿清碧色的眸子幽幽发亮。她伸出双手,抱住了小靳,将他紧紧揽在自己怀里,轻声道:“我只愿意求你。你答应我,好不好?这个世界上,我能求的,只有你一个了……” 小靳闻到阿清身上的味道,一时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尽最大的力量抱紧了阿清。 ……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院子里小钰的声音叫道:“小靳哥,你在哪里?” 阿清猛地一震,一把推开小靳。她全身颤抖,呆了一下,低声道:“你……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不待小靳回答,纵到屋后的窗前,悄无声息地掠出,小靳回头看去,只见她的一根衣带一晃,蹿上房顶不见了。 小靳猛抹一把脸上的汗,“嘎吱”一声,房门推开,小钰道:“呀,小靳哥,你在这里……” 阿清坐在屋顶,望了一眼在云端明灭不定的月亮。月色如水,随着风卷云动,淡淡地流淌在绿瓦青砖之间,流淌在阿清玉色的赤脚之上。这光泽清冷得动人心魄,阿清老长一段时间呆呆地看着,心里什么也不想。 这当儿,她脚下的院子里不住喧哗。左边大院里,有人嚷嚷着找钟老大,钟老大嚷嚷着找钟夫人,钟夫人不耐烦地回他,又命人寻着阿清……右边后院里道曾叫小靳配药,小靳吆喝下人烧水熬汤,小钰一边喊着阿清,一边又招呼小靳。 阿清缩在高大的屋檐之下,一个什么人也看不到的角落里,屏神静气,以“寒息大法”隐藏所有的气息。下面灯火辉煌,她看得见小靳,她看见他绕着刚才自己蹿出的窗口周围走来走去,指手画脚,她也听得见他对钟老大说:“什么?不在?我可不知道……”后来又对同样问他的钟夫人说:“晚上?哎呀真的没有察觉……或许没有走远……”……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她看见他脸上刻意装出来的镇静,刻意扬起的神气的眉头。虽然嘴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但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堂前屋后地搜索着……很亮,很有神采的眼睛……阿清呆呆地看着,当想到也许再也无法深深直视入这双眼睛时,心中说不出的绝望悲凉,可是一面却又有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她咬着指甲看,咬断了指甲,还看。 过了一会儿,道曾出来了。他站在回廊中,第一眼就向阿清的方向看过来。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不动,知道从他的位置看过来,并不能见到自己。道曾神色如恒,只顿了一下,走到小靳身前。 “什么,又是找那小娘皮的?”小靳道:“呀,一晚上都没见到,真的不知道……哎,小钰又缠人得紧……你一叫我烧水熬药,我直奔柴房去,哪里见到她了?是不是又出去了,这小娘皮仗着腿脚伶俐,可会跑路了……妈的,什么鬼天气,说热不热,偏偏还能出汗!要不……我帮你喊喊?”说着直抹额头。 道曾看他半响,只道:“好。”转身走开。阿清从高处看见小靳盯着道曾的背影长出两口气,垂着头怔了片刻,又神气活现地扯开嗓子喊:“阿清!臭小娘皮!” 阿清突然无法抑制地涌出想要跳下去狠狠打他一顿的念头。拉住他,狠狠揍他两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但终于还是紧紧抱住了自己,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她做不到。 第104章 这一次的冲动几乎让她泪流满面,她狠狠抹一把脸,缩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任小靳喊破嗓子也不回答。 小靳喊了一阵,跑到前院里去了。下面灯火里无数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不认识的,认识的,不熟悉的,熟悉的……然而阿清心中空空荡荡,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冷彻骨的战场,一个人,只剩下一个人…… 忽地一惊,阿清凝目远望,见远远一处屋檐上,有个淡淡的身影晃动,在月光下飘飘忽忽向着钟府而来。不用想,她知道那是萧宁。他一定早就听见了,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不顾一切过来看看。 他萧索的身影越过一间间屋顶,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却快得匪夷所思,月光照耀下,影子在墙角、窗前飞也似掠过,仿佛鬼魅。阿清只看了两眼,就知道他的功力远胜过自己。他一直在让着自己,而现在,他来寻找自己了…… 他在离钟府院墙十来丈的地方停下,隐在暗中,向院子里打量,过一阵就换一处地方。他绕着钟府转了几圈,始终不显露出来,也不下去打听。 阿清对自己这个藏身的位置非常满意。这里即是钟府的中心,外人轻易不敢进来,黑暗中又不会被别人看到。更重要的是,钟府本就建在卫村里最高的坡上,从这二楼楼顶向下看,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卫村。 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慨。那寒风中屹立的淡淡的影子,此刻却是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人。他从来不会要求自己什么,他只是远远的静静地看着,间或推自己一下。这就够了。 阿清再一次使尽全力才没有哭出声来,她此刻最不想让这个人见到自己。她将头埋进怀里,祈祷着萧宁快走,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见到自己……不……不单是他,所有人都不要见到自己! …………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清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下来。她惊异地抬起头来四处看看,万籁具静,萧宁已经走了,原本灯火通明的院子此刻也只亮着两三盏廊灯,一个人也见不到。 阿清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惊得跳起身。“叮”的一声轻响,有件东西自身上掉落。她忙蹲下四下里摸索,拣起一件事物,似乎是玉蝉一类的东西。阿清自己可好久都没戴过饰物了,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她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一块玉蝉。那玉入手寒凉,反光里隐隐透着淡淡的蓝色幽光,当是上品。她正看得仔细,眼角似乎瞥到什么,定睛看去,只见身旁的青石瓦上,有人用剑尖地写了两个字:珍重。 这两个字形润神具,笔锋犀利,看得出乃一气呵成,而且特意倾斜一些,让月光照过来时,恰能清晰地映出来。写的人一定慎而重之,考虑了很久才下的笔。 萧宁!是他的!他……他找到我了!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刚才激动之下,竟昏睡过去了?她抬头看看月亮,果然,刚才还在头顶的,此刻已经垂到接近树梢的地步,看样子至少过了一个时辰了。 不知道萧宁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身边待了多久。可是他一定从这个位置,发现可以看到他来的路径,从而推断自己并不想见他,所以留下这根簪子,又默默离去。阿清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打量自己的神情,静静的,永远淡如烟水的神情…… 忽听下面有响动,阿清身子一缩退回屋檐下,向下看去,只见有一人慢慢步入院中。他站定了,朝自己的方向招招手,道:“下来罢,我现在可上不去。”却是道曾。 阿清怔了片刻,悄无声息纵身下地,道:“你……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道曾并无言语,点头示意要她跟着自己。两人默默无言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穿过挂着灯但同样空无一人的回廊,沿着一条石板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处空地上。空地中有一张古旧的石桌,桌上点了一盏灯,灯火在晚风中微弱地跳着,随时可能熄灭。但不要紧,西南面没有竹子,是一排石墙,月光正好从墙头上方照了过来,映得林间一片银色。 阿清迎着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五腹间一片澄清,叹道:“好美的月亮……这是什么地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是我向钟施主借来的后院,周围都没有人的,你放心罢。” 阿清道:“钟大哥?他还真是有雅致呢……你一出来,便发现我了吗?” 道曾道:“你的‘寒息大法’已经练到第四层了罢?以我现在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发现你。不过后来有位施主在那上面冲我招了招手,我才得以知道。那位施主,姑娘你也认识的。” 阿清呆呆地想了一阵,道:“萧宁……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道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当去问他才是。不过他特意只向我一个人示意,所以我也只好等大家都睡去之后再来。阿清,你要走了么?你要到哪里去?” 阿清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回襄城去罢。可是……我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 “我……我说不上来。”阿清走到石桌前坐下,用手撑着头,道:“大概……大概我是有罪之人,别人跟着我,都会遭到报应吧。” “傻话。” “真的!哎,你不知道,我做的那些……”说到这里阿清突然一顿,似乎意识到说得太过。她偷偷看一眼道曾,见他并没注意自己,改口道:“……我……我必须要回去襄城,找我的父亲。你也知道,现在襄城的局势危急,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攻破了。我们大赵……已经算是亡国了。我还能打能跑,就算城破了,也许还有逃生的机会,可小钰……她去的话,必死无疑。所以我刚才恳求小靳能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去。现在我也一样恳求你,行吗?” “可你也不必如此离开吧?” “小钰如果知道我要回襄城,她一定会跟来的。她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性子比我还烈。我自问没有办法说服她,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是……” “恩,”道曾慢慢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你要离开,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吧,否则你大可不必来找小钰姑娘,自己直接回襄城去了。” 阿清脸上神色飘忽,渐渐红润起来,随即又变得苍白。她沉默了好久,才道:“对,你说得对。我想……我希望小钰能幸福。她幸福,就好象我自己幸福一样……她是草原之神应该保佑的人,而我……她喜欢小靳,这多好?小靳人很不错,小钰跟着他,大概不会受苦吧。所以……所以我想……咳……我还是走的好。对吧?” “恩。”道曾点头道:“你想走,就走吧。有这个因,必有这个果。有缘分,自会再见,没有缘分,求也无法。我只想说,你的武学天分极高,勤加练习,总有一天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别太执作了,太执作于某一事、一人,便无法看得更远。好象我爹,那样的智慧,那样的悟性,却到死也仍旧执迷,唉……” 这是阿清第一次听到道曾毫无顾忌地讲自己的身世,不禁瞪大了眼,道:“你……你父亲……” “便是白马寺的林晋,你知道的。” “可……可……”虽然阿清早就知道,但从道曾嘴里听到,还是觉得怪异无比,迟疑地道:“你……你不是说,那孩子跟着你师傅,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斗,死了吗?” 道曾缓缓拉下衣服,偏袒左肩,道:“你来看看。”阿清走近细看,见那上面有条极宽极深的伤痕,从靠近咽喉处一直延伸到锁骨末端,不觉抽一口冷气。 “是的,这一下,若非师傅在最后一刻拉了我一把,已经将我劈成两段了。” “是谁下的手?” “我。”道曾一指自己的鼻子,微笑道:“便是我自己。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道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的父亲,竟宁愿自残,而且看着同门被杀,死也不愿认我。这样的事,便是说出去只怕也少有人相信。我狂性大发,不能自抑,立下毒誓,如果不能要亲手杀了他,活着也没意思。” “于是我拼命的练武,拼命的练……但我知道知道光练武还不行,他乃是当世顶尖高手,跟我师傅不相伯仲。我是见过师傅的功力的,以我的力量,不学上十几二十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真要学十年二十年,我又担心他活不到这么长,还没等我学成就死了……哎,其实现在想想,又何必学呢?若他见到我,只怕不待我出手,自己就自尽了……不行!绝对不能让我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师傅说,武学乃修行之人最大的业障,越学得精深,便离解脱越远一分……师傅见得真,他是看破之人,他除了教我‘多喏阿心经’这样的内功外,几乎不肯教我格斗之术,说只要能自保就够了。但我可没有看透,我不能克制。师傅经常外出,替人治病,一去就是好就个月,每次等他一走,我就发疯似地外出到处拜师,寻访各种武功秘籍,恨不能一口气学完天下武学。可惜在外面学的,根本连师傅的皮毛也比不上,更别说与他比试了。所以我又想偷看师傅练功,可惜,他自白马寺出来后,对武学几乎已经放弃,除了参禅打坐,就是钻研医术,根本不再练武。我很失望,就想办法寻找,看他有没有秘籍。” “终于有一天,师傅平日里坐的蒲团破了一角,我在收拾的时候,发现了藏在里面的一本《圆觉经》,里面记载的,除了我娘的武功外,还有师傅的一些心得。 第105章 我如获至宝,从此潜心练习,不过两年时间,就将上面的武功悉数领会。我常常想,报仇的日子大概不远了。” 阿清道:“你这般练武,难道你师傅就没有发现么?” 道曾低着头叹道:“怎么会呢?他早就发现了。其实,从他给我讲我的身世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他还是要讲,并且不但不阻止我学我娘的功夫,甚至有好几次,我遇上武学障时,他还点拨过我,就如那天我点拨你一样,让我茅塞顿开。否则,以我小小年纪,又怎会如此快便学会这样高深的武功?有一天,他见我基本上已经学会娘的武学,便把我叫去,传了我白马寺的至高武学。” 阿清听他将这些陈年往事徐徐道来,只觉一阵阵寒气袭人,忍不住道:“你……你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不明白你学武的目的是什么吗?难……难道……他要借你之手去杀死林晋大师?” 道曾道:“不,恰恰相反,师傅是在用他的方式劝导我。我师傅认为,一个人想要摆脱自己的执意妄念,只有自己看清自己,其他外人,劝解也好威逼也好,统统都无法解脱最根本的结。所以他尽其所能的让我接近我要达成的目标。” “师傅猜得没错。当我的武功日益精深,甚至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之时,当我连师傅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让我自己都吓一跳时,我的迷惑也愈加深了。我不知道凭这样的武力去杀死林晋,究竟有什么意义。一定要杀他吗?不错,他死也不认我,可是,难道就因为他生下了我,就必须要认我吗?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因缘聚会,才有须鸿,才有林晋,也才有我道曾。这段因如何来的,我无可把握,可是我种的因,也得我自己去摘那果。我会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呢?” “这问题象毒蛇一样撕扯着我的心,让我无有一刻安宁。一刀杀了他,固然痛快,可是杀他之后呢?对他那样的人来说,生与死还有什么区别吗?况且真的一刀下去,我与他,又有何区别?一样的执意妄念,一样的死不悔改,一样的无可救药……一想到我流血流汗换来的,就是与我痛恨的人做同样卑劣的事,我就痛不欲生……” “渐渐的,每天的练功变成了一种折磨。每一掌下去,我仿佛震开他阻挡的手掌,直接劈在他的头顶,将他天灵击破……又或是一脚连环飞踢,避开他的‘金刚杵’,以‘穿云腿’第十三式踢在他的胸前,震碎他的心脉……日复一日,我重复着这样的幻觉,在幻觉里与他交手,打败他,杀死他……每次练拳时都无比兴奋狂躁,练完后却又无比失落,痛苦地感受着自己的堕落……” “那一天,是我满十八岁的日子。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每年这个日子,我都特别痛苦,好象看到无数张流着鲜血的脸挂在眼前,无数残肢碎体散落一地……这些都是因我而死去的人,我出生,他们死去……真可怕……每年这个日子,我也特别狂躁,想要杀死林晋的强烈欲望,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冷漠下来。阿清见他露出衣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动,心中不觉跟着紧张起来,不知道他所谓的“死过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 道曾道:“那天练拳之前,一向不太管我练武的师傅突然叫住我,说:今天为师来陪你,看看你究竟练到哪种程度了。我当时没明白他的用意,只觉得如果能和师傅比试,就可以略尝试一下与林晋比斗的感觉了,便立即答应。” “比试之前,师傅说,我与他相距太远,所以要我一定用全力,不要心存侥幸。我当然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却一点也没考虑……唉……于是,我准备了片刻,将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向师傅攻了过去。” “一开始,师傅守得很严,我的进攻都被他轻易化解。他的功力之深之淳,真是匪夷所思,现在想想,大概白马三僧中,他的内力是最深厚的了。我越打越是惊心,感到自己和他的差距是那么远,渐渐有了怯意。” “师傅看出了我的怯意,不停对我说:‘不要怀疑自己,来,当我是林晋,来杀我啊。’他不停的说着,想要挑起我的仇杀之心,好让我全力攻他。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连着换了几种白马寺的武功,都破不了他将‘金刚杵’化在拳上的防御。他永远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提一拉,看似笨拙,其实那至刚至强的内力已经笼罩四周,根本没有办法突破。才打了小半个时辰,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手被师傅的拳风扫得又痛又麻,若非平日里的刻苦练习,恐怕连手都要抬不起来了。我开始意识到,白马寺的武学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了。这么想着,攻势逐渐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我师傅突然喊道:‘呸!你这没人要的孽种,永远也别来找我!’” 阿清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猜到林普要做什么了。 道曾道:“我听了这句,陡然间血冲入脑中,狂性大发,仿佛眼前站着的真的就是林晋,我日思夜想要杀的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丢掉了所有仁义道德,也丢掉了做人的尊严,象野兽一样咆哮着向师傅攻去……那一刻,真是刻骨铭心……” 道曾仿佛有些不胜其累,在阿清身边慢慢坐下。阿清见他脸色发青,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手捂在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忙道:“你……你没事吧?快别讲了!” “不!”道曾坚决地摇头道:“不……我想讲给你听,也许……也许将来你还会遇到我娘,我想……咳咳……” 阿清道:“是,我明白,我会告诉师傅你所有的一切。你真的不要紧吗?” 道曾感激地看她一眼,续道:“不要紧,只是内息有些乱,你听我讲罢。那时我已经彻底陷入疯狂之中,将我娘的武功发挥到了极至,狠毒、凶残、不顾一切,连自身都已完全忘却。哎,这套功夫确实是为杀人而创的,心中越有杀意,出手便越是狠辣,反过来,越来越精妙的杀人招数,会使人更加痴迷其中……如果对手不是我师傅,换作其他什么人,恐怕早被我撕成碎片了……阿弥陀佛。”说着念了一段佛经。 阿清打了个冷战,一下想起那松林中,还有那地牢里,自己着了魔一般疯狂出手时的感觉……她的脸也白得发青,喃喃地道:“为杀人而创?为杀人而创?” 道曾道:“我用‘流澜双斩’攻他上盘,非常猛烈的进攻,你想象不到的猛!你能不能一气劈出二十掌?不能么。师傅曾说,我娘全盛之时,也只能将‘二十七’式一气使完,但当时我狂暴之下,竟然达到了一气劈出三十二掌的地步,每一掌都用尽全力,每一掌都裂石断金,震得周围飞沙走石。” “但是师傅不动!他常说‘不动如山’,没想到真的恒若泰山,我的攻势越猛,速度越快,他反而愈加坦然,彻底放弃了进攻,纯以守势对我。我猛攻了一阵,仍然占不到丝毫上风,反而白白浪费内力。我的暴虐之气虽然有增无减,但头脑却渐渐清醒起来,明白到单以防御而论,师傅已达至完美的境界。他的桩功本来就是白马寺第一,所以师祖才破例在他二十岁时便传他‘多喏阿心经’。现在以此桩功为基础,以纯正内力施展硬功之首的‘金刚杵’,除非耗尽他的内力,否则天下几乎没有人可正面攻进去。而他的内力,我又自问远远不如。我揣测着,要破他的防守,必须先破他的下盘,只有等他丢失了根基,内力无法再支持‘金刚杵’的招式时才有希望。” “于是我改变策略,一面继续假意进攻上盘,一面以‘穿云腿’突袭他的下盘,后来又改用白马寺的绝学‘十八破阵弹腿’——‘穿云腿’虽然算得上是轻功与弹腿的至高结合,但单从进攻的角度讲,‘十八破阵弹腿’要犀利得多,这是从辽东传来的功夫。师傅一开始有些惊异,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全力攻击下盘,被我连着逼得退了几步,不过很快又重新稳住。他以‘大悲手’护下盘,继续与我周旋。哎,师傅用心良苦,真是菩萨心肠,阿弥陀佛。” “斗到接近三百个回合时,我终于逐渐占了上风。师傅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将娘和……和林晋的武功学得如此之快,结合得如此之好。我以‘流澜双斩’和‘舞凤手’——就是我教你的那一套拳法,配合‘十八破阵弹腿’,几乎天衣无缝。他的‘金刚杵’对付我上盘的功夫有余,下盘却不甚稳固,而‘大悲手’则更是抵挡不住我的弹腿。我记得……是在第三百四十七招上,我伏身在地,以指戳他足尖穴道。他以一掌‘拍浪淘沙’压制我,我却突然以一手为支撑,双腿横扫,连着踢中他几脚。他的丰隆与三阴交俱被劲气踢透,足太阴之气运行受阻,左脚慢慢的连力也使不上了。” “我那时陷入魔障之中,已经完全将面前的人当做了我想杀的人,根本没有想过停手,身体里不知哪儿来的源源不绝的力量,不停地进攻不停地进攻!我看见他的手上天井穴被我击中了,我又狠狠地顺势拉下来,将他手臂拉得血肉模糊……我看见他的头被我一招‘回手揽翠’戳中了,虽然他以无上内力将我的力道化开,嘿,我才没那么傻跟他硬碰硬,就在他眼前变掌为指,扫中他的左眼,哈哈,呵呵,顿时鲜血喷了出来!我……我还看见他……” 阿清后退两步,惊慌地看着道曾,只见他不知何时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双手紧紧握在胸前,脸色古怪,兴奋、惊异、愤怒、狂暴种种神情扭曲在一起。 第106章 他呼吸也粗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然后眉心间却是青得发黑。他仿佛仍站在林普的面前,正博命撕杀,两只手握得青筋暴出。阿清听着他的讲述,几乎如同亲眼见到他的那些进攻一般,禁不住浑身颤抖,心道:“原来……原来竟可以如此出拳……看来我对师傅的武功理解,还远不如道曾……” 道曾继续道:“好!我打中了他!我踢他腰间,连续三击,他以‘大悲手’挡了我两次。他以为这一招全身都在空中,无可借力,只有最后一次了,便以腰腹转动之机,想要化解我最后一脚的力道。哈哈!他真是傻!他……他根本不知道我娘的武学有多么精妙!我以两指切他左手脉门,他以掌缘扫开,而且还带着向下引导之力。他以为我又要借力,嘿嘿!用不着!我自己猛吐了一口气,身体拔高一尺,就是这么一点力道,让我一直踢出五脚,几乎踢散他的内息,这下他可完蛋了!哈哈,哈哈哈哈……” 道曾仰天大笑,道:“师傅!我……我打败你了!哈哈,哈哈!你再也不能给我说那些道理了……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 他蓦地一顿,声音噶然而止,象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拳,眼睛几乎瞪出眼眶,一时僵在当场。 阿清紧张地道:“你……你……你不要紧吧?” 过了好一阵,道曾的眼睛艰难地转了两圈,看了阿清两眼,眼中有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他僵硬地向前一步,再迈一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叫道:“师傅……师傅……”开始时声音还只是呜咽,叫了几声,不顾一切哭出声来,竟而至于以头抢地,实难自抑。 阿清惊骇莫名,呆了好一阵,才想起蹲下扶他。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把道曾扶起来靠着桌子坐了,道:“别说了……别想这些了,不是都过去了吗?是吧?你也没把你师傅怎么样,对不对?” 道曾喘息一阵,缓过两口气,道:“是……哎……我……我失态了……阿弥陀佛……师傅常说我至情至性,我……我修行了这么多年,却好象一点改观都没有,真是无颜面对师傅,唉……阿弥陀佛。”他合十念了一阵经文,终于镇定下来。 阿清道:“那……那你究竟对你师傅怎样了呢?” 道曾道:“是……那几脚踢中师傅,他退后几步,当时就吐血了。看着血将他花白的胡须染红,我……我也停了下来,但不是停止进攻,而是我知道已经胜券在握了,所以聚集力量,我要给他……给林晋最后一击,最后一击!我……咳咳……我盯着他的胸膛,所有的气都已聚到右手上,准备一拳将他胸膛打得四分五裂……我知道我做得到!” “我准备好了……我死死盯着师傅……不……是林晋……我看着他,我知道我们两的恩怨今天就会了结。我要杀了他……我出拳了,直奔他的胸膛而去!” “忽然,师傅站直了身体,闭目合十,郎声念道:‘阿弥陀佛’。就在那一瞬间,我悟了,我脑子里一片澄清。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象闪电一样划过我的心中,那些我苦苦追寻的答案突然间都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谁是林晋?谁是林普?道曾又是谁?谁生了谁?谁救了谁?谁又杀了谁呢?该如何观我?该如何观人?该如何观相?何为法?何为非法?何为非非法……” “我象着了魔一样全身战栗,不能自已。我明白到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荒唐,我执作的东西是多么可笑……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而现在我又将这错误延续下去,多可笑……多可笑……” “于是我那击向师傅的手转了个弯,径直向我自己袭来。我知道那才是它该去的地方,我的归属,该有的报应……” “后来的你大概也猜到了。师傅在最后一刻拉开了我的手,让我留了一条残命。后来他才跟我讲,他知道我的心魔太重,寻常的劝导根本没有什么用了,于是故意传我武功,让我自己在练武中发现自己。这次他主动寻我挑战,并且故意将我激得发疯,其实已经决心让我杀了他,好让我彻底泻去心中的愤怒,知道人生无常的道理。哎,师傅对我恩重如山……那一战,他也受了极重的内伤,几乎成为废人。我从此放下了暴虐之心,潜心向佛……所以我说,十二岁那年死了,并没有骗你。从那时起,须鸿与林晋的孩子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师从林普的道曾。” 他说完了,长出一口气,脸色重又恢复了平静。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听着四周林子里此起彼伏的虫鸣之声。阿清想到道曾竟然以十八岁之身战胜林普这样的当世绝顶高手,实在匪夷所思,心中对师傅的武学更加神往。 忽听道曾轻声道:“如果将来你见到我娘,我希望你告诉她,我……我不会做林晋那样的人,可是也不会象她。他们两人的恩怨,就在我这里结了罢。” 阿清道:“恩,你放心,我一定会告诉她的。但是你……你不去寻她么?天下大乱,师傅也许已经回昆仑去了。你如果到了……” 道曾郑重地摇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不了。我已将此身献于佛前,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俗世之心。娘将我带到世间,这是缘分,我今日给你说这些,除了想还她一个交代外,也想告诉你,你所学的武功,其根基在于格斗,其精髓在于‘身外无物’四个字。只有当你将人世一切善恶之念抛开,将你自身都抛开时,才能体会到它的力量……不过,我但愿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你……真的决心要走了么?” 阿清站起身来,道:“是!” 道曾道:“你的心意坚定,万难撼动,这一生成败大概都在于此了。你走吧,小靳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他会照顾好小钰的。” 阿清感激地道:“谢谢你!”自她孤身一人寻找父亲以来,道曾和小靳一直是她心中可以信赖依靠的人,想到从此后又要孤身一人了,心中无限感慨,鼻子忍不住酸了起来。但她可不想让道曾瞧见自己软弱的一面,当即拱一拱手,纵身上了墙头。 忽听道曾道:“阿清!”声音有些奇怪。阿清回头看他,只见他跟到墙下,站在月华之中,仰面看着她,神色焦急,张着嘴,却又说不出话来。月光照耀下,他一脸沧桑,有些日子没剃头了,头顶长出寸长的头发,可以清晰地看见不少白发混杂其间,实在让人不敢想象,这就是曾经名动天下的须鸿与林晋之子。 阿清道:“怎么?” 道曾犹豫了老半天,终于迟疑地道:“我……我和我娘亲象吗?” “……象,很象!”阿清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拼命点头道:“真的,简直一模一样呢!” 道曾怔了片刻,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长出一口气,道:“是吗?那可……多谢了。你多保重吧。” -27-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八章 天依旧暗淡,只东面遥远的天际隐隐透出些亮意。离太阳出来还有些时候。风从北面刮过来,竹林哗啦啦哗啦啦,一会吹向西,一会又吹到东,没有一刻止息。那风吹到人身上,渗得人骨头里都是凉的。 小靳坐在院子里,大口喘着气,象匹滚过热水的驴子一样,又湿又热。他勉强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不远出端坐禅定的道曾,见他两眼紧闭着,似乎已经入了定了,偷偷抬起一脚,慢慢放下,垫着脚尖向屋子的方向挪去。 “再来三遍,才能进去休息。”道曾并不睁眼,慢条斯理地道。 “和尚,我……咳咳……我真的……再练下去会死人的……哎呀我的腰!妈的!”小靳惨叫着蹲下去,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僵硬的腰,叫道:“……腰好痛……真的要死人了,乌龟才骗你!” 道曾道:“这个‘起手八合式’练的是精,定的是神,气息流动,走的是手少阴心经和手太阳小肠经,始于少泽、少衡,荣于少海、小海,渗入督脉之内。一开始练,手臂一路确实有酸痛之感,那是气息不通之故。你现在体内的内息,几乎相当于别人勤练三十年的功力,怎会气息不通?就算你不会运气而使气息滞于某处,怎么也不会轮到腰痛啊?” 小靳苦着脸道:“和……和尚……你说的都对,这个什么手太阴太阳的,我全都感受到了。气息不通?妈的,我是气息过于通泰。可……可是我已经蹲了两个多时辰的马步了,腰别说痛,差点断了!你怎么不把这计算在内?不行,我……不行了……我必须要躺一下了……”说着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青石砖满是露水冰冷刺骨。 道曾也不勉强。过了一会,他抬头望向西面那仍旧漆黑的天,自言自语道:“阿清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巨野泽,快到济阴郡了吧。钟施主说孙镜的势力现在南扩的很快,那还得往前,总要过了东燕郡才好。她一个人……应该能挨过去的。” 只听一阵响动,小靳默不作声爬起来,闭目深吸两口气,咬牙继续蹲下扎马步,一面道:“和尚,你刚才说,运气之时要倒转气息,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过运气时切忌变动吗?” 道曾道:“你说得没错,但那是指的寻常内功心法。那些内功心法以‘运气’为根本,讲究的是以意运气。因气息流动,井、经、荣、合,有始有终,一旦倒转,必将伤及经络,轻者气息紊乱,重者要伤到经络本身,可就有性命之忧。 第107章 但你修炼的‘多喏阿心经’则不同,讲究的是个‘导’字,而且并非使气息逆行,讲的是‘因势力导’四个字……” 自从十几天前阿清离去后,道曾并没有讲见她的事。小靳一肚子的茫然,可也不好意思问东问西,虽然心中大不是滋味,表面还一脸无所谓。小钰则象失了魂一般,吵嚷着要去找阿清。钟老大夫妇隐约猜到了阿清离去的原因,可是一来不好说,二来也拿不确切,只好硬着头皮命手下四处寻访。结果自然是影子也没见到一个,都说已经去得远,不及追了。 小钰两天两夜不吃不睡,就等着阿清的消息,最后终于彻底失望,知道阿清确实已经独自一人回襄城去了,禁不住大哭一场,昏倒在床。道曾探了脉象,知道是气血两虚,兼伤心过度所致,虽说没什么大碍,也得细心调养才好。于是几个人便在钟府里留了下来。 只有石付,默不作声的养了两天,一天早上乘天还没亮,独自摸索着出了门,便再也没回来,留下的信说是追随阿清去了。钟老大气得跳起脚大骂,命人象搜贼一样到处搜寻,几乎把码头村翻过来。可是居然被双目失明的石付从容离去,直到过了济水,才又托了一个人回来报信,说是已经找到了以前劳家的人,也打探到了一些据说是阿清的消息,现在正日夜兼程赶去,不要担心,云云云云。 众人都放下心来,惟独钟老大仍旧气得胡子乱翘。这也难怪,一个打残了的瞎子从名动江湖、手下怎么也有几十号人的钟老大手心里不声不响溜走,实在丢脸之至。钟老大恼羞成怒,差点演出割袍绝义的大戏来,总算钟夫人出手迅速,拖进门去一顿收拾,这才老实了些。 这些日子,小靳憋着一口气,每日都跟着道曾在这竹林里学武。道曾仔细研究了他体内林哀留下的内力,发现奇经八脉之间的内息确实混乱无比,时阴时阳,没有规律可寻。不过除此之外,丹田气海里却还有一股更大的内息,那是林哀破功入灭时输入小靳体内的,至刚至阳,乃是他一生的精华。 但麻烦的是,林哀知道小靳奇经八脉里的内息乱七八糟,不可能立刻解开,而他已到油尽灯枯之时,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将这些内息统统输入小靳丹田之内,只盼能暂时保住他气海不受伤害,以后怎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所以一旦小靳练武时运起内力,那么只能用奇经八脉里的内息,要么就得强行压制,而让丹田内的气息流动。道曾接连换了几种方法,始终不能让这两股气息相互融合,反倒是一旦两边撞上,小靳立时经络紊乱,内息乱蹿,痛得死去活来。 试了几次,小靳的小命已经去掉一半,差点破口大骂和尚谋财害命,死活不肯再试。道曾只好让他仍旧耐心地去练‘多喏阿心经’,抽丝剥茧一般慢慢将混乱的气息化去。至于要化多长时间,能不能化尽,俱都一点把握也没有。 放下内功不管,道曾打点精神,手把手教起小靳功夫来。而且这一次一改往日不温不火、随心所欲的习惯,严厉得好似变了一个人。小靳每日除了睡觉外,几乎就被道曾囚在这竹林中练习,连饭都命人端进来吃。这几日练习的强度,几乎是常人训练的数倍,若非小靳体内功力深湛,根本撑不下来。饶是如此,全身骨头也似散了一般疼痛,吃饭吞咽都觉困难无比。 若放在以前,小靳早八百年就打退堂鼓,不肯练了。但他这些日子来受尽磨难,心境、耐力已大不一样,而且了解了道曾的身世后,更是时刻都觉危险重重,知道若不够强壮,别说保护别人,连自己的小命都岌岌可危。而阿清的走,又使他觉得除了练功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停止想她的事…… 阿清的走,他其实也模模糊糊知道一点。那天晚上,当阿清抱着他时,他是如此深刻的感到了她的犹豫和难以取舍,但当小钰的叫声传来时,她的慌张也是那样真切……练功难得的闲暇时间,他总在想,想如果当时小钰闯了进来,见到一切,究竟会怎样呢?想来想去,越想越头晕。是啊,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同时面对她和小钰,阿清的木头脑袋这次可不木了,直接鞋底抹油,跑他娘的了…… 真糟糕!他小靳可冤大了! 但他现在不仅没办法找到阿清跟她解释,连跟小钰都没法解释。小钰病倒在床,烧得头晕眼花时,嘴里念着的除了阿清便是小靳……害得钟老大看小靳的眼神都不对劲。妈的!老子可……可……可真是里外不是人,别想说清楚了…… 就这么混混僵僵,不知死活的练了几天,已经学了几套功夫,包括一套长拳,两套近身擒拿,及一套轻功步法。小靳脑袋好使,记东西快,管他动作标准与否,,劲气到位没有,先能打完再说。好在他内力足够强,很多需要冲破关卡,以意运气的地方,只要道曾详细给他讲讲运气的诀窍,及运气到位后的感受,他试几次便能体会到,是以学起来更加容易。只是时刻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两股内息不要交汇,颇为累人。 小靳虽说也跟白马寺几个和尚交过手,但打斗的经验几乎没有,而近身擒拿则最讲究实战,没有实战经验,好多动作根本不知道其用意,打击力点在哪里,力该如何旋转,如何猱身进取,又如何退守自如……这些统统需要实战与高手指点。道曾的伤让他多走几步路也难,只能在动作上教导他,不能跟他动手过招。幸好有天下第一好为人师的钟老大在,茶余饭后便老实不客气地教起小靳来。几天功夫,摔了小靳不止几百次,身上没一处地方不是青的肿的。 每当小靳被摔得头晕眼花,感觉实在爬不起来时,道曾就在旁边鬼念着阿清现在又到哪里了……此刻孙镜封锁济水上游,怕不好渡河……现在又该到哪里哪里了,她一个女孩子,虽说武功不错,终究有些麻烦……小靳开始听着感慨良多,只觉如此乱世,一个女孩子尚且自立,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甘于人后?于是又鼓足劲爬起来继续练。 但有句话说得好,第一次是好话,第二次就是废话了。小靳被甩的次数实在是太多,可是道曾有实在想不出其他话来,只会将这几句翻来覆去的说个不停。听了几天,小靳的耳朵里耳屎成堆,几乎快要被道曾的唠叨烦死,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公然冲过去将他打翻在地,还是只有自己咬紧牙关爬起来,不过已不再是感慨,而是怒气冲冲的继续练。 钟老大一开始摔他比摔只狗还容易,看也不用看,随手一挥,小靳便飞出三五丈远,另一只手还可以空出来跟道曾下棋。小靳摔了几十个跟头,气得几乎拼老命。他越发认真起来,钟老大随手便不行了,总要格挡一阵,绕他三两圈,才能尽情将小靳甩得又远又高。 一天之后,钟老大坐着渐渐吃力起来。小靳的动作不断进步不说,动作纯熟后,气息流动愈是顺畅,下手也愈加的重,以前连钟老大的手到摸不到,现在有时可以硬碰硬跟他对上两下。钟老大一个托大,被小靳打歪了发髻,虽说仍将他甩出,不过老脸可挂不住,终于一叠声的对道曾抱歉,放下棋盘,开始用两手跟他比斗。 到了第三天下午,钟老大已经不得不站起身来了。小靳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不停地被甩出,不停地又攻过来。钟老大一面惊异他的内力之强,仿佛永远不会枯竭,一面也敬佩他的毅力,开始打起精神与他过招,不时还以自己的经验点拨他一下。 道曾白天让小靳学习罗汉伏虎拳、长拳、擒拿格斗等,晚上夜深后,则仍旧让他修炼‘多喏阿心经’,教他如何引气,如何屏气,如何正确吐纳。虽然林哀因要考究‘多喏阿心经’的真实,教了小靳不少修炼吐纳的法子,但一来他教的都是些急功近利,想要早日看出成效的方法,二来‘多喏阿心经’与别的内功心法颇有不同,修炼的法子也很是考究。白马三僧中,真正从他们师傅那里得其法的只有林普,林普再传与道曾。所以道曾说了几种修炼的方法和技巧,小靳一试,顿觉与平日不同,那腹下气海里隐隐升上来的热气愈加明显。 道曾一面教着,一面也经常自言自语道:“急功近利,唉,真是……林哀师叔犹然在目,我们却又急功近利起来。”小靳不听他的唠叨,心里想:“急功近利有什么不好?越急越利,大吉大利!”练得更是勤奋。 这天好容易练完了桩功和吐纳之法,天已经亮起来了,但天上的云又厚又重,蛮横无礼地压在人头顶上,四合之内一丝缝也没有。天亮之后,好象连一晚上瞎吹的风都看得清路了,开始固定的由北向南刮来。风带来了北方的煞气,吹在身上,比小刀子刮还痛。 “妈的,这是什么天气啊?老天爷不会看错了日子,这会儿就下雪吧?”小靳练完功,出了一身热汗,但转眼间就被寒风吹得冰冷,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他缩缩脖子,打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跺着脚道:“要真下雪,风一紧,渡船少了,河那边的马料可就吃紧了。我观察了两年,今年怎么也得好好弄一把……咳咳……和尚,怎么样?拿点棺材本出来?嘿,你还别摇头,我跟你说这笔生意,少了三分利我跟着你姓。现在的马料是什么价你知道不……” 正吹得唾沫乱溅,想套点和尚的钱出来,忽听小路上传来响动,有人正拂开挡在路中的竹枝走过来。小靳大喜道:“早饭来了!先吃饭先吃饭!妈的,快冻僵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第108章 等了一阵,小路边的碎竹一阵晃动,有个人提着篮子走了出来,却是小钰。只见她穿一系清淡的衣衫,头上没梳发髻,只用根青色丝带松松的系了一下。她病了好几天,看上去消瘦不少,脸色仍是苍白,不过神色倒已精神了许多,见了小靳,嫣然一笑,好似一朵清晨偷偷绽放的小菊。 小靳上次见到她还是前天,那时小钰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懒懒地跟他说了两句话就又睡了。这两天道曾逼得紧,根本没时间离开竹林,此刻见到小钰,心中却突然一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觉得小钰那一笑,倒使两人的距离分开了些…… 小钰和小靳对视了一下,轻轻低下头,道:“饿了吧?先吃点早饭。”提着篮子走到石桌前,将馒头、稀粥等一一端出来摆好。 道曾笑道:“阿弥陀佛,有劳姑娘了。”拿起馒头大口吃起来。回头见小靳还呆呆地站在一旁,咽着馒头含糊地问:“你怎么不吃?” “哦……哦!”小靳回过神来,一拍脑袋,道:“妈的,这几天天天蹲马步,人都蹲傻了!”忙抓起馒头就啃。他啃得急了,一口气噎住,脸憋得通红。小钰盛了碗粥递给他,仍旧低着头轻轻道:“别吃急了……” 平日里小靳吃饭时能挨多久挨多久,直到碗都舔干净了才住手,乘机也休息了不少。今日却闷着头,几口咽下馒头,喝完了粥,舔着舌头道:“呼……好了,饱了饱了!” 他走到一边,正要开始练拳,忽听小钰道:“小靳哥。” “恩?” “我……我想到街上去买点东西,你陪我好不好?” 小靳转过头,见到小钰望向自己的眼中波光流动,晨光里艳若仙人。 “和风酒楼”就在码头边上。外面看上去极之普通,微斜的梁柱,洗得褪色的“酒”字幡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十几年的老店了。南来北往常打这过的人可知道,这家店的“小貂红”是一绝,醇厚不说,更别有一番先涩后甘的滋味,是以虽然老旧了,仍然是码头村里最叫座的酒楼。 有位老人坐在二楼靠里的一个座位上。他手中端“小貂红”,可是一口也没喝。他的样子很有些沧桑了,鬓角已经班白,脸上的皱纹象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宽,眼眯成了一条线,嘴角也微微的上翘,仿佛永远都在和善的笑着一般。 他姓凌,单名一个山,确实也有个称号,因在师门里行三,人称“笑面三郎”。这是明着叫,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暗地里都叫他“笑面山狼”。此刻他正专心地一粒粒地夹着盘子里的花生送入口中,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其实只有脑袋略略地转来转去,半掩眯着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靠窗坐的一对年轻男女。 从窗口向往去,天地宽阔,一览无遗。济水从南向北流过东平之后,在此处转折向东,千百年的冲刷,使这一带形成平坦肥沃的平原。只远远的见得到山峦,再往东两百多里,就是泰山了。 此际天已经大亮,头顶上的云虽然仍将天遮得密不透风,但总算高了一些,让人不至于感到压抑。一队队大雁长声鸣叫着飞过长天,天气愈冷,连这里也待不住,需要到更暖的南方去了。 济水里,十多艘巨大的双层帆船或正扬帆起航,或停在码头边,长长的跳板连接数里长的河滩,无数劳力正将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扛上扛下,此起彼伏的号子回荡在济水两岸。此时已近深冬了,正是北方资源紧缺的时候,尽管战乱频繁,江南的各大商号还是都集中了自己最好的货物,赶着往北送去,以图年前最后再收一笔。那些大帆船上挂着各色旗帜,其中最大最多的还是萧家。挂着黑字金边“萧”字旗的大船就有五艘,几乎占了船队的三分之一。三艘正在下货,一艘已经扬帆东进,还有一艘却没有在码头装卸,而是远远的停在河道转弯处,数十人在船下忙碌着。小靳极目远眺了一阵,恨恨一锤桌子,咬牙切赤的道:“看吧!这萧小毛龟也看清了河北即将缺草料,正在装船!可恨!竟然敢跟我抢生意!哎……可惜呀可惜,可惜我就缺点本金,不然岂有让他逞能之理?不过他也别太得意,虽说河北缺料,但什么地方好销他可不一定知道!妈的,要是他贪心想囤个一两个月再出手,大雪一来,运料的本金可也得看涨,晾他公子哥儿,也不知道下了雪的劳力是多少钱一天……” 他锤胸懊恼之时,小钰也撑着头看窗外,不过她看的都是苍苍的天,茫茫的地,落寞的水,淡淡的山……小靳满口吹的生意经,她既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只不过喜欢听他说话才耐着性子听下来。后来听他满口“小毛龟”、“妈的”乱说,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小靳说了半天,只觉说得口干,段起茶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喂,小钰,你不是说到街上来买东西的吗?怎么带我到这里喝起茶来了?” 小钰啊了一声,从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低头看着茶杯,可是还没开口,脸上已渐渐绯红。小靳心里扑通一跳,想:“妈的,她该不会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吧?糟糕,我该怎么说呢?明着说?就怕她一时又疯起来怎么办?绕弯弯兜圈子倒是没问题,关键是她听得明白吗?这可难住我了……” 只听小钰轻轻道:“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同一个梦……我梦到好多次了……我……我梦见阿清了。” “啊,是吗?哈哈……那家伙还好吧?”小靳打个哈哈,低头吃茶,心中暗犯嘀咕:“妈的,这么早就来说事,怎么不选到中午,还可以吃顿饭。这又苦又素的茶有什么好吃的?” 小钰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不知道……我梦见的,似乎是从前的事。她坐在我床头,给我说故事。” “啊,说故事啊?故事好听吗?” “好听。她说了好多故事,有她爹的,哥哥的,还有她师傅的故事……” 小靳笑道:“这个家伙木脑袋,没想到还会讲故事。就这些吗?” “她说……”小钰脸上神色变幻,道:“她喜欢上一个人了。” “哦,哦……”小靳慢慢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道:“凉了。这鬼天气……凉茶伤胃……妈的,小二,添水!小二?怎么没人呢?小二!” 他的神色仍然镇静,举止也得体,没有慌乱。但是……妈的!脸渐渐烧起来了!不受控制的越烧越烫。他站起身,很老辣的用两根手指一弹桌子,就要下楼去找老板算帐,蓦地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钰的手心冰冷,冷得小靳一哆嗦——她看着他眼睛,毫不留情地直视想要哆嗦着混过去的他,问道:“阿清喜欢的……是不是你?” “不……不……不……”小靳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你……你早就知道的。当我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小靳被小钰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浑身冒汗,嗓子里几乎干出血来,坐下来勉强喝了口茶,道:“我真不知道……我……我……我他妈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不知道过!你信不信?”他一手撑着桌子,脑袋仰起,瞪大了眼睛,好象自己也是阴谋的受害者。 “阿清为什么要走?她不是来找你了吗?” 小靳的眼睛立即眯了下去,整个人重又缩回椅子里,歪着脑袋看顶上的梁,道:“走……哈哈……是啊,干嘛要走呢?不要那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小钰点点头,眼中放出光来:“我知道……我全想起来了,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傻。她喜欢的是你,我真是傻!” 小靳看看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几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有什么话我们可不可以回去再说?你出来不是买东西的吗?要买什么?我管帐!”豪迈地一拍胸膛。幸好他俩的声音都不大,而且离众人比较远,楼下码头上的吆喝声将他们的谈话统统淹没。小靳只看见那个笑得阴阳怪气的老头不时看自己两眼,心道:“妈的,臭老头,听什么呢?大爷我的风流事多着呢!” “你也喜欢阿清吗?”小钰不管不顾,继续咄咄逼人的问。小靳猛抓自己头发,咬着牙,脸上几乎扭曲变形,“是”字说不出来,可那个“不”字也挤不出来,一时僵在当场。 “原来……我明白了。”小钰怔怔地道:“原来是真的。” “什……什么是真的?”小靳惊慌失措地叫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 这次轮到小钰退回椅子里。她深深吸了口气,憋了半天,才慢慢吐出来,叹道:“阿清……比我更傻。不过……我不会让她这么傻下去的,你放心罢。”说着淡淡一笑。 小靳被这一笑搞得晕头转向,差点说出个“好”字来,总算还有一点明智,端起茶灌自己。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听楼下“咣”的一声,有人抡起了铜锣,大声道:“南来的北往的客咧,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咧!正宗的山西忻州党参,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咧!哪位有脾肺虚弱,气短心悸,食少便溏,虚喘咳嗽,内热消渴……一枝见效一枝见效咧!有一枝不是正货,您尽管砸了我摊子咧……” 小靳忙向下看去,只见楼前河堤有一大汉正在敲锣叫卖。这么冷的天,他精赤着上身,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身体好还是给冻的——腰间系了一根肮脏的红腰带,满脸胡子,一幅凶相。 第109章 他面前地上铺了一张破布,乱糟糟地摆放着十来根参。 他的嗓门又粗又大,几声吆喝,周围已经陆续聚集了十几个人,都袖着手看他。小靳瞧了一阵,拍手道:“嘿,党参!我想起来了,和尚曾经说过,气虚的话,吃参最好。走走,我们去看看,给你买两枝补一补!” 他本来就最好凑热个闹,况且跟小钰这么尴尬对坐,还不知道怎么了帐,当即跳起来就要往下跑。小钰叫道:“小靳哥!”向他伸出手去。小靳呆了一下,小钰一把抓住他的手,反拉着他跑下楼去。 “笑面山狼”凌山眼光寒了两下,不经意地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个手势,不紧不慢跟着他俩下楼。楼里三、四位客人等他们下楼后,也各自默不作声地丢了几块碎银子,下楼而去。 小靳对这些毫不知情,拉着小钰死活挤进人群,占住头排。只见地摊上摆的党参小的只有指头粗细,大的也只两指来宽。 那大汉道:“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仔细看咧!正宗的晋货,咱从乐陵千里迢迢带过来,别的不图,就是卖个缘分,交个朋友,咱走南闯北,讲究的是个义气不是?” 小靳不听他胡扯,蹲在地上,拿起一枝参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恩……这确是西党参,这个……这个是蜀参吧?”小钰道:“小靳哥,你认识?”小靳道:“怎么不认识?我以前跟一个老猎户学过挖参呢!你看这西党参,根下的横纹好多,但皮是平的。这个蜀参就不同,横纹少些,而且皮不平,看,好多纵沟。老看参的人说,纵沟越直的越好呢。还有,西党参的皮部是灰白的,而蜀参多半是黄白色,对着光一看就明白。” 那大汉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大是惊异,点头道:“这位小兄弟见得真准!敢情也是行家,在下有礼了。” 小靳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行家,丢了党参,站起来拍拍手笑道:“小意思。比不得二十年的老参,不过也将就了。毕竟这年头,能找到象样的不容易。就这几枝吗?这东西,多的比少的好卖啊。”摆出一幅扫货通吃的样子。 那大汉一拍大腿,眉开眼笑道:“您一开口,果然有来头!有,还有咧!都说南边货好走,在下拉了整整一车来,谁知道停在这里一个多月了,竟连有意思看一看的都没有,这不,愁得头都白了!要过了年还脱不了手,不是要把身家都赔在这里了!要不,您是行家,您给看看?能帮在下一把,在下感恩不尽啊!”说着连连拱手。 小靳手心出汗,心头乱跳,想:“妈的,该不是我发达的机会来了吧?这个人蠢得可以,现在北方战乱,可比南方更缺这样的东西,他却偏偏往南贩。南面正向北拼命运货过去呢,谁有闲心关他这点参……可我自己也没钱啊……管他妈的,先找钟老大借也行,老子把和尚当在他那里也要把这笔买卖做了!”故作迟疑地点头道:“也不是不行……大家出来混,谁没有个难处呢?况且你这货还算不错,能帮的我肯定是要帮。不过……”眼睛往天上瞄去。 “不过怎样?兄弟,您、您说!” “不瞒你说,兄弟我也是做生意的,本来这次北上是送一船毛货,可买家因战乱,一时还没赶到,才在这里窝着的。手里呢,是有点钱,但是不多,只怕得等货出了手才有眉目……”小靳看定了他,大言不惭的道。 那大汉忙道:“咱……咱就图个回家的路钱,多的一分也不要!买不买您先别说,您过来看看,您来看就是给兄弟脸面了!”说到后来,声音都在发颤。 小靳只觉小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遂反手握回去,对那人道:“我的事也多,远了可就……” 那大汉呵呵笑道:“就在前面,几步路,您瞧那边——”一指码头外河滩上一处木屋:“就在里面,爷您赏个脸,过来瞧瞧,就是我赵三的恩人了!” 他满口恩人、大爷,小靳几乎要飘得离地三尺,见那地方也不远,心道:“就算做不了,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所谓江湖上行走,靠的就是朋友多嘛。”当下点点头。那大汉欢天喜地,一面向看热闹的人拱手抱歉,一面飞也似收了东西,就在前面引路,领着小靳小钰过去。 凌山在旁边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身旁一人低声道:“老大还没来,我们要不要先动手?”凌山摇摇头,道:“我们先跟着,老大说了,要确保万无一失。这个卖参的我看也是道上的,叫兄弟们小心些。” 小靳小钰跟着那大汉下了码头,绕过河滩,向木屋走去。河滩靠里的地方长满了齐人高的芦苇,中间有无数小道。那人看来走过多次了,带着他俩左拐右绕,一面不住口的夸耀自己的货如何如何正,如何如何来之不易,又是如何被人骗到这里来,差点赔掉身家性命…… 小钰拉着小靳落后一点,凑在他耳边小心地道:“小靳哥,咱们不跟钟大哥他们商量一下吗?”小靳道:“商量什么?看这个我可是行家!”小钰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担心……难道不怕被他骗吗?”小靳嗤之以鼻道:“骗我?嘿嘿,骗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我告诉你这笔生意要做成了,嘿我小靳可就……”信心满满的走着。 不多时走到房前,那房子甚是简陋,木料看样子就是砍的河滩边上乱七八糟的树,有的地方缝隙大得能伸进整只手。因建在河滩上,房子下面垫高了一层,需要走上一个歪斜的木梯才能进门。垫高的地方也粗糙的钉了几块木板。 小靳道:“这什么地方啊?这么潮,干嘛不把参运到村里去?”那大汉红了脸,道:“这个……咱小本生意,又被人骗了,吃饭都是赊的,哪来的钱租房子放参啊!您里边请里边请!”深怕小靳怀疑,几步跳上梯子,推开房门。那里面光线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大汉先走了进去,向小靳热情地道:“都在里面,进来看进来看!” 小靳满门心思都是发财后的梦想,当即毫不犹豫走上楼梯,一脚跨进屋里。没等跨出第二只脚,小靳脑中嗡的一响,大叫上当! 原来里面正中坐着一个光头和尚,满脸要死不活的苦相,正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 -28-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二十九章 道曾双目紧闭,两手分开阴阳,一上一下,向腹部丹田沉去,一边慢慢地吐着气。这口气还没吐完,他全身一震,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强行忍住,等来自背上的剧痛稍微缓和下来,才直着脖子将血又吞回肚子里。 等到手臂的麻痹好容易消失,可以伸直时,道曾终于放软了身子,歪斜地靠在石桌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得一手的汗。 “大师终究还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实在是在下的罪孽。”有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开口说道。 道曾并不惊异,摇摇头,勉强合十道:“阿弥陀佛。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每个人的因果循环生生不息,无有止时。若真要追问起来,这皮囊才是负担,这性命才是罪孽呢。萧施主别来无恙?” 萧宁拱手一礼,道:“承蒙大师记挂。大师佛法精深,乃方外之人,在下失礼了。如果大师信得过在下,在下愿竭尽所能,为大师疗伤。” 道曾道:“不必了……我这内伤在气海之内,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调气梳理,外人更无从帮忙。萧施主请坐罢。” 萧宁走到石桌旁坐下,见桌上有茶壶茶杯,替道曾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尝了一口,道:“好喝。” 道曾笑道:“萧施主说笑了。这茶乃最普通的花茶,不过权作解渴,何况是昨夜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怎会好喝?” 萧宁也一笑,道:“茶好不好,与己有何干呢?喜欢它,便说它好,大师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道曾闻言默然半响,点了点头,叹道:“是我着相了。前几天萧施主见到阿清,为何只向我一个人示意,我至今都还不明白呢。” 萧宁轻轻摇着茶杯,看那里面的茶水荡漾,道:“说起来,我们三人还真是有缘。我从五岁起,便跟在林晋大师身边,整整十年,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不过大师对我恩同师傅,终生难忘;须鸿前辈又是阿清的师傅。大师你呢,更身兼林晋大师与须鸿前辈之长。其实在下并不想称你做大师,叫做师兄,似乎更……” 道曾断然道:“不行。” 萧宁深吸一口气,将半截话吞回肚子里。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略顿了一下,道:“是。在下孟浪了。” 道曾见他始终彬彬有礼,涵养城府远超常人,自己倒显得矫情了,便道:“贫僧才是孟浪了,个中原由……相信萧施主也明白,请勿见怪。萧施主是如何知道阿清的师承的?” 萧宁手腕翻动,比了两个招式,道:“这是‘流澜双斩’中的哪一式?” 道曾道:“双燕齐舞。原来……他果然教了你。” “没有。林晋大师没有教我任何须鸿前辈的功夫。连须鸿这个名字都不曾单独对我提起。他甚至就没有教过我武功。”萧宁淡淡的道:“每到月圆之夜,林晋大师就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他脚坏了,只能坐在床上,不停的练着一些从未传与他人的武功。因为他一直把我留在身边,所以虽然不曾传我一招半式,可是他所练的功夫我都记得。他就是要我见识天下的武功,以便将来自己能逐步体验,融会贯通。 第110章 阿清第一次和我过招时,我便认出来了。看她的武学修为,须鸿前辈也一定很器重她。林晋大师曾对我说过,这世上有两个他最亏欠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心助她的原因之一。” 道曾哼了一声,道:“他不亏欠任何人,不用说这些漂亮的话。这些陈年的旧事,我不想再提了。萧施主今日来有何贵干,怕不只是想喝口茶谈谈话这么简单吧?” 萧宁道:“我是来向钟大哥夫妇辞行的。” “萧施主要回江南了?” “是。在下家严此次北上,实在……辛劳过度,上个月回乡途中,不幸背疮发作,此刻在家中静养。在下本打算与钟大哥再多切磋一下,但家里事务繁多,千头万绪等着在下回去打理,只得抱憾来辞。” “你父亲的病是心病。”道曾从容道:“病根在我这里,施主不想带回去做药引么?” 萧宁脸上一白。他站起身来,背着手绕着桌子跺步,看着四周的竹林,良久方道:“大师有此考虑,也是应当的。在下一日为恶,终生都是一个洗不净的污点。不错,在下做的那些事,自己清楚得很。以前想的是其时其情,非我所能左右。直到那天,当在下看见你真的来了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如此卑劣,卑劣到以孝心为借口,做那些……做那些……唉……事以至此,在下只有尽自己的能力向前看了。大师。” 他回过头,迎上道曾的目光,道:“大师,在下希望你能相信一次,跟我走。” “到哪里去?” “先乘船向东,过祝阿、乐安郡,再穿越青州和平昌,从高密郡下海,坐海船过郁洲、吴郡,在会稽登岸。” “为什么要我一起去?”道曾端坐不动,道:“仍是要做药引?” “有人要来捉小靳。”萧宁的口气忽地转寒,重复道:“有人来捉小靳了。” 道曾眼光也是一寒,只听萧宁冷冷地道:“林哀大师圆寂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了江湖。当年曾死于林哀大师之手的武林人士,只怕不比须鸿前辈少,就在此刻,他们的门人已经陆续北上,想要来拿小靳。在下所知道的,就有‘海锣帮’、‘昆沙门’、‘青城派’和‘苍山刘氏’。而且这个消息很可能已经晚了几天。如果他们对小靳不利,大师恐怕不能袖手旁观,若他们再见到大师……在下只怕武林中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了。这道理,大师应该懂吧?” 他不待道曾回答,跨前一步,单膝跪下,面朝东面,举着手道:“在下护送道曾大师及小靳回江南避祸,以天为誓,若有半点私心,天诛地灭!” 道曾冷冷地看着他,片刻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不做药引,难道是为了报你师傅的恩吗?” “不是。”萧宁回身站起来,第一次傲然道:“你可为百姓牺牲自己,我便不能为你做一次么?不要太小看我萧宁!” 道曾忽地笑逐言开,合十道:“阿弥陀佛。萧施主所言,贫僧自当遵从。” 小靳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跑! 但另一个念头迅速扑灭了这个想法:怎么跑? 他眼角飞速一瞥,已经看清了屋里除了那大汉、圆性外,还有五个人,其中三个秃头,估计是圆性手下的弟子,他们各持一根齐眉棍,站在靠门的一边,看架势是准备等小靳进来后,以“横扫千军”之势将门封住。另两人一人手握长剑,站在左侧,一人口里叼着匕首,倒攀在梁上——可惜房子太矮,他又有点高,倒掉下来的脑袋比小靳脑袋还矮。那带他来的大汉也已闪身挡在他身后,防他见势不妙逃走。 所有的人都寂然无声,保持着各自的姿势纹丝不动,看得出浑身都已绷紧,蓄势待发,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而诡异……这是群狼在逼近小羊羔时做的最后的准备。 最后一个念头终于占了上风:不能让小钰受伤! 圆性看着小靳,想到自己那日所受的屈辱,还有自己回去后戒律院首座被撤的痛苦……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全身功力都提到最高境界,长袖无风自动,出手就在一瞬间—— 突然间,小靳做了个谁也看不懂的手势——他竖起食指,比在嘴前,“嘘”的一声,表情严肃认真,要大家安静。 满屋子准备动手的人一时都有些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小靳一个一个看过去,每看到一个人的脸上,就郑而重之地向他点点头,比个禁声的手势,又看下一人。被他如此诚挚地看一眼,谁都莫名其妙,可也不由自主将待要发出的劲瞬间凝滞下来。那个倒吊的人本待使一招“大鹏覆顶”,被小靳的眼神看定住了,有些泻气,掉着梁的手微微抖起来。 小靳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正对面的圆性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这个小王八蛋在耍花招!”圆性压低了声音怒吼道,同时双手一错,就向小靳击去。其余人见他动作,俱都忙着重新聚气,就要跟着动手。 忽见小靳转过身,对门外的小钰道:“喂,我看了,是党参,这他妈的不是发财的好机会吗?我在这里点点数,你快回去取钱来,妈的,晚了可不行,小心被别人抢去了!去吧!”说着咣铛一声,干净利落地关上了门。 这下连圆性都有些吃惊了——这小子玩的是真的假的?不觉收回了手。其余人见他也犯了迟疑,又再度强行收回攻势。那个倒吊的家伙终于稳不住身子摔下来,他忙在地上一撑,又纵上去倒挂着。 小靳咳嗽一声,慢条斯理走到屋中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天下闻名的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大师,一别数日,向来可好?你丈门师兄也好吧?徒子徒孙们也好吧?” 圆性还没开口,他手下一名弟子怒道:“都是你害我师傅连首座都……” 圆性慌忙重重咳嗽一声,合十郎声道:“正是贫僧!咳咳……还好……还好……你退到一边去!”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名弟子说的。原来他戒律院首座之位被撤的消息江湖上还没有流传,看着那三人,强行压下这口鸟气,气势顿时矮了下去。 暗中那使剑的人冷冷地道:“六师弟,这小子就是林哀那个老混蛋的弟子?” 小靳一听是林哀的旧帐,想起他吃过的那些人,顿时脚肚子发软,汗出如浆,心里大叫完蛋。圆性道:“是,是!就是这混小子!我亲眼所见,林哀传他武功,还将自己毕生内力传给了他!” 那人恩了一声,又道:“老三,他还跟了什么人来么?” 那卖参的老三一拍脑袋,叫道:“娘的,老子都给他搞懵了,还有个丫头再外面!”转身一把推开门。 小靳大急,想到河滩又宽又空,小钰那笨蛋这么短时间肯定跑不远,伸手一把抓住那卖参的大汉后腰。那大汉反手一掌切他,正中手腕,小靳手腕吃痛,这些天来跟钟老大过招的印象正深,当即中指一弹,弹中他的脉门。那大汉顿时手臂一酸,大吃一惊,回身一掌攻向小靳面门。小靳拼命往前冲,侧身一让,竟一头撞进他怀里,当即死死顶住不放。他双腿猛一蹬,内息在双腿上来回冲撞,顶得两人收扎不住,往后猛冲。 旁边一名僧人大叫一声,齐眉棍横扫小靳后脑,小靳此时功力勃发,感觉灵敏之极,脑袋一缩,那僧人收不住手,“砰”的一下重重打在卖参的大汉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喷溅。那人怒吼声中,脚下一绊,跟小靳两人一起直飞出去,咣铛一下撞破木门,跌倒在外面的楼梯上。 小靳还没爬起来,背心一痛,已被人重重拍了一掌,顿时眼都黑了。只听圆性的声音道:“他奶奶的好强的内力……捆住他!捆住他!” 小靳被这一掌封住了穴道,全身又痛又软,连手指头也伸不直,只有任凭两个和尚将自己拉起了五花大绑。他心道:“完了……完了,小钰也跑不了了……”却听有人道:“哎?老三,没人啊?”他勉强睁开眼,只见面前河滩上果然空无一人。可是这里离最近的芦苇丛也有几十丈远,难道小钰飞走了不成? 那卖参的大汉挣扎着起身,叫道:“什么?明明是个走路都不稳的小丫头……哎,妈的!你他妈把老子眼睛打瞎了!”另一人道:“老三,没事吧?”那大汉兀自怒气未消,冲刚才打他的和尚叫道:“你他奶奶的不会收手啊,差点把老子眼珠子打出来!嘿……这个小王八蛋弹了老子一指头,弹得老子半边身子都软了,真他妈邪门!”说着用力踢了小靳两脚。小靳吃痛,也不敢吱声。 圆性道:“我都说了,这小子得了林哀那老家伙的真传了呢,二师兄,你们还不信!”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道:“别说了!先把他弄进去再说。”几个人将小靳拉进屋子里,有人重又安好门。小靳眼睛渐渐恢复正常,借着缝隙透进来的光看清了这几个人。 除了圆性和他的三个弟子外,卖参的大汉他见过,叼着刀子倒吊的家伙又干又黑又瘦,就算自己已经被捆了起来,他还象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最后蹿到梁下继续倒挂。另一人则生得甚是魁梧,浓眉大耳,煞有威风。听圆性称他做“二师兄”,难不成是跟陆平原一样还了俗的弟子? 圆性一手掐住小靳脖子,冷笑道:“小子,你在瀑布底下打我的时候,可想到有今天?恩?”小靳拼命踮高脚,吃力地道:“没……没有……见到你老人家安好,小的心里也……也高兴得……得……”圆性手中渐渐加力,他后面几个字就说不出来了。 那二师兄忽道:“六师弟,暂时别忙报你的仇,现在最紧要的是问他究竟从林哀那里学到什么了。” 第111章 圆性似乎颇为忌惮此人,立即松了手,道:“哼,小子,你最好放机灵点!我二师兄便是江湖人称‘鬼煞’的李普仁,听过没有?嘿嘿,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容易得很!”一脚将他踢过去。 小靳滚到李普仁身前,一叠声地叫痛。李普仁慢慢弯下腰,用两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他的脸,道:“别听我六师弟乱讲,什么鬼煞不鬼煞的,吓着小孩子了……不过有一件事他说的倒是不错,那就是要你生不如死,容易得很。来,给大爷说说,你是要‘三十六针鬼门钉’呢,还是‘七刀十三洞’呢,还是‘软脚蟹’?你自己选!想要什么,大爷就给你,算是给小辈的见面礼。” 小靳听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脚先软了一半,颤声道:“什……什么是软脚蟹?” 李普仁嘿嘿笑道:“这个最简单,却也最有意思。你想,把四肢都折断了,人埋在土里,就留个脑袋。随便你爬,就看你能不能爬出来,嘿嘿,有趣不?” 小靳脑袋上的汗跟瀑布一样往下淌,心道:“妈的,这次真的死定了!原来老子现在比和尚还出名!王八蛋老黄……你死了,老子还是要骂你,王八蛋!老子真做了软脚蟹,非到地下跟你算帐不可!小钰那个笨蛋丫头也不知道跑掉没有,一定要赶紧把钟老大叫来呀!”哭丧着脸道:“大爷,您……您究竟要什么您说!小的有的一定送上,没有的,砸锅卖铁我也给您凑凑……” 李普仁坐会椅子里,脸重又隐入黑暗中,冷冷地道:“就看你识相不。林哀没少教你功夫吧?统统给我默出来。” 小靳点头比捣蒜还快,道:“默,默!我什么都说!这个……这个……老黄教我的……哦,对了!罗汉伏虎拳!” 周围的人都一起扑哧笑出声来。刚才棒打卖参大汉的那个和尚笑道:“二师叔,他耍你呢!”另一人飞起踢了小靳一个跟头,骂道:“你他妈有种,这时候了还敢跟我们二师叔说笑!罗汉伏虎拳?呸!这种拳也好意思拿出来说?要不要找个刚进门的师弟跟你练练?” 小靳脑子嗡的一响,大叫不好。他想起和尚说过,罗汉伏虎拳是白马寺最初级的入门功夫,甚至不用当和尚入寺,每天早上起早点,就可以看见寺外打扫清洁的闲杂工也在练这拳。虽然老黄和和尚都一口咬定这是一门虽然简单但其实非常厉害的武功,但眼前这几只老小甲鱼不知道啊! 妈的,难道又只有把多喏阿心经背一次了?小靳一时觉得人世间哭笑不得之事,莫过于此。正在感慨,突然右手小臂一痛,忍不住哎呀呀地叫出声来。李普仁的手象铁窟一样夹紧了他,道:“不怕实话告诉你,老子当年也是白马寺的和尚,林哀到底学了些什么,我大致也知道。你想装傻懵老子,咱们有的是时间。你想等你钟老大来救?嘿嘿,趁早死了这条心!老三,快去把船划过来,我们这就走!我看他到什么地方来找你!” 卖参的大汉答应一声,正要出门,小靳眼前又是一黑,几乎就要绝望,忽听圆性低声道:“等等!有人来了!” 小靳心中狂喜,刚要出声大喊,脖子一痛,李普仁封了他哑穴,做个手势,两人上来将他拖到一边。李普仁道:“是谁?” 圆性凑到缝隙处向外张望,只见河滩上十几匹马正向这边跑来。马上的人都背着刀剑,伏身打马,动作舒展,一看就是会家子。圆性忙做了个敌人来袭的手势。 李普仁阴沉着脸,道:“先把他藏起来,大家伙准备。”那卖参的大汉应了,伏身拉起一块地板,将小靳推落底层。其余人握紧了棍棒刀剑,准备应敌。 小靳飞身摔下去,虽然只有半丈来高,但下面就是河滩,他僵直着砸在沙石堆里,几处骨头摔得青肿。他心中大怒,将那卖参的十八代祖宗统统问候一遍。想要翻过身来,可是摔下来时身体卡在两块岩石之间,用力翻了几次没翻起来,干脆躺着不动,打量四周。这底层也是用木板围着的,看来是为了避潮湿所建,光线比上面还暗。听见外面马蹄声紧,正向小屋而来,他又高兴起来,想:“一定是钟老大来了!小钰这丫头,这次可跑得真快!” 正想着,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径直摸到自己脸上,冰冷刺骨。小靳骇得心脏砰的一跳,几乎当场吓死过去,只倒是河里的淹死鬼找上来了。他往后一倒,想要放声尖叫,却苦于哑穴被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情急下连放数个响屁,只盼望污秽之气能暂时吓退这死鬼。 只听有人轻声道:“小靳?别……别……别怕,是我啊……”声音软软的,怯怯的,却是小钰的声音。 直到小钰凑近了,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小靳算才缓过劲来,不再剧烈颤抖。小钰道:“你……你没事吧?”小靳仍不能说话,只有呜呜两声,想要小钰帮他把绳子解开。 小钰摸到他身上,浑身抖个不停,低声道:“我……我好怕……好怕你被他们变……变成软……软……”她连那名字都不敢说出来,就那样抱着小靳不动。小靳心道:“傻瓜,那种东西是变出来的吗?” 他手被绳子捆得生痛,身体又奇怪的扭曲着,呜呜咽咽好久,小钰都无知无觉,一时恼了,挣扎起来。 小钰惊慌地凑在他耳边道:“别……别动,别给他们听见了!我……我知道你恼我没有跑回去报信,可是……可是我跑不快呀,又……又不想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就躲在这下面了……你不会真的怪我吧?” 小靳心道:“你留下又有屁用!快点给老子解开呀!”挣扎着把身子扭过来,给她看捆绑的地方。小钰用力压着他,只道:“别动……他们会听见!”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房子一震,有什么东西砸在墙上。小钰骤然受惊,尖叫一声,随即又紧紧抱住了小靳。 只听外面有人郎声笑道:“屋里的人,最好快快给我出来!” 刚才那一下是块巨石砸中屋子,李普仁、圆性等人都是一惊,没想到来者居然如此狂妄,还没问清楚就砸场子敲山震虎。李普仁怒哼一声,道:“在下扬州‘鬼煞’李普仁,与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大师在此小聚,外面是道上的哪位朋友,未敢赐教?” 那十几匹马四散开来,团团围住了屋子。刚才那人吃惊地道:“原来是扬州‘鬼煞’李大侠,还有白马寺戒律院的首座,哎哟,失敬失敬!在下可唐突了!在下酒后游览济水,突然见到霞光万道,直射入此木屋中,白鹭十行,飞过屋顶,料顶必有贵人在此,不想竟真的应验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名僧人惊异地道:“真有白鹭飞过?没看见……”圆性一个耳刮子过去,怒道:“蠢货!”他提高了声音,道:“阁下是谁?请留下万儿,我白马寺今日有要事在此谈,不便接待,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刚才那人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原来白马寺就这么个排场,连个树下街边的茶馆也请不起,躲到这破屋里来商量,哈哈,哈哈哈哈!”周围人都是一阵轰笑。 圆性大怒,一脚踢在门板上,门板腾空而起,径向那人飞去。那人背上背着两把长剑,却并不抽出,眼见门板就要击中他,他忽地举起手中马鞭,信手一抬,好象没用啥力气,但位置与力道恰倒好处,木门顺势继续高飞,绕过他头顶落到后面去了。 圆性眉头抽动两下,概因他这一踢已经灌注了八成功力,没想到竟被他轻轻松松就避过,虽然难逃取巧的嫌疑,但这份眼力与定力也着实惊人。 只听那人道:“呵,果然是白马寺的什么首座,还有点力气。我使了三分力,却还没能将门板击回去,厉害,厉害。” 李普仁走出房门,站在楼梯上,道:“阁下是谁?恕李某眼拙,不认得阁下。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今日是找定李某的麻烦了?” 那人两手袖起,懒洋洋地斜靠在马鞍上,道:“你说得对,我也不认识你,也不想来找你的麻烦。只不过我想找一个小子的麻烦,李老兄爽快点把他交给我,大家就都没有麻烦,是不是?” 这个时候,小靳总算挣开小钰的怀抱,冲着她恩恩连声。小钰呆了半响,终于迟疑地道:“你……你不能说话了?”小靳猛点其头。小钰以为他被施了什么法术,眼睛一眨,怔怔地又要落下泪来。小靳双手被捆住,情急下拿脑袋狠狠撞在小钰头上,瞪圆了眼睛对她哼哼,一转身,将自己背上捆绑的地方给她看。小钰摸着被撞痛的脑门,忍了好久才没哭出声,委委屈屈替他松绑。那知道绳子捆得太紧,小钰又被吓得手脚酸软,扯了半天都没弄开。 小靳急着看外面的情形如何,挤开小钰,双脚乱蹬,爬到墙边,透过缝隙看出去。来者果然不是钟老大,也似乎不是钟老大的手下。那说话之人年纪只在二、三十岁间,眉目清秀,神情桀骜,浑不把圆性等人放在眼里。他旁边一个人小靳觉得有些眼熟,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他就是酒楼里那个鬼鬼祟祟看自己的老头子。 小靳心中一寒,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有人盯上了自己的梢,自己还混然不觉!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小心谨慎?小靳心念如电,已猜到他们肯定已经到钟府打探过,觉得钟老大在此地势力庞大,不好下手,是以一直等着自己出门。圆性这个老秃驴也肯定是从陆平原那里知道自己的贩子本色,才想得出这种花样来骗自己乖乖的主动上门。 第112章 妈的,难道钟府外已经挤满了想要抓老子的人? 正想得冷汗直冒,忽觉手上一松,小钰用牙齿咬断了绳子。小靳感到她颤抖的身子,心中柔情顿生,觉得是自己让她陷于危险之中,当下悄悄把她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钟夫人匆匆走到竹林里,见道曾与萧宁两人正在谈论着什么,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兄弟。几时来的?” 萧宁忙站起来抱拳道:“钟夫人好。在下刚来,本欲拜访两位,不巧两位都出去了。信步走到这里,却遇上了道大师,小谈了一会儿。” 钟夫人奇道:“你也没看见我们家那蛮牛?” 萧宁道:“在下听管家说,钟大哥是与你一道出去的呀?” 钟夫人道:“嘿,这家伙,又跑哪里去了?本来我们是一路,可后来……”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有人可能要对小靳不利,就赶紧往回赶了。我本来说还要买点东西,叫他先回来呢,结果比我还慢!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萧宁笑道:“钟夫人大可放心,在这地方,难道还怕有人打钟大哥的主意么!可能临时有事去了吧。钟夫人说得到有人可能对小靳不利的消息,在下此来,也正是为这件事的。” 钟夫人脸色一白,道:“这消息确实?” 萧宁郑重地点点头,道:“还不止一批人,正在前来的人只怕是个不小的数目。而且,这条消息可能已经晚了几天了。” 钟夫人想了想,叹道:“其实我们早已想到的。林哀大师当年所做之事,我们也略有耳闻,他惊鸿一现,又立即圆寂,那些要报仇的人自然会把气出在小靳身上。我们家那蛮牛这几天不余余力的教他功夫,就是想让他能稍微自保。现在……我们夫妻俩能力有限,恐怕保护不了他,也只有赶紧送他离开了。” 萧宁道:“在下正在跟道大师商量,让他们随在下的船队暂时离开。” 钟夫人道:“随你的船?……恩,也好!你们萧家势大,在江南更是呼风唤雨。随你的船队走,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就算知道了,也会有所顾忌的。” 萧宁笑道:“正是。只是江湖之大,我萧家又算什么呢?还是越秘密越好。不过闹了半天,还没见到小靳人呢,是跟着钟大哥出去了么?” 钟夫人道:“没有啊,不是在跟道大师练功吗?”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早上的小钰姑娘找他上街买东西去了,还没回来呢,呵呵。” 钟夫人与萧宁先是一怔,跟着对看一眼,心里都是一般的念头:“这和尚太也超脱了一点,我们尚且心急,他却浑若无事?” 圆性退后两步,低声道:“这点子是什么来头?手里的功夫可不含糊!” 李普仁眯着眼小心打量形势,一面道:“不认识……瞧他背着双剑,是不是闽泽一带‘双龙堂’的‘阴阳剑’徐展?可是看着……似乎又太年轻了一点。” 他向那青年拱手道:“阁下是否是‘双龙堂’的‘阴阳剑’徐展?在下也曾跟‘双龙堂’堂主徐施有过交情……” 那青年嘿嘿笑道:“徐展?徐展是谁?我可不知道!你要攀交情慢慢攀,今日就算把‘一剑平秋’谢大侠搬出来,也别想在我这里讨到好处去。识相的乖乖把人交出来,大爷或许一个心软,放你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圆性本来一直待在白马寺中,极少在江湖上走动,这一次奉命捉拿叛徒林哀,本待拿个头功,什么讲经堂、藏经阁的首座也来坐坐。没想到林哀虽然被杀,白马寺却被钟老大、小靳等人打得一败涂地,颜面丢尽,一干人等灰头土脸的回去,被罚的罚,被贬的贬。圆性的戒律院首座之位也自然完蛋。这一口气憋在心中实在万难咽下,所以找个机会独自带了三个弟子出来寻仇。 但他经过这一次打击,总算知道了自己其实也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厉害,在江湖上遇上钟老大谢谊那样的人,根本吃不开,是以找到当年叛出白马寺的二师兄李普仁,把小靳说成是林哀的关门弟子,学了多少多少功夫。李普仁大喜,当即跟他前来捉拿小靳。但到来后才发现,钟老大的势力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东平这一带黑道几乎都跟他有关系,特别是码头村,简直就是他的天下,想要在这里明刀明枪的动手,实在太过冒险。 幸好圆性之前从陆平原那里得知小靳原来是个无利不求的贩子,所以设下计策,故意让小靳来贪这便宜,引他上钩。他们耐心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而且小靳是一钩就上。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欣喜,就有人横着插上一脚,想要坐享其成了! 李普仁微微叹道:“对方也知道这小子的来头,看来是有备而来,今日是不可能罢休了……” 圆性咬着牙道:“怎么办?” 李普仁道:“你说呢?” “依老子就是先动手占起手!” 李普仁眼皮直跳,心中暗自盘算,俄顷方道:“对方看来志在必得,这十几个人都非庸手……为今之计,只有擒贼先擒王才行了……六师弟,那小子别看年纪小,功力、见识不在你之下,你对付起来恐怕还是有些吃力……” 圆性最受不了激,怒喝一声,道:“那就来试试!”双掌一错,飞身下了楼梯,直向那带头的年轻人冲去。李普仁心叫一声好,操起长剑,在后面大声喝道:“既然如此,不要怪我‘鬼煞’无情了!” 圆性的三名弟子见师傅已经冲上去,都齐喝一声,提着齐眉棍冲。李普仁回头向那卖参的老三和倒吊猴子使个眼色。那两人会意,跟着李普仁大声呐喊,却不出门,只待有机会就提了小靳走。 圆性奔到那青年面前,纵身跃起,劈面就是三掌,正是自己最得意的“无相佛叠手”中的绝杀“罗汉三叠”,想要照面就来个下马威。那青年嘿嘿冷笑,反手抽出两柄剑,左右一轮,竟以长剑旋转之力将他掌力化掉。 圆性顿感对方武功深湛,绝不在自己之下,然而此时已不可能退得下去,只得打点精神跟他斗下去。两人过了十来招,圆性渐渐吃力起来,那青年看上去虽然浮华放荡,手下可一点也不含糊,一对剑舞得密不透风,又仗着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将自己压得既无处攻,亦无处退。他突然想到一事,身子一矮,拼着脑袋上可能挨那人一脚的危险,蹲下马步,一脚横扫,踢向马腿。 那青怒喝一声,双腿猛夹马肚子,同时大力提拉缰绳。那马长声嘶叫,人立而起,避开了这一脚。 那青年纵马跃开,翻身跳下,将马交给一名手下,道:“白马寺的和尚,还有两手嘛。今日大爷就陪你好好玩玩。你们都退开些,别让人说我们以多欺少!” 他旁边的人都各自打马退开几步。圆性见弟子们奔到身后,自己可也不能示弱,道:“你们也退开些!”他心里琢磨,这人剑术虽好,内力却似乎不及自己,只要耗上一阵,应该还是有胜算。当下双掌一错,一招“西去无路”,向那人击去,掌风凛冽,已使出了十成功力。 小靳趴在地上,透过缝隙看过去,只看得见一溜马腿,中间几双人脚。其中两个人的腿不住纵高伏地,看样子正在盘恒缠斗,其余的却纹丝不动。小钰最怕看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躲在他背后,小心地问道:“小靳哥,他们在打吗?谁……谁会赢啊?” 小靳心道:“妈的,这两边可都是要来拿我的,谁赢了都对老子没用!就不知道钟老大什么时候能发现这里的斗殴,来救我们。”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呜呜了事。 小钰道:“那……小靳哥……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小靳拉着她凑到缝隙前,用手指指四周,那意思是:“走?四周围着这么多匹马。看见没有?真正开打的只有两个人,其余的人呢?就等着抓乘机乱跑的,懂吗?” 小钰道:“那……那怎么办?” 小靳叹了口气,两手一摊。小钰看了他半响,道:“那……那我们只有在这里等着了?”小靳郑而重之地点点头,又歪在木板上看,小钰也只好挨在他身边观看。看了一会儿,小靳突地身子一震,一把拉开小钰,不让她再看。 只见打斗中的一人突然踉跄后退,一柱血激射而出,散得遍地都是。听那人闷哼的声音,应该是圆性。 果然,圆性的几名弟子同声叫道:“师傅!” 小靳心里一紧,才发现虽然两边获胜对自己都没什么好处,但其实自己还是希望圆性赢的,因为这家讨厌是讨厌,但那青年似乎更加阴险,落在他手里只怕比落在圆性手里有过之无不及……他忙凑近了缝隙仔细看。可惜缝隙外的楼梯遮住了大半视线,仍然只看得见一条条的腿跑来跑去。他听见圆性的三名弟子冲上前去,那青年的声音道:“凌山,你来应付。” 有人嘿嘿冷笑,跟着“啪啪”数声,看来和那三名和尚交上了手。小靳心道:“钟老大,和尚!你们快些来呀,晚了可看不到这样的好戏了……也看不到我了!” 圆性退后两步,伸手封住肩头的穴道,不让血再这么流出来。他与那青年斗了五十来招,虽无法取胜,却也防守得住,一直僵持着。还以为两人半斤八两的差距,谁知道那青年突然变幻招数,一下子竟似换了个人般。刚才那两剑极之犀利,他甚至连对方如何出手的都没看清楚便中了招,心中的惊骇之情实难言述。他后头看了看木屋,才发现二师兄李普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退了回去,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第113章 圆性这才知道被二师兄卖了,绝望的大叫一声。 这当口,“笑面山狼”凌山反手一掌,正击在一名僧人挡在胸前的齐眉棍上,“嗬”的轻叱一声,齐眉棍就中而断,他的铁沙掌既重且准,毫不迟疑继续推进,正中那名僧人心口。那僧人狂叫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凌山尤不收手,跨前一步,又是一掌、两掌、三掌……一连七掌,每一掌都顷尽全力打在那僧人身上,将他当沙包一样击打。待得收手回来,那僧人五腹之内已被打成烂泥。他一声也发不出,口中血如泉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仰天而倒,迅速萎缩成一团。 另一名僧人哭道:“七师弟!”一招“横扫千军”向凌山后背打去。凌山既不躲闪,也不格挡,砰的一下,这一棍打得实实在在。那僧人大喜,以为打中了对方,叫道:“师弟,我为你报……” “仇”字还没出口,凌山反手一爪,掐住他的咽喉,内力到处,那僧人顿时气为之竭,脸上刹时涨得通红。凌山回过身来,手越举越高,提得他双脚离地。那僧人丢了棍子,用拳猛击凌山,却似打在顽石上一般,毫无动静。他又拼命用手抓扯掐在脖子上的手,无奈凌山的手犹如生铁一般,哪里掰得动半分?渐渐地两眼翻白,双腿绷得笔直,竟活活被掐死了。 剩下的僧人年纪才十五、六岁,只道江湖好玩,比整日沉闷的寺庙好得太多,才跟着师傅出来历练的,哪里想到有这般惨事?看到两位师兄惨死,吓得屁滚尿流,站在一边只是流泪。凌山嘿嘿笑着,顺手将那名僧人尸体甩到一边,慢慢向他走来。那僧人放声狂叫道:“师傅!师傅!” 圆性牙一咬,正要上前助他,蓦地眼前一闪,长剑划到。他往旁一让,剑锋几乎贴着他的鼻子斩下。那青年笑道:“嘿嘿,你陪我玩,还没玩够,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呢?” 圆性心中此刻已经惶恐至极。他那三名弟子上前助阵时,还以为好歹可以撑个场面,让自己从容后退,没想到对方只一人下马,十招之内,便杀死两人。剩下的痴免本是他最看好的弟子,却被吓得痛哭失声。这人的功夫之高,当也不在跟自己打斗的青年之下,其手法之残忍,更是骇人……圆性忽然隐隐有种预感,今日自己是活不出去了……他心中一阵凄苦,放声大叫道:“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我们把人交出来!” 凌山冷笑着走到痴免身前,手搭上他的脖子,好象抚摩待宰的猪羊一样,道:“老秃驴,敢跟我们司马二少爷斗,还想全身而退?” 圆性心中剧震,颤声道:“司马二……二少爷?司马丰?你……你是万……云峰……千松院的人?” 凌山呵呵笑道:“原来你还有点见识,知道我们少爷的大名。既然知道了,黄泉路上,也别喊冤枉了!”手一长,就要扭断痴免的脖子。 忽听“砰”的一声响,屋后面碎木飞散,三人飞身跳出,径向河边奔去。司马丰喝道:“一个都别落下!” 围在房子周围的十几人立时纵马上前,拦截李普仁三人。他们都是骑马的好手,一张一驰皆有章法,一下便将李普仁等人围在圈中。周围的马匹不住旋转盘恒,李普仁看得眼也花了,一面挥剑自保,一面大声道:“人在屋里!人在地板底下!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还望大侠开恩,放小的一条生路!” 司马丰看得高兴,也不管圆性了,跳上马打马过去,嘿嘿笑道:“多懂事的人,呵呵,有意思!” 凌山顺手一甩,将痴免甩到一边,跟上司马丰,道:“那……放他们一马?” 司马丰厌恶地盯他一眼,不耐烦地道:“谁说的?” 凌山当即做个斩立决的手势,那十来人一起抽出长剑,向圈中斩去。李普仁等三人大声咒骂,拼命反抗,一时杀喊声此起彼伏,吼得远远的济水上一群野鸭白鹭都各自飞散开去。 小靳打鼻子里闷哼一声,拼命顶开头上的木板,纵身上去。小钰刚探出头要跟着爬上来,冷不防小靳将她一推,又推回底层。 小钰叫道:“你做什么?”小靳并不言语,将木板重又放回原处。李普仁等人撞开一个洞,也被他用块木板暂时堵住。 小钰大急,踮起脚推着木板,叫道:“别!小靳哥,你让我上来啊!我……我不要一个人!” 小靳不理她,看看四周,又将屋角堆放的破篮子到处乱踢,破布、稻草等扔得满地板都是。等大的东西全踢乱了,他又蹲在地上,小心地将地板上的缝隙一一掩藏起来。奇怪的是司马丰等人却一直没进来。 小钰推了几下,推不开木板。她知道小靳心意已决,小靳爬到哪里,她就跟着到哪里,哭着道:“小靳哥……我……我听话,我不会乱动的……我会去找钟大哥,钟大嫂,让他们来救你……” 透过缝隙,小靳看着小钰,裂嘴一笑。小钰仿佛又回到那个漫天血雨的晚上,小靳冰冷的身子抱着自己,平静地道:“别怕。不要怕。” 小钰点头道:“我不怕。”说完重又坐回地上,找了个最黑暗的角落,静静藏好。 小靳松了口气,爬到破洞边,往外看去。只见外面十几匹马不住绕着一小块地绕圈,中间刀剑飞舞,喊杀声,兵刃相交之声,皮肉破裂之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司马丰的马停在最外面,他站在马背上,紧张地向里张望,不住大喊大叫:“哎呀,怎么这么打?完全乱来……错了错了,又错了!你老拿剑伤马呢?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道理你究竟懂不懂?那是说要留下人来!你这样和人对打,把马伤了有屁用啊?喂喂,小心!你这么伤马小心把自己伤到,刀剑不长眼睛的……瞧瞧,哎呀!又伤到了不是?剑还拿得动吧?啧啧……小心后面!” 小靳心中一寒,原来这小子连屋都来不及搜就跑过去看,竟是赶着教李普仁怎么反抗。他当然不会安什么好心,只是想要看别人挣扎得更久一点。被这小子逮住,那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忽听有人惨叫一声,一柱血飞起老高,洒出圈子,差点洒到司马丰身上,听声音正是卖参的那个大汉。司马丰忙拉马退开几步,连连扼腕叹道:“可惜可惜!只伤到两人就死了,真是可惜了!” 李普仁嘶声叫道:“司马丰,你他妈的王八蛋,如此羞辱老子,你不得好死!你他妈的……啊呀!妈的,老子……” 突然人影一晃,李普仁纵在空中。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双手紧紧握着长剑,奋身向司马丰劈去。却听“噗、噗”几声,几柄剑将李普仁刺穿。他就那样被挑在空中,双目圆瞪着死了。 剩下那猴子一样的人一点声也没有,想来刚才就已经身亡。马队慢慢散开,排成一行,果然见到里面两具尸体伏在一起。 小靳心中砰砰乱跳,心道:“这……这些是什么人啊,竟然冷血到这地步……老……老子这次可真跑不了了!” 凌山道:“咦,那两个和尚跑了?” 司马丰抽出一张金丝手帕,抹去沾在身上的几滴李普仁的血,皱着眉头丢了,无精打采地道:“算了,由着他们去罢……和尚死多了,可不吉利得很……走,瞧瞧屋里的人去。” 小靳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起来,该你上了!”扶着墙站了起来。 -29-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三十章 凌山道:“去,把屋里的人带出来。” 他手下一人应了,纵马赶到屋前,跳下马,就要去推门。他的手刚摸到门上,忽听“嗖”的一声轻响,那人只觉一阵风刮过脸,跟着手上一痛,竟被一枝羽箭穿透手掌,钉在门上。 那人狂叫一声,却听司马丰怒道:“闭嘴!不就是一枝箭么?再叫割了你舌头!”那人痛得眼前发黑,可是知道司马丰言出必行,当即死死咬住下唇,果然不发一声。 凌山哼道:“是谁?胆敢在我们司马二少爷面前出头,活得不耐烦了么?”他说话声音虽小,但灌注内力,隔得老远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自不远处的小丘后拖长了声音道:“哟,谁胆敢在我们钟老大面前出头,屁股痒痒了,想找抽么?” 另一人尖着声音道:“哎呀,奴家不想找抽,奴家想找官人……” 小丘后突然爆发出一阵轰笑,夹杂着各种不堪入耳之市井粗语,淫词艳句,听上去至少有五六十人。凌山等人竟不知道何时来了这么多人,倒是吃了一惊。 跟着河滩旁边的芦苇丛里也是一阵大笑。有人道:“是张大哥么?好准的箭!”也有人道:“张大哥,怎么不直接射那小子的屌,废了他龟儿……”便有人跟着道:“要废一起废,那个阴阳怪气的什么死马得第一个废了才行!” 随着说笑声,几十人晃晃悠悠从小丘后走了出来,芦苇丛里也陆续走出三十几个人。这群人的装扮可真是希奇古怪,或地痞模样,或小工打扮,或身着短衣水靠,甚至还有穿戴着长袍方巾,商贾、书生气派的人;或扛着锄头,拿着扁担,满脸酒气;或手握折扇,挂着算盘,派头十足;或提着刀、剑、长枪、斧头。有一人生得五大三粗,手持一张铁胎弓,看样子是刚才射箭的什么张大哥,只是光光的膀子上还挂着幅渔网,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是猎户还是渔夫。 走在最前面的人三十来岁,一脸落腮胡子,只是没有胡子的地方却白白净净的,手拿一把描金扇。 第114章 他身穿一系甚是昂贵的长袍,却敞开着怀,露出同样白净的肚子,大大咧咧,匪气十足,背上背着一把不知道是刀是剑的玩意儿,一面走一面往嘴里丢瓜子。 只听屋子里有人欢呼一声,一位少年砰地一脚踢开房门冲出来,几步跳下楼梯,向当先那人奔去。那被箭钉在门上的人惨叫一声,折断了箭身摔下楼梯,很快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当先的钟老大拉着小靳道:“没事吧?小钰丫头呢?” 小靳拼命摇头,又指指自己嘴巴。钟老大拍他一掌,解开他的穴道,道:“真是没用的家伙,亏我花那么大力气栽培你,一上来就给老子丢脸。”小靳咽了几口口水,勉强抗声道:“他……他们六七个打老子一个!” 钟老大摇摇扇子,笑骂道:“妈的,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你不想活了是不?小钰那丫头有没有事?有事老子揭了你的皮!”小靳一叠声地道:“没事没事,在里面呢!” 钟老大道:“你先待着,等我们会了这位朋友再说。”小靳忙道:“小心,这小子阴得很!”钟老大道:“阴?嘿嘿,他算遇上会阴的人了……” 司马丰见这么一大票乱七糟八的人出来,大感兴趣,道:“嘿?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凌山,这是些什么东西?” 凌山皱着眉道:“不知道,少爷,小的一个也不认识。刚才那一箭很有力道,只怕也不是等闲之辈。” 司马丰嘿嘿笑道:“你他妈的真会开玩笑,这么一大群凑在一起,就他妈不等闲了!你看看,你看看,渔夫!哈哈哈哈……真他妈的……”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喊道:“喂!你们这些生彘,贱民!你们中谁是头啊?” 那持弓的张大哥脸色一沉,没见他怎么动,一枝箭呼啸着就冲司马丰面门而来。凌山怒哼一声,反手拿下,喝道:“混帐!我们司马二少爷你也敢射?不想……不想……不想活……不……” 他本想说:“不想活了么?”但那人一箭跟着一箭,连珠般向司马丰射去,力道也一次比一次大。凌山一箭箭夺下来,因骑着马在司马丰身旁,别扭着身子拿箭,手腕被箭的冲力拉得生痛,话也说不利索。偏偏司马丰见有他拦着,就是不自己伸手挡,还大声道:“好,好看!射!统统射过来,看你射得有多快!” 凌山一肚子鬼火直冒,开始还一只手抓,后来两只手都用上,那人射箭的速度仍在不停加快,好几次只险到极点的抓到箭尾,差点脱手。如果真脱手射一支在司马丰脸上,他凌山也别想混了。凌山一时汗如雨下,怒道:“妈的!干看着干嘛,给老子上啊!” 他手下十来人忙发一声喊,纵马冲上前去。但那群人站在那张大哥前面,想要拿他,非得从人群头上踩过去不可。那些人撒野乱跳,乱哄哄地叫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之类的话。 当先一人喝道:“让开!杀到头上别怪大爷!”见一人凑上前来,他提起刀向下砍去,刀锋就从那人头顶划过,划下一大片头发。下面的人“喔唷”一声,吓得四散奔逃。当先那人呸的吐口唾沫,只道这些人欺软怕硬,放心大胆向里冲。 谁知刚全部进了人群,圈子哗啦一下又围了过来,将他们堵在中间。那十几人手起刀落,向下砍杀,人群照旧乱跑,只不过左边的逃了,立时右边的又挤了上来,怎么也砍不到人,也无论如何也闯不出圈子。这些人围上来也没闲着,有的伸手来拉缰绳,有的扯马鞍,有的拉刀子将马鞍皮绳割断,还有的人拿着锄头就往人腿上去……虽然力气小了点没有出血,可是明晃晃的刀子总是吓人,还有两人裤子被划破,直拉到大腿根去,差点露出传家宝贝。 那十几人看着下面人头蹿动,禁不住脸上冒汗,大声吆喝,下手愈加狠毒。奇怪的是无论怎么加力,那些人进退的速度也跟着增加,总是杀不到人身上去。大家一会儿惊慌失措地乱跑,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围上来,好象赶不尽也杀不绝的耗子。有时候一刀砍下去,“哐啷”一声手腕上就被套了个铁链,还没来得急回剑杀敌,眼前一黑,一张尚挂着鱼鳞和血的渔网兜头罩下……不知不觉间,这十来个人中有的剑刀被抢了,空着手乱挥,有的马鞍被弄掉,缰绳被割断,只有抱着马脖子乱旋…… 当先那人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对劲,看准时机,纵马人立而起,向其中一个瘦瘦的商贾模样的人踢去,那商贾脚下一绊,哎哟声中摔倒在地。眼见那马腿就要踩在他身上,那商贾突然双手齐伸,撑住马腿,双手一拧,众人惊呼叫好声中,竟将高大的鲜卑良马掀翻在地。 当先那人狼狈爬起,没等他回过神,周围的人流一下将他挤得死死的。那人伸手抓刀,十几只手比他还先摸到刀柄上,哪里抓得到?眼见着周围各种猥亵的邋遢的形容不堪的人全皮笑肉不笑地紧贴着自己,一时间连手脚都伸不开,只觉无数只手在抓扯自己的头发、衣服,还有人乘机挠痒痒,掐死肉……那人恐怖地大叫:“救我!快救我!哎呀……谁摸我下面……啊……哇啊……别扯老子……” 剩下的人拼命想要冲过来救,但被人群围住了,哪里过得来?此时别说拿刀砍人脑袋,就是砍伸向自己的手都来不及。惨叫声中,那人已被剥得精光,眼见帽子、靴子和衣服碎片满天飞舞,那人被封了穴道,赤条条硬邦邦地给人当牲口一样扔到空中。周围的轰笑声更大了,人人争着去扔他,他惨叫着一次次落下,又被人接住往后继续抛,转眼间掠过人群,砰的一声摔入芦苇丛中,再听不到声音,死活不知。 那张大哥也不再射了,甩了弓,拼了命挤进来,笑呵呵地叫道:“我也来我也来!妈的,这种摔人棍的游戏老子还没玩过!”众人都是大乐,又向剩下的人下手。立时又听见数人惨叫道:“啊呀别扯你爷……”“滚你妈的放手!放手!……啊……妈的你扯到老子……” 不到一会儿,形势大变,刚才还到处赶别人的人,现在到处喊叫着逃命,然后为时已完,这十几个人转瞬间就消失在人群中,没人骑的马也给人顺手牵走了。 司马丰一开始还笑着看热闹,慢慢的脸色发白,喃喃地道:“咦……奶奶的……爷被戏弄了。” 凌山也早看出不对劲,不敢稍离司马丰半步,紧张地道:“少爷,怎么办?我看这群人来头不对……那个拿算盘的,好象是以前在江南一带很有名的‘神算王三’,一手‘铁算盘’曾经名震江湖……这射箭的张大哥,莫非就是当年横行岭南一带的‘铁手神鹰’张无忌……一手拿鱼叉一手要渔网的……” 司马丰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怒道:“叉你爷爷!管他什么鸟人,骑到老子头上来,就他妈是该杀的人!”他策马走上几步,叫道:“谁是头!滚出来!” 钟老大懒洋洋地走上两步,道:“谁喊爷爷我?” 司马丰手中马鞭指着他道:“哼,你可知我是谁?” 钟老大呸的吐口瓜子壳,回头道:“有谁知道这小王八蛋的?”有人应道:“知道!他老子是什么万人疯千松院的死马什么泉的……”旁边一人接道:“黑瞎子,将死临黄泉,这都不知道?”那人忙抱歉地道:“是是,是死马黄泉。” 司马丰道:“你就是这里的地头蛇什么钟老大?” 钟老大笑道:“地头蛇不敢称,你说我是地乌龟我高兴得很,乌龟王八一万年嘛!”周围的人都是嘿嘿傻笑。 司马丰冷冷地道:“原来你也想来分一瓢羹……我们万云峰千松院的名头,你不知道么?就你们这些个地痞,贱人,也敢来跟我争?” 钟老大呸的一下吐掉瓜子,脸涨得通红,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跌跌撞撞向前冲。旁边两人冲出来一把将他抱住,叫道:“老大!老大冷静点!老大!他是在激你呀!” 钟老大拼命挣扎,喊道:“妈的!放开我,老子跟他拼了!”后面的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道:“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人也不过仗着老子有名,跟他硬顶什么啊?”“是啊老大,算了算了!走,翠月楼,兄弟的庄,今儿不醉不归!” 小靳见司马丰一会儿工夫就收拾了圆性,也道:“钟大哥,这阴阳怪气的家伙武功不错啊!” “恩?不错?哦……”钟老大听了,慢慢散了劲,和众人傻笑着往回走。只听司马丰笑道:“原来不仅是贱人,还是个阉人。” 钟老大回过头来,用一根指头遥遥指着他道:“有种。” 他身边的人都是一阵傻笑。 一名下人匆匆走到书房门前,正听见里面钟夫人笑道:“公子真是谦虚了。那晚你救出石付兄弟,我们家那口子可对你赞不绝口呢。” 萧宁道:“惭愧。其时情况紧迫,在下又不识得钟大哥,言语举止多有得罪,还望钟夫人不要见怪才是。” 钟夫人道:“那里话,公子一身武功,实在令人钦佩……你在那里探头探脑做什么?一点规矩没有!”后一句对着门口的下人说道。 那下人躬身道:“禀夫人,门外有两人,说是什么萧公子的家人,要求见老爷夫人。” 钟夫人道:“混帐,这就是萧公子,胆敢无礼?”那下人这才发现萧宁大模大样坐在钟夫人对面喝茶,忙道:“是,是!小人眼拙没见到萧公子进来,小人该死!” 钟夫人正要训斥,萧宁道:“钟夫人莫怪,倒是在下唐突,一时偷懒,从后院进来,下人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第115章 钟夫人笑道:“萧公子哪里话。还不快请他们进来?” 那下人忙退了出去,过了一会,两个人进了门,一起躬身道:“少爷!”正是萧宁手下的徐展徐鹏两兄弟。 萧宁板着脸道:“没规矩,这里是钟府,应该先见过钟夫人才是!”徐家两兄弟长得五大三粗,却对萧宁必恭必敬,忙向钟夫人请罪。钟夫人还没见过萧宁板脸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道:“萧公子家教真是严格,这值得什么?快些请坐吧。” 两人在下手看了坐,萧宁也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僵,换了个姿势坐,道:“你们两不是在外面打探的么,怎么急着来找钟大哥夫妇?” 徐展看了一眼钟夫人,道:“少爷,您吩咐我们钟夫人,其实这件事跟钟府也有关系。江湖上现在流言横行,所传的无非三个词:‘林哀’、‘小靳’、‘东平钟府’。” 钟夫人脸上变色,道:“真的已经传开了?这么快……” 徐展道:“是,这个消息一开始是从白马寺传出去的。当年被林哀灭门的几个门派已经闻风而动。我们刚接到徐翅自徐州发来的飞鸽传书,不止是‘海锣帮’、‘昆沙门’等帮派,甚至连司马丰都来了。”萧宁眼角抽了两下,道:“他也来了?看来麻烦大了……” 钟夫人道:“司马丰?司马丰是谁?姓司马的我就只听过‘万云峰千松院’的司马临泉。” 萧宁道:“司马丰就是司马临泉的二公子。” 钟夫人见他神色凝重,道:“司马临泉我曾经见过一面,武功确实不凡,尤其在轻功和暗器上甚为了得。这个二公子的功夫得了他几成真传?” “据我所知,他远不及他的大哥司马杰,只怕五成都没学到,脾气倒是最大的一个。”萧宁站起来,背着手转了两圈,又道:“此人还难打发。麻烦的是他身后的司马家族,跟晋国皇室可颇有些瓜葛,而且司马临泉跟我二叔也算老交情了,如果他真的出来,我大概还得回避一下……还有更可虑的,如果连他都北上了,只怕还有更多人会跟着前来……” 钟夫人道:“是啊。司马家影响巨大,他一动,江湖上那些不信的人也得信了。如此蜂拥而至,嘿,可不得了。” 萧宁一拍手道:“对了,钟夫人,在下此次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在下就要回江南去了,但有一批货还未出手,本来是要运到常山郡的,钟夫人也知道,这会儿战事频繁,各路诸侯林立,在下一点不熟悉,走官道,心里也没个准数,所以就搁置下来了……钟大哥在黑道白道都是行家,想来要走也不是什么难事,若不嫌弃,能否和您一道帮在下运到常山郡?佣金我看就六四好了,我们只求保本就成。” 钟夫人笑道:“萧公子,你真会开玩笑。以你们萧家跟孙镜的交情,什么货送不出去?想让我们夫妻两出去避一避,明说就是,还要送路费给我们,气度真是不凡呀,哈哈!” 萧宁脸上一红,道:“钟夫人……” 钟夫人道:“你的好意我们夫妻两心领了。不过,你却大可放心。这东平地面别的不信,就不信个邪。呵呵,有些事,有些人,你还不知道呢。总之,我也撂句话在这里,逼急了,谁也别想在此讨到好去!” 萧宁拱手道:“早听闻钟夫人豪气干云,今日才算见着了!既如此,在下就不多言。只是这里已成众矢之的,久留也不是个办法。今晚在下用船送道大师走,钟夫人有心,就替在下担当五天,五天之内,在下已经出海了。” 钟夫人道:“那是自然,你尽管去,这里我们自会安排。” 萧宁转头对徐鹏道:“听见了?还不快去准备船只?” 徐展和徐鹏两人对看一眼,徐鹏迟疑地道:“少爷,现在江湖上的人已经在传言,说我们萧家抢了林哀的武学秘籍,还带走了小靳……” 萧宁先是一怔,随即长叹一声,道:“这种情况,其实早在我们出来时就已经注定了,拖到现在才来,已经算很幸运了……不过,我倒是不信,还有人敢打我萧家的主意!徐鹏,照我说的做,准备船只,我们今晚就走。” 徐鹏刚要回答,忽听大厅外有人呵呵笑道:“慌个屁!要走也不能走水路啊!”正是钟老大的声音。 钟夫人变色道:“臭当家的,刚才又到哪里鬼混去了?”钟老大急道:“婆娘,不要乱讲!老子有客人在此!”钟夫人冷笑道:“哼哼,好啊,现在还敢拿你的狐朋狗友来压我了?” 正说着,钟老大大步跨进来,叫道:“狐朋狗友?你自己瞧瞧是谁?”后面陆续跟进来三个人。钟夫人见了,先是一惊,忙站起来笑道:“呀,原来是张大哥、王三哥、欧阳兄弟!你们怎么来?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那射箭的张大哥、使算盘的王三等都笑呵呵的跟钟夫人打招呼。钟老大见萧宁也在,忙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鼎鼎有名的江南萧家大少爷……你不要谦虚,嘿嘿,你可是拔根汗毛也比老子腰粗的主。这位是‘神算王三’,一手‘铁算盘’当年打遍苏杭,不得了不得了。这位‘铁手神鹰’张无忌张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弓、刀、棍三绝,老子我可是甘拜下风。这位是‘霹雳手’欧阳道成……” 那欧阳道成抢道:“你不要吹嘘了,老朽只是个卖烧饼的,没得啥子好鲜宝的。”他又黑又矮,长着山羊胡须,一口川腔。 萧宁待他说完,肃然拱手道:“在下从小就听到几位老前辈的名声,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能同时遇见三位,真是此生之幸!欧阳前辈的‘铁衫功’与‘破风掌’,别开生面,自成一派,在下景仰已久。” 欧阳道成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你晓得什么?我这山外野人的三脚猫功夫,怕入不得萧公子的眼。什么别开生面自成一派的,没见过就不要乱说。”他素来清高,曾因出生贫寒倍受歧视,最看不来门阀大家子弟,见到萧宁的大家公子派头,不愿跟他套近乎,当即老实不客气的顶回去。 钟老大恼道:“你他妈的,老成,几年不见面,一来就在老子这里给脸色看是不是?老子等会也在酒桌上给你脸色看!”欧阳道成眼睛一横,正要跟他对吵,萧宁笑道:“欧阳前辈误会了,在下确实见过欧阳前辈的武功,只不过欧阳前辈自己贵人多忘事而已。” 欧阳道成一呆,问:“啥子地方?” “白马寺。” 欧阳道成眉头紧紧皱起,神色迟疑,隔了好半响才道:“你是白马寺的俗家弟子?不过也不对啊,当年我是在白马寺请教过林晋大师,但……都是在他的密室里,并没有其他和尚见到。” 萧宁道:“在下不是和尚,也不是白马寺的俗家弟子。在下是林晋大师座前的倒茶童子,前辈忘记了?” 欧阳道成猛地一拍额头,惊异地道:“你就是那看茶的童子?”他上上下下打量萧宁半天,喃喃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你那时才……才十几岁吧?难怪难怪……难怪知道我的家底。没想到你这萧家的公子爷,竟会是林晋大师最赏识的人……” 萧宁淡淡一笑,道:“那是林晋大师错爱而已,在下愧不敢当。” 欧阳道成一个劲地道:“没想到,没想到……不、不,既然林晋大师这么说,那就绝不会错……他的话会有错吗?刚才是老朽得罪了!” 钟老大呵呵笑道:“看吧,你这个老乌龟,老子这里的客人可都不是普通人,你他妈的臭脾气不改,还敢在这里横……坐,都坐!喂,婆娘,还坐着干嘛,去看把老子珍藏的好茶弄来!” 钟夫人横他一眼,对众人笑道:“我家相公不会讲话,大家都知道的,多包涵着。”自去屋外准备茶水。 待大家都坐定了,钟老大道:“萧兄弟,你刚才说什么死马丰,哈哈,他们家跟你们家没啥七姑八姨的关系吧?” 萧宁道:“这倒没有。司马临泉前辈目前在朝中兵马司有一闲职,跟在下二叔也算略有同僚之谊。” 钟老大皱眉头道:“他这么个人物,还跑去什么兵马司做官?晋国如今当权的都是些混帐,除了搅舌头、兄弟自相残杀外,狗屁不会!害我大好河山全他妈丢光了!死马还能混在中间做官,足见人品不怎么样。既然跟你没啥关系,那我可以松口气了,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呢,哈哈,哈哈!” 王三、张无忌等都跟着呵呵笑。萧宁好奇地道:“在下不懂,为何跟我有关系,钟大哥就不好解释了?” 钟老大道:“不瞒你说,刚才在河滩上,死马疯这小子,还有白马寺那个圆性秃驴,正在狗咬狗的抢夺小靳。” 萧宁眼中精光一闪,喃喃地道:“好快……” 钟老大道:“那个圆性也忒没本事了,几个照面,便被死马疯砍翻,跟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全死光光。兄弟,你是没见到,那死马疯果然人如其名,真是个疯子,杀起人来好象斗鸡斗狗一样。那架势,看着是生气,想着,就是心冷,是吧?” 张三道:“正是。这小子不知道在江南多嚣张,完全拿人命不当回事。萧老弟没有看见,他的手下围着人杀,他竟然还帮着里面被杀的人喝彩助威,提醒他们该怎样杀自己的人,其实就是想多看一阵杀人场面而已。真不是人做的出来的事。他的爹司马临泉,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宁道:“司马丰的为人,在下在江南早有耳闻,草菅人命的事,他们家并不鲜见。 第116章 在江南,他父亲还可对他略有约束,这次北上,看来是毫无顾忌了。几位说了半天,在下想,大概司马丰此时已得到教训了吧?” 钟老大得意洋洋地道:“开玩笑!在老子的地盘上,他敢这么横,不给他点教训,老子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刚好几位老兄赶到,帮我把他的手下收拾了,他么,老子可不能让给其他人。” 刚说到这里,钟夫人命人奉上茶水,听了有些担忧地道:“你又在说大话。那司马家的功夫厉害,你是怎么跟他打的?” 钟老大道:“厉害?嘿嘿,剑法是厉害,只不过这小子早被酒色掏空了,有屁用?老子还没动真,只过了三十招,就劈断了他的剑。不过他爹也算个人物,就没有再折腾他。不过他旁边一个手下好象是崆桐派的……我记得外号叫什么什么笑面山狼的,下手又狠又快,老子可懒得管了,跟他好好干了一架,卸了他两条膀子,看他以后还怎么做山狼,哈哈!” 萧宁忙道:“钟大哥没有杀他吧?” 钟老大道:“没有!杀这么个人脏老子的剑。我叫人用破渔网将司马丰和他的手下们网了,丢到船上,顺水漂下去,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钟夫人恼道:“你怎么这么随便?如此,我们可跟司马家结下深仇了!”钟老大瞪圆了眼睛道:“我怕他吗?” 萧宁道:“钟夫人放心,司马家在江北完全没有势力,要想与钟大哥硬来还不可能。再说,现在晋国内朝廷斗争日益加剧,徐州刺史恒温恒大人逐渐得到各大家族支持,不久之后有可能掌握朝政。他与司马家支持的殷浩殷大人是死对头,一旦他得势,只怕司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钟老大道:“嘿嘿,萧兄弟不愧是大家公子,知道我们这些人永远也不晓得的内幕……恒温是个人物,晋国要复兴,就得看他的了。看萧公子这架势……你们家是支持恒大人的?” 萧宁端起茶杯喝茶,一本正经地道:“钟大哥说笑了。在下家族世代为商,不涉政治。不管哪一边哪一派,只要有正经生意做,都是我们萧家的客人。” “嘿嘿,真会说话啊!这个好,这个厉害,就跟老子一样,安心做乌龟,万年不倒,哈哈哈哈!”钟老大笑了一阵,见钟夫人在一旁沉着脸瞪自己,忙收了笑,正色道:“不说笑了,大家说正事,咳咳……刚才我听到几句,萧兄弟说得好,这个死马疯都来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前来。虽说老子是地头蛇,任谁也不敢压到我头上,再说还有这么多兄弟起来帮忙。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好象今天,小靳两个人刚一出去就给逮个正着,妈的,老子府地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晃晃的盯着。久居这里不是办法。” 萧宁道:“正是。所以在下想将他们尽快带走。最好今晚就走。” 王三道:“萧公子想怎么走?” 萧宁道:“适才在下已与钟夫人商量了一下,走水路应该安全些。用在下的商船向东,过祝阿、乐安郡,在高密郡下海,坐海船直达会稽。” 王三笑道:“萧公子打的好算盘,只不过如今钟老大这府被人围得团团转,萧公子自己的船队,不也一样么?老夫来的时候,江湖上关于小靳和林哀大师武学下落的说法有两种,一是落于钟老大之手,另一个则是萧家。萧公子,看你神色似乎不信。我也知道,以你之功力,任何人都不可能坦然监视你的府第,只是你的船队就不一样了。萧公子要不要试着调动几艘船,看看是不是真的安然无恙?” 萧宁沉思半响,叹道:“不错,前辈所言极是。如果在下也已经跟钟老大一样脱不了干系,监视在下的船队是必然的。只是……困守于此地,终究不是办法。” 王三道:“老夫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萧宁拱手道:“前辈请说,在下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王三道:“钟老大跟我几十年的交情,他的脾气我知道,他之所以甘冒与如此多武林人士作对的风险,庇护小靳等人,那是义气使然。但萧公子所为……恕老夫直言,实在让人不明所以。” 说完这话,他无所谓地抱着手看萧宁。屋子里刹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萧宁,看看他会如何回答。 萧宁淡淡一笑,道:“前辈,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怕你笑话,在下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不仅会面对江湖中人的追杀,连在下家严,说不定也会将我逐出家门……我萧宁凭什么赌上身家性命,要助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顿了一会儿,蓦地站起身来,环视众人,傲然道:“我说不出什么理由,也不想说。我要做的,既不符合做生意的利益,也不顺应父亲想要的孝道,实在是连自己也无法理喻的事,所以……并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各位前辈相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事情摆在面前,我萧宁长这么大,不知道逃字怎么写的!” 张无忌拍手笑道:“好!果然是条汉子!虽千万人吾往矣!萧兄弟不要见怪,我们几个兄弟在路上已经听钟老大说了你的事,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念头,根本早就可以动手了,又何需等到这时候才做?老三这样问,只是想试试萧兄弟会如何回答,没想到是这般看似朴实,实则豪气干云的话,我们兄弟服了!” 王三也道:“不错,萧兄弟,你不要见怪。我们几个老家伙就这么讨厌,哈哈,哈哈!” 钟老大跳起来笑骂道:“妈的,你们几个老乌龟,还在怀疑老子的眼光是不是?老子早说过了,这位萧兄弟乃是林晋大师教出来的高徒,还能有错吗?” 萧宁拱手道:“岂敢!在下能得到各位前辈的信任,实在感激不尽。照目前的形势看,各位前辈有什么好的计策吗?在下洗耳恭听。” 钟老大道:“嘿嘿,山人自有妙计,就看萧兄弟肯不肯做了!来来来,坐下喝茶慢慢说!”他端起一杯茶,满满喝了一口,道:“喂,你们几个十几年不出山的老乌龟,突然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想打老子的秋风吗?” 王三道:“哪里敢打你的秋风,不被你打已经算很好了。我们嘛……左右闲着无事,看江湖上最近热闹得紧,也是跟到这里来,见识一位跟林哀大师有关的毛头小子的。” 钟老大大声道:“嘿!你们也来凑热闹?这里的水可深得紧,小心下去了起不来!” 张无忌道:“不怕,就看看而已,咱们几个难道还想搞点什么么?嘿嘿,是看热闹,不是凑。” 钟老大道:“那也差不多,反正仔细着老胳膊老腿,别给人砍去了都不知道。话说回来,你们认识他吗?” “别说认识,见也没见过一面。”王三老老实实地回答。 “别说见过一面,听也没听人说过他长什么样!”张无忌双手一摊,补充道。 “那你们跑来有屁用啊!”钟老大一拍桌子,神气活现地道:“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过,就跟着别人瞎起哄跑来,恩?你们几个老家伙是不是傻了?” 萧宁突然心里一跳,只见王三、张无忌、欧阳道成一起郑重地摇摇头,王三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吗?只要盯紧了你姓钟的,还有姓萧的,那小子还能往哪里跑?” 萧宁刹时间恍然大悟,以手加额,半天方长出一口气,道:“我真是梦中之人呐。”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三十一章 凌晨时分,码头的一角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有人老远的望过去,只见三艘帆船正加紧上货。一定有什么紧急的事,三艘船竟然占用了一百多名挑夫,几乎是整个码头劳力的一半还多。每艘船除了两处寻常上货的跳板,船上还垂下数目不等的绳索,套以绞索,赶着往上拉。如此架势的场面,连码头村几十年的老人都未见过。 相对帆船上下的热闹与通明,码头村其他地方则陷入黑暗之中。但是黑暗里并不冷清。有不少人隐身在暗中,仔细地辨认着那灯火里的每一人。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萧家大少爷,他站在高高的甲板上,身后站着一排黑衣人,左右两边各坐了一排人。左边的人穿得各不相同,人人手里抱着帐本,点头哈腰一五一十向萧大少爷禀报。右边一排一色的青衣,脑袋埋在面前的算盘里,“噼噼啪啪”的算珠上下之声,隔着老远都听得清楚。 萧大少爷背着手站在甲板边上,河风凛冽,刮得他身后收起来的帆都不住摇晃,他却纹丝不动,唯一动的只有脑袋。他但凡点一点头,向他报帐的人便抹一把汗,谢天谢地下去,吆喝手下运货。要是萧大少爷脑袋顿住不动,打算盘的就越发打得飞快,报帐的浑身战栗,汗不敢出。如果萧大少爷摇一摇脑袋,他身后站的黑衣人中就会走出一人,提着那哭天抢地的报帐人下了船舱。不知道人被提去做了什么,但是直到天明,提下去的人都没再上来,看得旁边偷窥的人都是捏着一把冷汗,暗想:“难怪萧家富可敌国,这等做生意的架势,有谁见过?”。 货一直搬到天明才算交清。码头上空了一大片出来,而三艘帆船也沉下去老大一截。直到最后一批货吊上船,萧大少爷终于点一点头,仍是什么话也不说,转身离去。帐房师傅、保镖们跟着一窝蜂入了船舱。 当第一束阳光刚刚越出远方的山巅时,三艘帆船已经悄然升起了主帆,萧家的旗帜也升上帆顶,迎风招展。数十几个人匆匆跑来跑去的解开缆绳,收起吊索,固定甲板上的货物。 第117章 另有数人大声吆喝着,把码头上横七竖八躺着休息的劳力再度召集起来,二三十人一组,背上沉重的纤绳——船装了货物太重,吃水过深,已经不能靠风力驶离河岸了。 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第一艘船的船头。萧家大少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面对初生的太阳,照老例点上三柱香,慢悠悠地祭祀四方神灵、河神湖伯……后面两艘船船头上则有道士做法,命人忙着向河里丢入活羊活猪。岸上偷窥中有细心的人,发现祭祀物里还有平常不对见的玉和精米。单是一只玉碟便价值不菲,此次行程真是非同小可。 等到一切祭祀完毕,太阳也已冒出山颠一头有余了。下人们撤下香案,奉上清茶,萧大少爷将手中扇子一展,摇了两下。三艘船上立时各有六人一起扯开嗓子喊道:“起锚——” 每艘船上数十名船员一起跟着喊:“开船!” 百余名纤夫一起齐声接道:“嘿——哟!” 于是百余双又粗又黑的脚同时往后猛蹬,结实有力的脊背向前伸展,身子弓得几乎贴近裸露的岩石,数十根粗大的绳索被绷直了。在一片吆喝声中,三艘船相继发出砰然巨响,仿佛三头怪兽,固执地在河湾里吼叫着,摇动着,盘旋着,搅得河水也跟着不安的躁动起来。但是随着一队队的纤夫们调整好步伐,慢慢挪动步子,帆船终于变得服帖,开始沿着河岸缓缓移出码头,向下游驶去。但见船上旗帜飘扬,船下人头蹿动,呼号声响彻云天,远远近近的芦苇荡里惊起无数野鸟,在帆船四周盘恒喧闹。 这巍为壮观的场面让暗地里窥视的人都感慨万分,除了部分同样财大气粗的人忙着备马备船,准备一路跟下去外,好多穷得对钱有天生畏惧感的人都就此打消要找萧家麻烦的念头,转而继续监视钟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码头村南面村口的大河滩上,由一百多商家、两百多名镖师组成的商队,在钟老大一声喝令下,隆重开拔。他们的目标,是穿越徐州、广陵等郡,向晋都建业进发。 轰隆隆的马蹄、车轮声几乎吵醒了整个码头村的人。许多妇女和老人们在寒冷的晨风中送走亲人,他们拖儿携女,泪湿衣裳,因为知道这一趟虽然是向战乱较少的南走,但如今各处匪兵四起,仍是凶多吉少。此去一别,回转恐怕就要经年累月了。 同样心中在流泪的还有些外地人。他们躲在人群里,看着全幅武装的镖师骑着马,插着各色不同的镖旗,列队走在车队的两边,知道这辈子报仇血恨或是偷得无上武功秘籍或是看热闹的机会不再来了。 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离心中期盼的东西只有几十步之遥。小靳小钰跟戴上头巾的道曾就坐在一辆车上,大摇大摆的混杂在送别人群之中。看着钟老大夫妇笑着离去,小钰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她心中有种预感,此生也许再也无缘见到这两个如此无私帮助自己的人了。 但她使劲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她知道,连自己也无法再让自己留在他们身边了。小靳说得对,他们没有资格让任何人来承担这段孽果……她的孽业,小靳的孽业,道曾的孽业……无论是谁的,都可以轻易掀起轩然大波。 小靳在一旁见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跟他们一道走吗?跟着我们,会更加危险……” 小钰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小靳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怕,就算他们走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小钰摇摇头。小靳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她并不是为钟氏夫妇的离去而哭,他们和萧宁一样,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引开那些想要追杀小靳和道曾的人,这已经足够了。自己也不是为自身安危担心而哭,活着的悲欢离合,她已经历太多太多,早已麻木了。死了,也许会更好也说不定吧……她的眼泪,只是为离别而流的。 被小靳握住了手,感到手心里暖暖的感觉,小钰泛起无限柔情。那日在河滩上被人劫持后,当看着那些人为了名、利争得你死我活之时,当各种卑劣的残忍的恶心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小钰心中深切的感到,自己注定不该属于这个世道。她现在只为一个人活着,一个要她活下去的人活。他说“别怕。”那自己还怕什么呢? 好罢,他要我活着,那便无论怎样也要活下去吧……小钰心中这么想着,将头靠在小靳背上。 “我喜欢他……真是个好笑的人……” 就在这个时刻,小钰脑海里闪过阿清说这句话时的神色。不止这个神色,阿清背着自己逃亡时凝重的神色、在漆黑的地洞里悲苦慌乱的神色、为自己采下花枝时快乐无忧的神色……统统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脑海里,一如昨日之事。 小钰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颤栗着将这些念头统统压下心底,并且再一次的泪如泉涌。 “我们就要走了,阿清。”小钰在心中默默念着:“你一个人,会过得好吗?” 等到送别的人流慢慢散去时,小靳一拉缰绳,驾着马车穿过码头村大街,驶上向西的道路。这是他们与钟老大、萧宁等商量后选择的路线,先冒险穿越孙镜的领地,出鄄城关防,再想办法到濮阳或汲县。从汲县渡过黄河,向上党方向走,路途虽然长一点,但可以避开比较乱的洛阳等地。如果顺利的话,来年的夏天他们就可以第三次渡过黄河,而最终的目则是凉州。那地方一来因地处西域,远离中原,现在反而是最太平的地方;二来离小钰族人原先聚居之处近,北归的羯人应该会从凉州经过,如果能遇上的话,多少有个照应;三来因江南武林人士一直视该地为蛮夷之地,原先囚徒被发配的地方,自然轻易不肯涉足;四嘛……那里虽然隔昆仑很近,可是道曾也没提出什么异议。既然大家都觉得合适,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但路途之遥远,前途之飘渺,也是不可想象的。好在萧宁手里财大气粗,钟老大门下人材济济,于是各自出钱出力,派了数十人暗中保护。他们要面临的第一个关卡,也许是最艰难的关卡,就是西出鄄城关防。那是孙镜最西面的一个关哨,因要防备着洛阳的大赵丞相姚弋仲以剿灭冉闵为由东进,蚕食自己的地盘,孙镜在该处设下重兵,盘查十分严格,没有通关文书一律不许放行。 然而要渡过黄河向西北方向,最好从鄄城走。因为他们越是走在阳关大道上,到处象狗一样搜索小靳的江湖人士就越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不仅仅是小靳,萧宁暗地里告诉小靳和道曾,除他萧家之外,知道道曾身世的还有别的人,是冲着这个更大的诱惑来的。甚至有的人明面上来寻小靳,暗地里却是以道曾为目标,就更加不得不虑了。 当然,越危险之处,往往又是最让敌人麻痹大意的地方。以萧家的财力,买到一张通关文书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路上又有钟老大的眼线照应,所以小靳大胆的选择了这个计划,正大光明的从鄄城出关。实在不行,或是在通关文书上有什么困难,再想法偷偷溜出去。只要渡过了黄河,从濮阳向北,大片土地正处在大赵灭亡后无人看守的窘迫中,就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的了。 “出了鄄城就好了,”小钰坐在车后,看着远处纷杂班驳的高高的桅杆渐渐没入树冠之下,头顶上的天幕一点点展开,一边想:“只要出了鄄城,我就自由了……我和小靳就都自由了……太好了……” 三个人……如果算上保镖们,十七八个人沿着巨野泽的西边行了五天,到了一处小镇。这里离鄄城只有五十里路了,大家决定先歇一阵,由负责打点官府的徐展徐鹏两兄弟到鄄城弄通关手令,顺便打听情况。 照例小靳小钰和道曾住一个客栈,其余人等到处散着,随时策应。吃了中饭,小靳和小钰大摇大摆出了门到处闲逛,反正这张脸没谁见过,他不信还有人可以追到这里来。小钰出门以来一直做男装打扮,俏是俏了点,总算没人在意。 天上的云象铅一样厚重,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靳自问虽然没有上通天文的本事,也知道马上就要下雪了。论时候,今年的雪还来得太晚了点,道曾曾经说过,来得越完,就来得越大。 妈的,希望别在渡黄河的时候来那么一下子,河面半封不封的,船可就不能开了。要再在孙镜的窝里待上一阵,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小靳此次出门可也不能算瞎逛。他一只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摸着十几两纹银。这辈子他还没摸过这么多的钱,手心里全是汗,走路也大步了许多——原来有钱的感觉这么的爽! 萧宁走的时候送给他们四百两银子做盘缠,我的妈呀,那可是白花花的官银!虽然道曾迅速收藏起来,说是要沿途救济灾民,但是小靳也不是省油的灯,缠着他发誓赌咒不会乱用,只是要请诸位护送的兄弟们喝酒,打点打点。道曾一想也对,就先给了他五十两。小靳乐得一时心都快停跳,奈何这几天都在路上,有钱也没处花去,把他憋得吐血。今天好容易到了镇上,虽然仍是小了点,小靳也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看看市场行情了。 小钰一路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小靳则忙着问各种特产价格,盘算着哪一件能够弄到上党甚至凉州去,卖个好价钱。可惜这镇太小,又不当道,实在没啥值钱的东西。他绕着镇转了一两圈,不觉有些泄气。小钰忍不住直叫腿软,小靳见旁边一家酒楼还算气派,掂一掂银子,正要进去,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慈悲为怀,施点粥饭罢。” 第118章 小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端着个破盂,向自己要施舍。那和尚浑身破烂,鞠偻着身子,杵着根破竹竿。他脸上长满了脓疮,有些已经发脓腐烂,发出一股恶臭,可怕至极。小钰惊叫一声,忙躲到小靳身后。 小靳倒无所谓,看惯了老黄的脸,这个样子简直就是正常人。他本就对和尚有好感,见如此冷冽的天气,那和尚还穿得如此单薄,便伸手掏了十几个钱。刚要丢到盂里,忽觉那人脸上的疮看上去倒有几分象老黄,禁不住心中一阵伤感,如果老黄没死,他会好好待他吧……当即掏出二两银子放在盂里,道:“去买点东西吃,顺便找个大夫给看看,你这样的我见过,不治可是会烂到骨头里去的。” 那和尚见他出手大方,却也不甚惊异,道:“多谢施主。” 小靳刚要走,那和尚忽然叫住他道:“施主,别人的难处好看,自己的难处却要小心才好。”说着合十一礼,转身去了。 小靳给他说得莫名其妙,隐隐觉得他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事。刚有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小钰生怕再见到那和尚的面容,拉着他道:“走吧,我们快进去!”他叹了口气,跟着小钰进了酒楼。后面跟着的保镖毛介、铁风和焦顺生三人都是钟老大手下的老手,左右看看无事,也跟着进去了。 他两上了楼,小靳往座位上一坐,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招来掌柜的,大咧咧地道:“懂吗?”掌柜的忙道:“懂,懂!有什么特色的好的都给客官端上来!” 小靳一脸鄙夷,摇头道:“原来你不懂。特色的好的老爷我不欣赏。只管拣最贵的端上来就是!”掌柜的脸都笑烂了,一叠声招呼伙计准备去了。那三名保镖并不看他们,径直找了个隔得稍近的坐下,自己叫酒叫菜。 小钰自战乱以来流落市井之间,也知道了生活不易的道理,低声道:“小靳哥,还是省点吧,我们……我们还要到凉州去呢。”小靳嘿嘿笑道:“怕什么?有我在,还怕赚不到钱?我告诉你我可看中好几笔生意,转手就是几成的利,你就等着收钱吧!”一时意气风发,只觉人生便当如此,携美同游,吃香的喝辣的,还得叫个响!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楼下有人道:“点石成金!真正的点石成金啊,有没有人要看?客官,看看吧?” “点石成金”这戏法,小靳在东平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几年前每次下山做买卖,他舍不得吃好睡好,却就舍得花钱看这戏法。虽然后来明白这戏法是假的,否则谁还到街上变戏法?甚至那所谓的金都是黄铜充的。但每次看到石块木头变出“金子”来,总是禁不住的热血沸腾。此刻骤然听到,不禁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 那人一边喊着,一边走上楼来,是一个风尘满面的老者。他挨着桌子问过去,都被人不耐烦地甩手赶开,他也不恼,仍耐心地道:“真正的点石成金啊……” 小钰低声道:“我不信。世上真有点石成金的事吗?如果是真的,他还用到街上来叫卖?” 小靳也低声笑道:“本来就是变戏法谋生罢了。”大声道:“喂,那个什么点石成金,是不是真的?过来给小爷看看?” 那老头立时道:“是、是真的,如假包换!”走到桌前,拿出块石头。小靳见那石头外面还有些泥土,笑道:“哟,可真是厉害呀,随便什么石头都能变吗?” 那老头道:“那是自然。小兄弟请看好了!”他摊开手,将石头放在手心,拿了张布覆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词,停了一会,突地将那布一掀,露出快黄澄澄的金子。 小钰拍手叫道:“哇,真的!真神奇!”见小靳呆呆地看着,推他道:“你还说人家做假,这不是变出来了?” 小靳喃喃地道:“咦,还有点本事。小爷看赏!”掏出一把钱递过去。那老头伸手接了,笑道:“谢小兄弟!小兄弟还要不要看其他的法术?” 小靳还没及回答,楼梯口又上来一人,却是刚才那乞讨施舍的和尚。一个小二见了,怪叫道:“妈的,你这个臭要饭的跑上来做什么?快滚出去!” 那和尚合十道:“贫僧不是臭要饭的。”小二看清楚了他的面容,更是吃惊,捂着鼻子道:“晦气!晦气!走不走?不走老子打你!”想要伸手去推,可见那和尚身上的脓疮,实在不敢。 这时楼上的客人也都看清了和尚的面目,纷纷皱起眉头,有好几人隔得近的闻到怪味,哪里还吃得下去,拂袖下楼而去。掌柜的跑上来一看,气得七窍生烟,尖着公鸭嗓子连叫:“快给老子打下去啊!” 小二提起跟凳子,向那和尚背上砸去,“啪啦”一声,凳子碎成数块,四散飞落。小二连退几步,双手抖个不停,颤声道:“掌……掌柜的,这是个练家子!” 楼上其余客人见打起来了,只道这和尚是来寻麻烦的,当即纷纷下楼而去,伙计们拉也拉不住。只有小靳小钰和毛介等人没走。掌柜的白了脸,道:“你……你要做什么?我……我去报官!” 那和尚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道:“贫僧只是要吃碗粥饭,掌柜的何苦拒人于千里外?” 掌柜的眼见今天这人是砸定生意了,哭丧着脸道:“大爷,小的哪里得罪您了?”那和尚道:“没有。”掌柜的道:“那……要不,您开个口,小的看能不能孝敬您点?”和尚摇头道:“贫僧只要碗粥饭。” 掌柜的莫名其妙,道:“可……可是……您这样,不是砸了小的生意吗?” 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得罪了。”说着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道:“这些,够赔施主损失了吧?” 小钰瞪大了眼,道:“啊,那是我们刚才施舍给他的!”小靳低声道:“坐好,别说话。” 掌柜的见此情形,也无话可说,面对这样的疯和尚,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报了官更麻烦,谁知道这和尚有什么背景没有?就算打得赢,这臭和尚关到牢房里有吃有喝,而自己还得照规矩被官府敲一笔,只得对小二道:“小心侍侯着,给他上饭。”跑到小靳这边来连声作揖道歉。 小靳笑道:“没事。都是给银子吃饭,哪里就碍着眼了?你自己忙去吧。”掌柜的千恩万谢,又到另一桌去道歉。 那老头一开始见到那和尚也有些惊异,后来见了小靳的态度,竖起拇指道:“小兄弟,你真是豁达之人。但不知尊姓大名?” 小靳笑道:“什么尊姓,小混混一个,无足挂齿。”老头道:“听小兄弟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啊?”小靳的手在桌子下将小钰一握,阻止她乱说话,正色道:“老人家好眼力。我们正是从江南过来,本是想投亲靠友的,不想战乱陡现,这边兵那边匪的,亲戚也没了踪影,暂时在此盘恒,正想着怎么回去呢。” 那老头问道:“小兄弟哪里人士?”小靳道:“吴郡。” 老头一拍大腿道:“嘿,巧了!小老儿也是吴郡人,出来了大半年了,也正要回去呢!如果小兄弟不嫌弃,咱两做个伴,同回吴郡如何?” 小靳嘿嘿笑道:“那敢情好!快请坐下喝点酒再说。老人家,你这手点石成金……嘿嘿,有点意思啊。”老头老实不客气地坐下,道:“这个……不瞒你说,也是机缘巧合,才学会了这绝活。也就是你我才说——祖上积多少世的德才行呢!” 小靳一个劲地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来,喝酒喝酒。”老头喝了两杯酒,又道:“其实呢,只要掌握诀窍,别说石头了,就是破布、树叶,只要你想变都能变成金子。我说……小兄弟,你我一见投缘,想不想拜我为师学两手?学会了,可包你一生享用不尽呐。” 小靳傻笑道:“老人家,你开玩笑。”[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老头正色道:“什么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啊这一辈子还没有徒弟,早想这个机灵的人收来,传了我这绝活去……你愿意不愿意?” 小靳仍旧傻笑道:“这么神奇的……我学不会……”老头呵呵笑道:“不难不难,有我教你,保管一点就通!”小靳又道:“可是……我也没钱拜师……”那老头爽快地道:“好说好说!你我有缘的,反正不是要一起回吴郡的吗?左右无事,我就可以教教你。只要你跟我走就成了,其他的不用管,哈哈,哈哈!” 小靳迟疑地道:“是吗?那……那敢情好。但……你刚才那手有点玄,我还没看清楚呢。那……要不……”指着一只小酒杯道:“你把这个也点成金子,我就拜你为师,行不?” 那老头爽快地道:“怎么不行?你看仔细了!”拿起杯子,正要再变,小靳忙道:“等等!嘿嘿,老人家,这东西我被人骗过,总是不信,想找个人帮忙看着你身后,没问题吧?” 那老头一怔,小靳已经开口喊道:“喂,那边那位师傅,麻烦你过来做个见证好不好?”老头道:“人家可不会瞧咱们这些小……” 没想到那和尚立时道:“好!”说着走到那老头身后,合十道:“贫僧就来做个见证。” 小靳又道:“那边桌几位朋友,也请来见证一下,今天的酒钱就算兄弟的!”毛介等三人交换一下眼神,毛介打着酒嗝道:“好啊,老子也不信,非看看不可!”当下与铁风两人一起走过来,脚步浮华醉意甚浓,其实一个看着老头,一个看着和尚。剩下的焦顺生则暗中看着楼外。 小靳又对小钰道:“嘿嘿,你总是怕这位师傅的脸。 第119章 来吧,你先到后面去,远远看着就行了。”小钰忙三两步跑开,隔得老远看过来。 这一切来得迅速,那老头一时怔住了,隐隐觉得前后左右给围了起来,可要说有什么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小靳催促道:“老人家,请吧。你这次还能变出黄金来,我立马给你磕头,拜你为师!请啊!” 老头无声的咽了口气,将布盖在酒杯上。这次连念叨都省了,一双眼死盯着小靳,须臾,将布一扯,又露出块金子。 小靳拍手笑道:“好看!真是好看!再赏你!”丢一块银子过去,老头本能地伸手接了,陪笑道:“好说……” 话音未落,小靳脸色一沉,啪的一拍桌子,喝道:“假的!” 铁风右手如风,抓向老头左边肩胛,快若闪电,乃是他成名绝技“盘山擒拿手”其中一招,专拿对手锁骨,一旦被拿住,除非拧断骨头,否则脱不了手。这一抓正中那人肩胛,铁风大喜,正要反扣,忽地手腕处剧震,竟被那人体内真气弹得一麻。就这么一瞬间的耽搁,那人身子一斜,既不出手,也不出脚,身体直接向左一侧,整个大臂重重撞在铁风胸口。铁风闷哼一声,直飞出去,撞翻桌椅无数。 铁风刚才动手的瞬间,毛介同时在右出手。他手腕一翻,手里已多了一柄七寸长的袖剑,径向那老头右边肋下刺去。谁知那老头向左一侧,袖剑只差那么三分,从他身前划过。毛介还没来得急变招,就看见铁风口喷鲜血,直飞出去。他暗叫声不好!手腕又翻,就欲将那袖剑当做袖箭脱手飞去。 岂料那老头见机奇快,撞飞铁风的同时,借着身体倾斜之机,一脚踢在毛介腿上,将他往上一撬,毛介哎呀一叫,袖剑脱手的时候就偏了一寸,贴着那人肩头飞过。毛介见机也快,他的地堂腿也算师出名门,立马一绞,缠住那人的腿。 那老头腿被缠住,连弹了两下,但毛介顺着他的力道左翻右滚,就是不让他拉回去。那老头目露杀机,并指成剑,戳在毛介小腿ggg穴上。这一指力之大,毛介几乎觉得被他戳穿了,半边身子顿时酸麻。眼见他第二指又要杀到,忙叫道:“砍他后面!” 老头刚才便留意观察他们三人,知道剩下一人臂长肩宽,手背又厚又硬,应是使大刀之类的外家高手,当即反手一掌,以阴柔之力袭向身后之人。但听“扑”的一声闷响,入手处竟又软又绵,如中败絮,发出去的功力竟不知去向。老头吃了一惊:竟然还有如此人物在此!他知道今日只可速战速决,用力一震,将毛介弹开,回身连续三掌,每一掌都运足十成功力,刹时间方圆数丈内寒气逼人。 却见眼前一花,一块破布飞起,在面前绕了一圈又绕一圈,每一圈都将掌风牢牢圈住。老头只觉一股醇和深湛的内力将自己团团包围,没有一丝力可以透得出去。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自己内力远不及对方,惧意一生,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逃!” 他也非等闲之辈,如此境地中仍不乱阵脚,暴喝一声,不退反进,猛地变掌为拳,向前猛推。适才的阴柔之气瞬间变成阳刚之力,力道之大,且又直向破布绕成的圆圈中心推去,隐然有同归于尽之意。这一下大获成功,逼得对手不得不侧开一步。老头心念如电,一掌拍在右边劈过来的一把刀上,将刀拍歪,立即向后倒纵。 这一纵已抢到小靳身前,老头咬牙怒喝一声:“跟我走!”夹手来拿小靳。却见小靳马步沉肘,当胸一拳打来,正是江北武林人人耳熟能详的白马寺最低级的“罗汉伏虎拳”第一式。老头心中暗喜:“原来这小子只知道这种粗浅功夫!”下手愈快,一把扣住了小靳手腕,就要封住他的阳池穴。 岂料他内力还未来得及发出,从小靳阳池穴猛地迸发出一股极强劲的内力,震得他手臂都是一麻。便在此时,小靳手一翻,竟将这一拳变做擒拿虎爪,反扣住他的脉门,跟着侧身转腰,乃是这一式的收式。老头几十年的功力,居然也战立不稳,身不由己向前扑去。他也是老江湖了,就地一滚一绞,挣开小靳的手。但见眼前三、四个人一起扑来,老头暴喝一声,记着窗户就在旁边,他拼命一纵,纵出窗户…… “砰”的一声,有人推开旁边一扇窗,窗格转过来,正中跳在半空的老头的脸上,内力到处,老头鼻梁破碎,身在半空又无力可借,惨叫声中跌回楼里。没等他爬起来,几只拳头一阵乱打,身上十几处穴道都给封得死死的,再也动不了分毫。 小靳呵呵笑道:“圆空大师,真是好功夫啊!这一手‘撞金钟’,便是一头牛也撞翻了!”他自打跟道曾努力学习以来,除了“罗汉伏虎拳”进展神速外,白马寺的其他功夫也见识了不少。 那和尚一怔,道:“小靳施主,原来你早认出贫僧了?” 小靳道:“嘿嘿,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不过你刚才开口多说了两句,我就听出来了。还有你脸上的伤,我记得是老……林哀前辈烧的吧?啧啧,居然一直没治好。有你助阵,我才敢跟这老家伙较真呢,哈哈!” 圆空道:“施主怎么就认为贫僧是来助你的呢?”小靳道:“你跟圆性那个老秃驴不同……啊,我不是在说你……连陆平原那样的水乌龟都说你好话,可见值得信赖。上次在那瀑布底下,你对林哀前辈维护有加,我还没谢你呢。” 圆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若非二师祖渡我,贫僧现在还迷迷糊糊,见不到彼岸真谛呢。多谢施主对贫僧的信任。这个伤我故意留着的,一来纪念二师祖的恩德,二来也好掩人耳目。贫僧叛离白马寺,正是为施主而来。” 小靳一呆,没想到他竟为了保护自己,甘心背叛寺庙。而且如此老实的圆性也敢做这种事,很可能还有小靳不知道的危险要来……他正要问清楚,去扶铁风的毛介叫道:“少爷,铁兄断了跟肋骨!” 小靳招手道:“打断他三根再说。”圆空还没有喊出“阿弥陀佛慈悲为怀”这句话,看守老头的焦顺生反转刀柄戳下去。老头大叫一声,两眼几乎翻白。 焦顺生道:“少爷,多断了一根。”小靳恼火地道:“出手不知道轻重吗?现在多断一根,等会就少了打一根的机会,懂不?给人家道个歉。”焦顺生把那老头脑袋捏得咯咯响,道:“对不住啊!等会少打断你一根就是。” 圆空额头冒汗,道:“施主……慈悲为怀,慈悲为怀啊!” 小靳笑道:“大师,请放心,我手底下还没死过人!但任何事总得有个开始,对不对?喂,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小爷可不想开杀戒的第一人连个名头都没有!” 那老头挣扎着仰起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是……我不是……” 小靳道:“什么是不是的?你他妈的真当老子是羊头,随便蒙啊?老子蒙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嘿嘿,教你个乖,以后出来蒙人,别这么没见识。你知道刚才什么地方露马脚吗?” 老头摇摇头。 小靳道:“老子八岁开始就看这把戏了。人家走江湖的手里拿的石头,摸了几十年了,磨得又光又圆,看着舒坦——你瞧瞧你那石头,上面还有泥巴,真是看了让人倒胃!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这并不说明什么,你这人天生这么脏,倒也符合你身份。其实看穿你,最重要的有两条:” “第一,人家跑江湖的卖艺,变出来的都是黄铜,意思一下就行了。你还真以为变出金子来啊?妈的金子都有还来跑江湖啊?一点脑子都没有!给我打!” 焦顺生一阵拳脚下去,老头子咬紧牙关死不吭气。圆空刚要开口,小靳道:“好了好了,看人家圆空师傅的面子,不打了……第二,小爷刚才不是抛钱给你了吗?你是怎么接的?五根指头摊开来接!呸!” 圆空忍不住道:“这……这有什么问题?” 小靳道:“大师,你是没出去跑过江湖卖过艺。人家跑江湖的可不是乞讨为生,那是有尊严的,怎么能跟乞丐一样毫无廉耻摊开手要钱?所以收钱的时候,大拇指一定是握在掌心的!这种出来假冒江湖艺人的家伙不知道,嘿,还好意思收钱呢。给我打。好了,停。圆空大师慈悲为怀,咱们得给他个面子不是?” 圆空道:“小靳施主,你真是见多识广,这些我们可……可从来不知道的。” 小靳笑道:“好说好说。哎呀这里人多眼杂的,先把他弄回去再说。给我打,好了停,走罢!” 几个人回到客栈,找个借口支开圆空,关起门来一阵好打,打得那老头把自己娘老子的名纬都合盘托出。原来他乃是河间三刀会的副帮主展白驰,一直仰慕白马三僧的功夫,这次听说林哀重出江湖,还带出一个徒弟,当即率众来到东平。那日司马丰和钟老大争斗之事传得轰轰烈烈,他自问没办法找钟老大的晦气,看见萧家的财力又腿肚子直打哆嗦,是以一直躲在暗处。等到钟老大和萧宁相继出走,江湖中人一时失去方向,乱哄哄各跟一边。展白驰心眼动得快,隐隐猜到这是钟老大和萧宁在演双簧,所以只遣门人去跟着那两人,自己留心钟府其他人的动静,结果果然被他发现钟老大的手下跟萧宁的手下徐展一路西进,便跟了过来。今日遇到小靳出来,他想起江湖传言小靳见钱眼开的事,想出用“点石成金”的典故引诱他的法子。他是练快刀的,一双手讲究的就是个快字,变戏法的本事还是有,只是没想到当一个卖艺的竟还有那么多讲究,被老江湖小靳一眼识破。 第120章 小靳和徐展、毛介等人商量,觉得此人虽无可杀之罪,却也不能就这么放了,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跟来。无可奈何,只好分三个人出来,连夜将他押去钟老大处。有钟老大镇着,别说三刀会,就是三十三刀会的来了也翻不起浪。 这边弄完了,小靳忙又跑到圆空房间里问候。关了门,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报什么坏消息来了?” 圆空怔了一会儿,合十叹道:“施主果然聪明。既然如此,贫僧就直截了当的说了:施主是不是认识须鸿的弟子?”他为人虽然正直,可也无法对须鸿有好感,是以直呼其名。小靳如何看不出来?沉吟道:“大师为何这么讲?你倒是把我说糊涂了。” 圆空道:“那日二师祖圆寂之夜,你们中有人用须鸿的武功,连伤本寺好几人,这个人……就是那个少女,对不对?” 小靳找个凳子坐下,想了半天,终于皱着眉头道:“不错……大师,我也不瞒你,那个人年纪虽然小,但……确实是须鸿的弟子。” 圆空合十道:“阿弥陀佛。”神色肃穆。 小靳道:“你就因为这件事出来找我?是想找她报仇吗?” 圆空道:“非也。贫僧的师傅、众位师伯、师兄弟虽然都死于须鸿之手,可是贫僧并不想报仇。因果报应,强求不得的。但……本寺的其他人却不这么看。” 小靳顿时觉得头大了三分,道:“你是说,白马寺的其他和尚还不善罢甘休,还要来追杀老子?” 圆空道:“这个……追杀倒不一定,但方丈师兄一定要知道须鸿的下落,所以派了藏经阁七位师兄及其他十几名弟子,追查此事。这七位师兄乃我白马寺一等一的高手,可不是贫僧可以比的。如果被他们找到施主,会……会对你不利也说不定。” 小靳拍桌子骂道:“什么也说不定?什么不利?一定要老子死翘翘!妈的,林哀一份,须鸿一份,恐怕这两份仇都要算到老子头上了!和尚,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否则也不会这么辛苦跑来提醒我了!”圆空闭目不言。 小靳跳起身在屋子里乱转,一边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他们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真是倒霉,这些个秃驴一个比一个撅……啊,大师,我不是说你。林哀杀了他师傅,须鸿又杀了那么些和尚……可这跟老子有什么屁关系?林哀把我抓去,把老子当猴子一样,在身上乱传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功力,我还想找个人叫苦呢!哼!对了……你为什么要来提醒我这些?你不也是白马寺的僧人吗?难道不恨他两?” 圆空道:“阿弥陀佛。贫僧既已出家,一心向佛,如果心中还装着爱欲仇恨,跟普通人又有何区别。况且二师祖圆寂前托付我们照顾施主,他对我有开悟引导之大恩,他的话,我一定要遵从的。不止贫僧一人,圆真师弟,还有几名弟子其实也跟我一路的,但见到钟施主和萧施主各自离开,他们各自追踪下去了。贫僧想,钟施主和萧施主如此明目张胆的动身,不一定会将施主带在身边,于是跟踪他的门人,菩萨保佑,让我今日有幸见到施主。阿弥陀佛。” 小靳心里暗自嘀咕:“妈的,这个和尚看着老实,其实跟那个展什么的老家伙一样狡猾……糟糕,恐怕这么想的人还不在少数,老子可得小心一点了!”便道:“好,大师这份心,我先谢过了。不过我可也不是省油的灯,想在我东平双……咳咳……想动我小靳,可也不是那么容易。明日一早,我们要想办法过鄄城关防,大师跟我们一起么?” 圆空道:“贫僧反出白马寺,实非得以。这些话传完了,如果施主能安全脱离,贫僧自当回寺里去。” 小靳心道:“恩,有和尚在,可不能让你待久了。谁知道他长得象不象林晋?要是被他看出来,可不得了。”口中道:“那是那是,可不能麻烦大师太多……” 圆空道:“小靳施主,听说你的师傅是道曾大师?” 小靳心中咯噔一下,差点跳起来转身就跑,拿起茶壶倒说,一面笑道:“来来来,看我,怎么让你干坐着?喝茶,哈哈!你说什么?大师?哈哈,他哪里算什么大师,穷和尚一个,江湖上无名无姓的……” 圆空摇道:“哪里。贫僧在寺里时,就已经听说道大师的大名。听说他一直在江北,只身担大道,救助贫苦或饱受战乱之苦的人。前一段时间还曾深入瘟疫之地救生,实在是我等僧辈之楷模。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呢。” 小靳没想到和尚的名头居然还这么响,呆了会,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师傅?” 圆空道:“贫僧在来之前,曾有缘与萧宁萧施主畅谈了一夜。他说到道大师时,充满敬意,说他有惊天绝技,却甘愿平淡,隐于草莽之中救助黎民,这番大定力、大智慧,实在非常人能及,还特意叫贫僧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他呢。” 小靳喝着茶笑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在心里乱骂:“这个萧小毛龟到底在想什么?王八蛋,还嫌老子不够烦么?喊个白马寺的秃驴来找道曾,是不是想我们死快点?妈的,我可得快点把这家伙弄走才行。” 正想着该怎么骗走圆空,忽听门外道曾的声音道:“小靳,你回来了么?” 小靳“扑”的一下喷出茶水,慌忙一抹嘴,叫道:“啊,我……我马上要睡了!” 道曾道:“要睡了么?我有事跟你说啊。” 圆空道:“哎?是道大师吗?”小靳急道:“什么狗屁大师,是……是掌柜的,来要房钱,妈的,有催房钱催到这时候的吗?”提高声音道:“哎呀我真的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嘎吱”一声,道曾已推门而入,小靳惊恐地一跳,叫道:“你……你……”道曾见到圆空,道:“原来有客来访。” 小靳忙打个哈哈道:“是啊是啊,你先回去罢,我……我真的有要事啊等会再来找你!” 圆空合十道:“不碍事,是贫僧打扰了。阿弥……” 他一句佛号都没念完,疑惑地看了看道曾,陡然间象见了鬼似的往后一退,颤声道:“你……你是……” 道曾先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刹时白得发青。不过他没有圆空那么惊异慌乱,冷冷地道:“原来……你是白马寺的僧人么?” 圆空一步步后退着,灯火跳跃,照得他脸上明灭变幻不定,一只手指着道曾,衣袖微微颤抖,道:“你……你是……是……” 道曾走上两步,走近桌子,让灯火将自己照得更凉,合十道:“我象谁,你看不出来么?” 圆空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一时说不出一句话,几十年前的那场噩梦仿佛再度降临。他一直退得撞到墙上才停下来,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道曾看着他的表情,叹道:“那么……我跟……那个人,真的很象了,是不是?” 圆空惊慌了一阵,毕竟也算见过世面,逐渐镇定下来。他看看小靳,又看看道曾,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开口第一句话是:“还有谁知道?” 小靳一屁股坐下来,道:“如果今天晚上我们杀了你灭口,那么到目前为止就只有我,还有……须鸿的弟子知道。”他本来想说萧宁,但转念一想,把萧家扯进来,这个和尚只怕更要抓狂,话到嘴边改了口。 圆空道:“哦,是吗……那……好、好……你……你……你怎么也做了和尚?” 道曾道:“不可以么?”这是他三十几年来第一次面对白马寺的僧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亲近,又仿佛敌视,各种感情乱糟糟混在一起。 圆空道:“不……不是……你师傅……是林普师祖?哦……果然……原来……咳咳……原来如此……要……那可得……” 小靳见他满脸涨红,说话颠三倒四,忍不住道:“喂,圆空大师,把话说利索行不?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能管住嘴巴能,这事就好办,不行呢……嘿嘿,就不好说了……” “不行!”圆空叫道。 “什么?妈的,那就不要怪老子……” “不行!要走!马上就走!”圆空不理小靳,抱着脑袋自顾自地道:“离开这里……马上就要走!他……他们追来了,可会杀了你的!不行!” “喂……”小靳咽口口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圆空勉强镇定一下,道:“我……贫僧……你们得走,立即走!白马寺现在出动好多高手在寻你们,如果让他们见到你……你……一定会杀了你的,你明白吗?” “走?当然要走!可是我们也难呀!你看,”小靳立马打蛇顺棍:“好多人追着呢,今天不就是一个?没有象你这样的高手帮忙,难走得很呐!” 圆空还没说话,道曾斩钉截铁地道:“住口!我们不需要他帮忙。我们不需要任何白马寺的帮忙。你走吧,离开这里,无论你说不说,我的事不要你再过问了。走吧!” -31-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三十二章 小靳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头痛得厉害。昨晚一宿没睡,除了想到白马寺的秃驴什么时候到外,也对道曾严词拒绝圆空帮忙大为光火。妈的!他倒想得轻松!他一个和尚看开了不要命了,我可还想当乌龟,活个千儿八百岁的! 看着圆空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夜色中,小靳差点没冲上去在他背上插一刀。谁知道他会不会跑回去说? 第121章 毕竟须鸿两口子轮番折腾白马寺,这份仇恨可非比寻常,他要一开口,白马寺绝对顷巢出动那是不用说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还是赶紧走,走得越快越远,他们找到自己的机会就越少一分。所以小靳赶紧找到徐展,询问通关的事。 徐展也是早上才刚赶回来,正在前厅吃饭。见了小靳,抢先问道:“昨天这里是不是有个人什么找了上来?” 小靳道:“是啊,你是听毛老兄说的?” 徐展道:“还用听他说吗?今天早上我离开鄄城的时候,已经有关于你的各种说法满天传了!” 小靳惊道:“这么快?那个欠三刀的难道还有同党?” 徐展道:“嘿嘿,江湖中永远有你想不到的事。同党我估计不大会有,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有没有人又在跟踪他呢?” 小靳苦恼的抓扯头发,道:“哎,妈的,这事越闹越大了!怎办?现在怎么办才好?” 徐展跟他已经混熟了,笑道:“怕个屁,你东平双杰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这种小场面?来一个打一个,来十个就杀五双,哈哈,哈哈!” 眼见小靳就要乱叫,徐展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怎么就没想到城防?” “城防?”小靳一愣,道:“想到的啊,我们不是正想法要出去吗?” 徐展看看门外没人,凑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想出去还不容易吗?现成一百两的银票,两张换一张,便宜!” 小靳哆嗦着接过来,仔细打量,道:“这……这就是通关手令?乖乖,这么破张纸,就值二百两,真他妈的抢人啊?就一张?” 徐展道:“一张,管一辆车。” 小靳愣了片刻,迟疑地道:“那你们……” 徐展叹口气道:“小靳兄弟,不瞒你说,钟老大和我家公子的势力,最远也就到鄄城为止了,再往西……那里如今已是胡人的天下。孙镜目前当起了乌龟,关闭了所有面西和面北的通道,禁止任何人进来。我昨天到鄄城看了看,一万多人将城守得水泄不通,所以一旦出了关,就再难进来。兄弟我只能送到这里,实在对不住了!” 小靳忙道:“别说这话呀,徐大哥,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小靳这辈子都没法报的!其实跟不跟去的也无所谓,出了城就好了,嘿嘿,二百两银子的手令,晾那些穷跑江湖的也买不起!” 徐展点头道:“正是!稍有财力的,大概这会还在追踪钟老大和我家公子,没钱的才跑这里来,鄄城城防,正好可以替我们解决问题。我大致安排了一下,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城,我已经托了这边混的兄弟,在汲城为你们安排渡河的事。只要老天做美,渡过黄河,一切就顺利了!” 小靳也知道目前的局势,虽然徐展等人不能跟出去是个损失,但手里有了文书,一切事都好说。白马寺再横,拿得出几千两来买手令吗?哼哼,等过了黄河,看还有谁认识咱大爷! 两人又计划了一番,务使出城顺利安全,还要让那些追踪的人不至于倾家荡产的追来。 “铛……铛……铛……铛……”远远的岗楼上,传来缓慢而悠长的鸣金之声。正在闭目沉思的阿清赫然睁开双眼,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过去。只见岗楼上几个小小的身影晃动,上上下下,各自忙碌着。中间主楼上则升起一柱烟,笔直升入天际——这是在向东平报信:广善营今早一切顺利。 阿清在树干上站起身,向东望去。那条从广善营延伸出来的路上,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从三天前自己开始监视直到现在,除了两辆运送补给的车和三辆继续运柴火来的车外,并没有其他正式的官员来营地视察,看来孙镜对这里很放心,只要每日三次狼烟信号如常,轮换应该不会太密集……如果攻击迅速,在日落前不让狼烟烧起来的话,也许可以多拖一夜的时间…… 正在她盘算时,鸣金声消失了。“还是每个岗楼三人,”她下首的石卢耶眯着眼道:“这个数不少了。三张弓,射得准的话顶十个人。狗娘养的孙镜看得挺严的。” “可是很涣散啊,”阿清继续望着岗楼的方向,道:“金还没鸣完,其中两个岗楼上都没人了;金鸣结束,还有人在上下。如果真有人在这个时候攻击,哼,射下几个人来,换岗的就未必敢上去了。” 石卢耶点道:“郡主说得极是。我们要想成功,看来只有乘换岗这一时机。今天到现在还没有运柴来,里面大概已经布置好了。” 阿清沉重地叹口气道:“其实何必再添柴火,笼子的木头那么粗,浇上油,一把火什么都烧光了……还加这么多柴,他……他真是狠毒!” 石卢耶道:“他是想毁灭一切证据,郡主。燕王薨在此地的消息,他怕天下豪杰知道了,要他老命。哼,这人狠毒至斯,一定会有报应的!现在就要看石攀潜伏得如何了。” 阿清心道:“他其实怕的是传国玉玺的下落被人知道……”只是这事也不能给石卢耶说,叹道:“他们五人去潜伏,一定会吃不少苦头。我们必须尽快动手才行。” 两个人正商量着,忽觉眼前一黑。他两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打北面过来一片云墙,长长的横贯了整个天幕。云来的速度非常快,太阳只在云中隐约地露了几下,就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有无数道光束,仍然切开了云,斜斜地投射下来,照在广善营那黑底藏青的猛兽旗上。这些光束下面,青灰色的山峦仿佛活了一般起伏不定——那是伴随着云而来的风。 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肺之间一阵冰凉。石卢耶道:“郡主,是北风!看这天,好大的一片云,这要在咱们草原上,就是一场暴雪了。” 阿清怔怔地看着天,道:“是吗……一定会下雪吗?” 石卢耶道:“这个……倒也未必。小人随王爷东进这些年来也看过不少,中原的天气跟咱们草原不同,咱们草原上下雪下雨那是明着来,有多大云就下多大雨。但在这里,如果风很猛,一口气刮到南面去,冷是肯定会冷,但雪却不一定下。如果风刮得没劲了,让云在咱们头顶上盘恒几天,那雪就没得跑。郡主,还要继续监视下去吗?” 阿清皱紧了眉头,道:“为什么不?继续监视,如果这场雪来得猛,兴许火就烧不起来了。” 石卢耶道:“是!可是……可是那些人,恐怕也……”[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阿清知道他的意思。营里的羯人这会儿别说妇孺老少,就是汉子也再虚弱得跟个病人没啥区别了。一旦孙镜铁了心要杀人,就算他不动手,只须眼睁睁看着雪将这些人掩埋就够了。她抓着树干的手慢慢捏紧,将坚硬的老树皮也撕开老大一块。 石卢耶道:“郡主,要不……咱就照计划强攻进去?” 阿清摇头道:“不……咱们人太少了,我不能让你们白死,这件事不到最后时刻,决不蛮干,明白吗?” 正说着,风终于穿透了密林,刮到两人藏身的大树跟前。大树顿时笼罩在一片狂啸声中,间中无数劈啪破裂之声,折断的枝条、树叶飞旋着刮过两人,掠过同样疯狂摇摆的齐人高的荒草,向几十丈外的广善营飞去。连粗大的树干都抵不住,时而吓煞人的向一边顷去,时而又反弹回来。 阿清倒是毫无影响,石卢耶马上功夫了得,下了马爬在树上可不是那么回事,只有拼命抱紧了树干,一动不动。阿清见他双眼紧闭,却一声不吭,知道他向来畏高,实在难为他了,便道:“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提起石卢耶的衣服,正要带他下去,回头一瞥,望见远远的广善营的旗杆也被风吹得弯了腰,有一两根甚至已经折断。而岗楼上的士兵则早不见踪影了。 阿清冷冷地道:“准备明天劫营!” 他们回到自己的据点时,天已经很黑了。他们临时栖身的山洞里,尖啸声惊心动魄,无有止息,仿佛无数鬼魂正借着风的力量四处咆哮哀号,让人心中一阵阵的发麻。 洞里几人见他们进来,都一起起身行礼道:“参见郡主!” 阿清摆手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礼节都免了!”她坐下喝了口热水,问道:“禾肋呢?还没回来?” 其中一人道:“禀郡主。禾千户在七步坡设埋伏,还没有回来。”他是名百户长,名叫伏利度。阿清道:“你去传个信,叫他快点,今晚之前一定要设好,我们争取赶在下雪前动手。”伏利度领命而去。 他刚出去不久,阿清和石卢耶正在商量如何对付岗楼的事,只听门外放哨的侍卫低声道:“有人!”洞里的人立即提刀戒备起来。 过了一阵,那侍卫又道:“是禾千户回来了。咦……还带来一个外人?” 阿清走到洞口望去,只见山坡下一行人正飞速向山攀爬。其中一名侍卫背上背着一人,那人眼睛上蒙着白布。阿清看了一会儿,忽地一震,失声叫道:“石付大哥?” 那人听见了,歪着头朝向阿清,裂嘴笑道:“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风已经很大了。高高的鄄城城楼上,腕口粗的旗杆都被吹得弯了腰。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尘,无数枯枝败叶、碎瓦破布满天飞舞,一不留神打在身上可痛得紧。整个鄄城关门闭户,没关的门窗被风刮得噼啪乱响,稍微老旧一点的被风的巨掌打得粉碎。 第122章 街上几乎已看不到人影,一任风沙在空旷的巷尾街头肆意咆哮。 小靳紧紧拉着车上的帘子,不让风吹进车去。可是风实在太大了,别说关住风,能勉强保持住身子,不被这狂乱的风吹下车去已算不容易了。他弯着身子靠在车架上,眯着眼,看着头顶那片又黑又厚的云慢慢压过来,有一阵子,他几乎觉得那云快要将城楼都压塌了。 “妈的!”小靳心中暗骂:“果然来了!好大的气势!这场雪要下下来,渡口不给埋起来才怪!只不过,昨天出来个欠三刀的家伙,今天还不知道冒出些什么老乌龟来,现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混出城去再说吧。” “小靳哥,还没到吗?”车里传来小钰焦急又胆怯的声音。小靳把脑袋伸进帘子里,道:“快了,就在前头。别怕,徐展大哥他们都在四周看着呢。” 小钰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脸上也特意用碳灰弄脏了。她靠在纹丝不动的道曾身边,小心地道:“我……我不是怕……我……我只是……” 小靳钻进车里,说道:“好了,你们两个都听好,看这天,大概就要下雪了。等一下城防说不定会问为什么急着出城,我就说我的老妈重病在身,到东平去找的大夫给看,赶着救命呢。和尚,你现在就是大夫,如果待会儿问起什么,你可回答利索点,什么风热头痛的随便扯,紧要的是让别人相信你是行医的,明白吗?小钰,你是他的跟班,跟班要做什么懂吗?就是什么都别做,当哑巴得了。”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岂不是妄语么?因缘聚散,自有妙法,世人总是看不破,以为可以扭转坤乾。”小靳恼火地道:“和尚,你就是改不了这毛病,整日逮着什么都要乱七八糟的说一通。等一下可别跟人乱说佛经,你当人人都象我这么好耐心么?小心把人家说恼了,别说把咱们关起来,就是不放行,我们也要喊天!大家是在逃命,你就帮帮忙当做回善事行不?” 道曾道:“我知道了。我本就是行医的,待会能不说就不说。” 小靳道:“那就谢天谢地了!”见小钰眼中流露出的怯色,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两下,道:“别怕,有我在呢,你就看着好了!” 他正要出去,小钰忽地抓住他的手,道:“小靳哥,出城后,真的……真的都好了吗?” 小靳柔声道:“当然。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打这里出去,再也不是姓孙的地盘,而且因为战乱,那些江湖上的傻瓜们也绝少能有人出来。钟老大和萧宁两人已经吸引了几乎所有的注意,我们只要过了黄河,鬼才认得出来呢!放心吧!” 小钰点头道:“恩,我不怕,小靳哥。”小靳摸摸她脑袋,道:“这才乖嘛。”转身出去。 小钰出了一会儿神,转过头,看着车窗上的帘子被风刮得狂乱的舞动。外面天地变色,万物都在狂风面前瑟瑟颤抖,车内却仿佛是另一个宁静而安全的世界。她听见自己对自己轻声说道:“别怕……都过去了……只要出了城,一切都过去了……别怕。” 身旁的道曾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合十道:“阿弥陀佛。该来的来,该去的去罢了。” 小钰回头向他嫣然一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吓不到我。我说我该出去,这便要出去了,小靳哥答应了我的……” 小靳举起马鞭,凭空一抽,带出一声脆响。于是马车一震,开始缓缓向前驶去。拐过一个街角,迎面就是鄄城西门高大的城楼了。马车刚转过来,“哗啦”一声,一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都给刮了起来,飘飘忽忽飞了十几丈,险些蒙住小靳的脑袋。他伸手一推,那告示嗖的一下钻进车里去了。小靳咕哝两句,回头看去,并没有徐展等人的身影,大概在附近的某处暗中监视着吧。 风这么大,别说人了,连以前满地的垃圾都不见了影,整条街就只有自己一人驾着马车走在路上。风将平日灰扑扑的青石地面刮得露出本来的青白色,看上去仿佛天是黑的,地才是白的。小靳心中突然无限感慨。此出鄄城,身后的那些事……小钰的身份、道曾的身世、自己倒八辈子霉沾上的老黄的一屁股债……真的就扫得干干净净,从此海阔天空,任小爷逍遥去了吗? 阿清……连阿清也一起,永远消失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丢在鄄城门口,永不再来了吗? 他呆呆地看着高高的、破旧的城墙慢慢接近,那些墙缝里的枯草早被大风刮干净,只留下班驳的墙面,仿佛鲜血凝干后的颜色。他脑子里有些糊涂,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好象梦一样飘渺而不真实,而且,现在连最后剩下的模糊的记忆都要被这大风全给刮跑了。 不不……还有更不真实的……难道自己真的已经站在了鄄城门口,手里拿着通关手令,等着出城吗?半个月之前,他可连想都不敢这么想,可现在…… 正出神间,忽觉大腿上一痛,小靳吓了一跳,刚要跳起身,却见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城门门洞里了。一名守城牙司怒火冲天,正提着一杆长枪向他刺来,叫道:“妈的!喊你半天了,发什么愣?” 小靳一闪,避开枪头,笑嘻嘻地道:“军爷息怒!妈的,这贼老天刮的好风,吹的小的耳朵里嗡嗡乱叫,就没听见,您老多包涵!”一面说,一面将五两一锭的银子塞到那牙司手里。那牙司掂掂分量,气消了好多,收了枪丢给身后的士兵,袖着手道:“到这里来干嘛呢?我们孙将军早下了令,严禁一干人等私自出城!快给老子滚开!” 小靳笑得更加灿烂,一叠声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军爷放心,小的绝对不是来给军爷添麻烦的,呵呵!您老请看,手令在此!”说着双手将手令奉上。 城防牙司见他貌不惊人,居然抽地出通关手令,倒是吃了一惊。接过来仔细看看,确实是真的。说起来每张通关手令卖的钱,也有他的一份,当即态度缓和了下来,道:“恩,手令倒是真的……不过,你这时候出城?出了城最近的村都还有十八里路,眼看大雪马上就要下来了,怕是赶不急了。” 小靳苦着脸道:“多谢军爷关心。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我家老母怪病缠身一年多了,一直没法治愈,眼看越拖越重,小的没奈何,只有赶到前头东平找了位大夫,要赶紧着赶回去呀!” 城防牙司撩开车帘,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还有一名十来岁的小伙。那和尚见了他,微笑合十一礼,那小伙穿着一身下人衣服,脸也有些脏,正埋头呆呆地看着手里捧着的一张破纸。 城防牙司道:“怎么,是个和尚?” 小靳正色道:“军爷,这位可是东平城首屈一指的神医呀,小的卖了家传的十几亩地,才把他请回来,嘿,可不容易呢!您看这天也快晚了,小的老母还在家等着……这鬼天气,军爷还在这里尽忠职守,真是了不起!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军爷在此,咱们可太放心了!”一边说一边又偷偷塞了两锭银子。 城防牙司点头道:“为国尽忠,那跟对老人家尽孝一个道理,从不敢懈怠!走吧走吧。开城门——” 看着粗大的门闩被几名士兵抱下来抬开,小靳止不住的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这是个梦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可是……可是看不出哪里是假的……菩萨保佑,就让我出了这城再醒吧!小靳第一次虔诚地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随着一阵低微的嗡响,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打开。刹那间,风象一把刀竖着劈了进来,斜斜砍在马车上,砍得马车一阵晃悠。城防牙司骂骂咧咧地跑到一边避风,马儿不安的嘶叫着,跺着脚。小靳拉紧了缰绳,第一次觉得迎面打得脸生痛的这股风竟是如此美妙。 啊,看来真是有菩萨的……小靳心中狂跳,想:“老子看来要吃一个月的斋才行……哈哈……哈哈哈哈!” 城门刚开一半,巨大的风力将门死死往里推,看架势一旦城门被推到墙上,要想再关上可就难了。城防牙司一面拼命招呼手下下桩顶住,一面冲小靳扯着嗓子喊:“滚滚滚!快给老子滚出去!” 小靳瞪红了眼,使劲抽着马儿向前,心道:“好!老子滚!老子有多远就滚他妈多远去了!” 就在此时,车身忽然一抖,接着听见道曾急迫地喊道:“小靳!” 小靳回头看去,只见狂风中,小钰跳下了马车。她还没跑出两步,一阵风沙刮过,带得她跌跌撞撞地向前,一交摔倒,翻了个滚。她右手里死死拽着的一张纸,左手撑着艰难地爬起来,又向前跑。 小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跟城防说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飞也似跑过去,一把拦腰抱住小钰,两人一起滚翻在地上。风吹得两人的眼都有些睁不开。 “你……你要做什么?”小靳凑近了她,吼道。 小钰不答,两只手死死抓着那张纸。小靳认出是刚才差点蒙到自己脑袋上那张告示。他颤抖着从小钰手里扯过那张纸,翻过来。告示已经被风刮走一大半,剩下瘦长的一溜上用朱红色写着: “……若十日内前赵琉殊郡主不能归案,所有广善营中所囚之人将被处以火刑……” 小钰抬起头来,笑着道:“我走不了了。” “哦……”小靳呆呆地回答。 隔了片刻,小钰紧紧抱住了小靳,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道:“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啊!” 不到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第123章 刚才的狂风逐渐弱了下来,而且也失去了方向,开始不着边际地乱吹。在这四面都是口的洞里,风声虽仍然尖利,却也不再象刀割皮肤一样让人感到难受。 他们是夏天的时候就出来的,此时仍衣着单薄。因为怕人发现,不敢点火,再加上吹了一天的北风,温度下降极快,洞里冷得象冰窟一样,一些内力浅的人快顶不住了。幸亏石付来到,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到山后割来枯草,粗略的编了些垫子,让大家围坐在一起,才勉强可以熬过夜晚。 但这些都是羯人里的强壮汉子,当初都是跟随晋王打天下的侍卫,战场上闯下来,虽然处境艰难,也没有一人叫苦。倒是阿清心急如焚,将石付带到一边诉苦。 原来石付从钟府出来后,靠几个朋友帮忙,坐上了南下的船,行了三天,赶到东郡。在那里,他又联络上了从前劳家的朋友,就一边南下一边打听阿清的消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慢慢地展开。还没等展开完,阿清剑眉一挑:“原来……你果然也看到这张告示了。” 石付叹了口气,道:“我的朋友给我一念,我就知道,小姐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又立即转向,赶回了东平,这两天一直在广善营周围转悠。天可怜见,终于让小姐的手下发现了我,还以为我是什么奸细呢,把我带了来。” 阿清没有想到他们两兄弟为一句承诺,竟各自不顾性命的侍奉自己,颤声道:“石付大哥,你……我真不知道如何……”心中感慨,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石付笑道:“小姐又在乱想。我们两兄弟的命本是小姐救回来的,自然今生都归小姐所有,小姐不要再说客套的话了。现在的东平城,几乎已成了一座鬼城,有点钱的,有点势的……总之能跑的人都跑了。慕容氏、姚氏的大军虎视眈眈,都盯着这水陆汇通之处,打过来已经不是问题,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小姐,我实在不明白,姓孙的这时候该想该做的,应该是跟谁结盟,或干脆投降谁了,怎么还纠缠着广善营不放,还出这样的狠招?这位琉殊郡主是谁?为什么跟广善营有关?” 阿清道:“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你了。我父亲便是大赵晋王,我是清河郡主,本名石岚。” 石付怔了片刻,但并不如何惊异,道:“我早猜到小姐是高贵之人,只是没想到竟是皇族之后。那么,这告示上的琉殊郡主,只怕应是从小姐从广善营里救出的小钰,对不对?” 阿清道:“是。她是我大伯燕王之女。那天晚上,大伯薨在营里,我只救出了她一人。” 石付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虽然小钰是郡主,但现在赵国形势如此严峻,一个郡主也实在抵不上什么用,为什么他一定要逼着小钰回来?难道真的贪恋她的美色,连自己的脑袋都不顾了么?” 阿清抱着双臂,望着洞外隐隐泛白的天,过了好一阵才道:“他当然不是傻瓜,这时候了还想着美色。他……他想从小钰身上得到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秘密,你知道了,反而更加危险。” 石付长长叹息一声,扶着石壁站起来,道:“难怪姓孙的老狗千方百计要追她回来。如此不惜代价,那也许是个会祸及天下的秘密。哎,他也真是够阴毒,将广善营里几百人的性命,全压在小钰一个人头上,真他奶奶的不是人!只可怜她这样娇贵弱小的女孩,在这乱世任人宰割,唉……” 阿清想到救出小钰的那晚,又想到惨死的大伯,跟着想到以性命相助的阿绿……那又何尝不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幸好黑夜里谁也看不见,偷偷用手抹了,冷冷地道:“本来我曾潜入东平,想要亲手杀了他,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他大概早已远远的躲到一边去了。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劫营。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也为了小钰……可是……可是我们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石付道:“小姐,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有真正打过战的兵吗?” 阿清道:“是!他们是我父亲派出来寻我的侍卫,一共二十一人,还有二十七人是他们在路上遇上的散兵,两名千户,四名百户长,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了。还有五人也是在路上遇上的,不过他们不是士兵。他们现在自愿被孙镜的手下抓住,关入广善营,做我们的内应。本来我们是打算取道陈留去襄城作战的,可是刚过了高平郡,就看到了这个告示。本来……当初我不去劫营,是希望如果慕容氏或姚氏打来,应该会放了这些无辜者,去劫营反而会害了他们。可现在没办法了,那怕人再少,那怕劫营失败,我们也只有试一试。”她转过身,向着石付捏紧了拳头,道:“拼命也要试一试!” “好。”石付淡淡地道:“劫营就劫营,谁说我们一定失败?明天我们再好好计划一下,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清道:“不。石付大哥,你为我做的事,我已经很感激了。可是你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能做什么呢?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你不要再管这事了。” 石付嘿嘿一笑,道:“难道我来就一定是送死么?小姐,你不用再说什么,当初我和石全发誓效忠于你时,就没想过独善其身。石全已经尽了忠,我可不能输过他呢,嘿嘿!四十八个士兵,五个囚徒,再加上小姐你……让我想想……未必就是必输的局面。” 石付道:“什么地方了?”禾肋回答:“七步坡。” 石付于是在车里站起身来。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在他脚下是东平城周围最险峻的山路。这条崎岖陡峭的山坡其实有三里半长,七步,只是指它的宽度。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七步左右,再往两边,就是十几仞高刀削斧劈的山坡。往南七里是东平城,越过这道坡,再向东九里,是广善营。七步坡就是中间的咽喉。 石付道:“滚石和火油都藏在哪里?” 禾肋道:“崖顶,就在七步坡入口的地方。”石付摇头道:“不成。搬到中间的位置。要让对方沿着这狭窄的坡上来一点,这样滚石和火油才能造成更多的伤亡,而且还可以让他们搬运伤兵也要花一些时间。” 禾肋眼睛一亮,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手心里,道:“恩,对!我这就叫人去搬!” 石付道:“别忙,咱们商量完了再动不迟。弓箭的位置倒是应该提前一点,就在入口的地方。等到这边火油下去后再动手,只管指着马射。我们不在乎杀多少人,而是让队伍混乱。前面的人往下退,入口的马再一惊,对方就没法短时间里组织起新的进攻了。要记住,不能让对方由此处及时赶往广善营是第一要务。我记得离此十几里,还有条路可以进山,到达广善营,是不是?” 禾肋道:“是。那条路虽然比这里饶得远,可是宽阔,林子也少,没有办法阻截。我正在想办法……” 石付道:“路宽阔,又少林子,十来人怎么可能阻截骑兵?”阿清犯难地道:“那怎么办?” 石付道:“既然那边没办法守,就不要让对方走那边。”禾肋道:“这……这怎么可能?” 石付道:“为什么没可能呢?这里毕竟是从东平到广善营最近最方便的路,除非绝对过不了了,否则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走这条路的。所以这就要看防守的人了。” 阿清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说……防守的时候,不一次堵死,让对方以为还可以再冲一下,就一次次的消耗在这条路上?” 石付道:“不错。当敌人要退时,装做我们也要退却的样子,当敌人进时再阻截。另外还可以遣人装作孙镜的兵,混在队伍里,一旦快守不住时就吆喝假消息,说是广善营已经守住,或东平城受到袭击之类的话。总之,只要功夫做足,就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当然,这些都是小细节,对方无论如何都会到达广善营的,关键还需要劫营那边动作够快。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石卢耶摊开一张地图,上面详细画了广善营地里箭楼、主楼、大门、偏门及各个牢笼的位置。石付看不见,他便按方位顺序详细解说了一遍,道:“计划劫营的是三十八人,我带十人守在这里。另外还有五人已经混入营中。营地四周沟壑很宽,有暗桩,翻越起来麻烦。所以我们的计划是从侧门入营。每半个月有一趟运送给养的车队,大概四辆车左右,具体要看是不是需要运人进去。四辆车,载二、三十人,应该够了。” 石付道:“从侧门入内偷袭,计划不错……让我想一想。”垂着头凝神沉思。此时天阴阴的,雪还没有下,风依旧凛冽,从七步坡窄小的壑口刮上来,吹得人人脸上刀割一样痛。但众人都知道他是阿清亲赐石姓的亲信,而且还尊称他为大哥,是以俱都屏气住声,一动不动待他静静的想。 过了一会儿,石付道:“三十几个人劫营,其实非常勉强。不用说对方两百来人,单是地形,就足够守住了。所以这一趟……小姐必须带几人打头阵才行。” 此言一出,石卢耶、禾勒等人齐声道:“不行!我们去冲!” “对啊,怎么能让郡主冒险!” “大胆,你想陷郡主于危难之中……” 阿清厉声喝道:“住口!听他讲下去。”众人忙都禁声不语。 石付道:“我亦知道此举凶险,但是要劫营成功,有一点非常关键,就是那八座岗楼。”他比出两个指头,沉吟道:“一座岗楼只需两个人,十六张弓就可以将整个营地牢牢守住,何况现在还是三个人的编制,可见对方亦知道这几处岗楼的重要性。 第124章 孙镜不建牢房,只建笼子,这一招非常毒,无论有多少人来劫营,只要冲进来,基本上就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岗楼上的攻击。况且就算劫营的人不被射到,弓手一样可以射杀笼子里的人,造成恐慌。如此一来,劫营时的牺牲就非常大。我想,这是诸位都不愿看到的吧?所以,必须先迅速解决掉这八座岗楼,解决了,其实劫营已经完成一大半了,因为我们的人在岗楼射击,一样可以压制对方的攻击。以小姐的轻功,才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否则很难攻克。” 石卢耶道:“可是冲进去攀上岗楼,实在太危险,郡主绝对不可以来做!”众人都跟着纷纷嚷道:“对,不能,绝计不能!” 阿清道:“安静!石付大哥自有主意。难道我们此举不是救人吗?这时候还想着危险困难,救什么人?再有谁开口乱喊,我可不饶他!” 石付道:“大家放心,既然说到攻击岗楼,自然有攻击岗楼的法子。我们人少,只能智取偷袭。多加一辆车,装满柴薪,准备好湿棉被。在侧门时要迅速干掉守门的人,不能有一丝响动。这个时候不忙着冲,点燃柴薪。等到营地里的人注意到火,出来扑救时,小姐带几个箭法准的越过沟壑溜进去,乘着混乱上岗楼。只要上去了,杀掉守卫不是问题,再用箭袭击楼下的人。其余人骑马,两骑一排,用带勾的铁链子连着只往里冲。对方促不及防,救火的时候又没带兵刃,只要冲散了队形就好办了。尽可能久的拖延和杀伤对方,剩下的就想办法救人。”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过了好久,石卢耶犹豫地道:“为什么还要准备湿棉被?”石付道:“不能让火烧得太大,浓烟会提前给东平城报警,一旦骑兵冲进去,要留一人用湿棉被扑灭火。营地里一定还有自己的报信方法,所以小姐在岗楼上时,要注意射落主楼的任何信旗或是火箭。当然,最好是能下雪。雪下起来,虽然对我们撤退增加了困难,可对方的联络、追击等也更加困难了。能赢得时间,就有希望。” 石卢耶又道:“可是,他们正在准备烧死牢笼里的人,柴火都已经运了好几十车进去了。我们一旦进攻,他们要点火烧起来怎么办?” 石付道:“姓孙的狗贼既然用这些人做人质,逼迫琉殊郡主出来,郡主不现身,怎么可能舍得放火烧?再说,要真烧死这几百人,流传出去,一旦襄城的赵军杀回来,或打着勤王旗帜的慕容氏或姚氏打过来,他也别想有好下场。所以这个放火只是威胁用的幌子,我料他在营里甚至根本不敢将柴火堆放在牢笼旁,否则一旦有个火星走了水,他的人还要赶着救火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敢这么做,但没有他的命令,营里的人也不敢放火,否则烧死了人,怎么向他交代?所以,我们放火,他们反而非得救火不可。”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不禁一起点头。禾肋道:“那么,混进去的兄弟做什么?” 石付道:“冲进去的骑兵要想尽办法将守卫与牢笼隔开,要提前通知混进去的弟兄,让他们暗地里组织一下壮年男子,砸开牢笼后,不要他们动手拼杀,只准将走不了的妇孺或是受了伤的背走,越快离开营地,活下来的人就越多,明白吗?” 石卢耶道:“可是……可如果骑兵没办法控制局势了,怎么办?我们这么少的人,一旦短兵相接,根本没法支持住。” 石付沉默了半天,叹道:“如果实在无法控制了,就放火!” “放火?” “不错,放一把大火!”石付恶狠狠地道:“我们自己带火油进去。一旦骑兵控制不住局面时,就在他们身后放火。一来可以暂时阻隔对方和囚笼,二来引起更大的混乱。这营地是孙镜苦心经营的地方,我就不信里面的士兵敢让它烧光!他们慌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了。但这一来,东平城可能出兵的时间势必大大提前,后面怎么办,就只有看天意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这计划虽说仍没有十足把握,但也算周祥慎密,亏他这么一会就想出来,自己可不能再出头献丑。于是都一齐摇头。 阿清一拳击在自己手心,道:“好,就是这个法子!谁跟我打头阵?我只要六个人。” 所有的人一起举起手,叫道:“臣愿效死力!”。阿清冷冷地道:“死没有用,等一下回去比试,谁爬得最快,射得最准,谁就跟我去。”众人一起单膝跪下领命。 石付道:“还有,大伙进攻时,一定要记住,不得称呼郡主名号,否则那些士兵会群起而攻击郡主的,明白吗?” 众人都道:“是,明白!” 石付又道:“其实孙镜的兵久疏战场,也没有什么厉害的。两百人应该不是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人送走。不用说老弱妇孺,就是壮年男子,关了这么久,身子也快垮了。从广善营入最近的森林,也有十几里路,怎么样让他们进去才最困难啊。弄不好,可能劫营没有事,却在路上全军覆没。我还要再想一想。” 阿清咬紧牙关,半响,毅然道:“事到如今,没有退路。就算全军覆没,也不能做奴隶!草原之神会保佑我们的!”众侍卫抽出刀来,大声道:“天必佑我大赵!天必佑我大赵!” 石付点点头,对阿清道:“小姐,我还要留下再探探这里的地形,不如你与参加劫营的先回去做准备,我一会儿就回来。”阿清道:“石付大哥,你伤未痊愈,不可劳累了,早点回来。”说着纵身上马,引着二十几人去了。 禾肋负责防守七步坡,当下道:“还有什么需要探查的?在下派人去做。”石付听着阿清等人骑着马走远了,淡淡地道:“没什么可查的了。你叫人集合一下,我有话说。” 禾肋见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忙呼哨几声。不一会儿,十人已全部围拢过来。 石付道:“各位兄弟,大家都是勇士,有没有必死的决心?”十人一起吼道:“有!”声势惊得四周鸟儿扑楞楞一阵乱飞。 石付点头道:“那就好。刚才我说孙镜的兵久疏战场,也没什么厉害,两百人应该不是问题。我是在说谎。” 他说到这里一顿,仿佛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开口。整个崖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石付停了一刻,终于道:“正因为久疏战场,这两百人基本上都是些兵痞,一旦劫营,他们必定陷入混乱,一混乱,就会胡乱杀人。牢笼里的人关久了,风吹日晒,就算活着,也没几个好人了。我们是去救人,他们是杀人,可以想象,劫营的兄弟们为了救刀口下的人,死伤……会很惨重。” 禾肋捏紧了拳头,满脸血红,道:“兄弟,你想要说什么,请直接说,我们羯人没有一个是怕死的!” 石付重重叹了口气,道:“他们纵使劫营成功,也没有能力再抵御任何攻击。所以……所以几百人撤退入森林这段时间的长短,就只有靠你们的命来决定了。” 禾肋仰天大笑,纵马上前,拍着石付的肩头,道:“你放心,我们十个人,没有一个打算活着离开。我只想请你老实说一句,胜算究竟有几何?” 石付想了一下,无言地竖起三根指头。 “三成?”禾肋问。 “如果运气好的话。”石付补充道。 “够多了。”禾肋在马上伸展了一下筋骨,转头望着几里外广善营淡淡的炊烟,笑道:“就算没有希望我们也会拼,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32-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第三十三章 “下雪了。”小靳推开窗户,但见漫天白雪纷飞,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降下来,在院子里翩然飞舞。地上、屋檐上已经积起了雪。因急剧的降温,树上挂满了冰凌,风一吹,相互叮叮铛铛的碰撞,煞是好看。但雪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那么猛烈,昨晚的那场大风,看来已经将云吹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他叹了口气。雪没有预期那么大,渡口大概也还没封闭,然而自己却走不了了。 昨天晚上,小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叫也不理。小靳怕她想不开,自己睡在房门前,叫皮厚肉粗又不怕冷的道曾睡在外面的窗户下。他冷得不时起来跺脚,凑到门缝里看,总是见到小钰一个人坐在床上抽泣。就这样死撑着过了一夜,当徐展早上来叫他时,他几乎快冻僵了。 徐展把他拉到一边的屋子里,见他脸色铁青,先端上一坛老酒。小靳管他三七二十一,咕隆咕隆灌了几大口,顿时觉得一股火从胃里一直烧到脑门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拍桌子叫道:“好酒!好……真他妈的够劲!”抱起酒坛又灌。 徐展道:“小靳兄弟,实在抱歉,我们得走了。” 小靳早料到了,此时脑中一片混乱,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勉强挥了挥手道:“我……我知道……” 徐展道:“我们萧家再怎么说,也跟孙大人有生意上的来往,这件事……实在不便再露面。公子只吩咐我们送兄弟你出鄄城,走到这一步,我们……我们也该回去复命了。钟大哥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再说,如今公子冒险南下,有太多人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我必须回去照应一下……” 小靳握紧了他的手,道:“别说了。徐大哥,这份大恩,兄弟我没齿难忘。你们尽早走吧,这边没什么事。 第125章 告示的事你别担心,那丫头也就是不忍心,她还能干出什么来吗?没事没事,等过两天她明白了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也就算了。这个,你不用管,你们今、今天就、就走!妈妈的!早、早走早……了……晚走就……就了……了不……”说到后来,舌头打架,眼睛也红起来了,死拉着徐展喝了一上午的酒,直到喝趴在桌上为止。 等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徐展等人早已走了。他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半边脸硬硬的,伸手一摸,原来是自己吐出来的已经在上面干起了壳。小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头也懒得动,什么也不去想,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平静的响起: “我要回广善营去。” 小靳抹抹脸,死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原来雪终于下来了。 他看着漫天的大雪,人模狗样的叹息着。当手里拿着通关手令,看着鄄城城门徐徐打开时,那一刻的景象象被刀刻在脑海里一样清晰。没想到幸福竟是如此短暂,转瞬之间,鄄城城楼就淹没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你想怎么做呢?”他问,声音镇定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什么也做不来,可我还有脚,只要走回去就行了。”小钰淡淡地道:“回去就行了。你别再管我了,趁现在还能出城,走吧。” “屁话!”小靳酒劲未消,一拍窗户,道:“小娘皮上阵救人,老少爷们倒拍屁股溜边走人?我……我‘东平双杰’不做这种屁事!呃!”重重打个酒嗝。 小钰缓步走到窗前。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头发也未梳理,懒散地披在肩头。窗外白皑皑一片,可是她的肌肤更白更亮,如一块美玉般傲然而立。她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抚弄着窗台上的一抹雪痕,仍然淡淡地道:“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我是必须要救我的族人……” 小靳抢断她道:“你救得了吗?恩?你以为你回去了,姓孙的老王八蛋就会放了他们?你……你他妈做梦吧!他屁都舍不得放一个还放人?我呸!” 小钰毫不介意他的粗语,反而露出一丝微笑,道:“就算救不了吧,没有关系。我能跟他们死在一块,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靳恼火地抓着头发,道:“你……你跟阿清怎么都这臭脾气?怎么都这么固执?怎么一个个争着去死似的?活着就他妈这么麻烦吗?” 小钰道:“因为我们是羯人,如果没有尊严的活,倒不如尊严的死去。而就算死,也要死在族人的身旁。我的决心已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啊,”小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要送你回去。” “阿弥陀佛。”道曾在门外合十道:“善哉善哉,这番话才真是菩萨心肠。正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以己之性命,换千万人之性命,可谓善之大亦。又有所谓……” “呸呸呸!臭和尚!”小靳使劲吐着唾沫,骂道:“谁他妈想入地狱了!你这乌鸦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他拍着小钰的肩头,道:“你放心,总之……呃……我不会让你死的!是吧,和尚!喂,和尚……你在看什么?” 道曾径直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神色有些古怪,喃喃地道:“来了么?” 小靳顺着他目光看去,忽地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叫道:“哎呀!” 只见漫天大雪之中,五、六个人正顶着风雪向这边走来。他们衣着单薄,有的裹着一层薄麻布,有的只穿着蓑衣,有的人还光着脚,踩在业已结冰的泥地上。但他们步履坚定,步伐一致,光光的头跟着步子一点一点的,仿佛仍清灯古佛下虔诚的念佛。 小靳颤声道:“白……白……快……快跑……和尚,快跑!别管我们!快啊!”他使劲扯着道曾,叫道:“跑啊!跑他妈的!和尚!”连小钰也惊惶起来,不知所措地跟着叫:“跑……快跑……” 道曾纹丝不动,静静地道:“如何是跑?” “你他妈的!” 忽听下面一个声音道:“贫僧圆空。” 另一个声音跟着道:“贫僧圆真。”“贫僧圆悟。”“贫僧圆定。”“贫僧痴灭。”“贫僧痴天行。” 圆空道:“贫僧想请问道大师一件事。” 道曾淡淡地道:“请问。” 圆空道:“若时光倒流,人死复生,大师肯为了白马寺四十七条人命,自我了断孽缘吗?” 道曾道:“不肯。”小靳脸色惨然,站在下面的六个和尚一起合十道:“阿弥陀佛。” 又有一人道:“贫僧圆真,想请问道大师一件事。”道曾同样淡淡地道:“请。” 圆真道:“大师的母亲须鸿前辈,武功犀利狠辣,死于其手者以百计。大师认为其可以称为妖孽否?” 道曾道:“不能。”众和尚又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又有一人道:“贫僧圆定,想请问大师一事。大师的父亲林晋师祖,因己之故而使本寺蒙羞,忍看同门被戮而不发一言,至死而不肯断其念,其可称为执作妄念否?” 道曾道:“不能。”众和尚又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小靳听他撇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承认,简直比自己还要无耻,禁不住汗流满面,骂道:“喂,和尚,这他妈的我就要说你了。这是事实啊,你就认个短又怎么样?你……你真想死在这里?” 道曾不理他,向下面的和尚道:“那么,我想请问诸位。什么是缘法?” 下面六个脑袋转来转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说话,道曾转身噔噔噔下了楼。听楼下乒乒砰砰的响了一会儿,等他出来时,手里握了根不知哪里折来的凳子腿。他走到当先的圆空面前,道:“什么是缘法?” 圆空道:“贫僧……”道曾提起凳子腿,重重一棒敲在他脑袋上,打得砰的一声响。小靳大吃一惊,只见圆空抱着头歪了下去,道曾手上兀自不停,一棒接一棒地打下去,只几下就看见圆空脑袋上血花四溅,竟摆出一幅往死里打的架势。 一旁的几个和尚都慌了。圆真道:“大……大师,请住手!缘法乃万物之法……”眼前一黑,那凳子腿重重砸在自己鼻梁上。圆真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捂住喷血的鼻子,脑袋上又是一痛,跟着肩头、手臂均是剧痛,好象骨头都要被打断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呻吟着蹲了下去。 圆悟道:“缘法乃世间之法,因果轮回,永无……哎哟!” 圆定道:“缘……缘……缘……哎哟!哎呀!大师请……啊呀!” 痴灭道:“缘法之说,并无定数。世间万物,还是佛性唯一……哎哟!大师,贫僧哪里说得不对?难道佛性不是唯一?难道心外仍有他物?难道……哎哟!你……你这般打我,贫僧还是要说,你打死了贫僧,可缘法……哎哟!哎……哎……啊呀,你打断贫僧的腿了!” 小靳在上面看得莫名其妙,这几个和尚明明武功高强,随便推一下和尚,就会让他爬不起来,却都不施武功,连防身的功夫都不使,任和尚将他们当猪狗一样棒打。小钰见下面不一会就鲜血乱溅,将雪都染成了红色,心中害怕,抓紧了小靳的袖子,道:“他……他们在做什么?” 小靳道:“别怕。你不懂的,这些和尚,隔一阵就要发发疯,过了就好了。” 痴天行见一众师叔师兄被打得屁滚尿流,脸色发白,但又不能独自逃跑。他闭了眼,只管合十念经。忽觉周围安静了下来,他诧异地睁看眼,只见道曾已站在自己面前,而几位师伯师兄躺在一边,打破了头的打折了腿的,俱都默不作声,所有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道曾打得都有些累了,喘着气道:“喂,小师父,什么是空呢?” “我……我……我不知道。”痴天行哆嗦着道。 “那么,非空,非非空你也不知道咯?” “是……” 道曾丢了沾着血迹的凳子腿,道:“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痴天行一时没有说话。道曾待了片刻,转身要走,忽听痴天行道:“我……我知道大师是对的!” 道曾道:“什么是对的?缘法么?佛性么?” “不!”痴天行摇头道:“不是这些。我……我也说不清楚。” 道曾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你去吧。” “可是!”痴天行跨前一步,急切的道:“我……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是空,什么是非空、非非空,但……但我知道,这三个没有区别,或则全都明白,或则全都不明白,大师,是不是这样?” 道曾道:“为什么?” 痴天行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道曾于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你的悟性,实在远超常人,假以时日,我不知道你会飞到怎样的高度去。我愿为你讲经。” 痴天行长跪下去,叩头道:“多谢大师!” 此刻圆空、圆真等人也聚集了过来,都叩头道:“我等此来,愿追随大师,请大师广开方便之门!请大师广开方便之门!” 见下面流血满面的和尚对着道曾不住磕头,小钰又小心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妈的。”小靳搔着脑袋道:“别说你,我都不懂了!” 风停了。 天地间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阿清心中莫名的烦躁,抬头看去,发现自早上开始一直随着风飞快向南移去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完全静止,又黑又厚,仿佛天顶上凝固的一块黑泥,重重的压在不远出的山头之上。 第126章 阿清知道这烦躁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了。太闷了。 云层已经到位,将四合八荒围得水泄不通。万事俱备,最多半个时辰,大雪就会降落在这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大地上。 而自己就要在那个时候出手,带领二十几人,开始袭击有两百人守卫的广善营地。无论成功失败,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小钰……但愿她不要看到这份告示,永远都别看到……但愿她已经和小靳走得远远的,回到了辽阔的草原,神鹰守卫的家乡…… 突然脸上一冷,接着又是一下。不知不觉的,雪终于飘落下来。一片接一片,白白的、絮状的雪仿佛一下子就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山已看不见了。 阿清低下了头,深深的吻了吻手中的弓箭。 不远的广善营里起了一些骚动,大门的方向,一股又浓又黑的烟升了起来。阿清听见岗楼里有人喊道:“……妈的,好象是烧起来了……这些送货的,别把老子的酒给烧光……” 然后是许多人急匆匆奔跑的声音,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有人大声叫道:“把门打开!把门打开!过去二十个人,把门前的柴火搬走!那边再去二十人……”有人回应着,也有人大声咒骂。但没有听到一声羯人的话语。 阿清站了起来。时间仿佛骤然间凝滞,自己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缓慢沉重。她拉开了弓,拉得浑圆,全身所有的力都聚到了弓上,再借由绷紧的弓弦,聚集在那四棱的尖利的箭尖之上。 她如常的呼吸着,感受着箭尖的移动。自箭尖到岗楼上那走来走去的身影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扯不断的线,身影移动,箭尖也自然地跟着移动,然后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连阿清自己都不怎么察觉的,手指微微一松,就看见箭旋转着飞出。下一瞬间,夹在手指间的两支箭也一前一后跟着飞了出去,然后是口里咬着的那支箭…… 一连四箭。 三名正在伏身看大门处起火的士兵几乎同时喉头一凉,一声也发不出,立时毙命。 另一人当时正转身去看旁边的动静,这一箭失了准头,重重斜着插入他的肩头,带得他翻滚在地。他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放声惨叫道:“有……有人劫营……” 但听得下面一声大喊,声音凄咧,却是羯人的话。在内应的带领下,营里数百男女老少一起放声大喊起来,呼声震耳欲聋,顿时将那人的惨叫声掩盖了下去,其余人忙着救火,竟无一人发现其中一个岗楼已经被袭击了。 那人大急,挣扎着要站起来,蓦地眼前一黑,只见一个人如飞一般纵身上了岗楼。那人穿着一席干练的黑衣,包着头巾,然而身材妙蔓,面如润玉,却是个女子。那人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会武功,正自惊讶间,那女子扯过背在背后的长弓,挽弓搭箭,嗖的一下,旁边一处岗楼上一人应声倒地。 那士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这女子继续一箭箭向周围剩余的岗楼射去,弓弦响一声,便有一人惨叫着或委顿于地,或落下岗楼,箭箭例无虚发。顷刻间,五座岗楼上的士兵均被消灭,剩下的三座岗楼被主楼挡住,无法从这个角度射击。那女子似乎并不担心,伏下身,开始射击下面的人群。 此时大门处正一片混乱,着了火的补给车被两匹受惊的马拉着死往大门里冲,大门被冲得“咚咚”乱响。守门的士兵一面打下钉门栓,一面拼命顶住大门,一名百户长大声道:“给老子顶住!妈的,什么疯马,放箭,放箭!向马射!” 离大门最近的一个岗楼上,三名士兵忙探出身射击,但大门又高又宽,那两匹马不知为何死死挤在门上,一时竟射不到。眼看烟越来越大,火苗子就要窜到门上了,刚才发话的百户长怒道:“怎么还不射!快给老子射啊!” 那三名士兵慌慌张张向门外乱射,其中一人给被风带过来的烟眯了眼,正使劲揉着,隐约听见身旁似乎有扭打的声音,还有一人低声惨叫。他勉强睁开眼,回头还没看清楚,喉头一凉,顿时软倒在地。 石卢耶占据了岗楼,左右看了看,见只有一个岗楼,因惊动了上面的人,射伤了自己这边的人外,其余岗楼均悄无声息既告失陷,计划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他暗自祷告一声,拿起弓箭,往下面正顶着大门的士兵射去。同一时间,阿清的箭也射到了门前。门前数人当即毙命,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那百户长吼道:“妈的!谁他妈乱射,怎么往自家兄弟身上招呼?”他一抬头,“嗤”的一声轻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脖子上刺了一下。他向低头看看,没想到说什么也低不下去。周围的士兵惊恐地看着百户长脖子正中插着一支羽箭,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一柱血射出两丈开外,顿时将肮脏的泥雪染得鲜红。 百户长翻滚着倒下时,门前的士兵又有三人中箭。其余人再也顶不住,乱吼着四面逃散。有几名穿着士兵衣服的羯人趁乱向大门挤去,撬起钉门栓,奋力拉开了大门。门刚一开,一个浑身被鲜血的人滚了进来。他刚才以一身蛮力,死拉着两匹马顶在门上,吸引众多士兵前来,自己却已经被惊慌的马踢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 拉开大门的人将他拉到一边,有人上前拉开着火的马车,有人则用准备好的湿棉被盖火。在他们各自忙碌的时候,八匹马借着烟雾的掩护,偷偷蹿了进来。这八匹马身上都披着厚重的皮革,护住要害部位,两匹两匹的被铁链连在一起。马上的骑手用布把自己与马紧紧捆在一起,又将两柄大刀缠在手臂上。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好了位置,当先一人略一点头,其余人便跟着他一起猛抽马鞭,打马向正慌乱的士兵堆里冲去。 那些士兵正乱哄哄的躲避着岗楼上射下来的箭,在几名军官呵斥下举着盾牌,准备攻上去,忽听得后面惨叫声四起,回头一看,只见数匹马正横行而来。马匹中间拉着铁链,两边也各有几根铁链。铁链上装有刀刃,被马拉得乱甩,就是一根根活的狼牙棒,一路拉过来,拉得一地血肉模糊。马上的骑士手舞两柄大刀,连人都懒得看,只管往下乱劈乱砍,一时间血珠四溅,夹杂着斩断的手臂、脑袋一起翻飞。 这些士兵久不经战事,且很多都是东平城内的混混,平日只当这广善营是喝人血的肥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那八名骑手横冲直撞,留下一路尸体残肢。 “咚咚咚”主楼上鼓声急迫起来,看样子就要烧狼烟了。阿清见大门已破,回身正要杀死旁边躺着的那人,那人拼命抱住了头,叫道:“别……不要杀我!” 阿清见他穿着百户长的衣服,正要狠下心动手,忽地一怔,脱口道:“你叫李褐?” 那人吃了一惊,抬头道:“是……是小人……” 阿清眼前闪过阿绿乞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你有个好女儿,我不杀你。”说着跳上栏杆,脚用力一蹬,飘飘忽忽向主楼方向飞去。 李褐大喜过望,颤声道:“多……多谢不杀之恩……哎呀!”话未说完,阿清身在半空,头也不回地射出一箭,正中李褐大腿,力道之大,穿过了腿骨,将他死死钉在楼板上。李褐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阿清飞了一段距离,不料此时风刮得猛烈,将她吹得向下坠落。两名骑手正在下面,见阿清正向一群士兵当中落去,发一声喊,打马冲入人群,挥刀猛砍。其中一人叫道:“郡主!这里!” 阿清在空中身子一扭,翻了几滚,踏在那骑士肩头。她大声道:“主楼!”手中弓箭不停,一箭接着一箭的射出,每一箭都将一名士兵射穿,有两次甚至将两人串在了一起。那两名骑手用刀背拍打马臀,向主楼强行逼过去。 周围的士兵被阿清的箭和骑手的大刀吓得不敢逼上来,但有几名百户长在后面猛喊,也不敢就此跑掉,拿着长枪,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主楼第二层几个窗户打开,有人从里面射箭出来。阿清以箭还击,奈何那几人忌惮她的箭,躲一箭就躲回楼内,始终不跟她正面交锋。阿清只得以弓梢挑落射向自己的箭,旁边那名骑手则没那么幸运,勉强抵挡了一阵,便被一箭射中头部,当场死亡。阿清脚下那人血红着眼,带着两匹马死往前顶,终于接近了主楼。 那人吼道:“上啊!” 阿清知道她一走,那人必被围着的人砍成肉泥,可是却不得不走。她咬紧牙关纵身上楼,掠过二楼时射了两箭进去,将里面躲着的人钉在墙上。只听下面喊杀声大作,她也不敢回头,径直入了三楼。 那骑手哈哈大笑一声,手中长刀猛劈,斩杀了靠近的十来人。几名士兵乱枪刺死另一匹无主的马,拖得他的马再也无法纵跳移动,他自己也被布缠住,无法脱身。等到他捆在手上的刀都被打落,周围无数长枪刺过来,终于将他穿得刺猬一般。 他和跨下的马都已被鲜血染红,仿若魔鬼一般,死去多时,仍没有一人敢上前来看个究竟。 一名百户长知道阿清进入主楼是要阻止发送狼烟,叫道:“跟我冲进去!”带了几十人冲入楼中。只见主楼的窗户里不停有被杀的士兵尸体落出来,狼烟始终没有燃起来,但阿清也始终没有出来。 此时其余六匹马继续在营中驰骋,将营中的士兵们渐渐驱离开牢笼,赶到主楼附近。虽然他们居高临下的砍杀慌乱的士兵,占尽优势,但毕竟对方人多得多。 第127章 初期的慌张缓解后,几名军官站出来,指挥众人用长枪结成阵势。阵势一旦集结成功,人马就很难再杀进去,只能在外面绕着跑,砍杀漏网的人。 等到地上躺了几十具尸体后,连马都很难奔跑起来,营中的士兵们逐渐占据优势,慢慢地合围这几匹马。人和马都已经伤痕累累了,但这些人早下了必死的决心,知道若自己不能尽力杀敌,剩下的兄弟们要救人就更难了,是以都用布条将自己与马绑在一起。有两人刀都砍钝了,但他们都是驾御马匹的高手,带着马不断的迂回奔跑,用马上带的铁炼杀伤敌人。几个岗楼上的羯人继续用弓箭往下射击,但自己人中也伤亡了几人。其中一个岗楼被一名千户带着几人强攻了下来,双方在岗楼上对射。 石卢耶带着两人在其中一个岗楼上正射得眼红,忽觉有人上了岗楼,他回身就是一刀,那人闪身避开,叫道:“是我!伏利度!” 石卢耶道:“你跑上来干什么?下面的情况呢?” 伏利度一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喘息着道:“下面……下面的牢笼已经砸开一半了,能走的大概有两百来人。怎……怎么办?骑兵有点顶不住了啊!对方还往牢笼乱射,我的人已经死了五个,要是对方杀过来,还救个屁呀!” 石卢耶道:“出来的人呢?能拿刀的都给推上去啊!” 伏利度急道:“最多也就十来个,还得帮着救人,有个屁用……怎么还不放火?老子管不了了,这就去放火!” 石卢耶一把扯过他,怒道:“郡主还没出来!你敢放,老子先杀了你!” 伏利度咬咬牙,道:“我去救她!” 他刚转身,就听下面士兵们发一阵喊,只见岗楼下两名连在一起的马浑身是血,嘶叫着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马上的骑手还没挣扎着脱身,就被乱刀砍成肉泥。 岗楼上的人纷纷向人堆里射箭,射翻十几人。但对方也逐渐杀红了眼,开始不要命的追杀骑手来,另有几十人强攻岗楼。其中一个岗楼的人射光了箭,拿着刀跟爬上来的士兵肉搏起来。其中一个汉子死死抱着三名士兵从岗楼上一跃而下,重重砸入人堆之中。 石卢耶看看已经有十几名士兵绕过骑手,砍杀正在逃命的羯人。他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终于发狠道:“放火!放火!” 下面几个羯人抱着盛火油的坛子向对方人堆里冲去,一面冲一面倾倒。有两人正倒着,被一拥而上的士兵砍翻在地。其中一人眼见逃不出去了,猛地点燃手中的火燎子,大火顿时将他吞噬。他一时未死,狂叫着左右乱跑,好几名离得近的士兵也被烧着,几个火人烧得吱吱作响,各自痛苦地乱跑。顷刻间,堆放在四周的柴火都被点燃,烈火熊熊,对方的阵脚顿时再度混乱起来。 其余羯人趁此机会在士兵和牢笼前点几条火龙,阻止对方过来。但这样一来,在火圈里的几名骑手和阿清也很难再逃出来了。石卢耶知道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正要跳下岗楼去指挥剩下的士兵救人,忽听主楼那边传来一阵呼叫。他只道郡主已经出事了,惊慌地转头看去,却见两名骑手拼死杀到主楼前。其中一人割破绑在身上的布条,跳下马来,一面挥舞大刀,抵挡着周围无数的长枪,一面嘶声叫道:“骑我的马!骑我的马!” “砰”的一声,三楼一扇窗户破裂,几名士兵的尸体飞落下来,砸入人堆里,其中一人便是刚才率众冲入楼内的百户长。 所有人一时都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跨上了窗台。那人似乎毫不在意下面的重重危机,冷冷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雪,隔了好久,才吐出一口雾气。她有些疲惫地伸手扯下头上的头巾,任它随风飞去——下面的士兵都是一阵惊呼,原来此人竟是一个女子。 跟着又是一片更大的惊呼声——阿清双臂展开,纵身而下,衣衿缥缥,仿若仙人。直到她翩然落地,士兵们仍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得近的十几人甚至禁不住后退两步,为她不可逼视的美貌,也为她寒冰一样的眼神、浑身上下以鲜血为证的杀气…… 那下马的骑手见她下来,喜极而泣,颤声道:“马……骑上马,快走!” 阿清刚一摇头,那人狂喝一声,合身冲入对方长枪阵中,几声闷响,他身上被枪刺穿了十几处,大叫道:“走啊!快骑小人的马走!” 他面前的士兵见他不顾一切的自杀,都有些慌了,那人兀自提刀乱砍,砍翻几人。其余人想要抽出长枪,被他死拽着不放,一人拉着十几人向一旁走,竟给他硬拉出一块空隙来。 阿清面无人色跳上马,另一名骑手已挥刀斩断连着两匹马的铁链,平静地对她笑道:“走吧。”说着一刀砍在自己的马臀上。那马吃疼,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发狂地向前冲去。此时另两名骑手也不顾一切地杀了过来,三骑马一起将阿清拥在中间,手中大刀猛劈猛砍,向前突围。阿清功夫虽好,但象这样在阵中肆杀反而不如普通骑手,拿着大刀只能自保而已。那些士兵见到这些人的勇猛和忠义,不觉士气大为低落,被他们冲出老大一块空隙。但对方人实在太多,几名百户长在外面拼命督阵,士兵们仍将四人围在中间,一时也无法脱身。 石卢耶浑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见下面除了一间牢笼因被火围困,无法救助外,其余两百来人都已撤出营门,便对下面的伏利度吼道:“带人走!快带人走!”回头对身后一名弓手道:“走不走?” 那人毫不迟疑地道:“不走!大人,请带郡主出去!” 石卢耶道:“好!”将自己剩下的箭都给了他,掏出把匕首也递给他,道:“最后的时候用,现在只管给我射!”说完跳下岗楼,见还有三人正在和冲过火线的十几人拼杀,石卢耶发一声喊,杀入阵中。他本就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混迹多年,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立时将那十几人悉数杀死。 他对那三人道:“跟我来,救郡主!”四个人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木头,石卢耶又找了坛未来得及用的火油,将油淋在木头前端,点着了火,四个人一起抱着木头向前冲去,一口气冲过了火线。有两人衣服着了火也顾不上扑灭,径直向包围阿清等人的士兵冲去。 那些士兵正全神贯注的围攻阿清等人,根本没想到身后火海里会突然冲出一根着火的巨棍。石卢耶在最前面扛着木头左右横扫,力道之大,被木头打中的士兵无不头破手折,又被大火灼烧,顿时被他扫倒一大片。圈内的骑手见这边阵脚混乱起来,也拼了命向这边杀过来。两边眼看着就要汇合。 一名百户长挺身上前,避过石卢耶,向他身后扛木头的三人杀去。那三人毫无还手之力,立时被杀。其中一人虽勉力扛了一阵,终究力气不支,叫道:“石大人……”腿一软跪了下去。 石卢耶觉得身后木头一沉,知道那三人已死,当即甩开木头,提刀向人群里杀去。那百户长也甚是彪悍,跟他拼了十几回合,周围士兵见石卢耶渐渐力竭,一拥而上将他刺死。 但此时一名骑手已经打开了缺口。他一个人顶着几十人,叫道:“走啊!快走!” 阿清当先一骑飞跃而出,向前猛冲。她挥刀砍翻两名扑上来的士兵,冲到火线前,回头只见那三名骑手都没有跟来,而是继续堵着士兵们。其中一人已被长枪刺穿,仍旧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叫道:“走啊,快……” 阿清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手中长刀飞出,刺穿那名杀死石卢耶的百户长前胸,勒转马头,纵身跳过火海。 忽听旁边一个岗楼上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却是刚才被阿清射中大腿昏过去的阿绿的父亲李褐。他拿起弓箭射向阿清,几名士兵也爬上岗楼,跟他一起射击。火大烟浓,好多牢笼烧得塌了下来,满地都是士兵和来不及逃走而被杀死的羯人尸体。阿清纵马在其间左右跳跃,也看不清到底射中了没有。终于听到马嘶叫了一声,阿清已冲到了营门前。 李褐突然大声道:“哈哈!我射中她了!我射中……”喉头猛地一凉,一支箭射穿了喉骨,带得他人飞腾起来,撞破木栏,落了下去,至死再也没发出一声。 岗楼上那人看着阿清的马冲出营门,绝尘而去,不觉放声大笑。等到他再回过头,营里的肆杀已经结束,士兵们扑打火焰,扫出一条道路,向自己的岗楼逼过来。 那人射完最后两箭,嘿嘿一笑,一匕首扎进自己胸膛,慢慢地软倒,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死了。 “下雪了。”小靳推开窗户,但见漫天白雪纷飞,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降下来,在院子里翩然飞舞。地上、屋檐上已经积起了雪。因急剧的降温,树上挂满了冰凌,风一吹,相互叮叮铛铛的碰撞,煞是好看。但雪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那么猛烈,昨晚的那场大风,看来已经将云吹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他叹了口气。雪没有预期那么大,渡口大概也还没封闭,然而自己却走不了了。 昨天晚上,小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叫也不理。小靳怕她想不开,自己睡在房门前,叫皮厚肉粗又不怕冷的道曾睡在外面的窗户下。他冷得不时起来跺脚,凑到门缝里看,总是见到小钰一个人坐在床上抽泣。就这样死撑着过了一夜,当徐展早上来叫他时,他几乎快冻僵了。 徐展把他拉到一边的屋子里,见他脸色铁青,先端上一坛老酒。 第128章 小靳管他三七二十一,咕隆咕隆灌了几大口,顿时觉得一股火从胃里一直烧到脑门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拍桌子叫道:“好酒!好……真他妈的够劲!”抱起酒坛又灌。 徐展道:“小靳兄弟,实在抱歉,我们得走了。” 小靳早料到了,此时脑中一片混乱,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勉强挥了挥手道:“我……我知道……” 徐展道:“我们萧家再怎么说,也跟孙大人有生意上的来往,这件事……实在不便再露面。公子只吩咐我们送兄弟你出鄄城,走到这一步,我们……我们也该回去复命了。钟大哥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再说,如今公子冒险南下,有太多人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我必须回去照应一下……” 小靳握紧了他的手,道:“别说了。徐大哥,这份大恩,兄弟我没齿难忘。你们尽早走吧,这边没什么事。告示的事你别担心,那丫头也就是不忍心,她还能干出什么来吗?没事没事,等过两天她明白了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也就算了。这个,你不用管,你们今、今天就、就走!妈妈的!早、早走早……了……晚走就……就了……了不……”说到后来,舌头打架,眼睛也红起来了,死拉着徐展喝了一上午的酒,直到喝趴在桌上为止。 等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徐展等人早已走了。他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半边脸硬硬的,伸手一摸,原来是自己吐出来的已经在上面干起了壳。小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头也懒得动,什么也不去想,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平静的响起: “我要回广善营去。” 小靳抹抹脸,死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原来雪终于下来了。 他看着漫天的大雪,人模狗样的叹息着。当手里拿着通关手令,看着鄄城城门徐徐打开时,那一刻的景象象被刀刻在脑海里一样清晰。没想到幸福竟是如此短暂,转瞬之间,鄄城城楼就淹没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你想怎么做呢?”他问,声音镇定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什么也做不来,可我还有脚,只要走回去就行了。”小钰淡淡地道:“回去就行了。你别再管我了,趁现在还能出城,走吧。” “屁话!”小靳酒劲未消,一拍窗户,道:“小娘皮上阵救人,老少爷们倒拍屁股溜边走人?我……我‘东平双杰’不做这种屁事!呃!”重重打个酒嗝。 小钰缓步走到窗前。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头发也未梳理,懒散地披在肩头。窗外白皑皑一片,可是她的肌肤更白更亮,如一块美玉般傲然而立。她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抚弄着窗台上的一抹雪痕,仍然淡淡地道:“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我是必须要救我的族人……” 小靳抢断她道:“你救得了吗?恩?你以为你回去了,姓孙的老王八蛋就会放了他们?你……你他妈做梦吧!他屁都舍不得放一个还放人?我呸!” 小钰毫不介意他的粗语,反而露出一丝微笑,道:“就算救不了吧,没有关系。我能跟他们死在一块,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靳恼火地抓着头发,道:“你……你跟阿清怎么都这臭脾气?怎么都这么固执?怎么一个个争着去死似的?活着就他妈这么麻烦吗?” 小钰道:“因为我们是羯人,如果没有尊严的活,倒不如尊严的死去。而就算死,也要死在族人的身旁。我的决心已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啊,”小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要送你回去。” “阿弥陀佛。”道曾在门外合十道:“善哉善哉,这番话才真是菩萨心肠。正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以己之性命,换千万人之性命,可谓善之大亦。又有所谓……” “呸呸呸!臭和尚!”小靳使劲吐着唾沫,骂道:“谁他妈想入地狱了!你这乌鸦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他拍着小钰的肩头,道:“你放心,总之……呃……我不会让你死的!是吧,和尚!喂,和尚……你在看什么?” 道曾径直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神色有些古怪,喃喃地道:“来了么?” 小靳顺着他目光看去,忽地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叫道:“哎呀!” 只见漫天大雪之中,五、六个人正顶着风雪向这边走来。他们衣着单薄,有的裹着一层薄麻布,有的只穿着蓑衣,有的人还光着脚,踩在业已结冰的泥地上。但他们步履坚定,步伐一致,光光的头跟着步子一点一点的,仿佛仍清灯古佛下虔诚的念佛。 小靳颤声道:“白……白……快……快跑……和尚,快跑!别管我们!快啊!”他使劲扯着道曾,叫道:“跑啊!跑他妈的!和尚!”连小钰也惊惶起来,不知所措地跟着叫:“跑……快跑……” 道曾纹丝不动,静静地道:“如何是跑?” “你他妈的!” 忽听下面一个声音道:“贫僧圆空。” 另一个声音跟着道:“贫僧圆真。”“贫僧圆悟。”“贫僧圆定。”“贫僧痴灭。”“贫僧痴天行。” 圆空道:“贫僧想请问道大师一件事。” 道曾淡淡地道:“请问。” 圆空道:“若时光倒流,人死复生,大师肯为了白马寺四十七条人命,自我了断孽缘吗?” 道曾道:“不肯。”小靳脸色惨然,站在下面的六个和尚一起合十道:“阿弥陀佛。” 又有一人道:“贫僧圆真,想请问道大师一件事。”道曾同样淡淡地道:“请。” 圆真道:“大师的母亲须鸿前辈,武功犀利狠辣,死于其手者以百计。大师认为其可以称为妖孽否?” 道曾道:“不能。”众和尚又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又有一人道:“贫僧圆定,想请问大师一事。大师的父亲林晋师祖,因己之故而使本寺蒙羞,忍看同门被戮而不发一言,至死而不肯断其念,其可称为执作妄念否?” 道曾道:“不能。”众和尚又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小靳听他撇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承认,简直比自己还要无耻,禁不住汗流满面,骂道:“喂,和尚,这他妈的我就要说你了。这是事实啊,你就认个短又怎么样?你……你真想死在这里?” 道曾不理他,向下面的和尚道:“那么,我想请问诸位。什么是缘法?” 下面六个脑袋转来转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说话,道曾转身噔噔噔下了楼。听楼下乒乒砰砰的响了一会儿,等他出来时,手里握了根不知哪里折来的凳子腿。他走到当先的圆空面前,道:“什么是缘法?” 圆空道:“贫僧……”道曾提起凳子腿,重重一棒敲在他脑袋上,打得砰的一声响。小靳大吃一惊,只见圆空抱着头歪了下去,道曾手上兀自不停,一棒接一棒地打下去,只几下就看见圆空脑袋上血花四溅,竟摆出一幅往死里打的架势。 一旁的几个和尚都慌了。圆真道:“大……大师,请住手!缘法乃万物之法……”眼前一黑,那凳子腿重重砸在自己鼻梁上。圆真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捂住喷血的鼻子,脑袋上又是一痛,跟着肩头、手臂均是剧痛,好象骨头都要被打断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呻吟着蹲了下去。 圆悟道:“缘法乃世间之法,因果轮回,永无……哎哟!” 圆定道:“缘……缘……缘……哎哟!哎呀!大师请……啊呀!” 痴灭道:“缘法之说,并无定数。世间万物,还是佛性唯一……哎哟!大师,贫僧哪里说得不对?难道佛性不是唯一?难道心外仍有他物?难道……哎哟!你……你这般打我,贫僧还是要说,你打死了贫僧,可缘法……哎哟!哎……哎……啊呀,你打断贫僧的腿了!” 小靳在上面看得莫名其妙,这几个和尚明明武功高强,随便推一下和尚,就会让他爬不起来,却都不施武功,连防身的功夫都不使,任和尚将他们当猪狗一样棒打。小钰见下面不一会就鲜血乱溅,将雪都染成了红色,心中害怕,抓紧了小靳的袖子,道:“他……他们在做什么?” 小靳道:“别怕。你不懂的,这些和尚,隔一阵就要发发疯,过了就好了。” 痴天行见一众师叔师兄被打得屁滚尿流,脸色发白,但又不能独自逃跑。他闭了眼,只管合十念经。忽觉周围安静了下来,他诧异地睁看眼,只见道曾已站在自己面前,而几位师伯师兄躺在一边,打破了头的打折了腿的,俱都默不作声,所有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道曾打得都有些累了,喘着气道:“喂,小师父,什么是空呢?” “我……我……我不知道。”痴天行哆嗦着道。 “那么,非空,非非空你也不知道咯?” “是……” 道曾丢了沾着血迹的凳子腿,道:“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痴天行一时没有说话。道曾待了片刻,转身要走,忽听痴天行道:“我……我知道大师是对的!” 道曾道:“什么是对的?缘法么?佛性么?” “不!”痴天行摇头道:“不是这些。我……我也说不清楚。” 道曾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你去吧。” “可是!”痴天行跨前一步,急切的道:“我……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是空,什么是非空、非非空,但……但我知道,这三个没有区别,或则全都明白,或则全都不明白,大师,是不是这样?” 道曾道:“为什么?” 第129章 痴天行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道曾于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你的悟性,实在远超常人,假以时日,我不知道你会飞到怎样的高度去。我愿为你讲经。” 痴天行长跪下去,叩头道:“多谢大师!” 此刻圆空、圆真等人也聚集了过来,都叩头道:“我等此来,愿追随大师,请大师广开方便之门!请大师广开方便之门!” 见下面流血满面的和尚对着道曾不住磕头,小钰又小心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妈的。”小靳搔着脑袋道:“别说你,我都不懂了!” 风停了。 天地间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阿清心中莫名的烦躁,抬头看去,发现自早上开始一直随着风飞快向南移去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完全静止,又黑又厚,仿佛天顶上凝固的一块黑泥,重重的压在不远出的山头之上。 阿清知道这烦躁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了。太闷了。 云层已经到位,将四合八荒围得水泄不通。万事俱备,最多半个时辰,大雪就会降落在这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大地上。 而自己就要在那个时候出手,带领二十几人,开始袭击有两百人守卫的广善营地。无论成功失败,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小钰……但愿她不要看到这份告示,永远都别看到……但愿她已经和小靳走得远远的,回到了辽阔的草原,神鹰守卫的家乡…… 突然脸上一冷,接着又是一下。不知不觉的,雪终于飘落下来。一片接一片,白白的、絮状的雪仿佛一下子就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山已看不见了。 阿清低下了头,深深的吻了吻手中的弓箭。 不远的广善营里起了一些骚动,大门的方向,一股又浓又黑的烟升了起来。阿清听见岗楼里有人喊道:“……妈的,好象是烧起来了……这些送货的,别把老子的酒给烧光……” 然后是许多人急匆匆奔跑的声音,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有人大声叫道:“把门打开!把门打开!过去二十个人,把门前的柴火搬走!那边再去二十人……”有人回应着,也有人大声咒骂。但没有听到一声羯人的话语。 阿清站了起来。时间仿佛骤然间凝滞,自己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缓慢沉重。她拉开了弓,拉得浑圆,全身所有的力都聚到了弓上,再借由绷紧的弓弦,聚集在那四棱的尖利的箭尖之上。 她如常的呼吸着,感受着箭尖的移动。自箭尖到岗楼上那走来走去的身影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扯不断的线,身影移动,箭尖也自然地跟着移动,然后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连阿清自己都不怎么察觉的,手指微微一松,就看见箭旋转着飞出。下一瞬间,夹在手指间的两支箭也一前一后跟着飞了出去,然后是口里咬着的那支箭…… 一连四箭。 三名正在伏身看大门处起火的士兵几乎同时喉头一凉,一声也发不出,立时毙命。 另一人当时正转身去看旁边的动静,这一箭失了准头,重重斜着插入他的肩头,带得他翻滚在地。他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放声惨叫道:“有……有人劫营……” 但听得下面一声大喊,声音凄咧,却是羯人的话。在内应的带领下,营里数百男女老少一起放声大喊起来,呼声震耳欲聋,顿时将那人的惨叫声掩盖了下去,其余人忙着救火,竟无一人发现其中一个岗楼已经被袭击了。 那人大急,挣扎着要站起来,蓦地眼前一黑,只见一个人如飞一般纵身上了岗楼。那人穿着一席干练的黑衣,包着头巾,然而身材妙蔓,面如润玉,却是个女子。那人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会武功,正自惊讶间,那女子扯过背在背后的长弓,挽弓搭箭,嗖的一下,旁边一处岗楼上一人应声倒地。 那士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这女子继续一箭箭向周围剩余的岗楼射去,弓弦响一声,便有一人惨叫着或委顿于地,或落下岗楼,箭箭例无虚发。顷刻间,五座岗楼上的士兵均被消灭,剩下的三座岗楼被主楼挡住,无法从这个角度射击。那女子似乎并不担心,伏下身,开始射击下面的人群。 此时大门处正一片混乱,着了火的补给车被两匹受惊的马拉着死往大门里冲,大门被冲得“咚咚”乱响。守门的士兵一面打下钉门栓,一面拼命顶住大门,一名百户长大声道:“给老子顶住!妈的,什么疯马,放箭,放箭!向马射!” 离大门最近的一个岗楼上,三名士兵忙探出身射击,但大门又高又宽,那两匹马不知为何死死挤在门上,一时竟射不到。眼看烟越来越大,火苗子就要窜到门上了,刚才发话的百户长怒道:“怎么还不射!快给老子射啊!” 那三名士兵慌慌张张向门外乱射,其中一人给被风带过来的烟眯了眼,正使劲揉着,隐约听见身旁似乎有扭打的声音,还有一人低声惨叫。他勉强睁开眼,回头还没看清楚,喉头一凉,顿时软倒在地。 石卢耶占据了岗楼,左右看了看,见只有一个岗楼,因惊动了上面的人,射伤了自己这边的人外,其余岗楼均悄无声息既告失陷,计划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他暗自祷告一声,拿起弓箭,往下面正顶着大门的士兵射去。同一时间,阿清的箭也射到了门前。门前数人当即毙命,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那百户长吼道:“妈的!谁他妈乱射,怎么往自家兄弟身上招呼?”他一抬头,“嗤”的一声轻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脖子上刺了一下。他向低头看看,没想到说什么也低不下去。周围的士兵惊恐地看着百户长脖子正中插着一支羽箭,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一柱血射出两丈开外,顿时将肮脏的泥雪染得鲜红。 百户长翻滚着倒下时,门前的士兵又有三人中箭。其余人再也顶不住,乱吼着四面逃散。有几名穿着士兵衣服的羯人趁乱向大门挤去,撬起钉门栓,奋力拉开了大门。门刚一开,一个浑身被鲜血的人滚了进来。他刚才以一身蛮力,死拉着两匹马顶在门上,吸引众多士兵前来,自己却已经被惊慌的马踢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 拉开大门的人将他拉到一边,有人上前拉开着火的马车,有人则用准备好的湿棉被盖火。在他们各自忙碌的时候,八匹马借着烟雾的掩护,偷偷蹿了进来。这八匹马身上都披着厚重的皮革,护住要害部位,两匹两匹的被铁链连在一起。马上的骑手用布把自己与马紧紧捆在一起,又将两柄大刀缠在手臂上。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好了位置,当先一人略一点头,其余人便跟着他一起猛抽马鞭,打马向正慌乱的士兵堆里冲去。 那些士兵正乱哄哄的躲避着岗楼上射下来的箭,在几名军官呵斥下举着盾牌,准备攻上去,忽听得后面惨叫声四起,回头一看,只见数匹马正横行而来。马匹中间拉着铁链,两边也各有几根铁链。铁链上装有刀刃,被马拉得乱甩,就是一根根活的狼牙棒,一路拉过来,拉得一地血肉模糊。马上的骑士手舞两柄大刀,连人都懒得看,只管往下乱劈乱砍,一时间血珠四溅,夹杂着斩断的手臂、脑袋一起翻飞。 这些士兵久不经战事,且很多都是东平城内的混混,平日只当这广善营是喝人血的肥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那八名骑手横冲直撞,留下一路尸体残肢。 “咚咚咚”主楼上鼓声急迫起来,看样子就要烧狼烟了。阿清见大门已破,回身正要杀死旁边躺着的那人,那人拼命抱住了头,叫道:“别……不要杀我!” 阿清见他穿着百户长的衣服,正要狠下心动手,忽地一怔,脱口道:“你叫李褐?” 那人吃了一惊,抬头道:“是……是小人……” 阿清眼前闪过阿绿乞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你有个好女儿,我不杀你。”说着跳上栏杆,脚用力一蹬,飘飘忽忽向主楼方向飞去。 李褐大喜过望,颤声道:“多……多谢不杀之恩……哎呀!”话未说完,阿清身在半空,头也不回地射出一箭,正中李褐大腿,力道之大,穿过了腿骨,将他死死钉在楼板上。李褐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阿清飞了一段距离,不料此时风刮得猛烈,将她吹得向下坠落。两名骑手正在下面,见阿清正向一群士兵当中落去,发一声喊,打马冲入人群,挥刀猛砍。其中一人叫道:“郡主!这里!” 阿清在空中身子一扭,翻了几滚,踏在那骑士肩头。她大声道:“主楼!”手中弓箭不停,一箭接着一箭的射出,每一箭都将一名士兵射穿,有两次甚至将两人串在了一起。那两名骑手用刀背拍打马臀,向主楼强行逼过去。 周围的士兵被阿清的箭和骑手的大刀吓得不敢逼上来,但有几名百户长在后面猛喊,也不敢就此跑掉,拿着长枪,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主楼第二层几个窗户打开,有人从里面射箭出来。阿清以箭还击,奈何那几人忌惮她的箭,躲一箭就躲回楼内,始终不跟她正面交锋。阿清只得以弓梢挑落射向自己的箭,旁边那名骑手则没那么幸运,勉强抵挡了一阵,便被一箭射中头部,当场死亡。阿清脚下那人血红着眼,带着两匹马死往前顶,终于接近了主楼。 那人吼道:“上啊!” 阿清知道她一走,那人必被围着的人砍成肉泥,可是却不得不走。她咬紧牙关纵身上楼,掠过二楼时射了两箭进去,将里面躲着的人钉在墙上。 第130章 只听下面喊杀声大作,她也不敢回头,径直入了三楼。 那骑手哈哈大笑一声,手中长刀猛劈,斩杀了靠近的十来人。几名士兵乱枪刺死另一匹无主的马,拖得他的马再也无法纵跳移动,他自己也被布缠住,无法脱身。等到他捆在手上的刀都被打落,周围无数长枪刺过来,终于将他穿得刺猬一般。 他和跨下的马都已被鲜血染红,仿若魔鬼一般,死去多时,仍没有一人敢上前来看个究竟。 一名百户长知道阿清进入主楼是要阻止发送狼烟,叫道:“跟我冲进去!”带了几十人冲入楼中。只见主楼的窗户里不停有被杀的士兵尸体落出来,狼烟始终没有燃起来,但阿清也始终没有出来。 此时其余六匹马继续在营中驰骋,将营中的士兵们渐渐驱离开牢笼,赶到主楼附近。虽然他们居高临下的砍杀慌乱的士兵,占尽优势,但毕竟对方人多得多。初期的慌张缓解后,几名军官站出来,指挥众人用长枪结成阵势。阵势一旦集结成功,人马就很难再杀进去,只能在外面绕着跑,砍杀漏网的人。 等到地上躺了几十具尸体后,连马都很难奔跑起来,营中的士兵们逐渐占据优势,慢慢地合围这几匹马。人和马都已经伤痕累累了,但这些人早下了必死的决心,知道若自己不能尽力杀敌,剩下的兄弟们要救人就更难了,是以都用布条将自己与马绑在一起。有两人刀都砍钝了,但他们都是驾御马匹的高手,带着马不断的迂回奔跑,用马上带的铁炼杀伤敌人。几个岗楼上的羯人继续用弓箭往下射击,但自己人中也伤亡了几人。其中一个岗楼被一名千户带着几人强攻了下来,双方在岗楼上对射。 石卢耶带着两人在其中一个岗楼上正射得眼红,忽觉有人上了岗楼,他回身就是一刀,那人闪身避开,叫道:“是我!伏利度!” 石卢耶道:“你跑上来干什么?下面的情况呢?” 伏利度一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喘息着道:“下面……下面的牢笼已经砸开一半了,能走的大概有两百来人。怎……怎么办?骑兵有点顶不住了啊!对方还往牢笼乱射,我的人已经死了五个,要是对方杀过来,还救个屁呀!” 石卢耶道:“出来的人呢?能拿刀的都给推上去啊!” 伏利度急道:“最多也就十来个,还得帮着救人,有个屁用……怎么还不放火?老子管不了了,这就去放火!” 石卢耶一把扯过他,怒道:“郡主还没出来!你敢放,老子先杀了你!” 伏利度咬咬牙,道:“我去救她!” 他刚转身,就听下面士兵们发一阵喊,只见岗楼下两名连在一起的马浑身是血,嘶叫着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马上的骑手还没挣扎着脱身,就被乱刀砍成肉泥。 岗楼上的人纷纷向人堆里射箭,射翻十几人。但对方也逐渐杀红了眼,开始不要命的追杀骑手来,另有几十人强攻岗楼。其中一个岗楼的人射光了箭,拿着刀跟爬上来的士兵肉搏起来。其中一个汉子死死抱着三名士兵从岗楼上一跃而下,重重砸入人堆之中。 石卢耶看看已经有十几名士兵绕过骑手,砍杀正在逃命的羯人。他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终于发狠道:“放火!放火!” 下面几个羯人抱着盛火油的坛子向对方人堆里冲去,一面冲一面倾倒。有两人正倒着,被一拥而上的士兵砍翻在地。其中一人眼见逃不出去了,猛地点燃手中的火燎子,大火顿时将他吞噬。他一时未死,狂叫着左右乱跑,好几名离得近的士兵也被烧着,几个火人烧得吱吱作响,各自痛苦地乱跑。顷刻间,堆放在四周的柴火都被点燃,烈火熊熊,对方的阵脚顿时再度混乱起来。 其余羯人趁此机会在士兵和牢笼前点几条火龙,阻止对方过来。但这样一来,在火圈里的几名骑手和阿清也很难再逃出来了。石卢耶知道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正要跳下岗楼去指挥剩下的士兵救人,忽听主楼那边传来一阵呼叫。他只道郡主已经出事了,惊慌地转头看去,却见两名骑手拼死杀到主楼前。其中一人割破绑在身上的布条,跳下马来,一面挥舞大刀,抵挡着周围无数的长枪,一面嘶声叫道:“骑我的马!骑我的马!” “砰”的一声,三楼一扇窗户破裂,几名士兵的尸体飞落下来,砸入人堆里,其中一人便是刚才率众冲入楼内的百户长。 所有人一时都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跨上了窗台。那人似乎毫不在意下面的重重危机,冷冷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雪,隔了好久,才吐出一口雾气。她有些疲惫地伸手扯下头上的头巾,任它随风飞去——下面的士兵都是一阵惊呼,原来此人竟是一个女子。 跟着又是一片更大的惊呼声——阿清双臂展开,纵身而下,衣衿缥缥,仿若仙人。直到她翩然落地,士兵们仍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得近的十几人甚至禁不住后退两步,为她不可逼视的美貌,也为她寒冰一样的眼神、浑身上下以鲜血为证的杀气…… 那下马的骑手见她下来,喜极而泣,颤声道:“马……骑上马,快走!” 阿清刚一摇头,那人狂喝一声,合身冲入对方长枪阵中,几声闷响,他身上被枪刺穿了十几处,大叫道:“走啊!快骑小人的马走!” 他面前的士兵见他不顾一切的自杀,都有些慌了,那人兀自提刀乱砍,砍翻几人。其余人想要抽出长枪,被他死拽着不放,一人拉着十几人向一旁走,竟给他硬拉出一块空隙来。 阿清面无人色跳上马,另一名骑手已挥刀斩断连着两匹马的铁链,平静地对她笑道:“走吧。”说着一刀砍在自己的马臀上。那马吃疼,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发狂地向前冲去。此时另两名骑手也不顾一切地杀了过来,三骑马一起将阿清拥在中间,手中大刀猛劈猛砍,向前突围。阿清功夫虽好,但象这样在阵中肆杀反而不如普通骑手,拿着大刀只能自保而已。那些士兵见到这些人的勇猛和忠义,不觉士气大为低落,被他们冲出老大一块空隙。但对方人实在太多,几名百户长在外面拼命督阵,士兵们仍将四人围在中间,一时也无法脱身。 石卢耶浑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见下面除了一间牢笼因被火围困,无法救助外,其余两百来人都已撤出营门,便对下面的伏利度吼道:“带人走!快带人走!”回头对身后一名弓手道:“走不走?” 那人毫不迟疑地道:“不走!大人,请带郡主出去!” 石卢耶道:“好!”将自己剩下的箭都给了他,掏出把匕首也递给他,道:“最后的时候用,现在只管给我射!”说完跳下岗楼,见还有三人正在和冲过火线的十几人拼杀,石卢耶发一声喊,杀入阵中。他本就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混迹多年,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立时将那十几人悉数杀死。 他对那三人道:“跟我来,救郡主!”四个人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木头,石卢耶又找了坛未来得及用的火油,将油淋在木头前端,点着了火,四个人一起抱着木头向前冲去,一口气冲过了火线。有两人衣服着了火也顾不上扑灭,径直向包围阿清等人的士兵冲去。 那些士兵正全神贯注的围攻阿清等人,根本没想到身后火海里会突然冲出一根着火的巨棍。石卢耶在最前面扛着木头左右横扫,力道之大,被木头打中的士兵无不头破手折,又被大火灼烧,顿时被他扫倒一大片。圈内的骑手见这边阵脚混乱起来,也拼了命向这边杀过来。两边眼看着就要汇合。 一名百户长挺身上前,避过石卢耶,向他身后扛木头的三人杀去。那三人毫无还手之力,立时被杀。其中一人虽勉力扛了一阵,终究力气不支,叫道:“石大人……”腿一软跪了下去。 石卢耶觉得身后木头一沉,知道那三人已死,当即甩开木头,提刀向人群里杀去。那百户长也甚是彪悍,跟他拼了十几回合,周围士兵见石卢耶渐渐力竭,一拥而上将他刺死。 但此时一名骑手已经打开了缺口。他一个人顶着几十人,叫道:“走啊!快走!” 阿清当先一骑飞跃而出,向前猛冲。她挥刀砍翻两名扑上来的士兵,冲到火线前,回头只见那三名骑手都没有跟来,而是继续堵着士兵们。其中一人已被长枪刺穿,仍旧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叫道:“走啊,快……” 阿清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手中长刀飞出,刺穿那名杀死石卢耶的百户长前胸,勒转马头,纵身跳过火海。 忽听旁边一个岗楼上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却是刚才被阿清射中大腿昏过去的阿绿的父亲李褐。他拿起弓箭射向阿清,几名士兵也爬上岗楼,跟他一起射击。火大烟浓,好多牢笼烧得塌了下来,满地都是士兵和来不及逃走而被杀死的羯人尸体。阿清纵马在其间左右跳跃,也看不清到底射中了没有。终于听到马嘶叫了一声,阿清已冲到了营门前。 李褐突然大声道:“哈哈!我射中她了!我射中……”喉头猛地一凉,一支箭射穿了喉骨,带得他人飞腾起来,撞破木栏,落了下去,至死再也没发出一声。 岗楼上那人看着阿清的马冲出营门,绝尘而去,不觉放声大笑。等到他再回过头,营里的肆杀已经结束,士兵们扑打火焰,扫出一条道路,向自己的岗楼逼过来。 那人射完最后两箭,嘿嘿一笑,一匕首扎进自己胸膛,慢慢地软倒,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死了。 -33-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属于原作者,请勿用于商业传播。 第131章 逝鸿传说作者:碎石 《逝鸿传说》完成纪 《逝鸿传说》完成到今天已经两个月,因为我有些事情要想,所以一直没有写个什么东西来纪念。这些事情包括: 我竟然写完了《逝鸿传说》? 竟然我写完了《逝鸿传说》? 《逝鸿传说》竟然我写完了? 这些问题,无一不包含极其深邃的哲理思想。我每天都在网吧里呆呆坐着,拿着m4到处暴人脑袋,当被别人暴了脑袋时,就很严肃地思考以上的三个问题。不容易呀! 《逝鸿传说》是我2002年开始写的一部小说。因为当时刚买了台全球最轻最小笔记本(到目前为止也是哦,才880克哈哈哈哈~~~),觉得不能光拿出去炫呀,总得装模做样写点什么,也好给老婆大人交代。当时恰巧又有一点灵感。该灵感来自一次“出恭入敬”时,翻看《夜航船》一书,看到上面有这么一段文字,说有女子出嫁,其父上征战而死,该女子于是束发归家,上战场去收父亲的遗骸。 看到这里,大热的天我背上冷汗直冒。试想在流血漂撸、尸横遍野的战场,一个女子一具具地翻检腐烂的尸体,找寻父亲……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决心?实在值得大书一笔呀! 于是就有了《逝鸿传说》开头的战场、腐尸、少女……当然,我只会写漂亮的少女,这一点千万不要质疑。 于是乎断断续续,修修改改,其间几次因为工作的原因、继续写《你死,我活》等休笔,每一次再写时,故事都会改变一些,什么须鸿啊、白马三僧啊,什么石付石全啊……统统都是这样加进来的。 至于钟老大这个人物的加入,倒有点太过主观。当写到阿清和小钰两人在地洞里时,还根本没想过有这个人物,但连我都觉得阿清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可怜了,忍不住想要帮她一下,哪怕稍微给她点温暖也好。于是几百字之后,钟老大夫妇就诞生了。厉害吧! 这个厉害的一笔导致后面的故事再度修改……所以我现在越来越深切体会到,写东西这事,简直比小孩的脸还变得快。一笔下去,三五行之后,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逝鸿传说》这个故事本来的计划有50~60万字左右,但其间因为和今古的编辑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划分成两个故事来写比较好,于是将其斩断。可恶的是写完了30万字之后,在今古出版时竟然又强行砍了一半,将小钰、钟老大等人统统砍完……恨得我提笔写下“血泪控诉冤深似海兹有民男碎石泣血状告杀人杂志谋财害命一文两尸……” 好在台湾的出版社没有这么多麻烦,目前在台湾已经出到第五部,而整个小说也已经写完,共49万字。至于后续的故事……还在酝酿中! 以记之。 2006年8月15日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