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记》 序章 卿言从押运车上下来的第一感觉,是鼻尖有点冷。 原来已经到了这样的季节吗?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庄严肃穆的建筑,灰白色的堡垒被叁面挂着通电铁网的高墙围住,而第四堵墙此刻正在自己身后,大门已被严实地锁住。道路旁不能免俗的种着几棵梧桐树,乍一看和平常的马路似乎没什么区别,但刻意修剪稀疏的枝干在微微发黄的树叶的衬托下依旧显得有点悲凉。 这是又一座孤城。 “卿警官,”她身边正手持枪械、身着防弹装备的武警压着她的肩膀,尽管这姿势让武警本人都觉得有些难受,“听说你在上一所监狱吃了不少苦头?” 卿言没搭话。 曾经让她感到无比荣耀的称呼此刻却只像钻心剜骨般深刻的讽刺。她是被警察恨透的警察,无论武警或是狱警,都不会对她之前的遭遇表示一点点同情。她们只会咬着牙根,用溢满恶意的语调刻意叫她“卿警官”,似乎是不想让她因为长时间的牢狱生涯就忘记自己从前做过的事情。 多数人,多数警察的心里都会有杆秤的。他们会对小偷或者骗子说一句“希望你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可面对拐子、毒贩和黑警,他们只会说“你怎么还不去死”。 见卿言对自己的挑衅没有反应,武警也有些许不耐:“拽什么,长官的问话都不知道回答,看来在上一所监狱确实没学到什么规矩。难不成是监狱里不让看新闻吗?你的后台倒了!没人会来捞你了,你就在监狱里等死吧!” “他还没开审吧?”卿言这才开口,“我说李富强。” 武警之间交换了一个嘲弄的眼神,回道:“你还妄想有翻盘的机会?搞笑吧,检方可是已经抓住确凿证据才敢动这位商业大亨,他的钱和狗腿子这次可救不了他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卿言没有说话。 而她此刻心里想的是,李富强决不可能活到开庭的那一天。王赟才不会就这么放任他活着。他会把一切对他具有威胁的人都除掉,无论李富强和他官黑勾结做了多少年盟友。 而王赟才却偏偏让自己活着——嘲弄、讥讽、玩乐,或是为了欣赏卿言因为永远错失了在看守所的面谈室里暴起将他杀死的机会而痛苦懊悔地挠心抓肺的样子,又或是想要将更深的胆战心惊风声鹤唳施加在她的身上,让她死在最神智不清丧失最后一点尊严的时刻。 再或者,就像他那天说的那样,他只是希望她能明白,她对他而言就像一个叛逆的女儿,而他依旧希望她学会顺从。 顺从,成为他的棋子,或者更好,成为他的继承人,他那个从没能拥有过的女儿。他会像欢迎一位隐忍多年的英雄似的,将她从监狱中放出来,歌颂她在卧底工作之中的牺牲和付出,将一切既定的罪责如数推到已死之人的头上。 不会有人问责,也不会有人检举,一切都安排的如同真实发生过一般妥当。黑警摇身一变,成为卧底英雄。民众看到了又一次惊天反转,媒体可以书写潜伏在黑暗中却执意不肯熄灭的微光…… 而她会平步青云,只要她肯将过去坚信的一切抛诸脑后,将她惨死的搭档涂改成一个伏法的黑警。 卿言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面前的孤城。 李富强多半会死在看守所,而她多半会死在这里。 01女子监狱 “恭喜你,卿警官,你有个新名字了。” 与武警交接后,负责押送卿言的狱警没有在犯人入狱后的第一时间将镣铐拆掉,而是故意让她局促在比身型稍短的女囚用镣铐之间,比寻常女性高出一截的卿言不得不低头弓腰,像极了乞食的奴隶。 她们随意的对她发泄着恨意,这是每个人内心的天平都默许的一种复仇,向着那个曾经和她们同样穿着警服,却因为背叛了警服所代表的一切而入狱的罪人。又有谁会苛责她们呢?人权律师也不会给卖友求荣的黑警一点好脸色,最公正的狱警也会对卿言被判的罪责感到不齿。 于是这一点刁难,已经不足以引起谁的感慨了,即使是卿言本人也是如此。 “囚犯32879号,听起来不错吧?”她将卿言的个人用品和换洗囚服等物重重的压在卿言半举的双臂:“也许这个新名字在监狱里还能保你一命,毕竟……‘卿言’这个名字,已经臭到是个人都捏着鼻子走的地步。无论你在这里遭遇什么,都是拜你自己所赐。” 这位狱警话挺多。她是卿言在新环境里接触到的第一个人,也许是为了稳定心情,卿言开始顺着她的话,在心里做出些无关紧要的评价。嫉恶如仇?似乎判断的有些绝对了,也许只是享受落井下石,又或者实行出格的正义能够减轻些工作压力。总之,不是多么有城府的人。 比起直接显露出恶意的狱警,卿言更担心掩藏在未知之中的危险。 王赟才不会让她过得舒坦,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在上一所监狱里被“特殊照顾”。可这忽然的转监却让卿言有些摸不到头脑。之前的那所女子监狱,似乎已经被王赟才打点通透,而贸然转监卿言,其目的恐怕不仅仅局限于折磨。大概是王赟才玩腻了猫鼠游戏,也看腻了卿言的悔恨和恐惧,终于将她从玩具屋丢进了垃圾堆。 幽邃的走廊走到了尽头,接着响起一阵开门声。狱警推她进入,语气一转冰冷:“32879,这是你以后的床位。限你叁分钟整理内务,整理完毕后第一时间去监狱长的办公室报到。” 向监狱长报到?这倒是第一回。以前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监狱,都没有刚到地方就向监狱长报到的流程。可卿言也知道,此时开口问只会换来一阵刁难,于是便只能默默按规定摆放起物品。 她所住的宿舍明显是特殊监,只有四张床,并排上下铺。床铺对面是两张宽大的旧木桌,木桌下整齐的摆着四个板凳。 收拾床的时候卿言注意到,这个房间加上她只有叁个犯人入住。此刻除了她这个新来的,其他人应该都在劳动,两个下铺的被子迭得整整齐齐,而她的铺位旁只有空空的床板。虽然是空床板,但监狱同学生宿舍不同,是不允许在空床板上堆放杂物的。那床板上连灰都没有一粒,足见她的室友、至少其中一个是个规矩的模范女囚。 只是模范女囚犯了什么罪才进到特殊监,这一切还未可知。 卿言对这所陌生的监狱唯一知道的事,便是她本人的转监,据说是监狱长亲自特批的单人转监,没有并入年转监计划。 想必是王赟才在背后搞鬼。这次无故转监,恐怕是王赟才动用了关系,将卿言转进了比之前还要方便下手的监狱。之前他买通了狱警,这次他买通的恐怕是更有权力的人。于是这次监狱长的急切召见显得格外像一场鸿门宴。 卿言在心里读着秒,卡在最后关头将内务整理完毕。好在狱警也急着将她送进监狱长办公室,没有在小事上刁难她。又或是这点刁难比起她之后要承受的,更像是在她身上撒了点灰尘,根本没有必要。 恐怕,她会死在这里,而且很快。 何傲君会在泉下笑她没用吗?大概不会,但卿言知道,只有没用的警察才会害死搭档。 她没有资格害怕死亡。向着死地走去的每一步都在吞噬着她残存的理智,当监狱长办公室的门牌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内的时候,她两只手腕之间的那条锁链绷紧到快要卡进骨缝里。何傲君的眉心被抵着枪口的时候,会是这种感觉吗? “至少卿言还活着”的想法究竟在最后时刻给了她些许安慰,还是让她离开得更加不甘,卿言已经无法得到答案。她比谁都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何傲君。何傲君还有家人,至少不会丧失活下去的理由。 可她知道此刻站在这里的若是何傲君,恐怕会和她是同样的心情。 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和对独活抱有的愧疚感也会像蚕食卿言那样将何傲君吞噬,更有甚者——若是卿言死了,王赟才没有理由留何傲君活着。她生长在一个健全的叁口之家,不足以满足王赟才对寻求镜像的自己变态般的执着。 只有卿言能在王赟才手里活下去,因着这份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的相似成长经历,她成了王赟才病态的自我投射。而也因此,她还有着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翻案的希望。 这希望随着她的莫名转监,随着她走近监狱长办公室的每一步而逐步缩小着,小到几乎被恐惧和绝望湮灭。而窗外透进的树影,像极了一只只枯瘦的大手,交迭着将她推入深渊。 她会这样毫无成果的死去,辜负何傲君用生命换取的一切。 狱警敲门,得到应允后恭敬地推开门,敬礼道:“报告,犯人32879号已带到,请何监狱长指示。” “何监狱长”这个称呼让卿言猛然抬起头。 她此刻还被不合身形的锁链拘禁着,就连抬头都很费力。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狱警,定在办公桌后方安坐着的那人身上。 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卿言曾不知厌倦的抚摸着她的侧脸,手指穿过她柔顺发丝的触感还保存在记忆里。那张她闭着眼都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脸,那张她从未想过还能再看一次的脸,此刻正映着显示器反射出的白光,显得冰冷而僵硬,再没有曾经的柔和温润。 何梦露,何傲君曾经最疼爱的堂妹,此刻的监狱长。 “让她进来,你出去吧。” 她开口,声音比从前低沉许多,再也没了丝毫情感。声音的源头甚至没有抬头看向卿言。她不知是在看着屏幕上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单纯的盯着眼前的东西发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自身一臂以内的距离中,分不出半个眼神看向门口的人。 狱警听令,将卿言推进去,自己后退几步,识相的带上门。 据她所知,监狱长早在押运车抵达的那一刻,就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监控。狱警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只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能按照监狱长的设想发展,尽管没人知道监狱长此刻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卿言与何梦露两个人。卿言依旧不知道何梦露在看什么,但她更不想何梦露与她对视。 她忍不住想起开庭那天,何傲君的母亲看向她的目光。那是将她生吞活剥挫骨扬灰的恨意,夹杂着失控的咒骂和扑打,那恨意的来源是第一位给她煮长寿面的女士,是第一个让她知道一个叁口之家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士。 一个控诉她杀死自己女儿的女士。 何梦露对她的恨意,不会亚于何傲君的母亲。所以她才会同意帮王赟才转监吧?王赟才想让卿言死,何梦露想要为姐报仇,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卿言的胃里烧灼起来,她已经半天没有进食,反射性分泌的胃酸刺激得她想吐。 她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只有何傲君枉死的不甘让她能一次又一次的在绞杀绳之下挣扎。可此时面对着何梦露,她却好像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你应该打报告。”划破安静的声线带着记忆中没有的干涩,终于将卿言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绷紧的锁链勒地皮下瘀血。轻微的痛感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死去。 尽管她早就想结束这一切,早就没有力气活下去。可她不能被何梦露杀死。她不能让何梦露被王赟才利用着,成为灭口的趁手工具。 卿言胸膛里早已被扑灭的火焰,似乎又被何梦露搅动着,翻飞明灭的火星似乎又引燃了些什么,重新烧灼着她。 “囚犯32879号到,请指示。” 卿言屏气定神,看向何梦露的方向。她这才发现,何梦露正在死死盯着的,不是电脑屏幕,而是桌面以下的什么东西。 顺意的回答没有让何梦露的动作有丝毫变化,那种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正在空气中逐渐渗透开来,压得整个房间都仿佛不敢在她之前有任何动作。 唯一没有臣服于她的,只剩下镣铐加身的卿言。 “何梦露。” 其实她没有想好要对何梦露说什么。对她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七年不见了,她不知道何梦露还会不会选择相信她,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一个没有被王赟才监视的场所。同理,她不能问何梦露为什么要申请她的转监,背后究竟有没有王赟才的操控。 重新建立信赖关系之前,卿言几乎什么都不能问。如果王赟才在背后操纵她的转监,最终的目的就一定是让她死,一切透露出她知情的话语都会让她死得更快,而她绝不能就这样死在何梦露手上。 “你应该叫我‘监狱长’。”何梦露说。 她的双眼已就死盯着桌面之下的某物,而卿言已经在心里隐隐猜到那是什么。 这不值得。卿言想。她已经很难再燃起的求生欲望,和面对死亡威胁的疲乏不足以成为害何梦露变成杀人凶手的理由。可在确认王赟才没有利用何梦露之前,她什么都不能透露。 她意识到,自己并不信任何梦露。任何一点王赟才与之勾结的可能性都足够让她草木皆兵。那么何梦露又凭什么相信她呢? 她只感觉头晕目眩,口舌干涩,此刻死亡已经不是她首要的不安来源。 “有烟吗?”卿言问。 何梦露终于将眼神转向她。那双眼睛枯槁晦暗,好像被剥夺了所有生机,连死亡本身都不敢与其对视。可卿言却与这样的何梦露对视着,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的目光里读到她的记忆。 告诉我,监狱长,你究竟为什么将我转到你的监狱? 卿言嘴上却问道:“有烟吗,监狱长?” 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彻底点燃了何梦露沉寂的情绪。她的愤恨和厌恶冲破了冰冷的假面,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卿言能听到她难以遏制的短促吸气声。 下一秒,何梦露站了起来。 卿言的猜想得到证实——何梦露手中那反射着幽冷光线的钢铁之物,正是一把枪。 寻常狱警是不会配枪的,但这不代表监狱里没有一把枪。监狱长自然有这个权利动用配枪。 她看到何梦露的手细微的颤抖着,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将枪口抵在卿言眉心。 那不是下定决心开枪的人会出现的姿态,就算是寻常不需要与枪作伴的狱警,也该知道这些基础的知识。 那更像是一种防御姿态,颤抖的来源并不仅仅是愤怒,此刻拿着枪的何梦露更像是那个在畏惧着对方的人。她颤抖着,逼迫自己拿着枪面对她,面对一个身穿囚服,镣铐加身的犯人。 是什么让她害怕?卿言悲哀的发现自己知道这个答案,更悲哀的发现,她已经反射性的盘算起利用何梦露的这点恻隐之心,活下去。 活下去,活到翻案,或者至少活到能够确认王赟才究竟将权力的魔爪伸到哪一步。 何梦露终于开口,声音果然也在微微发颤:“真的是你杀了傲君姐吗?” 她多么害怕自己听到“是”,就有多么急切的想听到一个“不”字。但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答案,只想抬起枪口,让一切就这么结束。 卿言长久的沉默,与何梦露对视着。昔日的爱人几乎目不敢瞬,生怕错过对方一个微表情。只可惜她们早已不再是少年时代,太熟悉如何重新武装好天衣无缝的外壳,不给对方读懂自己表情的机会。 原来九年的时光这么久。 久到好像一个世纪这么长之后,卿言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喑哑:“如果你想复仇,我人就在这里。” 何梦露只觉指尖一阵发麻,那阵夺走感知和控制力的酥麻顷刻间就席卷了她整只手臂。她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存在吞蚀了,逐渐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只留下这里本应有一具躯体的奇妙感觉,以及那把枪强烈的存在感。 不是何梦露的什么存在举起枪,抵在卿言的眉间。强行压制着愤怒和恐惧的理智已经随着躯体消失而被剜空,想要知道真相的心与复仇的心同时被这句话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她只需要轻扣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 没有什么阻拦在她的手指和扳机之间。可她只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卿言微微勾起指尖就杀死的人。她早已下定的决心,早已做好的计划,顷刻间溃塌殆尽,只剩下那阵酥麻的感觉,在愤怒的吼叫着:“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不动手?” 她曾经无数次地翻阅卷宗寻找破绽,可证据链环环相扣。于是她无数次的设想卿言会说她是冤枉的,是被栽赃的。何梦露好怕卿言真的会这么说,甚至超过她被卿言就这么杀死。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相信,一定会找无数个理由相信。 可卿言没有。卿言甚至连辩驳都没有。 她冷漠得好像自己压死了一只老鼠,不值得为之撒谎。又或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会死在谁手上,何梦露与其他人并无区别。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何梦露在心里默念了不知道多少次,试图逼迫自己就这么扣下扳机。可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不知是什么将她的力气剥夺殆尽,甚至连维持举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卿言真的杀了傲君姐。 她杀了自己从初中就认识的至交好友,只为了掩盖自己以权谋私、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警黑勾结的罪行,怙恶不悛。 而何梦露终于对此有了实感。 这个人不是卿言。不是她认识的卿言。 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她逐渐看不清楚了? 手上的枪重到再也抬不起来。何梦露转身,将配枪放回了办公桌抽屉里。她擦掉眼泪,紧握双拳,试图将身体的知觉找回来。 当她渐渐感受到手心的疼痛后,才将狱警重新叫进来。 “冲撞长官,禁闭叁日。断食断电,每天发一瓶水。”何梦露几乎是硬撑着说完这段话:“带下去吧。” “是。” 这并不是监狱禁闭的通常配置,可显然没有一个人会同情臭名昭着的黑警。卿言踉跄着被押走,即使关着门,何梦露也听到了走廊上粗暴呵斥的声音。 她几乎一瞬间身子就瘫软下来。手心留下了毛细血管破裂的皮下红印,可酥麻感又逐渐代替了痛感,将何梦露再次拽回那种被迫面对事实的痛苦。 傲君姐,她心说,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她终于无声的哭了出来。 卿言几乎是被狱警架进禁闭室的。她在走廊里被几个狱警玩虐似的痛打了一通,连锁链都没卸,就被丢进了还没有两平米大的禁闭室。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厕所,没有床,只有一床发馊带血的破棉被,和一个散发着骚味的铁桶。 铁门关闭后,送餐口丢进一瓶矿泉水,然后也被锁上了。 整个禁闭室几乎完全陷入黑暗,只有铁门的缝隙里会透出些微光亮。 卿言恨自己还有理智,尚且能想明白,何梦露动了恻隐之心没有亲手杀她,与何梦露实际上和王赟才没有勾结之间并不能划等号。 可是她哭了。 卿言看到她落泪了。 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在转监之前就死了,这样何梦露就再也不用面对这样的她,她们之间的种种也不过是她不愿再提及的过往伤痛,久而久之就消散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何傲君,你说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卿言滚进被子里,脑袋枕着水瓶,脚抵着铁桶,以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昏睡了过去。 她希望她自己能梦见案情,能像凯库勒梦见苯环一样,梦见王贇才的破绽,梦见监狱里潜藏的危险,梦见何傲君舍命为她留下的线索。 可她却只梦见何梦露。 梦见像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黏人小狗的何梦露;梦见曾在她睡着时偷偷亲吻她指尖的何梦露;梦见高潮中被她扼住喉咙满脸潮红的何梦露;梦见虔诚地跪服在她腿边的何梦露…… 梦见那日背影消失在大雪中的何梦露。 02黏人小狗 “主人……主人?” “……” “主人,小狗好想你。” 何梦露双膝跪地,上半身几乎趴在卿言的腿上,两只手扶着卿言的膝盖。她把下巴轻轻靠在自己的手背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毫不避讳的看向她的主人,一副期待被主人揉揉脑袋的模样:“主人想小狗吗?” “这才放了叁天假。”卿言此时正单腿盘坐在宿舍的床上,另一条腿被何梦露扒着,动都动不了:“而且何傲君就是下楼买根笔,马上就回来。你知道矜持俩字怎么写吗。” 说话的时候,卿言根本没看向何梦露。她正左手拿笔,疯狂的抄着何梦露的英语作业。 何梦露献殷勤似的用脑袋蹭了蹭她,撒娇道:“可小狗好久没和主人单独相处了……再说傲君姐的脚步声我最熟悉了。小时候我们……” 话还没说完,卿言就伸出右手将何梦露的脑袋推开,目光冰冷地转向她。 何梦露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两人独处时,自己是不能自称“我”的,更不能就自己的事长篇大论。 她连忙跪直,两手背后,分别扶住自己的双肘,将头埋得很低:“对不起,主人。小狗知错了。” 卿言没有回话,而是拿出何梦露的数学作业本,将最新的两页一把撕掉,揉成团丢进书桌旁的垃圾桶,然后把作业本丢在地上:“拿去重做一遍,别来烦我。” 何梦露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让主人消气。但既然卿言发话了,她心里再想和主人亲近,也只能乖乖用双手捡起作业本,无精打采地趴在书桌上,翻出题册做起题来。 两人此时一个在宿舍东南角,一个在宿舍西北角,都在奋笔疾书。常人若见了这光景,绝对猜不到刚才一个正跪在另一个的脚边,撒着娇称她为“主人”。 何傲君就是在此时回来的,她后面还跟着拖了个大行李箱的于雪晴。 “我回来了。” “我也回来啦——”语气更欢脱的这位,是宿舍的老幺。她进了门先是环视了一周,又紧接着说道:“原来你们都没写完作业,那我就放心了!” 她把行李箱往床下一踢,床上小桌一支,就赶紧摊开作业本加入了补作业大军。 何傲君心说,是你们没写完,不是我没写完。然后走到书桌边收拾新文具。 她瞟了一眼何梦露,就奇怪道:“你没写数学作业?” 何梦露心虚地对她笑笑:“嗯,我忘了。” “我怎么记得你写了……”何傲君仔细回忆:“最后那道圆锥曲线还是你给我讲的呢。” “我只是恰巧会做。”何梦露余光看到卿言低头奋笔疾书,似乎完全没有理会这边的意思:“其实自己还没动笔呢。” 何傲君没说什么,但她早就注意到何梦露的作业本钉缝处的纸屑。 她甚至没有去确认一下宿舍的垃圾桶里是不是有纸团,就大步流星地跨到卿言身边,抽走卿言右胳膊正压着的、何梦露的英语卷子。 “卿言,高叁了,偶尔也自己做英语作业吧。” “知道啦舍长。” 卿言无奈,左手熟练地转着笔,右手把英语卷子举到一臂远,似乎要用距离产生美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难题。 装模作样了半分钟后,她像是认命,又像是无所谓般的重新趴在桌上,随意的排列组合着ABCD. 随着晚自习的最后一次铃声响起,几人终于在死线之前勉强上交了作业。 四人一起回了宿舍,这意味着何梦露很难再与卿言有单独相处的时间。 何梦露似乎一直在积极的寻找机会,然而一直等到熄灯,也没人再出宿舍。甚至熄灯之后于雪晴还打着手电看了会儿小说。 何梦露只能打消自己和主人亲近的念头,堵着气入睡了。 直到半夜,何梦露又莫名醒了一次。她先环顾四周,确认宿舍内没有一点亮光,又仔细的看了看睡在她隔壁床的何傲君,确认她也睡得很死,这才爬下床,摸索着走到书桌旁喝了口水。 她小口轻喝,同时睁大眼睛,从黑暗中辨认着卿言那边的动静。只是卿言似乎也睡着了,没有丝毫动静。 何梦露只得轻轻地放下水杯,确保自己的动作不会惊醒任何一人,然后她悄悄靠近床铺,也得以在近处看看卿言。 卿言此时正闭着眼睛,表情前所未有的放松。这让何梦露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情感,因为在她的主人清醒着的时候,往往是浑身上下充满戒备的。她很少感到主人与谁真正的亲近,也很少见到卿言放松的时刻。 同时,何梦露注意到,卿言的睡姿是蜷缩着的,一只手缩在胸前,另一只则有意无意的挡住半边脸。她曾经不知在哪读到过,这种睡姿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而她想象中的卿言却永远是胆大无畏的。 也许她回头时,看到的卿言是醒着的、或者睡得毫无形象可言,她就不会这么做——她悄悄地走近卿言的床边,蹲下身,将脸凑过去轻吻了她微凉的指尖。 下一秒,卿言睁开了眼睛。 其实卿言早在何梦露爬下床时就醒了。学生宿舍的上下床铺用了不知多少年,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会让四人的床发出一阵联合吱吖声。再加上卿言向来觉浅,于是此前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等何梦露爬回上铺,她就能在安静中重新培养睡意。 但她偏偏抓到何梦露偷偷亲她,将她的睡眠计划临时取消了。 她与何梦露对视着,成功让何梦露不敢再看她。然后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何梦露的侧脸。 何梦露这才顺着她的动作靠近她,双膝也不知不觉跪在了地上。 卿言没有发出指令,她不想冒着惊醒其他人,尤其是何傲君的风险去命令何梦露做什么。她只是摊开手,将手心凑到何梦露面前。 何梦露听话的吻上去,亲吻、舔舐着主人突如其来的温柔。 乖小狗。 不一会儿,卿言收回手去,尽量以最微小的动作幅度向靠墙的那侧挪了挪。 何梦露瞪大了眼睛,指了指那个空出来的位置。看到卿言点头后,她胆战心惊地钻进了卿言的被窝。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似乎能吵醒整个世界的人。 卿言一只手顺势环住了何梦露的腰,还顺便把被子裹得紧了一点,让何梦露整个窝进了她的怀里,只能任她轻柔的抚摸自己的背脊。 主人轻轻亲吻着这只投怀送抱的小狗,成功地感受到她热情而胆怯的回应。她另一只手干脆伸进了何梦露的衣服里,顺着腰向上摸着。卿言惊讶的发现,何梦露睡觉是不脱胸罩的,只会解开胸罩后面的挂钩。于是她毫无阻碍的摸到那两个令人难以忽略的肉团,开始坏心眼的揉捏起来。 何梦露的喘息渐渐激烈,明明身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此时正在被亵玩的乳头夺走了,可她依旧能清晰的感受到主人正在蜷着手指,用指节背部挑逗着她的腰窝。 然而主人很快就将在她腰部使坏的那只手收了回来,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何梦露听话的刻意减轻自己的呼吸声,但她与主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空气不再是一种溶液,而只有她身边的氧气浓度减少了。 卿言向她笑了笑,接着便低头钻进了被窝里,吮吸起何梦露敏感的乳头。 何梦露爽得几乎要呻吟出声,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可疑的声音。随后,她感觉到主人的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裤子。 那不是一种突然的入侵,而是从小腹被反复的描摸开始,一股温热的感觉正缓缓的流淌于她羞于启齿的部位。紧接着,主人摩挲到了那个部位,那个毫无遮掩也毫无抵抗力的阴蒂。 她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下唇,感觉快要晕过去。主人对她双乳的揉捏和玩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更别提她那被揉搓挑弄的小豆。无意识加紧的双腿似乎让她的感觉更加浓烈,连内裤都被不受控制的爱液沾湿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阴部正被一股一股的淫水濡湿,每一滴的流动都能引起她轻微的颤栗。 主人那只原本揉捏着她胸部的手也穿过了她身体与床单之间的缝隙,此时紧紧的环住她的腰,甚至揉捏起她浑圆的屁股。这让她几乎动弹不得,只得被主人紧紧的环抱着,亲吻着耳垂、侧颈和嘴唇,乖乖被主人玩弄着身体最敏感的地方。 她感到她们身体贴合,她早已暴露在睡衣之外的双乳正隔着主人的衣服贴着主人的胸部,甚至她的小腹随着自身无意识的挺动,而时不时蹭到主人衣服微微掀起而露出的皮肤。 那温热的感觉几乎让她哭出来。 当她终于被这样玩弄到泄出来,主人也如同要留下什么印记一般的,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串咬痕。 在一瞬的疼痛过后,安心感包围了她。她成功闻到了主人的枕头染上了她自己洗发水的味道。 卿言又一次亲吻了她,但没有放开环抱她的手。 二人就这样陷入沉睡。 直到天朦朦亮,卿言睁开眼时,看到何傲君正环抱双臂,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微笑表情盯着她。 卿言没有避开目光,而是直直地看了回去,顺便在被窝里掐了一把何梦露的腰。 于是何梦露也睁开眼。 卿言抬抬下巴,示意她回头。 何梦露回头,也看见床边的何傲君。 “呃……我昨晚睡迷糊了,起床喝了口水,然后不小心爬进卿言被窝里睡着了……?” 何傲君冲她摇摇头:“你俩赶紧起床。” 何梦露十分心虚,摸了摸自己的裤子,确保它还在原位之后,赶紧钻出卿言的被窝,爬到上铺去迭被子。 何傲君冷着一张脸,走到于雪晴的床头。后者正双腿大张,一条腿恨不得顶到上铺床板,还有一只手伸进了上铺梯子的梯阶里。何傲君无情地掀走于雪晴的被子,成功听到她的手腕打到梯子时下意识的嚎叫。 卿言一边欣赏着宿舍着名拉锯战之“舍长叫睡虫起床”,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床铺。 她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也没意识到她这一天都无端的心情好。 甚至每次她回想起这件事,都会让她无端的心情好一小会儿。 只是监狱容不下快乐的人。 随着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刺眼的灯光扫到她的脸上,成功地将她从美梦中惊醒。 被灯光拉长的黑影毫不费力的笼罩在卿言身上,显得她蜷缩着的身体无限渺小。 黑影抬起手来,随意挥了挥,就有狱警随着她的动作钻入门内,将卿言架了起来。 卿言身上的镣铐被取掉,这让她终于能重新站直。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咔咔的响声。面前的人依旧比她矮些,但气势却没有被着永久的身高差所削弱。 何梦露甚至没有仰头看向她,就好像卿言的脸是什么令人作呕的存在。她微微偏着头,第二次抬起手来,手掌向上,什么都不用说,狱警就双手将一支泛黄的藤条恭敬地呈递到她的手中。 “都下去吧。”何梦露说。 狱警听话地退了出去,还很识相的带上门。 像极了训练有素的警犬。 何梦露一向对训狗的游戏情有独钟,可也不知是不是在卿言身上学到了什么先进的经验,此刻的她似乎对做警犬的主人更加游刃有余。而她昔日的主人此刻正伸展着腰背部,慢条斯理的活动手腕,好像对自己的小狗摇身一变,成为威严的训狗师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想。 “不是我故意冒犯,何监狱长。”卿言伸手向斜上方指了指:“这里有个监控。” “我知道。”何梦露说,她故意压抑着情绪,声线显得极度低沉:“这是带红外线夜视功能的款式,不需要光线也可以把禁闭室里的一切录的一清二楚。只不过,它即将坏大约一个小时左右。” 这就是买通监狱长而不是囚犯或狱警的好处,卿言想,摄像头永远不是问题。 黏人的小狗变成了会对主人吠叫的猛犬,这倒是…… 让卿言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03禁闭三日 断食、缺水,以及缺少舒适的休息,这极大地削弱了卿言的体力。但至少她发现自己的思路还算清晰。 就现状而言,意图复仇的监狱长并不是卿言此刻最需要劳心费神的问题,如果何梦露真的下定决心杀她,她只有领死的份,过度担忧只能徒增焦虑。尽管她并不想死在何梦露手上,让何梦露成为渎职复仇的杀人凶手,但这件事的决定权毕竟在何梦露手上。 她现在精力、体力和时间都有限,只能更专注于她能够解决的问题上。藤条打消了她对死在这间禁闭室的担忧,她此刻更需要关心出去之后要如何试探王赟才有没有安插别的什么人进来,更容易被她抓住把柄的那种。 毕竟,何梦露和王赟才勾结的唯一前提,是王赟才利用何梦露的愤怒,这种情绪的驱使毕竟是发生在何傲君死后的事情。但他不可能买通何梦露参与最初的违法行为,至少何梦露在这一点上是清白的。而这才是卿言唯一的突破口,她需要找到这所监狱里王赟才的老亲信,而不是新盟友,只有找到最开始就在为王赟才做事的人,才能把这一切同何傲君的案子,甚至李富强真正的保护伞联系起来。 但这并不表示复仇的何梦露不是一个大麻烦。 卿言盯着何梦露手里的藤条,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心里已经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会让她一周都没办法睡个安稳觉。 但至少是藤条,而不是配枪。现状实在不容许卿言要求太多。何梦露沉默着。卿言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此刻在想什么。 她听见藤条空挥的声音,几下过后,何梦露开口道:“上衣脱掉,转过身去,双手撑墙。” 卿言照做了。但她还没有害怕鞭打折磨到学会闭嘴的程度:“如果你打算近期杀了我,身上的鞭痕不好解释吧?” “你不用担心,”她听见何梦露说:“我不会让你没享受够就死。” 至少近期不用担心在监狱暴毙。但如果何梦露打定主意单独关押她,知道她该吃枪子的那天,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整个禁闭室里阴暗的可怕,狭小的空间、冰凉的墙壁和等待鞭刑的感觉任谁都无法佯装轻松着面对。可卿言此刻的心情倒没有多么胆怯,她想何梦露此刻大概比她要难受许多。她们分手已经九年了,很难再想象何梦露会对她念念不忘,更何况当年又是卿言提的分手,场面不太好看。七年前最后一次见面,两人更是连话都没说上。 如今再见便成了仇人。谁能面对自己曾对着此刻最恨的人屈膝求欢的记忆呢?可何梦露竟没有就这样杀了她,干脆果断地抹掉这一段不光彩的回忆…… 卿言阻止自己再想下去,现在的她没资格面对何梦露,或者说,她从来都只是在何梦露面前摆出一副自如的样子,实则她无时无刻不清晰的知道,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是她租借来的幸福。 于是她沉默的低下头,等着鞭子落下。 何梦露紧紧地握着藤条。恨意没能冲破惯性,让她能肆无忌惮的对卿言下手。 她在梦里将眼前的这具身体杀死了无数次,在血液和内脏之中用冰冷的刀刃剥离开仇人的骨与肉,泪水混杂着血水染红了整个视野,可她却不敢捡起面前的头颅仔细端详。 在她最深最私密的梦里,在她复仇的梦里,那张脸依旧不是卿言。 可那从皮囊中被剜出的脊骨,此刻竟渐渐与卿言的背影重合,仿佛是理智试图将附骨之疽般的的旧情生生剥离,带来怄血抽肠般的痛苦。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何梦露的声音很轻,轻到卿言几乎以为是幻觉:“没人会知道的。” 这是何梦露管辖下的监狱,监控早已被提前关掉,狱警也被支走,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在这句话问出口之后,何梦露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存着一些无法清除的奢望,和一些无法自我原谅的侥幸心理。 可她就是想赌一把。想赌卿言也许是被陷害的,也许她的生命受到威胁,所以不敢在有可能被监视的情况下说出真相。 而这里很安全,至少很私密。如果卿言的顾虑是这个,此刻便是向何梦露坦白的最好机会。 可卿言却说:“你为什么把头发染成黑色?” 好像在嘲弄何梦露的幻想。 她并不知道卿言此刻多么恨自己无法放下对她的怀疑。卿言遭遇的一切已经彻底打碎了她信赖他人的能力,而对自己的多疑,她却又感到不齿。 于是扬鞭声划破空气,接下来便是皮肉被抽打的俐落声音,一记又一记。 卿言疼得几乎要蜷缩起来,可她又重新站直,稳住呼吸,等待着下一次灼热的疼痛。 复仇会让她的小狗心里好受点吗?又或是此刻的何梦露比她还要痛苦呢? 藤条的韧度超出何梦露的想象,几下之后,她的掌心都因反作用力有些发麻发痒。可卿言几乎一动不动,那僵直的脊梁好像在挑衅,又好像在嘲弄几近崩溃的她。 执鞭的人手颤的不成样子,复仇的爽快戏码却成了对何梦露的凌迟一般。她没有停手,而是泄愤般抽打着,藤条落在身体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迅疾地抬手时几乎切断空气般的空鞭声。 卿言依旧没动,她没有放任自己叫出声,尽管她的指甲已经因为紧扣墙面而掀起,血顺着指尖流至指缝,背脊似乎正在被火烙烤,又同时在被铁蒺折磨,大片大片的疼痛。 可她依旧没有动。何梦露有权对她发泄愤恨,毕竟卿言不仅没能救何傲君,没能杀王赟才,甚至还怀疑她与王赟才勾结。可她不能放下对何梦露的怀疑,不管她有多想。她不得不怀疑任何人,如果她太轻易的死去,何傲君的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而且至少,何梦露现在有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仇人站在她面前,对她来说也许算件好事。 所以卿言一言不发的被抽打着,直到何梦露已经疲累,终于将握住藤条的那只手垂下。 “转过身来,”她命令道:“两手背后。” 卿言转过去,听话的像个模范女囚。 门缝中透出微微的光亮,勾勒着两个人身形的轮廓,只是都看不清表情,一时间,禁闭室中只有卿言努力平复的呼吸声。 何梦露看着眼前的人,她的胸部线条正因为疼痛而微微打颤,身体此刻显得尤为纤细,甚至有些脆弱。这些形容是何梦露从没想过会用在卿言身上的。可人总会变,她们早已不是主人和小狗,而是监狱长和死囚。 藤条的尾端扫过卿言的皮肤,从肚脐下方逐渐攀升到胸前,在锁骨下方顿了顿,似乎是在确定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藤条上划至卿言的喉咙处,粗糙的树枝断面摩挲着因疼痛而格外敏感的肌肤,留下一道无人注意的粉色痕迹。 倏地,何梦露施力,用藤条抵住卿言的脖颈。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卿言重心后移,伤痕累累的背部狠狠撞到墙上,紧接着是逃离不掉的窒息的感觉。何梦露两只手抓住藤条的两端,死死的钳住卿言的呼吸。两人贴得那么近,卿言几乎能感觉到何梦露的衣服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摩擦。 何梦露与她紧紧相贴,脸上看不清表情,可双眸中却闪着不可名状的光。 “不要死的太轻易。”她说。 卿言几乎是从缺氧中挤出了一句回应:“我以为何监狱长会很着急让我死。” 何梦露将藤条压得更紧:“最初是的,但我想傲君姐会更希望看到你伏法。” 然后,她撤掉力道,后退了几步:“在监狱里享受腐烂吧,人渣。” 何梦露没有打算听卿言的回应,径直离开了禁闭室。还未等卿言将上衣穿好,狱警又走了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遵从了何梦露的命令。 卿言不是第一次尝到狱警挥舞电棍殴打她腹部的滋味,可何梦露的那句“人渣”几乎是激起了她生理性的反应。没有挨过几下,她便趴在铁桶旁呕吐了起来。 这一整天她都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有些酸水,但已经足以让狱警咒骂着退出去。 禁闭室落锁后,整个世界又安静下来。 卿言又呕了几下,这才顺过呼吸,跌坐在铁桶旁。 她以为自己早做好了被何梦露恨的心理准备,可不知是不是呕吐反应,她的鼻腔莫名发酸。她潦草的卷起上衣擦了擦脸,又喝了点水,这才慢慢挪到另一个角落,靠着墙昏睡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何梦露没有亲自来。几个狱警一天叁次,不知是不是准时的为卿言送上殴打套餐。 最常来的那个狱警就是最开始将卿言领到何梦露办公室的那位老朋友。卿言听她们的谈话得知她姓张。卿言这两天跟她结下了坚不可摧的“友情”,使得张狱警每次都偏心地在卿言不支倒地的身体上多补几脚。 再强大的精神,也会被这种高频率的虐待和毫无营养供给的隔离摧折些许。尽管卿言总将自己视为坚强的那类人,到了第叁天傍晚,狱警打开门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仍不自觉的瑟缩。 疲累带来头脑的混沌,她好不容易逼迫自己清醒过来,抬头看向来人。进门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好友”张狱警。 在心里称她“章鱼精”是一种很有效的精神胜利法,虽然有点幼稚,但卿言此刻对积极心态的需求已经迫切到无法要求它多么高级。 章鱼精抽出电棍,如预期般看到卿言面色发白、身型颤抖,满意的笑了一下。 接下来是一阵带着电流的击打,偶尔夹杂脚踢,直到卿言开始剧烈的咳嗽,这才停下来。 卿言咳了一阵,吐了口血沫子,抬头看向章鱼精,发现这人竟在饶有兴致地笑,好像街边的小孩拿着放大镜烧蚂蚁似的。 多少有点变态了。 卿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也扯出一丝笑意:“张警官,您有没有考虑过去看看心理医生,据说暴力倾向是可控的。” 章鱼精咒骂一句,一把拎住卿言的领口,发狠地瞪着她:“我看你还有余力说垃圾话,确实像是没玩够。” 即使卿言此刻被迫看着章鱼精的脸,心里依旧在提防下一秒电棍可能捅到的位置。她算怕了那根电棍,只能尽量不让自己的恐惧从眼神中泄露出来,不躲避章鱼精嘲弄的目光。 于是两人相互瞪视着。 “囚犯32879号,恭喜你,禁闭结束了。” 章鱼精凑近她的耳朵,语调轻柔而缓慢,却带着无法忽略的威胁:“不要太想念我们找乐子的时光,你很快就会再回来。” 短暂的噩梦结束了,筋疲力尽到被掏空的卿言毫无反抗能力,被章鱼精押着离开。 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迈得动腿。 走廊上刺眼的光晃的卿言一阵头疼,整个身体沉得要命,随时都好像要晕过去。 卿言倒是没想到,自己并没有被押回宿舍,而是被押到了医务室。 医务室有一个大诊厅,医生的办公区域也在这里,诊厅旁连着叁道门,分别是医生的休息室、洗手间和一个隔离或诊治特殊病人的小诊室。 卿言一进门,就被推入小诊室。她还以为会被医生刁难,没想到就是单纯的检查身体。医生为她上好了外伤的药,又开了些口服的胶囊,将她和章鱼精留在了诊室。 卿言实在太过疲累。 被上药的地方凉飕飕的,又衬得伤处格外灼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比起在禁闭室时已经舒坦了很多。 出了禁闭室,章鱼精似乎换了副嘴脸,人模狗样的,背手站立、目不斜视地守在门口。卿言也乐得不被打扰,躺在就诊台上,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不一会儿,另一位没见过的狱警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卿言定眼一看,托盘上摆着一碗粥,稠得不像在监狱能看到的那种,旁边还摆着几碟小菜。 “这是何监狱长吩咐我送到的。”狱警的声音如诗朗诵一般刻意:“说是给卿警官的。” 章鱼精恭敬的接过,然后将托盘放置在诊台自带的小桌上,然后退到一旁。 什么情况?卿言纳闷了一瞬。 然后她透过小诊室的门看到了诊厅,这才明白何梦露打的什么主意。 现在是监狱里病人的常规看诊时间,此刻诊厅里排队看医生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狱警给卿言端上来一份特殊的“小灶”。 再加上,她被收监叁天,连个影都不见。甚至她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丝伤痕。 如今诊厅里的所有犯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穿着囚服吃着定制餐的“卿警官”究竟长什么样。 确认诊厅里的所有犯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送饭的狱警这才退了出去,还欲盖弥彰地半掩上门。 卿言却苦笑出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欣赏何梦露发坏的样子。尽管即将倒霉的是她自己,她依旧觉得这个创意有一点天才。 但至少她现在有吃有喝,吃饱喝足才是正事,至于那些旁的,“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用不着操闲心。 卿言端起碗来,将稀饭大口喝光,又将其余几碟小菜扫得只剩下花椒大料,这才满意的侧躺在诊台上睡过去。 到了晚上的休息时间,在监狱里响彻熄灯号之前,何梦露亲自来到医务室。 “晚饭吃得好吗?”她明知故问道。 “不错。”卿言点头,脸上竟然是笑着的,她甚至还得寸进尺道:“能给支烟吗?烟瘾犯了。” 何梦露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制服的内袋掏出一包烟,递到卿言面前。 卿言抽出一支,问:“有火吗?” 何梦露又是一抬手,章鱼精就像电视剧里的大太监似的从她身后钻出来,将打火机双手递到她手边。何梦露却没接:“给她点上。” 卿言叼着烟凑过去,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感觉。章鱼精平时对她暴力相向,像个十足的嗜虐变态,可在何梦露面前,却像被拴了电击项圈的看门狗——这个比喻纯属给自己添堵。 卿言吸了口烟,这才道:“谢谢监狱长厚爱。” 何梦露看着她。她看着张狱警将点燃的火机伸到卿言身旁,卿言自然的叼着烟凑上前去,就好像之前被打得爬不起来,缩在角落,甚至看到电棍就不住发抖的不是她本人。 何梦露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她希望卿言能不得好死,但她同时又不想见到她摧折。 她不想让卿言在她眼前便成瑟瑟发抖的落水狗,不想眼见她因恐惧变得谄媚、因疼痛变得卑微。 她依旧害怕看到卿言丑态百出的那一幕,因为如果那一幕真的出现了,她就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不去将心理残存的那一点侥幸抹除。 然而卿言没有,卿言一句求饶都没有说过。她此刻正享受着饱餐一顿之后的烟,神态自如地好像处在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那时的何梦露缩在她怀里,笑着夺过她的烟,说主人不许再抽烟了,对身体不好。那时的卿言会佯装生气的横她一眼,可她的眼神从不让何梦露感到害怕。然后卿言掐灭了烟,说她是只粘人又啰嗦的小狗。 卿言到头来也没能戒烟。她吸烟的习惯、动作甚至神态都和十年前如出一辙。 这样的她怎么会去杀人呢。 这样的她怎么会杀掉何傲君呢。 又或者是,卿言确实在计划着什么,而何梦露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呢? 一直到卿言吸完那支烟,何梦露才将她押送回她该去的地方。此时距离熄灯号已经过去一阵,监狱里安静的可怕,只有巡逻的狱警皮靴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 卿言被轻轻推进门内,何梦露指示张狱警将卿言的药放在桌上,然后便重新落锁,转身离去。 卿言回过头,她的狱友们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猜想她们大概是醒了,只是不想惹上麻烦,又或是单纯的不想与黑警说话,才选择装睡。经过今天之后,估计所有的犯人都会对她持这种态度,甚至更糟。 她将个人用品从早先放置的地方拿出来,刷过牙后,又将冷水一遍一遍的扑在脸上,试图忘记何梦露面无表情的样子。 明天一定糟透了。卿言心想。 04监狱风云 监狱里最普通的牢房是八人间,方便管理。像卿言这种入狱前身份比较敏感的,会被送到特殊监,与一般犯人隔绝开来,防止起冲突。 特殊监也分为四人间、二人间和“水饭房”,其中,水饭房极其类似禁闭室,只是稍稍大些,也有窗子,只能单人居住。卿言来之前以为自己一定会和之前一样,被分进水饭房,至少是二人间,同舍狱友会是王赟才派来的人。 最差的情况,是她的两个新狱友都是王赟才的人。可卿言到了大早晨房间亮起来才发现,两个狱友一个大约四十来岁,身材较矮、微胖,而且眼有老花;另一个是个肤色挺深的外国人,看起来挺年轻。她很难想象她们会和黑社会扯上什么关系。 中年狱友似乎刻意躲避和她接触,大概是已经知道她身上背了什么案子,板着脸把她当空气。而外国狱友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似乎一点也不畏惧,也可能是语言不通,听不懂新闻。 难不成王赟才还雇了个外国杀手?卿言觉得可能性很小,但依旧被外国狱友盯的浑身不舒服。 “你有什么事吗?”卿言率先开口。 在监狱里,给狱友留下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种情况下,卿言如果装作没发现,很容易被别人认为是包子,很好欺负,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但如果出言太嚣张,也会被人认为是挑衅,结下梁子。所以卿言选择了一种比较中立的问法,既表现出自己不会默默忍耐,也相对比较和善。 外国狱友耸耸肩,没有答话。倒是另一个中年狱友佯作不经意,小声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别人看啊……” 卿言视线转向她,扬起假笑:“你说了什么难听话怕被别人听?” 那人只是找机会抒发一下不满,并不打算一大早找麻烦,也没接茬,只是轻哼一声,也去忙着准备梳洗了。 刚转监就不见人影叁天,狱友私下有猜忌也正常。只是似乎卿言身上的谈资并不只是这么点。 何监狱长给她专门开小灶的传言,经过一晚的时间已经通过悄悄话的方式几乎传遍了整个女子监狱,毕竟这个地方娱乐活动实在不多,口口相传的八卦不到一晚就有些往离谱的方向发展了。 早晨出操的时候,卿言便察觉到一丝排挤的空气,去食堂吃饭更是受尽白眼。卿言几次尝试向其他人搭话,只收获了几句仓促的敷衍。比起和她交谈,所有人更喜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这让卿言很难打听到监狱内的状况。 到了踩缝纫机的时间,卿言故意将线走歪,然后慢条斯理的拆起来,进度远低于要求。可狱警就像没看见一样,反倒训了好几个堪堪完成要求的,更让卿言遭了不少冷哼。 卿言听到有人安慰被训斥的几个狱友道:“你跟人家能一样吗?人家在外面傍上李富强,在里面也能傍上监狱长,这么有本事,还需要会走线吗?” 声音不大,控制得恰巧能钻进她的耳朵。 她抬起头,看向悬挂在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原本应以一定幅度摆动着巡视的摄像头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顿了顿。 何梦露,你看的开心吗。或者你也想知道,我会怎么破解这种窘境呢? 卿言透过摄像头,与昔日的恋人对视着。 就这么到了午饭时间,卿言就成了监狱里的蟑螂老鼠,所有人避之不及,甚至在她身边几步以内都没有人说话,大概是害怕监狱长的婊子擅长打小报告。 现状甚至可以用黑色幽默而形容。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卿言更希望能光明正大的与何梦露在一起,可当所有人都认为她们俩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的时候,卿言反而犯难了。 她再次在心里感叹,何梦露使坏的时候不仅有点天才,还有点特别的美学追求。 僵局的突破点发生在午休前。 何梦露并没有派人在食堂里特别“关照”她,这让她自在不少。她得以一个人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吃完饭,预想的章鱼精或者别的谁会在吃饭时给她立个下马威也没有发生。 令卿言没想到的是,她再次混入人群之中时,一股力道把她往旁边一抓,同时另一边身子被人往同方向推去,两人共同施力将她按在旁边的墙柱之后。 啧,这年头还有这么大胆的监狱恶霸。卿言反射性向狱警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这根石柱位置巧妙,正好能挡住狱警的视线。 两人之间钻出一个女囚,个子不高,垫着脚用胳膊杵她的胸口。而制住她左右的两个女囚比较高壮,狠狠钳住她的肩膀。叁人谨慎着选择站位,而四周有几个过于关注这里的情况,用凶狠而警戒眼光打量着她,时不时也抬头查看狱警的动向,身子却安坐在旁边几桌假装还在吃饭的,恐怕是没聚上来的同伙。 分工倒是挺明确的。 “卿警官是吧?”为首的矮个子女人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久闻大名。听说你一早上都在偷偷摸摸地打听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卿言初来乍到,想要摸清监狱内的状况,必须要快速的融入一些消息畅通的小群体。只可惜何梦露棋高一着,将她和监狱里的其他女囚身份对立起来,毕竟这里是监狱,并不是所有人都憎恨黑警杀人犯,但所有人都一定憎恨监狱长的走狗。 而很显然,监狱里消息最畅通的“小群体”,此刻自动来到了她面前。 “我是新来的,总要打听打听状况嘛。”卿言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慌张和害怕,反倒是摆上一副很和气的笑容:“没有必要闹得如此不开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领头女囚此行为的目的,应该只是立威,见卿言服软,也就没必要大动干戈,引起狱警的注意。于是领头女囚道:“你唯一需要知道的事,就是知道谁最不该惹。别以为你是监狱长的人,就没人能动的了你。” 见卿言还是笑眯眯的,领头女囚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示意左右二人放手,准备气场十足的退场,保足自己监狱老大的派头。可卿言却叫住她:“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关他妈你什么事?”领头女囚不耐烦,回头一拳挥出去:“我刚说过,少他妈给我偷偷摸摸打听……” 这一拳被卿言轻松接住。她单手捏住领头女囚的手腕,虽然没有大动作,却让领头的女人瞬间明白,卿言想反扭住她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这是光明正大地问。大家和气一点,干嘛闹得这么难看呢?” 原本放开卿言的两人,因为卿言的此番动作,又欲配合着将她拿下。卿言只反方向扭了一下领头女囚的手腕,便让两人成功的止住脚步。 “怎么样,我还有点本事吧?”卿言说:“既然大家都不想闹得太过,不如我们谈谈?首先从你叫什么,犯了什么罪进来的开始讲起。” 领头女囚故作凶狠的表情已经变作气急败坏,但她依旧试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你给我把手放开!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加入我们吗?”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卿言确实有这个打算。比起卿言擅长的擒拿术,她的探询技巧相对较弱,所以通常工作上需要的交谈和审讯都是由何傲君主导。再加上她此刻在监狱的名声无限接近于高俅严嵩和珅,只靠自己恐怕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加入一个小帮派,是保持狱内信息畅通的好方法。 “有意向和我谈谈了?”卿言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以表诚意:“我真的不是监狱长的人,大家误会一场,话说开了也好交个朋友。” 领头女人退开一步,警戒的看着她。她本来是来威慑卿言的,没想到反被拿捏,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心中对她自然抵触:“你若愿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学声狗叫,我可以允许你加入。” 这已经是刁难了。以学狗叫做为监狱首秀的犯人能得到什么好下场?卿言当即打消了和面前这人合作的想法:“那倒是不必了。” 领头女囚不耐,手一挥,便指使两个打手给卿言点颜色瞧瞧。卿言虽然全身疼痛,但躲两个身材壮硕却在格斗方面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打手挥出的拳头还是很轻松的。她小心控制自己的活动范围,不想让自己超出刚刚通过叁人的行动和站位判断出的监控死角。毕竟,再去一次禁闭室,她还能不能熬过一天是个未知数。 看来打一架在所难免。啧,卿言心里暗自叹气,不善交际的性格在此时倒是给她惹了大麻烦。刚才的对话她已经竭尽所能的模仿何傲君,可惜同样的套路她用起来总是要拙劣一些。 “要打也得先报个名字吧?”卿言灭了与之合作的心思,脸上的表情也收了回去:“不然你要我怎么向监狱长告状?” 不远处,一声口音很奇怪的普通话飘了过来:“她叫文秀珊,是我们监狱的大姐头哦。” 还没等周围人看清谁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领头女囚——文秀珊就被卿言一把反按到墙上,单肘钳住脖颈。两名打手迅速近身,可卿言早有防备,一个反踢直接踢出了死角区。 “原来是你。你不是我亲手抓的,刚才居然没让我一眼认出来。”卿言一把将她的脑袋撞在墙柱上:“老早就想揍你一顿了,真可惜你是被其他分局的警察抓住的。” 难以置信,她刚才居然在跟拐子团伙浪费时间。为什么这么晦气?这帮人这么横,按照拐子人人喊打的程度,卿言确实没想到她们能在监狱里形成规模,甚至成了最有影响力的团伙。她还以为她们是个盗窃团伙、逼不得已杀老公团、聚众赌博惯犯之类的。 自从进了监狱,卿言的刚正不阿属性正在随着不得不打入罪犯内部而迅速降低,但巴结拐子显然已经超过了她的底线。 “你——”文秀姗挣扎,但同时也挥手让其他人不要惊动狱警:“你以为你还是警察吗?” 监狱对卿言的第二个影响,就是她比在外面的时候暴躁了很多。 “不啊,我是死囚犯。”卿言随性答道:“谁规定死囚犯就不能瞧不起拐子?” 她松开文秀姗,待她站稳后,便卯尽全力照她脸上来了一拳,直接将她揍飞出去。 来不及对自己的冲动行为感到后悔,毕竟打都打了,她只得对两个打手勾勾手指,成功将两个暴怒的人招致监控盲区,当然,也同时进了她的攻击范围。 虽然身上还在疼,但一打二还算轻松。监狱里的人内心里都明白,在牢里可怕的不是帮派大姐头,而是狱警,再加上小团伙向来是真心服从得少,狐假虎威的多,所以即使文秀姗被打倒在地,周围的几个人依旧不敢轻易动作。 文秀姗被这一拳打得火气上头,完全忘了还有狱警这茬。她坐在地上捂着脸颊,满嘴是血,暴怒着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呀!” 这一声吸引了很多囚犯的目光,当然还有狱警的。她们看到的画面就是一向在牢里作威作福的文秀姗被打的满嘴是血,脸都肿了,而她身边谁也不敢招惹的两个打手,一个倒在地上被卿言踩着脖子,另一个被卿言一肘敲在后脑勺——当时那人已经因为肚子上吃了一膝盖而不由得弓着身子。 不过几秒钟。 卿言也因为这一嗓子而住了手,她目光环视四周,正对上不远处的外国狱友,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外国狱友的对面,坐着中年狱友,她甚至没回头看这一团乱事。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狱警赶忙上前,挥舞着电棍将几人拉开。几人都上了铐子,被押出食堂。 在监狱里打架,不仅会关禁闭,情节严重的甚至会增加刑期,这些都是要由监狱长经办的大事。而卿言在之前的监狱“斗殴”过,现在算二进宫,恐怕不是关个禁闭就能解决的。可进来通报的狱警却指着文秀姗和她的两个打手说,让她们先去一趟医务室,再去禁闭室关一天,并取消午休时间和娱乐活动时间一个月。 然后狱警指着卿言说:“你可以回去了,监控里没你。” 没有狱警指出她们亲眼看到卿言打人,她们好像被下达了什么特殊的命令,对卿言的违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即就解了她的铐子,放她回宿舍了。 推开门,外国狱友正不规不整的半坐在书桌上,见卿言推门进来,连忙冲她挥挥手:“嗨,大英雄。” 中年狱友坐在床上,与她们两人保持距离。她依旧用非常警戒的眼神看着卿言:“你不是打架斗殴吗?怎么放回来了。” “狱警查了监控,说监控里没我。”卿言答道。 “芳姐也跟文秀珊打过一架的,可惜没赢。”外国狱友没质疑什么,聊闲天似的说:“监狱里找不出看她们顺眼的人,这次可真是大快人心了。你看她满嘴血,说不定牙都被打掉了。” 卿言这才仔细看清这位外国人。她一头短发卷得很乱,但自己似乎并不介意;看长相像是拉美人,眉眼很深,而且年纪不大。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进了中国的监狱。 “我觉得你和芳姐说不定很投脾气。”外国狱友又说:“对吧芳姐?这地方敢和文秀珊起冲突的人可不多。” “芳姐”看起来挺嫉恶如仇,毕竟面对着卿言臭着一张脸的人,多半是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而这个外国人似乎不太在意这玩意,她早上就对卿言挺好奇,中午看到卿言和文秀珊起了冲突,更是主动套起近乎来。 “你和文秀珊起了什么矛盾?”芳姐突然问。 “也没什么矛盾。”卿言直说:“之前就听说过她的事迹,一直很遗憾没能亲手抓住她,这次见到真人有点冲动。” 芳姐也直勾勾的看向她,似乎是想看透她的话里有什么虚伪之处,一会儿才又问:“你一个黑警,这么恨拐子?” “你也是罪犯,不一样恨拐子?”卿言只答道。她想起文秀珊说“你以为你还是警察吗”,心里堵的难受。 警察与黑警不一样,罪犯与罪犯之间也不一样。她已经不能以警察自居,所有的正义在她的嘴里都是虚伪。 她是怎样变成黑警,又是怎样成为杀人凶手的,是怎样被何傲君的父母抓着领子咒骂捶打,又是怎样…… 又是怎样在看守所里挨到最后一刻,挨到她最恨的人屏退所有人单独见她,他的脖子离她的双手那么近,而屋外的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时间其实已经足矣让他断气——她明明已经在心里计算过,可到了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下手。 她的正义,让她妄想着用正义的手段让恶人伏法。而这选择让她无时无刻不懊悔,无时无刻不忍受着自蔑自贱的折磨。 何梦露有勇气选择复仇,而她却像个懦夫等待正义。 虚伪又懦弱。 她分明看到王赟才离开之前的笑容。她明白那笑容里的嘲弄,内中深意是“我给过你机会杀我”。 她曾有机会变成真正的杀人犯,杀掉真正该死的人,可她没有。 所以她没能控制住向文秀珊挥拳。 “星城分局来消息了,说他们抓到了文秀珊。”她记得那时她正坐在副驾驶上,何傲君在开车。两人正在赶往火车站围堵文秀珊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她已经被捕的消息。 卿言骂了句街,何傲君嗤笑:“人都被抓了,还有啥不开心的。” 像是安慰自己一般,何傲君又补充一句:“早点下班也挺好。” 卿言摊在副驾驶座椅上,说:“你不觉得很操蛋吗?文秀珊被抓了,估计也判不了几年。” “只能等她放出来之后密切监控她了。”何傲君也很无奈,可她们作为警察,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卿言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如果是我抓住她的,我就放任她挣扎,趁机给她几拳。” “暴力执法不可取啊卿警官。”何傲君笑,她知道卿言只是嘴上说说,发泄情绪罢了。 卿言也苦笑,她不会暴力执法,不代表她脑袋里不会冒出阴暗念头:“何大圣人,你别说你不想要替天行道狠揍她一顿。” 她记得何傲君那时说:“我肯定会给她鼻子上狠狠来一拳,最好牙都打掉,让她尝尝做拐子活该挨揍的道理。” 她做到了。文秀珊被她打断一颗牙,满嘴是血的捂着嘴去往医务室。 我不是警察了。卿言想,我只是个死囚犯。 见卿言陷入沉默,其余两人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短暂的午休结束之后,芳姐临出门时小声对卿言说:“监狱里最恨的人是监狱长的走狗,甚至比横行霸道的帮派大姐头还要恨。” 她的目光第一次对上卿言,又补充道:“但人人都恨拐子。” 05一转攻势 卿言安安分分的做了一下午工。不再有人找茬,也不再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不知这是出于对何梦露的恐惧,还是出于对她本人的恐惧。但至少这些人看向她的时候,眼神里不再是蔑视,而是提防。 晚饭的时候,外国狱友主动坐在了卿言旁边。她主动开口,普通话不太标准,但也不生硬:“下午很乖嘛,其实踩缝纫机也挺好玩的是不?” “我们还没做自我介绍吧。”卿言打断她的自来熟,心想这位新室友比起杀手,更像是居委会大妈。 “Jocosa.中文名乔可飒,我是阿根廷人。”新室友自我介绍道:“听说你以前是警察?” 卿言点头,不打算对这个话题多言:“芳姐全名叫什么?” 乔可飒直言道:“向惠芳,她是做会计的,因为谋杀亲夫进来的,可刺激了。” 谁会用“可刺激了”来形容狱友犯的罪? “中午是你告诉我那人是文秀珊的吧?为什么?”卿言问。其实这个问题她午休就想问,只是不知不觉错过了问的时机。 “就想知道你会怎么样呗。”乔可飒回答的很轻松:“她名气还挺大的,再加上你一直问她是谁,我就想看个热闹。” 卿言想问她在这所监狱被人打过吗,但是她忍住了。这个人好像脑袋缺根弦,思维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纯纯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卿言又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放尊重点,我是个商人。”乔可飒严肃地说:“以前在阿根廷主要贩卖一些我自己偷的电子产品。偶尔也偷一些公司的日常开销和用具,当然公司只有我一个人。” 小偷呗。还挺油嘴滑舌的。卿言也学着她的语气,佯装轻松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吧?小小年纪就做起跨国生意啊?” “不是。”乔可飒解释道:“我用公司赚的钱读了预科,学了两年中文,准备在中国好好读书——我还上过汉语桥呢。被抓是因为在学校跟同学喝多了,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重操旧业,看到路边有一辆宝马,顺手开走了,被监控拍了个清清楚楚。” “……”多少有点让人无语了。 “因为我刚成年不久,在中国又没有案底,再加上没有售卖行为,也没人受伤,所以只判了我叁年。”乔可飒继续补充道。 “……” “原本拘留就行,但没想到我喝断片了,车找不到了。我被拘留的时候警察在河里找到了那辆车,我都说了我没卖,只是开走了,所以严格来讲不算盗窃,最多是酒后驾驶。” “你别说了。”卿言听不下去了:“我了解了。” 如果这件事查证属实,她可以彻底打消对乔可飒的怀疑。不为别的,就因为以她对王赟才的了解,他大概不会在身边留一个奇葩。让她谋杀卿言属实是有点任重道远了。 乔可飒人很直接,也很热情,甚至很没有神经。她接着问:“那你呢?我听说你是监狱长的性奴隶。” 卿言差点被饭噎死:“什么乱七八糟的。” “难道不是吗?”乔可飒问:“你被狱警领走叁天没回来。昨天晚上大家都在说你和监狱长有一腿……有一腿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误会,都是误会。”卿言刻意忽略了乔可飒的用词:“我是被拉去关禁闭了,叁天没吃饭,只有水喝。放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监狱长怕我饿死传出去算到她头上,才给我单独送了饭。” “没意思。”乔可飒八卦之心被浇灭,又问:“那你斗殴,监狱长怎么不罚你?不让你关禁闭也太怪了。” “我怎么会知道监狱长是怎么想的。”卿言敷衍道:“也许她是想到把我关了叁天,再关一天我说不定就死里头了,这才放我一马。反正听狱警的意思,她们查了监控,说监控里没我,她们仨是互殴,我只是恰巧站在旁边。狱警被柱子挡住视线,也没看到我动手。” “那你也够走运的。”乔可飒道:“等文秀姗出来,她一定加倍报复你,你可小心点。” 卿言挑眉:“我怕她做什么。” “人人都怕她。”乔可飒道:“你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惹上文秀姗没你好果子吃。” 卿言趁机问:“这里头还有谁是不能惹的,你给我讲讲呗?” 乔可飒掰着手指数道:“文秀姗管所有人贩子,你也见到了,她有打手——不过你好像也不用怕的样子;徐吉星的诈骗团伙很排外,但也不招惹别人;张雪玫是搞传销的,她吸纳了几个收留卖淫的和组织赌博的……再有就是你了。” 卿言一愣,乔可飒提醒道:“你以前是警察,现在是杀人犯,揍人下手狠,一打叁都没问题,而且连狱警都不管,大家当然都怕你了。” 卿言觉得她说倒是很有道理,反问道:“你不怕我?” 乔可飒说:“我们特殊宿舍的人本来就被普通宿舍的人排挤,这时候更是要团结,不能被其他人看不起。再说,我们是一个宿舍,又是一个活动小组,每天学习时间和每周的娱乐时间都在一起,我想躲也躲不了啊。” 哦对,还有活动小组这茬。卿言这叁天都没有提高精神文明建设的机会,完全忘了监狱里还要改造思想。 两人吃的差不多了,乔可飒在卿言要端着餐盘离开之前,问了一句:“她们都说你是杀人犯,你真的杀你搭档了?” 卿言警戒地盯着她看。这是在试探她,还是在嘲弄她,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无心之问?可如果乔可飒是王贇才派来的杀手,她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引起卿言的警戒呢? 见卿言面色不对,乔可飒耸肩:“只是问问。” 卿言也耸耸肩:“你猜。”说完便离开了。 经过一节思想课,又到了澡堂开放的时间,乔可飒一手端着盆,一首抱着衣服,站在门口用闲聊来催促整理物品的卿言。向惠芳对卿言也少了些敌意,站在一旁不出声,显然也是在等她。 乔可飒一副已经把卿言当成自家姐妹对样子,随时随地开启畅聊模式:“我就说你很可怕吧,刚才上课,咱们同组的那几个人都不敢看你。平时田小萌上课多积极啊,非要争个小组第一不可,今天连眼睛都不敢抬,生怕和你对视呢。” “田小萌是谁?”卿言一时间还对不上号,只知道是同组的人。 “就那个眼睛很大身材很瘦的。”乔可飒很自然的透露出一大堆情报:“她以前据说是什么黑道大佬的女人,平时做做直播什么的,其实卖不出去几件,就是给大佬洗钱。”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卿言原本想问,可这句居然是向惠芳问出来的。 乔可飒耸肩:“就瞎聊呗,聊多了知道的就多了。”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好像不用再担心情报不足的问题。卿言盘算着,要抓紧时间确认乔可飒的身份经历,判断她的情报可不可用。 乔可飒还在旁边絮絮叨叨:“你看,人家见了黑道大佬都不怕,看到你吓的声都不敢吭。” 卿言觉得有点好笑,道:“习惯就好。” “说不定过几天大家就没那么怕你了。”乔可飒还安慰她:“文秀姗出来后一定会疯狂针对你,到时候大家就会同情你了。不过应该也没人帮你就是了。” 也许是许久没有与人正常交谈,也或许是因为乔可飒的语气实在太像聊闲天,卿言一瞬间放松了警惕,说出了些自己平常不会说的话:“放心,我是孤儿院长大的,被疯狂针对算是童年的美好回忆了。” 话说出来之前她还在想,监狱生活某种意义上算是她童年的复刻版本。可说出口她才意识到,也许监狱真的某种意义上摧残了她的精神,才让她把平时刻意不会提及的事情不受控制的说了出来。 又或者,不是监狱,是冤罪本身。再或是何梦露的恨,甚至可能是那痛苦的叁天禁闭。 这些东西让她再难做回以前的卿言,而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乔可飒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得对她勉强的笑笑,就连向惠芳都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这种目光一瞬间激起了卿言记忆中很不好的情绪。 那些年她抱着捐款盒站在讲台上,背诵着院长准备好的空话。因为没有预想中的声泪俱下,她被老师或校长扶着肩膀,点名要求她为每一个给她和孤儿院捐款的同学鞠躬道谢。 每个人眼中都有刺骨的同情,好像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卿言,不是那个他们熟悉的同学,而是一个有着孤儿身份的壳子。他们同情的看着她,排着队往她手里的捐款箱里塞钱。卿言抱着这些钱,每一张都在提醒她,她不配站在这里。 她只是一个校长和院长选定的形象工程,一个重点学校为了抢生源而造就的宣传点,一个身世悲惨的孤儿。 不因为她是卿言,而因为她是整个孤儿院唯一有能力考上高中分数线,却又这么多年都没有被领养的孤儿。 而那些靠着自己的分数,从众多初中生里脱颖而出,才挤进这所重点名校的同学们,终于在她每年一度恳求捐款的时刻才想起,卿言原本是不配与我们一起读书的。 每次卿言回忆起这个场景时,讲台对面永远坐着何梦露,这世上唯一一个卿言不想让其看到自己狼狈身影的人。 在何梦露面前,高傲的少年人那点脆弱的自尊,被自己口中一声声空虚的感谢践踏得粉碎。自卑死死的盘踞在她的脚腕上,不断的延伸、收紧,将她缠绕在原地。 她不敢看向她的小狗,不敢想那时小狗的眼中露出同样的同情,又或者,熄灭的爱情。 卿言环视四周。 她刚才的话只有身边几人听见了,所以其他人都在忙着整理洗浴用品。而少数几个注意到她进门的人,则立刻避开了她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不少。 卿言干脆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一脚踏上更衣室的长椅。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所有人都不得不看她。 然后,卿言开口道:“我是整座监狱里,最不可能与何梦露勾结的人。” 她直接扒掉自己的上衣,随手丢在地上,挺直腰杆,张开双臂,居高临下的看着其他人。 她的动作已经够吸人眼球了,更吸人眼球的,是她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和淤青。 于是便没人打断她的自白。 “我卿言是杀人犯,我杀了何梦露的姐姐,她费尽心思把我调进来,就是为了折磨我。我消失的那叁天,是在禁闭室断食。如果你们谁还在怀疑我是内奸,可以随便跟狱警确认。” 说到这,她甚至扬起笑容:“谁想当内奸,不如直接把我杀了,搞不好何梦露还会赏你当个大内总管。” 一时间,竟无人说话。但几乎所有人都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直视她的身体。 卿言从长凳上跳下来,一手捞起自己丢的上衣,另一手端起装洗浴用品的篮子,旁若无人的就这么半裸着上身走进浴室,好像方圆百里都是她的国度,而她刚宣布了什么神圣的法令,龙颜大悦,丝毫不在意她的臣民仰视她赤裸的躯体。 她在想何傲君听她这么说,会不会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给她一脚,又或是何梦露听说了这一骚乱,会用什么手段整治她。 这让她心情格外的好。 她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虽然水冲在身上挺疼,但这不表示她不能学会将疼痛踩在脚底。 明天,任何打听她的人都会被当成是试图巴结何监狱长的走狗。而谁是监狱里的走狗,这是监狱里传得最快的消息。 06卿匆岁月 这一切对何梦露来说,都像一场漫长、残忍又无法结束的噩梦。 她曾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她接到傲君姐的死讯,随之而来的则是嫌疑犯落网的消息。嫌疑犯名叫卿言,本地新闻的报道中贴心的为她的双眼打了码,可何梦露怎么可能认不出她的主人。 新闻大肆报道着卿言被捕后的沉默与冷面,而何梦露迫切的想看清卿言的双眼,看清那双眼睛露出的情绪是否真实。可她们已经分离了九年,谁能笃定九年的时间不曾改变任何人呢?何梦露熟识的那个九年前的卿言,还是如今那个身着囚服的人吗? 何梦露总觉得,只要能对上卿言的双眼,她就能看清这一切的真相。可卿言真的站到她面前时,她却很怕真的从那人的眼中看到无法推翻的真实,那比她做过的任何一场噩梦都要可怕。 最初,她只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是卿言杀害了何傲君。她花了好大的功夫去消化这个消息,她废寝忘食的查阅卷宗,翻查着给卿言定罪的证据链,越是对着这些东西推敲,就越是感到希望渺茫。 神明、佛祖、上帝……谁都好,如果这是一场噩梦,能不能让她快些醒来。 可谁也没有将这一切打碎在她面前,最后她不得不说服自己正视现实。 确实,她在心里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因为她没办法掐灭对于卿言的感情。但她不能任由感情牵绊着自己,阻碍自己面对眼前崩坏的一切。她只得压下这丝侥幸,去逼迫自己以冷酷的假面对待那个已经伏法的犯罪者。 甚至,做好将自己的一生随着卿言的死而毁灭的觉悟。 可现在,当她再次认真的去审视卿言这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她发现她自己理性的那一面已经开始怀疑“卿言杀人”这条信息。那卷宗里字字句句,描绘着一个双面人是如何欺瞒、蒙蔽、掩盖,如何威胁、榨取、灭口——可卿言却没有利用何梦露与她的旧情去为自己开脱哪怕一点,哪怕她面对电棍时会反射性的发抖。 尽管证据链完好,尽管卿言没有亲口否认,但何梦露不由自主的怀疑起一切。 那不同于之前的侥幸心理。 之前她不想去看也不想去想,她想要躲避关于这件事的一切消息,而现在,她想亲手打破自己的怀疑,证实卿言的清白。 她自然是听说了卿言引发的骚乱,也审问过文秀姗,得到的答案是“那个疯婆子突然一拳打过来,说她讨厌拐子”。 一个黑警,会讨厌拐子讨厌到明明尝过了禁闭室的滋味,却冒着二进宫的风险去挥那一拳?一个以自我利益为重,为了钱和权力能够杀死自己多年好友的人,会这样不保全自己,只为了出口恶气? 何梦露盯着监控反复观看。监控里只能看到文秀姗飞出去的身影,和她两个跟班挥着拳头冲进角落的样子。卿言在这条监控视频里只出现了半条小腿,穿着监狱的囚服和统一的布鞋,露出一截模糊的脚踝。那明明可以是任何一名犯人,可何梦露就是知道那是卿言。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不会随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至于一言不合就打掉别人的牙,哪怕那个人是罪犯。但她在某种层面上又何以前一模一样,半分都没有变过。 何梦露回忆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原本就是初中同学的何傲君和卿言约好,去新开的电影院看免费场经典老电影,而何梦露恰好随着父母从首都搬回离开了叁年多的旧宅,在路上正遇上何傲君。 何傲君一说要看电影,何梦露吵着要一起去,于是便认识了卿言。 见到卿言的第一眼并不是何梦露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刻。 那时的卿言已经长得比一般女生要高半头,手脚都很细长,蓬乱的长发松松的扎在脑后,皮肤晒得有点黑,但五官长得挺好看。她的眼神有点凶,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着,不主动与人说话。 何梦露还记得那天的卿言穿着有些褪色的宽大T恤,上面的印花已经裂纹卷边,而厚实的T恤似乎并不适合炎热的夏天穿,已经有点被汗浸湿。她甚至没穿胸罩,不大的胸在肥大的T恤里面随着行动令人尴尬的晃,而卿言似乎不以为意。她甚至穿着一条土黄色男士钓鱼短裤,光是裤兜就有八个,但没有一个裤兜上的扣子是能正常搭上的,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颠簸着,偶尔发出哒哒的轻敲声。再配上她泛灰的蹭破顶皮的球鞋,用不修边幅来形容都有些过于和善。 她的打扮比起年轻女孩,更像是一个死了老伴的七十岁老头。这是何梦露对卿言的第一印象。 随后她记起何傲君曾经说过,她们班里有一个女生在孤儿院长大。她想这位卿言就是那个出身孤儿院的女孩,于是赶忙将自己冒犯的思维打散,尝试以认识何傲君好友的角度与卿言交谈。 只是她得到的回应都很冷淡,何梦露也不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性格使然。既然以后都要上同一所学校,她应该提早习惯何傲君以后的身边都会附带一个不爱理人的卿言。 也许是受到父母的工作环境影响,何梦露比起难以相处的人更讨厌阿谀奉承之辈,所以对这样的卿言也没什么恶感,只是觉得说不定以后熟悉了,就会相处得更加融洽。 这个平凡的想法随着一声远处传来的呼救声被打破重塑。 何梦露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身旁刮起一阵风。下一秒她才意识到,是卿言冲了出去。 “快报警!”她只听见卿言说。 然后她看到卿言已经飞奔到事发地点,一辆停在路口的不怎么起眼的面包车前,两手紧紧的抓着一个男人的手腕。而那个男人此刻正钳着一名女子,一手狠压着女子的双臂,另一手捂着她的嘴。 “这是我媳妇,她有疯病。”见行动已经引起注意,且随着卿言的到来有更多人驻足观看,那个拽着女子的男性说道:“我和我妈一起接她回家的。她发起疯来就不认人,我怕她伤人的。” “你不能就这么带走她,她在叫救命。”卿言依旧紧紧抓着男人,阻止他将女人推入车里。以她的年纪,甚至可以说使出的力量大的吓人。 “他妈的,哪儿来的小姑娘这么爱管闲事?”男人没法轻易甩掉手腕的牵制,只得空出一只手来推搡卿言:“我抓我自己老婆也犯法吗?” “我不认识他!救命!救救我!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不是她老婆!” 被抓住的女人见到卿言似乎见到了救星,拼命求救。她原本穿着一件漂亮的夏装,但在挣扎的过程中已经脏污破损,露出的皮肤也遍是擦伤,显得很狼狈。 卿言听了,更加不放手,她厉声道:“她说她不认识你。况且,不管她是不是你老婆,你都不能在大街上就这样带走她。我们报警,警察一定能分晓事实。如果她是你老婆,且真的有疯病,警察也会送她去医院;但如果她不是,你们就是拐卖的。” 原本的呼救声很微弱,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可卿言与男人的争执吸引来更多的人,此刻也不仅仅是袖手旁观。 “就是啊,大街上抓人是什么道理?” “先报警让警察来查你们的身份再说。” “不是人贩子怕什么警察啊?你还跑什么?” 见路旁真的有人报警,男人有些急了。他不再辩驳,只胡乱喊了几句这是家事,别多管闲事,便发了疯似的要拖着女人上车,而面包车此时也适时的发动了。 卿言还是没有松手,她紧紧抓着男人推搡女人的手腕。甚至更多的人上前去,试图将男人的手从女子身上掰开。 推搡间,卿言狠狠的撞到车门上,何梦露甚至看见男人不死心似的试图将卿言推进车里…… 何梦露反射性的去抓卿言,可场面太混乱,卿言的衣角划过何梦露的指尖,便又被外力挤远了。 “电话通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在报警电话接通的那一瞬,男子松开手,拼命想挤上车,面包车却飞似的慌忙开走,也不管车门有没有关,男子有没有上车。 全部重心都压在车上的叁人随之狠狠的摔在柏油路面上,差点被卷进车轮底下。 谎言不攻自破,男子就这样被同伙抛在原处,然后被几个热心的路人按倒在地。 卿言扶着差点被拐走的女子,默默的陪伴在刚刚经历了最惊心动魄的恐惧,正惊魂未定掉着眼泪的受害者身旁。 其实,何梦露与何傲君与卿言前后脚赶到现场,都在卿言与人贩子争执的时候帮了腔,也都热心的请求有手机的路人帮忙报警。但何梦露心里知道,那个正在哭泣的女子,离被拐卖的距离只差卿言的那一拽。 如果不是卿言及时的抓住了那个人贩子的手腕,女子早就被拖上车,热心的路人只能看到一阵汽车尾气。甚至卿言自己也差点被推进那辆车,可她事后没有抱怨过一声,也没有吹嘘过自己的“英勇事迹”。 呼救声响起时,何梦露身旁刮起的风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一生。 何梦露看着卿言,看到她原本灰蒙蒙的模糊身影此刻正闪闪发着光。她看到卿言的脊梁那样直,笑容那样温柔,眸子那样亮。 那才是何梦露对卿言心动的时刻。她从“傲君姐的朋友”变成了一举一动都能牵着何梦露的心走的卿言,独一无二的卿言。 这样的人,她也许会因为不再喜欢而抛弃小狗,她或许会彻底忘掉何梦露的存在,她或许会不把任何人与任何感情安排进人生的轨道里……她也许冷淡,也许孤傲,也许不羁,可她怎么会去杀人呢。 她怎么会去杀人呢,她怎么可能因为钱而变得面目全非呢。 何梦露彻夜未睡,重新查阅起卷宗。 这一次,她看到的是满目谎言,只不过这个谎言实在太精妙,环环相扣,没有破绽。 但谎言依旧是谎言。 何梦露吩咐手下,斗殴事件按文秀姗与两名跟班互殴处置,另一个人没出现在监控里,与此事无关。 卿言没有杀人,那么是谁在害她?她又为什么不肯将自己卷入其中?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回答她的疑问,全监狱唯一一台能够收到外界信息的电脑此刻弹出一条新消息。 竟是许久不联系的老同学发出的。 何梦露随手点开。 【梦露,好久不见了。我们真应该多聚聚,你有空吗?我发现了一家新店,你一定会喜欢。店的名字是“月影咖啡”,地址好像是经七路2503号,我具体记不太清,但导航能找到。如果近期有空,我们一起探店吧!】 何梦露不由得凑近屏幕,紧紧地盯着这条消息。 发信人是于雪晴,她和卿言共同的高中室友,听说大学时学的法律,目前已经在法院工作。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何梦露清晰的记得,高中二年级刚开学的那天,于雪晴不知看了什么特工电影,入了迷,非要全宿舍定下一条暗号。 “这条暗号只有我们四个能明白,只要一听到,就会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说不定能在关键时刻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很帅吧!是不是很帅!” 高中时期的于雪晴是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女生。她对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几天后便会热情骤减。同为舍友的其他叁人早就习惯了她这种性格,何梦露记得当时是何傲君第一个回应了她。 “于大特工,你要怎么把这个暗号插进日常对话里而不受人怀疑呢?” 这句调侃引起卿言的轻笑。 于雪晴被噎得无话可说,看了一眼敛去笑意的卿言,故作深沉的搪塞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就会想到办法了。” 于雪晴没有食言,因为她们当时所定的暗号,就是2503.一个就算翻遍她们所有的资料也不会联想到是暗号的,却又对四个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数字。 她们四人高中时住的那间宿舍,门牌号是508号。但不知为什么,刚住进去的时候,数字8磕断了半截,看起来像3.于是她们四个一直戏称自己的宿舍是“二号503”,内部称呼,外人不知道。 为了防止自己会错意,何梦露特意查了信息里提到的“月影咖啡”,如她所料,确实在经七路,门牌号却与2503完全不沾边。 2503,2503……何梦露默念着那串数字,好像那是一串能够终结噩梦的代码,而现在她终于可以醒来。 07梦中晨露 卿言破天荒睡了个安生觉。 精神胜利法真是个好东西,她澡堂的一番自曝发言将自己内心淤积的憋屈发泄了个神清气爽,身上的伤就跟画上去的一样,甚至似乎都没那么疼了。 第二天一大早,经过例行的点名之后,乔可飒主动端着餐盘坐在卿言对面吃早餐。 似乎跟牢里新晋刺头一起吃饭还不够扎眼,她没过几秒开始和卿言聊起来。 “你知道吗,今天监狱长要出门。”乔可飒道:“她通常都只休周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周六就出门。”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卿言和乔可飒住同一寝室,只是去洗漱的时候错开了没有十分钟,回来的时候乔可飒就带来了最新消息。 卿言皱眉,何梦露的不寻常举动足以引起她的警觉,但这警觉又足以引起她的反感情绪。 自从昨晚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受到牢狱生活的影响,她便醍醐灌顶般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之处。 作为警察,她有义务在守住疑罪从无底线的同时搜集证据寻找到犯罪者。可作为冤罪者,她像惊弓之鸟一般绷紧神经,把所有人都预设成为坏人。 何梦露则是那个她最不想怀疑,因此也最为警戒的人。 她不可控制地反射性地想何梦露是不是去见王贇才,可又回忆起何梦露说,她更想让身为杀人犯的自己伏法。 通常这个时候,作为警察的卿言会去寻找证据,证明自己当下“何梦露并不是王贇才授意动手杀她的人”的猜想。可作为冤罪者的卿言,此刻第一反应还是按兵不动的警觉。 她面色如常,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才开口问乔可飒:“你入狱多久了?” 乔可飒道:“叁个多月,怎么了?” 叁个月及以上的日常生活规则被打破,是因为要与王贇才接头的可能性有多大? 总之不是零。 又或者是于雪晴找上了她。于雪晴会替自己试探何梦露吗?还是她会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至于风声鹤唳到恨不得将何梦露绑在测谎仪上,去逼问死者的妹妹呢? 当然,还有最普遍的一种可能,何梦露家里有事,或者开会去了。 并不是所有事都围着她卿言转,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狗或恶犬,要么朝她翘尾巴,要么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卿言由此联想到翘尾巴的何梦露,不合时宜的勾起嘴角。 “你笑什么?”乔可飒刚刚莫名被问了蹲大狱时长,然后卿言就意味不明的笑,搞得她心里怪怪的。 卿言说:“你叁个月没见到她周六离开监狱,那说不定她这次是开季会去了。她不在我自然开心了。” “哦。”乔可飒接受了,继续开始讲东讲西起来。 卿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边在心里盘算,她得尽快确保自己情报的来源是清白的,如果有机会,她需要查一下乔可飒——但能够查到每个犯人真实档案的,只有监狱的管理人员,绕来绕去又回到了何梦露身上。 卿言在这个封闭的地方还没待够一周,就树了两个常人最惹不起的“敌人”,当然,这也让她在女犯群里的地位一跃飞升,超过那个徐什么星和张什么玫,成了监狱里第叁惹不起的人物。 而第一惹不起的何梦露今天出门,第二惹不起的文秀姗被关了一天禁闭。在监狱里的一天可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被关禁闭之后结结实实的关上下一个一天。至于是早上被抓进去的,还是晚上被抓进去的,那点时间都不算在这一天之内。所以文秀姗昨天被关,起码得明天才放出来。 这么说来,何梦露说要关她叁天,结果“第叁天”晚上就把她放了,已经算是一种礼遇。 总之,山中无老虎和猴子,卿言成了霸王。 “周六有自由活动吗?”卿言问,她知道每所监狱每周都要有一定的自由活动时间,但不确定何梦露治下的这所究竟把自由活动定在什么时候。 乔可飒的眼神中掺杂着同情:“那是周日,还是下午呢。” 得,自由活动彻底沦为文秀姗报仇时间。 不过卿言也不能要求太多。她的身体在通过各种不同的不舒服来警告她当务之急是需要休息,最好暴睡上一天。可在这个地方,她没有被人突然捅上一刀,或者啃了两口包子就口吐白沫,已经是一种庆幸。 明日有愁明日烦忧,今天的卿言大口吃着包子,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 她的神经前所未有的放松,所以劳动出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想到,如果何梦露去见的人真的是于雪晴,她多半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常态下的卿言极力避免的事情,只值冤罪下的卿言一声短叹。 她的个人形象不可能再差过杀死何傲君的凶手,如果何梦露不相信于雪晴的说辞,她的过去最多让何梦露联想到杀人者的行为是否与童年和出身挂钩这一经典议题。 卿言不是小孩了,也不再是青少年。那些年少时的自卑与自尊,如今看来破碎的可笑。 也许这是一种启示,或者说征兆。卿言想。 何梦露的此次出行也许预兆着什么,一种卿言无法准确描述的迹象。 如果何梦露的出行与卿言毫无关系,那么卿言以后面对的处境也毫无变化。 如果何梦露是去见王贇才,无论是说她准备好下手杀卿言,还是说她决定不再帮王贇才,最终结果都很大概率上指向王贇才的胜利——前者因为何梦露会得手,她总会得手的;后者则因为王贇才会因此狗急跳墙启动plan B,不再折磨猎物,而是准备一击得手。 如果何梦露是去见于雪晴,她相信于雪晴的概率也很小。毕竟死者何傲君同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密切,而卿言作案的证据又被造的如此完好。 但如果万一,万一何梦露相信卿言是无罪的…… 如果这个万一真的成真的话—— 那么卿言活在这世上,也许并不是为了受苦受辱受折磨,也许她真的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性,能够活下来,真的得到幸福,或者至少幸福的死去。 如果真的有神明,或者什么冥冥之中的宇宙意志自然法则之类的东西在操控人生,那么卿言对它而言大概不止是一个笑话。 卿言不得不承认,自己活得太疲累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征兆,而这个征兆引向的是不好的结局,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爬起来。 讽刺的是,何梦露真的成为了主宰卿言生死的人,在各种意义上,无论她想或不想。 卿言身上随着冤罪不断扩大的自毁欲迫切的想要这一切都完结,至少完结在何梦露手上也算是一种圆满。可她的求生欲却奔向相反的方向,告诉她说不定自己应该主动赢得何梦露的信任。 也许是这些事一直压在心里,她就连午休的那一点浅眠时间都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梦里有着把她击垮的一切,而幸福的感觉就像晨露一般虚妄,在她稍稍能看清世界的那一瞬间就蒸发的一干二净。 一场没有何梦露的梦。 08割席分坐 “不好意思,打扰您上课了。” 才刚第一节课上到一半,班主任就敲了敲门,接着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于雪晴、卿言,你们两个跟我来一下。” 于雪晴回头和卿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一脸茫然。 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卿言偶尔会被班主任单独叫出去。直到第一次开展孤儿院爱心大会时,其他人才知道卿言被叫出去是为了筹集捐款的事。 这几乎成了班里闭口不谈的禁忌。自从有几个口无遮拦的同学被卿言恶狠狠地瞪视过后,没人在卿言面前再次提起她是个孤儿。教养和同情使得他们不自觉的形成了一个透明的防护罩,将卿言小心翼翼的封在其中,或者说封在其外。 也许卿言的性格再活泼些,班里的气氛就不会如此尴尬。可她偏偏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看着还有点凶,这更加重了原本就不熟悉的同学对她的回避。 于是能和她聊上几句的,也就只剩宿舍里这些人。在这一天以前,卿言和于雪晴的关系甚至可以称得上不错。 两个一头雾水的人跟在班主任身后离开教室,向行政楼的方向走去。 行政楼与卿言一样,属于重点学校的面子工程之一。楼内没有教室,也没有老师办公室,甚至图书馆和保健室都不在其中,平时用得上的只有位于一楼的收发室,和位于六楼的领导办公室。二楼有几个会客厅层,其他楼层几乎是空的,被用于存放一些乱七八糟的教材,摆着一些褪色却从没被使用过的塑料桌椅。 卿言是行政楼的“老熟客”,她每次被老师叫去面见校长和院长的时候都会去二楼的会客厅,可于雪晴却是第一次进行政楼。她伸着脖子左顾右盼,心想学校怎么把这里装修的像酒店大厅。 叁人来到会客厅门口,班主任推开门:“雪晴妈妈,我把雪晴和小卿带来了,你们谈谈吧。” 于雪晴连忙侧身钻进尚未完全打开的门缝:“妈?你怎么来了?” 很奇怪。 学生家长来学校见孩子,一般都会在校门口等,没有谁会专门来行政楼。更何况于雪晴的妈妈叫卿言做什么? 于雪晴的妈妈站起来,向两个孩子招手:“晴晴,小卿,先进来坐吧。” 这样奇怪的氛围让于雪晴和卿言又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 卿言心里很茫然,她这一路上都没想到自己和于雪晴课上到一半被同时叫出去是为了见同一个人,还以为是院长又有什么麻烦事要找她。 可于雪晴的妈妈很自然的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卿言好奇,忍不住打量于雪晴的母亲。 她知道于雪晴的妈妈叫唐寄柔。刚开学的时候两人就见过一面,于雪晴搬进宿舍的时候,是她的妈妈帮她整理床铺,临走时还一步叁回头的嘱咐了好多事情。于雪晴在新室友面前尴尬的应付过去,这才终于摆脱了母亲的叮咛。 印象中的唐寄柔是个很有气质也很有教养的女人,就连女儿不耐烦地抱怨和耍赖似的撒娇都能微笑着包容。如今她依旧面露微笑,可却显得有些憔悴。 “唐阿姨,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卿言主动问道。 如果想了解于雪晴在宿舍里的生活,被同时叫出来的应该是舍长何傲君,而不是卿言。卿言从小没父母,不擅长与长辈交流,更不擅长插入别人的母女对话之中,所以干脆先发制人,想让自己先行离开。 可唐寄柔却没有直视她,只是垂着眼睑叹了口气:“小卿,阿姨等一会儿想跟你单独谈谈,可以吗?” 卿言点头,于雪晴却皱眉道:“妈,你和人家有什么好单独谈的,还不让我听……” 唐寄柔这才抬起眼来,看向于雪晴:“妈妈只是觉得,你也许不会想听。” 于雪晴余光瞟向卿言,见她依旧一脸茫然,于是说:“只要不是不能听就行,你有话就快说嘛,还在上课呢。” 也许是她的性格使然,于雪晴面对母亲的语气和平常面对朋友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卿言这个外人的角度听起来有些不习惯。 大概是因为她没什么非常亲近的长辈吧,又或者因为她不知道和母亲交谈是怎样的感觉,这样的场景总能让卿言微微尴尬。 唐寄柔只得道:“我知道了。晴晴,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你爸爸去世了。” 卿言惊讶,反射性看向于雪晴。可于雪晴却意外的没什么表情,不像是因为受了打击而暂时大脑断片。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回应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 唐寄柔答道:“昨天凌晨。得到消息之后,我忙了一整天,想来学校找你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于雪晴似乎是不知道该对此表达什么感情或者看法,在一旁蹙眉道:“其实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我不想在电话里通知你父亲的死讯。”唐寄柔果断而急促的回复道:“那毕竟是你爸爸。” 于雪晴终于有了些表情,那表情似乎是在说“那又怎样”。可她能看出母亲的难过,所以她嘴上没有说什么。 卿言坐在一旁,只觉得此时的气氛诡异极了。 于雪晴是个分享欲旺盛的人,她看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好吃的都要跟身边的人讲一讲,自己家的事自然也经常提到。可她从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似乎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卿言大概能猜出他们父女关系不好。可她从没想过父女之间还可以关系不好到这种程度。 “葬礼是什么时候?”于雪晴问的很直接。 “今天下午。” 甚至于雪晴的母亲都没有对她的这种态度有什么叱责,她只是无奈的迁就着女儿的冷漠。 “那我明天就能回来上课?” “明天就是周五了。”唐寄柔说:“周一再回来吧。” “行。” 一次报丧就这样简短的结束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落泪。 于雪晴这时才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卿言,她朝她抱歉似的笑了笑,那表情有些勉强。 卿言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卷入其中,可她也不知此刻是不是追问的时机。 在这个令人尴尬的时刻,唐寄柔终于又开口说话:“晴晴,小卿,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们。” 她不知该怎么说,可她必须得硬着头皮将这件事说出来。毕竟,她再怎么润色,消息本身的冲击力都不会减弱。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自己应该先单独叫卿言出来,而不是在于雪晴面前交代这件事。 可后悔也已经晚了,她只得直白的说:“小卿,你和雪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卿言瞪大眼睛,她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听到自己身世的消息,但这倒没让她有什么实感。 从前她总是幻想自己的父母找到自己,或是自己得到父母的消息,可当这个时刻真的来了,她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只觉得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而自己的情绪在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还没有跟上来。 所以她第一反应是,还挺狗血的。 可于雪晴却激动的站了起来,脸上的厌恶无所遁藏:“什么?” 唐寄柔回避着女儿的目光:“是查遗产关系的时候查到的,泰阳有个比你大几个月的女儿。我联系到孤儿院查实,没想到是小卿。” 接着她又看向卿言,眼睛里闪烁着诚恳……以及某种类似同情的情绪:“小卿,你别担心,泰阳的遗产也有你的一份。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住孤儿院了,你就跟我和晴晴回家住吧,正好你们关系也好,又成了姐妹……也挺好的。” 一股违和感涌上卿言心头。 于雪晴经常提起她妈妈,所以卿言早知道她妈妈叫唐寄柔。可于雪晴从不提起父亲,所以卿言还是头一次知道她的父亲叫于泰阳。可怪就怪在,这个第一次听说名字的人,给她留了一笔钱,成了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看向于雪晴,她的妹妹此刻皱着眉头,一副想吐的表情。 “什么叫比我大几个月的女儿。”她问,可问句的结尾却是下沉的语调。 唐寄柔没说话。但卿言也听出这句话里的意思——在唐寄柔怀孕之前,卿言的母亲就已经怀了孕,但她没有成为于泰阳的妻子,也没有打掉这个孩子。 唐寄柔怀孕的时候,卿言就已经出生了,然后被遗弃到孤儿院。 于雪晴盯着地面,她只觉得百倍千倍的恶心。那个男的就这么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妈妈,而他的另一个女儿被丢在孤儿院不闻不问,还需要靠唐寄柔来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个故事里唯一没有负任何责任的人撒手人寰,就好像他来人世走一遭,就是为了把其他人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你当时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她低声问道。 唐寄柔无法面对于雪晴的愤怒,她害怕女儿把她看成一个懦弱的母亲。 可在她自己心里,她已经成了一个懦弱的母亲,至少是一个懦弱的妻子。 她缓缓说道:“结婚之前我只是听说他很花心。周围的人都劝我,男人结了婚就会好了。他的朋友都对他以前的事守口如瓶,我就算问,也只是敷衍我。他自己也发过誓,说结婚后会收心,再也不会招惹别的女人,专心做事业维护这个家……我、我当时想,反正都是要结婚的,最差又能怎么样呢?” 唐寄柔声音飘向邈远的过去,过去的执迷让此时房间里的叁人都困顿不堪。 于雪晴冷哼:“狗改不了吃屎。” 她对父亲的厌恶升级,毫不遮掩地散发着鄙夷。从她有记忆开始,她的父亲就是个烂人。她恨不得将于泰阳的整个存在从人生中剥除。可血缘和监护关系剥除不了,她清晰的知道就算父母离婚,母亲也分不到分毫财产,更分不到她。 于泰阳早就正大光明地表示过,他若是和唐寄柔离婚,他一定会让唐寄柔一辈子都见不到于雪晴。 于雪晴对他而言,比起血脉相承,更像是一种折磨妻子、炫耀力量的工具。他乐得见到于雪晴护着自己无能软弱的母亲,因为无论她性格再怎么强势,依旧没有力量和自己的父亲作对。财产、权力甚至人脉全都是于泰阳摆弄她们母女的强力后盾,于雪晴性格再强势倔强又能怎样呢? 所以对于雪晴来说,真的是老天爷开了眼,才在唐寄柔被剥夺殆尽、身心因饱受折磨而崩溃之前,终结了她父亲的性命。 唐寄柔没有反驳她,也没有像她一样发泄情绪。她好像还困在过去的执迷里,茫茫然找不到出口:“结婚之后他真的好了一阵,直到他发现我很难生育……可能他失去耐心了吧。” “妈,别为他开脱了行不行?”于雪晴打断她:“他自己不是东西,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我真的应该查清楚……”唐寄柔喃喃道。 卿言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她是个私生女,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而她的父亲看起来并不受自己婚生女儿的尊敬。对越是朝夕相处就越是厌恶的父亲,卿言没有什么深入了解的欲望。反正她的身世也只能是这样了。 她心里有一种很空洞的感觉。 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应该是对空洞的填补,可这个答案却像石子落入无边的悬崖,没有回响。 这太奇怪了,和她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她的生活就要因此改变了吗?她看向于雪晴,问自己,就这样和于雪晴成为一家人? 这问题只让她感到乏力。 于是她问唐寄柔:“唐阿姨,我想问……你知道我生母是谁吗?” 于雪晴听到这个问题,终于坐下来,撇开目光。 不管她怎么看待于泰阳,对这件事怎么有情绪,卿言都有权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尽管于雪晴很难不去厌恶这个她从没见过面的女人。 可卿言做了十五年孤儿,谁也不能剥夺她这个权利。 卿言看到唐寄柔眼中蒙上一层犹豫,似乎比说出自己是私生女时更为深重。 唐寄柔长舒一口气,这才回答道:“你妈妈叫卿采荷……至少在搬走之前还叫卿采荷。” 卿言一愣:“她搬走了?搬去哪里?” 唐寄柔摇头:“不知道。” 她语气格外小心翼翼,格外细软,也格外愧疚,又道:“小卿,你可不可以不要打听你生母的事了?” “为什么?”卿言不解。 唐寄柔眼神渐渐痛苦纠结,再难与卿言对视:“她……生下你的时候还是高中生。” 卿言整个人好像被这句话钉在地上。呼吸道里像灌了铅一样沉痛,胸口几乎提不上气来,胃里也好像装着岩浆,不住地翻腾烧灼着内脏。 什么意思,什么叫还是高中生? 她错愕的神情让唐寄柔终于绷不住低头拭泪。 “对不起,小卿,对不起。”她不住轻声呢喃着,可半个音节都没往卿言耳朵里进。 于雪晴坐在一旁,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刚才愤怒带来的燥热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湿,此刻竟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看向卿言。 还是高中生,不就是对方还是个未成年小孩的意思吗? 那不就意味着,卿言的父亲,是用诱骗的手段才让卿言被生下来的吗? 那卿言又是什么?小叁的孩子还能被称私生子,被骗奸的女高中生生下的孩子,岂不只是……只是…… 卿言只感到一阵眩晕,身体里的所有部件都向地面坠去,那种撕扯的感觉几乎让她吐出来。 “她那年多大。”她问话的时候,声音低沉颤抖的几乎不像是她的声音,可她本人却没有听到,她只顾盯着唐寄柔。 唐寄柔回答的话让她难以接受,生理上排斥着每一个字:“她搬走的时候高中都没毕业。” 也就是说,卿采荷被于泰阳诱奸的时候,跟现在的卿言差不多大。 卿言被自己身上一半的血肉恶心到几乎升起自残的欲望。她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的身体,如此厌恶自己的存在。 卿采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生下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丢弃她? 而她又怎么能要求有这样经历的人,对她负其母亲的责任呢? 谁愿意去爱一个,少不更事时被诱骗着生下的孩子呢? 她想像谁怒吼着发泄愤怒,想要冲出门去再也不回来,甚至想干脆从楼顶跳下去,摆脱这种恶心的感觉。 这就是她的身世吗?这就是她出生的故事吗?这就是她盼了十五年的答案吗? 她是一个根本不该出生的孩子? 唐寄柔啜泣着,小声地缓缓地说道:“我那个时候生不出孩子。他一开始还配合治疗,后来看没什么希望,就终日羞辱折磨我,把我关在家里,要我试各种偏方。后来他渐渐不回家了,就算回来,也只把我当泄欲工具。” “我也想过要离婚。想着如果离婚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因为生不出孩子而离婚,他也会同意的。可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提离婚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怀孕之后,他又开始回家。可晴晴出生之后,他发现是个女儿,就又不常回来了。我们后来几乎算是分居了,可离婚却一拖再拖,他偶尔回来我们也只是吵架。” “我知道在他放弃和我一起治疗不孕的那段时间里,他在外面有别人,可我从来没想过那会是一个学生。我昨天才知道,原来他引诱一个女学生跟他私奔了。卿采荷年龄小,当时和家里有矛盾离家出走,跟他在一起之后学校都不去了,在他名下的一处房产圈养着,后来就生了你。” “于泰阳从来不想要一个女儿,再加上我那时查出怀孕……我只知道后来他给了卿家一笔钱。后来卿采荷把你送到孤儿院,他们家就搬走了,跟以前认识的人都断了联系,恐怕……卿采荷已经改了名字。” “小卿,”唐寄柔轻声恳求道:“你能不能……不要去找卿采荷了?阿姨向你保证,你以后就是阿姨的亲生女儿,我会向对待晴晴一样对待你,好不好?” 不会有好结果的。唐寄柔知道,卿言的出现对于卿采荷而言会是揭开了怎样陈旧深痛的伤疤。她不必是卿采荷,也不必当过未婚先孕的少女,可她作为一个成年女人,怎能不明白这是怎样难以面对的一种过去? 可她也知道,卿言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哪个孩子不想要妈妈呢? 所以她只能这样恳求,这样保证,她不希望这件事摔碎成这样的结局。 卿言沉默着,沉默到于雪晴心里甚至有点害怕。 “卿言,”她小声问道:“你还好吗?” 卿言只是沉默着。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因为她的沉默而不得不谨小慎微的放轻。 然后卿言突然站起来,语气冷硬地抛出一句话:“我答应你不去打扰我的生母,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她看向唐寄柔,眼神冰冷尖锐,好似两把利刃。 “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我不想和你们产生任何的联系。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住你家。” 然后她转而看向于雪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要做于泰阳的女儿。”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会客厅。 09一无所有 卿言没有回教室,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这个状态回到教室必然会被何梦露与何傲君察觉到不对,她们一定会问卿言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卿言在这种情绪中,没信心能蒙混过去。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世,特别是何梦露。 她回想着何梦露总是毫不遮掩她对自己的情感,那双亮的好像盛着一汪清澈湖水的眼睛是那么好看、那么诚挚,每次自己都不敢对视太久。 她怕何梦露看穿她的胆怯,看穿她的浅薄,看穿她的窘迫。如果让她看到这样颓唐的卿言,她怎么会还像以前那样纯粹的爱着她。 卿言当然明白,如果何梦露知道了今天的事,定然不会嘲笑她,或者看不起她。她一定会比卿言本人还要难过,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博得卿言一笑。何梦露愿意做她的疗伤包,愿意做她的温柔乡,愿意做那只永远治愈她的小狗。 可卿言还是害怕她知道。卿言怕极了她的同情,即使只是一瞬,也会让她们之间美好的一切被定义为一种情感施舍。 她不受控制地害怕何梦露看到现在的她,却也不受控制的想见何梦露。 她想见何梦露,想抱着她,接受她热情的亲吻,想让她什么都不要问,只和自己亲近,任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 她想听何梦露在她的耳畔喘息,吐露着对她热切的爱意,一遍又一遍地说小狗永远爱主人,主人永远都拥有小狗。 可何梦露正端坐在教室里,不知道她的主人此刻如此的想她。找到卿言的是于雪晴。 她安抚好自己的母亲,就出门找卿言。唐寄柔说让她劝劝卿言,可她其实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于雪晴早就在心里将于泰阳划分为垃圾,她只是没想到他还能更垃圾,垃圾到突破人类底线。所以她最多只是觉得恶心。可卿言不同,卿言等了十五年的父亲,不该等到这样一种任谁都无法面对的过去。为了能和她们坐在同一间教室,卿言又被迫鞠躬多少次,恳求多少次……她不常抱怨自己的生活,可每次被院长叫出去谈话时无法掩盖住的不耐和嫌恶也暴露出她在孤儿院的日子有多难过。至少她们现在是一家人,血缘上的亲姐妹,她不能让卿言再次回孤儿院去。 “卿言,”于雪晴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卿言此刻仿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没什么好谈的,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不要你们的钱,也不打算去你家。” “我不能让你再回孤儿院去。”于雪晴恳切道:“我知道你没法接受于泰阳,我也不想接受他是我爸,可事实如此。而且他已经死了,他下午就火化了,你不接受他也无所谓的,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以后有我妈妈和我在,我们……” 卿言依旧没有改变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我还要重复几遍你才能听懂?我不打算做你妈的女儿,不打算做你姐姐,不打算要你爸的钱,我宁愿做孤儿。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面对这样的卿言,于雪晴也没了好声好气的耐心,她皱起眉头:“你不用这么排斥我妈吧?她是认真想要把你接回去,不是做做样子才说的。” 卿言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认定于雪晴听不懂人话,所以不打算继续回话。 “卿言,你别这样好不好。”于雪晴情绪也激动起来:“我知道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可他出现在你生活里的时候就是个死人,至少你不用忍受他十五年。” “你是想说,我应该庆幸我被扔掉了吗?”卿言眼神凶恶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咬断于雪晴的脖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于雪晴没有惧怕,迎上卿言的眼神:“你不知道他平日里是怎么羞辱我妈,于泰阳他不配做父亲,不配做你的,也不配做我的,可我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就当于泰阳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行吗?”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于泰阳!我——”卿言急忙刹住的声音,让于雪晴意识到她在哭:“我不是被他一个人抛弃了,你明白吗?” 于雪晴呆愣住。 卿言也不知是瞪着她,还是不想让眼泪掉出眼眶,她继续说着被于雪晴忽视掉的那件事:“我是从孤儿院长大的,你明白吗?我是被我的生母扔掉的,你明白吗?她扔掉我是因为对于她来说,我是一个耻辱,你明白吗?” 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掉下来,砸在衣摆上,把校服润湿出小块的深蓝色。 这十五年来,一直支撑卿言活下去的东西,那支撑着每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活下去的东西,是幻想。 每一个生活在孤儿院的孩子都在幻想。在幻想里,她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没有一个孤儿没幻想过,自己是在爱和期待之中出生的,而自己的父母是因为不可抗力,不得不离开他们。 卿言也这么想,一直这么想。 她想自己的父母也许是身负重任的军人,或者卧底警察,为了任务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把她寄放在孤儿院;又或者她家遇上了什么天灾,家人失散了,她不是被抛弃的,而是被救助的;再或者她其实是被拐卖的,却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被卖出去,所以就被丢进了孤儿院…… 她幻想过很多很多,可她从来不敢想,她是她生母的耻辱,是早该被搅烂丢弃的一块肉。 如果她不存在,她的生母会过得更幸福,这个事实打碎了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理由。 她抹净眼泪,看着于雪晴:“唐阿姨挺好的,我刚才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好。可我想说的话不变。” 于雪晴已经没法反驳她。她那些无力的说辞全然无法攻破卿言的心理防线。卿言并不想要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一个永远能回去的家,一笔可以挥霍半辈子的钱财,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比不上那些被击碎的幻想能给她幸福。 她在逃避,在否认,在排斥,于雪晴没有办法硬生生把她掰到接受。家人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培养成的,归属感也不是血缘和钱财就能维系的。而本就一无所有的卿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和这一切分割开来。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痛苦和耻辱,也就不能接受随之而来的金钱和家庭。她的尊严让她做不到只取好的而割掉坏的。 所以她以这种选择,将自己和于泰阳的关系完全割断。 此刻的卿言只想回到过去,回到今天早晨,回到得知这一切之前。在那之前她心里还怀揣着一种期盼,一种可能性。她还不知道她自己其实是一颗溃烂的种子,再怎么浇水也触碰不到天空。 她不能接受。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卿言说:“替我向唐阿姨道歉。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你让她就当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你自己也当没有听到过吧。” 于雪晴只能点了点头。 那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卿言的最后一次交谈。 后来她的生活日渐安稳。唐寄柔开始吃斋念佛,家里摆了很多佛像,于雪晴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什么心事跟佛祖说说,总不会憋出毛病来。她懵懵懂懂发现卿言跟何梦露关系不一般,但只能装作没发现。她不想再惹卿言反感。 高中叁年,她表面咋咋唬唬风风火火,实际上与卿言的关系如履薄冰,小心地维持在“不讨厌的舍友”的距离。 直到毕业的那天,于雪晴心里已经开始接受,这也许是她和卿言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最后的一点交集。 卿言推着她一个轮子已经不转的老旧行李箱,这让于雪晴第一百次疑惑她们为卿言捐的钱究竟都去哪儿了。 何傲君说:“我妈开车来接我的,我送你回去吧?” 她和卿言一向交好,放假也常聚在一起,自然对卿言所住的孤儿院熟门熟路。 “不用。”卿言说,“不顺路。” 何傲君奇怪:“你不回孤儿院吗?” “我已经十八了。”卿言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波动:“孤儿院建议我自谋出路。” 于雪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在与卿言对视之前,就又将话吞了下去。 卿言接着道:“所以我找了份在工厂的工作,包吃住,开学之前差不多能攒够学费了。” “你可以住我家。”何傲君提议:“我父母不会介意的。反正我们都要上同一所学校,到时候一起去学校也方便。” “谢绝。”卿言坚定地摇头:“让我过几个月不用看你不赞成目光的清净日子吧。” 卿言潇洒地挥了挥手,不知告别的人里有没有于雪晴。 “真犟。”何傲君摇摇头,“你说这人。” 于雪晴看着卿言消失的方向,对何傲君说:“卿言不喜欢被施舍的感觉。” 于雪晴渐渐了解一点卿言,她宁愿一个人走过最糟糕最狼狈的时光,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看到她软弱的模样。某种意义上,那确实是一种幻想,一种假象,但那是卿言能够抵御生活的最好的壳。 也许这就是她与何梦露分开的原因?于雪晴不知道。 她拍了拍何傲君的肩,说:“你俩以后一个学校,别忘了相互照应。” 看着于雪晴似乎还有点深沉的模样,何傲君不明就里:“你怎么突然说话这么沉稳了?昨晚喝催熟剂了?” 于雪晴耸肩:“就当是毕业的散伙综合症吧。” 何梦露走了,卿言走了。于雪晴和何傲君的联系在大一没结束前就渐渐变少了。 她们被时间消磨成熟人、消磨成老同学、消磨成过客,却在相忘于江湖之前,因为何傲君的死而共沉浮了一把。 终不似少年游。 10局外之人 何梦露按时赴约,走进月影咖啡。 店内都是边喝咖啡边聊天的年轻人,偶尔还有几个戴着降噪耳机敲笔记本电脑的周末加班族,氛围算不上清净,但也没有热闹到能够进行私密谈话而不被发现的地步。 何梦露正奇怪于雪晴为什么会选这么一个地方和她见面,就收到了于雪晴的消息,【取餐单号Z108】。 何梦露按照单号取了咖啡,一杯外带热海盐摩卡,以及一个新款热敏定制星空杯。 算是她没白看那么多特工电影。 何梦露端着咖啡和星空杯回到车上,将热咖啡倒入杯子里,很快,杯壁上显现了一串坐标,和另一个字母打头的简短数字。何梦露将坐标输进导航,得出的地址是一家私人影咖。 二重加密,虽然过程曲折了点,却也让何梦露更加确信,于雪晴确实知道点什么。她驱车出发,来到那家私人影咖。 下面的那串简短字符是房间号。何梦露推门进去,就看见于雪晴正坐在小包间正中间的按摩椅上,回过头来冲她招手。 何梦露抬头打量包间,内部墙壁的隔音材料完全阻隔了从外面窃听的可能性,只是不知房间里面会不会有窃听器。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于雪晴已经起身,热情的扑进她怀里,嘴里嚷道:“梦露!好久不见了!” 同时,她的两只手将何梦露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何梦露没有闪躲。她的确吃了一惊,但随后立即意识到,于雪晴此举是在找她身上可能藏有的窃听设备或录音设备。 摸了一圈,何梦露身上什么可疑地东西都没有,于雪晴这才收了手,继续道:“老规矩,老朋友见面可不能玩手机哦!” 说着,她拿起桌边放餐巾的竹篮,示意何梦露把手机放在里面。何梦露照做了,于雪晴将手机盖在一打餐巾下面,然后将竹篮整个置于私人影院的音响上,这样一旦开始播放电影,手机里就什么人声交谈也录不进去了。 何梦露并不介意,她只是惊讶于,原本几个人中性格最大大咧咧的于雪晴,九年后思虑也如此周密。 “看点什么?”何梦露问。 “我最近对战争片很上瘾。”于雪晴说着,挑了一部二战题材的电影。 电影中密集的炮火声才是她选择战争片的原因,她拉着何梦露坐在最后排,等待荧幕上开始播放剧情。 电影开始播放后,于雪晴才开口:“放心,在你到之前,我已经仔细搜查过这个房间了,没有监视监听设备。” “你想找我谈什么?”何梦露单刀直入。 她预想中应该是和卿言相关的事情,可如果于雪晴是来跟她讲别的,比如她要结婚了,打算办一场特工主题的婚礼什么的,她大概需要用尽所有教养克制自己夺门而出。 她太迫切的想知道真相了,迫切到即使是于雪晴这种快十年不联系的舍友的邀约,她也希望与卿言的事情挂钩,尽管其实仔细想来,希望挺渺茫的。 于雪晴说:“我听说你把卿言转监到你辖下了。” 何梦露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谨慎的收敛着情绪。 于雪晴又问:“她还好吧?” 何梦露沉默了。她将卿言关在禁闭室叁天,看着她遭受虐打,甚至自己亲自打了她。而后她又设计让卿言在监狱中被孤立,如果这都不算把卿言怎么样了,那么卿言将她丢弃的行为也最多能算是对她说了声明天见。 “在监狱里怎么会好。”她简短地答道。 “你为什么突然将她转监?” “你为什么会这么关心卿言转监的事情?”何梦露反问道,“你不是监狱的工作人员,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于雪晴解释说:“我去之前那所监狱探监的时候被告知她转到这所监狱了。监狱的领导在政府官网上有公示……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照常理来讲,何梦露确实升迁太快了。可她考入这所监狱的时候就是作为储备干部任职的狱警,没过几年上一任监狱长就因为渎职下台了,留下一团烂摊子。她学历高,家里父母又都从政,再加上作为代理狱长的那段时间很快把监狱拉上正轨,于是就被提了正。 没想到自己也没坐稳位置,就开始学会滥用职权,先是把卿言私自转监,再是滥用私刑,看来权力确实是挺腐化人的东西。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为什么监狱会向你透露卿言的行踪?” 这种信息不是所有人都能打听出来的,于雪晴虽然在法院任职,但听说只是在诉讼服务中心工作,并不是多么核心多么有特权的职位,显然监狱方也不可能把死囚犯紧急转监的事情随意透露给犯人的老同学。 于雪晴刚见面的时候表现的如此谨慎,根本不可能只是为了打探卿言的现状。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而她知道的事情非常重要。 只是何梦露从刚才开始就很不解,为什么是于雪晴? 她印象中,卿言和于雪晴的关系并没有多亲密,两人也不像是高中毕业之后还有联系的样子。倒是她有个表姐还是什么的人,是卿言与何傲君的大学学姐,同在公安局工作,后来跟她们走的比于雪晴近很多。 何梦露与卿言断交后,曾经很难走出来。她那时虽然人在国外,但时常跟踪何傲君的消息,从中捕捉一星半点自己和卿言的联系。 那时起于雪晴就作为去往不同城市的老同学,逐渐的消失在何傲君的生活里,最后甚至半点联系都没了。何梦露偶尔还有些伤感。她觉得也许自己对卿言来说,与于雪晴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的消失对卿言来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必要。 卿言就是那样的人,她只会自己向前走,愿意与她同行的人能够成为她的伙伴,而她抛诸身后的人,无论她们曾享有怎样的情感和回忆,都不过只是过去认识的人罢了。 何梦露在分手的两年后曾回国,远远的见了卿言一面。那次遥望让她彻底明白了这点。于是她也学着卿言的样子,试图将过去抛诸脑后。 可她永远是卿言的小狗。这一切已经在她心上刻得太深。无论她装得怎样云淡风轻,怎样像个正常的人,那层伪装都只是附在她心上一层浅浅的灰尘。每当她再次想起卿言的时候,那层灰尘都会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抖落,显现出她的真心来。 她永远是卿言弃养的小狗,在漫无天日地放空之中等待着她的主人渺茫的身影,等她招招手,或是吹个口哨,然后她就会飞奔过去。 只是她心里知道,卿言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去认识别人。可每当她试图与谁踏足爱情区域的时候,心里那层灰似乎就结成了一整块密不透风的壳,压得她心里难受。难受的次数多了,她便放弃尝试了。 于是那层壳又变成灰,继续等待午夜梦回,卿言出现在其中。每次梦醒,她都会重新发现整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她漫游在卿言的世界之外,褪色的不成样子,像极了她们从前的那个同学于雪晴。 可如今,于雪晴出现在她面前,手中握有也许全世界只有她知道的,卿言的秘密。 凭什么。 凭什么是于雪晴。 于雪晴目光有些闪烁,她对这个问题永远是心虚的,毕竟,她不是卿言合格的妹妹,没什么资格说她是卿言的家人。 但当务之急是打消何梦露的疑虑,洗脱卿言的罪名。 于是于雪晴说:“因为我是她血缘关系上的妹妹。” 何梦露呆住。 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妹妹?” 她不自觉的重复,胸腔里激荡着不知名的情绪。 卿言的家人,一直就近在眼前?何梦露从没听卿言提起过这件事。 于雪晴点点头。 何梦露拼命把想要揪起于雪晴领子的冲动压下去,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卿言也知道。”于雪晴直说。虽然卿言很明确地表示过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何梦露知道这个信息对局面会有很大的影响。 于是她接着说:“傲君也知道。” “什么时候?”何梦露盯着她,似乎在判断于雪晴所言真假。 于雪晴知道这一切对何梦露而言是多么大的打击。谁也不是瞎子,装作没发现她们在一起只是不想让自己和卿言的关系更加尴尬。 对于完全没能帮到卿言这点,她并不以此为豪。可卿言也不是她能够说服的软耳根。卿言宁愿没有一个能住的地方,也不愿意认她这个妹妹。 “我和卿言是我父亲去世的那天知道的,傲君是在和卿言成为搭档之后才知道的。她们两个要做生死搭档,所以彼此之间不能留秘密。”于雪晴苦笑:“我还奇怪你一直不知道呢。毕竟从前上学的时候,你总围着她打转。你难道没发现叁年以来,她几乎从没主动跟我说过话,或者回应过我说的任何话吗?” 何梦露愣了一下,脑海里飞速回忆起过去的场景。 她见过卿言和何傲君两人呆在一起,也曾经总是同卿言腻在一起玩一些狗与主人的游戏,可她真的没见过任何一次,卿言单独与于雪晴待在一处。 于雪晴每次说话,都是她和何傲君在回应,卿言最多只是笑笑,更多时候和没听见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两个人是姐妹? 何梦露心里堵得难受,她不知这股难受更多的是来源于她心疼卿言这么多年来其实根本不用在孤儿院苦熬,还是更多来源于自己才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不重要的人。 她此刻很想冲出门去,回去质问卿言一通,向她发泄自己的委屈。可她又无时无刻不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卿言的小狗,不再有权利问她什么。 何梦露的沉默让于雪晴内心不安。 在这个故事里,她是那个不该受人待见的“妹妹”。卿言有一万个理由记恨她,何梦露也有一万个理由瞧不起她。但何傲君死了,卿言含冤入狱,这让于雪晴觉得自己不该执着于“是否惹人厌恶”,而是要真的为卿言做点什么。 至少,能够让何梦露不再误会卿言是凶手。 “我知道你大概不想继续跟我谈话,”于雪晴硬着头皮说:“但我现在真的非常需要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给卿言办转监。” 何梦露因为这消息延伸出的联想,情绪有些萎靡,但她至少知道了于雪晴不是来害卿言的,于是便直说道:“因为她杀了傲君姐,我想杀她报仇。但现在我不想杀她了,因为我怀疑傲君姐不是她杀的。” “……转监是你自己的决定吗?”于雪晴问。 何梦露说:“是。现在你可以讲重点了。” 于雪晴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地了。现在她能确定何梦露和王赟才没有瓜葛,甚至卿言的转监让王赟才都措手不及。 这算是出奇制胜吗?总之,卿言误打误撞暂时逃脱了死局。 于雪晴理了理思路,开口道:“卿言是被冤枉的。她和何傲君在寻找王赟才是李富强保护伞的证据,被王赟才反算计了。李富强只是王赟才的壁虎断尾,他现在被‘保护性监禁’,恐怕活不到开庭那天。” 听到王赟才的名字,何梦露不禁睁大双眼。 “哪个王赟才?” “天城有几个王赟才。” 王赟才只有一个,但他的名头很多。警队之星,扫黑除恶的大功臣,年轻时就因侦破过多起恶性案件一举升成整个天城最年轻的大队长,更别提现在,简直是警察中的警察。 卿言与何傲君很早就立志考警校,自然对这个榜样很是崇拜。因此何梦露也经常听说他的事迹。然而实际上就算不刻意去寻找,他的大名也常常在各大天城主流宣传输出口挂着。 竟然是这个人害了卿言,害了何傲君。 何梦露只觉一阵反胃。她根本不敢想何傲君死前的心境,更别提卿言入狱后的孤立无援。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何梦露又问。 “一个信息需要叁方证实之后才能被采信。”于雪晴道:“首先是卿言入狱后,我第一次去见她的时候她对我坦白的内容;其次是近期李富强那边收监的动向不自然,能与卿言的说法相合;第叁,就是这个。” 她掏出手机,点开何傲君的留言:“傲君去世的那天,她给我留了言。” 事实上,这条留言是于雪晴选择去见卿言的原因,同样也是卿言选择坦白的原因。 她开始播放那段留言,何梦露不自觉把耳朵凑的很近,屏息听着。 【雪晴,我现在有些工作要做,恐怕赶不回去了。帮我和你姐谈谈吧,让她不要太仓促的下决定。】 留言很短,在此刻戛然而止。 何梦露不解:“什么意思?她当天做什么工作赶不回来?” 于雪晴道:“据警方说,是追查卿言滥用职权和勾结黑社会的案子,检方也和你问了同样的问题,也接受了同样的说辞。这条留言被检方判断为与案件无关的信息,没能帮卿言洗清罪名——但也因此没有被王贇才的人销毁。” 这解释了时间点这么恰好的留言,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案件卷宗里。 于雪晴看向何梦露,眼神里没有丝毫虚假:“但我知道,傲君真正想对我说的是最后那句话。她知道自己很可能回不来了,所以希望我能劝卿言不要冲动。” 至少何傲君的这通留言,为卿言指明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这条留言就像一个锚点,让被何傲君的死打击得不知所措的两人至少能不彼此猜忌。 而于雪晴那个警校的表姐正好成了这条消息的最佳掩体,查证人际关系的警察点到为止,没有发掘这条信息真正的隐藏含义。 而现在,它也成为了打消何梦露疑虑的重要佐证。 如果何傲君是去调查卿言的,那么她又何必在赴险之前为卿言留一个锚点呢? 所以卿言真的没有杀何傲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一切。 可何梦露心里没有半分轻松。威胁卿言性命的那个人,何梦露应该复仇的那个人,是那位王赟才,面对他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所以卿言必须连何梦露都怀疑,必须去尽力怀疑身边的所有人,才有一丝机会能够洗脱冤罪。 何梦露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卿言说,太多的情感在她的胸腔中翻腾激荡,可此时的她却只能把一切都压下来。 现在什么都不如让卿言活下去重要。而从乐观的角度看,卿言的处境已经比两个小时之前要好很多。现在她的监狱长站在她那一边。 再没有寒暄的必要,何梦露匆匆告别了于雪晴,往女子监狱赶去。那里是她治下的区域,是她的国度,她绝不能允许卿言在这里出事。 她第一时间就查看了监控,确保卿言此刻的安全。见到她此刻正安安全全的坐在教育活动室里背着法律常识课教官打瞌睡,何梦露狂跳的心这才平复了些许。 因为卿言转监的事情,这所监狱的很多改造升级都被她稍稍延后了,而现在何梦露将这一切提上日程。 她下令将几个老旧的摄像头换成了最新的款式,并且即刻调试完毕。除了触及隐私的地方之外,监狱里再也没有能躲避监控的死角。 她通宵更新了预警排班表,一层一层将新的狱内工作人员安排及物资检查发放制度安排了下去。 距离卿言转监已经过去了五天,王赟才再怎么迟钝也该发现了。她不能保证王贇才无法买通她麾下的任何一个人,可她总要想办法让王贇才的人没有任何机会威胁到卿言。这意味着她也许几天都没有办法挤出时间和卿言面对面谈一谈。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某个地方同时也在逃避着和卿言交谈的想法。 何梦露是不重要的那个人,是被留在过去的小狗,甚至是之前还在滥用职权虐待卿言的罪魁祸首。 卿言又凭什么相信她呢?又凭什么愿意对她吐露真实呢? 至少让卿言的处境更安全一点,也能减少一些何梦露对自己的怨怼。 可她还是想让卿言知道,自己已经听说了真相的一角,而且自己愿意相信她,为她而奋斗。哪怕让她早一秒知道也好。 或许是于雪晴约在私人影咖接头的点子给了何梦露灵感,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调出周日影视作品鉴赏时段的计划表,将明天要放的经典电影改掉了。 卿言听说了这个消息,会明白她的暗示吗?又或者卿言早已将两人的一切抛诸脑后? 11忠犬八公 卿言不喜欢被过去抓住的感觉,于是午睡时的梦成了她整个下午昏沉不已的来由。她昏昏沉沉的做工,没有余力去想明天要怎么打发盛怒之下的文秀珊。 听到何梦露回来的消息时已经很晚了,就连乔可飒都说不准到底是她回来的晚,还是消息传的慢。总之,何梦露回到监狱之后一直都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狱警们倒是匆忙奔波,好像都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可能有领导来检查吧。”向惠芳不太在意这些动向,在乔可飒兴致勃勃的以狱内异常动态做推理游戏的时候给了一个听起来挺合理的答案:“她们连旧监控都换了个遍。” “哦,可能是受到了你和文秀珊那件事的影响。”乔可飒转向卿言:“那么多人看到你们打架,监控却没拍下来,很暴露监狱的管理缺陷。” 卿言倒无所谓那些摄像头,对她而言不被摄像头拍到的时候才比较麻烦。而且何梦露毕竟是监狱长,就算全监狱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监控拍个清楚明白,她想要关摄像头的时候还是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 “哦对了,我听说明天早上经典影视鉴赏的播出计划也变了。”乔可飒补充一句。 向惠芳躺在床上,伸了伸胳膊:“也许是为了应对领导检查,改成检查背诵监狱条例了。” “呃嗬。”乔可飒嫌弃的撇嘴:“每次有人检查都要抽背,没人考虑到外国人的心情吗?” “本来应该放什么电影?”卿言问道。 乔可飒道:“《阿甘正传》,所以不看也没什么损失。我一直不喜欢那部电影,太美国右派了。” 卿言记得小时候在孤儿院也放过这部电影,但那时候她太小了,根本不记得情节,只记得有巧克力什么的。 叁人又在睡前闲聊一阵,熄灯之后便各自进入了梦乡。 即遍是乔可飒,都没在当天就打听出电影被换掉的事情,她们早上例行洗漱、点名、吃早餐,然后排着队去视听室。直到灯光暗下来,卿言才发现,顶替《阿甘正传》播放的是《忠犬八公》。 卿言僵直的呆愣在原地。《忠犬八公》是她第一次认识何梦露的那天,叁个人一起去看的免费经典电影。这不可能是什么毫无意义的行为,不然有什么必要呢?难道上面还特意大周六的开了个会,要何梦露把电影换成《忠犬八公》? 卿言感觉到乔可飒聒噪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耳畔,她自己的心跳声却被放大到了极致。 冷静。 她劝告自己,也许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信息也说不定。 可天下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在她终于决定将性命交诸何梦露的时候,何梦露将电影换成了她们相识的那天一起去看的那部? 巧合吗,还是……太想相信了? 卿言突然站起身来,甚至将狱警都吓了一大跳,将手立刻放在警棍的把手上。周围的犯人更是警觉的看着她。 “张狱警。”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老相识,干脆径直走向她:“监狱长要见我。” 卿言将双手手腕相贴,举到章鱼精身前。 “我怎么没听说?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打什么鬼主意。”章鱼精瞪视卿言的眼神凶恶得很。卿言这边却泰然自若,仿佛自己只是个问路的游客。 “真的。监狱长不是昨天很晚才回来吗?是她让我在她外出回来之后去她办公室报道的,不信你自己去问她。” 这话就是料定了章鱼精不敢去问监狱长。再加上狱警也有排班,她不敢确定监狱长到底有没有在她休息的时间单独见过卿言。 但卿言说监狱长周六外出的消息倒是对上了。按理说这应该是犯人们不知道的信息……章鱼精将事情在内心里衡量一番,又认真打量卿言的神情。 按理说卿言应该怕了她才对,所有在禁闭室尝过她特殊玩法的犯人都打心眼里怕她。可卿言……章鱼精回想起自己在监狱长的示意之下给她点烟的那一幕。 卿言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章鱼精在心里愤恨道,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电棍的滋味。但监狱长对卿言的态度,摆明了是想亲自教训她,不想再让别的狱警插手…… 她看不出卿言有什么阴谋。可转念一想,万一此事是卿言编造的,自己在门口就能撇个一清二楚,大不了将她再押进禁闭室关几天——这次她一定会让这个嚣张的犯人尝到该常的苦头。但如果此事真的是何监狱长的命令,她不遵从切切实实是她的过错了。 她将卿言铐住,恶狠狠道:“别把自己搞进禁闭室。” 卿言不语,一副很顺从很无辜的模样。 到了何梦露办公室前,章鱼精二次检查了卿言的手铐,确保卿言没用什么方法脱开之后,这才敲响了门。 “报告监狱长。”章鱼精语气变的恭敬:“囚犯32879号带到了。据她自己报告说,是您要她到您办公室报告。请指示。”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这才传来回应声:“带她进来。”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 章鱼精将卿言推进去,然后双脚跨立、双手背后,立在门边警戒地监视着卿言的一举一动。 然后她听见何监狱长下令道:“小张,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单独和囚犯32879号谈谈。” 尽管监狱长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然地颤抖,章鱼精却丝毫没有迟疑,恭敬的退了出去,轻声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卿言和何梦露。 卿言走到何梦露桌前,何梦露却没抬头看她。 她不像上次那样一心办公,根本漠视卿言的存在。她此刻没在做任何一件事,只是单纯的躲避和卿言对视罢了。 何梦露以为她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卿言。 她甚至以为她会在卿言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像一条许久没见主人的大型犬一般扑过去,亲昵地蹭着主人的脸。 可何梦露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委屈。 卿言宁愿受罪,宁愿被误会,宁愿承受非人的折磨,也不肯同她一起承担这一切。 何梦露一瞬间觉得好委屈,她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竟然瞬间压倒了庆幸和期待,成了她再次面对主人时的第一感觉。 可她已经不是被主人宠溺的小狗,她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委屈的资格。 卿言会相信她吗,还是会怀疑她是来套话的人? 何梦露确实滥用职权鞭打了卿言,有这个前车之鉴,卿言还会听信她说的话吗? “囚犯32879号到,请监狱长指示。”她听见卿言说。这是合规的打报告范例,丝毫没有透露出卿言为何此刻选择要见她。 卿言伸手指向身后的监控,因为双手还被铐着,另一只手也连带着举起来,动作有些别扭:“这东西还开着吗?” 她的语气已经不像是犯人面对监狱长了,这让何梦露更加紧张。她甚至站起来,双手不自觉的捏住制服下摆:“已经关掉了。” 她心里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在小张离开的下一秒就乖乖跪在地上,现在有点错失了自然回到主人/小狗关系的时机。 卿言点点头,直说道:“我没有杀何傲君。” 何梦露怔住,连忙看向卿言的双眼。卿言也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我没有杀何傲君,我是被陷害的。” 为什么…… 何梦露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有提自己去见过于雪晴的事情,甚至还没有开始组织语言,卿言就直白的告诉她,自己是被陷害的。 她就一点也不怕那只被她抛弃的小狗已经学会了反咬一口,誓要看前主人被撕咬得遍体鳞伤的模样吗? 卿言真的相信她吗?真的在她解释之前就相信她吗? “我知道,我去见过于雪晴了。”何梦露结结巴巴的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卿言一个人背负冤罪,身陷囹圄,面对那些囚犯的挑衅已经很耗费精力,还要承受来自何梦露的怀疑和虐待,甚至时刻防备各种可能发生的暗杀。 何梦露不敢想卿言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敢想自己又加重了卿言多少苦痛。 可此刻的卿言一身囚服,手戴镣铐,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阴霾,甚至有些轻松自在:“我还以为你会扑上来抱住我。” 或者直接跪着爬过来什么的,这一向是何梦露的拿手好戏,冲主人撒撒娇什么的。 何梦露得到卿言的首肯,这才不能自控的抱住卿言。她踮起脚尖,感受自己的脖颈与卿言轻轻贴合。人类最无防备的皮肤上传来最温热的触感。 卿言被她抱着,双手还被铐着不能动作,让她此刻的姿势有点别扭。她的小狗太过激动,似乎完全忘了她的主人还没有回以拥抱的自由。 “对不起。”何梦露又说。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眼泪将卿言的衣领都打湿了。 卿言没法回抱住她,只得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微微弓着腰,在何梦露的耳边安慰道:“没事的。” 已经没事了。卿言想,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切都会从这一刻开始好转起来。 卿言的声音几乎带着些笑意,刻意放轻的耳语在何梦露耳畔轻轻擦过:“你再哭下去,我没法向你的下属们解释自己的上衣为什么湿了。” 何梦露这才放开她,背过身去用纸巾将眼泪鼻涕擦了个干净。 她多少有点窘迫,而卿言则表现的太从容。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卿言。 按照以往的习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是要叫卿言“主人”的。可因为两人实际上已经分手了,何梦露不再是卿言的狗,自然也失去了叫主人的资格。 再次见面就是冤罪的情况下,何梦露直呼其名,表示一种对过往划清界限的态度。 而现在,两人介于没有复合跟冤罪澄清之间的状态,第一声应该怎么称呼其实就是在给两人的关系下个新的定义。 何梦露再次懊悔自己错过了跪下的时机。接吻是恋人重逢的专属方式,而此刻绝不是提复合的时机,再加上此刻的自己是监狱长,卿言是囚犯,多少有点职权压迫的感觉,何梦露不想这样。而拥抱太过像故人重逢,生疏得很有距离感。 “可以先把我的手铐解开吗?”没有过多的沉默,卿言接着问道。 何梦露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旧病重犯,见到卿言之后满脑子都是些有的没的,对现状的敏锐度陡然下降。还以为时隔九年,至少这点坏毛病她已经改掉了,可她朝思暮想的主人此刻还铐着,她却没意识到。 “钥匙不在我手上……你等我把小张叫进来!” “别了。”卿言见她急忙要前去开门,开口阻止道:“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也对。何梦露又重新站回卿言面前,只感到一阵窘迫。幸好在小张领着卿言进来之前,她还记得把监控关上。 她偷瞄卿言的神情,看到卿言以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带着点笑意。 卿言指向她的办公椅,何梦露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于是卿言坐在何梦露的办公椅上,身着囚服手戴镣铐,表现的却像她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是否能坐在她的办公椅上”,是卿言询问何梦露许可的最后一件事。 接下来,她右手前伸,两指并拢,做了一个轻微而迅速的向下滑动的动作。 不需要口述任何指令,何梦露顺从的跪下。她盯着卿言的指尖,只感觉自己的心悸动的在胸膛里乱跳。 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扰了卿言的兴致。虽然没有抬头,但她知道卿言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这让她不自主的感觉燥热。可主人没有下一步指令,小狗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讨巧的摇摇尾巴都不能。 她只得继续盯着卿言的指尖。那双手比起从前枯瘦粗糙了不少,可却更显修长。何梦露已经数不清这双手曾经带给过她多少次或温柔或暴虐的快感,可她现在却只感觉心疼。她没想到卿言的手还能更瘦,甚至手背上的筋和血管都看得很清晰。她只想用脸颊去蹭蹭那结了茧子的手指,得到主人些许轻柔的回应。 下一秒,她看到主人手腕一翻,手心朝上。那是她可以凑上前去轻吻和舔舐主人手心的指令。能与主人肌肤相合已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此刻的何梦露微微眯起双眼,甚至有些虔诚的舔着卿言的手心,时不时吻上主人的手指,而主人慷慨的默许着这一切,静默地享受着。 九年未曾经历过的温情,让两人心间都漾起些许异样的波澜。何梦露此刻穿着狱警制服,深蓝色的外套本应衬托出监狱长的无上威严,此刻却更像是一种床笫情趣。而身着囚服的卿言手腕上的手铐则更像挂在错误的人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享受够了舔舐和亲吻,卿言用指背抚摸着何梦露的脸颊,像极了她从前喜欢的那样。 可她说出的话却打破了刚才的温情:“你的枪呢?” 这句话瞬间让何梦露紧张起来。尽管她已经做了很多监狱长不该做的事情,可将一把装有子弹的手枪交到犯人手上,已经超过了她做的所有违规行为的总和。 “主人……”她轻声道:“小狗可以问主人要枪做什么吗?” 看来小狗还没彻底丧失理智——表现的比九年前好太多了。卿言心道。也许别的主人会对小狗的质疑感到不快,可在她心里,她更多偏向会满足何梦露情趣幻想的恋人,而不是时刻需要展露威严的主人。如果何梦露真的把规章制度完全抛在脑后,直接把枪交给了她,这反而会触到她的逆鳞。 而且,一只为了原则而战战兢兢的忤逆主人意愿的小狗要可爱多了,不是吗? “不能。”卿言起了些玩弄的心思。 何梦露听罢,颤巍巍的抬起下巴,将双手背后、腰身挺直、两膝分开——这是请求惩罚的姿势:“小狗不能告诉主人枪在哪里,请主人惩罚。” 真的很可爱。 卿言挑眉,伸手将何梦露制服外套内的领带扯掉,将衬衫扣子一个一个地解开,动作刻意放慢。她能感觉到何梦露的呼吸都沉重起来,应该是紧张的要命,可还是挺着胸膛任她摆弄。 卿言将衬衫扣子解到和制服外扣差不多的高度,露出何梦露雪白的酥胸,和浅色的轻薄文胸。何梦露的胸比较大,胸型也很挺,所以通常穿的内衣都以无束缚感为主,不会有什么聚拢之类特殊的功效,所以脱起来也比较方便。卿言只是将内衣带子推到肩膀里侧,肩带便因为胸前的紧绷而滑到手臂处,让何梦露胸前的风光半遮半露。 卿言毫不客气的将两边衣服拉扯至能让何梦露的双胸完全露出的程度,成功的看到她的小狗乳尖已经挺立起来。她捏弄亵玩了一阵,惹得小狗压抑着喘息,面色潮红,双眸中已有水光。然后卿言在桌上随手拿了两个长尾夹,先是自己指间施力试了试松紧,这才夹到何梦露的乳头上。 何梦露痛的吸气,忍住没叫出声。 卿言伸出食指,上下拨弄燕尾夹的末端,欣赏着何梦露可怜兮兮的颤抖模样,又开口道:“枪就在这间办公室的某个地方,对不对。” 这已经是合理猜测了。如果枪已经不在办公室,何梦露根本不必问她要枪做什么,直接回答她枪已经放回保管室就好了。可卿言就是想看何梦露强忍着疼痛和对忤逆主人的惧怕,坚决不肯顺意的样子。 从前她们太年少了,碰不上什么触碰原则底线的问题,所以何梦露对她予取予求,她也乐得受用。但身为监狱长的何梦露是另一种风味,她依旧顺从,依旧渴求着卿言的爱抚,可却又有着自己绝不想破坏的底线。 这倒是挺新鲜的,卿言越玩越上瘾起来。 何梦露要紧下唇。她做不到对卿言撒谎,也做不到对卿言和盘托出,更猜不透卿言在想些什么。卿言当然不会拿到枪出去报复社会什么的,也不太可能试图用一把手枪逃狱,可何梦露总要知道她为何而问才安心,而卿言刚才明确的拒绝了回答她的问题。 所以她只能忍受着惩罚,忍受着乳尖带来的钻心疼痛和猜测主人此刻情绪的忐忑不安,试着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卿言会不会认为她已经是不听话的小狗。 然后收回所有一时兴起的爱抚,再次抛弃她。 直到小狗快要被压抑的惩罚弄得哭出来,卿言才放开手。 “我猜,是办公桌的某个抽屉里。”卿言说着,将刚刚翻长尾夹时偶然发现的、何梦露的办公钥匙拿在手里:“而且是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 “主人……小狗求求你。”何梦露轻声哀求,内心的不安终于让她哽咽。 可爱极了。可再玩弄下去,对两人重新建立起的信任关系不太好。 卿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用那把枪指过我的额头,总要受些罚的。” 她甚至轻啄何梦露微烫的耳廓,以表戏弄之后的安抚。然后,这才将钥匙丢在地上,直起身子下令:“打开吧。” 何梦露知道了缘由,心里这才松一口气。主人好像没有因为她不顺从而生气,甚至还轻轻亲吻了她。她听话的弓下身去,叼起那串钥匙。 钥匙并不多,监狱里的绝大部分钥匙都专门保管,何梦露手头上的只有她办公室以及内部箱柜的钥匙。于是她叼起来后,还得以将钥匙暂时放在桌面上,用嘴调整好角度之后,这才再次叼起来。 其他几把被她含在嘴里,最外端露出的那把则可以毫无障碍的插进办公桌的钥匙孔里。她跪趴着调整高低位置,只尝试了几次,就将抽屉打开了。 将枪叼出来则是另一个难题。她将头埋进敞开的抽屉里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法叼起枪来,只是徒劳的在枪壁上留下些晶莹的唾液。考虑到枪比较危险,卿言也没有硬要求她一定要用嘴将枪叼出。 她的主人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了,小笨狗。” 小笨狗沮丧的抬起头来,看着主人无视枪身残留的唾液,将枪握在手里。 虽然卿言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枪,可警用配枪早已是她最熟悉的老朋友。她熟练的查看了弹夹,而后将枪口向上,拇指拨开保险。 而后,枪口指向何梦露的眉间。 12枪与爱抚 这本应是最让人类恐惧的动作,可何梦露的心跳竟因这个动作逐渐平复下来。 她看的很清楚,主人的食指根本无意搭在扳机上。 “监狱长,告诉我,被犯人用枪指着眉心是什么感觉?”卿言问。 何梦露记起自己几天前是如何用枪指着卿言。那时的她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无序的翻腾,她不知道卿言那时是如何想她。 “对不起。”她只能说。 卿言推上保险,将手垂下:“我记得狱警也会参加枪械培训吧?” 何梦露点头。通常,狱警不会用到枪。如果监狱发生暴力事件,监狱方的制服用具大多是电击设备,而监狱外侧的看守则全部是武警,与内部的狱警严格分开。但狱警依旧需要培训使用枪支,监狱内也依旧会有配枪。 卿言继续道:“那就怪了。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你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没有开保险。” 何梦露愣住。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当时没开保险,也许是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对卿言开枪,又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对枪械又没有那么熟悉,举起枪之前不记得检查保险。 可卿言却注意到了,并且现在提出来,还带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她的潜意识不想伤害到主人,而她却因此被主人责怪了。何梦露低着头,心里有些委屈,但嘴上还是说:“对不起,主人。”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好好熟悉一下枪。”卿言见何梦露神情失落,又起了玩心。 她将弹匣取掉,再次将枪口凑到何梦露面前,这一次的指令更加简单:“舔。” 何梦露只得张开嘴,伸出舌头,尽力舔弄冰冷的枪身。 枪壁坚硬的棱角让她很难像舔舐主人手指一般舔弄它,更难受的则是自己的口水不住的蹭在脸上,时不时提醒自己此刻的姿势有多么屈辱。 小狗会去舔主人的手指示好,可舔着枪身的她却不能让主人感受到任何舒服,甚至枪本身只会让她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是监狱长,而这是自己的配枪。 枪不会因为她的舔弄就变得柔软,它依旧是那骇人的形状,只是更湿更热。何梦露只感觉自己的口水顺着枪身逐渐汇集到枪口,甚至有几滴滴在她的制服上。 何等的羞耻,又何等的难受。 可她的主人在看着。 她不仅在看,还时不时抬起枪口,迎合或是阻碍小狗的动作,全凭卿言的心情。 她一时兴起的将枪口伸进何梦露齿间,令小狗前后套弄,好像在口舌侍奉一杆枪,又时不时将枪向上提,使得小狗不得不伸着脖子跟随她的动作继续舔舐。 玩弄了何梦露好一阵,卿言这才道一声“行了”。 她将枪和弹匣一起放回原处锁好,又将钥匙扔回原处,这才继续说:“你知道怎么清洁枪吧?” 何梦露舌头已经快要不听使唤,很难再说出什么成句的话,只能点点头。 卿言抽出纸巾擦拭何梦露已经被涎水沾湿的下巴,嘱咐道:“别忘了按时清理。” 她对小狗的反应很满意,决定给她一点奖励。 “你做的很好。”卿言显示肯定了何梦露的努力,而后将双手举到与脸一般高,双肘打开:“我现在不太方便,麻烦你自己钻进来让我抱一下吧。” 主人没有生气。也许她只是想看看小狗犯蠢的样子,何梦露想。 她舔的那样笨拙,可主人却说她做的很好,甚至还愿意抱抱她。 她乖乖钻进卿言的双臂间,双手搭在卿言肩膀上,感受到卿言的手顺势环绕在她的腰间。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呼吸几乎缠绕到一起,在何梦露马上要不顾妄为的惩罚,主动亲吻的前一秒,卿言吻上她。 轻柔而缱绻的吻逐渐变得缠绵,两人已经靠的不能再进。 一瞬间,何梦露几乎忘了她们还身处监狱,她只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被卿言吻过了。 她只记得这个吻早该在七年前发生。 她们早该在七年前就复合,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一切。或是更早,最初就不该分开…… 可何梦露又舍不得此时此刻。 长久的分离带来的是更狂热的索求。顺其自然的,何梦露已经倾倒在桌上,卿言顺势半压在她身上,双手也小心的扶着何梦露的后脑,防止她磕到头。 两人喘息着,胡乱的亲吻着对方,早已理会不得混乱的外部世界。 何梦露的双手在卿言身上乱摸着,顺着卿言的背脊摸到衣服下摆。 然后她的指尖摸到卿言斑驳的伤痕。 卿言支起身子,道:“很疼的。” 何梦露收回手:“对不起……” 她今天说了太多对不起。卿言有太多记恨的理由,区区几句对不起怎么可能抚平她遭受的一切。可卿言却没有恨何梦露,她看向何梦露的眼神温柔的要人命,甚至九年前的何梦露都不敢祈求这样的眼神。 卿言双手撑在桌面上,锁链被枕在何梦露的颈后,她有点后悔打断这个吻。 何梦露也随着她的动作坐了起来。 “你很适合穿制服。”卿言又说。这话里的戏谑让何梦露烧红了脸。她现在尚且算穿着制服,可坦胸露乳,乳尖还带着两个办公用的长尾夹,工作制服被她穿的像情趣用具,哪里还有半点监狱长的样子。 卿言双手离开何梦露的身子,将长尾夹小心取下,抚弄着被夹成深红色的乳头。 她突然觉得手铐铐着主人这一方,偶尔也不错。她试着将锁链绷直,轻轻抵上何梦露的喉间。 何梦露乖顺的垂下眼睑,任由卿言摆弄。即使卿言此刻想报复,她也没什么怨言。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卿言背部的伤痕此刻是种什么可怖模样。 她是反咬了主人的狗,活该受到惩罚。 可卿言只是用锁链轻轻的在她的肌肤上滑动着,从下颌抚到胸前。 “脱衣服。”卿言简短的命令道。 何梦露听话的脱掉上衣,解开胸罩的扣子。 卿言的视线让她不自觉的紧张。她好久没有审视过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些羞于在卿言面前展露一切。 “手拿开。”卿言觉得这一幕有些有趣。 她的小狗太久不做小狗,面对她时仿佛有着更甚于第一次的不安。以前的何梦露很少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羞怯,她甚至比卿言还要更兴奋于小狗在主人面前的裸露。 何梦露很享受做卿言的小狗,她似乎天生就以卿言的赞许为荣,对待“狗与主人”这一游戏向来是热切的。她总喜欢黏着卿言,在卿言面前展露身体,想尽一切办法赢得卿言的爱抚。 羞怯的何梦露则是另一番景象。她犹犹豫豫的撤开挡在胸前的双臂,僵硬的挺着身子,好像在参加什么选美比赛一样。 她调整呼吸,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乳尖挺立着招惹卿言逗弄。 于是她绷紧手铐的锁链,用短小而微凉的铁具靠近何梦露的乳尖,按压,或是拨弄,每一次动作都能扰乱何梦露的呼吸。 何梦露双手规矩的背后,乳尖的刺激让她身体发热,双膝都舒服的紧并了起来。 她任君赏玩的模样惹得卿言更加心动。卿言的指尖轻轻抚上何梦露的乳房,感受着温热的柔软胸脯按摩般的触感。她两腕间的手铐随着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刮蹭按压着何梦露敏感的身体,从乳尖的挺立到小腹的平坦,甚至连链间的响动都牵引着两人的快感。 她再一次的吻上何梦露,双手不规矩的解开何梦露的裤子,一点一点褪掉。 何梦露配合着她的动作,然后全裸的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她的腿间早就湿的不成样子,自觉的张开以求卿言的抚摸。 卿言似乎觉得镣铐的效果不错,所以不是用手,而是用铁链逼向何梦露的阴蒂,不住的刮蹭撩拨着,成功听见她无法自持的轻哼。 “你的下属还在外面。”卿言提醒道:“小心引她推门进来。” 这话不知怎么的,让何梦露更是兴奋。她双手环上卿言的肩膀,渴求两人更亲密的动作。 卿言无奈,道:“手收回去。” 何梦露委委屈屈的收了双手,却被卿言的双臂牢牢的套住。 现在两人的姿势成了,卿言稳坐在何梦露的办公椅上,而何梦露裸着身子靠在她怀里,双手重新环上卿言,被她摸得溃不成军,只能靠在她肩头双眼氤氲,破碎的喘息着。 她有多久没有被主人这样爱抚过了,久到身体几乎忘了被宠溺玩弄的感觉。 锁链的紧缚加重了两人的快感,似乎被手铐困住的不是卿言,而是何梦露一样。她在卿言的怀里绻着一条腿,铁锁不知怎的就滑到了她的双腿间,让她几乎无法摆脱这种被禁锢的感觉。 而卿言的手却在她被禁锢的脆弱部位爱抚挑逗着她,仿佛天堂和地狱同时将她沉溺在怀抱之中。 她无数次不由自主的颤抖,无数次渴求更多。肿胀充血的阴蒂几乎一碰就让她爽得颤栗,而湿滑的阴唇之间,隐秘的小穴正不住的吐露着晶莹的液体。 卿言暂时放过何梦露过于敏感的阴蒂,将手指缓缓伸进那个柔软的穴口。 不同于肌肤的触感,她的内壁柔软滑腻的不成样子,卿言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何梦露的肉体吞食包裹,染上体温的微烫。 她摸索着这让她的手指极为舒服的小穴,一边吻上何梦露舒服到眼神放空的眼睑。 与直接刺激阴蒂相比,在阴道内的抚摸按压给予的刺激更加温和,能让何梦露舒服的回应卿言的亲昵,享受般的软下身子,而不是紧绷着索求或逃离快感。 卿言总知道该如何寻找何梦露身上快感的平衡。她总能让何梦露爽到食髓知味,又不致于被刺激到心神全无。 卿言的面上总是冷的,可每在这个时候,何梦露都会感觉自己正被她爱着。 13听从命令 几次被卿言摸到高潮之后,何梦露泄尽了大半气力,蜷缩在卿言怀里感受失而复得的暖意包容。 卿言环抱着她,又亲又摸的宠了一会儿,瞥到地上堆放的狱警制服,又起了新的心思。 “何监狱长,”卿言说着,将手从何梦露的腿间抽出来,举到她眼前:“你怎么把罪犯的手指都弄湿了。” 何梦露羞涩又慌乱。做卿言膝下小狗的时候,卿言怎么调笑她,她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可卿言叫她“何监狱长”的时候,就好像自己是在以绝对高位的身份屈膝向她求欢一样,原本不介意的身份差距倒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趣。 “主、主人……” “不对吧,何监狱长。”看着吞吞吐吐的小狗,卿言兴致难得的高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难道不是何监狱长提醒我,打报告的话术不合规吗?我作为囚犯对监狱长大人要尊敬,监狱长大人对我说话,也要有命令一般的气势吧?” 监狱生活给卿言带来的第叁个影响,就是她玩弄何梦露的时候比以前更坏心眼了。 何梦露此时可算感受到自尝苦果的滋味,她的主人一向赏罚分明,可又是何时变得这么记仇呢? 她只得挺直腰身、裸着身子,努力板着脸稳定声线:“囚犯32879号,我命令你,把被我弄湿的手指靠近我的嘴边,让我舔干净。” 卿言嘴角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她一边享受着何梦露羞涩的舔舐,一边在心里盘算要怎么欺负可爱的小狗。 等何梦露将卿言的指尖“剥夺”干净,卿言又重新搂住她,问到:“请问何监狱长还有什么指示吗?” 指示? 何梦露盯着卿言那还沾着薄薄一层唾液的指尖。 过去都是卿言对她发出指示,她只要努力的办到卿言的要求,就能获得卿言的爱抚和亲吻。可她还从没想过自己要指示卿言做什么…… 她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看卿言的脸色,看到卿言翘着嘴角,一副与囚服不太相称的表情。 大概身份差带来的新奇体验,对卿言来说是个不错的尝试吧。 两人的视线对上时,卿言适时地补充了一句:“监狱长的任何要求,囚犯都会无条件地执行。” 任何要求?无条件执行?何梦露的心被这句话勾快了跳动速度。 这个时候如果要求卿言和她复合,卿言也会无条件地答应吗? 不,等等。 何梦露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切对于卿言来说,就只是一种情趣而已。如果在这时候谈起复合的事情,坏了二人的性致事小,得寸进尺之下把情感复合转为权力关系胁迫事大。 作为监狱长的何梦露,要求作为囚犯的卿言与她复合,真的好吗? 如果卿言真的答应了,何梦露又要怎么说服自己,她们复合是因为彼此相爱,而不是因为她是监狱长,可以切实的主宰卿言的生命呢? 卿言察觉到何梦露的神情转变,猜想她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她们应该在她出狱之后谈,而不是在监狱里赤身裸体谈的问题。 毕竟过了九年,两人都不再是一腔真心只争朝夕的少女,心思比从前更重,想的自然也就多了。可偏偏未来是那么捉摸不透,让人宁愿止步不前。走错一步,她们便只剩朝夕。 于是她猝不及防地在何梦露的耳垂啄了一口,耳语道:“最好是那种,监狱长大人不用穿上衣服的要求。” 何梦露感觉被卿言吻上的耳朵嗡的一声,酥麻的过电感让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脸。 卿言一边在她耳畔留下一次又一次的轻吻,一边断断续续地轻声说道:“就算是何监狱长只敢在梦里想想的也可以说。” 可我现在就已经在梦里了。何梦露想,重新被你环抱着,亲吻着,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好的事。 她想不出什么比现在更好的,只好犹犹豫豫,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对卿言说:“我命令囚犯32879号,把我压在办公桌上,用舌头舔到高潮。” 卿言一愣,这要求倒是蛮普通的。 但出乎意料的普通要求并不影响囚犯32879号坚决地执行命令的态度。 “收到。”卿言说着,直起身子将何梦露放倒在桌面上。 囚犯的两只不自由的手分别禁锢住监狱长大人的双腿,迫使赤身裸体的何监狱长蜷起双腿,翘高双脚,将自己湿润的蜜穴与涨红的阴蒂完全暴露出来。 稀疏却精心修剪过的杂毛正挂着晶莹的粘液,而穴口竟随着被压倒的动作,颤颤着挤出一丝乳白色的液体。这是刚才被玩弄到舒爽的证明,可又隐隐含着一种,被继续玩弄挑逗的期待。 卿言一只手抵住何梦露雪白的大腿,另一只手伸出食指,蘸取何梦露无法阻止流出的液体,在她微微发红的耻丘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嗯,很漂亮。 被卿言短暂摸过,又突然只剩空气在周围的小穴感受到一丝凉意,还未待何梦露有什么反应,卿言便凑上去,以温热的唇吻上那片湿润。 下一秒,粗糙的舌尖就抵上何梦露早被玩弄得过分敏感的阴蒂上。它被拨弄着、吮吸着,被布满味蕾的柔软温度打着圈换着力道挑逗到不自觉发颤。 被吮吸亵玩的感觉让何梦露几乎要叫出声。她紧抓着手边最近的不知什么东西,拼命克制自己呻吟的欲望。 是主人,是主人在舔她。 酥麻的爽感一点一点重新汇聚到小腹,而阴蒂偶尔剐蹭到牙齿的痛感每每让她不由得绷紧身子,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到了某一个点,而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慢慢消失,只有和卿言的双唇贴合的地方才真正存在。 那小小的,还不如蚕豆大的隐秘器官竟这样被一股股热浪送到云尖上,快感仿佛没有极限一般,被那舌尖与双唇推向更难以把控的高峰,无根无线的漂浮着。 何梦露早没了夹紧双腿的力气,在无边的性爱刺激之中,眼前看惯的天花板都变得愈发模糊、无边界起来。 她只知道自己被卿言舔舐着,好像成了世上最美味的甜点,谁也无法阻止她甘愿被吞噬殆尽。 而就像每每被留在最后才吃的红樱桃那样,被轻咬着拨弄的一瞬间,何梦露的眼前只剩一片纯白色。 待到卿言吮够了阴蒂,将舌头伸进两片小阴唇下方的秘穴之时,何梦露这才逐渐感受到,卿言的一只手正抚摸揉捏着自己圆润的股峰。 云尖之上的刺激感逐渐随着口舌的掠夺与给予而飘飘荡荡,好似被风吹着一上一下的羽毛,每一丝柔软的地方都在颤动。 明明是在缓缓下落,可又被什么托着上浮;明明只被舔了小穴,可快感又好像从被迅速聚集的小腹部位逐渐扩散开来,直到好像连脚趾尖与发丝都有被浸在温水之中的舒爽。 “好舒服,主人。”她呢喃着,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监狱长,而门外就站着自己的下属:“小狗好舒服……” 卿言继续舔食着何梦露的腿间,双手也已经安抚似的在她的大腿内侧缓慢滑动,直到何梦露流不出什么水,穴口不自觉的抽动为止。 “何监狱长,我的任务完成得好吗?” 何梦露半天才靠自己的力量直起上身。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将桌上文件夹的塑料外皮捏的折了角。 她掩耳盗铃般的赶忙将手掌狠狠压在折印上,慌乱地点头。 她的主人永远是赏罚分明的。何梦露想,而这一次次的高潮怎么看也是奖赏。 于是她低着头,态度老实的如同嫌犯自首一般:“主人不罚小狗吗?” 卿言坐回何梦露的办公椅上,看着好像在认真忏悔的小狗,心想如果此时说“你已经不是我的狗,所以没什么好罚的”,大概何梦露会直接哭出来。 何梦露确实已经不再是卿言的小狗。 她们分手的那天,卿言把话说得很决绝也很明确。可九年前的她只是卑劣地用着最能刺伤何梦露的方式将她推远,此时此刻即使是玩笑,她也不想提及何梦露的旧伤疤。 那是她造成的旧伤疤。 于是,早已不是何梦露女朋友、也大概算不上何梦露主人的卿言,用主人的口吻对何梦露命令道:“那你就说说看,自己做的哪些事情需要被惩罚吧。” 何梦露从桌上下来,双膝弯曲着打开,跪在卿言的双腿边,半坐在卿言的膝盖上,认真的回答着:“我……相信了王贇才伪造的证据,怀疑你是杀人凶手;在自己管辖的监狱里实施私刑,且在用刑过后对你的遭遇不闻不问,并有意造成你在监狱里被人孤立的生存状态。我还……我还计划要杀你。” 卿言挑眉,“详细说说你的计划。” 两人这一来二去,若不是何梦露什么都没穿,而卿言穿着蓝色囚服,这画面就好似卿警官在审嫌犯似的。 “我想,如果你在我面前亲口承认是你杀了傲君姐,我就……用枪抵着你,把你逼到窗边击毙,然后将你的尸体推下去,让其他狱警补几枪,制造你逃狱的假象。”何梦露老实交代着自己只完成了第一步的杀人计划。 “一个本来就要处死的死刑犯,搭上何监狱长的大好前程,这好像不太划算吧?”卿言提出疑点。先不提她临场举枪不开保险的细微心理,何梦露的计划未免太草率,如果她真的是个一手遮天的黑警、能与其他黑恶势力里应外合倒还好,可她怎么能确定自己手下的狱警不会正义感爆棚的举报呢? 何梦露低着头,小声回答:“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卿言的心随着她的回答塌了一块。 何梦露是卿言的一切。卿言曾经不敢去正面承认这件事,因为卿言不想承认自己除了何梦露之外一无所有。 可现如今她才意识到,就算她并不是何梦露的一切,就算何梦露有着美满的家庭,有着爱她的父母,有着被赋予期待的人生,就算卿言心中的何梦露幸福到似乎缺失爱情仅仅只能算一种失落,可她依旧是能压垮何梦露防线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何梦露什么都有,可卿言却能轻易的让她的幸福崩塌。 所以卿言才不能垮。 “实施私刑和不想活了这两件事,确实该罚。”卿言下了最后判决:“缓期执行。现在嘛……穿上衣服,我们谈谈。” 待到何梦露将衣服重新穿好,房间里旖旎的气氛随之沉寂下来。卿言也站起身来,示意体力几乎耗尽的何梦露坐下。 “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何梦露明白卿言在暗示她什么。 就算她是监狱长,两人在监狱里频繁见面也太惹人注目,所以尽管两人刚刚才经历了误会解除的温存,却也必须立刻去面对两人都不想去再次直面的话题——何傲君死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愿回想起那个听到何傲君死讯的早上,谁也不愿让何傲君的死状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何傲君是卿言的支柱,而对曾经的何梦露来说也是如此。何傲君对两人来说都太过重要,她们最能明白彼此提到这个话题时的痛苦。 可身处囹圄,谁又能说服自己逃避到温柔乡之中呢? 于是何梦露还是与卿言对视,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想听那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何梦露说。 14身殒名存 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警察,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半个天城的大秘密。这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不,在早于她们发现王赟才是李富强的保护伞之前,很多悲剧就已经发生了,只是还没有蔓延到这两个小警察头上。所以她们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是遵循着正义和公理在不断前进的,只是偶尔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邪恶的枝桠等待着她们去摧毁。 她们从没想过如果太阳本身拥有意识,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操控阴影。而天城独一无二的太阳就是王赟才。 也许是想找些乐子,又或者两只蚂蚁根本不需要费心对付,她们没有第一时间就被灭口。王赟才居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卿言何傲君会面。 “我记得你,那个孤儿院出身的小同志。”他甚至没看何傲君一眼,只对卿言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保住脑袋,怎么样?” 在王贇才提出要吸纳卿言与何傲君的当天,二人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警局内的气氛变了。两人手上的案件全都被搁置了,传递信息的渠道也被人监视。那时她们才意识到,警局内部被王贇才渗透的有多么彻底。 想要拖延时间联系上级,检举保护伞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危急的状况,她们甚至连谁是王赟才的盟友、谁忠于王赟才都查不清楚。 更何况她们的“考虑”时间,只有叁天。 碌碌无所得到第叁天,事情貌似出现了转机。何傲君的一个线人联系到她,说自己拍到了王贇才和黑社会高层聚会的视频。 其中有诈,太明显了,这个视频出现的时机凑巧的过分。可两人本来就已经无路可走,不如联系他试试。两人拿到视频后,感觉用处并不是很大,但此时能做到的只有将掌握的一切写在检举信内,和录有视频的手机一起封存,利用邮寄给自己的方式保存起来,避人耳目藏在了警局内的某个地方。之所以藏在警局内,是因为两人出警局后的行踪都会被王贇才掌握,而警局内鱼龙混杂,资料也多,反而更容易藏东西。 但她们对此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封检举信被王贇才的人发现的几率比活着用到它的可能性更大。但为了预防万一,卿言还是将手机小心分拆,这样既不会损坏数据,又不会被追查到坐标。 当天下午离开警局之前,卿言与何傲君收到了纸质的停职通知。两人分别被叫到会议室谈话,期间被没收了一切电子设备,并且离开时被要求上交了警察证和配枪。 穷途末路。 卿言提议何傲君去她家坐坐,能一起畅饮到天明,死得无知无觉也是挺好的。可何傲君却说想一个人呆一会。 卿言当时想着,何傲君不像她这样在这世上没什么牵挂,总要给家人留下几句话什么的,于是就和她这么分开了。 到了晚上,卿言给何傲君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无论卿言说什么,对面都没有声音。 卿言意识到不对,怕何傲君出事,就拿着她寄存在卿言家的备用钥匙,又带上平时就放在家里的甩棍往她家赶。 到了何傲君家楼下,发现窗口没有亮灯。卿言赶忙上楼打开门,叫了几声何傲君的名字,屋内没人回应。 卿言一手握住甩棍,另一手按了一下电灯开关。 可灯却没有亮,她不知是电路被切断了还是客厅的灯坏了,于是便又反方向按了一下开关,可灯还是没有亮。 卿言注意到平时路由器之类的东西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亮光,于是便判断是电被切断了。 她心里很着急,放轻脚步在屋内四处查探摸索,也不敢打开手机,怕向黑暗中的人暴露位置。 可四处查探了一圈,整个房间里都没有人。此时卿言的疑心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来。虽然没有人,可是这屋子的情况也太过蹊跷,且依旧不知道傲君去哪儿了。 于是她掏出手机,又给傲君打了个电话。那边还是接起来了,一样的没有任何声音。这次是那边先挂断了电话。 可就是这一点手机光亮,让她发现客厅的沙发和茶几之间好像蜷缩着趴了个人。 卿言很怕那是何傲君,于是赶忙叫她的名字,上前去扶。 结果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大衣。 大衣被她拎起来的时候,上面还掉下来一样东西。卿言捡起来用手机一看,是一本记事本。卿言还刻意对着手机的光翻了翻,发现纸上空空如也,甚至连笔尖留下的痕迹都没有。 确定何傲君家确实没人之后,卿言就开着手机的手电筒,再一次检查了她的家里。何傲君这个人有点强迫症,家里东西摆的跟样板间一样,卿言看一圈下来,既没有发现打斗痕迹,也没有感觉被乱翻过。 只是那件大衣真的很奇怪,将大衣随手扔在沙发上,半截还贴在地上,这绝不是何傲君能干出来的事情。卿言当时也没想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再次回拨了何傲君的电话。 “这次没有人接。”卿言陈述完毕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又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你对照卷宗,大概能想像到了。” 何梦露点点头,她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那卷宗被她翻的烂熟于心,所以她知道,卿言那晚播出的电话并不是何傲君的,是王贇才的人将卿言手机上何傲君的号码换成了某个一次性手机号,而在逮捕卿言后,又将号码换了回来。 那件大衣丢在沙发上的意义,就是让卿言在黑暗中误以为那是晕倒的何傲君,上前查看。因此她必然会注意到那个本子,必然会检查本子上有没有留言,于是必然会在本子上留下自己的指纹。 而那个本子,就是后来何傲君的“遗书”。 何梦露看过那张遗书,被保存在证据袋中的原件。 那确确实实是何傲君的笔记,上面一字一句地写着:“我何傲君,警号6100301,与李富强等黑社会分子勾结,长期利用职务之便为其谋取利益。我之行为有愧于心,故死前留此绝笔。” 而人眼看不到的,是这张纸上只有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何傲君的,一个是卿言的。 何傲君死在自己的配枪下,枪上只有卿言与何傲君的指纹,而案发现场满是卿言的指纹、脚印和DNA。 住在何傲君对面的目击者表示,何傲君家的灯是在十点左右亮的,此后就再也没关过,直到第二天早上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而电灯的开关上只有卿言与何傲君的指纹。 甚至,在事发当晚,民警抓住了两个李富强旧党的手下,经过审问,他们交代,正授命去为一件命案进行善后工作。后来,两人承认自己本应清扫的现场就是何傲君的家。 于是卿言就成了那个,逼迫自己的搭档为自己定罪的黑社会保护伞,只是恰巧老天开眼,先抓住了她的同伙,才让她的犯罪证据被保存了下来。而两人的停职通知这类证据,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美的证据链,完美到甚至骗过了何梦露。 “可我不明白的是,王贇才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杀了你们两个,根本没必要搞这么复杂的一通不是吗?现在你还活着,对他来说岂不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吗?” “他大概不会觉得我是多么大的隐患。”卿言回答说。 然而她知道真正的理由。 她曾在初次受到表彰的时候,就坦言王贇才的故事激励过她。 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王贇才曾经作为警民一心活动的代表来过一次孤儿院。那时的他还很年轻,甚至比现在的卿言还小些。 卿言从来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是英雄,而那是英雄第一次以活人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不再是电视上的一段段故事。 那时的她问王贇才:“我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警察吗?” 她记得那时王贇才蹲下身,眼神诚挚地看着她,对她说:“只要你发自内心的想帮助别人,就一定能成为警察的。” 卿言又问:“孤儿也可以吗?” 王贇才说:“我的父母去世的很早,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像你一样,一个人无依无靠。可这一切更能激起我去保护比我弱小的人,我也是因此才想当警察的。” 那句话曾经是多么激励卿言,现在回忆起来就有多么令她做呕。 她受表彰的那天,王贇才认真的听完了她的发言,眼神里闪烁的光让人看不清深意。不知道是真的认出了她就是当年孤儿院的小女孩还是怎样,总之他走上台前,郑重的和卿言握手,然后对她说,很荣幸自己的人生能够激励到下一代,以后未来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的同志。 后来他不止一次的说过,卿言和年轻时的他太像了。 太像了,所以为了印证现在的他所走的路,才要把从前的他毁掉。 不是杀死,而是从精神的层面毁掉,将理想主义,将对正义的热忱,对公平的向往,对弱者的守护,对法律的敬畏彻底的毁掉。 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毁掉卿言。 在她发现王贇才是黑警,甚至是黑社会最坚实的保护伞的那一刻,在她不得不在苟活与死之间抉择的那一刻——那一刻的王贇才,该有多么快活,多么愉悦。 他等卿言踏入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了,所以他迫切的要证明卿言只会成为下一个他,或是一具尸体,再没有别的选项。 而吸纳卿言到底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用何傲君的死将卿言困于牢狱又对自己而言是多大的隐患,都是次要的事情。 毕竟在任何功能性的角度讲,卿言都是可以替代的,而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与他身世相仿的孤儿,因为崇拜他而踏上他走过的路。 作为罪人而活,或是承受冤罪而死,王贇才早已替卿言做好了选择。 “他太轻视你了。”可卿言听到何梦露说:“也太轻视我了。” 卿言迟了一秒才意识到,何梦露说的是王贇才不觉得卿言是个隐患这回事。 “他大概不会料到你把我突然转监。”卿言说:“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不会把魔爪伸入这里。面对金钱,人总是很容易被腐化的。” “我相信的不是我手下的每一个狱警,而是制度。”何梦露说:“我不会再给任何人单独会见你的机会,所以狱警的战备排班、狱内死角的摄像头我都重新规划过。除非王贇才能够买通监狱里叁分之一的人,否则每个狱警都会相互监视,被买通的人也很难轻举妄动。” 卿言平静地看着她,看得何梦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加了这么一句就能增加一点可信度一般,何梦露郑重道:“真的会有效的,你相信我。” 但卿言并不是在怀疑她的想法。她只是有些感慨,她恨透了自己毫无用处的正义感,那东西曾让她错失了杀王赟才的最后机会。可她却有些庆幸何梦露的心中还埋藏着对正义公理的信仰。 也许何梦露才是对的,只是卿言被王赟才毁得太彻底。又或是这世界真的没有什么规则,弱者在被倾轧至死之前的挣扎都撼动不了强者一根毫毛,只是卿言不希望这股正义感在何梦露眼中熄灭。 她更不希望熄灭的那个人是自己,可她已经滑入深渊,再无选择的机会。 虽然不想破坏气氛,卿言还是提出了异议:“其实我不觉得王贇才会从狱警下手。比起轮班之前要去战备宿舍隔离一个月的狱警,后勤工作人员与外界的交流更加频繁。” “你是说下毒的可能性?”何梦露问:“这点我也考虑到了,但后勤工作人员是不允许与犯人有接触的,食堂的工作人员也采取与狱警相同的排班,所以至少近两个月没有单独给你下毒的机会。” “狱医也是同理咯?”卿言问。 “对,一切与犯人接触的工作人员都会在轮班之前进入战备隔离一个月,所以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不用担心这件事。” “好厉害啊,何监狱长。”卿言亲亲何梦露的脸颊,“这么一来,除了此刻在外休假的狱警,没人能够接触到王贇才的人。确实在两个月之内不用担心狱警被腐化呢。” “如果能把文秀姗的小团体也一并解散了就更好了。”她紧接着调侃一句。 何梦露有点尴尬。 她希望卿言看到她治下的监狱是五讲四美井然有序的模版监狱,只可惜现实总是很骨感的。她前任留下的烂摊子不是靠她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归置好的,狱警与其他工作人员的工作态度及心理,她已经重点关注,可囚犯则是更主要也更复杂的难题。 再怎么做思想工作,总有犯人打从心眼里抗拒改造。她们只是因为惧怕禁闭和电棍,对狱警有着敬而远之的惹不起心态,可狱警总有看不到的时候,监狱长总有管不到的地方。于是监狱内的小团体屡禁不止。文秀姗就是其中最顽固的那个痼疾。 “她很不配合改造。”何梦露提起文秀姗,也是一副头疼的表情:“这样下去,再关她多久也不会有改造成效。” “你相信每个人都值得另一次机会吗?”卿言问道。 “原则上相信吧。”何梦露无奈,她给不出更好的答案了:“原则上我们必须给每个人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是程序正义的一环,也是我的工作。但我的另一项工作,就是将不打算改造自我的罪犯与正常的社会隔绝开来,不给她们再次危害社会的机会。” 程序正义与朴素价值观之间的妥协和拉扯,大概是困扰所有警察的问题,狱警也不例外。 “我原本以为一切都很简单。”卿言苦笑:“我只要把坏人抓住,世界就会变得好一点。” 何梦露看出她的失落,可此时也没法安慰她什么。 她只是将头依靠在卿言肩上,轻声说:“会变好的。我会保护你的。” 卿言享受着何梦露的拥抱,心想,原来被自己的小狗守护的感觉是这么安心。 只可惜,她已经养成了将一切往坏处想的坏习惯。 “我知道的。”她说:“只是我怀疑来自王贇才的暗杀不会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而是八天之后。” 何梦露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卿言的意思。 八天之后就是探监日。 如果想要向监狱内的犯人传递消息,这恐怕是最好的时机。 番外一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 卿言当然记得看《忠犬八公》的那个夏天。 那是初中毕业的暑假,电影院有学生特惠的活动,还在一些狭小的影厅免费播放老电影来吸引客源。 大概是因为知道卿言的窘迫,何傲君特意选择了一场免费电影,并且替卿言查好了要坐的公交线路。 公交车一元一次,两元可以走个来回。卿言问过孤儿院的管理员,得知如果能得到院长的批准签字,出门的路费可以由院内承担。 她是整个孤儿院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孩子,又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总归还是会有些“特权”的。但这“特权”却连午餐费都不包括在内。 索性,每个孤儿院的孩子几乎都有秘密“小金库”,这些钱通常是替同学写作业、帮食堂阿姨刷盘子挣来的,当然也不排除有小偷小摸这样来历不明的。 卿言虽然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但钱还是攒了些。这趟出门,她把全部身家都从藏钱的各个角落里扣了出来,仔细的数过。 叁十七块八毛钱。 去市区吃午饭花得了这么多钱吗? 卿言的生活轨迹完全是两点一线,从来没去过市区,学校门口的面馆就是她估测物价的唯一参照。 大概……没问题吧。卿言将钱揣好,同当天值班的管理员打了个招呼,就要出门。 “小卿,你等等。”管理员叫住她。 “怎么了?” 管理员指着她鼓鼓囊囊的裤兜:“你的钱装的太明显了,上公交车会被小偷盯上啊。” 卿言顺着她的动作低头,发现的确,装了钱的兜很明显的鼓起来一块。她赶忙把钱掏出来,打算分开放。管理员叹气,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递给她:“你的零钱太多了,留下坐车的钱,其他的都换成整的吧。” 卿言不接:“您给多了。” 管理员又从钱包里抽出十块,迭在那两张二十元上面递到她手里:“难得你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中午别饿着自己。” 卿言迟疑了一秒,说了声谢谢,将一卷旧毛票放在管理员的手心,接过钱出了门。 公交车一路开往市中心,卿言在车上困得打盹,但兜里揣着五十元“巨款”让她实在不敢眯眼。虽然把几张钞票都分别迭得很平,放在不同的裤兜里,但她的心里还是很紧张,总是忍不住去摸。殊不知别说是小偷,就连坐在她身边的大妈都能看出她哪几个兜里装了钱。 大妈估计也是想逗逗她,故意压低声音说:“小姑娘,别摸啦,你不摸贼都不知道你把钱装在哪。” 卿言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连忙把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好像个挨训的小学生。 有惊无险地,车一路开到百货大楼站。卿言隔着车玻璃就看到何傲君坐在花坛边。 她赶忙下了车,又偷偷摸了摸那几个装了钱的兜。还好,钱都在。 然后她才向何傲君走去。 何傲君破天荒的穿了一身吊带短裙加凉鞋,清凉得很。卿言低头看了看自己。其实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就是校服,可她们已经毕业了,出门再穿校服就会显得很怪。所以她现在穿的是孤儿院发给她的旧衣服。 “这是我妹。”何傲君指着坐在旁边的女孩,简短的介绍道:“非要跟来。” 女孩站起来,对卿言说:“你好,我叫何梦露。我好久没来过市区了,你们带我一起逛逛嘛。” 梦露,好好听的名字。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软软柔柔的,有一点在对她们撒娇的语气,却不让人觉得唐突。 卿言看向何梦露,何梦露对卿言笑了笑。 卿言顿时口干舌燥,心脏欢实的不正常。她感觉自己正拼命的出汗,脸好像也开始变红了。 她也想对何梦露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可最终她还是抿着嘴移开了目光。 “我叫卿言。”她简短地说。 她几乎一言不发的跟在何傲君和何梦露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何梦露戴着防晒的白色宽檐草帽,穿着轻飘飘的淡绿色连衣裙。蓬松的裙摆偶尔会蹭到卿言的手背,痒痒的很舒服。她肩上背的小挎包随着动作一下一下地跳动,金属的搭扣有节奏的反着光。卿言只顾低头看着那闪光,看得她视野里都留下反色的光斑才不得不移开目光。 她和何傲君兴致勃勃地聊着天。卿言明明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但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她看到何梦露的草帽上缀着小珍珠的丝质蝴蝶结被风吹的胡乱颤动。 电视上的明星都没有这样好看。 下一瞬,何梦露的帽子被风吹起。她没有来得及用手扶住,帽子就飞离了她的脑袋,将她收在其中的一头亚麻色长发散下。 卿言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帽子。 那蝴蝶结正落在她指间。 何梦露匆忙地整理几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有余力接过卿言递来的帽子。 “谢谢。”她说。 话音刚落,风却停了。 “虽然有风的时候帽子会被刮走,但是没风的时候好热啊。”何梦露戴上帽子,开口道:“一起去吃冰淇淋吧。” “大小姐,冰淇淋店要走好远呢。”何傲君提出异议:“去路边买根雪糕吃就行了。” “啊。”何梦露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道:“那就去吃雪糕吧,傲君姐,你要请客哦!” “我凭什么要请你啊。”何傲君拒绝:“喊热的不是你自己吗?应该是你请我们吧。” 卿言后知后觉,意识到姐妹俩是怕她没有钱,想要自然的把“卿言是被请客的一方”划分到“去吃雪糕”这个提议的默认条件里。 明明可以去吃听上去更好吃却更贵的冰淇淋,为了照顾她而消费降级成雪糕,甚至还要用不伤她自尊的方法提出请客…… 卿言再一次意识到,也许对其他人来说,和她交朋友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谁都不要请谁了,”卿言开口道:“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好久吧?那就一起去吃冰淇淋吧。” 说得很轻巧,可她也不知道那东西在市区卖多贵,自己究竟能不能负担得起。 可何梦露最开始是想吃冰淇淋的。 何傲君与何梦露交换了一下眼神,何傲君开口道:“那边有一家肯德基,我们去那边吃冰淇淋吧!我有优惠券。” 何梦露附和道:“还可以尝尝新品……我肚子好饿哦。” 卿言不是第一次听说肯德基这个地方。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和义工们偶尔会提到这个地方,好像她们家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 她们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果然坐满了妈妈和小孩。当然,学生也不少。 叁个人选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坐下,何傲君从兜里掏出几大张五颜六色的纸质优惠券分给两人:“想吃什么就撕什么吧,我有好几张呢。” 卿言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好奇的仔细端详,发现优惠券是一大张彩色的纸,被虚线分成许许多多的长方形小块,每一小块上最醒目的就是食物本身和价格,下方还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卿言拿近了仔细看,发现是在说有的券只能早上用,有的券只能下午茶用,有的券双休不能用之类的东西。 她着重的看了一下冰淇淋,五块五毛钱两杯。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贵。 “第二杯半价,还有一张免费券……”何傲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进行什么头脑风暴。 “你选了什么?”何梦露凑过来看卿言手上的券,见卿言什么也没撕,就指着其中一个套餐说:“这个好吃的!配的饮料也好喝!” 卿言把何梦露推荐的那张撕下来。 等到何傲君终于头脑风暴完毕,手头上揣了一把券:“我去买。卿言给我十四块五加一块五,一共十六块。梦露给我叁十二加十四块五加六块五加七加九加一块五,一共七十块五……你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不完不是还有你们吗?”何梦露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我们人那么多不会浪费的。” 卿言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获得过一张属于自己的百元大钞。 她掏出二十块递给何傲君,心情有点低落。 “我刚刚掏钱的样子很帅吧!”仿佛要打破坏心情一般,何梦露一边收拾着桌上残破不已的券,一边解释道:“我上学期在市级征文比赛上获奖了,虽然是叁等奖,但奖金也有一百块。可拿到奖金的时候还在准备中考,天天做题憋都憋死了,钱没有地方花。所以那时候我就决定,中考过后我要一口气把它花掉,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 “你好厉害啊。”卿言有点惊讶,原来作文写得好就可以赚到这么多钱。 不过,想要在一整个市的学生之中脱颖而出,大概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卿言与何傲君的学校也经常组织学生参加征文比赛,似乎没听说有谁得到了发奖金的大奖,多数只有奖状。何梦露应该是参加了更大型的征文比赛吧。 “真的好厉害。”卿言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何梦露却说:“可能只是占了学校的优势吧。听说每个学校得奖名额是有限制的,我也不太懂,总之就是说,我的征文得奖了并不一定就代表我真的那么优秀,反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爸妈把我送进了名额多的学校。” 她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刚得知的时候,还挺泄气的。奖本身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奖状我给扔了。只有奖金是比较让人高兴的,我就想干脆花个干净,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复杂的事情,卿言也搞不太懂,总之这钱花出去了,让何梦露很高兴就够了。 何傲君端着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小心翼翼的挪回座位:“店员姐姐看我点了这么多,怀疑我在养猪。” 何梦露打开蛋挞的盒子:“那我今天就用蛋挞魔法把你们都变成猪。” 何傲君“哼”了一声,率先挑了一个:“猪就猪,反正有人请客,干嘛不吃。” 何梦露也拿了一个,把盒子很自然的转向卿言。于是卿言也拿了一个。 蛋挞甜的可怕,卿言其实不喜欢吃特别甜的东西。但何梦露好像很开心,所以她吃的也很开心。 卿言也不喜欢那种被别人同情的感觉,他人对她的“特殊照顾”似乎是一遍又一遍的在提醒她,她是个可怜的没人要的小孩,是没钱没见识的孤儿院出身的孩子。 可这一天,不知怎么的,这个敏感的开关似乎被人轻轻一碰,就关上了。 卿言记不起自己有没有这么纯粹的开心过。夏天的风、比雪糕要软的冰淇淋、很甜却不腻人的蛋挞、清爽的冰可乐……还有何梦露飘扬的裙摆。 何梦露的笑容,何梦露的声音,何梦露发间的椰子香…… “卿言,你干嘛一直不说话?”何傲君打断她发呆:“还看着我们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卿言眼神刻意没有瞟向何梦露:“有个妹妹真好。” 姐妹俩又对视一眼。 何梦露可能是怕卿言想起自己的身世,连忙说道:“不是妹妹好,是我好,是我本人好。” “开学以后,你会天天见到她。”何傲君嗦了一大口可乐:“可粘人了,能烦死你。” 不会的。卿言想,才不会呢。 15囚徒对谈 该办的事都办的差不多,回到宿舍后,卿言一整晚都在想暗杀的事。 “乔可飒的资料没什么问题。关于探监,最需要注意的人是田小萌。”她回忆何梦露说:“她原本是李富强某个边缘产业里的一个带货女主播,后被李富强看中,成了李富强包养的情妇之一。在李富强伏法后,她因组织卖淫罪和洗钱罪被判有期徒刑九年。作为直接和李富强有关系的人,和王贇才之间有联系也不奇怪。” “只不过,”何梦露又补充道:“她服刑这一年以来,都没有家里人来探监过。” 如果下次的探监日有人来见田小萌,那么实际上是王贇才给她安排任务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也不能排除是其他人——任何被探监的人都有可能。甚至被探监的人只起到传递消息的作用,实际动手的是监狱里的其他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范围太大了,卿言想。 唯一的优势,就是王贇才不知道何梦露和卿言的实际关系。田小萌这个信息点已经是卿言不通过何梦露很难自己打听清楚的消息,更别提查乔可飒这个监狱第二大信息来源的底。如果王贇才没有用田小萌杀人的打算,卿言就连这一步优势都失去了。 只要是王贇才在背后操弄的事,就不太可能按照卿言的期望发展。对此卿言已经吃到过深痛的教训。也许她和年轻的王贇才思维方式真的很像也说不定,所以王贇才总能把卿言的每一步防备都看得透彻。这足以把卿言的每次以命相搏都碾成垂死挣扎。 她迫切地需要走出王贇才绝对想不到的一步。 第二天一大早,乔可飒刚见到卿言,就上前盘问:“还真是何监狱长要你过去?” 卿言反问道:“你不是监狱百事通吗?怎么这种事还要问我。” 乔可飒一脸心急:“哎呀快说,我和芳姐打赌了一桶泡面呢!” 泡面可是监狱硬通货,虽然比不得很难搞到又很容易被搜查的违禁品,但吃久了监狱的饭菜,谁都想尝尝别的味道,即使这玩意没什么影响。而女监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如果外面的家人送的物资不及时,卫生巾这样的卫生用品是需要自己花分数去买的,谁都怕遇上紧急的时候,所以泡面这种能在小卖部用分数买到的东西,如果能不花自己的分数就更好了。 卿言回答:“就是何监狱长想见我。”话说出口,她的心情变好不少。 乔可飒却糗着一张脸,想必是赌输了:“什么呀,我还以为你是觉得这样就能被关进单间,躲过文秀姗呢。” 电视看多了吧你。卿言笑:“我躲她干什么?” “牛啊卿言。”乔可飒对卿言的云淡风轻一脸不信,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 卿言也不算吹牛。 她特意问了问文秀姗和她的两个跟班会被放出来的时间,何梦露答早上晚上都行。 然后又重点提到,为了卿言的安全着想,监狱里的所有老式摄像头都更新成360度无死角的新款式了,还带夜视功能。 “如果再发生斗殴事件,可就不能以监视器没拍到为由免除禁闭了。”何梦露说。像是办公室、禁闭室、对谈室这样经常独处的地方,监控关掉还有办法糊弄过去,监狱内部的监控就不能随意关闭了,即使何梦露有这个权限,也需要通知在监控室值班的下属,容易引起警觉。 卿言点头,她本来也没打算打服文秀姗,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又不是香港电影。 文秀姗估计也挺惊讶的。她刚被放出来,还没来得及作威作福,就被领到一个小对谈室。 她对这里可不算陌生。 小对谈室通常被用于对特定犯人的信息告知,比如家里传来了什么消息,或是当下有什么案件需要犯人配合,又或是回复在《新生报》上投稿文章的犯人之类的。 当然,被狱警认定不配合改造的人也会是这里的常客,她们会在这里进行一些一对一的沟通,直到犯人能够写出一篇思想进步态度诚恳的悔过书为止。 对于文秀姗来说,这是仅次于禁闭室的可怕地方。以她的文化水平,没有半天时间她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文章,可偏偏她又作为不积极改造的典型分子,隔叁差五的被叫进来对谈。 在没病没灾的时候,对谈室尚且让她憋屈不已,更别提现在。 她后槽牙被卿言打掉,脸上的肿还没消,张嘴都费劲,丝毫看不出监狱大姐头的威严。一路上与她打照面的犯人和狱警都忍不住笑她,只不过犯人都在偷笑,而狱警笑得比较明目张胆。 文秀姗早在心里把卿言杀了一百遍。可无奈的是,她发现在小对谈室里等她的,就是这个煞星。 她紧瞪着卿言,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掐死。但她又顾及着卿言身后的摄像头,以及门边跨立的狱警,只得作罢。 “你想干什么。”她嘴都张不开,只能哼哼唧唧,勉强吐露出只言片语。 “叁位坐坐坐,别客气。”对面的卿言倒是一脸假笑,声音诚恳地让人不舒服,热情得跟请人吃饭似的:“文姐,我觉得咱俩之间有点误会。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分什么拐卖犯还是杀人犯呢?前几天是我冲动了,我向文姐赔罪。” 文秀姗牙疼的厉害,挥挥手让左边的跟班替她开口:“卿警官啊,您这又是在唱哪出啊?” 卿言与何梦露达成统一战线之后,心里装了些正向情绪,暂时的低头也不再像是孤军奋战时被压着跨过底线的感觉了。她又有了些许底气在底线的边缘反复横跳,不再为了证明自己还能撑下去而冷硬的与外部环境对峙。 “哎。”卿言做作地叹气,一副痛定思痛的表情:“前些天的事,我也有反思过。监狱长还找我谈了话,让我深切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是死刑犯就可以不和狱友保持健康向上的关系。监狱长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内心,所以我特意向监狱长申请,和叁位提出和解,并且与叁位一起深刻反思自己的错误,共同进步。” 这人,想减刑想疯了吧。文秀姗捂着腮帮子在心里骂道,你妈的,谁跟你丫共同进步?! 卿言又说:“为此,我熬夜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很深刻,当然也希望叁位狱友能够对我进行批评和指正。” 说完,她就从狱服兜里掏出一块跟烟盒差不多厚的对折信纸,清了清嗓子。 “你这……一共几页啊……”负责发言的跟班都惊了,她看着卿言展开手上的信纸,但那摞信纸好像没有变薄多少,厚度依旧很惊人。 更可怕的是,信纸上的字密密麻麻,还是正反面的。 “二十八页,正反都有。”卿言说,“我都说了,很深刻。” 其实只有最初的两页和最后那页内容是她自己乱写的,其它信纸都是自习室捡来的废纸。 她昨天特意向何梦露问过了文秀姗的事,知道她文化水平低,却极度自负,且性格暴躁,没有耐心,最折磨她的事不是单独关禁闭,而是对谈和写检讨。 当然,这也主要是因为普通的关禁闭只是将犯人和其他犯人隔开,单独关进水饭房,不出意外并没有诸如挨打叁天还不给饭吃的特殊待遇。 果然,文秀姗的脸色更难看了。 文秀姗这种带着伤的情况,本应该禁闭结束后就带回医务室复查,可卿言特意要何梦露将她放出来后就立刻送到对谈室来,意在继续增加她难以忍受的程度。 “文姐,你……还好吧?”卿言慢条斯理的读了几段之后,又故作关心的皱眉问,语气假的要命,恨不得每个字都能点燃文秀姗成倍的愤怒。 “废话!我打掉你的牙试试!”文秀姗也顾不上疼,站起来对卿言吼道。 当然,这次失控加重了她的伤势,几乎疼的她眼泪掉下来。 死丫头,别太嚣张!她捂着腮帮子心里骂,等老娘养好伤有你好果子吃! 卿言做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其实吧……” “我也有考虑过文姐的情况。”她说的很真诚,自己都要起鸡皮疙瘩:“所以对监狱长提出过,希望能够照顾一下文姐的伤势。” 说的好像不是自己打的一样。文秀姗瞪视她,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挤出来。 卿言刻意的拿腔拿调,每半句话都撩拨着文秀珊的不耐烦:“可是这何监狱长说啊……检讨书是少不了的。特别是文姐这种……常写检讨书的犯人,写出比我这篇更长更深刻的检讨应该不是难事吧?所以何监狱长下了最后通牒了,要文姐您叁位各交上一篇不少于二十八页的检讨……” “正反面。”她又补充道,“何监狱长要亲自看。” 文秀姗差点吐血了。 二十八页检讨,还正反面!何梦露知不知道什么叫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啊?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卿言,看着老实巴交,倒挺会巴结监狱长的。二十八页,也亏她写的出来! 卿言又说:“所以我想啊,我这不是……对文姐有愧吗?所以我替文姐打点了狱警。只要您叁个人留一个人在这写完这叁份检讨,其他两个人走了,狱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权当这事儿就过去了,怎么样?” 文秀姗狠狠盯着卿言手上的信纸,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在信纸上烧出个洞来。卿言的狗腿模样固然可恶,可这话是在明示她有机会赶紧离开这个屋子…… 她又一挥手。负责发言的那个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对一直没吭声的跟班说道:“你留下。” 两人转身离开,走前还不忘瞪一眼卿言。 卿言见她们离开,这才扔了那一摞废纸,将谄媚的笑收了个干净:“所以……你就是文秀姗的两个跟班里不受重视的那位。我们谈谈吧。” 16投石问路 “你叫邵雪飞,对吧。”卿言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她比文秀姗要年轻很多,甚至比卿言还小。但邵雪飞的手很粗糙,骨节突出,不像年轻女孩的手。她的身材也相对高壮,身上的肉给人感觉很紧实,看着就挺有力气。这和她是农村出身,干惯了农活儿有关,这一身力气也成了她打入文秀姗团体的敲门砖。 卿言早已打听过她的情况,此时只是想步步深入,从心理层面领先邵雪飞一步:“听说你是在进来之后才和文秀姗认识的?刚才的另一位,叫什么来着……章晓红,她和文秀姗早在进行违法活动的时候就是搭档了。不容易吧,混在一群拐子中间,还混到了核心位置。据我所知,她们可是很团结很排外的。” 邵雪飞臭着一张脸。 她看到卿言把信丢了,就大概猜到这一切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她回头看了一眼,狱警依旧在门口守着,似乎没有轻易放她走的意思。 但她也不打算就这么轻易配合。 “关你屁事。”邵雪飞简短地答道。 卿言故作轻松地耸肩:“确实不关我什么事。今天请你来,只是因为我打听到了一点好玩的事。” 她压低上半身,姿势和神态极具压迫感,声音也放得低沉:“听说邵小姐是因为组织胁迫卖淫罪和强奸罪进来的。前者我还可以理解,这后者……在女子监狱确实少见。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奇心特别强,邵小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具体是强奸了谁啊?” 邵雪飞听了这话,已经不能维持明面上的冷静。她看向卿言的目光转为瞪视,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别摆出一副审犯人的嘴脸,你没资格吧!” 果然这招没用。毕竟没有了警察的身份,直接询问几乎不可能再有效果。谁会跟一个杀人犯掏心掏肺? 卿言直起身子,假笑重新回到她脸上:“误会,误会。我真的就是纯好奇,没有打算逼问你的意思。” “杀人犯,管好你自己吧!”邵雪飞回骂一句,转身就要走,却发现门外的狱警把门锁上了:“给我开门!” 狱警的后脑勺表示出她对房里的一切都不会有主动反应。 邵雪飞这才想起卿言在监狱里属于特权阶级,又回瞪她:“姓卿的,你还真挺厉害,一进来就巴结上监狱长。好,你能横着走,我惹不起你。但我也有权力不回答你的问话。你再厉害也是监狱长的婊子,早就不是警察了!” “这真的是天大的误会。”卿言郑重道。 她现在在监狱里早就洗清“监狱长的婊子”的名声,新的版本“监狱长的杀姐仇人”正在狱内大肆传播,只是文秀姗一行人在这之前就进了禁闭室,信息更新不及时。 但卿言也没有对着邵雪飞单独脱衣服的打算,再怎么说这样也有点变态了。她只说:“我杀了监狱长的姐姐。她故意让犯人看到她给我开后门,让我被大家排挤,以此不脏自己的手也能折磨我。这事儿早在监狱里传开啦,你可以随意去取证。” 邵雪飞一时不相信,和卿言拉开距离审视她。 “蒙谁呢。”她说,“你杀了监狱长她姐,又落在她手上,她不弄死你,还有心思看你被排挤?就算她想在杀你之前折磨折磨你,会让狱警也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想杀我,但她也有求于我。”卿言随口编道,语气很自然:“她姐不是我一个人杀的,她想知道我的同伙是谁,不得不让我活着。” 邵雪飞依旧板着脸,和她保持距离:“所以你的意思是,监狱长要套你的话,所以不能杀你,但又想尽可能地折磨你,所以对你格外好,让其他犯人排挤你、针对你?” 卿言点头。 邵雪飞低下头,眼神随着思维在地上扫来扫去。 卿言的话,据她自己所说,是可以向其他人求证的。但也有可能是她为了在自己口中打听出什么来才编的,出了对谈室的门自己才发现被坑了就太晚了。 她又紧盯着卿言的脸。 卿言依旧保持微笑:“邵警官,您看出什么了没有?需要我方提供测谎仪吗?” 这个人,真的欠揍。 邵雪飞咬紧牙根忍住了挥拳的冲动,一来她刚从禁闭室出来,不想还没回宿舍就二进宫,二来她打不过卿言,只能白挨揍。 可这人是真的欠揍。 “你想问什么。”她挤出一句话。 卿言说:“没什么具体想问的,就是想听你聊聊文秀姗——毕竟你也看到了,我和她关系缓和的可能性不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邵雪飞又问:“就因为你想聊聊文秀姗,监狱长特意给你腾了一间对谈室?” 卿言回答说:“因为她也很头疼文秀姗。你懂的吧?监狱的管理方也是需要犯人配合改造的。所以我主动请缨做个顺水人情呗。” “监狱长觉得文秀姗是个麻烦,所以派另一个麻烦去解决这个麻烦。”邵雪飞听懂了:“而你也需要一个机会压文秀姗一头,同时和监狱长表个决心,维持她没必要现在杀你的现状,是吧?” 思路挺清晰嘛。卿言心想,这都没绕晕。 卿言点头。 邵雪飞重新坐下:“那好,我信你的话。但我不跟你谈,我只会和监狱长直接对话。你办得到吗?” 卿言一愣。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你要见监狱长?” “不是想要我做眼线吗?做你的眼线能有什么好处,要做也是做监狱长的眼线——你当我傻啊。”邵雪飞白她一眼:“而且比起你这种黑警杀人犯,我对监狱长的印象更好。”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她报仇的招数确实挺有意思的。” 我也觉得。卿言在心里认同道,何梦露说不定很适合做个犯罪鬼才,幸好她不打算往报复社会的方向发展。 卿言同意邵雪飞的要求,没等多久,何监狱长就亲自光临了对谈室。 邵雪飞没想到,何监狱长居然是个这么年轻的女人。她一直以为何监狱长是个中年女人,至少四十岁往上,只是声音比较年轻。 以往总是在宣讲大会上远远看到她,她总是带着警帽,帽檐的阴影遮住小半张脸。现在看来,距离的确助长了何监狱长的威严。如果不是穿了制服,恐怕说眼前这个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也会相信。 然而她看到卿言恭恭敬敬的打报告:“请监狱长指示。” 邵雪飞也后知后觉跟着打报告,还是觉得这个事实有点让人恍惚。 “请坐吧。”何监狱长的态度挺客气,看不出和卿言有什么私怨:“今天我们的商谈内容,是针对文秀姗女士今后行为的管理办法。我在这里谨代表监狱的管理工作者群体,感谢两位同志的主动配合。” 说完,她甚至微微低头,表示自己的感谢并非敷衍。 邵雪飞也别别扭扭的跟着低头。她没想到何监狱长的语气会这么客气,客气中又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威严,不自觉也紧张起来。 她原本是想着,现在是狱警方有求于自己,自己的态度豪横些,也能诈出个事情的虚实深浅。可何监狱长的态度摆明了不给她耍横的机会,把她架到了主动协助的位置上,她若还不识好歹,倒显得自己不懂借坡下驴了。 “监狱长,你想了解些文秀姗的什么?”邵雪飞问:“她狱外做过的勾当,还是章晓红比较清楚,我是在监狱里才混进她团体里的。” “这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何监狱长说:“先来聊聊你自己吧。你为什么会加入文秀姗一伙呢?” 邵雪飞迟疑了一下,说:“监狱里想找到能庇护自己的团体,是挺正常的想法吧?” “根据你在监狱内的表现,我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不用担心别人主动挑衅你的。反倒是你给文秀姗的帮助,比她能给你的庇护多。”何监狱长指出她的回答太过笼统,不贴合她自己的现实:“再者说,大家在监狱中,都想要表现的良好,尽量成为监狱之中的宽管级犯人,以求更好的生活待遇,甚至减刑。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为虎作伥,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刑期延长,或是成为考察级犯人带来的生活不便……” 何梦露顿了顿,又说:“在与你本人一对一谈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和章晓红一眼,是个蛮横霸道、文化水平低、且有暴力倾向的犯人。可你主动提条件来与我们谈判,至少说明你对你目前的情况是有足够机敏的判断力的。这样的人会在监狱里过着这样不智的生活,而不是争取早日恢复自由,走向新的人生,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恐怕是说不通的。” 卿言在旁边配合点头。邵雪飞看到她就来气:“就当我自暴自弃,不想走向新的人生不行吗?” 何梦露反驳:“自暴自弃的人怎么会想跟监狱长面谈呢?监狱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将犯人与正常社会隔离开来,而是希望犯人在狱内的生活里能够通过固定的作息、学习和劳动改掉不良习惯,甚至改造思想,为出狱后的生活做准备。我来见你,并不是因为觉得处理文秀姗很麻烦、影响工作成果或者做做样子之类的原因,我是想更了解你的困境,希望能够以监狱管理者的身份帮助到你。” “你觉得犯人真的会改变吗?难道不会怀疑她们只是为了减刑装出来的?”邵雪飞反问道:“监狱长不会没见过二进宫叁进宫的罪犯吧?” “见过。”何梦露诚实地答道:“有时见到她们走回老路,我也觉得是不是我的工作没有意义。但如果犯人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的话,她们的人生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更没有理由不去堕落。所以我也只能给每个犯人都提供相同的机会,至于她们是不是真的愿意改过自新,端看自己。” 邵雪飞沉默。她看着何梦露,又看了看卿言,开口又问:“即使是杀死你姐姐的凶手,你也愿意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 何梦露没有为了说服邵雪飞而回答“是”。 她现在已经知道卿言是无辜的,所以即使她说自己愿意给卿言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过是舌灿莲花,说不定还能用人性的光芒照耀邵雪飞的内心什么的。 但她还没有变得那么虚伪,答不出那么做作的话。至少在卿言面前不行,至少在何傲君身上不行。 “我会给他一次忏悔的机会。”她回答说:“但这也只是为了看他扭曲的哀求嘴脸。我会看着他顶着自己犯下的罪,背负着罪名死去。” 何梦露说这段话的时候,邵雪飞盯着卿言。卿言没有恐惧,但也不是全然无愧。只是那点愧疚似乎不是直面死亡时会崩溃流出的,更像是别的什么…… 邵雪飞又把视线转向何梦露。她知道何梦露刚才的话不是以监狱长的身份说出口的,而是以受害者的妹妹的身份,直白的表达了自己的恨意。 怎么可能不恨,怎么能要求她不恨呢? 邵雪飞说:“监狱长,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如实的回答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配合。” 何梦露点头。 邵雪飞问:“卿言真的是杀害你姐姐的凶手吗?” 何梦露看向卿言,卿言与她对视,对她点点头。 何梦露答道:“不是。真凶另有其人。” 怪不得。邵雪飞从何梦露进门时,两人的神态和肢体动作就能感觉到,这两个人如果是仇人关系,那就太奇怪了。 “所以,卿警官是蒙冤的?”她又问。 何梦露点头。 卿言说:“该轮到我们问问题了吧?” 邵雪飞盯着她。现在她知道卿言不是黑警也不是杀人犯了,但她还是看卿言哪儿都不顺眼。 她叹气点头:“问吧。” 卿言没再插话。对话依旧由何梦露保持主导:“我想听听你和文秀姗的渊源。” 邵雪飞缓缓讲了一个隐藏在官方报道之下的故事。 17六月雪飞 邵雪飞出身农村,家里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哥哥。她的哥哥比她大五岁,因为成绩差没考上高中,早早就进城打工,寄钱回家供她上学。 在偏远的农村里,愿意供女孩上学的家庭,恐怕一百户里找不出一家。而邵雪飞很幸运,成了那百里挑一的幸运女孩。 她父亲给她起名雪飞,是因为她出生的那天正是过年,漫天飘雪,似乎在预示着丰收,预示着幸福。 雪飞,多美的名字,排列在村里的一堆招娣想南之中,显得格外珍贵。 她也很争气,成绩一直很好。她考上高中的那年,哥哥也在城里当上了工头。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年,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高中的课业渐满,父母便不让她再用节假日的时间回家帮忙务农。可她心疼父母,依旧挤出时间回来帮忙。开家长会的时候,极少进城的父母特意换了新衣服,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就连她的同学都那么善良,从来没有因为她出身贫寒嘲笑排挤过她。 她高叁那年,叁模考了全校第七,老师说她只要考试的时候能够正常发挥,考上心仪的大学不是问题。 她哥哥知道后也乐坏了,专门打电话回家告诉她,就算她以后要读研读博,要出国深造,他也能供得起。 高考的那天,她的状态好的惊人,考卷上的题目跟老相识似的,答案就像流水一样从她的笔间倾泻到卷子上。 她欢欢喜喜的告别同学回到家,骄傲的告诉父母,她和同学私下对过答案了,一定能考上。 可她却没能等来属于她的那张录取通知书。 那个暑假,父母带着她跑遍了市里的这局那局,没人能说清为什么她的成绩只有叁百来分。 她的人生被看不见的人偷走了。 一家人精疲力尽的在陌生的城市抱头痛哭,来来往往的人无一在意他们的悲痛。 “再考一年吧。”她的妈妈说:“再熬一年,妈妈相信你可以的。” 邵雪飞点了点头。 可似乎悲剧的发生总是一环扣一环。半年后,就在她哥哥干活的工地,工程款被大老板卷走,好好的工程变成了烂尾楼。 哥哥为了让工人们过个好年,至少能有钱买火车票回老家,把自己存的钱全都分给工人们,自己则踏上了讨薪的道路。 讨薪不知怎的变成了恶性事件,她哥哥被拘留了几天。邵雪飞的父母进城去打听他关在哪间拘留所,可是没有打听到。 再得到消息,就是她哥哥的死讯。哥哥还穿着讨薪那天穿的廉价西服,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远处看像个乞丐。 那个说她读书读到哪儿都会供她上学的哥哥,一根皮带将自己吊在烂尾楼的钢筋上,就这么死了。 后来,家里来了一堆讨债的人,骗的老两口卖了房卖了地。 邵雪飞就是在那之后退学的。她带着父母来到县城里,租了一间集装箱。她父亲在工地卖力气,母亲在餐馆杀鱼,而她做了人生中最傻的一个决定——她跟着一个自称文姐的女人去了市里,想要找可以赚更多钱的工作。 她只听说过人贩子会从城里拐女人往大山村里卖。可一个女人卖给村里人才能赚多少钱呢?市里才是真正赚钱的地方。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身边躺着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已经打着呼噜睡去了。 邵雪飞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锁链捆在墙面的一个铁环上。 她拼命挣扎叫喊,把那个比她体重重一倍的男人踹到墙边去,一次又一次躲过他的熊扑。 她的腿还有力量,尽管她不着寸缕,尽管她双手已经被磨出血来。 老男人叫来了好几个打手,才将她按在床上,闻了不知什么东西,又让她昏昏睡去。 这样的情形不知重复了几次,重复到她饿得再也提不动腿。然后她清醒着,被老男人强奸了。或者那不是同一个男人,她不知道。 然后她得到一碗像剩饭一样的烂糊。但她饿急了,还是舔食着吃光了。 有了点力气之后,她又开始踢人,然后又挨打挨饿。 “妈的,饿死算了!”给她送饭的那人顺便对着她的肚子猛踢几脚,然后把饭随手扣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听话!你要是学乖,早不用挨打了!” 邵雪飞将身上的饭都吃了个干净,依旧一有力气就踢人。 有一次,因为她挣扎的太厉害,墙上的铁钉居然被她挣松了,伴着墙灰掉了下来。她连忙用铁链勒住压在他身上的男人,疯狂的捶打撕咬他。 男人的哀嚎引来了打手。可挥舞着锁链的邵雪飞让他们一时间没法近身。 他们就这样与邵雪飞僵持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来了一波人。 这波人里领头的那个备受其他人尊重,他们叫他“花哥”。花哥在室内也带着个大墨镜,指挥着自己带来的一个人,用棍子一挑一缠,就重新让邵雪飞双手扭在一起。 然后又是熟悉的晕眩。 可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在小套间了。她带着手铐和脚铐,正斜躺在一间装修像会议室的房间。 她的正对面,坐着那个大墨镜花哥。 “哟,醒了?” 花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翘着二郎腿。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小山一样高的瓜子皮。 “别介意,我戒烟呢。”花哥继续嗑着瓜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关你屁事!”邵雪飞骂道。 “关小姐,幸会幸会。”花哥也自我介绍:“我叫花志强,大家都叫我花哥,你也可以叫我花哥。” “呸!” “小丫头有个性,我喜欢。”花哥被呸一脸唾沫,反而在笑:“我听说你踢人很厉害,是以前练过?” 邵雪飞没有理他。 花哥不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在边嗑瓜子边说:“我知道你不爱干这个,但你也没得选择不是?我们也不可能放你走,何必这么大戾气呢?关小姐……” “我姓邵!” “邵小姐。”花志强改口很快:“这样吧。我们这边缺一个宿舍管理人员,当然也是不能出公司门的。但每个月有工资,可以让财务那边寄给家人,你如果愿意干呢,以后也不用伺候男人了。宿管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娘们儿们送送饭什么的。前宿管你也见过啊,就那个小鸡子。” 邵雪飞想起那个给她送饭的杆瘦男人。他总趁自己饿得动不了的时候才敢近身,平时是被自己一脚踹飞的货色。 “想起来啦?”花志强虽然戴着墨镜,但感觉他眼睛在墨镜后面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在看他不顺眼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有时候嗑嗨了还找不到人。我看你做这个比他合适,好歹你是女孩子嘛,跟其他女士交流也比较方便,力气又大。” 花志强说了很久,可邵雪飞却不由得回忆起那个关押她的小套间,那一个又一个让她呕吐的男人,那一个又一个饿醒的夜晚……况且,她的父母还不知道她的消息,如果她能寄钱回去,也许他们就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她需要做的,就是给其他女人送饭,送避孕药,送生理卫生用品,压着她们去洗澡,以及……劝她们别想着逃走。 事实上,她得到这份工作的第一天,刚卸掉手铐脚镣,就试过逃出去。可逃跑的结果是她被两个保安架着,像丢大型垃圾一样丢在花哥脚边。 花哥的嘴角还是笑眯眯的,可语气已经可怕了很多:“不错的尝试,可我劝你还是不要惹我生气。如果你想知道小鸡子是怎么染上毒瘾的,我不介意让你亲身体会一下。” 她学乖了,按部就班的当着压迫者,冷眼旁观一个又一个新来的女人哭闹挣扎,一个又一个女人眼里的光熄灭,还有几个真的逃出去的女人,又被警察送了回来。 后来,李富强不知怎么被抓了。紧接着,花志强也被抓了。同时被抓的还有邵雪飞,毕竟她不是那些被锁着卖淫的受害者,而是加害者的一员。 她被判组织胁迫卖淫罪,以及强奸罪的从犯,进了女子监狱。 卿言听着邵雪飞的自白,心情逐渐变得沉重。 她不是招娣,不是想南,已经比很多女孩幸运。可这样的人明明有着挺聪明的脑子,很美满的家庭,和不算坏的本性,却依旧成了罪犯,没能走向很多人以为理所应当的人生道路。她人生中出错的环节太多太沉重,导致她真的犯罪的那一刻,外人也很难去苛责她为什么没有坚持。 卿言莫名想起何傲君。她曾以为何傲君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直到她与何傲君即将成为搭档,两个人交换秘密的那天,她才从何傲君的口中得知,“傲君”是一种更好听的“胜男”。 她明明跟她的母亲姓,可她的母亲却更希望她是个男孩。一时间,何傲君曾经的倔强要强都变得顺理成章。这个背负着本不需要背负的期待而长大的女孩成了卿言见过的最好的警察,却也无声无息的死在王赟才手上。 因为王赟才觉得她太过“幸福”,不够“特别”。每每想起这点,卿言对王赟才的恨就多一分。 “所以,你是为了报复文秀姗,才当她的打手。” 这话说起来荒诞,可何梦露却能理解其中深意。 “监狱长,您不是说嘛,监狱的职能之一,就是将犯人隔离开来,不让她们再回到正常社会继续作恶。花志强在男子监狱,我暂时拿他没办法。”邵雪飞眼里带着些笑意,那笑意深处的色彩,面前的两位都读懂了些许:“可文秀姗就在我眼前。文秀姗这样的人,她是永远都不会悔改的。所以总要有人想办法把她留在监狱里。” “你们一个是监狱长,一个是前警察,都做不到随意给她增加刑期,但我能。你看,她这不是已经被判延刑一年了吗?”邵雪飞甚至有些得意,可那语气绝不是炫耀或得尝所愿,而更像是愤怒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她这个人很自负的,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权威,所以在监狱里特别容易跟人起冲突。也许在你们眼里,这对监狱内的治安管理有负面影响。可监狱就只是监狱而已,正常社会里的渣滓才会来到这里,牺牲一点犯人的安全,换取无辜少女的安全,也无所谓吧?” “我不觉得你是正常社会里的渣滓。”卿言打断她:“虽然你的发言很有英雄主义的味道,我甚至挺佩服你的想法的……” 卿言说到这,才意识到为什么邵雪飞也会觉得何梦露报复她的想法挺天才的。 “但是,我不希望用增加你自己刑期的方式去控制文秀姗。”她接着说。 邵雪飞低着头:“我可不是因为冤罪被抓进来的。” 何梦露说:“做了坏事不代表就是坏人。现在你已经受到了审判,有了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是吗?” 邵雪飞沉默不语。 哪里有这么简单呢?难道她进了监狱,就听不到那些女人的叫骂、哭喊了吗?改过自新就能洗刷掉,她为了自己能好过一点,就转而加入了迫害者的一方的下作行径吗? 何梦露的声音放缓,她已经找到了邵雪飞这么做的理由:“文秀姗不是你的责任,而是我们的责任。如果你真的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感到愧疚,不如多想想你出狱后能做些什么。以后的人生还长呢……” 卿言对这种劝诫场面一向嘴拙,在何梦露发言时一直没有吭声,不想让自己插话打乱何梦露的思维节奏。 等到邵雪飞终于神情有些松动,不再排斥转宿到特殊宿舍,远离文秀姗一行人之后,卿言才开口问她刚刚就已经想问的问题:“你刚才说有个受害者从花志强的公司逃跑了,可警察却把她送回去了?” 邵雪飞点头。 卿言与何梦露对视一眼。 何梦露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她感觉自己突然手心出了好多汗,手指却微微发凉。 她之前以为,李富强被捕之后,王贇才是为了将自己洗个干净,才会急着灭卿言和何傲君的口。 可如果不是这样呢? 有没有可能,李富强就是王贇才送进去的,而他砍掉了李富强黑色帝国之中最惹人注目的几部分,却接手了更暗处的一些产业,继续为自己谋财呢? 那么文秀姗的人口买卖案能不能将李富强和王贇才联系起来,也许就是一个突破口。那样卿言也许就不必再背负冤罪,不必再时刻提心吊胆…… 那么近,卿言入狱以来第一次觉得,她与扳倒王赟才离的那么近了。 “文秀姗被捕,是因为她买卖妇女儿童到山村的事。”卿言说:“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因为绑架胁迫卖淫罪被审判过。” 邵雪飞急切的将身子向前探:“你是说,她还可以继续被判吗?” “服刑期间发现了判决时没有发现的新罪名,案件会移交给检察院。她本人不会移交看守所,而是会在监狱里进行严管级单人监禁,随时准备配合检察院的调查。”何梦露解释说:“这次说不定真的能……” “嗯。”卿言点头。 她在桌下紧紧抓住了何梦露的手。 18活该倒霉 第二天一早,卿言再次感受到了所有人闪躲的目光。 “你现在是传说级的人物。”但乔可飒还是那么没心没肺:“以前顶多算是离谱。” 这次连向惠芳都忍不住附和一句:“警察同志,你是不是来这里卧底的?如果之前得罪了你,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惊了,连炒饭里都舍得放鸡蛋了,以前早上的炒饭只有葱花或者剩菜。”乔可飒扒拉着餐盘里的炒饭。 “包子馅好像也变多了。”邵雪飞啃了一口包子:“之前还是那种,吃一口咬不着馅儿,第二口就咬过了……” 乔可飒伸头去看邵雪飞的包子,啧了一声道:“卿言,你跟姐妹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中国政府的秘密情报机构派来的,怎么你一来连饭菜都变好了?” 明明是乔可飒自己比较像混秘密情报机构的,但卿言无法反驳。她总不能直说,她睡了何梦露,所以何梦露怕她吃的不好,临阵磨枪的严抓起监狱饮食来。 “大领导要来了。”卿言只得说:“因为文秀珊的事。这么说来,改善伙食的大功臣应该是邵雪飞。” 邵雪飞耸耸肩。自从她与何监狱长统一了战线,就搬到了卿言宿舍最后的那张空床上。因为和向惠芳之前动过手的缘故,两人如今有点尴尬。可卿言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向惠芳宽慰似的伸手拍了拍邵雪飞的肩膀,以表和解。 “牛啊卿言。”乔可飒夸张地瞪大双眼,扫视其余叁人:“自由活动一趟回来,文秀珊的左膀右臂都让你挖走了。咱寝室现在可以算是、那叫什么……藏龙卧虎了。你以后就是咱监狱的第一大姐头,我们都跟你混。” 卿言苦笑。邵雪飞知道她想扳倒文秀珊,文秀珊和李富强之间的联系她也多少能猜到,可谁都不知道,卿言打的是顺藤摸到王赟才的主意。能让文秀珊少找些麻烦当然重要,可这层线索能牵扯到王赟才的可能性渺茫到几乎为零。尽管理智告诉她如此,但她依旧忍不住隐隐为此兴奋。 “按照我对王赟才的了解,”她对何梦露私下说:“囚禁卖淫这种事,他深度牵扯其中的可能性很小。李富强的本质是见利忘义的商人,对法律和道德缺少敬畏,为了金钱和欲望能无所不用其极。可王赟才不同,他是一个不介意自己更有钱和权力的……” 她不知该怎么准确形容王赟才。他像是被斩断任何一条腿都能无碍爬行的蜈蚣,只要能前行,没有哪条腿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这条蜈蚣不知不觉取代了李富强,成了天城阴暗面的脊梁。他和李富强之间最大的差距,就是李富强的强欲驱使着他也反制住他,而王赟才,至少他表现得几乎可以算无欲无求。 他不是对金钱、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生活有欲望,而仅仅是不介意变得更富有、独断,更只手遮天,才做了这一切,因此他更舍得抽身,更舍得断尾。 “他不像是为了女色去趟浑水的人。”卿言换了一种说法:“而用嫖娼的性爱录像来威胁其他人的做法,不能保证让被威胁的人顺从,所以维护一个淫窟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何梦露点头。据她查证,授意捣毁花志强的犯罪窝点,将其逮捕归案的背后操盘手正是王赟才,而整个案件的侦办过程中缺失的那一片,恰恰是账目。警方将花志强一伙如数逮捕,却没有查出涉案的具体金额以及过往钱款走向,只有当季的现金被缴获。 他原本可以暗使手段,把最后这笔钱也捞走洗净,但他没有。这笔被缴获的赃款让民众的心理多少得到些慰藉,彻查的呼声没几天就淹没在网络的悠悠众口之中了。 “这不代表他没有从中赚到脏钱。”何梦露道:“他此举想掩藏的,应该就是过往钱款的出入帐。此案涉及到李富强,是会由省检察院经办的,总比市检察院干净些。如果真的能由文秀珊这条线查到他头上……” “我们就走运得过头了。”卿言说。 运气是她最不敢相信的东西。 她又继续道:“但不管怎么说,能让文秀珊多蹲几年,也算是一种收获。” 如今她坐在邵雪飞身旁啃包子。之前总是佯装凶狠或做苦大仇深状的女孩此刻神情轻松了些,正和自来熟的乔可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一幕让卿言有些宽慰。 这俩人年纪相仿,再加上乔可飒初识的新鲜劲还没过,午休时间粘在一起聊天,上一任陪聊对象卿言也乐得耳根清静,尽量不往跟前凑。 跟文秀珊一起被带走,且同样单独监禁在水饭房的还有她的跟班章晓红等人,而邵雪飞恰巧不在其中,这件事也引起了其他囚犯的注意。可因为卿言从早上开始就坐在邵雪飞旁边的缘故,之前被文秀珊一伙欺凌过的人不敢找她麻烦,打听消息的人也不敢凑近问话。 卿言一不留神,真的有了点监狱大姐头的意思。下午做工排队取零件的时候,监狱里万年老二徐吉星的心腹甚至不敢拿走最后一包新型号零件,而是手拐了个弯,拿走了一包更难安装的老款式,仅仅因为卿言排在她后面。 卿言颠颠手里的新型零件,心道权力真是腐化人的东西。 然而做工作到一半,狱警就通知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去对谈室报到。 去对谈室,而不是监狱长办公室,这就说明不是何梦露想见她,至少不是何梦露单独见她。她心里对这次会面已经有了基本的猜测,于是推开门见到里面坐着手戴镣铐的文秀珊的时候,半点都不惊讶。 她知道何梦露此刻应该在办公室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于是在狱警关上门后,单手背后对着监控的方向,叁指并拢平置,大小拇指攥拳,维持了这个手势大约叁秒。这是她对小狗的另一种指令,意为“平复”。 对面的文秀珊没有捕捉到卿言的奇怪举动,径直开口道:“我知道是你在捣鬼。你的那个什么……二十多页的检讨书,骗小孩呢?” 她好像没意识到中招的人对招数进行嘲讽只能显得自己更傻。卿言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小孩都不至于信这种把戏。” 文秀珊越是情绪不稳定,可能撬出的情报就越多。即使审讯不是卿言所长,这种入门级的技巧也是信手拈来的。 可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次真的完了,还是别的什么隐秘原因,文秀珊居然没有暴起发难。她咬牙咬到牙根绷紧,可竟然将愤怒硬生生吞了回去,继续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我在做警察的时候,”卿言故意不说重点:“记得自己亲手抓住的每一个人,也记得每一个让我遗憾的案件。我抓住的人、没抓住的人……都曾经无数次进入我的梦中,或者在我精神放松下来的时候,闪回般的钻进我的大脑。” “你现在抓住我了,很得意吗?”文秀珊蔑笑:“你早不是警察啦!” 卿言不受挑拨,依旧平缓地说道:“文秀珊,你们拐子的症结之一就在于,自己总是不记得自己犯了多少罪,又是对谁犯下了罪行。正所谓‘谁能记得自己吃了多少面包呢’,你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拐卖了多少人,那些人又是什么模样吧?” “你什么意思?”文秀珊反问。她与卿言之间有着一个根本的信息差,就是她并不知道,邵雪飞是那个供出她新罪行的人。文秀珊甚至不知道邵雪飞没有被单独监禁在水饭房里。 吸纳的打手A与被拐的少女B对她而言都不过是一时趁手的工具,不需要过多关注,于是她从没意识到A与B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卿言道:“我猜猜,你对监狱长说,如果想让你配合检察院方的调查,就必须让你见我一面对吧?你见我总不至于就问句这个。” “我知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文秀珊说。 卿言挑眉,表示自己很感兴趣。 “是为了给李富强施加点压力,对不对?”文秀珊分析道:“你觉得如果能逼我招供出李富强的更多罪行,他就会判得更重,所以他不得不忌惮这一点。我知道这监狱里一定有和你串通的人——不然那通‘监控里没有你’的胡言乱语才不会保你不入禁闭室。你会趁检察院方还没派人来的时候就放出消息,让李富强的余党不得不把你弄出去,给你点好处堵上你的嘴,毕竟你犯的罪比起李富强的要好解决多了。” 就文秀珊手头上的情报而论,这套分析还算有逻辑。只是文秀珊没想到两点,一则是狱警无法向外界及时传达消息,二则是堵上一个人的嘴最好的方式并不是给予好处。 但这倒让卿言知道了她一直在猜测的事情——至少文秀珊知道的那部分事情里,没有王赟才的存在。 果然事情没可能那么顺利就解决。卿言多少有点失落,对文秀珊也没了耐心:“你该不会想说为了搞死我,你打算抵死不认,抗拒从严吧?” “我就算抵死不认,也不会吃枪子、或者上电椅?鬼知道现在怎么实行死刑。”文秀珊得意道:“可能我会蹲得更久一点,可是卿警官,你可别忘了,你此计不成就没几年活头了。应该是你比我更迫切才对吧?”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卿言说:“我这个人对生死看得挺开的,就是临死前想看你倒场大霉而已。” 文秀珊的威吓没有成功,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一个死囚犯,装的这么大义凛然。我是记不住我拐卖的每一个人、啊,倒是有几个男人我还记得,只可惜次年再见的时候,不是死了就是傻了。可卿警官,你能记住你杀的那个警察的样子吗?” 一瞬间的错愕,让卿言几乎毫无伪装的余地。 而这次,文秀珊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两眼眯着,好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然后她半支起身子,逼近卿言,想要在她面无表情的伪装之上留下嘲弄的涂鸦:“你没杀人,是不是?” 卿言没有辩驳,也没有澄清。她只能沉默的忍受文秀珊的嘲讽。 她没有直接看到何傲君的尸体,可被审讯、判决的过程中她被迫无数次看过尸体的照片。文秀珊的问句让她一瞬间不可控制的联想到被屏幕放大无数倍的何傲君的死状。 每一次都撕扯着她仅剩的求生欲,每一次都让她无比憎恨……那个最初发现了王赟才秘密的自己。她不该把她的发现告诉何傲君,至少这样不至于害死她。而这种想法让她进而更恨那个已经被王赟才磨平反抗意识的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浑浑噩噩到,连恨王赟才的胆量都失去了。是她的小狗把她反抗的胆量又重新植入她的胸膛,而她最少也要为小狗做到拿下文秀珊,即使她的口供根本无法牵扯到王赟才。 于是卿言任她嘲弄着,心想以退为进也许是比激怒文秀珊更好的手段。 “我原以为你是个穷凶极恶的黑社会,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单纯的软蛋。”文秀珊笑了个够本:“冤种窦娥,你挺会虚张声势啊?” 卿言比她料想的好对付,她便不受拿捏,肆意妄言道:“我就算抵死不认,也无所谓吧?你手上其实什么都没有,想空手诈我是吧?” 在卿言的授意下,检察院的人到来之前,监狱方对邵雪飞的事情严格保密。这也是为了营造囚徒困境,尽量需要让犯人保持一无所知且相互无法串供的状态。因此文秀珊并不知道,其实定她的罪早就不需要她自己的证词。 卿言神情转变为有些许不安:“我建议你自行招认,如果检方从别的渠道得到了你的犯罪证据,那么你的态度就属于不配合……” 这次是文秀珊打断她:“差不多得了吧,废物警察。我也告诉你一点你一直没意识到的东西吧。” 卿言闭上嘴,静静听文秀珊讲下去。 文秀珊道:“我们不是因为犯了罪才被抓进监狱的,而是因为倒霉才被抓进监狱的。你看看你自己的下场还不明白吗?追究罪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你差的是运气,我差的也是运气。如果我够走运,就不会被抓,而你足够走运,就不会被冤死。就这点来讲,你和我没什么太大差别,好歹我还真的风光过,不像你,是个纯粹的大冤种、倒霉蛋。” “然而这么说来,”她继续道:“我和那些被我拐卖的人,也没什么太大差别。他们是因为倒霉才遇上我,而我是因为倒霉才被警察抓,谁也不需要像谁负毁了人生的狗屁责任。所有人都只是差了点运气。” “我倒了霉,这才落得多蹲几年。但我又比你们都走运——”文秀珊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采,扭曲而狠戾:“被判死刑的不是我,生不如死的也不是我。而你,活该倒霉。” 她认定了卿言是个被看穿的废物,不屑于再与她交谈,当即结束了对话,被狱警带回水饭房。 卿言也同样被狱警领回工作区做活。她抬眼与监控对视着,内心里知道何梦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不知道何梦露对这种发展有何看法。她只知道,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不用法律的力量,而是用一些诡计让罪犯入刑。文秀珊原本就处在刑期里,面对被翻出来的新罪行,这样的“招认”态度必然会被检方划为不合作的范畴。原本检方就会考虑到刑期内的罪犯被改造的效果如何,此时选择老实招认和试图蒙混过关之间的量刑差别大到超过文秀珊的设想。 而她自以为扎透卿言脆弱心灵的那番叁观扭曲的发言,其实杀伤力也就那样。倒霉和活该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文秀珊属于后者。 唯一可惜的,就是文秀珊对于花志强案中李富强的背后有王赟才的蜈蚣腿这件事丝毫不知情,而就算此次调查能够逼得男子监狱那边的花志强招出王赟才相关的证词,也总不如探监日更紧迫了。 19不请自来 相比身为监狱长的何梦露,卿言面对即将到来的探监日则要清闲的多。 既然已经了解到自己被转监不是什么蓄谋已久的杀招,她实在没什么别的可以做。文秀珊已经交由检方处置,这件事恐怕要很久之后才能有后续动向,监狱内的管理也是何梦露才有权操烦的事情。 而卿言,即使她正匀速的向死局迈进,在这封闭的环境之中,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劳作之中保持清醒和乐观。坦白说,她的新监狱生涯比之前的日子好过很多。看来跟监狱长有染确实有不少好处。 唯一一点生活的小调剂,就是她能感受到来自章鱼精的危险瞪视。趣味点在于,章鱼精神情里明显带着厌恶,却因为来自监狱长的不明深意的命令而不得不与她保持距离。看到章鱼精讨厌她却又没法找茬的样子确实挺好玩的。 狱内的传言是,卿警官帮助检方啃下了文秀珊这块硬骨头,于是监狱方不得不提高她在狱中的待遇——即使她是杀害监狱长姐姐的凶手。这个传言提高了不少何梦露在犯人心中的形象,也让卿言显得愈发骇人、可怖、心机深沉起来。 有时卿言会突然盯向监控摄像头的方向,就好像她是一部元电影的主角,正在打破第四堵墙跟观众沟通。张狱警注意到这点后,就比以往还要密切地关注卿言的细微动向。她打心眼里认为卿言这样的人憋了一脑袋坏水。但卿言在与文秀珊会面过后,就没有与监狱长有过私下的会面了。 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张狱警去监控室专门查证过,每次卿言有什么特殊动向的时候,监控都被监狱长关上了。监狱长铁定不会与罪犯勾结,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和监狱长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或是监狱长被她威胁了。 张狱警知道,以自己的级别和身份,不该知道的东西最好不要去深入调查。但她需要知道监狱长究竟有没有被那个无耻的杀人犯胁迫,毕竟对方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好警察”。 没过多久,终于让张狱警等到了一点奇怪动向。她换班的时候听说,监狱长将囚犯32879号召到办公室挺长时间。张狱警没惊动其他同事,支开监控室的狱警偷偷调查,发现办公室的监控果然是关着的。 监控室有着对狱内监控的最高管理权限,却仅限于囚犯日常活动的区域,行政部门不包含在其中。监狱长的办公室内的监控无法远程操控打开。但她查看了走廊的监控。 何监狱长从开完会后回到办公室就再没出过门,而卿言被狱警押送到门口,进门后也没人再出来。已经足够久了,她们在做什么? 张狱警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一趟。她先去办公区取了一份物资运输相关的报表,显得自己不那么像没事找事,紧接着加快步伐,走到何监狱长办公室门前。 她见四下无人,先是屏息凑近门板,试图听到两人的交谈内容。可出乎她意料的,办公室里很安静,没有人在说话。 她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然后恭恭敬敬地敲门:“报告监狱长,狱警YJ0417号,来确认下周的物资运输,请监狱长直视。” 里面并没有立刻传来回应,而是微妙的隔了一小会儿,这才传来监狱长的声音:“进来吧。” 张狱警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监狱长的位置上坐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卿言,那个死囚犯。 她反射性抽出电棍,还未上前,卿言就站了起来。她腿部贴着桌沿,笔直的站着,脸上带着点莫名的笑意,但语气还是平稳又轻松的:“报告长官,囚犯32879号,正在奉监狱长的命令完成文秀珊事件的相关报告,请指示。” 张狱警四下张望一圈,都没见到监狱长的身影:“何监狱长人呢?” “她去上厕所了。”卿言说。 张狱警眯起眼睛。她大步向前,将手中的报表放在监狱长的办公桌上,可电棍却微微扬起,以示威胁:“我看了走廊的监控,怎么没看到监狱长出来?” 卿言瞟了一眼电棍,心想章鱼精太常把自己的王牌亮出来显摆,以至于电棍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有威慑力了。 可她表面上还是一副配合的语气:“她刚去,也许跟你错开了吧。” 倒也不是不能解释。张狱警心想,总不可能卿言这么短短的时间将何监狱长分尸又清理了现场。 她又问:“你是罪犯,是不能碰这台电脑的。写报告为什么不去阅读室写?” 卿言干脆将显示器转了过去:“监狱长已经把网断了。让我用这台电脑的原因是,只有这台电脑有权限看文秀珊的审讯监控,她的证词也需要记录在报告里。” 显示器上半屏是监控回放到一半的暂停画面,另半边是密密麻麻的wps页面,在无声的佐证卿言的话。 张狱警仔细的看了看显示器当前页面,又抬头盯着卿言的眼睛,无言的看了一会。 周遭安静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可卿言依旧是一副轻松的神态。 不像是在撒谎。张狱警在心里判断到,可还是嚣张到让人讨厌。 她凑近卿言的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最好别让我抓住什么把柄。” 不然你就会让我生不如死。卿言在心里补充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可张狱警接下来的话,就算是卿言也没有料想到:“如果你的所作所为威胁到了监狱长,或者以任何形式让监狱长陷入不利的境地,我就算不得不丢掉这身警服也不会放过你。” 卿言和张狱警对视着,读到她眼底静静燃烧着的认真。 于是她也格外认真地回应道:“如果你真的为监狱长着想,最好想办法保住你这身警服。我相信她更需要一个忠诚的下属,而不是一个忠诚的一般市民,或者忠诚的犯人。” 张狱警没有预设会得到这般回答。她愣了一下,继而似乎想要表现出冷硬的派头来遮掩她内心的动摇:“我不需要一个罪犯来教我做事。” 可她还是将电棍收了回去,转身离开。在还未跨出房门之前,她突然转身,对卿言说道:“我不会放松对你的看管,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罢,她没有像何监狱长在办公室里时那样轻轻的带上门,而是盛气凌人的一甩,听到门发出嘭地一声,这才满意地离开。 卿言在门彻底关上之后才改变姿势。 她重新坐下,慵懒的靠在舒服的办公椅背上,手心朝上,伸出两指向上挑。 何监狱长接收到指令,顺从的从办公桌阴影深处爬出来,像只爱撒娇的大型犬一般,半个身子扑在卿言身上,嘴里还叼着自己的蕾丝内裤的一角。 蕾丝内裤上已经沾满了口水,被卿言两指捏走丢到桌子一角。而它原本该遮挡的地方此刻正暴露在空气中充血发热。 何梦露今日穿的不是平常办公时穿的那身裤装狱警服,而是举行仪式典礼等重大活动时才会穿的裙款警服。上身是庄严整齐的制服,而象征职业风采的半身裙此刻已被掀至腰部,露出圆润饱满桃心形状的股峰。平日里刻意修剪过的毛发此时已被剃光,红种柔软耻丘上还沾着晶莹的爱液。而警服的腰带,此刻正收到最紧,将监狱长的大腿中部紧紧束缚在一起。 只有粗跟的黑色通勤皮鞋还保留着一点监狱长的职业风采,可很快就粘上了几滴隐秘肉缝之间涌出的丝丝淫水。 卿言这次双腕之间没有镣铐,得以自由的一手环抱住何梦露,一手亵玩着她毫无遮掩的屁股。 她毫不温柔的抚摸着,时而勾起手指挑弄那永远渴求抚弄的花蕊,时而扬起手掌,无半点怜惜的肆意拍打着何梦露的双臀。臀部早已红着微微凸起一条一条的鞭痕,哪里还能经受住卿言随性的拍打。没打几下,何梦露便小声求饶了。 “主人,小狗好疼……饶过小狗好不好?” 她敢这么说,是因为卿言在之前就明确的表达过,鞭打已经是之前她做错事的惩罚了,而这之后的都只是兴致到了,随意玩玩。 小狗已经乖乖的领罚了,现在是肆意卖俏的时间。主人也纵容着倚娇作媚的小狗,将她圈在怀里,疼爱般的抚摸着她。 可主人的下一句话,却让小狗不敢再乱动,就连讨好的舔舐指尖都不自觉停了:“张狱警对你有意思,你发觉了没有?” 何梦露赶忙摇头。 在这之前,她都没对小张有什么特殊的印象。最多只能说,小张比起那些沾染了上一任监狱长恶习的狱警,服从管理得多。可这所监狱里的狱警很多都因为上一任的事件免职的免职、调岗的调岗,她接手后监狱管理层的风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所以服从管理的小张也就不显得那么突出了。 后来她观察到,在卿言被关禁闭室的那段时间,小张是对她虐待得最积极,手段最狠厉的那位。但这种行为是她默许的,责任在她,小张顶多算有一些暴力倾向,需要做职业心理疏导。 何梦露从没想过小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也不知道主人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也许是她压低声音对卿言说了什么,而何梦露在桌下没能听见。 她慌慌张张解释:“我没有对自己的下属做出过任何不轨的行为,也没注意过……” 何梦露卡了壳,卿言顺势替她补上:“没注意过下属有没有对你怀揣不轨的心思?” 何梦露捉摸不透卿言此时的情绪,她只得继续诚恳的解释:“我对她没有心思,以后也会注意和她保持距离的。” 见卿言还是没什么表示,何梦露又柔声细气地问道:“主人,你在生气吗?” 卿言觉得有点好笑:“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回答是,这样你就又有机会被我好好罚一顿了?” 何梦露听到这回答,便知道卿言没有在生气:“主人就算不生气,也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嘛。” “那倒是。”卿言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继续罚何梦露的意思。 因为文秀珊的事,何梦露忙得几日没能得闲,只能工作之余偶尔通过监控看看卿言。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能与卿言亲近,没想到又有下属来打扰好事。何梦露以为卿言被狱警败了兴致,这才心情不好,连忙卖乖哄哄主人。 可主人却一反常态,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表现出不耐。她也没有心情不好,反倒觉得差点被人发现的刺激感,特别是因为现场有第叁人而吓得动也不敢动的何梦露格外有趣。 她很满意自己与何梦露的现状——除了她叁年后会被执行死刑、或者王赟才会在探监日之后派人杀了她这点之外。但与何梦露腻在一起的时光不再像是她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一样了。不管她什么时候会死,近期或者几年后,又或者……很久很久以后,这段缱绻缠绵都是属于她的。 何梦露不仅仅是现在很漂亮,她是一直很漂亮;她也不是现在才很优秀,她从小就优秀到让人羡慕。曾经在她们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喜欢何梦露的人就多到卿言记不过来的程度,甚至她搬回天城之后,曾经在首都喜欢她的前同学还不断的给她寄信。 而以前的卿言是个学习有些跟不上、没有家境可言,也没什么朋友的人,这样的人在私下里是何梦露的主人兼女朋友。虽然看不到未来,可那时的卿言还敢奢求什么呢?真的能有谁责怪的了卿言曾经深入骨髓的自卑和不安吗? 可何梦露也不会再遇上任何比卿言还要独特的人了,不是吗? 从前卿言只是个少言寡语难相处的女高中生,而现在她是那个要与何梦露一起复仇的人。她活下去,将王赟才从王座之上拉下来,让他接受审判;或是死在何梦露面前。任何一种结局都会让她难以替代。 而为一个人去死很容易,难的是为一个人活下去。卿言早就下定决心不再让何梦露受伤。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可曾经每每面对何梦露时,那种犹如阻止流沙穿过沙漏的细缝一般难以挽留的不安感却消失了。 她曾经是那么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死亡,也不是污名,甚至不是孤独本身。 她害怕自己从没被爱过,害怕自己最幸福的回忆只是一场错觉,害怕自己唯一畅快活过的记忆只是沙滩上的一串脚印,被海浪轻轻拍打过后,就了无痕迹。 她害怕何梦露不再记得她们相爱过。 可何梦露爱她,不是吗? 卿言为她整理好裙子,卸下鞭打过她又捆绑着她的那条皮带,然后轻柔地吻上她。 呼吸的纠缠迎合着心跳的节奏,将天与地都倒转着融进身体里。她们相拥得那么紧,好像乘着一叶扁舟飘摇海上的旅人,抵抗着试图将她们分离的暴风骤雨。她们吻到挣脱恐惧的束缚,挣脱折磨的苦痛,挣脱自厌的烦扰,吻到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刻印给对方。 情欲消散后,残留下的是冲刷不尽的爱意。 没有人舍得结束这个吻,可卿言还是终于轻轻推开她,又亲吻几下她漂亮的下颌,直至软嫩的耳垂。 她为何梦露整理着头发。细碎的发丝顺着她的指尖回归到平整的形状,那不太自然的深黑色衬得卿言的手指更加苍白。 她终于记起来问这个问题:“何梦露,你为什么把头发染黑了?” 番外二(1)作恶也要好对象(上) 文秀珊一事随着检察院的介入暂时告一段落。当狱警说是监狱长的直接命令,要将卿言单独领走的时候,邵雪飞迟疑自己该不该跟着站起来。 “其他人继续工作。”狱警简单利索道:“监狱长只叫了302879号。” 卿言朝邵雪飞耸肩,在乔可飒好奇的目光下没上手铐就被狱警带着离开。 何梦露好像愈发不打算遮掩卿言在监狱之中的特殊待遇。毕竟这位犯人与监狱长合作扳倒了文秀珊,能够在孤城之中以此换取相对的自由,其他犯人也能够接受。 关于这件事的内因,监狱里流传的最新版本有两种。一是卿言在外面得罪了大人物,所以是不可能获得减刑的。所以即使她瓦解了监狱内第一大帮派势力,监狱方能给她的好处也只有这点东西了。 另一个版本则恰好相反,说卿言是监狱方派来的卧底,以苦肉计配合着监狱长的平乱运动。毕竟在这所监狱里,比何梦露有“资历”的犯人多的是,她们都经历过前任监狱长的混乱管理,也看到了何梦露上任以来,对管理狱警、物资以及狱内制度进行大幅优化的同时,对囚犯之间结成的小团体却一筹莫展的现状。 后者是乔可飒听说之后传到卿言耳朵里的,而前者是乔可飒传出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卿言的背景变得愈发玄幻了起来。 其实连乔可飒都不知道的内情是,何梦露针对罪犯之间的小团体,早已有了另一套计划,而且已经落实的悄无声息。文秀珊的重审排上日程之后,她将文秀珊手下的几个心腹安排了转监,监狱里的一方势力就这么烟消云散,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新的势力却没有遵循常理趁机顶上去,此中内情,卿言估计是何梦露动了些手脚。 所以她猜测何梦露这次见她,除了简单说明一下文秀珊一事的后续之外,还要讲讲这背后的缘由,再讨论一下针对探监日的计划。 她总是忘记何梦露这个人不太爱按照常理出牌。 狱警敲门,报告,得到回应,将卿言推进办公室,关上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严格符合监狱内的规章管理制度。可门内的监狱长却在下属关门离开后,迫不及待的站起来迎接到来的囚犯。 监狱长穿着平时不会穿的裙式制服,还仿佛怕卿言没法一眼就看到她雪白的大腿似的,刻意将正常制服裙穿的像高腰裙,下摆堪堪遮住屁股。 好看是挺好看的,但卿言就是有点想笑。 这只小狗也太心急了吧?仿佛主人刚下班,推开自家房门,小狗就叼着狗绳欢快的奔到主人身边,巴不得主人屋子都不进就将它牵出门去。 卿言快速的打量办公室内的变化,发现何梦露连办公桌都收拾的一干二净,桌上的文件整齐的码在文件盒里,被搁置在最边缘的角落,而办公桌上空出一大块面积,显然是为了让她们在做什么的时候不至于碰乱任何东西。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何梦露身上。 不同于日常工作时简约严肃的扮相,此时的何梦露化着淡妆,唇色却比平时明艳好几个色号。平时总是盘起或用发夹夹住的长发此刻则蓬松的披散着,卿言十分确定如果她拉开上次放着枪的那个抽屉,里面会有卷发棒和化妆品,或许还有香水。以及,她穿的鞋虽然总体上算是通勤风格,但不是何梦露平时上班穿的那种,至少穿着这样高跟的鞋根本不可能开车。 何监狱长早上绝不可能是这副模样来工作,不然监狱非得炸锅不可。 卿言的反应并不是何梦露预想的那种。她利用午休时间给自己来了一个全套的小妞电影标准女主变身环节,只想得到卿言一瞬被惊艳的表情,可卿言却抱臂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何梦露顿时心情郁结:“不好看吗?” 她还特意转头看向衣冠镜里映出的自己,与几分钟之前她做最后确认时看到的完全一致,哪里好笑了? 可她一开口,卿言好像再也绷不住似的,抬起手挡住半边脸,肩膀颤得不成样子。 “有什么好笑的!”何梦露轻声喝道。她耳尖已经羞得通红,心虚的同时又有些生气。她当然知道卿言是看穿了她背后的小心思才忍不住笑的,可这浅显易懂的思路让她更加羞愤。 卿言一边摆手,一边笑得更厉害了。她最后的一点理智让她不至于笑出声,可脸上的表情却再也藏不住,边笑边轻轻摇头。 “不许笑了!”何梦露毫无威慑力的轻嗔,她上前抓住卿言的小臂,恨不得在上面咬一口,神态和动作都像极了恼羞成怒的小学女生。 可卿言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抵过的?卿言微微一拽,就将她拉进怀里,一边抱着她,一边还没有散去笑意。 “何梦露,”她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这么开怀大笑过了:“你真的好可爱。” 无论过去多少年,何梦露的本质都没有变过。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从不去遮掩情感的,无论多傻的事情都会因着这份纯粹而变得无比可贵。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卿言曾经想过,如果那天的某些细节稍稍倒转,她会不会愿意屈膝去做自己喜欢的女孩的小狗,即使只是一次讨她欢心的举动,不代表任何身份或关系的变化。 她的答案是不会,她做不到。 她这样的人不得不时时刻刻维护岌岌可危的自尊,所以她做不到撒娇,做不到示弱,做不到说软话,甚至做不到正常的表达感情。她可以为了何梦露去死,也可以为了何梦露挣扎的活下去,可她却做不到回应给何梦露同样坦然的爱意。 而何梦露却不同。她清楚的知道在卿言面前下跪只代表着情欲,而非代表屈辱。她的安全感不会被小狗的身份所剥夺,更别提尊严。 所以她从不介意屈膝作狗。这场游戏对她来说也非一种侮辱或是趋奉,而只是单纯的挑逗和享受。 她的眼里永远盛着纯粹的喜欢,好像胸膛里有消耗不完的爱意,只是卿言足够幸运,能成为何梦露一腔情爱奔流追寻的入海口。 直到被卿言搂紧,紧到几乎要融成一处,何梦露这才意识到,卿言并不是觉得她这样做太过严阵以待了,才这么放肆的笑。 她在卿言的耳旁温声细语,不想惊扰这个难得释放情绪的人。 “检察院也已经注意到,曾经从花志强手下逃跑的受害者之中,有人是被警察送回淫窟的。他们已经在暗中调查警队之中是否有人与花志强勾结。” 卿言点头,两臂放松,还微微后退了半步。她刚才的失态没有惹怒何梦露,可明明是何梦露为了讨她欢心,才刻意打扮了自己,却只换来卿言莫名其妙的笑。任谁都会生气的,但何梦露却在平复下来后,率先开口试图用案件的进展安慰她。 卿言却连一句轻描淡写的抱歉都说不出口。她从不曾对谁开口说过对不起,就连这点小事都好像再消磨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这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 她沉默了一阵,好几次都试图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却只能接着何梦露的话说下去:“恐怕只能查到些小喽啰,或者王赟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推到我头上,也不是做不到。” 这也是何梦露隐隐担心的一点。比起推出几个新的替死鬼引起群众恐慌,把彻查警队这个诉求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一个现成的替死鬼要方便多了。 见何梦露脸上已经有了阴霾之色,卿言安慰道:“我只是说他可以,没说他一定会这么做。” “这样对他最有好处,不是吗?” “对他最有好处的事是把我跟何傲君一起杀掉。”卿言轻描淡写的说:“甚至杀我还更容易些。” 卿言的社会关系比何傲君要简单许多,她朋友不多,连家人都没有,可以算是最方便的暗杀对象。可王赟才却偏偏把她留在了最后。 “他不是因为你对他来说算不上威胁才留你一命的,是吗?” 何梦露其实早在第一次听说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就纯理性的角度来说,王赟才的行为是说不通的。可卿言每每提到王赟才,情绪就总不太对劲。何梦露明白她不想提及,再加上当时王赟才的行为目的并不是讨论重点,所以才没有刨根问底。 可卿言对王赟才不会轻易的杀她这件事,表现得太笃定了,这又和她拼死防备王赟才可能的暗杀相互矛盾。 “我也希望我能对你解释清楚。”卿言苦笑,“但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许我和他确实有思维和性格相似的地方,所以我才能明白他的想法。”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他不想轻易杀我的原因,和会派人暗杀我的原因是一样的,而这种心理跟功利性考量或者爱恨情感没有任何关系。” 何梦露似懂非懂:“也就是说,他是个不能遵循常理去推测的敌人。” 王赟才这么步步为营,多年来连狐狸尾巴都没露出半根毛,却没有遵循将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把卿言灭口,而是放任她在自己掌心苦苦挣扎。何梦露直觉王赟才对卿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态心理,而她只希望这种不遵循常理的变态心理能够让王赟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卿言心里却是另一番猜想,恐怕这世上只有她能对王赟才做出这样的推测。可她不愿意承认,她更愿意纯粹的恨王赟才,将事情简化成王赟才害死了她的挚友,而傲慢的放走了她。 她记得他曾单独对她讲的话,关于他和李富强是怎么勾结到一起。她看着他饶有兴致般的脸和游刃有余的双眼,只感觉到一阵恶心。可她依旧很难忽略,曾经的王赟才与李富强,跟现在的卿言与王赟才,二者近乎映射般的相像。 她从不放任自己深想这个问题,更不想让何梦露知道。她倒宁愿何梦露知道她是于泰阳的血缘后代,至少在这个故事里她不那么像那只注定会生出龙鳞的勇士。 “你可以把他理解为一个精于算计,但偶尔发癫的神经病。”卿言随口回应道,紧接着又转移话题:“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何梦露将思路拉回:“什么问题?” 卿言问到:“文秀珊的小团体经此波折,核心成员基本都转监分散,小喽啰群龙无首,也不敢再肆意行事……怎么那个叫徐吉星的和叫张雪玫的,也没什么动静了?” 何梦露听罢,神色有些得意,脸上也有点笑模样了:“你猜猜嘛。” “我哪有那么厉害,能猜透监狱长的妙计?” 何梦露终于被卿言逗笑,这才将自己一直以来暗埋的伏线细细道来。 原来,前监狱长遗留的一大问题,就是监狱内流通的非法物资。而张雪玫也正是凭借贿赂狱警以及监狱外的门道,才在监狱里混的风生水起。何梦露上位后,第一时间就将受贿的狱警上报并革职,断绝了张雪玫的物资来源,并没收了非法所得。张雪玫也因此在监狱中只剩个空架子,再没有几个能调动的狱友了。 很快,何梦露发现,断绝非法物资的监狱隐隐有不安攒动起来。幸好在没有爆发出事端之前,何梦露就想通,是自己大刀阔斧的改革太厉也太快了。她回想起鲁迅先生曾经做过的那个关于拆屋顶和开窗的比喻,意识到自己现在需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防止有人主张拆掉屋顶,她必须主动开一扇窗。 她选中的人是徐吉星。 这人是因为搞杀猪盘进来的,很懂得人情世故,也因此在监狱里的人缘最广,可却很少借此生事,一心只想低调行事,争取快些出去。她犯罪的驱动力是贪财,这样的人在监狱里反而更好掌控,因为在断绝了金钱交易的监狱里,表现分才是能堂堂正正花出去的东西。 于是何梦露对上级打了申请,以调动囚犯的改造积极性为理由,扩充了狱内小卖部的商品种类。而这些商品却没有正常的上架,而是成为了罪犯之间偷偷流通的隐形交易品。徐吉星用这些从何梦露那里搞到的东西来提高自己在监狱中的地位,她成了监狱里新的供货源,也很快爬到了仅次于文秀珊的地位。 对于曾经肆无忌惮的搞过违禁品,也曾尝过半点违纪就要被彻查的严厉滋味的囚犯们来说,虽然现在“上头”查的紧,搞不到违禁品,但搞到些超市里换不到的东西,也聊胜于无。 而作为交换,徐吉星成了何梦露安插在囚犯之间的“卧底”,负责给何梦露提供情报。 越是明面上搞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有价值,这比那一套又一套的正向激励见效快的多。监狱中隐隐流动的不满也被重新恢复的地下秩序所抹平了。很快,狱内的情况就被何梦露掌握透彻,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摄像头、狱警和徐吉星叁方的监视。 而现在,文秀珊的势力被拔除,徐吉星早就被她收入麾下,而张雪玫早就已经只剩下名头,甚至新来的刺头卿言,还是她何监狱长的地下情人。 卿言几乎要夸张的鼓起掌来。此举既平复了狱内的躁动不安,又在囚犯间安插了稳定的情报提供者,还搞掉了张雪玫,而这一石叁鸟之计的实行过程中,何梦露没有半点越权行事。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很适合当犯罪顾问?”卿言已经没有别的话能表达自己的感叹。 “那可不行,你不知道——”何梦露看着她,眼眸闪烁着认真的神采:“我的主人可是警察呢。” 番外2.2作恶也要好对象(下) 这话让房间里的气氛不由得沉寂几分。 何梦露并不是故意揭卿言的伤疤,也不是无意中触到了卿言的逆鳞。正相反,她这么说是想告诉卿言,在她心里卿言永远是她的骄傲。 卿言也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可总归不能坦然接受。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她这样回答道。 这回应连带着何梦露的心绪也变得低沉。她顾不得逾矩与否,并膝蹲下身去,轻轻将头抵在卿言的小臂上,好像一只顺从的宠物。 “一切都会好的。”她干巴巴的回复,第一次感觉自己竟然如此笨嘴拙舌。 卿言微微叹了口气,一边抚摸着何梦露凑上来的脑袋,感受她柔顺的发丝穿过自己粗糙的指节,一边盯着何梦露下垂的眼睑。 “你惹一个很坏、很坏的前警察不开心。”她这么说着,语气却带着愉悦感:“她决定跟你算算总账。” 何梦露先是抬眼,确认卿言的笑意不是她的错觉。而后她顺势跪下,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不再倚在主人身上。 她原本穿成这样,就是等卿言跟她算总账的,此刻也算求仁得仁。卿言的情绪压抑了太久,再加上身在狱中环境总比不过外面,她担心卿言憋出什么心理问题。 “小狗一向都很认罚的。”她语气可怜巴巴,实属仗着主人心情好在卖乖。 “是吗?”卿言指指桌子:“趴上去,两腿分开。” 何梦露老老实实,站起来回身趴在办公桌上,两腿听话的叉到最大。 卿言则坐在办公椅上,抱臂观赏眼前的小狗。她顺手抽出桌面笔筒里插着的一把尺子,握在手里,一头轻轻挑起何梦露的裙摆。 “监狱长,还记得着装管理规定吗?”卿言问。 “记得。”何梦露脸红到耳根,她几乎违反了每一条着装要求。 “仔细说说吧,你违反了几条?” 何梦露只得回答道:“不同制式的警服不能混穿;警服应保持干净整洁,不得敞怀也不能……露大腿;皮鞋鞋跟不得高于四厘米;工作时应盘发,头发不能过肩。” 她听见主人在她身后发出一阵轻笑声,随后,她的裙子被主人掀开,将那条深紫色蕾丝丁字裤露了出来。 “明知故犯啊。”卿言说着,用手中的尺子一下一下戳着堪堪被布料遮掩的耻丘,直到布料上渐渐渗出深色的水渍:“裙子那么短,随便一挑就掀上去了,这是值班的状态吗?” “不是。”何梦露认错:“对不起,主人。” 接下来触碰她的,是卿言的指尖。 她时而两指并起,隔着布料戳弄那因水渍而贴合细缝的凹陷区域;时而又弯曲手指,用指背刮弄已经充血颤抖的阴唇;时而又用小指轻轻勾起丁字裤最细的那条带子,拉伸到极限后松开手,让小狗感受到被爱液浸湿的布料回弹抽打的感觉。 这挑逗更加深了何梦露的羞耻感。可卿言却不肯就这样简单放过她。 “这样吧,何监狱长。”她说着,手指缓缓滑动在何梦露的股间,每一丝触碰都像是欲望的鸩毒随着皮肤渗入骨髓和内脏:“保持这个姿势,将管理规定的第九条背一遍。如果你完成的好,我就给你你想要的。” 何梦露当然记得,甚至管理规定就贴在她办公室的衣冠镜旁。可偏偏是第九条,光是回忆那段内容就已经足够让她羞耻得双腿打颤。 “管理规定、第九条……”她磕磕巴巴的开口,试图平稳自己颤抖的声线,可语气已不免沾上情欲的喘息:“仪表端庄,举止……文明,精神饱满,姿态、姿态良好。” 一字不差。可现在的何梦露正掀起裙子敞开大腿,湿透的内裤和放荡的姿势离这四个短语一整个坐标轴的距离。 “记得很清楚。”卿言赞许道。 她将尺子放回笔筒,又将剪子拿了出来,两下剪断了那条内裤。 下一秒,团成一团的布料就被递到何梦露嘴边,她乖巧的叼起来。 “咬着,不许出声。”卿言命令着,随即抽出何梦露腰间的皮带:“不用计数。” 皮带很细长,不是警服随配的那条。这么说来,何梦露之前还漏认了一条警服与便服混穿。可之前都说了是要算总账,这点小事最多算个添头了。 卿言将皮带在手掌上卷了几圈,空挥几下后,觉得不太衬手,于是又将皮带两折,双手向外抻了几下。 何梦露只听见身后传来好几声噼啪响动,每次都让她神经不由得紧绷,可预想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在身上。每一记响声都在吊高她悬着的心,让她不由自主的抓紧桌沿。 可卿言却在试鞭后,将皮带卷曲的正中段贴合何梦露的小穴,有意的刮蹭着,直到那段沾上了晶莹的液体,这才舍得挥出第一下。 她没有留手,那一下抽得何梦露臀波荡漾,双膝反射性的蜷缩起来。白皙的股峰上一阵锐痛,那痛感竟像是遇肉化开一般,逐渐将火辣掺着酥麻传播开来。 那鞭留下一道殷红色的鞭痕,随着痛感散播渐渐显现。何梦露硬是忍着没叫出声来,可双眼已反射性蓄满泪水。 “还用我提醒这句吗?”卿言皱眉,语气冷硬:“挨抽的时候不许动。” 她的小狗早在那下挨过之后,就立刻将腿重新伸直打开,表示自己知道错了。此刻更是乖巧的撅起屁股,似乎在无声的表明自己已经准备好挨下一鞭。 这次,卿言连着挥了数不清几鞭,可却都小心的保持着轻过第一下的程度。皮带挥舞,锐利地划伤空气,落在白嫩的臀上,每一下都像是在唤醒上一下带来的痛感。 疼痛的感觉像伴着火的海浪般拍打着何梦露的神经。她再也不敢动,也努力不发出声音,只是翘着屁股一下下挨着鞭打。 卿言很少不规定鞭打的具体数字,这好歹让痛苦有个可以预见的结束。可大概是因为之前何梦露在禁闭室里随性的抽打,这次的惩罚模仿了小狗犯错的形式,让这痛感似乎会无休无止的激荡下去。 可何梦露却无法心生怨怼——她对她的主人做过同样的事,甚至更恶劣。 太痛了,主人当时也是这么痛吗? 她知道主人一定比这更痛更折磨,所以半点没有抗拒惩罚的意思。相反,若是能将主人的痛苦换到她身上,就算是成倍的奉还,她也愿意。 于是她只能默默的受着,几滴眼泪随着鞭落滴下来。 卿言察觉到小狗有意识的将腰部下压,去承接她挥舞的皮带。她知道何梦露是不嗜痛的,不然鞭打也不会被保留做一种惩罚手段。于是她暂时停了手,手掌抚上何梦露已经被抽出一道道鞭痕的屁股。 轻微的抚摸都让她发颤,挨过辫子的地方不仅发红,还斑驳的肿了起来。卿言恶趣味的捏弄几下何梦露的臀肉,惹得小狗一阵压抑的啜泣。然而捏弄夹杂着温柔的抚摸,让何梦露一下身子紧绷,一下又放松。 她摸着摸着鞭痕,手就不自觉划到小狗两腿间的细缝中去。隐秘的花穴因着鞭打而涨的通红,被摸几下就动情了,淫靡地吐露着晶莹的蜜汁。等她戳弄够了软肉,又向那早已胀起的花蕊摸去。 原本就敏感不已的器官因着疼痛而被唤起,更容易得到快感。在任人摆弄的姿势下,何梦露被摸了没一会儿就不自觉蜷起膝盖,似是要到达快感的巅峰。 可卿言却停了手:“记吃不记打的小狗,自己说要认罚,摸几下就享受起来了?” 小狗不敢吐出嘴里的内裤回答主人的话,只得摇摇头,又将双腿打开,屁股撅好,顾不上没能高潮的憋涨失落,乖乖恢复成准备挨打的姿势。 可她的屁股上红痕遍布,哪里还有一块空白处?卿言又轻抽了几下,觉得不能尽兴,于是命令道:“两腿并起来。” 何梦露乖乖照做,感觉两腿外侧被皮带狠狠一勒。卿言在绑缚住何梦露的双腿后才发现,皮带上没有合适的孔洞,于是又拿起桌上的金属茶针现戳了个洞出来,将何梦露的双腿紧紧缚住。 她扶起何梦露,任她趴倒在自己怀里,顺势坐下。于是何梦露就半趴在卿言一边肩膀上,一只手扶着办公椅扶手,两脚腕被卿言的大腿压在下面,而她撅起的屁股正好在卿言一伸手就能拍打到的地方。她两腿被卿言压着,又被皮带绑缚,再也动不了,只得任由卿言发落。 卿言扬手,不疾不徐的掌掴起何梦露来。 清脆的拍打声比之前皮带的声响更令人羞耻,而那力道比起之前的鞭打,近乎可以算是一种抚摸了。可之前遗留的鞭痕痛感依旧那么容易就能被唤醒。何梦露被拍打的肌肤战栗着,渐渐迭加起与火热的痛感不尽相同的钝痛。 比起痛感,此时被唤起的更像是一种胀热,好似比平时沐浴时更烫一些的温水一下又一下的冲刷着肌肤,被放大的敏感与舒适抚慰着之前一味忍耐的小狗。 然而,卿言带来的不仅是持续的巴掌而已。她偶尔会弯起手指,挑逗何梦露未能发泄的快感;或改变着拍打的方式,轻轻击在满胀的耻丘上,引得一波淫水乱漾;甚至时不时弹弄何梦露紧绷的菊口,让小狗的敏感重新紧绷……更多的是揉弄夹杂着挥掌,或急或缓的调弄起小狗的呼吸频率。 直到那无规律却有意的玩弄终于将热感传递到小腹,几下急促的抽泣声后,何梦露流着泪获得了高潮。 20不再流浪 这句疑问,带着何梦露不忍回顾的往昔岁月再次冲撞进她的心房。她不自觉的抓紧卿言的双肩,只一瞬又恢复了神色如常的样子。 “不好看吗?”她问:“主人不喜欢?” 卿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何梦露那个瞬间的不自控,心下一沉。 她本就不愿何梦露因为她不知道的缘故在身上留下印记,即使只是头发,而这缘由若是何梦露不愿提及的过去,那就更糟。九年的空白足够让任何人改变,也足够让任何一段感情淡漠下来。而卿言这个问题问得唐突,没有考虑过何梦露是否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她只得故作轻松,给何梦露一个台阶下:“是工作需要吗?” 可公职人员的外形要求,卿言再清楚不过。于是何梦露也读懂了卿言的意思,连忙答道:“那倒不是。” 她从卿言身上下来,不自然的整了整裙角,这才道:“留学时候的习惯了,总是补色也怪麻烦的。你如果不喜欢,我就染回原来的颜色好了,只是据说染黑再漂会比较费事。” “这样啊。”卿言心道,不愿意说吗…… 她倒不是想勉强何梦露坦白的意思,说到底她也没有控制欲强到何梦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都要管的地步。如果何梦露没有那一瞬的不自控,这个问题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可九年的空白不至于让她忘记,她的小狗从前每每面对她时,分享欲都那么旺盛,旺盛到卿言不得不让她吃些苦头,才能让她停下喋喋不休的嘴巴。她过去恨不得要把两人分开时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都细细讲给卿言听,几乎有点挑战卿言的耐心底线。 现在,她有不愿意对卿言分享的事情了。 这很正常,大家都已经走向社会太久,再怎么说也不会像学生时代那样口无遮拦。可刚刚她们还那么亲密,仿佛回到了最幸福的岁月。何梦露的顾左右而言他又将两人拉回到九年后的尴尬位置。 不是恋人,只是源于吊桥效应而相互舔舐伤口的主人与狗。 卿言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来继续把玩何梦露的发梢,直到何梦露再次主动坐回她怀里,无言的倚着她的肩膀。 何梦露看着卿言的侧颜。她的皮肤不再像从前一样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而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大概是近些时日不常见阳光所致。那苍白显得卿言更加清瘦,若不是她单挑文秀珊的两个打手轻松获胜,何梦露几乎要以为卿言身体状况出了问题。可卿言的双臂环绕着她,依旧温柔而有力,总让她自动过滤掉两人分开的那九年,恍惚间生出她们这些年一直在一起的错觉。 在这错觉之中,那九年就像又一个被违规补课占去一半的暑假,不太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见,再见到时只有又回到了日常和秩序之中的安心感。 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怨恨过卿言,怨恨过她的抛弃和冷漠,怨恨过她不肯回报相同的感情。她几乎忘了自己曾被怎样的无力感烧灼,那从指间逐渐攀附至躯干的空虚从神经末梢开始侵占着她的身体,将她心里的爱意抽干,干裂出无数缝隙。 她忘了一个人在国外的时候曾多么想听听卿言的声音,哪怕是一句敷衍的“你还好吗”。可卿言从来都没有尝试联络过她,甚至没有向何傲君打听过她的联系方式。 她忘了被卿言渐渐遗忘的那种感觉,那好像必须一个人活着见证太阳熄灭、群星陨落、宇宙坍缩般的残忍。 她又何苦沉浸在那残忍之中呢? 所以不知道多久以后,她再次踏上故土,被父母安排着工作、安居,过着无比单调的日子。那段时间里,她几乎要想不起卿言的样子。 她已经不再习惯想起她,也不再习惯痛苦,就连怨恨都随着岁岁年年而模糊起来,模糊到仿佛爱的感觉也随之消泯。 可卿言的环抱轻易的将空虚从她的身体里剜去了,卿言的吻轻易的将怨恨从她的心底抹除了,来自卿言的一点点温存就能将她那干涸的裂缝滋润着填满。她的那段没有卿言的人生就这么轻易褪了色,让她甚至无意再去重申过去的苦痛。她只记得自己对卿言的想念,对卿言的不舍,对卿言的依恋。 那被时间冲刷无数次剩下的情绪残渣,消融在卿言再一次专注的看向何梦露的眼神里。 她不要补偿,也不要报复,她只希望那眼神能将她带往垂垂老矣,带往永恒天光。 还真是,好没出息的小狗。 那些曾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的负面情感此刻凝结成一根短小却尖锐的刺,随着卿言的问话再次扎向胸口,疼了一瞬,却也给何梦露一次回望过去的机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于是她向卿言坦白了自己染发的理由。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适应国外的生活,何梦露也是如此。她原本对出国就带着抗拒的情感,再加上没能收到来自卿言的联络,就更是颓丧。 而这样极力避免多余社交的人,是一个长相甜美、声音细柔、胸部丰满的亚洲女孩。这些特质原本没有什么不好的,可那些对她暗自窥视、多次骚扰的人显然不想让她这么想。 何梦露避无可避,又找不到地方可以倾诉——她的朋友、家人都不在身边,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关心陌生人潦草的烦恼呢?久而久之,她更倾向于自我封闭,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很难再打破这种孤独的现状了。 她回想起卿言为了给孤儿院拉捐款而对着同学们一个一个鞠躬的样子,心想自己的这点烦恼又怎么能跟卿言受过的苦比呢?但她却被这孤独几乎压垮了,这事实更让她自鄙不已。 走在马路上时街边男性的性骚扰、偶尔碰到面连招呼都不打的室友、因为处在颓废期而逐渐难以跟上的学业,以及与卿言断交的现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她被单独搁置在一边,而其他人都在前进,她被熟悉的一切远远抛在后面,而似乎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都要对她吹个口哨,用猥亵的目光扫过她的胸部,或是装作不经意去碰她的身体。 某天,她在公寓门口的马路上看到一只死掉的流浪狗。 那只狗太瘦小太脏了,双眼无神的趴在路旁,连毛都不知道被谁恶意剃掉了一块。何梦露看到它口中似乎还半叼着什么东西,拾起来看过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只老旧的狗牌。 何梦露将那只狗用丝巾包好,埋葬在附近的花园里。 那天她去染了十分抢眼的发色,买了磁吸式的鼻环和唇环佩戴,穿着妆容也开始逐渐远离以往的风格。她终于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逐渐习惯了第二天顶着半花的妆容和宿醉的脑袋匆忙赶去上课,习惯在社交平台上为了合群而假装特立独行,仿佛这样就能追赶上谁,或是不被孤独追赶上。 流浪狗就该有流浪狗的觉悟,不对吗。 直到她某天偶然看到自己在玻璃映上的倒影,一瞬间她甚至没认出那是谁。 这样的她,卿言还能认出来吗? 那一瞬的恍惚让她意识到,她无比的想念那只还没有面目全非的小狗。 于是她将头发染成了黑色,不再为了显示攻击性而带乱七八糟的环,也不再躲在酒友身后,假装她的生活很充实很安全。 她终于下定决心面对当下的一切,也终于下定决心买了飞回国内的机票。 再见到卿言的那天,天城下着一场大雪,绒毛般团簇的雪花们在寒风中飘摇着下坠,相互依偎只会让它们坠得更狠。那天的雪几乎让人难辨前路,可何梦露还是一眼认出卿言。 她在笑。 路灯将卿言染上一层不属于冰天雪地的暖色,那层朦朦的光像是将她与寒冷隔绝了开来。她笑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何梦露记忆中那个不苟言笑神情冷淡的人是她凭空捏造的。 何梦露莫名生出想逃走的心思。 她想在雪幕遮掩在两人之间,还没有戏剧性的将她展露在卿言面前之前尽快逃走。她不知该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卿言说什么,她融不进那暖色里去。 她怕她脱口而出的是寥寥几句寒暄,然后她们再也无话可说。 这比和卿言分开更让何梦露难以承受。 她害怕上前去确认,确认卿言当初决定和她分开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确认卿言没有她会活的比以往还要潇洒快乐,所以她想要尽快逃走。 逃走吧,转过身,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何梦露对自己说着,试图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可在那之前,让她从惶恐不安到彻底死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卿言的双眼穿透重重的雪幕,与她对视了一瞬。 那一瞬间,何梦露看的很清楚,卿言的笑容消失了。 世间万物都被那一眼冰封起来,时间也随着酷寒而凋零了。卿言的目光从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她确定卿言认出了她是谁,因为那一瞬的神情是她最熟悉的漠然。 那是属于她的卿言,她曾经的主人。 然后,卿言移开目光,就好像只是偶然经过了过去经常路过的小巷。 何梦露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埋在风雪里,被这恶劣的风景推搡着离开原地。 她再也没有主人了。她再也没有卿言了。 有几只被抛弃的小狗能够熬过冬天呢?于是何梦露不再做那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她心里的一部分永远被冰封在了雪幕之间。 她怎么会一点也不怨呢?她怎么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变,好像她的世界从未经过冬天呢? 于是她开口,直白地问道:“你记得七年前的那个雪天吗?” 卿言点点头:“记得。” 卿言记得,那年的何梦露就已经是一头黑发。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时,卿言才舍得移开目光。她不敢与她对视太久,甚至不敢确认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她捏造的幻觉。 “也就是说,你也认出了我。”何梦露离开卿言的环抱,倚靠在桌沿旁抱臂道:“那天为什么连和我打个招呼都不肯?” 卿言没想到何梦露会问这个。她一直以为那天的何梦露根本就没有计划会遇见她,只是见何傲君的途中无意碰上了她。她们分手的那么决绝,卿言料想何梦露大概不会想要再见她。所以和她对视的下一秒,卿言便自觉的移开了目光。 “你那时想见我吗。”卿言带着些自嘲的语气回应道,可这句话却如同愚者之矢,不讲任何道理的射向盔甲间的缝隙。 “你为什么……就断定我不想呢?”何梦露的声线已然发颤:“你就没有想过我一个人会过得不好吗?” 卿言怔怔地看着她。 她知道何梦露此时在强忍着不哭出来,她早就在分手的那天就见过她这般模样。 可她从没想过何梦露一个人会过得不好。她太习惯于依照自己的不幸揣测他人的幸福,特别是何梦露的。那么多人爱着她,又有那么多人会爱上她。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会有无数人为她着迷,而她又那么聪明,一向知道如何为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而努力。这样的人怎么会过得不幸福呢?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擦掉何梦露眼角的泪,可又怕被她拒绝,于是那只手僵僵地悬在半空。 何梦露却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卿言伸出的手上,又偏过头,脸颊微微贴在卿言的指腹,任由那滴泪划过指间。 “对不起。”卿言怔怔呢喃道:“对不起。” 那句太过骄傲的道歉终于说出口,卿言再一次意识到,呆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多么令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更何况是做自己的恋人。 “我过得不好。”何梦露说:“一点也不好。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如何让你失望,是如何惹你不耐烦,是如何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毁掉。我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家出走,没有求你和我私奔,我们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分开。” 卿言微微摇头,好像是想说不是这样,可却没有打断何梦露的话,安静地听她说着。 “我一直觉得,是我自己没有一点分寸,竟想在我们还没成年、没有高中毕业的情况下说服你和我一起私奔。我那时甚至没有想过你过了那么多年一无所有的日子,考大学是你唯一摆脱过去生活的希望。是我没有想过我的一时冲动会毁掉你的整个人生,因为我的人生有父母兜底,随时重新开始都不晚,但你却什么都没有。” “我在想自己那么自私,那么冲动,那么疯狂,才会惹得你讨厌,我那段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些。我知道我父母觉得你对我来说是个很负面的影响,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一次不乖乖服从他们的安排。可我在那之后才意识到,也许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你才会要我走。” “这些我都明白的。”何梦露说:“可你怎么会认为我不想见你呢?” 卿言只是摇头,半晌才道:“我是真的以为,你换个环境就会开心起来了。” 她们之间的甜蜜结束的猝不及防。 何梦露的家里从高二开始就在给她安排出国留学的事情,可被她一拖再拖,父母本不知道原因在卿言身上,这才默许了。直到一切都爆发的那一天,何梦露和卿言的事被父母发现,原本她父母的意思是要她冷静的考虑考虑,毕竟留学是改变人生的大事,再加上谁也说不准年少时的恋情是不是一时兴起。 可谁知何梦露竟从家里逃了出来,求卿言同她一起私奔。 而那天是卿言的十八岁生日,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便是孤儿院的逐客令。她的小狗在她彻底无家可归的当天,哀求她带她一起流浪。 何梦露是没有饿过肚子的人,可卿言不是。她见过无数无家可归的年轻女孩,知道她们若不是天降鸿运,便总有走投无路的那天。那时她又能带着何梦露过怎样的生活呢?那时她又怎么从整个沉寂在城市黑暗角落里的恶意之中保护她心爱的人呢? 她看着哭泣的何梦露,看着她哀求的双眼,意识到如果不是认识了自己,何梦露永远不会与家里闹成这样,永远都不会从幸福的云端跌落。 于是她语气恶劣,眼神冰冷,说没人会想要一只扯着主人在泥里走的狗。 那时何梦露的表情永远刻在卿言心底的伤疤上,她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们之间的爱称和游戏也可以这样侮辱她的人格。 所以她离开了。 所以卿言那么笃定,何梦露没有她会更加幸福。 可此刻的何梦露却哭了。她的泪水润湿着卿言的掌心,像是在默默地诉说卿言错的有多么离谱。 “对不起。”卿言说。 她不是为了她们分手而道歉,也不是为了移开目光而道歉。她不是为了曾经恶劣的言语而道歉,也不是为了曾经冰冷的态度而道歉。 她终于意识到她们之间错误的症结,她终于意识到何梦露痛苦的源头,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的不安、一切的荒唐、一切的痛苦都是由什么产生的。 何梦露惊讶的发现,卿言竟也不自觉的落下一滴眼泪。 她慌忙为她擦拭那滴泪水,只想告诉她那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就不怨也不难过了,想告诉她以后的她们也可以很幸福。 然后,何梦露听见卿言说—— “何梦露,我是不是从没对你说过’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