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凝望(1v3主GB)》 飞扬的暗恋 符黎姐姐: 展信佳。 现在是6月9日,早上7点。连续叁天阴雨连绵,今天终于放晴。高考彻底结束了,我一下成了失学人群。以前脑海里有个to do list,想着高考以后要做很多事,结果真的到那一天,发现所有想做的都忘记了。好像一扇上锁的门,解不开的时候总好奇里面的东西,等打开它,却发现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当然,我还是要去练琴。老师说一天不摸琴弦就会手生,你应该能想到艺术生的辛苦,了解日复一日地做这些练习有多无聊(不是指演奏本身,姐姐可以明白吧)。但奇怪的是,今天,除了拉琴以外,我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是不是习惯变成了本能? 高考后有些话想对妈妈说,不过她早就没法听到了,所以只能写在信里。一直以来,我心里装着一个巨大的花园,有各种奇形怪状的花草植物,它们围成迷宫,中间是她的低音提琴。我在里面休息,或者绕远路,一圈又一圈,仿佛没有尽头。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只有我还惦念着她。爸没过几年就再婚了,小妹没过几年就出生了,我们搬到这个家,还留着她痕迹的地方只剩下琴房和我的卧室。有时候我真的感到厌恶。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妈妈从来都没认识过他。 但是,姐姐,你说过“不要产生恨意”,我一直记得。 后来,你走进了那个花园。我想试试跟上你会有什么不一样,能不能走到新的地方。每个周末我都等着你来,你那么厉害,哪一科都能讲得清楚。同时,我担心有一天你要离开。如果你全身心投入编辑的工作,也许就不再管我了。有一瞬间我甚至希望你的笔试面试会失败,但,只是一瞬间哦!因为我知道你在文字领域有你的琴弓(奇怪的比喻),一定可以成功——事实也正是这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担忧难以忽视。有一次你化了不一样的妆,说“要去约会”。那个晚上我真的坐立难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世界,然而我们的交集只在周末补课那天,只是短短的七分之一……不过,感谢姐姐答应我一起去了音乐节。因为中提琴的尴尬地位,那天是我第一次在考试以外的场合表演独奏,各种意义的紧张。我们为那次live练习了很久,夏是个完美主义者,反复修改过编曲的细节。最后我们完成得还不错吧?当然,主角肯定是他啦。 其实我很庆幸认识了夏。姐姐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也能告诉你,我一般叫他小翊。很多事情我都向他说过,从头到尾,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他甚至帮我写了一首告白的歌。还记得游乐园那天吗?我本来不该独自去坐云霄飞车的,但那时候我觉得我必须上去。排队时我听着那首歌,避免自己临阵脱逃。那天的告白就是这样诞生的,无法缺少任何一个条件。 为什么偏偏选择那一天?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觉得太紧迫了,好像晚几个小时,晚几分钟,都要来不及。我第一次了解你身边有哪些人,开始害怕你不再看得见我。很幼稚,对吗?可这是目前我所忧虑的一切。我买了花,却不知道花园是不是还能保持完整。还有好多故事想说,关于天气,关于校园生活,关于演奏会和管弦乐团,但竟然不知不觉写到这里……其他的,就留给以后吧。 要与高中生活正式告别了。突然想起,摩天轮上的那句话没来得及说完整,以此作为结尾。 你说,你只会伤害我。相应的,姐姐,我只会喜欢你,连同你对我的伤害。 小叶 108年6月9日 她擅长打结 起初她只想尝试,但一切显得过于顺利。 她没办法原谅卫澜。很难说那算不算一种背叛,他和元依依是大学同学,他早就了解那个红发女人的性格,能够预见她的所有行径。符黎感到恐惧、愤怒,这半年多时间,她有时以为卫澜能对她施以援手,可他只是站在那儿,以局外人的口吻作出轻描淡写的提示,随后静静地看着,不时露出微笑。 她不打算就此与卫澜切断联系。现在,她有大把空闲去弄清他看似深不可测的动机。那天在愤怒之下,她掐了他的脖子,而他流泪了——这为日后的相处提供了灵感。 “明天晚上在市中心酒店,你会来吧。” 符黎给他发了消息。事实上,她也想知道那些眼泪究竟有没有虚假的味道。 她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用以自我保护。如果被毒蛇咬过一口,人们都会那么做的。她打算录像,藏一台手机在隐匿处,毕竟她曾经在卫澜的房间里触碰过危险,就像从雪山的尖端骤然滑落。她更改了酒店双人房的陈设,把坚硬而易碎的杯盘收进抽屉,把锋利的水果刀放在床头和矮柜之间黑暗的缝隙里,保证能迅速准确地捞起来。她甚至拉开了窗,以便届时呼救声能顺着风传进别人的耳朵。 然后,就是道具。她保留了一丝温柔,选择专用的绳子和器具,仔细包装,塞进明黄的大号托特包。芒种已过,夏日天酣风暖,符黎选了一件柔草绿色的吊带连体衣,让大片肌肤晒在太阳下面。夜来得比以往更晚,她披着阳光走向酒店,走进房间,感觉心脏跳得分外焦灼。 晚上八点,卫澜准时赴约。自办公楼那天时隔一个多月,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还是赏心悦目的一张脸,眼中晃漾着水波,但少了些游刃有余的沉着。 “阿黎,对不起……” 他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 “我听过很多遍了。如果你真的想道歉的话……” 符黎迎向他,试探着朝他伸出手。如果她握住卫澜的手臂,或许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但有一种莫名的躁动的渴望迫使她继续试试看。为了探明这一点,她花了半年,四年,六年,甚至二十几年,如今,是证实它的时候了。 她拉着卫澜转身进了房间。他好像没什么力气——或者不想用上力气——只要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床上。他在示弱吗,还是用这种方法交付信任?符黎真的弄不懂他。 “你可以把衣服脱掉吗?” 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的确下定决心冒这个险。她抬起腿,跨到他身上,用膝盖抵住床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双眼的波澜。他惊讶了,难得不是转瞬即逝的神情。 符黎设想过很多对策,但没料到卫澜竟然会乖乖照做。她就这么看着他的手解开了锁骨下的衬衫纽扣。忽然,她想起仲影,在他们的租屋,在几个默然悠长的梦境里,她不止一次生出过类似的期望。 但身下人穿的不是黑色或白色。她也不会这么对待他,用这种赤裸的方式。 她维持姿势,等他移至最后一颗纽扣,随即握住他的双手向上提起。“别乱动,不然我要咬你。” 女孩的长相柔和明亮,即便说着威胁的话也是满面温柔。卫澜一味地顺从,似乎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又似乎茫然无措。耳边窸窸窣窣,又“刷”的一响,是她向枕边摸索,抽出了底下一团紧密的红绳。 擅长打结这回事是从幼儿园手工课上发现的,每次,她的结绳都编得最快,最整洁。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也变得擅长缠绕,擅长用简单的东西编织成复杂深邃的网。文字通常是她的材料,但有些时刻,譬如现在,她会选择手边最结实的那个。 “好冷……” 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卫澜没有反抗,反而放纵身体往下沉,陷进柔软的白色被单里取暖。 “是啊,变冷了。”符黎附和道,快速在他腕间编出一个利落且牢固的结,“放下吧。” 他感到手腕被收紧,小臂也被迫贴到一起,实在很不舒适。“放下?” “放到头顶怎么样。” 她压下那双被紧紧束缚的手,顺势将上半身倾倒。卫澜的胸膛暴露在外,还有纤细的腰和结实的小腹。他肤色白皙,身材还能再宽松些,不过也已经足够诱惑。符黎衣服下只戴了胸贴,圆润的柔软隔着薄薄的吊带与他肌肤贴合。能闻见他的香水味,和以前一样暧昧缱绻,这次却携着难以抑制的热度在周身翻涌。 “你起来了是不是?” 她放下自己的重量,俯到他左耳去悄声私语。即使冷风不停吹拂,她也觉得热。今夜以前,符黎从未与谁说过这么直白的话,而此刻,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脸红。 “弄脏了怎么回家呢。”她又伸手到他的腰间,探向长裤拉链。 “非要这样……你才能原谅我吗?” “可能吧,我还没想好。” 符黎动得不太稳当,不小心碰到他底下膨胀的部位。卫澜叹了一口气,闭上眼。 她撑起来下了床,帮他把裤子褪至膝盖上方,然后用食指指尖勾起内裤的边缘。 老实说,符黎不太愿意直视男性生殖器官。可能与中学时偶然撞见的露阴癖有关,也可能她就是天然地没那么喜欢。就像以前和令儿聊过的那样,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并不能唤起她的欲望,而更具有吸引力的往往是氛围、气味、适当的遮掩以及泫然欲泣的表情。但卫澜的那部分生得干净漂亮,没有一丝赘余,让人想伸过手去抚慰——幸好,不会败坏兴致,只是就这么贸然进入正题还不足以令她满意。 她还想看更多。 角落里,手机正在录像,记下即将发生的全貌。符黎听着胸口的心跳声,拿出一具粉色硅胶的仿真阴茎丢在床上。 “用这个吧,”她说,“如果你能自己出来的话……我会考虑原谅你。” 情和愿的由来 大学时期,卫澜是美术学院的风云人物。 也许原因在于他长了一副好皮囊,懂得如何削去锋芒与尖刺,将自己调整为最适合那模样的形状。那所美院不乏美女帅哥,人人又都会打扮,弄些浓墨重彩的装饰与环状物,坠在身外彰显个性。在那之中,他反其道而行之,干脆不加修饰,只穿寻常的衣服,用平静温柔的口吻待人接物。 同学师友们以为卫澜天生如此,但事实上,这都是他精心设计的结果。 他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从小就知道怎么惹人欢心。年幼时爸妈带他见人,总能招来漂亮的称赞,那时候他就明白,只要扮得乖巧懂事有礼貌,他就能成为中心和焦点。可那样把自我捆绑久了,难免露出马脚来。譬如那年十岁,因为心肌炎住进儿童医院,护士姐姐们强调再叁不能离开住院部,可他偏偏不听,就是要跑到门诊楼的楼顶去吹风。医院里病患家属来来往往,没人去留意他的踪迹,但某天,他发现一个小女孩偷偷跟在他后面。 “你也想出去吗?” 他故意在电梯间停留,待她走近了才突然回头。 “嗯!我想去看动画片,每周五周六都在播的。”她眨着圆圆的眼睛回答。 他默默在心里发笑。到医院来找动画片?哪有这种天真的好事。但那女孩长得可爱,说出这种话倒勉强算得上动听。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了另一栋楼地下的小餐厅,据他所知,那里是整座医院唯一摆着电视机的地方。 “哇,开始了开始了!” 他们跑到餐厅外,那台笨重的显像管电视机坐在一个陈旧的柜子上,被调到卡通频道——真的在演动画,正是她想看的那部少女怪盗片,还恰好刚刚播完片头曲。怎么会这么巧?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笑容满面的女孩,对她生出兴趣。 那天回去以后,他和她熟悉起来。病房里没有太多玩具,只能玩从其他小朋友那儿借来的飞行棋。这游戏掷骰子到六才能出发,可她一起手,就先投了叁回合的数字六,飞出叁架飞机。等到一圈飞行结束,每一个棋子又准确无误地落入终点,没有一个因为多余的步数反复徘徊。他输得瞠目结舌,想不通她到底从哪儿撷来的好运气。 “爸爸说我的运气不好,”小女孩摆弄着棋子,忽然开口,“不然的话,就不会生病住院啦。” 这女孩着实让卫澜惦记了许久。他耳朵尖,善于利用他的长相去打听些新鲜消息,有次护士姐姐告诉他第二天晚上城市里有烟花秀,他还领着她跑到隔壁楼顶去一饱眼福。只是后来,漫长的学生时代里,他遗忘了她的容貌。有太多人向他殷勤示好,而他也愈发学会处理那些好感,在其中周旋。他要分辨哪些是浪漫,哪些是糜烂与草率,起初小心翼翼,而后也变得疲于辨识,于是干脆照单全收。谁不想被偏爱,被喜欢?对于感情,他能不劳而获,又何必去浪费力气。 爱来得太轻易,令人不知餍足。久而久之,卫澜的心成了一个幽深的无底洞,迅速陷落,然后迅速厌倦。入学美院后,他来者不拒,全然接受女孩们的告白,但每段恋情至多只维持半个月。元依依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他的学妹,身材娇小,并不算出众。他能感觉到她是排着队来的,即便如此,他也乐意去和她玩假装恋爱的游戏。两周,十四天,这么短的时间,谁也不能把对方了解得通透,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直到毕业,他入职一家游戏公司成为美术策划,一年后,他遇到元依依,在那座大厦里做图书编辑。 他前女友众多,碰见几个也不稀奇。两人偶尔又聊了起来,用通讯软件,或者直接见面。她是有点儿手段的那种人物,深得老板信赖。卫澜没去管那些,就当做不知道,也不在乎。有时工作疲惫、繁忙,她向他提及过去,说学校最近如何,老师同学怎样,还开玩笑似的打算复合,问“要不然我们再试试吧”。卫澜没瞧出她有几分真心,但他的原则是让过去的事彻底过去,分手了,就不再回头。 不过元依依倒不计较,依旧与他来往。去年初冬,她往对话框里拖来一份简历,像分享一件笑料似的打开话匣。 “你看这人。” “小美女一个。” “她爸妈居然给她起名叫狐狸哈哈哈哈。” 叁行文字从绿色的聊天界面跳出来。突然,卫澜心念一动,脑海中浮出那个幸运女孩的身影。符黎,谐音是狐狸。他用手机打开那份简历,看见右上角的相片,看见她的姓名和年龄。 “这个面试的人什么时候来?”他问。 “下周二下午四点,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 有趣的事要降临了。二十多年间,他还没演过久别重逢的戏码。 那天下午,卫澜特意随身携带名片,抱了一本书和一沓资料在电梯前的转角等她——在所有恋情的起始处,等待能为他带来一切。但那女孩姗姗来迟,直至叁点五十叁分才匆忙现身。她长大了,纤长而明净,不是狡猾的狐狸,反倒像一只白天鹅那样张开翅膀。他暗暗心悦,装作不动声色地撞上去,松开怀里的策划书和会议记录。他知道她一定会道歉,一定会帮忙收拾。他怕她一时不及发现,便在很多页纸上都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女孩的双目垂下去,眉头微蹙,满是歉意。而现在,她依然优美,却丢来一只粉色器具,宁静地吐露着下流的言语。 “如果你能自己出来的话……” 空调的风几乎吹得头昏。腿被褪至一半的裤子困住了,双手亦被束缚,动弹不得。羞耻爬上了皮肤,从前胸到下腹,从手指到头顶,一寸寸吞食他的自尊心。原来他看错了,原来她是这种人。可他不是没有能力拒绝,如果他真的要反抗,今天就不会来赴约,也不会任由她把手机抢走,把掌心推向自己的颈间。 “对了,还得固定好。”符黎绕到双人床的另一边,抚摸他腕上的结,再用新的一根穿入缝隙,牢牢握住另一端。 卫澜想到宠物狗身上的牵引绳。 “这样……怎么动?” 话音已经微微颤抖,他希望符黎没有察觉。 “我帮你摆好了。” 她看了看床上的浅粉色仿真玩具,用眼神示意。卫澜的手没办法去拿,以那种躺倒的角度,也不可能把它塞进哪里。 “……我不明白。” “唉,就是……”符黎目光飘忽,似乎解释得颇为为难,“你知不知道有个词是F、R、O、T。” 她说出字母,他将它拼起来。Frot。是的,恰好他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他去摩擦那个器具,达到高潮。 卫澜不再说话,兀自翻身,从仰躺的姿势变为趴跪。他没得选,只能如此,或许根本不是在寻求什么原谅,只是为了灭掉身子里燃起的火。他用手臂撑起一道缝隙,慢慢移动,可那要求太苛刻,很难同它对准。而她没打算提供帮助,也趴在了床上与他相对,左手绕紧那条绳,右手撑着脸颊,丝毫不在意吊带衣坠了下去,露出胸前柔软的形状。 其实符黎想去碰碰他,反正这副模样也是任人摆布,但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太像惩罚。于是她只作观赏,保持一点距离,不算太远,可以隐约闻到他散发的香味。卫澜在她眼前缓缓挪着身体,几次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他的后颈渗了薄汗,香气随着上升的体温变得异常浓烈。 那个粉红色的玩意儿出乎意料的软。内裤被符黎勾下去一半,发硬的阴茎又被松紧带勒得挺立向上,正方便去来回摩擦。卫澜稍微拱起臀,用下半身去蹭,一下接着又一下,每次都像羽毛挠在心尖上,不但安抚不了那场火,更让它越烧越旺。 她听见他开始喘气,看见他的腰塌下去,再抬高,起起落落,频次愈发地快。衬衫从腰际往下掉,滑到后背,滑到肩膀。这姿势一定很不好受,一旦用力不当,玩具就会骨碌碌地跑走,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放弃,仅遵从着最原始的欲望。符黎感到她的内在也膨胀起来,心跳声强烈得跃上耳边。她忽而故作狠毒地发问:十几年前,你牵我的手,带我去看烟花的时候有想过这一天吗?你沉默地看我被熟识的人排挤的时候有想过这一天吗?你和元依依在背后议论过什么?你现在这副模样,她见过吗? 但是,她什么都没问出口。因为那时,卫澜仰起了头。 “阿黎……帮帮我……” 他眼睛湿润,似乎含着泪,神色在说想动,想要手脚被放开,想讨一个温热的吻。 “好不好?” 符黎无法忽视他悦耳的、颤抖的嗓音。她悄悄吞了一下口水,把左手的长绳松垮地绕上他的脖子,随后走向另一侧,拉下那件深蓝色的布料。她是要帮他,也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悬空手掌,用力打在他紧实的臀肉上。 “唔……!” 卫澜轻呼出声,又一重快感自小腹冲向大脑。 “你很喜欢吗?” 她询问的东西似乎是这件衣服或者那本书。最后,他眼前泛白,在拍打声中抵达快感的顶点。 YOLO 约莫一个多月前,符黎向苦口婆心的好友坦白了欲念所求。 “啊——?”颜令儿大跌眼镜,“你认真的吗,没糊弄我?” 她摇了摇头,相信多年室友的默契能让对方明白她的诚实。“你觉得这样不太好吗?” “嗯……”令儿撩起前额的头发,眯起眼睛,“怎么不好呢?” 开朗大方如她,有能力直率地消化这个事实。那时她爽快地灌下一大杯柠檬气泡水,重申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并期望朋友们推而广之——“You only live once”。 转眼间,噪声变得令人厌烦,她关闭空调,忽然记起上次她们的对话。风越过窗吹来,卷起一丝青草气息,有雨的预兆,但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夜本该天晴。天空夜色深沉,地面却比几个小时前更像白昼。她莫名想到那句英文缩写为“YOLO”,读起来音节像个短促的圆。 符黎站在窗边深呼吸一口,才把视线放回房间中央。释放之后,卫澜仍倒在双人床里,手臂被捆绑着向前长举,腕上鲜艳的红一直延伸到颈间。他的衣服完全乱了,衬衫压出褶皱,下半身的一件卡在膝窝,一件被慌乱地拽到大腿根部,正露着两瓣臀肉和尚未退却的掌痕。她忘不掉方才手中的感觉,他的皮肤仿佛很薄,容易透出浅浅的粉红色,摸起来又柔润细腻,吸引着她的掌心一次次下落。 脸颊在灼烧,胸口也是。她把双手插进长发,从耳朵上方到捋到发尾,又默念了一遍那句圆形的英文字母。You only live once,而眼前这幅景象就是下场。 片刻过去——或许几十秒,或许几分钟——卫澜以手肘支撑翻了身,侧躺着注视符黎。腹部以下湿淋淋的,他感到冷,想缩到被子里,但是无能为力。她似乎没有注意外衣的一边肩带滑到了上臂,只瞥了一下床,又看了看窗外,随后快速回到床尾的方桌旁,拉开椅子上黄色的托特包。 她想找纯水湿巾,明明特意带了却找不到,手指胡乱翻动时意外碰到一个干燥的尖角,便捏住抽了出来。那是一封信,贴着内侧的口袋,夹在很容易发现的位置。信封黏得不紧,轻轻一抬就能拆开。 是小叶的字迹。做了近两个学期家庭教师,符黎早已熟悉他的笔划。 ……他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她一字一字地读下去,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实际上,她已经想好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需要等,等那年轻的男孩正式迈入大学,把精力和目光转移到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上。她只是因为偶然才闯进他的花园,而未来不乏更多、更深切的偶然。可这时,随着那封信件,她仍难以免于悸动,心中浮现起他在寒冬时节架起中提琴的姿态。如今,夏天到了,一颗新鲜多汁的水果在认真地诉说喜欢。 “你在看什么?”床上的人打断了她的思虑,“那个男孩,还是……那个英雄救美的人?” 符黎不想回答,尤其因他提起那次社会新闻。它们多少毁了她的部分生活:一段招来重重恶意的监控短视频,一名骤然挥起刀子的狂躁男人。 “你知道吗,李争青进了局子,”卫澜见她无动于衷,又说道,“他把佳日文化的股权转移给了元依依。” 他枕着右臂,话音慵懒,嘴角好像带些笑意。 是啊,注定的结局,符黎想,那个红发女人得到她的成果,得到前老板留下的财产。可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把所有委屈发泄在卫澜身上。 “你自己清理吧。” 她仔细收起信,终于翻出一片湿巾丢到他面前。她深知如何维护人的自尊,自然也了解如何去摧毁。 “能不能……先解开?” 卫澜眸色几乎恢复如常,但敛了情欲的余韵洇在眼尾。他那儿还坚挺,一时不会软下去,深蓝布料掩着根部,白色液体沾在小腹和玩具上。 风吹到她身边。符黎又看他一眼,感到心脏一阵紧缩。 他脖子上的绳比刚绕上去时更紧。怎么能弄成这样?她坐在床沿,顺着寻找开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粗暴。不过令人满意的是周围没有惹她反胃的味道。卫澜的体液气味很淡,完全被香水覆盖。 “谢谢。” 解到手腕的红绳时,他目光追随着符黎的手指,突兀地道了谢。 “我们下次哪天见?” 如水的眼波透出些许期待。这个平日里捉摸不定的人蜷起了身子,竟然有点乖巧的意味。 “下次,”但从这个角度,符黎还能看见他露出大半截的性器,“我怎么确定你干不干净呢。” 他似笑非笑:“我会告诉你的。” 时间不早。而后自行擦拭,提起裤子的时候,卫澜感觉符黎在悄悄凝视他。他不清楚那女孩是不是第一次在性事中做主,她看上去毫不强势,却懂得如何大胆而熟练地打结。但他隐约知道她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刚才,迫他渐入高峰的分明不是前端粗浅的摩擦力,而是蕴着她温度的手掌和视线。 假设他的心真的是一汪无底的深渊,那么,也许这个女孩能把他填满。 “你去洗个澡吧,”突然,她皱了皱鼻子,“那样,不难受吗?” 似乎洁癖发作,他被符黎推进了浴室。热气蒸腾,水流也掩不住窗外的风声。天一下子变凉了。他淋着热水,想起不久前他们偶尔一起下班,顺路坐几站地铁。她个子不矮,却总给其他乘客让出位置,反而失去了支撑,险些慌忙地被下车的人群挤走。那时,他伸手捞她回来。今夜,他原本也想送她一段路。 但当水声停止,外面已经不再有任何声响。意识到那一点,卫澜的眼神暗了下去。 既要,又要 勉强来说,符黎是有一丁点儿洁癖,但更重要的,她必须制造机会,收起床头柜下的水果刀与藏在对角线的手机。所以她催促卫澜去洗澡,盯着他进浴室,听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响。本以为他该是心思深沉、八面玲珑的那类人,但今晚,从开始到结束,他始终言听计从,不怀疑,亦不抗拒。于是,原本预设的边界越推越远,尝试也顺理成章地酿成了事实。 风声提示着夏夜的气温。她快速收拾场面,拿起刀和手机,清理玩具,把它们通通塞回包里。热度衰退了,没有理由再留在这儿。她背上托特包打开门,如果再待下去,她会为弄湿了被单而自责,觉得给酒店的清洁人员添了麻烦。 手机显示预报有变,原本晴朗的天气忽而转为雷雨。符黎没带雨衣或伞,穿得也过于清凉,只能抱紧双臂,在酒店附近的路口等叫好的出租车来。每当夏季阵雨,她都莫名感到不安,害怕一些屋顶被掀起,被大雨狂乱地漫入。身子冷得打颤,她抬头看了看酒店楼层的光,那里尚且温暖,何况还有充足的热水。 雨滴打进细密的发丝。那时,出租车来了,她幸运地发现握着方向盘的是一位女士。 “您好。” “您好,外面挺冷的吧。”司机问道。 “是啊,”她回应,“没想到会下雨。” 雨水贴在车窗外向下流淌,令夜色街景变得朦胧。模模糊糊的光影自眼前一晃而过,符黎坐在后排座位,思索小叶的信件究竟从何而来。信的落款写于6月9日,可最近他们没再见面。她闭起眼,看见记忆逐渐倒退,退回酣热的白日,退回半年以前天寒地冻的冬季音乐节。走进酒店之前,一个陌生过客与她擦肩;冬日那夜,音乐熄灭后也下了雨,她靠着轿车的后排座位昏昏欲睡。那时开车的人是小夏的朋友,白天,撞开一片阳光的似乎也是。他递来了告白书吗?为什么用这么隐蔽的手法?符黎曾经应允高考后会给予回应,但现在,已近六月中旬,她甚至还在反复打磨合适的答案。 要是早点注意到那封信,没准今晚的事就不会发生。但那扇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闭。她没来得及逼问卫澜与元依依的关系,也许她忘了,也许她潜意识里觉得来日方长。耳边有许多声音:发动机,鸣笛,滂沱大雨坠地,中提琴的悠扬弦乐,以及他的喘息。 “麻烦您停在小区门口就好。” 不久,车子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她说。 “这么大雨,您带伞了吧。” “会有人来接我。”符黎应了一声,临下车前例行道谢。 那位女士开得稳稳当当,让她觉得安全,尤其在夏日独自出行的雨夜。但其实,没有人来接她。符黎只是突发奇想,决定去便利店补充几份酒精饮料,顺便淋上一路大雨倾盆。心意有时反复跳跃,一会儿怀恋温暖,一会儿又想冒险冲进雨中奔跑。她知道这实在过于贪婪。 车门关闭。雨的形状清晰可见,打到身上不断施以清醒的疼痛。符黎搂紧了背包,避免那封信件被淋湿。雨水迅速湿了头发、衣服,不属于夏季的寒冻气息侵入呼吸与骨髓。地上水洼溅起一圈圈波纹,她踩进去,然后高高踢腿迈过去,步伐错落着,好像要在雨中欢快地起舞。 像一种对经典电影的拙劣模仿——如果不是那么狼狈,兴许还能更生动些。连续跑了几步之后,符黎摔进小区外的便利店。那里和往常一样,透明的门,白色货架上陈列着零食、糖果、生活用品,店员在收银台前发呆,几乎没有客人。屋檐的雨坠成了帘,奔涌着阻挡了去路,她抬手拨开,感受一瞬间水流砸下的苦楚。 然后,玻璃的另一侧晃出一道影子,被店内的灯光照得清晰。他站在冷柜前准备挑选饮品,但某一刻,伸出的手蓦然停止,随即目光移向漆黑的夜里。符黎看见他,似乎他也看见她。几秒后,他走出来,果断而且沉默。 还未推开店门,仲影就已确认那是同一租屋的室友。她的长发湿透,轻薄的衣服紧贴着肌肤,双眼却依然明亮,像只落水的鸟。 “仲老师,好巧。”符黎还这么称呼对方。她感到他皱了眉,可仔细望去又发觉没有。“这种天气还出来吗?” “嗯。” 仲影接了话,不去说出门的原因,只是脱下了黑色的外套。他想披在她肩上,但想到裹一层湿冷的衣物在里面只会更冷。 “我想买点气泡酒。”她说。 “我买了。” 他回应,拎起衣领,像穿戴雨衣那样把外套轻轻覆在她头顶。至少这样还能挡风遮雨。 “不用……”她拒绝,显出一丝慌张,“我已经淋雨了,不能再让你弄湿……” 纯黑外衣下是白色。除了这两种,她还没见过仲影穿过其他颜色。 “走吧,”他说,“回家。” 他依旧收敛着心绪,惜字如金。伞撑开了,容纳两个人不算宽裕,雨水从边缘掉落,她知道他举得很低,把伞沿往左边倾斜。符黎会感恩,可事实上,在自己已经淋湿的情况下,她更希望另一人能尽量避免——除非他心中也存着想要疯狂一把的欲望。 李争青露出恶意那天,幸而仲影出手相救。后来,他似乎再次藏匿了踪迹,一如当初刚刚入住这间屋子那样退回原点。她到爸妈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只有高考那日在书店能说上几句话。卧室门紧闭着,但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如果他们愿意,好像随时都可以敞开,坦诚相待。 此时,符黎为了避雨向他靠近。她撑住那件外衣,犹如躲进他的身体。其实她好奇前段日子仲影有意消失的原因。她也期盼他发问,问她今夜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如果他真的问了,她就如实告知:我用红绳绑起一个男人的手,把一端绕上他的脖子,可我更想那个人是你。但她了解仲影不会这么做。他有来自雪国的习惯,冷淡,不冒犯,固守边缘,未曾轻易越界。 大雨冲刷地面,挟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符黎微微仰起脸,看向他光滑的颈和宽阔的肩。 他说在这里过完夏天就要回去。夏天,既漫长,又短暂。 成年人的游戏 仲影还是被淋湿了,水珠挂在手臂,顺着锁骨一路淌下来。大雨不留情面,即使生活于深林的精灵也不能幸免。她一时心生遐想,想雨水洗掉了一切外在痕迹,融化他的黑与白,露出一片火焰的赤色。 楼下,他收了伞。符黎回忆起第一次两人共乘电梯的情状:冬天,她喝多了酒,莫名怀疑他就是广播电视中的一级通缉犯。那时她在他眼里一定十分怪异,胡乱按下所有按键后匆匆逃离,还推开同一扇门走进去,毫无征兆地在客厅嚎啕大哭。那时候,他是不是也怀疑过,认为她是个危险的跟踪狂?如今,两个季节过去了,相同的电梯轿厢内,他们从雨中逃离,浑身带着水汽和冰冷的味道。 仲影的外衣遮住了她的肩膀,却遮不住膝盖和大腿。自醉酒那日,他们第一次一起搭电梯,一起回到暂住的房子。她捏紧了那件衣服的黑色拉链。他目光笔直平视,只有选择楼层或输入门锁密码时才会下落。 “酒在冰箱里。” 进门后,他说。 “谢谢。”符黎把衣服还给他,礼貌地笑笑,和以往任何一个平常的夜晚一样。 “不要感冒。” “你也是。” 两句话过后,他们各自回房。即使已经用文字表达爱意,两人之间的界线仍清晰可见,不知道这是否算作一种默契——似乎谁也不想轻率地打破它。 那一夜,符黎沉入熟悉的梦境。 这次,她变作森林里的动物,一头鹿,一只松鼠,或者一头熊。口渴的感觉驱使她寻找水源,向深处走,到林木枝繁叶茂的地方。那里有一条蜿蜒的溪,好像月光汇成的,流水淙淙,清湛、悦耳。继续跟随溪流跃了几步,看见他在溪底陷入深眠,双手交迭于胸膛,发丝和透明衣衫被溪水轻盈地拨动。她俯下身子喝水,每舔舐一口,他的衣物就减少一层,直至完全赤裸地躺在月色与夜空之下。 灵巧的唇舌卷起水花,滑向身体的轮廓,但干渴丝毫没有被缓解。那一刻,她忽然开始疑惑他是谁。理智闯入了幽深的梦,掀起林间的风,吹落许多饱满的水果。她发觉自己弄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的手指修长,没有装饰物。低下头是澄澈见底的水、他的腰线以及一双毛绒绒的橙色手臂。原来在欲望的森林里,她真的变成了狐狸。 ※ 雨下了整晚,次日则是明媚的晴天。 睡梦迷离却满足。符黎不急着起床,先从枕边抄起手机。早上九点,即时通讯软件里已经堆积了几条讯息,但当人重获自由时,也不必因为那些突然弹出的提醒而心神不宁。 纯蓝色头像排在对话列表的最上方,二十分钟前卫澜传来照片,一根体温计,水银柱爬过细密的刻度,超越了数字“8”。 “你发烧了吗?” 她打字询问,意外的是几乎立刻看到对方正在输入。 卫澜向来不急于回应消息,好像总在忙,总有大把人际关系要去处理,所以今天显得尤为反常。或许,恰好这时他也拿起了手机。 “我昨天忘了带伞。” 他的意思是他淋雨了。莫名的,符黎想到毫不相关的事:昨天他手上干干净净,没有戴指环。 “吃退烧药,多喝热水。” 她回道。有时体温超过38度证明人体的免疫系统正在发挥作用,而且,他擅长游刃有余地做事,按理说也应该很懂得照顾自己。 “……” 卫澜发来一串省略号,后面跟了一个“好”字。她也反应过来这么回复有点过于冷漠,于是又添了一句“可以去医院”。 他没再说话。当然,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 阳光斜斜地洒进卧室。她不喜欢拉上窗帘阻隔光线,外面的树影摇曳着,映在床对面的墙,似乎呼唤着什么。既然手里握着闲暇,就不该辜负这样的好天气。她又拿起手机,点开对话列表中那个简笔画像,准备把退而求其次的回答用力抛出去。 ※ 新开业的店面服务总是周到。上方的灯光颜色柔和,服务生拿出底下的叁角框摆在台上,将每个球体迅速归位,随即做一个手势,宣告又一局游戏正式开场。 “请开球——” 符黎喜欢这家店,上个月和令儿一起来过,不仅环境整洁,严格禁烟,每座球台之间还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至于相互打扰。他们提供的球杆也不错,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能打出美妙、清脆的响,难免让人着迷。她的胜负欲常常被这种声音挑起来,撞击,滚动,落袋,每次都需要精密准确的角度和力道。 叶予扬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约他打台球。他跑来,像只脱离束缚的小狗,或者摘取他期待的答案,或者只是单纯地玩,享受他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暑假。见面时,他穿了一身浅色,背上坠了一个轻巧的挎包,看起来与透过云层的阳光彼此相称。 “走吧,今天我请客。” 她说着,领他进入台球馆。高考结束,没了家教和学生的那层关系,符黎反倒觉得更轻松,虽然那种端正的惯性还留在她身上,但至少交谈之际能更加坦率,更加不假思索。同样改变的还有着装,她可以选择舒适随性的短裙套装,也可以把头发扎成一个蓬松的马尾,高高地在身后摇晃。 “打台球难吗?” 两人向地下走去时,小叶问。 “看你想要玩到什么程度,”符黎说,“我可以教你,不过我也不厉害。” 作为高叁年级的艺术生,他的时间并不宽裕,而且之前年龄未满十八岁,原则上不被允许进出这种场所。 “好啊。”他兴致勃勃。 ——换言之,在这座城市里,台球是一项属于成年人的游戏。她心中已经知道该怎么教他:降低身体,瞄准白球的中心,稳定又快速地出杆。但最好的情况是她一局也没让他赢。 牛奶 六月,场馆内已启动了空调。几处桌面亮着,击球声从四处响起,服务生迎向客人,送上毛巾擦拭双手,让他们选择位置。她往最里面望一眼,想寻一个清净处,便问“右边第二台好不好”,小叶对此没有意见。 “请选杆。” 随后,服务生带两人到杆架旁。球杆整齐地码放着,每根都颇具重量。 “这个,”他问,“有什么区别吗?” “对我们来说没有,”她拿起一根最近的,“随便选就好啦。” 叶予扬顺势选了她旁边的。他的手常常掌握着琴弓和中提琴的弦,但还从未握过球杆。 他们把随身物品收进沙发下的抽屉。桌面已足够洁净,可服务员还要在客人面前再清洁一遍。他开始码球,按照花色间隔的原则,然后弯腰拿起开球杆递到男孩手上。小叶接过来愣了两秒,又交给她。 “那我先来了。” 负责开球的杆比一般的更粗,更沉重。她伸出左手,以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支架,掌根抵住绿色台面,低下身子,右臂向前发力,保证球杆皮头击中白球的中心。第一杆,对于只以打球当做游戏的人们来说不需要额外技巧。出杆后符黎扬起上身,不经意将马尾甩了甩,此时她的注意力只在各色球体的运动轨迹上,伴随清亮的声响,它们被有力地撞开,四散,滚向边角或弹回中央。 服务生等待着,把开球杆放回原位才会离开。她道了声谢——记得第一次来时,符黎还因如此细致的服务受宠若惊。 “然后要怎样?”小叶拿起球杆问。他有点紧张,不仅因为要在姐姐的注视下尝试新事物。 “其实很简单:左手摆成一个手架去稳定球杆,右手握住后半部分,让它击打白球。”符黎边说边移到男孩身侧,手按在桌面上,示范手架姿势。“我喜欢这么摆,但只要方便你去打球,任何摆法都可以。” 叶予扬把左手放到她旁边。她的指尖涂了透明甲油,而他的长且圆滑,似乎天然为了在琴弦上跃动而生。他学得很快,效仿她将手指微曲以作固定,抬起拇指,贴近食指与手掌连接的关节。灯光底下,她的指尖有若隐若现的光泽。 “对,就这样。” 两人的手整整差了两圈大小,所以当初符黎才会觉得现在的孩子都长得太快。 “球杆架在这儿。” 她轻轻牵动小叶右手的杆,引导它落到他食指与拇指之间凹成的空隙。 “上半身要往下,因为你要保持稳定,还要水平地观察出杆的角度。” 叶予扬身体的柔韧性一般,况且那不是练习弦乐的必要项。他听话地俯下身,将视线放低,但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符黎让他后退一小步,让他的背可以再低一些。他盯紧了眼前一颗红白相间的球,好像目睹它已经在转动。听觉突然更敏锐了,馆内播放着空灵的舞曲,两桌外的距离,击球声交错着,不绝于耳。 “再稍微左偏一点。” 她没有触碰男孩,反而指了指自己,示意要放正下巴的角度。可他仍然略显僵硬,仿佛这与提琴演奏的标准姿态相违背。但她不会因此骤然将手伸向他的耳朵或脸颊。如果人们要相互尊重,就注定先要尊重边缘的那条线,在这一点上,她与仲影默然相契。 “这样,头向左偏一点。” 符黎用手掌模拟他的偏移。视线里,那颗红白的球被一分为二。 “好,现在就差打出去了,先选一个容易的试试,比如……”她开始寻觅。小叶也直起腰,跟在她后面。“这个7号怎么样?” 一通率性的开局后,深棕色的7号球邻近中袋,只需以白球向前一撞就能落下去。 “好,我去啦。” 他绕到白球所在的方位加以实践。屈身,手摆成架,找准预想的角度,剩下的就交给本能。 “第一次只要打到球就算成功。”对面,符黎适时补充道。 叶予扬找不到拟声词替代那道声响。球杆撞击主球,主球撞击目标球,直至后者滚进球桌中侧的洞——真正的误打误撞。 “哇,天才啊。” 她的眼睛惊成一双清亮的圆,像称小叶为“青年演奏家”一样打趣地赞美。当事人也想不到第一杆就出奇制胜,挺直腰背看了看中袋,像见证一盏好运绽开的瞬间。 “看来我遇到对手了。” “这个纯属意外,”他开朗地笑起来,“然后我就打这种纯色的球,对吧?” “聪明。”她点点头。 小叶一直是聪颖的男孩,懂得触类旁通,令对方因随之而来的挑战感到兴奋。看来约他来打台球是个正确的决定,符黎想。 第二杆,白球擦过红色的3号球,进入混乱的半场。她游走在桌旁捉住机会,找到一个单纯的方向,打出一记笔直的球,让花色13号落袋。 他小幅度地拍起了手,注视着台面不经意间问起:“小符姐……经常来打台球吗?” “不算经常,”她答道,没有停止手中动作,“有时间会来玩一下。” “和颜姐吗?”叶予扬的语气似乎向后退缩了几分。 “当然啦,不然还有谁呢。” 沉重的球发出碰撞的脆响。全色球没进洞,但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停下,如她所愿。 他口中的“颜姐”是令儿,当初她帮忙顶替了两节课,后来,高考前夕符黎缺席的日子也由她代为帮忙,转述备好的课题与材料。叶父没发现那段时间临时换了人,或许忙碌的事业家根本记不住兼职教师的长相。刹那间,一种荒诞而大胆的念头席卷了她:如果那个严厉的父亲知道了小叶的心意会怎么样? “黑色8号要放到最后再打。” 她打断了那个想法,出声提醒。 台球在草地般的绿色之上滚动,来来回回,偶尔溅起悦耳的落袋声。小叶俯下身专注的模样像他端正地举起中提琴,准备出杆的试探则像开始演奏前的例行叹息。符黎有时微微分心,随即立刻恢复注意力,保持稳固,适当发挥一些运气。 一局博弈结束,自然是她取得胜利。恰在此时,场馆内的舞曲歌单收了尾。 “厉害啊!姐姐。” “当然了,好歹我也有十年球龄。”她说得夸张了些。 “啊?”他眼中闪烁着讶异,“但是十八岁前不是不让进吗。” “嗯,现在是这么规定了。”她忽感到年岁所带来的差异,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初中的时候家对面有露天的台球桌,五块钱就能打一局,都是小孩子过去玩。” 台球如今是属于成年人的游戏,但过去不是。音乐来得巧,换作大约二十年前的流行歌,最近,诸多领域都返身回到过去,走向复古的潮流。 “真的吗,我都没见过……” 她怀疑小叶是不是也没亲眼见过烟花,不过一旦聊起那些,话就要扯远了。 “再来一局吧。” 符黎走到沙发旁放下球杆,向桌上服务生送来的大麦茶伸手。他不喝茶,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盒来自西北城市的常温牛奶。据她所知,他以前没有这么喜爱奶制品。 “牛奶可以解渴吗?” 出于纯粹的好奇,她问道。因为多数时刻,人们会选择冰凉的汽水。 “还好,就是……我觉得我还能再长高一点。” 小叶垂下纤长的睫毛,直白地回答。 弱贪婪 ——你已经够高了。符黎原本想告诉他,无论成人礼还是去游乐园那天,即使眼前缭乱、缤纷,她也能飞快捉住他的颜色。 但通常,人们不会轻易感到满足。她有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再长一丁点儿就能到一米七;令儿更夸张些,说再向上天索要5厘米,凑到整整180公分。她们不打算困在“女孩没必要长那么高”的传统印象里,反而还觉得远远不够。在她私密的语言世界里——效仿着大学课堂上的“弱辩护”——这种微小的心思被命名为“弱贪婪”。它毫不龃龉,没有伤害,从每个生命内部自然地生发出来。 “那光喝牛奶不行,”她笑着,“还得健身。” 小叶坐在沙发上咬着吸管,模模糊糊说“有道理”,好像出神地思索着这件事。 音乐不断流淌,彻底换为耳熟能详的歌单,每一首都散发着令人怀恋的气息,把她推回柔软的舒适圈内。空调温度似乎逐渐降低,她起身舒展了双臂和肩背,然后高高举手,唤来服务生帮忙码球。 台球并不是一项难以上手的游戏。叶予扬已经适应了节奏,不会让球杆翘起,也争取不让击球点偏离自己的设想。这次,开球杆由他掌握。他希望每个球都分散,想要一种完全明亮的、敞开的局面,所以准备多用些力气,微阖左眼,瞄准,推进。 霎时,耳边响得零零落落。凝重的球体相互冲撞,如他期待的那般间隔遥远,不作纠缠,却自由得抓不到规律。他的目光随之移动,一会儿在桌台边沿,一会儿去往中央,过程中尚存期待,但几秒后,等到高速运动终止,幸运仍没有慷慨降落。 “好听!”符黎称赞道。无论球是否落袋,她都十分喜欢这轮丰盛的碰撞。 叶予扬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见她低身,左臂伸长,马尾垂至肩边。他总是不由自主追随她每个动作,可他不知道她难得束起长发是为了更方便在台面上发挥。主球与目标球之间,她的视线中透露着大获全胜的野心。 橘色5号,白球自斜后方轻柔相触,使之缓缓落袋。 接着,她锁定位于对角线的全色球,伸缩球杆比试几下,目送它进洞。 不会一杆清台吧……?他默默产生担忧。 第叁杆,她推白球闯入稍显拥挤的另一端。它顺滑地快速穿行,没碰到任何一个花色球,直直向着1号球飞去。 “完了……” 像有预感似的,符黎在出杆后喃喃自语。白球滚动的速度超乎想象,碰了1号球后还不甘心停下,在几颗花色球周边盘桓,意外将黑色8号稳稳地送入底袋。 小叶惊讶地笑出了声。她瞠目,感觉不可思议:留到最后的黑8经常反复徘徊,令双方陷入僵局,此刻无心插柳,却偏偏最为顺利。 “拿出来继续打吗?”他问。 “不,我失败了,所以算你赢了。” “但是这局才刚开始。” “要按照规则才好玩。” 符黎说着,用长长的球杆将台面上的球扫进洞。先前常提前打进黑8的是令儿,这次也轮到了她。错误的时机会导致失败,下次,她决定刻意回避这种可能性。 比赛一局一局继续。叶予扬不会错过每个笔直的角度,而她更适合斜线入袋,击打白球侧身。有时,游戏性取决于参与者的重视程度。他们偶尔为各种原因分神:她忽而听到熟悉怀念的歌,仰头望向馆内的天花板;他则在那一刻悄悄看她。但归根结底,为了赢,谁也没有掉以轻心。 两个小时过去,最后,随着悦耳的响袋声,符黎干脆利落地宣布胜利。 “今天就打到这儿吧。” 手机显示时间已过八点,客人络绎不绝,周遭也喧闹起来。小叶玩得意犹未尽,但中央空调的温度有逐渐走低的趋势,如果再不离开,他担心她会觉得太冷。 外面空气凉爽,比起室内却温暖些,正是散步的好时候。天色完全黑了,罕见地散布着星星的痕迹,他顺着符黎的指尖仰望,简直快要倾倒。 “姐姐,我们……能一起走吗?” 叶予扬试探着,没有说“我想陪你回家”。他不清楚她要回到哪个家,是更远的边沿,还是近距离的那个地方。许多原因在心中明灭闪烁,星星也不安地动摇。 “好啊。” 回答时,符黎还沉浸在星夜中。十几年前,她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奋力后仰身体,与漫天繁星无言相视。当年那个小女孩疑惑“为什么我不是你们其中一员”,后来,这座城市地面的光源愈发刺眼,遮蔽了天上的群星。 晚上八点,离沉睡时间还早。街边车水马龙,他们并肩而行,走着走着迈向狭窄的小路。她一半的心在为久违的星星感动,另一半在想这儿以前也宽阔得能种下树木,只是要为拥堵的机动车腾出位置,才变得仅剩一人宽。不知不觉,她走在里面、上面,而男孩贴着人行道边缘。 “那个,其实我想问……” 小叶挑起话题,但被一阵鸣笛声打断。紧接着,昏沉的灯光下,他的眼神亮了起来。 符黎有个难改的坏习惯。或许从小耳濡目染,每每走在马路上,她总想拉一下别人的衣袖,提示对方靠向内侧,避一避呼啸而过的车辆。过去旁边是女性同学,是楠楠、小乐和令儿,她们不会介意,这举动便显得无关紧要。但刚才,她听见背后的电动车临近,也下意识伸了手,待手指碰到他短袖下的上臂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那男孩的确顺着这股力道往里靠了靠,为后面急躁的车子让路。可符黎顿时心虚,莫名想到那颗滚入底袋的黑色8号球——她并非故意把它打进去。这是一个失误,得想办法挽回,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无意识的行为作出掩饰。 “对了,这个还给你。” 她拉开肩上的包,拿出一张坚硬的卡片。那是进入叶予扬家小区的钥匙,当初被聘为补课家教时从王姐那儿得来,如今高考结束,她也失去了继续拥有的理由。 “先拿着不行吗?” “这样不好。” “那如果我还想请你上课呢,比如大学的英语。” “那还要看你的家长能不能同意啦。” 几步之后,小叶重新走回原位。事实上,他想与姐姐贴近,甚至险些以为她的触碰是一个信号,但接下来几句带着距离感的话语迅速浇灭了他的期待,告诉他那只不过是纯粹善意的提醒。 “姐姐看见……那封信了吗。” 他们不能陷入沉默。对十八岁的男孩而言,那有种残败的意味。 “看到了,”她看过来,“谢谢你。” 符黎的嗓音像宁静的流水,真挚,坚定,仅此而已。 顿时,他脑海中浮现出几天前的旋律。“I only wanna be your friend”,音乐工作室里,夏子翊弹着吉他唱了这首老歌。也许他该及时出言打断,而不是任由他唱到结尾,坐实他们只能是普通朋友的结局。或者,从另一角度想,夏可能是想表达安慰:至少你们还是朋友。当初,叶予扬的确想过,即使告白失败,他也期望他们还能保持联络。 “关于……我答应过的事情。”忽然,她又开口,但没挑明承诺的具体内容。“真的对不起,小叶,我现在还想不清。” 前方影影绰绰,快要接近十字路口。他没决定往哪儿走,只想跟着她的方向。 “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符黎问。 “好啊。” 符黎听见小叶放松下来,但她必须趁现在将剩余的事也和盘托出。 “这段时间,我也会和其他人来往……” 他的心起起落落,一瞬坠入云霄,一时又与掉落在地上的星星绕着圈。 “除了那个‘叔叔’还有那位室友,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她忍俊不禁,点头承认。 小叶又说了一遍“好”。比起被拒绝,他更喜欢现在的状态——就像高考前的日子一样,一切尚未结果,一切还能重新来过。 “姐姐,”突然,他忏悔道,“我也想说抱歉。” “为什么?” 对于她遭遇袭击的意外,叶予扬一直闭口不谈,无论在表达情意的信里,还是平日的对话里。他害怕反复提及会令人不断忆起悲惨的细节,如同多年前他目睹妈妈的离世。他更害怕谈论这件事会把他们推向彼此,她,以及她来自国外的室友。有那人出手相助才是一场伟大的幸运,但当花园中奇珍异草悄然作祟的时候,他也曾幼稚地妄想过时光倒流。 “我没有及时关心你,那件事……对不起。” 歉意含在他诚恳而低落的语气中。符黎看向男孩侧脸,感觉他像咬坏了家中地垫的小狗。 “没关系,真的,我已经收到足够多的关照了,而且我其实没那么容易受伤。”她对他笑,然后阻止了自己想摸摸他头发的冲动。“再走一段路我就要到家了。” “那我陪你到家门口。” 她果然还是要回到近处,但他已经不在乎,即使那儿住着导致他后来豪饮牛奶的元凶。如果那名外国人刚好站在窗边将视线下放,他想,自己会向他表示感谢。 夜色温柔。这次,轮到她说好。 “姐姐,我们回家后玩游戏怎么样,你之前答应我的。” “可是我们才刚刚一起玩了几个小时喔。” “才两个小时而已……” 少年人不想收敛他的贪心。符黎时而望着星星,时而望向他的眼睛,有了天色渐渐明亮的错觉。一株弱小的贪婪长出来,然后又一株,她走过去,捧起它们的叶子,手指抚到柔软细腻的绿色纹路。 欲来 最终,因为他的坚持,那张能解开电子门锁的卡片还是留在了她手中。 他送符黎到楼下,目送她消失在深灰色的门后。有些时刻,内心的爱恋肆意飞扬,有时候则深深地沉下去。“真的值得吗?”夏子翊好像曾经问过类似的话。但现在他只想对他说“别唱了”——那首讲述普通朋友的歌从四十分钟前就在耳边单曲循环,萦绕流连,挥之不去。 夏夜微风捎来清凉的气息。叶予扬戴上耳机,随机播放到作为传世经典的交响乐名曲,迤逦诗篇一般的浑厚悠长,伴随低音提琴的拨弦声缓缓拉开帷幕。平时他几乎不用移动设备听古典乐,但此刻,他决定跟随它迈开步伐。 也许那里面有全部的决心。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在这个夏天,他还不会输呢。 ※ 相比温度舒适的室外,楼道里显得阴冷寂静。 符黎没选择电梯,而是徒步走上了楼。早晚都要坦白,只是委婉与否的区别。不如干脆直接交待:看了那封信后,我不忍心拒绝。可事到如今,她知道这句话根本无法穷尽所有缘由。 居民楼有一段历史,但声控灯仍然十分灵敏,她拍手触动光亮,听见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起先慢慢悠悠地上去,接着两级台阶并作一步,几乎跃动起来,也不再管短裙的裙摆怎么飘荡。近来,符黎总是想要发疯,譬如在楼梯间与暴雨之中自由起舞。如果把这想法告诉颜令儿,她一定会哈哈大笑,故作不屑地说“你的疯狂就只有这点儿程度”。 不,她想,更疯狂的是我还摇摆不定,在叁种情意交织的缝隙。 符黎拎出手机想和令儿聊聊,那时,楼道里传来另一股粗重的喘气声。一名面貌无奇的男人冲下来,棒球帽檐压住了眼,脚步匆匆,像任何一位街上与你正面相迎的陌生过客。她住进那间房子已近一年,印象中,这栋楼中似乎不存在这样一个人,除非他是新的租户,或者谁的朋友。但那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是捋了裙边,将其抚平,然后停在楼道的窗边,等他先走下去。 又迈上台阶时手机震了一下。消息刚好来自令儿,她们有四年室友的默契,想要聊天的时机往往也凑到一处。 “你什么时候去雪国旅游啊?” “应该是九月份吧。”她一边走,一边打字。 “不能提前一个月吗,”她用了一个贴图,可爱的鲨鱼红着脸挥了挥手,“我和女朋友也想去。” 但是我们的导游好像很珍惜这里的夏天。他的出生地拥有广袤的雪和漫长的冬季,再往北端行去,若时间适宜,太阳会久久悬停于地平线之上。极昼,奇妙的体验,源于纬度和地球公转的角度——源于宇宙。那里的人们能够尽情享受每年独一无二的午夜阳光。忽然,她想到,如果只是为了避开寒冻而黯淡的白日,反倒应该留在这儿过冬天。 “我记得箫凝开学读大四吧,那应该会很忙。”符黎回复道。 “所以想如果能早点就好了。” 好友以文字传来讯息,隐匿了真实的表情和语气。她觉得这话不太像是出自令儿之口,那个明媚大方的女孩才不会在意日期,她不喜欢被时间推着走,按部就班地开学远远比不上飞向远方来得精彩。或许,恋爱会改变人的一部分,又或许孟箫凝的性格与她完全相反。 “好,我再找他问问看。” 输入这行字时,符黎恰好到家。熟悉的棕红色钢木门,熟悉的密码锁,唯独不同的是地上多了点突兀的东西,一封用报纸折成的信件。它躺在离右手边更近的地方,显然不属于同层其他几户人家。是给谁的呢?她弯腰拾起。如今网络已如此发达,用今日晚报迭出一封信的形状,难免让人产生一些不安的联想。 手机里的话还没发出去,门却朝内打开了。她眼神一颤,但见寡言的他似乎也被一丝黑色的茫然悄声掠过。 “我在门口捡到的。”符黎抬起头看着他。 仲影只是伸出手,与往常一样沉默。他要把它接过去。她用手指轻轻捻了捻那张报纸:好像不存在尖锐的物件。 他拿着信回了房,没有道谢。她进门丢下背包,拆掉马尾,简单梳洗后拉开客厅的窗帘,发出“刷”的一声。记得去年初雪的早晨,她纯真地希望隔壁人喜欢下雪天。 “今晚有星星。” 符黎站在落地窗前。旁边,白色木质方桌上摆着透明玻璃瓶,几株向日葵在水中呼吸。花瓶是他买的,为盛放她醉酒那日捧回来的那束百合,后来,他们有时会轮流带回应季的鲜切花。 仲影回去,不过半分钟又走出来,到她身侧。 天上星光寥寥。而他依旧淡漠地望着夜幕。想必遥远的国度从来不乏漫天繁星的景色,极夜,极光,无际的冰原,他就是从那一切诞生。 “在这里很难得的,”符黎不介意倾诉自己的怀念,“只有小时候能看见。” 他欲言又止。 “对了,仲老师,我们能不能早点出发去雪国?” 她凝望着星星。 仲影转而看向她,那双眼睛里泛着动人的光亮。刹那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漫出了迢渺冰河。这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好”,他说。 ※ 那晚,他将一沓书稿交给符黎,询问她的意见。内容是几部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属于他一贯的笔触,冷峻,深具洞见。恰逢小叶回家后被予清和小伙伴们缠着一起玩,她便有了足够的时间沉浸其中,前往另一个世界。初稿中,他写下雪国的虚构故事。幸好得到父母的点拨,在成长过程中,她学会了“欣赏”而非“占有”。否则,进入那些精湛的文字里,她大概难免心有郁结。 而后几日,符黎顺理成章地包揽了初步校对的工作。这正是她想做的:创造,或是协助创造。他们彼此交流,请教遣词与情节安排。她仍会想起不久前,他也递来一部悬疑小说——开篇,男主角把自己关在房间,拿起沉重的锤击打钉子,然后一个女孩出现了,用善意的、意料之外的关怀拯救了他。 至今,她都没有询问究竟故事与现实哪一件发生在前。 是时手机又传来新消息,是前几天淋雨发烧的那个人。对话界面收到图片,足足五张,白纸黑字,印着许多看上去令人头痛的数字及术语。 他真的如她所说去了医院。符黎仔细阅读了每一项检测,常见传染病,甚至任何一种隐蔽且微小的病毒,结果无一例外,皆显示为阴性。 ——“我会告诉你的。” 卫澜用最科学的方式证明了他生理上的清白。“好吧,你的确了解我太在意洁净和安全。”她想着,放下手机,看向卧室淡粉色窗纱后面的新道具。 低温蜡烛 “你能清洁后再来吗。” 原本打算直接传达要求,但她总是情不自禁想在前面加上“请”字,反复输入,再删除,最终还是选择了疑问句。 “从内到外。” 符黎又补上一句。没办法说得更直白了,也许因为有的字眼难以启齿,她知道卫澜会懂得,除非他选择刻意不那么做。 只不过,同样隐匿语调与神色的文字,落在他眼中却凝固成冰冷的刺。 她拒绝了卫澜先去开房的提议。对于第二个踏入房间的人,那里充满暧昧,抑或深埋着陷阱。如果她用手机偷偷拍下了一切,那么他也可能想到同样的事。她不会放任那种危险发生。 阴天的下午,空气潮湿闷热。云层酝酿着要宣泄一场雨。紫外线被削减,更有理由穿得轻盈凉爽,符黎选了另一件方格图案的连体裤,露出双腿,让微卷的乌黑长发垂到细肩带上。包里装着过多的东西,有必需品,还有两把雨伞。她拎起那袋柠檬似的明黄色,戴上耳机,踏着优柔音乐的鼓点赶往酒店,像是要张开双臂飞过去。 房间布局与前日一模一样。冰箱内提供酒和碳酸饮料,但现在她更想喝一罐冰镇黑咖啡。雨还没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窗前,在脑内计划好了接下来的一举一动。然后,没过多久,一阵不徐不疾的敲门声呼唤她去开门。 卫澜的衬衫上有水滴的痕迹。他的头发湿了几绺,浅浅地沾染了雨的气息。她只看着,告诉自己不能再轻信任何可怜的巧合。 “十九度,”他忽然瞥见空调的数字,提起似乎漫不经心的话题,“为什么你总是调得这么低?” “因为我觉得热。” 卫澜关了门,两个人朝屋内走去。 “你不会发烧了吧。” “那不是你吗?” 符黎突然反问,重音放在“你”上面。淋雨,感冒发烧,然后再次故意被淋湿,如此不知悔改,好像都是你。 背后,她听见他轻轻地笑,却像笑意里含着叹息。 “我已经好了。” 第二次,彼此都了然于心。她总是优美的,背挺得很直,即使正在床沿等一场性事发生。卫澜也走过去,坐下,在短暂的沉默中被她掀倒。熟悉的景象,但天气比先前的夜晚还要晦暗。床边不需要音乐,甚至无需过多的言语。必须直奔主题,否则,她担忧那会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窗外,大雨骤然倾泻。符黎跨坐到他双腿上,解开每一颗衣扣,犹如拆掉一份湿润的礼物。卫澜拥有漂亮的包装纸,以及令人愉悦的内在,如果不计前嫌,她会认为他是好的人选。 房间被空调控制在十九度,她觉得舒适,他却感到冷。身体逐渐收紧了,皮肤也变得敏感,一双手拨开衣襟,轻柔地以指腹划过胸膛。他要承接她的重量,还得忍耐若有似无的痒,冷空气时而吹拂,刺激得他挺立起来。 符黎甩出绳子,做了手腕贴合的动作,告诉他即将到来的步骤。卫澜准备在心里读秒,看看她多久能绑好一个结,但这次,她直接握着他的手腕一同突然倒向他。他被迫举高了手臂,一半悬空于床边,而那女孩的长发飘落下来,下巴蹭着他额头,平视前方红绳绕成的圈。如果稍微歪头,就能亲吻她的颈侧。刹那间,他丢失了秒针停顿的节奏。 卫澜的呼吸近在咫尺,与熟悉的香味缠绵。可那没能干扰她的结绳,依旧迅速、牢固。 “那些报告,是真的吧。” 她撑起上半身,将头发捋向一边,表情中没有疑惑。 “侦探不会怀疑证据的真实性。” 他仍笑着。 “那是在推理小说里。”她说,随即又补充了叁个字,“传统的”。 事实上,他无处去造假。可惜眼前这个十几年前乖乖跟在他身后的女孩已经不会再把手交给他。 符黎没有理由再去怀疑,她早就比对过那家医院的检测报告单,现在只是随口一问,想试试他能露出什么样的神色。至于结果,好像也根本不重要。 “……是真的。” 又回答时,她解下了他腰间的皮带,褪去所有衣物,只留一件衬衫半遮半掩。挺立的下半身彻底暴露出来,卫澜试图朝被子里陷进去,然后看见床头两侧用以装饰的立柱。也许,她选择这间酒店是有原因的——红绳捆紧了脚踝,向坚固的柱形延伸而去。他的四肢皆被紧缚,双腿大张,甚至不得不微微抬离了床面。就连绳子的长度,她都计算好了。 “为什么不拒绝?” “原来我拒绝一下会更好吗?” 他语气里有种挑逗的意味。她回到居高临下的位置,俯视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卫澜一定很擅长微笑着说这种话,她不禁想了几秒他会如何假意挣扎,片刻后,心跳声怦然作响。 符黎不再理会拒绝与否的事,转而下床去翻出新玩具。流苏鞭,一团羽毛,彰显着她对柔和颜色的偏好。 “你想要哪个?”她左右手分别举着不同的道具。 “……我都不想。” “那就这个好了。” 咔的一声,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打火机,点燃烛芯。蜡烛仍是淡粉色,在一罐透明玻璃里沉静地燃烧。过不了几分钟,它会化作液态,滚烫地滴在他胸口。 “会受伤吧。” 卫澜难得想要真正退缩。他对蜡烛的印象一直不好,需要安神的气味时也只会使用香薰条。 “不会。” 符黎捧着烛光,像阴暗房间里唯一的温暖。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试过了。” 她说得真切,又似乎十分淡然。他能看得见那幅画面:女孩蜷缩在地板上,眼帘半阖,伸直左手,让烛液滴落在手臂内侧。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她应该目含恹恹之意,或有几分莫名的神圣与纯洁。卫澜朝侧面转头,尽量藏起脸。她的尝试,她的话语,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加剧了他心脏的融化。 液滴炽热地坠下来,起初在腰际,尔后慢慢向上游移。它没有过度的灼烧感,只是浅浅地痛一下,转变为温热继续扩散。但那种微妙的痛楚令他忍不住想收回手脚,避免这种在她面前完全敞开的姿势。冰凉的肌肤好像变薄了,蜡烛的热度冲进体内,流向小腹。他咬住牙齿,感觉烛液来回移动,掉落得越来越快,即将连成炙热的一片。它回到腰间,到肚脐周围,甚至还在下降。 能感觉到咖啡因渐渐开始生效。她将玻璃杯倾斜角度,视线越过暖色的烛光看向床上人。随着一次次热烈坠落,他的身体会微弱地颤动,唇边溢出细不可闻的喘息,宛如一场无能为力的逃离。娇嫩的粉在每一处凝固:锁骨,腰侧,上臂……她一边滴着蜡烛,一边用指尖沿着痕迹的缝隙下滑,抚过硬挺的乳尖,滑出迷宫,走到光滑的下腹部。她要求他事前清洁,他真的照做了,没留下任何多余的毛发。 心脉鼓动的声音跃上耳边。她把蜡烛放低,再向下移,去往男性的叁角区。临近阴茎的地方一定相当敏感,她悄悄深呼吸,试着再靠近一点。 “等等……啊……” 卫澜的香味绕了上来。他出言制止,但喘息更加清晰,多了一些隐忍的迷离。如果就这么继续,给挺立的器官也烫上粉色,他也只能乖乖承受。可她懂得停止,及时用左手护住杯沿,移开了燃烧的光源。 这是符黎的缺陷:看见别人疼痛,她也会痛。人类拥有感同身受的天赋,但并非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发挥,在那之中,上天给予她的烙印较为深刻,让她总是愿意付出信任。她常常以互换的方法做事,用自己也希望被如此对待的行为与他人交往——多么痴愚的善,虽然已经因此破碎了一部分,但那印痕还是无法彻底磨灭。 所以她精挑细选,提前感受过蜡烛的热度,还降低了室内的气温。即使这一切只为了试验、报复、满足私欲,她仍不想越过适当的范围。 刺痛徘徊在下半身附近时,卫澜认命般地合了双目,直至烛液迟迟还不滴落,才半睁开一只眼,试着探视女孩的动作。她熄了跳耀的烛光,按了几下空调遥控器,用温软的掌心触碰他坚挺的部位。 “阿黎……” 他呼唤她的名字。已经忘记了多久没有被另一双手握住,仅仅轻轻掠过也突如其来地涌上快感。腿始终抬着,胳膊悬在床外,但还能凭借腰力坐起来,求一个紧密的拥抱。他真的很想抱住她。 “还没结束呢。” 符黎低声言语,犹如一具美妙的、魅惑的神灵。 过敏 酒店外,阵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收起玻璃瓶的时候,她按住心口,才发觉卫澜不知从哪一刻起扭过头去,把所有神情藏进阴天的昏暗里。他明明精于控制:举手投足,笑容,每次眼神中波澜的沉浮。或许就连十几年前绚烂的烟火都无法映出他的真诚。那么,现在呢?如果你既擅长,又享受伪装,为什么不看着我,不像先前那样用眼睛说话?难道躲藏也是你玩弄人心的一个环节吗? 需要一个方法让他睁开双眼。她无意识地轻轻咬了嘴唇,然后向他的阴茎伸出手。那里的确长得不讨人厌,不像成人色情影片的镜头底下被特写放大的粗糙器官。有时那些东西闯入视野,惹得她短暂地反胃。可他的只是干净和流畅,没有赘余,忽然,她昏昏沉沉地想到他的主刀医生应该手艺很巧。 她试图贪婪地用手紧绕上去。触感与想象中相差无几,但冰冷干涩的掌心只能缓缓上下移动。卫澜终于投来目光,她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亲昵,而且柔软。身体深处燃起了一场燥热,心跳的律动也早就失衡,但她还想牵引着这香气馥郁的画面走向终点。 还没结束呢! 符黎尽量说得冷酷,以掩盖即将浮于表面的一点儿羞赧。可她似乎失败了,声音更小了些,语气也并不强势。不知道落在他眼里会变成怎样,几秒钟后,她不再在乎,注意力又回到掌心。一种无法被忽视的好奇慢慢被揭示——今天,以及那个晚上,仿佛每次都没做什么,他就已经硬起来。 雨声变得凌乱、嘈杂,压抑了屋内的动摇和呼吸。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突然旋身,摇摇晃晃翻下去,去包里找到想要的东西。快意一走了之,卫澜朦胧地抬起视线,追随着那女孩,见她抱回一个大容量的瓶子。 “你知道我们要怎么继续吗?” 重新爬上床,符黎委婉征求他的同意,不小心使用了“我们”这个词。 “……” 他回答了,但被窗外的倾盆大雨吞没。她向前俯下身,把左耳凑过去,让他重复。 “…告诉我吧……” 气息扑到耳垂,一阵难耐的痒。她的心脏赫然放大,又赫然缩小。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否则不会发来检测报告,暗示一个又一个“下次”。眼下,香味缭绕的时刻,被捆绑着吐露那句话,更像一道诱人的邀请。 她在他身下铺了一张吸水垫,掀开润滑剂的瓶盖。指甲事先修剪得整齐圆润,为了不在此刻划伤他。戴上乳白色手套时,符黎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只是练习,只是未来的预演,早晚有一天,她会运用这些,把爱意施与最合适的对象。 又有液体滴下来,这次是清凉的水性润滑剂。女孩的左手变得黏腻湿滑,在前端规律地上下套弄。愉悦起起伏伏,卫澜不禁加快了喘息,在雨声里听到一句模糊的“放松”。一根手指趁失神时滑进了后面,快感和被侵入的感觉前后夹击,他略微抬高了腰,连带着扯痛被绳子束缚的脚踝。 “不要动,好不好?” 符黎按上卫澜的腰肢,让对方下降。她没有抽出手,而是慢慢尝试寻找。医学资料表明它就在不远处。他紧紧包裹着她的手指,但好在足量的润滑液方便了行进,令她得以沿着他体内轻柔探索。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她无力顾及左手动作,改为在他腹部若即若离地抚摸。那里紧实平坦,薄薄的肌肉上尽是蜡痕,像粉色的星星的碎片。 过程中,她弯曲了指节,碰到一片绵软而富有弹性的地方。卫澜陡然呻吟出声,音调暂时脱离了掌控,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她的手臂抖得更厉害,指尖蹭着那片圆,不时退后,再浅浅地按压。她发现床上人的反应不太一样了,方才,他喘息轻颤,而现在,他的小腹随着快感收紧,呻吟不断泻出来。 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占据了全身。像太阳落到海平线,像赤脚踩在细腻柔软的沙滩上。他望着海岸的另一侧,倏忽之间,潮水卷起白色浪花拍向背后,淹没整个世界,拽着他旋转、下坠。过一会儿,海潮将人送回岸边,送回水与沙的交接处。他趴在那儿,浑身被夕阳晒得酥麻,等待白色海浪再度来临,挟他潜到欲望的更深处。 卫澜感受着她指尖的搅动,感受她一下一下的轻挠。渴望亲吻与拥抱,但唯独这两样她不肯给予,于是所有知觉流向了下半身,汇集在接连的潮涌中,直到她突然离开,灵活温柔的手换作一个陌生的东西。 咖啡因作用在血液和大脑,心悸得难以忍受。她的确想凝望这幅景象,但她无法坚持更久了。“对不起”,符黎小声致歉,不知有没有传入他的耳朵。她丢掉手套,像泼洒似的淋下润滑液,用一个纤巧的前列腺按摩器替代了发抖的右手,把它缓慢推进去,目测抵达他的敏感处,再让它开始震动。 刹那间,汹涌巨浪吞噬了他的呼吸。卫澜更喜欢她的手指而非道具,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拒绝。那种刺激无比强烈,随即,前面也被她牢牢握在了手中,以飞快的速度来回摩擦。 “……慢一点,阿黎…求你……” 伴随快感袭来的是一团难言的不适,他忍不住呻吟着求饶,可对方没有丝毫减缓的意思。明明房间的温度已经回升,寒冷却再度缠上四肢,浸入胸膛。你的耐心耗尽了吗?还是……我不能再让你产生兴趣? 符黎把他弄得湿漉漉的,后穴淌下透明的润滑液,手心揉捏着阴茎,有斑驳的水渍的响。心跳过速、雨、震动,屋内满是这些,盖过了他细碎的声音。她想听,可听不清,便撑起身子从他双腿之间向上靠近。昏暗的光线里,柔顺的长发翻卷下落,似乎在他的胸口爱抚。 卫澜眼中漾着晶莹的水波。她感觉手中挺立的部位忽而又涨大了几分,似乎能摸到液体汩汩上涌的抽动。他颈项后仰,弓起身,在那一瞬闭上了眼。颤抖的高潮,整具躯体都在湿润地收缩。 要是再用力一点,是不是能把那一汪春水撞出来。 符黎想着,一头栽到他旁边。世界上下颠倒,天旋地转,各处慌乱地跳跃,每个器官都是心脏,又都不是,还叫嚣着更快更猛烈。完了,也许我要死了。左手沾满他的体液,她微微举起,保持那种姿势,埋进洁白的被子里思考遗言。虽然咖啡因过敏时有发作,但上次这么严重已是两叁年前,可能那罐冰镇黑咖啡浓度过高,也可能喝之前她没保证胃里有充足的食物。不能再碰酒精和咖啡因了,甚至浓茶都不行。但在所有症状进一步严重之前,她还得解开他手上的绳。 阵雨敲打着窗。欢愉的余韵逐渐消退,但玩具没有被及时取出,他被迫在震动里平复了呼吸,收回悬在床外的双手。她躺下,或者是面朝着床摔下,头发散成一大片,默不作声。终于,轮到卫澜看不懂她——从优美温和到兴致索然的冷漠,他完全捉不住中间的过渡。空气好像比刚进门时更低沉,他打了寒噤,直直看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突然,符黎坐起来,匆匆关闭了按摩器,有些残酷地拔出了它。她用提前摆上床的湿巾擦手,竭力拆除四卷红绳。“去洗澡。”除了这句话,她什么也没说。 润滑剂顺着大腿流下。卫澜几乎赤裸着走进浴室,脱掉被揉皱的上衣,打开热水。那女孩会趁这时离去,似乎他们之间没发生任何纠葛。他剥落凝固的粉色痕迹,视线回避着斜前方的镜子。瓢泼大雨,与那天很像,不同的是早有预兆。 他湿着进去,又湿着出来。符黎走了,却没带走那些道具。床上混乱不堪:衣物,交缠的绳,染了一片水迹的纸垫,蜡烛,抽纸,有圆润凸起的东西。她倦怠了,当然不想再收拾残局。 残留的水珠慢慢蒸发,掠走仅存的热度。她能一时填满他,也能永远让他缺失。疼痛从脚踝爬上身体,卫澜站在床边,感到羞耻,感到茫然和无尽寒冷的虚无。 身后之人 咖啡因导致身体濒临溃散。没有力气顾及其它,她先收起了那两样不能被发现的东西,将藏在角落的刀子和手机塞回包里。离开前,符黎取出多余的折迭雨伞,挂在房门内侧的把手上——为了回绝他淋雨的借口,也为了减轻负担——然后按住心脏,下楼,撑开伞,跌跌撞撞奔向雨幕中的出租车。拉开车门时,她甚至考虑要不要让司机直接开去医院。雨滴沉重地砸在手背,先前进入急诊的记忆忽而漂上来。那里有太多亟待拯救的人,相比之下,她的症状也许幸运地吃点甜食就能缓解。 大雨,南北向街道,出租车的后座。似曾相识的景象,但每分每秒都显得漫长。车子时而飞快,时而减速行驶,运动的交替引起了另一种连锁反应。心慌,头昏,胃里隐隐泛起酸楚,恍惚间嗅到一股皮革气味,好像车内刚刚被暴晒过,在夏日刺眼的光线下扬起浮尘。她抱紧手边的包,掩住嘴巴,身子贴着座位向后仰,眼里差点涌出泪水。咖啡因摄入过量,再加上晕车。快点到家吧,符黎艰难地想,适时抛却了大学时想要去南极的幻想。连不稳定的轿车都是一重煎熬,更不必提晃荡在海洋中央的船。 她压抑着痛苦,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小区外。雨终于变小了,空气中清冷的潮湿感冲淡了致人晕眩的味道,但她双腿发软,心脏始终猛然作祟,要吞吃掉她的大脑。只能以意志力拖行身躯,回家的路上,灵魂飘远了,遥远的第叁人称视角中,她模模糊糊看见自己在衰惫地爬动。由于恶心、怔忡和持久的濒死的体验,走到家门前,她竟然屡次输错了六位数字。像做梦一样,那种明知该如何行动却总是无能为力的感觉。 门向内开启。Dejavu,她想到这个词汇。 外面的动静惊扰了他,毕竟,符黎从没有反复弄错过密码。仲影带着戒备开了门,却只看见满面倦容的她站在门外,右手轻微颤抖。警觉突然变了性质:倘若不立即帮忙,她一定会倒下去。 “怎么了?” 她摔向了室友黑色的上衣,听到他的询问。 “咖啡,还有晕车……” 符黎有气无力地回应,想起上次自己躺在浴室门口的情形。那天仲影似乎碰了碰她的丸子头,将她抱向沙发——明明发生在几个月前,却仿佛已经相当久远。在那时刻之后,她还浅浅地考虑过是否要爱上他。 “去医院吧。” “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仲影关了门。她几乎把浑身的重量都交付出去,靠上他的胸膛。他只用手臂,揽在接近腰间的位置,不能再往下,也要与她背后裸露的大片肌肤保持距离。如同礼貌地跳一支亲密的舞,她有雨水柔润的气息,还染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缱绻的香气。陌生,却有迹可循。他隐约猜到它来自何处,不过,重要的是她的状况。 符黎无暇去听他的心跳。她得尽力捉住涣散的意识,确保自己不会崩溃。焦虑症的急性发作也是这种感受吧。但不可否认的是,仲影给了她一些独一无二的安全。 她被放倒在沙发。他拿来一个熊猫玩偶给她当作枕头,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冰的,”符黎双手覆上胃部,“酸甜的……” 电视没有开,一本雪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翻到一半,倒扣着放在桌上。在渐弱的雨声中,她不小心说了任性的话。忘了加上“或者”两个字,这本来只是二选一的请求。 仲影短暂地离开。很快,他端来了洗好的山竹。她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剥掉它们的紫红色外衣,想起许多类似的动作。戴项链,包裹住圆白洋葱,搅打奶油,落在薄膜键盘上。咖啡因的作用终于越过峰值,再过一个小时,心脏丧失的节律就会被唤回。符黎侧躺着,蜷起双腿。为什么上一次被抱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原地犹豫,甚至向后退步?她已经不记得原因。 山竹果肉饱满可爱,堆在盘子里。她虚弱地道了声谢,准备伸手去拿,却不可避免想到几十分钟前那个昏暗的房间。酒精湿巾就在茶几下面,她抽出两张,反复清洁双手,才山竹放进口中。酸味盖过热带水果的甜,而且冰爽多汁,是属于夏季的味道,可以降温,可以平息淋漓的火焰。雨会停止,身体会逐渐舒缓。但当一切褪去,无形无状的伤感又连绵涌来。 ※ 喝了咖啡,理所当然深夜失眠。符黎起初找了令儿聊天,对方首先关照她的感情进展,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含糊道自己还在迷茫。 “你和说谎精怎么样了?”既然她不主动交待,颜令儿准备采取追问的方式。 她们都同意女性应该直面自己的欲望。这种想法从大学寝室夜谈的阶段就渐渐萌发,后来愈发坦诚、自然。 “呃,我在……用他做实验。” 尽管以实际行动大胆尝试,但她发现复述那些行为仍然十分困难。 “嗯?”令儿的音调忽地升高,“你说在床上做的实验吗?” “那……不然呢。”她反而心虚起来。 “他不会对你做什么吧?” 手机上没有画面,可她知道令儿现在的表情。她会皱眉,眼睛稍微眯着,即使不说话也传递出“我正在担心你”的信息。 “不会吧,至少目前不会。” 符黎又想起去年冬天,他的卧室里,她被他用双臂圈住,唯一的出路是向上飞翔。没有直接碰触,而且他道歉了,以一贯温柔的语调。可如果他根本没打算放开呢?力量的悬殊差异注定她不能再轻易挣脱。至今她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一次意外,不过,如今也没必要再弄懂它。她只需要记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像从雪山之巅骤然滑落的危险。 “那你怎么确定以后会不会?” “所以……我带着刀去。” 手机另一端过了几秒才响起回应:“好吧,得保证是在你的手里。” “当然了。” 至少可以确认的是,他分不出更多心力注意床下的东西。 “但是啊,”颜令儿话锋一转,“我觉得他也不敢干出格的事。” “为什么?” 他们俩只见过一面。因缘际会,那天,由于一句披萨店的宣传语,所有人陆续来到她家。 “他不是喜欢你吗,手机密码都是你的生日。” 是啊,她亲手挖掘了这个事实,在用力扼住他咽喉的时候。后来,那块出卖他的手表消失了,等下次有机会,她要问问他是如何处置的。 除了说话声,手机对面还传来电视剧的配乐。深夜,令儿又在外放二十年前拍摄的武侠剧。她以前说过她的妈妈喜欢,所以小时候也跟着看了几部,时过境迁,当初的人们应该想不到它们竟然再也没有被超越。 “你在看什么?好耳熟。”符黎问。 令儿清了清嗓,与剧中人物一同念出台词:“……这就是你的弱点,心慈手软。你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符黎早看出令儿有做演员的天赋,明艳,身材高挑,性格也毫不忸怩。当年入学时,她还奇怪这个美女为什么不去报考电影或戏剧学院,而是拖着大包小包迈入哲学系的宿舍。她抑扬顿挫的模仿让她记起那些剧情,向来跋扈的师姐对女主角挑衅,问你是不是下不了手。 “外国仔看不看武侠小说啊?”突然,她又提及仲影。 “没有文化背景的话应该很难吧,虽然比起古诗文简单。” “哦……外语考级的最高级。”令儿迅速代入了考生的身份,“你要不要现在开始学那边的语言啊,万一嫁过去的话。” “其实我不喜欢‘嫁’和‘娶’这样的说法,好像它们天然对应着‘给予’和‘得到’。” 在朋友面前,她们可以直言不讳。 “但,你心里也清楚吧,即使是‘嫁’,也好过一个人留在这儿生活。” 符黎明白她的意思。女士们有时会被婚姻捆绑一辈子——比比皆是——为了规避这种惨剧,她们必须谨慎,或是干脆选择独身。相比之下,在遥远的国度,法律会提供更完善的保障。令儿不止一次想推自己走出去:“和他结婚啊,拿绿卡”“模特身材,一米九的大帅哥诶”“千载难逢,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的”“你有这个机会就去争取啊”……她说过好几遍,换着花样地劝,每次符黎都笑,认为那想法太过遥远,让她别再玩闹。 和他结婚就能获得另一重身份,的确是最为轻松的道路。但她更关心对方为何叁番五次要说服她离开。作为好友,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女孩的异样。往日,以令儿大大咧咧的性格,要是得知她带着刀赶往酒店,一定会大呼夸张,可今夜,她却叮嘱她把刀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符黎踌躇着,“最近和箫凝怎么样?” “很好啊。”她不假思索。 “但是,我感觉,你最近,好像有点变化呢……”她怕过于郑重的语气反而不利于交谈,便尽量说得轻一点儿,有几分像在撒娇。 “唉,只是听说……”隔着网络,颜令儿重重地叹一口气,“我爸来了。” 她了解,一旦涉及她的父亲,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她曾经见过颜父,在开学的宿舍楼外,即使正值天真懵懂的年纪,她也看得出他们关系不好。那时候令儿还没更改名字,她背负的是满身枷锁,是“另外的那个女儿”。并非所有创伤都能够被治愈,和解也不是家庭困境的唯一结局。现在,二十四岁的她已经领悟了这个常识。 “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符黎担忧她要更换住处,或者急需一笔钱。她不会吝啬任何东西,作为局外人,也无法替她承担更多。 “好啊,到时候借你的男人们来充当打手。” 令儿又调笑道,赶走话语中的阴云。两人接着聊了一个小时,囊括近期的新闻、工作、彼此都认识的同学。她还讲了生理期前和箫凝吵架后抱在一起大哭的经历。符黎从未见过令儿脸上闪烁泪光,她却骄傲地自我打趣:“我现在就是drama的女同性恋,怎样?” 挂断电话前,她顺便问候了小叶。长夜漫漫,咖啡因振奋精神,还得找些事情消磨时间。符黎准备玩游戏,就是与他约定一起玩的那款,她查了几份攻略认真观摩,随后拿起头戴式耳机,开启新手教程。她有FPS的经验,也有自信,上手应该不难,只是需要熟悉大逃杀的玩法和地图。 电子游戏的吸引力非比寻常。或许在和自己较劲儿,想证明身体还算年轻,她沉迷于快节奏的战斗,直至凌晨叁点。后来一闭上眼,耳边就响起游戏中清脆的音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符黎给小叶发送消息,说她已经着迷,又发给卫澜,输入“帮我保管”四个字。等到真正昏睡过去,窗外已现出熹微光亮。 ※ 自从过敏症状发作,咖啡也被仲影沉默地列入了禁止名单,优先级远高于各种酒精饮料。但是,他不会真的阻止她做什么事,如果她跑向咖啡货架的新产品,他也会推着购物车走过去。 次日,疲惫的躯体被午间阳光唤醒。符黎穿着居家连衣裙去洗漱,出来时恰好碰到室友抱着棕色纸袋进入家门。他最近好像辞掉了快餐店的兼职,可能取材结束了,也可能因为再过不久就要与这里道别。 “一起吃吗?”仲影问。 他买了双人份套餐。空气里飘散着炸薯条的香气,她点点头。 先前他们轮流下厨,却只偶尔一块儿凑到桌前。那段日子她总是忙忙碌碌,于是便自然地错开用餐时间,令彼此不必相互迁就。符黎有时私自想,如果这种生活能够持续下去,她一定不会率先喊停。 “仲老师,下午我们去超市吧,”她提议道,“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仲影配合地思索了一下,左手两根手指靠近右手食指,摆出叁角形。她莫名觉得那个手势有些性感。 “绿色的。” 突然变成了你画我猜的环节。符黎下意识地猜测:“粽子。” “嗯。” 她唤醒他的记忆,看来他一时忘记了这个“单词”应该怎么说。 “但是端午节已经过去了,在网上买比较方便。” 其实她只是心血来潮想逛超市,或者,和他一起逛超市。虽然不太可能买到粽子,但他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待阳光柔和下来,气温也舒适宜人。附近的超市宽阔凉爽,如果年轻十几岁,她大概会想在这儿与冷柜里的牛奶玩捉迷藏。路过鲜花店铺,仲影从入口处拎了一辆购物车。原本要买食材,她却先奔向了正在促销的零食大礼包,抱了一堆膨化食品回来,一口气倒在车筐里。 “我是不是拿太多了……” “没有。” 他仍旧不喜形于色,不把过多的情感交出去,可她总觉得他刚刚笑了。 两人并肩走着,期间符黎冒出新的心思,慢慢落到他背后。仲影身形修长,总让她去想象一张写有诗句的漆黑白纸,很矛盾,但已经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有时她喜欢远远地看他,距离增添了朦胧感,似乎拢着心神飘回醺然的初雪之夜。她站在原地,等他缓缓向前,在贩卖各种茶饮的货架之间,她感受到另一道视线。 “有人跟着我们。” 再跟上他时,仲影俯身对她说,多了些防备。 符黎疑惑地转头,只见后面空无一人。 “是恶作剧吗?”她小声问。 “不是。” 忽然,她想到上次丢在门前的信件。是同行、竞争对手吗?还是读者不满他的结局,悄悄寄来抗议?前几天,她偶然在社交媒体上见过几条关于他的内容——通通与那个流传于网络的短视频有关,她没有仔细阅读的勇气,只大致知道并非坏的传言。对了,他的书近来正在畅销,位居网上书店的首页。她该表示祝贺,可是心中却隐隐不安。 “我去拿一盒杏仁奶,我们在冰柜那里见!” 仲影想拦她,但无奈她跑得飞快。幸亏超市有琳琅的货架,她丢下这句话绕到隔壁,再借其他顾客遮住自己,小心翼翼注视着他,以及他周围的人们。离他不远处,符黎看见儿童、老人、情侣,然后是一名女孩。他们的目光都投向架上的商品,只有她左手拿着书,右手在背包里翻找东西。 直觉告诉她那道视线来源何处。她站在那儿等待,等女孩终于捞出碳素笔,追上仲影,索要一份签名。她见过他的字迹,清秀而纤细,当初,她还因此否认了一号房租户是一位男性的猜想。 符黎目送那女孩满意地离开后才回到他身边。 “没找到吗?” “再陪我去找一下好不好,”她摇头,但是轻轻地笑,“不然就只能喝牛奶了。” 他的戒备心逐渐削减。 “仲老师,我也想要签名。” “你可以……” 仲影停顿片刻,思考怎样措辞。 “再要点别的。” 符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更多。她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因为内心正反复回荡着令儿无畏的劝告。 闭麦 结账的时候,他们足足提了四袋东西。大多数都被他接过去,而她左手抱着一包家庭分享装的巨型薯片,右手提了购物袋一角帮忙分担。好像囤了一个月的食物,至于更远的,似乎不必再想。他们买了八月中旬的机票,准备飞往他的家乡。夏日总是漫长,又一晃而过,下个季节,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幸好,符黎是喜欢反省的那种人。心动不等于暧昧,暧昧不意味着建立亲密关系,亲密关系的最终形态也并非全都导向婚姻。她当然可以争取,但谁能保证争取就会得到结果呢。况且在那之前,她还得找个时机坦白,说我没和其他人断了联系,说我的欲望是由我自己掌握主动权。路边,树影摇曳,云翳时而被吹来,时而飘去,在远方聚集。她向他走近了一点,让透过绿叶的阳光洒到手臂上。 当晚她做了一桌家常菜,看着食材在锅里冒出热气,有种油然而生的快乐。虽然彼此算得上熟识,但两人仍维持着边界,习惯使用固定的碗碟,再摆几双公共的筷子。每次吃东西时,她都不由自主留出一缕目光偷偷送过去。他会先咬一口,然后端整地咀嚼,不发出任何声音。 饭后,仲影负责洗碗。她坐在餐桌旁读书,等厨房的水声停止。他还用手边简单的材料调了两杯酒,入口是乳酸饮料与乌龙茶中和的清爽,回味带着酒精的刺激,以及一丁点儿茉莉和桃子的气息。 “伏特加,只放了五毫升。” 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就喝醉了酒,所以他记得精准地控制分量。符黎坦率地送上称赞,随即又喝下几口。手指沾了玻璃杯外的水珠,大量冰块在酒里悬浮。落地窗外,夜幕降临,柔和的灯光与夏季的夜晚,正需要一些酒精来开启话题。 “之前你给我看的那本小说初稿……为什么女主角最后离开了?” 符黎想问为什么她不能和那个深夜敲钉子的侦探在一起——她是案件的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救了他,最后却选择潇洒离去。她读得出来,他们之间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她试图从他的神色里捕捉到一点自己想要的,但视线却只匆匆掠过他深沉的黑发。“她注定要走。” “是吗……” 冰正在融化。短暂的缄默,一大口酒精涌入唇舌,她忽然有了诉说的勇气。 “最近我在困扰,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她说得生涩,像书面语,怕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知道。” 她倏忽抬起眼睛。 “昨天,你带着香味回来。” 仓皇之际,符黎心下动摇。他移开视线,因回想而微微蹙眉。 “还有……下雨那天。” 那香气绕在身上,雨扑不灭,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他应该能想到它的来源。 “你还记得两个月前,很多朋友来,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 符黎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爽畅快的感觉,仿佛卸下负担——对她来说,避免欺瞒才能成为自由的鸟。如果他退后了,或许她反而会因此找到答案。 “嗯。” 仲影表示知情,或是印证某个猜测。除此之外,她看见他垂眸不语,目光从空荡荡的白色餐桌边缘移至她的玻璃杯底端。 “可以再来一杯吗?” 谈话止步于此,她把空杯推向他。 ※ “来玩。” 十点左右,夏子翊收到朋友发来短短两个字。那时他正在直播制作编曲,阶段性收尾工作刚刚结束,正好可以干点别的事填补时长。他的观众不算太多,但都十分包容,也早就见过他的固定队友们。 他登录游戏,被叶予扬拉进队伍。叁人的小队里出现另一个陌生ID,选定一位背着喷射背包的女战士。他向她打了招呼。 “小夏,你好。” 她的嗓音清晰地从小队语音传来。 “我可以直播吗?”他问。 “对了,”小叶抢先说道,“他最近买了一个会动的虚拟形象。” “你在做虚拟主播啊——”她不经意间拉长了尾音,“我能看看吗。” 他们没有添加为即时通讯软件的好友,只能由叶予扬发送直播间地址。他笑着说“不算太虚拟”,因为大家都看过各种音乐节的视频,放一个Live 2D在屏幕右下角只是觉得好玩。 “好可爱,这就是你本人啊。”他的立绘是一个栗色短发的男孩,头上长了两只圆圆的熊耳,惹来她的欣赏。 “该玩游戏了。”适时,小叶提醒道,“要打排位就换号。” 重新登陆的过程中,夏子翊浏览着直播间滚动的弹幕。有一条询问新来的姐姐和他是什么关系,即使飞速被其他话语淹没,他也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她是叶子的朋友。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他们应该在继续发展吧,我猜。”他关闭了队伍语音,然后读起其中一个评论。“目前情况怎么样。” 虚拟形象轻轻摇晃着耳朵,紧接着闭了眼睛,大幅度摇头作为回答。 今夜,符黎显得兴致高涨,有了靠谱的队友,她打算在初级排位里大肆驰骋。他们的分数都在一万以上,有闪闪发亮的紫色图标。那里面有多少是他高考前积累的?她不得而知。 大逃杀开始于一座风暴来袭的岛屿。 “我们跳哪里?”被随机选定为跳伞指挥官,夏子翊问道。 “姐姐选吧。” 她打开地图,随手将标记放在一处注定人满为患的地方。嘭的一声,叁人从运输舰的航线降落,来自其他玩家的跳伞尾气漫天四散,如同烟花五光十色。“人也太多了”,他们惊呼。 “我们各凭本事吧——!”落地瞬间,她和一个敌对的战地医疗兵同时打开一颗胶囊,但没抢到里面的东西,只好给了她一拳,飞到楼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脚步与枪声,每个房间内都有人,她没空管队友的行踪,只是四处逃窜,以捡到武器为目标。 游戏的交互系统设计完善,角色们拥有各自的个性及配音,提供的信息完全可以替代玩家的直接交流。她一面听另两个人物说“我破坏了敌人的防护罩”,一面听他们大喊救命。再得空回头时,只剩她自己还活着。 她大笑着往回奔跑,去捡队友的牌子。附近就有复活台,战火停息前,干脆就在那里让他们重生。 “人太多啦,”小叶极力表达遗憾,“打倒两个又来一队!” “下一把选个人少的地方吧……” 夏子翊开始观看符黎的第一人称。摄像头捕捉到瞳孔的运动,屏幕上的男孩也像在认真地注视着什么。她不注意走位,也几乎没有身法,直接从几条枪线中间穿行而过。小叶说她的胆量极其罕见,她笑着回应:因为我有信念感。 “信念?”他问。 “相信他们打不中我。” 符黎还没意识到酒精已经逐渐发挥作用,只感觉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热。角色每挨一次枪子儿,移动速度就降低一点儿,但她得尽力活下来——为了自己的排位分数。正当耳边充斥着中弹的音效,左下角突然蹦出两条叶予扬的私密聊天,“对不起”“我死太快了”。 有什么好道歉的!她想,可腾不出手去回复。爬上房间二楼捡起牌子,她拐着弯跑向重生讯号台,蹲在那儿按住复活键。 “我先跑了,你们加油!” 毕竟,大逃杀游戏就是有逃有杀。 拾起顺手的武器后,战斗变得轻松。当然,不仅因为大学时的FPS游戏经验,也得益于两位技巧娴熟的好队友。有时候她想和小叶开玩笑——譬如捡到了他需要的枪械配件,先让他撒个娇再给他——但碍于直播,只好把那些想法留到下次。段位在欢笑中迅速上升,很快就到达了人数众多的平均水平。 “我可以玩狙击枪吗?”作为相对的新手,符黎礼貌地询问他们的意见。 “姐姐想玩什么都行。”小叶说。 “那我拿长弓和哨兵。”她忍不住笑。 “两把都拿狙啊?” “这次我有打得准的信念。” “那我也……”夏子翊试图效仿。 “你别想!” “来嘛,我们拿六把狙玩玩看。” 从某种角度来看,狙击也是在考验运气。你的敌人要刚好没看到你,刚好主动撞上你的枪口;你的网络延迟要巧妙,令数据反馈于你有利。在她的提议下,他们真的搜罗了六把狙击枪,甚至连近身战都要忍受漫长的射击间距。由于幸运,她两次在电脑前笑得快要趴下:“我杀完啦!” 十一点半,夏子翊准时关闭了直播间,不过大逃杀仍在继续,距离今夜的目标还差叁次胜利。他一向敏感,包括听力和心灵的知觉,所以能在游戏里辨别细微的脚步声,也能发现任何难以觉察的声响。临近凌晨十二点,他听见有人用指节轻轻叩门。那响动飘进了某一个麦克风里,又传进他的耳朵。 大概是降噪耳机隔绝了外界的环境音。他点击了符黎的ID,给她发送私聊。 “姐,你那边有人敲门。记得闭麦。” 10ml的诗句 看见私聊,符黎立即关掉麦克风前去应门。她丝毫没听到敲门声,甚至分不清那条信息来自谁。第一人称的激烈交战带来惊心动魄的体验,拉开门时,血流奔涌,身体的压力还未从紧张中释放。 仲影站在她的卧室外,左手拿着鲨鱼,右手拿着狐狸。两个毛绒玩偶坠入他的怀抱,但她险些以为那是真实的动物。 “啊,鲨鱼……”她呢喃道。 他稍稍向前送出双手:“给你的。” 符黎先接过那只浅蓝色的鲨鱼。它体型不小,有她一半的身高。 “为什么给我?” 仲影似乎犹疑了一瞬,可她已经捉不住任何细节。“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二十四岁!”符黎抱着玩偶响亮地拍起手。这个月,他们暂且同岁。 “一起吃蛋糕吗?”他问。 “蛋糕,蛋糕……” 她一会儿看向客厅,一会儿看怀里的鲨鱼。好软,好可爱,牙齿尖尖的,眼睛有点儿呆滞。她摸了摸它的绒毛,下一秒却不受控制地落下了泪。 “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对不起……” 她忘了有一个词语叫做乐极生悲。酒精会放大情绪,让她笑,让她泪眼朦胧。 “……你已经送过了,”他察觉到她现在不是十分理智,“项链。” “那个不算!” 符黎好像受了委屈,突然竖抱起鲨鱼推向他的胸口。暖色灯光自房内溢出来,他被柔软地撞了心脏,见她抿了抿唇,呜咽着断断续续地重复“对不起”。 只喝了十毫升伏特加也会醉吗? 仲影回想着为她勾兑的酒精饮料。后来,她把空杯推过来。他的才喝到一半,但为了一并消耗掉桃子和乌龙茶,便将两杯都填满。第一次,他谨慎地把握酒的用量,这次也如是。他从厨房回到餐桌旁,她说了谢谢,然后伸手接过,走向卧室。空气里的水分凝结在玻璃外壁,当时,他只注意了这一件事。 她拿的是哪杯? 原本不该冒犯地望向她的房间,但由于身高,他一抬眼,前方就轻易落入视野。透明的杯子放在电脑桌上,连冰块也不剩下。 “呜呜,你的生日派对……怎么不邀请我……?” 符黎哭得鼻尖泛红。她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却误打误撞在前一天做了庆祝似的晚餐。仲影想到当初,她捧着一束花站在客厅里放肆地流泪,说起房屋中介、偶像、红酒和理想型。他全部都记得。而今夜,她的状态也显然不仅仅是微醺。 “派对?” “你看它们都来了,狐狸,还有鲨鱼……” 她抽泣,低着头用手背抹去眼泪。 他们最好不要站在门前交谈。他牵起鲨鱼鳍,将她引向客厅,桌子上摆着一个六寸奶油蛋糕,旁边是附赠的蜡烛,但这种情况下,恐怕她不再想品尝它的味道。 “你也来了。” 仲影举起狐狸玩偶,接续她酣醉的话说下去。那时他在思考很多琐事,没再喝掉几口酒,也没发现他们无意中拿错了杯子。他只能借此弥补酒精的错误,待她清醒再好好道歉。 符黎去摸狐狸,同时没有放开鲨鱼。它有细密的橘黄色毛,耳朵是叁角形,鼻子又软又长。 “这个是我?” “嗯。” 名字的谐音连外国人也能明白。仿佛忽而想起自己的身份,她抓住橙色玩偶的尾巴,让它鼻子底下的白色绒毛贴近他颈间凸起的弧线。 她用鲨鱼碰他的心,用狐狸亲吻他的喉结。 他在她面前,似乎听到彩色球体蓦然绽开的声音。生日派对真的开始了,亮晶晶的缤纷纸片从球心撒下来,现在,应该关上灯,点亮蜡烛。仲影目光颤动,但符黎没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她莞尔,随即又收了手,伴着泪珠喃喃自语: “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有的女孩像水一样,但是我……我是木柴……” 他不能完全听懂,像某些藏匿隐喻的诗。 “那样很好。” 无论她是什么,他都会觉得好。 “我干燥……” “……” “还会燃烧……” 他应了一声,认真地听。 “还想,”她双目迷离,凑近了仰头望着他,“进入你的身体……” 符黎眼里噙满泪水。她的手臂贴着他,两人之间只隔着绵软的毛绒玩偶。那究竟是她的想法,还是记忆里的诗文浮了上来?他一时困惑,弄不明白“进入”二字是否还有其它意义。 “耳朵好痛,呜……”她哭得变本加厉,像个任性的小孩。降噪耳机长时间压迫双耳,直至方才,疼痛感才逐渐显现。但此刻大脑变得迟钝,无法处理其中的因由,只觉得呆在客厅里耳朵就会痛,于是一边掉眼泪,一边左右张望,想逃去别的地方。“……我先送客人回家了……” 她向后退,莫名其妙朝他鞠了一躬,还不忘郑重地道一句“再见”,便抱着鲨鱼和狐狸钻回卧室。仲影跟过去,却见她已经关上了卧室门。他沉默地说了声晚安,随即把蛋糕送入冰箱,希望一觉醒来后她有分享的胃口。 多重赔偿 酒精在脑中蔓延出一场惊奇的梦境。 符黎梦见自己走进光怪陆离的游乐场。黑夜里,身着动物玩偶服的人擦肩而过,他们面色晦暗,只有柔软的肚子和手掌能看得清楚。巨大的摩天轮悬在空中,闪烁着炫目的光,红色,过一会儿是黄色,她抬头静静望着,似乎感受到那光芒滚烫的触觉。周身嘈杂,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声音将她困在原地,在注视下,那座巨型圆环陡然坠落,化作眼前一盏绚丽的飞镖盘。 “来吧,试试手气!” 一只黑兔子往她掌心里放了一枚飞镖,随后遮住她的眼睛。视线垂直掉到地上,她发现自己穿了不方便走动的短裙和高跟鞋。 “我看不见了。” 她拿着飞镖不知所措。但兔子说,规则要求人们盲目。 “如果投中十环会怎么样?” “可以获得奖品。” “那投不中呢?” “那就要死。” 这不公平!她喊道,嗓音却溶化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兔子催促她快点投镖,因为“后面已经排起长队”。符黎回过头,见人们手中拿着气球,淹没了队伍的尾端。好吧,她想,我有死亡的勇气。眼前一片模糊,或许是兔玩偶服的一部分,她举起飞镖,奋力向前投掷。 “十环!” 它移开手,原地跳起踢踏舞为她庆贺——如同一台被提前设定的机器,伴随着滋滋的机械电流声。圆盘上,光亮一闪一闪,从中心迅速扩散。她好像中了头彩,但那斑斓的颜色几乎要将她灼伤。 “请下一位!” 兔子停止跳舞,接着伸手招呼她身后的游客。为什么一定要投掷飞镖?为什么被蒙起眼睛?她发不出声音,那么其他人呢?也只能无声地呐喊吗?那时,它直直朝她瞥了一眼。黑兔头套明明没有变化,此刻却显得阴沉可怖。 “你真幸运。” 它推了她一把。 “但在一个不幸的世界里,幸运也是特权。” 她感觉自己摔在地上,像铁块在钢丝上晃荡,蓦地砸向心脏,砸穿了整座梦境。 剧烈的心跳令她猛然惊醒。手机屏幕上有一个硕大的数字8,她翻过身,见一颗蓝白相间的鲨鱼头裹在被子里。还没想起它是从哪儿来的,她先伸手抱住了它,填补空阔的胸口,试图缓解心悸。阳光不算明媚,风也有几丝清凉。鲨鱼背后是转椅,椅背旁闪着主机机箱的红光,昨夜,她没关电脑就睡着了。 符黎手机里有未接来电、短信和即时通讯软件的留言。十二点十五分前后,小叶忙着联络她,但没得到回应。她想起他们晚上在玩大逃杀游戏,她一边打枪,一边喝掉兑入伏特加的饮料,然后在十二点前后参加了仲影的生日派对。“……派对?”她默默怀疑,不过当务之急是给小叶打去电话。 “……喂?”大约一两分钟对方才接通。暑假中的高中毕业生大概也刚起床,或者刚从睡梦中被吵醒。 “小叶……早上好。” 她语气松软,尚未完全自睡眠与心悸中脱离,一向周全的思虑也现出疏漏。是要道歉的,但有必要那么早吗? “早安,姐姐……怎么了?” 叶予扬的嗓音也含糊不清。如同午间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同学,课前五分钟,你拍拍他的肩膀,看见平日神采奕奕的男孩难得睡眼惺忪的模样。 “昨天晚上我突然睡着,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抱歉……” “没关系啊……”电话那边,他躺在床上揉了揉头发。比起生气,几个小时前的他更担忧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突发状况,但倘若当真如此,至少还有那名室友——想到这里,担忧又变成失落的漩涡。 “明天有时间吗,要不要出来玩。”符黎不想等到清醒再问。她留恋着怀里的鲨鱼,而且被诡异的梦境情节弄得心慌。现实中熟悉的人能帮忙驱散那种不详的感觉。 “嗯……去哪里?我们约晚一点好不好,十点以后……” 男孩困倦时像在撒娇。她似乎看见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好,那下午再商量。睡吧。” 小叶又迷迷糊糊地答应,随后只剩下了安稳的呼吸声。符黎将手机贴在耳边,过一会儿才挂断。她慢慢平静,梦的画面也渐渐飘远,惟有黑色兔子的那句话盘桓在心里。 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几天都将在降雨中度过。一旦过了这段凉爽的日子,就要迎来炎热的七月。被子里还藏着一只狐狸,她和它们面面相觑,努力回想入睡前的事情。仲影喜好孤身一人,符黎从未见他提起朋友,更想不出他会举办一场生日派对。她隐约记得自己拉开了房门,记得他抱了两只毛绒玩偶。他说这是给她的,然后她莫名流了泪。 她起身关上电脑,整理床铺,换了一身连衣裙居家服去洗漱。只要卫生间有水声,仲影就不会涉足公共区域。八点半,她到厨房拿一盒杏仁奶,正碰到他从房间走出来,她道了声早,得到的却是一句致歉。 符黎传递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继而解释:“昨天的酒……第二杯拿错了。” 第二次,在香水的话题结束后,她用空杯去换一个满杯,但只是顺势从他手中取走离自己更近的那个。 “是我拿错了吗?”她双眼微怔,惊讶道。 “不,”他站着和她道歉,“是我没有注意。” 一共两只杯子,符黎错拿成他的。这或许算不上间接接吻,可他们之间的分寸却被她无意中敲碎了一个角落。“啊,抱歉……”她也道歉,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所以,我不会又喝醉了吧。” 十秒过去,仲影才答道“有一点”。 符黎的脸颊热了起来。他刚才一定在不动声色地整理昨晚的情形,把它们通通回顾一遍。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她近来心怀绮想,尤其关乎最深层的欲望。不过,在等待答案的短暂时间里,她又觉得酒后吐露真言不是件坏事。 “有些我听不懂的。” 过分追问含义有时是种冒犯的举动,他不会那么做。 “吃蛋糕吗?” 她松了一口气:“好啊,对了,正式地说一句,仲老师生日快乐。” 仲影切了一片蛋糕放在盘子里,提醒她奶油的温度很低。冰凉甜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问起床上的鲨鱼和狐狸。 “那是给你的。” “为什么你过生日,反而要送出礼物?” “是我家的习惯。” 他坐在她对面,初次提及家人。符黎当然感到好奇,不知道一个多月后,能不能在遥远的国度见一见他们。 连续两天遭受咖啡因过敏和意外醉酒,早餐后,仲影表示希望她好好休息。他连关切和叮嘱都说得冷静,她会动心,但不会轻易听话——毕竟还要去择一份合适的生日礼物。她需要一位参谋,于是首先问过令儿,可那个享受着恋爱的人今天要与女友看电影。随即她想起卫澜,他们曾经在他家一起挑选珍珠项链,他好像不知道最后她送到了谁手里,又或许,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 最后,符黎决定独自出门,逛了逛综合商场,买下一对熊猫造型的耳钉。仲影不缺什么,而她恰好喜欢在选择礼物时任性妄为。她总是挑选具有女性气质的东西给他,如同当初为成人礼的小叶递上一束粉色的花。他举到眼前,仔细地注视着它,说要加入到他的熊猫收藏品里。 ※ 为了保证小叶的充足睡眠,他们直接约在傍晚七点见面。 目的地兜兜转转,仍定在了那家台球馆。预报说晚间的降水概率只有20%,下午,阵雨袭来过,天却没有放晴。空气里弥漫着湿的气味,仿佛裹着灰尘往下掉落。符黎带上雨伞,穿了简单方便的连衣长裙。平日打台球的机会不多,她想提前去先自己玩一会儿。记得学生时代,女孩们通常以孤独为耻,但后来,她们往往会发现属于一个人的自由快乐。 她选了角落里一台桌子,开球,击球,摆弄位置,随心所欲。周围起先没有其他客人,一位上次没见过的短发女服务生端来茶水与零食,帮忙码球、递开球杆,暂时成为她的专属。有时候那女生站在台球桌不远的地方,符黎知道自己的动作都落入她的眼里。如果再年轻几岁,回到高中那年,她还会因为他人的目光而羞怯,放弃教学楼旁的乒乓球台与羽毛球场。 她在击球声中沉迷。远处桌灯陆续亮起,但外面天气阴沉,加之正值晚饭时间,无法热闹得像白天一样。四十分钟后,附近来了叁个体型松垮的中年男子,与符黎隔了一桌,嚷着说要见识见识一杆清台。好吵,她皱了皱眉。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硕大的肚子里发出来的,要冲破整个台球馆。她往那边瞥了一眼,其中一名系着皮带的男人点了两瓶啤酒,然后坐在沙发上扳下打火机。 “先生,我们这里有吸烟室,麻烦您移步。” 短发女服务生端去了酒,为顾客指明方向。那个男人令她开启瓶盖,只盯着台球桌,若无其事地吐了一口白雾,好像她的劝阻只是一阵耳旁风。 “先生,”她又耐心地说了一遍,“我们馆规定要在吸烟室……” 他灌下一口酒,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适时,已经打了一杆的一名男人吼道:“就在这儿抽!” “我就一根,马上就完。” “但是其他的顾客……” “谁有意见,叫他当面出来说!” 那人第二次粗暴地打断她。他戴着一副眼镜,膀大腰圆,个子在男人里不算高。真晦气,她握紧球杆,感觉怒从中来。女服务生有工作在身,所以选择致歉,就连这点,她都看不过去。 “这样吧,”抽烟的中年男突然扮起了和事佬,“让美女喊一声哥,我就把烟掐了。” 以前流行过一句话:顾客就是上帝。她倒想问问上帝知不知道自己要和这种粗鲁的雄性动物划等号。 “不去吸烟室,你们也可以选择出去。” 符黎走过去与她并肩,故意提高了音量。她差点脱口而出让他们滚出去,但还是咽下了那个字。 “哟,又来一个美女。” 中年男人的口气令人恶心,她庆幸那短发女孩没有顺从。 “来啊,陪我们玩玩。” 女服务生遥遥呼唤今日的领班,就在她转身的时候,戴眼镜的男人抬起手朝着符黎的肩膀伸过去。胃部猛然紧缩,她往后退了一步,横起球杆,拍开他粗壮的胳膊。 “别碰我。”她冷着脸喊道。这家店的球杆品质不差,沉重的木头正适合当作防身的武器,但她下意识的防备挑衅了中年男性的尊严。 “怎么动起手了?” “碰你是看得起你!” 他们的肚子似乎漏了一个洞,流出难听的污秽。符黎大脑闪过一瞬空白,随即涌进了无数相似的经历,她,她们,所有女孩和女士。我们天然地对某些东西深感恐惧,而剩下的人,一部分无法理解,另一部分是恐怖的来源。她面无表情,却听到啜泣。只有她能听见吗?那么痛苦,那么凄凉,他们听不见吗? “看姑娘一个人,想和她打一局。”在两名男性服务生的阻拦下,中年男子们开始赔笑。那时,叶予扬提前到了,符黎转过头,恰好看到他扑过来。 他正巧充当了女性身边的那个角色,挡在她身前。 “要打架吗?” 她能感觉他的温度——他是跑着来的,但话语间没有一丝凌乱的气息。人至中年,不可能胜过一副年轻的躯体。男孩往前移了两步,像在逼问。符黎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冲动,可悲的是,她想到他不像仲影那样拥有另一重身份,这意味着防卫有时也会被判定为伤害。 “别别别,哥们儿这是喝多了,不至于打架。走吧咱们,先醒醒酒去。” 男子讪笑着,仿佛那些轻蔑侮辱真的只是酒后失态。场馆中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投来注视,在翕动的目光下,男服务生负责看顾他们,送到门外。符黎回到台球桌旁,撂下球杆。现在才想起来是喝醉了。因为被制止,所以大事化小,化成酒后的玩笑。烂人已经用这种方法横行开脱了上千年。 “我没来晚吧。” 突然,小叶给了她一个紧密而短暂的拥抱。他手臂内侧贴着她的背,她才发觉自己竟然气得发抖。 ——想说没有,却被悲哀阻滞,只能长长地叹息。 “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青春的恋情注定毫无保留。他放了手,收起身上的温热。符黎在沙发坐下,低垂眼帘。 “去别的地方吗?” 小叶没坐在她身边,而是蹲下身,仰起头寻找她双眸的焦点。 “再待几分钟吧。” 她用右手撑住前额。有句话想对他说,也许说出来就能摆脱一些内心溃乱的阴云。 “如果……”她又叹气,“为了避免威胁,把安全托付到另一个男人手上,或者十八岁的男孩手上,你觉得应该这样吗?” 闻言,小叶终于与她视线交汇。他缓缓眨眼,睫毛下流露出颤动的茫然。养一只狗吧,符黎忽而有感而发,要乖巧却勇敢的那种,她会付出爱意,陪它从小到大,理顺每一根细密长毛。她是配得上犬类的忠诚的人,它也会抬着头,用澄澈的眼神望着她。 “那……我要怎么做?” 叶予扬愿意对他的姐姐完全敞开。他摇头,不去掩饰自己眼中的迷茫,只要是她的言语,他都会悉数聆听。十八岁正在变易期,一些事物飞快流逝,崭新的接连萌生。透过男孩的神色,符黎意识到他将改变的权利交到她手里。她可以描摹他的世界,在某一处施力,塑造新的形状。 她放下手,抚摸他的头发。柔软蓬松的触感。小叶轻轻晃了晃,像得到褒奖似的等待她的解答。 只有你 后来,两人离开了台球馆。 在那之前,一位女性服务生前来致谢,说要赔偿免费时长。他不了解争端是怎么发生的,只是来的路上心中猛地抽动一下,所以加快了步伐,待抵达时,一些人已经将她团团围住。但至少他知道是谁的错,并且感觉到她们对彼此的维护。那名女生真挚地致歉,想要挽留客人。因为害怕符黎心中阴影犹存,不打算再来这家店,叶予扬拿起手机,提出把时长绑定在他的账号上。他还有一缕不那么纯粹的心思,也许这么做,她就不会再和别人一起。 夏季的傍晚有雨的味道。符黎不给他确切的答案,而是让他自己在书里寻找。他们去了附近商场里的连锁书店,挑选适宜的读物。畅销书架上摆着室友的作品,她拿起来,手指轻轻拂过封面,想了几秒,又放回原位。 他跟在后面,接过她决定要买的书,本来只是拿着,后来变成在手中捧着。符黎挑了六七本,有纯文学,也有社科类书籍。 “对了,写读书报告吧。” 喜欢的人突然布置了任务,一时让他不知所措。 “反正大学早晚要写。不知道音乐表演系的作业怎么样,但是这种练习总没坏处,尤其是在十八岁的时候……还有,你得忘掉高中的内容,按照我的范文来写。”她一边浏览架上的书籍,一边说。“会有压力吗?” “没……”小叶愣了愣,“没有。” “那,下次见面的时候交给我。” 那句话听起来像“不写完就不见面”。他语调软下来,像在向姐姐撒娇:“可是……我还要练琴呢。” 符黎笑了笑:“好吧,开玩笑的,什么时候读完都好。” “我会看的!一定。”他保证道。 她将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顺着书册看到最上层的一排外国文学。书是永远也看不完的,就像大学毕业时,大家都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多读一点。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列书单。” 符黎想起小叶和予清相处的方式。她才七岁,但如果他想借来新奇文具使用,也会先过问它们的主人。他从不草率地待她。 “如果你今年再大一两岁,恐怕我都没有资格去让你读什么东西。但是……” 正是因为我也不想草率地对待你。她必须承认,自己已经对男孩生出了许多期望。她由衷地想要他成长为更优秀的人,尤其能看得清艳丽花朵之下腐烂的根茎。她相信他有能力做到。即使最终,她只是他青春年华中短暂停歇的残影,她也希望留下一些印记,或许未来某一天,那种清醒的良善会像蒲公英一样飞去更远的地方。 “除了你,我好像也没办法影响任何人。以前把理想寄托在出版行业,然后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种商业行为。” 符黎说得平静。今晚,她仍然美丽,仍然牵引着他的思绪,但他感觉年岁的差距在他们之间悄悄缩小了。 “我是姐姐唯一的学生吧。” “是啊,只有你,到目前为止。” “那我们还在书房上课好不好,读这些书,”小叶向她靠近,“像之前那样,每周两次。” 她又笑了:“那是另外的价钱,要和你的家长商量。” 男孩忽然无言,接过沉甸甸的纸袋。她付了钱,将书籍作为礼物。正当他想反驳“我已经不是小孩”的时候,符黎却转过身望向他。 “小叶同学,”她海浪似的长发飘了起来,“你会陪我回家吧?” 只有我(Pegging!) 卫澜几乎没有被感情的事影响过工作状态。但他最近常常感到冷,不能适应办公室的空调温度。画笔落在数位屏上的触感变得陌生,有时候和亲手设计出来的人物四目相对,却突然记不起他的姓名。白色画布一片空茫,索然无味。夏日的影子摇曳在遥远的地面,他却仿佛仍活在冬天。 中午,高厦的电梯里,他碰见元依依。她火焰似的的红发褪成了黄色,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他还没从通讯软件的好友中删除她,如果再在这儿工作下去,他们避免不了会遇到。元依依和他打招呼,似乎心情愉悦,可能那本并非出自她之手的书销量不错。他戴着耳机,无需回应,只是看向屏幕上的楼层数字,眼神空洞。 那天,阿黎在门口挂了一把伞。 酒店外大雨倾盆,卫澜首先想到伞的谐音意味着“散”。她每次支付一晚的住宿费用,但只在房间里待几个小时。他收拾了那些道具,撑开伞回家,彻夜未眠。凌晨四点,他收到她的消息,让他帮忙保存。也许某天她会拿走,也许她要求他寄到她家,以后便不必再见面。他始终不敢发问,关于她的心,关于目前为止的任何事。 羞耻与痛苦罔顾过去的从容,转而缠绕、囚禁他,直至她再次传来询问。 ——“周六下午,来吗。” 打出这句话的时候,符黎正在挑选丝绸绑带。 “我要带着那些……吗?” “不用了,”她回复道,“有新玩具。” 近来她过得充实,用书和健身课填满生活,但是,每逢时间的空隙,她难免想起卫澜在床上的表情。符黎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而她真正想做的尚未在他身上彻底实施。周六,她凑巧在路上买了打折的巧克力蛋糕。她依旧带着刀具,布置好角落里隐藏的手机,尽管他没有展示出一丝伤害她的迹象。 下午叁点零一分,卫澜敲响了酒店的房门。熟悉的香气迎面飘来,既干净又缱绻。长袖外衣搭在椅背,床边的矮柜上放着明黄色的包。这次,她穿了轻薄的吊带短裙,扎起头发,露出肩颈处流畅舒展的线条。 “上次……”他欲言又止。 “嗯?”符黎微微睁大眼睛,马尾晃了晃,发丝掠过光滑的肩。 “没什么,谢谢你的伞。” 必须把伞还回去,他执意如此,仿佛这样可以修正离散的趋向。 她接过折迭伞,放进包里,顺手从里面捞起一条酒红色的缎带。 “今天用这个。” 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期待。那条缎带看起来冰凉丝滑,像波光粼粼的溪流淌在她手中。 他早就失去拒绝的权利,坐到她身侧,顺从地闭上双眼。 符黎站在床边,俯下身,慢慢靠近。动手之前,她仔细端详了他。平时,卫澜的眼尾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似乎总是蕴着笑意,而现在,他收起了那些神色,宁静地等着被她束缚、蒙蔽,犹如等待命运的降临。某一瞬,她甚至认为他该出现在教堂,而不是在酒店房间里与自己玩一场性的游戏。 卫澜隐隐感到她的气息在面前停顿,十几秒,或许更久。随后眼前被覆上柔软的绑带,她的双手绕到他脑后,手指蹭着他的头发,熟练地系了一个结,紧密得恰到好处。 飘忽的念头只存在须臾之间。丝质缎带绑在他眼前,散发出情色的味道——果然这个颜色很适合他。 她到他身后,手指勾住他的衣领,令他向后倾倒。一旦陷入黑暗,人会丧失很多平稳的安全,但他感觉她伸出双手在背后托了一下,无声地指引他坠落。温柔的女孩,却忽近忽远。在夏天,他们调换了位置。或许那也是他以前带给她的感受;或许她正在将它全部奉还。 空调让房间保持凉爽。按照惯例,他应该被绑起来。只是这次,符黎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上移,他卸力,接着追逐她的方向。左手被放到胸前,右手在腰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剩余的感官反而被彻底放大。 “你自己脱吧,好吗?” 气息扑到耳边。她总是使用问句,可他根本抗拒不了。 嘴唇微微开合,但卫澜什么也没说。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衬衫的扣子,然后在那儿游走,一粒粒解开,右手慢慢拉下拉链。符黎不像第一次那么决绝,也没有第二次咖啡因提供的振奋。酒红色丝绸赋予他诱惑的盲目,她目不转睛,不禁脸颊发烫。 卫澜的手指节分明,左手不是惯用的,动作没那么熟练。明明已经看过他的身体,可她喜欢这种略带茫然的自我拆解,好像装作无意识地引诱着,又像要把自己献给她。他周围的香气随着动作愈发明显。符黎向他探过手,拨乱半敞的衣襟,指尖滑过胸膛中央,掠过乳尖,在左心口停下。因为被蒙住了眼,他比之前更加敏感,身体轻颤着往后缩。她以手掌抵住他,想试探他的心跳,却没有找到。 你的心比常人藏得更深吗? 但至少,本能反应是诚实的。她抚摸卫澜细腻柔滑的皮肤,轻轻施以压力,点燃他的欲念。他的手已经解到最后一颗钮扣。褪下衣裤的时候,他配合地抬了抬身子。下面已经硬了,完全暴露在她眼前。 “再往前。” 符黎掩饰着羞涩下达命令,然后抓着他的手臂指引方向,让他躺在枕头上。在那过程中,她又确认了一遍:他真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好了,躺下。” 下半身刚好压在一张吸水纸垫上,多数情况下,那东西是给婴儿用的。它会承接湿滑的液体,让他再一次被羞耻缠绕,加重了呼吸。 符黎用鲜艳的红色长绳和新的打结方法捆住他。卫澜双手抬高,在空中寻找依靠,最后挽住床头古典造型的装饰栏杆。外面是晴天,没有雨声打扰。他听见皮筋撑开的声音,以及瓶盖开启的清脆的响。 她将润滑剂捧在手心,打湿手套。左手包裹住阴囊,沿着挺直的部位抚到顶端。 “阿黎……” “怎么了?” “慢一点,可以吗?” 被抚慰的感觉像浑身触电。卫澜想起上次,她耗尽了耐心,弄得他拉扯般地痛。 但符黎不知道自己在过敏症状下弄疼了他。她原本也不准备粗鲁地进行,既然他说要慢,那么她就更慢一些。 “放松。”她用膝盖顶他,示意他分开双腿。食指按压着后穴,中指沾满润滑液,轻缓地滑进去。 卫澜唇边泻出喘息。被进入的感觉比上次更加清晰,他忍住了抗拒感,尽量对她打开身体。冰凉的空气刺激得乳尖也挺起来,她的左手抚上那儿,指腹在近似浅粉的地方画圈。他身上的颜色总是很淡,而且容易泛红。你是不是天生就适合受人摆布?她一边羞赧地想,一边探向里面那个富有弹性的敏感点。 一下下若有似无的碰触令人欲罢不能。下腹深处汇聚了一股暖流,在附近徘徊蔓延。阴茎顶端很快渗出了透明液体,符黎把它涂抹开,在沟壑处用手掌轻轻碾压。 他无法按捺呻吟,抓着栏杆的手和后穴都忽然收紧。 “什么感觉?” 她发问,手里却没停下。他可以用笔把那种感受描绘出来,但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形容。 “你不回答的话就要多一根手指。” ——我在说什么?符黎眯起眼审视他光裸的身体,感觉更难为情。但这不是惩罚,她早就想好要怎么做。润滑液又滴下来,流到他臀下的纸垫上。食指有节奏地按着入口周围,然后湿润地进去。 卫澜似乎倒吸了一口气,嘴唇开合,溢出更多喘息。 “还能忍受吗?” 她勾起第二个指节,中指与食指一起去碰他的敏感处。 他抿了唇,断断续续说可以。她同时从前后抚弄着,等他在快感中适应。 “等一会我要放进一个东西,和两根手指差不多的大小……它前面是有弧度的椭圆形,一点都不尖锐,你不用担心会受伤。” 符黎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解释得这么清楚,或许比起一无所知,这样能让他安心些。她精心选择了那件穿戴式的道具,满意于它的设计:不是对生殖器的模仿,而是浅粉色的圆润形状,有适宜的软硬度和温和的硅胶触感。除了第一次在房间里略带羞辱的惩戒,她不需要额外的一副男性器官在场。 卫澜被她推上快感的波浪,几分钟后,她揉着他的阴茎,慢慢抽出手指。他以为她又要抽身离去,心脏蓦然沉重地震颤,随即才想起她还要继续利用某种道具。下身湿漉漉的,他暂且平复着呼吸,感受空气的流动和她在周边动作的窸窣声。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何穿上那件东西,所以从一开始就遮住他的视线。符黎摘了手套,把黑色的带子系在腰间、大腿,固定住粉色的柱状物。她折迭起他的双腿,跪在中间,继而抚摸他的前端,温柔地上下安慰,随即将充分润滑的玩具慢慢推入。 “啊……”卫澜用力后仰,稍稍弓起身,“不行……” 那东西不如她的手指灵活,给他带去难以言喻的胀痛感。 “不行吗?” 符黎按揉他的小腹,试图让他放松紧绷的身体。然后,她伸长右臂,向前探身,去摩挲他的脸。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卫澜寻着她掌心的温度微微转头,用鼻尖蹭她的手。温暖的热流涌向心脏,刹那间填满了胸口的空洞。 “好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道具推到合适的位置,并非十分深入,但要恰好能擦过让他兴奋的地方。“很痛吗?” 他喘着气摇头:“……没有。” 如果扯下酒红的缎带,会不会看见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 “那……我动一下,没关系吧。”似乎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性别倒错的台词。符黎收回右手,红着脸向他确认。 卫澜支吾着答应了一声,接着又被抛进性快感的海浪。 喘息声夹杂着诱人的呻吟,她的感觉也在膨胀。道具的作用是双向的,硅胶底部有一块小凸起,正对着女性的阴蒂。每次它在他体内进出,那块柔软的硅胶也会压在她的私密处,给予她上瘾的快乐。似乎是一场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性事,符黎咬住下唇,抚弄着他的乳首,腰肢缓缓前后摇摆。 “还会痛吗?” 他双臂弯曲向上,紧紧抓住栏杆,像在欲望里挣扎。得益于粉色物件的形状,她进入得很流畅。香味渐渐盛开,也许,他拥有在床上被支配的天赋。 “再…快点……” 现在,卫澜又亲手推翻了之前的请求。他猜得出他们用一种怎样的方式相连。她的膝盖不时碰着他的腿,温吞地出入,磨得他浑身发软。他细碎地发出声音,渴求更多接触,想要抱紧她。 “不然,你自己动吧。” 想试试那种幻想中的姿势。她退出来,指引他翻过身,以双膝为支撑跪在床上,挺直上身。卫澜只是顺从,丝绸绑带下透着陷在情欲里的迷离。他是好看的,即使遮蔽了眼眸,如果她不够理智和消极,或许早就不幸地沦陷其中。 骑乘位,但是被束缚的手却无处安放。符黎让他塌下腰,握着他的小臂向前。他显露出几分无助,有点怕撞到哪里,直至手掌重新抵住床头。 “不能全进去。”要求,也是防止受伤的提醒。她一只手搭在他大腿上向下按,另一只手掌握着粉色道具的距离。“到这里就可以了。” 结实的男性身躯仿佛要覆在她身上,有种被拥抱的错觉。但是,没有符黎的同意,他不敢那么做。两个人变得近在咫尺,抬起眼就是卫澜坚挺的性器,她又开始借着顶端渗出的透明液体抚慰它,有时用手揉捏,有时仅仅用手指滑过。 “快出来的时候要告诉我。” 水液的混合物淌下来,为了避免弄湿衣服,她拉高了短裙,露出纤细的腰。卫澜在她身上起落,耽溺于快感的海底,又要注意不能把重量迫向她。只有手和膝作为支点,这姿势很费体力,她能感觉到他的力气在慢慢流失,但那种微弱的疲惫却显得他更加馥郁。 她可以支配一个男人,可并非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他的身体吞吐着道具,力度同时压在她的阴蒂。那里有几千个神经末梢,为她提供所有性的愉悦。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初次的体验。目之所及的一切诱起她的火焰,往每个角落蔓延。 “舒服吗?” “唔……” 卫澜无法停下,用呻吟替代回答。她爱抚他,触摸柔滑的大腿内侧,任凭自己随之升温。 “阿黎……” ——这种事,他们是做不到的,对吧。 他又喘息着呼唤她,如同温软的乞求。 “现在…我……” 他抓着栏杆的指节泛白,颤抖着射精。她看见卫澜的性器流出纯白的液体,随后看见许多气泡漂浮在黑暗里:黄的,紫的,蓝的白的红的绿的透明的……在一瞬间接连破裂,响起圆珠笔弹出的声音。她有些惊惶地掩住唇,按捺呼吸,闭上双眼。他的体液几乎落到她的胸口。符黎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他的呻吟中高潮。 事后甜点 大学时期,她无意间读了一篇学术论文——已经记不清讲的是性唤起还是性反应的周期——总之,它们无疑会因生理性别而产生差异。似乎男性的是上升的直线,像几个一次函数的组合,女性的则更难寻到规律,犹如时起时落的圆滑曲线。那时,她读出了其中的启示:异性恋的人们不易在性行为中获得同步的感受。很大程度上,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来自上帝或大自然的设计。 她了解自己的身体:干燥,不十分柔软,如果看见破碎的气泡,听见类似按压圆珠笔的响声,就知道可以到此为止。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竟然能在同一时刻抵达高潮。符黎以臂内侧覆上半张脸,尽量不让呼吸声传进他的耳朵。也许一部分因为视觉刺激;也许是巧合,两条线恰好在高处重迭。 卫澜被多重的愉悦弄得失神,胸前和下腹在性事的余韵中起伏收缩,香味随着他凌乱的气息肆意弥漫,要充斥整个房间。 “还要…继续吗……”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喘息里的话语透露着不安。 他还跪着,手撑在栏杆上低下头,如果摘下丝绸绑带,他们就会四目相对。符黎想望向他湿润的眼睛,探寻里面盈溢着欢愉后的波澜,但片刻后便阻止了那些欲念。让他重新拥有视线意味着削减自己的防备,而且她突然发现这种体位有些亲密,必须冷静地及时脱离。 “停下吧。” 她抬起腿去顶他的,示意对方起身。他忍着不发出声音,让道具慢慢从体内退出去。卫澜感到她在身下旋转,然后离去。 符黎撩起裙子悄悄跑进浴室,洗掉他情欲的证明。意外的是,她没有对他的体液感到厌恶——或许在混乱的气味里,属于香水的洁净感占了上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喜欢淋浴热水,温暖的蒸汽慢慢上升,让她从忽然高潮的惊惶中放松身心。 卫澜失去了指引,只能摸索着侧躺在床上。除了那叁个字,女孩什么也没说,甚至不帮他除去眼前或双手的束缚。她系上的结只有她能解开,他知道,所以微微蜷起身子,在黑暗中独自等待。过一会儿,水声盖过空调微弱的噪音。至少这次她没有走得那么快。 她恢复整洁,走出浴室。他躺下了,身体却不舒展,水迹濡湿了纸垫,液体淌过性器和大腿。 “你还好吗?” 符黎仍然顾及对方的感受,原因与以前一样:她总会因为别人的痛而感到痛。 欲望在他内心留了一个尾巴。濒临高潮时,那种被她占据的爱意也喷薄欲出,他差点就说出口,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嗯。” 她伸手探向他,从鼻梁上方拂过,直到酒红色丝绸的另一端。紧密的包裹被利落地解开,他缓缓睁了眼,看见她坐在床上,放下了马尾,颊边几缕微卷的长发被微微打湿。有种柔和且松弛的美,令他隐匿地趋于融化。 “其实我一直想问,”符黎一边拆开红绳的结,一边说,“你的香水是哪一款?” “我没有用香水啊。” 他自然地答道。 “……你以为我今年几岁?” “好吧。”卫澜脸上又现出如同往日一般的笑意,如实地告诉她。那是一个沙龙品牌的冷门款,主要成分是某种麝香,气味调得温暖绵延,还带着干净的皂感。 “它好像要停产了。” 符黎眨了眨眼。他光裸的身体无形中引诱着她的视线,惋惜忽然与一些事后的羞赧混在一起。 “不过我提前买了几瓶,下次送给你。” “不用了,”她回避了他弯起的双眼,快速拿下鲜红的绳,“去洗澡。” 自从他隐瞒的事情被揭露,她就变得既温柔又冷漠。他注定无法得到温存,不能拥抱、亲吻、掌心交迭。现在,卫澜甚至再度感到一丝羞耻,幸好那女孩下了床,转身去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 本想对他说“冰箱里有巧克力蛋糕”,但转眼间他就已经进了浴室。符黎飞速收拾了场面,到角落里拎起那些防范的东西丢进背包,然后窝在圆桌旁的小沙发里,打开蛋糕的透明盒子。甜蜜夹着苦涩的回味。他的手机落在床角,可能从长裤的口袋里滑出来,假如现在解锁,打开他的聊天软件,就能目睹他身后究竟有没有更多秘密。 她想到自己没能触碰到他的心跳。 她知道密码,卫澜也知道她知道密码。如果他是故意放在这里的,那么即使看了,也只能看到他精心拣选过的内容。事到如今,他还存着这种思虑吗?那是一种习惯,还是偶尔才动用的心机? ——算了。就像上次过敏发作时没有向他寻求帮助,这回,她也不打算解开他的手机。除了提供性的愉悦,他们不需要向彼此靠拢,更何况那或许是另一个他为她准备的陷阱。需要控制,需要把空气降到更冷的温度。符黎只背靠沙发,用甜食弥补荷尔蒙快速升降后的一点儿疲倦。浓郁的巧克力香缇奶油是属于世间的美味。她突然又好奇,那阵香气怎么能附着在她身上,等他洗过澡后是不是就不再挥之不去。 窗外无风,太阳正在下降,云层却抵不住那股夏季的热烈。卫澜在水声中合上双眼,回忆那女孩的所有举动:时轻时重的爱抚,言语,温和的进入。她暂且不会完全丧失兴趣,意识到这一点,他终于可以迈进夏天。 令他惊讶的是,待他出来时符黎还没离开。她披起薄外套在肩上,咬着透明勺子,正在享用一块蛋糕的最后一口。 “那里面还有一块。”她抬起眼看他,指了指冰箱。 似乎只是为了通知这件事。卫澜的衣领敞了一半,浑身散着沐浴后的水汽,香味变得隐约了,水珠从锁骨淌下来,落进看不见的地方。为什么不好好穿衣服?要是再不走,她恐怕不介意要再来一次。 “是来的路上买的,第二个半价。” 解释完,符黎背起明黄色的大号托特包,丢下一句“再见”。 恶意 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城市轰轰烈烈迎来蒸腾的暑气,叶子的颜色变深了,挂在高处,窒闷地一动不动。 那天白日,小叶准时查到了他的高考成绩,比去年的普通本科线还要多出二十分。符黎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不禁想象另一条道路:如果他用所有时间钻研纸面上的答案,很大概率能考上排名首位的大学。但他的生命已经与古典乐紧密相连,无论在哪里,在什么地方,他都拥有光芒。 夏日的夜黏黏糊糊的,热得睡不着。她靠着墙坐在床上,打开空调,忽而开始反观自己的人生。再两个月就到25岁生日,可迄今为止,她似乎一事无成,没有安身的职位,没有鲜明的才华,也没有足以留到这世上的东西。毕业那年,她和爸妈到周边的城市旅居了一段时间,随后接受了大学老师的推荐,成为小叶的兼职教师。在那期间,她几乎负责了一本书的诞生,然后见证它携着自己单纯的理想消亡。 符黎一时心生郁结,打电话向令儿倾诉。她向来达观,大大咧咧地说:“你已经够幸福啦,有叁个人喜欢你!” 难道她的价值就只是被爱吗,她叹息道。 “不行吗?反正只活一次,最好什么都要体验。年轻的时候搞四角恋,上了年纪写一部回忆录,最起码有文学价值,不是很圆满嘛。” 颜令儿猜她又到了多愁善感的日子。同为女性和多年室友,她当然了解体内波动的激素会给心境带来多少影响,尤其在生理期前夕。符黎说过,每个月定期来临的变化既是痛苦也是天赋——“对于某些事情,如果不在这时候,我不会看到更深的处境。”即使她已经如此清醒,却还是会迷失,陷入泥淖。不过通常来说,等时间一过,烦恼忧愁就会通通消散。 “下周普拉提课是我上,你要准时啊。”她叮嘱道。 “好,我知道啦。” 运动使人快乐,只可惜不是现在。空调嵌在床对面的墙上,吹得人发冷,可若关上,过一会儿又要浑身燥热。夜深了,她想把门拉开一个缝隙,但这似乎违反了他们始终恪守的生活规则。外面应该一片黑暗,因为符黎已经亲手关上了客厅的灯。手机里有小叶发来的消息,似乎为了表示感谢,他的父亲准备请她吃一顿饭。她正打算婉拒,却忽而听见外面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时光仿佛一下回溯至初冬,那时候,神秘的室友毫无征兆地敲起钉子,引发她一部分坏的联想。 不知道为什么,符黎会将那声音当作求救的信号。善意在冥冥之中挥洒,可能因她以为对面住了一个注重边界的、安静的女孩。如果事先知道对方是个男人,她一定会锁紧门,或者收拾东西连夜逃离。一切都是偶然,都是运气,只是流淌的思绪恰好滑过某一根纤细的神经。 她抚平睡裙,开门去客厅。光从门缝透出来,纯黑的高挑身影立在书架旁,她好像截断了他回到房间的步伐,但是,他几乎立刻转了身,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交给她。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符黎悄然察看情况,发现他没有拿任何东西。她想到上次丢在楼道里的报纸信。“原来真的有人给作家寄刀片啊。”令儿曾经开玩笑地表示。 “要睡了。” 仲影有些冷漠。事实上他总是如此,可这一刻却格外明显。她轻轻蹙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率先走到卧室前,停顿一瞬,向符黎道了声晚安。门关闭了,严丝合缝,阻止两人之间空气的流动。她关了灯,也牢牢关上门。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现在还不打算说。她想了很多,譬如远方的亲人和朋友,譬如工作,纯净的黑色在视野深处弯曲折迭,最后模模糊糊引她入睡。 第二天,一切如常。 他照旧寡言少语,却不疏远,他们还商量了中午吃什么,简单聊起一本名为《吃鸟的女孩》的小说集。夜晚,仲影主动问她要不要喝酒。一次次过往的窘境涌上心间,阻止了贪念。她摇头,看见他前额的发垂下,快要掩住他的眼神。他不是那种以情绪作为诱饵的人。屋外没有雨的迹象,可空气湿热地裹着身体的每一寸。他把空调开到除湿模式,在那个简单的动作中,她仿佛读出他的失望。 她感到彷徨和疑惑,直至更晚的时候。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朗的,炽热的阳光会带走过多的水分。干燥的热总比湿闷的更容易忍受。没有听见蝉鸣,不知道它们都去哪儿了。万籁俱寂,窗外好像遥远地亮起警报声,似一束缥缈的置于黑暗的红光。意识几次掉进黑色漩涡,又被它的闪烁惊醒。符黎到窗前向外望,才发现那只是一道来自颅内的幻觉。 她揉了揉眼睛,鬼使神差地走出卧室。灯没有关,正前方是客厅的透明橱柜,熟悉的陈设营造出梦一般亲切而诡异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突然,外面传来一簇争执般的巨响。从哪里来的?楼外,还是门外?那道声音像一副躯体重重砸下。不能袖手旁观,她的心跳停滞了一拍,随即抄起一把剪刀冲出去。 符黎拉开门,留了缝隙。声控灯亮着。楼道里不远处,仲影跪在地上,底下压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幸好倒下的不是他。她松了一口气,跑过去,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双膝抵住对方的膝窝,钳住那双粗壮的手,控制在背后。陌生人痛苦地张开嘴,脸部被压迫得扭曲,手脚僵直,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仲影丝毫没有留情——像人类捉住一只过街的老鼠。 “我错了,我真错了,哥。” 平平无奇的男人向他求饶。她看了一眼他的长相,又看了看那顶黑白棒球帽。那是一副会淹没在大街上的脸,但她想起他们曾经见过:某个晚上,符黎从楼梯间爬上来,为迎面下楼的人让出位置。她总是习惯地礼让。男人趴着,还在做无谓的挣扎。他加重了制服的力度,好像打算从这张嘴里撬出什么。地上有一封用报纸迭成的信,她捡起它,顺手用剪刀拆开,当初,第一次拾到时,就应该这么做。 仲影想对她说“别看”,但已经来不及了。几年前的旧报纸层层迭迭,没有包裹锐利的物件,而是一张A4白纸。黑色宋体字赫然印在上面,一瞬间,悚然的惧意吞噬了四肢百骸。有人在调查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包括他搭乘的公共交通,以及她预定酒店房间的记录。一只藏在暗处的眼睨睥着,令她想起元依依的视线,想起很久以前全身赤裸的梦境。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信息?谁指使你的?你的目的呢?放到我家门口是为了什么? “我去报警。” 她强压下胃里的恶心,飞速回去寻找手机。 ※ 今年发生的事简直不像现实。她路过轰然碎裂的玻璃门,遭遇自大狂老板持刀威胁,被陌生男子骚扰恐吓。符黎再次坐上警车,感觉整个世界都晃荡着颠倒。 原本,仲影准备独自解决一切。他希望她睡得沉稳,但不知道那个自投罗网的人什么时候现身,所以想到利用酒精的作用。他之前已经收到过叁次这样的“信件”,以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可以不让她知晓。结果无疑是失败的。他看着外面掠过的路灯,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它们成宿地发亮。 凌晨两点半,符黎模糊地猜出了先前他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原因。她觉得无比燥热,体内深处甚至开始有撕裂的迹象。疼痛的时刻提前了,来到现在,但她知道血液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流出来。疲惫感霎时袭来,她用手按住小腹,向旁边倾倒,闭上眼,几乎快要睡去。 好像梦一样,对吗?梦里也会疼痛,只是人们醒来后就会忘记。没准它们根本没有那么真实,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还有与许多人的相遇。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是一颗缸中的大脑,或是梦境中翩然的蝴蝶。符黎似乎靠在了仲影的肩上,又似乎没有。罪恶来自这座城市,她也来自这座城市,但她没有代为道歉的义务或权利。异样的思绪混杂在一起,令同为受害者的她生出一丝愧疚和流泪的冲动。 剥落的血液迟迟没流下来。她被带去房间里问话,签字,忍受着每个月必经的痛楚。头脑此时不是十分清楚,可她还是尽力如实回答着问题,即使事实上所知甚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警察问了她和仲影的关系,他们想知道——或是为了备案必须知道——一位女性为什么与一个外国籍男人住在一起。是室友,刚好都租在那里,答案显而易见。可发问者并不满意,还重复了第二遍。她给出相同的回应,如同一台失修的机械。 后来,她蜷身蹲在了走廊。不久之后,仲影朝她伸手,撑住她摇晃的身体。天快要亮了,蝉鸣大作,走出去时,她问他有没有被告知那个人屡屡上门威胁的动机。 “大概,”他说,“因为无聊。” 他也累了,所以显得话语冰冷。符黎回忆起高中的周记本,一位男性语文教师会在同学们的文章后面写下评语。有一次,她得到一行红字:“你对人的恶意缺乏想象。” 既遂 回家路上,街边微弱的黄色亮光在某一瞬齐齐熄灭。上次目睹这个过程好像还是久远的时候,学生们身穿校服,迎着朦胧的黑色清晨奔向学校。冬季,北半球夜比昼长。她想到这个重复千百次的中学地理常识,想到比遥远更远的,活在极昼和极夜的城市。 坠痛裹挟着半个身体。如果要流血就让它流吧,这是宿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仲影抬起手臂让符黎当作支撑,问需不需要背她走到出租车等待的十字路口。“不用,”她说,“你也辛苦了。” 他们都看得出彼此的状态。但她却没有发觉那些恶意威胁的信,没发现他近来所承担的东西。对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头脑昏沉,她迷迷糊糊地问仲影有没有与别人产生过节。极度的困倦与痛感交织,在那之间,她还思索了一下他能不能听懂何为“过节”。他写下的故事里好像出现过这个词。疲惫的思绪飘忽着,失去逻辑。像自记忆的海洋里捞起近在咫尺的月亮,符黎忽而觉得自己应该很了解他——文字不会骗人,可能一行会,几百字几千字会,但几十万字不会,尽管他时常只是一个冷静的叙述者。 符黎尽力依靠自己,但不知道有多少重量压在他的手上。奇怪的是,有时人被梦中的坠落惊醒,有时又无惧于纵身一跃。只有出版社的编辑——仲影的回答出乎意料。她以为他们一直合作得很好,而且作家与编辑理应亲密无间,如同所有影视剧和书籍的创作感言。 “我反对他们用短视频营销。” 他用一句生涩却严肃的语句回应。 ※ 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凌晨她困极了,体内像被一柄剑贯穿似的痛,连带着腰背都难以直立。幸而在她身上,痛经通常不会持续太久。窗外阳光耀眼,蒸发掉多余的水汽,那种炎热和干燥仿佛退回到小时候的夏天。 睡眠沉重,也逃不过幻梦缠绕。符黎梦见有人质问自己和室友的关系,但她给不出最确切的形容。清醒后,她躺在床上,意识到那似乎不是纯粹的梦。需要探明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否则无法解释恶意的来源,她能够理解,但隐约感到一阵徘徊不去的、犹疑的伤感。人们总是倾向于把另一些人置于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中——即使你选择孤独——因为那样做很方便,仿佛操弄一盘明朗的纸上游戏。在归纳式的经验之下,卡片被老练地摆在一起,中间没有留下任何余地。是啊,无论什么时候,简单都具有十足的诱惑力。简单的印象,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原因,简单的打量的眼光。 过了一会儿,符黎开始思索第二件事,关于教师给她留下的评语。当年,十五岁的少女打开周记本后看见那行字,羞惭得满面通红——它看上去就像一句轻蔑的嘲笑。她觉得魂不守舍,昨晚亦是,有人拿起了锋利的工具,剖开土地,砍向庇护心灵的巨型树木。但如今,符黎比过去更坚实。怀疑是她的力量,首先从两个基础的疑问开始:我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对恶意缺乏想象;进一步,对恶意缺乏想象是不是“错误”的。 答案清晰明了。 卧室外有一丁点响声,不剧烈,也许室友在用这种方法告诉她,他起床了。她将第二个疑问发给他,想知道属于对方的答案。“别惹作家。”同时,符黎突然感慨,因为他们会把犯罪者和结下梁子的人通通写进书里,为之安排残酷的命运。但他好像暂且不打算那样做。他顺着她的话,说他想写一篇新故事,主角是一个无法想象恶意的女孩。 “她会不会无法理解‘恶’这个字的含义?”按下发送键前,她想了几秒,毕竟那是属于他的故事,外人无从干扰。“早上好。” “早上好。”他们隔着一面墙,用绿色的即时通讯软件交流。“下午我还要去警察局。” “那我也去。” “不用了,你在家休息。” “我可以的。” 体内经历一次撕裂后就转为隐隐作痛,要容易忍受得多。 “好。” 事实上,在这座城市,那所建筑的正式名称并非“警察局”。但那实在没有什么纠正的必要。她只是又被提醒了一次:仲影不是生长在这里的人,现在他使用的也不是母语。如果换作她身处异乡,一定难以独自处理这些沉重的程序事务。 他收到了通知,却没有人联系她。同一条熟悉的路上,两人聊起出版社的所为。两个月前,营销编辑趁着短视频的热度公布了他的部分信息,还扒出了他大学时兼任网店模特的照片。于是他的书加倍地畅销——很大程度上出于对他的形象与人格的褒奖。符黎对此一无所知,自从发生持刀伤人事件,她就削减了沉溺于网络的时间。 曾经希望恐惧会随着那条短视频一起埋没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但背后的操纵者毫不怜悯,反复将它推到人们面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血液从体内汹涌流出。 “大家都身不由己……”她顿了顿,“我也想看看那个兼职模特的照片,可以吗?” 仲影一直担忧这些风波会连累她。但符黎只是扬起明亮的目光,没有任何怨怼。 “回去给你看。”他承诺道。 炎炎夏日的下午,无法在外面停留太久。警察让他们签署了一些文件,今年她第二次做这些事,应该已经熟悉了这些流程。作案者如实交代,由于近来生活遭遇不满,所以在网上寻找发泄对象,通过一些特殊手段盗取信息,实施威胁恐吓。荒谬的动机之下,这人的做法甚至有点聪明,不是直白地写上“去死”之类的污言秽语,而是单单罗列行踪。但警方仍然判定这种行为触犯了法律。他得到了相应的拘留时间,长达故意伤害未遂的叁倍。 傍晚,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去了超市,符黎始终跟着他,心不在焉。无力感挣破了树木的荫蔽,再度从内部涌上来。大家都身不由己,她又默默重复了一遍。上次,有个女孩在这儿认出了仲影,请他签名。货架上整齐地摆着饮料,瓶身印着偶像演员俊俏的脸。他原本不情愿一些消息流传到网上;她原本不情愿再被迫记起有关佳日文化的回忆。所有的事都在催促他们离开,去远方,遗忘这些焦热的愁闷。 她不止一次自暴自弃地想过,如果当初他没有帮忙夺下李争青的刀,如果那柄白刃刺入身体。似乎只有让未遂变成既遂,那个自大狂才能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仲影会保护她,朋友、家人们都会,但他人终究无法疗愈她的破损——它源于更深邃处,源于失灵的天气预报,源于被列为禁忌的烟花火焰。 “又下雨了。” 他们走出超市,被困在这座商场。情绪一整天起起伏伏,流离失所。大雨骤然降落在可见的视野之外,几乎没有人随身携带雨伞。 “阵雨,”他说,“很快就会过去。” 忽而,她觉得这句话有几分文学性。 不远处的服装店里,一面穿衣镜挂在墙上,映出现在的模样。符黎抓了一把头发,弄得稍显凌乱。雨会停止,淋湿的也会吹干。已经不再需要发泄和放纵。她想要更多养分,更多直视的勇气。 “仲老师,我们去染发吧。”她向自己头顶指了指,“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红的。” 车 择一个好日子,符黎人生第一次尝试染发。 她要红色系,必须是红色——因为以前元依依的头发就是火一样的红。她可以不理解、不关心那些荒谬的属于他们的想法,但势必要在伤口之上自我修复,重新拾起对无数个她们的信任。她强迫自己直面红头发的女人,褪色之前,那些执着和勇气都会回来。 染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对于长发茂密的顾客来说。叁小时过去,符黎坐在镜子前,见发型师前前后后忙碌,调合,涂抹泡沫。 按照约定,仲影给她展示了大学期间的兼职照片。那个年份让她回忆了当年电商购物节的新鲜盛况,勾起对老师和室友们的思念。他好像是有点儿迟疑的,递来手机,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在他眼中那是件年轻的傻事,是一小段不十分冷静的历史,可她说“我也想看看”,而且恰在略为艰难的对话后提出来,宛如一种婉转的宽慰。 “这是十九岁的时候吗?” 符黎睁圆杏仁似的眼,面上因惊喜而焕发光彩。他点了点头。 “拍得真好啊,青春的记忆。”她笑了,用手托着脸颊。 相片里,仲影穿了网店提供的服装,卫衣、衬衫和短袖T恤,各种颜色,难得一见。他的十九岁与二十四岁没有太多差别,只是如今身形似乎又高了几厘米,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更加清晰。他作出摄影师要求的姿势,基本上无表情地望着某个地方。忽然,一个欲念再次浮现上来:想要举起相机,引导他,把他的每一面都纳入景框。 仲影的头发始终是深沉的黑色。他那么喜欢熊猫,应该不想随意变化,除非染成白的。所以符黎选了一家店独自前往,准备待上一整天。中午,她身披白色围布,顶着一团染到一半的长发,狼狈地吃了块叁明治。越过镜子能看见透明玻璃窗外的街景,刺眼,干涸,灼热的空气里,连呼吸都变得浅短。 不久之前,卫澜向她询问下次见面的时间。“天气太热了,不想出门。”她诚实地回复。他没再说什么,让聊天界面停在了那儿。谎言尚未被揭露的时候,符黎曾以为他的若即若离只是单纯因为忙碌。然后,直至前天,手机的通知栏又跃出新消息。 “阿黎。” 每次被这样称呼,她就想到他蕴在眼尾和唇边的温柔笑意。当年,爸妈到医院病房陪床时也夸过那个孩子笑起来尤其好看。 “我想送你一辆车。” 符黎立即发了一个问号过去。他知道她有驾照,也知道她去年就抽到了限额发放的车牌号。 “有空能一起来店里吗?” “你选好了吗,哪一款。” 她不可能收下这份礼物,但好奇卫澜的选择。他发来一张图片,流畅的白色轿车,配置在城市地区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安全性能优异,而且价格不便宜。他无意中提醒了她,如果再不购车,珍贵的抽选号码就要作废了。 “好吧,我参考一下。” 看来游戏主美是挺赚钱的职业。她又一次感叹,看向面前的镜子。其实卫澜没比自己大几岁——如果把他们的年龄差作为额外的奖赏拿去闯荡,她大概也无法在职场上混出名堂。至于原因,早在掐住他脖子那天她就想明白了。镜中映出身边的景象,一个形似造型总监的男人为她忙前忙后。上午的时候,他说符黎头发乌黑,发质又偏硬,很难染上其他颜色。 又几小时过去,父亲打来了电话:“黎黎,待会儿去提车啊,我和妈妈去接你。” 她的父亲喊她黎黎,但母亲近年不那么叫了,她总觉得谐音是“离”,太不吉利。 “你今天不上课呀。” “我这学期都没开必修课,早就结课啦,哈哈。” “好吧,我在……” 她报出地址,期待父母看见自己新发色的模样,然后收到来自小叶的一则邀请。 ※ 晴朗的星期六,夏季音乐节如约而至。 这次小叶不必上台演出,他的朋友选了叁首属于夏日的歌,用低重的鼓和各种合成器代替弦乐。符黎到熟悉的高档小区接他,感觉从兼职家教转变为兼职司机。她心情很好,可以开车,可以得到免费的套票,可以沉浸在音乐里暂时不顾一切。户外,阳光绚烂,路边的绿植偶尔窸窸窣窣,像波浪似的轻轻晃动。 叶予扬先一步跑下了楼,远远望见他的姐姐站在白色轿车旁朝他挥手。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风吹动微微卷曲的长发,衬得她隐约散发出明亮的光晕。发色变了,在太阳底下犹如成熟于盛夏的树莓,柔润而鲜活。符黎对他提起过,“美”是一个太过笼统的字眼,容易遮蔽它背后的许多东西。他愣了片刻,疯狂在脑内搜索着其他更具体的词汇,却一时词穷。 “姐姐……你好漂亮。” 她天生长了一张温和、容易接近的脸,而红发给她添了些张扬和奔放的感觉。 “好看吧,”符黎笑着撩了一下长发,“在阳光底下比较明显,到室内会暗下来。” 刚刚完成时,她还担心这颜色会不会有些夸张,但大家都说好,妈妈、爸爸、令儿和箫凝,还有看似冷漠的室友。 叶予扬极少直白地看待她,可今天他感到紧张,挪不动自己的视线。她的眉眼比平时勾勒得更深,唇色像模糊而柔和的雾,一件栗色的吊带连衣裙在腰际收紧,在大腿上方绽开裙摆。耳边恍惚响起了交响乐章,活泼的快板,各个乐器交织行进,甜蜜地萌发生机。 “晚上会不会冷啊……” 他用担忧掩饰住心间的旖旎,随即飞速转过身去跑远: “——我回去帮你拿一件外衣!” 真有活力啊,她想起去年音乐节上他奔跑的背影。其实她不怕冷,反而更怕热,因为理发师说刚染发后流下的汗水也会变成红色。 密闭空间本该是独处的绝佳场所,但他家的住家阿姨必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符黎想开上高速公路,按照城市的规定,新手司机途经高速时需要由经验者陪同。车载空调送出冷风,叶予扬只能坐在后座竖起耳朵听她们聊天,偶尔逮到空隙插上一两句话。 “麻烦您了,还要陪我们跑一趟。” “没事,工作嘛。” “予清今天不在家吗?” “她妈妈带她去同学家参加睡衣party啦。” 王姐年近五十,是个随和又热心肠的人。车子在街道上驰骋,而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向了婚姻。 “符老师现在有男朋友了么?” 这个问题令叶予扬骤然警觉。他悄然望向车子内部的后视镜,希望他们在那一刻眼神交汇。那时,云遮住了阳光,阴影令她的红发多了一层灰调。符黎轻轻笑了,没有抬眼,只是注视着前方。 “现在正在接触,但是还没确定那个人就是男朋友。” 她手握方向盘,不时用余光扫向左右两侧,或许因为注意力全在路况上,让那句话显得漫不经心。 “已经在相亲了啊,”王姐说,“我还想着给你介绍对象呢。” 她又笑,赶忙说不用,顺势扬起视线瞥一眼上方的后视镜,见小叶正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多接触接触也好,要全方面地了解。我之前介绍的年轻人们,有的见了五六七八个,有的相了十几个才找到真爱。” “十几个就能找到真爱,那已经很幸运了。”她说。 “是啊,”王姐点点头,“不愧是高材生,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对了,现在接触的人如果觉得不合适,记得来找我,我这儿有好多条件特别好的小伙子。” “姐姐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忽然,小叶从后座发问。他一向是有礼貌的男孩,现在却反常地提出了突兀的问题——同样的话,只有在相亲的场合中才常见。他有点儿赌气,像吃醋的小狗,符黎心里觉得可爱,想着就这么配合一下也没关系。 “我母亲以前是护士长,后来留在医院做行政,前几年辞职了。父亲是社会学教授,就在你学校附近,如果有校际选课的话你可以去听听看。” 她说的是他成为大学生以后的事。录取结果还没公布,但以他的成绩,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好厉害。” 小叶称赞道,语气缓和下来。轿车平稳地转过弯,驶向通往郊区的高速路。后视镜里,符黎目光专注,又显出几分游刃有余的飒爽。一瞬间,他真的希望学校能开设校际选课,去见一见她的父亲,去更深刻地了解她。 夏季音乐节 符黎对于高速公路上的行驶充满自信。她已经借家里的车练习过几趟,有一次还目睹了一辆车在隔壁方向的路中央自燃。到达远郊的音乐公园后,王姐细心地问要不要帮他们把车开回去。她说不用,晚上可以不走高速。事实上,她乐在其中,觉得只有去程还不够过瘾。 身为雇主的家庭成员,叶予扬付了阿姨回家的车费。场地与去年冬天一样,却是满目翠绿,不远处传来音乐声,挥洒着独属于夏日的热烈生机。他们从停车场赶去入口。午后,太阳高悬,他在符黎身边,接过她递来的遮阳伞。 “交给你了。” 他撑开了它,发出咔哒一声。伞架结实,颇具分量,伞面内侧有橘色枫叶的花纹,仿佛让他们行走在秋天。刚好能容纳两个人,但剩下的空间并不宽裕,符黎伸手捋了捋右边的肩带,小臂就擦过他短袖的下沿。她的衣服前面有一条拉链,自胸前一路滑下去。他感到不好意思,需要滔滔不绝的谈话才能缓解。 “小叶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交给我。”她半开玩笑地问。 “我带了。”小叶一边撑着伞一边埋头翻找,从包里抽出几张迭得整整齐齐的A4纸。他的姐姐之前说下次见面要把读书报告给她,还发来了详尽的范例,所以,在这个人生中最漫长的暑假,他练琴、读书、写作业,过得几乎和以前没有区别。 “你真的写了啊。”她惊讶地笑了。 “当然……” 他不敢懈怠,害怕自己落在后面愈发遥远,再不能追及她的背影。 符黎故意使坏,作势要翻看那份读书报告。通常来说,学生不愿意被教师目睹答题的整个过程,更不愿意被当面批改卷子。她想起高中时,每当数学老师站在身后,她就只能在答题纸写上一个“解”字。她匆匆扫了一眼,他的格式写得规整,应该会是一份不错的收获。 “回去再看!” 小叶飞速探过手折起那几张纸,身子往左边靠了靠,无意中让她光滑的肩膀撞向他的上臂。他的心跳丧失了平衡。仿佛是梦里才会出现的缥缈情境:同一柄伞,轻柔的、若有似无的肢体接触。音乐节的声音近了,阳光打在地面,忽然晃了一下她的眼。符黎觉得他折纸的动作像握住一只尖喙,那些纸上的字则是小鸟的啁啾声。他将偏爱放在信和纸上,明快,一目了然,几乎无所保留。 她笑着仔细收好读书报告。入口处的队伍不短,人们结伴而行,在白色栏杆里绕圈,等待检票。大门内奏响摇滚的节奏,一名乐队主唱呼唤所有听众和他躁动起来。和去年相似的场景,但小叶没了那份即将登台的负担。他们说起昨晚的游戏经历,符黎总是要选拥有滞空能力的女武神,每当那时,他就选择她的暧昧对象,一位身材曼妙的性感女怪盗。玩家的控制会触发来来往往的角色语音,捡拾枪械或相互支援后,她们会向彼此道谢,然后来两句浪漫的调情。 “今晚再一起玩吧。” “今晚?”符黎默默感叹年轻人的活力。上次音乐节结束后,她在后座睡去,也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和小夏讨论回去打游戏的事。“我还要开车,很费精力的。” “让小翊他们开就好了。” “那太麻烦他们了,而且我想自己开。” “姐姐那么喜欢开车吗。” “对啊,”她微微挑了眉毛,“我喜欢掌控的感觉。” 不久,两人迈入了公园。依旧是叁个方向的舞台,中央依旧是缓缓上升又缓缓下落的小山坡,放眼望去,低洼处挤满了人,给绿色草坪覆上斑斓的色彩。音乐节的氛围扑面而来,空气在人潮中升温,伴随主舞台的乐曲酿作一团夏日的热浪,起伏、发酵,填进每个摩肩接踵的空隙。虽为露天场地,却比外面更热,符黎撩了一下长发,感觉颈后渗出了汗水。 “你的衣服贵吗?” “一般啊,怎么啦。” 她拿出小巧的瓶子,对着小叶宽松的浅色T恤按下喷头。 “好凉!”细密的液体附着在衣物表面,带来一股清新的薄荷气味,周身的温度也随之冷却。 “防暑的,但是只能喷在衣服上。” “我也带了,这个,阿姨说捏破里面的东西就能制冷。”小叶翻出两只医用冰袋,手指分别在外包装上用力一捏,让内部的水与化学物质接触。 符黎拿了一个冰袋贴在颈间,有种冰凉的舒适感。降温喷雾是妈妈买的,但他得到的关心却不是来自家人。大学毕业后,她与父母保持着亲密又各自独立的关系,尚未经历过失去的悲痛。不过,音乐还响着,这里不是寂静的地方,现在也不是伤感的时候。 “小叶同学,帮个忙。” 男孩接过了瓶子,把伞暂时交给她。她拨开长长的红发,露出连衣裙的背面,还有光裸洁净的肌肤。他觉得面上一阵发热,避开了视线,小心翼翼将喷雾洒在裙身。这条裙子过于清凉,所以今天他不会离开她半步,从午后,直至晚上。至于比夜晚更晚的,他只是勒令自己不再去想。 他们越过小山丘,来到朋友即将表演的西侧舞台。冬天,他们的身影曾经出现在高处那块清晰硕大的荧幕上,她记得小叶低头演奏提琴的样子,松弛自如,又有与世隔绝的沉静。表演结束后,他拉着她的袖口奔跑,去往辽阔的另一端。当时模糊的东西已经变得明朗。才过去两个季节,却恍如很久以前的记忆。 “他还要半小时才开始,我们待会儿往前走吧,去第一排。” 台上,一首抒情歌落幕,美丽的女歌手正挥手道别。符黎想在网上搜索一下她的名字,恰好手机弹出令儿的消息。她点开,回复两句,不小心碰到了聊天列表中的蓝色头像。去年,在人声鼎沸的这座公园,她收到卫澜误触的语音电话,以及一张照片。他想展示可爱小猫,构图的视觉中心却是挽起的衣袖和抚在猫身上的手。 忽然,符黎觉察到,如果她是一条海里的鱼,那么早在那时,他就站在岸上开始甩钩了。 “姐姐。” 他在身边呼唤她。之前小叶也会喊她“姐姐”,可远不及现在这么频繁。她回过神,稍稍仰起头。 “你的车……是别人送的吗?” 叶予扬发誓他没有故意窥视她的手机,只是两人在伞下靠得近,他的视力又好,屏幕上的聊天界面便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中。有人想送她一辆车,也许是他不喜欢的人。他感到嫉妒,又不确定这份嫉妒该不该存在。在等待回答的几秒内,他看见工作者搬走了乐器,随后,新的音乐在遥远处奏响。 “是爸妈送的,我觉得应该不能叫‘别人’。” “那当然了。”他松了一口气,忽而把开心写在了脸上。“对了,我们拍照吧。” 趁阳光正好,两人收了伞。符黎举起手机,露出笑容,身边是正值青春的明亮少年。他们以舞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为背景,记录下这个灿烂而肆意的夏天。 “给我看看。” 小叶自然地伸手,她也自然地递过去。他问能不能发过来,她就干脆让他直接操作。他按了左下角的分享键,传给自己,然后重复一遍,手指悬在那个蓝色头像上面。 ——姐姐,如果我这么做,你会生气吗?我已经准备好了借口,最常用的那种。这是个不太好的手段,可我想得到一丝线索,想了解在你心中究竟谁更重要一些。 就这一次,他想着,把合照发给他。 ※ 下午两点半,他们的朋友如期登台。 叶予扬没站在符黎身侧,而是在她背后。最近他又长高了一点儿,0.5厘米,或者0.7厘米,总之能够护住她,避免推搡的风险——虽然她说过“不能把安全托付给十八岁的男孩”,但他知道这是两码事。 聚集在附近的听众比冬季还要多些。小夏有叁首歌的时间,第一曲是最近写就的新歌,讲述一个人渐渐生出茎叶,变成一株绿色植物。“夏天是你的季节”,六月时,符黎曾感叹过,但这首歌没有夏日的欢快氛围,反而蔓延着淅淅沥沥的湿润的哀伤。天空阴沉灰暗,即是白日也像夜色,雨滴从屋檐低落,打在深绿的叶子上,让它空洞,让它垂头。她望向舞台,被裹在音乐里,想要朝后面倾倒。假如现在是严冬时节,她真的会允许自己倒向他。 “这首歌有帮大家降温吗?” 似曾相识的一幕,捧场的各位给出欢呼,唯独小叶偏偏要喊没有。台上的人道了声“谢谢”,还是看着他们说的,显出彬彬有礼的幽默。 “再过几天就是大暑了,真的很热。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夏天,我是喜欢的,但同时我也很贪婪,因为我总是在寒冷的时候怀念夏季,又在炎热的时候怀念冬天。不过,接下来两首歌应该可以让温度再慢慢升高一点,希望你们听得愉快。” 夏子翊背起了吉他,弹奏出乐曲的开端。是去年听过的复古情歌,却因为夏日的色彩增添了别样绵密暧昧的气息。现场演唱的感染力永远令人悸动,他唱着爱,似乎也在催促人们相爱,在音乐里,没有人会无动于衷。那一刻,叶予扬脑海中有许多想法。想碰一碰她的头发,想牵她的手,想从背后抱住她,全部都是抬起手就能做到的事。可在那之中,他还感到愧疚,而且,遗憾的是,夏天根本不是适合拥抱的季节。 愧 下午过得尽兴,可以看到熟悉的人表演,辗转在几个舞台之间,享受Live和现场翻天覆地的氛围。他们又接受了小夏的投喂,拿来冰镇汽水和点心。或许因为冬季曾经在混乱中失散,这次,无论去哪儿,他都要跟她一起。在年轻男孩身边,在席卷而来的热浪里,符黎觉得自己的年龄逐渐倒退了。可即使回到十八岁,她也是个放不开自我的乖乖女,很难学会踩着摇滚的节奏上下甩头。 “好累。”她高举双手舒展身体。喷雾和冰袋能带来一时冰凉,却解不了暑热带来的疲惫。 “嗯……” 小叶呆滞地应了一声,像玩耍一通的小动物在太阳底下蔫头耷脑。他没有刚入场时那般兴致高涨了,偶尔盯着草地放空,似乎竭力想要掩藏什么。 傍晚,夕阳落下来,染红半边天际。所有事物都在燃烧,云,飞鸟,人潮,还有他的胸口。叶予扬以为自己毫不在意,反正那只是“失误”,是他一不留神选错了分享照片的对象。但随着时间流逝,愧疚慢慢发酵,飘散出紫色浓雾,让花园中的植物生出凋萎迹象。他发觉,无论她会不会责怪,他都犯了一个不那么正当的错。一旦拥有秘密,青涩单纯的心就变得七上八下,越来越不安分。 符黎看得出小叶把失落写在了脸上,也看出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她以为他也累了,或者因为盛夏中的今日即将落幕。过一会儿,他接了电话,然后放下手机问她: “小翊问晚上能不能搭姐姐的顺风车回去。” “可以啊,我送你们到家门口。” “还有他哥。” “没问题。” 他希望姐姐有一点婉拒的意思,可他的朋友想坐她的车,又不能自私地抛下他们。天黑了才好说话,这样一来,如果想坦白错误,就要赶在音乐节正式结束之前。 “对了,”他提起别的话题,“我爸还是坚持要请客吃饭。” “不用啦,能拿到工资我就很高兴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父亲出手阔绰,我拿到的时薪其实远远超出预期……” “那是因为姐姐教得好。” 她确实花了太多心思准备他的课。高中毕业四五年,早就忘光了大部分应试教育的知识点,接下那份工作之时,她几乎从头开始又自学了一遍。 “你都好久没来我家了,”小叶继续说道,“小妹也想你了。” “真的吗?”符黎笑了笑,像是明知故问,而他的回答却没有任何虚伪和敷衍。 “真的。” 小女孩会喜欢年长的漂亮姐姐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没说出口,但忽然因为这句话心虚起来。 “但是我马上就要出门旅行一段时间……” “我知道,颜姐说过了。” 适时,舞台附近响起一阵欢呼。他们不约而同望向了屏幕,等备受瞩目的歌手唱一首脍炙人口的情歌。在优美的旋律里,叶予扬想起朋友讲述的故事。用流行词汇形容,小翊是个“时常emo的人”,有一次,他说他遇到过可靠温柔的姐姐,不知从哪一刻起,她们消失了,无影无踪。那怎么可能呢?他问道,可能大家还好好的,只是不再和你联络。但对方否认了这一点:“不,就是消失,我看见她们的背影在闪烁。”他曾经无法理解这种诡异的情景,直到现在,偶尔,不安的时刻,她也变得隐约而模糊。闪烁是断线的预兆,或许某一天,她的世界会彻底与自己失去连接,没有方向和任何踪迹。 “姐姐。” 夏日,白昼拉长,歌曲结束了,还没等到晚上。 “对不起,我……” 她抬起头,倾听他突如其来的忏悔。 “你看看手机,我把照片发错了……” 小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惹人怜爱。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耍小心思——第一次是拿了两个月前收到的情书,假装昨天才收到——只持续了不到五个小时。 符黎翻开聊天软件,二十分钟前,卫澜发来一个问号,紧挨着她和小叶的合照相片。她浅浅蹙了一下眉,然后在暗中笑了出来,也许因为那个人反常的应对方式,也许因为男孩不小心的失误。他应该回复一些高明的话语,去引诱,去熟练地周旋,却选择使用一个猝然的、直白的符号。那么他呢,他一定早就发觉自己“不小心”弄错了发送对象,却一直藏着不想说,把忧心忡忡暴露在外面。 “因为这个,所以你下午不开心吗?” 起初想知道谁在她心中更重要,后来反而因为惭愧而忧虑,弄巧成拙。他默认了,小声地,又添了一句“真的对不起”。 落日为男孩披了一层朦胧印记,她第一次感觉他的嘴唇很好亲吻,是润泽的粉色,有微小的向上拱起的幅度。 “没关系啊,发错了而已。”她不会对卫澜解释什么的。如果想猜测的话就让他猜吧,反正他又不会受伤,没准反而还会感到有趣。 “那姐姐会原谅我吗?” 他盯着脚边茂密的草地。符黎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犬类动物的模样,身形高大,精力充沛,但人们仍然叫它们“小狗”。 “我都没有怪你,又怎么说原谅呢。” 红发在夕阳下显出顺滑的光泽,尽管外表多了几分自在张扬,她的内在还是一样柔和。小叶抿了抿唇,终于悄悄望向她。 “你知道我们的城市在冬天的时候,从天空被烧红到完全天黑,需要多长时间吗?”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姐姐会如此提问。似乎毫不相关,又与这一刻息息相关。 “十五分钟,”她的眼里映着落日余晖,“只要十五分钟。” “那,夏天呢?”他问。 人潮涌动,汇聚在主舞台,为了今日最后的登场。周围,空气却开始流动,是难得凉爽的夏日晚风。叶予扬得到了谅解,也得到十八年来最浪漫的一句话。 ——“我们,等等看吧。” ※ 当晚,音乐持续到九点才落下帷幕,而真正散场走出公园时已经临近九点半。夏夜捎来一丝凉意,他把多带的那件薄衬衣给了她。符黎穿上宽大的衣服遮住肩背和手臂,又想起上次一切结束后的茫然经历。不过今夜不一样了,因为音乐节换了主办方,也许会提供足够的大巴车供观众回家,而且,她现在有车,无论怎样都能找到去处。 他们并肩,沿着长长的公路前往停车场。路上,小叶说有个艺术生学妹也想请她做高叁的家庭教师,问她以后有没有意向。符黎认真考虑了几分钟,暂且拒绝了这份工作邀请。“我最近好像拿不出热情去讲课了,”她说,“恐怕没办法用最好的状态去帮助她。” “好吧,我会和她说的。但是我可以好奇一下原因吗?” 小叶是个好男孩。她喜欢好男孩,所以如果他想了解,事到如今,她也会敞开心扉——前提是她自己真的知道答案。 符黎沉吟一会儿,苦笑道:“可能因为又长了一岁吧。” 蝉鸣清晰。路灯下有趋光的飞虫,她尽量不去看。停车场处,夏子翊远远朝他们挥手,他旁边的同行者则站在那里,像一束望不清的光影。假如没记错的话,是他将之前的告白信塞进了她的包里。符黎想问一问这件事,却发现那句疑问阻塞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算了,比起信的内容本身,那些似乎都不重要。 “上车吧,送你们回家。”她拉开车门,“不过我不能走高速哦。” “这里有司机能坐副驾驶。”小夏贴心地说道,示意他的朋友或家人负责陪同。 “好啊。” 她又因要上高速感到兴奋。小叶似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但他只是爽朗地笑着。 符黎挽起衬衣的袖子,系好安全带,双手握上方向盘。轿车流利地离开了车位,行驶于短暂的盘山公路。 “黎姐好像很喜欢开车。”后排,夏子翊的声音传来。为了礼貌,也为了区别像“姐姐”这么亲密的称呼,他有时喊她“黎姐”,有时干脆直接喊“姐”。 她觉得类似的话在不久之前才听到过,于是采取了相同的回答:“因为我喜欢掌控的感觉。” 当时,对方听到这句话后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但夏子翊却一边喝着碳酸饮料,一边吃惊地浅笑了一下。 符黎也轻轻笑了,也许话中深意,有的人一听就懂。她已经给过小叶几次提示:“很会打结”,“喜欢掌控”,“如果我会伤害你”。尽管它们发生在不同场合,但只要组合起来,就能轻易看清她的偏好与欲望。要是明白了这些,他还心甘情愿做个好男孩吗?她不知道,只是想再等等看,等一个契机让所有情绪蓬勃喷发,就像数着日落的分秒,等待夜的降临——无论十五分钟还是半小时,就在不远处,它总要来。 小福星 *本章为元依依第一人称视角。原本应该作为番外,但我的写作欲告诉我放在这里会很有趣。 1. 毫不夸张地说,第一次见到狐狸,我就讨厌她。 对,我叫她狐狸,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那天她敲了门,得到允许后才进来。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个子高,和即将离职的那位差不多,脸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长头发一半塞进围巾里,几缕细碎的随意落在旁边。比简历上的照片还要漂亮一点儿,我打量她,掩藏起表情上的厌恶。 “来面试吗?”我说,“主编正在忙,先在这稍等。” 我知道她能通过,因为李争青最需要的就是这种料子,学历高,本地人,不在乎薪水,又没什么经验,能任人摆布。狐狸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看向周围的书架,我往那儿瞥了一眼,走向办公室,开始思索以后用个什么方法赶走她。 2.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真正对她感兴趣的并非主编,而是卫澜。错在我,不该把狐狸的简历拖到他的对话框里,让他看看这人好笑的名字。那时候,他还顺便问了她几点过来面试。难道他被她的相片迷住了,想见识见识真人的模样? 狐狸入职第一天,我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猫腻。我的视力一向不错,就算隔得远也能盯紧他们的电脑屏幕。按照公司传统,新员工的第一顿午饭应该由我来请客,但我不想给她多花那份钱,所以故意不说。时间临近中午,我手中转着笔,扫视前方,虽然规定上写明了午休时间,但几乎没人敢在我之前自行休息——除了那只狐狸。她忽然轻盈地起身了,收起椅子,快步往门口走去。有人在等她,我清楚地看见是他。 “你在追狐狸?” “别叫她狐狸。” “你在追她?” “没有。” 卫澜回了短短两个字。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但我能肯定,他说的“没有”是句实话。毕竟我们是同一所美院的师兄妹,而且,他也勉强算得上我的前男友。我了解他太多事,其中最重要的是,大学期间,他从未主动追过任何一名女生。他只会在那儿等别人送上门,然后她们竟真的源源不断去遂他的意。他对谁都好,但谁都异想天开,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包括狐狸。 至于我,我早就不在乎他了。为什么想不开要去吃回头草?年纪轻轻的大学生不香吗?过一会儿,我甩开笔,看到手机上又来了一通家里的电话。我挂断它,站起来,拍了拍姚佳诚的肩膀,喊他一起出去吃饭。 3. 大一入学那天,大家都有父母家人陪伴,只有我一个人拿着录取通知书,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进了大门。学院安排了直系师兄师姐前来接应,陪新生签到、办电话卡、跑一系列流程。我在帐篷处签了字,然后,恰好是旁边的他接过我手中的箱子。 “元依依。”他一边带路,一边轻声地喊我。“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简单的白衬衫在手腕处挽起。他比我高了太多,所以我能低头藏好自己的表情。从路过的其他师姐口中,我得知他叫卫澜。同样,在那过程中,我发现他有很多朋友,和每个办事的前辈们都熟识。他领我走了一圈,送我到女生宿舍楼下面,顺便介绍了周围的设施。哪里是超市,哪里是画室,哪里是学校的侧门……我仰望着他,听他说话,最后还是没记住任何方位。 从那时起,我认定他是能照亮我的人。我的目光追随着他,在下课时制造偶遇,只为了近距离地看一看他的侧脸。但是,我慢慢发现他不是一个十分纯粹的男生。班里和寝室都有传闻,说他谈恋爱几乎没有空窗期,说他来者不拒,只要被告白就会接受。 “哼,没有下限的男人。” 关系好的室友对卫澜嗤之以鼻,但我心中却燃起了希望。我开始研究化妆和染发,如果能在画纸上做得好,一定也能在脸上做好。我想摆脱泯然众人的平凡模样,在最好的年华向他诉说真心。我打扮,写情书,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大二的下半学期。 卫澜的女友平均两周就会变化,可能有更长久的,只是不为人知。我见过他身侧各种类型的女孩,高挑的,娇小的,丰满的,苗条的。但有一次,只有那一次,他旁边的那个女生重重地往我心脏上锤了一拳。她是我形影不离的室友。她明明讨厌他,看不起他,却抢在我前面和他告白,对他笑,与他并肩。 当天晚上,我约她到学校外面,狠狠地扯了她的头发。她忽然掉了眼泪,我被那种无辜的样子气急了,骂她婊子,拧她的胳膊,扇她的脸。我们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出去玩……但你现在做了什么?你不知道我喜欢他吗?你不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疯了似的喊道。 她不正面回答,只是哭,回嘴说我是个贱人。我们决裂了,她换了宿舍。从此之后,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朋友”。 4. 工作使人烦躁,还好上班能看见姚佳诚,他的眉眼有点像我心仪的偶像演员,而且年轻,个性温和。我以为我们之间有可以发展的空间,毕竟他从来不对我说拒绝的话,但是,某一天,我发现他的神情和那只狐狸竟然有些相像。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对我有好感。他不敢拒绝,只因为我是他的上司,他不想丢掉这份实习工作。 好吧,那又怎么样?没人禁止我利用我的职位。我发过誓,谁也不能阻拦我追求爱情和自由。 我不断地约姚佳诚,他有时同意,有时会婉拒。卫澜撞见过我们一同出入电梯,却从来没问过我的感情现状。说来实在可笑,当初来这里入职的时候碰到他,还以为能趁着有缘再试试。学生时代大家都不成熟,现在成了冷静的职场人,反倒感觉有了耐心相互磨合。但对方连尝试的机会都没留下,以“工作太忙”为理由回绝了提议。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回应的,可能说了一句“哦”,可能说的是“知道了”。我不介意,真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成年人只做筛选”。他在我网罗的对象之外,我不会再为他改变什么,如果恋人做不成就当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白嫖一点儿好情绪,也算我赚。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偶尔,可能十天里有一个小时。我知道他好多事:他的身高,腰围;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习惯把手表戴在哪只手;他隐形眼镜的度数是多少。我还知道他恋爱得不如大学时频繁了,甚至在这座大厦工作以来,他一直都是单身。可他知道我的什么?他有没有问过,为什么我把头发染成蓝的,又染成红的?他有没有问过我喜欢的口味和菜式?他有没有问过我几时开心,几时忧郁? 是啊,他不了解我,尽管我们曾是两周的短暂情侣。他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件事,我的污点,我的过去,我想要逃离的噩梦。 5. 室友飞快地和他分手了,接下来,就轮到我。 那年春夏交接,我在画室外面等他出来。其他人陆续走了,抽着电子烟,哈哈大笑。他留到了最后,似乎早就料到即将发生的事。 “学长,我喜欢你,可以……” 走廊里,我害羞得叫不出他的名字。他低头看我,笑了笑,只说“好啊”。 就这么简单,我和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男女朋友。有时他等我下课,有时是我等他,他请我吃了校外的餐厅,和我看了场新上映的电影。我走在他身边,感受到学校里一些女生的侧目。但我们没有亲吻,没有牵手,就连并肩行走的时候,他都和我隔着一小段距离。我感觉到他并不喜欢我,答应交往的请求只是出于礼貌性的习惯,可二十岁的我天真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能慢慢进入他的心。我已经够艰难了,总该在爱情上得到命运的补偿。 周末,他和一群师兄师姐去了酒吧,也叫了我。我心痛地多点了几杯,想喝醉,晚过宿舍锁门的时间。喝着喝着,朋友们就不知道去了哪儿,只剩下我和他。然后,我接了个电话,是妈妈,寒暄了几句,伸手管我要钱。每次都是这样直白地露出真面目,以后大概连客气都懒得装。我的确喝多了,突然大哭着让她滚。卫澜愣了一下,递了纸巾,我觉得有必要向他解释,就把心里憋着的烂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高中时,我的成绩一般,想走艺术生的路考去大城市,但爸妈舍不得花这笔钱。家里不是没有钱,如果想学画的是弟弟,他们肯定双手捧着送上去。从小,我就意识到男女有别。他和同学打架了,爸妈还要安慰、心疼他,可我被欺负了,他们只会怪我,说我是赔钱货。小时候他的脾气很臭,要上天入地,一旦哪里不顺心就拿我出气。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倒了他的水杯,他竟然拿起圆珠笔扎我的手,我不可能放任他当个祸害,揪着他的领子让他给我道歉。结果你能想到吗,最后被爸妈惩罚的是我,我被关在院门外面一整天不许进屋,夏天晚上,各种虫子飞在你周围,无论怎么求,他们都不开门。 所以后来我想,他们喊我赔钱货,那我就真的做个赔钱货。我偷了家里的现金,找了个画室集训班。幸好那时候那里的老师没骗走我的钱,集训也不用回家。我消失了,他们甚至都不会报警去找我,直到发现抽屉里的钞票变薄。他们想找画室老师闹,追回他们的钱,但弟弟说那样太没面子,传出去丢人。他可能在帮我说话吧,可我还是没法轻易原谅他。我恨他们,恨他们不爱我,我一定要离开那儿,去更宽阔的地方。你看,我成功了,我考到了最好的美院,没复读,没辜负老师。我是很优秀的,对吗?但我没让我的亲生母亲骄傲,因为她始终念念不忘的是那笔集训的钱。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着这些。其实我也想家,但一想起他们的脸又觉得恶心,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思念什么。卫澜一直听我倾诉,等到结尾,他站了起来,轻轻拥了我一下。我哭着,拽住了他的衣角,闻到他身上有浅淡的香气。 那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刻。 6. 我对狐狸的厌恶日益加深。 第一天午饭后,我看见她手指上戴着关节戒,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察觉卫澜也会戴上相同款式的指环。那是他送给她的,但几年前,他从不轻易给哪位女友赠送礼物。 “你真的喜欢狐狸?” “……能不能别叫她狐狸。” 这个回应已经摆明了答案。为什么会这么戏剧?我笑她的名字,却做了他们的红娘?在同一栋大厦里工作很容易相遇,可最近卫澜明显有意躲着我,还调整了下班时间,为了和他钟情的狐狸一起回家。我真的讨厌她,不仅因为她让他采取了反常的游戏策略,不仅因为她脑子里真的有点儿想法,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又高挑……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不顺眼? 某一日,我终于了解了答案。其实那天我应该高兴,狐狸没有跑出去和卫澜共进午餐。她把她的便当盒送进微波炉,随后坐在餐桌旁掀开盖子。我从冰箱拿出剩菜,瞄了一眼盒子里的食物,有米饭,有蔬菜,有肉丸,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出诱人的香味,像网上那种主妇给孩子做的便当。 “是家人做的吗?” 沉莹坐在她对面,问了一句。 “啊……是的。” 她点了点头。 7. 从酒吧出来,我们已经错过宿舍的门禁时间。我以为我能哭上一路,但眼泪已经流干了。卫澜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快捷酒店,那里很平价,是学生情侣的最佳选择,尽管在美院读书的人一般都不缺钱。 我以为我们会发生点什么,确切地说,我正打算和他发生点什么。受伤也无所谓了,我要把初夜给他,虽然他有过那么多前任,可能已经开过无数次房,应该也少不了处女。我希望他对我说几句恋人应当有的甜言蜜语,不再维持礼貌。我想要他将我压在身下,也许他在床上和平时不一样,也许他其实很粗鲁。那些都没关系,我觉得心跳剧烈,我准备好要接受他给我的一切了。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连各占一半床的素觉都没得睡,因为他开了两个房间。他的确在酒吧里抱我了,但那是出于同情和安慰,而不是喜欢,不是作为异性的吸引。突然间,我感觉到莫大的耻辱。为什么?是我的故事不够惨吗?我的生活已经这么难过了,就连这一点甜头都尝不到吗? 我有种想去他房间里脱光衣服的冲动。半夜,我敲开他的房门,走进去,他却说如果我想在这儿睡,他可以去另一间。一样温柔的语气扎在我的心尖,给我当头一棒。 大概就在那个晚上,我长久的爱意变质了。我几乎彻夜不眠,歇斯底里地扯弄床单,追踪社交网络上有关他前女友们的所有消息。我想了很久如何伤害他,贬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摧毁他的自尊。 “你是Gay吗?” 第二天,我冷冷地问。 “不是。”他摇了摇头。 “那你不举吗?” “也不是。” 我以为能激怒他,但他全部平静地回应了,带着微微的叹息。很无奈吧,已经不止一个人这么问过了吧。 “你知道在所有人眼里你只是个玩物吗?” 我把“玩物”两个字念得很重。我要刺痛他,就像他刺痛我那样。我要的是爱,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怜,谁都没有资格怜悯我,谁都没有。 “嗯。” 他笑了,但与柔和的笑容不同,眼中显出一丝恹然。 “我知道。” 8.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卫澜的那道神色。 许多年过去了,他几乎没怎么变,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有人占据了他的心。后来我也成长了,我想过没准他是个好人,没准我当初应该做的不是伤害他,而是利用那份怜悯,延长我们名义上的情侣时间。太可笑,太卑微了,明知他根本不爱我。 自从狐狸来了公司,卫澜和我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我提出话题——虽然以前也是这样。他只有一个重点:旁敲侧击地确认我会不会对他的狐狸用点手段。可我已经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了,我只有一个需要维护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事业。 我讨厌狐狸的理由,是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爱。你也看得见吧,她身上那股纯真,那种善良,那种脆弱的理想主义,全部都是被爱浇灌着才能长出来的。狐狸是天上的一颗福星,她幸运地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幸运地被善待,那么我呢,谁来赔偿我应得的那些呢?我的耻辱和伤痕又有谁来修复呢? 所以,别怪我挤走她。富有的人不会在乎我从他们的篮子里拿走一点面包的。我必须这么做,我要工作,我要钱财,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座城市站稳,永远不再回去。永远。 修罗场Ⅱ(上) 夏天曾经是无比漫长的,在13岁、15岁和18岁的时候。你看得到地上因高温而摇晃的虚影,那些阳光、树木、草地,湛蓝和翠绿的颜色,唯独望不见悠然暑假的尽头。但不知从哪年起,真正的夏季似乎缩短了,西瓜还没吃几口,水蜜桃也没吃几颗,日子就过了立秋,直向九月流去。 终于,她和朋友们收拾起行李,准备开启一段异国之旅。路程迢遥,要在天上飞行十二个小时,跨越陆地与无际的海洋。出发前几晚,符黎一边和令儿打电话聊天,一边盘点行李箱里的必备物。她会感到一些紧张,也许是多余的,但谁都没法穷尽所有未来的可能性。 “记得买一份航空意外伤害保险。”她嘱咐好友。 “拜托了,符女士,你就不能期盼点好事么。” “那,我送给你们吧,当作一份小礼物。” 符黎说什么也要买给她们,作为好朋友,颜令儿倒也不会推辞这些。 “对了,我也给你准备了回礼。” 她自然地问及具体内容。那边,令儿忽而对着电话笑了一声,故作神秘: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两人数了各种旅行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包括熟悉的药品。挂了电话,符黎抱着鲨鱼玩偶走到客厅,想问仲影要不要买航空险。对于她们来说,这是场遥远而未知的旅行,可对他而言,那航线只是寻常的归家的方向。为了回家而上一份意外保险听起来有点儿夸张。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的过度关心是否必要。 他正挑着网络电视节目,想选一部电影。客厅显得比以前更宽敞了,书架上,花瓶里,电视旁都变得空空如也。他打算带走许多东西。她突然伤感起来,又想起冬天的初次相遇,想起他在这座房子里的一举一动。他开门,拉上窗帘,转身;他和她一起做饭,搅打奶油,把洋葱切碎;他们通关一款双人游戏;他收拾了她的花,送来毛绒玩具。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发生了。终有一日它们慢慢沉寂,如同一幅没入水中的画片,潮湿,直至浸透,模糊掉所有色泽和轮廓。 “看电影吗。”他问。 “好。”她坐在他旁边。 “你想看什么?” “选个喜剧片吧。” 符黎本想交给他选择,但现在她没有太多兴趣欣赏一部两小时的熊猫纪录片。一些商业电影的海报在电视屏幕上划过,她思索一会儿,还是问了他要不要一起买航空意外险。 “我已经有了,”他说,“买机票的时候。” 原来他根本不在意那么多。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抱紧怀里的鲨鱼:“我还以为你会觉得不吉利呢。” “……‘吉利’是什么意思?” 仲影被生疏的词汇困住了。以前,他不常流露非母语者的迹象。她早就想过他的沉默一部分是因为语言,如果回到家,回到熟悉的环境里,他会是什么样子? “吉利……简单来说,就是顺遂、如意,事情会按照你设想的那样发展,有好的预兆。” “好的预兆,”他重复道,“我记住了。” 莫名地,那句话又勾起离别的伤感。一部喜剧片开始了,笑料频频,却不算高明。他们默契地没笑出来,反倒是后半段连篇的煽情桥段让她想要流泪。她知道这些剧情稍显刻意,可泪水仍然上涌,在眼里流连。 仲影见过符黎流泪的模样,但她清醒的时候与酒后醺然时截然不同。她噙着泪,晶莹而透明,几乎一扇动睫毛就要决堤。然后,她坐在那儿,任由眼泪掉下来,没抹去它,没发出任何声音,肩膀也没有耸动。她的长发光泽明亮,眉间微蹙,面上因为哭泣泛起动人的红色。他抽出几张纸巾,但有一瞬迟疑,好像打扰那份宁静是一种错误,直至符黎转过头与他对视,带着泪笑了笑。 ※ 几日之后,大家约定在机场会和。 一见到令儿和箫凝,她的伤感便连连退却,换作旅行的兴奋悸动。那天天气不错,如初秋般天空高远,万里无云。高架桥上车辆来来往往,短暂停留在接送客区域。人们拖着行李,穿着各异,脸上浮现出各种表情,或独自,或成群结队地越过马路,准备迎向一场飞行。她们来得早一些,站在机场大门外等待。他们打开出租车门,仲影帮忙拿了她沉重的箱子,而她负责拎起一个更轻更小的。对面,那两个女孩高高地朝符黎挥手,甚至开心地雀跃起来,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嗨,上午好。” 等两人走近,颜令儿正经地打起招呼。当着仲影的面,她没喊出“外国仔”的外号。 “时间还早呢,2号门人少,我们从那儿进去吧。” 眼看载着旅行团游客的大巴车即将停靠,他们听从了她的提议。符黎拉着箱子走在前面,但没过几步,令儿就窜到她身边,从她手中顺走了行李箱拉杆的掌控权。 “我帮你拿!” “怎么了你,突然间。”她疑惑地感叹。 “没怎么,就是想帮你拿东西嘛。”令儿说。 她一边说不用,一边想拿回行李,可对方立刻把箱子推到右边,换了一只手去握紧。 “这样才方便嘛。” “方便?” 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那时,他们已经走到了2号门附近。机场入口处有一条宽敞走廊,像个“凸”字型,可以选择从两侧自由出入。深蓝色的透明玻璃映照着阳光的温度,现在,仍是夏季,依然炽热耀眼。她本该进门,却被令儿阻拦,说再往前走走看。可是为什么要往前?不待问出口,令儿就推了她一把,让她淹没进纷纷攘攘的人群中。 符黎没料到好友突然在背后施力,不过她下手稳重,远不及令人摔倒的程度。正想回头讨个说法,忽而,一双手不知从哪里出现,揽住了她双肩,携了一阵风来。她的心脏重重一响,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随即,那个人的双臂轻轻交迭到一起,像风吹落一片植物的叶子,柔和地拥住她。 周围,人声鼎沸。几名年轻旅客下了车,插入路旁的空隙等待集合。陌生人隔成一道墙,可他们的视线仍能越过去,到不远处,自侧面隐约延长,看见她笔直的背贴上了一个男孩的胸口。背后的拥抱,不具威胁,但显然超出了朋友之间的礼貌范畴。“你吃醋了吗?”仲影好像听见颜令儿问他,又好像那是种错觉。他没有直接回答。 那双手曾经执弓滑过琴弦。符黎认得,所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姐姐,我会想你的。” “……你真的吓了我一跳。” 她以为突然袭来的是危险,而不是思念。叶予扬手臂随着她深沉的呼吸起伏,慢慢收回,又慢慢放下。他闻到她长发里藏着洗发水的香味。他可以将双手收紧,就那么抱住她,在机场,在这个充满告别的地方。但她的叹息让他松开了手。 “对不起!”男孩有些慌张,“我弄痛你了吗,还是……” 符黎转过身,面对他:“没有,是因为你太神出鬼没。” “我只想来送送你……” 如果他的耳朵很长,现在一定会耷拉下去。她松动了唇角:“好吧,那现在送到了。” “你很快就会回来了,对吧。” 像确认一件无比重要的事那样,小叶问道。 “是啊,很快……”她在心中掂量着“很快”具体是几天,“看到合适的礼物就带给你。” 男孩微微笑了,说了声好。他当然想得到来自她的礼物,但更重要的,那意味着承诺——她一定会回来,不会断线,不会消失。而她呢,她觉得自己像即将出差远行的母亲,要说些甜蜜的话给小孩子听,抚慰他们极易动摇的心灵。不过,偶尔,她不讨厌这样。 “令儿在那边,去打个招呼吗?” 他知道他的对手也在那儿,那个导致他喝下大量牛奶的罪魁祸首。他应该为对方保护了他的姐姐而道谢,但是,下次吧,等轮到他们两人一起去旅行的时候。 “不用了,你们去值机吧。” 叶予扬希望自己表现得大方。他不计较,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如果她没与外国作家在世界的另一端确定关系。他想阻止它到来,至少推迟它实现的时机。 “那我们用手机联络,记得再把读书报告发给我。” “知道啦。” 他朝她摆摆手。那个刹那,符黎觉得男孩的姿势不似送别。他像只小狗,像炎炎夏日里的一颗新鲜水果;他用迎接一般的神情和她说再见。她能感觉到,那些相似中有他的真心。 朋友们在门口等她。符黎终于朝他们跑去,接过行李箱,走向机场内部。仲影没表示什么,更不可能调侃或者揶揄这段关系。他早见过那男孩,还曾说过他们都是她的追求者。最好的方式是沉默,然后顺其自然,接受她做出的选择。当然,在那之前,他还得坦白他的底色——或许不算是秘密,但她必须了解的那种黑与白之间的色调。 值机窗口的队伍排得弯弯绕绕,前后尽是同一目的地的乘客,有旅行团,有前去留学的学生,有回家的人。符黎把证件和机票放在柜台上,看着工作人员寻寻觅觅,在各类纸质文件上盖章、勾画。这是现实,不是梦境,遥远的国度敞开了怀抱,呼唤她们一路向北飞行。 “还有叁个小时才起飞呢,我们俩去一趟卫生间。” 办理完手续,颜令儿找了个借口,挽着孟箫凝暂时逃走。符黎立即感觉到了不妙,因为那高挑的美女朝她挤眼色,而短发女孩一边走一边低头藏笑。她没有告诉过小叶他们几时抵达机场,所以时间一定是令儿透露的。她想起她说“我也给你准备了回礼”。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想搞一场恶作剧,而且不满足于仅仅通知一个人。 他们走到了大型的下行扶梯前,那里连接着两条通往安检处的列车,是所有旅客的必经之路。果然,在那里,她远远望见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想走过来,径直地,丝毫没有停留之意,但她不想让他靠近。 “在这里等等我。” 符黎抛下这句话快步迎向那人。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心虚,尽管仲影什么都清楚。她也想见识一下他在这时刻打算耍什么花招。总之,无论如何,她需要让他停在远处。 “你怎么来了?” 走过去的几十秒内,她想过是否要故作冷漠。 “想和你说句话。” 他们隔着叁块方形地砖的距离,犹如短暂擦肩的陌生过客。符黎只愿意停在那儿。后来,闷热与雷雨交替,他们没再在酒店碰面。这是卫澜第一次亲眼见她的新发色,更加明艳鲜活。他以前被她的外表迷惑了。他以为她是个勾勾手指就能跟过来的女孩,可现在,他不得不主动靠近,放下那些被偏爱的习性。 “阿黎,等你……” 卫澜向着她走完最后几步路。他说了什么,后半段尤其显得暧昧模糊。她其实读懂了最后两个字的唇形,但还是眨了眨眼,传递出不可思议的惊诧。 “等你……” 他俯身凑到她耳边,目光放远,看着那个黑色衣服的人,让嗓音沉下去。 “回来上我。” 麝香的香气萦绕着。卫澜的话音近在咫尺,含着空气,拂过耳边的碎发。她回想起他在床上任人摆布的模样,回想起她系上的结和手中的触感。符黎脸颊灼热,茫然地望向四周。你在机场说得出这种话……?她难免惊恐,又难免羞赧,嘴唇微微翕动,但一时想不出任何旗鼓相当的回复。 卫澜只是对她笑。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眉微微蹙成了八字,既优美又可爱。他要用最直白最简短的方式确认她存有一丝留恋。她没有回应——或许根本不想回应——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修罗场Ⅱ(下) 值机大厅人来人往。有些乘客步履匆匆,背着包向下行扶梯飞奔,好像飞机马上就要关闭舱门。他们给了她灵感:装作赶时间的样子及时离开。 “我走了,再见。” 符黎直接略过了那个话题,迅速转了身。她不在意姿态是否足够潇洒——从某种程度来说,那也是一种潇洒。 她要回去,回到仲影身边。她迈开步伐,但阻止不了那些馥郁的场面连绵浮现。在酒店房间,昏沉抑或明净的光线里,他亲手拆解自己,若有似无地颤抖,感受她的给予。酒红丝绸蒙住了双眼,他吞吐着某样东西,慢慢绽开,在高潮时不自觉地后仰,拉长颈线。身体被捉弄得升温,欢愉附着在温软的香气上。就是这种赏心悦目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低声耳语,貌似依依不舍,实际却吐露着放纵的勾引。 符黎思索着哪个字更具冲击力,究竟是“上”还是“等”。她无法触摸到卫澜的心,无法了解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怀着怎样的心情。但是,好吧,他的确勾住她了。她会那么做,就像那个有点儿狂放的字眼,去上他,去满足他,从中获得愉悦。自初次尝试起,她就设置了节制的范围和期限,在那之前,她还准备了很多种玩法。 “我们先下去吧!” 她跃到仲影身前,牵起他的外衣袖口,轻盈地往缓缓下行的扶梯走去。 ※ 烈日高悬,年轻的男孩挥了手,但没有迎着阳光离开。因为叁伏天外面热得窒息;因为颜令儿给他比划手势,让他跟进去;因为他也想看看姐姐平时如何与竞争对手相处。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现身了,于是戴上一顶棒球帽,进入大厅,寻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把自己藏在角落。 叶予扬紧张得心脏加速。前不久他才犯了一个错误,对此耿耿于怀,现在,虽然这件事没那么坏,但还是有点儿像在暗中偷偷窥视。座位不远不近,刚好能看见他们站在值机队伍里。她与那名外国人并肩,不时仰头与对方说几句话。那是一位高大的男性,总穿黑白色,总是对她的言语深思熟虑。颜姐在后面和她的女友挽着手,相互依偎,相比之下,那两人显得又亲近又疏远。 他不确定那二者哪种比重更多——是亲近中透露着疏远,还是疏远里带着亲近——只盲目地徒增信心,认为他们暂时没擦出爱的火花。恋爱怎么可能那么冷静呢?叶予扬无法理解。他的迷恋萌发于十七岁,生长得焦灼而迅速,但那个人保持着平和,好像天生如此,不需要任何克制。 过了许久,他们走去了柜台前,对手负责搬运所有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把它们移到传送带上。他一时看向了别处,心中冒出幻想,企图替代眼前的事实。倘若和姐姐出门旅行,选哪里才好?去深山森林,去城市,还是去海边?他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托运行李后他们就要过安检,进免税店,送行的人不能继续跟随,只好在这里分别。 “别走啊。” 突然,颜姐发来消息。叶予扬一抬头,看见她和女友在正前方张牙舞爪地呼唤他。 “再待会儿嘛。” 他想象得到她那种戏弄小孩子的语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了话。“国际航班出发处。”颜令儿又补充道,给出指引。叶予扬躲着他们,绕到侧面,犹如一场追逐逃脱的游戏。出发处有几条通往一层的扶梯,要用登机牌上的条形码打开闸门。姐姐和他停在了伴手礼店附近,而颜姐她们匆匆跑向相反的方向。 好奇怪,似乎她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而是要寻找最佳的观赏角度。此时此刻,叶予扬站在出发大门的斜后方,藏在一排装饰性的绿色盆栽后面,他的视线自礼品店前收回,摆正,上升,偶然之间,在那一系列连续的秩序中,他撞破了一个被事先安排好的巧合。 原来,不只有他前来送行。 那个男人投以目光,径直冲着绿色植物的茎叶。他在试探,或是确认——确认自己在这里,发现了他。那是一种赤裸的挑战吗?叶予扬从盆栽后走了出去,为了证明某些莫名的、捉不住的东西。他思考着他们的位置,如果用一条俯瞰的线连接起来,会是梯形还是不规则的多边形。他望向符黎,心跳又变快了。他弄不清她和他们的距离,唯一清楚的是,她始终在所有形状的中心。 他的姐姐快步走向他,并未表现出欣喜。然后,男人靠近了,凑到耳边说悄悄话,暧昧得像要拥吻她。 叶予扬想冲出去,却忍住了。他懂事,不想把场面弄得一团糟,让姐姐觉得难以收拾。他开始审视他,想象他们的私语。那看起来是个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的人——没准他悄声传递的就是这句话。语言具有力量,符黎曾经在课上强调过很多次。所以他的告白只说到“喜欢”,因为在她眼里,从青春期末尾的男生口中而来的“爱”,一定显得不够真诚。 如果能早出生几年就好了。失落的感觉混乱地游荡着,他压低了帽子,准备离开。 ※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卫澜悄然抬起眼神,凝视着正前方。 他挑衅了他们,偏要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与她耳鬓厮磨。为什么不呢,既然颜令儿突然联络他,告知了时间,就应该珍惜这次机会。符黎是个有原则的女孩,不会随意对刚高考完的小鬼下手,唯一迫在眉睫的是确保他们真的去旅行,而非到国外登记结婚。他心里清楚她很珍惜仲影,但那个人不一定能契合她的欲望。他选择了只有他做得到的事,舍弃一部分自尊,忍受着羞耻,为了换来她的触碰与抚摸。他引诱她,同时被她驯服。 事实是,他成功了。那女孩一时蹙眉,目光浅浅飘忽,但很快,她就转了身,留下一个利落的背影。她总是令他渴望:明明在床上展现出温柔果决的样子,可还是会因为一句衣冠楚楚的诱惑而动摇。 卫澜目送着她走远,直至那抹亮眼的红色彻底消失。接着,还有一项任务亟待完成,他拿出一小罐酒精饮料,环顾四周,找到那名戴着棒球帽的准大学生。 少年心有郁结,脖子侧边却突然被未知物件贴上,冰得他立即退避叁舍。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指节下戴着款式简约的圆环。应当属于精致的饰品,可在他眼里,那是种不太友善的武装。 “给你的,小朋友。” 卫澜好像着重强调了“小”字。他递来一罐饮料,白桃味,有碳酸气泡和低浓度的酒精。 “你要干什么?” 之前在姐姐家想拿的就是这罐,却被这个人以“未成年不能喝酒”拦截下来。小叶记了很久,甚至有点儿生气。他不能承认自己是个“小朋友”,于是干脆直接反问。 “礼尚往来。” 小叶没有完全明白,但当着他的面,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了拉环。随着“咔”的一声,气泡涌上来,发出清爽的、带着夏日气息的响声。 看着男孩单用右手开启易拉罐,卫澜只是笑了笑。 “那张音乐节的照片,是你发的吧。” 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进行情敌的交涉。 “我不知道。” 他抬头喝了一口饮料。反正帽檐遮住了眼睛,即使说谎也没关系。 “拍得很漂亮,谢谢。”卫澜早就看穿了真相,直接无视了对方的回答,不仅没显出嫉妒,反而悠然地道谢。“我把左边单独截下来保存了。” 可恶!小叶默默攥紧了易拉罐——所谓“礼尚往来”大概就是这意思,谢谢自己传来了与符黎的合照,让他把她存进相册。 “不用谢,叔叔。” 少年想了几秒,勉强大方地回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卫澜的年龄,但只要不比姐姐小,他就必定要喊他“叔叔”。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尤其在装乖的时候。 离机场大门还有一个话题的距离。卫澜不像上次那般顺势回击,而是提出了其他问题。 “你和阿黎平时一起都做什么?” 他需要了解,所以单刀直入,不论那男孩会不会如实作答。 小叶当然不准备直截了当地说出实话。他想起姐姐说过年龄对于反应力的影响,一旦过了某个临界值,成长就变成衰老,精力逐年衰退,打起竞技游戏来也会力不从心。 “就是那种上了年纪就很困难的活动。” “是吗?” 少年故弄玄虚,而卫澜似乎饶有兴趣地接受了他的回复。 声势浩大的旅行团跟从领队进入了机场。透过深蓝色玻璃,炎炎夏日的燥热气息依旧弥漫在外。按理说叶予扬应该把同样的质问抛回去,但他们已经走到门口——算了,反正卫澜不可能认真回答。 “用不用送你回家?” “我有司机来接。” “好吧,再见,少爷。” 他讨厌那种玩味的礼貌和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更不喜欢那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他想,往机场抵达处走去。 梦中飞行 他们搭乘列车,排进队伍,穿越一道空荡的门框。背包和登机箱在传送带上移动,陌生人手执仪器,扫过他的身体。对面,灯光明亮,各种商品摆在货架上,化妆品、香烟、手表和巧克力。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香气,符黎被那排玻璃瓶吸引,停下了脚步。 “我想去那边看看。” “好。” 他们光顾了免税店,向深处探寻。她发现橱柜中有卫澜常用的那个沙龙品牌,长方形的香水瓶整齐地摆在光下,显得质感厚重。想试试它的味道,但一旦唤来店员,就不好意思再空手而归。 一位女士打开了透明橱窗。符黎指了指含有麝香的那款,又选了血色的玫瑰和澄黄的桂花,随即接过试香纸,轻轻靠在鼻尖下。感觉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洁净,却多了些老派的脂粉气息,像小时候弄撒了的闪闪发亮的香粉。也许是前后调的区别,也许皮肤温度造成了差异,但至少她没嗅出任何缠绵的痕迹。大概,这味道只有在他身上才撩人。 “玫瑰的怎么样?” 符黎转而询问仲影。 “像酸梅。” “那桂花的像什么?” “蜂蜜。” 他知觉敏锐,恰好点出那些香甜气味中捉摸不定的熟悉感。她忽然觉得奇妙:他拿起试香纸,就像解开一种上了锁的崭新情境。毕竟,两人之前住在同一屋檐下,却鲜少在家以外的地方会面。 符黎想买下那两瓶香水送给女孩儿们。虽然她俩搞了一出差点儿令她心力交瘁的戏码,但准备买礼物这回事倒是早有打算。令儿最近不化妆了;箫凝则向来留着短发,衣着打扮也简约清爽。恋爱给了她们安稳的依托,另一方面,也因为她们原本就无需那些附加于外在的东西。追求美貌有时反倒成为枷锁,所以她选了香水,让味道成为生活的调剂。至于原因,或许祝贺两人在一起超过一百八十天,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还想挑选一会儿,于是得到了新的推荐。有股生姜似的辛辣刺激扑面而来,但你隐约察觉到它生长在树木之上,慢慢散发出另类的沉着清息。让人眼前一亮的味道,简直是对他的描摹。 “这款比较独特,不容易撞香,先生可以买来送给女朋友。”店员直接默认他们是一对情侣。 “不用,我自己买。” 符黎摆了摆手,不知道这种错认会不会让仲影感到尴尬。她爽快地结了账,还从中得到了一丝趣味——旁观者说送给“女朋友”,但她走出免税店,转手就送给了他。 他的视线落到她的右手,接过那个精美的纸袋。她看得出他有点开心,被覆盖在一贯的冷静后面。 “谢谢……但是,我该送你什么?” “不用了!过几天还要辛苦你带我们出去玩。” 符黎意识到这句话好像显得太过口语化。 “我不会觉得辛苦。” 她说的是客套言辞,而他真挚地回答。他们的话语错位了,却误打误撞地令她心动。有时候,走在仲影身边,她需要更多思绪,以及比想象中更加沉重的耐性。她要设想后果,想恋情终结的时刻,想打破两人之间像雨又像雾的气氛之后一切会变得如何。只有这样,她才能稍稍退却,阻止自己在前行中牵住他的手。 过一会儿,机场响起了惯例的寻人广播。在另一家免税店门口,朋友们撞破了她游移的心思。 “颜女士!” 符黎冲到颜令儿前面,装作生疏地喊她。 “正找你呢!小孩子生气了,快去哄哄。” 她把手机给她看,荧幕上是小叶发给她的贴图,一只发火的水豚。看来他猜到了令儿的诡计。 “我也生气了。” 她咬了一下唇,皱起了眉毛,一边气愤一边抬起手,递去纸袋。 “这是啥?” “给你们的礼物。” “我就知道你喜欢。” 喜欢让他们凑在一起?她反驳了一句,把香水推到对方怀中。令儿立马解释说是开玩笑的,还被箫凝拉着毕恭毕敬地道谢和道歉。但事实上,符黎不会真的对好朋友动气。她想起工作期间,有人把所有作者拉到了一个群组里,那时她和旁边的女孩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们干了一件她没有勇气做的事,有些微妙,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有些使她忘记了真正让人无法喘息的东西。 ※ 经历漫长的等待,飞机终于起飞。巨大的轰鸣声几乎将人吞没,精密庞大的机器穿越了云层,驶向既定的航线。仲影在她左边,看向一侧的舷窗。符黎有点恐高,心跳跟上了座椅微幅的震动频率,她没有关注上升的过程,而是闭上双眼。 在最炎热难耐的时候,他们逃离了这座城市。 她用“逃离”两个字去描述这次飞行,好像目的地不是一个陌生国度,而是另一个世界。这一年间,她遭遇了许多伤害,过于戏剧化,却又如此真实。遗憾的是,李争青恢复了自由身,那个自大的、在她眼前挥舞刀子的中年男人会从元依依那里拿到她的入职登记表格,得知她的详细住址。她不确定他是否会上门报复。原本,在现实中,未遂的伤害不足以令他入狱,但他还是进去了,可能因为发生在公共场所,也可能因为救下她的是一个外人。至于那次持续的上门骚扰,假如仲影没有作为受害者参与进来,假如被威胁恐吓的只有自己,她不敢保证结果仍然相同。她相当幸运地遇见他;她可以始终在他的庇护下生存。但她清楚,究竟这种感受值得庆幸,还是值得悲哀。 升空时,她的心脏因不安的失重感而酸软,到了巡航阶段,飞行逐渐平稳,她也卸下了身体的紧绷。飞机内部送来冷气,催促符黎弥补昨夜缺失的睡眠。她正靠在座椅上,没有睁开眼,被光怪陆离的景象拽向梦境深处。 她又梦见游乐场和蹦蹦跳跳的黑兔子。许多梦会被忘记,唯独这一场她记了很久,而且反复在即将沉寂时上演。夜间霓虹灯色彩流溢,她在路中央碰见一群小学和中学同学,大家身穿校服,走进了教室,开始上交周末的家庭作业。符黎突然一阵惊慌,因为她没写,但转念一想,这只是梦,实际自己已经拿到大学的毕业证书了。 后来,梦里还陆陆续续出现各种动物的身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睡眼惺忪地醒来,看见面前的多功能屏幕上显示飞机早已远离了她的城市。她身前盖了一层毯子,所以不觉得冷,睡得舒适温暖。 “醒了吗?” “嗯……” 仲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而不是旁边。眼前,那块挂在椅背的屏幕显得歪斜,就连收起的桌板和过道中行走的人都在朝某一方向倾倒。符黎愣了片刻,心中骤然收紧。在熟睡中,不知不觉,她靠上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 她匆忙道歉,为自己给他施加的重量。奇怪的是,除了心底明灭的颤动,她还感觉到一种纯粹的自然,似乎与生俱来,似乎命中注定。 仲影轻轻摇头作为回应。他知道符黎入睡时也坐得端正,尔后,她倒过来,一部分是因为颜令儿在右边推了一把。他无意去揣测她的朋友的想法,只无言地接受,让她靠在肩上。他向空乘人员要来薄毯,但没惊扰她,右臂保持静止,仅用左手轻柔地为她覆盖。她的睡脸恬静,有时安稳,有时呼吸沉重。明亮的长发在黑色外衣之上散落,他垂下眼帘,目光坠向她微微卷起的发尾。 他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他们正在万米高空飞行,走进一团云雾,把它撞散。他眼中闪过清明的摇曳。如果她想了解的话,他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和我回家 长时间禁锢在座位上是种负累,即便没有人说出来,她也感觉到大家周身挥之不去的疲惫。飞机餐美味而丰盛,同时带有异国特色,甚至机组还提供了红酒和咖啡,然而两次用餐后,对食物的期盼也慢慢消减了。飞行超过半天,舷窗外的夜幕迟迟没有降临。航线追着太阳走,一路向北,直至在某一刻跨越了今日与昨日的分界。 后来符黎没再睡着。人们又累又清醒,保持着旅途中矛盾的倦怠。终于,在数不尽的气流颠簸之后,机舱内再度响起广播。 他们在中途转机,大约两小时后再度启程。行李是直挂的,相当方便,只要经过几道手续,然后到相应的地方等待。仲影已经见过她各种面貌,醉后的,疼痛的,所以她也不惮于在他面前展露倦意。证件交上去,又拿回来,然后,她坐在登机口附近的座椅上,转头望向辽阔的窗外。 雪国像由诸多原子互相支撑而组成的联合,这里是其中一部分,交通发达的中心,一座古老的、童话中的城市。漫长的飞行弄得人头昏脑涨,她把呼吸放在外面,放在无边无际的云和清冽的空气里。若不是间隔的时间太短,她一定想要出去走走,去运河边,去艺术馆,去看那些上了年纪的尖屋顶的房子。但是,再过不久,他就要到家了,比起见证遥远的街景,回到阔别已久的地方才是更要紧的事。 “我们可以下周再来。” 仲影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提议。他家在雪国北部的一座岛上,从那里到这里,只需要飞上两个小时。 “好啊。”符黎半睁着眼睛望向他。 “很累了吧。” “总觉得该睡觉了,”她有点迷糊,“但这儿才刚到下午。” 他们说着落地第一天先倒时差,好好休息。另一边,两位朋友则活力四射,把整座机场逛了个遍。她们在飞机上喝了不止一杯咖啡,也可能因为本来就是夜猫子。孟箫凝带了单反相机,她学过一段时间摄影,暑假还干过约拍的活儿,几乎算得上专业选手。她记录下令儿的举动。那个被拍摄的人时而大方地摆出造型,时而大大咧咧地放松说笑,只不过,每一次,她都会在镜头前予以回视。 “符黎姐!”没过几分钟,箫凝背着相机,从后面喊她,“我刚刚收到一个酒店的邮件……” 她转过身去,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说酒店房间需要‘彻底的清洁’,所以原先定的叁人房今天将会‘不可用’,临时帮我们改成了两人间。” 箫凝盯着手机屏幕把英文邮件翻译过来。仲影平时不会蓦然加入到旁人的对话中,但忽然,他补充道:“这是常有的。” ——看来本地人早已司空见惯。 “那我先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酒店的空房,如果没有的话,只能先拜托你们和我挤一挤了。”她习惯性地把自己看作多出来的那个人,但并没觉得受伤。因为她们是恋人,适当后退理所应当。 “八月不是旅游旺季吗,会不会不好找啊。” 颜令儿难得内敛,脸上明显流露出抱歉的神色。在这种状况下,她是最难做出抉择的:不可能抛弃女友,也不想弃朋友不顾。她站在他们座椅背后,目光转了几转。她在想这是个多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趁机说要和她一起住,或者直接带她回家? 仲影想到了同样的事,但仍旧担忧这个主意过于唐突。他不是需要被谁推着走,只是越珍重,就越不愿惊扰。他会留心,把握分寸和边界——尤其在对她而言的陌生地带。可那时,颜令儿甩来了督促似的眼光,或许,有她的朋友代为确认,这道邀请就不会太过冒犯。 “去我家,好吗?” 他伸手轻轻拂过符黎的衣袖,让她放下手机。 “我家很大。” 仲影可以用普通话写作,却把这句话排布得略微生涩。他依旧显得冷淡,有距离感,但往往这样的人发出的邀请更令她动摇。 “那样合适吗?” 她认真考虑着那个选择,因而有些为难。要是答应他,就能省下一笔不菲的住宿费,拿来补贴她们的此行开销。说到底,是自己向女孩儿们抛出了远行的契机,而且听说令儿的父亲——抑或她母亲的前夫——一直在找她的麻烦。另外,她也想了解他的成长环境,好奇怎样的家庭能培育一座像他一般沉默的森林。它茂盛,静谧,拥有幽深的内在,却坦荡地回馈你的声音,从不给你任何谎言。 “其他人也会带朋友回去。” “好啊,那到时候我们先陪她们去酒店,然后我再和你回家,至少今天晚上先这样。” 符黎在头脑发胀发热的状态下作出决定。她莫名想起之前在超市打折时抱回了好几根便宜的苦瓜,她不挑食,但讨厌苦味蔬菜,所以最后全部交给了仲影消耗。 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需提前了解一下他的家庭成员,以免届时表现不佳。大约一个多小时过去,她又昏昏沉沉上了飞机。度过起飞的艰难阶段,她开始询问他家里通常都住着谁。他说有父母,哥哥,一只狗,偶尔姑妈和姨妈也带着孩子来住。 一听到“姨妈”和“姑妈”,她就觉得有点儿像纸面上那种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不过最让她震惊的倒不是这些称呼。 “你有哥哥啊。” “嗯。” “双胞胎?” “不是,他比我大几岁。” 她兀自想象着他哥哥的模样:和他一样高吗?也喜欢黑白色?会不会更冷漠,更寡言少语?如果真是那样,如果他的家庭真的把每条界线都划得分明,她反而会觉得轻松。 “他喜欢跳舞。” 符黎首先想到芭蕾,那种展示纤长线条和优雅臂展的舞蹈。仲影打开手机,从聊天记录中找到视频。 “好厉害……” 她睁大双眼,着实吃了一惊。画面上,高大的男性双臂快速折迭成多样而稳定的形状,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摔下去,跌在地上。他们的长相并不相似。他身穿一件露腰的上衣,舞姿既有力又柔软,的确说得上是另一份优雅。她看过这类舞,好像叫“Voguing”,非常容易炒热气氛,引来大家的欢呼尖叫。摔倒是其中的标志性动作,需要十分强大的身体控制能力才能避免损伤。 完全在意料之外,符黎默默想道,他的哥哥简直像个热情似火的太阳,看来生活在一起的人们要么相似,要么彻底相反。她的困倦因为震惊消退了几分,但很快又爬上来。她希望他再说说他的家人和他们养的小狗,可恐怕听着听着便要睡着,太过失礼。 后来,不巧的是,空中出现了异样的气流。飞机已经脱离了巡航高度开始下降,却被迫反复升空,在岛屿上方盘旋。机舱内突然变得寂静,人声消失,唯有机械的轰鸣不绝于耳。恐惧发作了,她手脚冰凉,胃部翻腾起来,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广播中响起各种语言,已经没有心思聆听。符黎迅速设想了那些微小的可能性,坠落,掉进海洋,像一道燃烧的材料一样在半空分解,让意外保险生效。她伸出右手撑住前方座椅,试图减缓那一重重直击脊背的失重感,却被大脑告知无济于事。她想深呼吸,可被机翼划破的空气仿佛通通塞进了她的胸口。 “没事。” 忽然,旁边的人握住了符黎的左手腕,唤醒了些许她的理智。他抽出前面的纸袋,单手把它向下甩开,送到她面前,遮住口鼻。 “慢慢吸气。” 恐高症和眩晕感引发了过呼吸症。她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安慰下尽力调整。纸袋散出了一股清新的气味。他握着她的力道愈发深重,似乎要拥住她旋转的身体,让她平稳落地。她有点懊恼。为什么总在他面前变得狼狈?喝醉,大哭,痛经,过敏,遇袭……她感到一阵委屈,可是,每一次,仲影都接住了她。 终于,人们在一片感叹声中回到地面。不止有她在持续盘旋中感到惊惶,下飞机后,隔了几排座位的箫凝也表示“差点以为要死了”。他们走出长廊,等待转盘把行李运来,找到一辆提前订好的SUV。 车窗外,大片烟雾似的云横在天上,沾染熹微光亮。符黎看了看当地时间,凌晨两点。因为周围是熟悉的朋友,令人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家,但空旷的白夜公路和清晰的地平线提醒她,他们已经踏足世界尽头,驰骋在这颗星球最北端的城市。远处掠过巨型岩石和连绵的山,草地呈出淡淡的绿色,那么真实,又那么朦胧。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在梦中见识过这副景象,若不是箫凝的相机不断传来快门声,她真的会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他们先去了酒店,确保女孩们能顺利入住,然后才回到他的家。街道低沉,扼制了向天空延展的趋势,安静地在明亮的深夜中沉眠。车子穿过几道缓坡,停在一座浅黄色外墙的房子前。司机帮忙卸下了行李箱,仲影付了钱,她看见他递出至少五六张纸钞,但眼下已经没有精力去讨论自己该出多少。 屋子里静悄悄的,家人应该都睡了。他先带符黎上楼进入房间,再上下往返,把行李都搬上来。卧室干净整洁,大概空了太久,没有过多生活的痕迹,陈设也相对简单,双人床,长桌,衣柜,附带一间浴室。她脱掉薄风衣挂在衣架上,问他这儿的隔音好不好,能不能先去洗个澡。她希望洁净地迎接睡眠——一种极度疲惫下倔强的坚持。 得到允许后,符黎摊开行李箱,拿出洗浴用品。在那之前,仲影离开了房间。她怕水声太明显,制造多余的噪音,所以尽快让自己变得洁净,换上舒适的长袖睡衣。她太累了,一定能睡个好觉。等浑身温热湿润地从浴室出来时,他却回来了,关了门,拉上窗帘,与她对上视线。 符黎感觉现在的场面就像去年冬天:她喝多了,以为他是通缉犯,结果发现竟然是室友。 “空房间住了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困惑,“我来找枕头和被子。” 所以这间是他的卧室?不,也不一定。她腰酸背痛,累得丧失了一部分推理能力,满脑子只有躺下,睡觉。 “别折腾了。” 符黎忘记考虑他听不听得懂“折腾”。 “这张床很大,我只占一点位置,不会挤到你的,就在这儿睡吧,晚安。” 她晃晃悠悠的,已经在用模糊的直觉对话。仲影站在原地愣了一瞬,看她钻进被子,滚到靠窗一侧的床沿。他心间响起风声,想起符黎用狐狸玩偶吻他的时刻。她一翻身就容易掉下去,而他可以把边界推得更远。等睡着了,再把她抱回来吧。 房间 睡着时天亮着,醒来时仍是清澈的。不知过了多久,符黎脱离了睡眠,望向陌生的天花板。 幸好,她在别人的床铺里保持了端正的姿态。仲影还在睡,气息均匀,她悄悄转过去,揉了揉眼睛。今天凌晨,她快速入眠,后来没再听见任何动静,也不知道他几点上了床。现在,她用目光贴合他的侧脸,感觉身体剩下的疲惫融化成一阵轻微战栗的酸涩。 符黎第一次近距离地仔细端详他——以前,那些靠近的时刻总是摇摇欲坠。她视线的焦点滑向他的眉骨,平移,抚过鼻梁、嘴唇和下巴,停在优美的颈部线条上。她钟情于某件事物的时候喜欢使用比喻:是林,是竹,是修长的精灵族,是写有诗句的纸片。虽然堆砌得过于泛滥,但那些全部都是很好的东西。 胸口的酸涩感让她渴望伸出手,像抱着他送来的鲨鱼。由于睡前那个困倦昏蒙又散发微热的决定,他们躺在了一起。这本来才合理:这里是他家,而自己是突兀的外人。那么如果完全醒着,在精力充沛的情形下,又要怎么抉择?她的心思飘远了,想起高考时最后一分钟修改的选择题,想起冲动租下了那间房子,想起在他敲打钉子的时候塞给他的留言……许多选择在事后看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大学时,学生们曾经在课堂上讨论自由意志究竟是不是一种幻觉,他们说到笛卡尔、上帝和缸中之脑,澄清普遍怀疑的目的是为了构筑第一次沉思的地基,然后承认拥有自由才能对伦理负责。更多理论和主义已经模糊不清,譬如那片头顶星空的含义,那几则心中的道德律。可真的需要这么复杂吗?其实,让他留下,只因为她想。 突然,房间里传来一阵哈气声,抽抽搭搭的。心脏刹那间紧了一下,符黎偏过头,赫然发现一只伯恩山犬正站在床边,晶莹的小狗眼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 好可爱!它张开嘴吐着舌头,仿佛在朝她笑。她轻轻下了床,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它头顶顺滑的黑色毛发。 “你是怎么进来的?” 符黎的嗓音小得不能再小。它很亲人,追着要她的手继续摸它。成年伯恩山犬体型巨大,如果靠后腿支撑站立,前爪足以够得到门把手。 “你叫什么名字?” 考虑到小狗在雪国长大,她又改用英语问了一遍。为什么人类明知动物们听不懂,却还爱对它们柔声细语地讲话呢。 她摊开手掌,但它放上来的不是山竹形状的爪子,而是毛茸茸的下巴。天呐,太可爱了。她又抚摸起它嘴巴周围的白色毛发,软乎乎的,简直爱不释手。 “来抱抱。” 一旦张开双臂,小狗就拱向怀里。符黎抱着它,毫不介意睡衣上黏满狗毛。她心中溢满了柔软的喜悦,却同时想到它们的寿命通常只有短短十年。有些人为了避免悲伤所以不选择伯恩山犬作为宠物,而另一些人会在这十年间加倍地去爱。 狗狗一直乖乖的,不吠不闹,她和它安静地玩了一会儿,送它出了卧室。已经是下午叁点钟,符黎去浴室洗漱,让水流开到最小,扎起头发,快速完成一个简单的妆。小伯提醒她,遥远的家乡还有人一直悬心惦念——尤其是年轻的男孩,昨天熬着夜写下很多条留言。 “姐姐。” “飞那么长时间累不累?” “到了吗?” “到了吧。” “怎么不理我……” “我问了颜姐,她说已经入住了,你睡起来要理理我喔……” 小叶最近换了喜欢的表情包,从小兔子变成傻乎乎的水豚和一只快乐的博美犬。符黎看着不禁莞尔,说自己过于疲惫所以没看手机,又嘱咐他别太晚睡,回了几个贴图过去。 另一边,卫澜没有追着问她几时落地,只发来一张当地气温的图片和短短四个字,“注意防风”。她考虑了几分钟,本打算什么都不说,但最终还是回了一句礼貌的道谢。 符黎开始整理行李,挑选合适的衣服,给令儿发信息。半小时后,仲影终于醒了,坐起来,用右手撑住额头,看上去仍然神志恍惚。她如果足够贴心,就应该给他时间让他慢慢清醒。但她突然起了玩心,偏偏要在这时候和他搭话。 “早上好。” “……早上好。” 他缓缓回应,嗓音有些方才苏醒的喑哑,透露着一丝性感,像仿生人忽而游离在程序的控制之外。 “头痛吗?” “有一点。” 仲影没放下手,那意味着疼痛可能不仅仅停留在他所说的轻巧程度。 “是没睡好,还是……”符黎拉开了行李箱内侧的小袋子,“我有止痛药,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然后来一颗。” 他垂下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无比真实,朦胧地晃过他们的一生。 “啊,我知道,有时候会那样,怎么都醒不过来。” 符黎走到他旁边。她已经穿戴齐整,用明亮的眼睛表示关切。仲影缓缓收了手,看向她润泽的、犹如蜜糖般的唇色。 “嗯……” “不过我有点好奇,作家会梦见什么?” 沉重的灰色梦境还在徘徊。他记得,但不确定是否该说出来。在那里,人们活着,却相继死去。他始终和她在一起,见证城市的湮灭,他因此失去一条手臂,只能用左手牵她,走向逐渐凋亡的世界。可最终,直到年迈,彻底长眠之前,她都在他身边。 符黎直白地表示好奇,只因第一次见仲影刚起床的模样,想再听他多说几句话,仅此而已。床上,他皱起眉头,右手垂落下去,攥住被子的边角。这不是个寻常的反应,那种起伏的闪烁,以及眼神中流溢的动摇,甚至不会出现在救她于危机之中的时候。他似乎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噩梦。或许是她草率了,不该问的。 “不用真的回答,”符黎连忙补充道,“这本身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的问题,所以……” 她凑得更近了,手中握着药盒。仲影还是无法描述那些内容。他不能说因为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于是当晚就梦见他们结婚,走到人生最后一刻。整座梦境显得漫长、晦暗,没有任何轻盈的喜悦,但如果仅仅简单复述,它只会轻浮地飘走,不知向着什么地方。 “止痛药,”他试探着说,“给我一颗,好吗。” ※ 痛苦在他身上激荡出模糊颤动的情绪。符黎竟然从中感到了吸引,也因此有几分自责。她拿出转机时买来的水和饼干,递上红白相间的药盒,问他需不需要其他药物。他摇了摇头,说她可以在房子里到处转转。 “但是,家人……” “他们中午去南部了,过两天才回来。” 仲影的声音渐渐清晰。 “对了,刚才有一只伯恩山自己进来,我和它玩了一会。它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了一个陌生短语。好吧,意料之中。雪国的语言极其复杂,每个地区的发音和语法都不尽然相同。她还没开始系统学习,当然不可能听得懂。 “意思是‘一次收获中最青涩的苹果’。” 中文里没有常见的对应词汇,他思索片刻,选择直接解释它的含义。 符黎没再打扰他休息,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这座房子不算新,却十分宽敞,二楼有几间敞着门的卧室和一个储物间。楼梯通向餐厅,左前方是开放式厨房,正对着玄关的墙上嵌着砖红色的壁炉。她想象他坐在附近,在寒冬时节燃起火焰,沉默地聆听毕毕剥剥的声响。餐厅中间摆着一条长木桌,接近树木原本的颜色,周围足以放下八把座椅。桌上有一块大小匹配的蓝色方格桌布,而桌子底下,小伯正埋头趴着,耳朵贴在脸颊两侧,像两团黑色的叁角形。她打算简略地称呼它为苹果,并看看它平时住在哪里。随后,她在客厅旁找到它的家,一处小隔间,地上铺着红色小毯子,窗台上放着碗和水盆。 她独自冒昧地探索了整个房子。她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喜欢木质地板、香薰藤条的味道和各种独具风情的温暖毛毯。有时候这些画面也适合间歇地从梦中掠过,让人暂时安心,也让人迷失。回到卧室时,她差点走反了方向。本来要错过那一幕很容易,可以放慢步伐,或是停下多看几眼走廊墙上的装饰画。但她偏偏选择在那一瞬拉开门把手,忘记了事先叩门。 窗帘被收起,明媚的阳光照进来,落到每一个缝隙。床铺平整,一件黑色上衣放在被子上,行李箱有序堆放到床尾的墙角。仲影不在床上,也不在窗边。卧室外香薰的甜味儿还飘在鼻腔里,紧接着被潮湿的、沐浴露的香气所替代。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符黎知道他会从右前方出来。随即,果然,下一秒,他打开了浴室的门。那时她感觉她的目光与他的动作一同停顿了。不知道视线的终点应该放在哪里,但符黎没有躲避,而是诚实地直直望着他。 湿发,光裸的上身,光洁的皮肤。她不喜欢那种从上到下只有一条直线的男人,可他的肩膀平直而宽阔,身体轮廓至腰间收紧,呈现流畅的弧度。出于礼貌,她应该转过身去,但他的黑发躺着清澈的水珠,顺着纤长颈线流到锁骨,悬在那儿。她要看看它还能不能往下掉,划过腹部明显的肌肉线条,消失在下半身的衣物里。 “抱歉,我想换件衣服,但是忘了拿进去。” 仲影看了一眼床,目中含着平静的歉意。事实上,某个刹那,见他从浴室出来,符黎短暂地想起了另一副酒店里的场景。但他们完全不一样。就像现在,他没有顺势露出笑容,反而觉得失礼,觉得抱歉。他也许不知道她其实十分迷恋他的身材和外表——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利用这一点。 “是这件吗?” 符黎拿起床上的长袖上衣,手心的触感干燥却柔软。不用再仔细确认,因为房间整洁干净,只有这一件衣服放在外面。 “是,谢谢。” 她趁机走过去,靠近仲影温热的身体。他胸口有一颗小痣,在稍微偏左的位置。如果要把唇釉的颜色留在他身上,那儿就是最好的开始。 她轻轻咬了下唇,面不改色,但脑海中再度回荡起颜令儿自带混响的忠告: 和他结婚啊,拿绿卡! 中途靠近 第一天,他们忙着倒时差,暂且没有开车前往岛屿的着名景点。仲影的家人们去南部参加了朋友女儿的婚礼,而且要在当地的家中暂居几日,所以,至少目前,符黎还能赖在这间房里。 疼痛在清醒的过程中消退,没过多久,他就恢复如常。住在酒店的女孩子们一觉睡到傍晚,等到饥肠辘辘时才醒过来。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餐,按照来客们的要求选一间“最有当地特色”的餐厅。 “你带驾照了,对吧。” 仲影向她确认。从家到市中心距离不短,这座岛屿人口稀少,因而公共交通不算发达。 “带了,但是,真的能开吗?” 当初收拾行李时,他就让她随身携带驾照以备不时之需,但如今从他手中接过钥匙,她依然略显怀疑。 “可以,”他说,“从前天开始。” 为了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这座岛屿最近实行了驾照互通的新方案,她正好幸运地赶上了这一环节。 天空晴朗,室外风声渐息。车库里停着一辆中型车,底盘较高,越野性强,驾驭起来应当是另一种全新的感觉。符黎轻抛了一下车钥匙,然后接住,当作与新朋友打招呼的仪式。 “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她系上安全带,问。 仲影见她右手搭在两个座椅之间的变速杆上,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这辆车是手动变速的。” “啊,那怎么办,我好像不能开。” 符黎左手撑住方向盘,眉间蹙成八字,佯装无措。要是再调皮些,她还想怨他“怎么没早告诉我”。 仲影的目光忽而变得滞涩。自动挡的车在她的家乡更为流行,但在雪国岛屿上并不多见。他的想法总是会往深处走一步,例如眼下,他觉得自己忘记的不仅仅是车辆类型之差,还有两座城市的迥然异处。 “公交车半小时后有一辆,也许。” 他解下安全带,而她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我的驾照就是手动挡那类。麻烦你指路啦,仲老师。” “……” 仲影一时无言以对,但符黎知道沉默在他那儿不是生气的表现。她把车子开出车库,不急着收起脸上的笑。他越来越不像仿生人管家了,偶尔疏漏,并非事事周全。不过,那样也挺可爱的。 岛屿的公路不算宽阔,行驶难度却远低于原来的城市。托路况的福,符黎与这辆新朋友磨合得很好。她喜欢手动换挡、踩离合器,享受更大的操作空间。窗外是昨日见过的新鲜景致,他们经过一片草原和两个教堂似的建筑,沿着一条海湾开下去。路上,红绿灯不多,而且几乎所有的车都在互相礼让。 “感觉大家都是女司机。” “为什么?” “在中文的语境下,有些人口中的‘女司机’不是个好词。但我把它当作褒义词……” 临近路口,她换了挡,往右打方向盘,完成一个缓速的转弯。前后,车辆都为彼此留出距离。 “就像这样,那些不急不躁的人,开车平稳,不粗鲁,我叫他们‘女司机’。” 仲影颔首以表理解。她把诸如此类的词汇运用当作对性别歧视的反抗,因为语言与思维之间存在一条双向道,一边的东西总是潜移默化地滑向另一边,鲜少有人能注意到它的过程。 “你们的语言里有这种词吗?” 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也许有,但我想不起来。” 至少说明他不会使用那些词——所以,她觉得他的文字像是出自女作家之手。 不久,他们抵达餐厅,在市中心的一条小道旁。颜令儿和孟箫凝从另一方向步行而来,一个穿得像夏天,一个穿得像秋天。太阳正在下降,迟早会沉没下去,但恒久的日光扰乱了人们对昼夜及温度的判断。街上可以看见清爽的短袖打扮,也有人披着风衣、踩着皮靴走过。这儿的建筑低矮柔和,仿佛笼上一层纱幕,拐角处的墙面不乏各种街头涂鸦,填补了绚丽而充实的颜色。 店里客人不算多,但今天是星期五,据说已经算是热闹的程度。 “看看吃点什么!”令儿兴奋地接过菜单,“仲老师有推荐吗?” 仲影略一沉吟:“……没有。”片刻后,又如实地说:“都很一般。” 符黎趁笑意迸发之前喝掉玻璃杯里的柠檬水:“幸好其他人听不懂。” 在临近极圈,常年冰寒之地,美食自然不如温带地区丰饶。她们在菜单上发现各种从海里而来的鱼类,从熟悉的到看不懂的,甚至有鲨鱼。 “鲨鱼,”箫凝惊讶地摸了摸头发,“这是能吃的么……” “点一份一起尝尝?” 令儿朝符黎抬了抬下巴,询问意见。 “好啊。” 她了解自己的大学室友,要是那女孩起了兴趣,谁也阻拦不住。 仲影闻言警惕地望向她。她接住他提醒的目光,说:“你知道我们有句话叫‘来都来了’……” “但是,有的事根本不必尝试。”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其他菜都还不错:羊肉汤毫不腥膻,在胡椒和盐的调味中带着一股鲜甜;酸奶像一碗醇厚的奶酪;煎叁文鱼和特色热狗也算得上美味;龙虾她一向不吃,但得到了箫凝的好评。唯独那盘腌制鲨鱼肉,隐隐散着恐怖的气味,让令儿美丽的脸拧作五味杂陈的静默。 她挑起一块,硬要塞到箫凝嘴里。符黎放下叉子,扑闪着卷曲的睫毛,悄悄对仲影笑。 “我还是不试了,看来鲨鱼更适合抱着。” ※ 晚间八点,天色犹亮。他们原路返回,负责带苹果出门散步,启动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在那过程中,她始终在想今天他会睡在哪张床。也许分开才最合适,毕竟他们的关系还算不上恋人。果然,回到卧室,仲影准备推走行李,搬去另一间空房。而她不想让他走,反正,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做点儿以前不敢干的事呢。 “我不是一个好室友吗?” 符黎背靠房门,仰起头问他。 “当然是。” “那就不用换房间了。” “但我睡得晚,可能会打扰你。” “不会。”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说辞,可没有哪个真的能用上。因为结果就悬在触手可及的枝桠,只消一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当晚,他们还躺在同一张床,但她莫名被倦意缠身,洗过澡后很快就睡了。闭眼之前,她嗅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水味儿,温暖的生姜,干燥柔和的木质香气。 次日,他们的目标是岛屿东南方深处的辽阔冰原。符黎早早起床,吃过早餐,化了淡妆,还和小伯打了招呼。今日的旅途注定漫长,自驾至少需要四个小时,幸而她昨夜睡得好,精力充沛,感觉足以包揽这项重任。 “抱歉,如果家人都在,应该让他们载我们去。” 仲影坐在副驾驶座,稍微转过头注视她握着方向盘的手。他好像喜欢看她开车的模样,但表现得并不明朗。按理说,符黎应该觉得不自在,学生时代,若是监考老师站在背后,她就画不出立体几何题的辅助线。可对于驾驶,她只是感到振奋。 “那太麻烦了!” “这是他们的一个工作。” “啊,做导游吗?” “嗯。” 旅游业是岛屿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当地居民也会考取导游资格,赶上空闲就去做个兼职,为外来者介绍那些原始而震撼人心的自然神迹。 “真好,我也想……” 她语中暗含几分丧气。这里有许多理想中的东西,譬如相对平等的环境和悠然的生活节奏。倘若在这儿工作,大概就不用纠结该不该按时下班,也不必提防同事的构陷,弄得人心惶惶。 “为什么我没有生在这里呢。” 她手中换挡,转弯。这只是句平静的感叹,原本不可能得到答案,但右手边的作家接了话,给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回应。 “也许,曾经发生过。” “什么?” “那个词……好像是‘上辈子’。” ——或许真的是呢,如果符黎相信前世今生。有时候她是信的,而且不得不信。因为这世界上总有一部分人,他们罪孽深重,却不曾遭受自我折磨,反倒顺风顺水,逍遥事外。那时候,倘若谁还对道德有点儿可悲的坚持,他就只能祈求上天,寄希望于那至高无上的神秘,别无他法。不过现在不应该想那些。而且,她关于命运与轮回的想象也不止于此。但是,总之,仲影的想法一下击中了她的心,既跳脱,又有些深沉。他有种力量,总让她觉得他说出的话就是事实。 “那你的上辈子呢?”她问。 “我不知道,应该不是人类。” 他没在开玩笑。符黎忽而记起许久以前,她想过他是一株仙草,今生下凡来还她前世灌溉的恩情。 说话间,她接到令儿和箫凝,向东部的3号公路驶去。视野前方是湛蓝的天空,云聚集在高远处,抹出一团轻灵缥缈的形状。夏季,没有雪的痕迹,日光清晰而灿烂,不像城市里的混凝土监狱那般惨淡,掺着灰蒙蒙的尘。金亮的绿色原野从路旁延伸到渺远的边际。她以为这是梦,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近,仿佛稍不留神,车子就要飞向地平线的另一头。 后座上,孟箫凝举起相机不断按下快门。颜令儿做了一会儿她镜头前的风景,探过头关心起朋友们。“有人要喝冰咖啡吗?” 符黎目不斜视,语调却扬起来:“我想!喝一口。” 仲影不动声色地看向她。颜令儿一抬手,直接递到他眼前,摇得咖啡里的冰块哗哗作响。他接过去,闭了左眼躲避飞溅的几颗水珠,随后见杯壁上用马克笔写有“低因”的字样。 “特意给你买的低因咖啡,就是不知道到底有多低,你还是少喝吧。” 她的朋友抢先一步说出他的关心。他撕开包装,把纸吸管插进杯中。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在他们的租屋,他时常拧开瓶盖、洗好水果或者补充冰箱里缺失的食物。反过来,她也一样。 符黎朝内后视镜笑了笑,因为不想让右手离开方向盘,所以打算在路边暂歇片刻。正要减速,仲影却伸了左手,将杯子呈过来,微微向她倾斜。只要一张口就能咬住纸吸管,甚至不需要低头躬身。冰块清脆的碰撞声盖过发动机的噪音,撞翻心里一个酸酸甜甜的隐秘处。她没拒绝,鼓起嘴巴吸满咖啡,同时听见快门声隐约不停。 “是不是太浪费了?”符黎说了句谢谢,又自言自语似的问。 她真的只喝了“一口”,不过保险起见,这样最好,以免咖啡因过敏再度发作。 “太贵了,我只买了两杯,你们分享一下吧。”令儿适时说道。 这儿的物价的确过高,若想长期立足,必须要在当地找到一份工作,得到纳入社会保障的资格。不知不觉,她又想远了,而且远得不太理智。 “仲老师会介意吗?”她问。 “不会。” “那你可以打开盖子。” 吸管上留了一抹口红印。仲影采纳了她的建议,掀起杯盖。他习惯把手指放在杯沿轻而稳地拎住,但刚才递来时,他紧紧抓握了杯身。如果没在开车,符黎一定会让目光流向右边,看他仰起头时优越的颈线。 幻想先行 公路笔直平坦,没有明显的标识,也没有变得狭窄或者分出岔路。渐渐的,能看到山,灰褐色,藏在云底,连成一片悠远而广袤的空间。途中,为了防止疲劳驾驶,她们两次在路肩上停车轮换。孟箫凝拿了驾照后已经两年没碰过方向盘,她的恋人胸襟宽阔,说如果车在这儿翻了,就当作一场殉情。 人都是要死的——每个哲学系学生都曾经挂在嘴边——不过,不是现在。四小时后,他们经过一座架在水面上的桥。地球上最为冰冷而古老的东西从窗外映入眼帘:远山的积雪;嶙峋的冰川;冰雪慢慢消融,汇成一座平静幽深的冰河湖泊。 夏天正值雪国岛屿的旅游旺季,而符黎正好在停车场找到一个刚刚空出的车位。下了车,女孩们抱着相机跑远了,独留他们慢慢走向湖边。她双手举过头顶,伸展僵硬的肩背,感到一阵短暂的目眩。无人不会动容,为这亲眼所见的奇迹般的光景。远处,巨型冰山浮在水面,折映着阳光,在阴影处散发出清莹的冰蓝色。更远的地方,连绵的山丘融进云雾,隽永地伫立,环视着湖水中央。 他们踩着岸边黑色的砾石。周边游客不算少,却远远不及她家乡那种蜂拥的“热闹”。符黎稍稍拉紧外套的拉链,望向错落的冰川,对他说: “你到家了。” 仲影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她本意是说他就像从那些寒冰中走出来的,但转念一想,这或许会冒犯他的家人,所以干脆不去解释,只回给他一个平常的笑容。 “没什么,我们随便走走吧。”她说。 “好。” 两人沿着湖岸走,有时看见近水的地面散落着晶莹剔透的碎冰。真不可思议,符黎想,幸好她选择前来,跨越几个时区、几片大陆和海,飞到世界的边缘,得以目睹这美丽得令人失语的一切。她想到神秘久远的冰河时期,上亿年前,在这颗星球上,被深厚的冰层覆盖才是它原本的模样。生命在那之中消亡,在那之中诞生,而这里,就是曾经原始而无言的见证。 “仲老师是第几次来?” “很多次,我经常来。” 符黎在他的短篇小说集里见过这片冰原。她记得他描写了冰碛,写冰川如何在山下堆积,在坚石上留下擦痕。而此刻,仲影盯着湖边,好像等待着那里会跃出惊喜。 突然,他碰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把远眺的视线拉回近处。看那里,他轻声说。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只灰白的动物顶着一小块浮冰,冒出水面。 “海豹?”她脸上泛起惊讶的笑容,因为那只野生动物简直和网上流行的贴图一模一样。“我以前都没见过这种海豹!” “我也第一次见,在这座湖边。” 符黎立即拿出手机,打算拍下来,但当打开相机的一瞬间,它就潜回水中,只剩一片冰在湖中漂浮。 “啊好可惜,没拍到。” 仲影似乎安慰似的沉下目光:“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所以很难抓住什么。 她蹙了眉,那阵类似于旅行出发前的伤感又猛地翻涌起来。他说的没错,所有事物都在变化,一如这颗星球逐年上升的地表温度加剧了冰川的融化。湖水会上溢、扩大,从岸边蔓延,那些看似永恒的冰川,也无时无刻不在消逝。世上根本没有永远,即便只是一句陈词滥调,却还是让她感到惋惜。 “没办法轻易留住这些景色。” 仲影沉默不语。他能想到适宜的回应,譬如,更具有文学性,把对话引入更深邃的地方。但他最想告诉符黎的是希望她以后也能来看看。也许不久之后,也许很久。 白色燕鸥低低掠过湖面,湖水漾起涟漪,拥着天上倒映的云影。 忽而,一个疑惑浮了上来。她想问他,现在就问,在巨大的缓慢崩解的冰川之下,他们不再止步不前。 “其实我一直想问……之前你给我看的小说,那位主角在敲钉子的时候收到了同居者的关心。我也……就是,勉强可以说,我也做了一样的事。所以,你把这个经历写进了故事里吗?” 符黎有一丝羞涩般的紧张,就像在还过度内向的年纪被要求作出详细的自我介绍。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答,一个确认,还是另一种极其微弱的偶然?她已经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将那一夜的噪音视作求救。她只记得他递回在门缝下的字,清秀,带有疏离感的礼貌。 “或许你不会相信。” 他们面对冰河湖,一艘游船在冰川中穿行而过。 “那是我事先想好的情节。” 倏忽间,她追随着飞鸟的目光在一处寒冰的裂隙中停下。 “事先想好的?” 她诧异地重复道。 这是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他在脑海中设想的剧情落到了现实生活,发生于他和对门素未谋面的室友之间。 “那晚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我想试试,按照人物的逻辑行动。” 仲影转向她,望着她,眼中划过冰雪消融一般的痕迹。他早已决定:如果她问起,就如实坦白——尽管它听上去如此难以置信。过去,同一屋檐下的日子,他的进退大多取决于她的举动。也许她看得出他喜欢她,但还不了解原因和节点,现在,他会告诉她。 “然后,你递来了一张纸,问是否需要帮助。” 湖面吹了风来,携着冰凉的气息。 “……和想象中一样。” 有几秒钟,符黎忘记了呼吸。她的记忆退回到那一晚,仿佛看见他在卧室门后拾起她的问询。那是真的,是她从幻想中走进他的现实,来到他眼前。 “从那时起,我知道,无论你是谁……” “我都会爱你。” 仲影深沉的黑发被微风拂过。她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亦无法阻止它显露在眉眼上。一切太过巧合,太过不可思议。他说了“爱”,而且他理解这个字眼的沉重含义。他从不使用昵称,不叫她“阿黎”或是“姐姐”。他只称“你”,不是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你”,而是独一无二的,站在他身前的自己。他从那个夜晚就爱她。符黎想起先前共同生活时仲影的所有行动,他接纳她的醉态,他沉默地移走她的酒杯,他帮忙供稿,他选了一个只有双人合作才能进行的游戏,他在她痛经睡着前始终没离开她身边……原来他早就有过期待,但是,为什么她没能及时发现? 符黎的眼睛一片模糊,一半缘于犹如世界尽头的自然景象,一半因为他。刹那间,她想了许多东西,那些一念之间错误的、正确的抉择,那种愧意,那份旋转在胸口的喜悦,还有过于遥远的他们彼此的距离。一滴泪悬在睫毛上,她对他笑了,发自内心。 冰山恋爱脑 “这张怎么样。” 午后,露天咖啡店,颜令儿举着单反相机,洋洋得意地凑过来。屏幕上是她的抓拍成果,以冰河湖为背景,记录下他们两人贴近时的瞬间。昨天,符黎在他怀里浅靠了一下。如果有人在世界的边缘倾诉爱意,如果刚好你也怀着相似的心情,那就总得给予回应。 “你什么时候拍的!”她提高了音调,但其实更多感到惊喜。 “就在周围参观的时候,我还拍了好几张呢。” 令儿满足于自己粗疏地打磨了叁天的摄影技术。符黎依次向后浏览,在定格的影像中重温昨日。另一位当事人方才离开了,说是替家人给朋友转交一件东西,要花费一两个小时。临走时,他用上了最近学会(回忆起来)的新词,“失陪”。 岛屿市中心有种清净的繁华,她们坐在咖啡店二楼的遮阳伞下聊天,过一会儿再去海湾的长桥上看日落。令儿在冰河湖畔按下了无数次快门,一半是废片,一半差强人意。她在某一张相片上多停留了几秒,没及时按动翻页键。冰蓝色的画面里,仲影朝向湖水与朦胧的山川,前方,白色海鸟零零落落,张开翅膀。 “啧,身材真好,”颜令儿忽然不屑地表示羡慕,“我也想长这么高。” “你已经够高啦,美女。” “说起来,”她露出狡黠的笑,“你们发展得怎么样了?” “你猜对了,他真的是先想好了那段故事……” 再复述一遍,心中仍然会感到奇妙。当初,令儿提出了幻想在先的可能性,符黎也顺势那么想过——如同归纳法不能穷尽所有结果,她无法彻底否认它的存在——但概率实在微乎其微,她曾经以为,如果这巧合真的发生,便只能属于另一个相隔万亿光年的平行宇宙。 “不是吧?!”颜令儿目瞪口呆,“我那时候就是随口一说诶!等等,你的意思是,他脑补了一段浪漫情节,然后你把它实现了?在你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晚上?我们是不是还说SOS是叁短叁长叁短?” “对,没错,就是这样。” 符黎连续叁次作出肯定,每一次都带着宛如释然的停顿。 令儿“啪”的一下拍上了她的肩,点头称赞:“机会果然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哦,不对,应该说幸好你没听我的,直接砸他的门。” “其实,现在想来,递纸条才是比较反常的做法。”她放下相机,目光落到洁白的咖啡桌上。严格来说,那不是一张小纸条,而是硕大的A4纸——为了能让他马上看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非要把钉钉子的声音当作求救,假如再回到那个场景,没准我就会选择别的处理方式,比如敲他的门……” “又要说这是因为好运?” 好友已经能精准总结她不安的缘由。她已经看透爱情的本质就是运气,但近来时常感觉到,一切由运气支撑的东西都那么脆弱,摇摇欲坠。 颜令儿撑起下巴,从惊奇中平静下来,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符女士,你要知道,如果换作我,只会觉得他大半夜制造噪音扰民。你是在几种选项中选了正确的那个,但它在大多数人的意识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只有你能对得上他的剧情,这叫做‘命中注定’。” “好吧。”符黎笑了。她隐约猜到令儿会如何对她的担忧做出乐观的解释,去年和今年,她都聆听过这番教诲。 “没想到他喜欢你的契机竟然是幻想成真。怎么说呢,看起来挺高冷的一个人,结果背地里是个恋爱脑。” 她打趣道。适时,孟箫凝从楼下上来,手中拿着两个冰淇淋甜筒。据说牛奶冰淇淋也是这里的特色,半小时前他们徒步经过,令儿随口说想吃,箫凝就买了回来。 “什么豆腐脑?”她把左手的送给符黎,右手的递给恋人。 “谢谢!” “不是豆腐脑,是恋爱脑。”颜令儿大笑着,吞掉一大口冰淇淋,一下冻得牙齿酸痛。 “不会在说我吧?”箫凝故作怀疑,而符黎连忙摆手。 “在说她的男人。”令儿回答。 “具体哪一位?”爽朗的短发女孩在她旁边坐下,和她分享同一个冰淇淋。 “外国仔。”她说,“这个真好吃啊,又天然又醇厚的感觉。” 符黎有几分羞赧,需要冰凉的东西帮忙降温。她们的说法就好像她真正拥有了他们,而且一次性拥有叁个。不过她不讨厌和女孩子们讨论情感问题,事实上,她也有倾诉欲,渴望与信任之人言说。聪颖而通透的朋友们总会给她点儿什么——但即便什么都没得到,仅仅是纯粹的交流,她也觉得很好。 “我能听吗?”箫凝说着用手指拉起耳朵,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然。”她回应。 “有抉择了吗,要选择谁。” 她忽然抛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尽管语气十分柔和。 “如果距离不是这么遥远的话,我……” “没有让你为难的意思!”话到一半,箫凝匆匆续道,“我是想说,没有必要因为陷入到这段关系里,为了急于脱身而草率地做决定。” “对啊,”令儿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附和,“女孩儿就是要多谈恋爱,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 “换种说法,”她的女友说,“可以尽可能去date,但不用着急进入一段relationship。” 她们都同意这一点:没有人生来就懂得如何经营亲密关系,你要在体验中成长,摸索合适的相处模式。最重要的,在那过程中看清对方,也看清自己。 “小叶家的王姐也这么讲。”符黎的肩膀松懈下来。 令儿问:“王姐这么时髦啊?” “不,她是说相亲的时候要多接触几个人。虽然目的不一样,但在我们的语境里,相亲已经是和‘date’最接近的那种描述了。” “退一万步说,你就算同时维持很多relationship,那又怎样?你没有说谎,没有隐瞒谁的存在,如果对方仍然喜欢你,那就是他们自愿的。别忘了,人只活一次,去尽情享受就好了。” “但是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等回去之后我想准备写写研究计划,试着申请我们系的硕士研究生。” “卫澜不是说能把你弄到出版社么?”令儿难得喊了他的全名。 “还是算了……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游戏规则,如果不能改变什么,就只能选择最容易接受的那个。”她吃光冰淇淋,开始咬脆皮甜筒,“而且本科四年才入了门,不继续探索岂不是很可惜。箫凝明年就毕业了,怎么打算?” “边找工作边考研吧……” “大四会经历一段迷茫期,没关系,顺其自然就好。” “我们现在可是在雪国小岛,世俗的难关回去再纠结啦!”令儿一把搂住她的女朋友,“符女士,休想偷偷转移话题。” 她们一同笑了,像叁四年前,熄灯后的寝室里,各自躺在床上谈一些需要静下心来慢慢讲述的事。 “我觉得我已经能弄清所有好感的起源了。比如,小叶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容易爱上年长的人。” “那男一呢?”孟箫凝为他们分别取名“男一”“男二”和“男叁”,仿佛这是一出漫长的爱情剧集。符黎问过她这么称呼的原因,她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按照年龄排序。 “他……大概喜欢被吊着胃口,没准还喜欢竞争。” “那你呢?”令儿问。 “我啊……” 她和小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心。他听她的话,近来常常毫无保留地坦露他的心情。而且,那男孩让她感觉自己握有权利:去打开和改变他,去塑造他思维的底色。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简直是种奢望。至于卫澜,她几乎失去了性以外的兴趣。她无法抗拒和他做爱,带着凝视的眼光和一部分征服的欲望。她喜欢绑住他的手,蒙起他的眼睛,但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她偏好的方式。符黎意识到自己的贪婪,犹如一名女采摘员,一路走过丰茂的园子,四处撷下那些枝头的果。有的还没熟透,有的本不属于她。 “如果他们没有同时出现就好了。” 她握上咖啡杯,看向露台外一幢浅灰色的小楼。蓝色窗帘被一阵风吹得飘荡起来。 “别太苦恼,”箫凝说,“万一你叁十岁才会碰见真命天子呢。” “是啊,也许他们谁都不是最后的答案。” “别。”颜令儿阻拦道,轻拍了一下桌子。“过程可以精彩,但归属一定要明确。我还等着你拿下绿卡到时候接济我呢。” “好好好,我知道啦。”她笑着,认真地敷衍。 无性恋 回来这几天,仲影一直在寻找机会。 岛屿的昼夜不甚分明,但他希望对话发生在晚上,等深夜的天光稍作收敛,慢慢黯淡下去。他已经面临这样的时刻:与她在房间独处,同床共枕。他善于捕捉一些细密而微小的东西,亦觉察到适宜的时机总是转瞬即逝。晚间,她时常拿着平板电脑坐在床上写写画画,不时抬起头和他提起几个人文学科的常识,诸如女性主义有哪些流派,哲学的传统如何注重“德性”,斯多葛学派怎样在宇宙的逻各斯中发展出“世界公民”的概念。她不会把话题搞得过于复杂,也不牵扯更加高深莫测的名词,就像朋友之间的闲谈。他聆听,回应,同时发现在那些话题之下,他难以冒昧地讲述自己。 奇怪的是,在明亮的白夜里,符黎反而睡得十分安稳。也许旅行的疲惫让睡意扑过来,也许她找到对的时间,抑或是她在仲影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像最近网络上流行的能量音乐,助眠类型,只要倾听21分钟即可进入深度睡眠。通常,在睡前,她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批改小叶的读书报告。他写得比十八岁时的她更好,符黎知道——此时她不再坚持柔弱的谦虚——从某种角度来说,那源于她优秀的指引。 “看完了!修改在文档里,明天要出去玩,先睡了喔。” 屏幕右上角显示当地时间已过十点。她把文件发给小叶,习惯性附赠几个可爱的贴图。缺乏语气和表情的文字容易显得冰冷,她不希望男孩以为被故意冷落,但是,为了方便,自从进入这个房间起,她的手机就调成了静音模式。 雪国的夏夜飘着凉意,如她那座城市的深秋。符黎熄灭平板电脑的光,缩回被子里,思索明天的出游计划。他们得早起,去烘焙店买几个刚出炉的肉桂面包,然后开车前往位于岛屿北部的峡谷瀑布。她看着天花板,打算再过五分钟就和他说晚安。前两天,只要她躺下,他就不会再轻易打扰她,可今夜,仲影却递了一本书来,放在她手边。 “送你。” “谢谢。”她没急着起身,翻开书页。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爱情故事。“怎么突然要送我书?” “觉得精彩,想推荐给你。” “好啊,等我看完再交流感想。” 她披散的红色长发陷入柔软的床单,而他要趁她沉浸于阅读之前开口。“我有件事想说。” “要不要……躺下聊?” 符黎用打开的书本挡住了下半张脸,另一只手敲了敲旁边的枕头。仲影站在床侧,相比之下,她似乎太放松,难免有些失仪。 “好。” 他说着,关闭了卧室的灯。窗帘阻隔了天色,但屋内仍透了朦胧的光亮进来,像一个昏暗而沉稳的雨天。他掀起被子,躺在她右边,身体转向左面。他即将流露的状态极有可能令她不悦,可他有责任让她知道。 “我有一个……不算秘密的事实。” 仲影的嗓音近在咫尺。他背着光,但她能看清他的轮廓。 “你能猜猜吗?” 那个问句听起来冷静而诚恳。他虽沉默,却从不故弄玄虚。符黎的心跳加快了,因为惊讶,也因为未知的谜题。她当然想猜猜看。 “你是跨性别者。” 不知为什么,她想到性少数群体。他说“不是”,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仿佛说明这条线路是正确的,他要讲述的是他的事实,无关身外之物。 “那……你是双性恋。” 严格来说,应该是泛性恋。仲影提到过,不论那一晚走入他幻想的是谁,他都会爱上那个人。一种过度梦幻的情结。 “很接近了。”他说。 仲影没料到符黎一下就能找对方向。她让他惊讶,提醒他不能忘记她的感知其实很敏锐。 “我其实……” 忽然,她隐约有所预感。为什么她可以与他合租,却从不感到危险。为什么她躺在这里只会觉得安全。是不是在潜意识中她已经发觉,他没有一刻曾经将她性化,将她看作一块激发欲望的图腾。 “是无性恋。” 昏蒙的光线里,仲影揭开了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灰色。 “啊……所以你是有浪漫倾向的无性恋。” 她查询过这方面的知识。无性恋是一种性取向,但不代表浪漫倾向,人们可能会渴望恋爱,也可能不会,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不会将性生活视为必需品。 “是。” “那是什么体验?”符黎被勾起了好奇心,编排着语言,“如果你发生……不对,如果你……进行那样的行为,你会不喜欢吗?” 她的语调并未低沉到黑暗里,与以往的倾诉对象截然不同。 “不会,”他回答,“就像把一幅装饰画挂到墙上。” “好神奇……”她一时无法理解,随后往枕头里沉了沉。“那你看成人影像有什么感觉?” “和围观一场手术一样。” 符黎在他的小说中见过这个比喻,而那次,是主人公用以形容她局外人一般的人生。 她把手放回被子里,暂时没再说话。自从意识到这种取向,仲影从未被蒙上任何羞耻感,但现在,他过于慎重,不愿让她觉得这场谈话有丝毫龌龊之意。于是,短短几十秒内,他们各自沉默了。他注视着她柔和的杏仁似的眼睛,等待她继续发问。 “但是,你也会有性的需求……对吧。” 无性恋不是性冷淡,也并非不具备性的能力。大概,他只是将外在一贯的平静与淡薄带入到那种活动中。 “嗯。” “那你有没有主动追求它的时候?” “……”他欲言又止,“如果失眠,偶尔……” “是在我对面的那个房间里吗?”符黎没让笑意流露到语气中。她偷偷靠近了,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恶作剧般的心思。 片刻默然后,仲影回应了一个单音节,表示肯定。他真的很坦诚,但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一丝与她相似的怯意。她似乎已经回到了租屋的小卧室,视线穿透房门,看见那时的场景。他侧躺在床上,用手释放,呼吸不若寻常平稳,夹带着隐忍的喘息。如果是无性恋,恐怕不会产生这样的想象。她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他们真的不一样。 “看来我是彻底的有性恋……” “是什么感觉?”他抛给她相同的问题。 “我对你有幻想,假如……”符黎回身从床边的纸盒里抽起一张纸巾,“假如你是这张纸。” 她双手将它展平,然后收回到右手心以指腹慢慢揉搓,再抻开,在平整的纸面留下不规则的痕迹。 “所有我想对你做的事,就是,把它揉皱。” “……” 她似乎看见他微小的神色变化:接纳,却不能完全理解。 “没关系,我也没办法体会把装饰画挂在墙上。可能真正的‘理解’就是知道不同取向之间的差异,也知道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谢谢你。”他说。 “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她眨着眼追问他的经历,又补充道:“要是我问太多,让你觉得冒犯,直接不用回答就好。” “高中的时候,有这方面的兴趣小组。” 符黎默默感慨,高中时她还在犯傻,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根本没有空隙探索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以前的恋爱……怎么样?”她默认他不乏恋爱经历。当然,因为他有魅力,也有爱人的能力。 仲影回忆起那些不太美好的过去,但语气依旧平静:“我有过两个女友,她们都很愤怒。” “对于你是无性恋很愤怒?” “嗯。” “为什么?” “有的人认为这是有原因的,比如,不够爱她。” “可是,大家允许世界上存在无爱的性,却不允许没有性的爱吗?” 不得不承认,刹那间,符黎想到那个熟悉的酒店房间,想到那馥郁的、诱惑的画面。对了,仲影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他从恶意恐吓的男人那儿看见她的行踪,还察觉到她带着别人的香气回来。他亲眼目睹了他们在机场与她告别的方式,却仍然坚定地传达爱意。 “还有人认为这是缺乏尝试和‘开发’。”他继而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如果你弄清了你能接受的那条线,那就停在那儿,没有必要再去尝试。我们应该包容每个人的不同,而不是强迫所有人做一样的事。” 符黎同时在为自己说话。她也有个不算隐秘的体验,或许,在另一层面是解剖学的伟大发现:她无法从阴道获得性快感。为此,她做了那些多余的尝试,使用道具自我摸索,但终究没能修正这个结果。也许阴蒂的位置离得远,神经没能伸长到下面的甬道边壁;也许这是妈妈赠与她的礼物,让她不至于迷恋上一种具有怀孕风险的行为。她不指望谁为她“带来”改变,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她的身体感受。她喜欢看别人被进入——在一种安然无恙的情境下——但假如那个人换作自己,她只会觉得像被一根棍棒无趣地搓蹭。 半晌,仲影无言地透过晦暗的光线望着她。一切就这么和盘托出了,根本无需忧心顾虑。她通情达理,宽容,而且可爱。他想问起她的恋情过往,像是自然的礼尚往来。可她却说,那是一段糟糕的时光,几乎不堪回首。 “19岁,20岁的时候,太年轻了,很容易沦陷于某件事物,以为那就是我的全世界。可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不合适……”大学期间,她怀揣着错误的认定,执着纠缠,以至于最终满地狼藉。她发誓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再恋爱过了。你知道,恋情会让人不由自主失去一部分智商,可能有的人是百分之二十,有的人是百分之八十……” 人们无法轻易脱离他们的生理基础。多巴胺、苯基乙胺、肾上腺素、荷尔蒙、催产素……那些爱情与激情的来源将她颠覆,令她丧失熟悉的自我。 “可是,我舍不得我的智商,”符黎稍稍蜷缩起身子,“我一点都不想失去它们。” 说完,仲影轻声笑了,似有若无。可惜夜色的光只照在她脸上,看得并不分明。她还没见他真切地笑过,可能他不喜欢,也不讨厌。以前她很羡慕他不动声色的习惯,有时,展露情绪就意味着交出自己的一部分控制权。 “我……” “嗯?” “这件事本身……不是困扰。所以,如果你想让画挂在墙上,我会那么做。” 他无意中又流露了非母语者的迹象。那句话宛如一种亲密的承诺,让她小腹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 “我现在就想。”符黎向他贴近,忆起所有关于他的梦境。“你会同意吗?” 仲影朝她凑近,低低地说了句“好”。他对她怀有感情,毋庸置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如果没有她,他就写不出任何东西——这打破了他固有的孤独,有违写作者的天性与使命,但是,他宁愿如此。 符黎还想说点些什么,却被一个亲吻阻拦。仲影双手拥住她的肩,像要抬离似的轻吮她的下唇。很显然他知道怎么做。他的吻在玩闹般的碰触中加深,她沉醉其中,感觉身体内部在逐渐膨胀。她掀起了他的上衣边缘,把手探进去,向上游走。他有沐浴露的好闻的味道,肌肤温热,光滑。她的指尖轻颤,连带着心脏也在颤动,仿佛细小电流在每一次抚摸中穿过她,圆了那些流溢着欲念的迷梦。 他的沉默一如既往,但没有丝毫犹豫。离了绵长的深吻,符黎抓住机会攀到他耳边,略喘着气说她不想要纳入式的行为。他答应了,但她不清楚他有没有听懂。她的手停留在他胸口,他也一样。她想起初识不久拜托他帮厨的时刻,他的手包裹着圆润的白洋葱,又稳,又温柔。她有点混乱,在那之中感到羞赧,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枕头里。 仲影渐渐把一部分重量压在她身上。唇齿交缠之间,他紧紧拥着她,托起她的乳房轻轻揉捏。符黎踌躇着,双手搂住他的腰,不知道该不该制造一点声音。突然,卫澜的身形再度一闪而过,在那些似乎难以抑制的喘息里,有多少出于本能反应,又有多少是为了讨好她的伪装?然后,紧接着,摇曳的满足感卷着愧意涌上心间。她眼中霎时溢满了泪水,说不清那种感受,但她清楚不应该在与他做爱的时候想起其他人。 即使是他,此时也没发觉她的微弱异样。符黎眨了眨眼,让眼泪泛去,瞬息即逝。她享受,同时没办法拒绝思考:仲影现在所做的事只是挂一幅画到墙上,他不在意,也不需要那幅画发出什么娇柔的声响。 她与他紧密相拥,仰起头在深吻中交换气息。她想着怎样才能看见他隐匿在昏暗中的表情,而他褪去了她的衣物。她的手在他腰际探索,从肌肉线条中滑过,继续往下。她喜欢他身体的一切,长度,比例,弧线。但碰到他坚挺的部位时她还是稍稍吃了一惊。 仲影抱住她翻了身。符黎背靠他胸廓,红色长发缠住他的肩和颈。他挽住她的腿,轻而易举抬起来,粗长的性器擦着她的大腿底部,掠过她翕动的开合。她以为他要进去,以为他刚才没听清。但符黎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抗拒,即使那个尺寸她可能吞不下,会弄得受伤。很多事情就这么半推半就地成真了。可是,的确,她喜欢他,也无法彻底抛开整个社会加之于她的东西。 她扭过头去,嘴唇贴上他的喉结,轻轻舔舐。她浑身光裸,却不觉得冷。他的手探向大腿内侧,在穴口徘徊,然后揉上她有些发硬的那一点。符黎抓着他的上臂,被刺激得蓦然收紧手指。仲影精准地找到了她的敏感处,她不禁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人自己更懂她的身体。 “用这里,好吗。”他碰着她的双腿内侧,轻声问。 “嗯……” 他一只手揉弄她,另一只手揽住她纤薄的腰,随即让坚硬的性器沉入她细腻柔滑的大腿。缓慢的摩擦,浑身酥软发麻,前面,他的指腹拨开褶皱,按压她愉悦的心蕊。符黎渐渐飘然,收回了多余的顾忌。仲影完全听懂了她的要求,况且,他不可能在缺乏安全措施的情况下让她独自承担风险。 耳边传来轻浅的呼吸,比平时更加急促。符黎夹紧了腿,感受他的形状,转身抚上他深沉的黑发。他指节修长,仅用左手就触到她两个乳尖。她想到他在飞机上打开纸袋的响动,那道倏然迸发的空气。腿下变得湿滑,像潮水涨上来,分不清是因为谁。窗外天色时暗时亮,在异国岛屿的白夜里,她被他抱着,送上云端。 燕尔 最后,直到符黎第二次看见五光十色的气泡,听见圆珠笔似的声音,他才射在她腿上。那时他用手遮挡,完全封锁了危险的间隙。仲影能体会到性快感——她从他的喘息中知道——但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把装饰画挂在墙上。欢愉之余,她自以为稍微明白了他的感受:如同收拾碗筷、收纳行囊和整理屋外的草坪,他完成它,却不会和她一样因此燃烧或溶解。 仲影帮忙清理了身体,用纸巾在双腿间仔细擦拭。她喜欢他低头做事的模样,几乎是任何事,但此时她望向他的眼睛含有几分歉意。如果他本来鲜有那方面的兴致,那么这场性爱就仅仅属于纯粹的配合。他们并非在每个地方都完全相契。她难以厘清这种感觉,一边胸口餍足地填满,一边意识到心尖上明灭的雨和雾正渐渐消散。 “……谢谢。”除了道谢,符黎暂且想不出其他言语。房间的光愈发暗沉,她凑上去轻吻了一下他的锁骨,然后拎起衣服走进浴室。仲影大概不会感受到性吸引,那么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她不怕被看,不怕他的目光流连到身上,因为在他眼里,她不可能是某种容器,永远,她只是她自己。 ※ 性高潮后的睡眠总是舒缓而沉稳。第二天,符黎睡到自然醒,心情愉悦。时间尚早,她对着镜子化了妆,把头发编成两股蝎子辫。 过一会儿,苹果摇着尾巴进了卧室,睁着圆圆的眼。它又自己扒开了门,但乖乖的,微笑似的张开嘴巴,从不乱吠。伯恩山是不是只会小声嘤咛?她摸了摸它的头,情不自禁和它说起话。 “宝贝!” 仲影恰好在两叁分钟前醒来。听到符黎的称呼,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眼神忽然晃了一下。 “你怎么来啦?” ——她的谈话对象是家里的伯恩山犬。他坐起来,默默深呼吸,甩开残余的睡意。符黎蹲在床边,今天她戴了一顶编织草帽,两条辫子搭在白色长裙的肩带上,显得人很轻灵。她挠着小狗的下巴,迎着光向他道了声早安。仲影对她不存在性的幻觉,相比之下,他的臆想过于单纯,以至于难以说出口。他有时想象符黎坐在乐园的旋转木马上,慢慢上升,下降,神色泰然地望向远方。也许那时候,她会想要穿着这条裙子。 “早。”他言简意赅,一如往常。 晴天,阳光明媚。他们接了朋友,自驾前往旅游必经的瀑布景观。路上,颜令儿打趣符黎:“你今天怎么容光焕发,是不是昨天偷偷发生了什么好事?”她踩下离合器,忽然想到有一天吃饭时仲影劝她谨慎。“有的事根本不必尝试”——而昨夜,她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我半夜浅尝了一下鲨鱼肉罐头。”符黎轻轻笑着回答。 “不是吧,”令儿瞠目,“你觉得好吃吗?” “很好啊,我很喜欢。仲老师呢?” 她把问题丢给他,两人彼此都知道“鲨鱼肉罐头”指代的是什么。 “我也一样。”仲影说。 “天啊,”真正吃下了腌制鲨鱼肉的人在一阵笑声中惊呼道,“两个怪胎。” 几小时车程,途径一段漫长的、绿意盎然的公路。终点一侧是悬崖和海岸,另一侧,远山高耸,垂下一道白色的帘。所见之处一切都如此纯净,湛蓝,雪白,泛着金色的浅绿。她把车放在紧邻高崖的停车场,恋人们飞快地不见踪影,于是他们沿着一条人为修筑的小路往上走,爬上山丘。在这里,每样事物都正处于最合适的状态和位置。云酿作一团柔和的阴影漂浮于上空,山体披了绿衣,犹如一片坚实的苔原拔地而起,裹着水雾与瀑布相拥。 有的地方没有被云层遮蔽。符黎走在夺目的太阳底下,发现路旁的长草中竟藏着许多野生蓝莓。她抬起手指了指,问他那些能不能吃。“也许大多数要留给路过的动物”,他回答。听起来很有道理,她点点头,垂下胳膊,指尖不经意间蹭过仲影的手背。一夜过去,她似乎开始感到空阔,想要绕上他的手臂——或许以前就想过,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油然而生。 过去,符黎只在疲惫不堪时抓握过他的手腕。她尝试将左手与他交迭,用手指钻进他掌心,但不停留,碰一下就收回,像昨晚他最初亲吻的方式。她没有惯常的把戏和技巧,无非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有时难免深思熟虑;有时,她只简简单单问自己“为什么不”。 仲影感觉到她从手心溜走。一两次也许是无意的,但在第叁次,他忽然捉住了她。他们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曾经清晰的边界线也随之日渐消弭。符黎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红发显出阳光般的色泽。他在指间施加些许压力,随后牵住她的手,在这一刻,在她愈发遥远的未来到来以前。 他们走上黑色砂砾铺成的岸。瀑布悬停于山间,巨大的水流垂直坠落,飞溅出无数细密的水珠。符黎在水声中听见它生命的律动。水在山底汇成湖,是清浅而透明的晶蓝色,令人联想到广袤的冰与雪。她仰起头观望瀑布的来源,没准它来自天上,等到夜深人静,银河会颠倒过来,将泪水倾倒在这儿。 “好凉快。” 符黎拉着他走向湖侧的岩石,水雾冰凉,弥漫在空中。她注视着眼前的景色,慢慢将视线转向他。两人靠得很近,近到仲影能看见她唇上的纹路。她回忆起他夜间的气息,让人沉静、迷恋。有种直觉在心底萌发:她要么应该闭起眼睛面对飞瀑冥想,要么在这里吻他。她松开了被牵着的手,稍微踮起脚尖——这就是为什么她还对身高有点儿微弱的贪婪。帽檐挡住了阳光,她抓着他腰间的衣服,贴过去。 她所期望的只是一个轻吻。仲影轻按她后脑,不是为了让情势更加缠绵,而是防止她的帽子落入水中。他们都明白要把深切的东西留给夜晚。柔雾似的唇色沾染到他嘴角,她用食指指侧帮他抹去,然后忽而皱起了眉。 “仲老师,”她问,“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对我笑?” 换做平时,符黎一定说不出这种电视剧台词一样的话。她多多少少有些母语羞耻,幸好,这疑问在他耳中是一句外文。 他摇头:“我不喜欢笑。” “可是我喜欢。”她期待地由下而上看着他。 仲影无言垂眸,而她的目光几乎快要跳起来。 “笑一个嘛。” 她的请求有点像撒娇,又有点像微醺的模样。仲影视线落到白色裙摆上,不禁浅笑了一下。他没有刻意隐瞒情绪,神色松弛,还透露着一丝亲近的无奈。濛濛水雾飞散在身后,反射出若隐若现的虹光。她的心脏蓦然收紧。怎么办,符黎默问,她又想吻他了。 “——新郎新娘!” “看这边!” 不远处,短发女孩举着相机对准他们。颜令儿挥起双臂,开朗地高声呼唤。她们在小路旁,用镜头记录下这里的人,以及所有自然的馈赠。 “准备好,叁、二、一——” 令儿发出口号,完全将那两人当作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妻。符黎一手扶住帽檐,一手挽上仲影的手臂,大方地朝女孩们露出笑容。 ※ 后来他们被拍下许多照片。箫凝说,她在结婚旅拍方面是专业的,所以不肯轻易放过两个现成的模特。仲影和符黎也帮她们按了快门,留下无数的珍贵纪念。当然,还有四人合影,用叁脚架和定时功能,以倾泻而下的瀑布为背景。 次日,旅途步履不停。符黎开了几天车,终于等到一个可以放松的好去处:位于岛屿西部的地热温泉湖。她钟情于淋浴,更爱泡在热水里放空大脑,享受舒适的温度。可惜那对恋人的生理期不约而同提前了几天,没法下水游玩,只好留在酒店休憩,到市中心逛逛。他们因而有了全程独处的空间,车内,仲影用车载音响放了音乐,空灵悠远的风格,伴随着低吟的异国语言。 这次目的地不比其他地方遥远。下午,他们抵达入口,领取钥匙,在更衣室前分别。符黎进入单独的隔间冲洗身体,换上先前悉心挑选的泳装。奇妙的是,温泉水一直延伸至更衣室的出口,她沿着白色台阶走进水里,直至踩上松软的温泉泥,然后掀开前面的透明玻璃门。 这里几乎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际。远方,连绵的山峦与黑色火山岩将整座温泉围起,水边分布着低矮的平台和小屋。夏季的工作日,旅客算不上多。她转了身,在蒙眬的白色热气中寻找仲影,却见他已经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温泉水有淡淡的牛奶色泽,丝滑地裹着身体。幸而岛屿的夏天气温不高,今天又格外阴凉,否则,她一定会错过这么惬意的场所。 符黎将红发扎成高高的丸子。她的泳衣毫不保守,是柠檬般的黄色,侧面有装饰般的几条绑带。仲影迅速回到她身边,主动牵了她的手,因为温热的水流总是把人们推在一起,而且,他有种错觉,似乎看见其他陌生男人也远远地向她接近。 “一进来就很想躺下。”她撩起温泉水,让它从指缝中流走。 “我扶你。” “不行……”她小心翼翼向前,“我怕头发掉色。” 水的阻力令行走变得缓慢,全身都在温暖的流动中松懈下来。他们慢慢移动到人少的地方,临近湖水边缘奇形怪状的火山岩。温泉滉漾着,像从梦中抽离的场景。不知道泡久了会不会头昏脑涨。她目光扫过仲影胸前的痣,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她能借由温泉水浮起来,他也能把她托起。她莫名渴望肌肤相触,于是紧贴着他,双手渐渐向下,环住他薄而结实的腰。 仲影回抱了她,带起温水洒到背上。符黎闭了眼,头枕在他胸口,感觉不用多久就能睡着。 “伟大的火山。”她感慨道。 “是活的,还会喷发。”他说。 “那这里要被埋起来。” “嗯,很快。” “好可惜……” 一阵冷风拂过,有渐强的趋势。他抱着符黎缓缓下沉,但没让温泉打湿她的头发。 “没关系,这是人工湖。” “……啊,是吗?”他知道她在惋惜什么。她怔了片刻,面色又明朗起来。 过一会儿,他们迈向水边的店铺。吧台的设计显得新鲜,只高出水面几十厘米,像淹没在水中。招牌上写着各种饮料,符黎想点那款含有酒精的特色饮品,但考虑到还要开车,只好选择水果冰沙。仲影用本地话与服务员交流,她不是第一次见,却仍然感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吸引力,举重若轻,勾起他身上遥远的神秘感。 他接过两个玻璃杯一起递来,让她都尝尝看。另一杯是香草奶昔,不过于甜,喝起来有点儿上瘾。她与他交换,再怀恋另一种味道反复换回来,好像亲密无间。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待到天气变冷才离开。温泉唤起了一部分渴望,当晚,符黎又贴上他的唇,深深地,难舍难分。仲影总能找到她最舒适的部位,他一边揉她,一边顺着她光洁的背向下亲吻。她浑身赤裸地抬起了腰,拉住他的手移至自己胸前,让他俯下来,身体紧密贴合。 他弄得时轻时重,却从来不让符黎感到疼痛。性器没入她的大腿,从前面露出来。她主动向下蹭着,脸颊酣热,回过头索吻,问他要不要进来。 仲影握着她柔软的乳房,鼻尖抵着她的耳廓: “现在不行。” 他们没有足够的安全措施,也没有润滑液。但他按着她的阴蒂,同时一根手指探向穴口,浅浅地放进去,在那儿抽送或是画圈。他不会过分深入——符黎说过她具体不喜欢什么。突然间她对自己十分失望,明明舍不得丢失一丁点智商,却在此时因为某个地方被填充而感到满足。她知道那全部都是心理上的反应,不是身体上的刺激,而是仲影正在对她做某件事。 她用手圈住他的性器,顺着进出的摩擦上下滑动。白夜慢慢暗下去,某一瞬,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敏感处,让她浑身颤抖。有圆珠笔被按动的响声,还有交错的喘息。符黎转过身去探寻他高潮时的神情,他闭了双眼,眉尖微攒,在她手中释放。 下降 渐渐的,符黎平息下来,倚在仲影肩上。她回想着刚才自己在他眼里的样子,是不是过于绵软,甚至有几分媚态。明明期望将柔情似水的角色推给对方,但面对他的时候,她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干燥和坚硬。她甘愿在他怀里变得被动,也享受那种感觉。可她说不清在那过程中究竟遗失了多少自我。幸运的是,对方是个名副其实的无性恋。他不仅让她愉悦,而且保持冷静,在她偶尔被冲昏头脑之际拦住她。 他们用深长的吻结束一场性事。也许比起快感,仲影更喜欢亲吻和其他紧密的肢体接触。岛屿的温度尤其适合拥抱。符黎舌尖掠过他齿间,仿佛要描摹什么。她发现他右边有一颗牙齿的形状与众不同,像个有点儿尖锐的小叁角。 “仲老师,”她缓缓与他分离,“你有虎牙。” “是什么?”仲影双臂环住她的肩,低下头认真询问。他连懵懂都带着淡漠的平和,符黎莫名想起,他其实比自己还小一岁。 “就是尖尖的牙齿。” “为什么叫‘虎牙’?”他试图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也不知道。”符黎沉思一会儿,然后抬起眼,“让我看看好不好。” 仲影沉默着后退几寸。 我已经全身都被你看过了。她本想这么说服他,但难挡羞赧,一时没说出口。他有时在奇怪的地方执意拒绝,比如笑,比如现在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 “看一眼,”她轻轻撞他,左腿向他修长的双腿缠上去,“就一眼。” 两人僵持着,大约两叁分钟他才无可奈何地默许,阖目,嘴唇微张。符黎忍住不去吻他,用手在他脸上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如果他彻底开怀,就显得没那么冷了,看起来像学校里那种我行我素却令人移不开视线的男生——怎样都好,真的,在抉择的迷茫里,她唯独不知道该如何放弃他。 “难道,你是因为这颗牙齿的形状所以不喜欢笑吗?”符黎猜测。 他缓慢睁眼,讲述一件事实:“有人说过不好看。” “谁那么没有眼光?” “我哥。” “……” “……” “他什么时候说的?” “中学的时候,十年前。” 符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从那时起,你就不爱笑了吗?” “对。” “你们的关系……差劲到那种程度啊。” 仲影在奇怪的地方具有超乎寻常的固执。虽然她相信他的性格一部分是天生如此,但另一部分,因为兄弟姐妹的一句话而敛藏起情绪,恐怕普通人也难以做到。他说他们的关系“不好不坏”,至此结束了这个话题。的确,如果彼此漠不关心,手机里也不会存留他跳舞的视频。 深夜,符黎做了梦。还在幽暗密闭的房间,在床上,他的身影从高处倾覆,包裹她,性器挤入她的阴道。梦境错乱,似乎带来真切的痛觉,身体有撕裂的迹象,一直延伸到小腹。没达到预想中的愉悦,爱欲变成了忍耐。 他不会将她置于这般境地。她抓紧了床单,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所有他能给她的都在舒适的最高限度,那种冷冽的性感,以及缓缓释放的温情。她已经坠入情网,倘若第二天没见到他的家人,一切就会在此刻结束或开始。 ※ 清晨,苹果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自己转动把手,欢快地跑到他们床边。楼下传来了别的声音:拖曳、行李滚轮、重重关上的门和七零八落的脚步声。房子的主人们回来了,楼下,伯恩山犬在那儿左右徘徊,汪汪地叫。 符黎被那阵声响唤醒,立即梳洗化妆,急于恢复成得体的模样。早在决定前来借住时就应该做好准备,但最近她疏懈了,心力总是酸涩地流走。她提醒自己把原本的东西都找回来,要坦然,也要审慎。仲影看出她有些不安,牵了一下她的袖子。“没关系,”他说,“不用在意他们。” 半小时后,两人一起下了楼。行李箱散落在地上,一家人忙着将里面的东西塞回原位。木质地板柔和光滑,人一多了,就被踩出咚咚的响。有个小男孩坐在空行李箱里,大约不超过叁岁,正专注地玩弄着手中的火车玩具。那是姨妈的儿子,仲影介绍道。适时,男孩抬起了头,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向他们找寻着什么。符黎对他笑了笑,至少纯粹的笑容可以跨越语言的鸿沟。 旁边,成年人们各自忙碌着。一位女士站在沙发旁,突然用听不懂的话喊住了她身边的人,大概是他的母亲。她体态丰腴,短发卷曲,嘴唇上抹了正红色口红,看上去相当飒爽。他的父亲长得瘦高,黑发茂密,在给另一个儿子递去一些精致的礼物盒。她私自称他哥哥为“太阳”,因为他跳起舞来活力四射,散发着巨大的魅力和能量。他们的容貌有点儿相似,但太阳不如他个子高,而且身体肌肉更为发达,把衣服撑得满满当当。很容易看出来他的家庭是二代或叁代移民,从东边,到世界的北部尽头。 “有没有带她去哪里玩?冰洞,瀑布,海滩去了吗,还有西边那个农场。” “我们打算下周去南部。” “那也不错,毕竟这里夏天不比冬天好。去南部看看吧,那里在搞音乐节,没准能让你哥哥搞到票。对了,今晚你们要留下,我请了大家过来吃晚饭,朋友的女儿送了我一瓶红酒,得和大伙儿一起尝尝。” “谁来?” “你两个姨妈和姨夫,孩子们,还有你父亲的妹妹,我们太久没见啦,足足有半个月!” 陌生的语义和音调在脑海中穿行而过。符黎完全不解其意,只能站在仲影旁边等待。随后,他的母亲对她露出笑容,似乎因冗长的对话而不好意思。“她喜欢讲话。”他低声对她说。她点点头,也回以微笑。 “晚上有其他人来,她希望你在,但我们可以出去。” “但你和家人很久没见了,不用迁就我。” 符黎仰起头看他,似乎让他犹豫了一下。适时,太阳走过来,搂了仲影的肩。 “弟弟,终于让我见到你了。我们是不是得好好聊聊?今天别想睡了,喝酒聊个通宵吧,你怎么认识的这个美丽的女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对他说英语而非雪国岛屿的语言。符黎因此能窥视到其中的内容,感觉自己被推上了某种高速的进程。 “你最好别乱说。”仲影撂下他的胳膊。 “哦,你还是没变啊,好吧,我要先去收拾东西了,你们随意。”太阳没有丝毫不悦,好像早已习惯了他的处事风格。 “对不起。”他致歉,被符黎捕捉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一向口无遮拦。” 她摇了头,反而觉得有些满足,因为他的家人用各种方式对她表示接纳,也因为看见了他与他们相处的另一面。 下午,整座房子变得十分热闹,掀翻了前几天的安宁。伯恩山犬对他的每一位家族成员摇起尾巴,有近似的面孔,还有祖辈都在岛屿生存的本地人。仲影带她向来客们打了招呼。她发现他仍然不会笑,甚至显出几分淡然的生疏,而对方往往洋溢着热情。楼下,小孩子绕着餐桌跑来跑去,趴在地毯上打滚、交换玩具。然后,他与她缩回了卧室,各自靠在床头读一会儿书。 翻开书页时,符黎再次领悟:人们要么相像,要么截然相反。仅仅一小时内,太阳和他的妈妈就叁番五次拉开门把手。他们不提前通知,亦不在乎里面的情景,仿佛只顺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来拿上一件外套,或是让屋子保持通风。有时,哥哥抱着大袋薯片过来,说这是南部买到的,岛上没有。他兴致勃勃地分享,坐在床上,还问“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们学不会敲门。” 待他走后,仲影说。她理解了他从前清晰的边界感究竟从何而来——他只是在弥补,用一种近乎恪守的态度。同时,她也能猜到为什么他不轻易锁门,像儿童文学里讲述的那样,要是真的上了锁,他们还需要你提供一个锁住的原因。 “家人大多都是这样。”虽然成长过程中,符黎的父母常常记得保护她的隐私。 晚间,仲影又向她确认了两遍是否需要避开这场家庭聚会。但她还是想留在这儿,看看大家如何举杯共饮。起初一切都很好,姨妈们用英语说她很漂亮,眼睛长得迷人。她感觉到她们的称赞不是场面话。餐桌摆上了岛屿的家常菜:各种鱼和羊肉、面包、乳制品、香肠和酱汁。他坐在符黎身边,切下食物盛到她的盘子里。小孩子用叉子还不熟练,把残渣弄得到处都是。大人们开了一瓶红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点儿,高脚杯互相碰撞,传出清脆的叮当声。 吃饱了饭,几个叁四岁的小男孩又回到地毯上玩闹。太阳启动了家庭音响,播放爵士乐,为席间增添几分浪漫慵懒的氛围。神秘的音调在眼前飞来飞去,但幸好,她还可以投入地品尝食物。话渐渐聊开了,似乎愈发火热。他的哥哥甚至跳了舞——他拥有专业水准,是注定要将聚会点燃的那一类人。他们真实地欢呼,送上掌声,有一瞬,符黎看着壁炉上的香薰蜡烛,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异国的电影片场。 “我们能聊几句吗?”晚餐收尾,仲影和他的父亲说着什么,太阳趁这个时机端上酒杯找到她。“去外面吧。” 她随他走到屋子的后门,停在一道露天的长廊。后院种着不知哪种果树,草地整洁,远处,天色犹亮,云层轻柔地飘荡着。他呷了一口酒。夜晚,整座岛屿在明亮中安静下来。 “你的头发颜色很特别,天生的么?”他问。 “……很显然不是。” “哦,是的,我就知道。它实在漂亮,适合你。” “谢谢。” 太阳是个随和又热情的哥哥,但符黎对他难免心怀忌惮。她总想起他在青少年时期用一句玩笑话夺走了别人大笑的自由,不知道他是不是至今都不了解其中的原因。 “我弟弟是个怪人,对吧。他比平常人稍微沉默一点儿,像这座岛一样。”他望着前方房子的屋顶,一抹黯淡的红色。 “我觉得他很好。”她脑海中存在更多的形容词,但她没让它们都掉出来。 “是吗,那就好,很高兴你喜欢他。”他又喝了一口红酒,“我们家,你看见了,常常相当热闹。没办法,这里太空旷,冬天又长,得紧紧抱在一起才好过。” 他似乎是无意地点出岛屿的另一面:清净,寂寥,所以人们要聚在一起生出火焰。 符黎也喝下酒,点头表示理解。她的家乡与之完全相反,那里高楼林立,公路宽广,无时无刻不在拥挤。她想要逃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喘口气,却忽然说不清稀疏的孤独和密密麻麻的孤独,究竟哪一种更容易接受。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太阳倚着长廊的木质栏杆,差点让酒杯里的液体洒出来。他们的唇形长得像,还有下颌线条与眼睛的位置。 “我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里听起来像狐狸。”她选取一个最简单的表达方式,虽然很多年前,班级上的同学拿这个外号肆意取笑,不过现在,她早就不在意了。 “哦,是‘狐狸’。”他用本地话说。 “‘狐狸’。”她模仿道。 “没错!很可爱。”他称赞道。“那么我以后就这么称呼你,‘狐狸’小姐。” 符黎笑了笑,双手握紧酒杯。屋内飘着音乐和谈话声,一个男孩儿带着苹果推开了后门,看见他们,又怯生生地退回去。太阳蹲下去,用手指刮了他的脸蛋,说了几句陌生的、叮嘱似的话,把他送回屋子。 “你喜欢小孩子吗?” 突然,他问。 “我……不讨厌。”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这个家里有女孩儿的话应该很好。你看,他们的孩子都是男孩儿。” 廊下的阴影藏起了符黎的神色。在这里,婴儿的性别选择听天由命,但她思索得更远,想到怀孕与生育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刻。这是女性的权利,也是她们的枷锁。没准她也希望未来能有个女儿,她的成长不必焦躁,只要自在生长,在勇敢之余还有聪颖和善良。可是,人类为了直立行走付出了太多代价,也包括分娩的难易度。孕育是对母体的掠夺,你的脏器要为胎儿让位,可能还会引起那些致命的并发症。她了解过那些,就不能假装自己不曾知道。她想起一位女作家形容生孩子的感受,“就像从下体拉出一泡大南瓜”。她还没准备好,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唯一清楚的,是她想要牢牢握紧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你的女儿一定会又酷又美丽。” 符黎眨了眨眼,礼貌地回应。蓦然间,当她说出这句话时,一股尖锐的伤感涌了上来。迈出犹犹豫豫的那一步之后,她以为他们至少有七八分契合。她读得懂他的字,他也接纳她提出的修改意见,这无比可贵,几乎昭示着他们能触摸到彼此灵魂的流淌。但她明白自己渴望的不是短暂的露水情缘,而是长久稳定的亲密关系。她差一点儿就忘了他们之间还隔着时间的差距、浩瀚的海洋和无数山川。生育的话题像个漩涡,把她卷进去,拉回现实。可她怎么能不去面对呢?这必须在走入之前就达成一致,否则,等待彼此的爱变成了空气,再亲手把它们一点一点剥离吗? 震动声打断了谈话。太阳的语气始终很轻松,倘若没说到小孩子,她原本能够与他一起欣赏这片夜色。符黎拿起手机,却没挂断,示意她得接听。“好的,先不打扰了。”他的哥哥把长廊留给她,走回屋子里。 “快看截图!” 电话那头传来小叶兴致勃勃的呼唤。 “我把你的账号打到了紫色段位!” 她小口尝着酒,然后看见那张图片,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来旅游,她已经许久没有光顾那款大逃杀游戏。它迎来了下一个赛季,竞技段位即将重置,而那个正在享受暑假的男孩登录了她的账号,趁清零前帮她打上了所有等级中排名第二的高位。 “好吧,小叶同学,”符黎走进房子后院的小路上,“如果再年轻四五岁呢,我会特别喜欢这种礼物。但是现在我知道,它只是一点小小的虚荣。我根本就打不到那个段位,要一个发亮的标志又有什么用呢。” “谁说打不到?我们一起就可以啊。”他嗓音变闷了一下,好像倒在了床上。“你看没看新赛季出的那个新英雄,自带一把十倍镜的狙,还能增伤。” “我还没看。” “那我讲给你,就是……” 她听他说起了角色定位和技能、新的积分机制和轮换地图。说实话,她很感谢小叶能在这时打来电话,聊起游戏的新资讯或是复盘一场战局。那时,他们只是开心,不用想得太长远。 “姐姐。” “嗯?” “等你回来……我们接着玩好不好。” “好啊。” 天色沉寂,但无论怎样,仍是云迹清晰的白夜。仲影终于找到她,见符黎在院子里踱步,将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他想让她回去,但她在打电话,流露出不忍令人搅扰的笑容。他隐约猜到了对面有谁,于是移开目光,静默地在后门留下一道缝隙。 倒计时 闲聊接近尾声,叶予扬对符黎说,昨天他去公园看了二十六分钟日落。他们之前一起在山丘上等待夕阳沉没,后来,他也常常留意时间——从云底变成橘粉色,到夜幕完全降下。 “你在旅行中有想家的时候吗?” 他想念她,但同样的句式,他不敢反过来思索。 “嗯……我总是这样,在远方想家,在家又想飞去远方。” “那你哪天回来?” “还有一个星期。” 院子里掠过风声。符黎裹好外衣,忽然感觉心脏紧了一下。“小叶,你那边几点了?” “四点半啊,”他看了一眼窗外,“天都亮了。” 她深呼吸一口,嗅到风中夹杂的青草味儿。小叶赶在她生气之前作出解释:他昨天睡得特别早,十二点醒一次,叁点半又醒了,起床打一局游戏就拿了捍卫者,升了段位,然后立刻给她拨来语音电话。 “知道啦,反正我也没有权利让你改变作息时间。好好享受吧,暑假就要结束了。” 有时候叶予扬不清楚她是不是故意那么说,她明明应该知道他现在很听话。他反复强调,这是真的,确切的事实,没有丝毫弄虚作假。然后她又笑了,听上去相当开心。 “外面起风了,我要回去准备休息。小叶,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他怔了片刻,因她突如其来的道谢怦然心动。 “……晚安,姐姐。” 符黎收起手机,环顾四周,向回走。门开着,里面依然充斥着欢声笑语。她吹了一会儿风,走进去,将空酒杯放回餐桌。仲影在那儿等她,与她一同上楼。再过不久,微量的酒精会渗入血液,加深睡眠。 她去洗了澡,躺上床,没对他提起太阳的暗示。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暗示,只是在表示友好,随口聊起,显得彼此颇为亲近。她的谨慎总是忽然之间就发作。她拿起书,假装在读,却想了别的疑问。仲影怎么向家人介绍她?是朋友,还是女朋友?他大概不会轻易给出定论,因为他往往和她一样谨慎。所以,他会告诉他们目前两人只是在date,可能有一天就分道扬镳了吗? 符黎没有答案,也不打算去问。她把一些事放在了长廊上,就那么悬置着,让自己坠落、滑下去,又一次错过选择的豁口。 ※ 一天后,符黎和伙伴们登上飞机,前往雪国南部。这是旅行中的旅行,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她把一部分东西留在仲影的卧室,向他借用一只小巧的行李箱,届时,她们还会从岛屿的机场出发,飞回熟悉的家。 “谢啦,符女士。”颜令儿一手搭上符黎的肩,不过,如果在以前,她会直接送上紧密的拥抱。 “没事啊,原本就是临时决定,还是我拉着你们来的。” 她请客付了她们的住宿费用。只短短几日过去,住处就变得很好分配。电梯显示到了七楼,仲影拉起箱子,打开门,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去。里面装潢简洁干净,一张大床,桌下有一个小冰箱。符黎不想因为单方面的忧虑而与他产生隔阂;窗子敞着,白色纱幕飘起,空气从外面流进来。 那几天,他们逛了博物馆和艺术展览,乘运河上的船,去一座山谷中的农庄,看见马儿在仙境般的雾气中相互追逐。南部的山峦更高,仿佛近在咫尺,蒙了一片鲜活的绿意;而街景像每个古老却令人心安的城市,作为游客,你丝毫不惧怕在那些斜屋面与高耸的教堂之间迷失方向。 某个下午,女孩们走进商场,准备挑选纪念品和送给朋友的礼物。符黎迷上了本地的香薰品牌,令儿和箫凝则率先奔向一个巨大的自助式服装店。她参考仲影的意见分辨味道,鸢尾花、柠檬、亚麻、草地与森林的气息,像当初在机场买下那几瓶香水。她延长了租屋的合约,希望令人舒缓的气味能弥漫在那儿——或许不算明智,可她难以割舍发生在那房间里的所有回忆。 “要不要试试其他颜色的衣服?” 服装卖场灯光明亮。符黎随手拿起一件紫罗兰色的卫衣,放在仲影身前比试。他穿什么都好看,她早就这么觉得,但他看了看那件衣服,似乎颇有些为难。她一时忍俊不禁,想起他哥哥的着装常常色彩鲜艳,又想起他对于熊猫的独特偏爱。 南方的夜比岛屿上的更像夜晚。他们去了一间坐落于河畔的酒吧,面对墨蓝色的天空小酌一杯。“别喝太多。”仲影低声提醒她。她目光清莹,承诺自己一定不会喝醉。 “对了,我们下午在路边收了一个巡演传单。”箫凝递来一张海报,堪称旖旎的光线里,几个健硕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 “脱衣舞男秀?”符黎惊讶道。 “没错!从大洋彼岸演到这里了。”颜令儿说,“我现在对男人不感兴趣,不过你可以去开开眼界。” “这好像尺度挺大的……”她悄悄望了仲影一眼,他只是喝着酒,似乎无动于衷。 “尺度不大还不值得一看呢。来都来了。”令儿在一旁起哄,朝好友抬抬下巴。 她嘴上说着考虑看看,但其实根本没有那种心情。旅行的终结愈发临近,愁绪一旦笼罩上来,每分每秒便都成了倒计时。酒过叁巡,他们沿着河水走向住处,路上,思绪离了身躯,游荡至天边一簇絮状的云里。脚下是平坦的步行道,符黎心不在焉,险些被绊倒,直到扶上他的手臂。 “我没喝多!”她忽然感觉这更像醉酒之人的狡辩。 “我知道。” 仲影踌躇一瞬,反手摊开掌心,想她会不会握住。他不确定。他们睡在一起,但已经两天没有牵手了。 “谢谢。” 符黎顺势抓紧他。事实上,她宁愿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摔下去。 回到酒店,她躺在床上,翻看起聊天软件。夜色晦暗,浴室里响起水声。她浏览了家人和大学同学们的生活现状,然后无意中打开与卫澜的对话框。除了天气,他还发来面面的视频和照片。它长大了,看起来是一只备受呵护的猫咪,一双眼睛微微向上倾斜,是那种非常标致的猫眼。对话停留在对方发来的讯息,这次,她打算仔细回复,而不是简单发去几个字敷衍了事。 “可爱,但我更喜欢狗。” 符黎选中伯恩山犬的相片,一连发送了五张。它漂亮又乖巧,双眼上方的棕黄毛发像是短圆的眉毛。她很爱苹果,可是,比起猫,她真的“更喜欢”狗吗? 仲影从浴室出来,没过几分钟,她就抱着睡衣走进去。热水落下来,冲刷身体,洗不掉胸口的焦躁。她放置了抉择的时机,但仍然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魂不守舍——还有四天,准确地说是82小时。或许可以给别人打个电话缓解这种焦虑和悲伤。她不想打扰小叶的睡眠,于是只剩下了刚才那个人。手机屏幕淋上了几粒水珠,有些不受控制,她按了一下他的蓝色头像,对话列表却直直向下滑动。算了,不是个好办法。她把手机放到洗手台旁,倒扣过来,重新拧开淋浴的开关。 符黎按照本能做事:清洗,擦拭,吹干头发。门外,他靠在墙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这几天她克制了想要与他碰触的冲动,她不能让那些手指的交握和紧密拥抱变成习惯,否则,未来她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修正它。但仲影主动拥了过来,从背后,双手环住她的腰,既不松散,又不会让她难以挣脱。 “怎么了?” 她这么问,好像需要一个理由才能贴近。可她主动抱他的时候,他从不去追问原因。 “没什么。” 符黎转过身,手掌攀上他的手臂。不止“没什么”,她能感觉到。 仲影默然地抱了她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吻上她的耳垂。他的亲吻很缓慢,留给她充足的时间去拒绝,如果她不想接受,只要轻柔的一个推力,他就会放开手。两天前,他们之间模糊的界线现出再度清晰的迹象。可他不确定那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其他人。 她在他怀里闭上了眼,阻止不了心里泛起暖流。寻觅别人不是办法,刻意保持距离也不是,结果,唯一抵得过离别感伤的只有靠近他。 “我们今晚……”他省略了彼此心知肚明的事。 “你不介意么,”符黎反问,“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 “不,”他说,“我会做好的。” 他熄灭了床边的灯,把她带上床。亲吻从额头开始,到嘴唇,到下巴,时而短暂停留,时而轻轻地咬上去。他的手掀起了衣服,从腰间施加令人舒适的压力。吻一直在下降,连带着他的气息扑在颈侧,她在那过程中被唤醒、被点燃。 符黎手指插入他的黑发里,干燥,顺滑,几乎只有在这时她才碰得到。仲影解开了她的衣扣,掌心向上攀爬,握住她柔软的形状。她的胸生得小巧,但有水滴似的轮廓,能自下而上地贴合他的手掌。双唇滑向胸口,他含住了她的左侧乳尖,吻一下,抬起来,又继续,发出微小的声响。 她面色潮红,幸而阴晦的光线能遮住几分。他的吻连绵不绝,额发垂下来,弄得她发痒。他褪下了她半身的衣物,但并不完全,让它们挂在右腿的膝窝,随即吻向她柔嫩的大腿内部。她好像隐约知道了接下来要怎么做。仲影的鼻尖划过肌肤,呼吸温热。他把她一条腿放在肩上,另一边向上折起,让底下彻底暴露在外。 她没体验过这种感受,自己不行,而且任何玩具都无法替代。他用手把她揉开,再吻上她的阴蒂,伸出舌去轻柔地将它卷起。又润又软的触感,一阵阵的,像在脑中拨起了弦。一根手指慢慢没入穴口,他没有探向深处,而是往上按,寻找她可能有感觉的地方。她难免发出一点声音,即使她是一幅装饰画也情不自禁,他的舌挑起了她浑身的酸软,想要逃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符黎牵引着他抚摸在腿上的手,让他重新按上胸口。她身子偷偷往上移,头顶快要抵住床头,他追了过来,舌尖颤动,不时以整张唇包裹住它,在那儿轻柔吸吮。她眉间紧皱,像沉进了温水里,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高潮。指腹在乳尖轻点,掌心裹住乳房,向内揉捏、收紧。另一只手还在下面,随着舔吻的节奏抽送得越来越快。她左腿压在他肩上,右腿往旁边打开,止不住地拧着身体,迎接他给予的刺激。她想象床的长度和他的姿态,想着现在这种情形,他是不是得半跪在地上。 吸吮伴着舔舐,呼吸扑在她小腹底下,阴蒂早已被弄得有些肿胀,轻微膨出来,告诉他快感正在重重迭加。某一瞬间,她弓起腰身,突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腹部痉挛,甬道收缩,圆珠笔的按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 符黎阖目,再睁开,看见仲影起身撑在她上方,用手背抹掉唇上的水渍。像要融于暗处,却以一个性感的举动。他做爱时不喜欢说话,直到结束,才认真问起她的感受。 “感觉好吗?” “嗯……”她用手臂掩住半张脸,只留出一双杏仁似的眼睛凝望着他。 “那,再一次。” “不用了!” 背后汗涔涔的,下面一片湿润,她蜷起双腿,朝他伸长手臂。仲影握起她左手,拉到唇边,手指包裹了半边脸颊,他吻上掌中的纹路,然后俯下身紧紧抱住她。还想继续,但是留给以后吧——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我们下次能不能换一换。” 情欲绵延,符黎趁着一点儿酒劲,埋在他怀里问。 “要怎么做?” 她寻到他耳边,敞开最深处的欲念:“你躺下,我来动,我会……” 后面说着说着变成亲密的悄声密语。他目光忽而一晃,在冷静中流露出动摇,想起生日的夜晚,符黎含着泪倾诉的像诗句一样的话。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仰起头,面露疑惑。 “你以前说过。” “我说过?什么时候?” “有一晚,我们拿错了酒杯。后来,你说你‘会燃烧’,还想进入我的身体。” 他镇定地叙述,而她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一时不知所措。 “对不起,当时我没有听懂。” “不,不要道歉……你不接受也没关系的……” 为什么他反而致歉?气泡水又“嘭”的一声在心口流溢,符黎懊恼地叹气,把垂到脸侧的长发捋到肩后。她不喜欢脱离自我的掌控,却叁番五次在他面前因为酒精而丢脸。可他始终在包容,从最初相遇的夜晚至今,让她心动,在爱意中沉陷。 “给我一点时间……” 仲影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他会为了她而尝试,但他希望是以后,等他们重新相遇的时候,如果那时,她的选择还能有所保留。 她的离去 人们常说旅行是感情的试金石。往日里,偶然的遗忘与失效的默契都稀松平常,但旅途中的疲惫总会令人失去沟通的力气,最终要么爆发争吵,要么积怨在心。幸运的是,它们没在这些时日发生。她不必全副武装地担忧着什么,临时改变的行程也没让一切变得不愉快。会圆满落幕的,大概。 清晨,冷风吹进屋子,阳光迟迟不落下来,被阴沉的云翳挡在天际。他们今天没有计划,可以去海边,也可以进入岛屿上匮乏的茂盛森林,无所谓哪里,只是随便走走。剩下几十个小时,她不再刻意收回想要牵住他的手,却仍旧心神难安。她描了眉,笔触不如昨日平稳,还不小心把一盒化妆品扫到地上。几乎同时,外面传来叩门声。仲影前去应门,过一会儿,他走回来,低身碰了碰符黎的长发,示意她出去。 不好的预感。颜令儿站在门口,满面忧愁——她极少露出这种表情。酒店走廊里空空荡荡,一片寂静,只有侍者远去的脚步声。 “……你看班群了吗。” “还没,怎么了?” 令儿严峻的口吻让她的心脏沉重地坠痛了一下。 “班长走了。” “什么?” “好像是抑郁症。” 符黎冲回床边拿起手机。大学的班级群组霎时跃至对话列表顶端,显示有99则未读讯息。许久未联络的同学都出现了:惋惜、怀念、花、白色的蜡烛、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气”、庄子、上帝和存在主义。她向上滑动,浏览着,但仿佛自己是一具机械。寝室群里,小乐和南南提起密闭的房间和炭火,认为那是“比较轻松”的了结方式。然后,她看见班长发送的最新动态,她的家人登上了账号,如同时常在社交网络上见到的那样,代为宣告女儿的离世。 她转过头看向门口的朋友。所有思绪都停滞了,被锁进房间里洁白的墙面上。令儿别开视线,盯着门边的木质柜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忆起过去。 “我们今天去哪里。” 符黎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了自己的移动支付软件。 “那让仲老师决定吧……”令儿长叹道。 “你看,班长上周还在帮我回收能量。” 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上周二早上八点的讯息。“你的过期能量被我复活啦”——一条来自好友的自动通知。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这项支付软件里的公益项目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交集。符黎总是忘记收取绿色能量,而班长总是顺手帮忙挽救。她在那儿感谢了她,今年和去年都有,但始终未曾得到回应。 “啊……真的。” “……” “我们晚几分钟再出发吧,我有点胃疼。” “我带药了,需要吗?” “我也带了。” “那待会儿见。” 符黎送走令儿,关门,坐回到床上。她想到她们的大学,宿舍楼里一间间老旧寝室,女孩子们挤在里面,睡着吱吱作响的上下铺。班长就住在她们对门,隔着楼道里两块光滑的地砖,一步之遥。她梳着齐刘海,披肩发,尖下巴,后来某个学期做了近视手术,摘掉了厚厚的眼镜。她很热情,爱笑,喜欢过来借些奇怪的小东西。有一次,她穿着拖鞋敲门,问正躺在上铺看书的符黎“你们有没有银耳”。在宿舍使用电器是违规的,但那天,她说她想煲汤。为什么不去食堂问问呢?她起身回答。结果班长真的在那里要到了一点儿处理过的银耳,还有几块冰糖。 五六年过去了,许多事都已经变成碎片,不时潜下去,不时浮起来。记忆模糊的时候,符黎会下意识怀疑它究竟有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可她仍然记得班长那碗汤的味道像滚烫的糖水。毋庸置疑,她们是认识的。现在,她死了,选择自戕。她尊重她的决定,但感觉身体各处隐隐作痛。死亡并不少见。当年,她因为时间安排没有选择名为“死亡哲学”的选修课。但也许人拥有灵魂;也许下个月,小行星要撞击地球,没有人类能幸免于难。她呆滞地思考着,如果当初选了那门课,它会给自己留下什么。 仲影收拾了她摔碎的眼影盒,听见两人在门口的对话。符黎背对他,注视着门边的墙壁。她可能需要些时间独处。他等待着,维持静默,直至她主动开口。 “这真的是件很坏的事吗?” 她问。他走到她身侧坐下,没有直接回答。 “对于不再睁开眼睛的人而言,死亡的是我们。” 他置换了视角,提供一种颇具文学性的回应。 “是啊……” 她从中感到些许宁静,连意识都慢了下来。死亡的是我们。在那之中,究竟什么是常态,什么才是偶然。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永生也不意味着永远幸福。” “有时生命越长,痛苦越多。”他说。 “你觉得神志清醒的状况下,自杀是人的自由吗?” “人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 他们有相同的想法。符黎就像要自我说服那样,与他聊起了死亡。她的躯体产生痛感,理智却还在运作。五分钟后,箫凝前来敲门,说她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 雪国南部的最后一站由仲影决定。她们没有关心目的地,只跟随他上了通往湖畔的公交车。景色在倒退:垂下的屋檐,窗台,树篱,绿得幽暗的林荫路。途中,符黎与颜令儿不断说起大学同学,如今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谁和谁还有没有在一起,当年哪位老师升职成了院长。湖边不久就到了,或许也很久。水是蓝色的,在阴天下,一眼望不尽边缘的岸。 这里的风景令人心境平和。人们聚集在岸边某处,大约二十几个人,在清冷的异国已经算得上热闹。旁边立了一块板子,用几种语言写着一句话:完成即是消逝。人群围着一个圆形镂空装置,栏杆竖立,外层架着一圈结绳和装饰物,犹如一盏梦幻的捕梦网。 “一位装置艺术家。”仲影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那位女艺术家的社交账号,图片记录了她的生活以及创作过程。她为这件艺术品花费了六年,去了远方,如今她要做好最后一步:点火,让它旋转起来,然后崩塌。 “六年,只存在这一瞬……”符黎喃喃自语道。 “重要的是过程。” 她听过许多次类似的话语,但从未有哪一句比眼下这一刻的更深入人心。 风吹得湖水泛起层层波纹。颜令儿从另一侧走来,说想再和她聊聊。她们坐在了稍远的草地上,各自望着那座圆形装置。低落与伤感的时候,人们总是容易敞开心扉。 “你说她怎么会得抑郁症呢?” 她紧皱眉头,好像胃里仍然不舒服。 “没准和我们的专业有点关系,也没准……抑郁是人类的常态吧。” 方才在车上,两个人不约而同避开了有关班长的话题,但如果不去谈论,就好像解不开心中的郁结。 符黎轻声叹息,又自责道:“如果每次她帮我复活能量,我都说一句谢谢……” 令儿摇了摇头:“不要想那些了,其实当年和班长最熟的也不是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别忘了,悲伤会延迟发作。”她提醒道,“不过,至少她不会衰老了,还比咱们先一步确定到底有没有上帝和孟婆。” “是啊……”符黎垂下目光,“就算没选择这种方式……你看昨天的新闻了吗,南方城市,街头随机伤人。” “看了,伤的都是女孩。”她忽然冷笑了一声,“人生苦短,死就死了,没死的时候就凑合活吧。” 这不像令儿会吐露的态度。上次她也提过殉情,但更早之前,她分明说的是“YOLO”。符黎抬起头,思忖着。湖边,女艺术家在等候降临——一个她认为合适的时机。人们翘首以盼,同时互相低声交流,陌生的,寻常的,各种事。 “你们俩怎么样了?”箫凝和仲影在人群后面。她将相机暂时易主,他接过去,端正,将镜头对准艺术品。“后天你还走么,不然干脆留下吧。” 她看向他的侧脸,说:“我们大学的时候不是达成过共识吗?为了一个人去一座城市是多傻的事。” “我可不记得,一定是你们达成了共识,但我不在。” 树叶沙沙作响,携来几分萧瑟,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凉意,让身体渐渐冷下来。再过几分钟,艺术家就要亲手划出火光,投向她长久以来的心血。 “可能是我想多了,”符黎再度低垂眼眸,“他哥哥找我说了话,好像在暗示我生个女孩。” “拿绿卡的代价。但是,你们商量了吗。” “……我没告诉他有这件事。” “难以启齿?”令儿只向前方望着。 她自言自语般地回应:“我怕他会给出我想要的回答……那样,我就没有理由不留在这儿了。” 避之不谈,一部分为了保持清醒,另一部分为了给贪婪留有余地。颜令儿多少懂得其中的用意,轻轻笑她:“冷血的女人。” “只是小聪明而已。”她抱紧了双膝,“说说你吧,你父亲……怎么样了。” “就是……”令儿顿了顿,“就是你能想象到的破事,一个从不负责的男人,找上门来想要重新控制你。” “他找到你了……有危险吗?” “小时候我打不过他,但现在不一定了。” 关于童年创伤,令儿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那些,符黎从未亲身经历。在过去,她的母亲与父亲给了她充裕的爱,不强硬,也不隐晦,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因为恰好,她是他们的女儿。 “我想和他彻底断绝关系,我们。但是我妈有点儿软弱……她喜欢看武侠片,英姿飒爽的,自己反而下不了决心。” “箫凝知道吗?” “我不想连累她。” 天色更沉。女艺术家找到了属于她的那一刻,把火丢进镂空的中心。火焰跳耀,升高,捕梦网般的结绳和羽毛绽开了,像要飞舞,又像逃离。为什么无火的时候它看上去酷似旋转木马,有了光亮却变成一座牢笼。她们仰起头注视着那儿,仿佛听见消逝的零落声响。蓦地,符黎想起仲影和梦境中的那只黑兔子,想起他们说过的话。 ——也许“上辈子”已经是了。 ——在一个不幸的世界里,幸运是一种特权。 病症、伤痛、出生……人们面临着盛大的随机事件,犹如蒙住眼睛向圆盘丢出飞镖。符黎的目光变得朦胧,为自己天生就拥有的一些东西感到愧疚。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对不起。” 她轻声说。令儿撑起下巴,看着她,谴责得有些温柔:“我不知道为一个人留在一个地方算不算傻,但我知道,你是个傻瓜。” “是啊,”她眨着眼,笑了,将水光泛去,“那又怎么样。” 她们站起来,望向前方。那里光芒四溢,装置的羽翼缓缓飞旋,向地面倾倒。“等我准备好,就去处理这件事。”令儿挽了一下符黎的手臂,如同以前,走在树影斑驳的大学校园。那晚,如她所说,哀伤延迟了一整天,终于涌上来。她忆起有关那个同龄女孩的一切,她的语气,她偶尔来照照寝室门后的穿衣镜,她买又贵又不实用的衣服……所有都逝去了,不复存在。她走到窗边,面对异国的白夜,无声地哭了出来。 夏日终结 归家前一天,他们回到了岛屿。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最后一次面临夏季的海风时,箫凝说。她们还有许多景色不曾领略:极夜,极光,寂寥而无垠的雪境。令儿开始筹划下一次,要在冬季,要探入冰洞,去泡泡似的透明旅店里住一晚……她们抛出了想象,但谁也不确定无形无状的未来会流向哪里。 夜晚,他们在他的房间里接吻。柔缓的,没有情欲,像轻咬一朵落在唇齿间的花瓣。符黎坐在床沿,身体前倾,向上探寻着。她牢牢记住了这种感觉,一只灵巧的小鸟飞出胸口,抖落着羽毛。多不可思议啊,从降落那天起,仅仅半个多月,六分之一的夏天。她想起既往的彷徨犹豫。如果她愿意,早在几乎叁百日前,两人就能成为恋人。而眼下,她亲手把自己推到别离的门前。 温和绵长的亲吻后,仲影慢慢放开她的唇。符黎双手攀上他的肩,感受怀中与周身被施加令人舒适的压力,他的背又薄又结实,让她觉得可以就这样睡去,或是拥抱着注视他一整晚。他垂下头,贴上她额角的红发,收紧手臂。 “那个卧室,我续租了。”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笑中泛起苦涩。“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 “因为今天才办好。” 他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 “而且,我不清楚你是否需要换一个室友……” 不,我不想。但符黎发现自己说不出这句话。她将泪水蹭在他颈窝,摇了摇头。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春天,好吗。” 她的声音与他的气息交融,嘴唇感到他喉结的颤动。春天,唯一一个他们还没有共同度过的季节。仲影不仅给了她安全感,还给了她时间。 “到那时为止,我会有答案的。” ※ 失去黑夜的日子在渐渐向黯淡过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重新沉寂下去。今早,伯恩山犬走进来,嗅着符黎的衣袖,好像要留住她的气味。她又叫它宝贝,向它珍重道别。行李昨晚就收拾好,塞满箱子,她带走了礼物,还有他送的浪漫爱情小说。你会思念她么,哥哥开着车,用岛屿的语言问他。仲影没有透过任何视镜向后看,也没有回答。 云层堆积,像要下雨。在机场,他也有过一瞬私欲,希望她的航班今日无法顺利起飞。出发与抵达是同一处,大厅里人来人往,向着门外、入口或是写有咨询标记的柜台。光景似乎拖长了,一如延时的人流那般模糊。仲影想起她与其他人告别的方式,想起刚回来那天,那个使得他头痛欲裂的梦境——难以描述,除非对方也做了一模一样的梦,但也许他会告诉她,他梦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在我身边”。他帮忙拿着行李,在分别前再次拥住她,这次,符黎眨了眼,不再流泪。 “再见。” 仲影爱她,却希望她的人生不必为他的爱而停留。她有她想追求的事,她的理念,她的执着与意义。他早就做好觉悟,所以把故事的结局写作女主角注定要走。倘若她遇见更好的选择,他会心痛,甚至在那之中,他还能给予理解。 符黎接过行李箱的拉杆,张了张口,让话语变作微笑,朝他挥挥手。人们无法预料以后的事,节点、方向、机缘……假如明年春日,她的心还没安定下来,那么或许这一刻就是他们的终结。再见,她默默在心中道别。短暂的美梦已经消散,不得不回到现实。新闻、恶意、被禁止的烟花与焦躁的社会时钟;每个人都在向前,活在那儿,就必须保持奔跑。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她转过身去,不允许自己的目光再留恋他的轮廓和双眼。最后,她想到悲伤,想到死亡。 走吧,飞回去,飞向她应该在的地方。在无尽的怅惘中,夏天彻底结束了。 迎接 “小翊,教我写流行怎么样。” 八月中旬,高温,叶予扬躲进音乐工作室消暑。彼时他的朋友正在修改一首小样,同一段低音鼓点从监听音箱里漏出来,已经在密闭的空间内重复了将近二十次。 “可以啊。”夏子翊根本没抬头看他,“你觉得这两种处理哪个更好?” 急促的节奏从高处往下掉,加上电吉他和合成器的音色垫在后面,很酷,又有点诡异。“第二种吧,我觉得。”其实叶予扬没听出什么明显差异,但他的朋友总是吹毛求疵,过于追求完美。 “嗯……”夏盯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为什么突然要学写歌?” 他倒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椅背:“我想在她回来的时候送个礼物。” “送去哪里?” “机场。” “……” 夏子翊没说什么,转头在另一个显示器上播放起外国偶像组合的MV,参考她们既往的风格。万一这首歌被选上,就能作为下一次回归的主打曲。不幸的是,与此同时,叶予扬也从那儿获得了灵感: “要不然跳舞吧!我在网上看过十多年前有那种快闪活动。” 忙于编曲的人一边工作,一边回应:“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报道。” “什么?” “脑前额叶是大脑最重要的区域,负责思考、判断等高级认知活动,与智力直接相关。” “这我也知道。” “不,你不知道,研究表明,它是人类身上最晚成熟的部位,直到25岁才发育完全。” 朋友委婉地送上一记嘲讽。他盯着对方,幽幽道:“你损我。” “我只是不习惯说谎。”夏子翊眯起双眼,好像又被某些音程困在原地。 好吧,可能这个主意的确异想天开。叶予扬趴在椅子上,心中惴惴难安。他知道这种心情的来源——前天,他在户外,眼前莫名闪过她与那个外国男人牵手的画面,宛如撞见柏油路上升起的海市蜃楼。夏日,蝉鸣大作,那虚幻的影子弄得他精神涣散,拖慢了脚步,结果晕晕乎乎中了暑,不得不喝下好几瓶藿香正气水。他们之间有一点差距;他愈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也比不过那个对手。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是,他没读过那人写的书,一个字也没有。如果看了,他就会变得焦虑、忧心忡忡,随着花园里所有萎蔫的花草一起垂头丧气。 “为什么不直接做你最擅长的事?” 过了一会儿,朋友停止工作,转动旋转座椅,开口问道。 “我怕失去新鲜感。”他已经在她面前演奏过弦乐,在不同场合下,不止一次。 “但是人们都会喜欢。” 叶予扬想了几秒,眼睛忽而明亮起来。他原本应该很清楚自己能做好什么。 “又要靠你帮忙了,天才。” 策划表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得给它增添凑巧且即兴的伪装。他先去机场询问了工作人员,负责解答的女士丢来一本册子,亲切地说“如果你想唱歌,最好是这上面的曲目”。显然,那里面不可能包含他们心仪的选曲。那么演奏呢,他问。“可以,”她答道,“但只允许个人行为。”机场方不希望乘客聚集,可如果接机大厅有导游要接待旅行团呢——五名导游,各自身上都背了乐器,正好等得无聊,想合奏一曲。好像谁也阻止不了这种情形发生。 “别管了,”夏子翊表示,“现在最重要的是练习。”叶予扬找了在老师家里一起练琴的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大家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未来还是同窗,也不介意参与这场高中生涯最后的集体活动。经过商议,他们选定一首公主系列电影的原声乐,与爱情无关,却十分适合在大庭广众下奏响。 琴弓搭在弦上,他有些执着地投入进去,希望能呈给她最真诚的迎接。 ※ 回程的漫长飞行中,颜令儿向孟箫凝坦白了有关于父亲的一切。 他曾经酗酒,赌博,用神志不清作为借口殴打他的妻子和女儿。暴力通常肆虐在黑夜,而白天,他会下跪,向遍体鳞伤的她哭着道歉,说爸爸再也不会那么干了。她真的相信过,在四五岁的时候,因为偶尔他心情好,就会带她去游乐园,买汉堡套餐。他们在那儿笑得很开心,就像圆满的一家人。事实上,他的确没有一直坏下去。渐渐的,她摸清了规律,发现那一切并非取决于父亲的爱,而是赌桌上的输赢。 那年她大概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某一天,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名字很奇怪,甚至能想象到他起这个名字的瞬间一定喝多了酒。妈妈遗失了建议的权利,在那个逼仄的小地方,人们对男人过分包容,并教导女人如何依从。她意识到,自己人生的起点竟然始于一个男人的胡乱挥霍,生为女孩,她无法真正拥有她的名字。 “后来,我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想想十岁以前是怎么度过的。我要按照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动,把过去的东西全部推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活在封闭的幻想中。她不肯相信婚前的爱恋全部化为了泡影,只能抱着女儿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没过多久,一群人来到小城里,说往南方走去做一笔大生意,急需人手。他说他要拿上最后一点赌资,和他们出去闯荡。那时,身为小学生的她拦住了哭得歇斯底里的母亲,亲手为他打开了家门。 ——我会想你的,爸爸。 那句话里有喜悦吗?是为了不去激怒他的自我保护吗?有真心吗?她已经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可能真的去赚钱了。总之他偶尔写信,又出现过两叁次,然后,直到最近。” 令儿的语气沉下去,被飞机的噪声埋没。 “我知道。”箫凝说,“有个人有时候在楼底下晃,我看见了。” 她无奈地挑起了眉,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我猜他是你父亲,想和叛逆的女儿说说话。但现在看来,你们的关系只是生物学上的。”她的手抚上令儿的左肩,顺着手臂滑下,直到覆盖住她的手背。 “‘叛逆的女儿’,”令儿笑了出来,“不错啊,我喜欢。” “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比一个人要轻松。” 她们谁也没有回避,所以符黎可以在旁边静静听着。她猜测箫凝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在等待恋人主动开口。 “啊,”她不得不打扰她们,“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当然了,”令儿说,“你已经帮了我的钱包的大忙啦,最好再打个八折。” 符黎不打算收下垫付的住宿费用,但她们执意想还,说要分成十二个月。她只好先答应下来,届时再想办法退回去。 庞然大物平稳地穿行于云层中。刚起飞时,她浑身冒了冷汗,难免想起仲影在空气中摔开纸袋的动作。她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一部分已经生长在他身上,所以扯断时才会感到痛楚。但她不能一直这么低落下去,一切总得重新开始运转。还有许多事要做:准备考试,钻研课题,交一份研究计划作为升学的入场券。她们聊天,袒露心事,用餐,抱紧毯子睡着。回家的路总不如去时远。她闭上眼,让逝去的半个月光景一一在黑暗中重现,等待飞机跨越日界线,驶入国境。 ※ 时间比预想中过得快。 她一回来,暑假就要结束了。但比起在空白的日子里担惊受怕,年轻的男孩宁愿期盼秋天。演奏计划不小心吸引了音乐老师家的两个年轻助教,然后越来越隆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飞机落地那天,他们各自背着乐器,陆陆续续来到第叁航站楼。叶予扬靠向墙边,巨大的电子屏上写着许多陌生的出发地,他找到她的航班号,感觉心脏悸动得反常。 人们来了又走,接机大厅时而热闹,时而清净。终于,屏幕显示那架飞机已经着陆。演奏得提前开始,确保她们一出来就能进入音乐。接机的人纷纷举起牌子,助教老师让大家退到后方,而夏子翊算准了时机。他端正了站姿,架起中提琴,深呼吸,琴弦颤动的瞬间,仿佛看见她的红色长发在空中飞舞起来。 ※ 这次的降落很安稳,没让眩晕和恐高症再次发作。傍晚,她们走下飞机,快速入关,可迟迟不见行李,只好在免税店逛了一圈又一圈,买下一些巧克力和香烟。符黎扫过货架,看向外面,熟悉的地方,却不归心似箭。不知过了多久,转盘出口才依次吐出箱子。她错过了一件行李,追着它跑过一个弯,恰好旁边路过的外国女士帮了忙,利落提起,推过来。“谢谢!”她们交换了微笑,随后分别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符黎不知道出口有没有人看着她。或许,接机的旅客会顺便让视线掠过每一个人。箱子搬下去,又搬上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很疲惫,越过那扇白色的大门时,甚至寻不到合适的目光落点。但她听见了音乐,在近处,在横向的栏杆与磨砂玻璃的后面。 弦乐重奏,还有渐进的琴声。悠长,协调,织成美妙且上扬的旋律。刹那间,符黎似乎辨识出它们的来源,她望向令儿和箫凝,得到了同样惊讶的神色。 ※ 手指在琴弦上盘旋,触感和力度早已熟稔于心。演奏而非练习时,叶予扬习惯垂下双目,让眼前的事物随意流淌。他希望符黎注意他,却同时感到紧张。琴手们分散作一个椭圆形,步履匆匆的人为他们停下脚步。某一刻,他抬起眼睛。她被音乐吸引,走过来,一如往日般优美。 所有思念在那一瞬重现——想多看一会儿,但不是现在。继续,别出错。 ※ 明明小提琴和大提琴更抢眼,可她第一眼找到他。在这里促成一场盛会,除了小叶还能有谁呢。紧凑的弦音里,她视线的焦点不由自主滑向那个男孩。他也看见了她,随即低下了头,遗漏了几分青涩的慌张。她喜欢他挺拔的姿态,喜欢他们,也喜欢这首曲子。 对了,这首曲子,来自公主系列的新版电影。令儿也听过,当年,她们曾在同一天走出电影院。 ※ 有人弄错了,夏子翊确信。他的听觉和感知一样灵敏。错的是一把小提琴,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出来,但他觉得难以忍受。原本器乐就不对——他们没办法明目张胆抬一架钢琴进机场,所以他只能背着电子琴来——在那之上,错误就显得更加刺耳。 不行,要挽救表演的听感。他弹着琴,发现刚下飞机的乘客来自异国,成群结队。他在哪儿见过其中的面孔。合唱团?不对,是音乐剧演员。 最好能让她们开口唱歌。也许唯一的方法是从他先开始。 ※ 她不清楚那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环节:推着行李的人们慢慢加入了演奏。合唱的女声坚定而富有力量,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所有沉默都将作古。 ——不要低估我的决意。 ——我早已坚不可摧。 一如歌曲的内容,她们似乎自发地、自由地唱了出来。人声爆发时,眼前忽而一片模糊。符黎想到动画和电影。过去的公主等一个吻,唱着“终有一天我的王子会降临”;而如今,她歌唱坚韧和壮阔的东西,那种撕破陈旧和腐朽的决心,冒险的心,去跃入大海,看地平线另一边究竟有什么。她们会渐渐醒来,即使颤抖,也不退却。 她明白这变化,令儿也一定懂得。她在谈话中藏起了一个事实:如果不借由亲属的消息,失联已久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找到她的住所。很多年之后,她的妈妈仍旧软弱,不肯从梦中清醒。她已经足够勇敢了。可一个准备与父系断绝的女儿,应该如何看待她的母亲?作为世上亲缘最为紧密的两个人,她要放弃她,还是拯救她? 符黎抬起头,向周围寻觅。她们之间隔着距离,远远地,她看见箫凝站在令儿身旁,拭去她孩子般的连绵不断的眼泪。 睡眠与兔子 语词的旋律层层递进,掷地有声。周围响起欢呼和掌声,来自偶然经过的旅客,以及默契的演奏者与演唱者。她总是为这种情形所触动: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去做,去享受。唱歌的女士们似乎隶属于一个知名剧团,她们远道而来,不吝于在陌生的地方敞开歌喉。她领略到那种蓬勃迸发的生命力;而她,也一定能从中获得力量。 有时候贸然的安慰只会让人哭得更凶。符黎穿越人群,朝着令儿和箫凝相反的方向,给她们留下空间独处。重奏尚未停歇,改为活泼蕴着行进的古典乐。小夏正在收拾他的琴,她上前问候,与他聊了几句,确认方才的合作只是一次奇妙的巧遇。弦音交织,流淌着盎然的春意,底下是风动,是生长的声音,小提琴在最上面,轻盈地点出欢快的舞姿。 “我给你带了礼物,但是在箱子里。” “谢谢!”他拎起了琴,抱着架子。“这首曲子是我们高中的上课铃。” “高中啊……” 小夏的高中只在两叁年前,而她对那时的记忆至少已经过去了七年。时光荏苒,符黎轻轻叹了口气。乐曲声中人潮涌动,有人驻足,自然也有人赶着离开。弦乐从侧前方来,她予以注视,又随着音调看向更远处的高窗。下午,临近傍晚,外面天色湛蓝。在音乐的衬托下,整个候机大厅都显得明净。忽然,她的目光扫过一个站在二楼的男人,明明相隔很远,却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看不清那道笑容里的东西是落寞还是玩味的欣赏。人影幢幢,他一晃而过。她将视线降下,还给了中提琴手。 演奏以明亮的音色收尾。他们收了乐器背在背上,哗的一下散了。周围喧嚣四起,各有各的热闹,夏子翊先走了一步,而小叶从拥挤的缝隙中穿梭过来,朝符黎伸出手。 “你回来啦,姐姐。” 年轻男孩想接过她的行李,眼神从方才的沉静专注变得清澈。她拿得动箱子,但还是任由他接过去,用一句玩笑话回应他的欢迎。 “十几天不见,又长高了啊。” “真的假的。”他笑得开朗,“对了,怎么没看见颜姐和孟姐。” 他们走去出租车等候区。小叶有各种款式的琴盒,今天背了一具银灰色的,颇为素雅。 “她们去买杯饮料喝,待会儿再走。”她随意找了个理由。 “那……评价一下我们的演出吧。” 这场迎接的确饱含意外之喜,现在,他跟在她身旁,就像刚从音乐厅堂的木质地板上走下来。 “如果满分是十分,那你们就是十一分……”她顿了顿,想到朋友的处境。“还有,令儿也会喜欢的。” “既然这么好,我是不是该得到什么奖励?”他的语气中毫无保留地透露着期待。 “就奖励你不用交下周的读书报告吧。” “呃,这好像不是奖励。” “那是什么?” “赦免……吧。” “是啊,说的没错,赦免。”她故意加重语气,“反正我只能给你压力。” “没有!那怎么能算压力呢……” 符黎轻轻地笑,把他有点慌忙的模样看在眼里。两人下了扶梯,排在回形栏杆的末尾。室外天气凉爽,小叶穿了长裤,身上的短袖也不再像季夏时节那么轻薄。平日里,符黎常常倚赖一些微小的幸运,她选的那条队伍行进飞快,很快出租车就开到他们眼前。 “去哪儿?” 坐上后座,司机问了一句,她熟练地报上他家的地址。 “先送你回家吧。”叶予扬说。 车子即将开上高架桥。他内心习惯性地忧虑起来,然后在听见一个稍远的位置后悄悄松一口气。太好了,姐姐暂时不打算去那座同居的房子。可他还要担心什么?她已经回来了,而与她一同出发的外国人留在了远方。 车窗外视野开阔,掠过城市的景观。又到了夕阳西沉的时刻,那些云团交错地堆积着,或者洒落成絮。近处,天空是粉紫色的,渐渐过渡到温暖澄明的方向,让明与暗混融相拥。不到一年以前,他们第一次共享落日,那时小叶还是高叁学生,而她顾及兼职教师的身份,常常自我提醒要收起规矩之外的感性。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少年给了她一份烂漫的、专属于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它没有点名道姓的指向,而且在适宜的地方终止。他懂得分寸,这在十几岁的男孩身上几乎很难见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正寻找的就是分寸感,因为世界上太多的男人都不清楚应该从哪里开始,到哪里停下。 “谢谢你今天的音乐活动。” 忽然,符黎向他道谢。叶予扬摇了摇头,一半满足,一半心虚。他知道在一曲合奏里,中提琴远远不如其他声部出彩。助教老师比他专业太多,甚至有担任首席的实力,他们会来,也只不过因为想录下几条能发在社交平台的短视频。然后,最巧的是还遇见了音乐剧演员,她们填补了人声空白,才让第一首歌如此惊艳。所有人共同成就了这份礼物,少了谁都难以完成。所以,他根本无法独当一面——也许是选择中提琴的命运,但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空虚。 “前面堵车了。”她说。 “没办法,慢慢开吧。” “我想睡一会儿。” “好啊,等快到了叫你。” 可能不该在小叶面前睡着,但身体实在很疲倦了。没过多久她就迎向梦境,梦见异国岛屿的火山正在活跃,赤红的岩浆流进那片雾气蒙蒙的温泉。 符黎靠着座椅,无意识地向左倾倒。路况不佳,出租车走走停停,叶予扬扶住左手的琴盒,用肩膀接住她。他们坐得并不紧密,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她腰背悬空,即使靠过来也不够安稳。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稍稍前倾右肩,让她继续慢慢倒下去,直至躺在自己的腿上。 胸口一阵心悸。他像做了错事,抬头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司机的脸,确认对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路面。符黎的发色有些褪了,红里透着浅浅的橙色。她似乎没化妆,或者留着一点淡妆,长发散落在他腿间,有种凌乱的美感。车内已经不用开空调,而他的身体正微微发热。她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第一次,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看见乐谱的音符飞上了她的耳际,在她周身跃动。她大多数时间是姐姐,偶尔是同龄人,可无论身份如何,她都一直牵动着他。 “喜欢你……”他不由自主地默念。这一刻,叶予扬比当初在摩天轮上告白时还要紧张。这是真正的奖励吗?他抬起了右手,用有些颤抖的力度挑起一缕缕长发,避免它们贴在面颊。符黎闭着眼睛动了动,手臂搭上他的腿,在熟睡中找到舒适的姿势。他的心脏痛了一下,不知道那份感情该怎样安放。他左手抓住了珍贵的琴,低头看着她,目光湿润,胸前随着她缓慢的呼吸泛起酸痛感。喜欢你,他又默念了一次。 梦中,符黎想要逃离温泉,却找不到上岸的出口。最终她飞了出去,飞向天空,越过山与苔原的沟壑。过了不知多久,她被引擎声唤醒,却没有立刻睁眼。她觉得自己正枕在谁的膝上,一只手还拽住一段柔软的布料。她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岛屿,以为车子在一号公路上,开往辽阔的冰湖。 “姐姐,醒一醒,要到了。” 肩膀有轻柔触感,耳边传来小叶的嗓音。符黎惊觉出租车的目的地是位于河边的家。她睡了一会儿,却不小心亲密地靠向年轻男孩。突然,她想到倘若时间倒流一年,她会用什么表情醒来——也许仓皇地起身,飘忽,然后不停送上歉意。可她被动又羸弱的天真早已渐渐消失了,就连当初在摩天轮的密闭车厢里,在恐高症发作之际,她问的都是“如果我会伤害你”。 “姐姐……” 叶予扬用手指戳了戳符黎的侧脸。她的睫毛颤了几下,随即倏然张开眼,眉目舒展,用探寻似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好像要在他身上寻找什么。 “谢谢你,我睡得好沉。” 今天的第二次道谢。他心跳怦然,一时搂紧了珍贵的琴具,不敢再看她:“没……不、不用谢。马上就到家了!” ※ 九月的傍晚,微风携来凉意。日光淡了,他们拎下行李,关闭出租车的后备箱。叶予扬来过这里,还记得去往她家那栋楼的路线。符黎走在左边,看着道路两旁的悬铃木,说没想到树叶已经开始红了。每年,她都要感慨一遍。 “明天只有二十一度。” “我记得往年的九月份根本没有这么凉快。”她回忆起十年前的开学季。 “没准过几天又要升温呢。” 初秋的气温反复无常,待一场雨来,天就骤然冷下去。两人路过圆形道路的转角,符黎想提起大学新生的军训,却怔了一下,赫然发现矮树下的草地上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蜷在那儿。 “兔子?” 以前只见过流浪猫,从没见过被遗弃的宠物兔。它浑身洁白,竖着一双长耳,耳廓一轮淡淡的黑色,眼周也长着深黑绒毛,像兔形的熊猫。 “姐姐,你们小区的生态也太好了吧。” “这是被谁放养的吗?”她朝四周望了望,来往仅有叁两个住户。 兔子嘴巴动了动,嗅着树下的草,咬下一片圆叶咀嚼。 他拿起手机搜索,而符黎紧紧盯着它。 “它在吃你。”她说。 小叶笑了出来。 “它在吃叶子。”她额外解释道。 “对了,这个叫海棠兔,以前小妹吵着说要养。”他查询到兔子的品种,又仔细观望着。“它好干净,可能刚开始流浪。” “我觉得我们要抓住它。”远处传来儿童尖厉的打闹声。一种强烈的直觉正在作用,宛如莫名在脑海中浮现的一些画面,也许只是想象,但她觉得如果不带它走,它就会死。 “真的吗?”小叶抛来一个问句,身体却率先行动。要是它钻进灌木丛里就再难找了。他迈向草丛,伸手把兔子捞在怀里。 “别抓耳朵。” “知道啦。” 离得近了,才看见兔子眼周的绒毛长成凤眼,嘴边还有两颗可爱的黑色斑纹。它不挣脱,也不咬人,全身毛茸茸的,在他手中暂时栖息,显得十分乖巧。 “好软啊……” “走吧。” 得回去问问小区里谁丢了海棠兔,或者先给它搭个小窝。他们走得快了些。正是晚饭时间,路上不见几个人,右手边的树枝不经修剪,弯向路中间,低低垂落。窸窸窣窣的树叶后面有位男士,穿着浅色的长衣长裤,健步如飞。他不矮,身形挺拔,一时看不出年龄,但奇怪的是,他越走越近,好像正要迎着他们。 “爸,你怎么来了?” 果然。年轻男孩仓促地吸了口气,又一次心率飙升。 “我出来看看你怎么还没到家。哎,这位是……” “是小叶,我前一阵做家教带的学生,考上音乐学院了。” 符黎的语气中有一丁点自满。而他急忙问候:“……叔叔好!” “你好,小叶。” 她父亲笑了笑。他风度翩翩,应该年过半百,但头上甚至没有一丝白发。他记起自己不久前还想见见这位教授,结果竟然猝不及防地提前实现了。 “怎么,还从国外带回来一只兔子啊。” “在小区里捡到的,就在那儿,”她回身指了指,“让妈妈打听一下是不是谁弄丢了。” “好,回去吧,辛苦同学先抱一会儿。”父亲对待他的态度犹如对待任何一位课堂上的学生。“小叶觉得黎黎算个好老师吗?” 叶予扬被点名,一瞬间竖起耳朵,像他怀里的海棠兔。 “是!多亏了……符老师,我才能考到那么高的分数。” 他在中途卡了壳,差点脱口而出叫她姐姐。 “当然,我可是很有能力的。” 符黎在父母面前会打消全部的谦虚。天暗了,西面的天空渐渐加深了颜色。家就在前方,灯光亮着,等他们走进去。 谎言 结果,那天他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做客。起初符黎随意提了一句要不要吃过晚饭再走,然后,她父亲表示不必客气,他也经常请学生们吃饭。叶予扬知道那只不过是些客套话,心里却真的动摇了——至今为止,他的对手们一定还没来过这个家。他望向姐姐,试图从她的眼神中寻求同意,而她直接拉开了餐桌旁的座椅,让他坐下。 中提琴和兔子都被好好安放。她的家充满生活气息,书柜占据了每个角落,柜顶花盆里养着绿萝,长长的青绿色枝叶向下悬坠。彼时,她的母亲正在厨房炖鱼,听见有客人的声音,探出半个身子问: “——丫头带男朋友回来啦?” 那道嗓音极具穿透力。她的父亲走过去,代为回答:“不是男朋友,是小朋友。” 饭桌上,年轻男孩举止拘谨。他收到长辈们关切的问候,譬如什么时候开学,平时要花多少时间练琴,有没有对社会学感兴趣。姐姐的教授父亲说起话来令人如沐春风,母亲则性情直爽,他们喜欢相互牵制着说话,却会一起夸奖现在的孩子长得又高又帅气。符黎想,他的内心会不会像早年电脑游戏里左右横移的卡通小人儿,要努力狂奔,接住每一个从天而降的话题。她专心吃饭,同时默默观察:他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可拿起筷子的手紧绷着,耳朵也红透了。 她能看出他已经紧张得有些疲惫。晚餐美味丰盛,饭后没过多久,符黎送他出了门。晚风稍显寒凉,犹如异国岛屿的夏夜,翻起一股清新的青草味儿。要下雨了,她猜。尽管天气预报上仅仅显示多云,但她知道,那熟悉的气味属于这座城市的雨天。 她快速折回去拿一把伞。叶予扬独自站在楼前,让风接连吹散自己身上的热度。树的影子掉在了地上,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他的目光追着它们摇晃。想问问姐姐自己刚才表现得怎么样,却忘不掉他们喊他“孩子”和“小朋友”。 “给你,下次见面再还。”符黎递上折迭雨伞,送他到小区外。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问。 “还有叁天就要开学了,到时候你会很忙,至少等军训回来再见吧。” “那新生报到……姐姐能和我一起去吗。” 开学那天,新生大多由家长陪同,但那名习惯在家庭中缺席的男人大概挤不出时间。她想起他的高中成人礼,一时于心不忍,可她感觉此刻必须选择拒绝。 “我也有点事要做,虽然想去着名的音乐学院看看,但……还是让小夏陪你去吧。” “好吧。”他本就不抱希望,“今天给你们添麻烦啦。晚上早点睡,晚安。” “晚安。” 符黎目送他的出租车行至路口。青草气息掠过鼻尖,云翳沉重地积在天上,似乎很快就要漏下来。她有点儿教导的欲望,最近也变得喜欢捉弄他。但他即将进入大学宿舍,一个由四人或六人组成的紧密联盟,有些气禀会在那儿相互浸染,可能好,也可能坏。在这变动不居的世界上,谁都无法保证什么。湿润的味道愈发明显,她跑着,迈开步子,风中,细雨如约而至。 ※ 次日,符黎带海棠兔去了异宠医院做检查,它活蹦乱跳,十分健康,只是问遍了小区的住户群,没有人出来认领。她只好买了笼子和兔粮,暂且放在家里,等一个有缘人认养它。后面两天,她往返于大学和家之间,打印成绩单,准备申请留学的材料。她想念许多大学老师,却没选择去见他们。学生一届届来,一届届走,她只是其中一张面孔而已。 “打算去哪儿留学?”父亲问。从小到大,对于她想做的事,父母都会给予鼓励。 “我想先看看这次旅行的地方。”雪国西南部有两所心仪的学校,只需要英语成绩和文书,也不用推荐信。 “不考虑国内大学吗,”母亲说,“我看老符那里就挺好。” “我也想报名国内十二月的考试,有家人在的学校万一考上了容易被怀疑,所以目前选定的是隔壁。” “黎黎,我得提醒你,”父亲撂下正在翻看的书籍,“如果全都想要,可能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这句话落在她耳中一语双关。 “不是说你不该有那样的野心,做双重准备是很保险,但我怕你的精力有限,来不及应付。” “嗯……”她思考着,沉吟片刻,却拿不定主意,“是有风险,可我还是都想试试。” “那就这么准备!”妈妈笑着,转头又对他添了一句:“别对你女儿那么没信心。” 从小到大似乎总是如此,父亲披露周全的思虑,母亲则在她徘徊时把她推出去。她还说最近清闲,可以跟去料理一日叁餐。符黎拒绝了,因为这个自由的中年女人近来刚刚爱上瑜伽和有氧舞蹈,时不时往健身房跑。切实的家务事她完全能自己解决,比起那些,她更需要心灵上的支撑,而他们已经给予了太多。 ※ 不知不觉,秋意浓了。 她搬回租屋,按照仲影所托,帮他打开卧室紧闭的门。第一次,符黎看见对面的陈设,简洁,干净,像岛屿上属于他的房间。他给宽敞的单人床铺了灰色防尘罩,在墙面上留下一座复古机械挂钟,除此之外,几乎清空了一切。她推开了他的窗,接着是客厅的,所有的,让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她拍下一张窗外的风景发给他,微风中,树叶深绿色的柔波正在变黄。过一会儿,手机震动,正值异国凌晨,她猜到那不是他的回应。 “这周……有时间吗?” 信息来自蓝色头像的男人。她又一次犹豫不决。 “如果要见面的话,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 “医院,我已经去过了。” 也许在卫澜眼里她忽冷忽热,就像几个月前的他一样。不过符黎没想到对方提前做了传染病检查。他了解她的防备与多疑,却宁愿主动迎合。她想起他在机场的告别,那种暧昧又引诱的方式。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表示的。 “周六下午两点,还在那个地方。” ※ 那天,符黎开车去了酒店,办理入住,上电梯,刷卡开门。过程与以前无异,她先进去,再告诉他房间号。只是这次,她卸下了一点戒备,没有再在托特包里塞上一把刀,也没携带多余的手机。不确定是不是对的抉择。还有十一分钟,她打开冰箱,略过里面的酒和咖啡,拿出一小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光。 两点,卫澜准时敲门,携了久违的香气进来。天气转凉,他穿了浅色衬衫,将袖子挽上去。他会画画,知道怎么穿衣服更赏心悦目,看起来能把性和爱分开,完美符合一个艺术生的刻板印象。 符黎朝他伸手索要医院报告单。他递过去,笑了笑,藏起其中的无奈:“好久不见。” “很久吗?” 她翻看着纸张,语气却像真的在询问他们多久没见。气温逐渐下降,但她仍是一身吊带短裙,只在披了一件宽松的棕色外套,露出锁骨和匀称的双腿。红发浅了些,更加明亮。 “开车来的。”他说。 “嗯。”符黎点点头,“对了,那天你去了吗?” “去哪里?” “机场。” “没有,我最近很忙。” 要问出这句话并不容易——多少含着一点自恋,预设了他既然来送行,也必定会来迎接。但她明明看见他了,在人来人往的二楼回廊,除非那是沉浸在古典乐里油然而生的幻觉。 “好吧,可能我看错了。” 符黎勾起他衬衫前襟,往床边走。突然,她觉得这种感受如此陌生。尽管这些事她早就做过——与一两个月前没有差别——可自从踏入酒店大门的一瞬间起,她就发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变得难以想象。该用什么表情去开门,该说点儿什么……同样的装潢,同样的气氛,时间却已经轮转到换季的时候。她想到仲影的承诺,但越是想念,春天就越遥远。 卫澜不了解那些。可他看出久居一处,人们会慢慢相像。她仍然明眸善睐,也沾染了那个人的气质,透着一份淡然、镇定。他说他没去机场,而她没有追问,甚至毫不在意。算了,让这个话题过去吧。 她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直到最后一颗。他将双手抬起来,手腕交迭,做好被束缚的姿势。 “今天没有那条丝带?” ——既是提示,又是邀请。他似乎期待她把他的眼睛蒙起来。符黎低着头,视线从底下的透明纽扣缓缓上移。 “去洗澡。” 她说,推着他转身走向浴室。 童年动画 有时化妆是个麻烦,有时她又庆幸那反倒能掩饰真实的脸色。符黎先赶他去洗澡,想独自梳理一些事。但什么都来不及厘清。水声响起,然后很快停下。卫澜从浴室带出浑身的水汽,衣服敞开,怎么被推进去,就怎么走出来。不能拖太久,因为她的决定是临时起意——他怕这只是个借口,怕她其实忽然想要离开。 “那么快,”符黎从床沿起身,有些心不在焉,“别敷衍我。” “没有,我不敢。” 他必须做好准备再来,尤其是清洁,各种意义上的。她抽出那条酒红色丝绸,与此同时,卫澜合了双眼。她稍稍仰起头,手背擦过他的脸,触碰到轻柔的鼻息。他等待被掌控的模样只属于他。但她还是难免想起异国的夜晚,想起把装饰画挂在墙上的比喻。如果他的天赋是在床上受人支配,那么她的就是常常在这种场合下想到别人。有一瞬,符黎打算干脆逃走,可又觉得那样看起来十分怯懦。他的眼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她将丝带覆上去,开始打结。别再游移不定了。倘若一直耽于思念,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将一事无成。 “躺吧。” 符黎拽住他的衣角转身,让卫澜摔进床里。她挑起红色的长绳,拴上他的手腕,换了一种打结方式。他可以挣开,而她要看看他会不会尝试脱离束缚。 “你没把香水洗掉。”她说。起飞前,她在机场免税店试了他的同款,不如他的那么洁净柔和,俨然是另一种风格。 “不是沐浴露?” “有沐浴露,也有香水。” “我应该高兴你没忘记这个味道。” 他被蒙了眼睛,唇边却有笑意。符黎跨在卫澜双腿上凝视他,猜测对方是否早就准备好这句话——像一个棋局,或者陷阱,得花点心思才能弄懂背后的含义。她以膝盖支撑,俯下身,靠近那阵香味。 没有任何重量与肢体接触,但卫澜感觉到女孩的呼吸打在了胸口,长发尾端若有似无地扫过皮肤。他痒得往后缩,气息也不再十分安稳。“是啊,我记得。”她的声音近了,短暂地停留在身前。 “旅游怎么样。” 他随意找了一个话题。她觉得没有必要透露那些回忆,于是说起车。“我开了手动挡的。” “那现在要重新适应了。” 符黎知道他的意思是重新适应自动挡车辆,但还是感到莫名刺耳。她让卫澜转身,撩起他的衬衫下摆。 “你是不是又瘦了。” 她用目光测量着他的腰背。 “可能吧,因为工作。”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譬如在他内心无止尽蔓延下去的虚无,可他不能说出来。 符黎微微眯起眼,才发觉自己似乎在表达关心。她原本不想那样,只是随口问一句,说出观察结果,顺便向他确认。她不希望他们之间过于温情,甚至是仅仅回到正常的人际关系里,就像半年前那样。 “你看过童年的动画吧,有猫和老鼠的那个。” 她从包里拣出一个手拍,以顶端划过他的脊背。无论怎样的道具,她都要选淡粉色的,它们看起来柔和,能减少想象中的疼痛。 “……看过。” “里面有一个画面,叁只小猫被拎到衣架上轮流挨打,我小时候总爱反复看那一集。” 硬物抵在背上,卫澜已经预料到她拿出的东西。他能做的只有顺从与配合,抬高腰臀,任由她褪去下半身所有遮蔽。他停在暗红色的黑暗里,而她却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他几乎无法控制。 趴跪的姿势令他的身体一览无余。符黎抛起皮革手拍,随后再伸手接住。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缓解紧张。他的性器已经硬挺,但她决定慢慢来。她用手掌贴上他紧实的臀,向上移动,顺着光洁的背缓缓抚摸。卫澜偶尔乱了呼吸的轻重,她改变方向,手转到腰侧,再往前身,滑到小腹和大腿中间。他显得很干净,每一寸肌肤都柔滑细腻,需要花点时间去清理和保养,仿佛为了讨好她做过精心准备。那么我呢?符黎反思了几秒钟——至少她会挑选合适的工具,也研究了一系列这方面的常识。 “从后面看也挺漂亮的嘛。” 那女孩说了一句带点痞气的话,由上自下地审视他。她好像故作轻浮,要蹂躏他的自尊心,但紧接着又体贴地叮嘱: “如果受不了,你就喊停。” 啪。硬质皮革拍打在臀肉上,响起清脆的刺痛。卫澜下意识地往前晃了晃,眉间蹙起皱纹。纯粹的痛感,掀起腹部深处越来越热的火焰。 手拍落下去,扬起来,再落下去,令酒店房间里回荡悦耳的声响。符黎收着劲儿,不超过先前试验在自己手臂上的力度。她很快就开始上瘾,因为送出去的力道相当爽快,而且每打一下,他都会隐忍地喘息。 “感觉怎么样,”她在他挨打的地方轻轻揉了揉,“我再打重一点,可以吧。” 卫澜没有拒绝,那么她就默认同意。符黎向下甩动小臂,放开力量。啪——!白皙的皮肤立即泛起红印,他的臀肌不由自主地收紧,弄得粉色的后穴一开一合。她左手摸到他的会阴处,再温柔地包裹住阴囊。卫澜的身体太容易留下痕迹,她试图以这种方式给他安抚。 “喜欢吗?” 符黎找到合适的角度,让声响愈发清亮。 “……唔!”他似乎想逃开,却不肯喊停。 “喜欢我打你吗?” 她又问,催促似的打下去。卫澜支撑不住,向前倾倒,整个身子都落进了床里。 “轻点……” 符黎不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被打,但知道自己喜欢他趴在那儿求她轻柔。她不仅没停止挥拍,还在他泛红的臀肉上抓挠,一面敲打,一面和缓地撩拨。他彻底硬了,被折磨得时痛时痒,颤抖收缩的后穴似乎渴求着深入的抚慰。她将那副模样看在眼里,体内也随之升温,但今天她只想单纯玩弄他。 刺痛连成一片火辣的痛,卫澜呻吟出声,没有被麻痹,反而更加敏感。还好,他叹息般地喘气。他以前甚至想过那女孩会在他身上穿孔。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跟着她的动作晃荡到全身。但某个瞬间,她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空调的开关声。 “阿黎……” 卫澜眉间紧皱,在黑暗中寻找她。过一会儿,他被扯住头发,被迫扬起了头。 “跪起来,乖。” 她仍然镇定平和。他恢复了跪姿,把自己全部暴露出来,然后感到她的触摸流连至后颈,作为听话的奖励。 “今天只用手……”符黎戴上手套,拨开润滑剂的瓶盖,用大量冰凉滑腻的液体浸润他。 空调送来冷气,但身体不断翻起热浪。他抓紧床单,容忍她纤巧的手指探进去,按揉在快感的根源。卫澜难以抑制地低吟,被那种潮湿温暖的愉悦反复推向浪尖。羞耻,同时竟然还有一丝欣慰。他能察觉到她变得比之前生疏了——至少说明她没有用相同的方式征服其他人。他已经把自己放到极为卑微的位置,却因为这个发现而加倍动情。 “如果不碰前面,你能出来吗?” 忽然,她循循善诱般提出疑问,又挥起粉色的拍子打下去。他痛得闷哼一声,喘息起伏着,又带了点呜咽的语调回答她不要。符黎想到对方平日的模样,温柔,衣冠楚楚,甚至敲开这个房间的门时还露出赏心悦目的笑容。而现在,他湿润地吞着她的手指,不自觉将双腿分得更开,连磁性的嗓音也化成一滩水。她深呼吸一口,忍不住满足地笑了笑。混合了沐浴露的洁净香气飘散开来,勾着她握上那具亟待抚慰的性器。 双重快感骤然袭来,他的大腿几乎快要发抖。她握紧了他的阴茎上下滑动,随即在顶端用掌心抹开他不断渗出的透明液体。他今天好像格外受不了这种刺激,肩膀没再保持平稳,腰间不断塌陷下去。她旋转了深入的指尖,某一瞬,卫澜绷紧了下腹,垂头倒在床上。手中能感觉到他的脉动。他震颤着呻吟,被高潮的海浪冲上岸,跌进柔软的沙滩里。 “……阿黎。” 他在剧烈的余韵中失神,喊了她的名字。 “嗯?” 她慢慢松开了手,从他身体里抽离。 “没…没什么……” 突然,符黎听见心中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完了,她慌张地眨了眨眼,目光飘忽起来。有一件事忘了确认,并且本该在一切开始之前。她去卫生间清洗双手,打开流水,想着要不要忽略它。也许她可以那么做,干脆视而不见。 再回去时,卫澜换作侧躺,双臂仍然被束缚着举在上方,丝毫没有想要挣脱的意思。符黎解开了那条酒红色丝绸,看见他眼中有波澜滉漾。 “你……”她迟疑片刻,“小时候没被打过吧。” “没有,”他望向她,但眼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笑意,“你是第一个打我的人。” 符黎轻轻咬了下唇,点点头。她害怕这种作为性的情趣会引发一些坏的记忆,如果对方有类似的童年创伤,她就不该采取这种方式。 “真的?”她再次问道。 “真的,我发誓。” 希望卫澜说的是实话。她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让一场性事走向糟糕的局面。说话时,他微微蜷起了腿,似乎想要藏进被子里。他时常觉得冷,她绕到另一边,关上空调。硬质手拍丢在床角,他紧实的臀上遍布红印,有些发肿。好像下手太重了。虽然热衷于欣赏对方展露的脆弱,可今天她显然越过了某条警戒线。床上的游戏已经结束,但她还是伸出手,从卫澜腰侧摸下去。他皱了眉,下意识地想躲开——看起来真的很痛,而且,大概痛感没办法轻易伪装。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过分。” 趁着还没解下红色长绳,符黎歉疚地俯身,浅浅拥了他一下。她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这样安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拥抱。可能她忽然感觉疼痛也染到自己身上,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在天气微凉时张开双臂。但他只是他,不是遥远的异国人,离得近了,她又闻到那阵混着沐浴露的洁净香气。 “等等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她靠过来时,卫澜愣了一瞬,被柔顺的红发遮住视线。他因为耻感和痛觉躲开了她的手,却在稍纵即逝的环抱中填满了内心的虚无。 心机 水声停止之前,她将床面恢复了整洁。 “我在车里等你。” 符黎用手机发送消息。酒店走廊寂静无声,她沿着深棕色的地毯走向电梯,下楼。外面已近黄昏,但天际雾蒙蒙的,不如昨日明朗。她读了一会儿书,然后收回储物格里,看眼前的车辆进出来往。 卫澜在浴室里听见了关门声。每次她都率先离去,像个无情的消费者,但唯独这次留下讯息。他去前台归还了卡片,再到停车场寻找她告知的一串号码。她最终买下的车与他当初挑选的极为相似。透过挡风玻璃,他望见那个女孩趴在方向盘上,似乎已经睡着,或是百无聊赖地思索着什么。他走近轻敲两下车窗,等她解除门锁。 “久等了。”他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 符黎维持原来的姿势,转过头盯着他。他以为自己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但她握紧方向盘的手指动了动,抛出一个突兀的、出乎意料的问题。 “如果你结婚了……会想要小孩吗?” “我?” “嗯。” 卫澜眼中闪过一缕讶异。她还没系上安全带,腰背微弯,让长发流淌下去。在他面前,只有过去的她才会显露这么纯净的、毫无戒备的感觉。他开始揣测,随即确信她想得到的是别人的答案——他们之中最有可能走向这个话题的那个人。 “如果对方希望,那我也希望。如果她不想要,那我也不想。” 卫澜看着她。他的回答里只有她,但如果在此时敞开心扉,只会惹来厌烦。 狡猾的标准答案,符黎想,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他脸上重新染了笑意,挽起衬衫袖子,视线移向正前方。 “但实际上没有几个男人不想要孩子吧?毕竟他们不用自己生,随便给点关心就算称职。” 卫澜看出女孩没找到她需求的东西。他必须强调所有男人都一样,谁都无法轻易克服那种天性和惯性,令她困扰的那个也不例外。一种几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但他不在乎。他已经不可能被她选择了,所以只能阻拦她选择其他人。 符黎倚着方向盘打量他,目光晃动了一下。他知道她正在动摇,或许只有一点,或许大多数来源于她自己。 片刻后,她拉下安全带,顺势看见卫澜干净的手腕。 “你之前戴的手表呢?” 轿车驶离停车位。他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扔掉了。” 导航女声提示下个路口右转。她熟练地转弯,目光专注于路面。 “怎么,是不喜欢了吗。” 那只手表暴露了他和元依依的一部分关系,而她似乎在明知故问。 “是我当初选错了。”他望着车前的街景,没再重复道歉的话。 符黎还记得他叮嘱过“小心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他们明明就认识,可他却使用一个极其生疏的代称。现在,为了重新拾起某种信念,她自己变成了红头发的女人。但残存的恐惧尚未完全消解,对于一些更深的怀疑,她仍然问不出口。 仿佛为了避免继续交谈,她打开了音乐。那旋律有种安谧的神性,太容易辨认来自哪里,是谁喜欢的风格。她驾驶的模样比平时还要迷人,而卫澜始终看向窗外。有的叶子泛黄了,傍晚,夜幕的降落比夏季时更加沉重。但是,应该庆幸她没和那名作家做同样的事。床上的命令还在耳边,他心甘情愿,却又因羞耻感皱了皱眉。 “你还痛吗?”像捕捉到他的神情,符黎问道。 ——早晚会被她驯服的,甚至现在已经是了。 “怎么可能不痛呢。”卫澜用一贯的笑容回应。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 轿车一路畅通无阻,飞快地接近目的地。 “要不要上楼坐坐。”他知道女孩不会同意,但依然提出邀请。 “不了,我还有事。”她把车子开进小区。 他只能在心里想象她还有什么事。车停在他家楼下,卫澜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问之后什么时候碰面。 “我不知道,也许中秋以后吧。” 她第一次主动给了他还能继续见面的希望。他正要推开车门的手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心脏有融化的迹象。 “慢点开,注意安全。” 他微笑着留下这句叮嘱,从她的车里离开,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 ※ 近来城市里秋高气爽,有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和高远的蓝天。明知这段日子舒适又短暂,符黎却腾不出时间出去走走。大学毕业以来,除了读书,她几乎没有其他长久的坚持,幸运的是因此复习还算顺利,也拣出了几个感兴趣的研究方向。但每个在过程中挣扎的人都难免被焦虑缠身。考试开放报名那天,上百万用户同时涌进了网站,导致它几度崩溃。她面对空白的页面,隐约得到一种悲观的启示。 下午,符黎开始准备一周的叁餐,再用冷冻的方式加以保存。她发现自己的刀工变差了,还不小心在切洋葱时划破了手指。刺激的气味模糊了视线,她用手臂抹着眼睛,寻找客厅的药箱,又无意中把它撞翻。那一刻,孤独像一座望不到顶峰的山,向她迫近,重重地压下来。没关系,她流着泪默默地想,只是阵雨,很快就会过去。 待一切处理好,她走向卧室,却在对面空荡的房间前停下。手指的伤口不浅,流了很多血,现在还隐隐作痛。 “我们可以视频聊天吗,现在。” 符黎给他发了消息。岛屿正是午前,他醒着,几乎立刻给出回复。 “等我两分钟。” 她戴上耳机,把手机架在书堆前。两分钟后,仲影拨来视频电话。他抱着苹果出现在画面里,双臂圈住伯恩山犬,半张脸埋在它身上。 “宝贝!你也在呀。” 苹果离对方的屏幕很近,似乎在找寻呼唤的来源。 他的目光轻微摇曳了一下,慢慢开口:“黑色的……” “对不起,我现在状态不好,所以……” 她在接通前翻转了镜头,于是对方只能看见一片放大的书脊。 “怎么了?” “因为十二月要考试,最近比较焦虑。我早就不是应届生了,比起更年轻的人,我的失败可能会更加惨烈……” “但,年龄是你的优势。” “嗯……” 人文学科需要日积月累的工夫,那些思维的底色会带领人到达想去的地方。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是非要等他来亲口告诉她。她应了一声,随即两人陷入了须臾的沉默。仲影靠着苹果的身子,黑发深沉地垂下来,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手机屏幕。他依然冰冷、平静,姿态却显得相当松弛。 ……怎么会有人因为心跳加速而屏住呼吸呢?符黎窝在柔软的座椅里抱住膝盖。他什么都看不见,而她正用一种近似窥伺的眼光看着他。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对了,下午我又做了一周的饭,待会儿分装放到冰箱去冷冻。” “一个人做。”像问句,又像陈述句。只为了表达关心,不是试探别的什么。 “嗯,一个人,这样也比较轻松,因为同一个菜可以分成几天吃,要处理的食材反而更少了……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两个人一起做。” 她委婉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他们简单聊着,谁也没有把“想念”挂在嘴边。她还不敢做出承诺;他担忧那种情绪会拖累她的步伐。仲影最近写了新的短篇小说,希望她是第一个读者——“如果有时间”,他反复确认。符黎理所当然地举起手,表示自己一定会读,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的视角里只有一抹黑暗。 “明天是中秋节。” “真的,时间过得好快。明天仲老师能不能拍一下你那里的月亮给我。” “好。” 他从小狗背上起身,换了一个姿势抱住它。苹果动了动鼻子,对着镜头张开嘴巴,吐出粉色的舌头。 “好可爱啊,宝贝——” 她不禁拉长了尾音。伯恩山犬好像听懂了她的夸赞,但那时,对面传来另一道熟悉的男声。太阳进了他的房间,像先前那样,没有敲门。 “我该去看看厨房了,那……先挂断啦。” 符黎无法轻易忘记那一晚的暗示,至少目前她打算回避。仲影对他的哥哥说了一句什么,随即目光回到屏幕的黑暗里,欲言又止。 “……下次见。” 她没有立即消失,他也没有。不动声色的人善于保留自己的情感,但她忽然从他的眼睛里捉住一丝留恋。 是觉得有点可惜吗?符黎按下翻转键,向他挥手说再见。由于画面变换,苹果差点扑过来撞翻手机,他怔了一下,在镜头被撂倒前将它紧紧拦住。 “下次见。”仲影又说了一遍,仔细道别。 她挂断电话,抱起床上的鲨鱼玩偶。明明视频已经结束,紧张感却慢慢爬上身躯。他最后好像笑了,很浅,令人怦然心动,让她回想起岛屿的飞瀑。没过多久,手机又传来几条消息,有小说文档,还有他的留言。 “我不太习惯视频电话,所以表现得不自在。” “对不起。” “你的左手受伤了吗。” “做饭时要小心。” 她不禁对着手机笑起来,然后闻到厨房飘来食物的香味。 ※ 中秋节那天,符黎赶回家参加了家庭聚会。今年,她的外曾祖母搬回了这座城市,准备在这里养老。她已经九十五岁,身体仍然硬朗,只是偶尔记性不好,会犯糊涂。见面时,她和记忆中几乎没有差别,满头白发打着卷,躺在摇椅上,用和煦的眼光和赞美与人交流。 “你是黎黎啊?长这么大啦,这么漂亮,像那个……油画里的淑女一样。” 她还记得她,即使她离开那年,符黎才七岁。她心知长辈的称赞出于偏爱,却悄悄红了眼眶。远近的亲戚在房间里穿梭攀谈,有的许久未见,简直像很多年前的除夕夜。一轮暗红的圆月悬在天边,她拍下那景象,继而接起一则来电。 “中秋节快乐!姐姐,你那边好多人啊。” “中秋节快乐,今天大家简单聚了一下……”她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家人,“你怎么样,累吗?” 小叶正在远郊军训,每一个大一新生的必经之路。符黎想起几年前她们经历的那些,飞扬的尘土,无尽的烈日照射。 “我们挺轻松的,可能因为是音乐学院吧,要保护嗓子和手。”他那边也不算安静,大概大家都趁着中秋节给家里打电话。“兔子是不是还没找到主人?小妹想养,昨天终于说服她妈妈了。” “好啊,那我明天就送过去。” “麻烦姐姐啦,到时候和阿姨联络。小妹也八岁了,该培养她的责任感了。” “十八岁的孩子让八岁的孩子培养责任感吗……” “不行吗,好歹我是哥哥。” 小叶赌气的方式不是反驳,而是大方承认。她靠在墙边,笑得弯了眼睛,说那也很好。 审判 回到那片小区时,竟然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她总是选择走一条小路去他家,不算远,也很清净。印象中,只有一次她偏离了路线,找到在公园里堆雪人的那对兄妹。两个月后,城市又将入冬,但谁也没办法预料今年的初雪会在什么时候。 符黎拎着兔笼上了楼。前来应门的不是王姐,而是另一位女士,她穿着一件贴合身体曲线的藏青色旗袍,脸上的弧度显得柔美。 “您好,我是叶予扬的老师,我来帮他把兔子送过来。” 她是予清的母亲,这个家的女主人。补课的日子她时常不在,过去,她们只打过照面,从未深入交流。 “符老师,是吗?”她双手接过兔笼,里面的海棠兔跳了一下。“谢谢你特意过来,进门坐坐吧。” 她知道她,显然也记住了她的长相。符黎本来没打算久留,但对方说话时侧着身子朝向屋内,看样子并不舍得让她这么快就离开。 “去客厅坐一会儿吧,我去泡茶。” 女主人去了厨房,今天王姐不在,家务事需要她亲力亲为。叶予清一个人待在客厅,手中的水彩笔停在画本上,眼睛却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符黎过去轻轻和她打了招呼,换来一句甜甜的“姐姐好”。 “姐姐,你的头发变红了。”小女孩的目光挂在她的长发上。 “这个啊,我把它染色了。” “我也可以染吗?” “现在还不行,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啦。” 符黎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下去。两股麻花辫在予清头顶盘成双髻,又灵动又可爱。她手指上沾了一点水彩笔的颜色,沿着那缕色彩很容易瞥见画中的内容:两个圆脸的人牵着手,天上是云,脚下是草地,旁边还有一具提琴乐器。 “予清在画什么呢?” “我在画婚礼。”予清指了指画纸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这个是哥哥,这个是我。” “你和哥哥的婚礼吗?”她确认似的问了第二次。 “嗯!长大以后我想嫁给哥哥。” 在八九岁的女孩眼里,整个世界尚且纯真无邪。符黎的惊讶稍纵即逝,想起她小时候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对年长者产生憧憬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等她长大就会慢慢意识到那份迷恋里掺杂了多少懵懂的错觉。 “那予清要不要问问哥哥是怎么想的?”重要的不是孩子怎么做,而是成年人如何回应。她相信小叶能处理好。 予清眨着黑亮的大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我们最好不用‘嫁’这个字。” “为什么?” “因为它意味着女孩子们要离开原来的家庭,把自己完全交给另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你就像一个物品,比如一本画册,或者一根水彩笔。其他语言里没有‘嫁’和‘娶’的分别,在英文里,无论哪一方都只说‘marry’。” 符黎放慢了语速,耐心地讲出来,她不期待予清能完全领悟,但坚持在启蒙的年纪为女孩留下印象。空无一物的土壤不可能生长出花朵。倘若时光倒流,她也希望早在十几年前就听过这样的警示。 叶予清似懂非懂地接受了教诲,跟着她读出英文单词的发音。她告诉她那个词怎么拼写,小女孩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脸,说她记住了。 “不好意思,符老师,你喜欢甜食吗?” 适时女主人进入客厅。从厨房到这里距离不近,所以她花费了一点时间。小女孩看见妈妈,一言不发地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去找寻下一个安心绘画的地方。好像有点儿太听话了,符黎想。 “我可以,谢谢。”她说,接过女主人递来的茶杯和白色碟子。叉子旁边摆着一块马卡龙,是夹着馅儿的紫色花瓣。符黎对这种甜品没有意见,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它曾经被戏称为“少女的酥胸”,这让她胃里泛起一股恶心。 “之前每周都给扬扬补课,你受累了。” 杯壁摸起来只是温的,茶水却热得烫口。符黎浅浅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最后的高考成绩很不错,”女主人说,“真的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她的重复中察觉到一种异样的惋惜,好像对方并不希望他考上第一志愿——那感觉只有一瞬,微不足道,也许是多余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把我推荐给其他需要补课的学生。”符黎用叉子切下一小块马卡龙,好甜。 “我会帮你留意的。”女主人盯住她的动作,然后直视她的眼睛。“不过最近有些困难,因为我又怀孕了。” 有点突兀,不是吗?一名富裕的女主人兀自告知一位兼职教师:她怀孕了。但紧接着,她心中又涌上一阵近似直觉的同情。 “……很辛苦吧。” “很辛苦吗?”她挑起眉毛反问道,“每个人都要经历。” 符黎一时无言,对方脸上却浮现出笑容。单凭外表实在辨认不出她的年龄,但她记得她已经过了叁十岁。 “他们的父亲一直努力打拼,总得有人继承这些东西。可惜扬扬只喜欢音乐,否则那本应该是他的。” “那予清呢?” “予清挺好的,就是太乖了,没有那种魄力。” 她还在读小学叁年级,就能被看出“没有魄力”?符黎默想,凝视着碟子里残缺的甜品。她突然发觉女主人认识她,却始终没有主动告知自己的姓名。这不是一场她想象中的谈话。她本以为对方想要排解心中的苦闷,所以才随手抓住一个身边的陌生人。 “符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呃,我还……”她犹豫了,“没有。” “你这么年轻漂亮,怎么不早点安定下来。”女主人瞟了她一眼,语气里似乎暗含责备。 “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大概没必要在这里吐露真心话,符黎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那你也不介意年纪大一些的男人?” 她没把疑惑写在脸上:“我最多只能接受……大我叁岁。” “叁岁。”女主人说。 符黎点头,观察者她的眼色,好像逐渐明白了什么。 “不好意思,我能问问你今天是怎么进来的吗?”女主人尽量让笑容显得柔和,“外人是不能随意进出我们小区的。” “啊,对了,这是小叶……叶予扬给我的,补课结束之后他一直没收回去。正好,今天还给你们。”她装作刚想起来,从包里翻出卡片钥匙递还给她。需要发挥一点小小的演技,但对方也一样在掩饰着某些东西,所以,她们扯平了。 “符老师,您能对我发誓这是真的吗,这个钥匙不是叶荣给你的。” “真的,我发誓。” 她心中生出的不是苦闷,而是猜忌。其他年轻女性会替代她的位置——或许无中生有;或许她已经捉到蛛丝马迹,只是认错了对象。这种起誓莫名其妙,可符黎还是这么做了,如果能让她安心的话。 女主人说了声“抱歉”,以添茶为由暂时离开。她坐在沙发上,想她方才的试探是否高明,随即感到荒谬似的笑了一下。剩余的马卡龙被一口吞进去,大量糖分在舌尖化开。明知很不健康,但她此时正需要这个。 “再待会儿吧,中午不妨一起吃个饭。扬扬的爸爸一直想感谢你……”她拦住起身的客人。 “不麻烦了,”她直到最后都保持着礼貌,“我只是来送兔子的。” ※ 遗憾的是,后来她没能轻易忘记那件事。没有人愿意被无端误解为婚姻中的第叁者,更何况那名对象在她眼中始终是某个人的父亲。像以前经历过的所有荒唐,每当坐在书桌前翻开书页,糟糕的记忆就顺着脊背慢慢爬上来,把她缠紧。 如果事情发生在平时,也许她不会如此焦躁——颜令儿也是这么说的。前些日子她终于处理了与父亲的关系,让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你最近一直复习当然会郁闷,有空来我这里转换一下心情啊。对了,下周我有新课了,水下有氧。你要不要试试,带上装备。” 于是,她收起了那套大胆的明黄色泳衣,拿出一套运动型的。异国岛屿上水雾氤氲的景象已经被埋进梦里,那一天,符黎赶去朋友工作的健身俱乐部,闻到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她换了衣服,把每根头发都塞进泳帽。游泳馆内只回荡着交谈声,令儿站在池边朝更衣室的出口挥手,指引人们到那里去。 “来啦,再等五分钟就开始,可以先下水。” 在工作中,她向来富有活力,但不与任何一名学员过分亲密。来上课的都是女性,符黎选了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水位没过腰际,提供足够的缓冲和阻力。高处,令儿身着连体泳装,露出具有健美线条的双腿。 “各位女士,运动中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停下请求帮助。我们先来热身,在水下跟着我的动作和节奏一起做。” 她打算沉浸在疲惫中,等待大脑分泌的多巴胺生效。前面是个身材修长的女生,比令儿还高一点,背后的肌肉颇具力量感。水中有氧持续了五十分钟,到了后半段,她几乎清空了记忆,变成一条溺在水里的鱼。很奇怪,明明在空闲的几个月内维持着运动的习惯,现在却失去了牢牢握住自己的感觉。最终,课程在鼓励和称赞声中收尾,大家稍作歇息,陆续离开泳池,无论表现如何,令儿对每个参与者都说了“你今天很棒”“下次见”。 走上岸后,符黎扯下泳帽,放出被紧束的马尾。力气已经逐渐流失,在那之上,她甚至还弄丢了重心,令整座平稳的视野彻底天翻地覆。身体腾空了,下一秒,后脑就会狠狠地撞向游泳馆冰冷的地板。耽于思念使人一事无成,可刹那间,在心脏拧成一团的时候,她又开始想念他。 “你没事吧!” 背后迎来一个重重的拥抱,符黎发现那来自课程中站在前面的女孩。她是跑过来的,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对不起!”她没有惊呼,一站稳就立刻转过身去道歉。她们湿漉漉的,可能挂在身上的水珠让她看起来有点可怜,所以那个女生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怎么啦,差点摔倒吗?”令儿见状迅速靠近察看状况,“你最近真是焦虑过头啦,多亏了这位同学。” 两人都平安无事。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朝那女孩会心一笑。 溪流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书籍页码、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知识与记忆的流向。她尽量严丝合缝地填满每一项计划,以便应对十二月的考试。在那些齐整的秩序之下,她应该感到充实和快乐。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打开窗的时候,一阵寒意刺痛了她。她发觉气温赶在叶子纷纷落地之前骤然下降,发现屋子突然变得潮湿阴冷。她在这种有别于以往任何一个秋季的温度里生活,囤积食物,烹饪,把它们送进冰箱。 一个人的房间内,符黎无法停止做梦。她梦见自己在老旧的小区里寻找童年。每条路都很熟悉,可身体在行走中越来越虚弱,仿佛从里面掉出了什么。她回过头去,看见脚下淌着一条涓涓细流。那是从内部流出来的、类似于灵魂的水滴。漆黑的夜里,溪水微微发亮,蜿蜒着延伸。她开始跟随它。明明遗落在身后,此时却想知道它最终会流向哪里。然后,梦惊醒了,她没有抓住溪流的尽头,只有失控的、不安的感觉留了下来。 最近小叶常常给她发送消息,比高中时更加频繁。军训已经结束,大学对他而言还很新鲜。符黎看到他的分享,诸如宽阔明亮的走廊和练琴房,以及教学楼下还没凋零的花。她感觉他依然与一些光明的事物相称,也察觉到他的心渐渐走进了新世界。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所有人都在做有意义的事,向前推进,累积。她似乎也一样,却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她抱着辅导教材窝在沙发里,而那些印有黑色字体的纸页会弄花她的眼,甚至阻塞她的呼吸。 她能窥见痛苦的来源,那很简单,只是因为她不愿意相信书上的东西。它们一部分是深邃的洞见与思考;另一部分是被改造的,早已偏离了原本的含义,但人们将其奉为圭臬,深以为然。可悲的是,即使意识到真伪,她也必须把它们咽下去,强迫自己信以为真。她不具备这种信念,她总是保持怀疑。然后她想起更多虚伪,更多的枷锁和陷阱,她得挣脱,却被告知如果想在某些场合里活下去,就要遵守这些规则。“路是你自己选的。”很快,挣脱就变成挣扎。那搅乱了她心跳和呼吸的频率,她的周期,她原本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那段时间里,符黎不会拒绝任何邀约。所以她又开车去了酒店,在体感温度不到十五度的一个周末。空气又湿又冷,顺着衣领和裤腿漫进体内,令人瑟瑟发抖。寒冷的天气下,思绪也随之迟缓,她走入大堂的光亮,上楼,脑海中什么都没有。 房间不算温暖,但至少好过室外异于常态的秋天。符黎坐在床沿,裹紧衣服,觉得没办法集中精神。她的目光飘出去,游离在床头古典的装饰物、洁白的墙面和茶桌的咖啡机上,直至腹部深处掠过一阵钝痛,唤醒她的警觉。那疼痛并不陌生,每个月都要降临,但她没想到会是现在。 “你能帮我带卫生用品上来吗。” 她给卫澜发了消息。一分钟后,他没有回应,于是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响铃再挂断。她看着他的对话框上方变成“正在输入”。 “好,止痛药需要吗。” “如果你顺路的话,我要成分是双氯芬酸钠的。”她变得虚弱,导致一句话频频输入错误。 “马上就到。” 每次疼痛都比奔流的血液更早到来。等待时,符黎翻遍了卫生间的柜子。她找到梳子、精油香皂、吹风机、棉签、护手霜和一次性刮胡刀,但没有女性生理用品。钝痛时隐时现,说明她的身体还没开始剥落。十分钟后,或许五分钟,敲门声响了。她打开门,抓住她的救命稻草。 “谢谢。” “不知道你平时用哪种……” 卫澜把袋子递给她,那里面装了各种品牌的卫生巾和卫生棉条,还有暖宝宝和止痛药。符黎捞起一包去了卫生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掀开缓释胶囊的包装盒。 “我在烧热水。”他说。 “没事,我喝常温的就可以。”她拿起茶桌上的瓶装矿泉水。 “现在的室温,就算没放进冰箱里也很凉。” “我喜欢喝凉水。” 希望止痛药能在痛经剧烈前起效。符黎躺上了床,缩在被子里,见卫澜脱下深棕色的外衣。 “今天就好好休息吧。”他坐在床的另一边探过身,但保持着距离。 “不行。”她要么赶他走,要么让他做点正事。“要不然你自己来吧。” “自己……干什么?” 即使是纯粹的疑问,在他口中也有种明知故问的意味。而符黎一旦面对他,就总能吐露出并不十分寻常的话:“自慰,你没做过吗。” 说出那两个字时,她的小腹痛了一下,像被一只手攥紧了,拧在一起。 “……你确定还有兴致吗,阿黎。” “嗯,我的眼睛现在就是摄像头。” 她今天看起来有些苍白。卫澜知道她其实提不起兴趣,但还是按照她的要求,慢慢解开上衣纽扣。天太冷了,他们都穿得层层迭迭。忽然,巨大的风声刮过窗外,像要卷走什么似的冲撞着树木和楼宇。 “我们的天气早就不像小时候了。”她说。 “嗯,春秋变短了,舒服的日子没剩几天。” 符黎一时没有看他,而是转过头望着窗户。他感觉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没那么难以读懂的时候。 “你是高反应宝宝啊。” “是啊……”她惊奇地承认,“你也看那篇报道了吗。” “前几天刚刷到。” 他们偶然地在互联网上相遇了——那则新闻写道,一名心理学家通过观察婴儿发现人类具有某些天生的气质,一部分极爱哭的、极易不安的婴儿被称为“高反应的”,他们的杏仁核和交感神经常常处于兴奋状态,未来的成长也倾向于谨慎、敏感和忧郁。 符黎看着他缠在衣扣上的手指,突然有很多话想说。 “我爸妈给我的东西很充足,但是我妈妈怀孕的时候被猫咬了一口,受了很大惊吓,所以后来我没能成为从容自然的女孩……我看了那个心理学家写的书,出版于二十年前,而我直到二十五岁才知道原来人的禀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 “二十五岁完全不晚。高反应的人都有写作的天赋,你也应该当一名作家。” 话音落下,他才发觉其中的失误——不应该隐晦地提起那名竞争对手。 “我不会和他说这些的……” “为什么?” “太多的第一人称主语,”那女孩在被子里蜷缩起来,“很自恋。” 他完全没注意到符黎用了几个“我”,甚至认为她说得还不够多。也许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认识了她。 “你要不要尝试留长发。”她问。 “留到多长?”卫澜想起上次她从背后抓住他的头发,让他仰头。 “能在后面扎一个丸子。” 他笑了笑:“我知道了。” “只是随便说说。” 衣服扣子缓缓解到第四颗。符黎凝视着他手上动作,目光挂在那儿,双眼半开半合。 “阿黎的母亲是做什么的?” “护士。” “所以你小时候不害怕病房里的护士。” “我还学了心肺复苏和海姆立克急救法……” 缓释胶囊开始抑制疼痛。风声阻隔了他们的交谈,她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眼睛。“睡吧。”卫澜靠近她,轻声说。睡眠使人安稳,沉沉地陷入无意识。这一刻他是个卑鄙的人。他想牵她的手,在她额头间落下亲吻,用这种俗套的举动填补内心的缺口。她不可能知道。无论做什么,符黎都不会醒来。 最终,卫澜整理了衣服,拿起纸和画笔。他在所有抚慰空虚的方式里选了最轻柔的那个,用手肘抵住床边,在白纸上落笔。他私底下已经画过许多她的画像——亲眼见过的,想象的,笑着的,流泪的——却还没描绘过安详柔和的睡脸。她入睡前的微弱语气掀起他心中的波澜,他想着那模样,把那种感觉记录在绘画中。即使他明白,就算画上千百张,也改变不了他们两人既定的方向。 ※ 入睡后,符黎浑身都松懈了,像浸在热水中那般温暖。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耳畔响起轻微的纸与笔的摩擦声。卫澜似乎没有离开。她想起以前遭遇生理期的剧痛,仲影也守在她身边。那时他们或许还不算太过熟悉。现在,她模糊地睁开双眼,并不懊恼在这个男人面前睡着。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只有月经前两天,借着那阵倦意和疼痛,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息。 “醒了?”卫澜温柔地叫她,带着笑意。 符黎揉了揉眼,撑起上半身,去拿床边的矿泉水。 “几点了。” 他收了纸币,看一眼手机:“五点了。” 她捋了一把头发让自己迅速清醒。腹部没有不适感,止痛药还在作用。 “我要回家了。” ——几乎没有表情。卫澜正在猜测她是不是有一点儿起床气,随即她便转过头问他: “你走吗,我可以捎你回去。” 他们去了停车场,仅仅第二次,却有了轻车熟路的幻觉。他坐在副驾驶位,系上安全带,见她朝着天边的橘色夕阳发呆。只在今天,他能试探地提起以前避忌的话题。 “阿黎。” “嗯。”她启动车子,熟稔地驶出车位。 “还记得……小时候你怎么叫我吗。” “记得啊,”符黎打着方向盘,没有回避,“卫澜哥哥。” 卫澜期望她显露一丝为难,可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了那个问题。他笑了一下,像是叹息。 “我在前面的路边停一会儿。” 符黎撂下这句话,没有解释原因。那是一条宽阔的路,车流却很少,她下了车,系紧衣服,快步走向河上的桥。太阳正在陷落,犹如一轮赤红的圆盘,在天际中与金色的云交相辉映。是那片金红色呼唤她停下。她站在那儿,冻得身体僵硬,双手刺痛。血液从下半身汹涌地流出来。又一个不规律的周期过去了,一年中,它们只有十二次。她想到很多的荒谬,感觉头脑深处扩散出一种驱使人流泪的酸楚。眼下,气温似乎与冬季无异,只需十五分钟,夕阳便会彻底消逝。 起初卫澜没跟过来,但转眼之间就追到她旁边。他递来一瓶小巧的茶饮,说那是热的,可以把手捂暖。这种细致的关怀促使那股酸楚更加肆意地翻涌。她今天做了不止一件计划之外的事:请求帮助,突如其来的倾诉欲,倦怠,过度感性。她不能再接受他的关心,不能再让一切向着失控发展。但是那一刹那,符黎回忆起迄今为止的所有怀疑。她没能成长为从容自然的女孩,正如此时此刻,她在冷冽的秋风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不会有结果的。风会吹散长发,也会吹散一切。对你的伤害就是我的反抗,反抗传统,反抗教条,反抗乖巧温顺,反抗虚伪的真理,反抗千百年来一贯如此却从不被质问的东西。也许根本微不足道。也许你允许我伤害你,只是因为想利用我的愧疚。 “谢谢。” 符黎接过那瓶热饮,握在手中,任由温热感从指尖蔓延。她在桥上拥有了那场日落,在那之中触碰到清晰和温暖,以及短暂的自由。 关系代价 生活并非一直在走下坡路,偶尔也会出现转机。冬日气息来临的时候,天空持续放晴,某天下午,小叶突然传来讯息,拜托她代替他参加晚上的游戏比赛。 “还记得我们之前报名的娱乐赛吗?初赛今天七点开始,可我晚上要去乐团排练……” 符黎想起她曾在八月初答应过的事,如果他们要参加业余比赛,她就作为备选队员填补空位。没想到当初埋下的伏笔要在此时收回。她思考了两分钟,写下回复: “今晚我有时间,但是不保证能打出什么水平……”像学生时代借出作业的免责声明,可以借你抄,却不确定对错。 “小组赛无所谓啦,当成平时的排位就没问题。”他用水豚表情包送来激励。 “好吧。”符黎坐在书桌前舒展肩背,打开电脑。前几天,她顺手买了一注彩票,结果收获了一笔意外之财。萦绕在周身的好运时而灵验,借此契机没准也会延续到比赛里,虽然她知道,运气是世界上最难以把握的东西。 傍晚,她联系了夏子翊。他们原本的三人小队还包括他的朋友——在音乐节的回程高速上负责陪同的,那个总戴着帽子的人。开麦沟通的只有她和小夏,他们确定了分工,决定由她负责指挥。 “全都听我的,真的合适吗。”符黎自认为不是领导型的人才。 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当然,我们正缺乏运气好的队友!” 比赛在2小时后开始,共有30支队伍参与。她提前了解了分组名单,参赛的不止有高手,也有娱乐主播和一些普通玩家。这么看来,她无需太过紧张,只要冷静分析,发挥她的直觉和经验。 “我们待会儿跳哪里?” 他们开了一局排位,这个赛季的轮换图正好是今天的比赛地图。 “这里吧,”符黎标出一个最北端的区域,“我们可以慢慢进圈。” “如果有人抢呢。” “那就开打。” 她不知不觉兴奋起来,在跃下运输舰的瞬间说出那句话。两个队友的角色都带着绚丽的尾气,附近一支小队正在接近,与他们落在同一位置。战斗的成败取决于落地时能捡到什么武器,走廊对面有个空手的人和她迎面相撞,但恰好那时她拾起了一把冲锋枪。 对于玩家而言,按住左键开枪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形成三打二的局势后,这一队的分数很容易就纳入囊中。 “如果比赛也这么顺利就好了……”她说。 然而,实际上,比赛正式开始之后的情形比想象中轻松。因为地图较为辽阔,其他玩家并没有选择降落在这座圆形的熔岩区域里。 “太好了!有复制器。” 随机生成的复制器可以提供额外装备和补给品,但缺陷是会闪烁光圈,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我们轮流造东西吧,看着左右两边。” 符黎拾到了高倍瞄具,倘若预设近身战的身法和射击精度比不过对手,那么保持距离、收集信息便是最好的作战方式。 “‘我在注视着那里。’” 游戏内响起低沉的女声,小夏的朋友使用了内置指示,借角色之口说出正在观察的方向。她在那个位置点击了确认,然后忽然想到,如果队伍里的是他,一定也会沉默地选择同样的方式。 第一个安全圈已经刷新,位于西南方,路途不远。斜坡下的城区蓦然响起枪声,大概两队人在那儿相撞,开始交火。符黎看了看屏幕右上角,还没有击杀信息。 “要不要去看看?但如果去劝架,后面再来人的话……”她在稳妥和冒险之中徘徊,尽管知道犹豫不决往往会错过最佳的时机。 “没关系,打不过就下一把。”小夏说。 “那走吧,架绳索直接上右边二楼。” 她有种预感:后面的危机源源不断。要是走左边,恐怕会被平地上赶来的其他队伍夹击。枪声近在咫尺,她想象着那些是水平相当的玩家,从绳索上飞向顶楼。 “二楼有人在救人!” 而那时,率先闯入视线的是一个蹲在墙角补血的对手。按住左键只是本能,游戏内击碎护甲的音效简直清脆得让人成瘾。心跳骤然加速,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即使死在这儿,同伴们也有能力活下去。 “还有一个残血上楼了!” 耳机中充斥着各种语音。背后有奔跑的脚步声,她回身开枪,看见那个角色头上飘出数字11,随即变成盒子。 “又有人来了,上顶楼吧,我们快跑。” 已经没时间震惊11点伤害收人头的事,她用了绝招加速器,躲在掩体后准备起飞。一场快速的战斗后,右上角显示只剩下十五支队伍。视野升至高空,令世界的边缘一览无遗,她在飞行中回望,不远的地方果然又有几个目标前赴后继。在这里,高处不会引起恐惧,反而意味着来去自如。符黎标了安全区边的房子,决定降落,看样子已经被人搜过了,但感觉是个安身的好地方。 “已经拿下五分了,要不要藏起来?”她问。 “好啊,”小夏的人物爬上房梁,“我藏这儿。” “等到还剩十队的时候再出去吧。” “‘合作无间的感觉真好。’”来自角色的默认赞赏语音。 四周风平浪静。他们保持静默,不发出脚步声与任何切换枪械的声响。 “姐你最近很忙吗,没经常看到你在线。” “嗯,在准备考试还有申请。” “要出国读书吗。” “在计划内,但不知道结果……” “大家都好忙啊,叶子也是。” “我感觉和小叶变成了网友。” “最近你们没见面吗?” “……那就是偶尔一起吃饭的网友吧。” 符黎最近的确和叶予扬见了一面,告诉他自己在何种情况下归还了卡片钥匙。那时候,倏忽之间,他的眼神冷了下去。我更讨厌我爸了,他说。过一会儿,她聊起予清,或许不得不问问那件事的后续,但她仔细地摒弃了任何轻慢的语词。 “我已经好好和小妹沟通过了。啊,怪不得她当时说‘结婚’而不是嫁给谁,我就知道那是姐姐教的。” 年纪增长,可小叶还是喜欢把情绪都写在脸上。他的笑容显得真诚,又有几分识破了什么的自鸣得意。那个瞬间,符黎发现他似乎真的在朝着她塑造的模样成长。过了十八岁,已经不能再在心中称他为男孩了,那么以后…… “‘敌人正在接近。’” 队友标记了敌方的行踪。不知道他们要乘上喷泉离开,还是进入狭窄的房子里。突然,周围闪过一圈黄光——对方用了扫视技能,所有站在光内的人都会暴露位置。捉迷藏已经没有用了。如果她搞砸了这一切,小叶会怎么想?但是,几年前的经典角色说过,“玩游戏就是要赢”。他们失去了先机,所以得立刻移动起来。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现在,马上,跑起来,瞄准! ※ “对不起!” 那一晚,互相道歉成了最频繁的话语。时隐时现的好运令他们的前进路线平安无虞,也偶尔让她在职业玩家的追击下顺利逃脱。狙击枪没在手中沦落为望远镜。她有时候端坐在电脑前,提醒自己专注、冷静;有时候一边抱着零食,一边切换到另两人的视角,看他们在交错的火力中勉强生存。比起获胜,酣畅淋漓的配合更具快意。最重要的是,队友们完全交付了各自的信任。 “相信你的判断!我们都听你的。” 安全圈即将最后一次缩小,在房顶上,小夏坚定地对她说。符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他是个有礼貌的、友善的人,而且在平庸的生活里,也不存在这样戏剧性的场合。房屋下岩浆滚动,东西两侧皆有其他队伍注视着天际。“相信”不是一个寻常的动词:当一个人说出“我相信你”时,往往意味着“我想要相信你”的愿望。第三局里,他们拿下过一次胜利,而这次则取决于接下来飞行的方向。今晚已经玩得很开心了。但在三人齐齐飞上天空时,符黎想到,如果她失去了小叶,就也会失去与他相连的朋友。 迟来的寒冬 轻松总是渺茫的,而烦忧与愁闷直至考试结束那天才会被彻底抛却。在那之前,符黎改变了许多微小的习惯。她不喝喜欢的杏仁奶,改喝容易过敏的浓茶和咖啡。她的冰箱里不再存放低度数气泡酒,而是堆满大量甜食。她总在晚间思路活络,所以把思考交给了黑夜。这些习惯无一不会损害她的身体,但如果不那么做,她就觉得很难再欺骗自己坚持下去。大多时候,等到咖啡因导致的症状消散,她都会感受到劫后余生般的清醒。 近来,符黎几乎没有忙里偷闲的时间。唯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是在周末备菜时外放播客——三年过去了,还是那个反复听过的文学讲评。以前她一边听着,一边做了晚饭,与当时仅仅一面之交的室友分享。如今,屋子空了,停止播放后,她只能把自己关在门内。树叶早就干枯凋零,落在书页间的发丝也染回黑色。她想到妈妈在二十五岁的年纪做着什么,是不是已经走入婚姻,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那天,城市终于下了第一场雪。符黎早早开车去了考场,在车里拿出面包和一瓶冰水当作早餐。冬季,清晨黯淡无光,是他的短篇小说里的景色。那篇故事行文避开了“思念”二字,但她只读一遍就能明白他究竟在写什么。车窗外,雪一片片细碎着掉下来,缓慢倾斜,然后变深、变浓。 “我要去考试了。” 算上时差,迢遥的岛屿正值凌晨。仲影还没睡,可以看到他正在反反复复修改措辞。 “一帆丰顺。”他删去一些不恰当的成语,写上新的。 “谢谢,”符黎嘴角放松,深呼吸一口,“终于能和咖啡告别了。” “为了备考?” “嗯,等考完就改喝酒庆祝。” “……记得不要过量。” “当然。” “下雪了吧。” “越来越大,”她拍下几秒的视频发过去,“越来越大。” 而后,她戴上帽子,走进教学楼。教室外墙贴着相片和号码,里面渐渐坐满了人。右边来了一位穿驼色大衣的女生,留着棕色长发和齐刘海,她向符黎借了一支铅笔,还轻声问她是不是应届的学生。“我已经毕业几年了。”她摇了摇头。没过多久,空气彻底窒闷下来,全场鸦雀无声。符黎从信封里拆出考卷,浏览纸上齐整的印刷字体。恍惚中,她开始遗忘,但每一道题目都恰恰对应上了残存的记忆。她坐在那里书写,直到右手冰冷麻木,在指间印下笔痕。 交卷之后,她在教室外碰到邻桌的女孩,对方主动走过来,想一起寻找吃午饭的地方。下雪天,大家几乎都孤身一人。她们也许是未来的同学,但符黎露出了抱歉的神色,说已经和朋友有约。“没关系!”那女生摆了摆手。外面,雪落大了,纷纷扬扬洒了满肩。积雪被及时扫到路边,堆成一座洁白的小山丘。她快步走向隔壁大学,给父亲打电话。他们去了那儿的食堂——宽敞、热闹,还碰见了他的本科学生。 “好年轻啊。”待他们走远,她感叹道。 “十八岁的新生,还是一群孩子呢。”符黎知道他对本科生向来宽容,但对研究生和博士生尤其严格。“对了,老太太她们寻了一个房子,在郊外,想去那边过夏天。到时候你有没有空去帮忙?” “好啊,几月搬家?” “等暖和一点,听说是明年三四月份吧。” ——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切会在那时尘埃落定。她低下头,答应了这件事。 ※ 终于,雪停之日,考试也结束了。据新闻称,这座城市经历了几年以来罕见的大雪天气。最后,坐在旁边的女生似乎还想和她聊聊,但符黎一味想着这两天不好开车,阴差阳错地略过了交谈的时机。如果能进复试的话还会再相见的,再转身时,她已经被走廊的人流推出了教学楼。 第二天,圣诞前夕,小叶的音乐学院即将举办迎新演奏会。她前前后后收到过三次邀请,因为他也会上台,作为新生代表加入交响乐的表演。上次见他拿起提琴还是几个月前,所以她去了,裹上围巾,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并且以为生活能因此而好起来。 傍晚,天还阴着。符黎把车停在附近商圈的停车场,顺着小路走到他的学校。礼堂是一幢古朴的建筑,伫立在冬夜,窗沿覆了一层雪。台阶通往大门,通向温暖的光亮。很多学生与她擦肩而过,大概也有家长和教师,宛如他高三的成人礼。想到那时,心脏又沉了一下,转瞬即逝。她跟随几个女孩走进一排不近不远的座位,望见舞台上的每一个轮廓。棕色的木质墙壁,吊顶白光,一面朝观众渐次敞开的扇形厅堂。四周喧闹着,聊着属于校园的话题:晚餐、夜宵、恋爱、化妆品和谁的外号。然后他们走上来了,搬运谱架,用各种姿势拖来乐器。 台上演奏者众多,但符黎仍然一眼就能找到他。当初在高中的体育馆内,她也坐在观众席,居高临下地遥遥观赏。相似的视角位于同一年的首尾。她伸出手托住他的身影,像攥住一片真正的叶子那样蜷曲手指。那一刻,小叶放下谱架,仰起了头。他穿了一身简洁的黑色礼服,在耀眼的灯光下向远处眺望。她不知道站在那里能看见怎样的景象,是清晰分明的,还是一片浑浊的晃动。他的寻觅既执着又茫然,好像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忧虑,直至目光与她相撞,他才忽然笑了出来,高高地举起手臂。 “那不是叶予扬吗?” 符黎听见隔一个座位的女生提起他的名字,紧接着邻座的女孩也加入了对话。 “真的啊,在朝这边挥手呢。” “嗨——!” 她们站了起来,开朗地予以回应。正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活泼,快乐,无忧无虑。 不久,台下灯光渐熄。一首浪漫主义的乐曲奏响了,灵动而激昂,意象再度指向春天。意料之中的是,符黎并未在音乐中获得拯救。小叶在中提琴组第二排,负责趁演奏间隙翻动乐谱,而与他共用谱架的大概是他的直系学姐,一名气质非凡的长发提琴手。他们并肩而坐,运用琴弓,动作短促而优美,犹如流动的、翻飞的波浪。旋律与风景和谐交织,她却郁郁寡欢,心生他念。“如果全都想要,可能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父亲的警示犹在耳边。读大学的时候,她也曾经十分年轻。她不该羡慕,因为每一年都会发现过去的知识变得如此简单,而过去的自己竟然如此痴愚。他们差了七岁——不可忽视的距离。她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中提琴组下台后,符黎便起身离开了礼堂。寒冷非比寻常,道路两旁是干枯的银杏树,仿佛纤细憔悴地困在那儿,等待来年生发新枝。也许她经过的某一棵树已经死在了这个冬天,但直到春日,人们才有所察觉。天空一片黑暗,没有云的形状。她走得很慢,试图托付某些希望。最后一个拐角处,符黎转了身,看到一个男孩正在与一个女孩交谈。路灯的光芒照得他们清清楚楚。她笑了,似乎感到欣慰。难道你忘了吗?这正是你想要的结局。 符黎加快了脚步,甚至跑起来,好像要把夜晚甩在身后。校园外,她戴上了耳机,打算原路返回。又是一年即将结束,但脑海中除了日期只映出茫茫的空白。她意识到自己只是麻木地走着,难以思考,也不必思考。前方,霓虹灯不会轻易停歇。她走到商圈,抬头看了看高处闪亮的招牌,不确定那是落到地上的璀璨星辰还是光污染。周遭人潮涌动,几乎没有人孤独地吹着冷风。她呆滞地盯着那里,随后感到一只手探了过来,在眼前晃了晃。 “阿黎……?” 她瞪大双眼,摘下耳机,唤回大脑的机警。没想到会意外遇见他——事实上,符黎难免怀疑他是不是从哪里得知了她的行踪。 “好巧……啊。”她皱了皱眉,疑惑地打量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想问你怎么会来。” 卫澜眼中闪过出乎意料的喜悦,她觉得那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所以他们的确偶然地相遇了,在圣诞节的前夜。积雪融化时比下雪天更冷,每句言谈都伴随一团即刻消散的白雾。他眉目舒展,温柔地笑着,往她的来路望了一眼。 “对了,少爷的学校在这附近吧。” 符黎还没反应过来“少爷”指的是小叶,他就捉住了她的衣袖,拉着她的手抬起来。 “你看,头发长长了。” 暖色的光覆在那张脸上。卫澜让她摸他的头发,或者五指穿入发丝,再牢牢抓住。看来他听了她先前随口一说的话。兴许由于惊喜,他今夜流露出难得的纯情,但即便如此,眼下这个举动仍然逃不出诱惑的意味。算下来,他们已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我们,找个地方取暖怎么样。” 他没有放开符黎的手腕。突然,她目光颤动,随即锐利地盯紧对方。他好像就是这样的人,一旦靠近,他就迎上来朝你绽放。 “你准备好了么?” “可能你不相信,但是今天……” 剩下的话,只用眼神就能明了。“走吧。”符黎反手拉住他的袖子,穿越商场内部泄出的灯光,走向停车场。 哥哥 她开车带他去了熟悉的酒店,在那里临时捡到为数不多的空房。驾驶途中,卫澜问她需不需要绕路回家拿点东西,但她一边用余光确认后视镜,一边表示平时都把道具藏在后备箱。 ——明明是“高反应宝宝”,行动却时而超乎常理。他笑了笑,又想去碰她的手,可无奈并非每个时机都适合那么做。关系破裂后,他不敢再像一年前那样游刃有余地制造暧昧。他开始感到恐惧,除了那些必要的时刻,更多时候他都在担忧她会不辞而别。 “考试结束了吧。” 黑夜之下,城市中心流光溢彩。符黎避开了右边一辆挤过来的车,问他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你的朋友。” “令儿?” “对,得谢谢她告诉我。” 今夜,他们第一次一起进门。房内比走廊还要温暖,明亮繁华的夜景在窗外延伸,不眠不熄。应该把圣诞礼物带在身边,卫澜想。厚重的外衣迭在椅子上。她按了几下手机,将它扔在茶桌,然后去卫生间找来梳子,又从包里摸出一根小皮筋。似乎是一时兴起,在所有束缚到来之前,她打算先对他的头发动手。 “转过去转过去。”符黎轻轻推了推卫澜的左肩,任由自己脸上充满期待。 他坐在床边,顺着方向转身。她的每个触碰都显得十分珍贵,掀起涟漪,或者带来轻度的晕眩。梳齿落下来,她用指尖穿进去,抓一把头发握在手心,再从左右捋顺。她的动作多少有些轻率,有时拽得他突然痛一下,但手指摩挲的感觉令人留恋。她给他扎了一个小辫子,最后揪了揪那根皮筋,好像要扯松一点。 “不错嘛!”符黎绕到身前,对这个造型表示满意。“你找理发师剪过了对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后面的层次,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剪成这样的。” 很久没见过她调皮的笑了。随后,她拎出酒红色的丝绸给他覆上,轻车熟路地打结。眼前又是一片虚无,只有微热的温度在身体间游走。卫澜已经褪去其他外衣,只留下最后一件。她在解他的扣子,手指拨开领口,难免触到他的皮肤。他尽量坐直,双手撑住床沿,那时,他开始疑惑符黎是不是忘记了某个重要的环节。房间十分安静,他在无边的黑暗里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渐渐的,她接近了,气息扑在胸口,一路向上,停在颈侧。 “阿黎……能给我留下印记吗?”他低声问。 “嗯?” 她的呼吸更深更缓,仿佛在那附近贪心地吸吮。冬日,白麝香的香气发生了微妙的差别,变得清淡、温暖而迷人。 “我想要一个痕迹。” “在这里?” 符黎的两根手指滑过颈间,来回轻抚。卫澜看不见此时的景象,但他知道她现在离他很近,只轻轻一揽就能让她埋进怀里。 “不行吗。”他问。 “不行哦。”她拒绝了,手却没放开。“颈动脉那么脆弱,如果造成血栓怎么办?我不会冒这个风险。” 她真的格外注意安全。或者,那是个借口吗,如果换成其他地方,她是不是就会同意?但他没再穷追不舍。他已然知道她有很多面貌,捉摸不定,不像显露出来的气质那样容易掌握。呼吸远了,她把他推到床里,解开另一些系紧的东西。为了不弄乱她梳的头发,卫澜只能侧过头去。 “你最好也不要。”忽然,符黎又开口接上那个话题。“别接受,也不要给别人。” 他不介意把那份叮嘱理解为关心。紧接着,她的膝盖压上了他的下半身,不疾不徐地上下撵动。 “冷吗?” 他摇了摇头。每次都是这样,衣衫不整,浑身都暴露在空气里。她在移动,给他恰到好处的压力和舒适的愉悦感,但没过多久,符黎让他换了姿势,分开双腿跪在床上。她牵着他的手腕告知位置,然后说“好”。干脆和迅速的指令。尔后几分钟内,卫澜的双手仍悬空着,找不到安放之处。 周边掉落着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垂下了手,身体用力在茫然中保持平衡。他感受到床垫的弹力,还有重新接近的温热。她躺在了身下吗?一切都是未知的,他还不清楚她要不要拿出蜡烛或长鞭。忽而,双腿间擦过她的某处肌肤,一捧冰凉的液体贴了过来,在入口反复试探。 今晚,她希望他在上面。想顺势倒下去,然后环住她,紧紧相拥——这是最好的机会——但卫澜最终还是选择向后倾倒,直至指尖能够撑住床面。他的欲念早已自行燃烧,而符黎像以前一样富有耐心,触摸着每一寸肌肤,撩得火势更旺。她的手指纤细而灵活,似乎要抚平他所有下意识的抵抗。可即便如此,进入时,他还是被她弄得发抖。 “啊……” 唇边溢出声音,有时候那是为了取悦她,有时则超出了他能够掌控的范围。她会找到他快感的源头,赐予他独一无二的感受。每次都不一样,像踏入云端或堕入深海,而这次,小腹涌起一阵酥麻的快感,犹如汩汩泉水将他卷向更深处。他动了几下腰,仿佛要逃开,过一会儿,她缓缓抽出了手指,换上一个圆润的物件。 “……是什么?” “粉色的,以前用过。”床晃动了一下,她坐起身。“可以吗?” “嗯……” 没有别的选择。卫澜收了收腿,尝试慢慢用后面吞下那个东西。他的气息变浅了,而她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安慰似的按住他的腰腹。黑暗中,符黎正在面前看着,以那双明亮的眼睛与优美却偶尔天真的神情。这副道具大概也与她相连。想象不可抑制地发散,他在她的安抚下轻颤着敞开了自己。 “卫澜哥哥,你知道吗……” 那女孩认真地使用了小时候的称呼,却偏偏在他的羞耻抵达巅峰的这一刻。 “这个东西还有震动功能。” 开关被打开了,大约是最柔和的频率。床又轻晃一下,她躺下去,以仰视的视线注视他。不间断的震感在体内撩拨着冲动的性快感,他再度后仰,直到掌根也抵住床单。 “阿黎……” 卫澜叫着她的名字,但只听见一声微小的、恍若愉悦的叹息。霎时,他的胸口变得滚烫,诸多回忆从积压的碎片中抽身,汹涌地倒灌回来。一年前,他还在以工作或交际为由玩一些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的低劣把戏。可事实上,谁都知道只有真心能换来真心。如果那时他没按照以往的惯性错下去,如果赶在所有人之前说喜欢,如果有勇气如实坦白过往……腹部深处的酥麻酸涩蔓延到全身,心脏却源源不断地流出疼痛。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发现她周边选择众多的时候?日常相处的时候?重逢的时候?突然,他想起那一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得知夜晚的烟花盛宴后,曾经请求他带大家一起去看。 “求你了,他们都想去……” 她似乎泪眼朦胧地说了一串人名,但那个夜里,他只牵了她的手。为什么?他明明可以一个人跑向另一栋大楼。最初不是还暗暗嘲笑过她想在医院里看动画片的愿望吗?他的身体上升又坠落,前面坚挺得难受,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或许他的感情从那时就开始了,没错,那段时间,那一刻,所以出院分别后心上才陆续有了空缺。他记起了她掌心的触感,接着,刹那间,他全身颤抖,迎来迄今为止人生中最激烈的一次高潮。 酒红色丝绸自脑后滑落,卫澜喘着气跪起来,才发觉眼前模糊一片。符黎靠了过来,朝他伸出手,轻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水滴。 “再来一次吧。” ※ “这就是你的弱点,心慈手软,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某一瞬,符黎思绪驰骋,莫名想起令儿复述过的台词。因为她说颈动脉很脆弱,因为她想起自己曾经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比起后者,亲吻的印记又算得了什么?她忽然感到抱歉,随之又感到迷茫。第一次在酒店见面那天,她只想羞辱他,作为他谎言的报复。可今晚呢,要伤害他吗,还是借此排解一些想念或者难以启齿的失落呢。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乐于欣赏和征服。她喜欢他柔滑紧致的腿和细而有力的腰、他的声音、他想忍耐却忍不住的喘息,当然也包括眼睛——所以在预感到他快要射精时,她拽开了那条丝绸。卫澜闭着眼,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滑落了几滴泪水。是生理性的眼泪吗?她的心脏紧缩了一下,抬起手,随即他睁开双目,恍惚着,眼眸中波澜晃漾。那是迷离的情欲,甚至还有忏悔。对了,她一直想得到这个表情,可与此同时,胸前却翻起一道短暂的、错觉似的痛楚。 “再来一次吧?” 符黎迅速用手掌遮住他的视线,让卫澜趴在床上。道具留在里面,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地转身。这个姿势方便她抓住他的头发。她满意地拥向他的背,把几乎全身的重量压过去,再度按下开关。 ※ 走出酒店时已是凌晨。 风阴冷地吹拂,促使她小跑着奔向自己的车。卫澜跟在后面缓慢地走,他后来摘掉了隐形眼镜,以至于现在只看得到一盏迷蒙的夜。不远处,一辆轿车亮起前灯,给予指引。步伐比来时轻了,身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他有种被充满的感觉:第二次,她凑了过来,宛如背后拥抱的贴合紧密地填补了心间每一处缺口。 符黎倒在方向盘上,把脸埋进双臂。她好像有点儿得意忘形,居然等到整理床单时才想起来她的红色绳子单独放在了储物箱里。卫澜表现得相当乖顺,但偶然间,她觉得今夜的情形应该用“配合”而非“服从”形容。近来心跳常常失去规律。她播放了音乐,一个复古歌单。卫澜没多久就拉开了车门,由于视力模糊,他不得不眯起双眼。那和他似笑非笑的神色不同,反倒稍显无助,像他在床上喊她的时候。她想到称呼,想到名字,想到其实今天她几乎没有用手碰他,然后脸颊忽然热了起来。他们没亲密到能够面不改色地做爱——一辈子都不会。 卫澜摸索到车门,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符黎也在注视他,但他只能看出她的半张脸被一圈圈的围巾遮严。车内响着音乐,一首几十年前填词翻唱的老歌,来自经典的歌剧作品。优雅的女中音以睥睨的口吻痛斥着爱情。 “男人不过是一种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卫澜小时候就听过这首歌,奔放激昂的曲调令人难以忘怀。只不过他额外注意了这两句词,况且,在这种情形下,他很难不将其认作一种警戒。 “我们今天真的是碰巧遇见的吗?” 符黎握住方向盘喃喃自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嗯,喊了你好几声你才听见。其实我准备了圣诞礼物,待会儿……” “不用了,不用破费。”她说着,伸手切歌,打断了音乐的进行。 “怎么不听完。”他问。 “因为……”她歪了歪头,仿佛漫不经心,“要是没记错的话,唱这首歌的女主角虽然意气风发,最后却死在了善妒的情人手里。” 她迟迟没开暖气。如同今日奇迹般的相遇——在现实中,温暖只是巧合,而凄寒才是持久的常态。 “善妒的情人。” 卫澜低声重复道,自嘲一般地笑了。车窗外面光线黯淡,前路混沌地融入茫昧的黑暗。 飞矢 一个周一的傍晚,符黎走进那间酒吧。去年初冬她们也来过这儿,彼时灯光泛着幽微的蓝,而今日换了风格,变为昏黄暧昧的暖调。这是个平和、富有秩序的地方,但她进门时慌慌张张的,一头撞在了透明的玻璃门上。周遭人来人往,空位不多,她盲目地环视一圈,才看见好友在吧台处张着五指朝她挥手。 “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我早到了几分钟。看看喝点儿什么。” 颜令儿把菜单送到面前。符黎仍记得上次她们选了容易入口的甜酒,还吃了两块蛋糕。这次,她仔细读过每一款饮品的名字,试图避开一些口味,却在两分钟后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啊,我是不是不能喝酒。” “不是吧!”令儿拽出了她话里的头绪,忽然大跌眼镜,“你开车来酒吧啊?” “……我是开车来的?” 符黎怔怔地看了过来。不像是明知故问,因为她埋头翻起了斜挎包,而且有点儿精神涣散的模样。完了,这孩子考试考崩溃了,颜令儿默默地想,眼看她从那里面拎出一串车钥匙。“两位决定好点单了吗。”适时,服务生在吧台内询问。她要了自己想喝的,然后直接替她点了一杯苏打饮料。 “我说,你的精神状况堪忧啊,符女士。”颜令儿一手撑住下巴,转向符黎。 “嗯……”她心不在焉地收好了钥匙,“前几天被罚了。” “什么呀,违章么。” “我被旁边的车挤了一下,压到线了,本来想去申请复议的,结果在手机上稀里糊涂就交了罚款。” “多少?” “两百块。” “……只是不小心压到线就要罚两百块!”令儿惊讶地提高了音量。 “有一种上学的时候被老师点名批评的感觉。” 吧台的长桌后是一面酒柜,符黎从左至右望过去,目光拂过每个或深或浅的酒瓶:杜松子、伏特加、威士忌、香槟、白兰地、樱桃……直到服务生遮住了那些瓶身的形状。“今年跨年我们去哪里玩呢。”她尝试转换话题。每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她们都要和室友小聚,这个习惯从大学保留至今。 “呃……对了,你还不知道,阿南把苗苗拉黑了。” 符黎愣了片刻。令儿揉了揉眉心,继续解释:“她们俩现在不是在一座城市吗?好像有一次一起旅行的时候闹了不小的矛盾。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一个I型人一个E型人,很难不出问题……” 她垂下视线,难免意识到她们二人也拥有内外向的性格差别。饮品端上来了,她那杯是柠檬味的,在舌根留下淡淡的香草气息。甜蜜的冬日恋曲从谈话与杯盏碰撞中隐隐飘来,属于上世纪,融化在久远的楼宇之间的黄昏里。符黎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她很年幼,在晚饭前跑出家门,却被宣布决裂的小朋友们扯住左右胳膊,硬要她选一边站——最终她没有选,只是逃回了家,再也不敢出去。脑海中晃过那天天空的颜色,还有一年前室友们围成一团在海边看日出的那个清晨。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悄悄破灭了,难以预料,悄无声息。 “感觉朋友越来越少了……” 杯子里细密的气泡不断上升,仿佛寻觅着不存在的出口。她盯着它们,蓦然感到无趣。 “是你自己推开了别人。”颜令儿放下酒杯,提起上次在游泳馆的女孩,然后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说算了。 “是啊……”符黎没办法否认这一点。是她自己一直把周边的人推远——熟识的人,可能成为同学的人,心怀渴望的人——早些时候她能更热情,更容易接近,而现在她常常下意识地抗拒着各种关系。“总觉得我的生活就是芝诺的那只箭,每个瞬间都是静止的,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芝诺我倒是记得,但早就忘了他那个悖论是什么意思了。”令儿大方承认,“不过你不是考得不错吗?”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在做有意义的事,写作,钻研音乐,耕耘事业。你的工作也很好,对于管理健康而言不可或缺,而且运动本身就是感受生命的方式。可我之前花了那么多时间只得到了一个教训,就是并非所有印在纸上的东西都值得尊重……我们已经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了,而那个岗位所做的只不过是往市场里继续投放垃圾。” 符黎重新提起在佳日文化做编辑的经历。纯粹的幻梦早已分崩离析,被勾在不动的飞矢上大概也与那段日子有关。也许吧,她不确定。 “嗯……”令儿一时没办法否定她的话,“那假如你硕士毕业后不读博,想去干什么?” “加盟台球厅,或者……做临终关怀志愿者。” “风格迥异啊。”她怀疑地皱了皱眉,“临终关怀确实意义非凡,可你能扛得住那种压力么。” “我也希望我可以。” 她捧起玻璃杯,一口气喝掉小半杯苏打饮料。 “哎,说到钻研音乐,你和小叶子最近怎么样。”令儿顺势问。 “他现在是大学新生了,你知道的。” 她的潜台词不言而喻。新鲜事物蜂拥而至,更何况他是那种个性明亮又好人缘的男孩。先前两人还很融洽,但平安夜之后,她觉得他们的关系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或许一切都是错误,当初根本不该拆开他的情书。成长就是不断否定,把一些东西扫进积满灰尘的角落——她明明早有觉悟,随即,远处飘来的乐曲唱到了“因为我们太过年轻”。 “哼,太年轻了,果然靠不住。”令儿似乎也听见了歌词。 “命中注定的结局,但这样反而简单。” 她看起来打算和小叶彻底告别。那时,颜令儿头脑一热,心中涌上一些平时不易说出口的东西。 “其实呢,自从发现自己也能爱上女生之后,我就不经常说这种话了。” “什么话?” “‘朋友越来越少了’,可能真的是这样,随着年龄增长还有各种因素……但是,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突然,高中时看过的动画浮现在眼前:笨蛋女主角在生日那天收到了吵吵闹闹的朋友们自制的“一生好友奖券”。那一幕无论再看多少遍她都会泪流满面。 “那连带着箫凝也是我永远的朋友了。” 不过现在她想让泪水从眼底迅速散去,于是开了个玩笑。令儿大笑道:“真贪心啊,那可是永远的朋友诶,我一个还不够吗?” 正要继续说点儿什么,好友背后的方向骤然传来一声凌厉的脆响。她反射性地缩了缩身子,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一只酒杯碎在地上,玻璃四处飞溅。颜令儿小声念了句“碎碎平安”,而符黎的第一反应是坐在吧台的其他客人起了争执。霎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儿。摔了杯子的顾客是一名身体上有大片纹身的健壮男士,在冬日的酒吧里只穿着短袖上衣。平日里她习惯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如果他真的对同行者大发雷霆,她们最好赶紧退让。但情况不像她想的那样,甚至完全相反。他身旁没有别人,而他竟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脸色憋得发红。 梗塞和窒息感一下扼紧她的喉咙。交谈声窸窸窣窣,周围的眼睛尚且都在观望,符黎却已经率先冲了过去。那种症状有些熟悉,身为护士的母亲曾经教给她在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的方法。 “有东西卡住了?”她朝那个陌生人询问,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吧台椅的高度正好,她绕到男人身后,双臂从肋骨旁用力环住他的躯干。那一瞬,种种不堪的后果涌入脑海,如果失败、如果致人受伤、如果人群中其实藏着比她更专业的医学生……但是没空顾虑那么多了。别怕,别紧张,不是练过很多遍了吗?得找到上腹的位置施压,让肺部变成一个气球,把异物挤出去。“窒息抢救要在几分钟内?”童年时期,妈妈反复问过这个问题。“一分三十秒!”当年的女孩牵着母亲的手抢答。只有一分三十秒,但实际上的时间根本远远不及。握成拳头的右手在微微发抖,必须再用力,再快一点。 她几乎用奋力殴打的气力挤压了男人的腹部,然后,他弯着身子,痛苦地咳嗽了几下,吐出了卡在气管的食物残骸。早在十五年前她就和妈妈学习了急救常识,直至今天第一次实际应用。“太好了……”符黎缓缓平复呼吸,泪水又莫名润湿了双眼。她嘱咐那个花臂的陌生人再去医院做个检查,保证她的手法没有造成其他伤害。 “谢谢你!太感谢了……” 男人惊魂未定,断断续续地说,似乎想用切实的方法感谢她。那时,与他同行的女伴回来了——一位留着及肩长度的短发,头发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红的女士。心脏猛烈地坠了下去,她仔细留意了对方的相貌,才确认那并不是元依依。当然了,不可能是她,这座城市那么辽阔,走出那座大厦,彼此都会埋没在茫茫人海中。但那种恐惧挥之不去,像根植在成长过程中的创伤,逮到空隙就会钻进梦里。 “天啊,你太棒了!”前一秒在怀疑生活意义的朋友转眼间就去救人了,颜令儿兴奋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不断发出惊叹。但符黎只是恍惚地听着,她余悸犹存,回到座位上喝光了那杯柠檬苏打水,问她方不方便换个地方。 ※ 那之后,符黎独自度过了十二月。她可以与令儿和箫凝一起跨年,但还是选择不去打扰。手机里收到一些祝福,也包括小叶的,可她多疑地认为那里面有一部分碍于颜面,而另一部分属于试探。她和仲影通了电话,却仍然说不出想他,这来源于母语羞耻,抑或某个缠在心口的郁结。一月份又下了两场雪,相较于前些年格外频繁,格外盛大。她一边读着复试的书,一边赶出了申请材料,如果两边都失败了,她便去远郊料理老人的新房子,再着手准备其他的事。 工作日,符黎走上街头散心,想去动物园看看。她原本打算约卫澜出来——“要是哪天你想出去玩,我们可以一起请假”。不过那话是去年的说的,大概只在他们尚且亲近的时候随口一提,如今也早过了保质期。他一定是那种拎得清的人,在他眼里,事业应该远比一时的感情冲动更为重要。一座古旧的电话亭立在路边,年久失修,她遗憾地往那儿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开始剖析他。 尚未融化的积雪堆在树根周围,表面是斑驳的灰色尘土。其他角落已经不见雪迹,它们的降临令人惊喜,消失时却泥泞不堪,被视为肮脏的麻烦。符黎戴上了耳机,播放去年初雪时听的那首歌。那一晚她收到了花,听着小夏的音乐一路酣醺地往回走,在音乐停止的时候第一次与仲影相遇。记忆清晰而深刻,以至于后来再度陷入那片旋律时,她都会轻微失去重心。不可思议的经历,是否那其实只是她的臆想,一场如梦似幻的寓言?怀疑一切的人终将怀疑世界的真伪,怀疑它的本源是梦中的噩梦的美梦。没有人能解释彻底,我们只能预设它唯一且真实,然后去探索自己可以在哪里停下。“停下”这两个字实际上意味着“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但恰好想到那儿的那一秒,她真的停下了脚步。一个穿着黄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在眼前走进一家便利店——像一颗活泼的柠檬,左手被攥在谁的手心里。 “予清……?” 符黎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那女孩旁边的人不是哥哥,也不是父亲。除了那件眼熟的羽绒服带来的一瞬幻觉,她没有其他证据。但她还是决定站在便利店门口等等看。如同以前一样,时常有些危险的念头浮出水面,促使呼吸与心跳异于常态。或者干脆问问予清在不在家,但叶予扬也许在忙,也许要花费大把时间在新的人际关系上。她发现她对他的其他朋友一点儿也不了解。三两分钟后,小女孩走出来了。身侧牵着她的不是个成年男人,大约十四五岁,可能还更年轻些,让人猜测他的下巴还没开始长出胡子。 她迎着他们走,端详那女孩的脸,然后叫出她的名字。毫无疑问,那就是予清——听见呼唤,她朝周围好奇地瞧了瞧,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她好像不太乐意撞见熟人,似乎与同伴的出行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而和她牵手的男孩一下子紧张起来,眼神躲闪地松开了手。那时,符黎回想起很多残酷的社会新闻。六七岁的差距在青少年时期如此显着,万一他心存歹念,对于年幼的女孩来说将是单方面的摧残。她死死盯住了他,目不转睛。 “你是予清的朋友?” 话音刚落,那名男生拔腿就跑,差点被自己僵硬的腿脚绊倒。她立刻想伸手逮住他,却不能丢下小女孩一个人。早知道就应该约卫澜出来,至少他能先陪着予清,她则势必要追上那人问个清楚。 “能告诉我那个男生是谁吗?” 过路人纷纷侧目想看个热闹,但他飞快地跑远了。符黎稍微俯下身子,放缓语气,让神色极尽温柔。 “如果我说了的话,别告诉我爸爸妈妈好不好?”叶予清没有因为她吓跑了同伴而大发脾气。以往出入小叶家期间,她从没见过这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显露出任何叛逆和任性。可现在,她觉得“乖巧”并非形容女孩的好词汇。 “好,一言为定。” 符黎在予清稚嫩的嗓音里迅速理解了状况。她最近在玩一款手机游戏,结识了一名家族族长,两人在线上聊天后发现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于是相约在寒假见面。今天他们说好一起去吃汉堡,这会儿才刚刚会合就碰见了熟识的长辈。叶予清不知道那男生多大,但言语中流露出一丁点儿青涩的羞怯——成年人敏锐的眼睛不会错过这个细节。 “……予清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符黎试探地问。 “但是,哥哥喜欢的是姐姐。” 叶予清仰头眨了眨眼,嘴边呵出雾气,认认真真地还给她一个清脆的回答。刹那间,她仿佛被当头棒喝,哑口无言。 不动 后来,符黎带予清去了动物园。小姑娘对妈妈说要去同学家,阿姨开车把她送到门口后,她又偷偷跑了出来去找那个初中男孩。为了圆这个谎,她不能提前回去,便跟在了姐姐身边。在地铁上,她展示了正在沉迷的手游:一个色彩斑斓的仙境世界,主角是背上长着翅膀、裙袂飘飘的小花仙。 十几年前符黎也简单玩过这个游戏,那时它只有网页版,依托于当年流行的Flash动画技术。忽然,她不得不再度提高警惕,因为从过去到现在,玩家始终只能选择可爱的女性花仙作为主角。她承认青少年男孩也能拥有美丽的幻想,可事实上,他们不像幼小的女孩那样小心地摸索着这个世界。那群男生更强硬,更有蛮力,天生莽撞。她不喜欢会展现蛮力的人——即使在任何情况下——你无法了解他们究竟是来玩耍,还是来寻觅猎物。 得问问予清那名“族长”说过什么,有没有不堪入目的诱导性言语。可她开始犹豫自己有没有资格插手这件事。也许她多虑了,没准他也是个天真的孩子;也许应该先委婉告知予清的家人。地铁响起了到站广播,符黎牵着小姑娘的手起身,经过车门旁橙色的爱心座位。座椅靠背上绘有图示:幼儿、拐杖、大肚子的女人。去年叶予清还是个被偏爱的女儿,处处在母亲的管教之下,而近来却可以饲养兔子,沉溺于手机游戏。如果非要给这些变化找到解释,只能是她的妈妈即将拥有另一个孩子。 “我看到啦,动物园从这边出!” 两人上了扶梯,叶予清指向墙上的标志牌,拉着她迈开步子。符黎被捏住了掌心,感觉她们从未如此亲昵。但是,童稚的温馨底下还积压着重重心事。她不了解冬天的动物们会不会快乐,予清以后还能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爱;更不知道在小叶的妹妹眼中,她究竟算是什么人。 ※ 那天,符黎用全部热情来回应小女孩的好奇。园内的动物在户外冻得发抖,她无意中与一头鹿对视了,它的角犹如冬季干枯的枝杈,黑眼睛里尽是僵滞与萧瑟。它们住在园区最深的地方,几乎无人光顾。路的另一侧有飞不出铁笼的猛禽。一头黝黑的貘倒在玻璃内的水泥地上睡觉,从小到大,符黎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却从未见过它醒着。只有熊猫在这儿活得幸福,又胖又干净,连踱步也是心慵意懒的可爱。好想看见水豚,但她明白它们不适合生活在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有冬天。 叶予清玩得十分开心,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符黎不忍心告诉她那些原地打转的动物其实陷入了无休止的刻板行为。她赶在晚高峰前带她回了家,两人没有卡片钥匙,谁也刷不开外面的门。她划过通讯录里小叶的号码,最终拨给了阿姨。 “符老师!好久没见了,怎么是你给送回来的?”见面时,王姐诧异地问。 “我们是偶然碰到的,对吧?” “嗯!”叶予清机灵地点了点头,朝她笑。 “好了,外面冷,快回家吧。” 符黎挥了挥手道别,回以笑容。她没有走上熟悉的返程路,而是往西边走,追着即将下落的太阳。那边是一条不怎么体面的街,会经过两排破旧的小店和一家凌乱的菜市场,远远闻到空气中冰冷的腥味儿。她走了进去,买了蔬菜和几斤新鲜的虾,然后在公交站牌旁边等一辆车来。身体渐渐疲惫了,需要一顿丰盛的晚餐——至少在下厨之前,她都是这么想的。 电子密码锁发出一贯的音调,两次高,四次低。进家门前,符黎往左右望了望,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她希望窗帘已经拉起来,灯被打开,但客厅暗着,空无一人。寒假快到了,春天也已经不远。她还没换居家服就洗了手,把装虾的袋子扔进水池。她做过几种荤菜,今晚却第一次亲手处理完整的食材。 虾子是鲜活的。当然,如果死了,通常就不能再吃了。符黎拉开塑料袋,看见它们挤在狭窄的袋底跳跃着,拼了命地呼吸。她取出盆,接满水,把它们倒进去。每只虾都长得极其相似,青色的长身子,硬质的尾。她用手机搜索视频,开始学习如何清理:冲洗,扯掉头,剪开背,拉出那条内脏的线。画面里,人声细致地教了脑和肝脏的位置,粗壮的手指捏出一团深灰的软组织凑到镜头前。她双手发冷。盆里的水也很冷,指尖伸到水下,触到它们卷曲的长须。她放下手机,拿起一只虾,而它只是动了动多节的腿表示它还活着。它活着,被一个庞然大物拾起来。她打了个寒颤,突然惊恐地将它丢回了水里。 她没办法硬生生地扯断一只活虾,掏出它的消化道。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打算先用沸水把它们烫熟。青灰色的是海里的生命,橙红的则是食物。她从来都不讨厌虾肉,而且还挺喜欢。冷水放在灶上,开到大火慢慢烧热,气泡从底部升起、破裂,让热水滚起来。洗净的虾子纷纷掉进宽敞的锅里,浑身迅速变成熟的颜色。沸水中腾起浮沫,白色之间泛着浅红,飘向锅边。它们终于不拥挤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不再像沙丁鱼罐头或者早晚高峰的地铁。她在想,虾有没有自己的语言,有没有方法能让人类听得到它们死亡时的尖啸。耳边只有抽油烟机的噪音。三角形的虾头也逐渐熟透,包括眼睛。她面对锅里的景象,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站在栏杆外凝望着枯涩的园中动物。随后,虾子蜷曲的身子将头顶了起来,宛如在滚水中站立着。它们有紧密的眼,如同两个坚硬突兀、坠在头脑旁的漆黑颗粒,木然地看着蒸汽升起的方向,看向她。为什么?救救我,救救我。一个,三个,七个……数不清多少双眼飘荡在那儿,用失去生机的僵冷视线发出质问和乞求。一阵惊惧蓦然爬上脊背,弄掉了手里的长筷子,她关了火,关上抽油烟机和厨房的灯,感到心脏正在剧烈震颤。 符黎再次走出了家门。她在厨房里不能呼吸,仿佛顿时罹患绝症。天色正向黑暗过度,只需十五分钟;附近下班的人们步履匆匆,面无表情。她拨了仲影的聊天语音,想告诉他煮虾子突然变得十分恐怖,但手机只是不断响着呼叫音,跳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他在忙碌,理所应当。于是符黎走动起来,上了视野中的天桥。寒风掠过的时候,这座桥似乎在微幅晃动,让她怀疑即将崩塌。她用力握紧手机,却仍然害怕它要从横栏的缝隙里滑下去,摔得粉碎。 夜晚来了,但是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日落前,天空似乎静止,又瞬息万变。她的胃紧缩着,心跳却异常凶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慌乱,这么容易流泪、魂不守舍。好像很久没感到快乐了,即便有,也稍纵即逝,化作黯淡的记忆融进夜里。她的手冻僵了,皮肤一阵刺痛,什么也抓不住,连同这冬夜的云翳与每一分每一秒。就像所有幸运偶然地流到她手上,一切也会悄然流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打起精神?为什么一直被困在这种生活里走不出来?因为患得患失吗,因为年轻的人收起了一往无前的热情?还是发现心里疯狂生长着丛杂的东西,而它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她用残忍的手法杀了虾子,然后呆在这儿看远处的车流散发着迷离的光。她希望仲影能在身边,那样就可以坚定不移。可她又恍然想起那个夜晚他哥哥说过的话。“你头发的颜色是天生的么?”他应该知道哪里的人天生红发,可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所以也许他在讽刺,其实他们根本不喜欢她,不喜欢一个别国的不懂得当地语言的平庸女性。想到那里,符黎莫名笑了起来。是啊,如果你全都想要,最终就会一无所有。她已经没有心力维持那些关系了。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她不再轻松,而是在暧昧模糊的状态下备受折磨。算了,我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就这么结束吧,赌气也好,决心也罢,全都无所谓了。 她捧起手机,双手麻木地打字:“以后不要再见面了。”鼻尖仿佛绕着他身体和发梢的香气。还没弄清他究竟有几分讨好,几分真实,但是,对,我觉得无趣了,就连伤害你也习以为常。“明天最后一次当面聊聊吧,关于予清。”另一条消息发给了叶予扬。她甚至认为妹妹被放任自流是她的错:因为她仰慕他,而在她眼里“哥哥喜欢姐姐”。 入夜,头脑晕眩,浑身冷得颤抖。正要收起手机时,仲影拨回了电话。她本要挂断,僵硬的右手却误触了接通键。听见思念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想嚎啕大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什么呢,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坐在树底下拆礼物的傻瓜,拆啊,拆啊,永远拆不完,可朋友们早就离她而去了。 “怎么了?” 仲影听见她在哭,但符黎咬着唇忍住了哭腔,说没事,刚才打错了。没办法确认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在旁边,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 北半球的寒冬里,他们不约而同咽下了后半句话。 独白 次日,窗外天空布满阴霾。她丢弃了多此一举的忧虑,不戴隐形眼镜,也没有化妆。双眼有些浮肿,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呆板,但镜子里那张不加修饰的脸反而让她自在。约定地点是一间商场,她没去过,也没问为什么定在那儿。下午,她驾驶自己的车上了路。这辆轿车完全为她所用,当双手放上方向盘,她时而感觉这是为数不多能够握紧的、给她安全感的东西。 即使在寒假期间,地下车库也空空荡荡。城市日新月异,但这座商场早已不再年轻,渐渐流失了大部分客人。符黎把车子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从楼梯往上走,没碰到任何人。叶予扬在正门处等候,身穿一件她没见过的白色羽绒服,身前横着一道琴盒的黑色带子。他背了琴出来,只是顺路和她聊聊。 楼层里的店面死气沉沉,他们路过饮品和甜品店,但不打算进去坐下来谈。符黎和以前一样,无论表情还是口吻。她说出了予清擅自和未成年男生会面的秘密,希望他多加关注,让妹妹远离侵害的可能性。倘若不是为了郑重交代这码事,原本不必特意跑一趟,可听者神情愕然,面色下甚至藏着一点儿心不在焉。刹那间,他变得十分陌生。她仿佛站在裂谷的一侧,隔着深不见底的山渊裂隙望着他。那段距离比他家书房里那张胡桃木长桌的两端还要遥远。 “你听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假如那天我没在街上偶然碰见予清,她没准就被骗到一个私密的空间里和比她体型大好几圈的雄性生物独处。你能想象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吗?” “我会注意的,”叶予扬说,“绝不会再让她偷偷跑出去。” 那道承诺多少带着阴暗的意味,似乎保护她的方式就是限制她的自由。方才,符黎因为他的态度心生愠怒,可归根结底,那不再与她有关——她仍旧关心予清,却不再在乎他以后要成长为怎样的人。简短的话结束了,她原路返回,找到上来时的老式楼梯,而他沉闷地跟在斜后方,对信息中的“最后一次”缄口不言。我要回去了,她说。叶予扬仅仅应了一声,继续一步步走着。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极——或是冷酷,或是无动于衷——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在暗白的墙面与发灰的水磨石地砖之间回荡。 地下没有其他人。几辆车零零散散停在白线里,犹如旧时代可怜的遗弃物。周围空旷得能听见回音,好像把随手拾起的石块丢向河面得到的那种回应。冬季,空气里的水分所剩无几,但她嗅到一缕黏腻的潮湿气息。有时幻觉也是一种警醒,告诉她危机即刻破土而出。她不是没有意识到那个预兆,然而瞬息之间,她就被叶予扬的双手紧紧箍住了腰,从背后抱紧。 “……” 他扑了上去,把符黎拉进了自己怀里,可她没有任何表示。突然,他拖着她倒退了几步,几乎将她全身抱起,好像粗暴地发泄着力气。她的车就在眼前,旁边是一根连接到车库顶部的圆柱,他转了身,推了她的肩,所有举动都不受控制,所有他曾经悉心呵护的、谨慎对待的感情也即将摧毁,付之一炬。 符黎感觉自己是被抛到那儿的。厚重的外衣阻隔了一些力道,但肩膀还是感到疼痛。这场面下有一股势必掀翻一切的歇斯底里。叶予扬还不到十九岁,可如果一名男性执意施展他的强硬,她根本无法形成对抗。去年在卫澜那里感受过的危险骤然复现,因为此时他也抬起两条手臂封锁了她的出路。她仰起目光,充满戒备。而他仿佛被那样的眼神刺痛,拨开她的长发低下头,想从她内心夺走什么。 “放手。” 她扭过头躲避,挣扎着想把他推远。倏忽间,他们已经彻底变成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为什么我不行,姐姐……?因为你觉得我是小孩?因为在你眼里,在你们眼里……我幼稚得无药可救?” 叶予扬在身前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她再度确认了一件事实:人们不可能在铜墙铁壁上留下伤痕。他的身体挤了过来,冰冷却蛮横。那态度让她心寒,过去他们一同经历的记忆一幕幕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视线穿越侧面的空隙,停车场依旧空旷,没有其他人经过。符黎背抵圆柱,被对方以生硬的姿势搂紧双肩。他像一场惊悚而疯狂的噩梦:朝夕相处的脸孔霎时显露出另一副不为人知的低劣面目。数以万计的梦境里,那种恐惧最令人难以置信。可究竟什么惹怒了他?为什么他要特意强调“在你们眼里”? 逾越界限的吻撞在了唇角,除了痛楚没有别的感觉。她早就分清了好感和冒犯,而后者的形态无论怎样变换,都径直指向水平面下森严而扭曲的权力与暴力。叶予扬得到了一部分想要的,而她低垂着双目停止了挣脱,脸朝着来路方向,流露出无动于衷的漠然。她的失望和嫌恶在肋骨一侧划开了口子,他的心就在那儿,快要掉出来,鲜血汩汩地漫向他的花园。 “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事到如今,她就没有一点错吗?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一想到那幅景象,浑身的血液就翻涌着燃烧起来。“平安夜那天你们过得很好吧,既然约了他去酒店,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听音乐会?” 她张了张嘴,瞳孔惊诧地颤动。小叶怎么会知道那个夜晚她做了什么,难道他和同学交谈后没有停下,而是循着她离开的道路一直追过来?她在脑内搜索着商业街下五彩斑斓的记忆,随即飞速触碰到了蛛丝马迹。是啊,早该注意到的,后来卫澜再也不敢主动制造任何肢体接触,只有在被谁注视着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才会暧昧地迎上来——牵住衣袖让她摸他的头发。那时他一定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见了什么,兴许就是她背后远远跑来的男孩。所以他们沦落到这地步是因为她的疏忽,因为她笃定他要留在校园里吗?但是,不知从哪一年起,符黎变成了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惊恐慢慢退去后,对方的怒火反而激起她思绪的清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她直视他问,“他可以,所以你也可以。我是什么人人都能使用的商品吗?是那种摆在橱窗货架上明码标价供人挑选,没有语言没有思考的东西?还是在你眼里,我连物品都不如?” 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叶予扬怔怔放下绕过她肩膀的交叉的手,呆滞地摇了摇头。那颗掉出来的心已经让他无力保持愤怒,只觉得身体和大脑又烫又冷。他伫立在原地,她也没有逃开,只是沉默地僵持着。 他看上去似乎冷静了几分。反抗的时候她的胸口拧成一团,像上紧的发条,而松开时不仅需要时间,还迸发出一阵不可遏制、源源不断的力量。一些话堵塞在胸膛,而且必须在此时此刻把它们吐出来。“上车吧。”符黎握住叶予扬的手——确切来说只是两根手指——拉起他走向车子后座。外衣拉锁滑了下去,头发也乱了。私密空间,独处,无法完全将危险排除在外。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她自找的,也是他自找的。 车门关闭的声音十分沉重。他坐在左边,将琴盒立在两人中间的座位上,垂头盯着驾驶座下漆黑的地面。符黎没有移开他的琴。 “……可能是最后一课了,我想告诉你的。” 地下车库光亮黯淡,空气冰冷得几乎凝结,实在算不上舒适的谈话场所。 “你觉得我是同时周旋在叁个男人之间,而且以此为乐的人吗。” 符黎没有停顿太久,这意味着她不需要他的回答。 “如果一个男人交往了两位女友,人们会怎么评价他?会说‘他拥有两个女朋友’,对吧。那如果一个女人交往了两个男友呢。按照这个社会的惯性,人们会说‘他们共同享有一个女人’。” 她嗓音沉着,总是令人信服。叶予扬目光闪烁,被末尾的话音牵动,稍稍抬起了头。 “这就是问题所在。当然,你也可以反驳,认为这是我玩的文字游戏:明明可以说‘她拥有两个男朋友’。但在我看来,无论这个女人手段多么高明,多么工于心计,即使她能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也只是在‘共同享有’的字句上镶了几朵漂亮的花而已。” 符黎拉开了外套的拉链,重新整理头发。她经历过彷徨踯躅甚至狼狈不堪的时候,而现在,她要把一些东西从隐秘的思维中剖出来,它们叛逆、锐利、尖刺丛生,像琐碎的独白一样毫不留情,但她要说。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以男人为主语的,所有法律、道德、风俗都在支撑他们占据那个中心位置。人们也习惯了那样思考,让男人作为主体,把自己当做男人。” 她忽然想起家门口用报纸包裹的恐吓信。多荒诞啊,毫无根据的莫名恶意,而这座城市竟能允许那一类腌臜事肆意滋生。 “我不想举例,太多了,比比皆是。有的人习以为常,有的人故意视而不见,那是他们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在这种环境下长久以来让我困惑、深陷其中的一个谎言。从童年时期开始,我能接触到的信息都在向我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女性离不开男人。电影、电视剧、浪漫小说、生理课、网上搜寻的生活经验、甚至恶心的黄色笑话……从高雅到低俗,几乎所有流动在我眼前的东西都在用各种方式诉说一个女人会在和男人的‘结合’中获得无与伦比的愉悦体验。” 他双手交迭,捏着符黎刚才握过的手指,静止却又紧张地聆听着。 “我相信了,从青春期开始深信不疑。如果全世界都这么讲述,极少有人会站出来挑战那些话语。但是后来,二十叁岁那年,我发现他们在说谎。我亲身体验了,不止一次,可那种感觉并不好,反而很差。” 符黎感觉他朝右边侧了身,视线想要伸过来,找到她。 “没办法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因为我是自己尝试的,用一支形状合适的玩具。”她把重音留给“自己”二字。“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感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假如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就更不能指望其他人。” 她已经二十五岁,而今年要迎来二十六岁的生日,没有什么再像过去那样忸怩、难以启齿了。另一方面,或许正因为她足够幸运,才能摆脱先天束缚在身上的枷锁。 “那时候我意识到,原来我们始终生活在这个巨大的谎言里。只要以男人为主语想想看就知道了,为什么人们把刺激阴蒂当作‘前戏’或‘边缘行为’,为什么‘性’这个字指向的永远只有男性生殖器纳入阴道的那种行为。女人在这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们必须顺从,必须配合,还要装作无比享受。那男人呢,他们有征服欲,有性快感,也不用为怀孕的风险担惊受怕。多不公平,完全是一场由男人主导的戏码。” 她的呼吸像轻缓的叹息,接着又似乎借鼻音发出一声嗤笑。 “没办法从纳入式行为中感到快乐——虽然那只是我的体验,无法代表其他人,但看看那些性学研究的数据就知道这并不是罕见的个例。一旦识破了这道谎言,更多纰漏就会显现出来。你看过情色小说吗?作者常常把男性生殖器写作‘阳具’和‘枪’,用丰富的词汇描述它的攻击性。我常常在想它实际上应该很脆弱,每个人的隐私部位都很脆弱,但偏偏人们要把它描写得又僵硬又野蛮。我也在想为什么‘阴道’要叫做‘阴道’,为了和‘阳’对应?更确切地说,应该叫做‘产道’或‘经道’才对……还有,那些糟糕的成人影片。你会发现女主角一开始总是一边笑着一边半推半就,好像接下来面对的情形可以用通通玩笑化解。然后呢,她们变成活的容器,弄出声音。那种尖厉的女人的叫喊声……有时候我觉得那根本不是愉悦,而是一阵阵悲鸣。”兴许不合时宜,但符黎联想到即将投入滚水的虾,被拿起腾空时,它们也仅仅茫然无谓地动了动腿。悲痛残酷的事实,可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仍旧乐在其中。 讽刺一般的笑再次变成了喟叹。很久没这样说话了,这么淋漓尽致地把心中的迷惘和坚定抖落出来。她的语调听起来既严肃又云淡风轻,比过去在书房里上课时更进一步,毫不掩饰其中智性的锋芒。 “小叶,你也经历过吧,在只有你自己的房间里,在没有任何他人观看的私密的场所下,去解决欲望的时候……” 符黎指定了他的名字,停了一会儿,让叶予扬觉得这回她希望他开口承认。 “是不需要制造任何声响的。” 她的语言绕过了两人之间的中提琴,犹如潮水般伸过来,触碰他,直至深处。叶予扬给不出否定的答案,因为的确就是那样。而现在他为自己曾经悄悄看过的那一类影片而感到罪恶,以及,更不可原谅的是,他会闭上眼睛,铺开对她的想象。但她认为那是个谎言——肤浅又粗暴的弥天大谎。他感觉符黎能看见他陶醉在那些想象里的样子,她大他几岁,所以什么都知悉,这使他身上长出了羞耻的芒刺。 “那天晚上……我们是凑巧遇见的。” 毫无征兆地,她开始诉说平安夜的见闻,回到话题的起点。 “观众席的女生回应了你,演出结束之后也一直有人找过来打招呼吧?我见识到了你拥有很多朋友,想着你一定很忙,一定会留在学校里。” 我明明是在朝你挥手。他不甘心地想,却丧失了澄清的勇气。 “我原路返回了,打算直接回家,但在那条街上碰到卫澜。可能他在那时候看见了你,然后呢……” 符黎将和缓的问句丢给叶予扬,等待他自行领会。车库内传来其他汽车的引擎声,距离不近,听起来很模糊。她往窗外瞥了一眼,逼仄的角落里只有一个空位,再往右则是一堵灰暗的墙。时间静静流逝,耳边恍若回荡起钟表盘上的秒针声响,滴答、滴答,无穷无尽。 “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准备如实告知原委,“后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跟着你们,一直开到了酒店。” “原来如此,运气真好。” ——想拦出租车就能拦到,一路上也没有跟丢。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重重巧合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那你们……既然这样,”他忽然慌张起来,语无伦次,“去酒店干什么……还是说,怎么……” “把中提琴放到前面,”她说,“那样我就告诉你。” 她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叶予扬愣了一会儿,不清楚该不该照做。但尚未冷却的嫉妒心促使他最后听了她的话,搬起琴盒向前探身,安置到副驾驶座上。符黎喜欢这种状态:像一颗已经被她采进篮子的新鲜水果,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她在心中再度重申,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几十分钟前他用男性的力量冒犯了她——这码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无论他怎么看待接下来的行为,这都将是属于她的报复。 挪动琴具时,叶予扬看见符黎的手上多了些什么。那是一条血红的流线,自她手指间淌下来,汇成一股神秘。坐回后排座位时,那条红色的东西跳荡着搭上了他的手臂。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她的身体越靠越近。过程是很奇怪的,好像只要她贴过来,他就不由自主配合着,按照她无言的指示行事。转眼间,双手举过头顶,羽绒服和卫衣的袖子往下坠了几厘米。符黎微微仰首,一双眼藏在镜框后面,认真注视着他旁边凸出的车顶扶手。随后,腕间缠上了紧缚的痛感,她把他的手绑在那儿,精心系上一个巧妙的死结。 “之前和你说过吧,我很擅长打结。” 仿佛投怀送抱的姿势,可她脸上流露出泰然的笑容。这句话符黎的确讲过:在初春的成人礼,她为他整理了胸前的领带。此刻的温度比那时还要寒冷。她的手拉开了叶予扬的外衣拉链,下滑,往腰部探去。 “我们的性同意年龄只有十四岁,”她仍笑着,目光倦怠,“多荒谬啊,十四岁。” 他想尽力拽开那条鲜红的长绳,但只试一次便知道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她冰凉的手灵活地伸进卫衣里,轻轻碰着男孩发烫的侧腰,弄得他不安分地缩向角落。年轻的身体总带着亢奋的热度,就连底下柔软的部位也十分轻易就被唤醒。他靠紧车门,双手悬在车窗侧上方,身子却拧向她的方向。为什么事情突然进展到这一步?心脏飞速鼓动,连带着浑身僵硬紧绷,犹如一把即将弦断的琴。 这和他的幻想相差甚远。后排座位空间狭窄逼仄,而他时刻担忧着地下车库万一有人经过,冰冷的空气像刀锋一样割裂皮肤,不存在任何气息与浪漫相关,没有音乐,没有亲密的调剂。叶予扬不可能从中感到满足,但他无力阻止她。她的手隔着一层布料上下揉搓,那里已经濡湿,将双腿间的长裤撑出一个很不舒适的形状。令人屈辱的是,他竟然能在这种情形下产生快感。他把脸埋进手臂,咬紧牙关,心中忿忿不平。符黎了解如何抚慰,力度忽轻忽重,有时也故意施与折磨。他向来对她抱有迷恋——总是挺得很直的背,那样深邃又纯净的眼神。但她在这方面已然十分熟练。他们不是第一次去酒店,大概也不是最后一次,想着想着,他体内的妒忌又刻薄地燃起来。她也这么对那个人吗?一半温柔,一半强迫。然后他又突然醒悟,原来她一直处于气愤之中,所以要对他无礼的恶劣行径加倍奉还。手上动作逐渐加快,被完全掌控的屈辱变成酸痛感,疯狂向全身扩散。他感觉她在拔掉长在他身上的羞耻的刺,每根带来一瞬快意,伤口却不知多久才能愈合。 “对不起……”他低喃着向她道歉,唤回属于他们的记忆。她保护过他,也保护了予清;她指明未来的方向,在灰暗苦闷的高叁生活里带给他鲜活的光。本该好好珍惜的,可是,姐姐,你真的没有一点错吗?他眼眶湿润,负气地想。如果早点告诉我你的喜恶,我明明也可以…… 明明说过了,好好写在纸上了,说“我喜欢你,连同你对我的伤害”。你不会错过每一个文字,可为什么…… 忽然,他垂下头去,轻轻颤抖了一下。很冷吧,符黎沉默地问,第一次在别人手里高潮,怎么样?那男孩没了先前的傲气,抽泣般呼吸着,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泪滴。你哭了吗?她微微攒眉,打算帮他解除手腕上的束缚。感觉不好吧,不然为什么要流泪呢,或许,她也察觉到了那泪水中含有不甘和悔恨。她左腿压在座椅上,抬手去找绳子的开端,叶予扬仍拧着身体躲避她,不小心让羽绒服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符黎低头看了看,那是一本她在夏天买给他的书。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那一刻,她想着“再见”当真是十分奇妙的词汇,本意告知离别,字面上却盼着再一次相见。 对不起,但是,再见了,小叶。 A-Generation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一夜之间吹到了冬春交接、新旧更替的那一天。 后来,符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享受孤独。她拥有的只是钉在房间里的一片长方形,有时凝聚成一团灰色被冷酷的寒风敲打,有时得益于此,第二天便现出万里无云的澄净颜色。天气飘忽不定,偶尔阳光探到屋内,顺着那片长方形直射在卧室外,映出不断流动的细小灰尘。手机经常收到消息,坚持不懈,找不到规律。她读了每一条内容,但是置之不理,反而盯着那一块奇妙的光的区域发呆。微尘像被赋予生命的光点,永不停歇,只要一丁点微小气流就能活过来:一次走动,一次挥手,一道轻声细语。 除夕那天她回了河畔的家。她在那儿也拥有一片相似的长方形,能在童年的夜里趴到窗台边,仰望天上骤然绽放的烟火。记得小学时,老师曾经让大家结成小组分享“你觉得最快乐的事”,前座那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兴致冲冲叙说了他如何撞倒好朋友,紧接着自己也咕噜噜滚到地上。从他开始,接下来,故事一个比一个夸张。周围同学听了都捧腹大笑,她也跟着他们笑,里面有种不自然的尴尬,因为她发现同学们混淆了“好笑”与“快乐”,或者说,也许好笑的事能让人快乐,可离真正的快乐还差得很远。于是,在震耳欲聋的笑声里,她描绘了她和家人在荒芜的田野上放烟花的记忆。可以想象,没那么有趣,也不会逗得人前仰后合,他们张大的嘴巴在那时失望地闭上了,匆匆忙忙把发言交接给下一个。符黎早就忘了当时的感受,不过一个高度敏感的文静女孩多半会在那场面里满脸通红,不安地转移她的视线。但如今想来,她在幼稚的年纪就已经埋下坚决的心——明知他们期待着什么,却执意要讲她认为对的事。小学毕业后没过几年,这座城市下达了烟花禁令,为一些人尽皆知的理由,那五光十色的绚烂燃烧沦为禁忌,彻底无影无踪。一如今晚,除夕日,那长方形的窗上镶嵌着星光隐匿的深夜,萧条,缄默,麻木地等待春意的救赎。 春节期间,人们都回家去了。每年到这时,河畔近郊都出奇清净,朦胧的雾笼罩着空荡的街,甚至让她想要躺倒在平时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某个夜晚,母亲说外面的月亮很好,她应该出去看看。那会儿符黎手心正攥着抽屉里找到的一颗骰子,百无聊赖地扔着,说如果掷出六点就去河边散步。没有人想在寒冷的冬夜挨冻——即便已经迎来新的一年——但朝上那一面恰好是两列整齐的黑色圆点。她怀疑地皱了皱鼻子,然后穿上外衣,用围巾绕过长发,裹得严严实实。 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她能在飞行棋游戏中连续掷出六,却也在这时赶自己出了门。夜晚八点十分,她离开小区,踏上架在河面上的长桥。路口仅几名过客,不见车辆飞驰,宽阔的河水几近静止,倒映远方另一座桥下的灯火。符黎讨厌拥挤,为失去文明的预兆感到焦虑,可她不确定该将这般静默归为寂寥落寞,还是看作城市的本来面目。散步漫无目的,只沿着略拱起又缓缓下降的桥一路走向尽头。她双手藏进口袋,手机震动了两下,告诉她接到了新消息。最近,那里面塞满了小叶的道歉。他写了一封致歉信,接着是第二封、第三封,比当时给她的告白书还要真挚。她知道这感觉没错,不是欺骗或者巧言令色,一切他所做的只是确保他没有被拉进黑名单,继而祈求她的原谅。她知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天,但他没有放任它变成回忆中永久的谬误。她想到那男孩认真读过每一本她推荐的书,而且时刻带在身上;想到他在音乐节上做了错事又坐立难安的模样。其实他不是那种野蛮的人,否则就不会乖乖坐在那儿让她捆住手腕。他也懂得分寸,如果道歉信再多一封,也许她就会觉得厌烦了,但现在一切都刚刚好。 安静的空气阻隔不了周遭任何声响,夜色垂下来,就像要流淌到她身前。长桥另一端是往日里热闹的街道,通向一座新翻修的图书馆,因迎接春节而挂上树木的灯饰模糊地亮着,犹如一朵朵火红的结。走着走着,她站在原地,凝望伸向遥远处的深色河水。或许,符黎必须承认她也有错。倘若想避免一些事情发生,就早该断然拒绝,而不是想要把他们摘到篮子里。她的撷取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所以她停下了,临近桥头,静静望着底下那条河。巨大的高低落差让她心生恐惧,正当那时,侧前方飘来一阵琴音,仿佛低声诉说着什么,将她的意识轻柔托举起来。 符黎猛然扬起视线,看见河畔那道人影。四周太过寂静,所以弦乐能飘得很远,一直递到她耳边。那声音既不高昂也不低沉,显然是一把中提琴;桥上唯一的听众慢慢抬起手,指尖与那影子持平,尝试把他握在掌心。忽然,她决定走下长桥,沿着阶梯一层层下去,穿过旁边的小公园跑向河堤。那缕旋律好像也在寻找她,越过枯萎的树影和草坪指明方向。此时此刻她想去看看,看河,看月亮,看无迹可寻的星星,不管那儿有什么,她只是想去看看。 公园里没有一盏灯起作用,拨开荆棘似的无光的黑夜,他背对河水站在那里,肩上架着提琴,端正地闭紧眼睛。她轻轻笑了,早在一年以前她就能远远地一眼认出他,何况现在周边空无一人。她不知道为什么能在河边相遇,但已经明白生活就是一桩桩巧合拼凑而成,于是,她慢慢靠近,尽量不发出脚步声,等他什么时候睁开眼。他的手指冻得发红,按在弦上的动作稍显僵硬,睫毛安分地垂下来,嘴唇微微张开。她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鼻梁上的那颗浅痣,他的呼吸,他唇上时刻湿润柔软的感觉。一阵刺骨的风慌忙掠过,让她的长发飘起,也扰乱他的琴音。但很快旋律就不再滞涩,直到一曲结束之前,它都会虔诚地在他手中奏响。 过一会儿,叶予扬缓缓放下琴,没想到她就在面前,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目不转睛地予以注视。风和音乐都消失了,他怔怔对上她的双眸,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梦里也会觉得冷吗?” 符黎反问,眼中流露笑意。时隔近两月,漫长的单方面的沉默后,他们终于又能再次交谈。 小叶摇了摇头,把发梢都甩起来。气温趋于零度,他险些弄掉了琴弓,接着险些弄掉自己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来练琴……”他嘴边呵出白雾,随即立刻因为心虚而改口,“其实是想来碰见你……” 也许没人能解释这种冲动行为,连他自己都解释不了为什么非得在寒冻的夜晚跑到她家附近的河边拉琴。他想过大概有一丝可能性让自己遇见她,但微乎其微,所以事实上他要做的是发泄,将悔恨的眼泪冻成冰,借着琴声投进水里。如果这么倾诉,一定又会被觉得很幼稚吧。 “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该……”他亲口说出反复用各种方式落在信上的东西,“我错了,以后会听话的,你可以原谅……” 他目光恍惚,甚至没有勇气完成问句的尾巴。那里不仅有歉意,还有承诺,符黎轻叹一声,又笑道:“什么话都会听吗?” 小叶似乎不可思议地点头,随即目光亮了起来,一如往日那样清澈。“帮我拿一下!”他把提琴和琴弓交给她,忽而消失在河堤下方。那是一个长长的缓坡,是她平日里不愿轻易接近的地方。有一瞬,沉重的担忧压向心脏,但他很快又出现在视线中,飞快地跑过来,扶住她的手臂。河边,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响升起来了,愈发高远,直至在缄默深沉的夜色中破裂,犹如一道划破天空的鼓声,在刹那间绽放。 “小叶,你……” 烟火的光芒映在河水和她的眼中。符黎惊讶地望向他,似乎在询问原因。 “以前上课的时候不是聊过吗?为什么在一个地方视为顺理成章的东西,却在另一个地方被禁止……所以我今天带来了,想让你看见。” 他接过琴,回了一个干净爽朗的笑容。她在他身侧,目光摇曳着仰望烟火燃烧的生命,浅淡的黄绿色一次次交织为滞空的巨型花环,向四周泛去,逐渐消逝。 “盈盈快看,那边在放花!” “哇——” 背后传来交谈声,河堤旁的公园里路过一位中年女人、一个年轻女性和一名小女孩,相互呼唤,把手伸向夜空。桥上也聚集了一些人,好像突然从黑夜里走出来,纷纷朝河水之上眺望,伴随着惊叹和喜悦。这是它的力量:面对久违的绚烂,人们不会无动于衷。那一刻,符黎拽住了小叶的衣袖。快乐不只是令人发笑,烟花也不只是烟花。最重要的是,他有年轻的魄力,勇于挑战禁忌,即使那红蓝交替的刺眼光线下一秒就要风驰电掣地驶来,用鸣笛声驱散他们片刻凝聚的真诚。 “警车来了。”第六朵花消散后,她说。 “我们得逃跑了,姐姐。” 男孩攥紧了琴颈,右手迅速牵起她的手,冰冷地紧紧交握。他们朝五光十色的反方向奔跑,跑上路肩,跑向很远的另一座桥。烟火尚未熄灭,上旋的气流摩擦声一道接着一道,短暂而放肆地绽裂,点亮这遥不可及的夜。她跟着他跑,自如地掌握着自己的身体,像想象中的青春那样不顾一切,耗尽所有力气。她在想他的手势很危险,要么手掌被割伤,要么弄坏琴具;她想警车开得比奔跑的速度更快,也许不可能逃得掉。但是没关系,现在,他们是共犯了。她没有在学生时代做过任何一件违反规矩的事,但是,一如弥补当年岁月的亏欠,她选择和他沿着河畔向远方狂奔。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另一座桥一定安然无虞,可她要和他去那儿看看。烟花响彻云霄,由灿烂到消亡不过短短数秒,令人联想到刹那与永恒。现在,她想去看看,无论相差几岁,无论等待他们的是何种形状的虚无,她只想抛下一切顾虑,牵着手向前跑。 大约触到另一座桥头,符黎已经气喘吁吁。小叶转而怀抱提琴,也长舒着气,还不忘对她笑。“这里安全啦。”他说,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夜色重归于静,四下无人,他们的影子在昏黄路灯的光晕里重迭。她看着他的脸,觉得那双唇一定很好亲吻。以前也这么想过,所以,她扯下围巾,抬手拉住他的衣领,在凌乱的呼吸中贴上他的嘴角。 叶予扬愣住了。过一会儿,他才略微俯身迁就她的高度,想起闭眼的本能。这是他的初吻,寒冷的气息交错,却有春意萌生似的温暖。内心的花园颤动起来,浓雾消弭,一切绮丽的植物回到各自原本的位置上,月色照亮中央的低音提琴,而他终于在迷宫般的小径里找到她。 B-忘不掉的你 “为什么?” 她的道别没有温度也没有语气,毫无征兆,就这么尖锐地从天上塌下来。直到两天后,卫澜才勉强接住那句话,向她询问原因。绿色对话框内,文字笔划兀自散了架,落成锋利的刃,搅得胸腔翻起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没什么特别的,她说,就是没兴趣了。 “我可以改变,怎样都好。”他揪紧胸口衣襟。那种感觉又来了,又痛苦又空洞,就像被告知生命已经时日无多。桌上凌乱地摆着与她有关的画,绮丽或深切,张扬或优美,提醒他始终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玩物。 “我用藏在酒店房间里的手机拍了视频。” 心慈手软,永远成不了气候。那句浮上来的台词让她更坚决,要逼他自行退缩。坦白也无所谓,说我卑劣下流也无所谓,快走吧。对方的名称飞速变换成“正在输入”,几秒后,他传来的回应却是询问以后还要不要继续拍。 “你在说什么?我之前根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啊,我在伤害你,没看到吗?”符黎几乎怒气冲冲地打下这两行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气愤,也许因为他放下了所有自尊——可这明明正是她当初想要的结果。 手机屏幕暗下去,很久都没再亮起。她揉开紧皱的眉心,转过头望向嵌在房间里那片颓靡萧索的长方形。它黯淡得不像白天,云层黑压压的,边缘交错地堆积在那儿,似乎即将一步步走向衰败,永久地掩埋天空本来的颜色。然后,她又想到这形容彻底错了,天不会衰败,亦不衰老,它是太沉重了,有如末日的想象,但下一场淋漓的暴雨就会好的。可是,她似乎又错了:城市的冬日从未经历过夏季一般的雷雨,那些密布的黑云也不会那样散去。她不知道那片天究竟怎么放晴。但倘若当初扭曲地结合,如今也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分别。没有人想沉陷在一段不明不白的关系里。该出戏了,符黎沉默着不知在向谁警告。结果,那天晚上,她得到的回应仿佛在唤醒荧幕时灼烫了她的手指。卫澜的哀求静静躺在那儿,像被眼泪浸透,模糊了字的形状。 “求你了,阿黎。” “别离开我。” ※ 后来,对话在那里定格了。符黎没删掉他的好友,他也不曾发来任何消息试探,他们选择了看似十分体面的方式,互不打扰,慢慢淡出彼此的世界。偶尔她仍会做梦,回到十几年前那古旧的、记忆中的画面,两个心脏出了问题的孩子逃出住院部,跑向高楼天台去看夜空中的烟火。那一夜飘散着淡淡的槐花香气,他们衣着单薄,在微凉的晚风中牵着手,脸庞被绽开的光照得明亮。那时候,她一颗幼小的内心装满了他,这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会变魔术,能带着她在病房内外来去自如,而且拥有令人过目难忘的优美姓名。梦的末尾,她目送着他出院,那个年代的联络方式还不发达,所以一说再见,就是永别。 再往后有时清净,有时被梦境夜以继日地覆盖。除夕前,城市边缘显露出一年一度的寂寥景象,无论阴郁还是明朗全部缄默无声。人们已经习惯了失去烟花的生活;在那道禁令中,甚至三两个月就能养成一种习惯。春节就那么平淡地过去,直至某个夜晚,符黎的父亲说外面月色怡人,不妨出去走走。室外天寒地冻,而她恰好捞起一粒掉在桌下的骰子,便随手一抛,打算掷出偶数就出门寻觅月亮。塑料质地的白色物件连续作响,掉在地板上,翻出一个红色的圆点——在一些情境下属于特别的数字,如今也让她免受寒冷侵袭。“太冷了,明天再去吧。”她说,转身回了房间。 两个月过去了。她锁上门,躺倒在床里。已经两个月了,或者,才两个月而已。接下来还有很多事:参加复试,等待国外传来的邮件,打理太太的新家。架上又添了十来本新书,令儿那边的新课程也频频发出邀请。符黎过得并不空虚,但一翻身,鼻尖总是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她知道那只是错觉。就连永别之后的再度相逢也像错觉一样。这种可能性多么渺茫,宛如要从大海里捡拾出一粒遗弃的珍珠。他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冒险,第一次怦然心动,然后,十几年后,他说了谎,又为她甘愿缠上鲜红的枷锁。 砰—— 突然,一道熟悉而清晰的破裂声划过耳际。她迅速下床朝窗外探身,又掀开门跃向客厅,从宽阔的落地窗奋力望向外界。高楼林立的空隙中夜色弥漫,在那之间,黄绿的绚烂光点缓慢地朝四周散去,随着巨响化作圆满的花环消失殆尽。有人燃放了烟花,也许在河畔,也许在桥东的空旷地带,热烈燃烧着,绽放着,好像要打破冬季无尽的阴霾,将孤寂藏在耀眼的光芒底下。那一刹那,她觉得有什么在无形之中推着她往回走,回到烟花禁令以前的世界。 她决定回去看看。无论偶然的次序是否成立,无论那里是否只有一片虚无,她都决定去看看。第二天,符黎开车回了租屋。她记得到卫澜家的路,剩下的只需要挑选时间。手机里,他们各自无言,可能早就被其他对话埋没,沉到底端。人无法回到过去,所有事情都是想象、象征和譬喻。但偏偏这些日子她想试着找到他,或许为了找回自己的童年,找回日渐消弭的泛黄的旧时光。可能她是个卑劣的人,同时也十分念旧。所以她开始搜寻,从桌上的一迭书籍底部抽出一张门票和几页宣传册,在上面找到能够联络的去向。即使大概率徒劳无功,最后只不过换来一句时光荏苒的慨叹,可她仍然决定要那么做。 ※ 城市恢复喧嚣以前,卫澜终于完成了手边的画作。画纸上,那女孩睡着了,静谧安宁,浑身沐浴着午后的金色阳光。描摹睡脸是一件私密的事,可胸口中那颗僵硬空阔的东西却能因此松弛几分,缓解激荡的痛楚。但是,就算她睁开双眼,也不会再回头望过来。他收拾了画板纸笔,关灯,带上火柴和器具下楼。栏杆的夹角处没有灌木,地上的草也早已枯萎。点火的时候起了微风,他用手心护住那火苗,轻蔑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可能就这么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很久以后。 符黎是被一处摇曳的明亮吸引过去的。它像烟花落在地面的一部分,在镂空的栅栏内晃出一片跳耀的暖色。冬夜,鲜少有人经过,她慢慢接近,放轻动作,似乎一抬手就会扑灭那缕火光。黑色栏杆内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楼群。她站在路旁地势较高的地方朝里面眺望,随后快步绕到小区正门,循着那方向走去。天色沉重,总让人以为暴雨将至。事到如今,不管对错,她的目光里已经映出他的轮廓。 卫澜向火中投入了什么,一张一张助其燃烧。她曾经觉得他会隔着雨夜的玻璃冷笑着注视她,但现在,他只看着那团火,被光芒擦亮侧脸,任由它们在眼中焚为灰烬。他穿得很少,或是又消减了一些,头发还保持着上次见面的长度,像为了某种执念特意修剪过。她想起他的哀求,以及去年夏天之前的时日。他蜷在角落,仿佛厌倦了很多东西,低垂着眼朝身旁的纸堆伸出手。那是铺满颜色的画作,场景,抽象的图案,人像……他拿过其中一幅,与画中红色长发的女孩相视,又悲哀地犹豫着,将她原封不动地放回。 “为什么不烧那张?” 再继续下去,火便会越烧越旺。符黎走向他蓦然出声。卫澜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更想不到画里的她会出现在面前。他仰起颤晃的视线,双目蒙眬着,盈盈欲滴。她感觉自己一定是被那双眼睛迷惑了才会来找他,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阿黎……你怎么会……” “我碰巧路过。”符黎也俯下身,与他持平望向火焰,“路过,看见熟人,之前不是也发生过吗。” 他重复低喃:“是啊,以前也……” “为什么不烧刚才那张?”她深深呼吸,又一次问。 “我还是……舍不得。” 符黎眨了眨眼,躲避近在咫尺的火焰,看向身边的一沓画作。最上面那张用灰暗的色彩抹成,令她感到混乱而空洞。 “这是?” 卫澜摸索着她的目光:“去年画的。有的是礼物,想送给你,有的是……纪念。” 其实我准备了圣诞礼物。符黎忽然想起他的话,而她以“不必破费”回绝了他的心意。 “我能看看吗?” 他迟缓地轻轻应了一声。她翻开底下的作品,借着光亮看过去。卫澜画了些属于他们的场所,有医院天台,有餐厅,还有酒店房间。她在那儿询问过他的感觉,可他当时没说出来,而下面的画,那紊乱又高低起落的鲜艳笔触似乎正是他的回答。纸上更多的是她,像他以前描绘的那样,颜色清新透明地洇开。符黎抚摸着粗糙的纸背,想到火中的灰烬,不免感到遗憾。 “为什么……当初要装作不认识元依依的样子呢。” 所有纠缠、所有遗憾都来源于他的谎言。 “因为她也是你大学时的前女友之一吗?”她问。 卫澜的心跳猛然停顿了一秒。 “你知道了……” “大学校友应该对彼此很熟悉吧,所以我问了那个艺术展的策展人,宣传册上有她的联络方式。”其实她也说了谎,为了方便自称是他的女朋友。“我不擅长打扰别人,但幸好她告诉了我很多故事。” 卫澜的笑容里流露出悲伤。终归是瞒不住的,如果她想,就能把他的过去连根拔起。早该坦白了,就算身处迷梦,至少全都说出来感觉会好一些。 “年轻的错误……”他说,“那时候我的心是空的,一直在谈名义上的恋爱,以为这样就能碰到对的人。但从始至终我都没碰到过,不断交往,分手,不断重蹈覆辙。大学毕业之后忙着工作,也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的兴趣,然后,直到……” 他的嗓音渐渐低沉,充满忏悔。 “对不起,阿黎,其实那天在大厦一楼,我是故意撞到你的。元依依给我发了你的简历,我早就知道你会来……” 符黎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想到能听他亲口承认。“但她为什么要给你看我的简历……” 卫澜沉默了,但没维持太久:“因为,觉得名字有趣吧。” 看来她是用求职者的名字作为谈资与他分享,却没料到他们并非陌生人。火光缥缈,符黎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目睹一阵风吹了过来。 “我已经习惯了以前那种处境……以为只要主动接近就好。可你根本没有靠过来,我开始急切,想着如果稍微疏远一些,你会不会更在意我。” 上一个冬季的记忆慢慢浮现:刻意晚几天才回复信息,想方设法回避与她共进午餐,带她去熟人的艺术展。那些举动通通现出了端倪,为的只是动摇她的心。 “最后,我真的把你越推越远。” “我不想的。” “年轻的时候觉得披上成年人的模样就能得到爱了,现在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只剩下惊惶不安……” 他低下头,冰冷的泪径直低落,掉在地上。那句话莫名牵动着她,六岁的时候,十八岁的时候,她也曾经憧憬过大人的模样,可如今成年已久,仍然逃不过彷徨与自我折磨,在暧昧模糊的关系中失陷。火还跳耀着,她却感觉下雨了,一场倾盆而至的大雨。当初拿他做实验时认为他是个性爱分离的人,但她完全没想过自己能不能给它们划清界限。成熟的成年人可以说散就散,而她总是心慈手软。 “其实,我也心动过……你说能把我弄到出版社,当时我真的仔细考虑了很久。但,还是算了,我不适合,也做不好这份工作。” 卫澜眼前模糊一片,却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字。 “我做不了降低标准的事,做不到糟蹋别人的心血。如果我会伤害到其他人,而且必须依靠这种伤害运行那份工作,那么我宁愿放弃。之前那段时间虽然过得很失败,但至少让我意识到这一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用手背拭去眼泪,“那本书的销量。” “那是因为……”符黎想澄清那是哪位作者的功劳,却没说出他的名字。“……一开始,我无条件地信任你们,即使困难也说服自己不要多心。结果,她根本不在乎,还想尽办法赶我走。我明白不能对同事或是上司有什么过多的期待,但我难过的是一个女孩子辜负了我的信任。然后,你也辜负了我的信任。那天我第一时间想去找你,只是想得到一些安慰,但在那里等着我的是你们其实早就认识的事实。” 她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平静柔和。记忆不算久远,却好像在陌生的时日里落到旁人身上。 “对不起……”纵然道歉的话讲过千百遍,他还是觉得不够。 “我也要说对不起。”符黎侧过头看他,枕上抱住双膝的手臂,又朝自己围巾的方向指了指。“我讨厌暴力,但那天实在太生气了。” 那是他应得的,卫澜想。他还记得她掐住他喉咙的感觉,那种痛苦不堪、致人流泪的窒息。但他们决裂后,他有时觉得只有那份痛楚才能让他活下去。 “这个,也要烧掉吗。” 她翻开钱包,拿出卫澜去年送给她的画像。他伸手接了过去,指尖泛红,轻微颤抖着。那一刻,焚烧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钻入呼吸。她被呛得咳了两声,瞥见他左手腕间有一道深红的痕迹。 “你不会想自杀吧?” 符黎投去凝重的眼光,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像上次一样用单手就能握紧,可他现在冷得像淋透了冬季的暴雨,伤痕被她的掌心摩挲着。 “没有,这是……”他呵出一团白雾,眼中深邃的湖水泛着清莹的波澜,“美工刀不小心划到的。” “真的?” 火光时隐时灭,她站起来,拎起一旁的桶,彻底浇熄那片火焰。卫澜又抓住她的手,终于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境。万幸,符黎没有甩开他。她拾起尚未燃烧的画,说收拾一下,该回家了。他们清理了灰烬,然后走上楼。她在前面,背挺得很直,长发从围巾下露出来披在身后。“如果你喜欢我,”她突然问,“为什么当时没站在我这边。” “我劝过了,没有用。” 楼道里回荡着两人的声音。这也许才是她真正想了解的东西,就算真相狼狈不堪,他也不会再用谎言搪塞过去。 “她爸妈只关心家里的儿子,她也不打算再回去。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和我说过这些,可我没能帮她,所以……” “你觉得有所亏欠吗。” 符黎踩亮那一层的声控灯,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回过身,见卫澜默认了她的猜想。 “那又为什么要分手呢,你可以去爱她,也许这是一种很好的补偿方式。” 她不是在说气话,而是认真地注视着他。 “要怎么做,才能爱一个不爱的人。”他低喃道,“而且,那时候,她已经是第四个对我讲这些故事的女生了……” 是啊,只有一个你,怎么去拯救她们。她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想到令儿,想到予清,想到我们正身处这样的生活。她们本都一样,而她只不过侥幸掷出了特别的点数。退路,选择,心软换来的结局,还有他深切的渴求,全部都是变动不居的偶然罢了。 ifA-房间* “你确定家人不会回来?” 最近,以教授英语和哲学课程为名义,符黎又一次成为叶予扬的兼职教师。她与过去一样,拿到卡片钥匙,总是温和有礼地抱着书敲开他的家门。没有人能窥见他们的秘密恋情。她可以在书房内和他聊聊各自的学校逸闻,然后一起去看二十分钟的秋日晚霞,抛却过去,也不顾虑未来,只问这一刻自己想要什么。 “不会的!我都打听好了。”小叶牵着符黎的手走过长廊,拉她进了卧室。“就算回来也打扰不到我们。” 他抵着门,反手转上门锁。她已经光顾过这房间几次,但今天他显然没有之前那么自在。男孩打开音响,让温柔的乐曲缓慢流淌出来,抱住他的姐姐,低头把脸埋在她肩上。她手指伸进他的头发揉了两下,问他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准备。 “嗯,但是,要记得轻一点……” 好像小孩子打针前叮嘱护士姐姐的话。符黎笑着把他推向那张深灰色的单人床,亲吻他,吸吮他脖子和锁骨之间柠檬沐浴露的香气。叶予扬轻抚她的背,但也只敢摸到那儿,面对十九年来第一次亲密接触,他的本能肆意驰骋,大脑却紧张得宕机。窗帘没拉上,灯也没开,他顺从地揪紧了她的衣摆,看见室外的金色暖阳铺在地板。 她像剥掉一颗新鲜水果的外衣那样让他全身赤裸,却没有用任何东西禁锢他的双臂。他下面很有精神,只要碰几下就变得结实,可问题是,他太生涩了,以至于身体紧绷,一直抗拒她试探的碰触。“放松点。”她俯身贴过去,举起手凑到他眼前,“你看,我的手指很细的,不会痛。”她的手看起来纤细柔软,中指覆了一层润泽的透明物,意味着只有一根手指要进来探索。他知道她不是强硬的人,但双腿大张的姿态让他很羞耻,即将到来的未知感受也箍紧了心脏。 “我觉得我已经很放松了……” 小叶用手臂遮住脸,另一只手抓紧了床单。她指尖一划过会阴处,他就不安地要蜷起小腹。完全没放松啊,符黎笑了笑,欣赏着他紧张的反应。 “深呼吸试试,”她用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下腹,“腹式呼吸,要用这里。” “这样吗?”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让平坦的腹部慢慢收缩。 “对,再慢慢吸气……呼气……” 她的手温暖地轻压在肚脐下,好像要在他的身体上寻找什么。话语渐轻,反复十来次后,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流向了呼吸,绷紧的力气也松懈下来。真可爱。面对小叶,她总是忍不住笑容,而不是常常保持警觉。但那缕洁净香气的幻觉又一次掠过鼻尖,缠绕在她的气息里。符黎知道不该再想,那个人只不过暂时为她提供了一些经验,仅此而已。 突然,呼吸变成一声拖长的呻吟。片刻停顿后,她抬起双腿压过去,膝窝贴着他的大腿上侧,趁他吐气时慢慢推进一根手指。小叶瞬间又夹紧了身子,在慌乱中寻找她,紧握住符黎按在腹部的手。她勾起中指向上弯,探寻他身体里那个凸起的部位。每个人的感受和反应都不一样,他努力闭起眼睛,有点儿倔强,仿佛忍耐不了就要输给谁似的。下半身冰冰凉凉,又湿又滑,他一边对这种亲密方式感到不可思议,一边用力捏着她的手。 “你怎么趁虚而入……!说好了要……轻一点的……” 柔润的嘴唇微微翘起宣泄不满。她向前俯身,指尖顺着他的唇形描绘,右手精准地按向他的敏感处。 “碰到了,感觉怎么样?” 进去的手指在他体内揉按,同时拇指也沾满润滑液,抵住会阴处一下下安抚。小叶想蜷起腿,但被压了下来,双手放开了她的手转而去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很奇怪……” 那种逆向入侵的不适感在她顶到某个部位的时候就停止了,虽然仍旧很怪异,让他下意识抗拒,但一股奇妙的愉悦正往下半身一点一滴汇集。他悄悄睁开眼看她,那舒展的身姿和明亮柔和的双眸。接着,她向后退,回到刚才的姿势,赤裸的腿压住他的,左手握住他直挺的性器。 就像她没有体内的高潮,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前列腺快感,她担心小叶只觉得痛苦,所以一并抚慰着。但没动几下,他前面就渗出快乐的透明液体,小腹也不时向下卷,似乎身体里有东西一阵一阵地收缩。 “只有奇怪?” “也不是……” 和卫澜那种收敛的喘息不同,他毫无保留,好像要溺水了,又像小牧羊犬撒娇似的嘤嘤叫。 “你一直在,往上推我…啊……” “好乖。”她不禁用呼唤小狗的语调夸赞他。 “我能碰你吗……姐姐……” 符黎收下了那个可怜兮兮的请求,问小叶想碰哪里。他想象着她被衣衫覆盖的腰肢,但不敢朝她的上衣伸手,于是指了指她的腿。她忍着笑意说好,他的手掌便搭上来,裹住她的脚踝,另一边则小心翼翼地攀上她修长的小腿。她温柔地探索他的体内,而抚慰着阴茎的手却不留情面。他随着她的动作发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一层和煦的纱帘落在了骨盆,扩散,直至盖住全身。 阳光退却,外面天色已经转暗。她让他高潮,却舍不得停止。年轻的身体总是精力充沛,他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很快又被她揉到喘息连连。看得出小叶十分害羞,可又不打算抑制腰间的颤抖,只诚实地把自己的感受展示给她。她想起他在学校礼堂演奏中提琴的模样,那时挺拔端正的人现在变成一只落水的小狗,在她手心底下起伏着,激烈地射出白色液体。 “啊……姐姐,不要了……” “嗯?” 符黎装作没听清,仍然持续摩擦着他二次射精后极度敏感的性器,在顶部画圈。那男孩受不了,握住她的脚踝和小腿想加以阻止,轻轻拍她,摇晃她。 “救命,快停下……” “怎么啦。” “不行…要飞走了……姐,饶了我吧……” 她缓慢抽出手指:“飞到哪里?” “飞到,门那里……” 他小腹又颤了两下,无力地抬起手朝卧室的门比划。符黎因为他神奇的比喻彻底笑了出来,拭净双手,问他究竟什么东西飞到了门那里。“我不知道!”小叶逐渐找回畅快的呼吸,让姐姐不要再笑了,但随即也跟着笑起来。 “你这段话我会记很久的。”她眼睛弯成月亮,差点笑得流泪。 “不许,快忘掉,你什么都没听见。” 男孩坐起来想堵住她的耳朵,但被符黎贴了几张湿巾过去要求好好清理。之后,他又躺下,张开双臂向她讨要拥抱。空气里有他的气味,湿黏,但是青涩。他们低声说着话,说下个月又可以去音乐节,说好喜欢她。再过十几分钟,夜晚的饥饿感会催促他们走出房间找点儿食物,在那之前,叶予扬会从背后抱住她,嗅着长发的香味,耳根发烫地问今天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好。 ifB-真面目 后来,符黎搬离了原先的租屋,与他住在一起。 起初她还是有点儿害怕面面,那只可爱优雅的小猫早已长大,毛茸茸的身子底下拥有锐利的知觉和成熟的尖牙。她当然喜欢小动物,可她的母亲曾在怀孕时被猫伤害过,从那时起,那份恐惧就以水乳交融的方式遗留在她身体里。所以,每次它靠近她,或是她伸手抚摸它时,他总在旁边看着,一旦藏在手掌的利爪不受控制,他就会及时拦下小猫,把它抱走。 人是会变的,变乖,变稳。卫澜换了一份工作,离开了那座大厦。他把所有过去都展示给她,解释每个躺在通讯录里的名字,给她讲他们的身份和故事。他从未改过手机密码,是符黎的生日,她也知道,所以他在她面前已然没有秘密。她就这样隔着荧幕摸清了他的人际关系,犹如许许多多情侣相处的标准模式。她也问过他为什么大学时要那么轻浮地恋爱,他说,他那时候不断寄予希望,总在幻想下一个人能是正确的那个。 每次提到这些,卫澜都要重复一遍对不起。那歉意是真的,不厌其烦,但符黎渐渐开始阻止他。被滥用的语词会失去原本的力量,她不想在真正需要道歉的场合再听见他说了无数遍的话——尽管他们现在的生活其实还算融洽。 ※ 周三下午,她去上这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来旁听的本科生因为忙碌的期末纷纷缺席,只有几名硕博生挤在会议室的长桌周围。她坐在那儿,翻开资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惯用的青绿色碳素笔,只能用玫红的那支代替。不一致的笔记颜色让符黎感到烦躁。她得面对深奥晦涩的哲学论文,还有接踵而来的课业压力。课间,同学聊着周五中午十二点前要上交的期末报告。那门课的老师既风趣又严苛,而她依旧没有灵感,找不准该从何下笔。 回家之前,符黎逛了逛附近商场的连锁书店。在门口,店员精心布置的那片区域,熟悉的书籍封面闯入眼帘。她拿起那本书,抚过透明薄膜下的他的名字,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天气很冷,过几天似乎又要下雪。因为这一会儿流连,她不幸遇上晚高峰,迟了几十分钟才赶回去。卫澜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于是站在玄关,等她拉开门。他常常渴望拥抱,仿佛是个隐性的皮肤饥渴症患者,当初在发现这一点时,符黎颇感意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路上堵车。”她拥了他一下,很浅,像一道礼仪。“我要赶快写作业了,今天你别打扰我。” 卫澜笑着答应了,说他先去把晚饭准备好。符黎仔细洗过手,换了居家服,扎起长发,坐在客厅书桌前按下电脑主机的开关。她拥有一套仪式让心静下来,沉浸在文献与复杂的脉络里。她的脑内诞生想法,比比皆是,但没有哪个能令她感到十分满意。完成哲学作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往往读得越多,越会发觉自己的渺小与浅薄。语言表达也必须流畅,避免歧义,摒弃含混的概念和语词,如此才算得上是哲学系学生写出来的东西。她指尖敲在键盘的退格上,对一个句子反复修改,几乎吹毛求疵。然而,一簇响亮的破碎声搅乱了她的思路。符黎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回头,感觉心里憋了一股沉闷的气劲。 “不是说了别打扰我吗。” 她态度冰冷,看着他俯下身去拾起碎在地上的玻璃。可能他不小心摔了空玻璃杯,也可能罪魁祸首是猫的尾巴。面面那时正在旁边,一双标致的猫眼盯着玻璃碎屑观望。卫澜抱它去了卧室,关上门,又迅速走出来。 “抱歉,阿黎,我马上就收拾好。” 他温柔的眉眼染上了歉疚,想先捡起那块完整的残片,却无意中被旁边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手背。伤口不明显,只是一条红线,但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不要道歉,怪我没有戴好耳机,没有与世隔绝。”符黎说起赌气的话,不是故意的,而是无法控制自己。一旦看见卫澜流血,她就想起他手腕上那道整齐的伤痕,进而怀疑他是不是在为了博取她的关心而试图毁灭。她现在很气愤,因为他看不好一只杯子,因为他仍然勾起她的猜忌,让她去想如今的生活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的抉择。 “没有,真的是我的错。你去忙吧,过十分钟来吃饭。” 他收回了手,鲜血仍持续外渗。符黎的目光随着一粒血珠滑落,问他:“你真的知道这是错吗?如果你知道,就不会让这个杯子从桌上掉下来。如果你在乎我,就让我安静一会儿。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半小时都不行?还是说其实你根本不在意,反正我会原谅的,反正我很好说话,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如果选择了过去,就难免不断回忆起过去的事。刹那间,她觉得他们的感情就像摔在坚硬地板上的玻璃,透明,支离破碎。她无法厘清这直觉的源头,也许不是凭空而来,也许它从始至终都埋在她的深处。 “你只是不甘心输吧。”滥用的语词,扭曲的概念,她的眼泪混淆地夺眶而出。“你只是喜欢竞争,喜欢被吊着胃口。我是被迷惑了才会推开别人……” “我爱你,阿黎,你知道的。” 卫澜没有处理伤口,而是第一时间紧紧抱住她。他身上那股干净的香味还没散尽,温暖地环绕在周围。 “我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她快要嚎啕大哭,如同酒后醉态的模样。“如果你仔细了解你每一任大学女友,你会发现她们都很可爱……你只是在我这里花了更多的时间,只是因为这个……” “是啊,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我只爱你。”他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缓缓摩挲她的头顶,再往下滑,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她时而翻起以前的事。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再弥补他荒唐的个人历史,但卫澜多少了解了她一些,明白她忽然变成发脾气的小女孩也不仅仅是因为那段过去。“期末了,压力很大吧。但是算一下每小时写一百个字就能写完,慢慢来,好不好?” ——他一下就能找到她情绪的症结。狡猾的人,符黎泪眼朦胧地想。 “我写得很差,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她在怀里抽泣,然后曳住他的上衣下摆。卫澜不阻拦她的泪水,让她把浑身的重量都靠过来。“期中你也这么说,结果作业得了94分,不记得了?” “那是因为老师给分比较宽容……” “但是你明明讲过他很严格。” “对啊,他特别严格……” 话音落下,卫澜微微笑了,符黎听见他的笑意从头顶传来,温柔地陷进她的耳朵。事实上,朝夕相处后,她已经了解这就是他面具下的本性。她推开他,察看手上的伤口,可他对她说没关系,就算什么都不做,血也能自然止住。被玻璃割伤的时候他懂得收手,但他不会避开她,即便她想要剜出他的心脏。符黎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停止伤害,一直在把过分沉重的东西加之于他,甚至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重蹈覆辙。她知道他爱她。她知道这一点,却不知道如何停下。 青春纪事(下) “盲目地,随波逐流。”当轻缓的言语从她唇边掉落,颜令儿就理解,她已经回答了那道尚未说出口的打探。 秘密有成为秘密的理由。既然符黎不想直白倾诉,她也没再追问这件事。后来某一天,她莫名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去KTV发泄。学校往东不远处有一条乱糟糟的街,据说还是这西北郊区最为繁华的一带,中间公路极为宽敞,共享单车和各种电动车凌乱地伫立在旁边,与冒着烟火气的小吃摊一起挤压着人行道的空间。临街的店铺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很小,招牌挂在二楼,得从隐蔽的入口上去慢慢找。自从来到这座城市读书,天就时常阴着,要么泛着灰色,要么像刚刚掸去过境的沙尘。这天也一样,灰白的雾和霾遮蔽了不远处的建筑物,隐去人们的行迹。 下午,街上的人却不算少。颜令儿找到那间量贩KTV,旁边是一家快捷连锁酒店,广告牌上滚着红色字体,昭告着今日折扣与加盟信息。大概年轻小情侣常来光顾——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对这念头嗤之以鼻,仿佛心里某个地方开了窍,再回头看见牵着手的男女便觉得不痛快。她面前正有一对儿,在人行道上无意义的栏杆拐角处纠缠着。他们好像准备开一间房,而女孩临时反悔了,或者她根本没准备好,而男的正在软磨硬泡。浓重的霾掩住他们的神色与身形。颜令儿观望了一会儿,一边想着要点播哪些华语金曲,一边想象那男生怎样哄她进去。 “你之前都答应我了,宝贝。” “只是抱一抱当然还不够啊。” “你是不是不爱我?”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这么直白,但她多多少少听过这类僵硬又尴尬的鬼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每当那时,颜令儿就想起她的父亲,然后心中燃起一股怒气,狠厉地烧到她的“男朋友”身上。她不保证那个男生就是这么说的,没准他们其实挺甜蜜,这份犹豫仅仅是某一方欲拒还迎的把戏;而她,作为一个路人在后面兀自参与,落井下石,等着看那出戏接下来要怎么演。 她什么都没做,就藏在雾里,睁着眼。那两人又争辩了几分钟,男的牵住女孩,想把对方搂进怀里。女生却毫无征兆地抬起腿踢了他一脚,正正踢在胯下,而后转身走入嘈杂的人流。 隐约目睹那一幕,颜令儿惊讶地愣了片刻,没有阻止自己放肆的笑声。 8. 秋天,教授开了一门课,带他们阅读康德。除了很基础又抽象的东西,绝大多数都听不懂,只能绞尽脑汁写出读书报告,讪讪地交上去。幸好老师很宽容,每节课前都表示欣慰,说“二十岁出头的孩子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当然,大家难免怀疑他只是不想打击他们的信心。 书读到那一步,颜令儿就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在这专业深耕下去。这么想来倒也轻松,可以早早解脱,将困难的哲学学习视作陶冶情操的历练。偶尔,她不得不向符黎借来作业参考,但品学兼优的公主却因为分数而感到挫败,对专业课的热情一落千丈。“上学期的中哲史我只考了79分……”她锁着眉悄悄说。颜令儿猜测是恋爱的状态影响了学习——这不稀奇,六七年前,她刚遭遇初恋的时候成绩也一路下滑。她想过要帮忙排忧解难,最终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十月底,学生会组织了万圣节活动,一些南瓜头们负责发放糖果,另一部分则喊着“不给糖就捣蛋”。傍晚,她和上铺的璇子一起出了宿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收集到二十颗糖去礼堂换个纪念品。归根结底,这游戏仰仗人缘,靠的是“如果硕大的南瓜底下是认识的朋友”。她俩不抱希望,因为各自熟络的人脉都触不到学生会的铜墙铁壁。相应的,哲学系的人多少有些清高,看不惯那股披着正装霸占会议室的官僚作风,宁愿带着帐篷去山间过夜,也不想试图融入他们。 出了门左拐,一路走到底便是食堂,那里有一条小路斜穿草地和树木,通往宽敞的男生宿舍。楼下,几人正围着一个南瓜头索要糖果,彼此之间还嘻嘻哈哈地拉扯着,怒骂对方“缺德”。 玩闹飘进耳朵,像校园里一阵寻常的风。她们漫不经心从一旁经过,忽然,璇子问她:“你说,他缺的是道德的‘德’还是德性的‘德’?” 颜令儿记得这两个词是不一样的,至少在最近阅读的范围内,它们来源于两种外语,而且被安置在不同的领域。 “道德和德性有啥区别来着?” “哈哈,”璇子笑了,“巧了,我也不记得。” 两人边聊边走,途中遇见三两个女生胳膊上挎着篮子,捧了几颗椰子糖送过来。不是每个学生会成员都顶着一颗严丝合缝的南瓜在头上,例如那几个女生就只戴了南瓜帽子和面具。可她偏想逗逗她们,接了糖之后还要问“你们这是不是真的南瓜做的”,惹来学妹们害羞又青涩的笑容。沿着路走了几步,人潮愈发汹涌,颜令儿觉得无望集齐,也不想再去拥挤的地方凑热闹,干脆剥了包装纸,把糖含进嘴里。 夜幕下,她和璇子走向操场。左手边是开水房,前后两扇门附近整齐码放着各色暖壶,上个月她就在那儿丢了一个,蓝色的,肯定是谁拿错了。她们没再拿到糖果,而负责捣蛋的人也没找上来。“会不会有人撒谎?为了凑齐二十个换奖励,说自己身上根本没有糖。”璇子说。 “肯定有啊,”颜令儿夸张地感叹,“但那样多没意思,康德会谴责他的。” 清脆的笑声里,符黎慢悠悠走了过来。正如开学典礼时校长(或某个主任)所说,在这所大学里碰见熟人根本无需动用缘分。她看起来像是被糖果淹没了,重心放在身前,衣服的口袋和两只手都塞得满满当当。遇到室友,她“啊”了一声,即刻加快脚步,想赶快将获得的糖果分享给她们。 “天呐,你从哪儿拿的!”璇子惊讶道,“这么多,能换好几个纪念品了。” “我也不知道……”灯光下,符黎的笑容就像先前那几个羞涩的大一学妹一样。“总是突然有人冒出来,不知不觉就……” 她示意两人伸手,连忙进行糖果的交接仪式,仿佛它们相当沉重,已经压得她抬不起头。颜令儿拿过几颗,又想推回给她:“为什么不直接拿到礼堂?” 面对大量从天而降的收获,她似乎很为难:“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太不公平了,有损德性?” 符黎不确定地、试探着搬出了近来课堂上听过的东西。她们都明白那是句玩笑话,最终,那堆糖果被换成丰富实用的小礼品,分给了寝室里每一位女孩。 9. 十八岁后,时间再长,也像指缝中流过的水。转眼,她们就大四了,不得不为未来忙碌奔波,寻找出路。那时没有什么能够腐蚀大家的友谊,六个人仍然蜗居在狭隘的屋子里,一同抱怨这摇摇欲坠的宿舍楼和破旧的设施。这几年来学校也发生不少变化:卖铁板炒饭的铺子关了,改成一间二手书店;某个夏天,寝室终于统一安装了空调;最后一年,校园卡与手机软件绑定,姗姗来迟地赶上移动支付的潮流。 四年级,体感温度适宜的时候,她们常常一起聚餐,目的地不远,就在校门口刚开的烤肉店,或是坐两站公交车就能到的商场。不过最常去的还是出门右转的快餐店,那里的薯条总是刚刚炸好,热乎乎的,香气四溢。不到晚餐时间,二楼的座位大多空着,她们端着餐盘坐到长桌两边,拿起汉堡,配上掺了奥利奥碎的冰淇淋和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在那儿,符黎讲述了一个梦。她说是昨晚梦见的,校园一夜之间变换了方向,怎么努力都找不到离开的门,渐渐的,她们连宿舍也出不去了,永远被困在那一间昏暗窒息的小房子里。 “不会吧,”小乐投入了几分较真,“那怎么出去洗澡。” “每个寝室都有不同的时间段呢,我们好像是晚上九点到九点半。” “怎么能把梦记得这么清楚啊!” “还有,去卫生间也得向辅导员申请。” “难以置信。” “哦,那不是和我的高中嘛,吃饭十分钟,洗澡十分钟。” “十八岁之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们那个小屋,同时站三个人都觉得挤……” “然后咧?” “然后,”梦境的主人回应,“我放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那是个荒唐的梦,没头没尾,在年轻的感慨中一笑了之。颜令儿不会记得梦的内容,一个也记不起来。她总爱说符黎喜欢胡思乱想——她没错,事实就是如此。但是,极为偶然的时刻,她能看见她的梦,看见着火的旧窗帘和烧起来的床铺,浓烟滚滚,火光烁亮。她很快就不再去想。过一会儿,她们要去拍几条短视频作为毕业的纪念,走过图书馆,走过礼堂,经过夹道的银杏树。人们都觉得这学校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可她们把青春放在了这里,这片贫乏又严谨的地方。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感觉自己不至于在毕业典礼上掉眼泪,不过,六月份的事,就留到六月再说吧。 C-マリーゴールド 她在一个空气中泛着暖意的下午醒来,看见阳光被树的新叶揉碎。窗户开着,微风搅动了奶白色的云层,让它们轻柔地飘远。晴天,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她去浴室洗净了身体,吹干长发,不时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镜子立在书桌上,她握着木梳,几次朝客厅墙上的钟表望去。秒针滴答滴答的,好像越来越快了。她没有审视自己的脸,而是想起许许多多细碎的事,想着他们已经拉远的距离。她不会迟到。和煦的风会迎过来,安抚似的亲吻脸颊,直到夜空划过闪烁的航行灯。 白日在等候中变长。做出决定那天,符黎终于第一次打开了他们在他的国度留下的照片。她知道思念要泛滥在那些画面里。她知道,当她使用过度的修辞去形容他,感情就已经无法停止。漫长的冬天过去了,今年,花开得早了一些,柔和的粉色花瓣坠在枝条上,慢慢绽放。记得上次见到这棵树时天还阴着,它还盛着积雪。她穿了一件明黄色的风衣,也许这样可以避免他在流动的人群里错过她。日光朝向远方,在房子和树后投下长长的阴影。她钻进了车,往东边走,驶向环状的高速公路。天际清晰明确地在眼前敞开。 天气温暖以前,他们没有太多联系。他遵守约定,在春天的时候回来,听她的回答。抉择需要代价,符黎心里清楚。她忘不掉他哥哥说过的话,他询问她头发的颜色,借着红酒给予似是而非的暗示。直到前往机场的路上,她仍然假设那是真的。公路意外畅通,不像这座城市该有的模样。时间随着心跳的速度热烈地往前赶,前面,一架飞机缓缓上升,留下一道飞行的尾迹。 符黎从停车场进入电梯,来到抵达大厅。时刻表井井有条地装在巨大的电子屏幕里。她走近了,等待上面的航班号码翻转过去,再一次确认他的出发地与降落时间。她来得太早了。挎包里放着一本书,却没有心思翻开。大厅里人来人往,她坐在一排蓝色座椅的最左边,盯着斜前方那一行行数字与文字。脉搏的声音爬上耳边。后面,一个小孩弄翻了手里的杯子,果汁清脆地洒了一地。 所有事情都在变化。有的航班晚点了,有的由于天气或各种因素被取消。等待带来失望;一些旅客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机场过夜。符黎为此感到一丝愧疚,因为她期待的那架飞机正在云间穿行。她也无法避免紧张,思索着应该主动迎上去,还是让他找过来。人们总是不能摸到彼此的心。也许存在万分之一的几率,她的直觉出了差错,也许他今晚是前来告别的。时刻表上的白色字体变换着,翻过去,又翻过来,悸动又不安地循环往复。 她摊开了书,放在膝上,唤醒手机荧幕。照片一张不落地保存在相册里,还有几段简短的视频。岛屿的夏季有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让她心生触动。她想起他的怀抱,双臂施以紧密又轻柔的压力。那时她很放松,卸了力气,任由眼前的光景流经身体,而他会将她稳住。记忆随着右滑的画面一幕幕淌过,有些就连她自己都几乎第一次见到。去看瀑布那天,后来,她把编织草帽扣在了他头上。他得微微欠身才能让她够到。然后,在相片里的远方,他变成一枝摇曳的金色的花。金盏花,传说中可以预测天气。又来了——过度矫饰的比喻。她笑着,却迟迟没有滑向下一页。 符黎听起了音乐,直至落日余晖渐隐。周遭愈发嘈杂,座椅上坐满了人,明亮高耸的天花板倒映出幢幢人影。她摘下耳机,注视着时间。时刻表上显示航班正在抵达,过一会儿,对方传来消息,说他下了飞机。看见那行久违的新消息,她的心跳声忽而又变得强烈。上一个湛蓝的夏天已经过去,而以后的颜色还是一片空白。她从座位起身,站在离出口处稍远的角落。很多声响慢慢消失了,广播声,熟悉的、陌生的话语,脚步,想念的泪水与重聚的欢呼。 他只站在那里就能吸引她。终于,这想法再次被事实验证。那瞬间,渐失的声音又浮了上来,她听见黑色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滑的地板上前行,听见他走出磨砂玻璃门,带着逐渐靠近的呼吸。历历在目的离别画面突然融化了,汇成一股升腾而起的巨大浪潮。他径直脱离了人群,也许早在门后,他的视线就越过喧嚣的出口找寻着她的位置。一切都没有变得陌生。他还像过去一样冷静自持,在趋近时朝她伸出手。 符黎时而对公共场合下的亲密心存忌惮,但机场是无数人生的转折点,是充满分别与重逢的地方。拥抱在这里不会显得突兀或怪异,所以她用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背,贴近他胸口,似乎要用这种方式传递这半年以来的所有想念。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生姜和松木的气味,令人留恋。她觉得自己体内紧绷的那一部分应该舒缓下来了,可心跳还是乱的,近在咫尺,怦然跃动着。 “我好想你。” 仲影没有抛弃一向镇定的口吻,但眼眸的颤动犹如难以捕捉到的星星的闪烁。他以前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只是把思念安放在冷峻的故事里。符黎曳住他黑色外衣的衣角,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后在他的眼底找到自己深深期望的东西。 “那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她蹙了一下眉,按耐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爱意,转而笑着问。 “我们约好了,而且……”他的神色微微动摇,那种变化就像寂静的深林被一阵微风掠过。“我想晚一些再面对,如果,你的选择是……” 即便他臻于完美地收敛着情绪,却还是遗漏了一些忧虑和惧意。他怕她拒绝,怕她仅仅与他的世界擦肩而过。原来他们的感受如此相似。符黎碰了碰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摇头,好像也在为自己作出回应。 “有礼物送给你。” 他拿出一个墨蓝色的方盒,置于掌心,让她掀开盖子。从那时起,她的视线就悬在了那儿。白色绒面之间夹着一枚铂金戒指,圆环中央镶嵌着一圈精致透彻的钻石,在发白的照明光源下折射出闪亮的细碎光泽。周遭的人们聚集在出口,或是匆匆归家,各有去处。时间推移。仲影深沉的黑发垂了下来,他不再说话,而是沉默着,等待空幻的辞藻自行消退。 他把戒指呈给她。也许,符黎想到,在他的家乡有一套严苛的礼节。但他没有说“嫁给我吧”。如果他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们便不可能站在一起。她感觉方才升腾于背后的海浪彻底凝固了。那只干净修长的手随着他的气息晃动着,捧起那道厚重的承诺。不再需要语言了。任何话语都不能替代。内心接连涌上难以抑制的酸楚,让她双目湿润,随后,印在她模糊视野里的他的眼睛也浸入了清冽的水中。 她摘下那枚戒指,让他知道她正在犹豫。仲影不会贸然地为她戴上。他从来都不替别人做选择,除非她要求他那么做。符黎低着头,问他应该戴在哪根手指。“哪里都好”,他回应——无论戴在哪里,他的心意都始终如一。她想起逝去的朦胧时光,他们之间的默契有时令她误以为彼此已经相识了很久。可她不想回头了。她想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人生中总该有这么一次的。她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曾经在分叉的小径里迷失过,而此刻,那条正确的道路终于朝着未来徐徐展开。 “好看吗?” 符黎翻转手腕,眼角噙着泪水对他露出笑容。戒指套进无名指尖,顺滑地向下移去,围度刚好吻合。他们都明白这举动意味着什么。如果有代价的话,她会去承担的。不要再分开了,永远。“永远”,多么经典的陈词滥调,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再次抱住她的时候,仲影似乎略显恍惚,与想象中摇曳的金盏花相互交迭。他俯身到符黎耳边,右手与她十指紧握,不说好看,而是低声、近乎虔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ifC-人生复写 天气不好。她坐在二层高的小楼,在一把木椅上凝视着窗外。几天前,墙上的钟摔了下去,拨到整点的时针和分针脱落了,渺小地嵌在地面上。刚才她去倒一杯水,却打湿了大片书页。手边只有这本书了,她最爱的,边角发皱,纸张已经零落松散。想借些光来重新读过,但外面浓雾蔽日,仿佛天空吝惜着它的一切。风吹过来,让她慢慢地阖上眼。再从头找一遍吧,尽管日复一日仓皇地做着相同的事。 他们真的结婚了,在那之后不久。婚礼举办得相当简洁,在岛屿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小教堂内,牧师宣告着她听不懂的庄严誓词,而他穿了一身礼服,轻撩起她的头纱,落下忠贞圣洁的吻。这次,他亲手为她戴上戒指,她也一样。教堂中来宾不多,也有生活在当地、先前素未谋面的陌生客人。大家纷纷真诚地递上祝福,并称呼仲影为“戴珍珠项链的新郎”。那条项链是她当初送的,他一直珍藏着,用来迎接这一生一次的仪式。 她的父母很开心。他们说,这本就是个应该开心的日子。彼时,岛屿夏日的天色湛蓝无云。一张长桌摆在草地上,人们取了酒,沐浴着舒适的阳光相互碰杯。没有人责怪她的抉择过于“草率”,但那天,妈妈把仲影拉回教堂门口,似乎秘密地对他交代了什么。他垂着眼耐心聆听,随后颔首作答。他们达成共识,保留了各自的语言,不会称对方的母亲为母亲。没有必要改口,因为在这世上,生养自己的永远只有一个女人。 当夜,符黎问了那场谈话的内容。他踟蹰片刻,还是如实告诉了她。母亲说,好朋友的女儿走了,还很年轻,只大他们两岁。她死于妊娠并发症,突然之间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撒手人寰。“我知道这种概率很小,我也不能干涉你们两个人的决定。但是,我希望你们仔细想想。”符黎想着妈妈的语气。她是护士,已经见过太多死亡。仲影答应了,说他们一定会考虑周全。而事实上,他的行动比承诺更加谨慎,从未让珍爱之人承担过怀孕的风险。 仪式有它的用处。自从在社交软件里公开了结婚照,她手机里坚持不懈的追寻终于渐渐销声匿迹。他们消失了,像流水一般带走她的内疚,再也没有出现过。唯一与她保持联络的是夏子翊,他祝她新婚快乐,后来偶尔例行送上生日和年节的祝福。也许那是一道婉转的求救,也许她回应时应该顺便问候一下谁的近况。但是,她明白,现在已经不能那么做了。 那年,符黎去了雪国西南部继续修读哲学。仲影陪她在那里租了房子,一边写作一边兼职,等待第二年和她成为同学的机会。空闲的时候,他们计划去周边的城市旅游。他展示给她属于异国的奇妙:那片极光,极昼极夜,倾泻的青绿山川和广袤无边的冰雪。那都是她喜欢的,尤其是那些迎着小镇和码头的风慢慢走的日子。他一直显得寡言、冷静,正因如此,她的爱也越来越深。她所担忧的新鲜感不会轻易退却,就像人不可能轻易知晓一座森林或雪原的尽头。 前两年,他们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说服他的家人。符黎曾经想过,没准搬到岛屿,面对清净凛冽的街道,她可能会改变自己固执的想法。可书是读不完的,人的一生太有限了,她在学校里不停地翻,把它们一遍遍从左手移到右手,也仍然觉得不够。她没有时间孕育新生命,更没有时间陪伴、教养她。她确定仲影能担任好父亲的责任,但她自认为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于是,他们邀请他的哥哥与父母来到她的城市。她知道远道而来的人都想去历史悠久的寺庙看看,而那附近古香古色的小路旁常常坐着鼓捣周易和道学的算命先生。她和仲影提前找上其中一位面善的,付了钱,希望对方能配合她演一场戏。他的家人第一次见识这未知领域的玄奥学问,或许归咎于那种刻在血脉里的东西,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亲爱的,别害怕。”他的母亲总是甜蜜地喊她。“如果你不进产房,就能避免这个‘灾祸’,所以不要怀孕,知道吗?” 那时,他哥哥的眼神也一样充满关切。符黎目光躲闪,随即,仲影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替她收下那份叮嘱。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打消期待,获取豁免。她一心一意钻研兴趣,自由地生活,却仍然心软,不时为那个谎言感到歉疚。她的伴侣每一次都接住了她的情绪,他说人们无法彻底相互理解,但可以活在彼此的关爱里。他也不想她用血肉去塑造一个传统的家庭,他只希望她能成为她自己。 时间温柔运转,凝练成一道流溢的光影。他们往返于两地,读书、工作,去见她的亲人朋友。她继续读了博士,升学那年,令儿和箫凝一起去了雪国岛屿。她们前几年在世界各处奔波,参与国际志愿活动,终于申请到可以留在那儿的职位。没多久,她们也在当地登记结婚了。符黎还记得她们选择的教堂在一处海岸旁,云是淡粉色,远方的海平线泛着毛茸茸的光芒。当年,箫凝为她的仪式举起相机,如今镜头移交到她手上,取景框内,她们把花束抛向天空,轻柔的白色薄纱遮住女士们带着泪水的欢笑。 又过了一段时日,生活逐渐安顿下来。临近三十岁那年,颜令儿对她说,她们想拥有一个女儿。她忧心忡忡地和她谈了谈,但令儿总是勇于冒险,即使活了三十个年头也要试试会不会踩到空荡的悬崖边缘。符黎知道她们一定会用充沛的爱意迎接新的降临——也许,一部分是为了纠正她错误的童年经历。“好吧,”她衷心地说,“祝福你们。”她们去精子库挑选,安排孕期计划,等待腹中出现新生命的影像。令儿的身体高挑又结实,也颇为幸运,在被婴儿吞食的十个月里能够牢牢掌控着自己。生产那天,岛屿下了一场大雪。箫凝从清晨起就在床边陪伴,而她始终站在门外,看着助产士在她们的房间内进进出出。走廊里十分清净,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会儿呆滞,一会儿泪流满面,没有一刻平静下来。傍晚,随着婴儿的出生,雪也停了。那是个很健康的女孩,哭声嘹亮,穿透了沉重的房门。 那年,她身边仿佛忽然冒出一群小孩子。他家族里的新成员也陆续诞生了,他的哥哥像当初暗示她的那样,拥有了两个可爱女儿。她时而心生怜惜,尤其是与那些牙牙学语的小可爱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们圆润的瞳仁好奇地望向这个世界,溢满了尚不自知的、纯真的索求。符黎愿意给她们很多东西,却从不问仲影“有没有后悔”。有些话一旦说出来,意义就变得彻底不同。她已经在轮转的时光中站稳了,不像过去那样随波逐流,可总有一些时刻抑或瞬间,她怀疑自己,怀疑拒绝生育是不是最好的决定。她没和他吵过架,印象中一次也没有。奇妙的是,他能在沉默中感知她心境的变化,然后安放好她的忧郁和摇摆不定。他往往坚决地爱着她,而她难免钻了牛角尖,想要深究原因。她心中清楚答案,可他那时仍旧给了她一个深邃又令人着迷的回答。“只有对你的爱,能让我变得完整。” 后来,符黎陷入深深的忙碌。某天中午,仲影接了家里的电话,得知苹果没能撑下去。伯恩山犬逃不过自己的宿命,它活了近十年,在同类中早已足够长久。他们准备即刻动身,赶回去和家人一起安葬它。是的,那是他们原来的计划,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她流着泪,被阳光刺痛了心脏,不小心抬手扫掉了桌上的玻璃杯。也许那一刻的疼痛就是预兆,预示此地的蝴蝶扇动了翅膀,世界那一边就要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动。当天飞向岛屿前,符黎接到久违的来自夏子翊的消息。他只说了四个字,后面跟着一则新闻链接。 “叶子死了。” 大巴车侧翻事故,34人不幸遇难,唯一生还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突然干燥得抓不住任何东西。手机摔在了地上,屏幕的裂纹像细密可怖的蛛网。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说,小叶在那辆车上?“小叶”?她呆滞地站在机场大厅,忘记了该如何呼吸。那个名字太多年没在生命中出现过了。 “屏幕碎了。” 仲影拾起了手机,用纸巾擦拭,递给她。她彷徨地看着对方,眼泪倏然落下。 那天,他牵着她改签了航班,飞往她的城市。符黎恍惚中以为遇到了顽劣的恶作剧,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是回去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漫长的飞行中,她计算着他的年龄。今年他二十四岁了。因为长久的空白,脑海中存留的仍是他年少时的模样和称呼。她记得初次在他家相见的场景,那年,她也二十四岁,有些忐忑地撞上那名学生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拿了琴给她看,好像有几分炫耀,又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一切仿佛还在昨天。气流颠簸,拉着她头晕目眩地回到现实。仲影像往常那样与她十指交握,让她靠在肩上。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没有再和她谈论死亡的话题,只是默默接下这个事实,好像他曾经预见过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来不及参加葬礼,径直驱车赶往郊外的墓园。城市正值深秋,秋风萧瑟,蓝天却澄净高远。他的安眠之地背倚凉亭,不远处有连绵起伏的深翠山脉。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在那么好的天气里,她亲眼看见他的死讯。很久以前,她似乎觉得他像一片真正的叶子,被露水润泽,焕发着鲜活的生命力。绿叶终将枯萎凋零。可她从未想过他竟在如此年轻的时候萎落于一场意外。她在他的墓前久久伫立,想到自己曾亲手为他系上成人礼的领带,想到他在明媚的夏日夕阳下怅然若失的神情。悲伤犹如潮涌,沉痛地拍击着心脏。傍晚,她在那儿碰见了叶予清。那与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长大了,应该在读初中。她梳着马尾辫,脸颊通红浮肿,眉宇间却有几分与哥哥相似的神韵。她认出了符黎,冲了上来,抱住她,抽泣、尖叫、哭得撕心裂肺。 “如果你当初没有走,哥哥是不是就不会……” 她清楚那不是诘问,而是一道绝望的假设。如果她没有走;如果他时常想要和她在一起;如果他心有归属,不给自己放任的自由……也许,他就不会离家太久,不会选择参与偏远地区的公益演出,不会登上那辆侧翻的大巴车。她摩挲着予清的头发,没有办法回应。她感觉眼前闪过了一片幻觉,好像在某一年冬春交际之时,小叶点燃了烟花,然后拉起她的手逆风奔跑。明明没经历过,她却觉得它无比真实。可能梦见过吧。可能由于悲伤过度,她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距离。 他们停留了几天。在离开的日子,城市发生了变化:更宏伟的建筑,新的显示牌,电子化,去掉英文标识。她反复搜索着关于那场车祸的新闻,发现车上大多是舞团和交响乐团的年轻人,而事发时,那条公路本应禁止大型客车通行。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在凌晨三点出发,她也根本无从知晓。悲剧太多了,流过去,淌过去,他们的死没有机会被深究,只能换来人们一声无力的叹息。后来,夏子翊又联络了她,告知她那辆车上唯一有希望生还的女孩最终活了下来。那孩子只有十三岁,和予清差不多大,当时坐在她旁边的正是背着中提琴的小叶。他们此前素不相识,但那一天,他用性命交换来一丝存留的希望。 回到雪国后,她的状态不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大概从那段时间起,某个冥冥之中的东西就渐渐开始下降。不知不觉,极夜又来了,寒冷,日光稀缺,街上的店面也早早关门,只剩下自我与自我漫长地拉扯纠缠。她的博士学业进行得磕磕绊绊,几度陷入低谷。幸而她身边还有他,还有来往密切的亲友。通情达理的导师给她放了假,他们回了岛屿,在那儿度过冬天。令儿和箫凝的女儿在不断成长,学会行走,学会含糊不清地阐述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符黎喜欢她的名字:有宽恕的含义,小名叫做小谅。他们经常开车带着小谅四处兜风,去商场,逛逛圣诞节前夕的小店。有时候,仲影蹲下听她讲话,她的小手却情不自禁地想抓他的衣服和头发。他不介意,只是微微笑了。但箫凝即刻喝止了那种行为,于是她可怜兮兮地复述着“对不起”,扑向令儿怀里,讨要拥抱。 托当地好友和师长的福,符黎最终完成了学位,在学校里找到一份合适的职位。十年了,她再一次担任起教师的责任,好像一夕之间回到过去。往后便是稀松平常的忙碌,读书、钻研、上课,而她的伴侣书写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在每个扉页感谢他的爱人。他们家又养了一只伯恩山犬,和苹果极为相像,唯独不同的是眼睛上方没有那两抹和善的、眉毛似的花纹。慢慢地,她逐步走入该与长辈告别的年纪。身为家族中的最年长者,太太走得宁静安详,仿佛仅仅陷入深眠。偶尔,她觉得她去得正是时候,因为后来气候变了,冬季一天天拉长它的维度。那长久的低气温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但是,除了忍耐,人们无能为力。 再过几年,她即将四十岁。记得读本科时,老教授说“四十不惑”不能解释为“没有疑惑”——“即使到了我这岁数,也还是有很多困惑啊。”那年,她再次回到那座城市。埋在他基因里的先天性病症发作了,概率是千万分之一。“千万”,她默念道,甚至说不清那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只能在医院住院部的楼下相见。寒风凛冽,卷走花坛的生机,树木伸长干涩的枝,舞出一道挣扎的姿态。岁月在卫澜脸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但他消减了许多,形销骨立,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吹散。 “阿黎,好久不见。” 时隔十三年,她又听到那个专属于他的称谓。她想对他笑一笑,可眼里似乎盈满了泪,很难再扯出一丝慰藉的笑容。他的目光流连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她悲伤地想起从前,在那些年轻的激情里徘徊的时刻。十三年了。卫澜的手发着抖,拿出想要交予的画作。纸面微卷,红发的女孩轻柔地裹紧浑身的阳光。 他们的交谈比简短更短。他想说爱她;她无从了解他后来有没有再用过“爱”这个字眼。尽管神色极其虚弱,他还是收拾了自己,体面地下了楼。她没有询问病情,只聊些寻常的事。有时他难以回应,也许正在经受疼痛,而止痛泵的控制权已经不在他自己手上。“回去吧,”她不忍心让他再停留在外面,“太冷了,我陪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我们明天还能见的,我去病房找你,好吗?” “不了,就在楼下吧。” 他的脾气变得固执,无论如何都不愿她陪同。她只好送他到门口,挥挥手,说“明天再见”。风像刀锋似的刮着。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感觉旧时光忽然倒灌回来。他们在医院相识,在医院分别,心脏出了问题的小孩子不能剧烈活动,他们却躲过护士的监视,单薄地跑向大楼顶端。 他没有看见明天。这一次,轮到她的话成为谎言。 她和仲影参加了他的葬礼。那之后,她辞了学校的职位,转而做起临终关怀的义工。她的心还是那么柔软,而岁月历练的坚韧让她真正找到了最适宜的位置。再后来,冰川融解了,水平面吞没了一部分陆地,天空中闪烁的异常覆盖了整颗星球。流星坠地的那一瞬间,世界是火红的,那一刻,她想着已逝的人们,至少,他们能在正常的生活里走到生命的尽头。 随之而来的是战争——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不是一触即发,而是接连被点燃,将文明燃烧殆尽。那段时间父母来到岛屿探亲,竟然再也无法返身于故乡。她曾在雪国南部遭遇过突如其来的袭击,为了救她,仲影受了重伤。人们不能再靠善良活下去了,唯一能倚赖的只有运气。他在九死一生之际进了医院,保住一条命,但从此失去了肩膀之下的右侧手臂。她向他道歉,说她应该被埋在废墟底下。他用左手擦拭她的眼泪,半阖着眼,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 世界的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至于那呜咽多么痛彻,多么凄厉,她反倒记不清了。可能大脑启用了保护机制,可能她的脑袋的确不那么清楚了,也可能从天而降的拯救者心怀悲悯,模糊了人类的一些记忆。由于远道而来的贵客,和平得以间歇浮现,交织成剩下的日子。她始终与家人、朋友在一起,却目睹大家一个接一个离世。临终前,仲影又一次向她道谢。他说遇见她以后,他的梦就开始了。“谢谢你……到最后一刻。”她俯身过去,听他沉静的悄声耳语。他们在一起太久太久了,五十几年,一万八千多天,从家乡到远方,他对她而言宛如空气,一旦抽离就再也无法呼吸。为什么呢,她过去时常流泪,可直至年迈,头发花白,眼泪也没有流净。 周围人渐渐都走了,只留下令儿和箫凝的女儿与她相依为命。然后,小谅也老了,她便更老,仔细想想,竟已经在世上待了九十六年。长寿是家族女性与生俱来的命运,但唯她一人活到这把年纪,孤独地留在这即将碎裂的世界上,究竟该归结为幸运,还是残忍的不幸?她近二十年没去过医院了,身上不时疼着,头痛,视线模糊,胳膊和腿脚颤颤巍巍,却也苟活至今。她不再随波逐流,却被迫颠沛流离,来到这间残垣断壁般的小房子里,等待死亡自然降临。 好好整理过去的岁月是多艰难的事啊。她痛苦地叹息,仿佛那是最后一口气了。钟表摔到了一楼去,分针和秒针断了,没有人愿意拾起它们,没有人再需要时间。天气很久没再好过。她抱着那本旧书,蓦地记起恍若一个世纪之久的画面。在微醺的酒桌上,她说她对好的爱情的想象就是“一个人怀念逝去多年的老伴儿”。那时候,仲影的神色微妙地变了。他为什么会动摇?因为年轻的我不经意间撞翻了年轻的他的心?难道,从那时起,他就知晓自己会先一步离去吗? 眼前变白了,好像有一只鸟缓缓飞去,然后慢慢化成人形。可这世上的鸟类早已极其稀有了。也许是云的形状,像个天使。是谁来接我了呢。刺眼的光芒逐渐吞噬了整个视野,那缕云张开了双翼,抖落羽毛,在最终的最终收拢着世间悠久的一切,迎向她,拥抱她。 春日(上) 深夜,所有声音陷入沉眠。 他还醒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静谧地见证时间流逝。几部诗集摊开,躺在桌面,另外一本放在原木色的读书架上,始终固定在那一页,已经七八天没有翻动过。白色时针指向右半表盘的水平处,即将到达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刻。日历上标识今天是“小寒”,冬季里的倒数第二个节气。昨天下午她教他数九,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但城市里那座名为“海”的湖水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他们约好明天(今日)一起去冰场,可他熬到这么晚,却仍然莫名清醒,捉不住一丝睡意。 他回来得比预想中早。那通十二月的来电打破了约定:因为她在电话里哭了,那时他的左胸口抽痛地跳着,不能再等到春天。他带回了礼物,一枚钻石戒指。她笑着问他能不能戴在无名指上,得到确认的答案后一番犹豫,还是选择合上盖子,暂且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他没有感到失落。那就够了,无论怎样,最初他只是想送给她一份礼物。房间里亮着暖黄的灯光,窗子拉开了缝隙。他略微感到焦躁,如果再不睡,恐怕天亮之后他一定会迟到。 突然,一阵叩门声传了过来。她早该睡着了,而且他们从不在深夜打扰彼此。他以为那是错觉,但响声愈发急促,势必要让他听见,将他唤醒。门是向内开的,她像受伤的鸟儿一样朝他坠落,怀里还紧紧抱着鲨鱼玩偶,好像稍一懈怠它就会掉回大海。她面色潮红,脸上挂满泪痕,进门后却蓦地抓住他的右手,沿着那只手臂缓缓地、试探性地向上,摸到肩膀,仿佛正以此确认着某件极为重要的事。 一丝讶异悄悄从他眼中褪去。灯还开着,电脑荧幕也没有熄灭,微凉的空气里夹带着香薰藤条扩散的清新气味,宛如走入森林深处。也许因为那味道,符黎稍微冷静了几分,眼眶中的泪水接连掉下来,视线也随之清晰。 “你……还没睡么?” 她轻抿着唇,一双弯眉蹙成八字。仲影抬起左手,用指尖揉了揉她的眉心,想化开她深夜里突如其来的悲伤。 “还没,我失去了睡眠。” 他带着她往房间内走了几步,伸手索要她怀里的玩偶,把它安放在电脑前的座椅上。符黎抱住了他,双手环上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她觉得如果不这么做,一切就会随风而去,被吸入无垠的白色光芒。一切,包括这房屋里的景象和他们的灵魂。 “我梦见你和我道别了……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了。” 仲影不会贸然地以亲吻作为安慰。一些情绪流过她的心,他知道那很珍贵,不能拦截或阻断它们。他只是搂住符黎,按着她的背慢慢施以压力,让她的眼泪打湿衣襟。 “在我们年迈的时候吗。” “是……”她眨了眨眼,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声音近在咫尺。她想看着仲影的眼睛问问他为什么能猜到,却一时舍不得放手。她数着他心脏的拍数,那么强烈,又那么稳健。对了,相比梦境,现在他们还很年轻。可她没有信心笃定那仅仅是梦,而眼前的才是凌驾于它之上的现实。在那里,那个世界抑或那条路径上,她也曾经拥有他。可惜的是,它们最终毁灭了。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令这颗星球为之倾覆,但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可怜的受害者。一想到那些,那幅终末的图景,她就无法抑制哀伤。眼泪浸湿了他胸口的衣服,然后,顺着右侧水平的方向,她看见夹在读书架上的那本诗集。钟表滴答作响。她有轻微近视,也没戴上眼镜,但泪水充盈的时候,她反而能看清了。右页是另一篇的竖版标题,左页只有三行字,为某首诗不完整的结尾: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回岛上那天吗。”忽然,仲影向她发问。 “记得……” 那天他睡得比她久,醒来后头痛发作,似乎沉浸在某种状态里。符黎递上了止痛片,而且用凝视的目光望着他。她不可能忘记。 “那天我梦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还在我身边。” 那是她无法轻易说出来的,因为母语羞耻,或者其他藏得更深的缘由。可她知道这是真的。他冷淡,珍视语言,所以每句话都颇具分量。 符黎逐渐读懂了那句话的含义:“我们做了一样的梦……” “也许呢。”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感觉他笑了,以一贯不易觉察的神情。那种无言的灵犀唤起了更多记忆,伴随激荡的心跳声中呼啸而来——她本应该把钻石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把那当作求婚。他们飞向岛屿举行仪式,在教堂,他穿了黑色的礼服,锁骨上方闪烁着珍珠项链的柔润光泽。 过一会儿,她调整了呼吸,说想要留在这里。仲影回了一句“好”,用纸巾拭去她的泪水,依次关掉所有还在发光的东西。 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不算宽敞,但足够他们躺下。他像夜一样深邃,而夜晚注定是人类无法缺失的。黑暗之中,一幕幕画面犹如心脏跳动出膛般晃着:携手,相伴,终老,阴阳两隔。她缓缓伸手,想抚上他的脸颊,握住当下这一刻。然而,仲影的黑发却轻柔地吸附到她的指尖。啪的一声,一个刺眼的黄色光点在她手指上迸发,在周遭被照耀的瞬间里,她看见他因为痛感闭上了双眼。 “对不起!”符黎被吓了一跳,反复道歉,“对不起!很痛吧……” “……没关系。” “刚才周围都亮了……” 她差点忘了静电总在寒冷干燥的冬天肆无忌惮。仲影找到她下意识缩回去的手,绕上来轻抚,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背贴上他的侧脸,摩挲着被刺痛的柔滑肌肤。或许,在漫长的人生中,他们就是这么相处的,总是相互体恤,及时为彼此送上慰藉。 她知道静电不会释放第二次。他隐约听见符黎忍俊不禁,将笑声藏进了呼吸里。她靠过来,吻上他,像衔住一片花瓣。仲影回应着,慢慢感觉她有意加深这个吻。起初她的唇有些冰冷,而后微微张开,变得又湿又暖。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温度,悠然却专注,直至气息即将凌乱才缓缓分离。 “晚安。” “晚安。”他在黑暗里注视着她朦胧的目光。 他们几乎同时入睡,也同时爽了明天的约。 ※ 从那天起,符黎又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那些梦不是光怪陆离的,而是流经身体的碎片,被她在夜晚一片片重新拾起。她看见自己在世上的位置,看见心驰神往的崇高景色。世界不仅终结于人心陨落,还有持续恶劣的气候变化以及骤然降临的地外生命。她把这种感受通通告诉他,仿佛一一印证了它们的真实。至于过往相识的人们,她无意间提起过,仲影没有特意表示什么,但眼神似乎透露着一丝默然的悲悯。 后来,她感慨,时间会不会真的是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他有洞若观火的作家本能,听了那句话便知道未来已经变得不一样。过了几天,因为一些事由,他又要回到岛屿。这次他承诺会在春天之前回来,就像当初约定的那样。临近春节,去往机场的路上相当冷清,他坐在副驾驶,忽然对她说他们之间“不需要宽恕与原谅”。 仲影一向避免暧昧模糊的日常语言,她也喜欢追问,直至把事情澄清透彻。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符黎没有问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走神了,开过一个路口才想起应该转弯,于是也错过了继续思考的时机。在机场,他们牵了手,相拥。她觉得自己的力气要比平时更重更沉,甚至可能有点儿弄痛了他。转身前,他在耳边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示意落地后会及时和她联络。 平静的日子里,梦的碎片慢慢聚沙成塔。另外,大量道歉信随之而来,沉淀在手机里,不会轻易停歇。春节期间,她到河边散步,偶遇小叶正在桥下拉琴。他点燃了藏在斜坡下的烟花,几分钟后又为了躲避警车拉着她逆风狂奔。那是个刺激且浪漫的夜晚,待跑到另一座桥头,符黎气喘吁吁地拉下围巾,笑他演奏时被冻得双手僵硬,像个一腔热血的音乐白痴。数天后,她路过卫澜的家,被一团火光吸引过去,正好撞见他在烧画。她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接过他递来的画像,发现他腕内有一条暗红的细痕。符黎从未想过他竟然着手伤害自己,于是立刻拽着他开展了一番劝诫,说你的家人会伤心,而且这不是个好的结束的方式。卫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收敛地笑了笑,保证他不会再这样。 她没有瞒着仲影,而是把这两次相遇都告诉他。春节过后,春天就不远了。她记得自己要在春日来临之际负责太太的搬家事宜,但显然,那么多的活儿,一个人是干不来的。她打算呼朋唤友,接着,那想法变得越来越远,踉跄地脱离了既定的轨道。他一定会帮忙的,但是,如果“他们”也一并在场呢。这个假设令人愧怍,却也让她蓦然领悟了为什么仲影要留下“无需宽恕”之类的话。“你会原谅我吗?”——他好像早就预见会有这样一幕,提前亮出了答案。 想要的太多,最后就什么都得不到。父亲说的没错,再过几十年,就连这颗星球也几近一无所有,什么都剩不下了。所有置于浩瀚星群底下的存在都如此渺小:无论那些上亿年前诞生的巍峨壮阔还是她内心无稽的疯狂,只要将尺度放大,它们就全部坍缩为一粒飘悬在光线里的浮尘。没有人会在意尘埃的去向,所以此刻她应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也许这的确是在为自己开脱,可她好像已经困在那座迷宫里很久、很久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 “来帮我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