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一章 必死之局 憋气! 仿佛泰山压顶,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怡艰难地捂住了胸口。 她兀地睁开了眼睛,四周漆黑如浓墨,伸手不见五指。 衣衫被汗浸透了,润如丝绸,手触碰之处,凹凸不平的,像是绣了花。 腿蜷缩着,麻嗖嗖的,一动便触碰到了木壁,发出了咚的声音。 段怡心中一惊,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木盒子,绸缎衣,眼前黑。 棺材,寿衣,入土。 段怡心中有了不祥的猜测:莫不是她昨儿夜里挑灯画图纸,不幸卒了!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抠成了铁公鸡,连棺材板板都不给她买个宽敞点的!腿都伸不直! 段怡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猛推出去,意料之中的阻力并未到来,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棺材板板,陡然开了。 昏黄的灯光照了进来,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手持着烛台,他看上去颇为削瘦,生得眉清目秀的。 “阿怡,你醒了!咱们已经出了剑南道,便是阿爹发现了你,也不会将你送回去了!” 剑南道?段怡来不及细想,一个猛虎翻身就从里头翻了出来,一屁股落在了地上。 先前的棺材,并非是棺材,而是一个朱红色画着金漆的箱笼。 少年郎像是见怪不怪了似的,伸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你大病初愈,地上凉得很。咱们着急送生辰纲,很快就会到京都了。到时候哥哥陪你一道儿,去问问姑母。” “段相已经位极人臣,做了太师。作何还要你这孙女住在坟地里,莫非他想做那万古长青的妖邪不成?” 少年郎话中略带怨愤,震得段怡的脑子嗡嗡作响。 话虽短,事很大。 她张了张嘴,正想着从何处相询,就听得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杯盏酒坛齐落地,狗吠马鸣刀剑撞,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吼,“呔!哪里来的宵小,也敢劫取生辰纲!” 什么鬼!她刚从棺材里出来,这是尚未翻身就又要作古? 少年郎抓着她的手一紧,门口杂乱的脚步声,兵刃交接之声,已越来越近。他快速地将手中的烛台搁在桌子上,复又将箱笼盖上,然后一把拽住段怡的手,就朝着那床底下钻。 这一切动作,那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显然已经是个中老手。 等段怡回过神来,她人已经在床底。 门轰的一声倒塌,一个人影被击飞了进来,撞在了床榻对面的墙壁上。他穿着一身甲衣,身材五大三粗的,可一张脸却莫名的秀气,同刚才那个举灯的少年,有八分相似。 段怡只觉得手上一痛,抱着她的少年郎手紧得像铁钳,简直要把她的手给掐断了。 吾命休矣! 段怡想着,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够看出眼前的局势。这个被打飞的将军,十有八九便是少年郎口中的父亲,她的舅父。她应该还是姓段名怡,母亲嫁给了当朝段太师的儿子。 只不过她不受宠爱,小小年纪不知何缘故,便要住在坟地里。这回大病初愈,恰逢舅父领着表兄上京送生辰纲,她偷偷藏在了箱笼里,想要小蝌蚪寻娘亲,问个三四五六出来。 可不想才出剑南道,便遇到了贼人! 表兄一阵风能刮起,躲避技能炉火纯青。舅父看着威风凛凛,却是个一捅就破的纸老虎! 段怡脑子转得飞快,却是脊背发凉,手中出汗。贼人凶悍,怎么看他们都进入了必死之局! 那将军在墙上一撞,伤得不轻,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黑乎乎的,还带着一股子腥气。他艰难地躺在地上,恰好同躲在床底下的段怡四目相对…… 将军瞳孔猛地一缩,手中的长枪一抬,架住了朝着他劈将过来的长剑,他呸出了一口血,骂道,“无耻之徒!竟然往我们的饭食中下药!若非如此,便是千百个你们来,也不是我顾旭昭的对手!” “你们杀我兵卒,劫我生辰纲,可是想好要承受我剑南的怒火了!” 他说着,猛地朝前一扑,将围攻他的人,全都推飞了出去! 然后长枪立地,又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那血喷得极准,劈头盖脸的朝着段怡袭来,浓重的腥气,熏得她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 顾旭昭显然是发现了他们躲在床底,着急的朝着门口攻去,想要将那些贼人,全部引离这个屋子。他艰难的扶住了长枪,猛地抬脚,朝着门口刺去…… 可没有跑出去几步,就是一声巨响,又直直地撞在了墙壁上。 脸上的血顺着眼皮子流了下来,让段怡的视野,瞬间变得黑红。她的身子颤了颤,却发现身后少年郎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捂住了她的口鼻。 顾旭昭像是一条咸鱼一样,被一把长剑钉在了墙壁上,鲜血顺着他的身体,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因为视野太低,段怡瞧不见他的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只瞧见他的脚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血流在了地板上,缓缓地晕了开来,朝着床底蔓延而来,屋子里的血腥味儿,浓重得令人作呕。 “给我搜,顾明睿也一起来了,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说话人的声音,像是开了低音炮,带着嗡嗡的回音。 段怡眨了眨眼睛,好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清楚一些,那人一个转身,朝着床榻走了过来。 黑色的靴子越走越近,左右两边用金线绣着的古怪波纹越发清晰。 他的脚步声极轻,每走一步,却像是有人用重锤在段怡的耳膜上敲鼓一般,嗡嗡作响。 她屏住了呼吸,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来了。 段怡想着,伸手摸了摸,抓起床底下的一块青砖…… 先前从“棺材”里翻出来的时候,她便瞧过了,这屋子不大,就是一间寻寻常常的客房,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他们被搜出来,那是迟早的事情。 她死不打紧,可若是不拉一个垫背的,那就不是她段怡了! 那靴子越发的靠近,眼瞅着就到了床边,段怡握着青砖的手指发白,她只有一击的机会,待那人弯腰,便暴起爆头! “嘿嘿,找到你了!” 低音炮在耳边响起。 段怡刚要跃起,就感觉身上一重,身后的少年郎顾明睿从她的身上翻滚而过,手持着一把小匕首,从床底下滚了出去。 第二章 逃亡千里 少年瘦骨嶙峋的,硌得她生疼。 他手持匕首,朝着来人脖子猛扎过去,一击落空。顾明睿倒也没慌,就地一滚,一把抽出顾旭昭手中的长枪,转身突刺。 那低音炮却是轻笑了一声,身子一闪,拔下了插在顾旭昭身上的淌血长剑,一把架住了顾明睿的银枪,“顾家枪法,不过如此!”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段怡只听得顾明睿一声闷哼,后退了几步躺倒在床榻之上,屋子里便再没有声响了,她心中发沉,屏住了呼吸,手心里的汗将青砖都润湿了。 低音炮低笑了几声,长剑入鞘,轻快地朝着门口走去,“一把火烧了。走。” 待他们出了小楼,已经听不到声响了,段怡方才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就着那昏黄的灯光,她可以清晰的瞧见手心里鲜红的血迹。那是顾明睿淌的血。 她艰难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先前还鬼哭狼嚎犹如炼狱一般的客栈,如今安静得只能够听到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适才还拉着她的手,说哥哥领着你去理论的少年顾明睿,如今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 他的脚垂在床边,遮挡住了床底的入口。 段怡鼻头一酸,颤抖着将自己明显缩水了一圈的小手,伸到了顾明睿的鼻子底下…… 这该死的贼老天!穿越不是稀奇事,可这是什么地狱开局!一来就遭遇团灭血案! 这也就罢了,楼下还起了火,她这回一死,连短一截的棺材板板都睡不着了,只盼望着有人舍得家里的腌菜缸子,给她做个骨灰罐罐! “阿……阿怡……回……回剑南……” 听着这虚弱的声音,段怡猛地缩回了手,她惊喜地朝着顾明睿的身后看了看,见到那黑漆漆的影子,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有影子,不是诈尸! 天知道她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是否有鬼魅邪崇!神仙道术! “金疮药在哪里?”段怡冷静了下来,顾明睿虽然还有一口气,但是胸前被人戳了一个血窟窿。这样下去,他便是大罗金仙转世,也熬不了多久了。 顾明睿眸光一暗,目光瞥向了对面父亲顾旭昭的尸体。 段怡点了点头,快步冲了过去,对着顾旭昭作了个揖,然后在他的怀中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来,又快步的跑了回来。 “顾明睿,顾明睿……” 虽然顾明睿已经喊她阿姨了,可她那句哥哥是怎么也喊不出口去! 段怡推了推少年郎,见他一动不动,暗道不好,一把撕开了少年郎的衣衫,替他上了止血的金疮药,然后胡乱的撕了他中衣的里布,替包扎了伤口。 这一番折腾,大火已经从一楼蹿了上来,门口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若是再磨蹭下去,他们怕是永远都走不了了。 段怡凝了凝神,将顾明睿一把背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那么重,不知道是因为顾明睿太瘦,还是她这个身体的力气大,情形比想象中的好,段怡松了一口气,快步地背着顾明睿朝着窗边跑去。 楼道里已是火海,她就只有跳楼求生这么一条路了。 段怡朝下看了看,又是脸一黑。 天无绝人之路的下一句,是地上全都是坑吧! 只见她们这个窗户口正对着的,正是一个黑黝黝的泥坑。摔死是不会摔死了,可她的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了魔性的画面,几个粉色的小东西在泥坑里跳来跳去~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屁股都要着火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她想着一咬牙,背着顾明睿便从窗子口翻了下去。 跳还得爬上窗子,还是翻来得省力气! 一阵天旋地转,段怡还来不及体验飞翔的感觉,便扑通一声落进里泥坑里,溅了一身臭泥水。她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警惕地朝着四周看了看。 今夜月朗星疏,南风暖人心脾,四周静悄悄地,只有不停聒噪着的蝉鸣与蛙叫。 段怡松了一口气,将不省人事的顾明睿往背上一扛,快速地跑开了去,待没有跑出几步,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两层的小木楼轰然倒塌了。 段怡头也没有回,暗自加快了脚步,直奔一旁拴着的马群奔去,挑了离得最近的那一匹,将顾明睿推了上去。然后解了缰绳,用不太优雅的姿势,艰难的爬了上去。 “都说老马识途,我不晓得这里是哪里,更加不知道剑南怎么去!只能全靠马兄带路了,顾明睿是生是死,全看你的了!” 四周一片寂静,马丝毫没有回应。 段怡骂骂咧咧了一番,管他三七二十一,拍了拍马屁股,骑着马朝着一旁的大路行去,待到了路口,瞧见左侧有明显的新的车痕印,马头一转,朝着那个方向直奔而去。 “亏得之前下了雨。生辰纲那么重,马车行过必留痕。要不然的话,咱们同贼人走了同一条道,或者被他杀了个回马枪,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顾明睿,顾明睿……” 一口气不知道跑出了多少里地,已经看不见那客栈的火光与浓烟,段怡方才将马慢了下来,推了推趴在马背上的少年郎。 手刚触碰到背,段怡便是面色一沉,倘若现在有个鸡蛋,打在这厮背上,怕不是都能烫熟了。这样下去,就算她没有走错道儿,直奔剑南…… 那也不是段小姨单骑救“侄子”,而是倒霉蛋千里送男尸了。 段怡想着,突然之间,只觉得脊背一凉,脑后一阵劲风带着声响破空而来。她心中一凛,一弯腰趴在了马背上! 一直长长的箭呼啸而过,擦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 贼人追上来了! 段怡不敢起身,快速扬鞭,让那马儿疯跑来。 马一快,风呼啸而来,仿佛要将她的头发冲头皮上撕裂掉一般。 段怡已经顾不得秃头不秃头的事,身后的箭支像是连珠炮一样,朝她袭来。那马儿好似也感觉到了危险,撒丫子跑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段怡手紧紧地握着缰绳,朝前看去,只见前头路边有点点火光,心中大喜。拍马直奔那里而去,待靠近了方才发现,那是歇脚的酒肆! 一个不大的屋子,门口挑着一面酒旗!屋子里亮着灯,什么情形看不清楚。 放在外头棚子里的几张桌子,倒是全都坐满了人。 坐着一群牛高马大,凶光外露的人。他们所有的人,都披麻戴孝穿着丧服,而在身边,都放在一模一样的大砍刀。一看就不是善茬子! 段怡头皮一麻!心道不好,她这莫不是未出狼坑,又入虎穴,注定要成为孙二娘案板上的肉包子! 来不及细想,那种脑袋被开瓢的危险再一次让她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段怡把心一横,一把搂住了像是刚出炉的驴肉火烧一般的顾明睿,直直的朝着那酒肆冲了过去,待到门前,从马背上一翻,就地滚了几滚,正好撞到了一个穿丧服的人脚下。 “叔叔救我!”段怡伸手猛扯!口中大呼! 第三章 奔丧少年 那锦帛撕裂的声音,同长剑破空的声音,几乎同时到耳边。 段怡嘴角一抽,只见自己的手中,拿着半截雪白的袖子。 在她的面前,坐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生得一双单眼皮儿,眼神锐利如刀锋,尤其眼角的一颗泪痣,仿佛点睛之笔,让他的煞气更盛了三分。 一身丧服胜雪,唯独那腰带中间嵌着一轮圆月,用金丝银线绣了漫天星河。 他右手拿着筷子,那筷子上,稳稳的夹着一根长箭,箭势刚消,翎羽还在震着。 左臂没有袖子,光溜溜的,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 他不悦地看了过来,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你管谁叫叔叔?” 段怡讪讪一笑,余光却是瞟着来路,耳朵竖得尖尖地,待那些追她的马蹄声走远了,她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赌对了! 虽然她不知晓顾旭昭同顾明睿到底是剑南道什么重要人物,但明显屠尽整个客栈的人,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劳什子生辰纲。 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老顾家的两颗人头。 他们纪律严明,绝非一般的匪徒。既然需要遮遮掩掩,便说明这件事并非是可以暴露在天下的事!若这酒肆里只有几个弱鸡路人,那就是她段怡小命该绝! 可这群奔丧之人,拿着统一的制式武器,十有八九是军爷! 贼人再来一次屠杀与不露面直接退走的几率为五五分,段怡想着,看了看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顾明睿,不对,为四六分! 她那“便宜叔叔”筷子夹箭,太过拉风,直接震退了敌人,将这几率变成了二八分! 见段怡不说话,与那少年郎同桌用饭的一个黄胡子儒生开了口,“哪里来的泥猴儿,像个未开化的。狐假虎威的主意,竟是打到我们公子身上来了。” “却是不知道自己个大谬,一头扎进了这阎王庙里,还沾沾自喜呢!公子家中当真人丁兴旺,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的一个侄女儿了!” “哦,那边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搞不好也是你大侄儿!” 哪里来的阴阳怪气的糟老头子! 段怡有些讪讪,她认真的站起身来,对着那少年郎行了个大礼,“小女同兄长欲往剑南投亲,过岗之时,路遇匪徒。兄长保护我身受重伤,情急之下方才借了公子之势!” “我瞧着诸位威风凛凛,那领头之人定是德高望重,一时不察,方才唤了一声叔叔。小公子若是气恼,可以唤我一声姨母,气回来!” 那黄胡子儒生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郎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晏先生,不会说话,不如把舌头割了。” 段怡头皮一麻,装着没有听懂那少年郎的威胁之意,伸手摸了摸顾明睿的额头,朝着这酒肆的掌柜看去,“老丈,我哥哥身受重伤,这附近可有郎中,能够救他一救?” 那掌柜的被点了名,从人群中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地上的顾明睿。 只见他面如金箔,汗大如豆,嘴唇发紫,一看就是不行了,心中也不免着急起来。 “小娘子,这官道上头,哪里有郎中。只有歇脚的小店儿。我瞧这小哥儿怕不是好,寻常的郎中都治不得。” “你还是快马加鞭朝那锦城去,寻个厉害的神医给瞧瞧,兴许还能救回一命来!” 段怡点了点头,用力的扯下了自己的两个耳环,递给了那掌柜的,“老丈给我两坛最烈的酒。” 顾明睿的血用金疮药止住了,可是高烧不退。 她不知道路上还会遇到什么危险,这里离那锦城,又还有多远。 郎中没有,用烈酒擦身子也可以降温。 段怡想着,一把扛起了顾明睿,便要望酒肆里头走。刚刚起身,就听到那少年郎说道,“晏先生,你给他看看吧,别死了。” 黄胡子儒生一愣,惊讶地看向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公子杀人如麻,是该积点德。” 他说着,宛若疾风一般,在段怡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手已经搭在了顾明睿的脉搏上,皱起了眉头。 “他身上有刀剑之伤,但这不是关键的,怕的是那刃上被人抹了毒”,晏先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来,递给了段怡。 “这毒我解不了。这里有一丸药。小娘子若是信得过,便给他服了,能保他暂时不死。然后去那锦城,寻保兴堂的祈郎中,兴许还能救得一命。” “若是不信”,晏先生伸手指了指坐在那里的少年郎,“若是这药丸子把你哥哥毒死了,尽管去江南道寻崔子更报仇去。” 段怡心中一惊,将顾明睿复又往地上一搁,一把撕扯开了他的衣襟,只见先前她包扎的地方,隐隐渗透出了点点黑血,腥臭难闻,同舅父顾旭昭临死之前,喷出来的那几口血,一模一样。 她暗道不好,一把夺过那小瓷瓶,想也没有想的打开来,倒出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塞进了顾明睿的嘴中,见他吞咽不下去,又拿着他抖了抖,直到那药丸入喉,方才罢手。 做完这些,掌柜的也拿了两坛子烈酒过来。 段怡索性懒得移动,用酒给顾明睿快速的擦了身子,又替他重新上了一遍金疮药,包扎了一遍,然后将他扛上了马。 那少年崔子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冷冷地,一点温度也无。 “你就不怕,害死他么?” 段怡闻言摇了摇头,“不试他一定死,试了兴许不会死。再说也不是我吃。” 她说着,伸手一拽,将头上的一根金镶玉簪子拔了下来。 她已经偷摸的掏过了。她是靠哥哥吃饭的,哥哥是靠爹爹吃饭的,他们两个人是连钱袋都没有的凄惨二世祖。 “这根簪子,抵药钱。今日我们兄妹若是不死,他日再报救命大恩。” 簪子一拔,头发便全散了下来。段怡四处的寻了寻,捡起了先前被她扯掉的崔子更的半截衣袖,胡乱的将头发捆了起来。 她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一个翻身,跃上了马背,朝着那掌柜的指的锦城方向,飞奔而去。 崔子更低头,看了看簪子。这是一支金簪,上头镶嵌着一颗玉葫芦。他曾经见过。 “东平,你带着几个人,远远地跟着,看着他们兄妹进锦城。” 一个壮汉闻言,立马站起了身,带着同桌的几个人,上马离去。 待他们走远了,那被称作晏先生的黄胡子儒生,方才不解地问道,“公子并非好管闲事之人,这是为何?” 又是救人,又是赠药,还送人回家,观音菩萨下凡都没有这么仁慈啊! 崔子更将那簪子,塞回了袖袋里,又拿起了筷子,“举手之劳,可换一座城,稳赚不赔。” 第四章 马上遇刺 却说段怡策马扬鞭,一路朝着那锦城飞奔而去。 她半分也不敢停。 那药是好药,顾明睿已经由刚出锅的驴肉火烧,变成了温热的西湖牛肉羹。 可段怡心中明白,他们已经露了行踪,那群人下手狠辣,如今不过是被崔子更震退了。 官道不能走,他们可以绕道来追;且那群军爷是去奔丧的,着急不会停留太久。待他们一走,狗贼便又要追上来了…… 这是他们逃命的最佳时机! 顾旭昭是剑南道的大人物,只要他们进了锦城,便脱险了。 段怡脑子转得飞快,她遇到过许多事,明白无头苍蝇同热锅上的蚂蚁是不会有好结局的。 马儿疾驰而去,马蹄声笃笃笃的,待到东方鱼肚发白之时,那官道两旁,方才有才了人烟,零星的土屋儿,冒着炊烟。梯田之中,已经有了侍弄庄稼的老农。 突然之间,前面一道人影闪过,段怡猛冲得急,心道不好,赶忙拉住了缰绳,那马猛地撅起,嘶鸣了几声,将来人掀翻在地。 “啊!”那人一声惨叫,捂住了自己的腿。 段怡惊魂未定,定睛一瞧,只见那马前躺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姑娘,她穿着蓝灰色的襦裙,白色的半臂,眼泪汪汪地,“小娘子撞了人,连马都不下么?” 段怡紧了紧缰绳,刚准备下去相询去,眼睛一瞟那女子的鞋,却是猛的一扭,指着那马绕道而去,她跑得飞快,心中恨不得从那些贼人五千年前的老祖宗开始骂起! 这是有什么仇怨,要这么穷追不舍!非要了顾明睿的小命去! 她正想着,便感觉身后一寒,脖子上瞬间一凉,先前还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经飞上了马,如今正坐在身后。不用低头,她都能够感觉到脖子上的杀气! “桀桀,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倒是同那些公子哥儿一样,好狠的心,翻脸就无情!” 那女子的气息就在头顶,喷得人痒痒的,段怡余光瞟了瞟她。 “姨娘不知遭了多少回罪,委实可怜!我就不同了,因为家财万贯,出一回门,至少有十个八个倒在我脚前的,不是断了胳膊,便是瘸了腿,最过分的是,有一个说有喜了……” 女子闻言,笑了起来,“这世间好看的女子很多,有趣的女子却是很少!若是把那小子给我,我便饶你不死如何?” 她说着,手腕一动,刀锋一紧! 段怡就势,铁头猛地往后上方一撞,直直地朝着那女子的脑子撞了过去,可到底慢了一步,刀锋划过她的脖子,鲜血流了出来。 段怡来不及管这些,她突如其来这么一出,两个人齐齐的朝后仰去,坠落马下,在道上滚了几滚,落入了田里,一旁忙着干活的老农一瞧,吓得拔腿便跑。 那女子被撞了个眼冒金星,又率先落田,被泥水糊得睁不开眼不说,还被段怡骑在了身上,已经是怒极。她抬起手中的短剑,猛地朝着段怡扎去! 来不及躲了!她没有武功,女子能飞身上马,就算不是个高手,那也远胜于她。 若是二人分开,等她擦了眼睛,段怡只有匕首,那女子是短剑,一寸短一寸险,十有八九只有等死的份。 只有现在,她才有一丝胜算。 段怡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半点没有躲避,拿着匕首,便朝着女子的脖子猛扎过去,两人的刀,几乎是同时入肉。 血喷了一脸。 女子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段怡方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呕吐了起来…… 想来从段怡藏在木箱笼里起,便再也没有吃过东西了,吐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些苦胆水来。 段怡抬手,胡乱的用袖子擦了擦,只擦了一嘴的泥。 她呸了几口,站起身来,感觉左臂一阵剧痛袭来,那女子的短剑正明晃晃的插在她的胳膊上。 她咬了咬牙,将那短剑猛的拔了下来,插在了腰间,又将之前顾明睿没有用完的金疮药胡乱的抹了上去,在那田中掏了掏,掏出了一只沾满了泥巴的绣花鞋来,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她没有火眼金睛,看不出谁是白骨精。 可她认得那鞋上的波纹,同之前杀死舅父顾旭昭的凶手鞋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老丈,此去锦城还有多远?多久能到?” 那种田的老丈,躲在一旁看得真切,此刻已经是吓得肝胆俱裂。 “不……不……不远了……不……不到一个时辰的路了……” 段怡冲着他点了点头,快步地冲到马边。手受了伤,不得用力,她有些艰难地爬了上去,摸了摸马头,“亏得你没有丢下我一个人逃跑!等到了锦城,给你脖子上挂一块马比人强的金字招牌!” 马儿不明所以,高兴的嘶鸣起来。 段怡不敢停留,拍了拍马屁股,绝尘而去。 待她走远了,那个叫东平地领头人,方才追了上来,他扭头看了看田间的尸体,啧啧了几声,给了一旁小兵一个眼神。那小兵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来,递给了那种田的老丈。 “江湖恩怨,惊吓了老丈,又倒了庄稼。这是压惊钱儿……” 他说着,伸手一捞,将那女子的尸体,从田中捞了起来。一扭头朝着一旁的山上行去。 东平下了命令,也不停留,继续追着段怡而去。 夏日的天亮得早,不一会儿的功夫,日头便升了起来,烤得人辣辣地疼。 段怡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城门楼上挂着的大字,锦城终于到了。 入城的门口排了长长的队,她身上的血水同泥水,被太阳一晒,已经干巴巴的粘在了身上,变成了一块块的,看上去格外的骇人。周遭的人一瞧,纷纷的让开了道儿,议论纷纷起来。 那守城的士兵瞧这边发生了骚乱,不悦地走了过来,“啷个回事啷个回事?” 他生得十分的粗壮,胡子炸裂开来,看上去比鞋刷子都要硬,“啷个回事?” 士兵分开了人群,定眼一瞧,却是大惊失色,“这不是朝风么?这是将军的朝风!来者何人?” 段怡还来不及说话,一瞬间一大队士兵便将她团团围住了。 段怡抓着马缰的手紧了紧,艰难的张开了干涸的嘴,没有喝水又怕张嘴餐了风,她一直紧闭着双唇,现在嘴巴皮儿,都粘在一块儿了。 “顾明睿在此,护送我们回府。另外请保兴堂的祈郎中来,快!” 看来她在这锦城里,也是毫无地位可言。 第五章 锦城段怡 那炸胡子军爷听了这话,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确认了顾明睿的身份,顿时大骇。 他朝着一旁团团围着的小兵怒吼一声,“还他娘的愣着作甚?去保兴堂请那姓祈的小老儿去节使府!” 然后拽了一匹马过来,一跃而上,飞奔入城,“小娘子随我速速进城。” 段怡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拍马跟了上去。 她是个诈和的,连舅父家中大门是朝南开还是朝北开,都是一无所知。 好在她惯常运气不错,这炸胡子怕不是寻常军爷,省去了她诸多口舌。 炸胡子在市集一路狂奔不停,待到了节使府门前,都没有片刻停留,直接打马冲了进去。不多时便到了府中一处宅院跟前。 那院子里的人听得响动,立马冲了出来。 段怡瞧了一眼,只觉得鼻头一酸。 来人头发胡子花白,同她那一见面就遇害的倒霉舅父一样,生了个张飞的身子赵云的脸,只要眼睛没有瞎,都能够看得出来,那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茬瓜,同源同宗。 那老者一眼便瞧见了马背上不省人事的顾明睿,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他身边一个穿着酱色长衫的老儒生一把将他扶住了,这才站稳。 “段怡,啷个回事?”老者声音带着颤。 段怡拱了拱手,“出剑南,夜里遇伏,饭食有毒,舅父战死,表兄重伤,丢了生辰纲。” 老者眼眶一红,猛地一跺脚,那院子里的青石地面咔嚓一声,碎裂了开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马前,一把抱起了马背上的顾明睿,便往屋子里冲。 就在这时候,一个背着药箱子,一瘸一拐地老头儿,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他手中拿着半个香瓜,一边走一边吃,淌了一手的水。 经过段怡身边的时候,瞥了她的脖子一眼。 请他的小兵见着了,忍不住着急的催促了几句。 那老郎中呸了他一口,骂道,“催什么催,阎王爷催命都没有你催得狠。这若是要死,早死了,既然一路挺了过来,那十有八九就不得死。” “我又不是那老人参成了精,走快了几步,就能给人续命!” 小兵见他骂骂咧咧的,拳头紧了紧,到底没有造次,待他进去了,一个转身,便在门口守着了。 段怡瞧到这里,心中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 到了这里的一日,比她上辈子一辈子都过得精彩,那是喘气都怕太长了耽误事。如今重担交了出去,竟是觉得全身上下哪哪都疼了起来。 整个骨头架子,都像是被颠簸散了一般。 大腿的内侧,火辣辣的疼,想来是骑马太久,被磨破皮了。 但是……段怡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上头的泥水,红彤彤的,像是穿了一个红色的护臂。这血都不是她的,而是那个女杀手的…… 段怡想着,眼前一黑,一个倒葱,从马上栽倒下来。 …… 再次醒来地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姑娘,你醒了!你回来的时候,跟个血人似的,可把奴吓坏了。你走了之后,江妈妈骂骂咧咧地,恨不得飞出去,把你给抓回来。” 段怡看了看眼睛絮絮叨叨的小姑娘,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儿圆鼓鼓地,仿佛两颊里藏了瓜子。眼睛红彤彤的,见着她醒来,一脸的欣喜。 想来这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女,至于姓名,一无所知。 “姑娘饿了没有?”那侍女站起身来,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阵絮叨,“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醒来,便把鸡汤罐子放到屋子里的小炉子上煨着了。” “还讨了那大厨房的陈婆子一通好骂,说什么顾家可没有姓段的娘子,也没有叫知路的女婢。夫人离家,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怨了,还拿出来说嘴!” 见段怡一直没有回话,那个小姑娘将倒好的鸡汤往桌子上一搁,有些讪讪地,“姑娘,是不是我话太多,你不高兴了。唉,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顾家发生了这般大事……我们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段怡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就喜欢听你说话。”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晓你叫知路,又怎么知晓这段怡到底是个什么处境呢? 那叫知路的女婢一听,顿时欣喜起来,她两眼笑得弯弯的,端起了鸡汤,拿起了勺子,一勺一勺的喂了起来,“姑娘前不久才出了痘,在那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京城里却是连句问话也没有……” 段怡仔细听了许久,方才从这知路嘴中,知晓了个一二三四。 如今乃是大周端瑞十三年,天家姓陈名宏,信奉天下若全是诸侯,便无诸侯之语,大肆分封。国中各道,均由节度使掌控。 她如今所处之地,那是剑南道的锦城。 若说这剑南道,就不得不提起两个姓氏。 这打头的一个,便是段怡的这个段字。 段怡的祖父段文昌,少年得志,不足弱冠便高中状元,且又被豪族卢氏嫡女相中,打铁自身硬不说,还有岳家助力,从此平步青云。时至今日,已经官拜三师,人人尊称一声段相公。 这段相公样样都好,就是儿子段思贤不好。 卢氏烧香拜佛十个月,硬是生出了一个瓜娃子。 那是要啥啥不行,只有脸蛋行,被戏称为京都第一美男子。 虽然痛心疾首,但段相公眼珠子一动,小算盘一打,靠脸吃饭,那不也是饭么? 于是果断让儿子尚了惠安公主,本以为有了皇粮段思贤终身有靠。 可不想惠安公主生第三胎时,不幸难产而亡。 段相公呜呼哀哉,段思贤哭爹喊娘,又续娶了剑南节度使的女儿顾杏做填房。 而她段怡,便是这段思贤同顾杏生的头一个女儿,在段家排行第三,人称段三娘。 按说她父族母族皆荣耀,不应该孤身一人在剑南。 可天有不测风云,大约在她五岁那年,天将大涝于剑南,暴雨连绵半月不绝。 段家的祖坟一时没有崩住,塌了个豁口。恰逢其时,段文昌惹恼了天家,被连降两级。段家人心惶惶,皆以为大祸临头,便请了当时京城里风头正劲的老神棍楚光邑入府。 那老神棍吃得肚满肠肥,嘴上油光发亮,他掐指一算,给了一个破解之道。 只推说需要段家午时出生的,八字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挺的后人,每逢初一十五,住在坟头孝敬祖宗,便可保得段氏万古长青。 段文昌连家中下人新买来的鸡崽子都看了生辰,最后选中了段怡。 这一晃,已是五载。 第六章 表兄出事 “姑娘这回可遭了大罪了。使公便是剑南的天,那贼人敢对顾家下手,是何等的亡命之徒?”知路一脸后怕,拿起一旁的蒲扇,替段怡轻轻地摇了摇。 夏日炎热,一碗鸡汤下肚,段怡出了一身的汗。 说完段家便到了顾家。 顾家世代从军,先前威风不显,最多也就做了个参军。可不想段怡的外祖父顾从戎,是个绝世之才,靠着一杆长枪雄霸沙场,做了这剑南道节度使。 节度使军政大权皆在握,知路说他便是剑南的天,那可是半点没有夸张之语。 顾家样样都好,偏生人丁单薄。 顾从戎不好女色,有妻无妾,只得一子顾旭昭,一女顾杏。孙儿辈的,更是只有顾明睿这么一根独苗苗。 那么顾杏一个诸侯嫡女,皇后都做得,怎么偏生给了绣花枕头做填房? 段怡心中疑惑,眸光微动,看向了知路,“我想去京都看爹娘……唉……”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罢。阿爹阿娘鹣鲽情深,想来平安和睦,用不着我操心的!” 那知路听段怡这么说,顿时急眼了,她愤愤地说道,“夫人瞧着老爷那张脸,都能吃下三碗饭去,又有五娘同二郎承欢膝下,那京都,姑娘你不去也罢!” 段怡竖起了耳朵,又道,“我阿爹是生得极好看的……” “老爷若不是好看,当年夫人便不会在惠安公主新丧之时,抛弃亲族也要义无反顾的嫁进去了。只苦了我们姑娘,顾使公恼了夫人,同她断绝了关系,迁怒了您。” “这整个府中,也只有明睿小郎君,三五不时的过来探望,偷偷教您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要不然厨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婆子,怎么也敢对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呢?” 段怡听着,心中对着知路竖起了大拇指! 这张快嘴,敌人的十八般刑罚还没有上,她已经能把主家老祖宗的裤子底都给掏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段怡抬头一瞧,只见那外祖父顾从戎领着先前那位吃了一手瓜的祈郎中,一道儿走了进来。 不过片刻功夫,那顾从戎竟是比之前瞧见的时候,老了三分。 “段怡醒了,祈郎中有些关于明睿的事情,想要问你。” 他说着,声音有些沙哑。 段怡轻轻地点了点头,“表兄被贼人长剑刺中,护心镜挡了一挡,是以一气尚存。我替他上了金疮药。” “路遇江南道崔子更,他身边有位晏先生,说表兄中了毒,给了他一颗保命药丸,然后让我寻保兴堂祈郎中救命。” 顾从戎见她说话不拖泥带水,且条理十分清晰,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祈郎中倒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说祈某乡野村夫,怎么还有贵人指着我的大名来瞧病,耽误我吃瓜了。原来是晏镜那个老家伙使的坏。” “祈某尽了人事,听了天命,毒已经都逼出来了。之后的问题,我可瞧不了了……” 他说着,有些蛮横地走到了段怡床边,一把扯住了她,哗啦一撕,将段怡一截袖子扯了下来,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真是天可怜见,活着回来两个人。一个跟河山印一样,路过的蚂蚁恨不得都讨好一二;一个跟路边草似的,撒尿的狗都懒得踩上一脚。” “你这脖子,再深一分,今夜老郎中我便能去段家吃席了!” 祈郎中阴阳怪气地说着,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气鼓鼓的知路,“你还气呢?就你这么个包扎法,明儿个你家姑娘的胳膊,那便要烂成豆腐乳了。” 知路一听,瞬间着急起来,她嗓门颇大,凑到了郎中身边,旁若无人。 “我家姑娘大家闺秀,从前最多也就是被绣花针儿扎了手……我凑近些看,您弄慢一些,金疮药也给我留点,我学会了,好给我们姑娘换药。” “一会儿我在您胳膊上先试试,包错了您狠狠骂我,我面皮厚不怕骂。先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知路嘀咕了几声,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一边看,手还一边在空中照着比划。 祈郎中用余光瞟着,哼了一声。 他手脚麻利替段怡包扎好了,伸了个懒腰,站了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了段怡。 “晏镜那个人,晦气得很,他跟着的那个崔子更,更是晦气。小娘子最好烧艾洒盐,省得沾了晦气!” 不等段怡追问,那祈郎中袖子一甩,背着药箱子,一瘸一拐朝着门口行去,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段怡瞧着,拍了拍知路的胳膊,“你不是要学么?快跟着去罢。” 知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段怡掀开了薄薄的锦被,下了床榻,走到圆桌跟前,到了两杯茶水,一杯推向了顾从戎的方向,一杯端起一饮而尽。 “祖父喝茶,里头放了川芎,茶叶,还有花椒。我在家中的时候,一年四季都爱喝这个。” 顾从戎没有动。 段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噜了下去。 鸡汤有些咸,她口渴得很。 “表兄性命无忧,可祈郎中未尽之言,当是有什么变故?祖父应该有许多话要问我,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段怡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从戎神色莫名的看了她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没有想到,歹竹出好笋。你阿娘那么个胡闹的性子,竟是生出了你这样的女儿。外祖父同你舅父,这些年疏远于你,你可知为何?” 段怡心头一动,顾从戎在考验她。 可为什么要考验她? “祖父在中央做相公,外祖父在地方做使公。文臣有嘴,武将有枪,成了姻亲,天家夜不能寐。割袍断义尚能苟且,欢喜往来……那是抱着老虎喊救命,自寻死路。” 填房是什么?在妾面前是妻,在原配面前却等同如妾。 顾杏自降身份硬是要嫁入段家,若是两家欢欣鼓舞,那皇帝心中,怕不是要警铃大作了。 顾从戎听得神色复杂,却是话锋一转。 “我想着来日方长,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不想要我们有来日了。” “这回杀你舅父之人,绝非什么为了钱帛而来的贼匪。” “明睿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却是失了心智……” 顾从戎说着,声音颤抖了几下,一下子红了眼眶。 段怡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明睿他傻了? 那个拉着她的手,要领她去京都讨说法;大敌当前,还能够冷静地让她活命的顾明睿,傻了? 第七章 再见明睿 顾从戎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祈郎中银针逼毒,傍晚时分,明睿便醒了过来。只是他却是不识得我,与那三岁孩童无异。” 他说着,握紧了拳头。 段怡抿了抿嘴唇,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有许多安慰的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想着,朝着旁边那堆血糊糊的衣衫行去,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了从田里头掏出来的那只绣花鞋来,递给了顾从戎。 “杀死舅父的凶手,穿的靴子的两侧,有这一模一样的金色波纹。怡长在闺阁中,不晓江湖事,辨不明来路。”段怡说着,将她知晓的事情,捡那重点,一一同顾从戎说了个遍。 “杀手纪律严明,如外祖父所言,绝非乌合之众。他们应该很忌惮江南崔子更,没有露面,甚至没有追过来。转头飞鸽传书,安排了女杀手,孤身杀我。” 顾从戎接过那绣花鞋,鞋上血迹斑斑,又沾满了泥。 他激动的拨了拨那鞋上的泥,露出了金色的波纹,复又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顾从戎沉思了片刻,没有言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那鞋子往怀中一揣,跑着出去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敞开着的房门。 四周一下子没有了人声,倒是那树上的蝉鸣,池塘的蛙叫,此起彼伏的,让人乱了心绪。 段怡朝着床尾看去,好在知路给她留了干净的衣衫。手臂有伤,她有些艰难的穿好了外衣,拿起了门口的一盏灯笼,行了出去。 还是来时的那个院子。 院子颇大,像个缩水的演武场,靠着墙角根儿,放着一整排的兵器,其中有一半,都是银晃晃的长枪,在院落的一角,有一颗巨大的老槐树。 槐树上头,蹲着一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雀儿,双目亮晶晶的,见段怡出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耳便隐隐约约地传来啜泣声,段怡扭头一看,只见主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梳了双环髻,衣着便利,十有八九是顾明睿贴身伺候的女婢。 见段怡看她,那女婢忙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声音。 “表姑娘,我们公子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夫人在里头守着。” 段怡点了点头,“我看一眼便走。” 门是开着的,段怡径直地朝里头行去。 那女婢迟疑了片刻,到底没有伸手阻拦。 屋子里没有熏香,窗户都是敞开的,夜里的小风吹进来,倒是有几分凉意,顾明睿躺在床榻上,脸像一张白纸一样,他的双目紧闭着,一动也不动的。 在床旁,趴着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她的眼角泪尚未干,已经沉沉的睡去。 段怡走到床边,静静地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 这大周怕不是世道要坏了。一日之间丧夫失子,这是何等人间惨事。 她那舅母未醒来,倒是床榻上的顾明睿,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瞧见段怡,欣喜的叫了起来,“阿怡,阿怡,抓蛐蛐,抓蛐蛐!” 床边的妇人被他的叫声一惊,猛地惊醒,听着他的话语,却是痛哭失声。 “阿怡,明儿打小就最喜欢你。他想要个妹妹,可我生他的时候难产坏了身子。他把你当他的亲妹妹,他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他阿爷。却是识的你。” “想来明儿也知道,是你千里单骑,将他驮回来的。舅母现在舅母现在……” 妇人说着,一把抱住了正闹腾着要去抓蛐蛐的顾明睿,泪流满面,“到时候舅母一定登门道谢,谢你替我明儿捡了一条命回来!” 段怡瞧着,鼻头一酸,她将头别的了一边去,揉了揉了眼睛。 “这会儿蛐蛐都睡了,哥哥先睡觉,明儿早上再起来抓蛐蛐。” 顾明睿一听,往床上一躺,他伸出手来,扯了扯被子,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明儿是谁?明儿会抓蛐蛐吗?” 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摸了摸顾明睿的头,“明儿最乖了,小时候阿娘一摸你的头,你便睡了。” 段怡心头酸涩,快步的走了出去。 一出门去,迎头便撞见了跑回来的知路。 她看了看知路的脸盘子,又仰头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圆月亮……先前在屋子里没看清,怎么有人的脸盘子,圆得如此标准! 知路阿娘怀她的时候,莫不是对着自己的肚子,天天搓丸子不成。 知路瞧她神色古怪的看月亮,立马呸了一口,“明儿个又是十五了!” 她说着,一把扶住了段怡,“姑娘姑娘,你不晓得。我刚追上那祈先生了,你猜怎么着!他在咱们坟山旁边的那个山上,种了香瓜!” “他婆娘死得早,娃儿也没有给他留下一个,一山头的香瓜,那是从早吃到黑也吃不完!我已经同他说好了,明儿个咱们守祖坟的时候,就去他那里摘瓜吃!” 知路说得眉飞色舞的,“以前据说还是个读书的,考了十八回都没有考中,羞得啊!想找根绳子把自己个吊死!” “姑娘你猜怎么着?他家房梁被虫蛀了,他一吊,吧唧一下,房梁都给吊断了!砸了下来,人没事,腿瘸了!这下好了,也不用考科举,往前数一百年,那也没有瞧见瘸子做官的不是! “我怀疑祈郎中脑子生在了脚上,要不怎么一砸,还给砸清醒了呢!他也不寻死了,回去继承了家业,做了个郎中!” 段怡有些发囧,不是,你还记得你同那祈郎中,是头一回相见吗? 知路说着,在段怡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金疮药瓶子,这才发现,她是从顾明睿屋子里出来了。 顿时敛了喜色,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不要忧心了。这天下节度使四十有余,可不是每一个,都如咱们剑南节度使。使公一定会找到最好的神医,治好明睿公子的。” “咱们是闺阁女子,别说寻人了,出了院子门那都抓瞎。就是豁出去寻了,那肯定也不如使公寻的好,再不济,使公还能上折子。让京都的太医过来诊治。” 段怡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早就想过了。 她人生地不熟,唯一知晓的两个郎中,一个是晏镜,一个是祈郎中,都同外祖父交代过了。便是要寻,那也不是一时之事,只能看机缘了。 知路见她松了眉头,点了点头,“唉,姑娘,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一会儿来接咱们的江妈妈吧!她可是不好对付,姑娘一离开剑南,她便立马飞鸽传书,去京城告状了!” 第八章 拿捏住了 段怡听着,朝着知路的身后看了过去。 知路一个激灵,猛地往后一跳,便瞧见了江妈妈那张熟悉的脸,她吓得拍了拍胸脯,“我还以为身后站了鬼,不想妈妈这么快就来了。” 那江妈妈毫不客气的对着知路翻了个白眼儿,对着段怡草草地行了礼。 她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以猪肝红为主色的裙衫,模样倒是生得周正,就是那脸上的粉厚得宛若刮了墙腻子,用刮刀刮下的泥,都能堵住耗子洞了。 “我的三娘子,现在知晓妈妈说的话没有错了吧,这世道乱得很,姑娘家在外头乱走,指不定要遇到什么事儿,若是传扬出去了,有损我们段家百年清誉。” “大娘子同二娘子若是知晓了,怕不是要羞愤得投江去了。此番你闯下这般大祸,该去小佛堂抄经,静静心才是!” 段怡看着那江妈妈一张一合的嘴,瞬间精神了。 “妈妈说得极是,这锦城里人人都晓得,祖父文曲星下凡,方才有了段氏名门。百年清誉?祖父十八岁高中,这么算来,他老人家今年应该高寿一百一十八了!青史上都得留下名儿呢!” 那江妈妈一怔,像是见鬼了一般,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段怡。 从这段三娘子五岁来老宅,便是被她管着的了。 这孩子虽不是什么柔弱之辈,可无依无靠的,总是虚了几分底气。此番被顾明睿怂恿上京,已经是她生得这么大,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江妈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三娘子在说什么?” 段怡冲着她笑了笑,“我说妈妈搁井底待久了,把自己个当个人物,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段怡说着,袖子一甩,朝着门外行去。 知路瞧她硬气,袖子一撸,快步的跟着上去,“姑娘你早该如此了,这刁婆子拿了鸡毛当令箭,总是欺负咱们!” 她说着,又迟疑了下,凑到了段怡耳边,焦急地说道,“不过咱们一时爽了,回去段家,刁婆子关门打狗……呸呸,我不是说我们是狗……” “我是说关起门来欺负咱们……” 段怡嘴角抽了抽,知路虽然话多,但倒是一心向着她的。 “我自有章法,不必慌乱”,她说着,朝着一旁的拐角处看去,那里有两个人,正嘀嘀咕咕的说着话儿。 “追回来了么?” “幸得使公想起来了,还没有出剑南,便被拦下了。他娘的狗孙子,明的不敢来,便来暗的。我先去把兄弟们的遗物带回来,再……” 问话的是之前在顾从戎身边见过的黄胡子儒生,说话的是城门口见过的炸胡子军爷。 见到段怡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跟前经过,光明正大的偷听,二人未完之话,一下子梗在喉咙里了。 那儒生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段三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段怡冲着他点了点头,“几日不在家,屋前的大树不听话,枝呀叶儿的乱窜,回去修剪一二。” 儒生同军爷俱是一愣,欲要发问,段怡已经领着人走远了。 这顾家乃是武将之府,不兴什么三步一亭五步一景,讲究的是大开大合。院子中的青石板路,宽阔得仿佛在城中的街市上一般。 段怡走得极快,待江妈妈追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 她强压着怒气,盯着段怡的背影瞧了瞧,半点儿没有错。 这小姑娘虽然身量比旁人略高一些,但到底不过十岁而已,没有丫鬟相帮,自己个连发髻都不会梳的,京城里的五娘子,只比段怡小一岁,还在追着夫人要糖吃。 芝麻绿豆大的毛孩子,出了一趟门,还能反了天不成? 待众人上了马车,那车一动,江妈妈便立即发难了。 “三娘子好大的威风,怕不是忘记老夫人为何派了老奴来这剑南了,一来是管着段家老宅,二来是做三娘子的教养妈妈!” “我们段家是什么人家?大家闺秀岂有私自偷跑出去,还在外头过夜之礼?更何况,老夫人让三娘子在剑南守祖坟,三娘子一走,若是于相爷有妨碍,那岂不是大不孝!” 段怡瞧着好笑。 这江妈妈说话声音尖利,头头是道的,一个一个的大帽子压下来,若换一个怯懦的,还不被她拿捏住了。可惜了,她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把人生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的。 更加不受人辖制。 一旁的知路却是吓得身子一颤,她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挡在了段怡跟前。 “妈妈说话好没道理,姑娘遭逢大难。妈妈来了,不问一句伤没伤,也不问一句是否受了惊吓,就知道骂姑娘!” 江妈妈哼了一声,“我这是教姑娘规矩。” 知路还欲要争辩,却是被段怡拨开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原本修剪齐整的指甲,因为逃命,好些都裂开了,看上去龇牙咧嘴十分难看。 “江妈妈原来还记得,我段怡来这剑南,是为了守祖坟的。那老神棍楚光邑说得清楚明白,午时出生的段家子孙可保段氏万古长青。” 她说着,对着江妈妈竖起了食指,轻轻地摇了摇头,“祖母派你来这里,一不是守宅子,二不是教养我。她不过是要你每逢初一十五,让我安安分分的祖坟上待着罢了。” 段怡目光一寒,从腰间拔出了她一路带着的那把小匕首。 这还是当初顾明睿用来刺凶手的那一把,跳窗逃走之前,她揣在怀中防身,后来戳破了那个女杀手的脖子。 她将小匕首在手中转了转,认真的削起了指甲来,好像这才是天大的事。 小匕首磨指甲,发出了有些刺耳的声音,段怡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看向了江妈妈,“我若是不守呢?我能走掉一次,就能够走掉两次;我能杀一个人,把顾明睿送回来,便能再杀一个人,逍遥自在去。” 见那江妈妈瞳孔猛地一缩,段怡复又笑了。 “江妈妈别害怕,你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像对孙子似的,我是怎么着也不会舍弃你的。不过你最好把脑子里的腌臜水倒上一倒,搞清楚弄明白了,到底谁才是爹?” “段家不能没有我段怡守祖坟,但可以有前仆后继的婆子来守宅子。你想升官发财去京城也好,亦或者就想在这剑南无人管束逍遥自在也罢。” “靠的都不是你自己的,靠的是段怡我。妈妈是个聪明人,怎么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呢?你若是不聪明,我自可以去信一封,换个聪明的。” 第九章 靠山山倒 江妈妈一脸惊疑,段怡所言,她又何尝不知? 只不过这后宅之中,不是你拿捏我,便是我拿捏你。同样是太师府的嫡小姐,既有那过得趾高气昂的,也有那伏低做小的。 看碟下菜,看碟下菜!端看对方是道什么菜呢! 以前这段三娘子是个柿子,看着硬挺,可搁上一搁,到底会软的。 可这番回来,这软柿子变了朝天椒,呛人了! 江妈妈眼珠子转了又转,心中早已经盘算开来。 今儿个她去顾家,可全都瞧明白了,段怡给顾明睿捡回了一条命来,这顾家再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顾了。可是先前,她待段怡…… 江妈妈想着,脸色又变了变,有些复杂的抬眼,偷偷地打量段怡。 却瞧见她拿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正专心致志的削着指甲。路上的马车颠簸,她瞧得心惊胆战的,万一一个不好,段三娘子那嫩如葱白的手指,便要被削断了! 这是个狠人! 马车里静悄悄地,段怡没有开口,江妈妈不知道怎么开口。 待马车一停,她像是活过来了似的,抢先一步跳下了车,又打起了帘子,搬来了凳子在那马车跟前,朝着段怡伸出了手,“这乌漆嘛黑的,三娘子小心脚下,让老奴搀着你。” 段怡将小匕首一挽,放回了腰间,吹了吹指甲上的灰,搭着那江妈妈的手,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段家的老宅子,在锦城西南的一条小巷里,占了半巷之地。 北地四方而宽广,而剑南地险多山。这巷子在一处斜坡上,往上延去是一座高山,仿佛在言:势,平地而起,直步青云。是谓青云巷。 坐在门前的门房,瞧见马车来了,打着灯笼迎了上来,隔得远远地,便闻到一股子酒气。 段怡皱了皱眉头,“百年清誉?” 江妈妈脸上像是开了染坊,她狠狠地瞪了那醉醺醺的门房一眼,冷冷地道,“请他回去,一桶凉水泼醒了。若再有下次,叫人牙子来,发卖出去。” 那门房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江妈妈饶命!” 他的声音大了几分,江妈妈偷偷地看了一眼段怡,见她蹙眉,立马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别惊扰了三姑娘。你去厨上吩咐,给三娘子炖一盅参来。” “要冰糖不要白糖,三娘子不喜欢吃甜的。” 门房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了看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段怡并未言语,随着江妈妈回了自己个的小院子。 她的宅院,在段府的最深处,屋前屋后,都种满了翠竹。在围墙的一角,种了些芙蓉,不过现如今不是开花的季节,是以各处那是一片绿。 “三娘子累了,老奴便不打扰三娘子,只不过明儿一早……” 江妈妈躬着身子站在小院门口,并未进来,她话到一般,停了停,复又说道,“明儿个十五了。” 段怡点了点头,“明日备好马车去坟地,你与我同去。另外,放出风声去,就说我要寻夫子。一个武夫子,一个文夫子。” 她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了江妈妈,“日后这段府,还是你的天下。初一十五我按卯打点,绝不误事,去京城之事,我也不会再提半个字。” 江妈妈松了一口气,有些谄媚的笑了笑,她短时间表情太过丰富,让脸上的厚粉变得斑驳了起来。 这会子一笑,像个女鬼一样狰狞。 “三娘子吩咐的事情,老奴一定给办妥当了。” 她说着,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子,扭着大屁股疾步而出。 待她一走,知路忙跑到了院子里门口,伸着脖子瞧了瞧,见她并未出什么幺蛾子,瞬间惊喜的转过头来。 “姑娘,姑娘……你说打听打听谁是爹,江妈妈怎么就真把你当爹了?” 知路先是惊喜,随即脸又一垮,“咱们救了明睿公子,有了顾家当靠山,先前这婆子那么欺负姑娘,姑娘怎么不索性把她换掉?” 段怡看了看面前的小院,幽静得很,屋子里没有亮灯。 显然身为相府千金,她只有知路这么一个丫鬟,委实寒酸。 知路注意到她的目光,忙提着灯笼跑进去燃了灯,“还有姑娘要学武么?之前虽然跟着明睿公子学了一招半式的,但那都是强身健体的,算不得什么功夫。” “姑娘是大家闺秀,又是嫡出的,日后定是要嫁去京城公侯之家做掌家娘子的。京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儿,怕不是不喜欢五大三粗的姑娘……” 段怡越过小院,仰头看向了背后的高山,摇了摇头,然后进了屋子。 “若是太平盛世,那我天天躺着做咸鱼,自是无碍。可这天下要乱了。” 知路正挑着灯芯,想要屋子里亮堂些,陡然听到段怡这话,却是一惊,灯油蹭到了手上,吓得她惊呼出声。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姑……姑娘……你在说什么呢?咱们剑南好着呢,昨儿个你不在,没有瞧见,河边还有人放花灯,那怡红楼的行首娘子,还唱了富贵春。” 段怡摇了摇头。 诸侯割据,有人拿了顾旭昭祭旗,不是天家担心功高震主,想要收回皇权;便是有诸侯狼子野心,想要多占地广积粮遂称王! 今日一见,顾从戎绝非莽夫,如今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明显,因为顾旭昭的事情,顾从戎已经改变了之前的一个决定,他匆匆离去,让人追回了一道命令。 她都瞧在了眼里,剑南之军奉顾氏为主;那酒肆里的奔丧军,崔子更奔丧众人戴孝…… 虽未封王,但已是王。 乱世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简直就是脸上写着悲惨二字! 不管是对付那些有功夫在身的杀手也好,还是对付府中拜高踩低的老嬷嬷也罢,都让段怡明白了一个硬道理,靠山山倒,靠水水断,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 她若是有功夫在身,一拳一个镇关西,一脚一个过岗虎……雄霸天下她没有想过,但是在乱世中活下去,她觉得还能一争。 她能带着顾明睿逃回剑南道,可见天赋不低。 段怡想着,回道,“你手可烫着了?用点药。不必担心,我放了风声出去,外祖父若是想教我,自会教我,若是不想,另寻名师未尝不可。” “对了,我有多少银钱可用?” 知路被转移了注意力,立马忘记了先前的天下大乱之事。 她吹了吹手指,“一点小伤,我听姑娘说话的时候,它都好了。京城那边,倒是没有短姑娘银钱,逢年过节的时候,比京城里的小娘子们,得得都多些了呢。” “除了这个翠竹院外,姑娘在祖坟里,还有茅屋一间。” 茅屋?!啥玩意? 第十章 不请自来 翌日一大早上了坟山的段怡,真真切切明白了知路不打诳语。 这的确是一座茅屋,风一吹,那茅草一摆一摆的,感觉随时都要羽化升天去。 段家的祖坟在锦城外南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子上。 说是山,不够巍峨,说是坡,又未免太过陡峭。一连有好些座差不多高矮的这种小山坡子,连在一起,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坟堆。 段家祖祖辈辈都是锦城人,段文昌发达之后,圈了这块地,又将老祖宗的坟全都修了一遍。 茅草屋前头林立的墓碑,整整齐齐的,像是方块形的古怪兵佣列了阵型。 段怡面无表情的看着,抬起手来,指了指屋顶,“怎么不戳个洞呢,躺着也能观星。” 知路手脚勤快,这坟山她们半月来一次,积了不少灰,一来她便在里头烧水打扫了。 “哈哈,姑娘你说啥呢?这要戳个洞,夏天老落雨,岂不是要接一口水!” 知路打着哈哈笑,像是段怡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倒是一旁的江妈妈,眼皮子跳了跳,她已经想明白了,段怡这个人,说话十分阴阳怪气!你若是听表面功夫,那是要遭罪的! “姑娘说得极是。这茅草屋子有些老旧,一会儿我便叫人重新修葺一二。” 江妈妈试探着询问道。 段怡摇了摇头。 江妈妈恨不得给自己个大耳刮子,眼前这是母狮子,就是要大开口的。她倒是好,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姑娘住着茅草屋子委屈了,等过了今日,明日老奴我便叫人来这里,给姑娘修一间屋子。” 段怡又摇了摇头。 “今夜我给画了图纸,你拿了之后,去寻利索的工匠来。妈妈不是掐指一算,我祖父要活到一百一十八岁,给段氏百年清誉么?那我在段氏坟头,要住的可不是一年半载。” 她说着,又朝着上山的路看了过去,“府里清闲得很,门房都光明正大的喝酒,白拿月例。妈妈叫他们来修路,省得祖父回乡祭祖,踩了一脚泥水,怪妈妈办事不力。” 江妈妈看着段怡嘴巴一张一合的,有点迷瞪。 明明知道她在阴阳怪气,但莫名的觉得很体贴,很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三娘子的话,自是在理。就算家丁修路不用钱财,可这盖屋子……”江妈妈说着,搓了搓手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段怡了然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去信去京城告状了么?祖父祖母收到信,以为我去了京城,这个月十五,祖坟无人守着了,岂不是忧心。” “便再去信一封,就说我回来的头天夜里,便做了一个梦。梦见老祖宗同我说,他此番庇佑我大难不死,耗费了许多仙力。需要修个宅院,方便静养。” 江妈妈嘴角扯了扯,顿时结巴了起来,这不是太扯淡了吗? 死人要宅子,烧个纸糊的给他不就得了,哪里用得着建阳宅? 京都相府的人,又不是傻子,能被这么扯的事情给糊弄住了,掏出银钱来给这小祖宗修豪宅? “你自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了。” 老神棍一句话,就让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住上了坟头,还有比这更扯的么? 更何况,她隐约已经知晓,段相公让她独自待在剑南道,是有旁的目的的。 江妈妈点了点头,段怡说话神叨叨,她有些发憷。 她想着,命人将东西从马车上搬了下来,便匆匆地离去了。 待她一走,知路便匆匆的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姑娘姑娘,去这样的信,万一得罪了相爷还有老夫人,到时候不给咱们说一门好亲事怎么办?” “唉,虽然相府嫡女尊贵无比,可咱们家有四个嫡出的姑娘。大娘子同二娘子,都是惠安公主生的,自幼长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疼她们像疼眼珠子一样,时常出入宫廷。” “那么好的一串珠子,宫里头出来的,大娘子便随便放在了年礼里,可见这东西,她多得是。” “再说五娘子,是姑娘嫡亲的妹妹。可人家是龙凤双胎里的凤儿,吉利得很。又一直同夫人待在一块儿……到时候说人家,还不先紧着她们……” “可怜我们姑娘,没有人给谋划。本来就不上心,若是再给得罪了,日后……” 段怡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目光炯炯的看着这座坟山,心和手都蠢蠢欲动。 上辈子她画了多少图,这个不行,那个要改的,到最后全都面目全非。便是不改,那也得按照甲方爹爹的来画。可现如今…… 这么大一座坟山!全是她的! 她要在茅草屋那里盖一个宅子,修出一条青石板儿台阶路,要在老祖宗的坟头上,种满芙蓉花!要在那里挖一条沟,排走看到不孝子孙后,先人落下的泪…… “修坟山有什么意思?这大好河山,哪里不能修呢?你若是让你家家丁,把蜀道给平了,那才叫厉害了!” 段怡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只见一众墓碑旁边的草丛里,不知道何时坐了一个人。 他的身上挑着担子,草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楚长相,担子两旁的箩筐里,放着满满当当的香瓜。 “祈郎中?”段怡疑惑道。 祈郎中将那草帽一抬,将口中的草根儿一吐,朝天对着自己凌乱的碎发吹了口气。 “听说你要寻夫子,祈某文不成武不就,治病也是半吊子,特来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做我的学生。前头看一八零七个,你是一百零八个。” 知路先是欢快地朝着那两筐子香瓜冲了过去,可听到祈郎中这话,又恼火起来,“不行不行,你连进士都考不中,婆娘也留不住,上吊都吊不死……这怎么能教我家姑娘?” 祈郎中拿起筐子里的香瓜,在衣服上擦了擦,抬手一拳,将那瓜给砸破了,啃了一口,“你想找个能教你姑娘吊死的?” 知路心头一梗…… 段怡饶有兴趣看向了祈郎中,这香瓜真的很香,隔得老远,都能够闻到。 “郎中是靠什么来选中这一百零八人的呢?” 祈郎中抬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段怡的脸,“当然是观星相面!” 段怡无语,这个世界杀手遍地走,神棍多如狗! 她摇了摇头,“不,郎中来寻我,是因为晏镜叫我来寻你。晏镜是谋士,郎中是什么?” 第十一章 又来一个 祈郎中挠了挠头。 比起文士,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市井小民,还是一个脾气甚大的小民。 “你可以叫我斗士。与天斗其乐无穷。” 段怡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向了祈郎中的脚,他自然是没有说实话。 “哦。” 祈郎中见她阴阳怪气的“哦”了一声,不但不恼,反倒是兴奋起来,“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没有这个调调的,入不得我门。晏镜那老狗,不讲究的捡了崔子更那个木头。” “老夫可绝对不会同他一般,自甘堕落,定是要找个能够继承我阴阳怪气衣钵的传人!” 他说着,眼眸一动,“当然了,你若是不喜欢叫我斗士,也可以叫我种瓜人士。” 段怡有些无语,她哪里阴阳怪气了,她明明就是五好青年。 “郎中原来同晏先生师出同门。良禽择木而栖,郎中应该去寻一颗参天大树,而段怡不过是个闺阁女子,顶破了天,算是根带刺的荆条罢了,怕是会耽误了郎中的大好前程。” 祈郎中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 他说观星相面,并非是看那天上星辰,断那人间相貌,而是观天下大势。 天下大道诸多,士者有三道,门阀举荐是短道,科举取士是上道,而旁门相术是小道。 像段怡的祖父段相公,便既靠门阀又能科举,如今已经贵为太师,人人尊称一句相公;像神棍楚光邑,便是走小道的佼佼者,便是陛下见了他,也要唤上一句大师。 他科举屡试不第,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师父。 他们一门三子,大师兄便是那老神棍楚光邑,二师兄是大军师晏镜,他入门最晚。 如今帝星晦暗,新生为二,全在二南。一曰江南,二曰剑南。他在剑南多时,一直等候时机,现在他想知晓,眼前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机缘。 祈郎中想着,嘿嘿一笑,捡了一个又大又香的瓜,像是抛铅球似的,猛地朝着段怡的面门扔去。 段怡皱了皱眉头,两只手一抬,将那香瓜抱住了,险些砸了鼻子。 “你这老郎中,作甚欺负我家姑娘!瞧你都被逼到上吊了,还当你是个好的,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欺负我家姑娘,我就在锦城最结实的房梁上,吊根绳子,看吊不吊得死你!” 知路正挑着瓜儿,一见这情形,哪里还有半点心情,她将那香瓜一扔,噔噔噔地朝着段怡跑了过去,“姑娘,你没事吧?这年头,竟是有硬是要当人家夫子的!” 祈郎中闻言从腰后掏出蒲扇,扇了扇。耽搁这会儿功夫,日头已经渐渐升起,天热了起来。 “这样吧。今日你外祖父若是来寻你,且教你真正的顾家枪法,你便请我做你的夫子如何?” 祈郎中饶有兴致地说道。 段怡点了点头,“未尝不可。” 祈郎中见她应了,嘿嘿一笑,用脚胡乱的踢了踢两个箩筐,“瓜给你吃了,算是夫子给学生的见面礼了。甜得很,吃完把籽儿吐在这山上,指不定还能长出藤儿来。” 他说着,摇着那大蒲扇子,迈着步儿下山去了,没走个几步,却是脚下一滑,吧唧一下,摔了个屁墩儿。 他也不恼,用扇子拍了拍屁股,一瘸一拐的继续走了起来。 知路瞧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姑娘,老郎中这回输定了!谁不知道,顾家枪法有两套,这第一套剑南军所有人都能学,所以老百姓都管剑南军叫顾家军。” “另外一套,只有顾家人能学!明睿公子尚在病榻,使公哪里有心情,跑到段家的坟地上来,教姑娘枪法。” 段怡点了点头,对着怀里的瓜就是一拳,将瓜劈成了两半,递了一半给知路,“瓜很甜。老郎中旁的不行,种瓜倒是第一名。” 一直到天黑了,用了晚食,山上都没有来任何一个人。 知路有经验,早早的熏了艾,又放了驱虫蛇的药在周围,挑亮了灯笼。 夜里的那些墓碑,越发的变得可怖起来。 段怡提着竹篮,挨个的给老祖宗们上了香,烧了纸,又摆了贡品,“我家老祖宗,也是按月领例钱的人呐。活人一个月只领一份,你们倒是好,一个月领两回。” “要不怎么有个俗语叫做生不如死呢!对吧!” 段怡一边烧着,便一边嘀嘀咕咕的,“明明钱是我烧的,酒是我供的,嗑是我陪着唠的,就差没有坟头蹦了,你们倒是好,净整些虚的,万古长青有什么好的,到时候住的人多了,挤得要命,搞不好要叠起来。” “倒不如来个实在的,保佑我乱世求生如何?” 一旁挑着灯笼的知路,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恨不得自己个的耳朵立马聋了,她有些艰难地别开了视线,却是目光一瞟,瞧见一个白发老人站在一旁的草丛里,顿时吓得大叫起来。 段怡一愣,瞧着她目光所及之处看了过去,更是心中颇为惊讶。 在那黑暗中站着的人,不是她那外祖父顾从戎又是谁? “外祖父来了,表兄可好些了?” 顾从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对着段怡点了点头,“毒也解了,外伤倒是无大碍。至于旁的,你舅母打算带他回娘家静养一段时日,来日方长,只能徐徐图之。” 段怡没有接话,她并不知道舅母姓什么,家又住在何处。 顾从戎说完,突然一个箭步,朝着段怡攻来,段怡一惊,电光火石之间,撑着一块墓碑便蹿了过去,险险避开。 “外祖父这是作何?” 顾从戎收了攻势,叹了口气,“明睿时常同我说,说于武道一途,你的天赋远胜他良多。我以为他想要替你博得关注,便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明睿十分聪慧,是个儒将,胆量布局都不差,但练武始终是差了几分火候。唉……” 顾从戎说着,朝着段怡的小茅屋行去,“我听说你想寻个武师习武。祖父不想顾家枪法后继无人,想要将它传授于你。只有一条,他日明睿若是有了后嗣,而我已经作古。” “你需要将毕生所学,全部对于他的子孙后代倾囊相授,可否?” 段怡点了点头。 在整个剑南道,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比顾从戎更厉害的师父了,虽然使顾家枪法的人,已经一死一伤了…… 顾从戎并不意外,“你还想学文,我身边的黄先生……” 段怡又摇了摇头,“祈先生已经赖上我了,送了我两箩筐瓜当贿赂。” 顾从戎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方才说道,“三年前,祈先生初来锦城,我领着明睿登门拜师,被他拒绝了。” 第十二章 天下大势 段怡有些意外,文人好故弄玄虚,三分本事都恨不得吹嘘成十分。听话之前,得先像拧汗巾子似的,可着劲儿的脱脱水。 祈郎中就像是倒贴自报家门的扫地僧,让人觉得,多少是个半桶子水,想蹭了那扫地僧的名声。 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个真的,不怎么着调的隐士。 “祈郎中乃是定州名士,同晏镜先生师出同门。他们这一门,乃是有大学问的。当年我本来打算为明睿拜晏先生。” 顾从戎行伍出身,说话行事都比寻常人要豪气几分,说话并不喜欢绕弯子。 “晏先生曾经中了进士,在朝做了几年官,便挂印请辞了。不像你那祖父,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美其名曰桃李满天下。晏先生只收了一个学生,便是那江南崔子更。明睿同他也没有师生缘分。” 段怡心头一动,这么看来,崔子更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像是看穿了段怡的好奇,顾从戎有些后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在茅草棚子外头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此番你也算是运气,恰好遇到了回家奔丧的崔子更。” “这崔子更乃是江南王崔余的庶子,他的母亲是崔余宠妾王氏。崔子更文武双全……” 顾从戎说着,有些羡慕的朝着江南道的方向看了过去,“天下谁人不羡慕,崔余有子崔子更。崔子更当年一战成名,领玄应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此番他回江南奔丧,乃是因为她的亲娘亡故了。这里头涉及到一桩如今天下人还不知晓的大事。” 顾从戎说到这里,却是扯开了话头,突然问道,“黄先生说你听到他们的谈话了。你可猜上一猜,外祖父着急叫人追回来了什么?” 段怡眼眸一动,沉吟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试探着说道,“外祖父身上有伤对不对,先前在府中的时候,我同表兄都在用药,是以我没有闻出来。” “外祖父想要告老还乡,交还兵权,叫那军爷出去,便是将这份忠诚,讨要回来的。” “听到祖父说,天下人还不知晓的大事,我便想着,祖父怕不是得了消息,出现了叛乱,还同江南崔子更有关,这种时候,手无寸铁之人,别说报仇了,保命都是难事。” 顾从戎盯着段怡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方才感叹出声,“难怪段文昌那个老家伙,生了一个废物点心,原来是全家族的风水,都聚在你一人之身。” “你一个闺阁女子,都看出了这么些”,顾从戎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可笑我纵横疆场数十载,从未想明白这些事,只一厢情愿的剖开胸膛,掏出一片真心。” “天子渐微,藩镇割据,再这样下去,天下迟早就要乱了。我从天子尚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起,便鼎立相助,从无二心,甚至当年陛下要封我为剑南王,都被我严词拒绝。” “并且在朝堂之上,跪请陛下收回大肆封异姓王的决定,为此朝野树敌无数。” 段怡瞧着顾从戎,他的眼眶里含着泪,眼睛里却满是怒火。夜风吹着他的衣襟,鼓鼓作响。 “这节度使,原本只是为了应对外敌所设,方便边陲之地执掌军权。可如今整个大周,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的道,光是执掌军权的节度使,就四十有余。” “老节度使死了,换自己的儿子当节度使,同藩国无异。” “我剑南节度使,为了的是西抗吐蕃,南抚山民。前不久一场大战之后,我身受重伤。你舅父心思单纯,有勇无谋。明睿聪慧过人,武道之上,却是平平。” “我想着与其将来他们守不住家业,落了个身死下场。倒是不如,我以退为进,成为破局的第一声号角,权当是全了君臣一场的情分。” 顾从戎说着,用大手擦了擦眼睛,他的手十分的粗糙,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深浅不一的疤痕,虎口生出了厚厚的茧子。 “于是正如怡儿所言,老夫给天子上了一道密折,打算告老还乡,将整个剑南拱手让出,告诉天下人,节度使不可世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为了表示我的忠心,我借着太后寿辰之事,让你舅父同表兄一道儿送生辰纲……” 顾从戎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了那恐怖的一夜,“怡儿聪慧,且有一双外祖父没有生出来的好眼珠子。前头的叫你猜中了,那个如今天下人尚不知晓的秘密,也被你说中了,正是同那崔子更有关。” “定州乱了,崔余出身定州,事发之时,王氏恰逢其地,被乱贼所杀。老仆带着尸体,连夜逃出,方才走漏了风声。如今河北道已经乱了套。” “崔余宠爱王氏至极,崔子更回家奔丧之后,定是要领玄应军北上为母报仇。江南一动,其他的节度使们会不会动……” 顾从戎有些不忍心地看向了段怡,“我顾家突逢大乱,就是一个软柿子。指不定就会有人来捏上一捏。我是断然不会让吐蕃有机可趁,更加不会让剑南百姓遭殃,明睿我已经安排好了。” “虽然我私心想要将顾家枪法传授于你,但是外祖父也并不会勉强于你。” “有两条路可以给选,一来我送你去明睿那里避祸,等天下太平了,再出来;二来,你同我学枪法,若真是大祸临头,便是拼了外祖父老命,也定是会护得你周全。” 段怡静静地看着顾从戎。 以前从话本子上看到的那些死心眼子的老将军,便是牺牲了全家性命,也要为天子尽忠,她便在想,天下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可是,顾从戎就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这样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要壮烈的。 “一点小事,我早就选好了,外祖父怎么还出尔反尔的,又多出一个选项来了。照怡看来,剑南短时间定是安然无恙的。” 顾从戎一愣,吐口而出,“这是为何?” 段怡摇了摇头,“说出来怕外祖父打我。” 顾从戎哭笑不得,“我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会打你一个小姑娘。” 段怡嘿嘿一笑,“那我可说了。您现在是一个暴躁的受伤的老狮子,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直接撞到你的怒火上来,当徐徐图之。” “等你的怒气散了,只剩丧哀之气,方才是直取剑南的最好时机。” “有脑子的人不会来,没脑子的人来了不足为惧。” 第十三章 第一堂课 再说了,什么老头子不会打小姑娘? 明明刚刚她好好的给老顾家祖宗烧着香,顾从戎就快如疾风的偷袭她。 见顾从戎一直不说话,段怡唤知路端了川芎茶来,又笨手笨脚的将石桌上的灯挑亮了几分,盯着一张刚刚烧给老祖宗没有烧完的黄铜钱纸,脑子里想起建筑图来。 顾从戎端着茶水,猛地喝了一口。 “若如怡儿所言,我剑南尚有喘息之机,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着,果断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来,递给了段怡。 “这便是我顾家枪法,你悟性很高,又有明睿给你打基础,先自行修炼,外祖父每隔三日晚上,来考校你一次。” 段怡接过那薄薄的一个蓝皮小册子,心中顿时激动了起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功秘籍!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呸呸…… “我已经让卫都去把你舅父接回来,明睿不在,你便替他送你舅父一程罢。” 段怡认真的点了点。 她到现在,都记得同顾旭昭四目相对的时刻,还有他拼命的朝着门口奔去,想要将敌人引开时的背影……即便是顾明睿在,她也应该披麻戴孝的去相送的。 顾从戎说着,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他伸出自己的大手来,轻轻地放在了段怡的脑袋上。他的手掌很大,段怡只觉得一个有点小的金钟罩罩了下来,镇得她两眼发黑,耳朵都要嘶鸣了。 “外祖父,你温柔地拍了拍外孙女的脑壳,然后她的脑壳开瓢了。” 段怡无语的说道。 顾从戎手猛的一缩,咳了几嗓子,“咳咳,我给你演示一遍,你看清楚了。” 他说着,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根长枪,在老顾家的坟头上,蹦跶了起来。 不过此刻段怡来不及多想,她连眼睛都不敢带眨一下的,将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枪法,全部看完了去。 顾从戎打完最后一招,将那长枪往肩膀上一扛,对着段怡摆了摆手,“好好练,三日之后,我来考校你。” 段怡点了点头,朝着顾从戎身后看了去,只见那老瘸子祈郎中,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烧鸡,一瘸一拐的走上山来。 见段怡瞧他,他白眼一翻儿,骂道,“有你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徒弟么?还不去炒几个下酒菜来。” 他说着,在段怡同顾从戎中间坐了下来,阴阳怪气的看向了顾从戎,“脸黑个什么?就你那破枪法,当老瘸子我稀得看?知晓为何你家只有你练出了精髓,顾旭昭同顾明睿都不行么?” 祈郎中说着,催促的看了一眼段怡。 段怡一个弯腰,从江妈妈给顾家老祖宗准备的祭菜里,端出了一盘卤猪耳朵,搁在了祈郎中跟前。 “先生早晚得吃的,早一些吃,晚一些吃,又有何妨?” 祈郎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段怡的脑门,“有得吃还说晦气的人,那是死了也没得吃的。” “为何?还请祈先生赐教。”顾从戎紧张的朝着祈郎中看去。 祈郎中眯了眯眼,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你这老儿,倒是不厚道。要不我说,有的人像那河山印,人人当宝;有的人是那路边草,狗都想上前踩上一脚。” “不过世人多半眼盲心瞎。” 他说着,在袖笼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双筷子来,夹起了一块猪头肉,愉快的塞进了嘴中。 “招式太过复杂,蠢人练不好;杀伐果决之气太盛,性子温和之人也练不好。” 他说着,又掏了掏,掏出了一个酒盏来,推到了段怡面前,示意她倒酒。 段怡呵呵一笑,“先生袖里如此有乾坤,居然没有靠小抄榜上有名,当真是当世唯一正直之人!” 她嘴上说着,手却不慢,给祈郎中倒了酒。 祈郎中砸吧了一下嘴,端起酒盏抿了抿,又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小瓶子来,递给了段怡,“你年纪小,喝不得酒。我特意叫人给你捏了瓶香瓜汁,喝罢。” 捏一瓶香瓜汁! 知晓祈郎中不是一般文人,很是不讲究,可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不讲究! 见段怡不喝,他也不恼,扭头看向了顾从戎,“你还搁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已经授课完毕了么?现在轮到我了。” “段怡,什么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段怡刚要张嘴回答,祈郎中又问,“什么叫做扮猪吃虎呢?” 不等段怡回答,祈郎中自顾自的说道,“人参都知道长得像萝卜,嚷嚷着我是假的,我是假的。你一个萝卜,倒是装起人参来了?” 祈郎中说着,瞪着眼睛看向了段怡,“你比晏镜聪明?” 段怡摇了摇头,“晏先生能保住表兄性命,而我不能,我吃米都不及他吃盐多。” 祈郎中一听,呸了一口,“这你就说错了!那个老贼,口味淡出鸟来,还是吃素的。” 段怡有些无语。 “你一个能打十个?比顾从戎武功还高强?”祈郎中又问道。 段怡再次摇了摇头,“我若是有这本事,当时便救下舅父同表兄。” 祈郎中双手一摊,“这不就是了,屁都不会,你嘚瑟个什么?还分析起天下局势来了,连周天子高矮胖瘦你都不知道!你当你外祖父,就有那么蠢蛋,不知道现在没有人会打剑南?” “河北道在哪里?离我们这里十万八千里。崔子更是个什么角色,若是叛军知晓那个老娘子是他母亲,别说杀了,怕不是弄个十八抬大轿,把这瘟神直接送出城去。” “临了还磕三个响头,姑奶奶您走好!崔子更此番北上,叛乱很快就会平息。王娘子一死,没有人再吹枕头风,江南王世子之位还有得争,大周朝气数未尽。” “杀了一个不入流的女杀手,长在一亩三分地里,还真当自己骨骼清奇,诸葛在世了。” 段怡心神一凛,恭敬地站起身来,给祈郎中倒了酒,“先生教训得是。” 祈郎中见她乖巧,嘿嘿一笑,“不过你年纪小,算是勉强入得我眼了。使公年纪不小,脸皮倒是厚,我教学生,你怎么好意思竖起耳朵听着呢?” “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段文昌那老东西,还在京都稳坐钓鱼台呢。啥时候他拍拍屁股舍得回来了,你再拿着什么天下大乱来糊弄我徒弟吧!” 第十四章 段家回乡 大周端瑞十九年,陛下陈宏封宦官曹桑为内枢密使,权媲内相。 太师段文昌大殿之上,以头撞柱死谏未果,自请告老还乡,领着全族离开京都返回祖籍剑南道,欲开山立院,从此教书育人,不再过问朝事。 此事一出,天下震动。 段家车马所到之处,皆有人相随而来,待到剑南境内,那车队竟是延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锦城外的段家祖坟之上,段怡静静地站着。 火把组成的游龙,穿过城门,照亮了整个锦官城。 “过了六年,先生的嘴,终于开了光。我那老祖父舍得京城里的荣华富贵,回来了。” 段怡轻轻地说道,又是一个月的十五,是她守祖坟的日子。 恰逢霜降,坟头草落了白,两侧的芙蓉花,开得正是妖艳。 比起六年前,段怡身量高了许多,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襦裙,若非胸前用那金丝银线绣着大朵的花儿,简直像是穿了素服,为死人守孝。 “姑娘,咱们真的不去青云巷迎接相爷同老夫人们吗?现在骑马赶过去还来得及。本就多年未见,若是还……怕是免不了吃挂落。” 知路踮起脚尖,一脸的忧心忡忡。 当年姑娘离京之时,年纪太小,怕是已经忘记了,段家那一大家子人,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尤其是那段相爷同老夫人,都是讲规矩的。 段怡收回了视线,朝着坟前的小院走去。 山上冷,屋子里烧了炭盆子,一旁的棋盘之上,还放着尚未下完的棋子,墙角的小炉子上,汩汩地煮着菊花酒,满屋子都是香气。 她一撩裙摆,从棋盒里拿出了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统共一个段怡,那也不能够劈成两截儿,一个在这儿给段家镇运势,一个去青云巷给老头子当牛马。去是要去的,不过不是现在去。” 她说着,又拿了黑子,落了一颗。 知路听着,对手哈了一口气,快步的跟了进去,掩好了小院子的门,她拿起火钳,拨了拨炉子上的炭火,又倒了一盏小酒来,搁在了段怡身边。 “姑娘暖暖身子。” 祈先生不在,棋无对手,段怡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同自己对弈。 她一手白子,一手黑子,正欲落定,便感觉手感不对,她低头一看,惊呼出声,“哎呀!知路不好了,我爷爷的爷爷裂开了!” 知路无语,眼皮子跳了跳,今夜不不光是你爷爷的爷爷裂开了,你刚到家门口看到空无一人的亲爷爷一会儿也要裂开了。 她提了提裙角,朝着一旁的小木柜子跑了过去。 段怡将那颗开裂的白子对着光照了照,说道,“我爷爷的爷爷,埋在东北角左数第三格。真的是,牛鬼蛇神过境,把他老人家都气裂了。” 知路没有回话,掀开箱笼,直奔段怡说的方位寻去,从那盒子里,重新拿出了一枚白子,仔细的看了看,那棋子上头,赫然刻着段正平三个字。 段正平,是段怡爷爷的爷爷的名字。 她家异于常人的姑娘,玩寻常的棋子都玩腻味了,便把整个坟山上的老祖宗都刻在了棋子上。儿子遇到老子,那是要被打跪的。孙子围了祖宗,那是要放祖宗突围的。 唯独这段正平,是个忤逆子,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是段怡最喜欢的棋子,这不都使裂了。 段怡换上了新棋,开心的落了子,“要是添上了祖父,父亲同我的名字,这棋才叫活了。” 知路心中一紧,佯装没有听到她的感叹,忙转移话题道,“姑娘,相爷到底有多有学问啊?他已经告老还乡,段家人都成了白身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追随他来剑南?” “我听说,连三皇子陈铭,五皇子陈鹤清,都从京都一路跟过来了。” 段怡闻言,挑了挑眉,满不在乎的又拿起了一颗黑子,嘴角多少带了几分嘲讽,“他们在乎的不是我祖父肚子里有几个大字,在乎的是我外祖父他没有嗣子。” 段怡说完,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我押中韵脚了没有?” 知路别过头去,这不是我家姑娘,这是坟头上被鬼附身的了傻姑娘。 这是祈先生最近留给她的功课,说话不像作诗,又像作诗一般,句句连续押中韵脚,这样一来,若是同人说话之时,便犹如排山倒海一般,震得人神魂颠倒。 她家姑娘聪慧无比,样样一学就会,偏生这一点……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俗话说人菜瘾就大,知路唏嘘的揉了揉耳朵,她现在也很神魂颠倒,感觉自己也要随着老祖宗裂开。 段怡有了新的棋子,专心致志地下起棋来。 知路不敢打扰,取下了一把银色的长枪,专心致志的擦拭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前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女声,“姑娘,子时已到。人快进府了。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一个是江南崔子更,一个是神棍楚光邑。” 段怡微微一怔,注意力从棋盘上挪开了。 崔子更?楚光邑? 一个是她的恩人,一个是她的仇人,都是老熟人。 她想着,站起身来,斯条慢理的走到一旁的祭品篮子前,弯腰拿起了一张边缘被烫得有些发黄的纸钱,揣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然后朝着门口走去。 “走罢,知桥你上前开路。守祖坟十一载,谁人比我更孝顺,即是孝顺孙女,那便没有道理,不去迎接牛鬼蛇神。不是,不去迎接我祖父不是。” 门口那个被唤作知桥的姑娘,腰间悬挂着一把短剑,面若寒霜。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放在嘴边一吹,三匹马儿快速地跑了过来。 屋子里的知路忙不迭的锁了门,随着二人一道儿,翻身上了马,快速的朝着城中奔去。 当年祈先生的话,犹在耳边,这剑南道当真是要乱了么? 马跑得飞快,知桥对城中十分熟悉,三匹马儿走了近道,待段怡到青云巷段家门前之时,那段家打头的马车,刚刚才停了下来。 段怡眼珠子一转,将袖袋里揣着的那张没烧完的纸钱,往裙角上一拍,翻身下了马。 她眼眶一红,带了颤音,朝着那马车深情呼唤道,“祖父!” 第十五章 初见至亲 那马车夫被她唤得一颤,手忙脚乱地撩起了车帘子。 段怡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油光呈亮的光头老汉探出头来,在他的额头周遭,捆了一根发带,上头绣着十二时辰花字儿。 段怡心中一惊,那第二句祖父含在了嘴中。 她只听说祖父段文昌以头撞柱死谏,没有听说他脑壳同柱子摩擦,把头发都磨没了啊!更没有听说,他心灰意冷,出家当了老和尚! 段怡正想着,就瞧见那光头颤颤巍巍的站在了一旁,抖了抖胳膊,抖了抖腿,“段公快些下来,要不人说蜀道难,当真是难于上青天!这双脚落了地,老夫都觉得,像是在天上飘一般。” 他说着,伸出手去,扶住了车里头一个穿着青衫,面有菜色的老者。 段怡眼眸一动,又深情地唤了一声,“祖父,祖母!大师!” 那老秃子头上没有戒疤,也没有穿法袍,头上戴着的那发带,却是看上去神叨叨的,显然是知桥口中所言的意外仇人楚大师了。 而另外一个,便是她多年未见的亲祖父段文昌。 段文昌上下打量了一番段怡,对着她点了点头,“怡儿长大了。” 段怡正欲要接话,便被一个严厉的声音给打断了,“亲长归乡,你姗姗来迟不说,怎地穿得如此的素净?不知道的,还当我……” 这话一出,后头马车里下来的人,这才注意到了段怡的穿着。 她穿着一身素服,未施粉黛不说,那裙角还沾着一张刺目的黄色纸钱。 谁看了不说一句晦气! 那马车里头,先是跳下来了一个收拾得十分利索的婆子,然后方才伸出了一只手,手指修长又白皙,最令人瞩目的是,来人手腕之上,戴着一只大大的绿色玉镯子。 紧接着,一只绣花鞋踏在了小凳上,那鞋子上头用金线绣了松鹤延年的花纹,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仙鹤的白色羽毛,竟是真正的毛。风一吹过,绒毛动了动,那仙鹤仿佛要展翅飞起来了一般。 段怡小脸一红,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这一看是羞愧,仔细一看却是激动! 那一脸的怀念,仿佛多年无处宣泄的孺慕之情,顷刻倾泻而出,犹如黄河决堤! 着实诡异! 刚被快马颠得想吐的知路,将脸别的一边去,姑娘!你演得太过了! 当奴没有瞧见,你刚刚差点儿就抱着那个光头老神棍大呼祖父了! 段怡吸了吸鼻子,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 “怡多年没有听到祖母训斥,乍然一听,十分的感动。这么多年未见,祖母还是这般中气十足,可喜可贺。看来是菩萨听到了怡的祈求,要让我家祖父祖母,长命百岁啊!善哉善哉!”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笑道,“每逢初一十五,怡都奉命住在段家祖坟之上。接到家人传信,说祖父祖母今日要归家,怡心中万喜。” “这不等到子时一过,到了十六,便立马从那坟头上,飞奔了过来,还好赶上了。” 她说着,娇羞一笑,低下了头去,像是刚刚发现粘在裙角上的黄纸一般,惊喜的弯腰将那纸钱拿了起来,“哎呀,怎么沾着这个了,想来是老祖宗们知晓祖父祖母回来了,欢喜的跟来瞧上一瞧。” 卢氏看着那烧了一半的纸钱,再看看段怡一脸灿烂的笑容,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她轻哼了一声,扶住了那婆子的手。 “夜深了大家都舟车劳顿,不必铺张,见那些虚礼,都早早的沐浴歇了罢。” 她说着,上前一步,同段文昌还有那楚光邑一道儿,进了段家老宅。 段怡瞧着,挑了挑眉。 虽然她连人都认不得了,但是今日一见,对这二人,心中却是有了几分盘算。 她想着,眯了眯眼睛,朝着队伍后头看去。 段文昌同老夫人一走,先前还凝重的气氛,好似一下子就变得缓和了起来。 一个穿着玫红色襦裙,披着雪白披风的妇人,红着眼睛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身量比她还要高出一截儿的段怡,哭了起来。 “我儿,我的怡儿,阿娘可算见着你了。你离开的时候,还是那么一点儿,现如今,都比阿娘生得还高了!” 在那妇人的身后,笑吟吟地站着三个人。 最前头那个,正是她的父亲段思贤! 饶是段怡见多了美男子,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段思贤不说话,当真是气质如谪仙,美貌赛潘安,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不是痕迹,那都是故事。 这是一个好看到不在心中念上几遍清心咒,都搞不清自己姓张还是姓王的美男子。 还好她同段思贤没有半分相似,说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孩子,也是半点不违和的。 段怡想着,松了一口气。 乱世之中,美人都是不长命的,而她想要长命百岁! 在那段思贤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林黛玉,呸呸,左边站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小衫,笑盈盈的;右边站着一个小郎君,捂着嘴,像是要忍住咳嗽。 他们两个倒是同段思贤像了四五分,就是弱柳扶风的,让人忍不住担心自己个打个喷嚏,就能把他们吹回京都去。 段思贤靠脸吃饭,先是尚了惠安公主。公主先生长子段锥,段锥早早的考取了功名,成亲之后便外放江南,此番并没有跟着回剑南;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长女段娴,次女段淑。 顾杏进门之后,很快便得了段怡,随后又生了龙凤双胎段好同段铭。 眼前这两只弱猫儿,想来就是她嫡亲的弟弟同妹妹了。 “阿娘快莫要哭了,父亲,五娘同二郎都累了,莫要在风口站着了,来日方长。” 顾杏闻言,松开了段怡,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快步的走了过去,用手背先探了探段铭的额头,又摸了摸段好的手,方才点了点头。 “怡儿说得是……”她叹了口气,又道,“赶明儿你领着阿娘,去祭拜你舅父,明睿他……” 段怡点了点头,冲着她笑了笑。 顾杏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段思贤对着段怡点了点头,领着一双儿女,朝着大门走去。 经过段怡身边时,那段好一把握住了段怡的手,笑吟吟地说道,“我给姐姐带了好些礼物,明日再同姐姐说体己话。” 第十六章 风起云涌 段怡只觉得手心一软,低头一看,忍不住感叹起来,瞧瞧人家这大家闺秀的小手儿! 香喷喷白嫩嫩,像是刚刚出笼的虾仁滑蛋似的……让人都感觉饿了。 那段小五见段怡这表情,脸上的梨涡儿微微一僵。 她总觉得,这多年未见的姐姐,瞧她像是在瞧大猪蹄子。 段好慌忙地将手抽了出来,提起了裙衫,加快了脚步朝着母亲顾杏冲了过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头也没有回了离开了。 段怡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 段家嫡枝人不算多,最后一辆马车上的人,也都已经下了车。 段怡回头一瞧,只见三个美人儿莲步款款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领头的那个生得鹅蛋脸柳叶眉,端庄又贤淑,应该是嫡长姐段娴。蜀道之难,李太白都要呜呼哀哉几千年,来人多少都有几分疲态。 唯独段娴,你往她手里塞个托盘,她就能直接当那宫中的管事老嬷嬷,教你什么是挺拔的身姿! 她走得不紧不慢的,却恰好比身后的二女,往前了半个身位。 “秋日夜里凉,三娘快快随我们一道儿进去,都是自己姐妹,何必闹这些虚礼。阿姐头回叫人给你带的燕窝儿,江妈妈可叫人炖与你用了?” 段怡听着,同段娴见了礼,“多谢大姐姐惦念。” 段娴抿着嘴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着粉衫的姑娘,“这是你二姐姐,那是你四妹妹。” 若是瞧见美人儿,眼睛就会发光,段怡觉得自己个现在眼睛,简直就是一对太阳! 天生筋骨清奇,被高人收徒算什么? 这段二娘子段淑,不管是哪个话本子里的合欢宗宗主见了,都恨不得把宗主之位拱手相让! 段淑见段怡瞧她,哼了一声,跺了跺脚,“你看我作甚?你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段怡啧啧出声,怎么会有人连骂人都是娇嗔! “二姐姐可以试试,抠出来喷你一脸血,抹开正好省了胭脂钱!我正愁没有什么可以还礼,如此甚好!” 周围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站在段娴另一边的四娘吓得一抖,低下头去不敢言语了。 段怡见状,哈哈一笑,对着段淑眨了眨眼睛,“我同二姐姐说笑呢!姐姐们快些进去,院子已经打扫干净,热汤热饭早就备好了。” “三娘果真顽皮,我们快些进去罢,别都在这门前杵着了!” 率先回过神来的段娴,拽了拽撅着嘴的段淑,又拽了拽像一只鹌鹑一样的段静,对着段怡笑了笑,三人还是同之前一样,迈着带有韵律的步伐,整齐划一的朝着段家的大门走去。 段怡瞧着好笑,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姑娘,你莫要笑了,一个个的脸都绿了。你瞅着像个贪花好色的痴汉!” 站在段怡身后的知路,声音压得低低的,心中犹如有火在烧,“姑娘若是把她们都得罪了,那今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老夫人她……” 段怡面带安慰的拍了拍知路的肩膀,侧了侧身子,将整个人的身影全都融进了黑暗的阴影里。 车队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火把同灯笼组成了一条星河,到了这青云巷的巷子口,便顺畅的分了道,朝着各个打开的朱红大门涌了进去。 段家老宅占了这青云巷的半壁之地,这么多年巷子里其他的宅院,都是空着的。 今夜一过,这巷子里,挤满了各怀鬼胎的魑魅魍魉,等着风云起。 段怡想着,转过身去,一言不发的领着知路同知桥,回了自己的小院。 城中比坟山要暖和了许多,屋子里不用烧炭盆子,都舒适得很。 “江妈妈倒是越发乖觉,替姑娘烧好了热汤。就是这会儿,老夫人他们都回来了,也不知道她……” 知路嘴中絮叨着,手上却是麻利的寻了一个圆桶来,往里头倒了一包草药,又浇上了热水,“我今儿个瞧着,其他姑娘的手,那都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只苦了我家姑娘,跟个糙老爷们似的,要舞枪弄棒。这六年来,姑娘那是一天都没有歇过,日后同其他娘子打架,都不用刀子。” “伸手一摸就把人划拉开五道口子!要是脱了鞋用脚划拉,那一剐剐掉一层皮!” 拿着书泡着脚的段怡,听着知路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都是姓段的姐妹,我作甚要同她们打架?” 知路一听,恨铁不成钢的看向了段怡,“姑娘,你是不晓得,老夫人身边的朱妈妈,同我阿娘有旧,若是论亲,我得管她叫一声表姨母。先前她悄悄告诉我。” “这回相爷同老夫人,有意把几个姑娘的亲事,全都定下来。”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听说娴娘本来要入东宫的,是以都快双十了,都没有说亲。可相爷告老还乡,今时不同往日,这东宫怕是不成了,临出发的时候,娴娘还大哭了一场呢!” 段怡听着,翻了一页书,这话怕是有几分真。 虽然老夫人最喜欢的便是嫡长孙女,想要多留她在身边。但是快双十没有成亲的人不少,没有定亲的人,却是不多。 “便是最小的五娘,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僧多粥少……这些年姑娘逍遥自在惯了,怕是都忘记了,这大宅门里,为了一朵绢花一个线头,那都要斗成乌鸡眼子的。” “更何况是姻缘,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够不打起来!” 见段怡满不在乎,知路着急起来,“姑娘!” 段怡摇了摇头,“都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有什么好争的。左右我不怕嫁错人,若是嫁了个不好的,便一拳打死,为民除害!就当是积累功德了!” 知路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她觉得自己,像是那坟头上刻了老祖宗段正平名字的棋子一样,裂开了! “姑娘你还想做十回八回寡妇,攒够功德坐地成仙不成?” 段怡又翻了一页书,惊讶的看向了知路,给了她一个高度赞扬的眼神,“你倒是出了个好主意!” 知路捂住胸口,气绝! 段怡瞧着,哈哈大笑起来,她伸出手来,拍了拍知路的肩膀,“你且放心罢。便是我在祖父脑壳上蹦跶,他也得咬着牙说上一句,蹦跶得好!” “我穿了一身素服,他未出一言。祖母责难于我,他率先进府。他带着目的而来,有求于我。” “小事不必在意,大事有人兜底!你有何惧?至于那些姐姐妹妹们。” 段怡说着有些唏嘘,“你何时见过,下棋人同棋子打破头的?” 她说着,眼睛朝着门口看去,“知桥,怎么了?” 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如姑娘所预料,一进府之后,便有人按捺不住了。那老神棍趁乱出了府,往西去了……” 第十七章 点半柱香 段怡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热气腾腾的泡脚桶,“难怪老神棍头都秃了,硕鼠都没他勤快。” 她说着,快速起身穿好了鞋袜,朝着门口行去,临了伸手一薅,从墙上薅下一把短弓来。 段怡冲着知桥点了点头,猛地纵身一跃便上了院墙,一个闪身两人一道儿朝西急速而去。 蹲在泡脚桶面前的知路,瞧着二人的背影,摇了摇头。 知桥是三年前姑娘在路上捡的一个将死之人,半条腿都进了棺材里了,姑娘硬是将她扛了回来,塞到了保兴堂里,祈郎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治着。 没想到她命硬得紧,竟是挺过来了。打那之后,便改了姓名,留在段怡身边,做了个武婢。 原本想着,多了一个人,能热闹几分。 可是……知路又摇了摇头,端起了泡脚桶,热闹是热闹了,只不过她一个人要费老牛鼻子劲说三个人的话了,以前明明只用说两个人的! 夜越发的深了。 那长长的火龙,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一条稀稀拉拉的尾巴。出了青云巷,越往西去,四周越发的安静起来。 行不多时,段怡陡然停步,她吸了吸鼻子,神色一凛,一个闪身藏到了路边的树丛中。跟在她身后的知桥没有说话,像影子一般,附了上去。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段怡屏住了呼吸,朝着前头的一条小巷子看了过去。巷子两侧的门都紧闭着,在巷子口处,躺着一个人。 他的一半身子藏在巷子的阴影里,另外一半则是露在了外面,那光头上绑着的十二时辰绣字纹的发带,已经被染上了血色。 先前还说着蜀道难的老仇人楚光邑,如今正倒在血泊中,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老狗,东西在哪里?”一群蒙面黑衣人围着他,领头的那一个,一把提溜起老神棍的衣襟,像是提一块破抹布一样,将他提了起来。 楚光邑的手晃了晃,并没有说话。 段怡手一动,搭弓射箭,朝着那领头人的眉心猛地射了出去。 箭快成了一道残影。 嗖的一声,那领头黑衣人应声而倒,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老神棍一下子失去了拽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光头摔在地上,溅了血花。 段怡瞧着,有些发窘,该不会老神棍没有被黑衣人戳死,反倒被她这一箭,害得脑壳开瓢死翘翘了吧? 黑衣人群龙无首,顿时慌乱起来,“谁?” 段怡压了压嗓子,“殿下就留在这里,属下会会他们就来。” 殿下?黑衣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把扛起了领队人的尸体,嗖嗖的消失不见了。 段怡竖起了耳朵,见他们当真是走远了,这才跳了出来,朝着那小巷子走了过去,越是靠近,血腥味越发的浓重,楚光邑那满是老褶子的脸,顿时映入了眼帘。 段怡瞧着,有些唏嘘,她轻叹了一口气,蹲了下去,查看了一下老神棍的伤口。 “胸口被戳了个大窟窿,便是大罗金仙来,怕不是都救不了你了。” 段怡说着,从袖袋里掏出来了半截香,插在了老神棍的头部上方,“能看见么?有什么遗言便赶紧说罢,等这半柱香烧完了,你也就一命呜呼了。” “可别把凶手的名字说一半,死不瞑目的。当然了,你说了我也不会给你报仇的。” 先前还如同死尸一般的楚光邑,听着这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看向了段怡。 “杀我的若是三皇子的人,便会以为救我的人是五皇子。反过来,杀人的是五皇子,救人的便是三皇子。若都不是,则会猜疑是三皇子还是五皇子。” “你同两位殿下都没有见过,何苦坑害他们?” 段怡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那半截香,对着那老神棍翻了个白眼儿,“连五岁小孩儿都坑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老神棍的一句话,段怡便在坟头住了十一载。 楚光邑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没有想到,我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段怡看了看他胸前的大洞,“你为何来剑南道?京城都是你养的韭菜,想割就割,何苦来这不毛之地。你同我祖父,所图甚大不是么?” “我作何要告诉你?我同姓祈的虽然师出同门,但我们师门的出来的,都是仇人!” 段怡闻言,倒是也不恼,又从袖袋里,掏出了先前被她粘在裙角上气段文昌的那张纸钱,在一旁点燃了。 “你不想说便不说,左右等你死了,我是要摸尸的,不过是早一点同晚一点的事。原本想着你是我师伯,给你收个尸;既然是仇人,那便算了。” 楚光邑一愣,努力的睁大了眼睛,呼吸亦是急促了起来。 “你你你……”他抬起手来,还没有指到段怡的脸,便落了下去,眼神开始涣散起来。 “发发发带……死了……死了之后……同同同师父……一起。像……你真像……” 楚光邑断断续续的说着,眼睛一闭,没有了气息。 一阵风吹过,那立着的半柱香瞬间熄灭了去。 段怡叹了一口气,将老神棍头上绑着的那根染了血的发带,取了下来。 “一个光头,也学别人戴发带,下辈子活得久点,省得我还没有报仇解恨,你便死了。早说了,有什么重要的话提前说,非要像话本子里的人一样,杀我的是……啊……” 像……像什么? 最后一刻也觉得小姑奶奶像是活菩萨再世么? 段怡想着,将那发带胡乱的塞进了袖袋里。 此时一旁的知桥,已经像是扛麻袋一般,将楚光邑的尸体扛在了肩头,“姑娘,送去祈先生那儿么?” 段怡看着那巷子里的一地血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知桥身影一闪,瞬间消失不见了。 段怡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那纸钱已经彻底的熄灭了,方才走了过去,将那香棍子拽了起来,又将那纸钱的灰,碾碎了去, 风吹乱了她的碎发。 “我这辈子,指定有些晦气。又死人了”,段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然后一跺脚,消失在了那小巷中。 第十八章 回马枪 待她一走,小巷子里瞬间清静了下来。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的,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 打头的男子,穿着素净的玄色长袍,只那腰间的腰带之上,绣了漫天星河,隐隐对应北斗七星之势,斜插着的剑黑突突的,没有剑穗。 在他的斜后方,跟着一个拿着短棍的壮汉。 “将军,咱们怎么不早些出来,老贼秃的东西,都叫段三姑娘拿走了,咱们走了空,白来一趟了。她一个小娘子,便是拿到了,也守不住不是么?” 玄色男子皱了皱眉头,“东平这几年本事没长,话倒是变多了。我现在已经不领玄应军了,叫你莫要唤我将军。” 被称作东平的壮汉嘴巴张了张,有些颓唐地低下了头去,偷偷的瞥了一眼站在前头的男子。 今时不同往日,虎落平阳被犬欺。 “公子,我知晓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东平多嘴了。天气凉得很,您有伤在身,早些回去罢,省得又要被黄先生损了。” 东平说着,朝着那摊血迹看了看。 他虽然不服气,但也不得不说,六年之后再见段怡,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跟在后头一路护送的小姑娘了。 也是,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够从灭门现场逃出来,还捅死追她的杀手。 “明日我去给公子寻个新宅院,那屋子也太小了些,公子想要练剑,都伸展不开。” 玄色男子听着,摇了摇头,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走到一株大树之前,他的脚步顿了顿,复又继续走了起来,“不会久留,不必麻烦。” 东平再也没有接话,快步的跟了上去。 待他们走远了,段怡方才神色复杂的从树上跳下了下来。 她先前便发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搭弓射箭的时候,这里又来了一个人。 于是她佯装走了,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可不想藏着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两个。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的武功,在那个东平之上,而在玄衣男子之下。 时隔六年,她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那个人便是当年在酒肆替她挡了灾祸的江南道崔子更! “这人箱笼里,怕不是只有这么一套衣衫,六年都不带换的。也就抠下来一个月儿!” 她初见崔子更的时候,这人也是一身玄衣,腰带上绣着一轮圆月,伴着星河。 段怡嘀咕着,不由得唏嘘起来。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让一个人的命运,颠了个个儿。 话说当年定州大乱,崔子更令玄应军为母报仇,直捣关内。顾从戎担心的大周之乱不但没有来,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硬生生的掐断了。 崔子更只用了三日,便大败定州逆贼,将那贼首挂在城楼之上,震慑四方,再次名扬天下。 那会她在坟山上文武双修,鸡都没起,她便被祈郎中用香瓜砸醒,头悬梁锥刺股;到了夜里刚躺下,又被外祖父顾从戎用长枪戳醒…… 一日日的,像是被人将全身的骨头拆开来了,然后又装回去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每每听到崔子更大杀八方的消息,她都犹如猪八戒瞧见了人参果,羡慕不已。 打那之后,江南王崔余越发的看重崔子更,人都以为那江南世子,怕是不立嫡长要立贤良。 可正如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生有潮起自然就有潮落。 今年春日,崔余陡然病重,崔子更征战在外,千里奔袭赶回剑南道,却不想晚了一步,崔余已经亡故不说,还上奏周天子,请封嫡长子崔焕为新的江南王。 有那流言传出,说崔余乃是因为得知崔子更并非乃是自己亲子,是以方才大怒中了风邪而亡。 流言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江南新主崔焕收回兵符,崔子更从此销声匿迹。 昔日公子如圆月伴星河,如今星河犹在,乌云已闭月。 段怡回过神来,摸了摸衣袖里的发带。 她一直以为,这群人过来,是想要谋取剑南,可现在看来,不仅如此。 “剑南有什么东西,需要他们争破头的,连崔子更都心动的东西。” 段怡想着,皱了皱眉头,脚轻点地,再次朝着青云巷奔去。 那袖子里的发带,陡然变得沉重了起来。 一番折腾下来,段怡回到青云巷的时候,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过不多时,便会东方鱼肚发白,天渐渐地要亮了。 倒夜香的婆子打着呵欠,压低了声音,满嘴骂骂咧咧。 段怡一个翻身,跳进了院墙,像是一道鬼影一般,快速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脚刚刚落地,那雄鸡便喔喔喔的破晓,鸣叫了起来。 “姑娘回来了!哎呀裙子又沾了血,我给你拿衣衫换去。知桥早就回来了,姑娘若是再不回来,我都要撵她出去寻你了。” 段怡顺着知路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自己雪白的裙角上沾了点点血迹,想来是蹲下身去查看老神棍伤势的时候,不慎弄上的。 “事情都办妥当了么?”段怡解了衣衫,对着知桥问道。 “都办妥了。祈先生都安排妥当了,把尸体交给了顾使公,说……”知桥顿了顿,又道: “说姑娘想让人以为顾家军是瞎子还是聋子,有人死了都不知道?老神棍虽然讨人嫌,不是个东西,但到底是同出一门,总不能让他成了个草草埋了的无名氏。” “明日一早,应该就会得到巡城士兵发现了楚大师尸体的消息了。” 知桥说着,又看了段怡一眼,“还说……” 段怡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还说段怡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周全。逆徒,逐出师门去!” 知桥闻言,别扭的神色也缓和了几分,“叫我骂姑娘,我骂不出来。” 段怡换了干净的便服,整个人都舒坦了起来,她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不我自己个骂了自己!天底下哪里有我这么贴心的姑娘!” “天底下没有比姑娘更好的姑娘。楚大师害了姑娘,姑娘还给他收尸。我……” 知桥认真说着,却是被段怡给打断了,她推了推她的肩膀,“明儿个知路还指着我同那些姐姐妹妹比美呢,好知桥,快让我睡上一会觉。” “不然蚩尤见了我,都要惊讶,食铁兽你怎么两条腿走路了?” 知桥愣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勾了勾嘴角,点了点头,一把拽起一旁捧腹大笑的知路,快步的走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段怡伸手一捞,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来,寻了那根发带的缝隙,轻轻一挑。 发带的缝线处瞬间被划开,里头一块薄薄的小羊皮,掉了出来。 第十九章 这是坟地 小羊皮看上平平无奇的,上头的一角甚至泛着油光,像是老神棍啃了蹄髈没擦手留下的证据一般。 段怡拿着,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看。 上头草草的画了一些痕迹,看上去像是一张舆图的碎片。 只可惜太过稀碎了些,压根儿看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老神棍急吼吼的来了剑南,屁股都没有坐热便偷偷出城,是不是意味着这舆图显示的地方就是剑南呢?这么多人都想要,想必是张宝图。” 段怡想着,拿着那小羊皮到灯火上烤了烤,可并没有像话本子里的藏宝图一样,烤一烤无字变有字,羊皮变神功。 这就是一张平平无奇到令人乏味的舆图……的一角。 段怡唏嘘的摇了摇头,将那小羊皮同发带卷在了一起,然后伸手轻轻地在墙面上一拍,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咔嚓,那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小洞。 段怡将东西胡乱的塞了进去,又是一拍,小洞瞬间又合拢了起来。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往榻上躺去。 狡兔三窟,密室一旦被人发现,那就一锅端了。 可这些小洞就不会……因为有时候连她自己个,都不记得到底放在哪个洞里了。 …… “姑娘姑娘,起身了!奴偷偷瞧着,娴姑娘已经去老夫人屋子里请安去了!” 睡不多时,段怡便被知路焦急的呼唤声给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身,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半眯着眼睛朝着窗外看去,清晨的太阳给窗棱打上了薄薄的金光,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温暖了起来。 段怡倒是没有起床气,毕竟是遭受了六年闻鸡起舞毒打的人。 “姑娘,我瞧着娴姑娘身边的妈妈,还端着芙蓉糕呢,说是姑娘一大早起来做的。咱们可不能再懒散了,这在京城里,姑娘们是要晨昏定省,日日都去老夫人跟前伺候的。” 段怡挑了挑眉,起床洗漱换衫,“我倒是想要坟地里的老祖宗教教规矩,可老人家们颤颤巍巍的爬不起来啊……” 知路一梗,忙装作没听到似的,给段怡梳妆打扮起来! 饶是知路紧赶慢赶的,段怡到了老夫人卢氏的院子里时,也已经是几姐妹里最后一个了。一进门去,母亲顾杏便一脸忧虑的看了过来。 “三妹妹若是再晚一步,姐姐准备的芙蓉糕都要凉了。” 段怡饶有兴致的看了过去,大姐段娴正拿着筷子,伺候着老夫人用朝食,桌面上拍了一桌子吃食,段家的几个晚辈们,都乖巧地按序坐着。 她眼眸一垂,睫毛眨了眨,有些忐忑地偷偷看向了卢老夫人,“大姐姐说得是,怡半点不如大姐姐。大姐姐昨儿个夜里一宿没睡,给祖母做芙蓉糕。” “今儿个一早,还神采奕奕,当真是京城贵女的典范。怡贪睡起晚了些,成了最后一个来请安的,望祖母,母亲,还有大姐姐,莫要怪罪!芙蓉糕的确是凉了便不好吃了!” 段怡一边说着,一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朝着留出来的那个空座儿,坐了过去。 段娴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有些神色古怪的看了过来。 现在的宅斗,都直接摆烂!把别人要给她上眼药的话,直接先说了么?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老夫人微微的蹙了蹙眉,看向了段怡。 “咱们多年未回剑南,你祖父打算今日去祭祖,一会儿你上你祖父的马车”,老夫人说着,端起小米粥轻轻地喝了一口。 “过几日你祖父要重开青云书院,铭儿也要跟着上学去,切莫荒废了学业。至于你们几姐妹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要切记谨言慎行,莫叫人说我们段家的女儿没有规矩。” 一提到说亲二字,所有的段家小娘子们,全都红着脸低下了头去,除了段怡。 见老夫人盯着她看,她裂开嘴笑了笑,夹起了一块芙蓉糕,放进了老夫人的盘子里。 老夫人眼皮子跳了跳,又道,“一家人没有隔夜仇,这么多年,你母亲也一直郁结于心。你一直长在剑南,便从中牵个线,让你母亲同你外祖父把心结解了罢。” “唉,你舅父……总该叫你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过去拜祭拜祭。” 老夫人的话音一落,顾杏立马红了眼睛,掏出帕子擦起泪来。 段怡咬了一口芙蓉糕,觉得太甜又搁下了,把筷子伸向了小黄鱼。 见所有人全都瞧着她看,方才笑吟吟的点了点头,“祖母人美心善,一家子的确没有隔夜仇。” 老夫人见她并不抗拒,点了点头,便不言语,只专心用起饭来。 其他人见她不说话,也不敢言,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段怡瞧着,乐得轻松,将这一桌子菜尝了个遍。老夫人卢氏可是大家出身,这自带的厨子,那自是不同凡响,比起老宅大厨房的厨娘,不知道厉害到哪里去了。 一家子女眷快速的用了饭,便去了前院,一溜儿马车一字排开,祭祀的东西一早便准备好了。 段怡毫不犹豫的朝着第一辆马车行去,祖父段文昌同父亲段思贤,已经在上头等着了。 段怡行了礼,寻了个空座儿坐了下来。 段思贤冲着她点了点头,并没有问话,反倒是撩起马车帘子,朝着外头看了过去,这越看,他越是心惊。 “阿爹您瞧,这锦城的道儿,竟是比京城还要宽,还要平坦!昨儿个夜里乌漆嘛黑的,我颠得都要吐了,也没有顾得上瞧。两道儿都是芙蓉花呢!开得真好看!” 段怡瞧着美男子父亲段思贤一惊一乍的声音,忍不住别开头去。 求求你!能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吗? 您一开口,我只觉得天上的仙人仙剑踩空了一脚,脸着地掉了下来,投胎进了猪窝里。 “阿爹阿爹!以前咱们去坟地,都要踩一脚泥的!咱们是何时叫人修了坟山,连马车都能直接上去了?”段思贤显然没有什么美人的觉悟,继续咋咋呼呼的说着。 不说他心惊,便是段文昌亦是眼皮子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他不能大惊小怪的,大惊小怪显得他像个找不到自己家祖坟的不孝子。 但这真是他家那个被暴雨一冲就出洞的祖坟吗? 他活到一把年纪,怕是才发现,他们段家根本就不是什么到了他这里才发迹寻常人家,他是一个隐藏了多年的二世祖吧? 只见那坟山从山脚处起,便分了两条道儿,一条宽阔平坦马车能直接上山顶,另外一条则是一步步的青石板台阶。这马车道两旁,芙蓉正艳。石板台阶等着冬日踏雪寻梅。 什么叫做三步一亭五步一景,什么叫做鸟语花香?他甚至一晃眼而过,看到一条白色玉带,溪水潺潺! 等上了山顶一看,好家伙…… 若非是瞧见那墓碑之上一排排的段字,他甚至要以为段怡这十一载压根儿就镇错了祖坟,住到了别人家的坟头上去! 第二十章 互相试探 待看到两山之间架起的一座吊桥,段文昌先前惊奇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纵横朝堂数十载,自是见识不凡。 这坟山修建,自有规制,皇陵的石碑上都有他段文昌写下的大字,这处雅山本不值得他一惊。 可文人以清正为本,风雅值得夸赞,逾矩却是会带来灭顶之灾。 段文昌想着,伸出手来,拍了拍段怡的肩膀,“荒唐可以,愚蠢不行。” 他说着,眯了眯眼睛,上了年纪之后,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好似能够将他的眼神里蕴含着的浓重心事,全都藏在眯成的那条缝隙里。 “我书房里有本《木经》,回去之后,你拿去看看罢。我虽然不精通那工部建筑之事,不过只要是读过的书,都能说上一二。” 段怡微微一惊,心中不由得对祖父段文昌高看了几分。 当年她让江妈妈寻工匠来造宅院之后,与关匠人成了忘年交。被祈先生同顾从戎虐到恨不得自刎的时候,都是靠同关匠人一道儿画图纸,四处搭桥修路来舒缓心情的。 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她骂不赢,一个她打不过,只能另辟蹊径了。 他们银钱有限,不得乱用。剑南又多是崇山峻岭,七弯八绕,石桥修建不易,更多的选用了吊桥。像段家坟山上的这一座桥,便是段怡同关匠人两人亲手修建的。 修成之后,偷祈先生种的香瓜,都变得方便了。 习武乃是乱世生存必备,学文那是先生倒贴上门,唯独基建之事当真是段怡的心头之好。 旁人瞧了只当小娘子家家贪图享乐受不得苦,而段文昌却是直接送了她心心念念的《木经》。 像是看穿了段怡的心思,段文昌又补充道,“那是孤本藏书,还要还给我的。” 段怡一愣,将心中的赞叹立马收了回来!这是什么绝世老抠子! 段文昌见她气鼓鼓的,好笑的摇了摇头,“思贤,准备妥当了,便开始祭祖罢。” 祭祖之事年年有之,段思贤一听,立马敛了神色,亦是不敢再东张西望,老老实实的着人上了祭品,摆了香案,将那三柱头香交给了父亲段文昌,然后乖巧地退却了一步,站到了身后。 先是男丁,然后方才是女眷。 段怡瞧着,想要往姐姐妹妹堆里去,却是被段文昌叫住了,“怡儿就在我身边吧。” 段文昌说得轻飘飘的,可是身后那一群人,却是都面面相觑起来。 “阿爹,怡儿是女郎!”段思贤忍不住开口道。 在京城过年的时候,开祠堂祭祖,女子那是连祠堂的大门,都进不去的。段怡一个女郎,怎地能比他这个父亲,站得都要靠前? 段文昌睨了他一眼,“段家叫怡儿守祖坟的时候,可没有嫌她是女郎。” 说得好似当年不是这抠老头子叫她来守祖坟一般!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段文昌积威甚重,他说话笃定,家中旁的人也不敢多言语了。一群人闷闷地祭完了祖,段怡照旧是上了段文昌的马车,回了那青云巷。 接近中午,街头上的人越发的多,段怡托着腮,静静地看着街市上的人。 比起往日,明显的多了许多操着外地口音的异乡人,多半都是北地口音。老神棍的死讯十有八九已经传开了来,有不少人都聚在一团,嘀嘀咕咕的说着闲话。 “听说了么?一地的血,那胸口的洞,比我家的盐罐子都大,能伸进手去!” “造了孽了!听说是个有六只爪子的狐狸精,抠心煮了吃!” “你听啷个说的?是错的!我家二姑奶奶的三侄子的娘舅亲眼瞧见了,说死的是个老神仙,吃了他的心肝肉,就可以长生不老的!哪里有什么狐狸精……” 段怡听着,一脸的无语,越说越离谱了…… 她想着,用余光瞟着段文昌,段文昌正襟危坐着,闭着眼睛打着盹,明明那些话都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却是充耳不闻。 “怡儿可学了顾家枪法?生辰纲之后,你外祖父教你功夫,我知晓。” 想来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段文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眯着眼睛突然开口道。 段怡心中冷笑,她就知晓,当了这么多年的小白菜,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变佛跳墙了。 段文昌对她的纵容也好,抬举也罢,都是想着她身后站着的顾家罢了。 她想着,眼睛微微一红,嘴唇轻颤起来,“原是那年遭了大罪,便求了外祖父,让他教我一些强身健体之术,外门的枪法是学了些,但我到底不是姓顾的,又学得晚了些……” 段文昌轻叹一声,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紧张,一笔写不出两个段字,我是你阿爷,这是你阿爹,那是你阿弟,人人都盼着你好。” “明睿是个好孩子,遇到了那样的事情,祖父也心中难过。这么些年,都是楚大师在给你阿弟瞧病,我邀他来剑南,一为去昭觉寺论佛,二也是存了私心,想让他给明睿瞧上一瞧。” 段文昌说着这里,有些唏嘘的摇了摇头,“今儿个一早,我便接到了官府传信,说是楚大师昨儿个夜里,被害了。” 他说着,看向了段怡的眼睛。 段怡一脸惊讶,“竟有此事!我还想着今儿个祭祖,大师不便同祖父一道儿,便没有在意。锦城人好听说书的,一路走来,听着他们嘀嘀咕咕的,怡当是出了什么新鲜的书本儿。” 她说着,转眸一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教我读书认字的夫子,时常念叨着同楚大师有旧。祖父我是不是该叫人去知会他一声……” 段文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痛的点了点头。 “祈先生已经知晓了,由他主葬事。楚先生无儿无女,算上去你得唤他一声师伯,送些寿被丧仪过去,方才不失了礼数。” “原想着剑南安宁,是个养老的好去处,不想竟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哪个……” 段文昌的话说了一半,段怡立马接了上来,忿忿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豺狼虎豹,竟是这般下得手去。祖父父亲还有弟弟,日后出门可得多带些人马,莫要往那僻静的地方去。” “这剑南山多,去岁冬日,还有那觅不着食的凶兽下山伤人!” 一直坐着不言语,像个鹌鹑一般的段铭一听,吓得打了个哆嗦,往马车壁上靠了靠。 段文昌看了看段铭,又看了看段怡,眯起眼睛不说话了。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可那段铭,却是失望的低下了头去,神色晦暗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河山印 段怡挑了挑眉,瞅瞅马车里这祖孙三代:老,弱,病…… 她忍不住替段家的老祖宗们掬了一把辛酸泪,他们就是一个个累死,轮流的冒青烟,也带不动这些无用的不孝子孙啊! 段铭感受到这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拉踩,小脑袋瓜越栽越低,恨不得缩进脖子里去。 段怡瞧着,并未出言劝解。 段文昌装聋,她便装瞎,他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阿爹,楚大师毕竟是咱们带来剑南的,如今时辰尚早,咱们不如一道儿过去,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然的话,怕旁人说咱们不仁义。” 到底是段思贤没有忍住,打破了车里的宁静,他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父亲。 段文昌点了点头,“当是如此,叫后头的马车先回去,咱们改道便是。阿怡安排罢。” 唉,段怡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叫段怡,应该叫段耶,要不叫段婕。 阿姨听起来,没有阿爷占的便宜多,更没有阿姐听起来显年轻。 嘀咕归嘀咕,段怡对这丧葬祭祀之事,那是再熟悉不过,很快便安排了车夫,寻了离祈家最近的白事铺子,买了寿被白烛香火纸钱之类的东西。 “先生平日里在保兴堂坐诊,家就在那药铺往后走三个巷子里。他家中没有女眷,我便寻人牙子买了个老妈妈,替他做些浆洗的活儿。” “先生腿部有疾,是以说话有些不中听……” 段怡提着篮子,轻声地说着,刚到门口,就听到了祈郎中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搁人家门前说坏话,也不晓得你是坏还是蠢!怎么磨磨唧唧这么久才来,关老头等你等得胡子都白了,打棺材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祈郎中的院子不大,屋子只有三两间,只在那堂屋前头,有一大片的空地。平日里都满满当当的晒着药材,隔一段时日,还会搬出来一些带着霉气的书。 她率先一步,走进门去,果不其然,只见那空地之上,搁着三条长凳,长凳上头,放着一块门板儿,老神棍穿了寿衣,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个穿着短打的老头子,脖子上挂这一张白色的长布,正拿着刨子刨木花。 段怡一阵无语,“不是先生的师兄么?人死为大,他就不值得您去买一口棺材?关老爷子的手,那是造木马的,先生怎么叫他打棺材。” 那姓关的匠人听到段怡的声音,冲着她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又接着刨了起来。 “啊呸……”祈郎中拿起拐杖,朝着门口走了过来,“就这损人不利己的糟老头子,我没有给他戳几个窟窿,都是仁德了。你可知晓,当年你师娘是怎么走的么?” “锦城里哪个人不晓得,您屡试不第,师娘大骂烂泥巴扶不上墙把你休了……” 祈郎中一听,顿时恼了,他拿起拐杖,对着段怡的腿敲了敲,又对着那老神棍的尸体跺了跺,“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我们这一门的,什么不好学?偏生他一个人,好的不学,光学了那卜卦相面之术。” “但凡算的准的,哪个不是五病三缺,横死街头的。糟老头子平日也嘴上无德,遥想当年,你师父我也是美男子一个,这才娶得你师娘那般貌美贤淑之人。” “可头一遭见面,我这好心的大师兄,便送了我一份大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师弟啊,你还是别考了,你这辈子,就没有高中的命啊!” 祈郎中说着,像是刚发现了段文昌似的,惊讶的朝着他走了过去。 “段相乃是当世大儒,给我评评理不是,我这徒弟,当自己个是活佛在世呢!几百年未见的师兄死了,我还要把他当爹供起来不成?” “这不就是去岁吃瓜在山野拉了一泡,不闻不问的,等结了瓜之后硬是强摘了去,一边吃还一边嫌弃瓜不甜,为何要长成了个香瓜,不长成那长生果呢!” “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祈郎中睁大的眼睛,几乎要凑到与段文昌面贴面了。 段文昌脸一黑,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阴阳怪气的老东西! 段文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认真的点了点头,“祈先生见解独到,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死者为大,过往之事,以为云烟。思贤,你领着铭儿去给大师买一口好棺材来。” “再去家中叫些人来,帮着祈先生做葬事。阿怡年纪小,处事不周到,师父有事,当弟子服其劳,这些事情,本不应该让祈先生操心。” “我同楚大师,也算得莫逆之交。一番好意,还望祈先生莫怪段某自作主张。” 祈郎中啧啧了几声,“知晓是自作主张,还自作主张,棺材就不必了,这是我留给自己用的棺木,委屈不了我那好师兄。” 他说着,又瞪了一旁看热闹的段怡一眼,“你啷个脸皮那么厚呢?没有听到你祖父说的么?有事弟子服其劳,还愣着做什么,去打棺材吧!” “蒋妈妈今晚有贵客,咱们吃萝卜片罢,切得比人脸皮薄点,厚了不入味儿!” 段思贤听着指桑骂槐的话,立马红了脸,他看着撸起袖子就要去锯木头的段怡,有些气急败坏起来,“怡儿,你这是做什么?” 段文昌刚要阻拦,祈郎中立马又抢占了先机,他挑了挑眉,一脸惊讶的看了过去,“不是有事弟子服其劳么?怎么一下子又变了?不亏是蜀中人啊,就算长在北地,变脸的本事那也没有忘记。” 段思贤气了个倒仰,却是被段文昌拉到了身后,他皱了皱眉头,“咱们给大师上柱香,然后回去叫人来帮忙,不要在灵堂之上大呼小叫的失了体统,扰了亡魂。” 他说着,看了一眼气鼓鼓的段思贤,又看了一眼有些神游天外的段铭,轻叹了一声,弯下腰去,伸手想要拿刚买的香。 刚刚低头,却瞧见段怡已经挑了三柱香起来,递给了他。 她又手脚麻利的拜了供桌,拿了铜盆来,在一旁静静地烧起纸钱来。 段文昌没有再说话,领着段思贤同段铭恭敬的行了礼,又烧了香,方才对着段怡说道,“你便留在这里帮忙罢,我们就先回去了,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自来问阿爷便是。” “楚先生通玄法,我会去昭觉寺请惠普法师来做法事。我的学生当中,有不少都同大师有故,到时怕是会来祭奠。” 段文昌说着,拽了拽段思贤,祖孙三人一道儿,朝着门外的马车行去。 段怡静静地瞧着,待他们走了,方才袖子一甩,进了屋子。 祈郎中半点不恼,拄着拐杖跟了进去。二人一直径直的走,进了最里头的一间书房,“你师伯为何招来杀身之祸?” 段怡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川穹茶,一饮而尽。 “他让我拿了一根发带,割开之后,里头有一个破羊皮片儿。至于我家中那帮人,我已经试探清楚了。” 祈郎中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三个字脱口而出,“河山印!” 第二十二章 良禽择木 “河山印?”段怡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上一回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还是第一回见到祁先生的时候,他说顾明睿像掌中宝,人人都想要的河山印,而她段怡是根路边草,狗都不理。 “河山印是什么?”段怡问道。 祁郎中一脸复杂的看向了段怡:“你不知道?因为这个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你一个连河山印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竟然走了狗屎运……” 段怡对此十分的不服气。 “要人命的东西,狗都不要,哪里是什么狗屎运,明明就是倒了大霉了。” 祈郎中哼了一声,将拐杖一搁,坐了下来。他教段怡,从来都不会照本宣科,都是遇事说事。 “这话还要从当今圣上还是韩王的时候说起。先帝共生三子,原本无嫡立长,可二皇子当时的郑王殿下,贤和有度,深得龙心。” “后皇长子堕马而亡,先皇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病一场,眼见着不行了。世人皆以为郑王将要荣登大宝,不料最后的遗旨竟是以韩王为继。” 短短几句话,段怡的脑子里已经惊起了血雨腥风,“郑王如何服气?” 祁郎中摇了摇头,“自是不服,郑王谋逆不成反身死。韩王登基,朝堂血雨腥风,那段时日,几乎每日都有官员被拉出去斩首。” “别看他如今被个老太监糊弄得团团转,当年可是个说一不二的暴君。” 祁郎中说着,有些心有余悸。 “渐渐地,也没有什么人敢说了,左右郑王已经死了,先帝也不能从皇陵里爬出来,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大统。就在所有人都安心下来之后,京城里突然发生了穆贵妃案。” “这同河山印有关?”段怡忍不住催促道,老头儿就是好卖关子。 “穆贵妃同郑王妃乃是表姐妹,在皇后的百花宴上,穆贵妃突然当众高语,说韩王杀父逼宫,先帝不欲传位于他,使当时近卫王坚悄悄带走了国玺。” 段怡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先生的意思是,现在圣旨上的国玺印是假的。真国玺流落民间,也就是传说中的河山印?” 祁郎中点了点头,给了段怡一个赞赏的眼神:“你倒是敢说,难怪你祖父瞧见你弟弟脸都绿了。” “一窝蛋里孵出来的,咋又有猛虎又有鹌鹑呢?你往他身边一站,不说话都是致命一击。” “河山印,也就是国玺。穆贵妃当场被杀,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很快就传了出去。国玺岂是那么容易仿制的?不说旁的,韩王登基头三个月,那圣旨之上,的确只行了私印。” “后来渐渐地,这事儿传得越发的邪乎”,祁先生说到这里有些嗤之以鼻,“都说郑王死后,王坚心灰意冷,将河山印埋于地下。” “他画了一张宝图于羊皮卷上,根据此图便能找到河山印,同时还有写了传位给郑王的真诏书,以及足够让人东山再起的宝贵财富。” “还有更离谱的,说得了河山印便能号令百万雄兵……” 段怡见他越说越是激昂,好奇的问道:“先生不信?” 祁郎中伸出手指来,在桌面上敲了敲,“我是夫子,还是你是夫子?旁人听到有此重宝,都心动不已,我那自命不凡的楚师兄,都因此丢了性命。你看上去却没有半分激动,不也是不信么?” “段怡,你为何不信?”祁郎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中越发的复杂了起来。 他们这一门,学的是辅佐天子之道,做的都是谋臣,多半都是择主奉之。大师兄楚光邑天生放荡不羁,不肯轻易居于人下。 后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择了郑王要走那康庄大道。可他行李还没有收拾好,人还没有进郑王府,郑王便没了。 楚师兄自此以后心灰意冷,便一心做起了到处坑蒙拐骗的老神棍。 从入门那天起,师父便同他说了,天下只有一个主人,是以师兄弟一开始便是对手。要不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不就暴尸荒野,株连九族。 说白了,就是干的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像楚师兄这般有人收尸的,已经算是善终了。像他这么嘴欠的,迟早是要挂在城楼上示众的。 老神棍比他老了许多,他同晏镜才更像是师兄弟。当年他们一道儿下江南,同时瞧中了崔子更,只不过…… 祁郎中想到这里,咬牙切齿了一番,又复杂的看了一眼没心没肺喝着茶的段怡,兴许这就是命罢。 痛失崔子更之后,他纵观天下,西南之地星河璀璨,便入了蜀地。 可顾旭昭同顾明睿都不合他的脾性,就在他打算去下一个地方的时候,他看到了段怡。 一个小姑娘,你把史书翻烂了,把天神都拜光了,也不会生出紫薇之气的人,跟着她的话十有八九要一语成真,迟早要被人砍了脑袋挂在城楼上。 当然了,更可悲的命运是她小的时候,给她削香瓜,她大了之后,给她的娃娃削香瓜……这简直就是…… 祁郎中一时词穷,脑袋里只有“士可杀不可辱”六个大字。 可他还是,像贪花好色的顾杏,见到了貌美如花的段思贤一般,一股脑儿的扎了进去。 他都已经做好了轰轰烈烈去死的准备,可是段怡却轻而易举的得倒了河山令的线索。 想到这里,祁郎中又问了一遍:“你为何不信河山印呢?段怡。” 段怡本想像平时一般,阴阳怪气的糊弄过去,可见祁郎中认真的眼神,神色一正。 “信也不信,应该说不全信。真有那么厉害,先皇同郑王怎么会败给韩王。” “百万雄兵?嘴上说得轻巧,我们剑南不足十万兵马,已经算是厉害的道了。一百万人,藏在哪里,得吃多少军粮?藏不住的,因为山都能给他们啃平了。” “至于国玺,对于无意天下的人而言,不过就是一大坨玉石而已,有何好激动的?” “就算是谋逆之人拿到了,也不过是占了个道德的上风,扯着为先帝同郑王复仇的大旗,好名正言顺的改朝换代罢了。” “至于该怎么打,打不打得赢,那还得全靠自己个。换做我段怡,想打你还需要扯这些乌七八糟的理由吗?” “想打就打,想今天打就今天打,想明天打,就明天打。” 祁先生听着,也跟着热血沸腾了起来。莫非老天爷把他瘸腿的遗憾,补到了眼睛上! 他这次超神了啊! 紧接着,他又听段怡说道:“我又没那个心思,能替外祖父守好剑南便是了。何止不激动,简直嫌弃它是个天大的麻烦。” 祁郎中无语。 我当初可能不光是瘸了腿,还瞎了眼罢。 第二十三章 感激不尽 段怡不知道为何先前还兴高采烈的祈郎中,一下子变得颓唐了起来。 “不过是个破羊皮片儿,连那河山印的影儿都没有瞧见。先生这就患得患失了,简直就是和尚给孙子取名儿!想太多!” 祈郎中听着她这阴阳怪气的话,哼了一声,确实是他操之过急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他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亦是一口气喝干了去,“至少说明了一个事,他们十有八九认为河山印就在蜀中。” “别人只有个羊皮角角,不知道东南西北,可是楚光邑不一样,他会算卦。” 段怡听着,愈发无语。 “嗯,他算卦的确十分了不起,直接给自己算成血光之灾了!” 祈郎中心中盘算了一二,别说,还当真是如此! 他清了清嗓子,别开了话题,“接下来你在段家打算如何?” “走一步瞧一步,不要钱给我吃给我穿,出嫁还陪嫁大笔银钱,这等好地方,我不嫌弃”,段怡说着,对着祈郎中笑了笑。 祈郎中被她的话气乐了,翘起那条瘸腿,对着段怡轻轻地踢了踢,“你的心倒是大!” 段怡及时闪避,惊讶地站了起身,“人都说夫子是个瘸子,哪曾想得,这条腿竟是条神腿,还能够当棍棒使,比那些好人子,还强上个四五分!” “阴阳怪气!”祈郎中没好气的说道。 段怡冲着他走了个鬼脸,“多谢先生夸奖,看来我这师门绝技练得有进步了。” 她说着,朝着门口走去,“我去帮关老爷子打棺材,总不好叫楚师伯一直在门板上躺着。” 祈郎中瞧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还记得头一回见到段怡的时候,她就是个未长大的小姑娘,一身的血,糊得让人辨不清面目。 那时候她的脊背,也同现在一般,笔直得像是身后一直贴着一杆长枪。 此女不凡。 祈郎中想着,一瘸一拐的走到桌案前,抽出了放在一堆书卷下头的一张纸。 那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的名字。 祈郎中拿起笔,将楚光邑的名字给划了去。 “玄学什么的,九假一真。怕不是段文昌手中,亦有羊皮碎片,二人合在一起,发现这河山印就在剑南道。楚师兄为人狡诈,悄悄地先行一步去查探,是极有可能的。” 祈郎中说着,甩了甩自己的胡子,“就是不知晓,是段文昌同他有一样的想法,先下手为强,直接将他杀了灭口。还是有其他的人……” 这些事情段怡没有详说,但是对于师徒二人而言,应该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 祈郎中说着,想到了段怡说的给大笔银钱陪嫁,又在段文昌名字上头,画了个圈儿。 “老蜘蛛精子孙后代不行,拿了河山印给谁用?他手中无兵权,只能择主而奉,拿五个孙女的亲事,来当筹码布局结网!” “陛下听信谗言,要对顾从戎动手。顾旭昭死了已经六年,顾从戎越发老迈,顾家军那股复仇的怒气,也早就消散了。所以才有了三皇子同五皇子入剑南。” 祈郎中嘀嘀咕咕的说着,将那纸上写的三皇子同五皇子的名字圈了起来,又同段文昌连了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段文昌失去圣心,告老还乡,本来就是一个圈套。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师,陛下一直对他信任有加,怎么说失宠,就失宠?” “既然失宠了,怎么陛下还允许皇子拜在他门下,与他同行。这世上最想要河山印的,怕不是非圣上莫属了。” 祈郎中的笔悬在空中,迟迟的没有落下去。 可能性太多,线索太少,所有才有了段怡的应对之策:静观其变。 祈郎中想着,又看到了那纸上另外一角写着的大大的三个字“崔子更”。 崔子更如今处境艰难,失了江南道,又没有了玄应军,他想要东山再起,总得有人有地,那么看似孱弱的剑南道…… 换做是他,也是志在必得的。 还有六年前杀死了顾旭昭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凶手,此番是不是也已经躲藏在了那一群“学生”里,等待着时机,然后致命一击。 他轻叹了一口气,将笔一扔,捡起了靠在椅子边的拐杖,朝着门口行去。 他当年果真是瞎了眼,方才跳进了这泥潭里。 院子不大,祈郎中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行到了庭院里。 段怡撸着袖子,一脚踩在一块木板上,正拿着大锯子,嘎吱嘎吱的锯着,她的表情欢乐得很,半点阴霾也无,就像是一天没有吃过肉的狗子,叼上了骨头一般,心满意足。 见到祈郎中出来了,她挥了挥手,“先生窝抱好了么?终于舍得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担心这位军爷,要将我师伯抢回去。” 祈郎中顺着她的视线朝着门口一看,顿时黑了脸,什么叫做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 崔子更像个门神一般,站在大门口,他身量很高,感觉不弯腰,脑壳都要撞到门上去。单眼皮儿微微上挑,不怒自威。 站在他身边的,笑得一脸欠欠的,不是那晏镜又是哪一个? 段怡见祈郎中神色不好,举起大锯朝着他走了过来,“先生莫要恼我,是怡唐突了。” 她说着,见祈郎中不动,朝着门口看去,这才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崔子更。 先前只有那个叫做东平的军爷进了院子,她在墙角锯木头,没有瞧见门外之人。 她想着,一脸惊喜的冲了上去,“可是崔将军同晏先生,六年之前,承蒙将军同先生搭救,实在是感激不尽!不知道后来怡派人送去的一点小小心意,将军同先生可收到了?” 站在门前的崔子更,看着撸着袖子,举着大锯子,一身刨花的段怡…… 我信了你的鬼! 明明昨儿个夜里,在那小巷子里,一早就瞧见过了。那会儿这小娘子心中,十有八九犯了嘀咕:我是要杀人灭口呢?还是要灭口杀人呢? 若非他崔子更技高一筹,此刻怕不是她就要拿那大锯子,打三口棺材了! 好一个感激不尽! 第二十四章 一门怪人 “段三娘子送的……酒肆……当真是巧夺天工,子更一直摆在博古架子上,颇为珍惜”。 晏镜听着段怡真挚的问话,嘴角微微抽了抽。 当年他们一回到江南办完葬事,便火速出征,待回来的时候,收到了剑南顾家送来的谢礼,珍玩古籍人参鹿茸,颇用了一番心思。 虽然珍贵,但并不出人意料。 唯独在其中的一个茅草棚子,引人瞩目。 十来岁的段小娘子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总不能再凑十一根簪子,同前头那一支一起,凑成一盒子,插满崔子更的头。 晏镜到现在都记得,来送礼的人那张一言难尽的脸,“我家小娘子亲手做的,感激恩公搭救之情。” 那是他们相遇的那个酒肆,约莫一个食盒大小,屋顶上的茅草根根分明,就连酒肆门前摆放的桌椅,都作了旧,看上去有了岁月的斑驳。 他觉得颇有意思,拿在手中详看。 恰好崔子更上完伤药从屋子里头出来,衣衫还半挂着,他疑惑地问道,“你要死了么?烧这样的屋子给自己,我怕先生在地府里的冬日熬不住。” 晏镜当时,的确是差点没熬住。 …… 段怡听着,眼睛一亮,“多谢先生夸奖,我觉得离巧夺天工,还差一线。” 晏镜的脸,一下子五彩纷呈了起来。 姑娘,老夫没有夸奖你! 崔子更瞧着,嘴角微翘,“谢礼你当时便给了我,早就已经两清了。” 不等段怡继续回话,站在台阶之上的祈先生,便冷哼了一声,他在腰间摸索了两下,取下了一个铜环,朝着段怡一抛,“你去开西厢,把里头的东西拉出来。” 他说着,拍了拍屁股,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一直等着你来,要看快看,看了早些把人敛了,送他去同师父团聚。” 段怡接住那铜环,上头孤零零的挂着一把钥匙,她有些诧异的看了眼祈郎中,朝着那紧锁着的西厢门行去。 这里她时常都来,但是那西厢的门,一直都是锁着的。六年来,她都不知道,里头到底放着什么。先生不说,她也不是多事之人,更是没有问过。 门锁许久未开,有些涩住了,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方才打开。 刚开门的瞬间,一股子灰尘扑面袭来,段怡眯了眯眼睛,屏住了呼吸,待灰尘落地,方才瞧见这屋子的中央,竟是摆着一口厚重的黑色大棺材。 棺材一旁放着一个箱笼,盖子开着,里头搁着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寿衣寿被。 甚至,在这屋子的墙角,还搁着两个纸糊的丫鬟,虽然落了一身灰,脑壳顶上都结了蜘蛛网,但也并不能掩盖她们的美貌。 段怡抬头看了看房梁,房梁上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莫名的就想起了知路同她说过的。 祈郎中屡试不第,瘸了腿又丢了夫人,上吊都没吊死,简直是人间凄惨。 先前还笑意吟吟的晏先生瞧着,轻叹了一口气,去门外唤了人来,将那大棺材从屋子里头抬了出来。这群人都是上过战场的,不说战功如何,替人收尸都是一把好手。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老神棍安顿好了。 段怡又取了新买的寿被,替他盖好了,方才退到了一边来。 祈郎中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晏镜没有同他说着,自取了香,同崔子更一道儿拜了拜。 “师兄同我也是有仇的,听闻死讯,本该抚掌大笑……可罢了,祈师弟那么小肚鸡肠,都没有怪你。一路走好,去到阴曹地府,切记莫要再骗师父的银子了。” 晏镜嘀嘀咕咕了几句,烧了纸钱,又从关匠人那里拿了锤子过来,“师弟还愣着做什么,封棺罢,早些让楚师兄入土为安。” 段怡拍了拍自己裙角上沾着的刨花,一脸懵的站在了一旁。 “先生,我祖父不是说要请大和尚来做水陆法事?指不定还有其他的人前来吊唁?这人若是没了,少说也要停灵三日。” 祈先生听着,翻了个白眼儿,“死都死了,还讲究这么些做甚?我若是死了,你就把我烧成了灰,撒在我的瓜田里,到时候结出来的瓜,又大又甜。” 段怡无语的侧了侧身子,眼瞅着崔子更的手下,在那个叫东平的壮汉带领下,抬着棺材出了门。 “先生应该瞧瞧屋子里,你给自己准备的美人儿,再说这话”,她想着,身形一闪,进屋子去将两个纸人扛了出来,一把塞进了崔子更怀中。 然后又提起了地上装纸钱的篮子,跟在了棺材旁边,默默地洒了起来。 见崔子更不动,她回过头去,一脸惊讶地问道,“小将军可是抱不动?” 崔子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把将两个纸人抓住,往旁边一瞧,瞧见了一块大石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提溜了起来,“拿去当墓碑。” 段怡眼皮子一跳,快速的回过了头去,专心的洒起了纸钱来。 她怕自己一个没有绷住,一句傻子脱口而出!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石头……威胁得看向了将要笑出声的晏镜。 一行人步行出城,再到祈郎中的瓜山上送完葬,已经接近黄昏了。 段怡这才惊觉,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 她正想着,便瞧见那崔子更斜插过来,递给她一个灰溜溜的馒头。 “慢点吃,可能会崩掉牙。” 段怡接了过来,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抬棺的军爷们,已经随便找了个草地,盘坐了下来,一人手中一个灰馒头,还有那自来熟的,拿了木桶,到一旁的水井里,打水喝。 段怡一瞧,轻松的笑了笑,进祈郎中的瓜棚子里,搬了个小凳子出来,坐在上头,大口的啃了起来,“虽然拉嗓子,但比细面香!现在也不打仗,小将军出门怎么还带这些?” 崔子更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是将军了,直接叫我崔子更,或者崔博临吧。” “崔博临?”段怡眼眸一动,突然又想了起来,大周的男子多半都是有表字的,崔子更应该是字博临。 崔子更没有接茬儿,只专心致志的吃起馒头。 段怡见人无意多语,摇了摇头,朝着祈郎中凑了过去,“先生不必伤心,过去的那些烧掉便过去了。等你死了,学生一定给你烧十个八个美人。” 祈郎中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他说着,别过头去,微微地翘起了嘴角。 见晏镜在一旁看着他偷笑,又哼了一声,扬起了下巴。 回到青云巷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 段怡刚刚告别崔子更,便瞧见了踮着脚张望的知路,“今儿个学的是望穿秋水么,怎么眼巴巴的跑到门前来了。” “姑娘就知道说笑!夫人同五娘,还有二郎,来了咱们院子,说要等姑娘回来,再一起用饭呢!” 知路说着,朝着门口张望了几下,神兮兮地问道,“姑娘姑娘,那个郎君是谁,好生俊俏!” 第二十五章 走别人的路 段怡伸出手来,对着知路嘘了嘘,“我阿娘说了,长得好看的男人,最会骗人了!” “啊呸!我瞧他生得俊,看了好几眼,该不会被骗了吧!”知路听着,跺了跺脚,着急地追上了段怡的脚步。 还没有跑出去两三步,她便悟了! “姑娘!是你骗人才对!夫人才不会对五岁的小姑娘说这个!” 知路只觉得自己脑子,犹如海浪,一浪接一浪,她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姑娘你在夸自己好看!你就是最会骗人的人!” 段怡脚步一顿,弹了知路一个脑瓜崩,哈哈笑了起来,“我又不是男人。” “阿娘他们等了多久了,不晓得我去先生那儿了么?” 知路捂住额头,眼泪汪汪地跟上了,回话道,“晓得的。相爷回来之后,便要秦管家领了人去,想要给老神仙办丧事。去到方才知晓,人已经上山了。” “昭觉寺的大和尚们,白跑了一趟,老夫人添了好些香油钱。” “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说是相府天一黑二门就要落锁,姑娘再怎么着也是要回来用晚食的。” 段怡挑了挑眉,就在昨日之前,这老宅可还不是什么劳什子相府。 说话间那二门已经在了眼前,一个胖乎乎面生的婆子,正关着门,瞧见段怡过来,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动作,“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不是?这大家规矩,也不是什么人都懂的。” 她正阴阳怪气的说着,就感觉一阵巨力袭来,门猛的一下被人推开了。 她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一拍大腿,就想要叫嚷起来。 可还没有嚷,就瞧见段怡笑眯眯地凑了过来,“山城风大,妈妈说话的时候,嘴可不能张太大了,万一把门牙吹豁了,那笑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婆子恍恍惚惚地,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等回过神来,挑着灯笼的主仆二人已经走远了。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门牙,狐疑的推了推门,那门轻轻地便关上了,同一般的门,并没有任何的不同,而今夜,也没有风。 “姑娘,咱们就应该撕烂那婆子的嘴,把她一次打怕了,她便不敢对姑娘不敬了。” 知路瞧着,愤愤的骂了起来,“那婆子我晓得,姓黄的。她嫁的那个赵管事,以前是宫中出来的,惠安公主的陪房,夫人一贯不怎么管事,叫他们这些老人,嚣张惯了。” 段怡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气什么?说了也不会少块肉。大家规矩什么,我本就不懂,倒也没有说错。” 说话间二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屋子里静悄悄的,守在门前的婆子,瞧见她来了,忙惊喜的说道,“姑娘回来了,夫人同五娘还有二郎,等了好一会儿了。” 她说着,打起了帘子,段怡一进去,便闻到了一股热气腾腾的香气。 桌面上的小炉子里,煮着羊汤,汩汩地,段怡在烟雾缭绕中,一眼便瞧见了红着脸蛋站起来的顾杏,以及坐在她左右两边,放下碗筷的段好同段铭。 段怡笑了笑,择了离门口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一坐下便感觉一阵燥热袭来,余光一瞟,桌子底下摆着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她想着,拿起了汤勺,舀了一碗羊汤,放在了顾杏的面前,“是我回来得晚了,这羊汤可真香,我便借花献佛,给阿娘乘上一碗了。” 顾杏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一会儿,方才慌乱地说道,“本想等你回来的,可好儿同铭儿身子骨弱,若是不按时用晚食,到了夜里,怕不是要肚子疼得一夜睡不着的。” 段怡点了点头,“我在门前,听到知路说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来了,便着急得很,生怕你们饿着肚子等我,那便是我的罪过了。都是一家子人,当然是身子骨更重要。” 顾杏听得眼眶一红,一旁的段好,挪了挪凳子,一把抱住了段怡的胳膊,蹭了蹭,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几分娇憨,“阿娘,我就说了,这可是我嫡亲的姐姐!” “好好好!”顾杏掏出帕子,擦了擦泪,“当年,是阿娘……” 段怡闷了一大口汤,先前崔子更给的那馒头,咬在嘴里还不觉得,一到肚子里,总感觉沉甸甸的,像是真吃了石头一般。 “我知晓,阿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祖父都发了话了,事关段家前程后世,这事儿由不得咱们。” 段怡说着,拍了拍段好的手背,“更何况五妹同小弟,年纪小又身子弱,咱们剑南偏远,没有什么好郎中,不比得京城的太医会调养。手心手背都是肉,阿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说着,眸光流转,看向了顾杏,“阿爹阿娘鹣鲽情深,也是不能分开的。都是过去的事情,阿娘莫要放在心上。” 顾杏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看着笑吟吟的段怡,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她来之前,打了腹稿,想了那一二三四点,只想着段怡听了,能够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 可她还没张口,她想的那些一二三四,便已经被段怡说掉了。 段怡样样体谅,明明她应该高兴,可是…… “知路还愣着做什么,把我做的梅子小酒拿出来,让阿娘尝尝。五妹同小弟身子弱,只能浅尝辄止,莫要贪杯。” 段怡像是没有看到她的不自然似的,对着知路招了招手。 知路嘿嘿一笑,“好叻!姑娘,我这就去!夫人,我们姑娘做的梅子酒,可好吃了,顾使公想吃酒,姑娘都舍不得,也就是夫人来了,她心中高兴,才舍得拿出来喝。” 顾杏回过神来,坐了下去,端起羊汤喝了一口,不烫也不亮,这温度刚刚好。 段好一听,鼓起掌来,她笑得两腮红红的,“平日里阿娘也不让我同小弟沾酒,今儿个托了姐姐洪福,也让我们尝尝这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知路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拿出了那梅子酒来,又配了四个琉璃杯子,那清亮的酒一倒进去,像是泛着金光一样,波光粼粼。 顾杏端起酒盏,轻轻的抿了一口,梅子的香气和着酒微微的辣味儿,让她的心情更加的复杂了。 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酒盏,“这酒盏倒是好看。” 段怡垂了垂眸,“是明睿哥哥从前送我的生辰贺礼。” 顾杏摸着杯子的手一顿,“你外……外祖父是个什么意思?可是想要你嫁给明睿?” 第二十六章 我说晚了 段怡脸微微一红,垂下眸去,“阿娘!” 顾杏抿了抿嘴,一把拿住桌面上的酒坛,给自己又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我自是不同意的。若是明睿还是个好的,你外祖父有这个意思,自是皆大欢喜。亲上加亲,有你外祖父在,你舅母也不敢拿捏你。” “可是……可是明睿……”顾杏说着,眼眶一红,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段怡的手。 可两人对面坐着,隔得太远,没有够着。她像是被烫着了似的,又缩了回来。 “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阿娘又岂忍心看着你往火坑里跳?都怪阿娘没有用,不讨你外祖父的欢心,当年为了嫁给你阿爹,同家中闹了个不欢而散。” 顾杏说着,有些着急起来,“那日我经过小花园,听你祖母说起。说是想要把你嫁回顾家去。这样的话,不光重修了两姓之好,还能……你初一十五的时候,还能够抽时间,给祖宗们上香去。”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顾杏说着,站起身来,急吼吼地走到了段怡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怡儿,不然的话,我怕你祖父祖母,因为楚先生那个话,要你自梳……” 这厢顾杏说得急,那边段好亦是点头急。 “阿娘偷听到这个话之后,一直寝食难安,为姐姐忧心……”段好说着,猛烈的咳嗽起来。 她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像是被遇刺梗住了喉咙似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杏一瞧,慌忙撒了手,哆嗦着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来,塞进了段好的嘴中,着急的给她拍起背来。 “好儿,好儿!” 段好咳嗽了好一阵,总算缓过来了,她涨红着一张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对着众人笑了笑,“阿娘阿姐莫要担心,剑南天气湿冷,咳疾有些犯了。” “阿姐”,段好耳根子一红,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段怡的手,“阿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若换做是我,那是一日都没有办法忍受阿娘不在眼前。” “这么多年,阿娘为了我这副破败的身子,一直忽略了姐姐……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有一个想法,连阿娘都没有说过……” 顾杏茫然地看向了段好,“什么?” 段好冲着她摇了摇头,继续的看向了段怡,“阿姐,若是阿爷非要修复同顾家的关系,嫁一个孙女过去,不如就让我替阿姐嫁过去吧。” 见段怡一脸惊讶,段好笑了笑,“阿姐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也不是什么菩萨转世,光做好人。左右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能够熬过几年,嫁入旁人家中,难免被人小瞧了,也闹不着什么好。” “若是嫁去了顾家……阿姐就当是我给自己个,寻了个清静的去处吧。” 顾杏眼中含着泪水,哭了起来。 一旁的段怡,终于再次开了口,“可是,我好像说得晚了些,明睿哥哥已经定了亲了。” 顾杏同段好均是一懵,“什么?” 段怡笑了笑,“明睿哥哥已经定亲了,说的是舅母的一个族亲。表嫂家中是开药材铺子的,她自幼跟着父兄学习医术,很是会照顾人,等过年开春了,便要成亲的。” “外祖父同舅母,都是十分的满意她。” 段怡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了顾杏,“舅母不希望出什么变故,便一直瞒着,阿娘可别告诉旁人,省得舅母怪我。” 段怡的话一说完,坐在一旁一直闷头喝汤的段铭,突然一下,噗呲的笑了出声。 见三人都看他,他又有些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去。 被他这么一打岔,顾杏回过神来,她拍了拍段怡的肩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吓坏阿娘了,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等明睿成亲的时候,咱么可要给他备一份厚礼去……你外祖父……” 她说着,询问的看向了段怡,一脸的希翼。 段怡笑了笑,安慰的拍了回去,“阿娘不必忧心,外祖父当年,也就是一时之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是血浓于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她说着,眯着眼睛看了看段好,段好一脸娇羞,俏皮的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段怡,复又拿帕子捂住了自己的脸,“今儿个我说的话,阿姐就当我吃醉了乱说的,不然传出去,我真是羞得没有脸见人了!” “哈哈,那我可算是攥住了五妹的小辫子了!明睿哥哥已经要娶妻了,若是按照阿娘同妹妹听来的,那祖父怕不是要让我自梳守祖坟的!” “山上蚊子多,总是嗡嗡乱叫,烦死个人了,就罚妹妹屋子里的人,替我做几个驱虫的香包儿,好让我赶走那些烦人精。” 段好一愣,神色复杂起来,“如此也好,待我早夭了,葬进祖坟里,也能听姐姐同我说说话儿。阿娘常说我爱使小性子,像个孩子似的。” “没有办法,我只是害怕自己个一个人罢了。这不阿娘还说,就是我怕孤单,所以才不肯一个人生出来,硬是招来小弟同我一道儿,来到这世上。” 顾杏一听,破了防。 她吸了吸鼻子,给三人每人夹了一块肉,带着哭腔说道,“我们一家子难得聚在一起,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都给我好好的,嫁个像你阿爹一样好看的男子。” “铭儿也是,好好的,长命百岁,给阿娘生好多好看的孙子。” 段怡挑了挑眉,端起桌面上的酒,一桌子四个人,竟然难得的和睦起来。 顾杏不胜酒力,不一会儿,便双眼迷离起来,她站起了身,朝外看了看天色,“你阿爹该歇了,阿娘便先回去了,明儿个若是不落雨,咱们母女几个,便出去逛银楼去。” 段好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踉跄了几下,“阿娘,祖父要开青云书院,祖母这两日要摆宴,您怕是忘记了。” 顾杏一听,忙点起头来,“如此,便改日再去!” 说话间,一群丫鬟婆子涌了进来,扶着母女二人,朝着门外行去。 段怡将筷子一搁,起身相送,瞧着坐着不动的段铭,有些诧异的问道,“小弟不回去么?可有人跟着来,若是没有,我叫知桥挑灯送你一程。” 段铭缓缓站起了身,他看上去羞涩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别说耳朵,便是整个脖子都红彤彤的,说起话来,像是一只蚊子叫一般。 “三……三姐,对不起……” 他说着,像是后头有毒蛇追似的,慌不择路的跑走了,临到门口,还险些撞在了门框上。 段怡挑了灯笼,站在门口,目送着三人离去,待已经看不着了,方才将灯往知路手中一扔,“好知路,你家姑娘我吃了个铁馒头,又喝了碗羊汤。” “那馒头像是在我肚子里变成了西瓜似的,撑得慌!刚刚我险些没有忍住,原地打拳!” 第二十七章 知桥知路 知路挠了挠头,“姑娘想打拳,那作何不打?夫人还没有见过我们姑娘的威风呢!” 见段怡到了院子里,当真开始练起功夫来。 知路将灯笼挂在了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忙又点了一盏新灯,将这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姑娘,可真好,我瞧着夫人一直记挂着姑娘你呢,还有五姑娘,性子也挺和善的。我还记得姑娘小时候,出了痘,好吓人,江妈妈凶了吧唧的,隔得远远地不来看。” “我给姑娘擦身子,姑娘烧得厉害,嘴里一直喊着阿娘阿娘……现在好了……” 知路说得兴高采烈的,一旁一直沉默的知桥却是罕见的出言打断了她,“你是什么傻子么?” 知路疑惑地看向了她,“姑娘有靠,我替她高兴,你作何说我是傻子?” “傻子”,知桥抱着自己的剑,站在阴影里,又嘟囔了一句。 段怡瞧二人剑拔弩张,眼瞅着知路就要被单方面的暴打,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晓,姑娘为何一进门,要抢先把夫人要说的话,全都说了?你又可知晓,姑娘为何一开始不说顾公子定了亲的事?五姑娘替嫁,又是安的什么居心?” 知桥难得说了一大段的话,顿了顿又道,“姑娘处境艰难,无人可靠,只能靠她自己个,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迟早你要害了姑娘。” 知路一听,瞬间眼泪落了下来,她走到了段怡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姑娘,我怎么会害姑娘,为了姑娘去死,我都乐意。我……我只是想要姑娘,也有阿娘疼!有兄弟帮扶!” 段怡瞧着,收了拳风,站直了身子,就这么一小会儿,她连身都没有热。 她好笑的擦了擦知路的脸,“别哭了,我还想要你煮消食汤呢,一会儿眼泪该掉进锅子里了。” 段怡说着,将长枪放回了兵器架子上,朝着屋子里走去。 知路吸了吸鼻子,抢先一步,走到了段怡前头,将桌子底下的炭盆子拖了出来,“他们若不是好的,岂不是白瞎的姑娘的好酒,早知道,我就不拿出来了!” 段怡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好知路,你怎么比我祖父还抠搜?我若是不说,我母亲还不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上一宿,最后再问上一句,我的儿,你可怪我?” 知路擦了擦眼泪,“孝字当头,姑娘若是怪夫人,那传出去,还不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段怡点了点头,“到时候一桌子山珍海味,那都吃不下去,你岂不心疼?倒不如我先说了,也省得没有错的人,伏低做小说抱歉;有错的人,得了心安理得。” “十个手指头还有长短,有的东西不必强求。你先前也说了,你家姑娘多威风?没有我靠人的,只有人靠我的,不是么?” 知路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哭丧着脸,将桌面上的残羹冷炙端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嘀咕起来。 “姑娘五岁的时候,相爷要送你来剑南。夫人哭哭啼啼了几日,亲自给姑娘收拾了行囊。” “姑娘八岁那一年,是顾使公整寿,夫人来信要回乡团年,姑娘从入了腊月起,便在门前坐着等,脸冻得通红。最后夫人没有来,因为五姑娘病了。” “姑娘十岁那年,出了痘,夫人……夫人也没有来。” 段怡拿起书卷翻了一页,听着知路的话,摇了摇头,“怎么半个字不提我爹呢,这话听得像是我爹死了。既是死了,该找一枚棋子,把他的名字刻上去才是!” 知路听着一梗,眼泪都忘记流了。 姑娘的脑子,同一般人不一样! 可她仔细一想,觉得颇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她将眼泪一擦,手脚麻利的替段怡煮消食汤去了。 待她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全都是锅子的味道,知路开了窗散味儿。段怡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夜空,黑漆漆的,得格外仔细的去看,方才能够瞧见星光。 锦城多雨,鲜少出太阳,不下雨的时候,多半也都是阴沉沉的,空气都好似十分的粘腻。 等天气再冷一些,那股子寒气像是要侵入肺腑一样,让人难受得紧。 “姑娘若是难过,我给姑娘吹笛吧”,知桥轻轻地说道。 段怡回过头来,看了看站在阴影里的知桥,眨了眨眼睛,“我不难过,但是有人吹笛子,不听白不听!” 知桥木着一张脸,从腰间取下来一支笛子,吹了起来。 “这世间不会有人比知桥你吹得更好了。过两日我祖父要重开青山书院,你知道的吧,你小哥哥也来拜师了。” 知桥手一抖,气一短,吹漏了几个音,她的脸黑了黑又接着吹了起来。 段怡见她的窘样,笑了起来。 一曲终了,知路端着三个碗,走了进来。 段怡搓了搓手,快步的走到了圆桌跟前,坐在了那碗红彤彤的山楂汤跟前,又看了看另外的两碗面,“哎呀呀,这是谁啊!怎么煮了这么多面,还有一碗没有葱花,卧了蛋的!” 知路哼了一声,将那碗窝了蛋的推开了些,“姑娘不克化,不能吃;我不爱吃蛋,谁一直等姑娘没有用晚食,还饿着肚子,谁就吃罢。” 知桥将笛子插回了腰间,走了过来,诧异的看了一眼知路,在那碗卧了蛋的碗跟前,坐了下来,“你真是个傻子。” 知路又哼了一声,骄傲的抬起了下巴,“我随我家姑娘,胸怀比岷江都宽广!再说了,在姑娘同祈先生面前,是人都是个傻子,大傻子同小傻子,有甚区别?” 段怡噗的一声,差点儿没有将碗中的山楂水给吹出来! 冷着脸的知桥,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夹起那颗蛋,咬了一口,黄黄的溏心流了出来,“你应该说,五十步笑百步。” 知路摇了摇头,“我是傻子,不懂这个!不过先前我就想同姑娘说了,姑娘姑娘,刚要煮消食汤,发现咱们院子里的山楂没了,就去了大厨房,你瞧我遇到了谁?” 段怡喝了一口汤,摇了摇头,“我又没有那千里眼,哪里晓得是谁?” “我瞧见了大姑娘屋子里的喜鹊,她搁那里给大姑娘煎药呢!嘿嘿,姑娘同夫子读书的时候,我听得困得很,就在那儿看小药童煎药玩儿……我一闻就知道那是什么药!” 第二十八章 能者多劳 段怡听得颇为诧异:“你还有这本事?” 她也时常去保兴堂,还帮着祈郎中晒药,闻起那中药味儿,除了难闻说不出第三个字。 知路一听,越发得意:“铁钉巷有个钱婆子,她家二媳妇成亲两年了,肚子里都没个动静,后来一查,竟是因为做姑娘的时候,天天浣纱闹了宫寒之症。” “她们找保兴堂的柳郎中看的,那钱婆子叫一个凶狠,当场就闹起来了!嘿嘿,姑娘你是没瞧见,柳郎中的左脸被刨了三道血花子!” “柳夫人是个醋坛子,回去之后,把他的右脸又刨了三道血花子,丑得他半个月硬是没抬头!” “所以这同我大姐姐有何干系?”段怡无语的问道,柳夫人是个醋坛子,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知路一愣,将手中的筷子一搁,“姑娘你莫要着急,且听我说着。” “那钱婆子休了自己的儿媳妇,转头又偷偷的领着她闺女钱秀儿来寻柳郎中瞧病了。柳郎中一瞧,也有些寒!就给开了药,他照着铜镜,想着自己个跟花猫儿似的脸,气得往里头加了好些黄连!” 段怡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山楂汤。 保兴堂为了让药童里能多练手,可以代人煎药,不少嫌麻烦的人,就在那里煎了。 “所以,我大姐姐吃的是治宫寒的药?” 知路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可不是!喜鹊还说是治水土不服的,可她哪里能够骗得到我?我就觉得奇怪了,大姑娘一个冬天冷不着,夏天热不着的贵女,怎么会有这毛病?” 段怡摇了摇头,对她做了一个闭口的动作,“这话你可别到处说,是旁人隐疾。” “嗯嗯,姑娘,我知晓的”,知路也跟着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我好不容易发现的,哪里能告诉旁人,那我不是亏死了!” 段怡扶额,无奈的笑了起来。 知路见她笑了,自觉做了一件好事,也跟着乐呵了起来。 …… 一宿无话。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段怡便起了身,雾气浓郁得像是滚滚白云,站在主屋门前,连院子门口是否站了人,都看不清楚。 知路打着呵欠,替段怡挂了灯。 自打跟着顾使公习武,她家姑娘都是闻鸡起舞,几乎是六年如一日的练着。院子角落里立着的那个木头人,一茬一茬儿的换,每一个都被段怡的长枪,戳得千疮百孔。 直到天大亮了,小厨房里传来了小面的辛香气,段怡方才收了枪。 她接过知桥递来的帕子,轻声道,“把我昨儿夜里画的图,拿去给关老爷子瞧。秋收已过农闲开始,今年我不便出门子。还照往年一般,挖渠修路囤梯田。” 知桥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我按照姑娘说的,去探过了。不过老神棍没的那夜,城中乱糟糟的,委实分辨不出,那些人到底是谁身边的人。” 段怡并不意外,知桥没有多言什么,一个闪身,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待吃光了一碗小面,老夫人身边的妈妈来唤了,她方才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衣衫,同知路一道儿,往那上房中去。 去到的时候,这头刚撤掉朝食,一群人围着火盆子,高兴地说着话儿。 见到段怡进门,顾杏立马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母亲,先前我们说到哪里来着,说这次宴会,要从姑娘中挑一个来主理,其他的也在一旁帮衬着。” “我们段家的几个,都生得如花似玉的,不管哪个,我都舍不得嫁出去的。可没有办法,这管家之事,还是该练起来了。” 顾杏说得欢快,段怡冲着她笑了笑,便朝着在座的人瞧去。 大姑娘段娴穿着一身海棠色的衣衫,手中还端着一盘切好的瓜果,拿银签子插着,喂给老夫人吃,见段怡瞧她,她抿嘴一笑,一颗牙都没有露出来。 二姑娘段淑则是哼了一声,“就属你来得迟。” 老夫人眯着眼睛,对着段怡招了招,“来了便坐下吧。” 至于其他人,像是背景板儿似的假笑着,不值得一提。 “就是就是,怡儿快坐下。你祖母正让人毛遂自荐呢!你姐姐妹妹们都谦逊得很,一个个的都说旁人好!” 顾杏说着,目光流转,走到了老夫人卢氏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母亲母亲,我今儿个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回。你看怡儿如何?” “娴儿淑儿都是有本事的,可她们到底初初来锦城,对这里不熟悉,难免不应手。怡儿打小在哪里长大的,这哪里的瓜好,哪里的菜香,她都晓得。” 顾杏说着,对着段怡鼓励的眨了眨眼睛。 段怡一时语塞,哪里来的白痴美人! 你一个武将的女儿,便是武功不高,那力气也不小,看你婆母的胳膊,都要被你箍断了! 老夫人扯着一摸笑容,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她拍了拍顾杏的手,“我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好的,怡儿你说说看该如何?” 说是书院初开摆宴,但是几乎全锦城的公子哥儿都会来,说是一场相亲盛会,那也不为过。 若是这宴会办得好了,自然会落得一个贤惠能干的好名声! 顾杏这么一说,段淑果断的拿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段娴,张嘴就道,“这宴会重要得紧,三妹连小宴都没有办过,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让段家闹了笑话。” “我觉得大姐姐好,去岁太子殿下生辰,都是大姐姐帮着阮贵妃办的……啊……” 段淑说着,突然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有些神色不好的看了一眼段娴,哼了一声,将头别到一边去,不言语了。 段怡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觉得二姐姐说得极对。我除了给老祖宗们办祭祀会,旁的一概不会,万一把供桌上的菜端上来了,当真是要闹笑话的。” “大姐姐性子稳重,一看就是个操心的,能者多劳,就让她干吧!” “正所谓长幼有序,祖母不是要给大姐姐说亲么?我有二把子力气,到时候就站在那里护着我大姐姐,省得那些夫人,个个都想将我大姐姐抢回去!” 一个是忙得吐血,摔烂盆子碗搞不好要倒贴钱,一个是吃点子嗑瓜子看大戏,选哪个?别人段怡不知道,她坚决选后者。 第二十九章 葫芦簪子 屋子里的人,个个脸色精彩纷呈。 段娴闻言,先是一僵,随即娇羞一笑,她将手中的盘子搁在了桌子上,拿帕子捂了捂嘴,朝着老夫人嗔道:“祖母,您瞧瞧三娘这个皮猴儿,没个正形的!” 老夫人闻言,笑了出声,她不着痕迹的从顾杏手中抽出了胳膊,轻轻地拍了拍段娴。 “娴儿还臊上了!你三妹妹话糙理不糙!” 段怡发誓,她从段老夫人的嘴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挑了挑眉,不嫌弃的拿起银签子,叉了最大的那块果子,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不过是两日功夫,老夫人这暖寿阁已经大变样了,墙上换上了老夫人最喜欢的花鸟工笔画。 在窗户下头整整齐齐的摆着三个大寿瓶,里头看似随意的插着几支闲花杂草的,可仔细一瞧,那些花头儿,整整齐齐的都朝着东。 “即是如此,那娴儿也不推脱了,有祖母镇着,又有妹妹们帮手,我便斗胆挑了这个事儿了!” 尽管绕了个山路十八弯,但是到底事情按照原先预计的走了下去。 除了顾杏有些恨铁不成钢,其他的人都是皆大欢喜的,一时之间,这屋子里竟然其乐融融起来。 段老夫人说着话儿,冲着一个老嬷嬷招了招,“我享天伦之乐,你这老奴也跟着笑什么?还不将那我那匣子拿出来,我这些孙女儿,一个个如花似玉的,怎能没有新花戴。” 那老嬷嬷姓李,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当年的陪嫁大丫鬟。 “老奴这不是替您高兴么,一早就备好了”,李妈妈生得一脸的和气,说话间举起手中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放到了桌面上来。 老夫人伸出手来,摩挲了那匣子几下,有些怀念的说道,“这还是我从前戴过的,来剑南之前,拿去银楼里翻了新,样子不新鲜,不过倒是有几分古意。” 她说着,啪的一下子打开来,抬头看向了段怡,“你们这些雀儿,这么多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都先挑过了,这会谁也不许跟怡儿争,让她先挑罢!” 段怡微微一愣,她的老祖父段文昌到底是给老夫人吹了多少枕头风,才让她转了一百八十度弯,同初见之时的态度,有了天壤之别。 “那我就不客气了!” 段怡说着,眸光一动,朝那匣子里看去,只见上头整整齐齐的摆着五根簪子,簪头都嵌着玉。最大的那一支,是一朵近乎逼真的绿萼牡丹花儿;最小的那一支就是个简简单单的水滴子。 其他三支差不离,分别刻了蝴蝶,葫芦同海棠花儿。 段怡毫不犹豫地选了眼熟的葫芦,若是她没有瞧错的话,这根簪子同她当初给崔子更的那一支,简直是一模一样,看着竟像是一对的。 “福禄福禄,我便要这个了。多谢祖母赏赐。” 段老夫人见她没有挑牡丹,脸上笑容更盛,“三丫头倒是好眼力,这跟簪子,还是你祖父送与我的,那会儿他初入官场,还是个清贫之士,也不知道是哪里得来了这么一根簪子,巴巴的送来与我。” “我那匣子里满满当当的要什么没有?我倒是大大方方的收了,你祖父却是心中愧疚得很,待后来日子宽裕了,硬是送了我一个大葫芦,喏,就是那一个!” 老夫人说着,抬手一指,指向了一旁的桌案上的一个玉葫芦摆件。 原本不高兴的顾杏,听到这里,也高兴起来,“怎么没有听母亲提起过?” 段老夫人佯装朝门口看了看,笑道,“我这不是怕英明了一辈子的段相公听了,恼了么!”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段怡拿着那簪子,在手中把玩了几下,揣进了袖笼里。 她没有看错,的的确确是同当初她给崔子更的那一根一模一样。 姑娘家家的簪子,都是有来历的。她也有一梳妆匣子的簪子,为何那日偏生只簪了那根葫芦样的。后来她旁敲侧击的寻知路打听过。 可是知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由,只说是姑娘自己个拿回来的,颇为偏爱。 她便没有放在心上了,可如今又出现了一支……总归不能是段文昌那个老抠子打了一匣子,见人就发吧! 众人都不知道段怡心中所想,随即按照长幼秩序,兴致勃勃的选起簪子来。 段娴果不其然选了那牡丹花儿,倒是段淑没有选妖艳的海棠,选了蝴蝶;轮到段静的时候,她支支吾吾的下不了手,硬是将匣子推到了段好面前,让她先选了海棠,自己个方才拿了水滴子。 “好了好了,这大宴眼瞅着就在跟前了,你们祖父同父亲在山上的书院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咱们也不能落了后去。大郎媳妇儿同娴儿留下……好儿你字写的好,留下写帖子罢。” “把江妈妈叫过来,你们几个,回去了也别到处瞎逛,好好的想想规矩,别到时候失了礼数。” 段怡一听,率先站了起身,笑眯眯的对着老夫人同顾杏行了礼,扬长而去。 外头还是雾蒙蒙的,并没有散去。 “姑娘,你且看看啊!就咱们出来了,别的姑娘,都留在那里帮手,学着怎么管家呢!”走出了好一段儿,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跟过来,知路着急了起来。 段怡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袖袋,“钱都分了,剩下的都是做苦力了,留在那儿做甚?再说了,那是她们不听话儿,你家姑娘了,是个听话的老实罢了。” “怎么着,你嫌弃老实人?” 她说着,耳朵一动,朝着一旁的芙蓉花丛看了过去,朦胧之间,一个紫色的衣袖闪了闪。 “是段铭么?藏着掖着做什么?” 紫色的人身子一颤,红着脸扭扭捏捏的站了出来,“三姐姐……是我。” 段怡加快了脚步,朝着他走了过去,见他穿得单薄,伸手捏了捏他的膀子,“倒是比我想的要壮实些。” 段铭一脸惊慌失措,脸红得能滴血,他的声音里带着颤儿,“姐姐!” 段怡被他的样子逗乐了,“你怎么跟个惊弓之鸟似的,这家中还有谁要害你不成?” 段铭一愣,摇了摇头,他的手在身前搓了搓。 虽然他只比段怡小上一岁,可瞧着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似的。 “没……没人”,他说着,快速的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塞到了段怡手中,结结巴巴的说道,“这是……这是到时候可能会来的宾客……” 见段怡一脸惊讶,他的声音更小了几分,不好意思的说道,“只……只有从京城一道儿来的那些,还……还有些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就没有画,是不齐全的。” 第三十章 笼中之鸟 段怡将那小册子往怀中一揣,一只手拽住了段铭的手腕,“走罢,去阿姐院子里坐坐,桂花酒酿丸子怎么样?” “可不是一般的丸子,珍珠大小一颗,里头还包了馅儿,香甜又软糯。” 段铭眼睛一亮,“我……我能吃么?阿娘说我体弱……容易不克化。上元节的时候,都只让吃一颗合了团圆之意。” 他说着,跌跌撞撞地跟着段怡,一路回到了她那个简简单单的小院子里。 段怡余光一瞟,见他一直瞧那兵器架子,笑了笑,“体弱又不是纸糊的,不贪多就行了。你想习武?” 段铭伸出手来,摸了摸段怡的那根长枪,摇了摇头,“我走得快些都会喘,不能习武。” 他说着,转过身来,对着段怡腼腆的笑了笑,“三姐,酒酿丸子……一会儿张妈妈该来寻我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领着段铭进了屋子,拖出炭盆子就要生火,却是被段铭给拦住了,“三姐昨天热坏了,我不冷的。” 段怡托着火盆子的手一顿,从一旁拿了个暖手炉子来,塞到了段铭怀中,又从炉子上拿了热水,沏了茶递给了段铭。 段铭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是眼眶微红,“三姐姐这屋子里空空的,跟雪洞似的,身边也只有两个人服侍么?” “你们没有回来的时候,整个老宅都是我的院子,所有的下仆都是来服侍我的,还不够么?”段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又拿了些瓜果点心出来,搁在了待客的小桌子上。 紧接着她掏出了那本小册子,在手中翻了翻。 段铭显然跟着大师学过画,画得栩栩如生,那打头一个,便是当今的三皇子陈铭,他生得有些清瘦,看上去冷冷地不好相与。 “我同三殿下撞了名字,是以他待我比旁人亲切几分。三殿下是苏昭仪所出,他跟着祖父读书习字有四五年了……” 段怡翻一个,段铭便解释一个。 “第二个是五殿下陈鹤清。五殿下文武双全,生母是王美人。五殿下为人和善,骑射功夫很好,还被陛下夸奖过。” 段怡见他顾不得吃茶吃点心,将那小册子合上了,“这上头都写了,我一会儿慢慢看,谢谢你,这个对我很有用,不然到了宴会上,一个人也认不得,兴许要闹笑话了。” 段铭见段怡一脸感激,又紧张起来,他的脸一红,随即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抿了抿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又磕磕绊绊的说起话来。 “去岁的时候,东宫寿宴。阿娘不理府中之事,一心扑在父亲,还有我同五姐身上”,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偷偷抬眼看段怡,见她没恼也没没有失望,方才定了心。 “阮贵妃点名要了好几个贵女,一道儿进宫帮着理事,大姐姐也在其中。五姐姐瞧着热闹,寿宴那天也跟着去了,回来之后,大哭了一场。” 段铭的手紧了紧,“还同阿娘吵了起来……说去了一抓瞎……所以所以我就给三姐姐准备了这个。” 段铭说得并不流畅,段怡却是从中听出了不少道道儿来。 虽然她身在剑南,但并非就如同段铭所想,对京都之事一无所知。祈先生不光是教四书五经,君子六艺,这贵人之事也是教的。 中宫无所出,李德妃所生长子早夭,陛下以次子为继,是为东宫。 太子早年娶了侧妃,可是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悬。段娴年近双十,却一直没有谈婚论嫁,十有八九等的就是那个东宫选妃寿宴。 可那宴会上,怕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段好回来大哭了一场,而段娴也对此事讳莫如深,今日段淑无心提起,她脸色瞬间就变了。 而这回来剑南的两位皇子,三殿下各方面都不出彩,可他母族强势,军权在握;五皇子才华出众,可生母出身低贱,之前不过是最末品的采女,生了五皇子,才被封了美人。 “阿娘在京城的时候,不管家的么?”段怡忍不住问道。 段铭头更低了,他轻轻地嗯了一声,“阿娘……阿娘官话说得不好,也是因为我身子弱。” “三姐,对……对不起,都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用,不能成为姐姐们的依靠”,他说着,眼中含了泪,“大哥哥都中了进士,去江南道做官了,我却在考场里,直接晕了过去,叫人给抬出来的……” 段铭说着,双手握了握拳,“大姐姐同二姐姐,都是在祖母屋子里长大的,嫡母又是惠安公主。阿爹身边姨娘不断,阿娘应付不来,又拿不到管家权,五姐姐的在相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段怡瞧着,往椅子后靠了靠,将段铭面前的茶水挪开了些,留出了个空儿,方便知路上酒酿丸子,“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帮阿娘拿回管家权?替你五姐姐争些什么?” “不不不……”段铭慌忙摆了摆手,像是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子,他猛的站起了身,椅子险些被他撞到,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段铭尴尬的将椅子扶住了,拼命的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个意思……”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将他拽着坐了下来,“你这么慌做什么?我是你姐姐,又不是什么财狼虎豹。人各有志,母亲不稀得管家那点事儿,你就莫要操心了。” “快些趁热吃酒酿丸子吧!你除了身子弱,可有旁的隐疾?平日里一日出来走动多久?” 段铭慌乱的吃了一口丸子,被烫得吐了吐舌头,听到段怡后头那句话,神色又失落下来。 “阿娘怕我着凉,一般都是不让我出门的,便是在院子里,也有妈妈在一旁守着。今儿个雾大,才叫我走开了一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一个生得粗壮的婆子,便一脸急色的冲了进来,“铭哥儿原来在这里,叫老奴一通好找,夫人回去不见哥儿,着急着呢!” 段铭快速的擦了擦嘴,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段怡,朝着那妈妈走去,“三姐姐,我改日再来看你。阿娘寻我,我便先过去了。” 见段铭听话,段怡也没有留,那婆子松了一口气,告退离去。 待他们走了,段怡方才打开了那画册子翻了翻,冲着屋子的一角喊道,“知桥知桥,快来看看,看把你小哥哥,画得像还是不像?” 第三十一章 宴会初始(加更) 一直到段家开门迎客那日,知桥都没有上前瞟那小册子一眼,提她那小哥哥半句。 段怡没有继续打趣她,只是抓了把零嘴儿,寻了个舒坦的带靠背的椅子,眼睛到处看着,等着那人自己个撞上门来。你不说,我生了眼睛,不会自己个瞧么? 她今儿个遂了顾杏的意,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大袖雪白,轻轻晃动之下,手腕上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串儿若隐若现,最绝的是,那珠串儿上头,还坠着一块绿的发光的貔貅印章。 “姑娘今儿个可真好看!” 知路在一旁举着扇子,替段怡遮挡了太阳,不然的话,那强烈的光,实在是影响她看好戏。 “是挺好看的,白的黄的,像是半颗切开的水煮蛋!”段怡说着,抬起了手,露出了手串,“还有一盘汤圆儿,其中一颗漏了馅。谁瞧了不说一句饿!” 知路强抿着嘴,憋着笑,四处的张望着。 段家老宅今日焕然一新,上有芙蓉花粉白如云,下有傲霜菊黄金满地,那中间全是穿着各色襦裙像是花蝴蝶一般的美人儿,叫人目不暇接。 “姑娘,你莫要说笑,指不定这园子里头,便有我们未来的姑爷呢!” 段怡靠着椅子背,又吃了一口零嘴儿,随手一指,“要被我一拳打死的倒霉蛋子么?在哪里儿?你指出来让我瞧瞧他经得住几……拳……” 段怡说着,像是手被烫着了一般,快速地缩了回来,讪讪一笑。 只见她手指的方向,崔子更不知道何时,坐在了那里。 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玄色长衫,腰封上嵌着一块方形玉扣,隔得远看不清楚上头刻了什么图案。 见段怡瞧他,他瞥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同一旁的晏镜,不知道嘀嘀咕咕的说起什么话来。 段怡见状,松了一口气,嘀咕道,“还好不是个好吃的!那眼睛同鹰眼似的。” 一旁的知路顺着段怡的视线看了过去,瞬间激动起来,“姑娘,这不是那日……那个俊美的小郎君么?眼睛哪里像鹰眼了?虽然是个单眼皮儿,可眼角下头那颗痣可真真好看!” 段怡瞧着,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知路一眼,“对对,他不是鹰眼,你才是,隔得那么老远的,都能瞧见人家眼角下有痣!” “不过你说话声音可小一些,那是江南崔子更!” 知路一听,举着扇子的手一抖,偏离了方向,太阳光直直地照射了过来,晃得段怡睁不开眼睛。 不过知路可顾不得这些了,“崔……崔……崔子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崔将军!” 她说着,拿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忍不住朝着段怡靠拢了些。 段怡瞧她那副怂样儿,拍了拍手上的零嘴渣子,刚想起身去再拿些过来,就瞧见一个食盒递到了跟前,她扬起头来,眯了眯眼睛。 逆着光,眼前站在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头戴玉冠,脚坠明珠,白色的长衫上用浅蓝色的丝线,绣了飞鸟游鱼的图案。 双目含光,一身清风。 “可是段三妹妹?鹤清唐突,最近新得了一个枣糕的方子,做出来总是觉得差了些什么。瞧着段三妹妹似乎颇通此道,可否请三妹妹替我尝上一尝?” 段怡瞬间黑了脸。 她现在只想揪着段铭的耳朵,拿水给他洗洗眼睛! 就他那个画册子,赞他一句栩栩如生不为过,横看竖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那是挂在门前,人都以为门神要活过来一般,一看便有名师指点。 国画多山水写意,像这般写实的笔法,着实少见,让段怡都忍不住高看了他几分,将那册子认认真真的看了去。 不对着真人看,那是真像人啊!对着真人一比照,好家伙……还是撕了吧! 段怡想着,站起身来,对着那陈鹤清福了福身,再一抬头,眼眶微红,声音里带了颤儿,“五殿下是在说我贪吃?” 陈鹤清弯着的腰没有直起来,他觉得自己手中的托盘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就要一个倒栽葱! 不过他快速的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是鹤清失言了,段三妹妹莫要见怪。二郎同我是同窗,以前在京都的时候,我时常来府中做客,说话便随意了些。” “鹤清在这里给段三妹妹赔罪了,这一盒子枣糕,便给妹妹吃。若是觉得好吃,我再叫人送些来。” 他说着,笑了笑,“若是不好吃,下回再见能告诉我为何不好吃,那就更好不过了。” 段怡眼眸一动,接过那食盒,大喇喇的摆了摆手,“不用,我现在吃了就告诉你。” 她说着,打开那食盒,一股子热气直面扑来,红枣的香甜气息,让人仿佛吸上一口便能补上一碗血似的。 段怡拿了一块,咬了一口,还未入喉,就瞧见那晏镜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嘿嘿,见者有份,这香气将老夫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五殿下不介意老夫也尝上一口吧?” 陈鹤清笑了笑,“当然,晏先生在江南王府什么美味佳肴没有用过,能替我试试那是再好不过。实不相瞒,我阿娘最爱吃枣糕,可我给她试了好些,她都说不是从前吃的那个味儿。” 晏镜一听,也拿了一块,三两口就下了肚。 “枣泥不细腻,皮儿有点剌嗓子”,晏镜摇头晃脑的说道。 “太过甜腻,糖得少放三分。不知道这枣糕放了几分水,又用了几分粉?”段怡说着,也跟着摇头晃脑,期待的看向了陈鹤清。 陈鹤清一愣,一时语塞,他又不是厨子…… 段怡见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殿下不是精通此道么?” 陈鹤清耳根子微红,他冲着段怡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段三妹妹莫要戳穿我!我也就只会吃而已!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正在这时候,他身后站着的一个老太监凑上前来,“殿下,时间差不多了,该去前院了。” 陈鹤清笑着点了点头,“宴先生,段三妹妹,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说着,又转过身去,冲着那边坐着的崔子更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的离开了。 晏镜瞧着,啧啧出声,又从那食盒里拿了一块枣糕,咬了一口,“这枣糕好吃得很,就是小了一些。亏得你胡诌出那么多毛病来。” 段怡将那食盒推了过去,“先生喜欢吃,拿回去吃罢,毕竟我胡诌的毛病,没有先生诌的妙。” 晏镜摇了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段怡,“这下子你倒是要成香饽饽了……” 第三十二章 土豪二姐 晏镜说着,也不解释,迈着步子便朝着崔子更那头行去。 虽然师出同门,可楚光邑一副得道高人的神棍样,祈郎中由内到外一股子地痞味儿,晏镜便是书香四溢,再怎么出格的事情,被他做起来,你都只会觉得,这是大雅!是狂士之风。 “姑娘,晏先生便是江南第一名士么”,知路说着,将那食盒匣子关好了。 段怡看着他的背影,站起了身,“不过是个吃枣糕还掉渣得糙老头子罢了。” 她说着,看了一眼几乎要隐匿到树丛中去的知桥。 知桥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 段怡深以为然,先前陈鹤清过来,保护他的侍卫们就在不远处站着,她虽然口中说着枣糕,可眼睛却是没有闲着,这群人看上去,并不像是那天晚上,她们瞧见过的杀死了老神棍的人。 这两日锦城里秋高气爽不说,来的这群牛鬼蛇神,也仿佛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再无动作。 风平浪静得让人打瞌睡。 段怡靠在那椅子上,被暖烘烘的太阳光照着,眯着眼睛打着盹儿,几乎都要睡着了。 “妹妹怎么在这里,叫我好生找。祖母在那边的园子里喝茶,唤你过去说话呢!” 段怡听着这熟悉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娇嗔声,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穿了一身石榴红的段淑。 因为盛装打扮,她比初见那日容姿更盛。 “二姐姐果真讨厌我”,段怡说着,站了起身,将旁边的枣糕盒子拿起来递了过去,“枣糕吃么?” 段淑闻言神色一变,她哼了一声,一把夺过那盒子,重重地搁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又解下了自己腰间挂着的钱袋,塞到了段怡手中。 她跺了跺脚,声音中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莫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我们段家还没有穷到,叫你见了几块破枣糕都走不动道的地步。” 她说着,见段怡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地,忿忿得抓住了段怡的手腕,带着她就往前走,“五殿下见人就送枣糕,那京城里,吃过他枣糕的姑娘,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去!” “你若是心存幻想,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段怡瞧着她白嫩又修长的手指,心中啧啧称奇! 虽然段淑在骂她,可她竟是莫名的觉得心神荡漾,她这二姐若是进了宫中,不用生出狐狸尾巴,她都能做第二个苏妲己。 “枣糕太甜腻,我不爱吃,想着二姐帮我吃了,既然你也不爱吃,那就算了。二姐姐的话我记住了,下一回我馋嘴了,绝对不吃旁人给的,就吃二姐姐买的!” 段淑脚步一顿,不敢置信的回过头去。 “谁说要买给你吃!”她想将那钱袋拿回来,却见段怡已经毫不犹豫的挂在了自己腰间了。 她目光一转,看到了她的钱袋旁边,段怡原本的那个钱袋,神色又缓和了下来。 那钱袋子憋憋的,感觉再怎么用力掏,都只能够掏出一个大子儿来。 “你外祖父不是剑南道之主么?外头的人都说,你表兄病了,你若是个男儿,指不定改姓顾的,继承这蜀地的。” 段怡听着段淑又气又愁,心中好笑,“二姐姐也说了,我若是个男儿!” 段淑又哼了一声,把头别到了一边去,加快了脚步。 “天下乌鸦一般黑,做男儿有什么好的,不过都生了一双死鱼眼子罢了。你不是习武的么?走快一些!我过来叫你,可是不想你闹出什么乱子,坏了我大姐姐好不容易办的宴会!” 段怡笑笑没有说话,加快了脚步,她余光一瞟,发现先前崔子更所坐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他同晏先生,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姐妹二人没有走多远,便到了后花园里一处开阔之地。 老夫人卢氏好听小曲儿,特意请了锦城名角儿赵鸦儿来唱小曲儿,在两侧摆了好些桌案,已经满满当当地坐得都是人。 段怡瞧着,那崔子更同晏先生,竟是坐了最靠后的一桌,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要将人吸进去的无底洞。 明明是被胞兄赶出了故地,身边已无一兵一卒的光杆子将军,可段怡瞧他同初见之时,坐在那酒肆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并无区别。 “你看他做甚?他是弑父之人,祖父也不想收他”,见段怡走得慢了一些,段淑也放慢了脚步,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凑到了段怡耳边说道。 弑父之人?段怡心中一凛,这个事情,她没有听说过。 剑南道到安插的斥候,也没有收到这个风声。 不过此时不是问话之际,坐在上座的段文昌同老夫人已经瞧见了她们姐妹二人,朝着这边看了过来,段文昌一脸笑吟吟的,正同旁边一个不认识的老儒生说着话儿。 倒是段老夫人站了起身,她冲这段怡招了招手,“怡儿怡儿,快些过来,这是三殿下同五殿下,快快见礼。” 段怡收了心思,乖巧地行了礼,“三殿下,五殿下。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一遍礼拜完所有人,这是她上坟多年总结出来的实用之道。 不然的话,一个个的坟头磕过去,她的脑瓜子还不直接开瓢了。 段老夫人眼皮子跳了跳,亲热的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这是我家三姑娘段怡,自幼在长在剑南,替她阿娘尽孝,跟着她外祖父。” 段怡听着,朝着那两位皇子看了过去,五皇子陈鹤清她已经见过了,着重看的便是这三皇子陈铭。 他生得颇为寻常,手脚脚长的十分削瘦,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袍,打扮的颇为素净低调,耷拉着一双眼睛,像是一根随时都会被风吹折了的小竹子。 段怡瞧着,又忍不住疑惑起来,段铭到底是一个什么天纵奇才,才能够把每一个人都画得那么逼真,又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像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让你画葡萄,你画了一盘芦柑,芦柑十分逼真,上头还带着水珠儿呢!可你能管芦柑叫葡萄?不能啊!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那三皇子陈铭说着,看了旁边伺候着的一个面黄的中年太监一眼,那太监忙躬着身子,递过来一个锦盒。 三皇子将锦盒递给了段怡,“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些药材,习武之人用得着,就当是见面礼了。” 第三十三章 一本正经 段怡眸光一闪,接了那三皇子手中的药材,一脸羡慕的朝着他的脸看了过去,“多谢殿下!殿下,怡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皇子看着她像是狼狗瞧见了肉骨头一般的眼神,有些发憷地轻轻退后的一步,“但说无妨。” 虽然同样是面若锅底,不苟言笑之人。 但是陈铭同崔子更,给人的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陈铭更像是孤傲的高岭之花,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一旦你登顶伸手轻轻一折,他同那麦田里生的野花,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轻轻地便折断了。 而崔子更,他像是一座不动的山。 你站在山阴,再怎么仰头,瞧见的都是如影随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阴影。 段怡压低了声音,像是说什么秘密地似的,有些不不好意思的说道,“殿下驻颜有方,怡想要厚着脸皮,问您讨要个方子。父亲生辰在即,怡这兜里的几个大子儿,都拜父母所赐。” “我儿时殿下抱过我,如今怎么着也接近而立,瞧着……” “大胆!”段怡的话还没有说完,站在后头原本懒散的侍卫头领,便像是打盹刚醒的虎豹似的,双目圆睁,怒吼出声! 段怡眯了眯眼睛,那侍卫穿着一身鎏金点朱的甲衣,胸前的护心镜亮得晃眼,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上头用金线绣了祥云。 周遭的人都被这一吼吓了一大跳,看了过来,段怡更是花容失色的捂住了心口,连退三步。 她余光一瞟,崔子更对着这边轻轻地举起了茶盏,虽然他没有言语,甚至没有表情。 可段怡觉得自己仿佛读了他的心:好一个矫揉做作的女子! 正与段娴说话的老夫人皱了皱眉头,问了过来,“发生了何事?可是怡儿说错了话,惹恼了殿下?她年纪小,又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场面,还望殿下莫要同她计较。” 陈铭摇了摇头,抬起了他瘦骨嶙峋的手,那手背之上的青筋根根毕显。 “木羽,你退下。段三姑娘没有旁的意思,是我没有说清楚”,陈铭语气强硬,那个叫做木羽的侍卫统领瞪了段怡一眼,退了回去。 这一个也不是,段怡想着。 既不是当年杀死舅父顾旭昭的那个黑衣人,也不是前几天在锦城街头杀死了老神棍的人。 她想着,收了试探之意,拍了拍胸脯,一脸的歉意,“三殿下,是我唐突了,我……” 陈铭半点没有恼,“我那时大约五岁,母妃让舅父领着我去了段相府,想要与我开蒙。恰好那日赶上了你出生……” 陈铭说着,伸手比划了几下,“就这么一点儿,肉乎乎的。一生出来头发便黑黝黝的,眼睛也睁开了四处乱转。段师见我眼馋,就让我抱了一下……” 他说话有些一本正经,“没有摔着,我舅父怕我把人给摔了,伸手在下面托着。所以我也就比你大五岁而已,并没有那么老。” 段怡听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师门那些荒唐的小把戏,对上了这种正经人,真是要了大命了! 见段怡有些不好意思,陈铭想了想,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油纸包儿来,递给了段怡,“没有关系,你一直在这里,不知者不罪。” “一些杨梅,用糖腌制过的,你拿去吃吧。” 他说着,将纸包塞到了段怡手中,又斯条慢理的走了回去。 周围的人瞧着,都松了一口气,打着哈哈圆起场来,一会儿功夫,这场面又热闹了起来。 坐在上头的段老夫人看着,眼皮子跳了跳,抬手指了段淑身边的空位置,说道,“三殿下心胸豁达,不会同你这小丫头一般见识的,还愣着做什么,去你二姐姐那边坐。” 段怡脸上恢复了血色,福了福身,朝着不知道何时已经落座的段淑那边行去,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段淑哼了一声,“同我坐委屈了你不成?你倒是出了风头了,先是五殿下,再是三殿下。长幼有序什么的,别说你不懂。” 丝乐声大,那唱小曲儿的名伶正是唱到激昂的时候,有不少三三两两的起身劝酒,更有那踏着歌起身跳舞的。 段淑的声音,几乎吞没在了嘈杂声中。 段怡挑了挑眉,与她凑近了些,“二姐姐是在担心大姐姐么?” 段淑一听,声音尖锐了起来,她猛地看向了段怡,“我大姐姐才貌双全,抚得一手好琴,便是宫中的贵妃娘娘,也夸赞过的;太后生辰,当年大姐姐不足十四,便绣出百鸟贺寿图。” “不说这些,便论才学。就是陛下都赞叹,若是大姐姐是个郎君,定是要钦点她做头名状元的,整个京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大姐姐更好的!” 段淑说着,端起桌面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喝得急,有几滴酒挂在唇边,亮晶晶的。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段怡便感受到了七八道炙热的视线,她皱了皱眉头,身子微微一挡,拿出自己的帕子,扔给了段淑。 段淑眼睛一红,抿了抿嘴,看着段怡的动作,她的神色又松缓了几分。 “你莫要得意,段家若是有一个人要嫁进皇家,那一定是大姐姐。祖父有意要她嫁给三殿下,是大姐姐一直没有松嘴,这才没有成!” “三殿下外冷内热,是个平易近人,礼数周全的。他同铭弟亲近,这才高看了你一眼。” 段怡听着段淑哒哒哒的话,对着拱了拱手,“二姐姐说得全对,大姐姐就是京城第一仙女儿。我刚刚都险些管殿下叫叔叔了,你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段淑一愣,叔叔两个字砸得她脑子嗡嗡响,等回过神来,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简直要滴下血来。 “想笑就笑,别憋坏了,瞅把你高兴的”,段怡瞧着,歪着头打趣道。 段淑一下子破功,噗呲一下笑了出声,她将头一别,露出了红彤彤的耳朵,又是哼了一声,“我有什么高兴的?本来就是我大姐姐的!” 她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段老夫人身边的段娴,又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姐姐叹什么气?” “京都第一又有什么用呢,到底这么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段淑轻轻地说着,拿起酒壶给段怡倒了一杯酒,“你没有喝过吧?京城带来的,一年也就能出那么几坛子的果子酒。” “可别喝醉了,到时候还要我扶着你回去!” 第三十四章 长孙小哥 正午的风被阳光晒过,好似都温暖了起来,段怡坐在段淑身边,闻着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甚是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了起来。 好似这世道并没有乱起来,各州此起彼伏的叛乱,并没有像打不完的鼹鼠一般,不停的冒头。 好似这世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五姐妹谁能嫁个更好的良人而已。 这种虚假的平静,也不知晓,还能够维系多久。 …… “二姐姐,这里头哪一个是江陵府的长孙凌?”段怡抬起手来,遮了遮有些刺目的阳光。 段铭的画太渣,严重影响她吃瓜! 段淑狐疑的瞥了段怡一眼,因为喝了酒,她生了几分醉意,说起话来,放肆了几分。 “你问他做什么?长孙凌的父亲不过是荆州刺史,他是幼子,上头有两个兄长,三个姐姐,不是良配。你若是敢要乱来,我打断你的狗腿。” 段怡无语的,她委屈巴巴地戳了戳段淑,“二姐姐打不过我。” 段淑瞧着,先是心中一软,再听那话,顿时火起又腾了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还有几幅面孔?我要害你不成?” 段怡噗呲一笑,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好姐姐,你就告诉我罢!我都不认得是哪个?能生出什么心思?怎么在二姐姐心中,我像那贪花好色的女纨绔似的。” “甭管那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统统都要收入囊中!” 段淑惊讶的捂住了嘴,“你你你你……你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她说着,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清了清嗓子,用那扇子挡着,斜着手指了一个方向。 那江陵府又名荆州,隶属于山南东道。 山南东道共领十八州,治所设在襄州襄阳城,荆州不过是一道十八州之一。 长孙凌是刺史无法承继的幼子,在这宴会上,的确是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段怡朝着段淑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说来也是巧了,那长孙凌竟是恰好坐在了崔子更对面。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剑眉星目的,比起在坐的一顿风都能吹起的文弱书生,他显得格外的壮实,手臂上的肌肉鼓鼓地,像是要冲破衣袖蹦出来一般。 可偏生得了一好腰,用腰带系着,看上去格外的清爽。 就是那话本子里唱说的猿背蜂腰。 长孙凌敏锐的感觉到了段怡的视线,他一抬眼,看了过来,看到段怡身后的知桥,瞳孔一缩,猛地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太过激烈,将面前的矮桌案撞开了出去,那桌子边缘放放着一壶酒,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酒溅了一地,所有人的目光,也全都集中了过来。 长孙凌被一声惊醒,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却到底是无声的闭上了。 “长孙小郎可是醉了?还愣着作甚,快给客人拿一壶新的酒来”,负责宴会的段娴见状,立马站了起来,唤来了小婢收拾打碎的酒壶,又上了一壶新酒来。 长孙凌挠了挠脑壳,一屁股坐了下去,“酒太美,忍不住贪杯了,惊扰诸位,还望海涵!” 段娴同长孙凌都很体面,但在座的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有些笑不出来。 先前他们还能佯装没有瞧见,可这如今,就在那长孙凌的对面,一身黑袍的崔子更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身的煞气,不容任何人忽视。 段老夫人眯了眯眼睛,朝着站在一旁的掌事妈妈看了一眼,那妈妈做了个手势,上菜的女婢们,便鱼贯而入,场面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唱小曲的行首娘子得了眼色,又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段怡余光一瞟,崔子更像是没事儿的人一般,静静地夹着菜,我自巍然不动,仿佛丝毫都没有感受到这席上众人拜高踩低的怠慢。 “你好好的生了一双眼珠子,怎么像是瞎了似的。先是看个不配的,这会儿又看个不能看的。到时候栽了跟头,别求到我跟前来。” 段淑一直注意着段怡,见她眼珠子乱瞟,顿时着急起来。 段怡转过头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我的好姐姐,先前你说那崔子更弑父,又是何故?我听说江南王崔余亡故,他哥哥承继了家业,他方才离开了江南,四处游历来着。” 段淑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凑近了段怡的耳朵,“这事儿知晓的人不多,那江南王崔余,是被人毒死的。崔子更身份有疑,他母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小户人家的女儿,而是太原王氏女。” “具体情由,我也不知晓。他哪里是出来游历的,他是被崔家族谱除了名,扫地出门的。” 段淑说着,警告段怡道,“你虽然是继室所出,但也是段家正正经经的嫡女,那崔子更做了江南王便罢,如今做不得了。他是不是崔家的儿子尚且不提,就算是,那也不过是个庶子。” “咱们嫡出的姑娘,一不嫁庶子,二不与人做妾,三不给人填……” 段淑说得气愤,陡然想起了段怡的母亲是嫡女做填房的,神色讪讪的住了嘴。 她端起手边的一碟子烤羊肉,放到了段怡跟前,“你莫要直接拿手抓,翠叠都给片好了,你吃这个。我可不是看顾你,我就是怕你丢了我们段家的脸面,影响我大姐姐!” 段怡若有所思的夹了一片肉,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难怪段铭说顾杏在京中不掌家,也吃不开。 显然像段淑这样想的大有人在,没有父母之命,她好好的一个贵女,硬是贴上去给人做了填房,终究是被那些人瞧不上的。 “这事儿二姐姐从哪里听来的,江南剑南相隔不远,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怕不是你们小姑娘家家的看多了话本子,胡乱编的罢!” 段淑瞬间恼了,“你莫要拿话来激我……也没有什么说不得的,是大……是我听太子殿下说的。你知晓的事,莫不是比天家还多?” 段怡三两下的吃完了一碟子肉,心中盘算起来。 显然段娴本来是要做东宫太子妃的,可那个选妃的寿宴之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导致这事儿叫旁人截胡了去。关于崔子更的闲话,也是段娴听来,说与段淑知的。 段淑见段怡低着头吃肉,不言语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宴会过后,众人带着几分醉意,便随着那段文昌浩浩荡荡的朝着青云山上行去。 说到底,今日这场宴会,到底是挂着重开书院的名头。 那青云山的石梯颇为陡峭,一眼望不到尽头。 段怡磨磨蹭蹭的走到了最后,等前头的人瞧着都是一个小点儿了,方才停住了脚步,在一块大青石头上坐了下来。 “姑娘,咱们怎么不走了?”知路焦急的问道,就这条破山路,她家姑娘眨眼就能跑一个来回,连大气都不带喘的,这会儿倒是娇弱上了。 戏过了,姑娘! 段怡何尝瞧不出她眼中的揶揄,抬脚佯装要踹知路,她冲着一旁面无表情的知桥,眨了眨眼睛,“咱们停下来钓钓鱼,看有没有谁的小哥哥撞上鱼钩来。” 第三十五章 知桥旧事(加更) 段怡的话音刚落,一个重锤便从天而降,只见那大青石头上方,突然跳下来一个人来。 他一手一个大锤,带着要将段怡砸进地里头去的气势,猛扑过来。 段怡眸光一动,快若闪电,瞬间消失在原地。 那握着重锤的人,一个没有收住,直接撞到大青石上。 紫金色的锤子几乎是在一瞬间,将那石头捶裂了去。 段怡啧啧了几声,“长孙凌,牛犊子寻死,都是这样直接撞石头的么?” 那长孙凌一听,更是勃然大怒,他从那青石之中拔出铜锤,挥舞起来,又朝着段怡砸去。 这回段怡没有出手,她静静地站着,就在那铜锤锤到了段怡脸上之际,一柄长剑斜插着出来,架住了那铜锤。 长孙凌定睛一瞧,将铜锤收到了身侧,他警惕的看了一眼段怡,惊喜的说道,“乔禾,阿娘若是知晓你没有死,一定高兴坏了。” 他说着,一转眼又变了脸,他抬起手指着段怡的鼻子骂道,“你这小娘子,在那宴会上,故意看我,定是已经知晓了乔禾的身份。她是襄阳郡守嫡女,你怎么可以让她做婢女,来羞辱她!” 段怡还没有说话,一旁的知桥,却是啪的一掌,将长孙凌的手给拍开了。 “襄州刺史已经不姓乔,长孙小郎再敢指着我家姑娘,莫要怪我翻脸无情”,知桥说着,大步流星的朝着一边山间的凉亭行去。 长孙凌身子一震,他紧了紧手,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顿时不言语了。 段怡叹了口气,朝着知桥追去,“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随我来罢。” 长孙凌不是个拖拉的,见状提锤跟了上去。 坟头都造了景,这青云山段怡也没有什么理由放过。 在这大青石头附近,便有一座新修的八角凉亭。这亭前生得一株古杏树,颇为粗壮,得三个人方才环抱得过来,将那亭子遮蔽了大半。 段怡寻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了下来。 知桥抱着剑,靠在了一根大柱子上,“我这条命,是我家姑娘捡回来的。乔家乃是背负着罪名的人,我又哪里还是什么大家闺秀。前程往事,小哥哥莫要再提吧。” 一旁的知路,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还是头一回,听到知桥说这么多话,头一回听她提及她的身世。 那襄州乔家的事情,她是听说过的! 这乔家乃是山南东道的豪族。 乔家人重武,多出名将。原本那山南东道的节度使,乃是乔禾的嫡亲祖父乔远山。 陛下有意削藩,乔远山自请告老让贤,于是京都便派了皇帝心腹朱或接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之位。为了彰显恩德,封了乔远山的儿子为襄州刺史。 臣贤君明,一时之间,山南乔家成了一段佳话。 只可惜好景不长,陛下还没有把乔远山的光辉事迹写在功勋薄上,甩在一些死不肯让出军权的老藩臣脸上,山南东道便出了一件大事。 先是那新任节度使朱或突然暴毙,被人杀死在家中;随后京都收到了一封带血的密折,乃是朱或血泪控诉乔远山,说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退位让贤是假,以退为进是真! 他朱或不过是空有节度使之名,军权依旧掌握在乔远山手中,那乔远山拿着陛下的赏赐做军饷,竟是意图谋逆,要自立为王! 朝中一时争论不休。 乔远山一直忠心耿耿,乔家人更是一个作奸犯科的都没有,个个忠良,怎么会做谋逆之事?可朱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做什么要拿着命来控诉乔家谋逆? 那一日,京都的太监拿着圣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推开了乔家的大门。 可一进门去,闻到的便是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以武功见长的乔家一门,在获罪之前,竟是被人屠了个干净,血流成河。 “我……你跟我回襄州去,有我一口饭吃,我就绝对不会饿了你。上个月你生辰,阿娘还给你烧了……” 那长孙凌说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竟是扯着袖子哭了起来。 “全都死了,外祖父外祖母,舅父舅母他们,全都是死了。尸体堆成了山,我在里面刨,想要找出一个活口来,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你以前特别喜欢笑,还爱吃糖,一笑的时候,露出缺牙来!哥哥们都笑话你,你习武不认真,总是偷懒,怎么都打不过他们……都是我帮你打的!” 长孙凌说着,一个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段怡身前,“段三姑娘,是我瞎了眼,错把恩公当坏人。乔家就只有小禾这么一点血脉了,我阿娘是她的亲姑母。” “小禾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多谢你收留了她,我现在想要带着她回荆州去,希望你成全。我这番来,带了许多金银珠宝,本来是要做聘礼的,全都给你,当你谢礼。” 段怡眼皮子跳了跳,她摇了摇头,将长孙凌扶了起来,“我从未拘着知桥,只不过,你能护住知桥么?我能。” 长孙凌身子一震,他有些颓唐地往地上一坐,不言语了。 乔家灭门之后,整个山南东道早已经变了天。他们长孙家作为乔家的姻亲,日子亦是过得水深火热的,不然的话,也不会让他一个武将,来凑文人的热闹了。 段相公会不会收他,他不知道,可他长孙凌这辈子读书就没有聪明过。 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护得住乔禾呢? 段怡听着响动,站起了身来,“你们兄妹二人好好说下话罢,我先去上山去了,不然的话,要惹人生疑了。长孙小将军还请牢记,不要乱说话惹事生非。” 只要长孙凌不叫嚣,没有人知晓知桥的身份。 当然他便是乱说了,段怡也是不怕的,天高皇帝远,眼瞅着人家都欺负到家里来了,她还有何惧? 示弱,不过是等待时机,一击毙命罢了。 段怡说着,甩了甩衣袖,同知路一道儿,又回到了那长长的青石阶梯上。 还未曾走得几步,便瞧见几个穿着华服的小郎君,折返了回来,领头的那个穿着一身青色的儒服,戴着玉冠,生得倒是颇好,“段三姑娘可是行不动了,我这里有软轿,可以抬你上山。” 段怡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子,战战兢兢的双股,笑了出声,“我瞧着还是您更需要些。”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山上快步的走了上去。 那群小郎君一瞧,忙跟了上去,可不管怎么走,段怡总是比他们快上五个台阶,差点儿走岔气了去,“段段段……段三娘子……等……等等等小生!” …… 等段怡引开了那些人,凉亭这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长孙凌从地上站了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他看了看知桥的手,上头都是厚重的茧子,以前不爱练功的小姑娘,如今也成了一个日夜苦练的女侠了。 他抿了抿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剑南道的?” 知桥的目光看向了远方,“因为剑南顾家,山南乔家,如出一辙。” 第三十六章 都来求娶 知桥说着,瞬间红了眼眶。 她也不是天生沉默寡语,只不过是杀千刀的人生,同杀千刀的人,令她失语罢了。 如今再见长孙凌,昔日旧景全部涌上心头。 “那日我去医馆瞧芬芳了,所以才险险避过一劫。” 长孙凌恍然大悟。 牛家的那个芬芳,他还有印象,生得一张圆圆脸。周人喜欢露出白皙的额头来,偏生她硬是留了厚重的头帘,神情之中总是带着几分忧郁,一看便是福寿不昌之人。 她本也是襄阳城中大户人家的姑娘,一来二去的便同乔禾成了密友。 那会儿乔禾备受宠爱,无忧无虑,芬芳却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生母去了之后,继母处处刁难于她,她是个心思重的,乔家出事那会儿,大抵是不行了。 知桥说着,面上带着几分自嘲之色。 “当时我看芬芳,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的。她那日大不好了,躺在屋子里的床上,没有人管,我背着她去了医馆,那时候,我觉得我就是活菩萨在世,一定救得芬芳的。” “可是芬芳死了,我害怕极了。虽然阿爹逼着我习武,可我想着在家有父兄看顾,出嫁有夫君保护,作何吃那个苦头?那还是我头一回瞧见人死了,好好的一个人,还同我说着话儿呢,就没了。” “那时候我以为,失去挚友,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了。” 知桥说到这里,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长孙凌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知桥的肩膀,“小禾……” 知桥整了整心绪,转过身去,对着长孙凌摇了摇头,“我没事,都是前尘往事了。” “芬芳死后,我就想着,去寻父兄来善后。可是推开家中大门的时候……”知桥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颤,随即她又认真的说道,“全都死了,连小弟景耀也死了。” “我吓得要命,跌跌撞撞的又跑回了医馆,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亏得那郎中是瞧着我长大的,没有舍得揭发我。我想起曾经听阿爹提过剑南顾家,便一路向西南摸去,最后来了段家。” 这一路上,她吃了多少苦,知桥没有说。 她只记得,她身上全是血,嘴干得就要裂开了,在那泛着腥气,带着红光的视野里,最后一个瞧见的人,便是段怡。 她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短打,手中拿着把大锯子,嘴中神神叨叨念念有词,“好家伙!咱这桥眼瞅着就要合拢了,竟是见了血!晦气晦气!快拿我的香案来!” “别人都是捡戒指里的老爷爷,山崖下的武功秘籍,怎地我就要捡一个有张吃饭嘴的血人啊!这若是个美貌小郎君,还能够做压寨相公……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知桥听着一口老血喷出来,恨不得立即调头,再回襄阳去。 可隐约之间,她仿佛瞧见了石头里蹦出的花,弱小却生机勃勃,给人生的希望。 …… 知桥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一想到段怡,她的脑子便像是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拉不回来。 “我还活着的事情,还请小哥哥莫要同姑母还有其他表兄们说。就当之前的乔禾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有知桥了。我没有亲眼瞧见,对于线索也一无所知。” “但是”,知桥说着,认真了起来,“但是我相信,我只要跟着我们姑娘,迟早有一日,能够大仇得报,我们乔家一定可以沉冤得雪。” 长孙凌胡乱的用袖子抹了脸,“好!” 知桥笑了笑,从脖子上取下来一块绿油油的玉佩,她用手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将这玉佩递给了长孙凌,“小哥哥,这个还给你。” 长孙凌叹了一口气,接过那块玉佩揣进了怀中,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了揉知桥的脑袋。 知桥微微地低下头去,她现在长高了许多,不像小时候,又矮又小的,那时候长孙凌总是喜欢揉她的头顶。 那玉佩是长孙老夫人,传给长孙凌的,说是日后要给他未来媳妇儿做聘礼。 她那时候不懂事,非要拿了,说长孙凌太蠢,怕他被人哄骗了去。 明明不过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这知桥却是觉得,像是上辈子一样久远了。 “你开始说聘礼,你带聘礼来向谁求亲?” 知桥陡然想起之前长孙凌的话,猛的一抬头,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长孙凌小脸一红,轻轻了嗓子,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破罐子破摔道,“不是我自己个乐意来的,你知晓我阿娘的,街坊四邻去铲屎,她都会撵着我去,生怕我少吃了一口热乎的。” “来这剑南的小郎君,十个有九个,都是带着聘礼来的,要不然的话,你以为车队为何会那么长?大家都想求娶段三姑娘,就等着顾使公从边关回来,上门求亲呢!” 知桥一听,柳眉冷对,怒道,“小哥哥没有照镜子,我可天天照镜子!我是什么人,配让我家姑娘当嫂嫂么?” “这是一万个不行的!就你那绿油油的玉佩,一看就带着三分不花心,七分不安分的,绝对不行!”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就她小哥哥这傻不愣登的样子,若是娶了段怡,那绝对只有躺棺材板板的份!别无第二个人生! 长孙凌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段三姑娘骂我牛犊子,我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又不是傻子。” “当然了,阿娘都没有做什么指望,她搁家中求神拜佛来着,只求段家五位姑娘,能有一个瞎了眼,选中我……” “现在找到了小禾你,哥哥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能够替你报仇雪恨。” 他说着,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寻我,这青云巷我是没有挤进来,但我就住在旁边的见风巷里,右边第三家。” “阿娘怕我出什么事,倒是叫我带了一些人马来。” 知桥一愣,神色复杂的看向了长孙凌,“你说的都是真的么?那么多人,都想娶我家姑娘?” 长孙凌点了点头,“我骗你做甚?有一些人举棋不定,不过前些日子,段家放出了风声,说是顾明睿已经定下了亲事……这下子,他们可不犹疑了。” “是段家放出的风声?”知桥又问道。 长孙凌见她神情古怪,挠了挠头,“那还有假?段家不说,哪个晓得?” 第三十七章 香饽饽 知桥心中的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顾使公如今不在锦城之中,这顾明睿定亲之时,也就只有段怡顶顶亲的母亲弟妹知晓。 这风声是谁放出去的,不想也知。 她提着剑,快步走出了凉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向了长孙凌,对着他挥了挥手。 “大乱在世,姑父既让哥哥来此,定是早有安排。哥哥下回见我,装作不识便是。” “我一人,若是有幸报仇,那是老天开眼;若是不幸亡故,也只当是同爹娘团聚,与人无尤。” 她想着,对着长孙凌拱了拱手,快步的离去。 长孙凌盯着知桥的背影看了又看,过了许久,方才苦笑出声,“乔禾不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乔禾,长孙凌也不是莽撞行事的长孙凌了啊。” 他想着,举起那对大铜锤,在这林间练起武功来,左手一锤,锤裂了林间山石,右手一锤,直接锤断了碗口大的一根树,像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将这一片地摧残得翻了个个儿。 先前他因为攻击段怡而锤裂了的大青石,在这一块灾后场景之中,再也不显突兀了。 话分两头说,那厢知桥同长孙叙前尘,这边段怡快步戏群英,她走几步一回头,笑嘻嘻转这手腕子上的大珠串子,瞅着身后那群文弱书生,已经喘成了狗。 先前还只有那个穿青袍的,这会儿功夫,竟是聚成了一道彩虹。 “公子们可是行不动了,这山梯陡峭,光是站着往下头看,都头昏腿软的,坐软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不会惹人笑话的。” 先前穿着青色儒服的书生扶着自己的腰,重重的喘着粗气,他倒是想要佯装镇定,可他的胸膛不允许! 他都是随着段文昌上过一次山的了,左等又看,瞧着那段三姑娘还没有上来,脑子里那是灵光一闪。若是他快速的折返回去,撞见了崴了脚的,或者是走不动的小娘子,来个英雄救美。 不管是拿软轿抬人上去也好,亦或者是被他背上去也罢,那都是占尽先机的美事!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 青色儒生用余光看了看身边站在赤橙黄绿蓝紫……他看低了这群同他有一样想法的牲口,也看高了自己。 好家伙,他把人家段三娘子背上去? 他现在只想抱着人家段三娘子的大腿,求着她说,姑奶奶要不你把我背上去? 头一回上山的时候,一大堆人走着,不徐不疾,累了还有下仆撑着,这一回,人家段三娘子蹿得像只兔子,你有什么脸面辱骂自己的那不争气的腿子。 “三姑娘说的哪里话?小生母亲好喝山泉水,我时常天不亮就上山替她打水,这么一点点山路,算不得什么的。” 段怡一听,笑了笑,走上山不累,跑上山不累就有鬼。 “那便好”,她说着,拿着团扇掩了半张脸,“眼瞅着就要到山顶,诸君不如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山泉水烹茶煎药,都是上佳不过。” “公子大孝,我们这青云山深处,也有处山泉,诸君都是大雅之士,可以在朝露之时上山打水,别有一番滋味。” 寻了山边青石靠着歇腿的众人一听,心中的脑壳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们都是俗人! “姑娘,你要山泉水?那我给你打啊,就这点山路,我闭着眼睛挑着担,一炷香都能跑八回。缺胳膊断腿的才觉得爬这个山累呢!” “不过姑娘,我觉得还是蜀山的水好,我听说那里有踏剑凌空的仙人,指不定那水也是仙水。只要姑娘想喝,便是那王母娘娘的洗脚水,我都去搬来。” 段怡无语地笑了出声,知路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段怡一瞧,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如今我便先行一步了。” 她说着,一把挽住了知路,飞奔而去,在那些“彩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只留下了一道残影。见那些人追不上来了,她方才放慢了脚步,“都打听清楚了。” 知路点了点头,“都跟那长孙公子差不离的,是附近州县的读书人。听说段家有五位姑娘择婿,都恨不得来撞个大运,尤其是……” 知路说着,看向了段怡,“他们头一个想娶的,就是姑娘你!说是顾公子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姑娘虽然姓段,但算得上是姓顾的独女。” “一个个的,恨不得削尖了脑壳,来我们姑娘这里倒插门!这年头,赘婿都成了什么香饽饽,人人争着做了么?跟着姑娘,知路我也算是开了眼了!” 段怡神色未变,轻叹了一口气。 “早在预料之中了。我瞧着那群人,隐约以穿着青衫的人为首,他是个什么来头?” 知路来了精神,“姑娘这下子问对人了!” “那公子姓王名占,是从京城里来的,姑娘别瞧他文质彬彬地像个弱鸡,但他父亲是兵部侍郎,三军冬日里有没有袄子穿,全看他爹的了。” “王占的母亲是剑南人,名叫陈霞,说起来还同顾家有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是个练家子”,知路说着,压低了声音。 “姑娘,据说那王占其实是个庶出的,记在了嫡母名下罢了。不过是捕风捉影之事,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晓。这回陈霞同王占入剑南,带了一百剑奴,个个穿着甲衣。” “先前那王占的小厮,还扯着嘴同我炫耀呢!” 段怡脚步一顿,这世家大族往来,公子小姐那是虚以为蛇,废话八百章才有一句关键的,可女婢小厮们说着,把那夸张程度削减八百倍,句句是真的。 “剑奴?” 知路点了点头,“听说那陈家老宅容不下这些剑奴,王占还在到处寻新庄子呢,刚才问我打听来着,说是寻中西面的一处,我听着倒是有些像关园。” “关园?”段怡眉头皱了起来,她若有所思的转了转手中的珠子,又继续走了起来。 这关园说起来同她还有几分干系,她上辈子学的便是土木之术,在造坟山的时候,意外的同一位能工巧匠成了忘年交,那人便是姓关的。 这关园,便是他家的祖宅。 关老爷子不光擅长建造搭桥,更加擅长的机巧之道,她跟着学了好几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关老爷子也算得上是她半个师父了。 “关园在锦城颇有名气,关老爷子豪富,路边的乞丐都知晓他绝对不会卖掉祖宅。王占为何偏生盯上了关园?” 第三十八章 你唤我恩公 知路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京城里的人不都喜欢算卦么?指不定得了什么大师的指点,若是占了那园子,王占就能改名叫王上了!” 段怡听得,噗呲一下笑了出声,她对着知路竖起了大拇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知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瓜子,“那日知桥说我蠢!我都记得呢!这几日啃的书,比啃的饼都厚!” 她说着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姑娘,她若是早几年骂我就好了,那到了今日,我就不用读书了,因为早就读完了!” 段怡笑得更厉害了。 知路这心思,分明就是小姑娘一眨眼直接做皇后,不用自己个奋斗;傻郎君出生做状元,搁肚子里靠娘读书,白捡啊!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登上了那青云山顶。 一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山门,因为有些年岁,上头的漆水已经脱落,看上去有些斑驳。在那上头,匾额上的青云二字,像是活过来了一般,一看便是不凡。 这青云书院,乃是段文昌做了相公之后,花钱修建的,彼时恰好有几个锦城出身的名儒告老还乡,几人一拍即合,修了这书院,取的乃是惠泽乡邻之意。 只可惜老段家的祖坟的风水可能确实有些问题,这几个老儒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段文昌恨不得将科举考试的试题偷出来送上山也无济于事。 只要来这青山书院的,甭管是之前连中的几元,那是怎么考都是榜上无名的份儿。 几场下来,老儒生死了,书院也没有生徒乐意来了。 “段师不必自谦,依鹤鸣看,这书院古拙又大气,山中安静悠远,正是读书的好去处。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有段师在,必然会不攻自破!” 段怡循着声响,抬头看去。 这青云书院的大门旁边,便是一汪泉水,在那泉水中央,有块巨大又平坦的石头,她这几年无事可做,将那石头雕成了一面大鼓。 如今祖父段文昌正站在那鼓中央,一左一右的正是两位皇子。 她穿得比太阳都要闪耀,瞧不见她的人,简直就是瞎了眼。 果不其然,站在上头的陈鹤清,立马冲着段怡笑了笑,“三妹妹快快来,段师出题考我们,冬日将至,城中流民乞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当如何?” 他说着,赞赏的看向了站在泉水旁边的段娴同段好,“大姑娘宅心仁厚,亲自施粥赠药,送善堂过冬;五姑娘聪慧过人,担心斗米救不了众人,要锦城富商共同捐赈济。” “三妹妹,你怎么看?” 段文昌听着,笑意吟吟地摸了摸胡子,摇了摇头,“都是些闺中小道,听听便罢了,殿下莫要夸赞她们,惹人笑话。” 段怡听着,拍了拍衣袍上沾上的灰,随着段文昌的话重重的点了点头,她一边点头,一边拍打自己的衣袖。 “殿下不如还是叫我段三罢,这三妹妹听得我犯迷糊,不知道是我还是殿下认了旁人做爹。” 她说着,不等众人反应,又道,“流民也好,乞儿也罢,大多数都有手有脚的。平民百姓要纳税粮,还要服徭役。他们躺在街上就有人喂食,那周人都去做乞儿不是更舒坦?” “锦城如今正在寻人搭桥修路,手脚勤快些,自然站着就把饭吃了。” “剩下的老弱病残,有富人赈济,且善堂里也教学,绣帕子,打络中,给军中将士缝制衣衫,吃喝亦是有着落。锦城冬日,已经好些年没有熬不过去的人了。” 段怡正说着,就感觉到身后一阵巨力冲来,她微微蹙眉,自然而然的转了个身儿,腾空了她先前站着的地方。 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儒生,落进了那泉水之中。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站在那石鼓之上的五皇子陈鹤清,快速的跳了下去。 这泉水多年积累,形成了一个小潭,清澈得可以看见那底部石头上生出来青苔藓。 那儒生掉了进去,吃了好大一口水,方才探出了头来。 陈鹤清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有摔倒,好一会儿方才稳住了身子,他伸出手来,一把搂住了儒生,喊道,“快救人。” 周围的人全都叫嚷了起来,尤其是顾杏,赶忙护住了段好,由丫鬟婆子拥簇着,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躲到一边去了。 段怡眯了眯眼睛,瞧了瞧站在一旁的段娴同段淑,那段娴脸色煞白,已经是神游天外,段淑扶着她,亦是面色不佳。 见段怡看过来,段淑却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扶着段娴亦是退了出去。 段怡拍了拍手,清了清嗓子,“五殿下,还有王公子,站起来如何?这泉水还没有到你们的胳膊肘,虽然你们已经很努力的,但是想要淹死,还是得再练个几回的。” 水中挣扎着的二人僵硬了一会儿,又费力的游了起来。 周围的人像是没有听见段怡的话似的,一个个的焦急的伸出手来,“殿下,王兄,这里这里,拉你们上来……” 段怡啧啧的摇了摇头,退出了人群。 顾杏领着段好同段铭,站在了书院大门的左侧,段娴同段淑则是占据了大门的右侧,分成了两拨儿,倒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见到段怡走了出来,两方都投来了眼神。 段怡瞥了她们一眼,一个扭头,朝着那青石台阶边上的老松树走了过去。 在那老松树下,崔子更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石雕像似的,一旁的晏镜笑吟吟的摇着扇子。 “段三,你怎么不装娇滴滴的小娘子了?我还打算记在脑子里,等日后你出息了,拿出来笑话你呢!”晏镜说着,笑出了声音。 “怎么着?师伯算无遗策吧?你果真成了香饽饽了,每个人都恨不得过来咬一口呢!” 段怡大大咧咧的摆了摆手,“人人都想啃一口的,那不是香饽饽,那是人参果儿!我那里有那本事,他们哪里是想咬我。也就是柿子想着寻软的咬,怕咬到我外祖父的长枪,崩了牙。” 她说着,看向了崔子更,“再说了,我若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难不成崔子更是?” 崔子更听到自己的名字,目光深邃的看了过来,他认真的说道,“那日你还唤我恩公。” 第三十九章 猪与豪猪 段怡捂住胸口,往后小跳了一步,一脸的不可置信,“那日你还说两清了!” 崔子更看着她灼灼的目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一时有些语塞起来。 一旁的晏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出声,“你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当年我就是这么输给祁树的,不必放在心上。” “小崔将军想必不是来拜师的,虽然那等浅滩潜水的本事我也是头一回见,但咱有两条腿,也是不必学了。既然如此,你来剑南道做什么呢?” 崔子更的眼皮子跳了跳,他仗着身量高,朝着那人群中看了过去。 五皇子陈鹤清已经顺利的爬上了大青石,正硬着头皮拍打着佯装呛水昏迷的王占,周围的人一脸的关切,用“浅滩潜水”来形容这场景,可不就是一个绝字! 饺子锅里洗澡,也不嫌丢人呐。 崔子更想着,收回了视线,意味深长的看向了段怡。 “某想做什么?段三你心中再清楚不过不是么?某想见顾使公,还望段三能给安排一二。” 段怡心中骇然,她清楚?她清楚什么? 看来老神棍死的那日晚上,不光是她发现了崔子更,崔子更更是发现了折返回来的她。 所以,他来这剑南道,也是为了河山令来的。 “当日你救了顾明睿,我外祖父便没有不见你之理。何苦跟上这青云山来?”段怡试探着问道。 崔子更想了想,看了一眼段怡的头发,她的发鬓之间,别着一根同当初一模一样的发簪。 他心头一动,压低了声音,“当然是来看段三姑娘唱戏的,这扮猪吃虎倒是有趣,可惜没有唱完,便直接改翻江倒海了。” 不等段怡说话,崔子更又道,“也是,有的人扮猪就是猪,有的人一身荆棘,便是扮猪,那也是豪猪。” 他说着,袖子一甩,自顾自的下山去了。 段怡回过神来,气了个倒仰,她抬手指向了崔子更的背影,一脸控诉的看向了晏镜,“不是沉默寡言,杀人魔头么?不是天山顶上的黑冰块子,看一眼就灭族么?” “他是在骂我吧?居然骂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做豪猪?” 晏镜瞧着段怡不可置信的眼神,哈哈笑了出声,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非也非也,他是在夸你,不是在骂你。毕竟彘为食,而豪猪是战力也!” 晏镜说着,也跟着袖子一甩,屁颠屁颠的下山去了。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她手一动,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枚大子儿。 一旁的知路一瞧,忙一个闪身,给拦住了,“姑娘,姑娘,一个大子儿也是钱呐!生气怎么能给他钱,下回咱们见了,踹他一个屁墩儿!再说了,不是你先骂人家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吗?” 段怡一愣,无语地将那枚铜钱扔给了知路,给你了。 她说着,一个转身,朝着人群看了过去,此时那王占已经“醒”了过来,对着陈鹤清那叫一个拜了又拜,感激涕零。 陈鹤清却是笑着,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子,大步流星的朝着段怡走了过来。 “三妹妹没事吧?先前我瞧着你那个方向落水,还以为是你,想也没有想便跳了下去。这秋日寒冷,若是落水着凉了,可就不好了。没想到意外的救了王占。” 段怡啧啧出声,这五皇子别的不厉害,倒是一张脸皮子,比十张猪皮叠在一块儿都要厚上三分。 “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话本子里都这般说,今日竟是叫我瞧见真的了”,她说着,拍了拍陈鹤清的肩膀,陈鹤清一时不察,竟是被他拍得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住。 他脸色微变,晃悠了几下,捂住了自己的肩膀。 “殿下英雄救美,当真是人间楷模。我师父在保兴堂里做郎中,医术不比宫中太医,但是疑难杂症却是可以看的。” “这世间万色,多数人都能瞧见。可也有那么几个,分不清楚青色黄色的,殿下不必讳疾忌医,便是治不好,只要心中有万物,那万物便自在眼中。” 在场的人,都神色古怪了起来。 从圆鼓石头上下来了的段文昌,听着皱起了眉头,“怡儿浑说什么?五殿下尤擅画,一张百花图,便是陛下也称赞过的,又岂会分不清楚黄绿?” 段怡听着,胡乱的点了点头,“哦,祖父说得是。这山顶风大,不若让殿下同王公子早日下去换衫吧,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是,不然染了风寒,那就不妙了。” 她说着,毫无歉意地看向了陈鹤清,“殿下抱歉,我生于乡野,识文断字全靠看野郎中的药方子,以及老祖宗托梦。这文绉绉的话若是说错了,还请海涵。” 陈鹤清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待反应过来,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他抿了抿嘴,随即又温和的笑道,“三妹妹说笑了,鹤清又岂是小气之人。” 他说着,朝着人群看了过去,“段师,那学生便先下山去换衫了。” 段文昌温和的看了过来,“快去快去,正好这书院咱们也瞧完了,都一道儿下去罢。” 他说着,率先走到了前头,那群学子一瞧,一个个的都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段怡抱着臂,看着众人,倒是那三皇子陈铭经过之时,停留了一下,从一旁的太监手中接过了一个雕了花的竹筒,塞到了段怡手中,“说了那么些话,喝点水罢。” 段怡举起竹筒一瞧,上头雕着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正在踏波寻浪,好不惬意。 “你用过的么?” 陈铭没有说话,甚至连头也没有回,只举起手来,在空中挥了挥,便也跟着众人下山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先前还闹哄哄的山顶,竟是只剩下段家的女眷们了。 段淑见没了人,一下子蹦了出来,“你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却是整个人,都被段娴狠狠地拽住了,她猛的将段淑拉到了自己的身后,阴沉着一张脸,同平日里那副贤淑大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段淑瞧着,却是一个激灵,不敢言语了。 段娴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妹妹从小到大,没有人教,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教你一个道理。不是你的,再怎么争,那也不是你的。” “用歪门邪道手段争来的,一辈子都叫人瞧不起。妹妹可千万别吃了这个亏。” 她说着,袖子一甩,踉跄着拖着段淑,下山去了。 坐在那里的段好闻言,涨红着脸起了身,她猛的咳嗽了几声,斜倒在顾杏身上,“三姐姐,咱们一道儿下去吧,小弟在山下等着,怕不是要着急了。” 段怡见她经过,伸出一条腿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哟,账没有还清,怎么就能走呢?” 第四十章 内卷之王 段好垂下眸去,目光没有看段怡横出来的腿,却是看向了她手中拿着的那个雕花竹筒儿。 她轻咳了几声,安慰着看向了顾杏,“阿娘先同妈妈们一道儿下山罢,小弟这么久不见阿娘,指不定着急了。今日午食他饮了些酒,也不知道难受不难受。” 顾杏一听,顿时慌张了起来,她着急的抓住了段好的手,朝着段怡的手上覆了过去。 “都是一家子姐妹,有什么话好好说。阿怡你是姐姐……我去看看你阿爹同弟弟”,她说着,提起了裙角,领着一大群子婆子,浩浩荡荡的朝着山下行去。 一会儿的功夫,这山顶之上,只剩下段怡同段好,以及各自身边的大丫鬟了。 像是知晓姐妹二人有话要说,她们都走得远了些,去那上山的石台阶上守着了。 段好收回了落在顾杏背影上的视线,拿帕子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她抬起头来,眼中波光流转,看上去竟是平添了几分气势。 “若说欠债,那也是阿娘欠了你的债。我同姐姐才见几日,何曾欠了姐姐的?” 段好说话的声音很轻,有些有气无力的,她转过身去,拿出帕子垫在了那书院的门槛上,靠着门边,坐了下去,好似不这么做,风就会将她刮倒一般。 段怡挑了挑眉,收回了横着的脚,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打太极的话我懒得说,耽误我功夫。你若是想做王妃,压大姐姐一头,自己去便是。” “叫王占把你推下水去,让五殿下英雄救美也好,去弄上一壶下了药的春宵一度也罢,我顶多唏嘘两句,世上竟是有这么着相的蠢货。” “顾明睿已经定亲的事情,是你放出风声去的吧。” 段好并不意外,她抬起眼来,看向了段怡,“三姐姐怎么赖我?府中人多眼杂的,谁是知道是谁呢?我一个闺阁女子,初到剑南,哪里有这本事,姐姐高看我了。” “阿娘一心想要三姐姐嫁个好人家,许是阿娘想要择婿呢。我瞧着五殿下十分的中意姐姐,若能结成一段好姻缘,那当真是大善。” 段怡听着,嘲讽地笑了出声,“知道阿娘为何壮得打得死牛么?因为她脑壳不想事,没有你那么自以为聪明。” 段好脸一僵,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所有人都觉得顾杏不是个聪明人,可鲜少会有人这么直白的说,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嫡亲的女儿。正所谓子不嫌母贫,子女不说父母的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轻叹了一口气,“若我同姐姐一般,有外祖父为靠,今儿个不用人推,我自己个就直接蹦下去。” 段好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阳光有些刺目,她抬起手来,轻轻地遮挡了几分。 “段家的女儿不好做,阿娘的女儿,更是不好做。” “婚姻婚姻,缔结的是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阿娘出身比公主都不差,若是有顾家为靠,谁敢欺辱于她?可她倒是好,同外祖父闹翻了,在段家无权无势,如同孤女。” “明明出身名门,却是官话也说不好,家也不管,也不出去结交那些夫人。她的眼中,只有阿爹,只有阿爹身边的那些花花草草……” 段怡听着,啧啧出声。 什么叫做语言的魅力,这就是啊! 段好这番话,可是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把所有的问题,全都推到了顾杏身上。 她若是当真想要顾杏同顾家修好,当年也不会恰好生病,拦着顾杏南下了。 不过是以前,天子尚能掌控天下,随时要削藩,顾家不知道何时,便要遭了难。相府不想叫人猜忌,这才不让顾杏同这边联系过密。 如今天子式微,藩镇强势,段家丢了圣心无依无靠,这会儿功夫,段好便又想起血浓于水,觉得母亲做得不够了。 段好见状,脸微微一红,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 “三姐姐没有在京城里住,自是不知晓。祖母偏爱大姐姐尤胜,为了让她能够进东宫,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她也是个有本事的……” 段好说到这里,神色古怪了起来。 “大姐姐这个人,什么都要争个头名。你绣一朵花儿,她就非绣上两朵;你喝一副药,她非要喝上两副;怕不是人死了躺一口棺材,她都非要躺两口,显得比旁人尊贵三分。” “姑娘家读书,能识文断字便是不错了,可大姐姐每日头悬梁锥刺股,比考状元还精神……若她是我一母所出的姐姐,有这般高远志向,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可是不是!” 段好抬起头来,坚定的看向了段怡,“她恨我们,恨阿娘在惠安公主尸骨未寒的情况下,便进了段家门……以前我不知道,可是那回去了东宫寿宴之后,我便知晓了。” 段怡无语……这是什么内卷之王同被害妄想的战争吗? 她想着,不动声色的看了回去,“东宫寿宴上,发生了什么?” 段好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定定地说道,“三姐姐先前也瞧见了吧,她走的时候说的话。她以为你想要嫁给五殿下。一家姐妹,只有一个能够嫁入皇家。” “若是今日五殿下救了落水的三姐姐,那大姐姐不但入不了东宫,甚至连三殿下也嫁不了。所以她方才那么恼羞成怒。” 段怡听着,摇了摇头,她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段好,一屁股在她旁边的门槛上坐了下来,“指桑骂槐听说过吗?妹妹。王占撞我,我主动躲开了。” “我同你才见几日,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都能猜到你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两头猪在一个栏里吃了十来年的食,还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德性?” 段好一梗……竟是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三姐姐,咱们是一母同胞,我绝对没有害你之心。” 她说着,抬头看向了段怡头上的发簪,声音更小了几分,“河山印姐姐知晓吗?今日姐姐拿的这根簪子,一共有两根,其中有一根是真的,乃是段家的传家之宝。” “据说与河山印有关,而另外一根,也就是姐姐头上这一根,是后来仿制的。东宫选太子妃,三人中选一人,大姐姐只肯赢不能输……东宫寿宴之前,央求祖母给了她簪子,献给阮贵妃。” 段好说着,神色中带了几分嘲讽,“可惜后来出了意外。” 段怡听着,心中一万头神兽奔过,她到底把什么东西给了崔子更! 第四十一章 风暴中心 再往深一想,段怡又镇定了下来。 时间对不上,她给崔子更宝葫芦簪子的时候,是六年之前。 那会儿她只有十岁,并不得祖父段文昌喜爱,一个人孤身在剑南,又怎么会头上簪着段家的传家之宝。 而东宫选妃之时,远在这之后。 “祖母不是说,那根簪子,乃是祖父送给她的么?” 段好摇了摇头,她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段怡,“祖父送的那根是传家宝,她以为真的在三姐姐那里,所以方才端了出来,考验三姐姐的。不然的话,怎么可能让你先选呢?” 段怡无语…… 不是她说,奶奶们姑娘们,你们有这等智慧,何不去一扫天下,而是要拘在那四方天地里,像斗鸡一样的活着。 “祖母疼爱大姐姐,一心想要她做未来的皇后。祖父将那根簪子交给她保管,她却私下里给了大姐姐。大姐姐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特意地将我也唤了去。” “一路之上,她俨然以太子妃自居,句句话含沙射影,说阿娘不自重……进宫之后,阮贵妃待大姐姐,也与往日截然不同,当时谁都说,她赢定了。” “我气不过,在假山那儿,趁着旁人不在,推了她一把。她往后趔趄了一下,头上的簪子,便落了下来。” 段好说着,有些后怕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根簪子有什么特别的,祖母经常给她首饰,那宝葫芦簪子样式也普通。” “簪子落地之后,宝葫芦摔裂开了。大姐姐慌慌张张捡起来,发现那簪体是中空的,里头什么也没有。” 段怡听着,皱了皱眉头,“所以当时祖母给大姐姐的簪子,便是祖母新给我的这一支假的?那真的哪里去了?” 段好捂住嘴,又咳嗽了几声,她双手抱着臂,深深地看了一眼段怡。 “姐姐莫要着急,很多事情,我也是后来回到家中,方才慢慢知晓的。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宝葫芦簪子同河山印有关,也不知道大姐姐是要献给阮贵妃的。” “簪子有什么玄机,我更是不清楚,毕竟我只是一个连联姻的价值都没有,随时都会死的姑娘罢了。他们为了段家的荣耀,能让三姐姐五岁便背井离乡守祖坟,又怎么会将这种家族秘密告诉我呢?” “但是大姐姐当时便发现了不对劲,她吓得不得了。正好这个时候,阮贵妃身边的掌事妈妈过来了,要大姐姐去暖阁说体己话。” “大姐姐打发了那掌事妈妈,然后……” 段好说到这里,嘲讽的笑了笑,“之前我同三姐姐说了,太子妃的人选,是三选一的。除了大姐姐之外,还有扈国夫人的长女董昭,以及吏部尚书的孙女周珍钰。” “大姐姐扇了我一个耳光,故意装作不体面的样子,引来了周珍钰抓她把柄。在我还发懵的时候,她便抱着周珍钰掉进了河中。” 段怡听得咋舌,“她想要妄图以落水,来躲过一劫。毕竟她没有真的簪子可以献给阮贵妃。” 段好点了点头,“寒冬腊月的,姐姐拿着摔碎了的簪子被救了上来……东宫寿宴不欢而散。我们匆匆地出了宫,听闻当天东宫便清理荷塘,将那水底翻了个底朝天。” “不出三日,那吏部尚书的孙女周珍钰便因为感染风寒亡故了。” 姐妹二人都没有说话,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虽然段好说得简单,但段怡觉得,这个场面,大约不输她看过的任何一场血淋淋的宫斗戏。 段娴为了自保,定是一口咬定,那东西被周珍钰拿走了,借此离了东宫。阮贵妃逼死周珍钰,也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转头来又会再疑心段娴。 段娴的太子妃是做不成了,但段文昌彼时权倾朝野,只要她不独自去东宫,阮贵妃也没有办法拿她怎么样。 也正是因为这次落水,段娴落下了宫寒的毛病,所以才有了知路闻到的药味儿。 段怡想着,却是心头一动,心中腾起了一个猜想。 她不动声色的看向了段好,将先前三皇子给的那个雕花竹筒,递给了她,“你喝水么?” 段好低头看了看那竹筒,却是没有接,她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缥缈的话,“我可真羡慕姐姐你。” 她说着,转口又说起关于那宝葫芦玉簪的事情来。 “东宫寿宴过后,大姐姐抱恙在家,我心中忐忑,自知无心之中捅出了大乱子。大姐姐从此愈发恨我,觉得是我断了她的青云之路。” “回到家中之后,大姐姐一时没有控制住,寻祖母问簪子的事,这才叫我看出了端倪。祖母也不知道,好好的真簪子,何时变成了假簪子?” 段怡眼眸一动,又将那竹筒放了下来。 “真的不见了,那祖母作何要试探我?我一直待在剑南,从未离开半步,那簪子也不能生了翅膀,便飞到我这里来了。” 段好惊讶的看向了段怡,摇了摇头,“看来姐姐是果真不知晓了。祖母查了月余,都丝毫没有头绪。突然就想起了一桩旧事。” “就在几年前,祖父要南下赈灾,临行之前将那宝葫芦簪子拿出来看了许久,当时他没有声张,偷偷地回过一次锦城……” 段怡恍然大悟,“所以祖母以为祖父将簪子偷换了,然后悄悄地跑来锦城送给了我?” 她说着,无语的摊开了手,指了指那竹筒。 “照你们这样想,我家祖父不光做不了宰相,他应该连秀才都考不中才对。他是脑壳里长了一条黄河么?才做这么晃荡的事情。” “偷自己的夫人的簪子,千里迢迢的跑来送给自己个不待见的孙女,这不是一般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见段好目瞪口呆,段怡又惊呼出声,“不过见了妹妹你今日行事,我倒是觉得,他老人家这般做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若不是有点问题,生不出有这么大问题的孙女。” 段好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惊天动地的咳嗽了起来。 段怡瞧着摇了摇头,“心胸狭窄者,易气死也。” 段好一听,咳得越发的厉害了。 说归说,段怡心中却是犯起了嘀咕来。 十岁之前的事情,她全然不知晓,她以为的像是一张白纸一般的小段怡,身上竟是也藏着不能说的秘密。毕竟,不管怎么样,那根宝葫芦簪子,曾经在她的头上出现过,是真的! 江妈妈可曾瞧见过,若是瞧见了,她为何没有对老夫人说过? 相敬如宾的段太师同老夫人卢氏,若非一条心,太师又为何把簪子给老夫人保管?若是一条心,他为何要给人保管之后,又偷龙转凤? 阮贵妃知晓了段家有同河山印有关的东西,陛下呢?他又知与不知? 她以为她需要做的,不过守住剑南道,在乱世中苟活。 现在看来,说不定,她段怡本人,才是风暴的中心。 第四十二章 东宫消息(求首订,求月票) 除非…… 段怡想着,看向了还在咳嗽的段好,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随即又打开了那雕花竹筒,递到了段好的嘴边。 除非段好说的,都是诓人的。 段好捂了捂嘴,端起那竹筒喝了一口,方才平复了下来。 “原来里头装的不是茶,是枸杞水”,段好感叹道。 她目光流转,拿帕子擦了擦嘴,“三姐姐,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也是想要告诉你,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三姐姐不要被人蒙蔽了。” 段怡站了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漫不经心的看了回去,“我把你杀死,在你坟头告诉你我的苦衷,你一定会原谅我,说来生还要再同我做姐妹,再被我杀死一回吧?” “我日后是要做寡妇的,五皇子知晓你这么恨他么?” 段好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脑子里那叫一个嗡嗡作响,她用力的抠住了门槛,方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我是要做寡妇的……” 这一句话,像是一柄从天而降的大锤,锤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说什么方才好! 甚至连段怡后头半句说的是什么,她也没有听清楚。 这天下怎么会有人不乐意做皇子妃,怎么会有小姑娘的人生梦想是做寡妇! 她张了张嘴,平复了许久,方才颤颤巍巍的站了起身,她那贴身大丫鬟一瞧,立马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段怡余光瞟着,见她没有出什么事,这才拍了拍坐在台阶上吃果子的知路,“哪里来的果子?” 知路嘿嘿一笑,递了一个给段怡,“路边长的,雀儿吃了没事,我摘了两个好的,给姑娘留了一个,在衣服上擦了,干净着呢!” 她说着,回过头去,对着段好瞪了一眼,然后这才屁颠儿的小跑着,追着段怡的脚步下山去。 “好生生的,你瞪她做甚?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段怡咬了一口,这果子在树上长久了,有些老了,又甜又粉的。 “欠姑娘债的,能是什么好东西?”知路说着,吃掉了最后一口果子,将那果核吐了出来,伸手一甩,甩进了老林子里。 段怡笑而不语,不紧不慢地,朝着山下走去。 段好在后头跟着,相距不远,她一直能够听到她的脚步声。 有了石台阶,下山比上山快了许多,不一会儿的功夫,主仆二人便到了先前见长孙凌的大青石头处。只瞧了一眼,段怡瞬间黑了脸。 先前那块大青石头裂开了不说,它旁边的小树林子,像是被脱缰的野猪拱过了一般,一片狼藉。 好好的奇石山景,雅致去处,完全变成了末日景致。 知路眼光一瞟,立马拍了拍胸脯,大声道,“姑娘,我若是知晓这个哪个挨千刀的干的,立马就把账册子送到他家门口去!” “坏人山林,同掘人祖坟无异,要赔钱的!” 段怡欣慰的点了点头,“没错!” 主仆二人说着,同仇敌忾朝下走去。 后头跟上来的段好,在青石边停留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问道,“大周律有这么一条么?坏人山林,同掘人祖坟无异?” 扶着她的丫鬟结结巴巴的回道,“姑……姑娘……奴也不知,不如咱们回家翻书去?” 段怡心中有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山脚边儿,刚刚进那青云巷,便瞧见知桥快步的迎了上来。 巷子里静悄悄的,各家的大门都紧闭着,透露着一股子怪异。 段家门前簇新的灯笼还在迎风飘扬,上山之前那股子喜气洋洋的气氛,却好似一下子全都消散了。 原本巷子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马车,也悄然不见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看向了知桥,“发生了何事?” 她同长孙凌谈完,没有上山寻过来,显然被什么意外之事绊住了。 知桥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京城里传来了消息,东宫被废,阮贵妃自缢身亡了。” 她说着,朝着段家老宅正对面的那个屋子看了过去。 那处宅院,现在是三皇子同五皇子,一道儿住着。 段怡心头一震,她拨了拨手中的珠串子,提起裙摆,迈进了段家的大门。 站在台阶上远远看着的段好,直到瞧不见段怡的裙摆边儿,方才一个转身,离开了那修好的青石台阶,朝着山林中行去。 深秋一到,林子里满是落叶,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段好深吸了一口气,朝前看去,在不远处的山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快步的上前,行了个礼,“都与她说了。”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远瞭着。 段好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她知晓,从那个方向过去,便能够到那条小巷子,就在前几日,在京城里叱咤风云的老神棍楚光邑,便是死在了那条巷子里。 …… 段家老宅里静悄悄地,曲终人散,宴会上的宾客早就已经离开了。 四周只能够听得到鸟儿的叫声,一时之间,段怡还以为自己个又回到了只有寥寥几人的时候。 风吹得院子里的竹叶沙沙作响,段怡在铜盆里净了净手,先前在山上吃了那个果子,手上十分的粘腻。 “同你小哥哥的事情已经了了么?”段怡问道。 知桥见她与平常一样,并没有因为东宫被废而紧张起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嗯,姑娘,该说的都说了,日后便彻底只有知桥,没有乔禾了。” 段怡点了点头,“晚食我想用莲藕排骨汤。” 一旁的知路一听,乐呵呵的点了点头,她一把挽住了知桥的手,便将她往外拽,“晓得了姑娘,我们这就去准备,这个我拿手得很!” 待她们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段怡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了桌案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将头上新得的宝葫芦簪子拔了下来,用力一拧。 那簪子上的葫芦玉,瞬间被她拔了下来,什么叫做大力出奇迹,这就是! 段怡拿起那簪子柄一瞧,里头果然是中空的,空荡荡的,连张“逗你玩”,“我是假的”之类的小纸条儿,都没有留。 “段好所言非虚,难怪崔子更瞧了一眼便说两清了!我现在去把簪子抢回来,还来得及不?” 段怡一脸哀痛地趴在桌子上,她对那劳什子河山印并不感兴趣。 可是亲手送出去了至宝,让她觉得自己亏了一座城!心痛! 第四十三章 大有问题(二更求月票) 还有那厮,拐骗无知少女的全部身家,他亏心不亏心! 祈先生果然说得没有错,他们这一门没有一个好东西! 段怡气愤地趴了一会儿,随即又打起了精神来,她的手腕一转,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最细的笔,沾了沾墨汁,在桌案上的白纸上,画了起来。 听完段好的话之后,她便知晓,现如今的太子殿下,那个位置是坐不长久的,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不长久来得这么快。 她学过工笔,画物之时不说一模一样,至少样式花纹,是断然不会错的。 那宝葫芦簪子并不复杂,寥寥几笔,那纸上便勾勒出了一个大概来。 段好的话,有几个很大的问题。 首先,那宝葫芦簪子,不可能是段家的传家之宝。 段家在段文昌发迹之前,那都是吃糠咽菜的平头百姓,不可能同国玺扯上什么关系。那东西,必是后得的。 段怡想着,整个簪子的外形已经画了出来,她凭借着记忆,开始画起簪体上的花纹来。 其次,老神棍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段文昌能够做到宰相,绝对不可能大声嚷嚷说自己手中有同河山印有关的物件。 陛下知否,有两种可能性。 段怡提起笔,停了停,又在一旁的砚台里蘸了蘸,看了桌面上的那根假簪子一眼,细细的画了起来。 一来,陛下不知。是段娴卷昏了头,一心想要做人上人,私下透露了河山印的消息。阮贵妃迫切想要,说明东宫有不臣之心,迟早要同陛下拼个你死我活; 段文昌瞒着老夫人卢氏,说明他想要辅佐的主人,同老夫人卢氏看重的东宫,不是同一个人。 二来,陛下知晓。段文昌乃是天子心腹,这簪子中空,里头藏着的应该就是同楚光邑手上的那张羊皮碎一样的碎片舆图。既然是图,便可以描下来。 段文昌一早就拓好了图,献给了陛下,那玉葫芦簪子便可以用来钓鱼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鱼还没有上钩,便被毫不知情的她,转手将鱼饵送掉了。而假的鱼饵,却是无意之中,钓出了东宫的野心。 无论是哪一个,段文昌同卢家都不是一条心,东宫都是要兵行险着的。 从段文昌前脚到剑南,后脚东宫被废来看,她觉得十有八九是第二种。 簪体已经画完,段怡不光是手,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宝葫芦晶莹剔透的,带着淡淡的润泽之感,虽然看似不复杂,却是比那簪体繁杂的花纹,更加难画。 兴许是大周气数将尽,今上昏聩不说,子嗣也都不怎么出众。三皇子同五皇子,已经算得上是拿得出手的成年皇子了。 东宫若在,他们是无关紧要的闲王;可东宫被废,二人的地位瞬间不可同日而语。 陛下却放心的把他们交到了段文昌手中。 这简直就像是把剑南作为了角斗场,让二人角逐,谁能够拿下河山印,拿下剑南道,谁就是下一任太子一般…… 段怡想着,收了笔,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要再添加的了,便将笔扔进了清水筒里。 那带着墨的水一入筒中,瞬间清水筒变得漆黑了起来。 她自嘲的笑了笑,双目亮晶晶的,“怎么办呢?我们剑南道被小瞧了呢!” 这第三个问题便是,段好不是口口声声说她不得宠爱,顾杏在府中无权无势,永远被段娴踩在脚下么?那么这等家族秘事,她又是从何得知的? 不光知晓,还知晓得如此的详细,恰好的说与了她听。 再则是崔子更。 她赠与簪子给崔子更的时候,他便已经知晓了那宝葫芦簪子的秘密。 他一个江南王庶子,虽然那会儿执掌了玄应军,可也绝非是手眼能够直接安插进宰相夫人卧室里的存在,他是如何知晓的? 段怡想着,甩了甩头,朝着窗外看去。 锦城鲜少有这么秋高气爽的天气,通常都是黏黏糊糊闷闷的。 带着凉意的秋风,仿佛能吹散脑中的阴霾,让人精神抖擞起来。 “想不明白的地方,便先不想;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好了”。 段怡想着,将那一副画好的宝葫芦簪子,卷了起来,随手塞进了一旁的装画的瓷桶里。 她换掉了那一身扎眼的鹅黄色襦裙,还有手腕上的大珠子,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又将发髻梳得简单了些,提溜了自己的长枪,在院子中耍了几下,轻轻一跃,翻墙而去。 正剁着排骨的知路听到响动,提溜着大砍刀跑了出来,惊呼出声,“姑娘你又上哪里去!” 她家姑娘,淑女了没有几日,又原形毕露了。 知路想着,嘟囔了几声,眨巴着大眼睛,朝着知桥看了过去,“你离开那亭子的时候,可曾瞧见有什么可疑之人,在那里晃悠?姑娘的山景都被破坏了,正寻人赔钱呢!” 知桥心中咯噔一下,原本想要追着段怡出去,可这么一被打岔,便再也追不上了。 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十有八九是长孙凌自以为聪明的毁尸灭迹! …… 这厢段怡出了青云巷,将手放到嘴边,吹出了声儿。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便欢快的跑了过来,在她身边蹭了蹭。 段怡伸出手来,摸了摸那马儿的鬃毛,“朝风,这几日无聊透顶了吧?” 马儿嘶鸣了几声,甩了甩尾巴。 段怡一个翻身,上了马背。 这匹马儿,便是当年她从万马丛中挑选出来的那一匹,原本是舅父顾旭昭的坐骑,她骑着回来之后,外祖父便将这朝风送给了她。 六年之前,这锦城里的人,都只识得朝风,无人认得段怡。 可现如今,一听这马蹄声响,便是三岁小儿亦知,段怡来了。 “朝风,咱们去买些好酒好肉,去看贾参军”,段怡说着,提起了缰绳,驾的一声,飞奔而去。 风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欢欣雀跃了起来。 这锦城东头,离顾家不远有一处小巷子,离得远远地,便能够闻到一股子卤肉的香味儿,夹杂着花椒的麻香,简直馋得人口水直流。 整整一条巷子,全都是各种小门小脸的酒肆食铺,比起那些达官贵人爱去的酒楼画舫,这里才是锦城老饕客们爱来的地方。 段怡是这里的熟客,一下马,好些招呼声便迎面而来。 第四十四章 干票大的(三更) “三娘有些日子没有来了,听说你祖父回来了,还兴要你出来不?” “三娘吃面不,我新做浇头,你替我试试,可还差了些什么?” “那日段家回乡,我都瞧见了,啷个那么多人啊!像玩龙的似的,把我娃儿都吓哭了!” 段怡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不吃不吃,改日再吃!今日个要看老贾去,没得肉他是要把我赶出门去的!” 周围的小贩们都笑了起来。 酒旗之下,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老汉,笑得最是大声,“今儿个谁都莫跟我抢,老贾最爱喝我家的青稞酒,吃我婆娘卤的肉。三娘还是老样子不?” 他说着,拿着刀就切起肉来,“三娘啷个不说官话,还说锦城话?大家闺秀都说官话!” 段怡从兜里掏了钱,放在了桌案上,从那老汉手中接过用荷叶包好的肉,又提了酒,绑在了马背上,一边绑一边说道,“我怕我说官话,陈老丈你吓得不敢收我银子,那我不就要吃白食了!” 姓陈的老汉,又哈哈笑了起来,“啷个会吃白食?老汉我不敢去青云巷讨钱,但我敢去找老贾讨钱!” 段怡好笑的摆了摆手,牵起了朝风,“走了走了!” 离开这个巷子,拐了两个弯儿,便到了一处单门独户的宅院门前。 那院子前面搁着一个有些年头的木头人,龇牙咧嘴看上去渗人得很,木头身子经过常年的击打,已经裂出了缝儿,看上去摇摇欲坠的。 大门敞开着,里头闹哄哄的。 段怡拴好了朝风,一进门去,一柄长枪便斜刺了过来,一个半披着甲衣,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嘴中吊着一根草儿,猛攻过来。 段怡抬手一转,那长枪之力瞬间便被卸掉了。 男子将手中的草儿一吐,快步上前接过了段怡手中的肉,嚷嚷道,“隔得老远闻到肉香,便知道段三来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们相爷的孙女抬轿子去!” 男子的话音刚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呸了他一口,“老贾你浑说什么?这里只有段三,哪里有什么狗屁倒灶的相爷孙女。” 他显然很少说诨话,一说脸就红了。 被称做老贾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苏筠,毛都没有长齐,你也学着别人护主了。” 院子里的军爷们,全都哄笑了起来。 叫苏筠的少年整了整身上的甲衣,立马跑到了段怡跟前,“段三,这几日我有好好的跟着老贾学功夫,若是要打仗,你可要带我上战场去!” “他们都说你要嫁人了,搞不好要嫁王爷!王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前也是个王爷,也没有见生出什么三头六臂来。使公已经在路上了,算算时间,天不亮就能回锦城。” 老贾打开了荷叶包,军爷们一哄而上,上去吃肉去了,唯独苏筠不拢边儿,围着段怡说了起来。 “段三,内宅没有什么好的,我阿娘有一屋子人伺候,还是郁郁寡欢,最后死了。” 段怡见他着急,笑了笑,偷偷拿出了一个单独的荷叶包,递给了苏筠。 苏筠接过一瞧,顿时乐了,他双目亮晶晶的,像是落入了星光。 “又给落魄小王爷吃独食,段三你也太偏心眼子了!” 那肉还没有入口,老贾便端着酒盏走了过来,他收起了没正形的样子,凑了过来,“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不是说要做几日贵女,最近不再过来了么?” 段怡伸手从苏筠打开的荷叶包里,拿了一坨卤肉,嚼了一口,又接过贾参军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苏筠说得对,内宅没有什么好的,我倒是想做个太平孙女,哪里晓得,个个都叫我不太平。再这般下去,指不定就要被人卤了,当这肉打包送出去了。” 老贾皱了皱眉头,“这不像你啊!只有你欺人的份,旁人哪里打得过你。” 段怡摇了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内宅的弯弯绕绕,绕得人烦不胜烦。 左右这几日功夫,她该摸清楚的,都已经清楚了个大概了。 以不变应万变本事上上策,可京城的消息一来,这摊子水就像是被人用大棒子搅合了一遍似的,湖面泛舟立马变成了激流勇进。 “吃完肉喝完酒,有一票大的,干还是不干?” 贾参军双眼冒出了精光,他搓了搓手,激动道,“干什么?打家劫舍?还是占山为王?”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脑子里能想点旁的么?” 贾参军摇了摇头,指了指一旁吃着肉的苏筠,“你让一个土匪的儿子不提打家劫舍,就像不要一个落魄王爷提他爹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苏筠见状,不满地打断了他,“你莫要胡搅蛮缠,听段三说正事。” 贾参军瞪了苏筠一眼,却是当真正经了起来,“你说。” “你将我外祖父即将回城的消息放出去,说清楚他是接了明睿一道儿回来。边城敌军虎视眈眈,剑南军无法脱身回锦城,只有小队人马相护。” “东宫被废,三皇子同五皇子的地位,与此前不可同日而语。以前他们没得争,对于剑南可以徐徐图之。可如今不一样了,谁先拿下这一城,谁就增添了一枚入主东宫的筹码。” 太子被废,可天子并非只剩下两个儿子。 天高皇帝远,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这两位都不会在锦城耽搁太久,一定想要快刀斩乱麻,拿了功勋速度回京。 “消息刚到青云巷,他们正是喜昏了头的时候。等祖父明日进城,再想刺杀便不容易了,换我是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贾参军闻言大骇,他快步的走进了屋子,见段怡跟了进来,方才压低了声音又道,“小姑奶奶,外头门都没有关,你怎么就在院子里说起这样的大事来了。” “你这是兵行险招,祈先生能同意么?万一……我是说万一……” 段怡摇了摇头,“没有万一。他们带了多少人马来,你这双眼睛,盯得清楚。想要偷偷运人进锦城,那也不是一日之功。” “若是可以不流血,谁想拿命去搏?虽然如今面上还没有撕破,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从我舅父死的那一日起,咱们剑南道就不可能被任何人拉拢。” “既然这场硬仗迟早要打,不如先杀一些算一些。不要脸的人才能取胜,要脸的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生生的吃下这个闷亏。” “再说了,若是他们心思正,不去截杀,那咱们也无敌可杀不是么?” 贾参军咬了咬牙,“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正直到舍不得诱敌的人么?我明明就是那种卑鄙无耻到使公恨不得一脚将我踢飞出剑南军的人。” “若是段三你想用美人计,我都毫不犹豫光着膀子就上了。我倒是想主动出击,可我没有虎符,谁会听我号令?” 第四十五章 诱敌出击(四更) 贾参军说道这里,轻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顾从戎的嫡系。 这事儿说来话长,就在两年之前,他还是青城山上的一个土匪头子,真正干的是占山为王的勾当。倒不是他这个人穷凶极恶,实在是老子就是土匪,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做土匪做什么? 他绑了落魄小王爷苏筠,原本以为发了大财。 却不想大财没有来,财狼倒是来了一匹。 眼前的这位段三娘子,凭借着呕死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一杆无敌长枪,软硬兼施的将他招了安,做了个大头兵。 他倒是努力,很快就融入了剑南军中。不过到底人微言轻,那等号令三军的事情,不是他能做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做到了八品下阶的小参军。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吃呢?还虎符,别说你了,就是我也没有摸过那东西。我外祖父恨不得在他肚子上掏个洞,将那虎符藏进去,整上一出十月怀胎。” “再说了,就你能使美人计么?瞎子瞅见了,那都得吓得重见光明。” 老贾一个中年汉子,一身匪气,同美人两个字,那是哪哪儿都不沾边的。 “若是拿了虎符,领着剑南军去杀人,那咱们就不是干一票大的,那叫反了!” 反不反的她无所谓。 可是顾从戎为人正直,她没有办法替这个尽忠了一辈子的人竖起造反的大旗。 贾参军讪讪地笑了笑。 随即又惊恐的看向了段怡,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吃得一嘴油光的毛孩子苏筠,然后看向了屋外头叫嚷得像是返祖的猴子一般的兄弟们…… “你该不是就想要我们这些人去吧?小姑奶奶,知道你会上坟,可我不想让你给我上坟啊!” 不等段怡接话,一旁的苏筠便将手中的荷叶包一搁,骂道,“若不是段三,你的脑壳早在菜市口被人当球踢了。” “现在天大的功勋摆在你面前,就差喂到你嘴里了,你竟然还犹豫!怎么着,刚吃了段三的肉,你就翻脸不认账了!看看你眼前说这话的人是谁,是段怡啊!” 苏筠说得痛心疾首,段怡听得面红耳赤。 不是,你嘴里吹得跟天神一样的人,是在说我么? 孩子你对我是有什么盲目的,我自己个都没有的自信! 贾参军咬了咬牙,他一拍大腿,凑了过去,“怎么干?” 段怡凑了过去,“布袋口,双向埋伏。我飞鸽传书与祖父,你放风声出去。办完咱们就出城。” 段怡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舆图。 一张薄如蝉翼得绢帛之上,细细的画着锦城附近的山水河流,而段怡口中的布袋口,便是顾从戎接了顾明睿回锦城的必经之地。 那地方是个山谷,有个狭窄的入口。 段怡伸出手来,指了指布袋口前方的位置,“祖父先前飞鸽传书,大概在这个位置,他若是想要明日天不亮便到锦城,定是要连夜赶路。” “那么行至布袋口已经过了子时,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整一条路,最佳的设伏之地,便在这里。因为入口狭窄,车马在这里被迫成为一个一字型,摆不开阵仗。” “过了布袋口之后,便进了锦城官道,沿途开始有了房屋村庄,地势开阔,不好出手了。” 贾参军点了点头,“干了!” …… 深秋的夜晚,来得比从前愈发的早。 锦城的百姓们早早的便点了灯,整个城中都飘散的饭食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这些年大周灾害不断,叛乱此起彼伏,锦城却从未遭受过战火的洗礼,说是一方乐土,亦是不为过。 就在教坊丝乐声响起的时候,一队人马趁着夜色,悄悄的出了锦官城,飞驰而去。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前方过了布袋口,便脱了山路能上官道了。锦城就在前方,跑起来便快了,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不要误了使公的事。” 静寂的山谷很快被嚷嚷声打破了,伴随这粗嗓门子的,还有震得尘土飞扬的马蹄声。 不过那催促的声音仿佛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驾车的人还是不徐不疾,有些恹恹的,夜实在是太深了。粗嗓子又骂骂咧咧了几句,领着头进了那狭窄的布袋口里。 他生得五大三粗的,一脸的炸胡子,一身甲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因为是夜里,取掉了脑壳上的头盔,随意的挂在马背之上。 就是现在。 粗嗓子耳朵一动,前方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他一个反手,提起马上的长枪,将那箭支拨开,大吼一声,“敌袭,敌袭!” 那顾家的车队被布袋口的山道拉长了,有些顾首不顾尾,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受了惊吓的马儿,立马慌乱的嘶鸣了起来。 “使公有敌袭。快快快,护着小公子同夫人退出去,退出去!” 炸胡子的粗嗓子嚎起来惊天动地,飞鸟骤起,瞬间那山谷像是有了感应似的,亮如白昼。 一群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一跃而出,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山谷。 炸胡子脸色一变,“来者何人?这是剑南道顾使公的车队,你们若是再不让开,便是同整个剑南道为敌。”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提着剑杀将过来。 炸胡子长枪一挑,险险躲过又一支暗箭,翻身落了马。那挂在马背上的头盔被带了下来,像是一颗落地的头颅一般,骨碌碌的滚出去好远。 破空的箭直直的越了过去,钉在了那马车壁上,箭羽嗡嗡的震动起来。 炸胡子脸色大变,将那长枪一横,挡在那马车之前,颇有螳臂挡车之势。 “段三,咱们还不动么?我看那严右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外强中干,他不行啊!”在那山谷的岩壁之上,穿得一身痞气的贾参军,呸的一口吐掉了口中的杂草,嘲讽出声。 段怡大手一挥,只听得轰隆几声,整个山谷像是都震动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带着火的箭宛若疾风骤雨,从山壁中喷射出来,照亮了整个山谷。 领头的黑衣人扭头一看,眼中满是惊骇,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大吼一声,“中计了,咱们撤!” 他说着,朝着那条狭长的入谷口看了过去。 之前未曾注意,现在再一看,便觉察出不对来! 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可那马车的门却始终没有打开过。既没有看到顾使公,也没有看到顾明睿。只有那个炸胡子军汉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第四十六章 瓮中捉鳖(五更求月票) 一阵箭雨过后,等黑衣人回过神来之时,他们的人已经十不存六。 他一咬牙,提着长剑便朝着炸胡子严右军刺了过去,先前还急得骂骂咧咧的大胡子,嘿嘿一笑,却像是透过他的肩膀,朝着他的身后看了过去。 “老子命都没得了,你们这些龟孙儿倒是安逸得很!苏筠你的关刀是用来绣花滴不成!” 那领头的黑衣人只觉得头皮一麻,他扭头朝着身后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银色战袍的小少年,举着一把比他自己个还要大上一截的关刀,猛地砍了过来。 他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白白净净的,两颊的肉鼓鼓囊囊的,不像个战将,倒像是哪家捉鸡斗狗的公子哥儿! 虽然还是孩子,他下手却是无比的老辣。 黑衣人还来不及回想苏筠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过的,就感觉脖子一凉,咚的一声倒地了。 严右军被溅了一脸的血,顿时骂骂咧咧起来,“你这个瓜娃子,啷个把他给杀了?你不晓得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看看是哪个杀千刀,敢对我们使公下手。” 苏筠有些羞涩的笑了笑,“段三说了,格杀勿论。” 他说着,关刀一挥,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严右军闻言气了个倒仰,“段三段三,段三是你爹!” “我爹太晦气了,段三一身清正,怎能沾上了?”苏筠说着,扭转马头,朝着段怡所在的山壁行去。 严右军瞧着那一扭一扭的马屁股,无语地甩了甩剑上的血水,在他身后,顾从戎领着一群精神抖擞的将士冲了出来,山谷之中的战局,瞬间倒了个个儿…… …… 待双方战罢,已经是东方鱼肚泛白,天已经亮了。 枯黄的草地上,血水同白霜混合在了一起,看上去红白一片的,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的。 段怡坐在一块大青石头上,咬了一口馒头,看向了顾从戎。 兴许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几年来,他明显老迈了许多,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沉沉的暮气。 拿着白馒头的手背上,不知道何时,生出了老人独有的斑点。 “如今锦城之中,便是这般样子,我知晓的,都说与您听了。明睿哥哥可还好?我一身血,便先不见他了。一会儿你们直接回城去,善后之事,交给老贾了。” 顾从戎握着馒头的手紧了紧,馒头上头,瞬间出现了几个深深地手指印。 他有些唏嘘的看向了东方,“这一日到底是来了。” 顾明睿虽然失了心智,但是当日在驿站目睹父亲被杀一事,像是魔咒一般,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一见到血腥,便会噩梦连连,大病一场。 “明睿还好,接到你的飞鸽传书之后,我把他同你舅母,好好的藏起来。听严右军说,你让苏筠不要留活口。苏筠他,还是个孩子……” 段怡摇了摇头,“命都快要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呢?” 六年之前,那群黑衣人,也没有因为顾明睿同她还是孩子,有半分的怜悯之情。 顾从戎叹了一口气,他放眼看过去,遍地都是黑衣人的尸体,他仔细的看了看那些人的靴子,通体乌黑,上头压根儿没有什么绣花。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的问道,“是那些人吗?是六年之前,对你舅父下手的那些人么?” “不是,那些人除了后来在襄阳出现过,灭了乔家一门,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顾从戎许久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太阳,直到整轮圆日从东方冒了出来,方才露出了几分笑容,他在怀中摸索了几下,掏出一本书来,递给的段怡,“这次无意之中得到的,是蛮夷的建造图册。” “虽然他们的手艺远不如咱们周人的好,但你随意看看,也无妨。” 段怡眼睛瞬间一亮,从顾从戎手中接了过来。 要不她同武将更加处得来呢! 看看她外祖父给图册的豪爽,再回想起祖父那个老抠子一定要还的《木经》,高下立见! “谢谢外祖父”,段怡将馒头胡乱的塞进了嘴中,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小心翼翼的将那小册子,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今日我不曾来过,外祖父我先回城了。” 段怡想着,吹了一声哨子,朝风立马抛开了路边的草,欢快的奔了过来,段怡对着顾从戎抱了抱拳,一个翻身上了马背,飞驰而去。 一脸血正在搬着尸体的苏筠一瞧,也想要跟着上去,却是被贾参军给拽住了,“我说小王爷,你走了谁搬尸体?唉,多好的瓮中捉鳖,白叫严右军那家伙威风凛凛的大胜回城。” “咱们就在这里搬尸体,深藏功与名。段三坑我!” 苏筠一听,踹了他一脚,“段三做事,自有段三的道理,咱们这种武夫,听令行事就好了。老贾,当初在青城山,你可是同我一起发过誓的。” 贾参军摘了地上的一根草,塞进了嘴中,“我没忘哩。臭小子快点干活,省得一落雨,血水横流脏了咱们的河。” 苏筠一手提起一个黑衣人,“老贾,为啥咱们不留几个活得,问问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贾参军嚼了嚼草根子,眼睛瞥了瞥坐在青石上的顾从戎,压低了声音,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子漫不经心的腔调。 “武功路数一看便知,宫中出来的,不是三皇子的人,便是五皇子的。问清楚了又如何?去把罪魁祸首杀了么?使公不愿意撕破脸……你若不信,等进城之后再瞧。” “那群厚脸皮子的人,昨夜才来行刺,今日他还敢登门提亲,要同咱们剑南联姻呢!” 贾参军说着,重重地拍了拍苏筠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小兔崽子,这大人的世界,远比你想的无耻多了。” 他说着,扛起了一具尸体,叼着草往一旁的大坑中扔去。 …… 这厢段怡策马飞奔,先去那坟山之上换了衣衫,然后方才大摇大摆的回了那青云巷。 日上三竿,那段家门口的门房,精神抖擞的站在门前伸着胳膊腿儿,一见段怡回来,忙躬着身子过来牵了马,“三姑娘一大早去跑马,倒是错过了府上的大喜事了!” “老夫人叮嘱了,叫三姑娘一回来,便直接过去呢!” 段怡心中大定,忍不住给知路竖起了个大拇指。 她这睁眼说瞎话应对的本事,半点没有退。她可不就是大清早劲多了没处使儿,出去跑马去了。 “什么大喜事?” 门房满脸洋溢着喜悦,“咱们家大姑娘,同三皇子殿下定亲了。” 第四十七章 闲人吃鸡 段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儿个她不是出去打了一仗,而是上了天吧! 要不然的话,怎么会一日犹如一年! 青云山顶,段好说的大姐姐同东宫的爱恨情仇尚在耳边,眨眼间段娴就成了未来三皇子妃了? 段文昌同卢氏,当真是不讲文德。 陈铭尚未得道,他们就将段娴打包塞过去,想要一并升天了。 她想着,心中有些唏嘘不已,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秋风吹过,将她身上的血腥味儿,冲淡了不少。刚到二门口,便瞧见了提着花篮,在那里扯着花瓣儿的知路。 “你在这里扯花瓣做甚?都快掐出汁儿来了,手指金黄金黄的,像炸过的兰花根似的。” 知路闻言低头一瞧,见自己的手果然像个卤鸡爪子,跺了跺脚。 她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在这里等姑娘呢!这不光秃秃的站着,像个瓜娃子,就想着等着也是等着,揪些菊花瓣儿给姑娘做浴汤用的。” 段怡惊叹过后,已经是淡定下来。 段娴虽然是她一父所出的长姐,不过满打满算两人识得也不过是三四日光景罢了。 瞧府上恨不得张灯结彩的劲劲儿,于她而言,这应当是个喜事。 “哪儿有人用菊花做浴汤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想把姑娘我送走,若是泡得也你这般黄澄澄的,那前来吊唁的人,还不惊叹一句,这如今的女尸时兴用腌制烟熏?” 知路一囧,恨不得将这一篮子菊花瓣儿立即埋了,可看了看,到底没舍得,“夏天吃了祈先生种的瓜,这个拿回去蒸菊花糕与他吃。”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她摇了摇头,朝着老夫人卢氏的院子行去。 段家一家子老小回府之后,她来这里已经好些回了,每一次来,都能觉察出几分新意来了。 今儿个尤盛,院子当中摆着几个系着红色绸花的箱笼,箱笼没有完全遮盖上,露出了半个角儿,黄的白的金银玉翠,反着光,有些晃人眼睛。 老夫人会客的屋子门前,不知道何时挂上了一面厚厚的帘子。 那帘子簇新的,像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卷,上头绣着苍松白鹤,祥云福草,十分的华美。站在门前的妈妈,一瞧见段怡,笑吟吟地挑起了帘子。 段怡瞧着,抖了抖脚上的晨露与泥土。 虽然换了衣衫,但昨夜厮杀之后留下的血腥气,还萦绕在她鼻尖,同这屋子里的热闹的景象,仿佛割裂了一般。 段娴今日穿了一身湖绿色的裙衫,胸前绣着整幅的牡丹花儿。 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正拿着一块枣红的布儿,在段老夫人身上比划。她的身前挂着一个金项圈,项圈之上坠了一块白得透明的玉如意,如意下方垂着金铃,一说话的时候,那金铃便一晃一晃的。 屋子里的人全都喜气洋洋的。 就连昨儿个在青云山顶狠得牙痒痒的段好,都抱着顾杏的胳膊肘,笑倒在她怀中。 段怡啧啧了几声,什么叫全家都是戏精,这就是! 门帘一掀开,秋风直灌了进来,正面坐着的段老夫人抬起头来,冲着段怡笑了笑,“怡儿回来了!” 她说着,伸手拍了拍坐在她旁边的段娴,揶揄道,“你这姐姐,今儿个是定亲的大好日子,却是哭了一场。说昨儿个在山顶上,对你说了重话,怕你恼了,今儿个一早气出门去了。” “我说你同顾使公学功夫,这就同姑娘家练字下棋一般,一日不可废功。也问了江妈妈了,她拍着胸脯作证,说你勤勉得很,日日闻鸡起舞,出门跑马是惯常的事。” 段娴听着,害羞的低下了头去。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推了起来,“都这么说了,可她还偏生不信,眼睛红了一早上了。娴儿,你这妹妹回来了,脚上还沾着泥带着露呢,你有什么话同她说便说罢!” “如今你定了亲,不日便要出嫁了,都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妹,有什么不好说的。” 段娴闻言,将手中的枣红色的缎子放了下来,她站了起身,走到了段怡跟前,拱手弯腰,“昨儿个瞧见妹妹险些落水,我一时情急,说了些重话,还望妹妹莫要生姐姐的气。” 她说着,站直了身子来,从一旁的女婢手中,接过了一个锦盒,递给了段怡。 “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我阿娘的嫁妆里,有一斛珍珠,个头倒是不大,就是颜色新鲜,是粉色儿的。我给串了,咱们姐妹五人,每人一串儿。” 段怡挑了挑眉,果断的接了过来。 虽然这东西弥补不了她丢掉的一座城,但是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段娴昨儿个指桑骂槐,虽然意指段好,但也冲着她骂了不是。 “恭喜大姐姐得上佳良缘。这江南人吃鸡,喜欢整只用荷叶包了蒸着吃;剑南人吃鸡,那喜欢用麻椒辣子油淋了吃;两人都说自己个做的鸡好吃,恨不得打破头去。” “这家中就一只鸡,该怎么吃呢?两人于是就揪了过路的闲人来评理,闲人说我茹素,不吃鸡,只吃瓜。不过若是鸡路过,扒它几根毛扎个毽子,倒是可以。” 段怡说着,将那锦盒递给了知路,朝着顾杏的旁边走了过去,她身后的婆子见状,忙快步上前,拉开了椅子。 就那几个歪瓜裂枣儿,旁人想不想抢,她管不着。 但是她段怡,那是挨到脚了都嫌晦气。 段娴看着段怡的背影,愣了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快步的走了过去,挨着段老夫人坐了下来。 “三姐姐说得,我都饿了。祖母,今儿个中午,咱们能吃鸡么?我想炖汤喝。” 坐在老夫人另外一侧的段铭,打破了屋子里的静寂,他看着段老夫人,双目亮晶晶的。 老夫人一听笑了出声,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只要铭儿想吃,别说是炖鸡了,便是把祖母给炖了,那也行。” 她说着,摸了摸段铭的头,深深地看向了段怡。 段怡半分不惧,好奇地看了回去,“祖母,这陛下远在京城,皇子的亲事可以自己个做主?” 她离开的这会儿功夫,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四十八章 有话直说 老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并没有半点不耐烦,显然段娴能够定亲,她今日委实是大喜过望。 “那自然不是,别说皇家了,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说亲,那都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个定下的亲事,做不得数的,叫做私定终身,为人所不耻。” “不过你大姐姐同三殿下却是不同”,老夫人说着,吹了吹茶盏中的茶叶沫儿,抬起了眼眸,“那是早在京城的时候,便定下了的。” “只不过,当时长幼有序,东宫尚未有女主。这下头的皇子们说亲,便也不便拿到明面上来说。三殿下的母妃,一早便瞧中了你大姐姐,亲自去求了陛下。” 老夫人说着,伸出手来,拨了拨段娴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如意。 “咯,这个便是信物。陛下身边的聂公公也随着三殿下一道儿来了,今日一大早,便来我们府中下了定。唉,我倒是想把你们多留几年,不过姑娘家家的长大了,就是要嫁人的了。” 她这话一出,段家几姐妹都红了脸,低下头去。 唯独段怡依旧大摇大摆的坐着,面不改色。 老夫人眼皮子跳了跳,像是没有瞧见似的,神色一正,语气锐利了起来,“怡儿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也正是祖母今日想要特别叮嘱你们几个的。” “三殿下这事儿是独一份的,一早定下,没有过明路,外人看来,方才显得突然。” “如今的年轻小哥儿,满嘴的花儿蜜儿,哄得小娘子找不着北。旁人家的姑娘,老婆子是管不着,但是我段家的女儿们,必定不能做出那等有辱门庭之事。” “说要给你摘星星摘月亮,却不能让自己父母亲寻了媒人上门说亲的,那都不是正人君子,万万不可结交的。不然到时候吃了亏,便是祖母给你们讨了公道,让你们嫁过门去。” “那也是要一辈子都丢脸,抬不起头来的。” 段怡听着,余光看向了顾杏。 只见她半仰着头,一脸认真的听着老夫人说着话,眼中满是赞同,仿佛浑然不觉,人家嘴中说的那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人,她就是最好的范例。 顾杏就差附和上一句,您老人家说得对了! 倒是段好同段铭,都低下了头,恨不得五个脚指头把地抠出一个洞来,自己个钻进去。 段怡有些黑线,她不得不说,顾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当真是无比的强大。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段怡眯了眯眼睛,想着老夫人说的话,她从知路手中,打开了那个锦盒,将里头的粉色珠串拿了出来,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了几下。 “我们留在段家,日后还能经常聆听祖母的教诲,倒是大姐姐就要出嫁了,祖母的话那叫一个字字珠玑,应该写下来,裱起来,挂在墙上日日看才是。” “若是乱来,丢了段家的脸是小事,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那就是大事了。” 她说着,抬了抬眸,一脸惊喜的看向了段老夫人,“我还以为大姐姐昨日在青云山上是骂我,没有想到,竟是她把祖母要教的东西,提前同我说了一遍呢!” “也难怪同我道歉,这珠串子却是分了每个姐妹一条。原来这珠串子不是用来道歉,而是示警的,叫姐妹们一瞧见,便想起祖母的谆谆教诲。” 段怡说着话锋一转。 “这么看来,倒是我错怪大姐姐了!委屈的应该是你才对。” “大姐姐你也是,都是一家子姐妹,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要是一早说你要嫁三殿下,旁的姐妹莫要同五殿下往来,谁若是乱看,直接眼珠子给抠下来不就得了。” “我没有读什么书,你们说得太含蓄了,是听不懂的。就像是我说吃鸡的事,你们也觉得太过于粗鄙,听不懂似的。” 她说着,将那珍珠串子搁在了桌子上,站起了身来。 “跑马出了一身臭汗,我先回去沐浴更衣了”,她说着,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顾杏,“小弟不是要喝鸡汤么?母亲怎么还搁这里坐着?旁人做的,哪里有母亲做的好?” 顾杏一听到段铭的事,立马积极起来。 她猛的站起了身,由于力气过大,嘭的一声,还将身下坐着的椅子给撞倒了。 她对着段老夫人草草的行了礼,大着嗓门子说道,“怡儿不提醒,我倒是给忘记了。昨日我一时没有看住,叫铭儿偷喝了一点酒,他咳嗽了一宿。” “今儿个该给他用百合炖鸡吃补补回来才是。这到明年,就要考试了,明儿不好好调理身子,若是再晕了,那可不得了。” 段怡听着,有些同情的看向了段铭。 她觉得这孩子怕是不止抠出一个地洞来,他应该用脚抠出一座地宫。 老夫人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段怡看,她紧紧地抿着唇,拽着拳头,显然已经是勃然大怒,同她初到剑南道时的样子,重叠了起来。 段怡甩了甩衣袖,行了个礼,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顾杏一瞧,伸手拉起了段铭,也快步的跟了出来,留下段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怡儿怡儿,你喝鸡汤么?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一碗。好生生的,你怎么又同祖母闹将起来了,你大姐姐那是要做皇子妃的,若是三殿下荣登大宝,那我们段家岂不是要出一个皇后了。” “你阿爹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呢!”顾杏说着,笑了几声。 她又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了段怡的胳膊。 段怡想要往前,却是惊讶的发现,顾杏的手像是一个铁钳一般,若是不使内劲,那是半点都脱不开身的。 “阿娘也很希望女儿做皇子妃么?”段怡复杂的问道。 顾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乐意做,那爹娘自是觉得长脸。可若是做不成,找个好看的人嫁了,也是好的。可千万不能找丑的,那是要夭寿的。” 段怡觉得,她若是从小便长在顾杏身边,那岂止是夭寿,她得夭折! “阿娘觉得大姐姐是一早就同三殿下有婚约么?”段怡又问道。 顾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你祖母说的,还能有假么?” 她说着,又自顾自的转了话题,“对了,今日下午,你祖母请了昭觉寺的大师来看黄道吉日,怕不是很快你大姐姐就要出嫁了。” “在京城里头,名门闺秀出嫁之前,家中都会让她去庄子上玩玩儿,就当是享受一下做女儿最后的松快了,你祖母借了锦城名园关园。” “姐妹哪里有什么隔夜仇,你生气归生气,该送你大姐姐的,还是得送的,不然姐妹不和,传出去了叫你阿爹面上无光。虽然阿娘也不明白,你在气什么,你祖母说的话没有错啊!” “关园……”段怡没有听她絮叨,却是在心中念叨起了这个字。 第四十九章 缘何生气(加更) 段怡的小院,同顾杏的住处,恰好在两端。行不多时,便只能分道扬镳了。 知路提着一篮子菊花瓣儿,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看段怡。 她鲜少瞧见段怡生气,便是当年江妈妈待她不好,她都没有气恼得将人赶走。 可今日明明那手串子都收下了,却是又突然生气给退回去了。 “你想问什么便问,若是眼珠子瞟掉了,我还得弯腰替你捡起来。” 知路凑近了些,好奇的问道: “姑娘作何生气了?虽然老夫人折损了夫人的脸面……但是姑娘家生存艰难,老夫人那样的话,倒也是没有说错的。” 段怡摇了摇头,“来了月事,心情烦躁罢了。” 知路瞬间理解了,“一会儿就给姑娘煮当归鸡蛋红糖水喝!但是姑娘啊,你恼归恼,那珠串儿……你要知晓,钱是钱啊!有一个子儿算一个子儿,花完了就没有了!”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段怡是做大事的人,不管这些;知桥只管段怡,旁的不管;这衣食住行养家的重担,可都是落在她的头上的。从前只有姑娘一个也就罢了,只进不出,乐得逍遥。 可现如今就不一样了,一屋子的人呢! 远的不说,眼瞅着段娴就要出嫁,那得添妆。今儿个这个生辰,明日个那个有喜,后日里一个屁终于打通了,这些贵人们也是要吃酒庆贺的,这些可全得花钱。 段怡瞧着知路痛心疾首的样子,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 “就你会耍宝,逗乐我!放心吧,她不光会把那粉色的珠子送回来,还会老老实实的送上一大份真正的道歉礼来。外祖父很快便会进城了。” “毕竟未来的三皇子妃,岂会一时意气,给夫君树敌?” “早就同你说过了,脸皮厚逍遥自在,脸皮薄要讲体面的,那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段怡说着,心中轻叹。 她方才的确是恼了。 这人世间未免也太荒诞了一些,昨儿个夜里她还同两个皇子的人马杀个你死我活的。 敌军全歼,同袍阵亡。活下来的人,也不知道下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是否就是自己的归期。 可到了今日,敌人便同她长姐定亲了。这也就罢了。 老夫人卢氏家中数代积累下的来的立场,段文昌一辈子的苦心经营,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改变立场。 本就不是同路人,她也不是那菩萨在世,渡不了众生。更何况,人家本就是苦心求来的富贵,不需要渡。 可即便是她表明了自己毫无兴趣,老夫人同段娴,依旧是一口一个“三殿下是独有的”,一口一个“父母之命”的,不停地在敲打她。 她们战战兢兢地防着,把她段怡……把天下女子都想成了满脑子只有攀龙附凤的狗皮膏药…… 可天下大乱之后,今日这屋中所争夺的一切,都将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成了一个日后回想起来,自己都会自嘲的笑话。 这么一想索然无味起来。 这让她再一次真真切切的发觉,自己早已经不在原本的世界了。 上一次她有这样的感觉,还是站在鲜血淋漓,火光滔天的驿站里…… 在这里,人命如草芥;女人活着被生吞。 她们还生着明媚的双眸,却已看不清光明。 …… “姑娘不回院子中去么?”知路见段怡转了个弯儿,又朝着大门口走,着急的问道。 段怡冲着她笑了笑,“我去先生那儿,找关老爷子说事。大姐姐出嫁不是要添妆吗?我箱笼里的那些,你怕是哪个都舍不得。” “我想着寻些好木料,打个梳妆匣子,也不会失了体面。” 知路整个人都明媚了,她咧着嘴笑着,两颗大大的门牙露出来,像是一只可爱的兔子。 “姑娘那你快去!等回来了,菊花糕我都蒸好了。” 段怡瞧着她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知路的脑袋,也跟着笑了起来。 …… 祈郎中的院子里,同上一回来,却是没有什么不同。 一口打好的棺材放在院子里,关老爷子穿着短打拿着刻刀,在上头雕着花。木花碎儿落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下了雪似的。 祈郎中躺在一张垫了羊皮垫子的逍遥椅里,翘着二郎腿拿着一卷书。 听到段怡的脚步声,头也没有抬地说道,“你倒是好口福,隔得那么远,都能够闻到肉香,巴巴的跑来了么?” 段怡闻言吸了吸鼻子,“红烧肉!” 这香气萦绕在鼻间,钻进了心间。让人恨不得将自己个洗干净了放进锅子里一并烧了,这样肉能多吃上几口。 “突然有一个快死的富商来认先生做儿子么?不然哪里来的银子,请了御厨!” 锦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她都吃过,这种味道,可还是头一回闻见。 她想着,快步的朝着厨房里行去。 这一进去,便傻了眼。 只见晏先生做在灶前拿着支烧得黑漆漆的吹火筒,正在呼呼的吹着风,他的腮帮子鼓得老大,眼睛鼓鼓的,像是一只蹲在荷叶上的青蛙。 而一旁的大铁锅旁,英明神武……用筷子都能夹住箭的黑面小将军崔子更,正拿着一把锅铲,翻炒着锅里的五花肉……这肉肥瘦相间,烧出了油来,发出了滋啦滋啦的响声。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闭住了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梅干菜放了么?我爱吃梅干菜!” 吹着火的晏镜听到人声,一下子被呛着了,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打赌输给了你师父,这是赌注……” 段怡嘿嘿一笑,坚定的强调道,“记得放梅干菜!你快动呀,别炒糊了。” 崔子更的手微微一僵,又开始熟练的炒了起来,他朝着段怡的头上看了看,发现她并没有戴宝葫芦簪子,又收回了视线,“放了,梅干菜吸入了肉的香气,比肉还好吃。” 段怡大喜,摆了摆手,“你这个人嘴很缺德,手却不缺德,难怪我师父当年死乞白赖的想要跟着你!热饭热菜,不比瓜好吃?” 崔子更一梗,难得的没有回嘴,他拿起锅铲,铲了一块肉,直接挥到了段怡面前。 段怡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了肉,便塞到了嘴中,烫得她呼啦呼啦的抽气起来,她对着崔子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一个转身跑了出去,在祈郎中面前嘚瑟了两下,又跑到了关老爷子身边。 “我就知晓,老爷子您在这里。好不容易逮到了您这头羊,先生还不得使劲的薅,恨不得您在他的棺材上,雕出一片瓜田来。” “听说关园最近十分热闹。有个叫王占的想买,我祖母问了您借?” 第五十章 老实人炫富 关老爷子收了刻刀,惊讶地看向了段怡,“确有此事,你从何而知?” “那王占拿了个根雕贿赂老朱,硬是叫他做了中人,领着他去了我家中,想要强买关园。这子孙得有多不肖,方才会卖了祖宅?” “我自是不肯,老朱亦是臊得慌,当场便将他撵出去了。那王占是兵部侍郎的公子,我们关家只是手艺人,这几日老婆子还忐忑得很,怕他还有后招。” 关老爷子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木花碎渣儿。 那老朱以前也是在京中做官的,告老还乡之后,便回了祖籍剑南做了个富贵闲人。他是个玩儿木雕的,锦城统共这么大,很快便同关老爷子成了挚友。 比邻而居不说,两人还结成了亲家。 “恰好你祖母派人说来说想借园子,我想着一来那到底同你一家的,二来也存了心思,想着日后若是王占纠缠,有了这档子事,寻你祖母从中说项,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不是。” 段怡听着笑出了声,“您倒是个耿直的,心中的小算盘,一颗颗的摆出来,数给我看。” 她说着,伸出手来,掸掉了关老爷子肩头上的木屑,“何必舍近求远?若是那王占敢硬来,我直接扛着棺材去抬他,看他到了阎王殿,还敢不敢嚣张了。” 关老爷子摆了摆手,他有些憨厚的挠了挠头,“那不能给你添麻烦,让你祖母麻烦就好了。” 躺在逍遥椅上的祈郎中听着,啧啧了几声,翻了一页书。 段怡不理会他,搬了两把靠背椅子过来,同关老爷子一同坐下了。红烧肉已经入了佳境,香气从厨房里溢出来,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关阿爷,咱们相识多年,有什么我就直说了。我想问问,关园里可是藏有什么宝物?亦或者是当年你家族中有人参与过什么秘事。” “人消失了好些时日,去修地宫……诸如此类的。” 王占初来锦城,一来就想要强买关家祖宅; 段家老宅占了半山之地,别说一个段娴了,就是十个八个一起出嫁,宴请群芳,那也不在话下;何必要借一个同段家老宅差不离的关园?去城郊跑马赏秋,不比这有趣多了? 更重要的是,关园在西边。 那日老神棍出了段家,便是直接朝西而去,在关园附近的小巷子里,被人给杀了。 这其中没有蹊跷,她是一万个不信的。 她说的声音不大,但是祈郎中却是再也躺不住了,他像只窜天猴一样,从逍遥椅上蹦了起来,又飞快的扯了一张小脚凳,跑到了二人旁边,团坐了下来。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谁再说他是个瘸子,段怡都要跟谁急。 他一坐下,便踹了段怡一脚,眼睛朝着厨房看去。 都在一个院子里,说这些事情,指不定崔子更同晏镜就要听到了。 段怡脚一挪,险险避开,裙角之上,沾了好些灰,她不在意的摇了摇头,“王占是个不中用的,他行事不谨慎,还管不住嘴。我听到的事,他们能不知道?” 当日崔子更同晏镜,可像是幽灵一般,在青云山晃荡的。 段怡觉得,里头的二人,对于河山印的了解,比她要多得多了。毕竟,六年之前,她将金钥匙拱手让人的时候,某人可是悄无声息的捡了大漏! 一想到这事,段怡觉得自己能吃完一锅红烧肉。 关老爷子皱了皱眉头,面露犹疑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 “什么算是宝贝呢?我关家延绵数百年,虽然不过是匠人,但往上数个几代,有曾经老祖宗做过工部尚书。虽然到了如今,没有那么出息的子嗣……” “但这么多代积累下来,除了一些珍贵的木料,还有奇石之外,也就是百八十箱金银俗物了。再有一些就是山林铺子的契书。” “关家的子弟,若是手艺不好,是要被赶去行商的,也就是赚点小钱儿,一辈子都不许碰鲁班之术,省得丢了老祖宗的脸。” “这些……”关老爷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宝贝吧,实在是难以启齿,难以启齿。” 院子里一片寂静。 段怡甚至觉得,厨房里的锅铲都不响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祈郎中已经一把抓住了关老爷子的手,“你们关家还缺儿子吗?我手艺不好,赚小钱儿也不会,就只能躺着了,我这人事不多,就吃点山珍海味,数点金银珠宝,便心满意足了。” 他说着,指了指刻了一半的雕花棺材,“甚至还自带棺材上门,都不用占你家珍贵的木头。” 祈郎中说着,一把揪过段怡来,“我若是不行,关家可还有适龄的尚未婚配的儿郎?我可以做陪房!” 关老爷子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抽出了自己的手,“祈先生浑说什么呢?有保兴堂在,你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再说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不要让这些,影响到了你的手艺。小段怡同我是忘年之交,我家孙儿都不出众,配不上她这么好的姑娘。” 段怡默默无语。 你们两个人都对财富有什么误解? 她就是三个人当中,最穷的那个。她没有百八十箱金银珠宝,也没有保兴堂,唯一值点钱的东西,还被一个黑心肝的人拐走了。 关老爷子显然并非是在说笑,而是很认真的在回答段怡的问题。 他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想做手艺一般,讲究的便是认真。 “建宅院也好,修大桥也罢,都不是一日之功。是以关家的人,消失个一年半载那都是常有的事。像你说的修地宫之类的,去的人要不就秘而不宣,要不就回不来了。” 关老爷子说着,叹了口气。 段怡眼眸一动,“若是修的东西,就在剑南道,或者说就在锦城里,甚至说,就在关园里呢?” 关老爷子一愣,果断的摇了摇头,“关园了不可能。你若是有人在里头藏了东西,我还信,可若是新修了什么,那是绝对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的。” “就在剑南道的话……” 关老爷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站了起身! 第五十一章 很像的人 段怡同祈郎中对视了一眼。 关老爷子说话不扭捏,直接说道,“若是在剑南的话,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我们关家继承家业,不论长幼嫡庶,看的是谁的手艺更加强。” “当年我这一辈,出了两个人,各有所长。一个便是我,我性子稳健,适合建屋修桥,年轻之时便已经小有名气;而我弟弟关仲丘,却是同我截然相反。” “他为人机敏,不想日复一日的盖房子,一心钻研机关秘术。我父亲觉得他走偏了,能用到机关术的人,能是什么平常人?一旦修成,我们这种工匠搞不好就是要被杀人灭口的。” “仲丘年少气盛,同父亲大吵了一架,便一个人出去闯荡江湖了。就在我们都以为他死在外头了的时候,他突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姑娘。” 关老爷子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段怡,他轻叹了一口气,“你可还记得,咱们头一回遇见的时候?” 段怡点了点头,“您一直瞧我,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奶奶辈的旁亲,我祖母出身范阳卢氏,枝叶繁茂,同宗的亲戚实在是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她说着,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头,“您是想说,关仲丘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同我生得很像?” 说起来当初老神棍死的时候,也是瞧着她,神神叨叨的说着什么真像啊之类的话。 关老爷子惊讶的看向了段怡,“叫你说中了。” “那姑娘同你,没有十分像,那也有七八分像。在段家的坟山头一回瞧见你的时候,我心中还犯嘀咕,若非来寻人的江妈妈,说了你是段家三姑娘,我甚至都想问问你,是否听说过我弟弟。” “那姑娘腰间佩剑,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衣衫,十分的美貌,说的一口好听的官话。与其说是大家闺秀,不如说是个江湖剑客。” 段怡托着腮帮子,认真的听着关老爷子讲古。 余光一瞟,崔子更同晏先生,恰逢其时的走了出来,他们一人端了一盘菜,摆到了堂屋里八仙桌上。 “因为同仲丘好些年没有见,所以那日的场景,我记得特别的清楚。那姑娘说自己名叫楚歌,在这附近买了一出荒山,想要在山头修一个庄子。” “你知道的,咱们这里丛山峻岭多,有不少武林人士,来这里开宗立派。最后要不成了空无一人得鬼宅,要不就成了土匪窝,干得长久的,有就只有蜀山了。” “当时我们以为这姑娘也是这般异想天开之人,便没有多管,只要仲丘回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我本想要去帮手,但是仲丘拒绝了,只说那楚歌买的荒山上头,本来就有旧宅。” “只需要他改改就好,当时我正值壮年,手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便没有放在心上。大约过了一年之后,突然有一日,仲丘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段怡见关老爷子有些哽咽,叹了一口气,她朝着堂屋看去。 崔子更同晏先生已经摆好了碗筷,他们半倚门前,正专心致志的听着关老爷子说话。 见段怡看来,崔子更木着一张脸说道,“来用饭吧,肉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 关老爷子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慢慢的站了起身,“是该用饭了,祈郎中为了等这么一餐饭,朝食都没有用。” 祈郎中老脸一红,清了清嗓子,“谁说我没有用的,我明明就吃了瓜!” “嗯,小师叔种的瓜,一年四季都结果。冬日里若是拿出去卖,那早应该家财万贯才是,何至于哭着喊着,要做人的不孝子。” 祈郎中一听,瞬间炸开了花。 崔子更那张冷漠脸,配着这样的话,简直是嘲讽拉满了。 “你管天管地,还管我种瓜?我做不孝子没人要怎么了,你做孝子就有人要了?” 崔子更没有接话,垂下眸去,走到那桌边坐了下来。 祈郎中一愣,陡然想起崔余身死,崔子更被赶出了江南道的事情,自觉失言,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一把抱住了关老爷子的胳膊,“咱们一边吃一边说,我说的都是些浑话,听话的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就行了。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我这张嘴,天生它就欠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崔子更,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自暴自弃的不理会了。 段怡瞧着无语。 你看崔子更的脸,跟去庙里看观音,有啥区别?一样的万年不变。 关老爷子显然也看出了点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了起来。 “仲丘回来之后,说楚歌喜欢读书人,如今已经定了亲事,要嫁去京都了。打那之后,他便再也不出门了,只在家中做一些小小的机关,亦或者是木马之类的东西。” “父亲给他安排了好几门亲事,他都不同意。就这么过了大概一年多,那年冬日特别特别的冷,锦城罕见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好些人都冻死了。” “仲丘染了风寒之症,没多时就亡故了。” 桌上五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段怡拿起桌上的酒壶,给关老爷子满了酒。 关老爷子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仲丘去得早,又没有子嗣,别说外头的人了,就是关家如今小一辈的,都未必知晓这事。” “段怡,你看这个,是你想知道的事情么?” 段怡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瞟了一眼崔子更,说道,“说不定那楚歌,真同我有什么干系呢!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都要去关园,总归老爷子你们要小心些。” 崔子更感受到她的视线,拿起勺子,给桌上的每一个人,都舀了一碗汤。 “西湖牛肉羹,趁热喝罢。那楚歌,的确同你有干系”,崔子更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语出惊人。 “你知道些什么?”段怡神色复杂的问道。 崔子更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还记得当年你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送给我的那根簪子么?” “那根簪子,便是楚歌的,而死去的楚光邑,是楚歌的亲弟弟。” 第五十二章 楚歌是谁 段怡迅速的朝着晏镜看去,晏镜忙摆了摆手,“我那会儿,也不认得那簪子,还当我家小将军杀孽太重,想要积些阴德。就这楚歌,也是头一回听说。” 他说着捅了捅祈树,“你可知晓咱们那不着调的大师兄,是何来头,家中有个亲姐姐?” 祈郎中筷子一抖,夹在上头的一根青菜掉进了他面前的碗里。 他神情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我还真听说过。” “你们都知晓的,我同楚光邑有仇怨。若非他一张乌鸦嘴胡乱的说,当年……当年我也不至于就成了个孤家寡人。我那会儿年轻气盛,到处找他,想要揍他一顿。” “后来,我是在京都郊外的一座山上寻到他的,他在给人扫墓,那墓碑之上刻着的便是楚歌两个字。那墓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楚歌应该很早便亡故了。” 祈郎中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你祖父祖母,外祖父,父亲母亲,都是数得着的。唯独没有人知晓,你外祖母是谁,会不会……” 不等段怡接话,那关老爷子抢先便开了口,“那不是的,顾家的主母,都是有定数的。” 他这话一出,崔子更同两个先生,都竖起了耳朵听了起来。 段怡无奈的笑了笑,果不其然,不管男女老少还是武将文臣,没有一个不喜欢听人说秘密的。 “你们以为,为何这剑南道一直都是姓顾的呢?天下四十余道,剑南的兵力不是最多的,却既要对抗敌国,又要安抚山民,还要平叛贼匪……为何没有捉襟见肘?” 段怡说着正了正色,“又是为何,当初驿站血案之后,四处都是风声,说是山民报复,可我外祖父却是没有出兵大动干戈?” “那是因为,我外祖母曾是山民女族长,我舅母亦非中原人士……” 像文成公主和亲一般,顾从戎为了安抚山民,稳定西南,让剑南军能够心无旁骛的专心对抗敌国,是拿了自家儿郎来联姻的。 这剑南多山地,族群众多。虽然大部分的人,都以周朝子民自居,可那山穴之中,亦是有不少不服管束的少数民族,他们其中,不乏奇人异士,若是聚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小的战力。 “不过我外祖母去得早,且成亲的时候是在山中摆宴,是以你们不知晓,有不足为奇。总而言之,那楚歌是绝对不会是我的外祖母的。” 段怡说着,有些唏嘘。 她自觉自己个不说自私自利,但也是绝对做不到像顾从戎那样,倾尽全力来维护大周,让剑南百姓安居乐业的,拿着战刀的他,反而是最向往和平的人。 硬揪起来,顾老夫人不通中原文化,官话也不会说。顾从戎常年领着顾旭昭征战在外,无暇顾及家中,方才放养出了不管不顾的顾杏。 否则的话,身为剑南道最尊贵的贵女,顾杏又怎会是这般模样,凡事都有缘由的。 崔子更仔细听着,见众人说完了,期待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段怡倒了一杯酒。 一边倒着,一边说道,“楚歌是宫中侍卫,先帝心腹。世人都说乃是先帝欲要传位于郑王,今上逆行倒施,于是先帝亡故之前,命令近卫将河山印带出宫中,藏于山野。” “与河山印一并的,还有足够让郑王夺回大位的无数金银财宝,以及表明郑王方才是正统的传位诏书。” 段怡无语的瞥了一眼祈郎中,一般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有一个转折但是!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祈郎中就是这么给她说河山印的! 祈郎中面色不改,他轻咳了几声,狠狠地瞪了回去,“谁说夫子就一定不会错?若是我不会错,那我不应该叫祈夫子,应该叫孔夫子才对!” 段怡愈发无语。 “先生的亲爹在流泪,我就是没有生出一双通灵的眼睛,我都能瞧见。这一顿饭的功夫,你都已经重新认了两个爹了,先是姓关的,后又改姓孔!” “明儿个我就去祈老爹的坟山上,替他凿个沟儿,省得被先生气出的眼泪无处流,泡烂了棺材板板!” 祈郎中啧啧出声,“你去罢,记得挖深一点,我还能在沟里养鱼放虾的。打什么岔子,缺心眼子的,让他停顿这么久,指不定心中在怎么瞎编呢!” 崔子更脸一黑,“但是,这些传闻,对也不对。” “大周周易之术盛行,是以虽然师出同门,但是大师伯楚光邑凭借着一手推衍之术,那是帝王将相的座上宾,人人尊称一句大师。” 他说着,眼睛一扫,从晏镜的脸上,扫到了祈郎中的脸上。 “而你们二人,一个只能够给落魄庶子当谋士,一个只能挑着两筐子瓜倒贴给小姑娘当夫子……天地之别。” 晏镜同祈郎中默契的捂住了胸口,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的齐声说道,“可是他死了。” 崔子更没有理会他们最后的倔强,继续说道,“这周易之风,是从先帝在位之时刮起的。楚光邑同楚歌的祖父,在钦天监任职,他能算国运。” “当时他算出来,周朝气数将近,天下即将大乱。先帝心中胆寒,拿出舆图观四海,最后决定将国玺同金银藏于地下,真到了那一日,逃出升天的陈氏皇族,还能拿着这些,图谋再起。” “先帝乃是谨慎之人,当时准备了两份藏宝图。一份乃是羊皮卷,被切割成了碎片,分散在他信任之人身上,另外一份,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 “他将绢帛藏在传位诏书之中,留给下一任皇帝……” 段怡听着,恍然大悟道,“当时皇长子亡故,陛下属意郑王荣登大宝,而韩王闪电出手,夺了江山。传闻之中,近卫王坚带着河山印逃出京城,但其实那时候国玺早就被楚歌藏了起来。” “王坚带走的不是河山印,而是那张藏有宝图的传位诏书。” 崔子更点了点头,“没有错。你想想看,当时韩王谋逆逼宫,王坚若是带着河山印,还带着大批的金银,如何能够逃出新皇的天罗地网?” “他若是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又为何不带着郑王以及他的家眷一道儿出城?” 崔子更说着,面露了几分嘲讽之色,“王坚不知所踪,诏书里的宝图自是难寻。那么便只剩下那些分散的羊皮碎片了。” “而楚歌身为藏宝之人,她随身戴的发簪里,便有一片河山印宝图的碎片。” 第五十三章 占尽上风 你还有脸说…… 段怡痛彻心扉,一脸幽怨的盯着崔子更看。 崔子更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不由得别过脸去……不知道的人瞧见这眼神,还不以为他对段怡始乱终弃了百八十回…… “我抓你的手,要你把簪子给我了么?”崔子更问道。 段怡牙齿咬得嘣嘣响,“没有!” “人命值钱,段三姑娘同顾家独苗的命更值钱。崔某凶名在外,这天下应该不会有傻子以为,我是什么金蝉子转世,拿着一根不值钱的簪子,便说两清了……” 崔子更说着,勾了勾嘴角,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塞进了自己的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她怕自己个的手抖得不听使唤,一巴掌扇在这厮的狗脸上! “先生,这院子里的新打的棺材,不知道躺着舒服不舒服,不若你的孝顺徒儿,替你抓个人来,试睡几日!” 段怡阴恻恻的说道,一旁的祈郎中回过神来,早就杀红了眼。 先前段怡莫名其妙的得了一块碎片,他还沾沾自喜,以为这小姑娘是紫微星在世。万万没有想到,这哪里是什么紫微星,这就是一个散财童子! 散给谁不好,还散到对家去了! 祈先生想着,硬挺的话没有说出口,识时务者为俊杰,段怡未必打得过崔子更,他一个老瘸子,更加不是晏镜的对手。 他正盘算着,就瞧见段怡眼珠子一动,对着崔子更摊开了手心。 “簪子给你了,便是你的。我段怡也不是那种出尔反尔,将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来的人。只是河山印事关重大,师伯已经为此丧了命。” “我们剑南,不可能一无所知的看着一群财狼,在自家地盘上为所欲为。这图是可以拓印的,你将我那簪子里的碎片,拓上一张与我,这要求可过?” 崔子更摇了摇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绢帛来,放到了段怡手中。 “我崔子更也不是占人便宜之人,没有找到羊皮,只能拓在绢帛上。” 段怡神情复杂地收回了手,一旁的祈先生哼了一声,对着段怡骂道,“不就是些金银俗物么,说不定还没有关老爷子家中的多。” 关老爷子见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没有了,打着哈哈的笑了起来,“快吃菜快吃菜,别等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小崔将军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不都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么?像小将军这样的,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御厨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这红烧肉肥而不腻,西湖醋鱼鲜嫩可口……当年我去江南道修塔的时候,也吃过这些,当时觉得已经是人间美味,可要同小崔将军的手艺相比,那差了五分尚不止。” 他说着,笑了笑,“等哪日得闲,诸君一道儿去关园,吃吃我家厨子做的蜀中美味。” 崔子更听着,神色温柔了几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昨日去段家吃了,难吃得很。既想要照顾京城人的口味,又想要兼顾剑南特色,结果便是不伦不类,难以入口。” 段怡适才涌起的半分好感,瞬间烟消云散了。 “嗯,去我家用饭,当真是委屈你了。要不出去吐出来,不然的话,我怕那难吃的东西,伤了你娇贵的胃”,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当然了,你说得没错,的确是很难吃。” 崔子更木着一张脸,看了看段怡面前的大海碗,里头装了半碗饭,上头浇了红烧肉汁还有一大勺的梅干菜。 段怡拿着筷子,搅拌得欢快,恨不得每一粒米都沾上肉汁的香味儿。 他瞧着,拿起了一个小勺,放到了段怡的碗中,“用勺子大口吃才香。” 段怡头也不抬的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在段文昌他们没有回来之前,她不是在军中,便是同关家人一道儿搭桥修路,干的那都是体力活儿,大家闺秀的那一套,从来都不适合她。 段怡吭哧的吃了半碗,擦了擦嘴,又问道,“楚歌若是藏宝之人,那么只要知晓她当年同关仲丘上了哪座山,岂不是没有藏宝图,都知晓宝藏在哪里?” “你们都来剑南道,也是因为楚歌的缘故,所以猜到了河山印在剑南道么?” 崔子更倒是没有卖关子。 “先帝心思缜密,当年派出了六位亲信出来藏宝,谁也不知道自己藏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除非是私自开了箱笼,否则的话,我想楚歌自己都不知晓。” “至于看或者没有看,那六位都已经不在了,也没有办法将他们的骨头挖出来,问上一问了。” “大家为何一致认为,楚歌藏的就是真的,河山印在剑南道境内……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那就是各人本事,某便不知晓了。” 崔子更说着,看向了段怡,“当然了,段三姑娘是没有什么道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抱着金碗要饭,住在剑南这么多年,还一无所知了……” 喂!乱世杀人不犯法吧? 段怡觉得,一定是她昨夜奋勇杀敌,一宿没睡,方才脑子迟钝,影响了嘴的发挥!要不然的话,今日怎么让这厮占尽了上风! 果然,熬夜使人变蠢。 她想着,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直忽略的问题。 段文昌为何会有楚歌的簪子? 关仲丘失魂落魄的回来,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楚歌要嫁人了,楚歌心悦之人是谁? 先前她便回忆段好言语不实,段家从前并不富裕,不可能有什么传家宝;段文昌就算是文曲星下凡中了状元,那也得从小官做起,年轻之时,更是不可能同国玺扯上什么干系。 段文昌偷偷的回来剑南道,把楚歌的簪子给了她,是因为她生得像楚歌么? 那么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段思贤同顾杏的女儿,而是楚歌的后嗣,被人狸猫换了太子? 亦或是,她的身份没有问题,而父亲段思贤根本就不是卢氏的儿子,而是楚歌的儿子。 段怡觉得自己脑洞大开,一瞬间能够想得到十七八种离奇又狗血的身世之谜…… 楚歌已死,要搞清楚这一切,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去问祖父段文昌。 第五十四章 鼠入蛇腹 别的不说,崔子更这手艺,的的确确是不输江南名厨。 段怡吃得肚儿圆,又饮了晏先生煮的茶水消食,这才将话题又转回到了关老爷子身上,“您可还记得,当初仲丘同楚歌,是往哪个方向的山上去了?” “那可是河山印,总不能够挖个坑就直接给埋了。不管是修庄子也好,还是挖地宫也罢,都少不了材料少不了人,你仔细回想一下,可有什么漏掉了的蛛丝马迹?” 关老爷子皱了皱眉头,思考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这锦城之内的树木铜铁,烧砖的盖瓦的封墓的……多多少少同我们关家都有关联,段怡你是行家,都知晓的。” “因为他说不需要帮忙,我便也没有管。不过我敢肯定一点的事,绝对不会有你们想象中的,挖出一个帝王陵来藏宝那么大规模的工事。” 段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所以你才认为,楚歌是那些想要占个山头开宗立派的武林人士,她买了一个一早就有的酒庄子,让关仲丘改改就能用。” 晏镜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顿时大喜过望,“这么一来,范围缩小了许多。” “嗯,你们可以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去找,谁知道是藏在庄子里,还是埋在土里了。没有寻龙点穴之法,就算是有一个熟悉剑南的老向导,你便是找到白了头,也未必找得着。” “就算是有了一整张的羊皮卷,不熟悉剑南地形的,不会看舆图的,也照样找不着在什么地方。” 段怡说着,眯着眼睛看了看一旁的崔子更。 这厮这般好心,给了她一份羊皮卷拓本,又说了楚歌的事,不就是因为,她便是最适合去找河山印的人么? 她在剑南道搞了六年基建,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全都刻在了她的脑子里。而且,楚歌既然找了关仲丘,那便说明,藏着河山印的地方,一定有许多机关。 那些防不胜防的东西,可不是武艺高强,便能够闯过去的。 所以,段怡想着,心中盘算了起来,所以,那些人去关园,会不会是想要关仲丘留下来的机关术手稿或者破解之道呢? 想到这里,段怡又问道,“关仲丘是不是留下了他做的机关的手稿?” 关老爷子一愣,这是关家秘事,不过…… 思考了片刻,他还是认真的回应道,“没有错,有点传承的家族,都会弄出一些秘籍来便于子孙学习,就像顾家枪法一样,也分为内卷同外卷。” “大部分的手艺,都是在外卷在上的,供家中子弟学习。然后再根据其天赋本事,来判断是否有学习内卷的资格。每一代的关家人,都以把自己的手艺收入《关木书》内卷上为傲。” “如我之前所言,仲丘是机关术天才,那内卷里头,就有他留下的东西。不光如此,他也装了许多机关,在我关园之内,供晚辈们观摩学习。” 关老爷子说着,神色紧张起来,“三娘你的意思是,那王占有可能就是冲着这个东西来的?还有你祖母借关园……” 段怡重重的点了点头。 不光如此,她同祈树蜗居在剑南道,顾从戎为人正直,且没有什么野心,那些安插眼线,探听消息的事情,他向来都是不屑于做,也做不来的。 崔子更能知晓楚歌的存在,其他的人未必查不到。 毕竟长在京城皇宫里的人,能不知晓,当年先帝身边有一个亲信女侍卫名叫楚歌么? 查到了楚歌,那么要查到关仲丘,简直再容易不过。 他们来关园,一来是所有外乡人的共同想法,通过关仲丘兴许不用羊皮卷,也能够找到山河印;就算找不到,提前拿到机关秘术,到时候位置一现,便有了先手。 段怡只觉得自己个打通了任督二脉,顿时思路清晰了起来。 她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抖了抖胳膊腿,“关老爷子不必太过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外头来的那些歪瓜裂枣儿,说他们是强龙那都是侮辱龙了。” “不过是些过街老鼠,自以为自己能飞天了,搁老鼠洞里藏着不开心,飞要往蛇嘴里跳,咱不吃他,那都不好意思了不是?” 关老爷子老怀大慰,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可不是,有段三你在,顾使公又要回来了,谁敢在我们剑南胡来?” 觉得自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的崔子更同晏镜,将茶盏轻轻地一搁,也跟着站了起身。 “听闻顾使公今日回锦城,某便先告退了,也想去那城门口看个热闹,一睹使公风采。赌输的债,我们已经还清了,接下来的日子,你还是自己个吃糠噎菜吧。” “要不然的话,让你的孝顺徒儿,做给你这个师父吃。毕竟我的学生,要做……” 晏镜得意洋洋的炫耀着,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段怡同祈郎中齐声打断了。 “谁说我是孝顺徒儿?” “谁说她是孝顺徒儿?”祈树说着,冲着晏镜呸了一口,“祈某青春年少,不像某些人,再过几年手都要抖到拿不动筷子,躺在床上都会尿,自然是需要孝顺学生喂饭了……” 晏镜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好笑的看了看祈树的花白的头发,长长的胡子,好一个青春年少! 这师兄弟二人一路骂骂咧咧的向前,段怡同崔子更默不作声,神色紧张的跟在身后,就等着两个老头子大打出手之后,他们也好互相殴打起来。 四个人打架,各方只要有一个人赢了,那就不算输。 关老爷子瞧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挠了挠头,朝着院子里的棺材走去。 最近锦城难得好天气,棺材早日刻好了刷漆,干得也快些不是。这搞斗争人太过复杂,哪里有简简单单的树,来得好啊! 四人来到城门口的时候,锦城门前已经是人声鼎沸。 马蹄声震耳欲聋,隔得远远地,便能够瞧见顾家火红色的大旗,以及车马扬起的尘土。 在城内主干道的两侧,站满了人。站在那前头的,是三皇子同五皇子,以及一些段怡在青云书院见过的人,但是更多的,还是来这里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顾从戎回城,一年没有一百那也有八十回,都是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去。这一回倒是那让那些京城里的人,整出了一副迎亲的架势。 第五十五章 明睿哥哥 段怡瞧着,嘲讽地笑了笑:“先生你等着看,今儿个应该拿笔墨来,恰好画上一出人世间。” 祈郎中不明所以,昨夜顾从戎在布袋口遇袭,段怡同贾参军瓮中捉鳖之事尚未传到城中来。 因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别说寻常人了,便是那些刺杀幕后主使们,都未必知晓。 不等他细想,顾从戎的车马已经到了城门前。 他穿着一身红金相称的甲衣,头魁之上的立着的翎羽,随风飘扬。 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脊背依旧挺着直直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杆长枪,枪头的血迹已经干涸了,看上去有些斑驳。 那白色胡子上的血,已经结了痂,看上去诡异得可笑。 可站在城门里的人,并没有一个,是笑得出来的。 在他的身后,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翘着二郎腿侧坐在马背上,露出了嚣张跋扈的笑容,他的肩头,扛着一根树枝,那树枝之上,串着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那些东西,用白布包着,渗透出了红彤彤血,远看像是一串巨大的糖葫芦,可一走近来,那扑鼻的血腥味,那可疑的形状,都让人有了恐怖的猜想。 段怡站在人群之中,瞧着一脸欠揍模样的小王爷苏筠,无语的别过头去,装过头了没眼看好吗? 她用余光看着,先前还翘首以盼,带着笑意的三皇子同五皇子,都失了笑容,面沉如水。 顾从戎挽了个枪花,将那长枪搁在了马背上,一个翻身,跳下马来。 他对着两位皇子抱了抱拳,沉着脸说道,“老臣早就听闻两位殿下来了剑南,本该早日回城相迎,奈何边关吃紧,回城路上,还遭遇了一些宵小之辈。” “虽说是些恼人的苍蝇蚊虫,可捏死他们,也花费了些功夫,这一来二去的便给耽搁了。君是君臣是臣,岂有二位殿下迎接老臣之礼。” 三皇子回过神来,冲着顾从戎点了点头,“顾老将军自谦了,您是大周良将功臣,我们兄弟二人离京之前,父皇再三叮嘱,叫我二人随着老将军好好开开眼界。” 顾从戎没有再谦虚,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这里不是说话之地,等老臣回家安顿好家眷,再扫榻设宴,请两位殿下喝酒。” 他说完,又抱了抱拳,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行去,可手刚碰到缰绳,还未来得及上去,一个火红的身影,便从人群之中蹿了出来。 “不是说你阿娘在段家过得也不咋地么?我还当顾家也有个不会功夫,现在一瞧……就她这本事,在段家还不一个打八个?” “就你祖父段文昌那个糟老头子,她一拳也能打趴下了不是?瞅瞅,都跑出了残影来!要不是老夫常年看瓜捉猹,还真瞅不清楚那是谁!” 祈郎中说着,瞅了一眼晏镜的折扇,在后腰上摸索了一二,扯出了一把蒲扇来,扇了扇。 段怡听着,嘴角抽了抽。 “阿爹!”顾杏带着哭腔,扑通一声跪了下地,一把抱住了顾从戎的大腿,嗷嗷哭了起来。 顾从戎身子一僵,低下头去,他的手抬在了半空中,循着顾杏来的方向一看,段好同段铭红着眼睛站在那里。 段好拿着帕子擦着眼泪,段铭则是低着头,抠着脚,十分局促的站在那里,他时不时的乱瞟着,像是被人扔在了岸上的鱼。 顾从戎叹了口气,“起来罢,大庭广众的跪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顾杏没有动,又叫了一声,“阿爹!” 顾从戎又是一声长叹,也红了眼眶,他已经快二十年没有瞧见过顾杏了。顾旭昭死了之后,他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他想着,颤抖着手,摸了摸顾杏的头,“起来罢,有什么事情,回府再说。” 顾杏一喜,抬起头来,她朝着后头跟着的马车看了过去,激动的说道,“阿爹,杏儿回来了。后头马车里坐着的,可是我嫂嫂同明睿侄儿?” 顾从戎点了点头,后头的马车帘子被人挑了起来。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俊美公子探出了头来。 大约是因为举石练武太过的缘故,顾从戎同顾旭昭都是赵云的脸蛋张飞的身子,把脑壳砍下来收拾的人都找不对身子的存在。 可是顾明睿不同,他生得十分的好看,唇红齿白的,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清澈的小溪,能够映出人的倒影来。 瞧见顾杏疯跑过来,脸上带着泪,他有些害怕的缩了缩头,疑惑的问道,“阿娘,是不是有人抢了她的点心?我看她都气哭了!阿娘,把明睿的点心给她吃吧!”顾明睿说着,歪着脑袋,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懵懂。 站在人群中的段怡手紧了紧,复又松开了去。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顾明睿突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快步的跑了几步,避开了朝着他跑来的顾杏,直接一把抱住了段怡,“妹妹!妹妹!” 段怡神色温柔了几分,她轻轻的笑了笑,拍了拍顾明睿的后背,“知道你回来,我给你带了礼物,上头玩捉迷藏,你不是说发带遮眼睛不舒服呢,我想了个有趣的。” 顾明睿立马欢喜起来,他拍了拍手,有些得意的看向了人群,“我妹妹,聪明!” 段怡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根宽宽的绸带,踮起脚尖,系在了顾明睿的头上,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一把牵住了他的手,朝着马车行去。 路过苏筠面前,还瞪了他一眼,苏筠吐了吐舌头,忙将他手中的那一大串“冰糖葫芦”放了下来。 顾明睿见血容易勾起不好的回忆,十次有九次,是要发热的。山间清洗不易,留着带血的甲衣,也可以震慑宵小,若是马车不停,顾明睿好端端的也不会下车,更加不用瞧见这些了。 好在,他的注意力先是被顾杏吸引了,然后又瞧见了她。 “你给我带糖了吗?阿娘一日只让我吃一颗糖,我今天吃,明天就不吃,给你攒着!” 顾明睿蒙着眼睛,雀跃的说道。 已经到了马车前的顾杏,一脸震惊的看着这一切,她张了张嘴,“明……明睿……” 段怡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对着顾明睿说道,“我当然也给哥哥留糖了,我刚认识了个厨子,会做哥哥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顾明睿咽了咽口水,“红烧肉!” 被称作厨子的崔子更,眨了眨眼睛,呵呵。 第五十六章 段怡翻脸 将顾明睿送进了车中,段怡冲着舅母点了点头,然后果断的放下了马车帘子。 她伸出手来,将泪眼婆娑的顾杏扯到了路边,朝着顾从戎说道,“祖父不累,身后的叔伯兄弟们,也都累了。不若先回府中去,省得苏筠挑着的几颗人头落了地,吓坏了心怀鬼胎的人。” 段怡说话声音洪亮,带了几分不耐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顾从戎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杏,翻身上了马,顾家的军马随着他一并儿快速的入了城。 昨夜遇袭,今早处理完尸体,又一路飞奔而来,这些将士们哪里有那等时间,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每个人都血淋淋的,一看便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许是因为打了胜仗,众人倒是气势高涨,绷着一张脸,浓重的煞气几乎要从他们身上溢出来。 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忍不住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将中间的路空了出来。 待他们走得只剩下马蹄扬起的尘土,站到顾杏身边来的段好,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跑到一旁的角落里,狂吐了起来。 段怡面无表情的瞧着,压低了声音,凑到了母亲顾杏的耳边: “本想给母亲留些体面,有什么话关起门来说。但是母亲如今被人拿来当枪使,捅得亲人一身血,还觉得自己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委实让我差点儿将刚刚吃下去的红烧肉吐出来。” 顾杏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怡……怡儿……你说什么?” “有些话我只说一遍,当年你为了一张脸,抛弃父兄;后来为了夫家欢喜,将年幼的我扔在坟山之上十一载不闻不问;” “舅兄惨死,你这个做妹妹的,竟是不来送上一程,回了剑南道几日,段家的坟头你去拜过了,可是舅父呢?你何曾去烧过一炷香,烧上一张纸。” 段怡说着,轻轻一笑,顾杏只觉得自己整个头皮都发起麻来。 “母亲可真是自私又冷情。你到底生了我,我这个人心大,懒得同你计较那么些;外祖父到底是你的父亲,虽然你很糟心,但他也不至于对你不管不顾。” “可是,明睿哥哥不行。” 段怡说着,冷冷的瞥了一眼正在一旁擦嘴的段好一眼。 顾从戎走了,两位皇子还有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去,这城门口处逐渐的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卖完了菜的小贩挑着空空的担子,出城赶回村子里去。 初到锦城的行商拖车车队,喜气洋洋的进了城,这有土匪窝子的地方终于过去了,进了城之后,便有顾家军的庇护,算是度过难关了。 段好瞧着那眼神,心头一颤,一个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差点儿叫唤出声。 这一瞬间,就在着大太阳底下,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她看着段怡竟然觉得怕了,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只想着当初传回京城的那离谱的传言。 说十岁的段怡单枪匹马的救了顾明睿,还杀死了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她心狠手辣,一刀就割了人的喉,血溅了一脸,回到锦城的时候,都结了痂。 她从未有信过,可是今日,她信了。 段怡是真的会杀人的,不是那种内宅吩咐旁人下手,亦或者“大郎吃药”的那种杀人,她会直接手起刀落,在你一身心计还没有使出来的时候,直接割掉你的项上人头。 鼻尖适才顾家留下的血腥味还在萦绕,她怕了。 “今日个给你支招的,是告诉你,众目睽睽之下,外祖父断然不会推开你,会认你回去吧?”段怡说着,就瞧见顾杏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可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也想试一试,看看你唯一的侄儿顾明睿,是不是真的傻了。盯了六年,试了六年,那些人到底认为自己有多瞎,才必须要亲眼瞧上一遍,方才放心。” “你这是拿着别人给你的刀,往外祖父,往舅母的心窝子上捅。” 段怡说着,松开了顾杏,“母亲,别又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 “若是再有下一回,我便将我爹那张好看的脸,刮花了去。母亲不能杀,撺掇母亲的人……”段怡说着,拿出手来,在空中对着段好的脖子比划了一下。 她说完,袖子一甩,大摇大摆的朝着祈郎中所在的方向行去。 顾杏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宛若被雷劈中了一般! 将段思贤的脸刮花?能改成把她的脸刮花吗?同床共枕之人变成丑男,她不如去死! 顾杏思来,脸色大变,她匆匆的看了看段好同段铭,脚一跺,喊道,“咱们赶紧回家去罢!回段家去!你阿爹说歇晌,也不知道这会儿醒来了没有。若是醒了,怕不是要寻我的。” 段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段铭,却瞧见他气喘吁吁地朝着段怡的方向追了过去…… 段好想要唤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她也跟顾杏一样,跺了跺脚,扭头上了马车。 “三姐姐”,段铭轻唤了一声,弯着腰,扶住了自己的膝盖,猛的喘起气来。 段怡闻言转过身去,一把提溜起了他,“天天在屋子里躺着,没病的人也躺出病来了,跑三步便喘得要背过气去,林妹妹都没有你弱。” 段铭喘得不行,“林妹妹是哪个妹妹?” 段怡没有理他,朝着祈郎中看了过去,“先生,保兴堂可有什么弱鸡吃了满山跑,哑巴吃了能破晓的灵丹妙药?” 祈郎中一听,呸了一口,鄙视的看了过去,“若是我有这药,还至于觊觎关老头子的那百八十箱?就咱们大周富贵人家的废物点心们一人吃上一颗,那我祈树早就富可敌国了。” “还能抱着别人大腿当儿子?那得满城人排着队喊我做爹!” 段怡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没黑呢!这梦就这么飘了,风筝都没您的脑子能飞啊!” 她说着,拍了拍段铭的背,“你跟着我作甚?同母亲家去罢,不然的话,一会儿该叫婆子抓你回去了。” 第五十七章 鬼有空看你 段铭摇了摇头。 段怡见他脸涨得通红,皱了皱眉头,她伸出手来,夹住段铭的脸蛋,拍了拍,“听见没有,拍得砰砰响,像打牛皮鼓一样。” 她说着,又举起手来,拍了拍自己脸,亦是砰砰响,“有何不同?” 段铭不明所以,有些迟疑道,“并无不同。” “那不就是了,你又没有生出两个鼻子四只眼睛,更没有你的脸皮薄得像鼓,我的脸皮厚得如钟。你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又不是大周唯一的人,别把自己个当天选之子。” “你只要不把衣衫脱了在路上跳舞,鬼才有空看你。寻常百姓关心的,只有吃饱穿暖,吃你都嫌肉少,穿你的皮都嫌太薄……”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怵的?好好一个男儿,扭扭捏捏的不成样子!” 段铭涨红了脸,重重的点了点头,他挺直了脊背,还是忍不住余光朝着周围瞟去。 却是瞧着,一个挑着担的老汉径直的朝着他们走来,他的手一抖,下意识的想要藏到段怡身后去,就听得那老汉开口道,“三娘,今年丰收,我们曹家村手中有了些银钱,也想跟庞家村一样开渠……” 他说着,将担子一放,挠了挠自己的头,“可是你晓得的,我们这种土夫子,力气有得是,脑子却没得,搞不清怎么个挖法……想问三娘要个能人,去告诉我们怎么挖!” “前几日族长天天来城里,没寻到三娘,也没有瞧见关老爷子,啷个晓得今儿个真好叫我碰到咯!” 段怡笑了笑,“晓得咯,今日天色不早了,明儿个哪个有空,一早就叫他过去。挖渠是天大的好事,村民们想通了就好。也同庞家村一样,还有那开荒……” “老乡你想想,今年丰收,赚了那么多,若是田再多些,岂不是赚得更多?开荒头三年,都不会给官府纳粮,你回去多同族长说说。” 那老汉一听,顿时欢喜起来。 同庞家村一样,就是官府会派人过来指点不说,还能够以工代役。村民们早几年就想挖了,可偏生族老们不同意,说怕坏了村子风水。 今年瞧见左邻的庞家村余粮吃不完,可算是松了口。这不族长着急得很,恨不得连夜挖了了事,省得那些老顽固们又改了口。 “一定一定!这个是三娘的弟弟不?生得真是一表人才,不同凡响!那我便先回去了,明儿个一早,便在村子口,等着大人过来!” 段怡点了点头,那老汉弯腰,从自己的担子里抓起了一个小小的秋南瓜,塞到了段铭的手里,“卖完了,还剩这么一个,放在担子挑着,直晃悠,就给你姐姐吃了!” 他说着,嘿嘿一笑,挑起担子,撒丫子跑了。 南瓜虽然小,但抱在手中还是沉甸甸的,段铭低下头去,满眼都是新奇,他长这么大,别说拿这种重物呢,便是端个茶盏,顾杏都怕他会累着了。 他下意识的朝着段怡看了过去,段怡摇了摇头,“我是姑娘,不提重物。” 段铭将南瓜抱紧了些,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刚才这位姑娘,还提了他。 不等他看过去,祈郎中已经抬起了自己的脚,“我是瘸子!” 晏先生瞧着,笑吟吟的接腔道,“我是老人。” 段铭瞧向了崔子更,崔子更冷着一张脸,“我不想提。” 四人说完,默契的朝着城中行去。 段铭笑了笑,咬了咬牙,抱着南瓜跟了上去,那南瓜新鲜得很,瓜柄毛茸茸的有些扎手。 从这城门口到顾府,略有一段距离,走不多远,段铭已经是大汗淋漓,见段怡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他咬了咬牙,又抱着那南瓜一路追了过去。 等好不容易瞧见了那顾家门前的石狮子,段铭已经像是落汤鸡一般,打湿了衣衫,他喘着气,脚下一软,就朝着地上摔了下去。 段铭将怀中的南瓜抱得更紧了一些,吓得闭上了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可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段怡提溜着他,一脸嫌弃。 他摇晃着站直了身子,虚弱的唤倒,“三姐姐。” 段怡一松手,从他的怀中接过了南瓜,扶住了他,“记住了,你同寻常男儿并不同,便是有不同……与其像是暖阁花瓶里的腊梅一样活着,倒不如在冰雪里立着。”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不可以呢?你这不是很好,跟上了我们的脚步,搬了重物,也没有累死。” 段铭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努力的睁大了眼睛,可落进眼睛里的汗珠子,刺激的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睛。 段怡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帕子,扔给了他,将那南瓜朝着崔子更扔去,“放糖用水煮,我爱吃。” 崔子更下意识的伸手一接,没好气的说道,“我就算是厨子,那也不是你家厨子。” 段怡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崔小将军,崔大少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我已经跟明睿说了,他等着吃你做的红烧肉呢!”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抱着那南瓜,跟了上去。 一旁的晏先生瞧着他吃瘪,哈哈笑了起来,“恶人还需恶人磨!老话说得真好啊!” 祈郎中一听,忙走到了段怡旁边,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恶就是,我这学生,可是贤良得很,锦城里头人见人夸的,要不白得一个南瓜呢!” 段铭擦着汗,听着前头的人打着嘴炮,嘴角微微上翘,“子更哥,那我能吃糖油粑粑吗?有一回我在路上瞧见旁人吃来着,又香又糯。可阿娘觉得不是自己家中做的太脏,又不克化……” 见崔子更沉着脸,段珉脸一红,忙补充道,“我可以帮忙……我……我还可以给你画像!” 崔子更瞥了他一眼,“就你那细胳膊,我怕揉折了,粘在糯米上,锅中放不下。用不着你,左右喂一头猪也是喂,喂两头也是喂!” 段铭顿时心花怒放起来,他激动的看向了段怡,“阿姐!” 段怡无语,这年头,怎么有傻子被人骂是猪,还乐得合不拢嘴的! 段铭像是也感觉到了自己表现太过,他耳根子一红,清了清嗓子,“阿姐,我给明睿表兄带了一些小玩意。” 第五十八章 做人的道义 “京城的公子哥儿,都玩这样的小玩意么?” 段怡瞧着不停地从怀中摸出东西来的段铭,咬牙切齿的问道。 顾明睿的院子,在顾府里阳光最盛的地方。 自从那年惨剧发生之后,顾从戎便让顾舅母领着顾明睿,住到了这处新宅院里来。这里从早晨起,便会有阳光透着雕花圆窗洒到床榻上,让人见之便觉得温暖起来。 院子的四周,分别种了四季花,从年头到年尾,总有一面是开着花儿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顾明睿都不在锦城住着,只说在外头求医问药,至于具体去了哪儿,是没有多少人清楚的,段怡也不知晓。 段铭有些羞涩的笑了笑,“算不得什么,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母亲不让我出门,大半时间都是在床榻上渡过的。旁的什么,我也不会,每次有人来瞧我,便会给我带一些小玩意儿。” 段怡无语的看着这些小玩意…… 你管银子打的九连环,龙眼大小的珠子叫做小玩意儿?天知道她以为自己个在坟头住着,段家人心中有愧,于是金银钱财绝不会亏待于她。 现在想来,她简直是天下第一大善人,这才会心中有善,看什么都是善!一群老抠子,她怎么一个小玩意儿都没有见过! 见段怡牙咬得响,段铭有些慌了神,“这些都是新的,我没有玩过的,所以想着拿来给表兄玩。” 顾明睿拿起一颗珠子,对着太阳光照了照,欢喜起来,“你快来看,你快来看,变了变了……” 段铭一听,也露出了笑容,“我教你打珠子吧,不过我也只在床榻上打过,打得也不好。” 顾明睿一把牵起段铭的手,拽着便往一边的空地走去。 段怡瞧着二人的背影,对着顾舅母拱了拱手,“劳烦舅母替我小弟寻身衣衫,他刚才走得急,衣衫都湿透了,怕风一吹会着凉。” “让他先陪着明睿哥哥玩一会儿。我领着客人去见见外祖父,一会儿再来。” 顾夫人见她有正事,温和地点了点,“怡儿自去便是,那是铭儿吧?这里有我看着。” 段怡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递给了顾夫人,“舅母上次不是说要寻老参么?前段时日正好得了一根,已经拿给先生看过了,是救命的良药,舅母收好了。” 顾夫人心头一软,接过那布包,快步的跑进屋子里,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说来是巧了,明睿这回瞧的这个郎中,有些祖传的药粉,对于止血有奇效。” “你习武的,这个给你,配起来麻烦,关键的时候再用。” 段怡不客气的收来,冲着顾夫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多谢舅母,那我便先出去了。不便叫人等久了。” 她说着,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因为顾夫人也住在这里,崔子更这样的外男不便进入,便同祈郎中还有晏先生,一块儿在这里等着了。 晏先生趴着门框,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着里头瞧,见段怡出来了,方才收回了视线,“你那表兄果真……” 段怡白了他一眼,板起了一张脸,“先生当年不是把过脉了么?怎么着,这些年又得了仙人指点,能把出人是真傻还是假傻,想要进去再把一回?” 她说着,声音低沉了几分,“我倒是希望,我表兄是装傻,这样我立马提枪,杀了那些居心叵测的,这样他就能好起来,岂不是大善?” 她无牵无挂的在这世上,父母兄弟什么的,不过都是才相见几日的陌生人,能处那是缘分,不能也从未奢求。 唯独顾明睿,至今她都还清晰的记得,顾明睿将她往床底深处推,自己个滚出去引开那些黑衣人的样子,他倒在榻上,拼命的将脚垂下来,用袍子挡住了在床底下的她。 说她可以,可是说顾明睿,那就是不行。 晏镜若有所思的干笑了几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你师父不是说很贤良么?哪里有提枪就要将人杀光的贤良?” 段怡眼眸一动,“杀死好人自然不贤良,杀死像先生同小崔将军这样的,那叫为民除害。” 晏镜闻言,仰天大笑起来,他一边笑,还一边揶揄地拿扇子捅了捅崔子更,“听到没有?跟你小师妹学学,什么叫做管他错没错,先说他有错……这叫师出有名!” 崔子更少见的没有说话,只安静的跟在段怡身后,四人走了不多一会儿,便到了顾家主院里。 回府之后,顾从戎已经沐浴更衣,洗掉了一身的血腥,穿着一身青色的便服,看上去同寻常的老人无异,他蹲在那里,正看着一只狗儿吃食。 那狗一瞧见来了人,猛的站了起身,见是熟悉的段怡,又埋头吃了起来。 “是只老狗了,我儿还在的时候,养着的,现在都同我一样,快要咬不动肉了。小崔将军当年驿站救命之恩,老夫一直铭记于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行伍之人,说话不像那些文人一样绕弯子,这里都是可以议事之人,有什么话,你便直说罢。” 段怡一听,想着那簪子的事情,忙出言道,“外祖父,当年恩情,怡已经付出巨大代价,还清了。” 顾从戎却是直起身来,冲着段怡摆了摆手,“你还的是你的恩情,明睿的还没有还。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小崔将军如日中天,并不需要锦上添花。” “如今小崔将军落难,就该是老夫雪中送炭之时了。这是做人的道义。” 崔子更神色动容,对着顾从戎行了个大礼。 “使公大义,崔某也不会厚着脸皮沾您的便宜。今日登门,的确是有事相求,想要使公借某一臂之力,拿回江南东道。” “父亲惨死,兄长泼脏水于我身,崔某做过的事情从不否认,未做之事也绝不担上身。” 段怡听着,并不意外。 崔子更的父亲,虽然被封江南王,但事实上,江南道却是一分为二,有东道同西道之分。只不过那江南西道的节度使霍修,唯当年的江南王崔余马首是瞻,是以众人提及江南,都只知崔余,不知霍休。 “剑南道同江南东道相去甚远,中间还隔着黔中道以及江南西道;你知晓的,这些年剑南道外有吐蕃,内有山民土匪,便是我外祖父有心,那也是无力为之”,段怡想着,不客气地说道。 如今剑南道自己都岌岌可危,哪里还有余力,管别人家的闲事? 顾从戎是个好心肠的,这丑话还是应该她先说在前头,省得推脱不过。 更何况,谁知道崔子更是真借兵,还是设了什么调虎离山之计。毕竟剑南这块大肥肉,崔子更若是不心动,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击掌为誓 他凶名在外,当年为母报仇,是如何血洗定州的,便是现在也有许多人不愿意提及。 剑南道跟不上他的野心。 顾从戎没有接话,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示意崔子更继续说下去。 崔子更瞥了段怡一眼,说道,“某并不急于一时,可先助使公解剑南之危,然后使公再助我拿回江南道可好?某这般说,并非是空口套白狼,而是自有后招。” “只是,此时此刻,不便言说。” 段怡一愣,神情复杂的看向了崔子更。 崔子更感觉到了,横了她一眼,将头别到了一边去。 顾从戎听着,走到崔子更面前,伸出手来,同他击掌三次,方才说道,“一言为定。即便小崔将军不出手助我剑南,等剑南之危解除,顾某亦会助小崔将军一臂之力。” 他说着,看向了段怡,自嘲的笑了笑,“某当年过于轻信人,付出了血的代价,是以怡儿谨慎处事,对小崔将军并无恶意。” “顾某有一说一,她也并没有说错,如今剑南道的确是分身乏术,相信小崔将军也是思虑到了这一点,方才有此提议。” 崔子更点了点头,“段三姑娘是什么性情,某六年之前已经见识过了。” 当年段怡一个驴打滚,直接拿他当了挡箭牌不说,还抱着他的大腿,无耻的扯着嗓子喊叔叔……那情形,他历历在目。 段怡嘴角抽了抽,“可不是么?小崔将军是什么嘴脸,怡六年之前也已经见识过了。” 直接收走无知少女全部身家的无耻之徒。 顾从戎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摸着脑壳哈哈的笑了起来。 正在吃食的狗听到这巨大的响声,好奇的抬起头来瞧了瞧,见人尚未疯,又低下头去,继续舔起盆子底来。 “怡儿你不是一直抱怨军中那些人不敢将你往死里打,想要寻个英雄好汉比划一二么?小崔将军,便是难得的人选。你是不知道,他才习武一年,便能打赢教他的师父了。” “学武五年,这天下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教他了!战神的名号,不是虚的!” 顾从戎显然对崔子更欣赏至极,二话不说,取下了一旁兵器架子上的长枪,扔给了段怡。 段怡伸手一接,整个人气势一变,瞬间杀气腾腾。 崔子更抿了抿嘴,果断的拔出了腰间悬着的长剑。 一旁的祈郎中同晏先生,对视一眼,一脸兴奋的朝着台阶上跑去。 虽然他们搞不懂这些武夫为何一言不合就开打,可是打好啊! “你兜里带了瓜子没有?”晏镜问道。 祈郎中摇了摇头,“瓜子明年我还得种呢,吃什么吃?枸杞要不要?给你补补气,省得你学生输了,你呕得断了气。” 他说着,掏出一把红彤彤的枸杞,递给了晏镜。晏镜一只手接过,另外一只手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几颗红枣来,塞回给了祈郎中。 “吐蕃来的枣儿,今儿个瞧见市集有卖的,给你补点血,省得你徒儿输了,你气得吐血。” 段怡提枪正要冲上前去,听着两个糟老头子不着调的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有以脸撞剑,出了个大糗去! 不是,这天下怎么有人能够把养生的红枣枸杞,说得这般硝烟滚滚啊!皇帝都还没做开打呢,太监便已经战火升起了…… 感受到崔子更剑锋之上的血腥气,段怡立马收回了思绪,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她一个闪身,险险避开,用脚顶了顶长枪,那长枪擦着她的身子,朝着崔子更的面门刺去。 崔子更却是不避,直接提剑挑来。 虽然他使的是剑,远不如长枪厚重,但段怡亦是觉得虎口一阵,手有些发麻。她心神一凛,愈发的认真起来。 那吃食的狗子感受到了杀气,往后退到了墙角根边,汪汪汪的狂吠起来。 二人大战三百回合,方才强忍了怒气,平静了下来。 崔子更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襟前头被戳开了一道口子,段怡伸手一摸,发现不知道何时,她的耳环被削掉了半截儿。 “啪啪啪”,顾从戎鼓了鼓掌,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夫瞧着,都恨不得自己个年轻个几十岁,同你们酣畅淋漓的战上一回。” 崔子更横了段怡一眼,长剑回鞘,“段三姑娘戳这么个小洞,是担心自己个女红太差,戳大了缝不起来么?” 段怡闻言,冷笑出声,“怡的确不擅长缝衣,倒是擅长缝皮,保管把崔小将军的嘴,缝得严丝合缝的。倒是你削掉我耳环,是手太短扎不到脖子么?” “这可就没有办法了,总不好一手拴上一头牛,叫它们使劲给你拉长了。” 眼瞅着两人火气已经上头了,顾从戎一瞧,忙跑到了二人中间,他伸出手来,豪爽的一手抓了一个,“哈哈,来我屋子里,喝杯好茶!” “我也不懂什么茶,卖得那么贵,定是错不了。” 他说着,夹着二人进了屋子,又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二人一人倒了一碗。 段怡端起那海碗,刚到鼻边,就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川穹味儿,她一口喝光了,平复了下来,“外祖父哄人呢,这哪里是你买的贵茶,这明明就是上一回你去我那儿拿的。” 她喜欢喝川穹茶,顾从戎经常上山教她功夫,久而久之也跟着喝惯了,隔一段时间都要拿走一些,一来自己喝,二来也省得段怡来了,喝不惯家中的茶水。 崔子更端起海碗,也跟着喝了一大口,他强压住了涌起的热血,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会烧火么?百无一用是书生,晏先生连火都不会烧。” 段怡点了点头,“自然会,我又不是书生。” 站在门口看了好戏正要进来的两位书生脚步一顿,又退了出去。 “厨房在哪里?不是要用红烧肉与糖油粑粑?你烧火。” 段怡站起身来,“莫要选中午那么肥的,我明睿哥哥牙口好得很,小弟胃不好,吃不的那么油腻的。糖油粑粑少放糖……” 见崔子更目光如利剑……段怡嘿嘿一笑,“你是大厨,听你的,我烧火。” 崔子更站起身来,对着顾从戎行了礼,跟着段怡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剩下顾从戎,看着二人并肩而立的背影,张大了嘴巴,“刚才不是还你死我活么?不是,小崔将军还会造饭?” 门口的晏镜得意洋洋地摇了摇扇子,“随便炒炒而已,也就比江南名厨略微技高了那么一筹而已。这孩子孝顺,以前时常做菜给他阿娘吃,都是些家常便饭,家常便饭。” 第六十章 金色波纹 晏镜有多嘚瑟,祈先生就有多幽怨。 段怡样样都好,嘴比谁都馋,偏生饭菜做得平平,被那知路惯得分不清油盐酱醋。他在那坟头上蹭吃蹭喝好些年,还真没有瞧见她烧出过一桌子好菜来。 明明是女子祖传的优势,却偏生叫崔子更抢了先。 祈郎中跟在后头,心中千回百转,前头走着的段怡,却是迈着大步子,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浑然没有觉得她同崔子更倒了个个儿。 如今尚未到用饭的时间,大厨房里安静得很,只有守着汤锅的几个婆子在聊着天。 段怡瞧着,替崔子更清了场。 崔子更袖子一撸,从案板上拿了食材,便开始噼里啪啦的准备起来。 其他三个讲究君子远庖厨的老头子,袍子一甩在那厨房门前的石桌边坐了下来,祈郎中在怀中掏了掏,也不知道搁哪里掏出了几颗棋子来,在桌面上玩起五子棋来。 段怡抱着臂,津津有味的看着崔子更备菜,没有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剑南危机一过,我外祖父又反悔了?” 击掌为誓若是有用,人就不用按手指印签卖身契了。 崔子更头都没有抬,“若是段三你,手击断了也没有用。可顾使公,便是今日无那三掌,照旧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等言而无信之事。这大约就是君子同小人的区别。” 段怡半点未恼,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端方君子,但是她也自认为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要不然的话,当年在茶肆获救,她完全可以说上一个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其功效,同改天请你上酒楼用饭一般,都是光刷嘴皮子不走心。 可她拔了簪子。 “当年杀害我舅父的凶手,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我瞧见了他的靴子。上面绣有一种很奇怪的金色波纹。不是祥云,也不是海浪,我翻遍了能找到所有绣样,都没有瞧见一模一样的。” 段怡皱着眉头,仔细的回想着,又道,“但也绝对不是绣娘随性为之,因为不光是一个杀手的鞋面上有。现在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在船靠岸之前,勉强算得上是一伙的。” “你连楚歌都知晓,可知晓这种金色波纹?” 崔子更拿着刀的手一顿,他仔细的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未听闻。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玄应军中,楚歌的事是偶然得知。” 他说着,停顿了几分,“我若消息真那般灵通,也不会被人扫地出门了。” 他说着,犹疑了片刻,复又不言语了。 段怡眼尖,心中激动起来,“你想到了什么?” 崔子更摇了摇头,“想起了我阿娘说过的一个故事,但十有八九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相传郑王出生之时,颇肖先帝。王大喜,盛宠之,欲弃长子而以郑王为继。但传言有虚,郑王年幼之时,同今上,也就是韩王一样,都入不了先帝之眼。” “直到那日先帝大寿,别出心裁在行宫舟上设宴,一舟坐一人。正直落日十分,应了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湖面上金波粼粼,先帝坐于船头观景,众人山呼海啸的呼着万岁,那场面谁瞧了不称赞一句盛世景象。可先帝却是瞧见了不同。” “夕阳映照江面,三位皇子的小舟随着浪花飘荡,可三船之下,唯有郑王舟底,波光最亮远胜他人,先帝引以为祥瑞,至此始觉郑王不凡。” 崔子更说话不徐不疾的,段怡这才发现,他的声音颇为好听。 不同于他这个人平时说话又毒又冷,在提到他阿娘,还有讲故事的时候,声音确实变得温暖起来。听着让人觉得自己喝了一杯带着温度的小酒。 “郑王么?”段怡皱了皱眉头。 崔子更摇了摇头,“先前我不想同你说,是因为我阿娘很喜欢讲故事,她看了很多市井传说,野史逸事。我年幼的时候,眼角突然生出了一颗痣来,她都要给我编上一个故事。” “是以,我不知晓,她同我说的这个故事,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她自己个胡编乱造出来的。” “而且,郑王余党几乎被清了个干净,今上暴虐弑杀,即位之后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同郑王相关之人,多少满门抄斩?” 段怡若有所思,“你兴许不知,那群人不光是杀了我舅父,还屠了乔家满门。不管是我外祖父也好,还是乔家也罢,都是对陛下忠心耿耿之人。” “若是郑王余党为之,那恰好解释得通。他们想要剪掉天子羽翼,再意图谋反,不是么?” 崔子更显然是第一回听到这个消息,他将刀往案板上一搁,摇了摇头。 “这世间,人心复杂远非你我所料。古往今来,有多少忠臣功高震主,而被信赖的皇帝灭了满门的。若是今上真拿顾乔二家当忠良……” “那便不会有乔家之罪,剑南之危了。” 段怡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他们追查了许多年,可那些人就像是一滴水回归了大海一般,踪迹难寻,“你说得极是。” “还愣着在什么?不要以为你在剑南节度使府中,就把自己个当节度使了。叫你来是当烧火丫鬟的,不是让你当官府问话的大爷的!” 崔子更冷冷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段怡呵呵一笑,抬起头来,“厨娘,你剁好了么?就叫我生火,到时候无菜下锅,怎么着还把你炖了吃不成?” 她说着,掏出了火折子,塞了几根柴火,又塞了一些刨木花进灶膛里,卖力的生起火来! 崔子更没有接话,只是专心致志的炒起菜来。 段怡拿着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吹着,余光瞟着灶头上的崔子更,他的手指修长又白皙,拿着黑漆漆得锅铲柄,对比格外的鲜明。 平日也没有注意过,方才听崔子更一提,他那眼角之下的那颗泪痣,就怎么看怎么扎眼,仿佛无法忽略过去了。 段怡想着,将吹火筒一放,双手合拢,啪的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脸。 “烧火的时候扇自己,火会更大么?” 段怡对着崔子更翻了一个白眼儿,“你懂什么?我不过是把从我阿娘那里继承的一点无用的脑子拍掉。” 贪花好色的脑子角,只会影响她提枪的速度,不要也罢。 第六十一章 关园相聚 因为方才用过午食不久,崔子更并未做太多的菜,只做了些简单的。 段怡拿了一块糖油粑粑,坐在一边啃着,瞧着顾明睿同段铭抢菜儿吃,不由得心头一松,欢喜起来。一群人吃得嘴角流油的,连顾从戎的那条老狗,都得了一块肉多的骨头。 等从顾家回到段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时分,段铭许是走得累了,靠着马车壁呼呼的睡着了。 一下马车,段怡便瞧见了在门前踮着脚望穿秋水的顾杏。 她的身后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瞧见段怡露面,吓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垂着头不敢再看过来。 那些婆子也是眼中会瞧事的,见顾杏如此,更是不敢像往常一样,直接上前来抓段铭。 段怡瞧着,满意的勾了勾嘴角。 果不其然,有的人就是你待她好,她蹬鼻子上脸,你狠狠地把她吓怕了,她反倒是乖觉起来。 她想着,用力的推了推段铭,“起身了,没有人用板凳垫着你,自己个跳下车来。回去之后,叫人用药油给你按按。祈郎中教你的五禽戏,你可记住了?” “莫要偷懒,早晨起来练上一练,别像蒸笼里的馍馍似的,憋着不出锅。” 段铭一惊,醒了过来,他伸出双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擦了擦嘴角,走到了马车边,砰的一下蹦了下来。 门前的顾杏瞧着,惊呼出声,刚想狂奔过来接,可看着段怡在那儿,又硬生生的住了脚,眼巴巴的看着。 段铭冲着段怡笑了笑,“阿姐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他说着,脸一红,握紧了拳头,凑到了段怡耳边说道,“我……我会管好阿娘的。” 段怡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当是如此。” 段怡说完,袖子一甩,看也没有看顾杏一眼,径直的进了门去。 顾杏垂着头,待她走远了瞧不见人影了,方才拍了拍胸脯,对着段铭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铭儿你可算回来了,阿娘想去寻你,可又不敢去……你没事就好。” 段铭瞧着她慌乱的样子,笑了笑,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顾杏的胳膊,“阿娘,今日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最开心的一日。” 顾杏一愣,朝着门内看去,段怡早已经走远,瞧不见半点踪迹了。 …… 接下来几日,段怡难得的得了清静。 段好吓得够呛,回去之后便声称旧疾犯了,顾杏衣不解带的照看着,这几日都没有出过院子门。 段老夫人则是领着其他几个段家姑娘,忙着段娴出嫁的事情。 她的嫁妆是早就备好的,但从前要去的是东宫,如今要嫁的是三皇子,有些犯忌讳的东西,该挑出来的挑出来,该添补的添补,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一晃便到了段娴关园设宴的那一日。 这一回同那日青云书院开山宴不同,来的人要少了许多,除了段家几姐妹外,还有段老夫人拉来给段娴充姐妹的一些“锦城贵女”,剩下的便是青云书院里,那些同段家特别相熟的人了。 段娴今日穿了大红色的襦裙,一边手腕上戴了一个宽宽的金手镯,那手镯是镂空雕花的,中间镶嵌着一颗红得滴血的宝石。 段怡曾经在锦城最大的银楼里见过,是从吐蕃过来的,颇有几番异域风情,因为太过贵重,搁在那里好些年都没有卖出去。 没有想到,终于等来了段娴这个冤大头。 “三妹妹长在锦城,应该同这些姐妹们颇为相熟,何不给姐姐引荐一二?”段娴瞧着一群走过来的她并不认识的“闺蜜”,不动声色的说道。 虽然已经看过画册,都能同人对上号。 但是若有段怡从中周旋,那也不至于那般尴尬。 想到这里,段娴不由得心酸起来,就在一个月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出嫁的时候,会是这般光景,连一个手帕交都没有,不得不请了一群人来充场面。 “今日是大姐姐的好日子,我本不该推脱。不过我常年住在坟头上,介绍老祖宗倒是在行,这些小娘子,那是几乎都不认得。” 她说着,冲着回廊那边穿着豆绿色襦裙的一个姑娘招了招手,“关灵,是这关园主人的嫡亲孙女儿,我虽然不认得,但是她都认得,叫她说与大姐姐听。” 那个叫关灵的姑娘,手中拿着一把团扇,笑吟吟的走了过来。 段娴正欲要说话,就瞧见段怡一路小跑,朝着那关灵来的方向行去,在那里回廊之上,坐着一个穿着芙蓉粉的小姑娘。 关灵注意到她的视线,笑道,“恭喜段家大姑娘。三姑娘说得没有错,她的确是从来都不参加这锦成里姑娘家的宴会的,都是旁人识得她,她不识得别人。” “那一身粉的,是我阿妹名叫关乐。不过我们都不是她的朋友,我阿爷才是她的朋友。若按那个论,我们当唤她一声阿奶才是。” “这锦城里的姑娘,我都熟悉,从小到大一块儿玩儿的。三姑娘一早便同我说了,叫我给你说道说道。” 关灵显然是个自来熟,一上来便噼里啪啦的说起了话,不卑不亢的。 段娴一愣,阿奶是什么鬼! 她云英未嫁,她妹妹就给人当了祖奶奶是怎么回事! 段怡哪管那么些,她走到了关乐身边,直接往那回廊的栏杆上一躺,“你倒是会寻地儿,这里能晒着太阳不说,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这几日怎么样?” 那个叫关乐的姑娘回过头来,冲着段娴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段家不愧是钟鸣鼎食的大家,便是提前来准备小宴的下人们,也都规矩得很,并没有乱来。” 段怡并不意外,贼人下手,那都是要浑水摸鱼的。 前头几天只有段家人,若是弄出了什么事,那锅可没有地方甩。 “你对你大姐姐这么好心,真让人瞧着不习惯了。” 段怡随手扯起了旁边的一根草,在嘴里嚼了嚼,“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干什么在大喜的好日子让人不痛快?我瞅着那么蠢,净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么?” 段怡说着,眯着眼睛朝着四周看了起来。 这些人齐聚关园,可不全是为了给段娴庆贺来的,闺阁女子最后的松快日子,怕是很快就要不松快了。 第六十二章 园中有园 那关乐闻言,捂着嘴笑了笑,“三娘若是个蠢的,那我们姐妹是什么?刚钻出土的地龙么?” 见段怡眯着眼睛晒太阳,关乐忙安静了下来,只专心致志的拿着书看。 这身上尚未晒暖,园子里便热闹了起来。 段怡眯着眼睛,听着不远处被人围着的段娴说话。 “今儿个没有长辈拘着,咱们便玩儿些有趣的,这关园乃是锦城四大园之一;关园之中,又有八盛景,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机巧园。” 段娴说着,推了推抱着她胳膊的关灵说道,“关灵妹妹,不知你这机巧园,有名在何处,又巧在何处?” 关灵清了清嗓子,瞧着眼前一堆贵族公子儿,并未见怵。 今日段娴小宴,为的就是成亲之前,痛快的玩上一日。一个长辈都不在园中,便是她祖父都避去了芳草巷的关家别院里。她便是代表着关家脸面的。 “叫诸位贵人们见笑了,我们锦城偏远,不比京城来的诸位,见多识广,名园什么的,委实谬赞了。这文曲星不看顾,我们关家没有出什么读书人,唯独一双手,还算灵巧。” “先祖机缘巧合之下,修习了鲁班仙师之术”,关灵说道鲁班二字之时,恭敬的弯下腰行了礼,“当然,比起仙师成而飞之,三日不下的飞鸟之术,关家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祖辈为了让刚入门的小辈们研习,便在祖宅之中,修建了一个小园子。地形如迷宫,入而不知来路,行而不知去处,里头藏有各种小机关……蒙锦城人不弃,送了雅号机巧。” 段怡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的敲着自己的大腿。 关灵有些话没有说,在这机巧园中,唯有一处“安全之地”,在那其中有一处精巧的木屋,是留给关家最为精通机关书的大师居住的。 她早几年来的时候,那里是空着的,问关老爷子,关老爷子说是关家人才凋零,实在是没有配得上机关术大师这个称号的人。 现在想来,兴许是因为关仲丘天纵奇才,又在那里郁郁而终,在他之后,便没有人入住了。 那群人个个瞄准了关园,便是朝着机巧园中关仲秋的遗物去的。 段怡想着,嘲讽地笑了笑,余光一瞟,便瞧见了站在人群最后头,背靠着大树,穿得宛若一只黑乌鸦的崔子更。 她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又听起段娴说话来。 关灵虽然说得谦逊,但是众人的兴趣全都被调了起来,京城里可没有这等新奇去处。 若是想要被机关包围,那可只能去做那盗墓的,拿了性命去搏。今日到场的,哪个不是显贵出身?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可能去那种晦气之地的。 段娴听着下头啧啧称奇之声,骄傲的抬起了下巴,“趁着时辰尚早,咱们先去那机巧园中,玩个有趣的。这里头的机关,都是不会伤人的,且我在园中,藏了八个铜铃铛。” “拿到铜铃铛走出来的人,可以博得一个好彩头。” 段娴说着,眨了眨眼睛,啪啪啪的拍起了手掌,八个穿着青色襦裙的女婢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段娴看了那托盘一眼,面露娇羞之色,说道,“这右边的四样,是我给大家准备;左边的四样,是三殿下准备的……” 她说到这里,下面全都起哄起来。 段娴愈发的红了脸,她拿着团扇挡了挡,又道,“拿到铃铛的人,按照出园的顺序来挑选彩头,可好?” 站在人群中的王占一听,立马跳出来振臂一呼,“那还等个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呀!” 他今日穿了一身银色的袍子,上头还突出了许多的银丝线儿,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洗碗的钢丝球。 “害怕的人,可以跟着我。我阿爹怎么着也是兵部的,对于机关术,别的不说,什么连弩车,转射机,我也是亲眼瞧过,摸过的!” “再说了,不用怕,实在是不行了,咱们还能够翻墙跑出去不是?他的机关术再厉害,还能布下天罗地网?撒卡了玩儿就是!” 段娴听他吹牛有些粗鄙,有些不悦。 但见着众人都被他煽动了起来,又神色复杂的笑了起来,“既然大家都等不及,那咱们便去吧!” 那王占眼眸子一转,瞧见了坐在这边的段怡,瞬间亮了眼,“段三妹妹,你快些过来啊,那里太阳大,别晒黑了。咱们一块儿去那机巧园里玩儿,你若是害怕,便同我们一道儿行。” “我和五殿下可以保护你!” 段怡闻言,站起身来,领着知桥便朝着那王占行去。 王占见状大喜过望,赶忙上前迎了几步。 段怡眯了眯眼睛,掸了掸身上的灰,巧妙的避开了他,“不多晒晒太阳,怎么去得了我在青云山上沾的晦气呢!王公子晒太阳的时候,一定喜欢盖着脸,敞着胸口。” 王占一愣,惊喜的问道,“妹妹此话怎讲?” “要不怎么把心晒黑了呢?”段怡说着,压低了声音,“给姑奶奶滚远一点。” 她说着,拿着帕子捂嘴一笑,说道,“怡说了个笑话,王公子别介意。那日在青云山上,我便一直感慨,若是你个姑娘家家该有多好啊,那五殿下英雄救美,美人以嫁谢恩,当真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佳话!” 锦城本地的贵女们,都没有听过这事儿,闻言看了看五皇子,又看了看王占,都拿着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段淑一瞧,快步上前挽住了段怡的手,“三妹妹就是顽皮,爱说笑,祖母都拿你没有办法。咱们赶紧先人一步,大姐姐的那只镯子,我可是瞧上很久了。” “她舍不得给我,却拿出来做了彩头,怎么着我也要抢个头彩,将那镯子拿回去。三妹妹帮我!” 段怡听着她娇滴滴的话,只觉得自己骨头都酥软了一秒,她扭头看了看段淑的脸,好家伙,隔得这么近,她都没有在这人脸上寻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她眉目含情,那扑闪的睫毛,仿佛都风情万种,让人沉醉。 段怡面无表情的甩了甩脑袋,再次坚定了自己初见之时的判断,段淑若是去修炼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一定可以三日大成,白日飞升! 第六十三章 杀机骤现 没走三两步,拐了个弯儿,段怡便瞧见了机巧园三个大字。 “也不怎么稀奇不是?就是一个寻常的园子,连雀儿经过,都懒得停留一二。难怪祖母常说,锦城偏远,不乐意回老宅来。” 段淑感慨完,自觉自己说漏了嘴,她伸出手来,拧了一把段怡的胳膊肉,拽着她朝那园中行去。 “你可莫要去祖母跟前搬弄是非,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是一万个不会承认的。这些日子,谁是忠,谁是奸,你应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 “我没有阿娘,你有阿娘跟没有阿娘一样,也不知道咱们两个,谁更惨一些。我性子不好,但只要你不害我阿姐,还有哥哥,我才不会吃多了,去找你的麻烦。” 她说着,见段怡面不改色,有些无趣的松了手,“不像某些人……啧啧,听说你在城门口丢了大脸啊!你不是会功夫么,我若是会功夫,还不伸出手来,噼里啪啦的一通扇……” 她的话音刚落,就尖叫出声,“段怡!” 段淑的声音中带着颤,“三妹……我我我……我感觉有什么抓住了我的脚,你你你……” 她说着,又是一声尖叫,一根绳子套住了她的脚,猛的将她往天上拽去。段淑在空中倒了个个儿,被吊了起来。 她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捂住自己的脸,一会儿又捂住自己的裙角,两头的顾及不到,远远瞧着有人朝着这边来了,着急的朝下看去。 一看段怡抱着臂,一副好戏的样子,立马怒了,骂道,“段老三!你快救我下来!我去你老祖宗的!你快放姑奶奶下来!” 段怡挑了挑眉,啧啧出声。 难怪段淑还没有被合欢宗收走,飞升成功,敢情她外表是个狐狸精儿,内心却是个暴躁母狮子啊!这一着急上火,老祖宗都出来了。 “我老祖宗,不就是你老祖宗么?你在这里骂他们,他们听不见,不如下来之后去坟头上骂,若是还觉得他们听不着,山上有锄头,你可以把老人家们挖出来揪着骨头骂!” 段怡说归说,脚轻点地,飞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段淑,将她拽下了地,然后将她脚上的套圈拽大了一些。 段淑脸红得能滴血,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快速的将脚抽了出去,一把拽住了段怡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的墙角,躲了起来。 “我先前说的,你全都给忘记了”,段淑说着,嗔怪的看了一眼段怡。 见段怡看她神色复杂,顿时一愣,又骂道,“你一个小姑娘,看人怎么像个色胚子。” 她说着,探着脑袋,朝着来路看去,见来的是一群公子哥儿,瞬间激动了起来,“不能我一个人遭罪,他们那些人,总有一个人,会被吊起来。” 段怡扶额无语……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鼻孔朝着天上走!你又不是那金元宝,谁还看你入迷了不成?”段怡话音刚落,就听到人群一阵骚乱。 只见那王占像是一只猴儿似的,瞬间被扯上了天。 段淑瞬间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随即又捂住了嘴,压低声音道,“三妹,先前我有那么丑么?” “丑陋程度,大约是癞蛤蟆同青蛙的区别”,段怡随口说道,静静地观察着周围。 从一进这关园开始,她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边人多,闹哄哄的,最后还是长孙凌一跃而起,将王占给救了下来。 王占闹了个脸红脖子粗的,一落地复又嘚瑟了起来,“就这?这算什么机关术,把我们当雀儿套呢!难怪不让咱们带小厮同丫鬟进来。” “生怕他们会功夫,轻而易举的将人救下来。这玩意儿,也就是欺负欺负我们这种书生了,这还是在我们先前没准备的时候。” 同意王占说法的人不少,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倒像极了在山中春游一般。 段淑没了热闹可看,抓住了段怡的手,转过身去,这一看,却是傻了眼。 门前平平无奇的机巧园,竟是有足足十八个一模一样的入口…… 就在她迟疑之际,后头的大队人马,也全都涌上前来。 段娴瞧见段淑,拽着段静便走了过来。 段铭瞧见段怡,快步的小跑了过来,一直跟在他身边默默不语的段好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一时之间,段家几兄妹倒是全聚在一块儿了。 “关家两姐妹,是东道主,便不进来玩儿了,说是怕坏了游戏规矩,白得了彩头”,段娴说着话,不动声色的走在了段家前面的最前头,最中央的位置。 “大家都没有来过,先前门前那个下马威,大家也都瞧见了。这迷宫里头,指不定还有什么惊险刺激的,不如咱们便一块儿走。” “我是长姐,走最前头,理应护着弟妹们”,她说着,从左往后数了数。 十八是双数,九门同十门都是正中间的位置,段娴犹豫了片刻,果断了选择了左边的九门,大周以左为尊。 段怡静静地瞧着,有些好笑。 这段娴若是有仇人,想要杀死她,委实是太容易了,把一碟子点心,中间的,最上面那一块下毒,她必然会拿,入口即呜呼…… 有段娴在,段淑哪里还顾得上段怡,她推了段静一把,小跑着跟着上去,二人一左一右的给段娴护法,如同初见之时一般。 “三姐姐,咱们跟大姐姐他们一道儿走么?” 段怡点了点头,“走罢。” 所有的机关术,都同五行八卦阵法是相辅相成的,是以若当真让关家人去布置机关,那定是有生门同死门的区分。可是机巧园不同。 这里不过是关家用来让后辈学习机关术的地方,是以一没有打算致人于死地,二没有打算将人困住,是以走哪一条路都是一样的。 段怡想着,同段铭还有跟在她们身后的段好一起,进了第九门。 而其他懒懒散散的公子哥儿还有贵女们,都各自随意的选了一道门,走了进去。 没走几步,段怡瞬间停下了脚步。 “三姐姐,怎么了?” 段铭见她不走了,好奇的问道。 段怡摇了摇头,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短的匕首,“不对劲,你跟紧了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段铭一紧,伸手一拽,将在后头慢悠悠的段好,拽到了自己身边来,然后靠近了段怡,“三姐姐,有哪里不对劲?” 他瞧着这里风和日丽的,除了路变窄了,成了一个狭窄的甬道,实在是没有瞧出来,有什么需要拔刀相向的地方。 段怡摇了摇头,“有杀气。” 先前她说了,机巧园是用来研习机关术的地方,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可是这里,有杀气。 第六十四章 倒霉蛋子 “三姐姐,什么杀气?前头倒是有雾气!”段铭一头雾水,他朝着前头看了看,抬手一指。 段怡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走在前头的段家三姐妹,背影变得有些朦胧了起来,明明先前在回廊处,她还晒了一身好太阳,今日锦城根本就不是雾气天。 那么这朦朦胧胧,像雾又像烟的东西,便不正常。 段怡警惕的朝着四周看去,先前那丝若有若无的杀气,却陡然消失了。 正在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便听得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段怡心中一紧,朝前看去,段家三姐妹已经彻底隐入了雾气之中,瞧不见人影了。 她暗道不好,从怀中掏出个瓶子来,倒出了三颗绿豆大小的药丸,将其中一颗塞进了自己的嘴中,然后摊开手心来,对着段铭同段好说道,“一人一颗,提神醒脑的。” 段铭毫不犹豫的拿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段好一直没有言语,见段铭都吃了,也拿了一颗,跟着塞了进去。 三人刚扎进那雾中,段怡便听到左边有劲风袭来,她眼眸一动一把拽住了段铭的衣袖,将他往旁边一甩,紧接着,三支小箭射了过来,她轻轻一闪,避开了过去。 可段好躲避不及,被其中一支击中了,她尖叫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害怕不怕的,像是一支受惊吓的兔子一般,猛的一蹿,蹿到了段怡身边。 刚一落脚,她又是一阵惊呼,话中带了哭腔,“阿……阿……阿姐……有……有……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 不等段怡说话,一旁的段铭便笑了出声,“你自己个低头看看,不过是个假手而已,竹篾做的。” 段好颤抖着,低头一瞧,瞬间瘫坐在了地上,她的屁股刚一落地,一个巨大的网从天而降,将她罩了个结实,段好又是一惊,嗷的一嗓子。 段怡瞧着,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这机巧园她从前来过,但是像段好这般,步步触碰到机关的倒霉蛋子,她还真是头一回瞧见! “就你这气运,还耍什么心眼子?不如好好学学,什么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叫做鸡飞蛋打,老老实实的,别把自己给折腾瘸了。” 她说着,同段铭一道儿,将段好从那网子里放了出来。 段好欲哭无泪的抬起袖子,放到鼻尖闻了闻,哕的一声,差点儿没有吐出来,一股子浓重的腥味,让她觉得自己个像是在鱼塘里泡了三日三夜似的。 段怡瞧着她的表情,笑了出声,“不用怀疑,关家自己个哪里有网?就是捕鱼的……据说鱼香绕梁三日,被套过的人,夜里躺在榻上睡,那都有野猫儿过来挠门窗的。” 段好连中三招,惊魂未定,哪里还顾得上被说,她抓着裙角,踮起脚尖儿,紧紧的跟着段怡同段铭,他们踏了哪块青石板,她便跟上去,半点不敢大意。 三人没有行多久,段好又是一声尖叫。 “姐姐!姐姐!又有人抓我的脚,这回是活的,是活的!” 段怡朝着她的脚看去,只见她的右脚边,的确是有一只白嫩的手,紧紧地抓着。 那手保养得极好,手指甲上还染了粉嫩的丹蔲,在中指上头,还戴着一枚红闪闪的宝石戒指,同先前她瞧见段娴戴的那对“冤大头”金镯子,一看便是一套的。 她眼眸一动,拿出匕首在手心里拍了拍,喊道,“你不要动,我这就把这鬼手削了!” 她的话音刚落,地下便传来了一阵响声,“别啊!别啊!段三姑奶奶,你莫要砍,那是我大姐姐的手!大姐姐,叫你把石板推开,你抓五妹妹的脚做什么!” “你搞快些,我快要支撑不住,肩膀都要被你踩塌了!” 段怡听着段淑的暴躁嗓门儿,忍不住笑了出声。 段娴的手,像是触电了一般,忙松开了段好的脚踝,她将手缩进了地里,用力的顶起石板来。 段好赶忙朝前一跳,巨大的一声咔嚓声响起,段好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只见先前她们走过的地面,突然缩了进去,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来。 待腾起的灰尘沉了下去,段怡同段铭站在边上往下一瞧,只见下头四人摔作了一团,灰头土脸的。 “快快快,快拉我们上去,不然一会儿,这破玩意又要合拢了。不是说没有危险么?这还不危险,太坑人了。” 段怡瞧着着急的段淑,哈哈一笑,指了指一旁地上的一个梯子,“自己个走上来便是,那不是有梯子?” 关家只是想要后辈学机关术,可没有打算把他们困在里头,变成风干腊肉。 段淑的话戛然而止,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唤了段静一道儿,将那楼梯立了起来,然后掸了掸自己肩膀上的灰,快速的跑了上来,“咳咳,下头乌漆嘛黑的,我没有瞧见也是正常的。你不要把我当傻子瞧!” 段怡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得看着她。 待段家四姐妹全都爬了上来,将梯子又推倒了下去,那青石板路,又慢慢的合拢了起来。 段淑有些恼羞成怒,她吸了吸鼻子,转移话题道,“你们闻到了么?有花香味儿!指不定前头有芙蓉花儿,说起来京城这花不多见,锦城却是遍地都是。” 段怡闻着,皱了皱眉头,段淑说得没有错,这空气之中,的确是隐隐约约,有一股子幽香。 她想着,从怀中又掏出那小瓷瓶,拿了三颗出来,“一人一颗,提神醒脑的。前头不知道还有什么,要不你们原路返回?” 段好一听,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 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娴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子,朗声道,“三妹妹过于谨慎了,我们进来这么久,也只遇到了这么一个大坑。还是淑儿跳脱,不小心踩到了。” “我早就问过了,这机巧园里,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东西罢了。我们身为宴会主人,岂能提前退出?这是万万不可的。” “至于那提神醒脑的药丸,就不必了。我们自己随身也带着参片还有薄荷之类的,以备不时之需。这姑娘家家的,平日里多少吃一些养身子的药,可不敢胡乱吃,怕药性相冲了。” 她说着,冲着段怡笑了笑,“我是长姐,还是让我在前头探路吧。三妹妹有功夫在身,便在后头看着,必要时拉她们一把。” 段怡听着,无所谓的将药收了回去,“你说的都对,你先走,掉下去了我们正好避开,像大姐姐这么舍己为人的人,真是不多见了,感人肺腑,感人肺腑!” 第六十五章 开始乱了 段娴闻言,径直的走到了前头。 她已经习惯了段怡说话阴阳怪气的样子,左右再过几日,她便要做三皇子妃了。任由段怡再怎么背靠剑南,日后见了她,那也是要行大礼的。 这些姐妹们,不是她的敌人,而是日后三殿下争储最大的助力! 光是这样想着,她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她拿出自己帕子,递给了额头冒汗的段好,“五妹妹擦擦吧!刚才被我吓着了吧?” “其实这些机关,没有那么吓人。你看方才那个地窖,底下都垫了干草。关家是绝对不会让咱们受了伤的。” “你若是害怕的话,不如站到我身边来!” 一旁的段铭听着,欲言又止,眼睁睁的瞧见段娴将段好硬拉了过去,走在了最前头。 有了倒霉蛋子打头阵,这一路上,段怡差点儿没有笑掉自己的大牙。 她敢拍着胸脯说,若是有集齐所有机关,便能够召唤神龙的游戏,段好一定是通关第一人!她若是去练就一个金刚不坏之躯,便可以当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扫雷战士! 那叫一踩一个准,连带着不走第一不罢休的段娴一道儿,尝遍了关家老祖宗的毒打。 一会儿墙壁里头,冒出一把木槌来;一会儿又被水龙喷了一脸,那脸上还躺着水呢,就瞧见前头呼啦啦的喷起火来。 虽然不过是些吓唬小孩儿的玩意儿,并不会真伤了人,可将这一整条道儿走完,饶是一向端着的段娴,也已经是狼狈不堪。 她扶着墙喘着粗气,见一旁的段好腿脚一软,又要往地上坐,忙大呼出声,“妹妹不要!” 段好也是不想的,可她一路跑下来,简直是生不如死,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待她瘫坐下来,又是一阵熟悉的咔嚓声。 近在咫尺的出口,突然拔地而起,生出了一堵墙来。 众人欲哭无泪。 段淑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这花香越发的浓郁了,你们不觉得熏人么?头回去坟山上,满山的芙蓉花,感觉也没有这么香。” “大姐姐,莫慌。咱们从这里出去,搞不好就要碰到三殿下了,这堵墙说不定不是坏事,是好事。咱们正好先整整衣衫,我给你重新梳个头儿。” 她说着,朝着段娴走了过去。 才刚走出了一步,便感觉身后一阵巨力袭来。段怡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朝着她的嘴中,拍下了一颗药丸。 段淑一时不察,囫囵吞了下去,她涨红了脸,正准备开骂,就瞧见段娴捂着嘴,呜呜的哭了起来。她有些诡异的跪坐了下去,在旁边地上拈了拈,然后在身前一扔,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段淑瞧着脸色大变,“大姐姐这是怎么了?药丸,你的药丸还有么?” 段怡倒是没有记仇,果断的给了她一颗,又将另外一颗,递给了段静。 “大姐姐,张嘴!”段淑忙跑了过去,猛的将那药塞进了段娴的嘴中,可段娴却像是没有反应一样,依旧呜呜呜的哭着。 “殿下,黄泉路上那般冷,你一个人,可害怕?不是我背信弃义,忘记了曾经的誓言。实在是,我虽是段家长女,瞧着风光无限。可到底也不过是祖母的提线木偶。” “犹记那年初见,烈阳当头,我不过六岁而已,太后遣人接我,去了行宫避暑。你莲池垂钓……” 段淑闻言脸色大变,她猛的抬起手来,对着段娴的后颈脖子,猛的砍了过去。 可她一没有练过功夫,二也不是什么大力士,一个手刀下去,段娴只是身子晃了晃,她用手摸了摸脖子,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段怡皱了皱眉头,快步上前,一个手刀砍了过去。 段娴瞬间两眼一黑,倒在了段淑的怀中。 “怕是那香气导致的。五妹妹同大姐姐最遭罪,大口呼吸,吸进去最多的香气,是以发作的快。应该是能够让人产生幻觉的药。” “这雾气不是咱们这一条道上有,怕是别的路上,有不少人都中招了。” 段淑抿了抿嘴,刚想问为何段好没有事,随即想起了先前段怡叫她们用药,被段娴拦下来了的事情,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坐在地上,抱着段娴,认真的说道,“咱们都是姓段的,一家子血亲,就算平时有嫌隙,但那也只是小打小闹的。今日我大姐姐中了招,说出来的话,虽然并非她想说的。” “但是若叫有心人听见了,难免生出祸端。是以,我段淑在这里恳请诸位,就当是没有发生这事儿。” 她说着,眼眶一红,看向了众人,“尤其是我们姑娘家,行踏就错了一步,便是灭顶之灾。大姐姐有一句话说得没有错,内宅女子谁人不是那提线的皮影子,半分由不得己。” “大姐姐好强,若是知晓了这事,定是羞愤难当。我……” 段淑说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段好。 这里的其他人,都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唯独段好,同她们惯常是不睦的。 段好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她有些落寞的笑了笑,“我都明白的,便是看在小弟的前程上,我都不会乱来的。” “现在不是松一口气的时候,二姐背好大姐,小弟在一旁帮忙。若是开跑,四妹背起五妹,不要让她再踩机关了!” 段怡说着,心神一凛,再次拔出了匕首,先前那股子浓重的杀气,又再一次出现。 她已经能够听见,长剑拖在地上,发出来的刺耳的声音。 段怡余光一瞟,瞧见那群瑟瑟发抖的姑娘们,身形一转,冲到墙边,在其中一个凸起之上,按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咱们走,外面是一个小院,咱们躲到从中间往左数第三间屋子里去。” 段淑抿着嘴,点了点头,背起昏迷不醒的段娴,朝着大雾中扎去。 一旁的段铭,按照段怡的吩咐,在一旁扶着;段静也艰难的背起了段好,紧跟其后。 雾气越重,香味越浓,直到到了眼前,方才能够瞧见,这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头嘈杂得很,很多人钻来钻去的,时不时地发出尖叫声。 跑在最前头的段淑,咬着牙,顾不得那么些,径直的朝着段怡说的屋子冲了进去,段怡断后,啪的一下栓上了门,她快步的走到屋子的一面墙边,对着墙上的一幅猛虎下山图摸了摸。 只听得咔嚓一声,地面上凭空的出现了一个洞,一个长长的楼梯,展现在众人眼前。 “你们先下去,躲在里头不要声张,我去外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待事情了了,我再出来寻你们。” 第六十六章 噩梦再现 来人手中有利刃,先前在甬道之时,已经离他们只有数步之遥。 若只有段怡一人,便是没有长枪在手,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直接迎过去,看谁是在那里装神弄鬼。可偏生她带了不止一个拖油瓶不说,还有一个逢机关必踩的倒霉人。 机巧园中,关仲丘的宅院在中间,穿过这院子,又会重新出现十八道门,再穿越一次机关海,方可以出园。 段淑同段静都是深闺女子,叫她们咬咬牙背一会儿人勉强可以,可让她们背人出去,那被追上,乃是迟早的事情。 她从前来过,是以知晓这屋子里有密室,可以短暂藏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之忧。 可旁人能躲,她却是不能。 六年之前,眼睁睁的瞧着舅父送命,顾明睿出去引敌,她便暗自在心中发誓,绝对不会再让自己遭遇一回这种坐着等死之事。 乱世之中,她能够好运躲过一回两回,还能躲过第三回? 闻鸡起舞这些年,不就是为了今日这般,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杀他八百回合么? 她来关园,可不是同其他姑娘一样只是烘托气氛的背景板,而是想看那些人争夺关仲丘留下的手札,做个得利的渔翁的。 是以,她是要出去的。 段怡思路清晰,说罢目送着段家姐弟进了地下密室,她正准备再摸一次虎头,关上密室的门,就瞧见段淑探出了一个脑袋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显然段娴不轻,光身上的金镯子都有好几斤,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疯了么?”段淑猛冲上来,一把拽住了段怡的手臂,就要将她往下拉,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虽然带了颤,但尚未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 “你十岁才习武,不过六年,就当自己是武林盟主天下第一了?谁知道外头有什么鬼?”段淑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万一你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段怡刚想说着,便听到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二话不说,一把揽住了段淑的腰,跳了下去,在那半空之中,伸脚踢了踢暗室墙上一个微微的凸起。 段淑只觉得眼前一暗,再往上看的时候,那密室的门已经关上了。 她瞧着段怡没有出去,松了一口气,可听到上头房间门打开的声音,又忍不住紧张的捂住嘴来。 密室里颇黑,只有段娴耳朵上坠着的夜明珠耳环,有一些微弱的莹光,不至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段淑紧张的拉住了段怡的衣袖,竖起了耳朵,仰着头听上头的动静,这间密室格外的小,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一个方型的竖井,他们几个人待在里头,一下子就挤得满满当当的。 房间的门,被打开,然后又快速的关上了。 上头有人来回的踱着步子,发出了凌乱的咚咚声,段淑趴在楼梯上,一动也不敢动,等到那上头的声音停下来了,她方才伸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一瞧,她忍不住尖叫出声,就在她心中咯噔一下,以为全完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不知道何时,被一方大大的帕子,堵了个严严实实。 她那令人头秃的三妹妹段怡,正在瞪她。 不是,您就不能用您娇贵的小手,捂住我的嘴么?嘴里塞布条儿,那是山大王的手段! 段怡狠狠地瞪了段淑一眼,见她镇定了下来,方才朝上一步,竖起了耳朵听了起来。 习武之人的耳朵,比寻常人要敏锐许多,她听着上头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着,对着段淑比了一个三字。 段淑一愣,还来不及的说话,就瞧见段娴挣扎着站了起身,“可是三殿下受伤了?不行,我要打开密室们,让三殿下下来。” 见众人全都看着她,段娴抿了抿嘴,“若是殿下死了,我便要守望门寡;若是殿下没有死,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他定然知晓我见死不救,那我便是嫁过去,日后也没有好果子吃。” 她说着,毫不犹豫的踮起脚尖,拍了一把先前段怡踹的那个凸起。 咔嚓一声,密室的门打开了,两个人立马掉了下来。 段怡瞧见这个间隙,一个纵云梯,直接上了地面,她走到墙边,摸了一下墙上的老虎头,密室的门瞬间便关上了。 先前听到的那熟悉的长剑拖在地上的声音,已经到了门边。 段怡来不及多想,一个闪身,跃上了房梁,她定睛一瞧,险些没有掉下去。 只见崔子更悠闲的坐在房梁上,拿着一把小匕首,正在专心致志的削着自己的指甲。 段怡无语的看了过去:你有病? 崔子更不甘示弱的看了回去:没你严重。 段怡倒是想怼回去,可现实不允许,那下头有些年岁,已经脱了漆色的大门,猛的一下,被人给踹开了。 她屏住了呼吸,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一阵秋风吹来,浓重的雾气,还有杀气涌了进来。 段怡握紧的手中的匕首,余光一瞟,一旁的崔子更不知道何时已经长剑出鞘,她心中更是一凛,她与崔子更近在咫尺,竟然没有听到他拔剑的声音。 门外的人,不知道顾虑着什么,许久都没有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抬起了脚。 段怡在梁上瞧着,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血一个劲儿的往头上涌。 她定睛一看,之间那迈进门的右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在那靴子之上,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金色的波纹。 那两声宛若低音炮的桀桀声,更是同她六年之前,听到的那声音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情况? 这分明就是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来这关园抢关仲丘的遗物,想要找到河山令的线索。她以为自己同崔子更众览全局,是要得利的渔翁。 可不想,在场所有的人,都入了圈套,被人包了饺子。 她一早该想到的,这群黑衣人杀人,都是先下药,然后再屠杀。 六年前在驿站杀死顾旭昭的时候是,后来在襄阳杀死知桥的家人时亦是,到了这一回,更是如此。 段怡想着,举着匕首,猛的跃了下去,朝着那门口的黑衣人袭去! 第六十七章 消失的人 待靠近了,段怡方才看清楚,那黑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罩得看不出任何的身形。 他的手中拖着一柄长剑,比寻常人使用的要长上三分,他的手微垂,长剑朝下淌着血。 这柄剑根本就看不出模样,上头满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远远地以为是铁锈,近了方才发现,那上头全是血斑,好似这剑杀多了人。 血已经浸泡进了剑体里,让这柄剑都活过来了一般。 段怡的兵器太短,还没有到刺到那人面前,便被他的长剑轻轻地给拨开了。 段怡一个踉跄落在了地上,朝后退了三步,方才站住了。 显然,她低估了这个杀手。 “你明明武艺高强,远胜顾旭昭,为何还要先对他下药?” 段怡冷冷地问道,举着匕首寻找着那人的破绽,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时候。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段怡,桀桀笑出声来:“漏网之鱼。” 他说着,瞥了一眼段怡身后的地面,手中长剑猛的朝着段怡的脖子刺去,段怡只觉得眼前一花,先前还站在门口的黑衣人,竟像是瞬间移动了一般,杀到了她的面前。 好快的速度! 她想着,朝后一仰,险险避过不说,就着这势,顺着地面滑了过去,手中的匕首高举着,朝着那黑衣人的大腿根子扎了过去。 黑衣人瞳孔猛的一缩,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的同时,长剑转了个大圈儿,朝着段怡的手腕削去。 他的速度更快了! 段怡心中咒骂一声,早知道今日她便带着长枪来了!匕首太过短小,对付这种长剑,实在是太吃亏了! 她想着,此番并没有避让,匕首划着那长剑,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段怡身形一闪,亦是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到了那黑衣人的身后,匕首朝着他的脖子抹去。 黑衣人敏锐的感觉到了,亦是脚轻点地,桀桀怪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房梁上的崔子更终于跳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的提剑刺来,骂道,“哪里来的乌鸦,聒噪得很,影响人修指甲。” 段怡见状,见崔子更正面袭击,果断朝着黑衣人的背后刺去! 开玩笑,什么不能车轮战,不能以少胜多的君子打法,在他们师门里头,那是万万没有的。 黑衣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只见他的手轻轻一错,先前的那把长剑,不一会儿的功夫,竟是变成了两把略短一些的剑。 这杀手使的竟然是双剑! 他一手一个,同时架住了崔子更同段怡二人,就在他脚下生风,准备攻击之时,门外突然想起了一声口哨声。 黑衣人露出了遗憾的眼神,身形一闪,夺门而出。 段怡哪里肯罢休,快步追了出去,外头的烟雾气越发的浓重,等他到门口的时候,黑衣人已经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先前的尖叫声,还有兵刃交接的声音,陡然之间全部停止了。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段怡加快了脚步一头扎进了雾中,可没有跑上几步,迎头便撞上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跑在最前头的,是她的祖父段文昌以及关老爷子,段思贤以及关家二姐妹紧随其后,再接着便是锦城本地的一些达官贵人们,以及他们的护卫们。 一见到段怡,段文昌便欣喜的唤出了声,“怡儿,可算是寻到你了!你可瞧见你小弟?” 段文昌说着,快步上前,扶住了段怡的肩膀,“还有你大姐姐,以及三殿下同五殿下?” 段怡没有搭话,眼神锐利的朝着人群中看去。 她不看脸,不看手,就光盯着人的鞋看,可这么多人当中,没有一双鞋是黑色的靴子,上头绣着金色波纹的。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凭空消失了呢? 她同那杀手前后脚出来,那人也应该撞上段文昌他们才对。 机巧园的机关她十分的熟悉,这院子里头,并没有可以藏人的密室,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黑衣人怎么就飞天遁地了? 她按照从前看过的话本子猜想,那黑衣人会不会脱了衣衫,躲进了人群当中。 可这眨眼的功夫,换掉外衣已经是勉强,他又怎么能够连鞋子都换了? 她想着,朝着屋檐上看去,待黑衣人撤走,雾气明显飞快的消散了。 太阳打在了院子里,整个世界瞬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段怡回过神来,对着段文昌点了点头,“他们都在屋子里躲着,三殿下受了伤。其他人还好。” 段文昌脸色一变,朝着她指的方向快速的跑了过去。 许是听到了段文昌的声音,躲起来的人,一个个狼狈的跑了出来。 那些受了惊吓的少女,猛地朝着亲爹扑了过去,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死人了,五殿下身边的侍卫死了!好多血……呜呜呜……” 段怡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不远处横着几具尸体。 五皇子陈鹤清瘫坐在地上,他的脸上全都是血,胳膊被人划出了一道大口子,在他的大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脸上被划拉了一刀,皮翻肉绽的。 鲜血将他的脸给盖住了,辨不清楚长相,可是段怡瞧着那衣衫,一眼便知晓是屁颠屁颠的跟着五皇子的王占。 她正想着,崔子更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屋顶,冲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从屋顶走的? 那黑衣人手中长剑淌着血,若是从屋顶上走,定是会留下血迹,先前段怡在地面追,崔子更便默契的上了房顶,可是他也没有追到人。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段怡收了心神,对于无解的事情,她通常都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纠结。 而且,现在也不是她纠结这些的时候。 她想着,给了一脸震惊的关老爷子一个眼神。 关老爷子脸色一变,朝着这小院的书房冲了过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猛的嚎叫出声,哭丧着脸跑了出来,捶胸顿足起来,“我对不起我们关家的列祖列宗啊!我们关家的重宝机关术手册,不知道被哪个挨千刀的给偷走了啊!” “那东西一直好好的在里头搁着,从来都没有人来偷过。今日是什么糟心日子,不仅有人来袭,还把我们关家祖传的命根子给偷走了啊!老夫便是现在死了,那无颜下地去见老祖宗啊!” 关老爷子说着,用袖子捂着脸,嚎哭起来。 他演着,手心里全是汗珠子。 好家伙,幸亏听段怡的早就把东西转移走了,换了一本假的。 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是真偷啊!那本假的册子,都不翼而飞了。 第六十八章 不止一个 段怡瞧着,嘴角抽了抽。 不是,平日里你们关家不就随随便便的把所谓的老祖宗的“命根子”,扔在这小院子里了么? 指不定都叫书虫蛀出几个洞来了! 现在哭得是不是太过火了,让她有一种家里办白事的错觉! 虽然这事儿她颇为擅长,但您老人家不擅长啊!哭得也忒假了些,像是那丧礼上唱夜歌的人,嘴巴一张:“家中那大孝子,睡得一脸涎,你爹在黄泉路心慌慌!再看那次孝子,笑得裂开嘴,你爹在阎王殿哭断肠……” 嚎得响是响,但他不伤啊!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像段怡一般,熟能生巧,一眼就能够瞧出谁是美娇娘,谁是白骨精。 在场的其他惶惶不安的人听着,都对关老爷子投来了同情的眼神,尤其是锦城本地的一些官员们,好些走上前来。 关老爷子可不是寻常的工匠,他是乡绅地头蛇,外来的任职的官员若是不给这种人几分体面,那在这地界,是要吃大亏的。 段怡静静地瞧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四周一片狼藉,五皇子周身都是血,看上去有些痴痴傻傻的,王占已经被人抬到了一旁去,不少侍卫一个个验看着尸体,抬到一边去。 此刻段文昌已经扶着受伤的三皇子,从那第三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听到关老爷子的话,段文昌一脸讪讪,“关兄,今日将你这园子弄成了这样,还害得你丢了祖传之物,老夫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只不过诸位,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们本来在附近的茶楼里叙话,可突然之间,瞧见这机巧园上空浓烟密布,看不清楚下头发生了何事,便往这边赶。” “还没有进门,恰好遇见了急着跑来报信的两位关家的小娘子。等进了机巧园,瞧见的便是这般场景。这么多人受伤,那么凶手呢?凶手到哪里去了?” “你们可看清楚了,杀人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一共有几个?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出手,伤了两位殿下不说,还抢走了关家的秘籍!” 三皇子有些虚弱的捂住了胸口,一个胖乎乎的太监,气喘吁吁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的身后带着大队的人马,不等三皇子说话,来人大手一挥,“给我搜!” 这太监,乃是三皇子身边的掌事太监,人称喜公公。 当日青云山段家的宴会上,喜公公因为水土不服,并没有过来。 “给我搜,一个贼人都不要放过!”他说着,眼睛瞟了地上发呆的五皇子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贼喊捉贼,自己个装受伤,其实意在我们殿下。” “殿下在剑南遇刺,这事非同一般,必须要有一个说法,不然的话,我们绝不罢休。” 段怡一听,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那太监不悦的横了过来,他手中拿着拂尘,气势汹汹的指向了段怡,“你笑什么?” “我笑你一来便说一个贼人都不要放过,后又说贼喊捉贼的,骂自己倒是骂得挺凶狠”,段怡说着,一步上前,“不知道公公要找谁要说法?” 喜公公上前一步,怒道,“这是剑南道,顾使公是不是该给个说法?这是关园,谁知道姓关的是不是包藏了什么祸心?” 关老爷子一听,一蹦三尺高,他愤怒的朝着那老太监撞了过去,“我还说是你们偷了我关家的秘籍呢!你倒是张口就来,嘴巴吃了粪么,说话这么臭不可闻!” 那喜公公双目圆睁,抬掌就朝着关老爷子的胸口打去,段怡脸色一变,将关老爷子一把拽到了自己身后,伸手朝着喜公公对了过去。 喜公公一个趔趄,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撞在了身后的侍卫身上,那群侍卫见势不对,瞬间抽出剑来,将段怡围在了中间。 “段三姑娘有这般功夫,难怪有嚣张的底气!”喜公公伸手擦了擦嘴角。 段怡收回手掌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你都没有我这般功夫,都敢这么嚣张了,也难怪生起气来,连自己个都骂。” “好家伙,你们在剑南道如厕不通畅,是不是还要怪这里的土地公加油鼓劲不卖力?” 她说着,看向了段文昌扶着的三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公你才是三殿下呢!自己个没有本事,抓不到凶手了,就想要往顾家同关家的脑袋上扣锅。” “你们最好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这个本事!” 段怡说着,手轻轻一抬,夺走了一个侍卫的佩剑。 喜公公恼羞成怒,大手一挥,眼瞅着就要打起来了,那边的三皇子,方才费劲的说道,“公公先行退下,段三妹妹说得没错,这事同关家还有顾家都没有什么干系。” “适才多亏了段三妹妹救我,将我放进了密室中躲藏,她自己一个人出门迎敌,不然的话,公公过来,便不是兴师问罪,而是给我收尸了。” 喜公公一听,一脸心疼的朝着三皇子奔了过去,他愤怒的骂道,“郎中还愣着做什么,快来给殿下包扎伤口。” 段怡听着,有些意外的看向了三皇子,他的眼睛清澈发亮,即便也是一身血,却还是清冷冷的,像是一支将毛发打理得干净整洁的仙鹤一般。 见段怡看过来,三皇子虚弱的笑了笑,“关家的机关术,的确是很有意思。为了避免伤人,箭头都包了软布,陷阱底下垫了干草……” “本来还好好的,可突然之间,便起了带香味的雾气。然后我身边的人,开始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起来,我觉得不对,领着尚有神智的人,想要原路返回,却不料过道的墙突然就开了。” “五弟同王占一脸惊恐的跑了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正在追杀他们的黑衣人。五弟……王占替五弟挡了一剑,那剑割在了脸上,全是鲜血。” “我还来不及动,我这边的来路,也来了一个黑衣人,他拖着长长的剑,朝着我追来。我在身边的人掩护之下,朝着机巧园中心跑……” 三皇子说到这里,有些痛苦起来,他的眼眶一红,“等跑到这里,我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死光了。我也实在是跑不动了,便择了一间屋子,躲了进去……” 三皇子肯定的说道,“杀手,不止一个。” 第六十九章 车上议事 三皇子说着,认真的看向了段怡,“若是杀手是顾使公所派,段三姑娘又何必多此一举救我。” 段怡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我一个弱质女流,若非那杀手听到了撤退的哨声,怕是就要香消玉殒了!” 现在手掌还在发麻的喜公公:弱质女流,你在说谁? 大难之后方觉得腿软的段淑:弱质女流,撸起袖子就冲,拉都拉不住的弱质女流? 见三皇子这般说了,那喜公公也不好再多言,他狠狠的瞪了段怡一眼,忙叫人抬了软轿过来,将三皇子给扶了上去,又朝着段文昌行了个礼。 “段相,这事儿一定要追查到底。不过我们殿下有伤在身,便先走一步了”。 他说着,也不等段文昌同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关府。 有了他开头,不一会儿的功夫,站在这园子里的人,就少了一大半去,几乎只剩下段家同关家的人了。 关老爷子一手抹泪一手捂住胸口,“还是段相看得真切,瞧瞧那些人,说的什么话?我一个老木匠,方才才见了殿下们头一面,作何要害他们?” “我要是养得起那么厉害的杀手,还至于被祈郎中摁在家中打棺材么?” 他说着,身形摇晃了几下,一旁的关灵同关乐,忙一手架住了他一个胳膊,将他搀扶了出去。 段怡冷眼瞧着,觉得这是关老爷子演了这么久,最情真意切的一幕。 那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仿佛都能听到老爷子“终于演完了”的心声。 四周一下子静寂了下来,像是潮水退却一般,除了一片狼藉,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段文昌瞧着好手好脚的众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苦笑出声,“都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你们祖母若是知晓了这消息,怕是要吓晕过去。” “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娴儿你回去找些好药材,给三殿下还有五殿下送过去。”, 段文昌说着,又看了段静一眼,“静儿你性子稳重,同你大姐姐一道儿,给今日邀请的宾客,每人都备一份厚礼。” “毕竟是,是在我们段家办的小宴上,出了这样的大事,理应如此。” 段静头一回被点名,有些惊恐的抬起头来,她不敢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段文昌说着,又补充道,“尤其是王占,他伤得颇重,礼备厚一些。” 他说着,拍了拍身边段思贤的手,“你这个当爹的,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扶铭儿。” 众人惊魂未定,谁都有没有多说什么,快速的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待所有的马车都动了,段怡方才撩开了自己的马车帘子,跃了上去。 果不其然,崔子更已经坐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段怡坐了下来,前头的知桥同知路,立马赶起了车。 “那人身量同你差不多的,就是杀死我舅父的那一个。手中长剑你也瞧见了,十分的特别,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一柄长剑,能够分成两柄剑的,你可知晓一二?” 崔子更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使用双剑的人极其少,他的武功路数也很诡异,我站在房梁上仔细观察过了,并非我们熟悉的那些门派的功夫。” 段怡并不失望,若是一下子就能够找到蛛丝马迹,她同顾从戎也不会追了六年,都一无所获了。 “虽然剑上有血腥味,但是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味儿,我没有办法分辨出具体是什么香,但是我能闻到金钱的味道,这香不便宜。” 崔子更一梗。 他本来就已经面无表情了,实在是不知道该再怎么面无表情的来表示自己的无语。 “我该夸你么?人家见钱眼开,你倒是好,见钱鼻开。” 段怡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儿,“我可没有同你说笑。六年前我舅父死的时候说,若是他没有中毒,定是不会被害。所以我一直以为,这些杀手武功不济,所以方才要使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今日却是发现,是我想差了。他的武功很高,我若是非要杀他,必须抱了必死的决心,用上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 崔子更挑了挑眉,“简单点,他的武功在你之上,同我不相伯仲。” 段怡觉得自己简直牙痒痒,她为何打不过这厮?不是她的天赋不好,而是她学得太晚,时间太短。她只学了六年而已。 “叔叔您怎好意思同小姑娘比”,段怡没好气的说道,“他年纪不小,不是我们同辈人。” 段怡说着,一边快速的回想着当时对战的场景,她怕隔得再久一些,就要忘记了。 “这次袭击,明显主要是针对三皇子同五皇子来的,死的人也多半是他们的侍卫。除了兵部侍郎的那个儿子王占,他明显更亲近五皇子一些,应该是被殃及池鱼了。” “三皇子受了惊吓,血都透过地面的缝隙,滴到密室里去了。杀手又不是蠢货,不可能没瞧见,那血迹滴到中间的位置,然后就没有了。” “当时我们两个还在房梁上,没有下来。我能感觉得到,他站在门口迟疑了……” 崔子更皱了皱眉头,“他接到的任务若是杀皇子,那没有道理迟疑。难不成他是因为看到了侄女你而迟疑,他认识你?” 段怡摇了摇头,忽略掉了崔子更刺耳的“侄女”二字。 “应该不可能,他若是因为认识我而迟疑,当年就不会在我带着顾明睿逃跑之后,继续派杀手截杀我了。若不是我运气好,反杀成功了,现在我早就成了一堆枯骨了。” “那个屋子里,除了我同三皇子之外,还有你以及我在段家的那群兄弟姐妹们。” 崔子更停顿了一下,突然道,“黑衣人一定不止我们见到的那一个,因为他是听到了同伴的哨声,方才撤走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突然飞天遁地。” “他极其有可能,就藏在当时在机巧园里的那群人当中,你为何不叫人封锁了园子。就那么眨眼的功夫,他身上可能还带有来不及销毁的证据。”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心酸的说道,“你又是为什么不封锁呢?” 崔子更瞬间了然,不由得惆怅的拍了拍段怡的肩膀。 他以前风光,段怡看着风光,实际上不过都是孤家寡人罢了,手下那么小猫三两只,能干得了什么事?此番他们没有预料黑衣人会突袭,是以并没有让剑南军做准备。 关园那么大,到处都能够藏人,机会就在那么一瞬间,可只要等上一炷香时间,像黑衣人那样的高手,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现场那么混乱,各府的人进进出出的,等到剑南军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再则两位皇子受伤,便是顾从戎在这里,也没有拦着他们不让回去疗伤的道理。 崔子更说着,话锋一转,“你不如跳出来看看,黑衣人武功那么高,却怎么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都没有杀死?” 第七十章 两种猜想 崔子更的话,犹如一记重锤,锤得段怡直到夜深了,依旧是睡意全无。 她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支画眉的炭笔,在纸上画着…… 只不过离她画的上一笔,已经过去了许久,她并没有想出什么新的线索来。 黑衣人杀伐果决,顾旭昭一行人顷刻之间全被杀害,知桥全族一夜之间覆灭。这群人杀人如切瓜,根本就没有猫抓老鼠的性子。 段怡想着,将画的那张黑衣人的画像,搁在了一旁。 这张画像上,别的地方她都画好了,可那双眼睛,却是怎么都下不了笔。 “姑娘,别画了,我给你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这莲子还是我从晏先生那儿讨来的呢,小崔将军好吃,他们那儿的食材,那都是顶好的。” “从前我们当真是青蛙蹲在了井底,随便吃了点苔藓,便觉得是人间美味了。” 知路说着,推开了屋子的门,将那一碗银耳莲子羹,搁在了一旁的小圆桌上,又走过去关上了门,深秋的夜里,越发的寒凉了。 “知桥这么夜了,还不回来,也不知道她抓住了那凶手没有。姑娘真是心细如尘,知晓她报仇心切,在家中待不住,特意让她随着剑南军一起全城搜捕。” 段怡放下了手中的炭笔,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走到了圆桌之前。 知路的银耳羹熬得极好,浓稠却又不过于甜腻,段怡轻舀了一口,叹了口气,“从前是大海捞针,如今大海变成了鱼塘,若是不让她去拼上这一回,那些缩头乌龟下次再露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崔子更一言惊醒梦中人。 她当即便快马加鞭的去了顾家,让顾从戎先下手为强,下令捉拿凶手。 黑衣人那般厉害,两位皇子却只是受了伤,并未丢了性命,有两种可能性。 一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杀两位皇子是假,故意来这么一出,将黑锅甩到顾从戎的头上。布袋口刺杀,证明了段怡的猜想,陛下是想将剑南道,作为两位皇子的角斗场。 谁能拿下剑南,谁就有了军功在身,离那储君之位,又更近了一步。 顾从戎六年前遭逢大难,又有乔家的前车之鉴,绝对不可能和平削藩,那么大战势在必行,且很快就会开始。 这个时候,占领道德高地,至关重要。布袋口刺杀顾从戎给两位皇子留了余地,没有留下活口,亦是进城之后,没有追究半分。 两位皇子却是没有这般高风亮节,他们并非没有可能使出了这么一番苦肉计,然后倒打一耙,说整个剑南道只有顾从戎有这个实力,能够养得起可以刺杀皇子的凶手。 并以此为借口,直接同剑南开战。 至于那黑衣人乃是当年杀死顾明睿的凶手这事,只有段怡一个证人,做得什么数? 是以,她立即让顾从戎先下手为强,一边搜查凶手,一边暗地布防,以备对手突然暴起。 但是,段怡端起那银耳汤,豪迈的一口干了,她认为事实应该更加接近第二种。 段怡擦了擦嘴巴,又回到了桌案前,她拿起炭笔,又取了一张新的白纸,在那纸上画起了机巧园来。 五皇子是最先被黑衣人攻击的,他身边的人,几乎死了个一干二净,还连累了王占毁了面容。看上去他是最惨的,可是这其中,有两个可疑之处。 段怡想着,在五皇子所在的通道处,开了一个口…… 即便是战到只剩下了孤家寡人,五皇子依旧好命的没有死,不光如此,他还祸水东引,成功的打断了三皇子逃命的步伐,使得黑衣人汇合,合力追杀二人。 三皇子侥幸逃过一劫,是因为有她同崔子更这个意外出现。 可五皇子呢?五皇子又是怎么在黑衣人手底下活下来的? 所以第二种可能性,便是黑衣人要杀五皇子是假,帮助他除掉三皇子是真。 三皇子陈铭母族富贵,且他又年长稳重,在争储之中,比五皇子陈鹤清要有优势得多。相反,五皇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最容易剑走偏锋,用鲜血来洗出一条登天路的人。 “五皇子身边最大的助力,就是王占了,可王占这回几乎是废掉了。毁了容貌的人,若是想要再走文官之路,怕是艰难了。他怎么会指挥得动黑衣人呢?” “六年之前,他也不过是个孩童而已。” 段怡嘀咕出声。 这事儿,就像是一潭泉水,好似看得清,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清。 像是有一层朦胧的雾气,就在眼前了,却怎么都揭不开来。 正如段怡画不出来的那双眼睛一样,她觉得似曾相似,却又有强烈的违和感,好似不曾见过。 按道理,杀气这么重,个人色彩浓烈的像是打翻了调色盘的一般的人,她只要见过,就不可能忘记的。 “姑娘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剑南军这么多人,凶手能抓不着?他都自投罗网跑过来了,那不是插翅也难飞,找到他们那都是迟早的事。” “总不可能,他还跟那妖精似的,转个圈儿,就变了张脸罢。” 段怡一愣,“转个圈儿,就变一张脸么?” 知路一听,瞬间来了劲,“姑娘忘记了,咱们年节的时候,去逛灯会,还有那杂耍班子的,玩儿变脸呢!变脸有什么难的,我看姑娘你的脸就跟那六月天似的,说变就变。” 段怡若有所思起来,她拿着炭笔在桌上点了点,过了许久,她抱了抱脑袋,将那炭笔一甩,索性躺倒床榻上,扯开了被子盖在了头上。 知路在一旁瞧着,悄悄地将灯拨暗了一些,坐到小火炉边,拿出了又个扇面绣了起来,这眼瞅着段娴就要出嫁了,家中的姐妹们添妆的时候,不光会送一些珠钗,还会送一些绣件。 段怡从来都没有学过这东西,自然是只能靠她了。 她也帮不了姑娘出谋划策,二帮不了姑娘打遍天下,便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了。 听着段怡的呼吸声,知路笑了笑,“姑娘睡不着么?要不听我说说听来的一件事?” 段怡一个猛虎翻身,托着腮看向了知路,“什么事?” 知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相爷有意把静姑娘嫁给王占。” 第七十一章 段静亲事 段怡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段家祖坟榻了,是段静刨的么?” 知路被她吓了一大跳,针扎到了手指,赶紧放到嘴中吸了吸,“啊?” 段怡无语的摇了摇头,“要不然的话,段家同她有什么仇怨,要将她往那火坑里推?” 段文昌这下的是一步什么棋? 他这是打算同段老夫人一道儿,把重宝押到三皇子身上,想着王占毁了不好成亲,便用一个孙女来换去王家的倒戈? 毕竟五皇子身边并没有几个得力的助手,王占同他一道儿长大,多少是有情分的。 亦或者是说,他瞧着今日刺杀凶险,两位皇子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了,所以方才想要分散风险,大周不许一家出两个皇子妃,他便另辟蹊径,想要段静嫁给五皇子的心腹? 更有甚者,王占是在段家宴会上毁了容貌,王夫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出不了仕途,娶不了贵女,怕是会赖上段家了,是以段文昌便用段静,来抚平王家的怒火?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东西! “就是说啊!先前王占在青云山,想把姑娘推下水,奴可是瞧在眼中呢!那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妄为读书人君子之称!” 知路说着,一脸忿忿,“我听说那王占脸还被划烂了,便是好了,那也不人不鬼的。还有他那亲娘老子,是个不好惹的角色,静姑娘嫁过去,怕是没啥好日子过。” 段怡听着,回想起此前在那机巧园,段文昌特意叮嘱段静给王家准备重礼的样子,心中对于知路的话,信了十之八九。 “你是听谁说的这个事儿,今日上午,祖父都像是刚刚想起来,自己个家中还有这么大一个庶出孙儿似的,到了夜里,就把她的亲事给定下了?” 知路摇了摇头,“定没有定下,我不晓得。不过,我给姑娘讨莲子的时候,亲眼瞧见了。老爷领着静姑娘一道儿去了王家探病,带着府上给相爷瞧病的薛郎中一道儿去的。” “后来回来的时候,王夫人也来了青云巷。却是先去了五殿下那儿,出来的时候,脸那是铁青的。然后转头就来了段府,同相爷在书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等王夫人一走,老夫人便唤了静姑娘去上房。静姑娘出来的时候,手腕上套了一对新的玉镯子。我听老妈妈们说,那是老夫人压箱底的好东西。娴姑娘之前定亲,老夫人也给了她一对。” 段怡眼睛一亮,“只要定亲,就给大镯子么?” 知路一听,紧张了看向了段怡,“姑娘你在想什么!不要乱来!” 段怡嘿嘿一笑,“我想着,左右我是要做寡妇的,若是个好人,我倒是下不了手去,若是王占,嘿嘿,趁他病,要他命!直接嫁过去把他给咔嚓了,就说他是此番重伤不愈!” “他救了五皇子,五皇子怎么着也得给座金山吧?我从段家出嫁,怎么着也得给个银海吧?至于他那凶悍的老母亲,再凶悍还能有我凶悍?” 知路闻言差点儿没有晕过去。 “姑娘!那王占是个什么货色,姑娘同她的名字摆在一块儿,那都是沾了晦气!姑娘要嫁……当……当……小崔将军若是江南王,那方才勉强能配得上姑娘!” 段怡见她着急上火,哈哈笑了出声,“逗你呢!你姑娘我至于眼皮子那么浅,为了一对手镯就把自己给卖了?起码得大周的山是我开,大周的地是我栽……” 知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唉声叹气起来,“别说姑娘了,便是静姑娘,我都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姑娘,我可算明白,知桥当初为何说我蠢了。” “这相爷的心,真的是比石头还硬呢!长在他身边的娴姑娘静姑娘,都说说就嫁了,到了姑娘的份上,还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我也是蠢,还指望着他们对姑娘心生愧疚,念着姑娘一家子血亲。” 段怡拍了拍她的肩膀,嘲讽地笑了笑。 …… 翌日醒来,天刚刚蒙蒙亮,段怡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枪法,待到东方大亮了,方才用了朝食。 她本想着,昨日遇到了那般事情,段家怎么着也该闭门谢客,气氛紧张才是。 可万万没有想到,刚一出院子门,便瞧见了提着篮子摘花的段家姐妹三人。 “三妹妹可算是出来了,昨日本想来多谢妹妹,可一回来,便喝了郎中开的安神汤,早早的歇了,是以没能过来。今日一大早,我们几个便特意在这里等着,想要答谢三妹妹相救。” 段娴一见段怡,立马亲切的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比起平日里一副端着的样子,今日的段娴,显得可亲了许多,倒是更有了几分亲姐姐的模样。 段怡毫不客气的点了点头,“是该谢我。” 段娴半点不恼,笑出了声儿,“三妹妹果然如同淑儿说的,是个心直口快的。救命之恩,涌泉难报,我们三个凑了凑,这个梳妆匣子,便当做是你的贺礼了。”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三殿下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我们成亲的日子定下了,就几日功夫了,按照习俗,他这几日不便登段家的门。” “是以一会儿喜公公会给妹妹送谢礼来,等到成亲之后,再亲自登门向妹妹道谢。”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梳妆匣子,递给了段怡。 段怡笑弯了眼睛,果断的叫知路收下了,不要白不要,毕竟祈郎中有保兴堂,关老爷子有百八十箱俗物,她,段怡,什么也没有! 她想着,眸光一转,看向了一旁的段静,“四妹妹今日好似同往常不同些,平日里穿得比我还像去上坟的,今日好看,出水的芙蓉花一般。” 段静见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了自己身上,紧张的揪住了衣角,“三姐姐莫要打趣我!是大姐姐非要我穿上的。” 一旁的段娴笑眯眯的拍了拍她的背,“将脊背挺直了,你也是段家的姑娘,不差什么的,就应该穿得鲜亮些。也不是这衣衫好看,是妹妹你好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整个人都不同了。” 段怡佯装疑惑,“四妹妹何喜之有?” 段娴捂了捂嘴,见段静臊得满脸通红,替她说道,“祖父给四妹妹说了门好亲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段淑便重重的哼了一声,骂道,“什么好亲事?王占算什么好亲事?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她说着,一把抓住了段静的手腕,“四妹妹,趁着现在还没有走六礼,你去同祖父说,就说你不要嫁给王占!” 第七十二章 与你不同 段娴的脸一下子挂不住了。 这还是头一回,段淑在人前驳了她的话。母亲去得早,哥哥常在外院读书,她们姐妹二人,一直相依为命。段淑向来唯她马首是瞻…… 段娴抿了抿嘴,冲着段淑笑了笑,“淑儿浑说什么,这是祖父亲口定下的亲事。兵部尚书年纪大了,不久便要告老还乡,王侍郎极有可能会更进一步。” 段淑瞧着她的模样,声音小了几分,她几乎是嘟囔着的说道:“若是祖父让我嫁给王占,大姐姐也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么?” “你又犯浑了”,段娴的声音,带了几分尖利。 夹在二人中间的段静,被这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大跳,她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左右为难起来。 段怡瞧着,抻了抻手脚,昨儿个没有赢过那黑衣人,让她十分的在意,早上不由得便多练了一会儿,感觉有些过头了。 段淑本来气鼓鼓的,瞧着她这副模样,顿时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河豚。 “你怎么像那河边的老丈似的,张口养生之术,闭口长寿功夫?” 段怡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你若是被成百上千岁的老祖宗包围着,你也会跟我一样,得强忍着,才不会张口老夫,闭口老娘!” 段怡这么一打岔儿,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段静感激得看了她一眼,提着那装着花瓣的篮子,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凉亭。 “不如咱们几个,去那边凉亭坐坐,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么?一会儿我给姐姐们蒸花糕吃。” 她的声音如其名一样,安安静静地,像是无声的泉水。 段怡点了点头,抢先一步,朝着那凉亭走去,还没有坐下,就感觉自己身边一阵风吹过,定睛一看,段娴已经率先抢了上座,稳如万年老佛。 她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寻了最近的石凳儿坐了下来。 段静将那装有花瓣的篮子,放在了石头圆桌上,方才最后一个落了座,“这手边无茶,让我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姐姐们都为我着想,我心中无比的欢喜。” 她说着轻笑了一下,段怡这才发现,段静生得十分的甜美,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圆圆的梨涡儿。只是她平常不怎么笑,或者说,段娴强势,段淑美得惊人,让人实在是很难注意到她。 段静说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淑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淑姐姐的问题,娴姐姐不好回答,便我来答罢。王占于淑姐姐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亲事,可于我而言,我已经很是知足了。” 她说着,轻叹了一口气,“人与人生来便是不同的,我与姐姐们,同段好妹妹,都是不同的。” 段淑一愣,嘴巴张了张,神色复杂起来。 段家五个姑娘里头,只有段静是庶出的。 段怡并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伸出手来,拿起了篮子里的一片花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撕着。 段静的声音很平静,“我是庶出的。庶女的下场,姐姐们瞧得多了,自是知晓。那最不好的,随手被送了出去,给人做妾;命稍微好一些的,做了老翁填房,勉强有了个正室的名头。” “再好点的,嫁给门当户对的庶出子,继续在嫡母手中讨生活,浑浑噩噩的过上一辈子;更好一些的,嫁了个金榜题名的穷书生,虽然清贫了些,但是到底能挺直腰杆子吃饭。” 段静说着,轻轻一笑,“说到这里,淑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简直撞了大运了。” “王占兵部侍郎嫡子。我知晓他有许多毛病,读书不成器,脸上还……可若不是他有这些缺陷,又怎么会甘愿娶我一个庶出的姑娘呢?” 段淑一听,猛的站起了身,“你就嫁穷书生不行么?哥哥在江南做官,离这里也算不得多远,我可以给他写信,叫他寻觅……” 段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穷,也并没有奢望过,做什么人上人。但是,谁又能保证,穷书生就没有毛病,是个好的呢?我已经知足了。” “你不会明白的,昨日是祖父这么多年,头一回想起我;阿爹走在街上,遇见了我,怕是都认不得,他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段静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大姐姐有祖母做靠,淑姐姐出嫁若是受了气,还有大哥哥同三皇子府为你撑腰;怡姐姐虽然没有长在段家,可外祖家是高门不说,自己个亦是武艺高强,不在话下。” “我什么都没有,祖父觉得我多少有些用处,那我出嫁之后,便还有娘家可靠。” 段怡皱了皱眉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递给了段静,“你说了这么多,王家是门好亲,你又作何要哭呢?” 段静一愣,呆呆地接过了帕子,她擦了擦眼角,笑了笑,“大约这就是喜极而泣吧!” 她说着,难得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头一回同姐妹们说心中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到了明年芙蓉花开的时候,说不定这段家的院子里,一个姓段的小娘子,也没有了。” 她这么一说,段娴同段淑,都有些惆怅起来。 段怡看了看凉亭外的天空,今日有很多云,压得天空灰蒙蒙的。 她将桌面上被她撕得七零八落的花瓣,一把扫到了地上,坚定的看向二楼段静,“你若是不想嫁,尽管来找我,我可以让你嫁不成。” 段静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多谢怡姐姐,我已经想明白了,祖父的安排,便是最好的安排。我也想不出来,其他更好的安排了。” “怡姐姐添妆的时候,记得多给我些就好了。” 一旁的段淑听着,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女土匪都说要抢亲了,你还不乐意?你就一脑门子扎进去,到时候有你苦头吃!” 她说着,又对着段怡翻了个白眼儿,“她一个守坟地的,能有什么给你的?连小弟玩得不要的珠子,她都眼馋得很,到时候我给你。” 段淑说着,从篮子里捡起了一片不知道被谁的指甲抠出了个洞的花瓣,放到了自己的眼前,透过那个小洞,她将在坐的三人,挨个的看了一遍。 “若我是祖父,祖父是我,该有多好。” 第七十三章 可以寻我 段怡惊讶的伸出手来,摸了摸段淑的额头。 “没烧坏脑子啊!十八岁的姑娘不当,要当八十岁的老头儿,是怕我打你脸时候手会滑,所以加上百八十道褶子么?” 段淑啪的一下拍开了她的手,对着她做了个鬼脸。 段娴瞧着,轻轻蹙眉,她笑着伸出手来,捏了捏段淑的脸蛋儿,“好了,现在谢礼也已经送了,我瞧着三妹妹先前是要出府去的,咱们别误她的事情。” “花瓣已经摘好了,不如先去四妹妹屋子里,同她一道儿做花糕。歇了晌之后,正好拿来配茶吃。” 段静忙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大姐姐的嫁妆不是好没有备齐么?祖母怕不是要寻你们。那花糕我做惯了,快得很。你们都自去忙去,等着吃便行。” 段娴冲着她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四妹妹了。” 说话间,姐妹四人都站起了身,段怡眼疾手快的帮段静提了装花的小篮子,段娴照旧是抢先一步出了凉亭,段淑紧随其后,到了那岔路口,二人率先道了别。 段怡见她们走远了,将那花篮递到了段静手中。 她想了想,到底说道,“你心中透亮,劝你的话,我便不多说了。先前我说的话,在你出嫁之前,都有效,你可以随时来寻我。我若不在,你告诉知路说你想明白了,我便懂了。” 她说着,又道,“成亲之后,若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亦是可以来寻我。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断家务事。” 段怡说着,清了清嗓子,大摇大摆的朝着门外行去。 待她走得见不着人影了,段静方才喃喃的说了一声谢谢。 一出段府,段怡觉得整个人都心情舒畅了起来,虽然城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遇见巡逻的剑南军,但城中百姓依旧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奔跑着玩抓人游戏的小童,吆喝着卖秋果的小贩,还有在门前哈哈的说着闲话的老大娘…… 这些嘈杂的市井之声连带着空气中弥漫着着焦香味和呛人的山椒味儿,混合在了一起,形成了锦城独有的烟火气。 段怡在这里生活了六年,这是她心中,家的味道。 一旁的知路,紧紧地抱着双臂,张着眼睛四处张望着,段怡感受到了她的不同寻常,扭头一看,便瞧见了她隆起的上腹,“你怎么像是在猫跟前散步的老鼠似的,仓皇得很?” 她说着,指了指知路的肚子,“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的功夫,我便要做姨母了不成?” 知路欲哭无泪,她凑到了段怡耳边,“姑娘,糟心了!先前我竖起耳朵听你们说话,忘记将那匣子给放回屋子里去,就这么抱着出了门。” “我现在总觉得,街上的人都生了天眼,一眼便能瞧见我身上带了……” 她说着,将宝物二字吞了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段怡听着无语,“亏你想得出!这锦城里,哪个敢拿我的东西!嫌他家祖坟太空,要自己个躺进去显得家大业大不成?” “你快些拿出来,谁家十月怀胎,怀了个板砖的。” 知路硬着头皮,在怀中掏了掏,将那梳妆匣子掏了出来,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她眼尖的瞧见了坐在不远处的路边小摊儿,吃着串儿的祈郎中,立马撒丫子飞奔了过去。 “唉,都怪你太穷了!你看把人家知路,抠成什么样子了!一个木匣子而已,不知道的,还当是金丝楠木大棺材。就算是金丝楠木的,鼻屎大的一点儿,把你烧成了灰,才装得进去。” 知路一听,连连呸呸了好几口,“先生浑说什么!我家姑娘,那是要长命百岁的!老小老小,老头子就是小儿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段怡听得好笑,一屁股坐了下来,毫不犹豫的拿起了锅中煮好的一串团子,咬了一口。 “先生句句是真言,这不一眼就看穿了我穷得要命,今儿个就吃先生的了。” 她正说着,就瞧见一个大大的肉饼子,递到了她的眼前,“段三,祈先生是郎中,他能有什么好吃的,只要药吃,苦得要命。” “你吃我这个,童门肉饼,先前我都没有拿出来,怕先生把肉香给闻没了,特意给你留着呢!使公还有知桥,都像发疯了似的,搜了一宿不让人睡。” “我恰好搜那一块儿,便给你买了肉饼子,香着呢!” 说话的人是苏筠,因为刚刚值守下来,他还穿着一身军服,来不及换,比起平日里,少了几分孩子气,他捧着肉饼子,双目亮晶晶的。 段怡不客气的接过肉饼子,咬了一口,“可搜着了什么?” 苏筠摇了摇头,“狗毛都没有瞧见一根,我刚下来,老贾又上去搜去了!他倒是嫌累,我只恨昨日没有去那关园,崔子更也不如传说中的有本事,若是有我在一旁帮段三你护航,定是不会让那贼人逃走。”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然后低下头去,将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了段怡。 “段三你不是穷么?唉,我以前做小王爷的时候,还挺富有的,现在穷是穷了点。不过这个很值钱的,是我那个晦气爹给我的,你拿去用。” “老贾当初把我绑上山,他都没有搜着,嘿嘿,你们猜我藏在哪里了?” 祈郎中听着,呸了一口,“难不成还吞进了肚子里?” 他说着,随手的将那块玉佩拿起来看了看,玉倒是真的一块好玉,上头的雕工也十分的精细,一根长长的藤蔓之上,结了七个宝葫芦,一看就是多子多福的寓意。 “那怎么吞得下去?我塞进我的头发里了!”苏筠说着,得意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祈郎中哼了一声,“缺德的小崽子,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头发还不如我多!” 苏筠余光一瞟,见段怡笑哈哈的,顿时也欢喜起来。 他伸手一抓,抓住了祈郎中手中的玉佩,“这是我给段三的,你休想拿了去。” 祈郎中却是怎么着也不放,他伸出手,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直抽气,然后含着泪问道,“这真是你阿爹给你的么?你就每日随便挂在身上?” 苏筠一头雾水,“压袍子的,不挂在腰上,难道挂在脑门上?” 祈郎中强压住了心头的激动,他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壳,“你看到我脑壳上冒出了红光了么?看到我祈家祖坟腾起的青烟了么?” 段怡瞳孔微微一缩,从二人手中拿过了那枚玉佩,“先生脑壳上哪里有红光,明明只有绿光。” 祈郎中嘿嘿一笑,拿起了一串肉,猛啃了一口,“那也是光!” 第七十四章 打了个赌 段怡仔细看了看那玉佩,压低了声音道,“这玉佩新得很,一点碰撞磨损的痕迹也没有。你若还是生在云端的小王爷,一日换三块来压袍子,那边是正常的。” “可是”,段怡拍了拍他的军袍,“可你在军中摸爬滚打的,别说玉佩了,便是身上带砣铁,那也得砸掉一个角。是谁叫你把这个拿给我的?” 苏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竖起了手指,一脸崇拜的看向了段怡。 “段三你真的是太厉害了!这都能够猜到。是崔二哥叫我拿的……”他说着,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崔二哥就是崔子更,小时候认得的。” 他说着,有些酸溜溜的道,“他爹同我爹,那是一丘之貉,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不来往了,我听说段三你缺钱花,祈先生为了几个大子儿,跪着求着给人当儿子。” “翻箱倒柜的,就寻出这么一个值钱的物件,是打我记事起,就挂在我脖子上的。” “本来打算让老贾拿去当了,可他是个不识货的。领我去的那破地方,当的钱还不够塞牙缝的。我爹虽然晦气得很,但断然也不会给他唯一的儿子挂个破烂在脖子上。” 苏筠说着,一脸沾了晦气的样子,“没有办法,我便去寻崔二哥了。他瞧见之后,叫我直接拿给你。还同我打了个赌,说要是你一猜就知晓,是有人叫我拿给你的。” “我就要给他一个拓本儿”,苏筠一脸茫然的挠了挠头,“我打小就不喜欢那些字帖古玩的,我也没有什么拓本儿。” 段怡无语的将那玉佩递给了苏筠,“你且好好收着。那个缺德玩意儿,哄骗了一个无知少女的全部身家不算,如今还要故技重施,空手套白狼!简直可耻!” 好家伙,人家苏筠本来想卖给他的,他若是想要里头的宝图,那定是要拿真金白银来换的。 可这个赌打得好啊!一个大子儿没有掏,天降巨大一副宝图,直接砸在他的脑门子上。 他一步登天也就罢了,偏生还是把她段怡的智慧当做踏脚石,直接踩了上去啊! 这哪里是祈先生头顶冒绿光能解释的,这分明就是崔子更的脑壳上闪着七色光。 “吃饱了没有?咱们去先生家中,咱们再坐下去,我怕知路会紧张得晕过去!”段怡说着,忿忿的吃掉了最后一口肉饼子。 知路紧紧的抱着那个梳妆匣子,硬是没有吃一口肉,听到段怡这话,瞬间像是能呼吸了似的,大喜过望,她赶忙站起了身,紧紧的抱着那个匣子,朝着祈郎中道,“先生上前,苏小王爷断后,姑娘在我旁边。” 祈郎中人逢喜事,每个毛孔都舒爽上了天,哪里还会计较她没大没小的。 他嘿嘿一笑,难得大方掏出了一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小摊的摊主一瞧,顿时眼疾手快的抢了过去,揶揄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郎中也难得大方了一回,若不快些拿了,我怕您后悔。” 他说着,在手中掂了掂,“这还有多,可要给您找回几个大子儿?” 祈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佯装怒道,“不要大子儿,要你从这碎银子上抠下来一坨,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那摊主哈哈一笑,从一旁拿了个纸包儿,递给了段怡,“三娘许久没有来,就当你这先生大方一回,给你买了包肉吃,新卤的猪耳朵,香得很。” “若换做旁的贵女,我这个爪子可不敢伸!三娘却是不同的,若是好吃,下回儿再常来。” 段怡乐呵呵的接过了,“那我可不客气了!这东西下酒,顶顶好。” 她说着,悄悄的摸出了一些铜板儿,用袖子盖着,放在了自己的碗边,然后拉着嘴中塞着一个团子,手中还拿了一把的苏筠,离开了去。 “哎呀,当家的,三娘给我们留钱了!这可如何是好,这钱不该要的,若非三娘,咱们儿子,哪里有书读,怎么能要她的钱?” 摊主一愣,笑着摇了摇头,“三娘给了,就收下吧。下回给她卤猪肘子吃。” …… 这里离祈郎中的小院并不远,拐两个弯儿就到了。 一离开市集进入小巷,四周便安静了下来。 段怡心细,进门之后,便发现从前放棺材的那间屋子,又被祈郎中锁了起来,怕不是关老爷子给他打的新棺材,已经晾好了,可以放起来了。 祈郎中并未停留,径直的领着众人进了书房。 知路将那梳妆匣子往桌案上一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姑娘,我去问蒋妈妈讨茶喝,瞧我热的。” 她说着,不等段怡点头,快步的走了出去,替三人关上的屋子门。 苏筠吃完最后一口团子,胡乱的用帕子擦了擦手,将那块玉佩掏了出来,对着光瞧了瞧,“这玉佩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拓本又是什么?” 见段怡凑了过来,苏筠立马递给了她,“段三你看,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你若是瞧不出来,那谁也瞧不出来。” 段怡无语的拿了过来,佯装没有听到苏筠不切实际的夸奖。 这块玉佩,不论是玉的成色,还是雕工,同她的那根葫芦簪子,都是同源同宗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玉佩上的葫芦藤,结了葫芦瓜,其中有一个掉落了下来,做了葫芦簪子一样。 她想着,细细的用手摩挲着,那葫芦簪子里的宝图是如何拿出来的,崔子更没有告诉她。她只能够根据手中假簪子的构造来想。 段好说,假簪子同段娴的头上不慎掉落了下来,宝葫芦脱落了,簪子是中空的,按理说里头应该藏了宝图,可是并么有。 可是玉佩并没有包金,也没有柄,里头又该如何藏东西呢? 她想着,瞧见其中一个葫芦上头,有一个细微得几乎不可见的小洞,眸光一闪,“先生可有银针?” 祈郎中无语的伸手一扯,从身后的博古架子上,扯下来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是整整齐齐寒光闪闪的一排银针,“郎中别的没有,银针格外多。” 他想着,抽出了最细的那一根,递给了段怡。 段怡接了过来,对准了那个小孔轻轻的一扎,那玉佩突然分成了两截儿,一张小小的羊皮碎片,窝在其中一个葫芦里,露了出来。 第七十五章 碎片分布 苏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那塞得严丝合缝的羊皮卷,将它小心翼翼的拨了出来。 “我儿时一直戴着,竟是没有发现这内里另有乾坤!” 他说着,将那羊皮卷舒展了开来,摊在了桌面上。 段怡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羊皮卷上弯弯曲曲的,状似凌乱的画着像是蚯蚓一样的线条。她想着,果断的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个锦袋。 “这一张碎羊皮,是在楚光邑身上发现的;这一张绢帛上画的,是楚歌的发簪里的,崔子更给我的拓本。再加上苏筠的这一块,我们一共有了三块。集齐之后,能够找到传说中的河山印!” 苏筠是她救回来的,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十分靠得住的。 对比段铭,苏筠更像是她的亲弟弟。 是以段怡简言概之,告诉了苏筠这羊皮卷的来龙去脉。 苏筠大惊,眼睛中瞬间闪出了兴奋的光。 “昨日黑衣人我没赶上,这回可终于叫我赶上了!那可是河山印啊!我那晦气的爹,可算是有用了一回,竟是还有这等宝物。” 一旁的祈郎中皱了皱眉,后知后觉地站了起身,“不对!你当真是什么小王爷么?” 他是知晓的,段怡经常会捡到人。先是捡到了知桥,那是背负着灭门血案的乔家姑娘。 后来又去青城山剿匪,从土匪窝子里捡回来了宁死不屈的小王爷苏筠。 虽然周围的人,都一口一个小王爷的叫着,苏筠也三句话不离他那个晦气的老爹。可他一直以为,这不过就是军中糙汉子胡乱吹嘘的罢了。 就像他有时候还暗戳戳的拔高一下自己,恨不得飞上天,同孔夫子肩并肩呢! 可苏筠今日这玉佩一出手,便说明他是大有来头的。 苏筠挠了挠头,“不然呢?我就是骗尽天下人,那也不能骗段三啊!” “再说了,小王爷有什么了不起的?诸侯多如狗,小王爷就是过江之鲫。落魄小苏,只想做段三的马前卒。” “段三你快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去寻宝。等咱们挖到宝了,你就有钱了!祈先生也不至于一把年纪,还心酸的给人当儿子了。” 段怡点点头,将那三块舆图搁在了一块儿,可是再怎么看,这三块图都连接不上,看上去就像是毫无关系一般。 她皱了皱眉头,“你们看,几乎每一块羊皮碎片的大小,就差不离的。先帝也不可能将碎片切割成几十份,那样太过稀碎,起不到传世的作用。” “苏筠的这一块,恰好是个角儿……”段怡说着,拿起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长方形,然后在长方形的一角,画了一个和苏筠的这块羊皮碎片,几乎是一样大小的碎片。 “这三块大小几乎一样,其他没有道理就不相同。若都是一样的,大约能分出七片来。” 祈先生点了点头,“所以先帝将藏有河山印的宝图,分成了七分,交给了七个不同的心腹。经过一番抢夺之后,这些东西,十有八九,已经换了几手主人,不知道流落到哪里了。”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一反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说道: “我知晓段怡你本来对这东西,本没有多大的兴趣。守卫剑南才是你的目的,但是一来我们已经知晓,这个就在剑南境内,没有让外人取走之理。” “二来若是你分析得对,这玩意统共七块,却有三块自己跑到了我们眼前来。若是不去抢上一抢,那简直就是亏对老天爷喂到嘴里的饭!” 苏筠听着,崇拜的看向了段怡,“不亏是你!明明一穷二白,可却不为金钱所动!” 段怡别过头去,没眼看好吗? 她那时候年少无知,同寻常人相比,京城每年给她的银钱,已经算是颇丰。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小富为安,可万万没有想到…… 她想着,清了清嗓子,“先生说得极是!这河山印咱们没有放过之理。” 祈郎中老怀大慰,心中无比雀跃起来,段怡有点儿开窍,比她鸿运当头得了羊皮碎片,还要令他欢喜。 他心中想着,面上不露声色,见段怡依旧是十分稳重,更是点了点头。 “你大师伯手中只有一片的话,他不会冒失的跑出来,想要抢在你祖父段文昌前头,取了河山印。是以你祖父的手中,除了楚歌那一张拓本之外,应该还有旁的,至少有两张。” 祈郎中说着,将苏筠的那一张,拨到了一边,“他若是同楚光邑有君子协议,两人合作。那么他的手上,也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这两张。” “这两张毫无关联,即便再加上一张,都很难看出什么名堂来。可若是再来一张……” 羊皮卷总共只有七个碎片的话,若是有了四张,那多少有点意思了。 “是以,我大胆的猜测”,祈郎中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你祖父还有两张,他们有四张,能够看出一些大概的东西来,但是具体的位置,不能够确定。” “对于旁人而言,缺失太多。可是楚光邑不一样,他擅长卜算。且他是楚歌的亲弟弟,知晓的事情远比我们多……他深夜出府,是想去找关家的机关术,然后抢先一步夺宝,不料却先叫人给夺了。” 一旁的苏筠,听得有些发懵,“为何他手里有四张,不能是五张呢?六张呢?” 段怡摇了摇头,好心的解释道,“他若是有那么多,陛下早就派人悄悄摸摸的将宝物给取走了。他们更加不用费尽心机,去寻关仲丘的遗物,想要在里头找到蛛丝马迹。” 这么久之后,她算是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段文昌告老还乡是假,身为陛下心腹,来剑南道搞事情是真。 他一个千年老狐狸活成了精,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情:段娴献宝于东宫,不光丢了太子妃之位,还险些丢了性命? 东宫寿宴,不过是陛下的一场试探罢了。 所以才会有,那边东宫一废,这边段文昌便有圣旨,让段娴做了三皇子妃。 这是他们一早就达成的默契。 祈郎中点了点头,他神色严肃的看向了段怡,“若你是你祖父,现在会如何做?” 段怡眸光一动,“一边寻找羊皮碎片的下落,一边找锦城擅长寻龙点穴的老人,来寻宝。我们能够从关老爷子嘴中知晓的,他也能够知晓。” “楚歌当年把宝物藏在了原本就建好的山庄或者是地宫里。咱们的三张不搭界,但是他有四张,有连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这样范围就大大缩小了,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搜到。” 第七十六章 送上门来 祈郎中给了段怡一个赞赏的眼神。 “还有些脑子,没有被内宅那点事儿给堵了!我这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不必担忧你被你那无耻的老祖父论斤卖了!” 祈郎中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段怡,啧啧了几声,“毕竟他卖孙女,比我卖瓜还便宜。” 段怡沉默了片刻,罕见的没有接话。 她站起身来,从祈郎中的书案旁边,找到了一堆绢帛,撕扯了两块下来,提起笔照着那羊皮碎片,一连画了两张,分毫不差。 若让她画人脸,指不定比段铭还离谱,但画舆图,建筑图之类的,她却是精细无比。 美不美不说,错是一定不会错的。 待画完了之后,她又将那羊皮卷细细地塞了回去,把玉佩合拢了回来,递给了苏筠,“你好好收着,他日若是有人怀疑你吹水,还能把这东西拍在他脑门上不是。” “我瞧了那图一眼,便已经记在了脑子里,抠也抠不掉了。于是索性拓了一份留着,这另外一份……咱们做事可以小人,做人却是要君子,你既然同崔子更打了赌,那便没有不遵守承诺的道理。” “这图我也不白看你的,我也拓一张我的给你。到时候若是寻到了宝,分你一份。” 苏筠接过玉佩,揣入了怀中,“我不要,都给段三你。金银珠宝山珍海味,见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不过你要去寻宝,可得带上我!” 苏筠说着,浑身都带劲儿了。 “你们说的什么四块,七块的。我也没有怎么听明白。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什么时候动身去找?咱们几个人够不够,需不需要带上老贾?” “你们说的什么寻龙点穴之人,我也识的几个,就是不知道可靠不可靠!做这一行的,连阴德都不要了,都是亡命之徒。” 段怡闻言,摇了摇头,“不必,再等等。就冲着我祖父结亲的速度,他很快就等不得了。” “咱们年轻,能把老头子们直接熬死;便是没有熬死,这锦城哪里有异动,还能够逃得过小王爷你还有老贾的眼睛?他们要搬出来,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 “等他们找到了,咱们再去也不算迟。更何况,我还要接着等,等新的碎片送上门来!” 苏筠乖巧的点了点头,“那我去盯着那些盗墓的。” 他说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昨儿个一宿没睡。我便先会屯所去了。段三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千万别忘记叫上我!” 段怡轻轻的嗯了一声,将先前拿来的那包卤猪耳朵,给了苏筠。 “你叫蒋妈妈给你提一罐子米酒去,配这个恰好。” 苏筠眼睛一亮,蒋妈妈是段怡专门给祈郎中找的粗使婆子,做饭手艺也就麻麻,唯独这酿米酒的手艺,独具一格。 祈郎中嫌弃酒味儿太少,可那香甜的味道,可不正是他爱喝的。 虽然他落魄苏小王爷,是一万个不会承认,这是做来哄小孩儿,还有给坐月子的妇人喝的。 他想着,雀跃的出了房门去。 祈郎中看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儿,“傻子欢乐多!” “看着牛高马大,使铜锤的家伙,竟然像是没长牙的奶娃娃一样。所以,他到底来自何处?又是哪个王府的?” 段怡将桌案收齐整了,头也不抬的说道,“先生这么好打听,怎么不打听打听师娘的去处?” 祈郎中一梗,随手抄起椅子边的拐棍,冲着段怡敲道,“逆徒!” 段怡伸出两只手指头,轻而易举的便夹住了那拐棍,“师门传承,先生过奖了!” …… 等同祈郎中议完事回到段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街市上的剑南军的存在感降低了许多,虽然三五不时的都有一队人马经过,但是那种紧张的气氛,不过一日便消失了。 “姑娘,我去放梳妆匣子,再给你烧水喝。下回还是让知桥跟着你,我在府中待着,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能头一个告诉你。”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知路心中的一颗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 她一手托着匣子,一手啪的一下推开了房门,正要抬脚往里头走,便被段怡一把揪住了衣领,提了出来。 段怡脸色微变,在门口一摸,抓起自己的长枪,便朝着屋子中间攻去。 在那圆圆的茶桌之前,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坐在那里,手中还装模作样的拿着一卷书,简直是嚣张至极! 知路被这么一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紧紧的抱住了匣子,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这是哪里来的小贼,千挑万选,竟然选中了青云巷最穷的院子! 坐着那人手轻轻一抬,抓起桌上的长剑,架住了段怡的枪。 段怡将枪一收,掏出火折子点了灯,朝着门口说道,“去给客人烧些茶来,用些茶叶沫子便行,左右来的客人,是个睁眼瞎。” “我说进门怎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臭味儿,原来有人黑灯瞎火的在这里装书生呢!只可惜了,我一不是夫子二不是你爹,不好意思夸你一句长进了。” 知路回过神来,站起身来一瞧,灯光下那张亮堂堂的脸,不是那日送她家姑娘回来的崔小将军又是哪一个! “是,姑娘!” 知路余光一瞟,瞟见了桌面上放着的寒光闪闪的长剑,心中不由得敲起边鼓来,这小崔将军可当真不是良配啊!她家姑娘心怡的,那是一拳能打死,好让她做寡妇的男子。 这小崔将军武艺高强,若是打起来,那不是寡妇,那是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二人一起殉了啊! 她想着,呸呸了几口,她这脑子,简直被自己姑娘带偏到嘉陵江里去了。 她快步的进了屋子,将那梳妆匣子放在了床边的箱笼上,然后小跑着走了出去。 待她走了,崔子更方才慢悠悠地说道,“先生半百,我爹已经归天,段三你竟是这般想不开,想做糟老头子,可惜了。” 段怡笑笑,将长枪亦是放在了小桌上。 比起崔子更的剑,长枪要大出了一截儿。 “前任崔将军,深更半夜的闯入姑娘闺房……在我们剑南,这种不守德行的男子,都是要杀头的。” 崔子更敲了敲段怡那实心的长枪,“姑娘在哪里?看来瞎的不是我,倒是你,要不然的话,日日照照镜子,也不至于对自己有这般大的误解。” 第七十七章 棋逢对手 段怡脸上不动声色,桌子底下的脚猛的朝着崔子更踹了过去。 崔子更像是早有预料,脚轻轻一闪,躲开了去。段怡的脚一时没有刹住,猛地揣在了崔子更的凳子腿上。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凳子腿直接被她踹断了去。 崔子更眼皮子跳了跳,斯条慢理的站起身来,换了一个座儿。 他一起身,先前身下的凳子应声而倒,摔了个四分五裂。 崔子更看着那“死无全尸”的凳子,眼皮子跳了跳,这若是踹到了他的腿上,还不的骨折了去。 有的人,她是真的一言不合就打死你。 他清了清嗓子,“我过来,你好似并不意外。” 段怡旁若无人的掸了掸腿上的灰尘,“有什么意外的?夜路走多了,总要碰到几只孤魂野鬼。” 崔子更张了张嘴,到底没有继续嘴欠下去,他怕自己个没忍住,再多说上一句,段怡下一脚能踹断桌子腿。 “苏筠给你的东西,你拿到了吧?咱们颇有渊源,又师出同宗,目前而言,不仅不是敌手,反倒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上一回在顾使公府,我想咱们已经清楚了这一事实。” “明人不说暗话,段三姑娘也不是扭捏之人。我深夜闯入你闺房,委实是欠妥当了,只不过段三姑娘乃是女中豪杰,你我同是带兵之人,我一时之间没有思虑到那些世俗规矩。” 段怡皱了皱眉头,带兵之人?看来崔子更果然不是吃干饭的,十有八九已经知晓,她领着贾参军还有苏筠在布袋口突袭之事了。 她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有些事情,谁率先出招,谁就输了。 崔子更顿了顿,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卷碎片来。 “楚歌同苏筠那张,我们两人都有,算是重叠了,撇开不提。除此之外,我手中还有一张,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你手中也有一张,是楚光邑死时留给你的。” 他说着,眸光一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见段怡神色未变,亦是没有任何的辩解推脱之意,忍不住高看了她几分。 “当时我也在场,你知道的。咱们加在一起,便一共有四张。你对剑南熟悉,还需要靠你指路,若是合作,算我占了你便宜。” “是以,我可以拿消息来交换。羊皮卷一共有……” 崔子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段怡打断了,“当年先帝将藏宝图分成七份,交给了七个值得信任的人。你阿娘是其中之一,是以你对于楚歌也好,河山印也罢,都十分的了解。” “你既然可以一眼瞧出楚歌的簪子里有碎片,那么在你见到幼年的苏筠时,也一定知晓他胸前的玉佩很特殊。只不过那时候他在王府之中,有父亲庇佑,难以下手。” “他辗转来了剑南,为我所救,现在已经不是小王爷,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你知晓他无比信赖于我,所以故意将那日我同祈先生羡慕关老爷子家大业大之事,告诉了苏筠。” 苏筠那个傻小子,像是雏鸟出壳见到的第一个人便认主一般,对她万分舍得,莫说只是一块玉佩了,便是要他小子去城楼上学胡姬跳舞卖艺养活她,他也毫不犹豫的会去。 “苏筠果然如你所想,拿出了这块碎片。于是咱们两个人,加在一起,同我祖父一样,都有四块羊皮碎片,双方有了一争之力。” 段怡说到这里,挑了挑眉,翘起了二郎腿,“你的消息我已经知晓,如此你拿什么来换?” 崔子更被段怡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错愕了片刻,随即微微勾了勾嘴角,看向段怡的目光,认真了许多。 “最后一块碎片的消息,段三姑娘觉得某可有诚意?” 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了七枚铜钱,在桌面上一字排开。 将其中一枚放到了一边去,指了指六枚中间的两枚,“这两枚,是楚歌同楚光邑的那两块,因为有拓本的关系,你祖父手中有,我们也有,是重复的。” “他手中还有另外两块我们没有见过的;而我们手中有苏筠同我阿娘留下的那两块,加在一起,总共是六块。一整张宝图,就只有最后一块没有现世了。” 崔子更说着,拿起了落单的那一枚铜钱,在桌上一转。 那铜钱立马成了一个旋转小陀螺,在桌面上飞快的转了起来,它转着转着,落到了桌子边缘,啪的一下滚落到了地上,骨碌碌的滚到箱笼缝隙里去了。 “这最后一块,先帝给了王坚。祈先生应该同你说过这个人了吧,他是先帝心腹,亦是郑王心腹。郑王身故之后,王坚便消失不见了。” “是以才有传闻,说王坚是带着河山印同密旨还有重宝出逃的。我有确切的消息,王坚已经亡故了,那张羊皮碎片,几乎是不可能现世了。” “所以”,崔子更将那六枚铜钱,从中一分为二,“段三姑娘可要同崔某一起,赌上这一把?” 段怡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掏出了自己手中的碎片。 她乃是果决之人,不喜欢黏黏糊糊拖拖拉拉的,先前便同苏筠说过了,等着碎片送上门来,他们再做行动。 她要等的碎片,便是崔子更手中的筹码。 她相信就他对河山印的了解,对楚歌的了解,他手中不可能空空如也,只有从两个无辜小孩手中得来的碎片。 崔子更一定会上门来求联合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他这么着急。 崔子更亦是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碎片也在桌上摆开来看,有了四片之后,这图明显变得脉络清晰了许多。 段怡瞧着,同崔子更一道儿,将四片碎片拨来拨去,确定了它们大概的位置,然后托着腮自己的思考起来。 “这地方我瞧着很眼熟,的的确确是在锦城附近……” 她有一张私藏的舆图,乃是她在锦城府衙里的舆图基础上,自己添画的。地方的地图有些老旧,这些年来,由于她同关老爷子到处搭桥修路,锦城的通路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 于是她便自己个重新画了一张,做出了标记。 崔子更现在是他们的战友,难保不会随时调转枪头,那东西她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给他看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从一旁拿了笔,又拿了两方没有绣花的白净丝帕,将她同崔子更的四张图,按照估计的位置,照葫芦画瓢,一式两份的画了出来。 崔子更静静地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有些出神起来。 他在心中比划了一二,初见之时,段怡脏兮兮的,还是一个才那么一点儿高的孩子。 那时候他便知晓,她是不凡的。 第七十八章 压垮凳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会这般不凡。 祈先生这一门,修习的乃是辅国之术,可他选中了段怡。 段怡画完之后,将笔一搁,伸了个懒腰。 她拿起其中一张,轻轻地吹了吹,递给了崔子更,“你的那一份,要是墨迹未干沾花了,我可是不会再画第二回的。你若是信不过我,也可以自己个来画。” 崔子更将那帕子收了,摊开在了桌面上,“那我便等你去寻引路人了,关老爷子不可以么?” 段怡摇了摇头,“我知晓一个更合适的人,不过他此时不在锦城。这个月十五,你去段家坟山上等着我,我领你去见他。” “至于我祖父那边,我想你早就安排了人,时刻盯着了。” 段怡说着,顿了顿,“而且,你就没有想过么,去偷我祖父的羊皮碎片?” 崔子更清了清嗓子,“试过三回,一次没成。” 段怡也更着清了清嗓子,真欲要说话,就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了知路的嚷嚷声,“四姑娘,你怎么来了?我家姑娘刚刚还念叨你呢,说今日有事耽搁了,没有吃到你做的芙蓉糕,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不就把您给念来了。难怪奴新煮的茶比平日里香了三分,原来它都知晓,有客人来了。” 段怡听着,给了崔子更一个“赶紧滚”的眼神。 崔子更无语地站起身来,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碎片以及新画好的地图,揣进了袖袋之中。身子一跃,从后窗翻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段怡瞧着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这厮也忒不要脸了些!也不知道翻过多少姑娘的窗子,才能够这般身轻如燕,毫无响动! 段怡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知路的声音太大,震得她脑壳晕。 她快速的将桌上的东西收了,走出屋子去。 只见那段静换了一身平日常穿的浅绿色便服,站在院子里,好奇的张望着,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有些憨厚的女婢。 那女婢手中提着一个上下三层的黑漆食盒,盒子上头烫了金,看上去低调又不失华丽。 见段怡迎出来,没有半点不耐之色,段静松了一口气,“不请自来,打扰姐姐了。听说姐姐回来了,我便想着,给你送些芙蓉糕过来,白日里说好了的。” 她说着,环顾了一下段怡的院子。 比起段娴同段好的院子,段怡这小院略显得清冷了许多,段静瞧着,却是轻轻地松一了一口气,自在了几分。 段怡点了点头,“进来坐罢,知路拿些茶水果子来。” 段静一听忙道,“莫要准备多了,这芙蓉糕趁热吃方才最好。” 她说着,跟着段怡进了屋子,没走几步,就瞧见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圆凳。 段静手微微一颤抖,余光一瞟,眼尖的瞧见了桌上段怡还没有收起来的长枪,迟迟不敢落座。 段怡瞧着拿起长枪,放在了另外一把圆凳上,悄悄使了二分力气,那圆凳像是受不住似的,啪的一声,四分五裂开来。 段怡一把抓住了长枪,将它立在了门边,笑道,“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吧?现如今这木匠也忒不实诚了些,不知道用了些什么破烂木头,像是纸糊的似的。” “怕不是稍微重上几分的人坐上去,这凳子都是要塌的。” 段静小脸煞白,神色复杂,不……姐姐,我不想知晓是怎么回事的! 段怡瞧着,上前一步,拉住了她,“坐啊!一会儿知路会过来收拾的。” 段静艰难的坐了下去,却是腿承着力,不敢坐实了去。今夜她贪嘴,多用了好几块点心,万一……她不知道是自己重,还是那长枪重……万一她更重,这一屁股下去,板凳就要塌了! 那场面,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恐怖瞬间! 段怡不知道她的脑中已经脑补到因为坐塌了椅子沦为笑柄,然后王家人上门退亲了,见她没有追问,满意的点了点头。 “四姑娘喝茶!哎呀,珊瑚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芙蓉糕端出来,我家姑娘,是不会客气的。” 知路瞧那主仆二人一会儿功夫变得拘谨无比了,叽叽喳喳的缓和起气氛来,她走了过去,打开了那食盒,从里头拿出了两碟子糕点来,放在了桌面上。 这头一盘做成了芙蓉花的样子,而另外一盘,则是小小的圆饼儿,一口一个的大小。 等到了第三层,却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段静见状,忙顺势起了身,拿起了那小瓷盒子,“这是我自己个做的胭脂,不是今日做的。是之前在京城里的时候做的。”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想着其他姐妹都送过了,给三姐姐也送一份。” 她说着,快速的将那胭脂一放下,笑道,“夜深了,我便不叨扰了。三姐姐若是有空,改日也可以去我的院子里玩,不过那里比较小,不如姐姐这般宽敞。” 段怡点了点头,也不强留,她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的亲事?” 段静一愣,恢复了平日安静乖巧的样子,她抿了抿嘴,笑道,“多谢三姐姐为了我着想,已经合了八字,是天作之合。等大姐姐出嫁之后,王家便会来提亲了。” “我……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段怡轻轻地嗯了一声,“你不后悔便是。” 段静笑了笑,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一晃只有三日,大姐姐就要出嫁了。今日祖母大哭了一场,说是仓促了些,委屈了大姐姐。可瞧了黄历,若是错过了这个好日子,再就要等明年了。” “京城里来了飞鸽传书,说是三殿下的母妃催着想要抱孙子呢!陛下年纪不轻了,可还一个皇孙都没有……大姐姐若是能……” 段静说着,陡然回过神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口。 她同段怡,有些交浅言深了。 “三姐姐,如此我便先回去了”,段静提起了空的食盒,临走到门口,又道,“我……” 段怡瞧她忐忑不安的样子,拿起了一小块芙蓉糕,轻咬了一口,“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你做的芙蓉糕很好吃。” 段静长舒了一口气,冲着段怡笑了笑,拿着食盒,快步的离了去。 待她一走,知路立马嘟囔了起来,“姑娘,好生生的凳子,怎么坏了两个?那小崔将军莫不是铜像变的,啷个这么重,一下子压垮了两个凳!” 第七十九章 出嫁前夜 知路想着,再次确定了崔子更绝非良配! 你瞅瞅看,两人相见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损失惨重!若当真成了亲,那迟早是连薄皮棺材都要买不起的。 段怡听着知路的嘟囔,嘴角翘得压不住! 亏得知路相差了,若是知晓是她弄垮的,不知道又要絮叨几日,唐僧瞧见了她,都要自愧不如,感慨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下第一小唠叨的金字招牌便让给你了! “姑娘,静姑娘年纪小想岔了,咱们当真要眼睁睁的瞧着她往火坑里跳么?” 知路收拾了碎凳子,又忍不住问道。 段怡将先前咬了的那块芙蓉糕吃了下去,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想要你救,你救了,那叫乐于助人;不想要你救,你非救,那叫多管闲事。” 她想着,耳朵动了动,朝着窗户看了过去,“你怎么又折返回来了,莫不是走得太急,脑壳忘记拿了?” 她的话音刚落,那后窗啪的一下开了,一个黑影一闪,崔子更又从窗户里翻了回来。 他眯了眯眼睛,看了看气呼呼的看着他,恨不得问他讨要凳子钱的知路,又看向了佯装无事发生的段怡,拿出了一个纸包,放在了桌上。 “晏先生要我拿给你的,一些肉干,先前忘记拿出来给你了。” “少吃些,坐塌凳子事小……他日段三姑娘出门子,若是坐穿了轿子,那便有趣了。毕竟某些人,可能是铜像变的呢!” 他一说完,不等段怡反驳,一个翻身,又从那窗户口跳了出去。 知路回过神来,跑到窗口,探出脑袋看了看,狠狠的呸了一口,气呼呼的说道,“姑娘你果然慧眼如注,这小崔将军,心眼子比针眼都小!以为一盘肉就能收买你!” 她说着,回头一看,却见段怡已经扯开了纸包,拿起了一块肉吃得正香。 她一肚子骂人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狠狠她转过身,探出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白天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怡没心没肺的又吃了一块肉,“这厮人不咋地,手艺颇佳,你再不来,我就吃完了!不要沮丧,这回被抓了现行,咱们下一回吸取教训,直接当面说他。” …… 锦城之中,一连平安了好几日。 到了段娴出嫁前夜,段府里灯火通明,到处都喜气洋洋的。 段怡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衫,提着一盏灯笼,领着知路朝着段娴的院子里行去。今日一早她便正正经经地收到了段娴送的花帖,邀她同睡。 “姑娘姑娘,咱们在锦城住了十来年了,可从未发现,咱们家还有这么多远亲故交。你看白天来给娴姑娘添妆的人,多得排起了长龙。” “只听人说吃流水席的,还是头一回见,流水般的添妆。也难怪静姑娘觉得嫁高门是个好亲事,嫁这么一回光是收到的首饰,便是生出百八十颗脑袋,那都戴不下啊!” “还有这段家的习俗,什么出嫁之前,姑娘要在一块儿睡的,倒是新鲜。奴从未听说过,问江妈妈,江妈妈也说不知晓。” 段怡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这有什么?我老祖母都吹段家百年传承了,大姐姐编一个出嫁习俗,又算得了什么?” 一家子吹牛大师!若是一齐发功,史书里都得记载,锦城诸牛得道,白日飞升! 段娴的院子,亮如白昼。 一进门去,便瞧见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嫁妆,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在那边清点着,指挥着人将这些东西抬了出去。 段娴穿着一身大红色绣着牡丹花的锦袍,头上簪着一大朵同样的牡丹绢花,华贵得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 注意到段怡的视线,她笑了笑说道,“殿下也住在青云巷,若是直接过去,未免太儿戏了一些。喜公公便同祖父商议了,说是明日先要绕城一圈儿,再回青云巷。” “祖母怕先前准备的嫁妆不够,叫城中百姓瞧了笑话,这不适才又叫人来,添了一些。” 段怡挑了挑眉,“大姐姐今夜叫我前来,不是炫富来的吧?” 段娴半点不恼,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妹妹说笑了,她们都在里头等着了。叫你过来,是来泡汤的,咱们姐妹几个,鲜少在一块儿说话。” “明日我出门去,便不光是段家女,还是陈家妇了。从前在家中,不管有多少恩怨是非,那都是姐妹之间的小打小闹。” “去了外头,那一笔写不出两个段字,说来说去,都是一家子骨肉,打着骨头连着筋,那是一万个分不开的。” 段怡听着,心中啧啧称奇。 段娴到底是怎么揽着她,还能够保证自己比她走快半步的? 没走几步,便能够听到池子里传来的姑娘们的戏水声。 段家老宅子里,一共有两个温汤池子,一个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另外一个,便是在段娴住的这里。她的这个院子,甚至比顾杏同段思贤的主院,还要好上三分。 池子里热气腾腾的,段淑同段静已经坐在了水中,而段好则是坐在池子边,伸着两只脚,晃动着水波,见到段怡进来,她有些怯生生的唤了一句大姐姐。 “你要是再不来,我都要将果子吃光了!大姐姐刚刚,是不是揪着你说了好些说教的话?你快说说她,等她嫁给了三殿下,天天叨叨,三殿下还……还……” 段淑说着,一时卡住了。 段怡看了看她的玫红色肚兜儿,嗯,美人无脑是正常的。 “三殿下还以为娶的不是大姐姐,是我们老祖父!太师太师!” 段娴脸一红,将外袍一脱,跳下了池子,她捧起一捧水,朝着段怡泼去。 段怡轻轻一闪,避开了去,段娴还欲泼水,却是被段淑一捧水浇了过来,“哈哈,三妹妹说得极是!” 她说着,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伸出手去,想要称着段怡不备,一把将她拽下水,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涨得通红了,段怡却依旧是纹丝不动的。 段怡眨了眨眼睛,脱掉了外袍,“二姐姐这是要同我的脚玩拔河游戏?你输了啊!感觉你只有同我的小脚趾头拔河的实力啊!” 段淑听着,差点没有咬碎一口银牙,待段怡下水,她猛的扑了上来,本想揉搓几下,瞧着段怡的眼神,手风一改,揪了揪她的脸蛋便作罢了。 “你嘴这么毒,小心日后嫁不出去!”段淑忿忿地拿起了一串葡萄,狠咬了一颗,又朝着段好看去,“你也下来便是,大姐姐的好日子,今夜统统化干戈为玉帛。” 第八十章 上上婚 段好咬了咬嘴唇,摆了摆手,“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段淑已经像是一条鱼似的,从水中一下子滑到了她的跟前,抱住了她泡在水中的双脚,将她拖下了水中。 段好吓得哇哇乱叫,赶忙抱住了段淑的头。 段淑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有背过气去,她手一松,将段好放进了水中,然后大口喘起起来,“你箍我那般紧,是要我的命……” 段淑的话说了一半,却是一把抓住了段淑的胳膊,“你的手臂怎么了?” 段怡闻声看了过去,因为这泡汤的屋子里热得很,段好先前虽然没有下水,但也只着了薄薄的白色中衣,如今那中衣被水沁湿了,一下子贴在了身上,变得透明了起来。 透过那若有若无的薄纱,段好胳膊上的这边一块,那边一块的青紫,一下子就刺目起来。 段好一惊,立马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她轻咳了几声,笑道,“我身子不好,姐姐们又不是不知晓。郎中都时常笑我,像是个纸糊的人儿一样,随便碰一下,便青了绿了。” 她说着,又提高了几分声音,补充道,“那日在关家,中了太多机关,磕着了……没事的,就是看着吓人,等过一段时日,就好了,已经用药油揉过了。” 段淑听着,长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她说着,噗呲一下笑了出声,“我还在想,母亲看你像是看眼珠子似的,这府中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爷身上动土,伤了你!” 段好跟着她笑了起来,余光瞥到段怡,又瑟瑟地别过头去。 段怡瞧着,满意地半躺进了池子里,只露出了个头来,她伸手拿了一颗葡萄,翘起了二郎腿儿,“若是有人唱小曲儿,那就再舒坦不过了。” “你倒是好,像个大爷似的,早知晓你这般会享受,就应该早请你来泡汤了”,段娴说着,凑到了四人中间。 段怡眯着眼睛,看这无比精准的找到了圆心,踏进了四人所在的最中间的位置,忍不住对着段娴竖起了大拇指,她的骨子里,一定是装了一把尺子。 不对,应该她是卷尺成了精才是! “可不是,大姐姐前儿不请,昨儿个不请,今日请。总归不是天上下了红雨,我们突然变了红人吧?”段怡说着,拿起了一旁放着的温好的果子酒,轻轻的抿了一口。 这酒香甜得很,没有多少度数,带着一股子梅子的香气。 段娴听着,轻叹了一口气,“三妹妹说得对,我前儿个不请,昨儿个不请,今日请,的确是有缘由的。” “今夜之前,我是段家嫡长女,需要端庄贤淑;今夜之后,我是三皇子妃,不能行错一步。也就只有这么一会儿,在这温泉池子里,我是娴娘,是你们的大姐姐。”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除了三妹妹久居剑南,你们几个,都知晓我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吧?” “你们一直说祖母偏疼于我,可我每日天不亮就亲手侍奉羹汤。四季衣衫,衣帽鞋袜,样样不落,从不假借于人手。” “旁的姑娘,识得几个字,会读几本书,便心满意足了。我日日笔耕不辍,对比着大哥哥考科举的劲头来。” “那四书五经,治国经纶,不说大通,也算是尽了我的力,拨开了皮毛。” “京城里头,张三姑娘善刺绣,牡丹图天下闻名。我硬是请了最好的绣娘,苦练了一整年,方才绣得四季百花图,压她一头。” “赵四娘子擅琴音,便是太后都夸赞不已。我日夜修习三年,岂止琴技到了大师境界,还自作琴谱,成了宫中乐歌。” 段娴说道这里,眼睛看向了段怡,她的声音激动了几分,“我知晓,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我,说我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是指着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去的。” 段怡挑了挑眉,“难道不是么?” 段娴睫毛一颤,“是。” 这话一出,温泉池子里瞬间雅雀无声了。 段怡听着来了兴趣,她转过身去,拿起一旁的酒盏,给段娴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随后又拿起了自己的那一杯,小酌了一口,翘起了二郎腿。 “大姐姐有什么不妨直言不讳。”段怡说着,对着段娴举了举杯。 段娴端起那酒盏,一饮而尽。 她一喝完,将酒盏一掷,那酒盏先是往下一沉,随即又飘浮了上来。 段娴喝完,像是泄了气似的,神色有些颓唐了起来,“自打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祖母便是这般要求我的。祖父老了,迟早有一日要告老还乡;大兄胸无大志,且无意掺和段家之事。” “便是他愿意回到家中来承担责任,那也太过年轻,要在朝堂站稳脚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段家看着光鲜,可其实就是那无根的浮萍。” “一旦祖父出了事,那大厦便瞬间倾倒,什么也没有了。” 段娴说着,轻笑出声,“若能全身而退,做个富家翁也就算了。祖父在朝堂这么多年,得罪了不少人,一旦他撑不住了。我们就像是倒在地上的死马,迟早要被虫蚁啃食得一干二净的。” “那日四妹妹不是说么?说你同我们是不同的,王占就是你的上上婚;可你说错了,你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王占于你一样,三殿下也是我的上上婚。没有后退可言,于家族而言,是上上之选的婚姻。再怎么光线亮丽的世家女子,也都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进入到另外一个里头去的笼中鸟罢了。” 段娴一说完,自己个也沉默了。 温泉池子里安静了许久,直到段怡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一群人仿佛才从梦中惊醒。 段娴瞧着,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瞧我,喝得太多了,竟是胡言乱语起来!明天可是我的大好日子,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我可是不依的。” “三殿下人中龙凤,我算是如愿以偿了。待我出嫁了,你们在家中要和睦。淑儿你脾气暴躁,从前还有我压着,日后凡事三思而后行,莫要莽撞……” 段娴说着,有些哽咽,一旁的段淑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中来。 第八十一章 深夜游说 见她哭,段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的神色柔和极了。 段怡想着那会儿在关家的机巧园里,段娴中了招,跪在地上给东宫废太子烧纸的样子,突然觉得她这个人,陡然鲜活了起来。 她要入东宫,曾经也不光是因为那颗争强好胜之心吧。 只不过那心中的嫩芽儿,尚未发出,便冻死在一场倒春寒里了。 “好了好了,怎么好把你说哭了,传出去了,倒是闹了笑话”,段娴说着,扯了一方帕子,替段淑擦了擦,“咱们回去躺着说话罢,五妹妹身子不好,不能泡得太久了。” 她说着,啪啪啪的拍了几下手掌,在外头候着的五人各自的侍女,鱼贯而入,替众姐妹更换了衣衫。 等一进段娴的屋子,段怡便郁闷了起来。 好家伙!这对比之下,她住的那个小屋子,简直就是狗窝儿! 那墙上挂着的都是名家字画,床头立着的都是夜明珠儿,便是在屋子一脚趴着的猫儿,身上盖着的都是满绣锦缎子。 走了几步,直接撞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床榻。 上头已经早已经摆好了五个枕头五床被子。 段娴注意到她的视线,笑道,“床榻太小了些,怕五个人睡着拥挤,便让妈妈把被褥横着摆了。我睡不着,咱们躺着说说话儿,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同出生入死过了的。” “尤其是五妹妹,我跟着你,那可是逢机关必踩,上了刀山下了火海入了油锅的。” 段好脸一红,又咳嗽起来。 段娴见丫鬟婆子都下去了,方才走到了桌案前,拿起了放在上头的一个锦盒。她快速的爬上了床榻,冲着其他人招了招手。 “我给妹妹们准备了礼物,每个人一块儿。” 段怡见又有礼得,眼睛一亮,“大姐姐先前送珍珠手串儿,这回又送玉石印章,可是每次成亲都送?那若是你每月都同三殿下大婚一次,那岂不是……” 段娴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你还记恨着那珍珠串儿呢!先前说好了的,仇怨今夜不提,待明日你再糗我不迟!” “明日你出嫁,我便大发慈悲的放过你,待后日吧,后日是个报仇的黄道吉日”,段怡说着,朝着那匣子里头瞧去,这五枚小印大小相同,花纹亦是几乎一模一样。 “先前的珍珠串儿,就是个玩意儿。这本来是一块整玉,阿娘当年一共得了三块,都没有动。想着到时候我们姐妹出嫁,掏出来做头面首饰的。” “我思来想去的,叫人做成了印章,快快,你们一人拿一个罢”,段娴说着,将盒子往外推了推,众人都没有动手。 段怡正准备伸手去拿,却瞧见段静率先伸出手来,她从匣子里拿出了一块印章,笑眯眯的说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得了,多谢大姐姐。” 有了她开头,剩下的人拿起来便轻松多了。 段娴将那木匣子放回了桌案上,又上了床榻,躺在了正中间的被子中间,她的左边躺着段淑,右边躺着段怡,而段好则同段静,各分一头睡在了最外侧。 屋子里熄了灯,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接近十五,外头月光亮堂得很,透过花窗洒了进来,像是将地面铺上一层银霜。 段怡睁着眼睛,看着大红色的床帐,上头绣着的是百子千孙的图案,一个梳着朝天小辫儿的孩子,眼睛圆鼓鼓的,嘴角露出标准的象征着福气的微笑,看着像是一幅惊悚戏。 说到底凑在一块儿的姐妹,到底不怎么亲密,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来。 尤其是,旁人心中清楚不清楚,她不知晓。 可是她心中清楚得很,这躺在床榻上的五个人,未来兴许将会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 战争中的女子,何止是无根的浮萍,那是最脆弱的花瓣,随便一场雨点,便被碾落进泥里,永不翻身。 远的不说,就在不远的将来,她同段娴,便是敌人。 段怡想着,心中有些唏嘘,若是太平盛世…… 可惜不是。 屋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了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段怡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就感觉到胳膊被人戳了戳,她扭过头去,便瞧见段娴做起身来,对着她比了一个虚的手势,她悄悄的翻身下了床榻,拿起了一旁的红色披风,裹在自己身上。 又递给了段怡,一件宝蓝色滚了白绒毛边儿的,冲着她招了招手。 同段怡的小院子,寝榻同桌案在同一个大屋子里不同。 段娴还有一个专门用来会客的小花厅,里头摆好了热茶,燃好了炭盆子。 她走了过去,拨了拨炭盆子的火,对着段怡笑道,“三妹妹坐,你既是聪明人,应该就知晓我今夜之举有何用意。” 段怡坐了过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伸出手来,在炭火上烤了烤。 “三分真心四分假意二分收买,大姐姐不亏擅长攻心计。还未进陈家的门,便开始为三殿下当说客了……你若是想要立一个贤妻的大牌坊,可以寻我,我替你找锦城最好的工匠。” 段娴闻言,苦笑了一声,“倒也没有那般虚情假意,罢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的确是三殿下,叫我来游说妹妹的,或者说是,游说妹妹身后的顾使公”,段娴说着,拿起桌面上的茶壶,给段怡添满了水。 “东宫……”段娴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的说道,“东宫被废,储君争夺到了最后的押宝时刻。这天下哪里有中立之臣?我火速嫁给三殿下,这意味着什么……” “别的妹妹看不清楚,你定是知晓的。这意味着祖父代表的段家,还有祖母代表的卢氏,都选择了支持三殿下为储君。不光如此,有一件事,妹妹兴许不知晓。” “祖父送段静入王家,并非是想要也给五皇子同时下注。而是如今,王占以及整个王家,都已经改投到三殿下门下了。” 段怡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杯子。 “王占不是五皇子的至交好友么?王侍郎亦是五皇子的铁杆支持者。” 段娴见她接茬儿,心中大喜,忙道,“妹妹有所不知,在机巧园里,王占之所以会重伤,完全是因为五皇子拉了他做挡箭牌。” 第八十二章 拍案称奇 “你是说,陈鹤清扯了王占当替死鬼,王夫人心中怨愤,所以转投了我未来姐夫门下?” 段娴重重的“嗯”了一声,她伸出手来,替段怡拢了拢披风。 “正是如此。王家只此一子,武将面上有伤那是功勋,文官破了相那于仕途是妨碍。王占再怎么寒窗苦读,那未来朝堂,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杀人不过点头地,五皇子此举,比杀人还难解心头恨。当然了,这改门换户,也并非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而已,其中自有博弈。” “要不然的话,就算是王占如此这般,也不至于娶静妹妹一个庶出的姑娘。五皇子不中用,王侍郎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蹲了五载,这回为何终于能往上动一动了?” 段娴的话说了一半,但是段怡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锦城离京城颇远,便是飞鸽传书,这消息一来一去的,怎么说也得用上好几日。 关园两位皇子遇刺才多久,段娴今日已经知晓原本的兵部尚书要告老还乡,王占的父亲王侍郎要往上再进一步了。 十有八九,是段家或者是三皇子,往上推了一手。 段怡伸出手来,在火盆子上烤了烤。 快要入冬了,天气愈发的寒凉,虽然披了披风,但是她们刚从暖被窝里出来,只着了中衣,稍微不甚,明儿个段娴怕不是要流着鼻涕出嫁了。 “便是把咱爹的脸换给王占,他也是考不上的。断了仕途什么的,说得好像他原本要中状元,封侯拜相似的。这种风吹两边跑的墙头草,大姐姐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五皇子拿人挡剑,王占意图推她落水,毁小姑娘一身,这种破烂玩意儿,居然还能够在大周朝呼风唤雨,成了庶女高攀的香饽饽。 这烂到根子里的大周,当真是彻底没救了。 段怡想着,嘲讽地笑了笑。 段娴微微一怔,复又笑道,“有祖父在,看人这种,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小辈做主。” “三妹妹”,段娴神色愈发的诚恳,“并非是我将要做三皇子妃,所以才捧一贬一。五皇子心术不正,如今连少数支持他的王家,都已经倒戈。” “这将是一场一面倒的战局,祖父轻易不落子,这回却是也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三殿下这边。我大婚的圣旨,不就是陛下属意三殿下最好的证明么?” “是以,我今日当这说客,想要妹妹做个中人,今日顾使公若能支持殿下,他日剑南定能获得百般回报。” 段怡听着,不动声色的问道,“听起来倒像是大姐姐给了我们剑南恩惠,让我搭了一趟平步青云的顺风船!只不过既然三殿下继承大统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那要剑南何用?” “锦上添花是好事,烈火喷油……大姐姐生得一头好头发,我怕火势太大,把毛给烧了。” 段娴抿了抿嘴,思绪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 她压低了声音,挪了挪椅子,同段怡坐得更近了一些。 “有些事情,妹妹不在其中,自是不知晓。这些话,原本我不该说与你听,但我先前就说过了,今夜没有什么段大娘子,也没有什么三皇子妃。” “只有段怡你的大姐姐。祖父为何来剑南,那楚大师为何暴毙你又可知?” 段怡惊讶的看向了段娴,“祖父告老还乡,不来剑南来哪里?难不成嫌这里不是望郡,还想学了某些前人,改了自己祖宗族谱,攀上一方大姓?” “可惜了,五姓七望之中,没有姓段的。我思前想后,只有入赘随了祖母姓卢这一条,看上去没有那么厚颜无耻了。” 段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正着,猛烈的咳嗽起来。 刚咳嗽了几声,便听到了寝居里传出了响动,她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待里头没事儿了,方才跑到一边,端起一盏茶,猛灌了下去。 她的脸涨得通红的,险些没有憋出内伤了。 段娴盯着段怡看了许久,她知道段怡荒唐,没有想到,她的脑子已经不能用荒唐二字来形 段怡翘起了二郎腿,专心致志的烤起脚来。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大姐姐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我得知晓顾家要付出什么代价,又得到什么好处,方才能做这个传声筒不是?” 她说着,眼波流转,神色锐利的看向了段娴,火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好似一下子让她有了气势,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总不能是陛下将这剑南道做了储君考题,三殿下张嘴一来就叫我外祖父解甲归田,然后在这空中抡开了膀子画上百十个大饼子,譬如等殿下登基,封顾家祖孙八代做王爷。” “再比如直封顾从戎当相公,让顾明睿做状元……啧啧,这话一出口,路边都狗都要拍案称奇!写进史书里后人瞧了,都要大骂,野史扯淡!” 段娴的嘴巴张了张,脸瞬间铁青。 她觉得段怡像是茶馆里的说书人,满室哄笑,可每一句笑声,都像是一根针,直直地扎中了她的心窝子。 最可气的是,她把经过五个谋臣一道儿想出来的漂亮话,率先直愣愣的说了出来,全部中的。 三殿下再怎么局势大好,他也尚未登基,甚至,他都还不是储君。 除了画饼,她们还做什么? 她甚至想要抓住段怡的肩膀,摇晃她的脑袋,质问她,“你就从来不下注的么?你就不懂士为知己者死么……你就没有梦想么?” 可她不能,她可是段娴,这一辈子都从未失态,从未不优雅过的人。 “三妹妹说笑了”,段娴半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段怡笑了笑,她的手烤得滚烫的,听段娴说话,有些让她睡意上头。 从顾旭昭被杀,顾明睿傻了那日开始,除非武力踏平,否则这剑南,便是姓顾的,谁也夺不走。顾从戎不想谋逆,可也绝对不会如他们所愿,交出手中的兵权,任人宰割。 布袋口一战,更是可以看出,陛下削藩势在必行,一定是要拿剑南开刀的。 两位皇子的考题,无非就是拿到河山印,收回剑南道。 不管哪一个,都是绝对没有和解的可能的。 三皇子若真有和解之意,又岂会派人前去布袋口刺杀顾家老小呢?这是把谁当傻子忽悠呢? 段怡想着,朝着京都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外祖父对天子忠心耿耿,不掺和这储君之争。这天下太平四个字,那是刻在我们剑南人血液里的。” “就像我,习武什么的,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便是杀鸡,那也只杀敌鸡,大周朝的鸡,我们是一万个不会杀的。” 第八十三章 段娴大婚 段娴躺在床榻上,第三十八次烦躁地翻了一个身,段怡的脸近在咫尺。 她睡得香甜得很,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在梦中吃着什么山珍海味。 段娴深吸了一口气,身后传来了呼呼的呼噜声,像是有谁大力的拉着风箱。 段怡的话在她的脑子中不停的盘旋着,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正在锅子里炕着的烧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有些气愤地坐了起身,扭头一看,段淑四仰八叉的睡着,被子早就已经踢到脚头去了,中衣翻了起来,露出了她水红色的肚兜儿,她的嘴角流着口水,脚搁在段静的肚子上。 看上去,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傻子。 段娴猛的一拽,将被子扯了回来,给段淑盖上了。 鼾声实在是太响,她捂住了耳朵,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床顶上的大红床帐,那苦苦绣了半年的百子千孙的讨喜娃娃,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一个个的小脸煞白,圆滚滚的大眼珠子,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段娴一把扯住了被子,将整个头都盖了进去。 她简直就是猪油蒙了脑子,方才想出了这什么大婚前夜姐妹亲香的戏码。 更是不该,拍着胸脯要来游说段怡。 游说不成也就罢了,现在她满脑子里都是段怡的“烧饼”与“杀鸡”。 …… 翌日天刚刚亮,段怡便被屋子里丫鬟婆子们闹出的响动,给吵醒了。 她打了个呵欠,一个跟斗翻下了床,眯着眼睛扯了一旁的衣衫,自顾自的穿的起来。其他的几个姑娘,亦是被吵醒了,纷纷坐起身来。 “三妹妹你都是自己穿衣衫的么?知路这丫头当真是没大没小的,真在家中吃闲饭了。” 段淑揉了揉眼睛,瞧着段怡的动作,冲着端着铜盆进来的知路,劈头盖脸的骂道。 “好手好脚又没瘫痪,怎么就自己穿不得了?二姐姐没有听说过李姑娘的故事么?”段怡见知路被骂,不悦起来。 “什么李姑娘?锦城的姑娘们,我还没有认全呢!” 段怡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道,“以前有个李姑娘,名叫多事。有一日她身边的女婢家中有事,告假离去。临去前替她做了好饭菜,就搁在小厨房的锅子里温着。” “叫她睡醒了,便自己过去吃。多事睡到日上三竿,饿到不行。最后却是饿晕了过去,你猜为什么?” 段淑眼珠子一动,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冲着段怡便挠起痒痒来,“好你个段老三,我替你管教丫鬟,你倒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还拐着弯儿骂我来了!” “李多事,不就是骂我多事么?当我不晓得,那李姑娘自己个不会穿衣衫,穿着中衣又不能出门,可不饿晕了去!” 她闹腾了好一会儿,见段怡被她挠得笑出眼泪来了,方才罢手,拍了拍手掌,“哼,放过你了!哎呀……阿姐,你怎么眼眶这么黑,莫不是我睡相不好,昨夜给了你两拳?” “不对,我力气没这么大,是不是段老三打的?” 段娴勉强的笑了笑,是她后悔得想要给自己两拳。 …… 段娴的亲事,自有宫中来的主事太监打理。 因为是大喜事,段老夫人前些日子便着人给段家的几位姑娘,全都裁纸了新衣,深深浅浅的红色,让段怡觉得,她们站在段娴两侧,像是案板上的肉,待价而沽。 她的这一条,红底子起白花儿,瞧着像是极品五花肉,切了薄薄的一片,放在铁板上一烤,光是瞧着,都觉得香气扑鼻,整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 段娴静静地坐着,手中握着一把双面绣牡丹花的团扇,半遮着面。 房门敞开着,没有什么拦门考校新郎本领的大舅兄,也没有不给银子不开门的小姨子……让看热闹的段怡,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随着丝乐声响起,三皇子头戴金冠走了进来。 虽然没有脚踏七彩祥云,但他却像是有些恐高似的,脚步虚浮,额头冒汗,一张脸更是血气全无,显然伤势尚未好。 段娴拿着团扇,腰杆儿挺得直直的,头上戴着金制百花冠,遵照老太监的指示,随着三皇子一道儿出了闺房,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随着他们,去了前院拜别亲长。 “段家的姑娘,都哭得这般匪夷所思的么?” 段怡正瞧着热闹,就听到头顶上一阵熟悉的声音。 她头都懒得回,直直地说道,“哭得山路十八弯,还不用换气。后人便是再嫁一百回,也不能越过我大姐姐去。毕竟她就是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人。” “你们崔家的男人,都是这么清闲,到处吃席的么?” 崔子更轻轻的嗯了一声,“上回有水煮蛋,这回有五花肉,这么好的席面,不来可惜。” 段怡没有搭话,右脚却是猛退一步,朝着崔子更的脚背突袭而去。 崔子更一时没有想到,被她踩了个正着,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段怡得逞,转过身来,笑道,“只能吃硌掉牙的硬馒头的人,来蹭流水席不丢人。记得多吃些猪蹄子,以形补形,很有道理。” 崔子更点了点头,“小师妹所言甚是,正好我昨儿个抓了一只王八,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以形补形,的确很有道理。” 段怡气了个倒仰,正准备还击,就听到上头的段老夫人,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段娴没有崩住,捂了捂脸,转身抓住了三皇子的手,朝着门外行去。段家众人,忙拥簇着老夫人,追了上去。 段怡不好一个人留在原地,亦是在后头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这一到院子里,不由得惊叹了一句好家伙!也不知道何时,下人们已经将段娴的嫁妆抬了出来,摆成了一条一字长龙。 段怡从那第一抬看起,顺溜的看了下去,一眼根本就望不到尽头。 她啧啧了几声,连先前要骂崔子更的话,都全抛到脑后去了。 “你在想什么?” 段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在想难怪老贾从前要打家劫舍,这看着谁不心痒?心痒手更痒!” 崔子更眼皮子跳了跳,“你为何不做王妃,做王妃也有这么多嫁妆。” 段怡听着,灵光一闪,她转过身去,上下打量了一遍崔子更,瞧得他身上汗毛根根竖起,“段三娘子有何指教?玄应军不做打家劫舍之事。” 第八十四章 疯狗与屠夫 “玄应军?师兄不是叫人不要再唤自己小崔将军,那玄应军又从何而来?” 段怡揪住了崔子更的话柄,揶揄的问道。 崔子更笑而不语。 “我们剑南军亦是不做那等偷鸡摸狗之事”,段怡说着,心中都是痛。 别说什么偷鸡摸狗了,顾从戎正直得像是水泥地上生出来的铁金刚,行军打仗都是大开大合之法,偷袭使诈什么的,在他眼中那都是小道。 若非如此,那布袋口之战,段怡又何必去寻贾参军手里的三瓜两枣,直接领着大军便围了。 更有甚者,那劳什子皇子,叫他们有去无回便是,至于黏黏糊糊战战兢兢的等着人先出手? 正是因为顾从戎的脾性被人摸了个透透,那不要脸的昏君方才嚣张到,敢将剑南道作为皇子考场。不然的话,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孰敢放肆? 她说着,又打量了一遍崔子更,“我这是瞧着小崔将军生得俊俏,若是扮了女郎,别说王妃了,便是贵妃都做得的。到时候何止万贯家财,简直就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实现你心中所愿。” 崔子更一听,脸色铁青起来,“段三娘子,这是让我攀附?” 段怡挑了挑眉,“恼了么?你叫我攀附权贵即可,我叫你照搬一回,觉得自己个被小瞧了?啧啧,都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小崔将军比我高上一等?” “比起嫁高门,我倒是觉得落草为寇更有意思,再不济,我还能够在老段家的坟头上,日夜敲打,修建万神庙保佑段家万古长青。” 段怡说着,朝着那抬嫁妆的队伍,“也不枉费我那老抠子祖父割肉喂鹰,谋划这一场了。” 她平日里说那些什么寡妇的话,不过都是促狭的玩笑话罢了。 三妻四妾的自大周朝男子们,是配不上她段怡付出一根头发丝儿的。 崔子更听着一愣,却是朝着段怡拱手行礼,“子更受教了。” 一阵风吹来,吹得两旁枯黄的叶子,簌簌的掉落了下来。 其中有一片,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旋转着朝着段怡的脸扑打了过来,直接敲在了她的面门上,一股子植物特有的青气,瞬间侵入了段怡的鼻腔。 她武艺颇好,由于有艰难逃命的经历,更是苦练过轻功。 像这样的树叶,她完全可以轻易的避开。 可是她却没有。崔子更竟然没有阴阳怪气的怼她,亦是没有恼羞成怒的同她大打出手。而是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认同了她说的话。 “你还真是能屈能伸!”段怡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擦了擦自己的鼻子,看向了崔子更。 段怡嘟囔完,心中有些讪讪起来。 这两日听多了段娴同段静的“上上婚”之说,让她整个人都烦闷不已,交浅言深了。崔子更只是瞧她对嫁妆心动,随口一言,她却是当了真。 两相比较之下,瞬间显得她落了下成。 崔子更站直了身子,“多谢师妹夸奖了。都说女郎打扮宛若画皮,师妹的脸被树叶刮了一下,还真像是蜕了皮似的,露出了原本的真面色。” 段怡一听,瞬间气血上涌,“滚!” 她说着,汇合了人群,朝着大门口行去,到了青云巷中,迎亲的车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要去锦城最繁华的地方,绕个弯儿,然后再回到青云巷里的三皇子府中。 这里不是京都,自然没有那么讲究。 先前在段家的宾客,统统地跨过巷子,又到三皇子府中吃席去了。 段怡走到三皇子府门前,就瞧见先前在关园瞧见过的那位喜公公,正站在门前迎客。他笑弯了眼睛,见谁都能够叫出名号来,说上几句贴心话,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若换做平日里,段三姑娘乐意来,老奴便是趴在地上给您当肉垫儿,那都是欢喜的。可是我的小姑奶奶,今儿个你是我们王妃的娘家人,咱大周可没有这个礼儿!” 喜公公瞧见段怡过来,笑吟吟地作起揖,“殿下昨儿个还说,待喜事过后,要单独摆宴,多谢段三姑娘的救命之恩。” 段怡挑了挑眉,“先前是娘家人,这会儿是替顾使公,来给殿下送恭贺的。所以,还等什么呢?趴不?” 喜公公一愣,站也不是,趴也不是。 他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人家小姑娘还较了真? 正在他犹疑之际,段怡却是笑了笑,“同你说笑的。外祖父事务繁忙,关园那刺客还没有抓着,脱不得身。这便托了我,来问殿下讨杯喜酒喝。” 说话间,一小队人马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不是小王爷苏筠又是哪个? 一瞧见段怡,他便快步走了上前,“一路走来好生热闹,险些来晚了,误了段三你的事儿。使公叫我把贺礼送来。” “你搁着门前站着做什么?兄弟们赶紧把贺礼抬进去。” 苏筠说着,瞥了那喜公公一眼,“这位公公拦着门做什么?段三都站累了。” 他说着,拽了段怡就进门,像是一阵风似的。 喜公公的嘴张了张,还想说些什么,一个门房忙凑了过来,“公公,那位小军爷名叫苏筠,是剑南军中一霸。那日随着顾使公进城,用长枪穿了一串人头的便是他。” “我们锦城人都管他叫疯狗,平日里瞧着人模人样的,不像军爷像个贵公子。可若是你得罪了段三姑娘,那他就像是疯了一样,扑上来就把人撕掉一块肉去。” 喜公公神色微变,瞧着两人的背影,暗道了一声晦气,一扭过头来,又是一句晦气到了嘴边。 崔子更看也没有看他,径直的走了进去。 跟在他身后看热闹的晏先生,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道,“来者是客,来者是客。” 门房瞧着这面生的二人,弱弱地说道,“公公,这两个也没有帖子,咱们怎么不拦?” 喜公公呸了一口,掸了掸身上的灰,没好气的骂道,“你知道什么?那劳什子苏筠若是疯狗,那这位江南道的崔将军,便是屠夫!” “别说你骂他了,你便是不骂他,他都恨不得在你头上砍一刀。你叫人远远瞧着他们,不惹事,就不用管。只盼着他們,当真都是来吃席的了。” 第八十五章 特别的泥塑 小门房被骂得缩了缩脖子,没有瞧见喜公公瞧着不远处的树丛那边,微微地做了个手势。 那里的树叶微微一动,几道黑影闪过,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见已经没有什么重要宾客要来,他抖了抖自己的衣袍,面带笑容地朝着里头走去。 往来的那些侍从女婢,甚至是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府中侍卫,见了他亦是弯下了腰去。 待喜公公走远,段怡方才领着苏筠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她微微地抬起头来,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伸出手来遮挡一二,方才能够看清楚前方。在不远处的地方,新砌了半堵院墙,显然是要将这院子一分为二。 “先前五皇子是三皇子的小跟班儿,住在同一处院子里,有主有次,兄弟情深。现如今一夜之间变了风水,一山不容二虎,躺同一棺材里都得加个隔板,别说同住一屋了。” “简直就是夜不能寐,生怕翌日一早起来,头就叫人割没了。” 段怡听着晏先生熟悉的调调儿,翻了个白眼儿,离他们远了三分。 苏筠眼尖一瞧,呸了一口,上前一步,将段怡同崔子更隔开了去。 晏镜有些哭笑不得,他将扇子一收,拿扇柄捅了捅崔子更,“瞧你好端端的,说人家小姑娘的脸做什么?这不是把人得罪的透透的了。” “师伯这话说得就不中听了,好似我还学那暴君,搞起了连坐。我这分明就是听了师伯的教诲,想着兄弟都能割头,别说咱们这半路上硬凑在一块儿的同门的。” “割头显得太过亲近,当剥皮才是。我虽然是使长枪的,但是匕首用得也不错。在我师兄脸上拉一刀,那绝对能显出他最原本的血色。” 她说着,瞥了崔子更一眼。 崔子更冷冷地看了回来,“尽管一试。” 夹在中间的晏先生,简直是没眼看,他揪了揪崔子更的衣袖,将他拉了出去,抢在段怡前头,朝着摆席的地方行去。 “段三,咱们不跟上去么?叫他们抢了先了”,苏筠瞧着,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有些跃跃欲试的。 “不急,他们那是饿死鬼赶着投胎。我大姐姐都没有回来拜天地,这会儿开不了席。你看这些过往的女婢,尤其那些领头的,可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段怡说着,眯了眯眼睛,同苏筠一道儿,不紧不慢地朝着里头行去。 这府中婢女颇多,今日府中大喜,全都着了统一的白粉相间的浅色襦裙,她们手中提着一个花篮儿,正莲步款款的朝前引着路,偶尔有几个穿着略深一些的,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大丫鬟。 “姿色平平的,远不如我晦气爹身边的那些。不是我吹嘘,当年我们府中,便是那采蜜的蜜蜂,我爹都恨不得验看一番,确保它是蜂中花魁。” 段怡听着无语,“你看她们手腕。” 小丫鬟的袖子是窄袖,而大丫鬟却同贵女一般,穿着广袖,挑着花篮的手腕儿,露了出来。 那白嫩嫩的手腕上,挂着的不是手镯,亦不是珠串。而是一串色泽艳丽的泥塑。 “哇,那位姐姐手上,戴着一只泥猴儿,活灵活现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工匠的手艺,倒是颇有趣”,苏筠顺着段怡的视线看了过去,果然发现异样来。 “以前我家中还有杨惠之大师捏的小泥人儿,放在我阿爹的博古架子上。我那会儿不懂事,拿着玩儿,将脖子给拧断了。” “我爹气得要命,又到处寻了新的来,说是以后要陪葬的!后来新的泥人没有寻着,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八匹泥捏的马,其中有一匹,还断了尾巴。” 段怡听着苏筠的絮叨,伸手一拽,将他拉到了一边。 此时三皇子迎亲的马车已经进了府门,喜乐震耳欲聋,那些戴着泥猴,泥鹤的女婢们,融入了人群中,一下子就找不见了。 马车行得颇快,等段怡同苏筠行到了正院的时候,已经到了夫妻对拜的时候了。 段娴却了扇子,露出了一张光洁的鹅蛋脸,她今日容光焕发的,整个人像极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倒是她对面的三皇子,面白如纸,看上去颇为疲惫。 待礼毕之后,流水席便端了上来,段怡随意寻了一处桌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余光却是四处瞟着,看着端着酒菜上桌的那些婢女们。 她先前的感觉到的怪异没有错,这些人的手腕上,全都戴着各式各样的泥塑,几乎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图案。同如今大周时兴的那些人物马匹的泥塑不同。 她們手上戴着的,要么就是各种花草,要么就是常见的吉祥如意的小动物,一个个的小巧的很,除了这一块主要的外,其他的都是泥捏的奇怪块儿,串在了一起。 “这蟹黄豆腐不错,再过些时日,蟹便过了”,段怡正津津有味的瞧见,便看到自己碗中多了一勺可口的蟹黄豆腐。 她扭过头去一瞧,一下子就瞧见了崔子更那张死人脸。 “莫不是祖宗们觉得我多日没有去见他们,给我平添了几分晦气提提醒?说罢,下了什么毒?” 崔子更清了清嗓子,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他默默的将自己的小桌案前,那一盘子肉多的小羊排,推了了段怡跟前,“你想知道那东西是哪里来的么?我可以带你去看。” 段怡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尚早。” 说罢,将那羊排推到了苏筠跟前,“你多吃一些,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老贾抠得要命,舍不得给你肉吃,你莫要把俸禄存着,都吃了罢。” 苏筠眼睛一亮,对着崔子更呲了呲牙,然后又冲着段怡甜甜一笑。 “哪里存得住,一个大子儿都没得了。军中才发几个钱,塞牙缝都不够。上个月铁牛新得了个闺女,我们凑在一块儿,给那胖姑娘打了个银锁儿。就是个锁片儿,薄得能当刀片使。” “倒是上回回城,使公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只烧鹅,嘿嘿!” 他说着,拿起一块羊排,心满意足的啃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 两个段怡 段怡瞧着他吃的满嘴油光,又将自己个跟前的一份酥鱼,推了过去。 苏筠甜得都像是蹭着腿摇尾巴的小狗子,让人忍住不投喂,光是看着都让人心情舒畅。 三皇子有伤在身,不便饮酒,只端了茶水,在主桌宴客。 因着是办喜事,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不一会儿功夫,便有不少人去了那大红地毯中央,同胡姬一起跳起舞来。 再有那劝酒的唱曲的,嘈嘈杂杂宛若清晨的市集。 大周成亲,多是在黄昏,酒过三巡,天已经大黑,喜庆的灯笼头亮了起来。 不少一本正经的宾客,开始有些放浪形骸起来,来的大多数都是些富贵公子哥儿,于玩乐一道,个个都是行家里手。 段怡嚼着花生米儿,注意到崔子更给的眼神,悄默默地站了起身,苏筠敏感地觉察到了,想要跟上,却是被段怡眼神制止了,她瞥了一眼摇扇子把自己冻得瑟瑟发抖的晏镜。 苏筠立马心领神会,朝他坐得近了几分,“先生误我!冻死人了,你都要扇出龙卷风了。” 晏先生终于有了台阶下,心头一松,他快速的将那扇子一收,轻轻地敲了敲苏筠的脑门,“年轻后生,多强身健体,连这么点冻都受不住。” 苏筠哼了一声,“先生若是不流鼻涕,说这话倒是让人信服几分。” 晏镜一愣,下意识的拿了帕子,擦这自己的鼻子擦去,可刚抬手,就瞧见苏筠哈哈笑了起来。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孩子心气。你莫要吃那么些肉,该不克化了,吃些青叶菜。” 段怡瞧着,身形一闪,像是一滴水融入进了河流之中一般,瞬间便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过了好一会儿,段怡方才停下了脚步,她脚轻点地,嗖的一下上了一颗大树。 到了深秋,多数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不便藏人,也难为崔子更,寻到了不那么秃的一棵,隐约能够盖住二人,“你叫我看什么?同那泥塑的手串儿,有甚么关系?” 崔子更将手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朝着底下看了过去。 只见一队拿着长矛的侍卫,从右边的林荫小道拐了弯过来,巡查而去。行到一个圆拱门时,走得慢了几分,待走过去了,又加快了脚步。 待他们走远了,崔子更一个手势,朝着那圆拱门所在的院子里飞去,段怡一瞧,立马落了地。 这刚一站定,段怡便吓了一大跳,只见她的跟前,站在一个泥巴小人儿,同她一般高矮胖瘦不说,竟是还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在她的手中,握着一杆长枪。 这泥人显然尚未做完,看上去颇为的粗糙。 “这个哪个杀千刀的捏的,比我老了三十岁。” 少女段怡十分的无语,这分明就是她当了祖奶奶之后的样子。 崔子更挑了挑眉,“你猜?” 段怡吸了吸鼻子,一股子香料味儿,扑面而来。 她虽然不懂香,但也知晓,这香料贵重,并非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除了府中主人,还能有谁能够让那些女婢,个个手中都戴着泥塑呢?这玩意儿,除了好之者,大多数的人,日常都会嫌晦气。” 捏泥巴的师父们,除了给庙中塑造菩萨金身,多半时间,都是在给达官贵人们做陪葬品。至于戴在身上做配饰,这还是段怡头一回瞧见,是以方才觉得新奇。 她说着,不等崔子更确认,惊讶出声道,“你是说三殿下喜欢捏泥?” 崔子更摇了摇头,“我也是头一回知晓,此前我夜探过三皇子府。见这里守卫森严,陈铭进去之后,许久没有出来。还当这里,是他真正的书房,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段怡看那跟自己一样的泥人,有些膈应。 她无语的转了个圈儿,方才发现,这院子有个四面回廊,回廊上头,密密麻麻的站着全都是人。看像是像是修罗殿似的。 在她的人像背后,站着的便是苏筠。 他站在地上,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举着长枪,那长枪之上,串着几个淌血的人头。这是他布袋口之战之后,回锦城时的样子。 比起她的泥像,苏筠的明显要精致了许多,那种少年特有的肉嘟嘟的脸,像个蜜桃似的,仿佛能够掐得出水来。 那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嚣张跋扈之气,让他的碎发仿佛都迎风飘展起来。 “不输大师!”段怡由衷的感慨道。 若这真是三皇子陈铭的手艺,那他不应该是个皇子,应该身为一个泥塑大师名垂青史才对。 崔子更点了点头。 这个四方院子里,门都没有锁,他随便择了一间,轻轻的推开。只见里头放着一张大床,锦被还是摊开着的,显然经常有人住。 在这屋子的窗户边,放着一张巨大的桌案,那桌案之上,有一个尚未捏好的沙盘。 段怡走近了一看,皱了皱眉头,“这是捏的锦城。” 她说着,抬手一直,指了其中一个小点儿,“这座山,甚至算不的山,就是这座小土丘儿,便是青云山,山上有青云书院,我们便在青云山脚。” 崔子更瞧着,陡然想起当年段怡送给他的那个茶棚子来…… 现在的贵族男女,吃饱了撑着的时候,都爱在屋子里建国了么?捏泥巴山的,削木头房子的……相比之下,他真是一个正常得无可挑剔的人。 崔子更想着,突然耳朵一动,一把抓起了段怡的手腕,他压低了声音道,“有人来了。” 可这屋子里头,空荡荡的,几乎无处可躲。 他想着,不等段怡说话,拉着她往上一飞,躲在了房梁上。 在这一瞬间,传来了院子门锁开的声音,两个人一道儿走了进来。 “我的好殿下,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你可不能上这里来。您喜不喜欢段家大姑娘,那都不叫一个事儿。关键是咱们需要段家。” “您知晓的,陛下对段文昌深信不疑,他说的一句话,比旁人的好使百句。段家大姑娘身后,不光是姓段,还是姓卢的。” “范阳卢氏那是什么,那是望族。朝中有多少姓卢的官员?老奴求求您,看在这个份上,今夜就别弄这什么泥人了。” 这急切的声音,正是在门前拦着他们的喜公公。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眼中都腾起兴味来。 第八十七章 只想躺平 三皇子斯条慢理的走了进来,说话比平常简直温吞了一倍,“一会儿再去不迟,你一个太监,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说着,仔细的净了手,拿帕子细细地擦干了,方才拿了一团泥,在手中揉搓起来。 “我已经按照阿娘的意思,娶了段娴了,你們还要如何?你们明明知晓,我想娶段怡的。到时候她盖房子,我捏泥人,谁也不笑话谁。” 喜公公踮着脚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子。 这会儿宾客都开始散了,那段大姑娘就等着人去洞房呢,可三皇子这会儿魔怔了。 “皇位有什么好的,太子不是连命都折腾没了。喜公公,你说怎么有人这么想不开呢?就那么一步之遥了,偏生等不得。” “枉费我造了他的金身,日夜三炷香,祈求他能长命百岁。可惜世人皆着相,方才吃尽人间苦。不然的话,有他在上头压一头,我也能做一世的逍遥王爷。” 段怡听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朝着下头的三皇子看了过去。 他明显比平时絮叨了许多,手中那团泥巴,不一会儿的功夫,在他手中便腐朽化神奇,便得有模有样起来。 “喜公公从前常跟着父皇,知晓这大周已经烂成什么样子了吧?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外敌虎视眈眈。一路走来,你也瞧在了眼中,饿殍遍野,土匪横生……” “入了这剑南道之后,简直像是进了世外桃源。先前我便说了,求父皇封我做蜀王,我就留在这剑南道做赘婿,捏泥垂钓,每日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这不比做亡国之君,给大周抗棺材强?” 喜公公听到这里,瞬间怒了起来,“殿下说这些话,对得起娘娘,对得起为你苦心谋划,对得起死在布袋口的将士们吗?” 三皇子嘴停了,手却是没有停,继续捏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声音弱了几分,“所以我事事都听你们。待捏完这个,便过去了,不用着急。” 喜公公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殿下不要妄自菲薄,这天下没有人比您更适合继承大周的天下了。” 三皇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做一个躺着的普通人不好么?若非生在皇家,我同那街上的蚂蚁,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是我父皇的儿子之外,没有什么合适的。” 喜公公的嘴张了张,到底没有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三皇子显然捏到了关键处,已经入了神,他亦是没有说话,只是手上下飞舞着,捏得飞快。先前还是一团糟的泥,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变成了一只可爱的鸟儿。 那鸟儿身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是神乎其技,也不为过。 段怡蹲在房梁之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她呼吸重了一些,将那只鸟儿给吓走了。 三皇子捏着捏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了窗前。 这里挂着一个空的鸟笼子,看上去颇为斑驳,已经有些年头了,十有八九是这宅院先前的主家留下来的。 他伸出手来,打开了那笼子,将新捏的泥鸟放了进去,却是没有关上笼子的门。 随后又走到了铜盆跟前,再一次仔细的净了手。 喜公公瞥了那笼子一眼,快步的走到了他跟前,拿了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给他洗洗擦了起来。 “殿下,待成家之后,有了子嗣,您便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了。段大姑娘是个有成算的,有她在,一定可以让殿下振作起来的。” 三皇子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袍子,“走罢,莫要让人久等了。” 喜公公见他走了,忙跟了上去,临到门口,又折返了回来,将那鸟笼子的门给关上了,然后追了上去。 “殿下,如今是关键时日,娘娘来信说,可不可以先不捏这个了。若是叫人知晓了,参上一本,就怕有人说殿下玩物丧志。五殿下可就在咱们一个园子里住着呢……” 三皇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在锦城捏。” 待那院子落了锁,人已经走远了之后,段怡同崔子更,方才神情复杂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我那老抠子祖父,当真是月老在世,眼光毒辣,牵的一手好红线。”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几位皇子之中,精准的挑选出了最想躺平的佛系大师,将自己的卷王孙女嫁过来的。 她几乎可以预见得到,段娴未来鸡飞狗跳,无比抓狂的驯夫生活。 一个棺材都恨不得睡两口,比旁人多上一口;一个没有棺材只有骨灰坛子,他都无所谓的说烧了不就能装进去了么? 这简直就是……王八配虾,看着都是水产,其实隔了一座青城山。 二人想着,悄悄地出了这院子,快速地又回到了婚宴现场去。 比起出来时候的热闹,这会儿人已经少了许多,一些贪杯的酒鬼,挤到了一块儿,划着拳,吵吵闹闹的,剩下了人都整着衣衫,同主家说着道别的话。 苏筠站在那里扭着腰,旁边还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食盒,见到段怡来了,快步上前去,“嘿嘿,我去厨房端了好些肉菜,拿回去给老贾吃。” 他说着,轻而易举的提起了那食盒,嫌弃的看了一眼崔子更,“子更哥总是这样,像是刨了你家祖坟似的,难怪段三最近胃口都不好了。” 崔子更的嘴角抽了抽,“谁与豕同席,胃口都不好。” 苏筠听见崔子更骂他,却是半点不恼,“谁不与豕同席,那红烧肘子吃进肚子里去,子更哥你便不认了么?不亏是翻脸无情负心汉……” 他说着,对着崔子更做了个鬼脸,然后换了花腔,“二郎,昨儿还红帐春暖,说要同妾身海誓山盟,怎地今日便指着妾鼻子,说绝不同席?确实没有同席,同寝罢了!” 崔子更一脸震惊,彻底词穷。 段怡瞧着他这模样,笑了出声。 四人两前两后的走着,同人群一道儿,朝外走去。 “你何时习得这个?从前怎么没有听你唱过?”段怡好奇的问道,她自问对苏筠还算了解,却也是头一回瞧见他扮女子声音。 苏筠脸一红,“从家中出来之后,身上钱财被骗了个精光。曾经有个班主,将我当做了小姑娘,教了唱了几日曲子。” 他说着,挠了挠头,“都快忘光了。我这算什么,段三你若是唱小曲儿,便是锦城的第一嗓,那都绝对比不上你。” 段怡恨不得找个地洞刨开,自己个钻进去。 少年,你对我的误解,已经比锦城周遭的溶洞还深,我根本就五音不全好吗? 四人说话间出了府门,青云巷中的马车少了许多,路途通畅了起来。 段怡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声音,“从前说好的,别忘记了。” 到了十五,他们要去寻贵人。 第八十八章 段淑的野望 崔子更抿了抿嘴,看了段怡的手一眼,又看了看那三皇子府的大门,意味深长的啧啧了两声,然后袍子一甩,大摇大摆的朝着巷子深处去了。 他亦是住在这青云巷里,就在那最靠近青云山脚的地方,一个狭长的宅院,若是给顶上盖上一方盖子,过路的仙人,十有八九要以为这是一口大棺材。 “苏筠,这地上可有石头?”段怡问道。 苏筠摇了摇头,“这青云巷别说石头了,便是蚂蚁都没有一只,纸糊的贵人们怕出门被蚂蚁冲撞,受了惊吓。这些贵人除开你。” “你要石头做什么?不如我上房给你揭片瓦?” 段怡眼皮子跳了跳,那我可真谢谢你。 “要石头看看,我如今的力气,够不够击穿一个混人的脑袋瓜”,段怡说着,转过身来,冲着苏筠笑了笑,“你快些回去罢,老贾的口水怕不是都流了三千丈了,就等着你带肉回去呢。” 苏筠闻言,想起手中还提着食盒,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我瞧着你进了府,再离开”,苏筠说着,推了推段怡。 段怡还来不及感动,便又听他说道,“我怕我前脚走了,你后脚又去打架,不叫我。” 段怡无语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孩儿不早睡,小心日后打架,跳起来都够不着敌人的膝盖。” 她说完,袖子一甩,回了段府去。 苏筠看着她的背影,原地一跃,见自己跳得比三皇子府的院墙还高,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着段家的大门感叹道: “不愧是段三,说话就是别致。” …… 段府之中同往常一样,安静得很,二门早就落了锁。 听到段怡的脚步声,那守门的婆子立马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待她进去之后,方才又将门给锁上了。先前她们还拦来着,可眼前这位是个刺头。 你锁了门,她能翻墙;你将墙上立了刺,她能上房……久而久之,便没有人自讨其辱了。 段怡心中有事,走得比寻常慢了几分。 她独自生活在剑南道的这几年,的的确确是经常抛头露面,同关老爷子一起到处搞基建。这种事情,来了本地打听起来,并非什么难事。 可是今日听三皇子的口气,他竟是早就知晓了。 “她盖房子我捏泥,谁也不笑话谁……” 段怡想着,皱了皱眉头。 她自问光明磊落,从未隐瞒任何事情,唯一的秘密,大约就是她并非是原来的段怡。虽然她一直矢口否认自己学了顾家家传的真枪法,但这种谎言,只要打上一场生死战,便瞬间戳破了。 可她光明磊落是她的事情,被人监视着一举一动,还真是令人不悦。 “三妹!” 段怡想着,眼前陡然跳出了一个人来。 她穿着紫色的披风,戴着兜帽,手中提着一盏一抽一抽的灯笼,看上去像个女鬼似的。 还是一个美丽的女鬼。 “哪里来的孽畜,竟是幻化成我二姐姐的模样!我们段家大家规矩,小娘子半夜是绝对不会独自出门游荡的,你莫要坏了我们老段家的百年清誉。” 段淑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颇为无语。 这熟悉的调调,熟悉的大家规矩,百年清誉……简直就是一记回旋镖,狠狠地扎在了她的脸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段淑说着,一把上前,自来熟的搂住的段怡的胳膊,“听说你替你外祖父,去了三皇子府喝喜酒了。大姐姐怎么样?没有受委屈吧?” 段淑说着,顿时紧张了起来,声音也小了几分,“若是在京城,该是多么大的一场盛世。我阿姐从小,就梦想着这么一天了。可惜了……” “三殿下体贴入微,又是同咱們一起长大的,在我心中,比先前东宫那位,要好得太多了。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同我阿姐分开……” “世人都说,待字闺中的时候,是一个女人最松快的时候;出嫁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烦恼。三殿下身边的那几个厉害的大丫鬟,没有对我大姐姐不敬吧?” “那个松枝同桢琪,都是宫中下来的,是那位娘娘的心腹……” 段怡眼瞅着她已经要将宅斗变成宫斗,补充出一出婆母安插眼线,害死过门新妇的戏码了,赶忙打断了她。 “你说的那两个,我都不认得。你大姐姐挺好的,容光焕发。在她心中,应该是无比荣耀的一天。”段怡想着三皇子捏泥人的样子,捡了在人前看到的说。 段娴并未失体面,相反三皇子府十分的看重于她。 至于今后的日子,她一不是月老,二不是观音菩萨,不管旁人家事。 段淑一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将自己的头上的兜帽一掀,晃了晃脑袋,“那可真是太好了。阿姐过得好,我也就能够放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段怡听着,心中咯噔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段淑没有看她,拉着段怡拐了个弯儿,在园子里走了起来。 “大姐姐出嫁了,四妹妹也定了亲。接下来祖父肯定要瞄准我们两个人了,三妹妹有什么心悦的人,或者说想嫁什么样的人么?” 不等段怡回答,她又恶狠狠地道,“不许提寡妇二字!” 段怡好笑的摇了摇头,“没想过……天下男子皆配不上我。” 段淑脚步一顿,抬起粉拳,对着段怡就捶了过去。 她的力气颇小,锤得段怡毫无感觉不说,反倒是自己被震得手疼起来,“你怎么生得硬邦邦的,小娘子不都应该是软和的么?段怡,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小娘子。” “你若是天天习武,也同我一样,硬得像是一堵墙。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出去几回,没有注意过么?在蜀地,姑娘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这边织锦刺绣业十分的兴旺,手巧的姑娘家,赚得比种地的男子还要多,兜里有银心中不慌,有钱的女大爷,那也是大爷。 又因为山民多,离番邦也不远,民风开放,小娘子的地位远比那些讲究礼教的中原地区高得多。 像段怡这样骑马打仗,基建盖房的,只是微微引起了一些波澜,他们很快便接受了。 段淑只当她谦逊,并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的说道,“以前我顾及着大姐姐,所以不敢太过出格。现在她已经出嫁了,我倒是也想,为了自己活上一回了。” “我不想要像静妹妹一样,被祖父安排着,嫁给一个狗屁倒灶的人。” 她说着,双目亮晶晶的看向了段怡,“所以,先前你对静妹妹说的话,对我有效么?” 第八十九章 美人之苦 段怡眼睛一亮,瞬间精神抖擞了起来。 “说罢,你心上人是仇人的儿子,还是祖父丧心病狂叫你嫁给七十岁老叟?”段怡说着,拍了拍她的段淑的肩膀,“你打算怎么做?” “是拜堂之时掀开盖头,同心上人杀出重围浪迹天涯;还是打算叫我去砍了那梨花树,叫他压不得海棠,来年只能坟头开花?” 段淑有些发懵。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去棺材铺子见识一下,你就直接想把我按进棺材里?” 段怡瞬间泄了气,“不然呢?” 段淑瞧着她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自嘲的笑了笑,“看罢,我都说你同我们是不同的,我觉得自己不想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是不乖巧了。” “而你想的是惊世骇俗的事。我没有那么大的心思,折腾起这样的浪花来。你知道的吧,以前祖母总是想把大姐姐送进东宫。”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生得这样一张脸,祖母又怎么可能将我撇在一边呢?” 段怡收起了调笑之心,认真的听着段淑说了起来。 她今年都十六岁了,原配夫人所出的段淑,若换做旁人家中,早就定亲了。她一直被耽误着,其中定是也有故事的。 “三妹可听说过高国舅?”段淑轻声道。 段怡点了点头,“高国舅是皇后义弟,如今的吏部侍郎。” “明面上是皇后义弟,但实际上,高国舅来路不明,身份不清,是陛下让他姓了高,做了皇后义弟的。高国舅虽是吏部侍郎,但是吏部尚书被架空,实际上那里就是他的一言堂。” “祖父觉得,高国舅便是陛下留给新皇的辅政大臣。高国舅的妻子早些年间,生嫡长子时难产而亡。高国舅一直没有续娶,叫家中侧室梅娘养着那孩子。” 段淑说着,笑了笑,“剩下的事情,你肯定猜得到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祖父想要你嫁给高国舅做填房?高国舅比咱们父亲,也小不了几岁。” “他哪里会看到这些?他只想着,姐姐入东宫,而我嫁国舅。早朝之上,虽然没有姓段的立锥之地,可是那大周后宅,便是我姓段的天下。” “这是年前的事情了,那日祖父难得的领着我出门,去了一个园子,说是要为我庆贺生辰。一进门去,他便像是在等什么人一般,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日他约了高国舅。可是高国舅表面上对亡妻情深义重,实则最是贪花好色。从前我们诗社,有一个叫吴越的姑娘,她是江南人,说起官话来,也是一口的吴侬软语的调调。” “她父亲落了罪,被贬庶了,便求到高国舅头上去。高国舅他……太过恶心,我便不提了。” 段淑说着,手紧了紧,“吴越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受得了那般奇耻大辱,便悬梁自尽了。在那之后,我收到了吴越留给我的信……” “也正是因为那封信,我才知晓,祖父有让我嫁给高国舅的打算。我才想要静妹妹听我一言,不要遵从祖父的话,嫁给王占。” 段怡见她身子有些发颤,轻轻的怕了拍她的背,“祖父可不是能随便改变主义的人,然后呢?这件事为何没有下文了?” “东宫大姐姐出了事,祖父那段时日焦头烂额的,便没有顾得上我。也算是我气运好,那段时间高国舅迷上了京城君子楼的一个小倌,无心亲事。” 她说着,睁大眼睛看向了段怡,“比起你同大姐姐,我一点都不聪明。但是我知晓,人不可能一直都逢凶化吉。大姐姐已经出嫁了,三殿下如今是最需要助力的时候。” “高国舅尚未成亲,我担心祖父会旧事重提。这事儿若是定下了,我便推脱不掉,所以我想要在这之间,赶紧的给自己寻上一门亲事,十万火急的嫁了,离开锦城,离开段家去。” 段怡皱了皱眉头,“你都敢自己择佳婿了,为何不敢推脱这桩亲事?” 段淑摇了摇头,她轻轻地笑了笑。 段怡之觉得,整个夜晚好似都亮堂了起来,段淑当真是好看到天上的仙人路过,都要跳下来看上一眼的程度。 她拉着段怡,在一块大青石头上坐了下来,荷塘里只剩下了一些残枝败叶,吹来得晚风都夹着一股子泥腥味儿。 段淑晃了晃脚丫子,“我知道我自己,我没有办法牵连大姐姐。祖父一定会说,只要我嫁给高国舅,三殿下就一定可以入主东宫,大姐姐就能得偿所愿……” “若是亲事定下我再逃婚,那就更加不可能,亲事结不成,反倒是结了仇怨。我名声有损,也会连累到大姐姐遭人白眼。” 段淑说着,顿了顿,没有说话。 段怡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段淑找她说这么多,只是想要她听而已,实际上,并不需要她帮她做些什么旁的事情。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给她的长枪,留出任何用武之地。 过了许久,段淑方才仰起了头,她看了看天上的星空,落寞地说道,“我更怕的是,大姐姐来劝我,就像她劝静妹妹嫁给王占一样。” “你一个人生活在剑南,不明白什么叫做相依为命。大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上一点儿,却是我心中却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我没有见过母亲,连她生得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我生得好看,从小到大,发生过很多令人难堪的事情,都是大姐姐替我挡住了那些令人恶心的视线……” 段淑说着,看向了段怡,“很奇怪吧,明明是生活在富贵人家。可是没有一个人,是活得轻松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楚。” “我时常在想,兴许只有我一觉醒来,成了阿爷,方才会觉得心安。” 段怡挑了挑眉,“他心安什么?心安自己的子孙后代都是废物,还是心安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日后葬在了段家的坟山上,还要被我踩来踩去?” “你变成了祖父,也不会心安的,毕竟你得担心,一觉之后,还醒不醒得来。” 第九十章 夜访真贵人 “他能够冷血无情的将人推下火坑,你可以么?”段怡说道。 段淑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莞尔一笑,“你说得对,我不可以。同你说了之后,我心里舒畅了许多。放心,不是要你做抢新娘的山大王,也不需要你棒打恶人救鸳鸯。” 段淑说着,突然认真了起来,“只需要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一把。可以吗?我段淑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这份情谊。” “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是不同意,岂不是显得我同祖父一般冷酷无情?” 段怡双手抱臂,佯装出一幅绝情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看向了段淑。 段淑反应过来,一拳头捶在了段怡的身上,“说定了”。 “要还的”,段怡说着,朝着自己的小院行去我,背对着段淑,挥了挥手。 被她这么一打岔,先前要想的事情,都忘得差不离了,段怡摇了摇头,懒得再想那些,回到院子里洗漱过后,沉沉的睡去。 …… 十五夜里,月亮格外的圆。 段怡坐在坟地的逍遥椅上,仰望着天空,漫天繁星预示着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枯枝头上乌鸦聒噪的叫着,像是为段家坟地里的老祖宗们,唱着一曲哀歌。 “姑娘,这串肉烤好了,刷了一层蜂蜜,香着呢!你快试试!” 知路说着,拿着蒲扇扇了扇,从铁架子上取下来一串烤肉,递给了段怡。 段怡接过之后,手用力一掷,那羊肉串儿像是一支离弦的利箭,朝着上山的地方飞去。 知路的惊呼声还未出口,崔子更便从那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的左手提着一个荷叶包,右手拽着一坛子酒,手空不出来,便用嘴叼住了段怡投过去的羊肉串儿。 “荷叶鸡?桂花酿?你倒是会馋我家老祖宗”,段怡说着,接过崔子更手中的吃食,毫不客气地打开了那坛子酒,倒了两碗,将其中一碗,推到了崔子更面前。 崔子更坐了下来,“你的鼻子倒是灵,狗见了你都要自愧不如。某本打算送给即将见面之人。” 他说着,咬了一口那羊肉串儿,一股带着蜂糖香的辛辣味儿冲刺着他整个鼻腔,差点儿没有将他给送走。 他强忍了吞了下去,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方才压下去了那古怪的味道。 “为何又甜又辣?”崔子更无语道,“狗都不吃。” 段怡挑了挑眉,“狗刚才不是吃了么?不是要送给即将见面之人么?你怎么自己也喝了起来?虚情假意的人啊。差点忘记告诉你,老鬼他吃素的,不饮酒。” 崔子更将那羊肉串儿搁在了桌面上,站了起身,将知路赶到了一旁去,拿起刷子,十分娴熟的烤起肉来,不一会儿功夫,整座坟山上头,都飘散着一股子肉香味儿。 知路惊呼出声,“同样是手,同样是调料,怎地烧出来的味儿这般不同?” 崔子更将那串儿翻了一个面,刷了一遍,冷冷地说道,“因为有的人的手是手,有的人的手是蹄子,自然是有天壤之别。” 段怡瞧着气鼓鼓的知路,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崔子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烤好了一捧串儿,他做了下来,拿起其中一串啃了起来,直到全部吃完了,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段怡给他的那串味道古怪东西的威力,不亚于谋杀。 段怡不客气的拿起串儿,分了一些给知路同知桥,然后方才愉快的啃了起来。 崔子更这厮样样都不好,倒是有一样甚得她心,这厨艺好得想让人将他带回去,关在小厨房里,一日做饭四十次。 待酒足饭饱,段怡看了看天色,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走罢,带你看看什么是不夜城。” 她说着,给了知桥知路一个眼神,领着崔子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锦城不是京城,却也是京城。贵族们聚居在一片儿,平头百姓在另外一片儿,还有一群无根之人,在夹缝中求生,三教九流之人居于一隅,像是蜂巢里的工蜂。” 段怡说着,又是一顿,想着崔子更未必知晓工蜂蜂后之事,又解释道,“在蜂的世界里,分为工蜂同蜂后。工蜂密密麻麻的,采花酿蜜的,同大周百姓一般,忙碌一生一无所获。” “蜂后则是负责繁衍子嗣……你不知道,蜂巢的结构十分的玄妙……” 崔子更认真听着,看着段怡一张一合的嘴巴,有些出神。 段怡说起这些时候,神采风扬的,同她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脑袋里仿佛有许多奇思妙想,说着说着,便恨不得就地刨出一根树来,想要复刻出一个蜂巢来。 “你很喜欢盖房子么?”崔子更不自觉的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想着,又补充道,“上回听三皇子陈鹤清这么说。他捏泥巴,你盖房子,是挺般配的,像工蜂一样,辛劳一辈子,到了不光盖好了陵墓,就连陪葬的兵马俑都捏好了。” 段怡无语的瞪了他一眼,“我倒是觉得,你同他更般配。” “他捏出各种美人儿端盘子,你便把做好的菜直接搁在上头,这样你们吃顿饭都吃出了纣王的味道,岂不是绝妙?” 段怡说着,又道,“我喜欢盖房子,就像你喜欢做菜一样。虽然在世人看来,君子好庖厨,小娘穷建设,都是离经叛道之事。但那又如何,架不住姑奶奶喜欢。” 崔子更勾了勾嘴角,将手背到了身后。 走在他前头的段怡,突然小跑了起来,在不远处的一道栅栏前,小王爷苏筠正趴在栏杆上,冲着他们挥着手,他的笑容大大的,像是一轮太阳,照得黑暗如白昼。 “段三段三你快来,我刚买了一兜子山栗子,一颗没有吃,就等着你来呢!老鬼已经回来了,少了一根手指头,好家伙,他嗷嗷叫得厉害。” “旁人见了,哪里晓得他是丢了手指根,还当他没了子孙根!” 跟上来的崔子更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 他见过小时候的苏筠,乖巧可爱得紧,像是一个雪团子一般,如今却是满嘴的诨话,“你怎么当着小娘子说这些?” 苏筠突然被说,挠了挠头,“子更哥也来了啊!我才瞧见你!我們段三那是一般的小娘子么?那玩意算什么,段三想有什么就有什么!” 前头徒手捏板栗的段怡一听,差点没有栽倒在地,少年,这个我真没有! 第九十一章 无名小贼 好在崔子更没有继续发问,便被那大栅栏后头的景象给吸引了。 虽然如今已经是半夜了,可这里灯火通明,一座三层的佛塔拔地而起,在那塔得周围,搭着架子。上下往来的工匠,忙忙碌碌的,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唱着蜀地的小曲儿。 段怡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两个抬着木料的壮汉,瞧见了她,热情的向她打起招呼来,“三娘许久不来了,关老爷子前脚刚刚走,倒是错过了。” 段三笑了笑,“今儿个不寻他。算算时日嫂嫂怕不是要生了,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 那打头的壮汉一听,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儿,“就这几日了,祈郎中说是个闺女。我都生了三个儿子了,好不容得一个闺女。” “我们卖苦力的,没有读过什么书,可能取三娘的怡字?” 段怡哈哈的笑了出声,“那倒是我得了好处,搞不好日后还要沾你闺女的光了。” 壮汉也跟着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他扛着木头,朝前行去,还不望一步三回首,“到时候叫祈郎中给您送红鸡蛋儿!” 段怡点了点头,领着崔子更一拐,进入了一条小巷子里。 同外头热火朝天的情形不同,这里倒是安安静静地,几个穿着打扮十分艳丽的婆子,端了小凳子坐在门前嗑着瓜子儿,见到段怡三人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这三个人,一看就不会来她们这里的客人,不用浪费口舌。 又拐了好几个弯儿,崔子更只觉得这里像是迷宫似的,绕来绕去不说,还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的,根本就搞不清楚,只是是在上山还是在下山,还是在穿山。 直到三人走的巷子越来越僻静,几乎听不到歌声,段怡方才在一棵老桂花树前停下了脚步。 “看到那个树墩子了么?原本是个老槐树。这屋子的主人叫做老鬼,老鬼怕撞鬼,所以把老槐树给砍了,新种了桂树。” 段怡抬手一指,同崔子更说道。 身后的苏筠已经一跃而上,咚咚的敲起门来,他敲的声音两短一长,颇有节奏。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便开了,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伸出脑袋看了看,见是段怡,脸上一喜,“三娘来了,快来劝劝我家那个老东西,也不瞅瞅自己多大年纪了,还非要折腾来折腾去。” 她说着,警惕的看了一眼崔子更,见段怡没有解释,她迟疑了片刻,也没有多问。 段怡余光一瞟,瞧见那主屋窗户上的人影儿,眉头一挑,“看来家中有贵客,先我们一步。” 老鬼原本姓魏,是这锦城之中,一个没有名气的盗墓贼。 这是家中祖传的本事,兴许是盗墓太过有损阴德,老鬼家中八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索性绝了后,寻了多少妾室,也是一无所出。 待过了四十岁之后,他灰了心,索性死了一回,遣散了后宅,只留了老妻一人。又在那坟山之上,立了自己的衣冠冢,抛弃了原本的名望,换了住所,只让人叫他老鬼。 这宅子便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住着,显然现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人。 老鬼的妻子闻言,眼眶一红,“这回老东西遇险,差点儿丢了命。多亏这位大兄弟,在墓里头伸了一把手,要不然的话,老鬼断的,可就不是手指头了。” 她说着,屋子里传来了一个老者说话的声音,“可是三娘来了,我就知晓,苏筠那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话间,正屋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一个短小精悍的老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短打,虽然干瘦,却看上去精神抖擞的,一张脸蜡黄得像是被烟熏过了的腊肉,在他的右手食指处,裹着白布,应该就是苏筠说的伤了。 在他的身边,站在一个白面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一嘴的大胡子,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一看便是个不起眼的江湖人士。 段怡瞧在眼中,记在了心里,她不动声色的看了那白面男子一眼。 站在上头的老鬼眼中精光一闪,说道,“这位是黄雎,同我做一个行当的,在西北颇有名气。这回我们下同一个墓,多亏他救了我一命。” “行走江湖的规矩,段三你再清楚不过,救命之恩大过天,兄弟不能不讲义气。” 老鬼说着,又指了指段怡,“这位是我的小友段三,富贵人家的姑娘不懂事,瞧什么都好奇。咱们带出来的东西捏手里,那都是死物,得靠有本事的人花出去不是么?” 那黄雎恍然大悟,朝着段怡拱了拱手,“鬼兄既然有贵客登门,那黄某便先告辞一步,明日再寻哥哥饮酒。” 老鬼点了点头,目送那黄雎离去,转身进了门。 崔子更瞧着这院子的门,缓缓关上,巷子里最后一丝灯笼的光亮,都瞧不见了,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信么?” 段怡笑了笑,径直的进了门,“老鬼比我们老段家的门匾还可信。” 那个叫老鬼的老者,拿出一颗古怪的木头,放到鼻子边吸了吸,“救命之恩大过天,段三救了我三次,我得为了她死三回,方才会坑她。” 他说着,看了崔子更一眼,“我们这一行的,虽然是亡命之徒,但多少也懂一些奇门异术,旁的看不出来,至少看得出来,哪些人是惹不起的。” “我們管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说着,走到了桌案前,拿出了一个卷轴,递给了段怡,“这回下的大墓,我都画下来了,就知晓你想看,一早准备好了。” 崔子更听着他的话,余光打量着四周。 这间屋子,说是会客的堂屋,不如说是一间库房,博古架子上,地上,到处都随意的放着一些古玩,一看便是来路不正的。 老鬼瞟到他的一举一动,却是没有做声,“以前都是祈郎中或者小王爷来拿,今儿个你自己个来了,可是有旁的事?” 段怡没有接茬儿,却是看着老鬼的手问道,“你是老手,很少遇险,平日里都是独行侠,鲜少同旁的人一起下墓,那黄雎是怎么回事?” 老鬼摇了摇头,“这回阴沟里翻了船了,同你说的那个大墓没事儿。回城的路上,却是偶然发现了个小小的将军墓,就在离锦城不远的地方。” “岂料里头凶险得很。黄雎比我先下去,救了我一命。刀口舔血,哪里有不遇险的。” 段怡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绢帛,递给了老鬼,“有一张残图,想要你帮我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已知的是在锦城周遭,应该有地宫。” 第九十二章 五平之山 段怡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绢帛展开来,铺在了桌案之上。 “我的舆图,不及你详尽。这锦城周边的山头,你都踏过,可有什么印象?” 老鬼没有回答,只是认真的盯着那张图看了起来,他一边看着,右手手指一边在空中乱抓,口中也是念念有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跳大神。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苏筠都快要忍不住打呵欠的时候,老鬼方才停了下来。 “老夫瞧着,像是西面的五平山”,老鬼说着,皱了皱眉头,“因为不完整,对不对的,得去那里走上一遭,方才知晓。” “不过,我从前去过那里,那地方风水不太好,不是什么宝地。更没有发现什么墓葬。你要找的东西若真是在哪里,怕不是隐藏极深。” 老鬼并没有问,段怡从哪里得到这图,更加没有问,这图中藏着的是什么宝贝。 段怡点了点头,“若是藏得不深,我也不来寻你了。五平山么……” 他们这边说着,那边苏筠已经是一头雾水,“不是,我来锦城也好些年了,怎么没有听说过什么五平山?五平山在哪里?” 老鬼一听,笑着抬起了下巴,“你个小娃娃,知晓什么?”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些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名字?你可知晓,咱们剑南道里有多少嵩山峻岭?五平山什么的,是我自己个取的。” 他说着,有些惊叹的看向了段怡,“也是我自大,在段三跟前炫耀了一下我的舆图,却是叫她一眼就给记住了。” 段怡摇了摇头,“记住也没有用,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就看不出来,这残图指向何处。” 苏筠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对着段怡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段三。那我们何时去五平山?” 老鬼闻言举起了他的手,“我手上有伤。手指头断了是小事,但要命的是中了毒。祈郎中已经用银针解了毒了,性命无忧,但是尚有余毒未清。” “不急”,段怡说着看了苏筠一眼,“此事事关重要,还请老鬼保密不言,若是有其他人拿着残图来寻你探宝,还望……” 她没有说完,老鬼便认真的点了点头,“你放心,规矩我懂的。” 段怡指了指苏筠,“小王爷会在暗中保护你,你清了毒之后。咱们立刻上山,里头的机关应该十分厉害。若是需要什么东西,都托你先备着。” 段怡说着,就要掏荷包,却见崔子更已经拿着一个大银锭子,放在了桌案上。 她半伸出去的手,立马收了回来,咧开嘴一笑,“有什么需要的,便那这个先用着,若是少了,我再补给你。什么药丸,也让我师父先备上,准备多一些,我会领一队人去。” 段怡虽然说得轻松,但是老鬼神色越发的凝重了起来,他已经听出来了,这将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等我三日。” 段怡对着他抱了抱拳,“如此我便不打扰你歇息了。有时找苏筠便是。” 三人说着,出了房门。 苏筠冲着段怡笑了笑,然后一扭头朝着那老鬼娘子奔去,“大娘,我肚子饿了,可能给我下碗面吃,我想要卧蛋的。段三怕老鬼不方便,叫我在这里陪他住几日,夜里我守夜就行。” 老鬼娘子慈爱的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个小娃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哪里用得着你守夜。正好今日炖了骨头汤,用这个下面定好了,再给你舀一勺肉酱。” 她说着,又扯了扯苏筠的袍子,心疼道,“都要入冬了,你怎么穿得这般单薄,还是夏衣。冬天的袄子可准备好了?我有一张灰鼠皮子,之前想给你裁衣衫,却怕你长高了许多,不合适。” “一会儿吃碗面,量一量。” 段怡听着老鬼娘子满是关切的话,领着崔子更悄悄地离开了这里,临了还将这院子的门给关上了。 “苏筠就是靠这本事活到现在的么?” 待两人走出了巷子,崔子更方才无语的问道。 段怡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嫉妒人家小孩儿讨人喜欢了?也是,就你这样又臭又硬的,也就只有茅坑喜欢了。” 毕竟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老鬼娘子很喜欢孩子,他们从前其实抱过一个孤儿来养,是个小男娃儿,若是还活着,应该跟苏筠差不多年纪。那孩子没了之后,他们便认为,是自己德行有亏,遭天谴了。” 段怡说着,又解释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若是换了旁的地方,我现在就能够领你去,可是那地方不行。术业有专攻,这事儿还就非老鬼不成。” 她说着,想了想,又道,“他一个人也不行,别忘记关园之事。” 寻龙点穴这种事,除非你直接暴力推平了整座山头,否则是绝对没有像老鬼这样的人找得快的。 而且,按照关老爷子的说话,那墓穴被机关天才关仲丘改造过,里头不知道有多危险,这些都需要准备。 崔子更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段怡说话,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说话极其有条理。 就是突然不句句带刺了,让人有些不习惯。 他正想着,突然感觉一阵暖风袭来,段怡突然靠了过来,踮起了脚尖。 崔子更一个激灵,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正要伸手去摸腰间的剑柄,就听到段怡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派人去盯着黄雎。” 在他的手碰到剑柄的那一瞬间,段怡已经飞快的同他拉开了距离。 崔子更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便随着她拐了一个弯儿,又到了那灯火通明的在建小塔前。 这里闹哄哄的,同之前所在的巷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而且他觉得去的时候花了很长时间,绕了许多个弯,可回来的时候,却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栅栏前。两人都没有说话,翻身上马,朝着城外飞奔而去。 一直到了段家的坟山上头,段怡方才反应过啦,奇怪的问道,“我回来看我老祖宗,你跟着来做什么?想要在我家坟地里躺一躺?” 崔子更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马鞭。 他有些尴尬的将马鞭藏到了身后,“怕你一个人去五平山。” 段怡呸了他一口,鄙视道,“以小人之心,度小女子之腹!我可是毫不犹豫送了你一个茶馆的人。” 崔子更眨了眨眼睛。 明明就是一个连耗子住进去都嫌太小的,称它是茶馆过于抬举它的小茅草棚子罢了。 “你觉得黄雎有问题?”崔子更转移话题道。 第九十三章 栗子炖鸡 段怡挑了挑眉,“有备无患。” 她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崔子更,怀疑地说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你该不会想要抢在我前头去五平山吧?啧啧……” 崔子更大囧,咬牙切齿道,“师出同门,现在咱们不是敌人。先前是我失言了。” 段怡嘿嘿一笑,在石凳面前坐了下来。 知路同知桥早就将先前的烤肉什么的扯了下去,见他们回来,又端了火盆子同热茶来。 如今子时已经过了,月光照耀着林立的墓碑,显得格外的阴森诡异。 “就是因为师出同门,才不可信啊!不过我倒是不担心,且不说你不知道五平山在哪里,便是知晓了,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段怡说着,佯装恍然大悟道,“不对啊!你们不是肉包子,你们是铁馍馍啊!那应该还能剩下渣渣儿,毕竟狗子也是很挑的,它若是会说人话,定是会说这是什么难以下咽的狗东西!” 崔子更嘴角抽了抽,自觉懊恼起来。 他一路走着想事情,不自觉的便跟着段怡出了城上了山,像是中了邪一般。 想转移话题,却又了不该说的话,惹得二人猜忌起来,实在是大失水准! 他想着,看了一眼段怡搁在桌面上的板栗,眼睛一亮,伸手朝着那堆板栗拍了过去。 段怡只听得咔咔咔几声,那包板栗一个个的,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全都咧开了嘴,露出了黄澄澄的肉来。 段怡震惊的站了起身,“你今夜是见了老鬼,不是撞了鬼!” “深更半夜谁吃板栗,你把我的板栗劈开做什么?放到明日,都不新鲜了!” 一阵风吹过,段怡身后的知路实在没有忍住,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崔子更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起身告辞。 他看了一眼那仿佛在嘲笑他的板栗,伸手一抓,将一包板栗都提了起来,“我拿回去给你做栗子炖鸡,从现在开始小火熬,明日早晨你起来喝正正好。” 他说着,提着那包板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山去了。 段怡看着他的背影,无语的摇了摇头,“这年头,连栗子都有人抢了。” …… 翌日一大早,天刚刚亮,段怡便坐了马车,回了段家祖宅。 今日是段娴回门的日子。 刚到大门口,便瞧见了一个带着刀,五大三粗的军爷,手中提着一个瓦罐,在巷子里头探头探脑的,瞧见段怡,忙不迭的跑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段怡,贼兮兮地说道,“这是我们将军叫我送来的,姑娘趁热喝。我们将军昨夜一宿没有睡,就蹲在厨上给姑娘炖汤呢!” 他说着,四下里瞧了瞧,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将军,武艺超凡,做得一手好菜。一直孤身一人,别说妻妾通房了,身边连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一个。” “就连方圆八百里的雀儿,我们兄弟都不允许有一只母的。将军那真是比天上的月亮还干净!别看他冷冰冰的,其实是个特别心善之人!外头的传言都是虚的!” 不等段怡说话,一旁的知路,立马从那军爷手中薅过瓦罐来。 “再浑说把你打出去,要不这里头的栗子是我们家的,哪个稀得喝你的汤!” 她说着,推着段怡便要进段家大门。 段怡瞧着好笑,回过头去,朝着那军爷笑道,“你家将军那般干净,岂不是可以直接上蒸笼了?蒸出来的馍馍,那还不跟月亮似的!” 军爷瞧着,啪啪啪的打了三下自己的嘴,哭丧着脸小跑开去。 这是他向小姑娘强卖他家将军的第一百零八回,不但人没有卖出去,还倒赔了一罐汤。 “家中来了客人么?我瞧着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不似我们府上的。” 段怡收起了笑意,回过头来,看着门房问道。 今儿个当值的,乃是从前就守着段家老宅的旧仆,同段怡说起来话来,格外的亲切,“禀三娘,是王夫人来了,来向四姑娘提亲的。一大早的天刚刚亮,就领着媒人抬着聘礼来了。”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王公子没来。” 段怡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朝着主院行去。 知路一瞧,忙将手中的鸡汤递给了知桥,示意她先提回去,一步跟上了段怡,“姑娘,没有想到,静姑娘定亲,同娴姑娘撞在同一日了。” “听闻老夫人要把静姑娘记在夫人名下,夫人同意了。这王公子人都不来,也忒不重视了些。” 段怡没有接话,加快了脚步,待行到那主院门前,隔着大大的院子,便听到里头犹如炸雷般的笑声,旁人的笑声那叫银铃般的笑声,这个笑声,宛若杠铃落在了地上…… “相爷,老夫人,三姑娘回来了”,门前打帘子的婆子,瞧见段怡进门,一边撩起了帘子,一边通传道。 段怡走进门去,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的。 段老夫人下首,坐着一个穿着大红色衣裙,浓妆艳抹的面生的妇人,她的发髻梳得高高的,生得一双吊梢眼,正哈哈哈的笑着,露出了一口的大白牙。 在她的下手,坐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生得贼眉鼠眼的,一瞧见段怡,一双眼睛便粘了上来,上下的朝着她打量了起来。 段怡朝着长辈行了礼,笑道,“昨夜路过山林,遇到了一树好栗子,怡好奇摘了一颗,伸手一抠,将里头的栗子抠了出来。父亲猜猜有多大一颗?” 被叫到的段思贤茫然的抬起头来,“多……多大一颗?” 段怡抬手一指,指向了那小郎君的眼睛,“同他这双眼睛差不多的,我伸手一抠,一下子就抠出来了。新鲜的栗子,还带着水气,亏得那水不是红色儿,不然我还以为把人的眼珠子抠下来了。” 那小郎君一惊,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 他赶忙别过头去,转了转自己的眼珠子,见还好好的在,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敢直视段怡。 先前还在大笑的夫人,笑容少了几分,“这位便是段三姑娘了吧?我也是姓顾的,同你外祖父,还有几分亲。老夫人真是好命,生得五个如花似玉的好孙女。” 段怡冲着她点了点头,寻了个空座儿,坐了下来。 第九十四章 段静定亲 王夫人见段怡乖巧应声,眼睛瞬间一凉,拿着帕子捂着笑了笑,冲着段老夫人道,“瞧瞧我这个记性,头些年我回娘家。恰好赶上了顾使公生辰,那时候段三姑娘还这么小一点儿……” 王夫人说着,在自己的膝盖处比划了两下,“我还抱过她呢!” 段怡听这,哈哈哈的笑了出声。 她这笑声,同平日里格外的不同,就像是杠铃落在了地上……没有错,同之前王夫人的笑声,几乎是一模一样。 王夫人听着,笑容僵硬在了脸上,有些讪讪起来。 “王占五岁的时候,只有您的膝盖高么?那他小时候一定名动京城,令人羡慕!”段怡说着,眼中波光流转,一脸的艳羡。 “夫人可曾找大师看过?” 王夫人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什么?” 段怡瞧着她,轻叹了一口气,“我生这么大,从未去过我外祖父的生辰宴,夫人却说抱过我……我听人说,越是有的时候,这人若是背了时运,那是大白天的,都能活见鬼的。” “还是找个大师瞧瞧的好,昭觉寺的法师们,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那楚光邑楚大师,都千里迢迢地奔着他们来了,虽然楚大师死于非命,但是夫人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段怡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夫人,一如王夫人先前打量她,“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王夫人猛的站了起身,她举起手来,颤抖着指了指段怡。 段怡本想再说,可余光瞟到一脸担忧的段静,到底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段老夫人给了旁边的大丫鬟杜鹃一眼,那杜鹃立马走到了王夫人跟前,替她换了一盏茶水,“你且尝尝,今年的新茶,统共只得了这么一些,今日瞧见你来了,老婆子方才舍得取出来。” “我家这几个孙女儿,瞧着是好,可却也是日日吵得我脑仁子疼。尤其是这怡丫头,随着她外祖父舞刀耍枪的,像个猴儿似的顽皮。” “还是静丫头好,一直在她母亲身边待着,娴静又听话。若非你家占儿也是老婆子瞧着长大的,那我是一万个舍不得,把静丫头给嫁了的。” 王夫人回过神来,端起茶水,轻轻的抿了一口,“好茶好茶!” 她说着,瞥了一眼段静,见她快速地低下了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是不在京城,我操办得匆忙,怕委屈了静娘。” 她说着,从自己的袖子上,撸下来一只玉镯子,走了过去,戴在了段静的手腕上。 “这是一对龙凤玉镯,乃是御赐之物。当年我同王家定亲的时候,我婆母便把这个给了我,现在我给了你。待他日你正式进了我王家门,请我喝茶了改了口,再给你另外一只传家之物。” 王夫人说着,白了段怡一眼,轻轻的拍了拍段静的手,“我没有女儿,日后静娘那就同我女儿一眼。占儿被我惯坏了,若是他欺负你,尽管来寻我告状,我替你捶他!” 王夫人说得轻松,屋子里的人全都哄堂大笑了起来。 段怡眯着眼睛瞧着,段静的脸红得能够滴出血来,从耳根子一直红到了脖子处,整个人都像是煮熟了的虾米。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段文昌亦是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可唯独她们的好父亲段思贤,却是一脸的茫然,无喜无悲。 注意到段怡的视线,段思贤看了过来。 他想了想,抓起了桌上的一只梨,递给了段怡,“吃么?” 段怡接过梨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比起梨子,她更想吃栗子炖鸡,也不知道知桥知不知晓把汤煨到小炉子上,熬得久了,若是熬干了,便不美了。 段思贤瞧着,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段怡一梗,一口梨子卡在了嗓子眼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她知晓这个便宜父亲好看,段淑便是像了他,美艳不可方物。 可没有想到,他笑起了这般美,像是天上的仙人突然下凡了似的,又像是春日暖阳的照耀之下,河水突然化了冰,枝头冒出了嫩芽儿,花苞开出了花。 即便是春风没有拂面,你却已经知晓,春日来了。 段怡剧烈的咳嗽着,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她能找崔子更借把杀猪刀,将顾杏传给她的那片脑子给削了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感觉背上一记重锤锤了下来,一股子悠然的香气,直往鼻子里灌,灌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咳嗽也止住了。 “你没事吧?”段怡一抬头,就瞧见了段思贤有些担忧的脸。 她摇了摇头,接过一旁知路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摇了摇头,“父亲给的梨太重,想来怡无福消受,吃了差点儿没有噎死。” 段思贤点了点头,像个没事的人一般,又坐直了身子,朝着那王夫人看去。 王夫人脸一红,清了清嗓子,一时之间忘记了话说到了哪里,她摇了摇头,求救的看向了一旁的媒婆。 媒婆一瞧,扯开了嗓子,按着她走了千百遍的流程,继续吆喝了起来。 段怡端着茶盏,皱着眉头看着一旁的段思贤,他坐在那里,又恢复了往常一副神游天外的的样子,若非鼻尖尚有气在,简直就像是庙里的泥菩萨。 看着被她咬了一口的梨,莫名的让她想起,某位公主吃了后娘送的毒苹果险些被毒死的悲惨故事,结局她嫁给了一个连美貌尸体都不放过,比顾杏还顾杏的过路王子……简直是童话中的惊悚剧。 下聘之事并不复杂,段怡来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接近了尾声。 段怡的一盏茶还没有喝完,那媒婆已经笑眯眯的领了赏钱,站在王夫人身后不吭声了。 段怡余光一瞟,看向了段静,她依旧是红彤彤的,一脸娇羞,便忍不住摇了摇头。 枉费她还因为王占没有亲自登门,觉得王家怠慢了段静,令人恼火。 可不想你想拉人家脱离苦海,人家确实甘之如饴。 她想着,听到门口有响动,扭头一看,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段娴领着三皇子陈铭,三日回门来了。 第九十五章 大姐回门 段怡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伸出手来,遮挡住了眼帘。 不是深秋的太阳辣眼睛,而是段娴头上的花冠,晃得人生疼。那高耸的发髻,繁杂的金花,还有下坠摇晃着的流苏,让段娴整个人,同陈铭都差不离高了。 她走路雄赳赳气昂昂的,抢在了陈铭前半步,进了屋子。 一进屋,便直接朝着老太太怀中扑去,红着眼睛唤了一声祖母。 段老夫人一愣,一把搂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这才出嫁几日,便想家了,倒是叫亲家夫人看了笑话。王家今日给你静妹妹下聘呢!” 段娴一听,立马挺直了脊背,先前还泛红的眼睛,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她转过身去,冲着王夫人笑了笑,“叫夫人见笑了。” 王夫人立马起了身,朝着三皇子还有段娴行了礼,拱手告辞去,“今日王妃回门,定是同老夫人有体己话要说,我便先回去了。占儿的伤好了一些,还得多亏殿下送来的一些好药。” 她说话毕恭毕敬的,声音也小了几分,倒是显得得体了起来。 三皇子冲着她点了点头,“薛太医就在我府中住着,令郎若是需要,还请夫人莫要客气。再怎么说,他也是因为我那弟弟,方才受伤的。” 王夫人福了福身,笑着应了,推了推她那不敢抬头的侄儿,领着媒婆,出了门去了。 待她一走,段文昌便站了起身,笑道,“殿下不如去前院一叙,我们若是在这里,倒是妨碍她们说体己话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走到了段娴跟前,替她将一根险些要掉下来的金簪,簪了回去。 段娴却是身子一僵,愣在了原地。 待郎君都去离开了这里,去了前院书房,段娴方才脸一垮,恼火起来,“王家这般嚣张,祖母也能忍?那王占伤的是脸,又不是腿脚,如何不能来下聘?” “叫了一个不知所谓的表弟来替他下聘,算的哪门子规矩?兵部尚书还没有做上,倒是已经不把我们段家放在眼中了。” 她这么一通骂,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段娴惯常是得体的,几乎从来都不会这般直接发火,屋子里一下子雅雀无声的,便是顾杏都有些怯怯的起来。段静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段老夫人皱了皱眉头,示意屋子里的下人全都退了出去,方才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的火盆子前坐了下来,“发生了何事,怎么这般大的火气?” 段娴的嘴巴张了张,最终是摇了摇头,冷静了下来,“无事,就是为静妹妹感到委屈罢了。” “王占不来,王家提前来说,是我应允了的。那孩子重伤未愈,面上上着药,风吹不得,日晒不得的。咱们是要结亲,不是要结仇。” “现在我们体谅他们一尺,他日你四妹妹嫁过去,他们便能敬她一丈。王夫人连王家的传家之物,都给你四妹妹了,那便是有诚意的。” 老夫人说着,拍了拍段娴的手,笑着问道,“三殿下待你可好?” 段娴一愣,见段淑担忧的看着她,点了点头,“殿下什么脾性,祖母您还不知晓?他待何人不好?便是头一回见到怡妹妹的时候,都不忘投其所好,给她送药材。” 段怡一听,顿时了悟。 青云巷才多大,段家占了这厢的一半,那一厢三皇子的府邸,可没有占据一半。弹丸之地,段娴作为一个精明的女主人,一定是很快便发现了三皇子的特殊癖好。 “那还是没有大姐姐好,大姐姐送我们一人一枚玉印章呢”,段怡接道。 段娴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胡乱说道,“自是好的。” 段老夫人瞧在眼中,又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嫁过去之后,便不在是闺中女儿了,一定要注意分寸,掌握好内宅,不要让三殿下有后顾之忧。” 她说着,眯了眯眼睛,“至于殿下身边的通房丫头什么的,不急于一时。你只要生下嫡长子,这个位置便坐得稳稳当当的,任那起子贱婢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你自是巍然不动。” 段老夫人说着,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人,对着段静强调道,“静丫头也听着。” “你们都是要嫁人的,祖母说的这些话,等你们长大了,便知晓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莫要一时意气,同那些贱婢们斗来斗去的,降低了咱们的格调。” “那些人便是貌比西子又如何?妾室也好,通房也罢,说穿了不过都是些小猫小狗儿,高兴了给她跟骨头吃,不高兴了,发卖出去便是,不值得伤神。” “在那宫中,一宫主位拿自己丫鬟固宠的,也比比皆是,不过都是咱们手中的棋子罢了。你们都是聪明的姑娘,莫要昏了头了。” “坐稳自己的位置,替你的家族占据有利位置,帮你的夫君站到更高的位置,最后替你的儿子守住位置,这才是你们应该做的四件事。” 段老夫人说着,看向了段娴,“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倒是露了破绽。娴儿你可明白?” 段娴一愣,恢复了神色,她有些惭愧地点了点头,“祖母说得极是,是我失态了。” 段老夫人见她听进去了,又有些心疼起来,“这便对了,你是聪明孩子。难得回来一趟,祖母也不多说你。这才出门子几日,竟是清减了。” “可是殿下府中的厨子,不合你的口味?早说了让你把咱们府上的陈厨子陪嫁过去了,你最喜欢吃他做的菜了。” 段娴摇了摇头,“陈厨子擅长做药膳,祖母少不得他。我不在家中,淑娘可惹出什么事来?她也老大不小了,连静妹妹都有了人家,祖母应该多给她相看一二才是。” 段娴说着,眸光一动,“只可惜咱们离了京城,不然的话,来求娶我们淑娘的人,一定从京城的金光门排到春明门。” 段淑脸色一白,低下头去。 段老夫人瞧着,笑了出声,“好了好了,你看看你妹妹们,一个个的羞得跟鹌鹑似的,叫她们出去玩罢,你陪老婆子好好说说体己话。一大早我就要陈厨子做好了一桌子你喜欢吃的菜。” 段怡闻言,率先起了身,大摇大摆的朝外走去。 她刚走出老夫人的院子,上了林荫小道,段淑便小跑着追了上来,她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就要轮到我说亲了!” “段怡,我想好了。我要抛绣球招亲!” 段怡脚步一顿,翻了个白眼儿,“我可不要女扮男装去抢绣球!更加不要等瞎子撞到了你的绣球,然后去打昏他的头,抢走他的球!哎呀,知路,你看我押中韵脚了没有?” 第九十六章 择婿大法 见段怡吊儿郎当的,段淑急得跺起脚来。 她朝着段怡一扑,一下子趴在了她的背上,勾住了她的脖子,“你这个人,都火烧眉毛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我一道儿出城就知晓了。” “待我大姐姐用了饭,随着三殿下回去了,咱们便去可好?坐你的马车去,那门房的眼睛都是偏的,你就可以随意进出,我却是不得行!” 段怡不着痕迹的将挂在自己身上的段淑给取了下来,她眯了眯眼睛,“你不陪你大姐姐多说说话么?兴许她有什么关于三殿下的事情,要私下同你说呢。” 段淑一愣,摇了摇头,她有些落寞的笑了笑。 “都说长姐如母,你瞧过哪个做母亲的,会同女儿说自己的心底的难处的?” 段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瞥了不远处跟着出来的顾杏一眼,疑惑道,“不说么?我阿娘同我吃的头一顿饭,就说了一堆难处呀,比孔夫子在论语里说的话还多。” 段淑沉默不语,顾杏更是低下头去,轻咳嗽了几声,同段好二人从旁而过,像是没有瞧见段怡似的,快步的走了。 段淑瞧着她的背影,更是张了张嘴,到最后说了一句,“你阿娘……那不是寻常人。你亦不是。你总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自己心中不难受么?” “我难受什么?又没有人扎我的心窝子。午食我便不过来了,昨儿个刚在老祖宗坟前守了一夜,如今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一会儿你来寻我。” 段怡说着,领着知路打着呵欠,朝着自己的小院行去。 “我刚刚是不是押得不错?最近有了晏先生同崔子更练嘴,我倒是觉得自己个进步了许多。咱们走快些,莫要让我的栗子炖鸡放凉了。” 知路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姑娘放心,你这般努力,等日后生的小公子,到了骆宾王的年纪,定是能咏鸡。” “且不说我努力同我生的儿子有何干系”,段怡疑惑的看向了知路,“再说了人家骆宾王咏的是鹅。” 知路挠挠头,“人家咏鹅,咱也咏鹅,那如何做神童?至于姑娘……嘿嘿……” 她说着,狡黠一笑,拔腿就跑。 段怡恍然大悟,笑着追了上去,“好你个知路,这是跟哪个学坏了,还是从树上摘了什么聪明果实吃了,竟是取笑你家姑娘了!” “你这是在说,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指望后辈吟诗作对了。” 知路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咯咯直笑,“都是姑娘教导得好。” 两人一路跑着进了小院,一进门去段怡便闻见了满屋子的栗子香味,她直奔小厨房,知桥正坐在那里看着火,小炉子上瓦罐里的汤水噗噗作响。 知路叉着腰喘了一会儿粗气,忙拿湿帕子包了那瓦罐柄,将汤拿了下来,给段怡盛了满满一大碗。汤太烫,她伸出手来,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在原地蹦跶了几下。 段怡瞧着好笑,“你们也一道儿喝汤,那崔子更干啥啥不行,做饭是真心好吃。” “小崔将军战功赫赫,当年领着玄应军平定定州之乱的事情,至今尚在流传。我阿爷那时,还唉声叹气了半个月,只恨家中儿孙,没有一个有小崔将军出息的。” 知桥听着,唏嘘不已。 当年他们乔家还是豪族大户,崔子更还意气风华,如今已经乔家已经化作尘土,小崔将军也是虎落平阳,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兜子了。 谁也不敢帮她,生怕成了那黑衣杀手的下一个目标,成了皇帝的心头刺; 谁也不敢帮他,怕成了新任江南王的眼中钉。 最后,他们都来了剑南,找到了眼睛这个喝汤烫到舌头,不停斯哈的小娘子…… 知桥想着,看着段怡灌了一大口凉水,她伸出手来,扇了扇,“烫死了!崔子更把这东西炖得这么香作甚?” 她的话音刚落,又拿起勺子,咕噜噜的吃了起来。 知桥笑了笑,低下头去,知路已经将她的那一碗盛好,端了过来。 段怡用完之后,沐浴更衣,倒床便睡,这一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段淑坐在她的床头,使劲的晃着她的胳膊,“你快起来,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那抱窝的母鸡,都没有你能睡。” 段怡伸了个懒腰,“急什么?天色还早得很,你抛的绣球不会只有倒夜香的人来抢。” 段怡不甘示弱的说着,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只梳了最简单的发髻,又取了顾从戎送她的新匕首,藏在了袖中,这才随着急吼吼的段淑,出了门去。 “你要在哪里抛绣球,锦城茶楼酒馆不少。你若是想嫁书生,咱们去书院门前的茶楼抛,你若是想嫁将军,我可以带你上城楼。” 段淑听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又把我想出息了不是?段淑段淑,听这名字,就知晓我一定斗不过祖父,天生就是个输字。” “若当真抛给了乞儿,我倒是能嫁,可大姐姐同祖父怕是觉得颜面无光。再说了,我是不想那位……年岁大,填房,后娘……若真是抛绣球,砸到个比他还不如的,那我图什么?” 段怡仔细听着,看着段淑的脸,将双手枕在了脑后,轻松的哼起了小曲子来。 不怕喜欢折腾的,就怕瞎折腾的。 还在眼前这位美人,并非是胸大无脑,她心中早就有了成算。 “所以呢?” 段淑四下了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上车再说。” 段怡挑了挑眉,挑开帘子,上了马车,她抬眼一看,有些错愕,只见段铭坐在里头,穿着一身红色的袍子,正襟危坐得像是书院里刚出土的夫子。 “你让小弟一并去的么?不是你要说亲,怎地他穿得像是新郎官儿一样?” 坐在里头的段铭红了脸,他咳嗽了几声,说道,“三姐!我是儿郎,二姐姐说,若是有我在,更合礼数些。旁人见了也不会挑嘴。” 段怡上了马车,坐在了段铭身边,好奇地看向了段淑,“现在你可以说了么?” 段淑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我从随着祖父来的人当中,选了五个出来,都约了他们今日出来跑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没人的时候,方才瞧得出真假来。” “我约的都不是同一个时辰,不会撞到一起去的。” 她说着,抓住了段怡的手,“我的清白,就全靠三妹你了!谁敢乱来,你就帮我敲晕了他!” 第九十七章 烂到根了 段淑约了地方,在锦城郊外的芙蓉坡。 相传曾经天界曾经有一场大战,芙蓉花神坠落人间。她身受重伤,为一个名唤嘉林的樵夫所救。芙蓉动了凡心,同嘉林成了亲。 大战平息之后,花神宫前来寻人,发现芙蓉坏了规矩同凡人相恋,勃然大怒。 芙蓉无力抗拒,为了保住嘉林性命,只能自毁元神,永远消失在这片小山坡上,从此之后,这处地方便成了一片芙蓉花海。 因着这个传言,这坡上还建了一座芙蓉花神庙,每年芙蓉花开的时候,都有不少的有情人来这里赏花拜神,同那月老庙无异。 段怡无语的蹲在芙蓉花神庙后头的一株大树上,一手抓着吓得瑟瑟发抖的段铭,一手抓着伸着脑袋死命往下凑的段淑,心中无比后悔。 她是吃多了,方才不搁家中躺着,来这里陪着段淑胡闹。 “你自己不下去么?那些人来了,岂不是瞧不见你?” 段淑抱住了段怡的胳膊,艰难的坐直了身子,她惊讶的打量了一下段怡,见她前胸平坦,恍然大悟道。她伸出手来,拍了拍段怡的肩膀。 “你阿娘不得闲教你,阿姐今日便越俎代庖,教你几招。你可听好了,好好的姑娘家,莫要轻易被人骗了去。当我不知晓,那姓崔的庶子,想要做赘婿的心,都溢出来了。” “天天围着你转悠!你世家公子见得少,可别被他给诓骗了去。他如今一无所有,瞧见了你这么粗壮的大腿,还不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些什么打仗夺利的事情我不懂得,但你小心引狼入室,叫人夺了剑南去。我在京城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到时候人家鸠占鹊巢,你就成了下堂妻了。” 段怡闻言翻了个白眼儿,“你有这空操心我,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个。不是要教我几招么?该不会想不出来,便说什么无招胜有招。” 段淑一梗,“清了清嗓子,我是那样的人么?你看我这张脸,就知晓我多有经验了。” 段怡听着,看了一眼段淑红得能滴出血来的脸,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还以为这是合欢宗开山掌门,大周女海王,广撒网就是她的天赋技能,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厮白生了这么一张脸,纯洁得像是天边刚飘过的那朵云似的。 “嗯,一看便是定亲十八回,又退了十八回的,不然哪里来的经验?” 段淑一时没有坐稳,险些栽倒下去,她摇晃着抱住了树枝,红着脸转移话题道,“我当然不能下去,且先瞧瞧他久等我不来,四下无人之时,是个何种德性。” “我们是小娘子,若是让人随便见了,岂不是落了下乘?若是个不好的,咱们便索性不下去了,省得纠缠不休。” 段怡给她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坐了一个嘘的动作。 不一会儿的功夫,这附近的芙蓉花丛中,便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穿着紫色衣袍,摇着扇子的白面书生领着一个小书童,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年纪颇小,说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也是有人信的。 段怡瞧着,鄙视地瞪了段淑一眼。 夭寿啊!连个小孩儿都不放过。 那紫袍书生四下里看了看,见这边僻静没有人来,松了一口气,寻了个大石头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张嘴,瞬间老了十岁,“快把醒酒汤拿来,你嗅嗅我身上,可还有脂粉味儿?” “早知道佳人有约,昨儿个夜里,小爷便不去春风楼了。这天下的花魁娘子,哪一个比得上段二姑娘。” 段怡听着,看向了段淑,这都是什么歪瓜裂枣的!也亏得你从那么多人中,精准的挑到了一根醉酒的花心萝卜。 段淑出师不利,亦是脸黑黑的,她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段府小厮打扮的人匆匆的走了过来,朝着那紫袍公子行了行礼,“李公子,我家姑娘家中突然有急事,今日怕是来不了了。特意让小人过来说上一声,叫公子莫要再等了。” 紫袍公子站了起身,不耐烦的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摇晃着身子走远了。 “这人名叫李振,父亲是山南西道节度使。他虽然是填房夫人所出的幼子,身份不尊贵。但却是当地有名的才子,祖父回剑南的途中,他跟上来的。” “祖父还当场考校了他的功课,说他不是浪得虚名之人,有真才实学,将来不蒙祖荫,那也是可以自己个考中进士的。” 段怡点了点头,“确实浪荡不虚名。” 等看完前头四个,段怡已经是昏昏欲睡,无聊得都要揪头发当针,用来穿树叶了。 “你是沾了什么玄学?挑来挑去,就没有挑见一个好的。那头一个便不说了,那第二个,咱们站在树上,都能瞧见他头上生出来的虱子,你不来,他就在自己个身上东抠抠,西掏掏的……” “你若是嫁了他,好家伙,都不用担心隔壁邻居凿壁偷光了。他凿一个洞,你便挠你夫君一下,抠出的泥丸,堵洞眼都嫌太大。” 段淑听着,捂住了自己的嘴,“你可别说了。” “这第三个,便更绝了。先前你怎么教训我来着……这厮明明就同青梅竹马的表妹有过婚约了,都还没有见你呢,便已经盘算着娥皇女英的美事。” “想着让你做正式,表妹做贵妾。到时候他同她表妹,便能够吃你的喝你的了……这米都没有淘呢,他便已经做梦吃上软饭了。” 段怡说着,无语的站起了身子,准备往下跳,“我可算是看穿了。大周朝已经没救了了,不是你瞧中的都是歪瓜裂枣,实在是那些勋贵子弟,没有几个生得好的。” 再说了,真正有本事的人,又有几个愿意在段文昌底下伏低做小呢? 他们早就雄霸一方,蠢蠢欲动,等着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快闭眼的时候,给它致命一击了。 段淑在这里头挑,那便是泔水桶里翻馍馍,一个好的也没有啊! “当然了,前头三个都没有第四个高。咱们那老祖父,好歹还是养猪人,想把猪买了换钱,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人倒是好,猪是一天没有养,净惦记着把别人家的猪拿来送人情了。” 段淑连高国舅的正室夫人都不想做,这个没脸没皮的人,竟然还想先把他娶回家去,然后再献给高国舅,简直是无耻至极。 段淑一把抓住了段怡的胳膊,“你别着急走啊,还有最后一个呢!指不定最后一个,就是一个正人君子呢?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第九十八章 第五个人 折腾了一下午,此刻已经是日落西山,再晚一些便瞧不见光了。 芙蓉花神庙门前的大灯笼已经亮起,微风吹来,灯笼在风中轻轻飘摇着。 花丛中的人,越发的少了,只偶尔瞧见小猫儿三两只。 段淑焦急睁大眼睛,朝着树下看了,可却是等了许久,下头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段怡瞧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已经过了你说的时辰了,咱们该回去了。不如我带你去喝小酒怎么样,情场失意的人,不通常都要买醉么?” 段淑抬起头来,眼神幽幽的,“情场门朝东开还是朝西开,我都不晓得。还是到时候我带你喝高国舅大婚的喜酒吧!到时候指不定你还能够瞧见我同青楼小倌称姐道妹。” 她一说完,慌忙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那姑娘家该遵守的大家规矩,她记得门清,三句不离嘴。 现如今却是什么的荒唐的话,都能蹦出来的,这大约就是近朱者赤,近段怡者黑。 段淑想着,就瞧见段怡的手朝着树下指了指。 只见树下来了二人,打头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袍,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他的衣衫湿淋淋的,扇子上的字也因为被打湿了,所以全模糊了。 他的头发滴着水,却是焦急的四下张望着,见到段淑还没有来,松了一口气。 “公子,这里有块大石头,你快坐下喝点热水。你全身都湿漉漉的,咱们要不还是先回去罢,夜里风大,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待咱们家去了,换了衣衫,再寻机会同段二姑娘赔罪。” 那小厮说着,递给了白袍男子一个竹筒,男子打开,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随后叹了口气。 他将竹筒递给了小厮,又在怀中摸索了几下,掏出了一个纸包来。 那纸包被压扁了,湿漉漉的。 白袍男子轻轻地打开来,里头的绿豆糕已经压烂了,又被水泡过了,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我第一回瞧见段二姑娘的时候,她就在吃绿豆糕。那是东宫生辰,阿爷进京叙职,我那会儿正跟阿爹赌气,不想天天被藤条抽着背书,便随了阿爷去。” “段二姑娘一个人,吃光了一整碟子的绿豆糕。当时我就想,下一回若是我再见着她,一定要给她送上一盒,我们杜家有绿豆糕秘方,她可想来吃?” 段怡在树上听着,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捅了捅段淑,指了指身后,做了个手势,“要下去么?” 段淑有些呆愣愣,她回过神来,脸红了红,正准备下树,就听到树下的男子站了起身,他将那绿豆糕轻轻地放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走罢,明日咱们就离开剑南道,家去之后,叫阿娘来问罗姑娘提亲。” 那小厮一听,顿时着急了,“公子,你疯了么?你来段家,不就是为了段二姑娘来的么?罗姑娘明明知晓你喜欢段二姑娘,还死皮赖脸的跟着过来。 “他知晓你今日要来见段二姑娘,方才故意拉着你一道儿落水的。这都是后宅的伎俩,但凡有眼睛的都能够看出来,她想要嫁给公子你,想得疯魔了!” “公子,救人还有错了么?你救了罗姑娘,就不能娶段二姑娘了么?” 那白衣公子摇了摇头,“我知道是圈套,但还是跳下去了,因为不能够见死不救,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便已经有了取舍。” “罢了,我不过是个寻常读书人,家世身份本就同段二姑娘有着天壤之别。能见着她一面,那都是托了祖父的福气了。祖父亡故,我本来尚在孝中,不应该来的……” “可当年一瞥,心中到底有了念想。罗姑娘有执念,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说着,打了个喷嚏,刚走了两步,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又扶住了那小厮,拔下了自己的鞋子,倒了倒,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掉落了下来,在地上扑腾了好几下,一下子撞在了旁边的大青石头上,便不再动了。 白衣男子蹲下身去,捡了一根树枝,在那青石旁边,凿了一个坑洞,将那鱼埋进去了,盖好了土,方才拍了拍手。 领着那小厮下坡去了。 地面上湿漉漉的留下了一滩水,大青石上放着一包摊开了的不成样子的绿豆点心,再往旁边去,有一座新起的土坟。 “三妹妹带我下去罢”,段淑轻声说道。 她的眸光暗暗的,声音也沉闷了许多,甚至带了几分鼻音。 段怡抬手将她的兜帽给她戴上了,一手一个,抓起了她同段铭,跳下树去。 刚一落地,段铭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揉了揉自己的腿,不好意思的说道,“在树上蹲得太久,腿有些麻了。” “二姐姐,这不是杜瑜么?这几日在书院里,我见过他,他祖父是当世大儒杜成。做功课的时候,大家有什么不会的,都去问他。他脾气是极好的。” “杜家家风严谨,是极好的人家。二姐姐,杜瑜若是喜欢你,不如你就嫁他,那什么罗姑娘的,我可以娶她!” 一旁默不作声的段淑听着,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着,跑到了那鱼的新坟边,一边哭一边说了起来,“你说你命怎么这么苦呢?好生生的在水中游着,偏有那捕鱼人,要把你抓了去。” “你说死没关系,你就是有点怕疼,清蒸可能没那么疼。可偏生他不肯,非要油炸,把你炸得一身泡……你吓得要命的,好不容易瞧见有人落了水。” “想着这是逃命的唯一机会,一股脑儿的钻到了鞋子里去。哪里晓得,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你好好的,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做鱼了。” 她说着,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自己眼泪,拿起那大青石上的绿豆糕,放在了鱼的旁边。 她走了回来,走到段铭的身边,蹲了下去,给他捏了捏发麻的腿,“你见过那个疯批罗姑娘了吗?你就要娶她?你才多大,一门心思养好身子是真的,娶什么娶?” “你觉得你二姐姐,是踩着你的尸体,越过火坑的人么?走了,今儿个咱们从未来过。” 第九十九章 姐弟痛饮 段怡觉得荒诞无比。 “又不是没有穿衣衫,落水又如何?又不是救谁谁有孕”,段怡有些无语道,“若是这般便要成亲,那段家京城宅院里的池塘,还不像是下饺子的锅一样,里头挤满了人?” 毕竟段思贤美得像是天仙一眼,自然有人如同顾杏一般,被美色迷花了眼。 她已经听过三轮这种无聊的落水把戏了,若是写话本子的人一直用这个桥段,那读者都是要指着鼻子骂的。 段娴东宫落水,虽然不是为了逼婚,但也是为了遁走;王占想要推她脱水,让五皇子弱鸡救美骗婚;这里又有罗姑娘故意跳水强嫁杜公子。 这么老的招式一直有人想用,那说明便是十分有用的。 段铭拍了拍身上土,站了起身,“三姐姐不记得了么?咱们家京城的宅子里,原来有一方好塘,夏日里的时候,是一池荷花,还能够听见蛙鸣。” “每回府中办小宴的时候,母亲都会让四个会游水的婆子,一人坐在一角守着。还三五不时的,有人巡逻,就是为了避免有人落水。” “再后来,不知道何故,便被封起来了。” 他说着,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袍子上的泥土,这里的土刚才被杜瑜给打湿了,沾在身上让人委实生出不好的联想。 段淑见一方帕子不够,又掏出了自己的,递给了段铭。 “这有用没有用的,得看家中意思。若是有意,不过是沾了一下衣角,那都要立马拜堂。若是无意,便是肌肤相亲,珠胎暗结了,两家依旧成不了亲。” “事情太急,我也没有查清。那罗姑娘既然能追着杜公子来剑南道,想来本就两家默许了这门亲事,不然的话,她家门都没有得出,便被人打断了腿。” “妾有情郎有意,不然又岂会中计?”,段淑说着,甩了甩头,“也罢,绿豆糕本就不能当饭吃的。” 段怡见她想得明白,笑了笑,她一手一个,勾住了二人的脖子。 “走了,先前说好了的,带你们两个去见见世面,出去喝个小酒。先说好了,不是你们寻常去的什么有雅室的茶楼酒楼。” “姐姐我囊中羞涩,出不起那个大子儿。咱们就去锦城百姓常去的地方,让你们也熏熏烟火气。” 段淑一听,啪的一下,打在了她的手背上,“你怎地没大没小的,在谁面前充姐姐?” 段怡并没有闪避,她嘿嘿一笑,抬起了下巴,“我可是在老祖宗坟头上烤肉的女人,没有自称小姑奶奶,已经算是谦逊了。” 段淑听着她嚣张的话语,也跟着笑了出声,她仰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繁星。 “我来之前,妈妈们告诉我,说锦城总是阴天,时不时还会落雨,屋子的锦被,都湿润润的,透着一股子憋闷气儿。山路难行,出个门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 “三五不时,还会有地龙翻身,地动山摇的十分骇人,不是我们这种金贵人应该住的地方,不及京城半点好。” “可我觉得,锦城挺好的,在京城的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可没有机会,同你们勾肩搭背。你的手还没有伸出来,妈妈就会说:二姑娘,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不可放浪。” 段淑模仿着那些教养妈妈的神态话语,板着一张脸眼神像刀子一样,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的样子。 段铭探着脑袋瞧着,“你说一定是王妈妈,祖母身边那个马脸。她说话的时候,会噘嘴,像我这样,像我这样!” 段怡扭过头去,只见段铭嘴巴一撅,像个小鸭子一样,说起话来,“二郎,小郎君说话声音要大,常用典故。” 他模仿得格外的像,嘴巴撅了高高的,段怡眼眸一动,手快若闪电,将自己腰间挂着的香囊,挂在了他撅起的嘴巴上。 段铭一时不察,被挂了个正着。 他噗呲一下,笑喷了出去,嘴巴一缩,香囊落在了地上,姐弟三人都大笑起来。 待进了城,马车弯来扭去的,很快便在段怡时常去的那条小巷子前头停了下来。 一下马车,段淑同段铭瞬间脑子都想不了任何事情了,他们不知道是眼睛更忙碌一些,还是鼻子更忙碌一些,整条街上都是热气腾腾的,到处都是各种食物的香味儿。 道路两侧摆放的小桌椅前,坐满了人,有呼噜噜吃面的,有一道儿喝酒吃着串儿的,还有的剥着几颗蚕豆,扯开嗓子吹牛的。 段怡领着二人径直的进了一家小酒馆。 那酒馆门前放着一个大酒缸子,缸子上头简陋的挑了一面酒旗。 店主一见到段怡来了,笑眯眯的说道,“今儿个老贾还有祈先生,没有同三娘一起来么?你来得是巧了,酒糟李刚送了几坛子好酒来……” 他说着,好奇的打量了一下段淑同段铭,又道,“这两位可能喝糙酒?要不上梅子酒?哈哈,不过是我家婆娘自己个做的,不知道贵人喝不喝得惯。” 段怡寻了个街边的桌子,拉着二人坐了下来,“知桥同知路也饿了罢,想吃什么自己个管老牛要。我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吃坏了我力气大,一个肩膀扛一个。” 被叫做老牛的店家,哈哈笑了出声,“好叻!知路姑娘我晓得,她爱吃炸小鱼儿……” 知路袖子一撸,“老牛你若是不晓得,那我都要念到你晓得。”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不少人,都同知路打起了招呼,嘀嘀咕咕的说起八卦来,上到皇亲国戚婚姻大事,下到村东头母猪下了崽,都是他们说得带劲的话题。 段淑瞧着新鲜,“你从前经常出来这里吃饭喝酒么?你外祖父……江妈妈不管你的么?” 段淑想着那日段怡说,十岁之前从未参加过顾从戎的生辰宴,又立马拐了个弯儿。她们原本都羡慕段怡能靠上顾家,这么些年在锦城说是孤苦伶仃,但到底还有顾家照料。 虽然没有娘亲在身边,但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现在看来,段怡简直就像是一个谁也不要的野孩子,与其说她是一个大家闺秀,不如说她就是这市井之中的女军爷。 她想着,悄悄地朝着一旁看去,只见周遭坐了不少武将打扮之人。 见她目光流转,有不少人,都好奇的看了过来,发出了惊叹之声。 第一百章 小露一手 段怡瞧着,有些后悔起来。 她自己个虽然生得不错,但却是一身英气,拳头瞧着就比脸大,便是进了土匪窝子,也没有几个人敢上前来惹是非。 可段淑不同,她可是合欢宗内门大弟子,媚态天成。 走在路边,便是瞧了树一眼,树都觉得她在给自己抛媚眼,何况是人呢? 先前她老老实实的跟着,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没有表现出来,这如今她一瞧,像是油锅里滴了水,一下子噼里啪啦的欢腾起来,简直就是小白羊落入狼窝的惨烈局面。 周围到处都是抽气之声,有不少人都蠢蠢欲动了起来。 锦城知晓段怡本事的人还有些忌惮,那些从外地过来的纨绔公子哥儿,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段淑脸色一白,忙抓紧了段怡的衣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段怡面色微冷,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筷子筒,猛的用力一拍,那筷子筒里的突然飞起了三根筷子,那三根筷子飞到空中,又猛地坠落了下来,直挺挺的插在了桌子上。 段怡头一扭,朝着店主喊道,“老牛,有没有汤圆砣子,突然之间像把人眼珠子抠下来吃,又怕吓着了外地人。” 那老牛哈哈一笑,“便是没有,那老牛也得现给你搓一碗不是!” 他说着,探出脑袋来,却是瞧见桌面上立的三根筷子,惊呼出声,“段三儿,你这就不厚道了,来喝酒便喝酒,兀地还将我桌子戳出洞来?就算你在营中曾做过我上峰,也不能这般嚣张不是?” 段怡朝着他拱了拱手,“我的错,我的错!这坟头烧香烧惯了,见了啥都手痒,想要戳上三个窟窿洞,烧上三柱高香。我这就给弄平整了!” 段怡说着,手刀一砍,那三根筷子露在桌面上的那一截,齐刷刷的被削断了去,断掉的那截儿飞了出去,像是三支利箭直直的飞了出去,插在了地面上。 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三柱香。 老牛端了几碟子菜来,搁在了桌上,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那插了筷子的地方,憨笑出声,“还挺平整,比我那案板强!晓得你喜欢吃毛肚儿,给你切了一碟儿!” 他说着,见怪不怪的端着碟子到后厨去了。 这里离剑南军的屯所不远,来喝酒的多半都是军爷,三两黄汤下肚,只要不大打出手,一点龃龉压根儿都不算事! 那些站起来,想朝着这边的走的人,瞬间白了脸,眼睛死死的盯着地上立着的三根筷子看,到底又坐了回去。 “怎么都不动筷子?这里的酒烈,不比家中果子酒,得先吃点菜垫垫肚子,方才不容易醉。你们头一回喝,别喝得急了,慢慢小酌便是。” 段淑同段铭,却是半点都没有回应,呆若木鸡。 段怡瞧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毛肚儿,感叹的看向了段淑。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她便成了一块木头,那也是个木头美人儿。 段铭率先回过神来,他激动的抓住了段怡的手,双目亮晶晶的,“三……三姐!你太厉害了!之前五姐姐回来同我说,在关园的时候,你一个人挡住那个黑衣人,救了她们。” “我虽然是信的,但是却想象不出,那是何等场景。今日一见……阿姐,你太厉害了!” 段淑听着,也跟着不停地点头。 当初段怡让她们藏在了那地下密室里,她根本就看不清楚上头的场景,等到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平息了。她压根儿也没有瞧见,段怡这般手段。 “这本事,我只在上元节的时候,在东市看杂耍的时候见过!” 段淑惊叹出声,已经全然忘记了先前那些令人不适应的目光。 段怡无语的夹了一块肉,塞进了她的嘴中,“就当你是夸我了。” 段淑嚼了嚼,复又高兴了起来,她端起小酒抿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又慌忙的夹了一块肉,塞进了嘴中,胡乱的吃了起来。 待嚼完了,方才解了辣,她伸出手来,在嘴边闪了闪,好似这般就扇掉了酒气。 “这是什么酒?怎地同我们平常饮的,完全不是一个味儿。就这东西,吃了肚子里像是起火了一般,烧得人想不起事来。也难怪人常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段淑说着,压低了声音,“三妹,今儿个你来这么一手,倒是给了开了一扇新的窗。先前是我局限了,只想着段家乃是书香门第,再怎么寻,那也是在文官儒生里打转儿。” “可天下除了文臣,不是还有武将么?若是寻得一个像三妹这般的……” 她正说着,就感觉身后一热,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银色战袍的男子,咧着嘴站在她的身后,他手中握着两个大锤,从下往上看,她能够瞧见这人白白的牙齿,同两个黑漆漆的鼻孔。 “段三姑娘,我刚同剑南军的兄弟切磋完来!兄弟们说在这里喝点酒,不想在这里遇见你了!我有个从前一块儿习武的兄弟,正好在顾将军麾下效力。”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来,搁在了段怡的桌面上,嘿嘿一笑,“我那日一时技痒,在青云山练了一会儿锤,不想将你家山林毁了。” “这是赔你的!当真是万分的抱歉。” 他说着,冲着在路中央等着他的一群军爷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再等上一会儿。 然后冲着段怡抱了抱拳,“兄弟们还等着我,我便先走一步了。” “这里是只有一个段三姑娘么?”段淑突然道。 来人低下头来,看了段淑一眼,憨厚一笑,“段二姑娘,段三姑娘,还有段家小郎,这钱也赔了,我便先走一步了。” 他说着,往后一步,扛着两柄大铜锤,小跑着朝着那群兄弟冲去。 那群人见他来了,纷纷起哄起来,长孙凌呸了他们几口骂道:“黄汤还没有下肚呢,一个个的,便连人都不想做了!说好了的,打输了的要请客的……我可没有输!” “咱打烂了人家东西,可不是要赔!去去去……别想着……” 长孙凌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段铭瞧着,恍然大悟,“我说咱们上山那处儿,怎么一片狼藉的,原来是长孙公子干的啊!他倒是个实诚人。” “三姐姐,这店家怎么说你在营中做过他的上峰?” 老牛恰好端了三碗面出来,听着段铭的话,笑道,“小郎君管我叫老牛便是,这里的人,都叫我老牛。被看我现在是个煮面的,那以前也是跟着顾使公打仗的大头兵。” “段三儿初入军营的时候,我还不服气,当了那个同她打架的刺头儿。结果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的,别看她拳头小,那一拳下去,跟投石机正对着脸砸似的……瞬间开花。” 第一一一章 真眼瞎了 老牛说着,一脸的怀念。 “老天爷都让咱姓牛了,没有二把子的蛮力气,那对不住人不是?老牛当时在军中,那也是个顶顶好打前锋的,在兄弟们当中,勉强说得上几句话。” “段三儿那一通揍,可是把全军上下,揍得服服帖帖的。可惜后来时运不济,受了点伤,若不是段三儿将我从那死人堆里背回来,你们哪里吃得到我这祖传的手艺!” 他越说越是带劲,屋子里冲出来了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她拿着一把水瓢,对着老牛的背就是猛的一下,“明明就是我家祖传的手艺,你倒是吹上了!” 她说着,冲着段怡笑了笑,“三娘难得来,你还不来看着火,我要给三娘搓汤圆团子吃。若非是她,你哪里能开得了店?命得没得哒。” 老牛一听,缩了缩脖子,嘿嘿嘿的朝着食客们笑了笑,“没得办法,屋里头母老虎发威了,哪个叫我们蜀地人,都是耙耳朵,听婆娘的话!” 周围的熟客们,看着他先前吹得人五人六的,如今怂得跟鹌鹑似的,一个个的都哄堂大笑起来。 段怡端起小酒又抿了一口,对着段铭说道,“老牛这是瞧见我弟弟在,搁你面前,给我脸面呢!老天爷都让他姓牛了,不会吹牛啷个对得起人?” 段铭听着,咯咯的笑了起来。 见段淑不动筷子低着头想什么,段怡脑子里灵光一闪,惊讶的问道,“你该不会是瞧上长孙凌了吧?” 段淑一愣,摇了摇,她端起酒盏,学着段怡的模样,轻轻地抿了一口,摇了摇头。 “我都不晓得他是个哪个,家世人品如何,哪里有什么……咳咳,看上不看上的。我虽然着急,但已经吸取教训了,得提前打听清楚才是。” 她说着,拿起筷子,有些颤抖的夹起一块毛肚,把心一横,塞进了嘴中,却是不敢细嚼,便咽了下去。 “我是想要动作快一些,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见着一个就中意了。若他已经有了家室,或者有了青梅竹马的姑娘,那岂不是要害了人家去?” 段淑说着,叹了一口气,“这东西我没有吃过,试一试便是难吃还能吐出来,可嫁人这种事,试一试就回不了头了。” “那长孙凌家在何处?是何品行?可是中意三妹你?若他中意你,那我也是万万不会考虑的”,段淑说着,烧红了脸。 她生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这般没脸没皮的。 若非真是被逼到绝路上了,她压根儿做不出这般荒唐的事情来。今儿个大姐回门,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大姐绝对是急了,她一急,祖母一定会重提旧事,再说高国舅的婚事的。 段怡没有回答她,却是看向了坐在旁边桌上的知桥。 知桥激动的看了过来,见段怡看她,拼命的点起头来。 好家伙!当日长孙凌在青云山是怎么说来着?说她舅母烧香拜佛,祈祷段家五位姑娘能有一位瞎了眼睛,愿意嫁到长孙家去。 这如今竟是一语成谶,段二姑娘好好的仙女儿,竟是瞎了眼睛,有可能瞧中了她那傻表兄。 段怡眉头轻蹙,依旧没有言语,一旁的段铭已经说上话了,“长孙公子是江陵府人士,他父亲是荆州刺史。虽是刺史,但他们一家子也是武将出身。” “长孙家同当年的山南东道乔家乃是姻亲……长孙公子是幼子……嗯,书读得不多,书院的课他不常来,来了也是呼呼大睡的,祖父都懒得搭理他。” 知桥听着,一肚子的激动平静了下来…… 这样才对嘛……人都懒得搭理他,段二姑娘瞎了,段家人也不会瞎。 “原来如此,我说怎地是个生面孔”,段淑说着,清了清嗓子,在桌子底下抬起脚来,踢了踢段怡,“你怎么不说话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我瞧着你有古怪,正在观察你被哪里来的狐仙附了身?” 段淑脸一红,轻轻地掐了一把段怡,嗔怪道,“我哪里古怪了。我只是觉得颇有意思,你也莫要笑我过于轻狂,实在是我生得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瞧见,瞧不见我的人。” 见段怡啧啧出声,段淑的脸更红了,她慌乱的摆了摆手,想了半天不知道从何开口,懊恼的捶了一下自己,“不管我怎么说,都好像我在炫耀一样。” “但是那些目光,含蓄的也好,直白的也罢,都并不让我欢喜。他们看大姐姐,能看到她样样都出色,看到你,能看到你武功出众;可一到我这里,就像是看到了花魁娘子一般……” 段怡瞬间明白了。 这就像是刚刚一眼,段淑明明只是好奇的打量了一下周围,那些人便好似觉得她在同他们抛媚眼,脑子里已经直奔洞房花烛夜去了。 段淑咳嗽了几声,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唉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她说着,端起桌上的酒盏,举了起来,“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咱们姐弟三人,是头一回,怕不是也是最后一回,出来松快了,得好好的喝,好好的吃才是。” 段怡见她窘迫,也没有追问,端起酒盏同她碰起杯来。 这一顿酒,吃了许久,等到回去的时候,段淑同段铭都有些醉意了,一路睡了回去。 待送他们回了小院子,段怡方才领着知桥同知路,一起回了屋。 段怡接过知路递来的醒酒茶,拉着二人做了下来,“你们也一人喝一杯,不然明日早晨起来,该头疼了。” 段怡说着,看向了知桥,“咱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年了,你们同我,比那亲姐妹还要亲。所以有什么话,都直说无妨。” “知桥,我先前问过你一回,便要再问你一回。你可喜欢你小哥哥?不要光想着报仇之事,从前可以说是大海捞针,不知道何时方才结束,怕你小哥哥等不得。” “可这回,黑衣人已经出现了,我们知道他在剑南道,那么抓住他指日可待。你可想过,等你报仇雪恨之后呢……” “二姐姐没有选那绿豆糕,便可见性情……你若是……” 知桥听着,眼眶一红,打断了段怡,“难怪二姑娘问姑娘,姑娘什么也不说,原来是念着我。” 她说着,揉了揉眼睛,却是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小哥哥便都只是哥哥而已。自从我逃出襄阳,来锦城见了姑娘那一刻起,知桥便只是知桥。” “我同老贾,小王爷一样……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一旁的知路一听,顿时不乐意,“啷个不算我?我要是不在,姑娘押中了韵脚,都没有人给她鼓掌了!” 段怡哭笑不得,“那我谢谢你?” 第一零二章 初探五平山 知桥听着,也难得的跟着笑了起来。 她有些唏嘘道,“若是我小哥哥当真能娶到段二姑娘,也算是他有福命……只不过,我舅父不过是一州刺史,小哥哥还是幼子。怕是相爷不会乐意这门亲事。” 段怡眼眸一动,却是说道,“这事儿还是留着我二姐姐自己个操心罢,八字都还没有一撇。我瞧着她是个主意正的。” 若是放在和平盛世,长孙凌的确是不够瞧的。 可如今天下都乱糟糟的,谁又敢说明日不会风云突变?到时候那些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文臣,指不定就成了轻易没命的弱鸡,手握军权之人方才成了这世间头一号的人物。 “一年半载之后,谁又知道这门第会不会颠倒个个儿呢?” 段怡轻声说道。 知桥想起当年他们乔家本是一方霸主,一夜之间便家破人亡,便也唏嘘着不言语了。 那边的知路眼见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忙不迭的跑到了一旁的小炉子边,拨了拨灰将火烧旺了些,“我给姑娘煮些山楂茶吧,今夜吃了那么多肉,别不克化了。” “老牛可真是好命,娶了牛嫂,做得一手好吃食。我瞧着他说话中气十足的,指不定还能再回军营里去呢!” 段怡摇了摇头,那是她头一回随着顾从戎去边城。 大战过后,她领着手下的人一道去点尸,她那会儿身量还不高,像是孩童似的,领着一瘸一拐的祈先生,从那尸山血海里,捡回来了好些人。 多数的人,都已经死了。用草席子裹着,就地掩埋了,待来年春日莺飞草长,便再也寻不见了。只有极少数的,尚存着一口气,被她给刨了出来,侥幸留了一条性命。 当年老牛,能扛巨石拉满弓,如今瞧着同好人无异,实则连坛子酒都搬不动了,到了阴雨连绵的季节,铁骨铮铮的汉子,硬是疼得直不起腰来。 “若能做凡人,孰想逞英雄?”段怡轻叹出声。 知路挠了挠头,像这样的事,多半都是知桥陪着去的。她只知晓,打那次回来之后,她家姑娘在军爷就有了威望。 在她的想象中,段怡一定是呼风唤雨,狠狠地打脸啪啪啪,成了顾家军中的英雄。 “姑娘不想做英雄么?姑娘那般刻苦的习武,又不想嫁人相夫教子。” 段怡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来,捏了捏知路胖乎乎的脸,“我只想逢山开山,逢水搭桥,见荒屯田……然后养一只食铁兽,骑着它漫山遍野的挖笋子,然后抓个厨子……” 段怡想了想,“最好是手艺有崔子更那般好的,一边吃炖笋子炒笋子腌笋子,一边押韵脚,然后……然后就听你鼓掌吧!谁叫你不会唱小曲儿呢!” 知路鼓了鼓腮帮子,“姑娘这是吃了小崔将军做的栗子鸡,嫌弃知路的手艺了。” 段怡砸吧了下嘴,回味了一下那罐子美味,笑道,“没事,他那个人,就只有这么一个优点;不像知路你,只有这么一个缺点。” 知路一听,顿时斗志昂扬起来,她拍了拍胸脯,许诺道,“赶明儿我便去酒楼里寻大厨学手艺,绝对要把那小崔将军比下去!到时候我在姑娘眼中,那便是没有缺点的人了!” 她说着,雄赳赳气昂昂的,跑到一旁泡山楂茶去了。 …… 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已是三日过去。 这两日段淑再也没有过来,段怡难得落了个清静。 天刚刚亮,段怡便骑了马,出了锦城去。今日是同老鬼约好的,要去初探五平山的日子。 街市上人烟还颇为稀少,挑着担的小贩在市集里寻了位置,正往外摆着山货菜品,马蹄声经过,他们连头都没有抬起。 出了城门跑了二里路,瞧见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榕树,崔子更牵着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带随从,更是没有见几乎是同他形影不离的晏先生。 段怡翻身下了马,刚要说话,崔子更的手便伸了过来,他摊开了掌心,上头放着两个圆滚滚的茶叶蛋。 段怡挑了挑眉,不客气的接了过来,“怎么许久不见晏师伯?” 崔子更收回手,“不也没有见祈师叔。” “他要为入冬做准备,这会儿忙得脚不沾地的,不乐意我去烦他”,段怡说着,又说道,“你们江南道,冬日好过么?这里虽然不是北地,但到了冬日,总归会有缺衣少食的。” “天气一凉,有肺疾的人也就难过起来。剑南的一些药堂,便会在这个时候,多备些需要用到的药材,官府会掏银子给补贴。” 崔子更听得认真,他看着段怡将那鸡蛋在手中搓了搓,然后轻轻一剥,像是扭花一样,转了几圈那鸡蛋壳便掉了个一干二净的,一点碎渣子都没有留下来,心中暗暗称奇。 “没有。你出过剑南么?”崔子更说着,又补充道,“除了六年前那一次。” 段怡一愣,摇了摇头,“怎么,你将要嘲笑我是井底之蛙么?” “那倒不是,毕竟你的眼睛没有青蛙那般大且圆”,崔子更好笑的说道。 段怡刚咬的鸡蛋卡在了嗓子眼里,有些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她赶忙拿起腰间的水袋,咕噜噜的喝了一口,才将那噎死人鸡蛋同话,一并吞了下去。 “我阿爹还在世的时候,曾说顾使公像是活在话本子里的人,我本不信的,现在确实信了。你若是出了剑南道,便知晓,这天下早已经千疮百孔,不成样子了。” “活在这里的百姓,像是生活在桃源乡一般。这里即是天府泽国,又有高山屏障……到时候你随我去江南如何?” 段怡一愣,看向了崔子更,“何方妖孽,尽然附在人身?我可是师从蜀山,最擅长捉妖之术,孽畜再不离开,叫你魂飞魄散!” 崔子更脸一黑,“罢了,江南无妖,不敢请你这大佛。” 段怡笑了出声,她朝前一看,举起手挥了挥,“阿筠!吃朝食了么?给你留了一个蛋。” 坐在马上的苏筠,立马直起了身子,雀跃的摇摆起来,离得还有几丈远,他便翻身跳了下来。 “不亏是段三,知晓我带的朝食里没有蛋!不过我带了菜饼子!里头夹了咸菜丝儿!” 第一零三章 天降掌印 苏筠说着,掏出了一个饼子给段怡,瞧见一旁的崔子更,又不情不愿的拿出了另外一个,“子更哥,你们等很久了罢?都怪老鬼,要驮那些东西。” “我们出城的时候,还七弯八绕的。不知道跑了多少冤枉路,这才晚了些。” 段怡听着,看向了老鬼的手,“可好些了?这两日可有人寻你?” 老鬼点了点头,“祈先生妙手回春。”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许是老夫名气小,这两日风平浪静的。三娘不是说要带一队人马去,还有关老爷子一道儿么。怎地就我们几个?” “咱们先去探探虚实”,段怡轻声道,“趁着人少,咱们速去不迟。” 她说着,给了苏筠一个眼神,翻身上了马。 一行四人飞快的朝西奔去,约莫跑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个山脚之下,停了下来。 老鬼举起了手,朝前一步,说道,“再往里走,便要进大山了,里头云山雾罩,指不定还有山兽出没。山路崎岖,我们锦城本地人倒是无碍,小王爷同这位公子,便要小心了。” 他说着,走到了最前头领队,“我之所以给那山,取名叫做五平山。乃是因为它其实不是一座山,而像人的手掌一般,从一山基,生出五座峰来。” “这五峰于蜀人眼中,并不算陡峭,当时坦途,于是我又取了一个平字。便成了五平山。” 山路狭小,不足以并肩而行,四人一字排开,脚程一下子满了下来。 段怡走在最后,看着前头崔子更的背影,比起一般的武将,他看上并不是十分的壮实,身上的衣袍永远都是那一套乌漆嘛黑的,只是腰封又换了一根。 依旧是繁星,却换了一副星图,段怡甚至要觉得,这厮从前怕不是请了一群绣娘,每日对月绣星河,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一根。 到了来年,对应的日子,便穿对应的星图。 她胡思乱想着,老鬼已经开始说起五平山的险了。 “但不要听到一个平字,便觉得这山十分好闯。五平山是一个凹地,四周山峰都要比它高上一截儿。像是天神大战,有神掌降落,留下了一个掌印一般。” “这地方常年积阴,伴有浓雾。五峰之前,有较宽的间隙,像是手指缝,若是不知道地形的人,来了之后,很容易便掉下去了。” 他说着,顿了顿,在马上扭过头来,看了看段怡,“若非图是三娘拿来的,我定是要怀疑这是有人做了局。弄了个假图,想要害人性命。” “这五平山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怎么会有墓葬?它不光是风水不好,还可能是个藏阴地。咱们剑南山中教派林立,许多年前,便有那招魂养尸的门派,将五平山当做驻地。” “不过门派驻地尚未建起来,便被剿灭了。说起来顾使公年轻的时候,颇为讨厌这些邪祟之事,那会儿清得干净,后来这么些年,都无人敢来了。” “这锦城附近的山,老夫这条腿,统统都走过。五平山来了好几回,也没有瞧见过异常来。” 三人都仔细的听着,连苏筠都不随便插嘴了。 几人不知道行了多久,路渐渐地宽阔了起来,段怡瞧着老鬼拍马走到了苏筠的外侧,亦是学了他的,上前一步,同崔子更并驾齐驱起来。 “给你,含在嘴中,能让人神智清明。当然了,你若是怕有毒,可以不吃……你若是中了招,摔死了之后,我会替你收尸的。” “正好关老爷子给祈先生打了一口新棺材,可以先借给你使。” 崔子更抬手一接,摊开手心一看,是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他余光一瞟,瞧见段怡自己也吃了一颗,方才将那药丸,塞进了嘴中。 说是含着,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受,那药丸入口即化,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瞧书上说,山中有情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段怡打断了,“脸呢?脸呢?比五平山都大呢!难怪天神要降下巴掌来,这不打的就是脸大的!” “还情蛊,若是有这东西,那岂不是你都能当祸国妖姬?” 段怡说着,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在手心里倒了倒,倒出了一把红色小药丸,然后鄙视的瞪了崔子更一眼,又将那药丸倒了回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段怡说着,瞧见老鬼也给了苏筠一颗药,便把自己的药瓶子,揣了回去。 崔子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总觉得,相处久了,自己在同段怡说话的时候,越发的落了下风。 越往里走,路越发的宽了起来,不过的确如同老鬼所言,渐渐的生出了雾气。 遮天蔽日的大树,让脚下之地,变得潮湿起来,厚厚的落叶覆盖在地上,走起来发出了怪异的声音,三五不时的,还有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猛蹿出去。 隔得远远地,隐约能够听到山兽的咆哮声。 老鬼停下了脚步,翻身下了马,他将马拴在了一旁的大树上,又将马上驮着的一把小铲子,然后一卷粗壮的麻绳取了下来,挂在了身上。 “再往前便是五平山手掌的地方了。咱们把马拴在这里,然后仔细的寻一寻,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那图残缺了一半,只能瞧出是在这山上,至于具体在哪一处,却是毫无头绪。” “越往指尖去的地方,雾气便越浓。咱们尽量不要分开了去。”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红绳来,在来路的两根树根处,系了起来。 那红绳之上,挂了一个铜铃铛,若是有人不小心绊到了,铃铛便会作响。 段怡点了点头,拴好了马,“老鬼从前都是在地上看,不如咱们这回先从上头往下看。” 她说着,一把揽住了老鬼的胳膊,脚轻点地,领着他便飞上了树。 老鬼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吓跑了几只鸟儿,他一屁股坐在了树枝上,抱住了树干,吓出了一声冷汗,“老夫年纪大了,你下回提前吱一声。” 段怡点了点头,“吱!你不是盗墓的么?这都怕?” 老鬼嘴唇颤了颤,“你也说我是盗墓的。那墓都在地底下,我何曾上过天?” 此时崔子更同苏筠已经跟着一跃上了旁边的大树。 段怡朝下一看,却是愣住了。 这五平山从上往下看,简直就云端之中生出了一个大手印,从他们所在的地方朝前看去,五个巨大的手指朝前延伸而去。 这个平,何止只是地势平坦?它的地面光溜溜的,一株草木也没有,竟是个不毛之地。 第一零四章 时也命也 老鬼惊魂大定,一只手抱着大树,一只手朝前指去,“你们看到那五平山上的乱石了么?这便是我适才说的,那个武林门派搬运上来的。宗门没有建成,这些东西就留下了。” “原本还有一些木头,早些年有山民家中需要房梁,便给抬下山去了。剩下的一些,风吹日晒的烂掉了,春雨过后还能生出蘑菇来。” 段怡听着,若有所思的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难怪关老爷子当年问关仲丘,需不需族中帮手,给他运送一些木材石料。他却说不用,只是改建。这个地方的的确确是什么都有了。 她想着,脑子突然灵光一闪,“那你可记得,那门派是何时的事情?宗门的头领,又叫什么名字?” “那哪个还记得?我也是听人说的。三娘若是想知晓,不如去问顾使公,当初是他带人来剿的。”老鬼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未瞧出什么异样,却是摇了摇头。 “三娘,咱们下去吧,我勘着风水,用铲子使一使。不过看了全局,我更加觉得,这地方不应该有墓葬才对,除非下葬之人想着日后绝户,子孙后代都不得不好死。” 段怡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稍等一下,你们觉得,那些乱石,看上去像不像是手背?”段怡说着,抬手比划了一下,“你们看,这是一只左手。那五堆乱石,像是手背上的五个旋涡。” “再往前去,在通往五个手指头的路上,又各自都有碎石,像是手指的关节。”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都纷纷看起自己的手来。 苏筠一瞧,惊呼出声,“先前看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段三你这么一说,我便看出来了,还真是一个手掌呢!之前老鬼总是说,像是天神按了一个手印。我便想着像是手掌在雪地里按出了一个窟窿来。没有想到,这不是手掌印,而是手背。” 他激动过后,又发愁的挠了挠头,“可就算是像一个手背,那同宝物又有什么关系呢?” 段怡眸光一闪,“坟地同河山印,所求的都是什么?” 不等苏筠回答,一道冷冷地声音从旁传了过来,“所求的无非就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万古长青”,崔子更说着,顿了顿。 他将手掌一番,摊开手心来,“你的意思是掌纹?” 段怡惊叹的给他竖起了个大拇指,“若非这世间没有什么读心玄术,我都要以为你同我一道儿来自蜀山了。” 崔子更的眼皮子跳了跳,怎么那个仙人的梗,还没完没了了! “你们说什么?什么河山印?那残图是河山印的藏宝图?”老鬼惊呼出声,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压到几乎自己他自己个能听见。 段怡点了点头,惊讶的看了回去,“我没有同你说么?” 老鬼拼命的摇起头来,“绝对没有!若是知晓是这个,我还清什么余毒,立即便跟来了。” 他说着,四下里看了看,不认同的看向了段怡,“若真是这个,当叫使公一道儿来,咱们早挖出来早安心,以免夜长梦多。那是什么,那是天下人都梦寐已久的河山印啊!” 段怡却是笑着摆了摆手,“于旁人而言,那是河山。于我外祖父而言,不过是烫手山芋罢了。” 顾从戎丝毫没有反意,即便是顾旭昭惨死,他也只是想着揪出凶手报仇,丝毫没有想过要夺取天下。既然如此,那河山印于他而言,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鬼一愣,想着顾家后继无人,长叹了一口气。 段怡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而是摊开了自己的掌心,继续看向了崔子更。 “小崔将军说得没有错,我想要说的,就是掌纹。不管是墓葬也好,河山印也罢,所求的无非都是时也,命也。” “玄术真假咱们尚且不论,老鬼你常年在墓下行走,最是明白不过,那些大墓主人,多半都是要择神棍来看风水的。楚光邑为何要进锦城?因为他对于找宝,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人的手纹,亦是玄术的一种。有代表权势事业,有代表时运,有代表寿命的。先前我便说了,河山印求的是帝王业,紫微星命。” “是以,事业线与命运线相交之处,便是掌河山的关键之处。” 段怡说着,用食指戳中了掌心的那个点,然后将手翻过来,覆在了五平山的上空。 然后,她的食指不动,又用大拇指戳中了手背之上,同掌心的那个点,相对应的那个点。 “墓门便在这里”,段怡轻声说道。 老鬼听着,眉头皱得紧紧地,“老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般找墓葬的。很奇怪的是,我一方面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方面又觉得……” “那可是河山印啊!就这么简单的,一眼便让你找到了入口么?若是错了呢?” 他的话音刚落。 崔子更同段怡便齐声道:“掘地三尺又何妨?” 段怡瞥了崔子更一眼,学着老鬼的声调说道,“那可是河山印啊!为了得到那东西,把五平山颠倒个个儿,又如何?所以就算是我满嘴胡言,从黄河歪到了长江去,那又如何?” “愚公都能移山,咱们不可能挖不出一个墓来。除非,那东西不在五平山。” 段怡说着,一把抓住了老鬼,带着他纵身一跃,从这树上直直的跳了下去。 老鬼又是一声尖叫,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地上,捂着砰砰跳的胸口,无语的看向了段怡,“你每次都要这般猝不及防么?旁人学了轻功,那都像是仙人一般,轻飘飘的落了地。” “倒是你,恨不得将这地砸穿一个窟窿来。” 他说着,看向了优雅落地的崔子更同苏筠,越发的无语。 再吓上几回,他的头发胡子都要被吓秃噜了。 他想着,站了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按着段怡先前指的方向,朝前走去。 四人出了小树林,正式进入了五平山,可还没有走出百步,老鬼便停了脚步。 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警惕的看着不远处山边的浓雾,“你们听到声音了么?” 第一零五章 白色怪鸟 他说着,余光一瞟,却是发现,段怡同崔子更一左一右的站着,将他同苏筠夹在了中间。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耳边微弱的声音,却是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段怡握着长枪,死死的盯着那浓雾,浓雾像是被煮沸了一般,翻腾了起来,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声,强风铺面而来,吹得她的衣袍鼓鼓作响。 那白色的雾气开始变幻起来,仿佛随时都要从中跃起一只山海经中方才有的妖兽,将四人吞没下肚。 “来了!”段怡大呼出声,几乎是她说话的那一瞬间,白雾像是生了眼睛一般,猛地朝着他们扑将过来。 段怡长枪宛若游龙,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猛地朝着那白雾击去,余光一瞟,见崔子更的剑锋同样画出了弧线,二人默契的将老鬼同苏筠划进了保护圈中。 老鬼不过是个盗墓的,虽然有那么些功夫,但完全不够看的;苏筠天资过人,但是到底年纪小,今日能否活着出去,全靠她同崔子更了。 她脑子想着,长枪已经同白雾相接,在那一瞬间,发出了嘭的一声。 段怡的虎口一麻,手已经渗出了血。 而此时她也终于看清楚了白雾之中藏着的玄机…… “鸟!好多白色的鸟!他仙人板板的,这鸟是什么铜墙铁壁不成!”老鬼嗷嗷的骂出了声,他的短剑同白鸟相接的同时,已经折断了去。 段怡眼疾手快的将他一拽,挪了个位置,让他到了三人中间。 密密麻麻的白鸟飞扑了过来,在它们的头上,都生着火红色的冠子,看上去像是一团火焰似的。这鸟没有发出任何的叫声,空气之中依旧只有嗡嗡嗡的震动声。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嗷的一嗓子,“风紧,扯乎?” “跑”,说话间崔子更已经一把揽住了老鬼,朝着来时的小树林狂奔而去。 段怡拔腿跟上,伸手想要拽苏筠,却发现他举着长枪,古古怪怪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小王爷,还不快跑要当阎王爷么?” 苏筠被她叫醒,快速地跟了上来,那鸟儿见状,藏在雾气之中,翻腾着追了过来。 段怡瞧他落了后,牙一咬,调转枪头去,朝着白雾戳了一枪,又是嘭的一声,一只白鸟扑腾着飞了出来,朝着段怡的手臂就是一爪子挠去,段怡险险避开,那爪子将她的手背,划出了一条血丝儿。 感受到血气,白鸟扑腾得越发的厉害了。 段怡心中咒骂了一万句,若是人脚提得快就能够踩出火来,她势必已经跑出了比哪吒还大的风火轮来。 待她拽着苏筠到了树林前,后脑勺一股子冷风袭来,段怡心道不好,拖着苏筠就地一滚,滚进了小树林中,她刚躺在地上,就瞧见崔子更的长剑朝着她的上空破空而去。 白色的鸟儿终于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滴落了下来,它哇的叫了一声,在树林口盘旋了几下,然后掉头而去。 那白色的雾气,像是涨起又落下的潮水一般,一会儿的功夫便退到了五平山的边缘,又安静了下来。若非那树林边缘有几滴鲜红的血,几乎是看不出来,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 段怡回过神来,朝着苏筠看了过去,骂道,“你刚刚做什么?怎地不跑,寿星公上吊,嫌弃自己命长了不是?我还指着你日后给我摔盆打幡,养老送终呢!” “你比他才大几岁,还想白捡一个儿子么?大白天的,梦做得挺美!” 段怡听着崔子更的风凉话,狠狠地瞪了回去,“要你管!” “你明明可以避开,怎么让它伤了手”,崔子更说着,伸手一抛,将一瓶金疮药朝着段怡抛了过去。段怡伸手一接,果断的将金疮药揣入了怀中。 “再看都要愈合了,这药我就收着了,下回你血快要流干了的时候,给你用”,段怡说着,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我自有分寸,来之前便服用了解毒药,一般的毒伤不着我。” “这五平山咱们迟早还要来的,既然要来,这死鸟便是要解决的。遭遇一回,不能没有收获。这鸟速度极快,像是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似的,很难破防。” “一般的人,或者说寻常兵器,几乎都不会对它造成伤害。而且,数量多,爪子还利。咱们打它,像是小葱抽牛,不着痕迹;他们打我们,那是铁锤锤豆腐,一爪一把渣。” “不过有一个勉强称得上好消息的是,它们的爪子并没有毒。” 段怡说着,晃了晃自己的受伤的手背,血是红色的,她也没有任何的不适之感。 老鬼听着,肉疼的看了一眼自己断掉的剑,“这鸟几乎没有弱点,那咱们可怎么办?奇了怪了,若是五平山有这么厉害的怪鸟,那怎么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过?” “我从前来这里的时候,从来未见过这般景象,莫不是最近方才迁徙过来的?” 他说着,将半截剑插回了腰间,又捡起落在了地上的铲子同绳索。 段怡皱了皱眉头,看向了苏筠,这回语气平和了几分,“你先前在干什么?发什么愣?莫不是这死鸟除了拳打脚踢,还练了什么摄魂之术不成?” 苏筠回过神来,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不是……段三,那鸟儿,那鸟儿好似不会攻击我!” “怎么回事?” 苏筠身子一转,比划了一下刚才四人站的位置,“我站的位置,是朝着小树林的,鸟儿先朝着你们三人攻击,我提枪准备刺,却发现那鸟儿根本就没有来攻击我,我这边一只都没有。” “我以为是方位的缘故,愣神之间落后了一步,可那些鸟儿却是越过了我去,追击你们。莫不是我的天命,终于显现了出来,我就是传说中鸟神!” 段怡朝着他翻了个大白眼儿,“醒醒,醒醒。你若是鸟神,那我就是天神了!” 苏筠一听,认真的说道,“段三你本来就是天神!” 段怡无语,扭过头去看向了老鬼,她想了想问道,“你的剑断了之后,无法出手,在那之后,可有鸟攻击你?你一定要回想清楚,因为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第一零六章 大胆猜想 老鬼一愣,仔细的回想了起来。 先前他是打头阵的,听到空中有动静,想都没有想,便直接用短剑猛刺了过去。可那短剑不中用,刚戳到鸟肚子,便直接折断了。 在那之后,他一直被崔子更护在身后,一直到跑到小树林里来…… 他想着,皱了皱眉头,“一开始我攻击了鸟,怪鸟回击了我。后来我的剑断了,没有办法再打……我也不确定,到底是崔公子护得好,还是怎么地……后来我的确是没有感受到被攻击了。” 段怡听着,看了看自己长枪,那长枪的尖头,都有些打卷了。 她朝着那浓雾看了看,说道,“老鬼,你可敢再同我走一回?这一次咱们都不主动攻击,看那怪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行”,不等老鬼回答,崔子更果断地打断了段怡,“我同老鬼去,你跟苏筠在这里看着。” 他说着,指了指段怡的长枪,“你的枪不行。我这把剑,说是神兵有些过,但是绝非凡铁,是有姓有名的剑,跟着我征战沙场多年。” 而段怡的长枪,同剑南军中寻常士兵用的枪,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段怡点了点头,也不扭捏,“那你们小心。今日就算我们四个人找不到宝藏,那也不能白来一趟。下一回来,还会撞上这些怪东西。” 崔子更点了点头,看了那老鬼一眼。 老鬼心中一惊,不自觉的便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们走不到百步,那白色的雾气又开始沸腾起来。 崔子更抽出了手中的长剑,扭头看向了老鬼,“你离我一丈远,不用担心,有我在,便是它们攻击你,你也死不了。” 老鬼咽了咽口水,凶狠的点了点头,一个侧部,便同崔子更拉开了距离。 那浓雾中的白鸟像是感受到了挑衅一般,比前一次骚动得更加厉害,这次没有等多久,铺天盖地的朝着二人所在的位置扑来。 段怡远远看着,啧啧出声,“什么叫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些怪鸟瞧见我同崔子更就是!” 白色的怪鸟从老鬼的头上飘逸的飞过,直接朝着崔子更的猛啄而去,崔子更临危不惧,喊道,“老鬼你先往回退。” 老鬼点了点头,试探着朝着小树林奔跑了起来。 这一下子局势更加明朗起来,没有一只鸟儿朝他追了过来,崔子更瞧着,瞳孔猛的一缩,瞬间身形动了。先前他站在那里,像是不动之山,如今一动,却是风驰电掣,在所有人都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已经比老鬼抢先一步,钻进了小树林。 与上一次那般直接褪去不同,白鸟愤怒的在空中盘旋了几周,这才忿忿的离开了。 崔子更伸出手来,摸了自己右脸一下,手上立马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血丝,“这鸟同某些一样,浑身是刺,不扎人几下,那是心中不快的。” 段怡见他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重重地哼了一声。 “怪鸟不攻击苏筠同老鬼,只攻击我同崔子更,这证明我的猜想,很有可能是真的。它在攻击,身上带有羊皮碎片的人。” 段怡说着,询问的看向了苏筠? 苏筠赶忙点了点头,对着段怡竖起了大拇指,“因为你们都有我那张碎皮的拓本了,我压根儿没有想起,我还有一片呢!” 他说着,难得聪明了一回,“可是我有一个疑问。先帝留下羊皮碎片,不就是为了让后人来寻找宝藏么?怪鸟若是有人豢养的护宝神兽,为何要攻击有碎片的人?” “明明那些没有碎片的人,才更有可能跟老鬼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盗墓贼。” 段怡摇了摇头,“个中缘由,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的这个想法不对。若是来人就攻击,那么这五平山早就藏不住了。” “正因为这个地方像崔子更的脸一样平平无奇,是以这么多年,剑南道的能人,方才没有将这里踏平,挖出宝藏来。” 老鬼听着,偷偷的看了一眼崔子更的脸,好家伙,若是这叫做平平无奇,那他的脸应该叫做什么?奇丑无比么? 崔子更倒是淡定,“今日咱们可还继续?” 段怡摇了摇头,“我感觉鸟已经被激怒了,若是再去,不知道会发生何事。我们现在连墓门朝着哪边开的,都没有找到,就已经遇到了了不得的敌手。” “可见这地下,怕是凶险至极”,她说着,在空中耍了一个花枪,“而且,我们几个的兵器不趁手,今日出师不利,还是暂退回去,待准备好了再来不迟。” 她说着,冲着崔子更眨巴了几下眼睛。 崔子更秒懂,点了点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苏筠瞧着二人的眼神交流,一头雾水的挠了挠头。 “她说若是有人抢在我们前头来,反倒是好事,到时候我们就能踏着敌人的尸体过去了。”崔子更说着,长剑归鞘,走到了自己的马边,翻身骑了上去。 苏筠眼睛一亮,“不愧是我家段三!就是聪慧!放心吧,就那什么纹的,一般人根本就想不出来。” 上山容易下山难,出山花的功夫,比上山还多。 因为没有什么好结果,四人回程都没有说话,等回到城中,已经错过了午食的时辰,酒楼里都开始变得冷清起来。 进城之前,他们便照着来时一般,分了开来。是以如今只剩下段怡同崔子更二人了。 “可爱吃鱼?”段怡问道。 崔子更点了点头,“从前经常同我阿爹一起去垂钓,我很擅长片鱼生,片出来的鱼片,薄如蝉翼,阿爹擅长调酱汁,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 “下一回,请你试试。” 段怡听着偷瞥了崔子更一眼,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提到了做吃食,还是因为提到了江南王崔余。 “所以你擅长庖厨之事,是因为家学渊源?” 崔子更摇了摇头,“他只会抻面。我阿娘喜欢吃面。” “蜀中的鱼,同你说的那些都不同,你试试便知晓了,椒麻爽口。吃下一碗,整个人从脚舒爽到天灵盖!”她说着,径直地领着崔子更进了酒楼。 第一零七章 酒楼偶遇 这个时辰,酒楼里的人不多,酒博士空闲着,变得殷勤起来。 有个稍微年长些的,将其他人给拦住了,快步地迎了上来,“三娘来了?可还是老地方,照老样子来一份?” 他说着,好奇地看了段怡身后跟着的崔子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眼睫毛颤了起来。 段怡无语的瞥了他一眼,“收收你那乌七八糟的心思,这是我带来用饭的第一百零八位男子。依旧是比你家后厨上的豆腐,都要一清二白。” 那酒博士一听,讪讪的笑了笑,“晓得晓得,我哪里敢乱写,乱写是要被戳窟窿的。” 他说着,引着段怡上了小二楼的一间雅室。 这酒楼乃是一个回字型,一楼是堂食,摆了不少桌椅。在一楼的中央,有一个高台,客满的时候,会有唱小曲儿或者说书的把戏。 是以二楼的雅室,同旁的地方格外不一样,是没有门的,只装了影影绰绰的珠帘。 段怡见他走了,松了一口气,对着崔子更解释道,“这家伙姓唐,是个落魄秀才,好好的教书先生不做,非得来这里做酒博士。” “一来他好酒,二来他喜欢窥私,瞧了那众生百态,然后运用点春秋笔法,便写成话本子。再不济给说书人写话,活得倒是有滋有味的。” 她说着,熟络的从一旁的小炉上,取下了一个铜壶,泡了一壶茶。 “我不喜欢煮茶,喜欢泡茶。从前来的时候,在这里留了川穹茶,你且尝尝。” 崔子更点了点头,端起了茶盏,轻轻地吹了吹,“你领过一百零八个男子上酒楼?” 段怡刚喝了一口水,差点儿没有从鼻孔中喷出来,她咳嗽了几声,“吹牛的话你也信?你们男子不是最喜欢吹嘘后宫佳丽三千么?” “啧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纸糊的身板儿……明明是个弱鸡,吹了吹,一个个的还真把自己个当成牛了。” 崔子更咳了咳,转移了话题,“苏筠不记得自己有一块碎片,可他的玉佩里也有碎片,为何白鸟没有攻击他?” 段怡见他说这般显而易见的问题,知晓他不乐意再被当做第一百零八条好汉,回道,“他平常从来不把玉佩戴在身上的,唯独那一回,还是你叫他拿给我,他才系在腰间压袍子的。” “而且我看顾他的时候,便已经看过了,不管是腰间,还是脖子上,都没有系绳儿。也是因为这样,我才猜测同羊皮碎片有关。” 苏筠年纪小,因为在军营中的缘故,好动又好斗。这种精贵易碎的东西,他早就不戴了。 崔子更点了点头,“你那长枪不行,你若是一时之间没有趁手的兵器,我可以先借你。” 这下段怡听着来了精神,“你使剑的,怎么会有一杆神枪?啧啧,莫要告诉我,晏先生其实力大无穷,没有出门的时候,天天在家中打铁。” 崔子更好笑喝了一口茶水,那酒博士已经端着托盘进来上菜了。 他的动作十分的麻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又端了温好的酒来。 “那倒是没有,晏先生岂止手无缚鸡之力?叫他端碗吃饭,他都嫌累得慌。那长枪是我偶然得之,来蜀中之前,想着顾使公是使枪的。” “本来想着,用献兵器来求见顾使公的,但是后来不是得了你引荐么?省钱了。” 段怡脸一黑,哼了一声。 这世间竟然有这般的贼人!求人连根毫毛都舍不得拔! “不必了。舅父的长枪给了我。” 后来顾从戎去驿站给顾旭昭收尸,从火海之中,找到了顾旭昭的那杆长枪。 因为顾明睿那般模样,不能再习武了,是以顾从戎便将长枪给了段怡。那长枪被血泡,被火烧,也不知道怎么地,竟是生出了一副黑红得模样,看上去颇为的不祥。 段怡平日里一直都好好的收着,只有上战场的时候,方才会扛出来用。 崔子更没有再多言,他扭过头去,压低了声音,“你看那边坐着的,是你二姐么?” 段怡一愣,刚刚夹起来的鱼肉,又掉了下去。 她顺着崔子更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在对面的雅室里,一个穿着白绿色的衣衫,宛若刚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小葱一般的姑娘,不是段淑又是哪个。 段怡瞬间来了精神,段淑一个人来不稀奇,可稀奇的是,在她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猿背蜂腰,光是看侧影,段怡都能够断定,那对面坐着的绝对是长孙凌! 她心中激起了千层浪来!看着段淑娇滴滴的,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个行事大胆,风风火火的。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前两日段淑才在街边小馆初遇长孙凌呢。 这会儿个功夫,竟是已经私下相会了。 端着果子进来的酒博士,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的两人,他顿时乐了。 “这姿势我熟悉,先前我在他们雅室旁边偷听的时候,便是这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模样的。三娘子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那生得绝美的姑娘,是段家的二姑娘吧?段家的马车回青云巷的那日,我还去看了热闹呢!大晚上的,站在人群当中,也不显眼的。” 段怡无语的看向了他,那都啥时候了啊,鸡都睡了,这人竟然为了听是非,半夜不当人非要当鬼。 “他们何时来的?发生了何事?”段怡心中吐槽着,嘴巴却是很诚实。 这回字型的酒楼,对面雅室隔得太远,瞧见人已经勉强了,若想听清楚谈话,简直是不可能的。 茶博士嘿嘿一笑,“三娘子来得晚了,没有赶上好热闹。二娘子生得太好看了,被那前门的陈郎君纠缠住了,同她一并来的那位小哥儿,脾气火爆得很,将陈郎君直接给打晕了去。” “当时我们酒楼乱成了一锅粥!陈郎君的家丁将他抬了回去,还放了狠话,叫这打人的小郎君别人,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陈郎君陈欧您认得的,是个纨绔的。陈家八代单传,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陈家老夫人是个又混又护犊子的,一会儿怕是要来了。” “掌柜的怕闹出人命官司来了,劝二娘子同那位小哥儿赶紧走,可那小哥儿硬气得很,一直在那里坐着等呢!” 第一零八章 火爆长孙 酒博士说着,见段怡没有什么要问的,讪讪地抱着托盘,出了门去。 临了还十分机灵的将段怡这间雅室的珠帘卷了起来。 “锦城也有这等欺男霸女之人啊”,崔子更感叹出声。 段怡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以为我外祖父开了天眼,还是我开了天眼?你当咱是观世音菩萨,柳枝儿一甩,这天下就净化了!” “这天下人多了,总归有好人也有坏人;有那行侠仗义的好人,便有鸡鸣狗盗的坏人。苏筠说这话我权当他小。你也不瞅瞅自己个,一把年纪了。” “这陈欧是个本事不济,还喜欢四处吹嘘自己个一夜十回的,在路上瞧见好看的狗子,他都要上去言语调戏一番。被抓进去好些回了,可没多久又放出来了……” 段怡说着,夹了一片鱼肉塞进了嘴中。 这鱼肉又嫩又滑,带着一股子椒麻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就这么一片,感觉她都能够吃下一碗饭去。 “某哪里就一把年纪了?虽然比你年长几岁,但也不至于如你口中一般,七老八十了。若我果真一把年纪,你这般不尊长,又算什么好?” 段怡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这不行啊!怎么感觉神功大退,晏先生听了都要流泪!要我尊你这个老也可以,我家坟山在哪里你晓得的,自己个躺进去,我月月给你烧香上供……” “谁瞧了不夸我一声好!” 段怡说着,端起桌面上的茶盏,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她灵机一动,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了崔子更的碗中,“尊老。” 然后双目亮晶晶的看着他,崔子更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夹起那鱼肉塞进了嘴中,这才一入口,一股麻味直击天灵盖! 他这才反应过来,段怡分明是瞧见这块鱼中夹了不少花椒,才故意夹给了他。 崔子更想着,无奈地笑了笑,面不改色的将那鱼肉直接囫囵吞了下去。 段怡见他没有办法,颇为失望,将桌上的冰粉推了推,“你试试这个,冰冰凉的,能解麻。你一个江南人,怎么比我吃得还凶?” 崔子更斯条慢理的舀了一勺,佯装嫌恶的塞进了嘴中。 待冰粉入口,那股子活过来了的喜悦,简直让人喜极而泣。 崔子更清了清嗓子,看了段怡一眼,“比起六年之前,更像一个孩子。” 段怡一愣,刚要追问,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了吵闹声,她的眼睛一亮,循声看了过去,只见约莫一二十个拿着大棒子的家丁冲了上来,领头的那个,穿着一身朱红色绣了铜钱的锦袍,手中还拿着一个果子,一边走一边啃着。 酒楼的掌柜的,配着小心追着他,躬着身子劝道,“陈小郎,要不算了罢?那位瞧着是个外乡人,你晓得的,最近锦城来了好多外乡人,都是跟着段相爷来的。” “能同相府往来的,会是什么寻常人?咱们要不还是算了罢!万一伤着您了,老夫人怕不是又要心疼了!” 那陈欧听着,将啃了一半的果子,猛得往地上一掷,对着那掌柜的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老东西,话若是不会说,不如把舌头给割了。” “那姓段不是被罢官了么?还充什么相爷?外乡人,你也晓得他是个外乡人啊!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换作平日,我便不同这等粗鄙之人计较了!” “可今儿个诸君也瞧见了,是那美人先对我暗送秋波的。怎地贱皮子引了人就不管了?我过去,她还好意思装出一幅贞洁烈女的样子,拿水泼我!” “也不悄悄她那模样,哪里像个良家女子?一看就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花魁……” 段怡听着,猛地站了起身!她抽出一根筷子就要出手……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酒坛子猛的朝着他的面门掷了过来,陈欧闪避不及,瞎得抱住了头,他身边跟着的家丁,一个转身,用自己的背,替他挡了一挡。 那酒坛的冲击力巨大,家丁后背被撞,猛的朝前扑去,一把抱住了陈欧,两人一道儿就往下楼梯下滚去。站在下头的家丁们一瞧,忙组成了人墙,将他们给堵住了,一时之间,惊呼声四起,乱作了一团! 段怡一瞧,将手中的筷子一扔,端起了小酒,美滋滋的看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崔子更,悄摸摸的吃光了最后一口冰粉,却是没有看外头的闹剧,而是静静地看着一本正经看热闹的段怡,最后好笑的摇了摇头。 “你丫的骂谁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算是个什么东西,也到小爷跟前撒野来了!爷爷告诉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不然打到你娘都不认得你!” “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哪里招你惹你了!不要脸的东西!打架便打架,爷爷还怕你这个怂得带一群人回来找场子的孙子!” 段怡听着,嘴巴张得大大的,“没有想到长孙凌脾气这般火爆!” 她说着,看向了崔子更,“你认识他么?” 崔子更闻言点了点头,“他在荆州军中,负责阵前叫骂,是前军打先锋的。长孙家三子,长子有勇有谋多走中路,乃是三军主帅;次子稳重,后军负责辎重。” “当然了,他们那一块没有什么大仗打。” 段怡认真的听着,对于长孙凌,她的认知仅限于那是知桥的小哥哥,崔子更说的这些,让她觉得颇为新奇。 这一会儿工夫,外头的又吵吵了起来。 那陈欧纨绔一个,哪里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骂,顿时火了起来。 只见他大手一挥,身边的两个家丁挥舞着棒子,便朝着长孙凌冲了过来。 那长孙凌像是老鹰抓小鸡似的,一只手抓住了段淑,将她护在了身后,另外一伸手猛地架住了朝着他挥舞过来的棒子。 他大呔一声,脖子上青筋暴起,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两根棒子,竟是硬生生的被他用一只手给折断了。 现场瞬间雅雀无声。 陈欧大骇,抱住了脑袋朝后退去,见长孙凌怒目而视,他缩了缩脖子,结巴起来,“你你你,别过来!光天化日之下,打人是犯了王法的!我们顾使公,嫉恶如仇,就算你……” “就算你是一个强人,那……那……那……那也是要把你抓去坐牢的!” 第一零九章 天上掉馅饼 长孙凌冷着脸,怒道,“欺软怕硬的狗东西!顾使公要抓,也先抓你这个调戏民女的狗贼。快些给这位姑娘道歉,不然的话,拧断你的脖子!” 他说着,将时候的半截断掉的棍子,朝着地上一扔。 陈欧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缩了缩脖子,看了一眼段淑,眼神瞬间迷离,余光瞧见盛怒的长孙凌,又清醒过来,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我一出生就是个瞎的,这才惊扰了仙女,还望小娘子恕罪!这位强人哥哥,都是误会误会,今儿个你喝的酒,我请了……” 长孙凌朝着他呸了一口,睁大了眼珠子,“还不给爷爷滚!再让我瞧见你欺负小姑娘,看爷爷不打断你的狗腿!” 那陈欧听着,如释重负,领着那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家丁,拔腿就跑了。 待他一走,那掌柜的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朝着长孙凌拱了拱手,又招呼了酒博士来,“给好汉重新上一桌酒菜来!那陈欧是个恶棍,不知道在我们酒楼里闹过多少回了。” “今儿个见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我瞧着心中也痛快。这酒菜就当是我……” “不必了,我阿妹就在那边坐着,她那一桌子是新上的,我们去那边即可”,那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段淑给打断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说话间不着痕迹的挣脱了长孙凌的手,径直的朝着段怡所在的雅室走来。 长孙凌见状,挠了挠头,“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扰了店里的清静,是我不对才是。” 掌柜的瞧了一眼,瞧见段怡,恍然大悟,忙拱了拱手,下楼去了。 段怡快速的夹了一片鱼,塞进了自己的嘴中,听着珠帘被撩动的声音,方才抬起头来,惊讶的说道,“二姐姐怎地来了?快快快,一块儿坐!” 段淑横了她一眼,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有急事寻你,你快莫要吃了。” 她说着,草草的对着崔子更福了福身,“崔家二郎,我家中有事,便同我阿妹先行一步了,多有得罪。” 段怡拿帕子擦了擦嘴,踉跄着跟上了段淑,冲着崔子更挥了挥手,走了出去,刚刚出雅室门口,就瞧见了赶过来的长孙凌。 段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段淑。 段淑瞧见她一脸兴味的样子,抬脚轻轻地踩了踩段怡的脚步,对着长孙凌说道,“我家中有急事,便先回去了。今日多谢那长孙小将军出面相互,淑感激不尽。” 长孙凌挠了挠,笑道,“既是遇到了段三,那某便放心了。姑娘日后出门,还是多带些人好。” 段淑点了点头,拽着段怡便出了酒楼,一见她出门,段家的马车立马驶了过来。 二人一上车,段淑便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段怡的脑门,“一大早的,我当你去哪儿了,去寻你,知桥同知路都在,你倒是好,跑了个没影儿。” “她们倒是会给你打掩护,还说你去使公那儿了。没有想到,你竟是被那姓崔的骗了去。先前我同你说的话,你都当做耳旁风了不是?” “那姓崔的是小娘生的也就罢了,门第什么的,那是祖父操心的事情。我只说人品,弑父的暴徒,谁都不乐意沾,你竟然还巴巴的上赶着去!” 段淑说着,气到不行,“他是如何骗你的?别谁请你用饭,你便去了。若是没有银子,我那里有。平时瞧你机灵得不行,怎么到了这种事情上,便像个孩子似的。” 段怡眨了眨眼睛,一连得了两个孩子气的评价,她都要以为自己个返老还童,今年方才三岁了! 她想着,摊开了手掌心,“来来来,快拿你的银子砸死我!我皮糙肉厚,经得住砸!” 段淑一瞧,气呼呼地将自己荷包掏了出来,拍在了段怡的手掌心上,“就算你无奈非得与他同伍,那也应该把知桥同知路带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若是四处宣扬……” “到时候你便是不想嫁他都不成了!” 段怡听着,一把抱住了段淑的胳膊,“你怎么知晓,不是我觊觎他的美色,哄骗于他?” 段淑更恼了,她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脸,“啊呸,他那算哪门子美色?你看惯了山珍海味,还能瞧见一根萝卜走不动道?” 段怡看了看段淑那张绝美的脸,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山珍海味,你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同那长孙凌是怎么回事?” 段淑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我的丫鬟都在旁边站着呢,同你们情形不同。” 她说着,自嘲的笑了笑,“也非是我那般恨嫁,一日都等不得,要做出这等不矜持之事。而是昨日一早,祖母便叫我去了她房中,试探着说了一下高国舅的事。” “我半点都没有猜错,他们卖我一次不成,这回又想着第二次了。不为旁的,高国舅又更进了一步,做了吏部尚书。祖父若是想要起复,少不得他帮手。” “我这回是逃不过了,便急忙找人查了长孙凌。他倒是没有婚约,从前有个表妹……但是你晓得的,他母亲姓乔,乔家表妹几年前便……” “平日里也不好女色,长孙家家风严谨,父兄皆无纳妾之风,家中人口简单。可有了前车之鉴,今日我便来这里试了他一试。” 段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所以,你知晓那浪荡子陈欧常年混迹在这里,他是个急色之人,瞧见你没有不动心之礼,所以故意约了长孙凌过来……” 段淑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儿,“只是我不晓得,那陈欧是个没用的纸老虎。” 段怡听着心中嘀咕,若那陈欧是个真老虎,有她段怡在,哪里还轮到长孙凌来打?早就被她给打死了。 段淑轻叹了口气,“实力太过悬殊,试不真东西来。但也看得出,他是个有担当的,这便够了。我瞧着他同三妹是旧识,上回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那长孙凌,可是心悦三妹你?” 段怡慌忙摆了摆手,“我们打过架而已。这回还真是天上掉馅饼,落到长孙凌头上了!” 第一一零章 祖父夜访 段淑闻言,如释重负。 随即又一把拧住了段怡的胳膊,羞涩的骂道,“我做这般没脸没皮,私下同人相会之事,已经是羞耻至极。你倒是好,还将我架在火上烤!” “什么就叫天上掉馅饼了?于长孙凌而言,指不定是天上降下巨石呢!他若是不乐意来提亲,那我也不能提着嫁妆,便跟着他跑不是?” “淫奔者为妾,我若是只顾着自己个这般做了,那你们这些姐妹,都要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她说着,又有些患得患失道,“便是他乐意,祖父又怎么乐意放弃高国舅这样的高枝儿,痛快的让我嫁给长孙凌呢?” 段淑说着,托着腮,一脸的忧愁。 段怡同她挨得极近,几乎能够看到她脸上浅浅的汗毛,以及闻到她身上浅浅的香味。 她张了张嘴,若是大战之时,她能够将段文昌伙同三皇子,打得个狗血喷头,叫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困在剑南道……届时长孙凌便能够领着荆州军,从天而降,救人于危难之中…… 到时候别说叫段文昌把段淑嫁给他了,就算是让老头子亲自上花轿嫁人,他怕不是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毕竟他就是那种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投机者。 可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世事皆是瞬息万变,就算是她段怡,也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出任何的保证,届时让段淑空欢喜一场不说,还耽误了时机,让她不得不做高国舅夫人,那罪过就大了。 她想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段淑的背。 段淑乐呵呵的一笑,一把将她的手拍开了,“我又不是那三岁孩童,还要你哄睡!光说我,倒是你,可千万把我的话记住了,那崔子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看就是个心思深沉,醉心权欲的……这样的男子,兴许能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可却不是良配。” 段怡轻轻地点了点头,“知晓了,先操心你自己个吧。” 崔子更想不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知道,她现在自己个就在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马车很快便驶进了段家,段怡同段淑别过,径直的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静悄悄地,知路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正仔细的缝着衣衫。知桥在一旁的石桌边,认真的看着书。 见段怡回来,二人忙将手中的东西搁下了。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二姑娘今儿个来寻你了……”知路说着,眼尖的瞧见段怡的手上有伤,惊呼出声,“姑娘,你怎么受伤了,我去给你拿金疮药来!” 段怡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凑到了知桥耳边,嘀咕了起来。 知桥点了点头,一跃而起,翻过院墙而去。 “姑娘,药来了,知桥呢?又跑得没影儿了,我还想要她打盆热水来!姑娘你疼不疼?” 知路絮絮叨叨的说着,抬起段怡的手背看了又看,又在一桌子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最见效的那一罐,“这个药好,抹了不会留疤。” 段怡瞧着好笑,“你眼睛不睁大点,都瞧不见这血印子了。这算什么伤,像你纳鞋底子的时候,被针扎了一样,自己个便会好了。” “我一会儿写一封信,你替我送给祈先生去。明日一早,我要出城,若是有人来问,便说我去舅母那里帮忙表兄的婚事了。” 段怡说着,待知路上完药,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说道,“夜里可能也未必能回来,你一个人,紧闭门户,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从那个暗门,去使公府,可明白?” 知路心神一凛,“姑娘放心,知路省得,你安心去罢。” 段怡哈哈一笑,“不必紧张,你这般说,像是要送我上路似的。” 知路端着药罐子,一听着话,拼命的呸了起来,“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段怡瞧着,心中一暖,她走到了墙边,取下来挂在上头一直未动的长枪,伸出手来摸了摸。 这长枪通体乌黑,仔细一看,上头仿佛渗着血一般。经年未去的血迹,好似已经沁入其中,那历史的厚重,迎头而来,仿佛要将人压垮一般。 这是顾旭昭的枪。 段怡提着枪,进到了小院子里,一套顾家枪法,行云流水一般使了出来。虽然顾从戎说她天资卓绝,但是到底她十岁方才正式习武,远远落后了。 是以,有这个机会,她十分的珍惜。这套枪法,她已经使了千千万万次,可每一次只有拿到了这杆枪,她才觉得,这是真正的顾家枪。 后宅的夜过得极快,夫人们歇个晌午,再起来喝杯茶叙叙话,天便已经黑了。 隔得远远的,都能够听到河边传来的阵阵歌声,知桥同知路都出去送信了,小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段怡坐在窗边,一个人对弈。 北风过境之后,白天扫干净的落叶,又积在了地上,薄薄的一层,像是枯黄的地毯。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踩得落叶嘎吱作响。 “贼丫头,谁许你在棋子里,刻上祖宗的名讳?这放在京都,是要将你除名,送去家庙的。” 段怡头也没有抬,落了一颗子,“祖父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么?这里锦城,不是京都那等野蛮之地。要不人都说客人当久了,便以为自己个是主人了。” “祖父在京都住得久了,真把自己当京都人了。那地方,哪里有你家庙?” 段文昌将拐杖放在了一盘,盘腿坐在了段怡的对面,他看了看隔得很远,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盆子,缩了缩脖子,那模样瞧上去老态龙钟的,好似他当真像是一个寻常的老头子一般。 “所以你还好好的坐在这里,能这般不客气的同你的祖父说话。” 段文昌说着,拿起棋盒里黑子,落了一颗。 “我待你从来都同其他孩子不同,你应该知晓不是么?” 段怡执白子,落棋而定,“是挺不同的,毕竟送上坟山的只有我一个。不知道祖父说的,是什么不同?” 段文昌摇了摇头,“聪明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何必插诨打科浪费时间?你知晓的,我说的是当年我送给你的那支宝葫芦簪子,里头藏着传世之秘。” 第一一一章 老狐狸精 段怡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又大又闪,充满了无辜,“当年遇难,承蒙江南道小崔将军搭救,我当时身无长物,便将那根簪子,当作谢礼,赠与了小崔将军。” “祖父现在是想要将送出去的东西,讨要回来么?传世之宝,什么传世之宝?” 段文昌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楚光邑死的时候,有没有同你说,你生得很像楚歌?” 段文昌不说则已,一说便是语出惊人。 段怡心头一震,握着棋子的一顿,虽然她及时的反应了过来,落了子。但她知晓,她这一震,无疑已经告诉了段文昌她的回答。 她想着,抬起头来,“他的确这么说来着。所以今日祖父来这里,是要同我说陈年往事?” “贼丫头,祖父来了,一杯茶都不给泡的么?” 段怡挑了挑眉,拿起一旁的茶盏,给他倒了一杯茶,“我惯常只给死人敬茶,瞧着祖父还喘着气儿,便忽略了,还望祖父莫要怪罪。” 段文昌接过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 “你这丫头,说话这般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是跟着谁学的。老夫性子闷,段家人多半不擅言语;你外祖父性子直,说话从不弯弯绕绕的。” “你都是哪一边都不像的。我刚刚从顾家回来,听到你外祖父提起你,是以突发奇想的过来看看。也是,当年遇到那样的变故,难为了你性情大变。” 段文昌说着,摇了摇脑袋,面露回忆之色。 “你是楚歌后人,又生得同她颇像,是我着相了,想着那簪子应该物归原主。可没有想到,不管是楚歌还是你,都没有留住那根簪子。” 段怡心头又是一震,这老抠子今夜是不打算让她睡了。 简直就是提着一面铜锣在她耳边敲,每敲一下,便是一记暴击。 “我是楚歌后人?”段怡追问道。 段文昌握紧了茶盏,有些怀念地看了段怡一眼,“嗯。你守祖坟那么旧,应该知晓的,在咱们家坟山的东北角,有一处无字碑。楚歌便葬在那里。” “我曾经听她说,她的祖籍是锦城。不过她的父亲,做了宫中近卫,是天子亲信。楚家不讲究那么些男女之别,她习武天资高,便走了父亲的老路,成了天子近卫。”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上京赶考的穷书生罢了。一晃过了这么多年,物是人非,不光是她死了,楚光邑也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苟延残喘了。” 段怡眯了眯眼睛,“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连段思贤同顾杏都并未放在心上,就更加不会在乎素未谋面的所谓血亲楚歌了。 段文昌轻叹了口气,“你不必像刺猬一样,我同楚光邑设局,让你来剑南守祖坟,全然是为了你好罢了。虽然我有私心,但是却并无害你之意。” “我来这里,是想要把这个东西给你,下一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段文昌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来,推给了段怡。 “这盒子放在我的书房里许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打开过。当年楚歌被人杀害,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那根宝葫芦簪子,还有这根九节鞭,便是她的遗物。从前你不会武功,我便只给了你簪子。现如今,这个也是你的了。” 段文昌说着,将那盒子打开来。 盒子里头,放着一根九节鞭,虽然已经磨损了,但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并不破旧。 段文昌有些怀念的摸了摸那鞭子,“楚歌性子十分的豪爽,像是江湖游侠。她自幼学的九节鞭,却觉得鞭子不如长剑有君子风度,是以在腰间挂了一柄剑。” “若是碰到不厉害的对手,便拔剑来打,若是碰到厉害的,就掏九节鞭。你使长枪的,平日在内宅里带着不便利,便拿这个鞭子防身罢。” 段怡看了那鞭子一眼,“你用筷子吃饭的,但筷子看上去不豪爽,明日起便用瓢吃吧。我倒是想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惜没有这个本事。” “祖父这般舍不得,还是自己留着罢。楚光邑是你杀的么?” 段怡陡然问道。 段文昌一愣,摇了摇头,果断的说道,“不是我杀的。” 段怡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又问道,“那我可是姓段的?” 段文昌迟疑了片刻,站起了身来,轻叹了一口气,“你自然是姓段的。” 他说着,拿起了自己的拐杖,朝着门口走去,走到一般,又回过头来,目光如炬的说道,“段怡,你若是真聪明的话,去劝劝你外祖父。剑南道独木难支,识时务者为俊杰。” “六年之前的事情,并非陛下所为。咱们老了,不能不服老,该为后辈打算了。” “武将就是榆木脑袋,说不通畅。你呢?” 他说着,袖子一甩,朝着门外行去,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地,便听不到了。 段怡拿着一枚白色的棋子,在手中摩挲着,脑子转得飞快,段文昌跑来这里叽叽歪歪了一通,却是又不说清楚,到底是何来意? 她是楚歌的后人,可也是姓段的…… 那么是不是说,段思贤根本就不是卢氏亲子,而是段文昌同楚歌的儿子? 亦或者说,她的生父亦或者生母另有其人,乃是段文昌同楚歌生在外头的孩子? 先前她便这样猜测过,今日段文昌来给她证实了。 段怡想着,灵光一闪。 老夫人既然知晓宝葫芦玉簪的存在,且怀疑段文昌把真簪子给了她。那么就说明,老夫人知晓楚歌的存在,并且知晓她生得同楚歌十分的像。 小段怡五岁来了锦城,从那时候起,一直到段文昌给她送簪子,这段时间,段文昌再也没有见过她。那说明,她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得出,眉眼之间,十分像楚歌了。 不然的话,段文昌根本就没有见过后来的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像楚歌呢? 要么,她一出生就被换了,到了五岁的时候,实在是藏不住了,所以段文昌送了她回锦城;要不就是如她说想,段思贤是楚歌的儿子。 当然还有可能,就是段文昌说她还是姓段的,不过是诓人的话。只是想要她偏向于段家罢了。可若是如此,他今日就不该同他说楚歌之事。 不对,他究竟为何今日要莫名其妙的跑来,说楚歌的事?有何寓意? 段怡晃了晃脑袋,嘀咕道,“老狐狸精,好似说了许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有说!倒是把我知晓的事情,套了去!” 她正想着,知桥同知路一并走了进来。 “姑娘,都办妥当了。” “姑娘,信已经送到了,这是你要的药。” 段怡收起了思绪,冲着门口二女点了点头,“很好,早些休息,明日一早,知桥随我出发。” 第一一二章 再探五平山 天尚未亮,青云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宛若一只觊觎着路人的巨兽,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一般。 段怡从院墙之上跳了下来,一个闪身,出了小巷,拿着扫帚扫着门前落叶的门房,揉了揉眼睛,看向了对面宅院门前晃悠的昏黄的灯笼,抱怨出声。 “今儿啷个又有风!不晓得有好多落叶要扫!还是从前好,主家不在,不扫也没得关系。” 段怡听着摇了摇头,同知桥一道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黎明时的五平山,鸟叫兽鸣好不热闹,枯黄的草上打了霜,游蛇早已经入洞冬眠,不见了踪影。山鸡听见马蹄声,将头钻进了荆棘丛中,待靠得近了,受了惊吓扑腾起来,落了一地好看的毛。 因为来过一回,这次上山更快了些,待到了那小树林里,东方方才刚刚发亮。 这里已经有许多人了,有活人,还有死人。 段怡一下马,苏筠同老鬼便立马围了过来。 老鬼呸了一下,吐掉了口中嚼着的野山椒,骂道,“叫人抢了先了。昨日并没有发现后头跟了虫子,却不想还是暴露了行踪。人应该刚进去,血都还是热的,没有干。” “我本来想着立刻入墓的,不过那位崔公子说,等三姑娘来……” 段怡点了点头,朝着他的身后看去。 穿过小树林,那手掌印一般的五平山尽现眼前,同昨日一般,山的周遭像是翻滚着的浪花一般的白雾,蠢蠢欲动。 可不同的是,在那平地之上,简直就像是一个屠宰场。 上头鸟尸同人尸混杂在一起,猩红的血洒了一地,看上去像是人间炼狱一般,折断了的兵器插在土中,像是一个个林立的墓碑。 那股子腥气,光是闻着,都令人作呕不已。 再往前看去,隐隐约约的能够瞧见,昨日段怡在树上标记的那个位置,已经被挖了开来。 新刨出来的土,颜色比地面深了许多,堆在那里,像是一座孤坟。 段怡眯了眯眼睛,“不必着急,有人赶着用尸体替我们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岂不是好事。我昨日没有回去立马叫人来挖,便预想到了可能有这么一遭。” 老鬼听着,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这回下墓,说到底他只是来帮手的,段怡是主家,她不慌,他就不慌。 一旁的苏筠听着,跃跃欲试的指了指前方,“照你说的,把老鬼他们都叫来了,他们倒是好,嘴馋得很,明明我们出来之前,吃了烧饼,他们偏还贪吃玄应军的馍馍。” 馍馍二字刚刚出口,从他的斜后方,便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修长的大手之上,放着一个冷冰冰的馍馍,段怡强忍着往后退一步的冲动,摇了摇头,可那只手倔强的伸了过来,一直没有收回去,段怡没有办法,一把抓了过来,塞到了嘴中。 好家伙,硌得牙疼! “朝食都用完了,咱们走罢。我老鬼还有崔子更打头阵,苏筠同老贾护着两位先生同关老爷子,再来几个身手敏捷的兄弟跟上,其他人就在山头埋伏着。” “若是他们先手一步,抬了宝物下山,给拦住了。按照昨日给的部署行事。下了大墓的兄弟们,不要随便乱碰机关……” 那群嚼着馍馍的老兵一听,自动分成了两拨儿,有几个一瞧就机敏的人,站了出来。 段怡瞧着,突然想起了不管是哪个机关都能踩中的倒霉蛋子段好,又道,“平日里出门经常踩到狗屎的,自觉的退回去。”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倒还真有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兵,挠了挠头,往后退了一步,“那我就不去了,我倒是没有踩着狗屎,就是每次打蛋,打出来的都是臭鸡蛋。” 这下子便是段怡都笑了。 崔子更瞧着,打了个手势,他带来的人马,亦是照着段怡所言,分成了两拨。 可同段怡这边嘻嘻哈哈的犹如乌合之众的感觉不同,那边的人令行禁止,连走路仿佛都只有一个声调儿。 段怡瞧在眼中,瞥了崔子更一眼。 崔子更却是掏出了一个竹筒,递给了她,“不是嫌弃噎得慌么?有句话说得好,家猪吃不了粗粮。” 段怡呵呵一笑,“嗯,山猪便是有细糠摆在眼前,都不带瞧的。” 她说着,没有接那竹筒儿,朝着崔子更翻了白眼儿。 祈郎中同晏先生一瞧,更是相看两厌,分了开来,跟上了自己的学生。 “走罢!”崔子更说着,率先领着老鬼一道儿进了五平山,段怡点了点头,长枪一挽,走在了前头。 刚一踏上那空地,走了不出五十步,那藏着白鸟的云雾,便开始翻腾了起来,段怡心中一紧,看了崔子更一眼,崔子更摇了摇头。 他们说好了的,今日来,都不带那羊皮碎片了,左右大墓已经找到,地图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羊皮碎片有或者没有,都没有关系。 可是今日的大鸟,却是比昨天,要躁动同暴虐了许多。 祈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朝天看了看,“刚死了父母兄弟,人家气得打滚,有可不妥?” 晏先生点了点头,“指不定是要出殡了,你看,搁天上转着圈儿呢!孝子贤孙送人上山,都是这么围着棺材转的,孝子跪!” 段怡嘴角抽了抽,先前升起的一点紧张气氛,全都被这两个老头子给说没了。 那白色的大鸟从云雾之中飞了出来,在众人的头顶上,盘旋着,嘶鸣着,却始终都没有落下来扑咬。 段怡松了一口气,同崔子更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加快了脚步,朝着墓门处走去。 路极其的不好走,因为到处都是死状可怖的尸体,大鸟的利爪,几乎将这里所有的死者,都抓得不成样子。 “墓门前的尸体最多,他们应该是用了人海战术,一群人硬抗着,另外一群人则是掘地三尺,挖出了这个墓门。位置同我昨日说的,几乎是分毫不差。” 段怡说着,站在墓门前停住了,“地上有很多血,他们有不少人,应该受了重伤。” 苏筠站在后头瞧着,忍不住插话道,“可是按照道理,鸟儿应该不会攻击他们才对,哪里有那么多羊皮碎片?” 段怡摇了摇头,“鸟扑下来十分可怖,大部分的人,都会下意思的奋起反抗,只要主动攻击,一样会被鸟攻击。他们人多,人一多,就乱了。” “毕竟,像你一样站着等抓的人,委实不多。” 若非是苏筠胆大包天,昨日没有主动攻击那些白鸟,他们也不会发现这其中的秘密。 前面的人想要赶在前头,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直接用人命推开了一条血路。 “进墓吧,记住了,不要随便乱碰,大家都跟紧了”,段怡说着,看向了一直默默看着的关老爷子,“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第一一三章 熟人重逢 关老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段怡手一挥,同崔子更还有老鬼三人,率先走进了那被人撅出来的墓门。 一进去便是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墓道,两侧的火把,都已经被点亮了,墓道两侧,画着的乃是一组颜色鲜艳的壁画。 白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一片空旷的打谷场上,一个穿着洁白色衣裙的姑娘,头上戴着用白鸟羽毛缝制的羽冠,左手拿着一支摇铃,右手拿着一根鞭子,正在欢快的跳舞。 段怡瞧见那鞭子,瞳孔猛地一缩,手微微一紧。 “怎么了?”崔子更敏锐度的问道。 段怡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去,没走两步,只听得脚下咔嚓一响,她瞬间一顿,面无表情的说道,“我踩到机关了,你护好老头子们。” 她说着,嘴角抽了抽,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莫非今日段好跪求菩萨:求菩萨将我的好运气送给我三姐姐,信女原茹素一日,掉肉三斤……菩萨信了! 她说着,脚一松,只见那壁画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一根长长的带着倒刺的鞭子伸了出来,朝着段怡的脖子卷去。 段怡心中骂了一万句,朝地下一蹲,灵机一动,将崔子更硬要给她的那个大馍馍朝着半空中一扔,那长鞭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正好将馍馍卷了个正着。 能把牙硌掉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干粮馍馍几乎在一瞬间,别卷得炸裂开来,残渣落了一地。 长鞭感觉空了,又缩进了壁画中,半点痕迹未留。 “啧啧,这若是卷了你的脑袋,还不炸得我一身是血,晦气晦气……”祈郎中瞧着,啧啧出声。 一旁的晏先生一瞧,不甘示弱道,“唉,我家子更就是善良,这不又用馍馍救了段三姑娘一命。” 段怡听着,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嗯,师伯怕是不晓得,我更是良善呢!下一回再遇到这样的,一定用师伯的脑袋救我一命。知恩图报,是我们锦城人的传统美德,到时候,我会给师伯准备一口大棺材,烧上几个生得像崔子更的美人的。” 她说着,眨了眨眼睛,“师伯是喜欢穿红衫儿的,还是绿衫儿的,可以先说啊,我好涂色儿。” 晏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嘿嘿一笑,“这墓地里就是凉。” 段怡收回了视线,继续朝着那巨大的壁画看去。 跳舞的白衣女子匍匐在地,她所在的地面上,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图腾,图腾之外,所有的人,全都跪了下来,祭坛之上,燃着熊熊大火,他们像是在祈求着什么。 “先前进来的人,触发了不少机关”,崔子更说着,指了指路边的几具残破的尸体,皱了皱眉头,“有些古怪不是么?来寻河山印的,也有可能是先帝后裔,为何这里的机关术,要这般凶残,像是步步都要夺人性命?” 他说着,突然抬起手来,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 段怡心神一凛,将自己的视线从壁画上收了回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有什么东西来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轰隆隆的雷声一般,几乎是一瞬间,便到了眼前…… “我靠!快跑!”段怡一急,连家乡话的精粹都用上了,一把抓住了祈先生,就要往回跑,那奔腾而来的,不是旁的,而是一个巨大的铁球,那铁球之上,还站着鲜血,以及一些看上去让人无法分辨的碎肉。 血腥味儿直冲人的天灵盖,让人的胃中,翻江倒海起来。 “这边!”正在这个时候,关老爷子在那壁画之上,猛击了一掌,那壁画咔嚓一声,开了一条口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段怡脑子转了飞快,这铁球滚得太快,她同崔子更若是自己个逃出去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可若是还带着不会功夫的几位先生,那便拿不准了。 她想着,伸手一薅,抓住了祈先生,便朝着那突然出现的口子钻了过去。 其他人见状,皆是一翻,待他们一进去,那壁画突然又合拢了起来,巨大的铁球呼啸而过,不一会儿的功夫,又是一阵轰隆声。 关老爷子皱了皱眉头,“那铁球又滚回去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这种机关,是我二弟十三岁那一年想出来的,最初那铁球上头还生了毒刺,同甬道一般大小。整个墓道,像是一个跷跷板一般,人一进去,墓道便被封住了。” “他给取了个名字,叫做上也是死,下也是死。被我父亲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方才不情愿的留了一个命门。” 众人惊魂未定,听到这话,心中腾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壁画一关,这里瞬间变得漆黑起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就是连站在自己最近的人脸,都看不清楚。 突然之间,一阵劲风起来,段怡大喝一声,提枪便刺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苏筠已经掏出了火折子,照亮了四周。 他扭头一看,惊呼出声,“夜明珠!苍天不公!同是天涯落魄人,为何子更哥你有夜明珠,而我只有火折子!还是一根快要灭了的火折子!” 他说着,噔噔噔的跑了一旁的墙面上,取下来一根火把,点燃了去。 然后又是一声惊呼,“段三!你真的太厉害了!闭着眼睛都能烤人串儿!” 段怡皱了皱眉头,长枪一抖,将她戳中的人,甩在了地上。先前她感觉到有武器破空之声,便知晓这黑暗之中藏着杀手,果不其然,叫她刺中了。 “一般一般,只戳中一个,哪里叫人串儿!起码也得戳中七八个脑袋,方才对得起我们锦城串串的名头不是么?” 她说着,长枪一挽,朝着这墓室的一角看了过去。 “哎呀呀,早知道祖父同大姐夫要来,我何苦骑马来?早知道就叫你们捎带我一程了!” 在个角落里,一群穿着同外头死尸一样衣衫的侍卫,围着三个人。 这其中两个,正是昨夜她方才见过的段文昌以及新晋大姐夫三皇子,而另外一个,段怡眼眸一动,看向了老鬼。 另外一个,竟是那个从墓中偶然救了老鬼的有名的黄姓盗墓人,当初她同崔子更,在老鬼家同他打过照面。 她想着,惊呼出声,“祖父你们在外头被那白鸟攻击了么?可你昨夜不是告诉我……多亏了祖父,我们安然无恙的走过来了。” 第一一四章 救命之恩 段文昌此刻一身狼狈,梳得整齐的白发毛糙糙的呲着,那平日里没有一丝褶子的衣袍,因为摸爬滚打,皱得像是一团腌菜。 段怡心中暗暗的数着,他们那边,加上段文昌同三皇子,统共也只有十人了,这一路上,当真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多。 穿着段家家丁衣衫的人,只剩得一个了。剩下的应该都是三皇子的亲兵。 听段怡这般说,他们都有些神色微妙起来。 没有人认为她在撒谎,因为他们初初进来的时候,虽然有些慌乱,可没有一个人身上沾了血,甚至头发毛都没有乱,这说明外头的白鸟,的确是没有攻击他们。 “祈先生不是名士么?段怡跟着你这么多年,就学到了这么低劣的离间之计?” 段文昌整了整衣冠,看上去颇为淡定。 被点了名的祈郎中,眼睛瞬间就亮了,“切,我正愁这种境况下,没有武功的弱鸡没脸开口,憋得要命了,你就撞了上来。” 他说着,抬手对着段文昌那群人点了点,“得了吧,就这么几个焉了吧唧的歪瓜裂枣,有什么好离间的?你见过有人对着鸡笼子,搞离间么?” “毕竟河山印谁都想要,哪个不想升官发财,能封侯拜相的,哪个不是心比比干多一窍,肚子里全是弯弯绕绕的。都是姓段的,分了两拨儿,横也是赢竖也是赢……” “啧啧……” 他说着,掸了掸袍子上的灰,“亏得我身上只沾了点灰,不像某些人,头发上还粘了鸟屎,看也看不着,摸也不敢摸,好难受……好难受……” 段怡同崔子更听着,默契地离祈先生远了些…… 大爷,您戏精附体了么?说话姿势妖娆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段文昌身子一僵,下意识的就要往头上探去,一旁的三皇子,却是对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段文昌知晓自己中了计,脸黑如锅底,再也不言语了。 墓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段怡环顾了一下四周,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她闭上了眼睛,细细的感受着,却是感受到任何一个方向,有风来。 这是一个密室。 “老鬼兄,没有想到,又见面了。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你也晓得的。今日各为其主,我也不过是拿钱办事。” 正在这个时候,坐在三皇子旁边的那个白面中年人,站了起身,段怡闻声睁眼,一眼瞧去,正是那日在老鬼家中瞧见的他的“新救命恩人”黄雎。 想来段文昌之所以没有寻锦城本地的那些老江湖,就是因为他有了黄雎。 他大胡子遮面,生得有些不健康的白,腰间悬挂着一把弯刀,一开口便是一股子江湖气,“这个大墓,看上去颇为诡异,同某之前走过的那些,建制都十分的不同。” “先前进门的壁画,你也瞧见了。我怀疑应该乃是剑南某些隐世小族的祖墓。这才刚刚下墓,我们已经死了许多人了……” “这里是一个密室,我们先前已经一寸寸的摸索过了,并没有找到机关所在。原路返回也不行,那大铁球隔一阵子就会滚出来,除非咱们直接出墓,否则那边便是死路一条。”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嗡嗡嗡的,听得人忍不住掏耳朵。 老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冲着他抱了抱拳,“待活着回去,再与黄兄共饮。” 段怡听着,走到了墙边,仔细的观察了起来,现在追究是黄雎做了尾巴跟了他们来,还是他有真本事在,亦是凭着残图寻到了墓地,都毫无意义。 河山印就在那里,谁能拿得到,才是真本事。 “其他墙面我都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发现”,段怡正瞧着,就听到了耳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她仰起头来,冲着崔子更点了点头,先前她同段文昌说话的时候,崔子更已经命令手底下的人,仔细搜寻这间密室了。 她想着,头仰得更加彻底了一些,朝着那屋顶看去,崔子更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将手中的火把举高了些,可抬手的瞬间,却是大骇,手像是一把铁钳一般搂住了段怡的腰,将她猛的一带,朝着这密室的一角滚去。 “散开!”与此同时崔子更大吼一声,先前同他们一道儿进来的人,亦是慌忙朝着四角挤去。 段怡只觉得一阵眩晕,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崔子更箍裂了去,然后就是后背一疼,整个人被他迅猛的撞在了墙上。 后头是墓墙,前头是崔子更硬邦邦的胸膛,像是一个夹板,将她夹在了中间,喘不过气来。 段怡张嘴就要骂,可话还没有张口,就瞧见那墓室顶上,一个巨大木架子掉了下来。 这架子,就像是一排排巨大的梳子,整齐的排列开来。每一根向下的木齿都像猛兽的尖牙一般,锋利无比…… 段怡瞧见,不由得后怕起来,好家伙!旁人站在旁边也就算了,她同崔子更当时正站在下头,这若是落下来,还不直接把他们两个,扎成了渣渣。 木架落在地上,其中有一些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腐烂,断裂了开来,一个碎木头直直的朝着崔子更的后腰打开。 段怡想也没有想,一把搂住了崔子更的脖子,抬脚从侧面一踢,将那木渣子踢飞了出去。 待整个木架落地,腾起了一阵厚厚的灰,整个密室瞬间布满了灰尘,咳嗽声此起彼伏起来。 段怡来不及捂住口鼻,果断的扑在了崔子更的怀中。 过了还一会儿,头顶上方才传来了那个淡定的声音,“救命之恩,记得还。” 段怡抬起来头,呸呸呸的,吐掉了口里的土,仰头一看,笑出声来。 “嘿,还说自己个年纪不大,明明头发都灰白灰白的了”,她说着,在原地跳了跳,抖落了身上的灰。 崔子更听着,却是低头看了过去,他穿着黑色的袍子,一沾灰便是最明显的,更何况犹如在沙尘暴中走了一遭一般,整个身上都灰扑扑的,除了刚刚段怡扑过的地方。 他想着,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段怡一眼,“脂粉都沾在我袍子上了。” 段怡一瞧,脸微微一红,怒目而视,“滚!” 她说着,朝着四周看去,“大家都没事吧?” 站在另外一角的苏筠一听,一跃而起,从角落里跳到了那木架子上,“都没事,我们本来就站在边缘。好家伙,这设机关的人,是有多歹毒啊!恨不得咱们一个不留啊!” “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掉下来的!段三你快过来,我瞧着我子更哥有点晦气,你看他抬手都能中机关!” 第一一五章 地下天梯 段怡闻言,狠狠地点了点头。 崔子更静静地看着她,天下竟然有这般无耻之人! 明明是段怡仰头看密室顶部,他为了让她看得更加清楚一些,方才举起了火把的! “你小时候分明不是这样的”,崔子更发自肺腑的感叹道。 那时候的段怡还是拔下身上唯一值钱的簪子,来答谢救恩之恩的女侠,那铁骨铮铮,豪气冲天的样子,他至今都记得。 可现如今……无耻! 段怡眨了眨眼睛,“我若是还同小时候一般,那这么多年的米,岂不是白吃了?” 她说着,挪了挪身子,从崔子更的保护圈中,挤了出来,一跃跳上了那木架子,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反手扔给了崔子更,“擦擦脸罢。” 她说着,清了清嗓子,朝着苏筠跃去。 从进来到现在,的的确确是十分的不对劲,这河山印也好,还有宝藏也罢,乃是先帝给子孙后代留的后手,可从进来之后,步步杀机。 这哪里是留后手,分明是手把手让自己绝后啊! “段三,拉老夫一把”,段怡一跃过去,伸出了手来,将一脸灰的关老爷子拉了上来。 这木架子十分的巨大,一下子将整个密室全都霸占了去,所有的人都贴着墙壁,方才逃过了一劫。 “你二弟下手还挺狠的,若他还活着,都没有老爷子你什么事”,段怡嘀咕道。 关老爷子却是摇了摇头,他一脸犹疑的说道,“机关像我二弟布置的,可他不是嗜杀之人……” 他言语未尽,段怡却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想起当初关老爷子同她说起关仲丘的时候,说他四处游历,喜欢做各种机关之术,为人十分的热情,到后来,遇见了楚歌,郁郁而终。 关仲丘是个性情中人,但却并非狠辣之辈。 那么,这墓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怡想着,眼睛一瞥,却是愣住了。 “苏筠,你带关老爷子下去;崔子更,你且上来!” 苏筠点了点头,把刚刚上来的关老爷子又抱了下去,“怎么了?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段怡没有搭话,却是对着崔子更招了招手,崔子更脚轻点地,跃上了这木架子,“怎么了?” 段怡无辜地转过头来,冲着崔子更眨了眨眼睛,“我觉得吧,我好像又踩中了机关。” 难不成像是夏日有的人格外招蚊子,可若是有另外一个更加招蚊子的人在,她便得到了解放。 可当另外一个人不在的时候,蚊子又全部飞回来了,并且给了她一个好久不见,十分想念的大礼包……段好不早,那晦气莫不是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么? 崔子更的嘴角抽了抽,低头一看,段怡所站的地方,明显比其他的木头架子,矮了一小节。这一块应该是活动的机关,只要她一走开,便会立马触动机关…… “若这回的机关,是从墙里生出刺来,咱们就全部死翘翘了……”段怡唏嘘出声。 周围的其他人,闻言都黑了脸,觉得自己脊背发麻了起来。 “别人死翘翘与否,某不知晓……你就要死翘翘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笑”,崔子更说着,对着段怡伸出手来。 段怡讪讪地笑了笑,一把抓住了崔子更的手,猛冲了过去。 崔子更脚步不敢停,拽住了段怡朝着旁边飞去,只见先前段怡所在的地方,连着架子带着地面,突然掉落了下去,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知道没有任何响动了,崔子更方才举着火把,领着段怡又到了那洞口。 “下面是一个长长的楼梯,没有扶手,十分的狭窄,一直朝着下头去。两旁都是白色的浓雾,看不清楚状况。”段怡说着,摊了摊手。 这个时候,那黄雎还有三皇子身边的侍卫,亦是全都凑了上来,趴在这洞边,看了起来。 黄雎将手中的火把一扔,随着火把的掉落,众人的心越发的往下沉了下去,那狭长的楼梯,一直朝着下方,像是通往地狱的路,一眼都看不见尽头。 整个五平山,仿佛都被掏空了似的,白色的浓雾涌动着,完全不知道里头是否藏着什么致命的东西。 黄雎瞧着,吞了吞口水,面色沉重的朝着三皇子看了过去,“殿下,会不会搞错了,那河山印根本就不在这里。这下头凶险无比,不如殿下同相爷就留在这里,某领着军爷下去一探。” 段怡听着,也有些迟疑起来。 他们会武功的,下去是小,可是晏先生,祈郎中同关老爷子,可是半点功夫不会。先前叫他们来,是想着他们博学多才,万一遇到了什么需要破解的谜题,有动脑子的人。 可这先帝,仿佛早就看透了后辈都是蠢材,考智慧那就是羞辱,是杀人!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祈先生乐呵呵的摆了摆手,“老夫种瓜挑粪,要倒贴学生,力气大得很。不像某些吃软饭的,怕是看一眼腿都软了。” “让他留在上头吧,我可是要下去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鬼,突然开了口,“段三,让祈先生下去罢。等走完了这一截楼梯,咱们方才算是正式进了大墓,先前这些,不过都只是防备盗墓贼的罢了。” “等到了下头,一定会有用得着先生的地方。” 段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想着,掏出了昨夜段文昌给她的九节鞭,系在了祈郎中的身上。 正在这个时候,三皇子身边的一名侍卫,一跃而下,抢先的进了洞,紧接着他们那边的人,一个个的宛若下饺子似的,朝着那楼梯走去。 “靠!段三,他们不讲武德,臭不要脸,明明是你先发现的,他们竟是抢先一步”,苏筠说着,狠狠地剜了三皇子一眼,跟着跳了下去。 段怡挑了挑眉,“祖父同三姐夫不下去么?” 段文昌整了整袍子,扶住了三皇子,“难得你尊长一回,那我们便不客气了。” 说话间,老贾同崔子更的手下,亦是下去了一些。见到段文昌同三皇子都下去了,段怡方才同崔子更一前一后,护着三个没有功夫的老人一并跳了下去。 第一一六章 不讲武德 方一落地,祈郎中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那条半残的腿,“老夫当年悬梁自尽,都没有这般心惊肉跳!” 晏先生更是一脸惨白,赞同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虽然因为跳下来的时候,风太大,将那扇子才从中间给撕扯开了,但是他依旧是浑然未决的摇着,“比崔子更于万军之中把我从地上捡起还刺激。” 段怡无语的扶起了颤颤巍巍不敢朝下看的祈郎中,“都什么时候了,先生还扯淡。” “死鸭子的嘴巴,都没得你的嘴巴硬。朝前看,莫要往下看,我用鞭子捆着你呢,若是你掉下去了,也能及时扯起你!” 说话间,前头队伍已经开始缓缓的挪动了起来。 “你怎么还不走!殿下都走了,你在这里装什么尸体?”突然之间,有一个北地口的壮汉,不满的嚷嚷出声。 “我我我……我腿腿腿软,走……走……走不动了!”带着哭腔的声音结结巴巴的说起话来。 壮汉十分不满,一把将前头的人提溜了起来,“殿下的军中没有软蛋,咱们是踩着兄弟们的尸体到这里的,死了多少人,你他娘的不知道么?不就是高一点,就把你吓尿了?” “赶紧给老子站起来,便是爬也要爬下去!” 那带着哭腔的人被他一提溜,吓得拼命的叫嚷了起来,紧接着,他猛的一歪,整个踏空了,朝着一旁倒了下去。壮汉大骇,伸手去拉,可已经来不及了 掉下去得那个军士,举着火把,一脸的绝望,朝着雾气之中坠落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火把的光亮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众人还没有听到任何重物落地的声音。 眼瞧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这么不见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闷头走了起来。 段怡眯了眯眼睛,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一进入到这里,顿时冻得生了鸡皮疙瘩。在上头没有感觉到风,到了这下头,却听上去风声鹤唳,鬼哭狼嚎的。 从那一团团的云雾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风,吹得她的裙摆飞起。 阶梯十分的狭窄,没有办法让两个人通过,往上看去,那密室的黑洞好似遥不可及,往下看去,万丈深渊只要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有了前车之鉴,段怡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举着火把仔细着脚下,一步一个的台阶的跟着队伍朝下走去。 约莫二十来人的队伍,拉得长长的,站在最后头的人,几乎没有办法看清最前头的一个。 “大家都要仔细两侧,小心浓雾之中,有白鸟一样的凶物攻击过来!” 走在前段的三皇子,有些胆寒的大声提醒道。 段怡听着,皱了皱眉头,回头朝着站在队伍最后头的崔子更看了过去,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那雾气。 从跳下来之后,她便觉得,这浓雾之中,有着一股子若隐若无的香气…… 香气?段怡脸色一变,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了一些。 崔子更冲着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段怡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自己吞了下去,又给了站在她前头的知桥一颗。 三皇子的声音,在这空旷之地一遍遍的回响,突然之间,那雾气像是被叫了名字似的,欢快的沸腾起来,在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白雾之中,已经飞出来几只巨大的白鸟。 比起上头那些小崽子,这白鸟要大了许多,看上去遮天蔽日的。 段怡一瞧,痛骂出声,“你丫的是什么乌鸦嘴转生么?人家睡得好好的呢,你非叫他起来为他的儿子报仇!” 段怡的话音刚落,那白鸟已经扑腾到了跟前,她强压住了伸手去戳的冲动,心中默念着,没有羊皮卷不主动攻击我就是个透明人! 再看前头,先前那个威风八面的壮汉,已经被一只大鸟抓起,带到了半空中去,她还来不及幸灾乐祸,就感觉腰间一紧,扭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祈郎中的双肩之上,站着一只巨鸟,那鸟扑腾着翅膀,恶狠狠的盯着段怡。 “师父你怎么攻击!”段怡大呼出声。 悬在半空中的祈先生已经白了脸,“老子武器都没得,难不成拿拐杖戳么?我没攻击!啊!” 祈先生大叫一声,手中的拐棍掉落了下去,“段怡快斩断鞭子……” 段怡脸色一白,先前她怕祈先生遇险,将那九节鞭,一头捆在祈先生身上,一头捆在了自己的腰间,现在大鸟往上一扑腾,她的双脚亦是离地了! 她斩断鞭子自救容易,可是先生呢?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长枪一抖,朝着那白鸟猛刺过去,“你这鬼鸟,怎么不讲武德!” 明明上头那些,只要不带羊皮卷,不主动攻击,就是安全的。怎么同样是白鸟,你就自己个悄悄的改了主意! 黑乎乎的长枪,像一只迅猛的游蛇,猛的朝着白鸟最柔软的腹部戳去,段怡这一下子,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几乎是一瞬间,白鸟便见了红。 它悲鸣了一声,爪子一松,朝上飞去。 段怡只感觉身子一晃,长枪落了出来,整个人朝下坠去,她心中暗道不好,长枪一横,枪头猛得插进了石头台阶里,一只手拉着祈郎中,悬挂在了半空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由于白鸟作祟,前头的队伍已经乱作了一团。 “姑娘!”知桥惊呼出声,队伍后头的崔子更喊道,“关老爷子同晏先生蹲下。” 他说着,脚轻点地,从二人头上跃了过去,然后朝着段怡伸出了一只手。 段怡看了看知桥那细胳膊细腿,认命的伸出手来,有些颓唐的说道,“又欠你一回,这河山印什么的,十有八九同我犯冲。” 掉在下头的祈郎中一听,呸呸了几口,“呸呸,童言无忌,呸呸,童言无忌。” 段怡一把抓住崔子更的手,借着力爬了上去,又转身同他一道儿,将已经瘫脚手软的祈先生救了上来。 “先生你平常少吃一些,差点儿把我一道儿拽到阎王殿去!”段怡喘着粗气,没好气的说道。 祈先生瘫倒在地,摆了摆手,“你这个忤逆之徒,先生死里逃生,你还想克扣先生的饭菜”,他说着,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从袖袋里掏出了一颗梅子来,塞进了段怡嘴中。 然后又掏了掏,换了三四回,终于换到了一颗最小的,递给了崔子更,别别扭扭的道,“多谢你伸了一把手!看来我那师兄,还没有把你教歪了去!这是我做的甘草梅,统共就几颗!” 第一一七章 悬棺跑酷 见段怡同祈先生无事,他们这一个队伍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前头的苏筠,在原地蹦跶了几下,冲着段怡挥了挥手,“先生给我留一颗!我要最大的!” 段怡瞧他上蹿下跳的像个傻大胆,忍不住站起身来,回应着挥了挥手。 可她的笑意还未到达眼底,便已经僵硬在了脸上,“苏筠蹲下!” 苏筠只感觉到后脑勺一阵劲风袭来,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去,一只白鸟从他的身后飞过,巨大的翅膀猛地朝着他的脸扇了过去。 苏筠大呼一声“他爷爷的”,身子一闪,却是忘记了自己个站在狭窄的阶梯上,直直的朝着那深渊蹦去,站在他旁边的老贾想要伸手捞他,却是只来得及扯住了他的衣袖。 锦帛断裂声响起…… 段怡来不及多想,解开了腰间的九节鞭,朝着苏筠坠落的方向跳了过去,她的长枪猛的一挑,直接将苏筠挑了上去,自己个则是朝着浓雾之中猛冲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段怡觉得自己的耳边,满满的都是风声,还有混杂不清的,各种叫着她的名字的声音。她想着,在空中猛的一个转身,施展轻功,朝着香气最浓郁的地方扑去。 待双脚一落地,发出了咚的一声,段怡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她弯下腰去,捏了捏自己有些发软的腿,然后站直了身子,朝着上头挥了挥手,“我没事!好似掉到一个木板子上了!” 都说人死之前,脑子里会闪过走马灯的画面,可是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她却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将自己痛骂了一番,不过就是河山印,还有一些身外之物。 哪里就值得她带着师父,还有苏筠老贾出来冒险,小王爷才多大,若是命丧此地,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趴在上头红着眼睛的苏筠,朝着段怡晃了晃脑袋,“先前我挥手,就有鸟来,现在我只能晃头了!不亏是段三,人家掉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你掉下去,像是站在云端的神仙。” 段怡死里逃生,如今脑子雀跃得很。 听到苏筠这话,忍不住双颊飞红,不是!小哥,你能看看这里有多少号人么?五层牛皮都叫你给吹破了啊! “嗯,真把自己个当佛祖了,舍己为人的主帅,还是头一回见”,段怡眼皮子跳了跳,果然听到了上头传来了崔子更的嘲讽之声。 “鸟不见了,雾气开始散了,你小心脚下”,崔子更冷冷的说道。 段怡稳住了心神,朝着左右看去,先前的那些白色大鸟,果然已经消失不见了。队伍已经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双方的队伍之中,都有伤亡。 大雾渐渐地散去,段怡这才惊讶的发现,她正踩在一个木头的棺材之上。 这黑漆漆的大棺材,散发着浓重的香气,从这里往下,像这样的棺材,密密麻麻的。它们有的嵌在山壁之上,有的被大铁链子吊着…… 那白色大雾带来的神秘感,被一股子死亡的窒息感替代,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段怡看了看其他棺材的位置,寻找到了一条回到楼梯上的路线,她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朝后退了几步,然后猛的起跑,朝着预定的路线,脚轻点地,飞跃而去。 风在她的耳边呼啸着…… 搁上辈子,便是在脑壳上开八个洞,段怡也万万想不到,还有一天,她会在半空之中,踩着棺材板板跑酷……她刚刚腾起,还未落到第二个棺材板板上,就感觉胯下一凉…… 她暗道不好,在空中一翻,一排箭支嗖的射过,段怡就地一滚,险险的落在了第二个棺材板板上。她这么一蹬一跑,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那些棺材板板摇身一变,统统变成了武器匣子…… 像是豌豆射手似的,不停的喷出箭支来! 段怡脚步不敢停,一路朝下而去,快若闪电一般,那箭支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朝着她的身后追来。段怡提着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按着既定的路线奔跑着…… 她觉得自己好似跑了许久,又好似只有片刻钟,待回到那楼梯上,一个转身,长枪一扫,打落了最后追来的几根箭支! 像是知晓她已经脱离了射程范围,那些棺材们渐渐地消停了,又恢复了死寂一般的状态。 经过这么一折腾,段怡已经从队尾,直接跑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趁着没有雾气,咱们赶紧下去!”一直没有言语的段文昌,突然说道。 死里逃生的段怡,隔得远远的,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转身顺着楼梯,飞奔而去。 没有了雾气之后,视野逐渐清晰了起来。 深渊的确是一眼望不到底,可楼梯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长,段怡跑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地。在她的面前,一座巨大的金色大门立在那里。 在大门的两侧,一边立着一只铜铸的大鸟。大门上满是铜钉,只有一人高处,有一方特殊的雕了图形的地方。 段怡凑近一看,只见那上头一共有九个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画着一个图腾。 “这九个图腾,看上去一模一样,但细微之处却又不一样”,段怡瞧着,身后传来了崔子更那熟悉了声音。 紧接着,苏筠像是一只奔腾的牛犊子,飞奔了过来,将崔子更挤开了去,他眼眶红红的看着段怡,抿了抿嘴唇,“怎么办呢,我下十八辈子的命都是段三的了。” 段怡朝着他翻了个白眼儿,“你下十八辈子若是个好吃懒做的猪,我还要养你不成?年纪不大,心眼不小,竟是给下十八辈子都找好铁饭碗了!” 苏筠一梗,还要说话,就瞧见段怡扭头看向了崔子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这图腾我曾经见过,进门的时候,那面壁画,你们谁还记得?” “白衣女子伏在地上,她的身下亮起了图腾,所有的族民都跪在那里,像是在祈求着什么?这是不是叫我们找到墓主人的家族图腾。” 段怡说着,无语地退了开来,进门的时候,她就随便扫了一眼,现在哪里记得那么清? 第一一八章 被包围了 她说着,同崔子更一道儿,默契的让开了道儿,众人将几个不会武功的老头儿,挤到了前头。 至于其他的军爷,压根儿都没有上前来。 苏筠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抽出了腰间的水袋,喝了一口,“那上头画着的,弯弯绕绕的,跟蚯蚓似的,哪个记得?别说记得了,进来的时候,我只顾着看前头了,那墙上画了什么,那是看都没看!” 白衣姑娘身下画了什么图腾,好家伙!他连姑娘都没有看见! 他说着,探头看了看那九个铜板图腾,摇了摇脑袋,“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嘛!这简直就是叫九个兄弟脱了裤子放屁,都一样臭死人了,你偏问哪个今儿个吃了萝卜!” 段怡听着,抬手拍了一下苏筠的脑袋,然后剜了老贾一眼。 好好的一个小王爷叫他绑上了山,这都教成什么低俗军痞了。 老贾将头一别,身子一转,佯装没有瞧见,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 段怡收回了视线,朝着那三个加起来超过二百的老头子走去,“平日里总说我吃盐多过你吃米,这会儿该看看哪个在吹牛了!” 她的话音刚落,段文昌直接抬手,按在了其中一个图腾之上。 一旁的祈先生大骇,嚷嚷出声,“你同我们商量过了么?就按?万一错了……” 坐在地上休息的人,遭遇这一变故,也都紧张了起来。 段怡将祈先生同关老爷子拽到了身后,知桥同苏筠立马一左一右的相护,死死的盯着那巨大的金色大门。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巨大的机关转动声响起,那扇巨门,缓缓地打开来去。 段文昌抖了抖袍子上的灰,瞥了祈郎中同晏先生一眼,“我是状元,过目不忘。” 他说着,走到了三皇子身边,声音微颤,“殿下,应该就在里头了。” 三皇子却是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他恋恋不舍的将视线从那白鸟铜雕身上移开,“走罢!” 那引路的黄雎,一个箭步,抢先进了铜门,像先前一样,在前头开起路来。 待他们好生生的进去了,祈郎中同晏先生方才捂着胸口,在原地跳起脚来! “状元了不起,我也金榜题名!”晏镜忿忿的挥舞着拳头。 “金榜题名了不起,我没考上上吊都不死”,祈先生气鼓鼓的说道。 晏镜一听,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愉快的对着祈先生吹起了小曲儿,他将手背在了身后,踱着步子,“子更也中过进士吧,唉都是我教的好。不像某些人,瘸子同女子,那是没得指望了。” 段怡一听,拍了拍暴怒的祈郎中,“唉,中了进士又如何?不是同你我一样,啥也没记住?” 走在前头的晏先生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来不及细想,已经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撼住了。 一进大门,便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大殿中央的地面上,刻着那熟悉的图腾。 谷鮳 在图腾的中央,立着一个白玉雕像。 一个穿着裙衫的女子,手中托着一个金色的托盘,在那托盘的中间,放着一颗雕刻着万里河山的宝印……所有的人都激动了起来。 尤其是三皇子同段文昌一行人,他们时常出入圣上的御书房,对于国玺的模样,那是知晓得一清二楚。就算如今陛下用的那个是假的,但是假的之所以能用得好好的,就是因为他同真的几乎一模一样。 那金色托盘之上,放置的便是他们此行而来的目的,河山印! 段怡瞧着,皱了皱眉头,她吸了吸鼻子,四周的香气,好似比之前更加的浓郁了一些。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光秃秃的,除了立着的八根大金珠子,根本就没有看到传说中足以重组军队,复辟旧国的宝物以及所谓的军队。 河山印,就这么大喇喇的摆在这里,等着他们取么? “小心一点,不能外头就是地狱,步步杀机;这里头就是天庭,一片祥和……”段怡想着,小心的提醒一旁的崔子更道。 屋子里静悄悄地,段怡这一声响起,像是触碰到了某个卡关似的,几乎所有的人,全都朝着那白玉女子像冲了过去,可他们没有跑上几步,那平坦的大理石地面上,突然伸出了几根长长的尖刺来…… 能活到现在的,要不是有人护着,要不就是有几分本事的。大多数的人都跑了开来,只有一两个跑不及的,被尖刺刺中,丢了性命。 “什么声音!”段怡竖起了耳朵,焦急的呼唤道,“快看!那八根大柱子!” 众人闻言,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先前还金灿灿的八根大柱子,不知道何时,竟然已经变成了黑漆漆的,在那柱子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毒蝎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近在眼前的河山印给吸引住了,却是不想,危机已经在眼前。 段怡想着,拔腿就想要往外跑,可她一回头,亦是大骇。 “崔……崔子更……我们被包围了!”在他们的身后,那金色的大门亦是便得黑漆漆的。 那毒蝎子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似的,宛若流水一般,倾泻下来,朝着众人涌了过来。 段怡一把拿起了手中的火把,朝着那毒蝎子呲去,耳边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吼叫声。 “段三,接着,酒!”正在这个时候,老贾嚷嚷出声,对着段怡抛来了一个装水的皮囊,段怡跳起来一把接住,旁边站着的人赶忙各自拿着自己的火把,填补了她的空位。 段怡想着,脚步轻点,将那酒水倒了半个圈儿,崔子更的火把一点,那酒嘭的一下烧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火圈,一下子将毒蝎子隔离在外,众人有了喘息之机。 “先生!”段怡吼道。 祈先生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赶忙从怀中掏出了两包药粉,一包递给了段怡一包递给了崔子更。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一人分了一边,扯开药粉朝着那蝎子洒去。 刚洒出一点儿,段怡差点儿没有被臭晕过去,“祈先生,这是驱虫还是害命!” 祈先生见药粉所到之处,蝎子像是被烫了脚似的,快速的退却了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嚷什么嚷,嚷什么嚷?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哪里就臭死了?” 第一一九章 少了一个人 这药臭归臭,但却是有奇效。 那些黑乎乎的蝎子,如同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任你怎么寻……除了地上被火烧死踩死的那些蝎子尸体之外,找不到一只活着的。 段怡仔细的看了看那墙缝,却亦是没有找到任何的踪迹。 “河山印呢?”段文昌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段怡猛的朝着大殿的中央看去,只见那白玉雕像手中的金色托盘上,空空如也。先前放在那里的河山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段文昌阴沉着脸,朝着段怡看来,“一定是有人浑水摸鱼,将大印偷偷的取走了。老夫同三殿下来这里,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收回国玺。” “而你们来这里又是何为呢?莫不是剑南道同江南道沆瀣一气,想要谋反不成?” 段怡一听,冷笑出声,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整了整衣袍,“武将看对方不顺眼,都是直接撸起袖子都干。文人倒是厉害,凭着一张嘴就胡乱的扣帽子。” “祖父饱读诗书,可曾经学过算学?掰着手指头数数总会吧?你们那边,只剩下四个人了,你同我大姐夫,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材。” “就那两位侍卫小哥,可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够以一敌十?再看看我们这边……” 段怡眯了眯眼睛,他们这边虽然也有伤亡,但总体情况,要比对方好了许多。 “我家先生腌咸菜,想要找一块合适石头压坛子,我瞧着那河山印就合适得很,想取便取。再说了,你血口喷人的时候,麻烦看看地上的尸体……” “你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么?少了一个人,那个跟着你们来的黄雎不见了。刚才我上蹿下跳的灭蝎子,你老人家白生了一对眼珠子,没有瞧见么?” “翻脸倒是不认人了。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 她说着,长枪猛的一弹,朝着段文昌刺去,段文昌大骇,跌坐在地,却瞧见段怡的长枪像是会拐弯似的,直接越过他朝着其中的一根大柱子后头刺去…… 段怡只觉得虎口一震,一柄长剑直接架住了她的长枪,闪出了火花来。 长剑一挑,段怡噔噔噔的往后退了三步,便是胳膊都有些发麻了起来,趁着这个间隙,躲在大柱子后头的黄雎腋下夹着河山印,猛地朝着门口蹿去。 “崔子更!知桥!”段怡喊着,二人已经自觉的到了门口。 那黄雎却是眼眸一动,朝着三皇子喊道,“殿下,河山印已经到手,咱们速速离开……” 三皇子一愣,他身边的侍卫已经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护着他朝着门口冲去。段文昌见状,果断断后,一时之间,两方对峙起来。 黄雎喊完话,却是桀桀一笑,手指一弹,一颗丸子朝着崔子更的面门飞了过去。 崔子更抬剑一劈,一股子浓重的烟雾散了开来,这烟雾带着幽香,沁人心脾,仿佛有十里桃花,在那一瞬间,全部盛开。 这味道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大殿,将先前祈先生洒下的臭药粉盖了过去。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起来,让人忍不住多吸上几口。 段怡一瞧,心中大骇,一股子怒火直奔她的天灵盖,“知桥,这是黑衣人!杀了你全家的黑衣人,快拦住他!” 谷倦 她说着,长枪朝着黄雎刺去,黄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段怡,“你倒是有点意思!上一回你的药有用,不代表这一回还行。不思进取,可不是个好习惯。” 段怡听着,耳朵嗡嗡作响。 虽然还是同一个人,可说话的嗓音,却是截然不同了。而这个像是低音炮一般,听得人耳朵发麻的声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猜得没有错,黄雎就是那个杀了顾旭昭,又屠杀了关家满门的黑衣人。 长枪刺了过去,黄雎轻轻地一架,摇了摇头,“可惜了,你若是三岁开始习武,兴许同我还有一战之力。奇怪了,为何旁人都中招,只有你没有……” 段怡不敢大意,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汗,她用余光一瞟,这大殿之上的人,多半疯疯癫癫的,已经没有几个正常人了。 知桥缩成了一团,坐在了门口,抱着自己的腿,一脸的绝望,“都死了,阿娘死了,阿爷死了,阿弟也死了……只剩我了,只剩我了……” 段怡心中一痛,骂道,“缺德玩意十八层地狱都装不下你。” 黄雎皱了皱眉头,朝着门外看去,他想要走,可段怡虽然打不过他,却也难缠得很,像是一个黏皮糖一般,怎么撕扯都扯不开。 “你是郑王亲信?”段怡一个接一个的抛出了问题,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你既然抢河山印,说明你已经有主,是谁?” 黄雎有些意外的看向了段怡,“所以你从我的脸上,发现答案了么?” 她的确没有。 段怡没有丧气,心中却是焦急起来,这香味比在关园的时候,浓郁了百倍,显然药效也十分的厉害。她同知桥都用了红色的药丸,可是她没有中招,知桥却是中招了。 这药会让人陷入自己的意识当中,要醒来没有那么容易,可他们若是不醒来,她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便留不住这厮了。 此番叫他拿走了河山印,下一次再留住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余光一瞟,那厢祈郎中已经解了裤腰带,四处到地方挂,想要悬梁自尽了。 而一旁的崔子更,段怡一瞧,却见他坐在那里,眼睛一下子变得清澈无比,他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明明还是原本的样子,可是段怡却莫名的觉得,他好像小了许多岁,变成了一个孩子。 见段怡看他,他裂开嘴一笑…… 段怡惊悚的愣了神,叫那黄雎抓到了破绽,一剑刺到了胸前,趁着他尚未拔剑,段怡一咬牙,一只手抓住了剑,另一只手提枪刺去。 黄雎没有想到她这般拼命的打法,一时未能挣脱,叫那长枪擦过,胳膊上立马见了红。 段怡见得手了,顾不得自己淌血的左手,右手提枪一震,逼得黄雎同她颠倒了个个儿。 她长枪一横,拦在了大门口,同那黄雎对峙起来,“今日,要不我死,要不你死。” 她想着,看了看身边的崔子更,二话不说,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 第一二零章 天降大印 崔子更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像是儿时练武之时,父亲叫他打木人桩。 那木人灵活得很,你越是用力的抽它,它便越是用力的反打回来。手脚脸上,到处都是淤青,阿娘心疼不已,就会他糖吃,那糖咬一口,能够拉出很长的丝儿。 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看着父亲的背影,听着母亲对他的埋怨声。 来江南久了,她的北地口音都变成了吴侬软语,温柔得像是她烟紫色的裙角。 不像现在,这怒吼声简直宛若山中猛虎,一巴掌能把儿时回忆都抽飞! 一巴掌? 崔子更瞳孔猛的一缩,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生得这么大,还从未被人打过脸! 他想着,转头看向了母老虎,不是……看向了一旁打得十分的无赖的段三,她上蹿下跳的像那山上的猴儿似的,那黄雎打不死她,却也跑不掉,已经逐渐烦躁。 “你这厮既是清醒了,还坐在那里喝茶么?再不来的话,你要同我说话,就得去坟头烧纸了!啷个这么拧不清!” 崔子更听着段怡最后蹦出来的蜀地方言,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痛了。 他提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朝着那黄雎攻去。 待靠得远近,那股子香气越发的清晰,崔子更神色一凛,“黑衣人?” 段怡松了一口气,好在她师兄不是个憨批,不然要解释半宿! 她余光一瞟,瞧见崔子更那半张被她打肿了的脸,有些心虚的闪开了眼,“就是这丧尽天良的狗贼,杀了我舅父。帮我一起杀了他,河山印卖给你。” 不光是崔子更,便是那黄雎,也被段怡这豪情万丈的话,给镇住了。 “你这脸皮,还真是厚,那河山印,好似在我手中”,黄雎桀桀出声,“再说了,就算叫你得去了,你同崔子更也是一道儿来的,直接归于自己,岂不是无耻?” 他说着,朝着四周看去,心中暗道不妙。 有了崔子更加入之后,他变得明显吃力了起来,而且,他那个药丸,效果强,但是药效却颇为短暂,尤其是内功深厚之人,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动转醒。 到时候,便不是二对一,而是被围攻了。 “你若是想要挑拨离间,那便是大错特错了。我们本就是搭伙而来,中间隔了条楚河汉界,你用你的小银针,想在大河里挑出什么花来?” 黄雎听着段怡的话,寻了个间隙,拔腿就想往门前跑,段怡一瞧,左手在那白玉雕像借了个力,提着长枪朝着黄雎的后背心刺去。 崔子更更是长剑一横,眼尖的挑中的黄雎抱着的河山印,那河山印同长剑触碰,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崔子更力气颇大,那河山印一下子被挑飞了出去,段怡瞧着,正想跳起接住,却听得咔嚓一声,只见先前那白玉雕像周遭的地方,突然塌陷了下去,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几乎是一瞬间,站在这雕像跟前的三人,不受控制的掉了下去…… 在段怡最后的视线里,那白色的雕像上,血红的手掌印变淡了去,竟像是要消失不见了。 谷庵 段怡一愣,整个人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的滑了下去,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重,一个重物直直地砸了下来,她下意识的伸手抓去…… 温热的暖流从头上流下,流到了她的眼睛里,不过此时段怡已经顾不得伸手擦,她一把将那重物抱住,闭上了眼睛顺着墓道滑了下去…… “啊!啊!关仲丘是什么大傻子,为何要在墓里修滑梯!” 段怡大吼出声,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她感觉自己的裙子,都要擦起火花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方才一亮,他们三个人滚作一团,摔了出去。 段怡脑袋晕晕的,差点儿没有吐出来,因为脑袋被砸出了血,眼前一片红红的,有些看不清楚。她挪动了一下脑袋,感觉身下软软的……像是躺在柔软的枕头上一般。 她正想着,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了崔子更忿忿的声音,“你能起来了吗?脑袋上的血,都沾在我的肚子上了。” 段怡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身,二话不说,掏出匕首朝着这个声音相反的方向猛扎过去。 “统共三个人,你在这里,那那边的就是姓黄的贱人了!” 她说着,猛的一把,胡乱的抹了一把脸。 黄雎一声惨叫,他刚刚滚出来,眼睛还没有适应光亮,被段怡刺了个正着,一睁眼,便瞧见了一头猩红,面色狰狞的段怡。 “你真是疯子!”黄雎说着,一掌朝着段怡的面门劈去,另外一只手,则是猛的抓像了她怀中的河山印。 段怡大呔一声,就地一滚,黄雎的那一掌落了空,直直的朝着崔子更的肚子劈去,崔子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身,拔剑就砍。 黄雎眼瞅着局势不利,一个闪身,狂奔而去。 段怡一瞧,焦急地抓住了滚下来落在一旁的长枪,站起身来就想要追去,可刚一站直,一股子锥心之痛,便直接袭来,让她差点儿没有掉下泪来。 她余光一瞟,瞧见崔子更追了出去,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蹿,上了崔子更的背,“快追!” 崔子更嘴角抽了抽,背着段怡朝着黄雎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人没跑几步,便愣在了原地。 这里竟是一个村落,鸟语花香,炊烟袅袅。梳着总角的小童踢着毽子,咯咯咯的直笑。 看到二人过来,一个圆滚滚的孩子,跑了过来,他歪了歪脑袋,“姐姐,你也不听话,被阿娘打破了脑袋么?我阿娘也很凶,上一回还拿棍子打了我的屁股。”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对了,我有药!我骑毛毛回家拿,你等着!” 孩子将手放在嘴中,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的功夫,前头的泥巴小路上,便出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圆滚滚的食铁兽。 段怡涨红了脸,双眼冒着星光,嘴巴长得大大的,死死的盯着那食铁兽看。 孩子伸出手来,摸了摸食铁兽的脑袋,“毛毛走,咱们家去,告诉阿娘,有客人来了。” 崔子更见段怡半天没有说话,忍不住搭腔道,“请问除了我们之外,可还有其他的人来过?” 第一二一章 墓底村庄 现场静悄悄的,小童们也不踢毽子了,有些怯生生的盯着他看。 段怡没有忍住,哈哈的大笑出声,“崔子更,你也有今日!能止小儿夜啼,说的便是你!” 崔子更抿了抿嘴,“你先前可是打了我?” 段怡的笑容戛然而止,她抬起手来,在空中摆了摆,打着哈哈道,“怎么会呢?好生生的,我打你做什么?” 她说着,余光一瞟,瞧见崔子更脸上的血手印,话锋一转又道,“我就是轻轻的推了你一下,唉,我适才以命相搏,手上都是血,不小心沾到你脸上了。” “打人不打脸的道理,我晓得的”,她说着,掏出一方帕子,在崔子更的脸上擦了擦,凑近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做好准备跑,这里十分的不对劲。” “看到那地上的鸟粪了么?白鸟。”段怡趴在崔子更的背上,声音小得几乎只能自己个听见,崔子更忍不住别了别头,段怡嘴中的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实在是让他痒得难受。 崔子更无语,他的脸都被打肿了,这厮还在睁眼说瞎话,他想着,看着地上的鸟粪,心中却亦是警惕了起来。 段怡四处看着,越看越是心惊。 先前眼前的场景,太过安逸,又有她朝思暮想的食铁兽出现,一时之间,让她误以为身在桃花源。可是,这是在藏着河山印的大墓底下,他们还在五平山…… 这个地方,又怎么会有所谓的世外桃源呢? 四处可见的鸟粪,不在用饭的时候,燃起的炊烟,用食铁兽当坐骑的小童,任何一个,都彰显着这里的不同寻常。 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十有八九,那些白鸟便是栖息在这村庄里的。 “段怡,看那棵树”,崔子更将段怡往上托了托。 段怡余光一瞟,心头更是一震,只见那村子口的大树之上,有一个鲜红的血印,血迹未干。 三人之中,她的脑壳被河山印砸开了瓢,黄雎被她捅了一刀。她被崔子更背着,又护着河山印,可是挨都没有挨过那棵大树,那么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黄雎亦是进到了这里。 “你把我背到溪边去”,段怡说着,抬手指了指大树旁边的小溪水。 崔子更没有言语,径直的背了段怡过去。 一到了地方,段怡便从崔子更的背上,蹦了下来,脚一触地,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皱了皱眉头,弯下腰去,呼啦一下,将自己的裙子前摆撕了下来,搁在了地上,然后将那枚河山印放在了其中,捆好了挂在胸前。 随即一头栽到溪边,洗了一把脸,又掏出了金疮药粉,往自己头上倒了倒,疼得原地直哆嗦。 崔子更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了过去,替她拨开了头发,细细的上起药来,“你一直都对自己这么狠么?” 段怡倒吸了一口凉气,“靠舅父舅父死,靠祖父祖父跑,靠父亲父亲是个废物,自己再不狠点,那不是喝西北风去!” 她说着,眼睛四处看着,这里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并没有什么好躲藏的地方,黄雎十有八九,躲进了村民的家中。她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么一个小村子,光是村口,便有好几家打铁的铺子。 谷鯺 她心中一沉,嘴上却是不显,“今儿个出门没有看黄历,走了背字运,明明有三个人,飞来的横祸,却硬是砸破了我的脑壳。亏得我不爱戴金簪子。” “若是头上立了一个,好家伙,那石头砸下来,岂不是锤子钉钉子,直接个将我钉死了……翻遍史书,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死得冤枉的人!” 崔子更洒了金疮药粉,见段怡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松了一口气,听着她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某倒是宁愿,它直接砸在我脑袋上,我想那黄雎,更是巴不得。” 什么叫做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 他想着,静静地看着段怡的后脑勺,却见她毫不犹豫的又将被磨成了一条条的裙子后摆撕了下来,一蹦一蹦的坐到了一块大石头跟前,脱掉了鞋子,对着脚上比划了几下。 他轻叹了一口气,半蹲了下去,一把抓住了段怡扭伤的脚,“忍着点。” 他说着,拿起那一条条的破布,将段怡脚固定好了。 一滴汗珠子落下来,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段怡白着一张脸,安慰他道,“没事,绑得丑不会笑话你的,暂时能走就行。” 她说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脚,抿着嘴站直了身子去。 崔子更有些恍惚,眼前的段怡,突然同当年在茶肆里见到的那个小姑娘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一点儿也没有变,只是从祈先生身上,学到了更多的生存法则。 剑南道,以后会是他最强大的对手,崔子更想着,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之上。 “有人来了,很多人。” 说话间,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一眼扫去,约莫有二三十人,领头的那个,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他穿着一件短打,看上去精神奕奕。 他看了看段怡,又看了看崔子更,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我楚家村所谓何事?” 段怡脑子中灵光一闪,楚家村…… 老头子说话间,顿了顿,又道,“两位谁姓楚?” 段怡想着,赶忙摸了摸腰间,陡然想起那根属于楚歌的九节鞭,还系在祈郎中的腰间。当时她着急救苏筠,解了腰间的鞭子,便没有来得及讨要回来…… 她眼眸一动,“你没有问,两位中可有人姓楚?而是问,两位中谁姓楚?可是这村子有禁制,只有姓楚的人,方才能进来,或者说方才可以带人进来?” 村长模样的老头子没有出言反驳。 段怡握着长枪的手一紧,又道,“黄雎一个人进了村。看来他亦是姓楚的?亦或者是楚家的后人。” 一旁的崔子更,疑惑的看了一眼段怡,朝着那村长继续问道,“你说的姓楚的,可是楚歌的楚,可是楚光邑的楚?” 村长听到这两个名字,脸上终于变幻了神色,“你是他们谁的子孙?” 第一二二章 井底之蛙 “他不是。我是楚歌的后代。当然了,天生土长的人,不晓得是怎么传下来的这点血,抠也抠不脱,洗也洗不掉的。” 崔子更没有回答,段怡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嘲讽。 跟着过来的人,一个个的都愤怒了起来,那白胡子老村长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 他看了一眼段怡,说道,“你们有什么好气的?楚家人不都这性情么?” 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段怡,笑道,“也是,老夫还问什么问,看你这张脸就应该知道的,同我大姐姐生得一模一样。” “老夫名叫楚光熙,这里是楚家村。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楚家人,从来都不自相残杀,这是族规。” 老村长说着,又看了一眼段怡胸前挂着的包袱,淡淡地说道,“看来你已经取得河山印了,兜兜转转的,是我们一家子逃不过的命运。” “你脑袋上有伤,族中有郎中,叫她给你瞧瞧吧。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身上留了疤痕,就不好了。”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又看着凶神恶煞,手中举着武器的楚家村壮汉们,皆是了然这楚村长的言外之意。 今日有这楚家村的人在,他同段怡,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黄雎了。 可反过来,出了村子,他们要怎么杀,那楚家村的人便不会插手了。 并非他们心中不急,放任黄雎逃走。实在是那漆黑又陡峭的滑道,下来容易上去难,想要沿着原路返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沿着山壁爬上去,一则段怡脚受了伤,轻功大大受限;二则那山间还有白色大鸟盘旋,出去最安全的办法,便是…… 崔子更想着,朝着楚光熙看了过去。 那老头子像是看穿了二人心中所想似的,竖起了一个手指头,“一个时辰,让他先走一个时辰,然后我会叫人,送你们出山。在出去之前,大姐姐家的那个小姑娘,你既然拿了河山印,那么,有些东西,也应该一并交给你。” 他说着,将双手背在了身后,朝着前头走去。 段怡同崔子更顿了顿,果断的跟了上去。 那些拿着兵器的村民们,自动的闪开了一条路来,凶神恶煞的跟了上去。 骑着食铁兽的小童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好奇的探着脑袋看热闹,有那调皮捣蛋的,还吐着舌头做着鬼脸。 进了村子之后,一路走过去,都能够听到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 段怡同崔子更瞧着,都暗自心惊,那光着膀子的铁匠们,打的并非是什么农具,而是十八般兵器。还有那一座座的粮仓,供白鸟栖息的参天大树……不管是哪一个,都带着无尽的嘲讽之意。 明明是一个避世而居的小村子,却好似无时无刻,不为着战争做准备。 走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宽广的广场上,这里四周放着大青石,中间画着图腾,看上去像是壁画上头画着的祭祀之地。 在那广场的对面,立着一个显眼的白色小院。 一到门前,先前那个圆滚滚的骑着叫毛毛的食铁兽的小男孩,便朝着众人挥着手,“姐姐你来了!我告诉阿娘,有人来了。结果又被阿娘揍了。” “你被你娘揍的地方,还疼么?” 谷纟 段怡踮着脚走过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我娘揍不过我。” 村子没有停顿,对着那孩子说道,“毛毛,带玉衡去别的地方玩儿。” 那憨憨的食铁兽,像是听得懂话似的,驮着小童,便跑了开来。 叫玉衡的孩子被颠得往后一仰,朝前一扑,抱住了食铁兽毛乎乎的脖子,咯咯的笑了起来。 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桌前净瓶里,插着几根竹子。 一进门去,一个穿着蓝色布裙的妇人,便提了药箱来,一言不发地走到段怡跟前,替她清理包扎伤口起来。 她手脚极其麻利,三两下的功夫,便处理好了,又瞧见段怡一身乌糟糟的,方才开口说道,“你若是不嫌弃,我拿身衣衫给你换上,裤子都要磨破了。” 段怡老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有劳了,这位嫂嫂怎么称呼。” 妇人生得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柳叶眉,嘴唇薄薄的,看上去有些冷淡,“叫我珍娘便是。” 她说完,看了那老村长一眼,村长点了点头,她方才领着段怡去了内里。 珍娘在箱笼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件青色的短打,递给了段怡,“村子里只有粗布衣衫,比不得上头的好光景。既然有人找河山印了,那上头是不是要打仗了?” “你会把我们都带上去么……” 珍娘的话还问外,屋外便传来了楚光熙的呵斥声。 珍娘垂下眸去,不再言语了。 段怡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三两下的换好了衣衫,走了出去。 待她一坐下,那楚光熙便拿出了一个锦盒,递给了段怡,“同故人说好了的,这个是给拿了河山印之人的,同你是不是楚家的血脉,没有关系。” “锦盒上头贴了封条,盖了火漆。这么多年过去,封条都泛黄了。楚家人信守承诺,我并没有打开过。” 段怡接了过来,胡乱的同那河山印揣在了一起,“楚家人重诺,楚光邑听了,十有八九觉得这是个笑话。坑蒙拐骗之徒,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楚光熙一梗,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哦,还不只是坑蒙拐骗。就那个黄雎,你们拦着我不杀,让他逃跑的黄雎。他可是灭人满门的凶穷极恶之人……怎么,维护杀人魔,也是老祖宗许下的承诺么?” “啧啧,老祖宗的坟头在哪里,我想要给他烧点纸,不然的话,怕他听不见我骂他。” 屋子里的楚家人一片哗然,就连楚光熙都变了脸色。 他犹疑了几下,朝着门口的一个壮汉看了过去,那壮汉黑着脸,摇了摇头,“已经出了村了。再说了,这都是这丫头片子的一面之词,谁能证明,她说的就是真的?” “能来这里拿河山印的人,哪个手上不沾满了血?她又能是什么好人?” 段怡冷笑出声,“坏胚子聚在一块儿,还当自己个是什么天降使命的大人物了。我若不是好人,你还能站在那里喘着大气?井底之蛙四个字,怕不是照着你的脸写的罢。” 第一二三章 宝藏在哪 男子一听,瞬间怒了,“你这个不知道好歹的丫头片子,珍娘就不应该好心帮你,简直就是浪费药。你既然是姓楚的,瞧着你的年纪,不说唤我叔叔,那也都唤我一声哥哥。” “楚家人不杀楚家人,要不然的话,老子便一掌毙了你。” 楚光熙听着,啪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你在谁的面前充老子?” 男子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言语了。 楚光熙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一个时辰不长,他跑不远,不耽误你们解决私人恩怨;一个时辰又很长,足够你耐心的听完楚家的故事。”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们楚家,世代隐居于此,多年之前的事情,已经不可考究。许是避开战乱,又或许是江湖之人躲开仇家追杀。” “总而言之,自我出声起,我们一族人,便住在这五平山底了。这五平山便是我们楚家的祖坟,每一具悬棺里,都是一位死去的族人。” “族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直到我父亲这一辈,生了我们姐弟三人。大姐叫做楚歌,二哥叫做楚光邑,而我行三,叫做楚光熙。” “我父亲是个不甘于平庸的人”,楚光熙说着,看向了段怡,“大概就是你说的,同别的井底之蛙不一样,他想做要一个跳出井底的青蛙。” “族中之人,一部分人修习祖宗传下来的武功,另外一部分人,则是驯养食铁兽……” 楚光熙的话说到这里,一下子被段怡给打断了,她激动的吞了吞口水,“你们能驯养食铁兽?” 楚光熙闻言,骄傲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有何难?食铁兽乃是兵主坐骑,自是可驯养的。” 段怡捂住了胸口,怎么办,她也好想要一只能当坐骑的食铁兽! 楚光熙却是并没有接收到她强烈的讯息,依旧说起了楚家旧事,“父亲日夜巡山,终于披荆斩棘,找到了出山的路,他终于忍不住,领着大姐同二哥,出了五平山。” “那时候大姐已经懂事了,二哥还懵懵懂懂,被父亲背在背篓里。他们一去,许多年都没有回来。直到很多年之后,楚歌回来了。” 楚光熙说着,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段怡听着,思路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正是因为站在父辈的肩膀之上,所以楚歌在年纪轻轻之时,便成了先帝的心腹,其他的人都是虚晃一枪,唯有楚歌拿的是真正的河山印。 这是因为,先帝早就知晓,楚家隐居在五平山中,把河山印藏在这里,不光是有现成的大墓,还有天然的守护者。 楚歌这一次回来,便是带着河山印来的,她找关仲丘,也是要在楚家的大墓里,设下机关。这就是为何,关仲丘根本没有像关家求助,要那些树木山石,也没有要人。 因为五平山底的楚家村里,应有尽有。 楚光熙说着,声音沉了沉,“大姐回来住了很长一段时日,她带来了河山印,还有父亲亡故的消息,并且将大墓做了改造。” “再后来,又来了一个姓王的官员。他连夜奔了过来,来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他不吃不喝几日,改了当年大姐设下的机关。” 谷庢 “然后一头撞死在了山壁之上。” 楚光熙说着,语气十分的平静,他好似并没有什么好奇之心,既没有打听姓王的为何会如此,也没有打听段怡是为谁效力,要取这山河印,也没有问楚歌同楚光邑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给段怡同崔子更倒了茶水。 “这里许久没有来过客人,老夫都已经忘记了待客之道了”,他说着,看向了崔子更,“哦,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郎君,凡遥,你把你的衣裳拿一件来,给这小郎君换了,然后送他们出山去罢。”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河山印你们已经取走了,留下的锦盒,我也原封不动的转交了。” 那个叫做凡遥的壮汉,却是没有动脚。 他的眼睛在段怡同崔子更之间,瞟来瞟去的,不服气的说道,“父亲怎么不说,我们这么多年打造兵器是为了什么?广积粮草又是为了什么?” “姑母说的话,是糊弄我们的么?明明她都说了,河山印就是寄存在这里,她日她再回来,便领着我们全族人,住到地上去。” “她替皇帝做了大事,到时候我们上去了,都有身份,不是流民。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珍娘也可以穿上缎子的衣衫,玉衡可以跟着真正的夫子读书。” “族人们可以考取功名,再不济也能够看看外头的世界。您所了,楚家人重诺。我们听姑母的,在这里守了河山印多少年……现在来拿大印的人来了,那么兑现承诺的人呢?” 楚光熙闻言,面有愠色,他锐利的看了一下四周,见有不少族人避开了他的视线,却是一愣,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姑母还有伯父都没有来,想来已经是凶多吉少了。河山印是什么,你心中清楚,那是国玺。国玺相争,天下必定大乱,这种情况之下,你们还想要出去么?” “会死的,凡遥。外头就要乱了,这个时候你出去,会死的。” 段怡认真听着,朝着那凡遥挑了挑眉,“这一点你阿爹没有说错,楚歌同楚光邑,的的确确都死了。不过若是你们只是想要一个户籍,不做流民的话,我可以……” 那个叫做凡遥的人眼睛一亮,认真的看向了段怡,“虽然你说话很不中听,但我其实也觉得你骂得没有错,井底之蛙说的就是我。你不是楚歌的后人么?姑母既然死了,就应该你来替她守诺。” 段怡闻言轻笑出声,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看向了崔子更,“呐,崔子更,你瞧我这张脸,我生得像是什么活菩萨么?” 凡遥的嘴巴张了张,“你……” 段怡伸出了三根手指头,说道,“三个条件。第一个,是一个问题。传言同河山印在一起的,还有无尽的宝藏,宝藏在哪里?” 她又不想当皇帝,要河山印做屁?若是没有宝藏,她就只能提着这砸破了她脑袋的破石头,当街叫卖了,她想着,余光瞟了瞟一旁的崔子更。 这不,冤大头她都找好了,一并带来了。 凡遥挠了挠头,一头雾水,“什么宝藏?哪里有宝藏?国玺还不是宝藏吗?” 段怡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感觉自己被深深的戳了一刀,宝藏个屁! 第一二四章 熊猫灵机 崔子更见段怡已经无语凝噎,忍不住说道,“传闻得河山印者得天下,先帝在藏国玺之处,还藏有足够让后嗣子孙重夺江山的周朝秘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楚光熙便用劲的摆了摆手,他有些幽怨地看向了儿子凡遥,“没有,什么也没有。楚歌来时,的确是给了我们一些银钱。” “不过”,楚光熙说着,朝着外头的铁匠铺看去,“不过,她是叫我们用来打兵器的。金银什么的,在这山底,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用处。” “我们打好了一库房的,见它生锈了,又拿回来重新打,打了又融,融了又打,不知道锤炼了多少遍,可也没有人来取……” 段怡眼眸一动,狡黠一笑,“原来这就是宝藏。楚家村可以人手留一把武器自卫,其他我带走。你也说了,我是楚歌后人。” 楚光熙嘴巴张了张,无奈地点了点。 一旁的崔子更瞧着,不着痕迹的拿袖子挡了挡脸。 段怡眼尖,横了他一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拿去给剑南军中用,岂不是大好?江南道是如何情形,我不知晓。像我们剑南,京都已经许久不拨一个大子儿了。” “军备也好,粮草也罢,全靠自己个!没看到小王爷都馋你的铁馍馍了。” 崔子更想着苏筠那个好吃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上一回见到苏筠的时候,那小子还穿着绣金线的袍子,叉着腰满地跑,后头跟着八个丫鬟,端着各种吃食,追着他吃。 他父王张了金榜,到处求厨子。可不想现在跟着段怡,穿着布衣,吃糠咽菜,连冷硬的军粮,都成了香饽饽。这般想来,恍如隔世。 段怡说着,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头,“这第二个,我要一只食铁兽。” 段怡说着,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一只萌萌的国宝朝着她怀中扑来,那蓬松的毛毛,圆滚滚的身躯……若是姓楚的方才能够拥有一只食铁兽,那她打今儿个起姓楚又何妨? 凡遥不解的挠了挠头,他神情古怪的看了段怡一眼,“食铁兽?你拿了河山印,那些兵器和粮草,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这么说来,你帮我们入籍,只需要一只食铁兽?村子里每个小孩都有一只的食铁兽?” 段怡重重的点了点头! “嗯嗯!没错!食铁兽!!” 像老贾那样的土匪,山中的流民,都能够招安入了军中,给楚家人一个身份,又是什么难事? 顾从戎巴不得那些圈地自治的山民们,都跑下山来,安安心心的入了籍,一旦入籍那便归剑南节度使管,简直是解了后顾之忧。 若不是前有狼后有虎,顾家也不至于三代儿郎,都要与山民联姻。 凡遥呆滞了许久。 “那第三个条件呢?”他神色一轻,诚恳的问道。 段怡摇了摇头,“三个是我随口说的,既然只想到了两个,那便两个罢。” 她说着,神色一正,双手背在了身后,“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同你们说清楚。我段怡捡过许多人,每次捡人,我都要说上一遍。” “路是你们自己选的,不要怨天尤人。” 谷贍 凡遥身子一震,重重的点了点头,他刚要说话,却见段怡摇了摇头。 “不着急,你可以同你的族人们,想清楚,想去的,便去锦城寻我”,段怡说着,摸出一个小铁牌,递给了凡遥,“去到城门口,便说寻段三,自有人通传于我。” “不想去的,留在这里,也不是坏事。毕竟现在并非是什么好时机,大战将起,你们都是壮丁,且有功夫在身,难保不被征兵。” “若是想要等战事平息了,再上去,也是无妨。” 段怡说着,冲着众人抱了抱拳,“时辰既是已经到了,我们便先走了。这里属于我的东西,我若是需要的时候,自是会再来取。” 她说着,双眼放光的朝着门口看了过去,激动的搓了搓手,“食铁兽……” 那楚光熙看着她这样子,忍不住说道,“食铁兽吃了也不会长生不老的……” 段怡摆了摆手,“长生不老算个屁,逍遥一世自在好。” 楚光熙张了张嘴,看向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一个小哥儿,“敖叙,你把灵机抱过来,给……给段三。” “阿爷,不如我直接送他们出山罢,我父母亡故得早,在这里也是无牵无挂的。我已经想好了,今日便跟着段三去了,我想从军。” 周围的人一片哗然,都议论纷纷起来。 楚光熙见他眼神坚定,无力的摆了摆手,“去罢。” 叫敖叙的小哥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楚光熙重重磕了三个头,摸了摸腰间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一眼,赶忙跟了上去。 三人走了不远,便不见了那村庄,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整片的竹林。 在那竹林里头,随处可见一只只憨态可掬的食铁兽。 敖叙往里头走了走,随手一薅,薅起了一只不算很大的食铁兽,塞了段怡满怀。 “这个孩子叫灵机,村中这一批生的孩子不多,食铁兽便有多的,它因为性子懒惰,不好动,总喜欢睡觉,所以没有被选中。” “小童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才会骑食铁兽。若你想要像蚩尤一样,骑着上战场,那怕是不能的。” 段怡哪里还听得见旁边的人说着,她二话不说,直接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入了食铁兽的毛中,小小的食铁兽吓了一大跳,扭着屁股挣扎起来。 一旁的崔子更瞧着,憋着笑,将头别到了一边去。 这样的段怡,难得的让人想起,她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待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幸福,段怡方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儿,手轻轻的撸着灵机的背,灵机想来已经觉察,这将成为它今后人生的日常了,索性眼睛一闭,趴在段怡怀中呼呼大睡起来。 “你说什么当坐骑呢!我哪里舍得让灵机当坐骑,我给它当坐骑,那还差不离!打今儿个起,全锦城的新鲜笋儿,都被我一个人包圆了!” 崔子更见她说得豪气,弱弱地说道,“你有那个钱?” 段怡抱着灵机的手一僵,她目光幽怨的看向了敖叙,“楚歌真的没有藏金银么?该不是让老族长给私吞了吧,毕竟姓楚的人,都是骗子。” 第一二五章 一劝段怡 敖叙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十分的清亮,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君子之风,一看就是个十分讲德行的人。 “没有。虽然当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是族长发过毒誓的,楚家人一直守在这里”,他说着,扯了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晃悠。 “楚家村圈不住任何人,可是大家都没有出去的勇气。担心无法融入,担心没有办法维持生计,担心被欺负,担心出去了反倒是没有待在村子里好……现在又要担心战乱。” “人总是有很多担忧的事情,所有的担忧,都成了裹足不前的借口。以前我阿娘病重,需要人看顾,今年春日桃花开的时候,她去了,去寻我阿爹了。” 他说着,停下了脚步,冲着段怡笑了笑,“我想从军,生死无怨。” 段怡一愣,这才发现,这敖叙生得果真是十分的好看,像是春日里新鲜剥出来的笋。 她想着,抬起抹了药油的脚,朝着敖叙踹了过去。 敖叙一万个没有想到,被她踹了个正着,一脸的不敢置信,他有些委屈的问道,“你干什么?” 段怡恋恋不舍的从灵机身上挪开了手,“提前告诉你,军营里都是什么样子。” 敖叙一愣,高兴地看向了自己裤腿上了脚印,甩着狗尾巴草,大步流星的走了起来,“我知道出山的路,凡遥大哥带我偷偷上去看过。可是我没有路引,怕被官兵抓,也进不得城!” 落在最后头的崔子更跟了上来,他看了一眼段怡胸前草草挂着的河山印,无语的叹了口气。 “某瞧师妹你不像是十六岁的,倒像是六十岁的,就差摸着人家的脑袋,管人家叫臭小子。莫不是楚家还真有驯兽的天赋,要不一个个的好儿郎,到了你底下,都跟傻熊似的。” “小王爷还驯了几年,这小哥儿才打了照面。真是佩服,看来我们师门,又要添新本事了。” 走在前头的敖叙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控诉的看向了段怡,“这……这也是军中模样?” 崔子更同段怡齐刷刷的点了点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敖叙抿了抿嘴唇,继续朝前走去……军中可真可怕! 段怡同崔子更在他后头远远地跟着,一边走一边记着路。这路弯弯绕绕的,统统都是羊肠小道,许是因为走的人少,是以四处都杂草丛生的,三五不时的,还能跑出一只野兔子来。 段怡指了指胸前挂着的河山印,“等我一回到段家,黄雎定是会找我来拿河山印。这东西我外祖父不要,我也不要,你想要给你,不过得等我杀了黄雎报仇之后,方才谈条件。” 段怡说着,看向了崔子更,见他眼神淡淡,却是皱了皱眉头,“你看上去,也并不是很渴望这东西,那你为何,还要来拿河山印?” 崔子更仰起头,看了看那陡峭的山壁,白雾蒙蒙的,看不清楚上头的状况。 谷鰉 “我想要河山,自己拿便是。这东西,有了是锦上添花,没有的话,那也不妨碍什么。楚村长给你的锦盒里,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放的应该是王大人带出来的传位圣旨。” 段怡一听,方才想起那东西来,她想着,胡乱的解开了那包袱,直接扔给了崔子更,“你打开看看,这破石头硬得很,别硌着我的灵机了。” 她说着,又红着脸,对着睡着了的灵机,亲了一口。 崔子更一瞧,脸微微一红,他佯装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段怡若是做了阿娘,也会像他阿娘一样,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 他想着,甩了甩脑袋,把包袱捆好了系在自己身上,“先生在上头肯定已经等得着急了,咱们先上去再说。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不怕我拿着河山印跑了?”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还是侮辱我们师门的无耻?” “人品不可信,但是利益很可信。咱们俩个除非是学了传说中的壁虎游龙功法,趴在悬崖峭壁上爬上去,否则的话,不跟着敖叙根本出不了山。” “再则,你还要寻我外祖父借兵,拿回江南道这个老巢。明明我后头会给你,并且成为你的助力,你现在翻脸偷了东西就跑,啧啧……是有多傻缺才会出这样的事。” 崔子更嘴角翘了翘,转换话题道,“难怪你不着急追黄雎,因为打算守株待兔,有河山印这个诱饵,他还会再出现的。” 段怡点了点头,目光突然锐利了起来,“就算他不来寻我,我也知道,该如何寻到他了。他的真名,应该不叫黄雎,打斗的时候,我同他离得很近,他是易容过的。” “关于他是谁,我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不来寻我,我便会去寻他了。” 崔子更没有多加追问,段怡同黄雎有血海深仇,但是他没有。 “需要帮忙的话,你尽管叫我便是”,崔子更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说的嘛,利益关系,我还要靠你外祖父帮手,替他抓住仇人,似乎是个不错的大礼。” 见段怡专心的摸着灵机,他突然又道,“段怡,你有没有想过,拿着河山印反了呢?先前我便同你说过吧,剑南道就像是一个大的楚家村。” “北地已经狼烟四起了,定州迟早还是会反的,那地方在中原腹地,却是连饭都吃不上了。百姓们太苦了,只要造反一途。周天子坐不了多久了。” “我来之间,压根儿没有想到,剑南道还是这般的和平与宁静。我以为顾使公至少也是愤怒的,是想要杀到京都去了。可他一心只有抵抗吐蕃。” “你知道的,这样忠正的人,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多半是没有好下场的。” 段怡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 她想着,也扯了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插在了自己的耳朵上,“我想的只是还顾明睿一条命,替他守住本来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她说着,笑了起来,“你这就不够奸诈了啊!哪里有自己给自己寻对手的道理?万一我神勇无比,拳打京都,脚踢江南……啧啧,若真有那日,我会记得给你坟头除草的,毕竟我很擅长这个!” 第一二六章 平安回城 崔子更盯着段怡的眼睛,目光如炬,他勾了勾嘴角,“你尽管一试。” 若吹牛当真是对着一张牛皮吹气球,段怡觉得,崔子更吐出的妖风,已经将她吹得鼓了起来,即将飘到天上去,大袖一挥,唱上一曲笑傲河山了。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这炙热的目光灼伤了似的,快速的别开了眼去。 崔子更被逐出剑南道,晏先生同他手底下的那一群人,却还是不离不弃的原因,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个人即便是落魄了,也还像是六年前,在那个茶棚里初遇之时一样。 莫名的可靠。 “你都已经要借兵度日了,说得好似江山是你家的一般,大言不惭”,段怡胡乱的说道。 崔子更点了点头,“嗯。敖叙停下来等我们了。” 段怡放眼看去,只见敖叙靠着一面山壁,双手抱臂,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她赶忙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前头没有路了,要抓着绳子爬上去,你们都可以么?” 敖叙说着,竖着手指头指了指天,段怡仰头一看,只见那山壁之上,垂着几根宛若长发公主的大辫子似的麻绳。整座山都直插云霄,绳子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 “你拿着长枪,我替你抱灵机吧?”崔子更说着,从段怡怀中接过了那只小食铁兽,它睡得正酣,即便是换了个位置,也只是扭了扭小屁股,然后又呼呼大睡起来。 敖叙见二人都没有意义,伸手一拽,拽住了其中一根绳子,率先朝上攀去。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择了两根挨在一起的绳子,脚蹬了蹬壁,随着敖叙爬了上去。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有惊无险,三人很快的,便攀登到了一处断崖之上。 段怡眯着眼睛,仰头一眼,一只大白鸟扑腾过来,掉了她一脸的毛,她呸呸了几口,突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再往上去,便是五平山……”她突然想到五平山是老鬼的叫法,又补充道,“再往上去,便是那个像手掌印一样的山了。你们的绳索,不拉到最上头,而是放在这里,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 敖叙点了点头,“有云雾掩护,又有白鸟守卫,绳子头放在这里,很安全。再往上的一截路,便要靠手爬上去了。我们楚家人虽然都习武,但也有天资不佳的人,便是想要上来,也很难爬上来。” “的确是灯下黑了。我先上去,不知道先生同苏筠出来了没有”,她说着,脚轻点地,长枪蓄势待发…… 果不其然,待她跳上山,一柄银枪便朝着她的喉咙刺了过来,段怡轻轻一挑,将那长枪挑开了去,紧接着,便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 “段三!我就知道你没事!我们醒来之后,发现你不见了,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墓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我们便在这里等着你了。” 苏筠说着,激动的抓住了段怡的手。 段怡冲着他点了点头,余光一瞟,却是发现段文昌同三皇子,已经不在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了祈郎中。 祈郎中见她好好的,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们醒来的时候,你祖父还未醒,他在那里拜堂成亲……读书人都好脸面了……从前在殿上撞墙是假的,这回他怕是真的想要撞墙。” “待醒了之后,发现河山印,还有黄雎,你还有崔子更都不见了。便匆匆的离开了。想来想着,左右你是姓段的,还要回到青云巷去的,到时候他们人多势众,再动手不迟。” 谷鼿 祈郎中说着,将段怡捆在他腰间的九节鞭,递了过来。 段怡接过,嘲讽的笑了笑。 段文昌昨日还在祖孙情深,给了她楚歌的遗物,到了这档子功夫,孙女同贼人一道消失不见了,他倒是好,拍拍屁股便自己个走了。 她想着,将九节鞭揣了起来,又冲崔子更的怀中,接过了灵机。 “咱们回城去,先生带受伤了的兄弟们,去保兴堂瞧瞧。今天夜里,自去关乐楼用饭,想吃什么点什么,都算到我账上!” 段怡这话一出,一旁的老贾便呸了一口,他脸上受了伤,还留着一道血印子,“大伙儿瞧瞧,段三这牛又吹上了!我们还不晓得,你兜里有几个大子儿,还学着人一掷千金了!” “行了行了,关乐楼那是富贵人吃的鸟食,咱们兄弟吃了要拉稀,我们去老牛那里吃肉喝酒,吃到饱为止!下一回还有事,记得叫上我们便是。” 周围的军爷们,都哈哈笑了出声。 他们都是跟老贾一拨,在山中做土匪的,原本已经没了活路,是段怡将他们打服了带回来,招了安。 苏筠听着,举起了拳头,“走走走,死里逃生,小爷今日要喝个够!” 一个老兵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壳上,骂道,“小王爷你毛都没有长齐,充什么大爷呢!咱们兵蛋子日日都是死里逃生,你若是再喝多了,尿在了老贾床上,我们可救不了你!” 苏筠脸涨得通红,围着他追打起来,“你不要在段三面前毁我!” 段怡瞧着,摇了摇头,看向了一旁的敖叙,指了指笑吟吟的老贾,“日后你入了剑南军,便跟着他吧。” 敖叙摸了摸腰间的剑,看向了同他差不多年纪的苏筠,重重的点了点头,“好!” 出山格外的容易,几乎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回了城。 段怡目送着老贾他们进了保兴堂看伤,便去了后头巷子里祈郎中的小院里。 进门之后,喝了茶水,又囫囵的吞吃了一些点心,一众人方才进了小书房。 段怡坐定,将二人的经历说了一遍,方才打开了那个用她的裙子前片做成的包袱,那带着她的鲜血的河山印,同锦盒一下子展露在了人前。 祈郎中同晏先生四只手快速的扑上了上去,一下子拉扯住不放了。 “河山印啊!这可是河山印!”晏先生激动出声。 祈郎中抖了抖腿,一脸的鄙视,手却没有放松半点,“你激动什么?这大印可是直接蹦到我们小段三的脑壳上的,唉,气运加身就是不得了。” “不像某些人,近在眼前,人家大印都不喜欢他!” 他说着,贱兮兮的朝着崔子更笑了笑,“不是说你!说的是那黄雎!” 第一二八章 读这本书 回段家,段怡走的是大门,崔子更翻的是墙头。 院子里晒满了锦被,知路坐在院子的一角,缝着冬衣,见段怡进门,神情兴奋地指了指屋子,“嗯嗯,崔……美人儿,已经在里头了。” 段怡促狭一笑,提高了音量,“可洗净了?” 知路脸一红,目瞪口呆的看向了段怡,“姑娘!你活像一个强抢民女的土匪!” 段怡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想说蒸笼的水开了,洗干净可以上笼了。” 知路正准备说话,却是眼尖的瞧见了段怡身上有伤,一下子刷白了脸,她朝着知桥怒目道,“你怎么回事,没有照顾好姑娘!姑娘都受伤了!” “果然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朝着屋子里啐了一口。 段怡瞧着,忙抓住了她的手,“好知路,已经上过药了,无大碍。你去煮些糖水来,我饿得慌,再买些好笋,我们灵机爱吃。” 她想着,笑道,“你这人,翻脸比翻书都快,先前还管人家叫美人儿,这会儿便绣花枕头了。” 段怡说着,将怀中的食铁兽放在了地上,那灵机东看看西看看,瞧见段怡的小院里有簇好竹子,慢慢悠悠的走了过去,在里头东嗅嗅,西嗅嗅起来。 知路哼了一声,指桑骂槐什么,她打娘肚子里就会了。 她家姑娘明明是同那小崔将军一道儿进的山,兀地自己个囫囵回来了,倒是叫她们姑娘好好的脑壳开了瓢,可见不是个有心人。 “我煮两碗,你一碗,知桥一碗”,她说着,袖子一甩,朝着小厨房走去。 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了脚,惊奇的看向了竹林里的灵机,“姑娘,你怎么抱了只食铁兽回来?这东西小时候好玩得紧,长大了,那像座小山儿似的。” “我听我阿娘说,它一张嘴,能把铁锅给咬缺了!”她说着,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灵机的背,“有的时候笋少,它们还会下山来溜达呢!不过这些年,见得少了,都没有姑娘的这一只乖巧。” “不亏是我们姑娘,连捡的食铁兽,都比旁人聪明些”,知桥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哎呀,差点忘记同姑娘说了。刚听说上房那边出事了,二郎突然旧疾复发……” “夫人叫薛郎中来瞧了,着急上火的去抓药了。说是病势汹汹的,都吐了血出来,老夫人将自己珍藏的老参,拿出来切了。” 段怡一愣,“你说段铭?他最近身子不是强壮了许多么?” 自打段铭那回跟着她去了顾家之后,他好似一夜长大了许多,不似从前似的,事事都听顾杏摆布了。又自己找了一些温和的养生功夫来练,瞧着比之前咳嗽都少一些了。 知路摇了摇头,“谁说不是呢?可能入冬冷了,说是直接晕过去了,好死不死的,摔在了屋子里春棠姐姐缝衣服的箩筐里,叫剪子给扎伤了。” “夫人大怒,抽了春棠姐姐好些鞭子,现在还在罚跪呢。” 段怡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轻轻地哦了一声,“你一会儿捡些药材,随我去看他。” 她说完,领着知桥进了屋子。 谷乛 崔子更坐在桌案前,自顾自的悠闲喝着茶水,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在那里看着,见到段怡进来,头也不抬的说道,“坐罢。” 段怡呵呵一笑,“你倒是自在,不知道的,不晓得的,还当这是你家府上。” 崔子更轻轻地喝了一口茶,“不是你抓回来的美人儿么?左右都要上蒸笼了,还不让人喝口茶?阎王爷都没有你的心肠硬。” 他说着,顿了顿,“除非黑衣人有两个,不然的话,肯定不是你那个走一步路喘三下的弟弟。” 段怡挑了挑眉,“嗯,我舅父再怎么没本事,也不至于被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给杀了。” 崔子更吹了吹茶盏里的沫儿,“若换做我,便可以。” “这里又没有牛,你瞎吹个什么劲儿?媚眼抛给瞎子看,这里可没有谁,想要拜倒在你的裘裤之下。不过也能理解,一把年纪了尚未成家立业。” “的确是心急火燎的瞧见一块石头,都恨不得开屏一番的。” 崔子更一梗,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专心致志的看起书来。 这是一本《左氏春秋》,段怡写得一手极好的行书,十分大气宛若猛鬼画符,这书崔子更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 可旁边段怡写了许多见地,让他瞧得颇有意思。 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可能是反的;做的事,可能是假的;甚至于她的性情,都可能是掩饰;可她的见解是真的,能够透露出一个人,真正想做的事。 崔子更觉得,他读的不是《左传》,而是《段怡书》。 而这本书,有趣至极。 段怡懒得理会她,在待客的小桌边坐了下来,她扬起头来,看着一旁抱着剑站着的知桥,冲着她认真的说道,“你怎么憋了这么久,一直不问我?” 知桥在那墓中,被迷晕了去,眼睁睁的错过了杀父仇人。上一回她不眠不休的找了几夜,可这一回,却是一声不吭的。可这般样子,反倒更加让段怡忧心。 知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崔子更,在段怡身边跪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抱住了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姑娘,我知道着急无济于事,很快我就能够血刃仇人了。” “我能等,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不着急这一刻。我中了药之后……” 她说着,眼眶红了红,声音更小了一些,“我感觉我又回到了那时候,这一回,我没有出去,就待在家里。黄雎领了好些黑衣人,冲进了我家中……” “阿爹阿娘都在睡梦里惊醒,阿爹去护着小弟,阿娘抱着我,好多鲜血,把我白色的中衣,全染红了。我想要救他们,可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我的面前死去。” “阿娘对我说,她说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带着阿爹阿娘,还有小弟的份,好好的活下去,活得比黄雎更久,只要你活着,就是阿娘最开心的事。” “姑娘,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后悔那日,我为何要出门去,我应该同他们一起死的。” 第一二九章 风雨欲来 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喃喃自语,“我以为他们会怪我的。” 段怡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揽在了自己的肩头,“今夜就报仇。” 知桥清醒过来,握住了剑柄,坚定地说道,“今夜就报仇。大仇得报之后,我这条命,便是姑娘的,姑娘叫我生,我便生,姑娘叫我死,我便死。” 段怡啪的一下,拍了她的脑门一巴掌,“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给我亲爱的灵机吃,它都嫌弃没有笋好吃!你还是听你阿娘的话,好好的活着吧。”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崔子更,“别说了,省得叫人听了壁角去。听说江南人爱听戏,万一这厮心眼比针小,把我们拿去当唱词……啧啧,那咱们就扬名立万了。” 知桥哭笑不得地坐直了身子。 她擦了擦眼睛,给段怡倒了一盏茶水,偷偷的看了一眼崔子更。 见他像是入了定的老和尚一般,入迷的看着书,轻轻地一笑。 她家姑娘什么都说得对,但是对于崔子更,说得不对。 她父亲曾经说过,小崔将军是难得的仁义之人。 知路话说得快,忘得也快,糖水端上来,也有崔子更的一份不说,还同段怡一样,配上了一碟子点心,有绵密的白糖糕,有酸酸的山楂糕,还有清爽的绿豆糕。 段怡胡乱的塞了塞,又喝完了糖水,便领着知路,去了段铭的院子。 说是段铭的院子,其实同顾杏还有段思贤住的院子,是连通的。 尚未进门,隔得远远地,便能够听到里头乱成一锅粥的声音,那院子的门槛前,坐着两个婆子,正在嘀嘀咕咕的说着话,瞧见段怡来了,慌乱的对视了一眼,站到了一旁。 待她进了门,方才想起唱道,“三娘子来了,三娘子来瞧二郎了。” 屋子里一股子浓重的药味,熏得人晕头转向的,丫鬟婆子无所事事的站了一屋子,顾杏坐在床边抹着泪儿,瞧见段怡来了,着急的站了起来。 “你怎么才来,你弟弟不好了,这锦城我们也不熟悉,他平时最喜欢你,关键的时候,你却是不在。都怪你让他不听我的,练东练西……你又不知道他是什么身子……” “闭嘴!”段怡冷冷地说道。 顾杏一愣,方才想起她同段怡早就闹翻了,有些局促起来,“你说什么?” “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哪个是郎中?她们搁这里站着,是能做药引子还是怎地?莫不是排着队,想要挖出一颗心来,救我阿弟?”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听着这骇人的话,吓得奔逃四散,跑了出去。 段怡觉得,呼吸总算是通畅了一些。 “我爹呢?他可是死了?段铭不好,他这个做爹的不管不问的,你不骂他,倒是来骂我?”段怡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了顾杏。 顾杏一缩,摇了摇头,“你爹先前还在这里的,我怕他太累了……便叫他回去歇着了。” 段怡眯了眯眼睛,“他今儿个可是同人喝酒去了?我在酒楼里瞧见他了。” “什么喝酒?三姐姐怕不是看错了,阿爹最近都在家中抄经,想着过年祭祖的时候,办一场法事,别说吃酒了。连肉都不怎么吃了,一直都在茹素。” “铭儿受了伤,还是阿爹头一个发现的,叫了薛郎中来。也都怪我,平日里我们都在他跟前的,可偏生我今日想做菊花香包,便拉着阿娘去了园子里……” 谷許 “菊花开不得几日了……都怪我。” 顾杏听着段好的答话,重重的点了点头,“没错没错,应该是你看错了。” 段怡没有言语,朝着段铭的床榻行去。 她伸出手来,替段铭掩了掩被子,白色的中衣没有系好,半敞开来,露出了胸前缠着的白布,血迹微微有些渗出来,那伤口的位置颇有些微妙。 段怡不着声色地看了看,只见除了胸前之外,他的胳膊上,也缠了布条儿,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段怡抬手摸了摸段铭的额头,倒是不烫。 他紧闭着眼睛,脸色惨白惨白地,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小瓷碗,里头的药没有喝完,浅浅的留了个底儿。 “小弟一直没有醒过来么?”段怡问道。 顾杏显然已经恢复了理智,有些怕她,声音完全没有了段怡刚进门时的那股子气势,“醒来了,郎中又给开了静气凝神的药,刚刚喝下便睡了。没有发烧……” 她说着,看向了段怡的脑袋,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受了伤?” 见段怡不回答,顾杏有些不尴尬的说道,“你小弟身子差,他突然晕过去,把我吓坏了。先前没有看到你……不碍事吧?” 段怡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不碍事。既然小弟没有醒,那我便先回去了。天冷了夜里风大,你们关好门窗,早些歇了,不要随便出来。” 顾杏一愣,点了点头,“我一直都会守着铭儿的。” 段怡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却感觉手下一紧,段铭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她的衣袖。不等她言语,那手又摊开了去,好似刚才,都不过是他在睡梦之中无意识的动作。 一旁的知路,将药材放下了,跟着段怡一道儿出了屋子门去。 走到院子里,那群婆子瞧见了她,都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乖巧的贴着墙角根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段怡别过头,朝着右边看去。 在那里有一道圆形的月亮门,穿过月亮门去,便是段思贤同顾杏的住处。 “姑娘,可是要去探望老爷?” 段怡摇了摇头,“走罢,我这个人挺讨人嫌的,就不扰人清梦了。” 她说着,领着知路,快步的出了院子门。 那先前还在说话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恭敬的站在了门前,看到段怡的背影渐渐远去,长出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稍瘦一些的,没忍住说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婆子,还是头一回送客像是送瘟神。” 锦城的夜幕,准时拉开。 入了冬后,院子里的菊花,终于开败了,黄白的丝儿落了一地。前些日子的开得正艳的芙蓉花也过了花期,一切好似都变得肃杀了起来。 风吹得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 在那里赖着不肯走的灵机像是感觉到了风雨欲来,朝着屋子里冲去。 院子的门敞开着,段怡坐在里头,挑着灯,等剑来。 第一三零章 凶手面目 冬日无蝉鸣。 青云巷里一片肃杀之气,只隐隐约约地能听见远处飘忽而来的唱曲儿声,颇有些荒诞之感。 小院子里影影绰绰的,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之下,寒光闪闪。 段怡立着长枪,伸手摸了摸趴在她脚背上瑟瑟发抖的食铁兽灵机。 突然之间她的手一顿,灵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身子一滚,藏到了桌子下头去,它将头埋在了脚上,缩成了一团。又想起尾巴还在外头,屁股翘了翘,将尾巴折到了身下,整个变成了个团子。 就在这个时候,段怡动了,她用脚一蹬,胯下的椅子往桌子下一缩,堪堪停在了灵机跟前。 而她整个人,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朝着门口来人猛刺而去。 那人身穿一身黑衣,手中拿着一把长到不像话的长剑,一双漆黑的靴子之上,绣着金色的波纹。不光是他,包围了整个小院的黑衣人,统统如此。 一如六年前,段怡趴在那驿站的床底下,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她手中的长枪在燃烧,发出了整整的悲鸣之声,好似知晓,眼前这位便是杀死他主人的仇人。 长枪与长剑相接,在夜里碰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那黑衣人黄雎,显然想要速战速决,伸手一薅,长剑瞬间变成了双手剑,一套绵密的剑法便使了出来。 “一起上,格杀勿论”,好听的低音炮在耳边响起。 段怡瞬间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年舅父惨死的样子,又在眼前浮现,她提起长枪,果断地朝着那黄雎的胸口刺去,那个地方,是她昨日在五平山下刺伤的地方。 黄雎果然不自在的避了开来,身子一转,同段怡换了一个位置,绕到了灵机藏着的那个桌子前。 段怡深吸了一口,随即屏住了呼吸,长枪在空中抖动了几下,那红缨之上竟是抖出了许多白色的粉末来。 她同黄雎换了位置,一下子从下风口,转到了上风口。 风从屋外吹了进来,将那白色粉末,吹了黄雎一脸。 他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抬手遮面,此时段怡的长枪已经宛若毒蛇一般,直直的朝着昨日的伤口刺去。黄雎大喊一声,往后一退,将那桌子撞开了去。 躲在下头的灵机吓了一大跳,狂奔着跑了出来,一蹦上了段怡床榻。 段怡面不改色,使出了顾家枪法的绝杀之招,那长枪挥舞出了残影,顷刻之间,竟然刺了七七四十九枪,虽然并非是枪枪到肉,但这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已经刺得黄雎连连后退,直直的将他逼到贴住了墙壁。 “看来那日你元气大伤呢?父亲大人。” 黄雎瞳孔猛地一缩,险险避开了段怡的最后一枪,他眼睛朝着门口看去,却发现那门前站在的崔子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跟着他来的黑衣人,一个都没有能够进到这间屋子里来。 “你使诈!那粉末有毒!”黄雎抹了一把脸,想要伸出怀中掏出药来。 “这不是女承父业么?当初你杀舅父的时候,不就是先使了毒药,让他们手脚瘫软无力,使不出一成功夫来?再到乔家,关园,再到那五平山,都是故技重施。”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卑鄙无耻的小人,左右也生不出什么光明磊落的女儿来。你的那些丑陋招数,也就只能够对付那些对陛下忠心耿耿的真君子罢了。” 段怡嘴上说着话,手底下却是没有半分的松懈。 谷階 因为出枪太快,她的手已经微微的颤抖了起来,那边的黄雎没有摸药瓶的机会,眼尖的发现了这一点,趁着段怡手抖的间隙,一个转身,从那墙缝边挤了出去,脱开了段怡的钳制。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先前这个地方,被段怡刺了一枪,旧伤崩裂开来,像是被开了洞的大堤一般,血水汩汩的流了出来。 他二话不说,强忍着痛,掏出了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塞进了嘴中。 可他一塞进去,瞬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黄雎抬手指向了段怡,连叫了三个好字,“好好好!” 段怡长枪一指,指向了黄雎的喉咙。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院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打斗声,刺鼻的血腥味,让段怡仿佛置身于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只不过这一次颠倒了一个个儿。 她余光一瞟,朝着门口看去。 知桥的裙衫上,血迹斑斑,可是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像是她初初过来,瞧见的顾明睿的眼睛。 而崔子更依旧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的袍子,几乎同夜色融为了一体,他的长剑之上,淌着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在了地上,很快便形成了一滩血水。 段怡的手更加用力了一些,“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死顾旭昭同顾明睿,为何要屠杀乔家满门。你背后站着的是谁?我的父亲大人。” 黄雎的喉咙被她刺出了血来,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段怡。 这毒药甚是厉害,他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怕不是祈郎中那个怪才,新配出来的。当初顾明睿的毒,便是那个人解的。 黄雎想着,向下一滑,坐在了地上。 段怡见他不出声,抬手一扯,将他脸上戴着的面具扯了下来。 她因为愤慨,太过的用力,直接绷断了他的发簪,长发倾泻下来,露出了段思贤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 有的人,便是越到夜里越美丽的,月光像是格外的偏爱于他,在他的身上打上了一道神圣的光,将他所有的罪恶,都掩藏在了美妙之下。 段怡一怔。 虽然都已经猜到了,可当真正亲眼瞧见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无比的震撼。 她的父亲,是杀死她舅父的凶手。 是灭了知桥满门的大恶人。 她倒是宁愿他是个美丽废物,这样同顾杏简直是狗屎配苍蝇,天生一对。 虽然讨嫌,但至少不是十恶不赦的人。 段怡想着,伸手一扯,直接将段思贤的一只衣袖扯了下来。 他的胳膊上包着白布,同躺在床榻上尚未情形的段铭,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高高举起了长枪,段思贤依旧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在那长枪即将戳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一股劲风袭来…… 第一三一章 你为什么 “段怡,手下留人!” 段怡的虎口一震,一柄长枪从门口飞了进来,直直的砸在了她的枪杆子上,她一避开,那长枪卡顿了一下,又继续飞了过去,钉在了墙面上。 枪柄在空中晃了又晃,发出了嗡嗡地声音。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当年你同顾杏做出苟且之事,老夫要一枪杀了你们以正门风。是你舅兄,是我那蠢儿子拦住了我!你当我不知晓,逢年过节,他偷偷的给你送礼。” “我顾家待你不薄,我女儿给你生了一男二女……你为何……” 顾从戎说着,一把抓住了段思贤的衣襟,因为伤口被戳到了,段思贤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老夫找了六年凶手,没有想到,凶手就藏在眼前。谁又能够想到,段文昌的废材儿子,竟是一个武学奇才,是这世上最残暴的刽子手。” 段怡听着,握紧了拳头,朝着顾从戎的身后看了过去。 除了顾从戎同他身边的黄先生外,还有顾杏以及段好,也都过来了。 顾杏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把手伸出来”,段怡听着头顶上传来的身后,扭头看了过去,崔子更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 “什么?”段怡问道。 崔子更没有回答,直接伸出手来,按在了段怡握枪的手腕上,他的手上沾了不少绿色的药膏,将段怡的手腕糊了一圈儿。 “这一招有缺陷,不适合你用,你以后不要再用了。” 崔子更轻轻地说着,可他知晓,段怡是一万个听不进去的。 她这个人,对自己远比对旁人狠得多,所以才喜欢用自损八百杀敌一千的打法。 段怡轻轻地嗯了一声,看向了段思贤。 说起来当真可笑,他这个人,都成了阶下囚,却还是一副淡然若仙的模样。 感受到了段怡的眼神,段思贤的嘴唇动了动,“那使公你呢?为暴君效力,又是为什么呢?” “今上得位不正,残暴不仁。郑王满门一百零二口,被屠杀得一干二净。定州之乱,崔子更明明已经镇压了叛乱,可是暴君却是派人,悄悄地屠杀了所有人。” 段思贤说着,看向了站在段怡身边的崔子更,“让玄应军背负了屠夫的骂名,小崔将军,你甘心么?” 段思贤说着,睫毛轻颤,“各为其主,哪里又那么些的为什么?使公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还是天真的令人发笑。” 顾从戎心头一股凄凉袭来,他抬手指了指段怡,“那段怡呢,她是你的女儿,那时候她只有十岁,你为何连她都不放过?” 谷颽 “我有五个女儿。使公自诩仁义,若非段怡救了顾明睿,你不也是对她不管不问么?现在顾家后继无人了,方才物尽其用,拿了她一个小姑娘当枪杆子时。” “您说我,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楚河汉界划开了去,顾家也好,乔家也罢,既然你们是站在暴君那一边的,那我们便是敌人。” “我杀死敌人,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就像是刚刚,段怡想要杀死我,我也不会像世人一般,觉得她是弑父,是大逆不道之举。”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成王败寇,个人行事手段不同,如今便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段思贤的话音刚落,顾从戎便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他捂着脸,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楚歌是被我祖父害死的,所以你同他离了心,转头了郑王麾下么?” 段怡看了一眼顾从戎,轻叹了一口气,朝着段思贤问道。 “先帝大寿之日,三位皇子行宫泛舟,唯独郑王船底下有金色波浪,先帝瞧见大喜,引以为祥瑞,盛宠之欲传位于他。是以你们鞋面上的波纹,代表你们是郑王私军。” 这个故事还是当初崔子更告诉他的,说是他母亲讲给他听的。 “郑王虽然死了,但定然还有后人留在世上。那个人就是五皇子对不对?你把屠刀朝向了顾家以及乔家,效果十分的明显,陛下越发的猜忌身边之人。” “想着究竟是谁有谋逆之心,方才斩断他的左膀右臂。而他的亲信之臣,也对他产生了猜忌,越发不敢上缴兵权,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卸磨杀驴之人。” “东宫被废,离五皇子荣登大宝只差三皇子这一个绊脚石。所以你才会在关园露了面,若当时不是赶巧我同崔子更在,你早就杀掉了三皇子了。” 段怡说着,越发的冷静了起来,“再到五平山。我带着崔子更,大摇大摆的去寻了老鬼,每次都生怕你们跟不上来,特意一等就是几日。” “我祖父同三皇子巴巴的跑去了,生怕晚了一步。明明是同一个考题,站在同一个考场上,五皇子却毫无动静。自从受伤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出现,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用出现,有你在段家潜伏,他根本就不用动一根手指头。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早就已经悄悄的出了锦城。” “你若是拿到了国玺同圣旨,他便立马公布自己郑王世子身份。若是你死在了这里,那么,他的身份若是暴露了,他已经逃了出去,可以拉着郑王旧部,占山为王。” “若是身份没有暴露,他则可以接着以五皇子的身份,争夺大宝。可是如此?” 段思贤的眼睛微微一亮。 他有些怀念的笑了笑,“郑王兄,你可听见了,还有人记得,你关于金波的故事。” 段思贤笑着笑着,却是陡然笑意全无,“你说得不错,我是楚歌同段思贤的亲儿子。” 他说着,面露嘲讽之色,伸出手来,擦了擦嘴角的血。 “门第之见,又是那么容易打破的。状元三年便有一个,五姓七望的人,哪里瞧得上从乡野之地来的段思贤?不过是因为卢氏身子有疾,无法生育,所以才朝段思贤伸出了橄榄枝。” “你既然去了楚家村,就应该知晓了楚歌的事。她是先帝身边的侍卫,在她的发簪之中,藏着河山印的碎片。我阿娘楚歌同段思贤是拜过堂,成过亲的。” 第一三二章 思贤旧事(一) 屋子里的人,均是一愣。 卢氏望族贵女,眼睛平日里那都是生在头顶上的。平日里言语之间,对于顾杏做填房,亦是多加嘲讽,可按照段思贤所言,楚歌进门在先,便是亡故了,卢氏亦是填房。 段怡的表情有些微妙,这内宅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顾杏是个滚刀肉,被戳着脊梁骨骂也无动于衷,她老人家就不觉得,那把把尖刀都是回旋镖,把自己个扎得血流如注…… “卢家嫡女怎么能做妾,那么楚歌自是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成亲,是在段文昌上京赶考的路上,那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穷书生。” 段怡听到这里,信了段思贤八九分。 此前关老爷子曾经说过,关仲丘心悦楚歌,楚歌离开锦城,说是要出嫁了,他闷闷不乐,随后郁郁而终。楚歌要嫁的那个人,便是段文昌吧。 还有段文昌在五平山大墓之中,中了段思贤下的毒药,他跪在那里,拜堂成亲……只是不知晓,他怀念的是同楚歌拜堂,还是同卢氏拜堂…… “楚歌生下我之后,卢氏亲手交给了段文昌一盒补血的阿胶,里头下了药……”段思贤说着,神情却是十分的平静。 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楚歌,说是母亲,其实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头楚歌产后血崩而亡,那头状元郎段文昌迎娶卢氏嫡女,至此平步青云”,说道这里,段思贤终于有了一些表情,“年少的时候,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何卢氏只有我一个儿子,却待我不亲近。” 段思贤说着,陷入的沉沉地过去之中。 他记得六岁那一年,家中的那棵金桂树,花开得格外的盛。北地少桂树,状元府的桂树,又格外的吉利,占有“折桂”之意,卢氏格外得意,在花期之时,会办赏桂宴。 因为容貌生得极好,像是那仙童似的,平日里不怎么搭理他的卢氏,都会在宾客云来的日子里,牵着他小手,亲昵地将他搂在怀中。 到现在他都记得那日光景,卢氏坐在人群中央,旁边坐着的是她嫡亲的嫂嫂卢家大夫人,她生的十分圆润,一方大屁股,将座椅塞得满满地。 周遭的人,不断的夸赞着卢家大夫人好生养,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大的都已经上了私塾,来年就要考秀才了。今日桂花生得香,那卢家大郎张口就赋诗一首,咏了桂树,喝彩声一片。 卢氏笑意未达眼底,朝着他看了过来。 那会儿天尚未冷,他却是遍体生寒,小腿疼得直抽抽,他想要从嬷嬷的大手中,把自己的小手抽出来。 可是那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将他牢牢的箍着,拉着他一步一步的朝着深渊走去。 卢氏笑了笑,“我家贤儿年纪小,刚刚才开蒙。便是那咏鹅的骆宾王,现在也只能读读诗。贤儿来,你舅母今儿个可要考校你了,你仔细个想想,学过什么咏桂的诗,给舅母背来听听。” “背错了不打紧,有你大哥哥在呢,他可是要中秀才的,指点你这个蒙生,绰绰有余。” 段思贤抿了抿嘴,一把就被拉近了一个松软的怀中。 那卢家大夫人一把搂住了他,笑道,“我若是生得这么一个像仙童一样的儿子,还让他背什么诗,光是看着,都是诗。” “妹妹就是谦虚,妹夫是万里挑一状元郎;妹妹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卢家也好,段家也罢,都是书香门第,蒙祖宗庇佑,生出来的孩子,个个都顶顶聪明。” 谷襃 “思贤一看就个伶俐的,那日后是要子承父业,中状元的。” 周围的夫人们,都笑吟吟的附和恭维了起来。 段思贤的脸越发的红,他有些局促的从卢大娘子的怀中跑了出来,走到了嬷嬷身边,抓住了她的手。 “你这孩子,你舅母安慰你,你还当真了”,她说着,对着段思贤使了一个眼色。 昨夜里她便让他,提前背那《东城桂》了。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 段思贤脑子一片空白,喃喃了起来,他不好读书,便是头悬梁锥刺股,再怎么挑灯夜读,也没有办法记住。明明昨日里什么都没有做,一直在背《东城桂》。 明明用朝食的时候,他还在心中复诵了许多遍的,可是现在,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一个稚气得声音响起。 段思贤脸唰的一白,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童,奶声奶气的念着,抱着他的一个年轻妇人,吓了一大跳,忙伸出手来,捂住了那个孩子的嘴。 小童不舒服,不解的扭捏起来。 段思贤只觉得自己小手一疼,旁边的嬷嬷却是弯下了腰,“夫人,都是老奴的错。贤哥儿今日一早起来,着了凉风,有些头疼发热。” “怎么回事?”卢氏焦急地站了起身。 嬷嬷忙道,“服了大娘子常备的清热丸,已经好些了,就是有些懵懵的。老奴本想禀告夫人,可哥儿有孝心,想着这桂树花期一年只得这么一回,不想要扰了夫人的雅兴。” 卢氏闻言,快步的朝前走了几步,伸手摸了摸段思贤的额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妈妈快带他下去歇着。本就不舒坦了,若是在外头着了风,又该难受了。” 周围的夫人听着,也顺着台阶说起话来。 “贤哥儿真是聪明伶俐,若换做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别说生着病了,便是好人子的时候,他也背不得半句诗。” 段思贤听着这些声音,死死的拽住了嬷嬷的手。 那嬷嬷没有说话,牵着他告退了去,待离得远些了,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齐妈妈,我怕。” 老嬷嬷摸了摸他的脑袋,“既然知道怕,哥儿就应该更加努力一些。跟老奴回去罢,昨日旧伤未好,今日便又要添新伤了。” 段思贤一个激灵,小腿越发的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他想着,松开了老嬷嬷的手,拔腿就跑开了去。 他一路狂奔着,朝着西边奔去,在这里有一片树林子,鲜少会有人来…… 兴许是跑得太快了些,他一个不慎,被地上的树根绊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一柄长箭飞来,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面门前。 第一三三章 思贤旧事(二) 段思贤吓了一大跳,猛地就地一滚,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慌忙的朝前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少年郎,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你无事吧?我正玩儿投壶,不知道有人过来了!还好没有扎到你。” 那少年郎说着,自来熟的东摸摸西看看起来,他一把扯起了段思贤的裤腿,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白嫩嫩的小腿上,全都是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血痕。 “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是庶出的?嫡母待你不好?” 少年郎说着,却是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上头赫然刻着一个段字,他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是段思贤?你才六岁,就生得这般高了?” 段思贤那会儿并不知晓,他已经七岁了。 他皱了皱眉头,从未见过如此聒噪之人。 “你是段家独子,怎么也有人会打你?对了,我表字见山,你叫我见山哥哥就行。你要投壶吗?我一个人都不认得,他们不好投壶,都搁那儿吟诗作对呢!”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曹植,七步就能成诗的。不都是提前背好的,再拿出来骗人,多没意思。对了,为什么有人打你?” 段思贤一瘸一拐的,寻了一块大青石坐了下来,“我连提前背都背不好。” 见山眼眸一动,快步的跑了过去,将那壶挪了个位置,然后又跑了过来,将一支箭塞到了段思贤的手中,“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或者不擅长的事情。” “你不会背书,指不定会投壶呢?” 段思贤有些低落的垂下头去,他看也没有看,将手中的箭胡乱的一扔,沮丧的说道,“可是段家乃是书香门第,父亲母亲都指望我科举出仕,会投壶又考不中……”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见山摇了个七荤八素的,“天哪!你看都没有看,就投中了!你若是练习射箭的功夫,指定可以百步穿杨!” “对了!功夫!”见山激动了起来,“投壶考不中状元,你可以习武啊。咱不做文状元,还能做个武状元。” “习武?”段思贤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我们家祖宗八代,都没有习武的……” 见山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话,他满脑子里都是自己发现了武学奇才的事,他想着,在原地蹦跶了好几圈,像是脑子进了水似的,对着空气中喊道,“闵叔闵叔,你快出来看看!” 他一连喊了好几遍,有一个人方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段思贤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脸上戴着面具,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衫,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他来不及细想,那个叫做闵叔的人,已经朝着他的身上捏去。 他捏了捏,对着段思贤说道,“小子,你仔细看好了,我只做一遍,然后你再来一遍。” 段思贤一愣,还没有回过神来,那黑衣闵叔已经开始打起了一套拳法,一共有四九三十六式。 他静静地看着,等那闵叔停下来,抬手便循着记忆,将那拳法完整的使了出来。 这一下子,在场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还是那闵叔最先回过神来,他对着见山抱了抱拳,“殿下,这小子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若是有名师指点,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谷茛 见山一听,高兴的一把搂住了段思贤的脖子,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揉搓,“你小子行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拜师,闵叔可是双剑流的高手!名师指点,名师就在眼前……” 那闵叔却是摇了摇头,对着见山道,“殿下,不可。你知晓的,我的弟子,将来也是要做殿下的暗卫的。段小郎是要出仕的。” 见山一愣,先是有些失落,随即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他举着巴掌,啪啪啪的朝着段思贤一顿拍,“没事没事,天下高手有很多。叫你母亲给你请一个大师,到时候她再也不会因为你背不出诗来打你了。” 段思贤有些怀念的想着,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郑王。 也是他人生的分岔路。 那日的桂花宴,结束得很早,像是他在宴会上背诗一般,令人扫兴。 到了夜里,桂花的香味越发的浓郁。 门嘎吱一下开了,段思贤赶忙放下手中的笔,朝着门口冲了过去,“阿娘,我想习武,有人说我是武学奇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大耳刮子便朝着他扇了过来。 段思贤一下子没有站稳,跌坐在了地上,他不敢置信的捂住了脸,“阿……娘……” “别叫我阿娘,我生不出来你这么蠢的儿子!一首诗背了八百遍,却是都记不住,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叫我今日丢尽了脸。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已经能够背四书了!” 段思贤捂住了脸,他想起了白日里郑王的话,抿了抿嘴唇,磕磕绊绊的说道,“阿……母亲……我虽然记不住诗词,但是我记得住功夫……整整三十六式的拳法,我只看一遍便能记住了。” “母亲……母亲不信你看,我可以打给你看……” 他说着,小小的身子一蹲,做了一个起手式…… 卢氏的脸色却是一下子恐怖了起来,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猛的一掌朝着段思贤推去,段思贤一下子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猛的一转身,眼神骇人的朝着门口看去,却是一眼便瞧见了刚刚回来的段文昌。 段文昌皱了皱眉头,唤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贤哥儿带下去,拿些冰块,把他的脸敷敷。” 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的老嬷嬷,赶紧走了进来,将地上的段思贤抱了起身。 待他们一出去,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哈哈,你听到了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再怎么教养,下等人就是下等人,跟他那个不知道从哪个山坳坳里冒出来的亲娘一样,永远都上不得台面。” “姓卢的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做文人做武夫?他若是武学奇才,那不是在啪啪啪的打我的脸,每日拿着针在我心头刺?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每时每刻都在遭受的奇耻大辱!” 卢氏说着,声音沉了下去,“你的儿子,可以是个一无所长的废材,可他不能是武学奇才。” 她说着,啪的一下拉开了门,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站在转角处的段思贤,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着。 老嬷嬷站在那里,捂住了他的嘴。 第一三四章 思贤旧事(三) 段思贤大病了一场,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入冬日了。 北地的冬日,格外的寒冷,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 他再见到郑王的时候,是在扈国公夫人的寿诞上。郑王蹲在一棵老松树下,喂着一只黄毛小狗儿。那狗儿生得瘦骨伶仃的,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像是哭过了一眼。 段思贤站在冰面上,远远得看着,天地一片白,整个世界好似变得混沌了一般。雪花子儿打在脸上,生生的疼,当时他年纪小,不懂得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要溺水了一般,一直往下沉。 后来他才知晓,那日他,就像是一缕孤烟,无人想要,无地可去,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消散了去。 “我想要跟闵叔学武功……” 郑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看了看段思贤握紧的拳头,他站起身来,又伸出手来,摸了摸段思贤的脑袋。 “嗯”,郑王轻轻地说道。 段思贤一愣,他以为郑王会问许多问题,譬如京城里最近暗暗在传,你烧坏了脑子?又譬如你阿娘最近有没有打你?再譬如你是为何下定决心不科举了…… 诸如此类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的问题。 还好,他什么都没有问。 …… 段思贤说着,静静地看向了段怡,“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荣。习武做郑王的影子,是当时已经处于绝地的我,唯一向上的生路。” “习武替顾明睿挑起剑南的担子,又是不是你落水之时,唯一抓住的浮木?段怡。” 段怡心头一震,握住那杆黑色长枪的手,紧了紧。 她从世外而来,在这里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可以说唯一的羁绊,便是舅父同顾明睿…… 段思贤见段怡没有说话,轻轻地笑了笑。 “郑王是一个很好的人,却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太过妇人之仁。我没有能够救下他,郑王府所有的人,都被挂在了城墙上,先是太阳烤着他们,皮都裂开了,尸油都滴了下来……” “后来臭了,满城的苍蝇都趴在了他的脸上。我当时就坐在小楼里,我的母亲卢氏,领着我去那里喝茶。韩王继承大统,段家成了新贵。” “新君即位,威慑众臣。卢氏指着郑王的尸体对我说,那野蛮生长,不知好歹的桂花枝,终究是要被那樵人砍了去,送去苏州作柴烧的。” 屋子里静悄悄地,段思贤的声音十分的低沉,像是哀伤的琴音,不不小心就要被他蛊惑了去。 他抬起眸来,看向了段怡,“既然觉得是耻辱,为何又要杀了楚歌,将我抱去身边养呢?不过是贪恋好处,又不乐意付出代价罢了。人就是这么一种丑陋至极的东西。” 段怡摇了摇头,“既然觉得他们这般丑陋,为何不杀了他们呢?能够轻易的屠杀旁人满门的人,我想并没有什么道德可以约束得了你。” “就算你要为郑王报仇,为他的儿子夺回天下。那又何必用残暴手段,屠人满门?乔家的老弱妇孺何其无辜?像你这么丧心病狂,每天夜里不会被丑陋的自己吓醒么?” 谷拻 “卢氏待你不佳,你痛苦异常。可你的孩子呢?段铭呢?你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就在段铭身上,刺上了同样的伤口。” “你明明知晓的,他身子骨弱,你被扎了一下,今夜尚能来杀我这个女儿,可他被扎了一下,可能会要了命去!段铭又该如何自处?” “卢氏是你的假母亲,可你是段铭的真老子!你一口一个暴君,你同那暴君,又有甚区别?” 段思贤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的确是没有区别。” “今上杀人,都是直接灭门,我不模仿他行事,又如何震慑天下之人?” 段思贤说着,像是方才看到站在屋子里的段好一样,他神色平静得很,“没有人教我怎么做父亲。学我父亲的样子,假装慈爱,然后把你们当做棋子,推进绝望的火坑里么?” “我冥思苦想,还是当陌路人最好……” 他说着,挪开了视线,指了指段怡手中的长矛,“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杀你的时候,眼皮子都不带眨的,你想要杀我的时候,亦是毫无负担,想杀便杀。如此甚好。” 他的话刚说完,顾从戎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将他整个人扇倒在地。 段思贤吐出了一口血,却是懒得看他,只盯着段怡说道,“你说得没有错,若是我想,我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段文昌同卢氏。” “可是,那不是太过于便宜他们了么?我就是想要,他们从枝头被人碾进泥里,想要看他们跟着暴露,落得怎样晚景凄凉的下场。等到了那一日,我再将他们挂在城楼之上……” 段怡呸了一口。 “不要把因为你是一个废材,需要靠着丞相府掩人耳目便于行事,需要借着这个公子的身份,联姻骗傻妞这件事,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段思贤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得没有错吧,人就是这么丑陋的东西,我也是。” 段怡静静地看着他,“我不是你。就算要报仇,我也不会去滥杀无辜。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底线,而不是任由自己发烂发臭。” “郑王若是想要鲜血浇灌的江山,那他就不会被韩王杀死,这天下也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了。这样的东西,便是你拱手放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说,死狗,滚!” “不是人是丑陋的东西,而是你,段思贤,你是丑陋的东西。不要随随便便,便认定自己是个人了。” 段思贤没有言语,他捂住了胸口,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柄闪着寒光的尖刀,从旁边猛的斜插了过来。 那人手起刀落,猛的朝着段思贤扎了过去,然后崩溃大叫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啊!铭儿是你的亲儿子,是我的命根子,你为什么要杀他啊!” “还有哥哥!还有哥哥,我哥哥……那是我哥哥啊!我为了你抛弃家族,把脸扔在地上让人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铭儿是我的命根子啊!你怎么可以眼睛都不眨的,拿他当替死鬼呢!” 第一三五章 大战在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大跳。 顾杏骂完,将手中的匕首咣的一下,扔在了地上,然后凑了过去,抱着段思贤嚎啕大哭起来。 “阿爹,我这个做女儿,也算是为顾家做了一件对的事;还有怡儿,我这个做阿娘的,我这个做阿娘的,对不住你。这样最好了,你也不用背上弑父的骂名。” 她说着,用手捂住了段思贤的胸口,“若是可以再来一回,那年那日,我宁愿没有遇见你。” 段思贤笑了笑,神情有些涣散了起来。 “子堕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 当时应逐南风落,落向人间取次生。 霜雪压多虽不死,荆榛长疾欲相埋。 长忧落在樵人手,卖作苏州一束柴。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 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手轻轻垂下,便再无气息了。 顾杏抱着他,呜呜呜的哭着,尖刀上的血淌了下来,晕作一团。 夜风吹起,整个院子里,都是一股子浓重又刺鼻的血腥气。 顾从戎跺了跺脚,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啐道,“造孽啊!造孽啊!” 他说着,抹了一把脸,袖子一甩,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 段怡走到床边,捞起了躺在上头呼呼大睡的食铁兽机灵,走到门前,拍了拍一脸泪痕的知桥。 “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你的仇人,便是我父亲。” 段怡的话说了一半,便被知桥捂住了嘴,她收回手去,胡乱的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姑娘,知桥大仇已报,从今往后,跟定姑娘了。” 她说着,眼神坚定。 若是换身而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向段怡一样,为了外人向自己的父亲讨一个公道。 段怡长叹了一声,将怀中的灵机换了一个舒坦的位置,朝着院子里的竹林走去。 “你何时出来的?”段怡问道。 崔子更看了看段怡的手腕,“还好,没有肿起来。来了也不久,大约在你跟我一样,被人当做弑父之人的时候。” 段怡抬起手腕来,先前崔子更给她抹上的不明膏药附着在上头,让她的手变得绿油油的,“我这手,被你整得像莴苣一样。说起来,这东西,能附在毛发上么?” 崔子更一言难尽的看向了段怡,他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你要把头发变成绿油油的,像是草原上的草一样么?”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怒道,“你这厮脑子里生草了么?我是担心把灵机的毛发给染绿了,洗不干净!那我的食铁兽,就不是黑白色儿的了!” 崔子更见她中气十足,再来十次狮吼都不在话下,轻轻的勾了勾唇角。 灵机像是感受到了变绿的危险,一个骨碌,翻了起身,它探着脑袋四处的张望了几下,像是感觉到了旁边新鲜竹子的味道,挣扎着从段怡的怀中跳了下来,朝着小竹笋奔去。 谷牁 段怡瞧着,神色柔和了几分。 她余光一瞟,瞧见段好红着眼睛走了过来。 “崔公子可否回避一二,我有些话,想要同我三姐说。” 崔子更点了点头,朝着段怡说道,“我在门口等你。” 他说着,走到竹林里,一把抓起灵机的后颈,将它提溜了起来,抱在怀中,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段怡眯了眯眼睛,“说罢,要把什么屎盆子扣在亲爹身上,左右他已经死了。” 段好眼眶一红,“姐姐说话何必带刺,你我本无仇怨,我从前更是无心害你。祖父祖母已经带着二姐姐同四姐姐出府了。这边这么大动静,却没有人来,你不觉得奇怪么?” “那次在青云山上,我帮助五皇子想要害你落水,的的确确是父亲指使的。” 她说着,凄然一笑,“我倒是想做五皇子妃,可是他们瞧不上我这个病歪歪的身子。五皇子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本就不是世人所看到的那般。”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便是如此。” 段好说着,又道,“也是父亲让我,把东宫寿宴,大姐姐的事情,还有关于宝葫芦簪子的秘密,一并告诉你的。” “在同你一道儿下山之后,我又上了山,父亲就在林子里等我。” “老神棍楚光邑,也是父亲使人杀的。河山印的碎片,多半都在祖父的手中,且他对锦城又不熟悉。于是便选中了三姐姐,来寻河山印。” “楚光邑身为楚歌的亲弟弟,却是同杀害她的仇人为伍,父亲十分的不满。他死了之后,三姐姐便得到了羊皮碎片,开始了寻找河山印之路不是么?” 段好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这是我知晓的所有一切,已经全部说给姐姐听了。我不知晓,父亲便是那个杀死了舅父的黑衣人,我只知道,他功夫很好,一直在为五殿下效力。” “他是父亲,我是女儿,我没得选。” 段好说着,朝着段怡福了福身,又朝着屋子里头走去。 段怡静静地待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无比的复杂。 “姑……姑娘……”知路提着裙摆,从厨房的一角走了出来,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姑娘,这么多尸体,我的腿有些发软……” 她的话音一落,一旁的知桥忙跑了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从一地尸体中飞了过来,“你这般见血就慌,日后怎么跟着姑娘?” 知桥没好气的说道。 知路拍了拍胸脯,“我哪里见血就慌了?我见大鸡血猪血鸭血,我就不慌!” 段怡被她闹笑了,无语的摇了摇头,朝着门口走去。 知路一瞧,忙踮着脚尖,狂奔着追了过去,“姑娘,这么晚了我们去哪里?” “知桥你带着知路去顾家,把知路送去我舅母那儿,然后去城楼上寻我们。青云巷已经空了,朝廷为了河山印,为了掩盖郑王才是储君的事,一定会攻打锦城。” “五皇子若真如段好所言,藏着庞大的势力,那么他一定会反,这大周的天下,已经一颗都等不得,要乱了!” 知路脚步一顿,提起了裙角,转头就跑了回去,“姑娘姑娘,你先走,让知桥稍等我一会儿。天下要乱了,我们怎么能不拿细软,我很快就收拾好了!” 段怡:…… 第一三六章 祖孙谈话 知路说的很快,的确很快。 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身上挂了六个包袱,喘着粗气跑了出来。 段怡瞧着有些黑线,“你这哪里是收拾细软,你这是搬家。” 知路毫不犹豫的将其中四个,递给了知桥,然后小心翼翼地剩下两个,在自己胸前捆牢固了,“统共就这些,日后也没有人给姑娘发月例银子了,若是丢了,那就真的吃不上饭了。” 段怡听着,心有戚戚。 旁人穿上一回,那是独领风骚,不是公侯夫人,那也是陶朱女公,她过来六年,还是个吃不上饭的…… “你祖父走得急,没带走的,都是你的”,她正幽怨着,就听到一旁的崔子更冷冷的说道,明明是同平时一般的语气,她硬是从中听出了揶揄之意来。 “咳咳,我是那般人么?”她说着,眼眸一动,给了知路一个眼色。 知路一脸激动,一把挽住了知桥的手,“咱们走。” 待她们跑得不见了踪影,崔子更方才摸了摸怀中灵机的毛儿。这只食铁兽年纪尚小,毛发软软的,便是阎王爷见了,那也心软得不像话。 崔子更想着,目光炯炯的看向了段怡,许是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都好似变得柔软了不少。 “还愣着做什么?我拿我祖父的东西,那叫继承遗产;你拿我祖父的东西,那叫趁火打劫。” 段怡说着,将长枪扛在了肩膀上,穷纠纠气昂昂的朝前走去,崔子更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轻轻一笑,“嗯”。 段怡一个激灵,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一脸惊恐的回过头去,“大半夜的,你作甚在我身后邪魅一笑,整得这夜里的风都带上妖气了!” 崔子更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某倒是不晓得,有人的眼睛,生在后脑勺上。我去唤东平,一会儿城楼见。” 他说着,脚轻点地,一个跳跃,上了院墙,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段怡瞧着,对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好家伙!有墙翻,我作甚有走大门?” 她想着,纵身一跃,随着崔子更的脚步,飞了出去。 口哨一吹,马儿便飞奔了过来,她脚不沾地,直接飞上了马背,提着枪朝着城门口飞奔而去。 隔得远远地,苏筠便趴在城楼上,对着她使劲的挥着手儿。 段怡瞧着,扬了扬手中的墙,跳下马来。 比起白日稀疏的守城军,如今这城门口,几乎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照得夜如白昼。 苏筠穿着一身甲衣,抱着银袍迎了上来,“段三,你的战袍。那个楚敖叙的事情,也办妥当了,老贾正把他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呢。” 段怡弯下腰去,将裙摆一撕,扔在了一边,拿起那战袍,套在了身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先前那个娇滴滴的闺阁女子,瞬间变成了气质昂扬的小将军。 “初见段三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寨子里的兄弟,闻风丧胆,这是哪里来的玉面银袍小将军?啧啧,再后来看段三穿裙衫,总觉得是抠脚大汉扮了女子,哪哪都不对劲儿啊!” 段怡刚刚上了城楼,就听到了老贾欠欠的声音。 谷鬯 他目光如炬,虽然还是满嘴胡话,但是神情却是十分的凝重。 “怎么样了?”段怡问道。 “不如你所料,四面八方有兵来,明日一早,锦城就要被围了。城中人口众多,便是想要弃城而逃,那也是万万不能之事。只能严防死守,等着一战了。” “三皇子的私兵一部分藏在布袋口附近,一部分放在了梁州,斥候来报,已经全部动了起来,天亮便能到。我们的人想去寻……” 老贾说着,深深的看了段怡一眼,“我们的人,想要去寻段家人。发现他们就在布袋口安营扎寨,等着同大军汇合。” 段怡点了点头,朝着顾从戎走去。 他站在城楼之上,手中握着一杆长枪,风将他的白发吹乱了去。 这是段怡第二次,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苍老,头一回是六年前,她带着顾明睿一身是血回锦城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心如死灰,行将就木。 其他的时候,顾从戎就像是一座需要人仰望的小山。 “祖父”,段怡轻声说道。 周遭的人瞧见他们祖孙二人要叙话,都识趣的走开了去。城楼上一下子,空旷了起来。 顾从戎转身过身来,轻声说道,“你来了,段怡。” 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段怡手中的那杆黑枪,这是顾旭昭的遗物。 “你舅父,总算能够安息了。待剑南保住了之后,我也到了卸甲归田的时候了。我已经老了,这未来,将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他说着,声音苍老了几分。 段怡一愣,顾从戎就是剑南道的定海神针,她一直以为,他会守护这里,一直到自己死去。 她抿了抿嘴,将那装着河山印的包袱,还有圣旨,递给了他。 “先前以为是陛下派人杀害了舅父……现如今……祖父若是想,可以将这河山印还有先帝遗诏,派人直接送给了三殿下,换剑南平安。” “到时候五皇子自然而然会追上去,让他们自己个狗咬狗去……只不过……” 顾从戎摇了摇头,“只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谁都能看得出我已经老了,而你年纪太小,剑南犹如无主之地……便是我们交出去了河山印……” “不是三皇子,不是五皇子,也会有其他的财狼虎豹,一口咬上来。迟早要打上一回,叫人知晓,我们剑南不是软柿子,这一方百姓,方才有了喘息之机。” “你同明睿,方才能够在这乱世之中,有一席容身之地。” 段怡没有说话。 拳头里头出道理,说什么都是虚的,有敌自远方来,必杀个片甲不留! 三皇子既然已经要围城,那么有一便会有二,这回用河山印退兵,下一回呢?用什么呢,用顾从戎同她段怡的头颅么?与虎谋皮罢了。 这剑南道,终归是顾从戎说了算的。 顾从戎见她沉默不语,突然说道,“兴许段思贤说的是对的,我同他也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利用着你对明睿的生死之情,逼着你背负本来不应该由你来背负的命运。” 第一三七章 阵前叫骂 段怡听着,叉着腰哈哈一笑,“祖父,你啷个可以这样子?那脑壳里进了黄河水的人说的话,你也听了进去?那下一回,路边的小鬼头说路边有妖怪,你也要信了,吓得瑟瑟发抖么? 顾从戎一梗,已经彻底的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他伸出手来,对着段怡的脑袋就是一个暴栗。 段怡呼痛出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这天塌下来,本来就是要我们这些高个子顶着的,我段怡若是不愿意,哪个逼迫得了我?” 顾从戎看着段怡的脑袋顶,一脸的疑惑,“你哪里就是高个子了?你若是高个子,那老子岂不是城楼上立着的旗杆子?” 段怡刚想下意识地接上你在谁面前充老子? 可话到了嘴边,方才想起,顾从戎岂止能当她老子,他是她老子的老子。 “嗯,所以这剑南道的天,得您撑着!明儿个我还是打前锋,阵前叫骂我在行!” 顾从戎一听,颇为无语。 话说这大周朝打仗,不知道何时起,都兴阵前叫骂,那几个三大五粗的家伙,拍着马提着刀,也不打架,就搁那骂街!骂得好的,三军气势大盛,骂上头的失了心智,千里送人头也是常有之事。 他虽然征战沙场多年,可一到这个卡口,便心中发憷。 他那张笨嘴,实在是骂不出个三四五六来。 后来没得办法,寻了黄先生做军师,旁的不干,专职叫骂! 可黄先生是个书生,骂是骂得好,可对面的武夫他听不懂啊!让黄先生骂得直接点,他又觉得自己个斯文扫了地。回回剑南军,都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直到军中有了段怡师徒二人……好家伙…… 他们不光拿官话骂,还拿蜀中方言骂,如此还不过瘾,直接上吐蕃话……敌人听得,只觉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七窍生烟,猛冲过来,离得一枪之地,便直接被戳爆了人头! 再后来,段怡招安了一群土匪,前锋从此无人敢与她相争! 顾从戎想着旧事,颇为唏嘘,“理应如此!” 守城的夜过的格外的快,话没有说多少,东方鱼肚已经泛白,那地平线上,腾起了尘土,伴随着金光而来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快马与战车。 段怡站在城楼上,看着砖墙之上的砂砾,被震得飞起,整个锦城,就在这种地动山摇的压迫感中清醒。 段怡啧啧了几声,“这老天爷也忒不给人脸面,金光啷个打在他们的脸上,显得像是我屋子里头的铜盆成了精,蹦跶起来了似的!” 一旁的苏筠听着,捶着墙哈哈大笑了起来。 “哪里像铜盆了,明明就像是痰盂,尿罐子!段三你莫要学黄先生,说得太文雅了,野人是听不懂的!” 段怡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把大弓。 这弓远比寻常的弓要高大厚重许多,一般人别说射准了,连想要拉开,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段怡伸手一拽,直接拿了满弓,朝着那飞奔而来的头马射去。 只听得嗖的一声,箭支飞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马的嘶鸣声,人的怒吼声。 谷鏦 那箭支示威似的直插在了头马面前,马上之人,用力的拽住了缰绳,马太过吃痛,扬起前蹄,那马背上的人,直接被甩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儿。 后头的人立即跟着拉着缰绳,停了下来。 扬起的尘土将来人笼罩在了其中,待那尘土落定,段怡定睛一看。 只见一支蓝色军队,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黑色的盾牌立在前方,写了周字的大旗,随风飘扬着,看上去格外的醒目。 站在城楼之上看过去,那密密麻麻的军队,就像是齐聚在一团的蚂蚁,让人头皮发麻。 在人群中央的高头大马上,三皇子坐在上头,一脸的悲恸,在他的旁边,是书生打扮的段文昌。 “剑南对陛下忠心耿耿,我们顾家满门忠烈,从未有过二心。殿下领军围攻剑南,此乃何意?剑南的子民,也是大周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 “殿下想要剑南的百姓流离失所,想要吐蕃趁虚而入么?” 顾从戎说着,声音中带着悲切,听得人心中发颤。 等了许久,三皇子都没有回应。 一旁的段文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朗声说道,“顾使公若是没有谋逆之心,又为何要伪造国玺,伪造遗诏,散播先帝传位于郑王的谣言呢?” “郑王谋逆,已经伏诛!使公这是要循着他的脚印,踏上黄泉路邪?” 段怡听着,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一切都叫他们给说中了,段文昌拿不到国玺同遗诏,便先下手为强,直接指鹿为马,说他们手中的东西,是假的了。 段怡轻身一跃,从那城楼上头,直接跳了下去,翻身上了马,她手中的长枪挽了个枪花,气沉丹田朗声说道,“祖父不是状元郎么?我当你最擅长拿笔杆子,没有想到,你最擅长的是倒夜香。这屎盆子扣得如此熟练,果真叫人赞扬!” 她说着,长枪一指,指向了三皇子,“祖父若是没有谋逆之心,为何又要找了一个人来假冒三皇子,这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么?日后摆布傀儡,做那幕后皇帝不成?” 段文昌脸色大变,“你含血喷人!” 段怡哈哈一笑,“祖父见的大场面多了,怎么这般不淡定,适才你含粪喷人的时候,我可没有像您这般恼羞成怒。” “怎么,就兴您张嘴一说便是真相;旁人张嘴就是谣言不成?虽然都把自己说的当真实,可史书都没有您这般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段文昌深吸了一口气,他扭头寻去,一眼便瞧见了领着一队人马站在那里十分不自在的长孙凌。 “早就听闻长孙小将军擅打前锋,专职叫骂。何不做我大周英雄,上前教训教训那等谋逆小贼?可敢邪?” 长孙凌欲哭无泪,硬着头皮从人群之中跑了出来。 风太紧,能快点扯呼? 长孙家同乔家一般,对陛下忠心耿耿。且不扯这些,只要荆州一日没有反,他就一日没有办法拒绝朝廷的征用。他倒是想做一回英雄,可是对面的是谁? 那是段怡啊! 是救了表妹乔禾的志士段怡,是为乔家报了血海深仇的段怡。 更何况……阵前叫骂,对面是段怡,叫他出来,分明就是让他阵前被骂! 第一三八章 谁敢来战 段怡一瞧是长孙凌,顿时乐了,“我当时哪个,原来是长孙小将军。这是担心我们剑南的猪头不好食,千里迢迢从荆州把你的人头送过来了。”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长孙凌手中的大铜锤,“啷个有这么体贴的人,连破喉放血的铜盆,都怕我们没得,自己个带过来了!你放心,我杀猪手艺颇好,一枪下去,那猪哼都不哼的。” 长孙凌看着段怡的笑容,何止是头皮发麻。 他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发麻了,你看!他怎么骂得过? 那三皇子军中,一个袒胸的武夫一瞧,气呼呼的拿着二板斧的柄,将长孙凌朝后一拨,“一边儿去!” 长孙凌松了一口气,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段怡,什么也没有说的退了回去。 就在前几日,他还同剑南军的兄弟们一道儿坊中喝酒,还在市集里遇见了段家姐妹,这一晃,再见竟是战场上,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拔刀相向…… 这还该死的世道,长孙凌心中唾骂道。 那武夫说着,抬手指向了段怡,“好家伙,这剑南道是无人可用了么?将孵蛋的娘们都放出来做先锋了!就你这样的,老子一手捏死十个!” 段怡打量了一下他随风飘舞的胸毛,啧啧出声,“哎哟,我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从蛋里孵出来的,瞧着果真不像人,倒像那河里的鸭子,没带脑子一身毛啊!” 她说着,扭头朝着城楼上的剑南军喊去,“哟,哪位带了糠呐!我要喂鸭子!” 那武夫一怒挥舞着板斧拍马直直地朝着段怡冲来,“他奶奶的,老子徐州燕三,小娘们看爷爷怎么弄死你!” 段怡挑了挑眉,提枪迎去,“人常山赵子龙喊得响亮,你徐州一条虫,也报什么家门,莫不是怕阎王爷勾魂的时候,勾错了人?” “阎王爷听了都要感动落泪,下锅炸里的时候,会炸得脆一点的!” 那燕三大怒,朝着段怡看去,虽然穿了甲衣,但这女将的纤细的脖子一览无遗,细得仿佛他两根手指头都能掐断了去。 就这样人,若非是剑南道顾使公的亲外孙女,怎么可能穿上这身军袍,同男人站在同一片战场上?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斧头还没有砍到身上,就吓得嘤嘤乱叫了。 像这样的二世祖,就如同适才的长孙凌一样,都是纸上谈兵的废物。 燕三如是想道。 他看着段怡一张一合的嘴,耳朵里嗡嗡作响,板斧砍出了残影,可那板斧离着段怡的脖子还差一寸之时,他不敢置信的睁圆了眼睛…… 他的身子往后一仰,手中的板斧掉落,双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这里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的流出,他怎么捂都捂不住…… 那周军当中一片哗然,便是段文昌都不敢置信的看着段怡。 只有一个来回,那个小小的姑娘,仅仅一枪,就挑了一员猛将。 她的长枪还淌着血,脸上却是带着笑,一张嘴又是啧啧两声,“哎呀呀,崔子更你瞧见没得,我无师自通会杀鸭子了,打完了你给做只烤鸭吧!” 崔子更冷冷的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燕三,“没有,只有馍馍,你吃吗?” 段怡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儿,带血的长枪猛的朝着周军一指,脸上的神情一变,“还有哪个,敢来一战?” 谷閊 城墙上的剑南军时期大振,一个个的喊了起来,“敢来一战?” 骑在马上的段文昌,心头大震。 这两日他遇到的难以置信的事,比他前面十年,遇到的都多! 一直文不成武不就,被整个大周人都嘲笑是废物的儿子,居然是郑王麾下的暗卫统领;而半路出家,六年前方才开始跟着顾从戎的段怡,在锦城的威望,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他知晓段怡随过军,上过战场,可万万没有想到…… 她不是所谓的闺阁女子,而是真正的砍杀敌将不眨眼的女将军。 “好家伙!当我们大周无人了不是?一起上,给这小娘们一点颜色瞧瞧!” 这说话的人,段怡认得,乃是同剑南道相比邻的黔中道节度使黄休的长子黄澄。两道紧挨着,难免有互相越了界之事,黄澄乃是黄休嫡长子,如今管着梁州事务,曾经来过剑南道,商议处理事宜。 段怡同他打过照面,他生得虎背熊腰,嘴巴下头又一颗豆大的好吃痣,因此印象颇深。 周军人数众多,黄澄这么一吼,立马有四人跑了出来,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朝着五人冲去,城楼的上的小王爷苏筠一瞧,顿时站不住了。 他“哦哈”一声,又同其他两位锦城的将领一道儿,出城助阵。 段文昌眼眸一动,给了三皇子一个眼色,三皇子点了点头,周军的战鼓砰砰砰的敲了起来。 即便没有楚光邑那个老神棍在,他也知晓,不能等,必须速战速决! 若是等段怡同崔子更再斩杀几人,那周军必将士气低迷,一蹶不振。 城楼上的顾从戎见状,大手缓缓的举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沉重的挥了下去。 只此一下,万箭齐发,一支支带着火苗的箭支,朝着那周军飞去。 那大周的军队,亦是不甘示弱,像是不要命似的朝着城门口冲了过来。 段怡瞧着,朝着那黄澄的腰间刺去,“你们黔中道好好的,干嘛趟这浑水呢?有件事怕不是你还不知道吧?那五皇子陈鹤清,乃是郑王之子,他藏了私兵三十万。” “三皇子目光短浅,还在这里纠缠。人家已经大军开拔,直扫皇都。到时候,就算这位是东宫,那又如何?周天子都死了,东宫西宫的,比那路边的草都不如。” “你们黔中道押宝的时候,我那老狐狸祖父,可把这个告诉你了?” 她一枪杀死先前的燕三,乃是因为这些人头回同她交手,瞧不上女郎,太过大意。可是黄澄不一样。 大周各道可没有什么守望相助的说法,那都是剑拔弩张,越是靠得近的,便越是对方吞并的对象。若是不把对方查个底朝天,那全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黄澄对她,是绝对不会大意的。 “三十万?三十万藏在哪里,你还真是张口就来。” 第一三九章 初战告捷 段怡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却是笑而不语。 她一个闪身,将那黄澄让给了崔子更,长枪朝着侧边的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壮汉刺去。那壮汉的头魁之上,飘着五彩的缨,看上去十分的打眼。 他手握一柄钢叉,骂骂咧咧就冲了过来,“夭寿啊!我阿娘说我今年要跪在小姑娘的石榴裙下!就这么一个女的,偏生叫我碰上了。” 段怡挑了挑眉,长枪一震,朝着那络腮胡子的大腿根猛刺过去,“你阿娘说话,有点东西。” 那壮汉大惊失色,一下子跌落下马,摔跪在了地上,段怡手片刻不停,一枪刺去,直接封了喉,感到身后有人来袭,她朝后一仰,一记回马枪将身后之人,刺了个对穿。 鲜血喷溅出来,溅了段怡一脸。 她胡乱的抹了一把,朝前看去。 虽然有弓箭手相护,让那些周兵不能快速的来攻城,可是,你有箭,人家也有盾,这一会儿的功夫,周军的前锋部队,已经越发的逼近,快要到城楼之下了。 她想着,朝着城楼上看去,吹响了口哨。 城楼之上站着的祈先生,竖起了一柄红色的大旗,在空中摇了摇。 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巨大的炸裂声。 只见先前还一马平川的锦城门口,突然之间裂开了一条缝隙。站在上头的周军,大呼一声,整个人掉落了下去,那后头跟上来的人,想要停步,却是已然来不及。 周军攻城的战鼓擂得响彻云霄,后头的士兵猛头朝前冲,那在裂缝边缘,刚刚才庆幸自己停下了脚步的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被后头的蜂拥而来的人潮,挤了下去。 “有刺!有刺!里头有尖刺!”周军的哀嚎声响起,整个已经乱了套。 正在此时,锦城的大门打开了去,一群军士冲了出来,朝着已经愣住了的周军猛砍了过去。 中军的段文昌同三皇子见势头不好,立即鸣金收兵,溃逃而去。 段怡拍马欲领军追过去,城楼上的顾从戎,却是朗声道,“穷寇莫追。” 他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些死的去,也同我们一样,都是大周的子民。若非万不得已,孰想走到这一步?将能救的救起来,不能救了,也别让他们横尸街头。” 段怡瞧着,到底没有说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 除了充当急先锋,她第二个擅长的,便是捡尸。 毕竟她从军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同袍,从尸山之中刨出来。 “先救自己人!”段怡冲着老贾说道。 老贾嘿嘿一笑,按住了流着血的肩头,“段三可有受伤?放心罢,红的蓝的,咱虽然不会绣花,但还是分得清的。” 一旁的苏筠,背着一个伤兵,噔噔噔的跑了过来,他大声喊道,“段三,原来当年,你领着兄弟们在这里连夜刨坑,又整了个盖子,叫关老爷子搞了个什么机关,竟然是等着今日!” “不亏是段怡!当真是算无遗策!诸葛孔明见到你都要大呼一声,既生亮何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便被一个黑乎乎的馍馍给堵住了。 段怡感激的看想了崔子更,苏筠这厮,简直就是天下第一怡吹!吹就吹吧,听着心里舒坦,可你不能吹过头了啊!诸葛孔明听到都要呵呵了…… 她想着,翻身下了马,走了过去,“你打仗的时候,谁来叫骂,我师伯么?” 谷庼 崔子更点了点头,“我是主帅,不必下场,不似你,这么多年,仍是前军。” 段怡挑了挑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倒是倒着走,一去不回头。” “黄澄如何?可信了”,段怡又问道。 崔子更摇了摇头,“废物点心,无须用计,直接绞杀。” 他想着,看了一眼城楼。 敌人已经退兵,顾从戎已经下了城楼,同剑南军中的人,回府中议事去了。 “要不要同江南道结盟,等顾使公退位,你执掌剑南之后?”崔子更认真的说道。 段怡好笑的看向了他,“你就那么确定,你能够夺回江南道;又那么确定,我能够接管剑南?” 崔子更没有回答,却是同段怡并肩而行,反问道,“你认为我拿不回江南道么?” 段怡一愣,摇了摇头。 虽然崔子更如今落魄了,可她觉得,“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样的一句话,都是崔子更的真实写照。 崔子更若有所思的看了段怡一眼。 “你那个机关,只能用一次,只要有了准备,下一回他们使人带着一块木板,都足以解决后顾之忧。今日你们不追杀周军,实在是错失了良机。” “你瞧见了,这一只大军,不光是三皇子自己的的人,还有梁州军……有长孙凌在其中,荆州军不久也会调兵前来。等得越久,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多。” 她当然瞧见了,不然的话,也不会特意对黄澄说那些话,想要梁州军重新考量。 她想着,朝着四周看了过去,因为初战告捷,剑南军的士气很旺盛,一个个的都浑身是劲儿。可这样的情形,维持不了多久。 且不说各州府的军备实力相距甚远,就算大家伙儿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但是剑南道挨着吐蕃,剑南军大部分的军力,都被边关牵制着。不可能抽出全部的兵力,来打内战。 可是三皇子不同,他振臂一呼,给了周遭各道希望,会有越来越多人,想要来分一杯羹,不请自来。 段怡摸了摸马的耳朵,“这马儿朝风,是我舅父的战马。它年纪已经很大了,都说老马识途,它认识边关所有的路……我心中很矛盾,一边觉得它已经老了,应该荣养了。” “一边又觉得,他就应该死也死在战场上,这才是一匹战马最好的归宿。” 她说着,双目亮晶晶的看向了崔子更,“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不能又要求他是一个好人,又要求他不感情用事。” 顾从戎打外敌凶猛得很,可今日,那死在眼前的人,都是昔日同袍。 段怡正说着,都感觉一个大手,弹了弹她的头盔,她有些无语的别过头去,“找抽是不是?” “走了”,崔子更说着,翻身上了马,领着一群手下,飞驰而去。 段怡瞧着,无语的摇了摇头,牵着马朝着一条小巷子走去,穿过这里,有一家烧饼铺子,她还没有用朝食。 因为打仗的缘故,巷子里头安静极了,百姓们都在屋头听着动静,不敢出来。 段怡走了几步,突然神色一凛,长枪带着风声,朝着拐角处刺去。 “段三姑娘,不要动手,是我……我是陈鹤清……”来人说着,举起了双手,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第一四零章 江山为聘 段怡眸光一闪,伸手朝着那五皇子陈鹤清擒去,送上门的小命,不要白不要。 陈鹤清脸色一变,显然没有想到,段怡话都不说,立即翻脸。 他朝后退了好几步,却依旧没有段怡的手快,肩膀一下子被擒住,分筋错骨般的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张开了嘴,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是没有发出任何的叫声。 段怡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的看向了他,倒是个能忍的。 也是,若非能忍,又怎么能够给杀父仇人当儿子,还扮了那么多年三皇子身后的走狗小丑。 正在这个时候,一股劲风袭来,一柄细细的长剑,从巷子里伸了出来,朝着段怡的手腕刺了过去,段怡手一松,陈鹤清捂住肩头跌落在地。 “我还当你是个英雄,敢在这个时候返回锦城,没有想到,还带了帮手呢。” 说话之间,从那巷子的拐角处,又走出一个人来。 他生得颇高,瘦得像是一根竹竿似的,手中拿着一根筷子般粗细的长剑,面具遮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楚他生得是什么模样,只不过他的鞋子之上,同当初的段思贤一样,都绣着金波。 面具人没有说话,将陈鹤清从地上扶了起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陈鹤清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冲着段怡笑了笑,“段三姑娘,某是来解锦城之危的,对你们没有恶意。你这般聪明,合纵连横的故事,不会没有听过。” “便是三国争霸,那刘备同孙权不也曾经联手,让曹操败走华容道?”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城外,“如今周军围城,那长孙凌你也瞧见了,荆州,襄阳的驻军,都在往这边赶。旁边黔中道,亦是在往锦城增兵。” “我知晓姑娘还有顾使公,能征善战。但是双拳难敌四手,锦城被围,吃喝都是难事,迟早会要城破的。我有三十万大军,若是同姑娘里应外合……” 段怡听着,举起手来,哈哈笑了起来。 “你吹的这个牛,我刚刚才吹过!你这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到吹牛祖师面前吹起来了啊!” “三十万大军,藏在我蜀中的山里头喝西北风画冥钱不成?你若是有三十万大军,还来我这里合纵连横?你怕不是直捣黄龙,将今上的脑壳砍下来当球踢。” 陈鹤清显然不适应段怡说话时噼里啪啦的语速,像是这蜀中的风味一般,十分的呛人。 “即便是现在没有,可一旦遗诏公之于世,我父王曾经的旧部也好,还有那些本就不满今上的朝臣也罢,都会纷纷响应,到时候,三十万大军,便不是空话!” 陈鹤清说着,目光深远的朝着青云巷看了过去,他朝着那个方向,认真的鞠了一躬。 “段统领于我有大恩,这一点,我陈鹤清铭记在心,永世难忘。他有许多儿女,可只在我面前夸赞过你。我父王仁慈有德,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谷紲 “我的母亲,乃是罪臣之女。家中落罪之后,她便流落到了教坊,她不堪受辱,自尽之时,恰好被父亲救下。恰逢黄河大水,先帝遣了我父王前去治水。” “待回来之后,天地已然变色……韩王贪花好色,广纳后宫,因缘际会之下,母亲进了宫……” 陈鹤清说着,自嘲的笑了笑,“兴许是苍天有眼,让我父亲不至于绝后。韩王暴虐,宫中苦不堪言,你父亲找到我时候,我正在宫中的一角,同一只狗争夺鸡腿吃。” “下人们拜高踩低,我时常吃不饱肚子。那日是三殿下生辰,我好不容有了肉食,我偷偷的藏了一只鸡腿,想要拿回去,可走到半道儿,便掉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狗,一口叼了去……” 陈鹤清说着,握了握拳头,“那时候我便暗自发誓,总归有一日,我陈鹤清一定会成为人上人。东宫太子已死,三皇子陈铭,是个没有野心的废物,韩王已经老迈……” “段怡!”陈鹤清转过头来,认真的看向了段怡,“我来这里,一来,是想要来祭拜你的父亲,我陈鹤清绝非那等无情无义之人;二来,我想要向你求亲。” “之前想让你落水的事,实在是情非得已,我若不废物一些,早就被人弄死在了皇宫里。我在这里,郑重的向你道歉。” “我陈鹤清对天发誓,若是你愿意嫁我,我愿以天下为聘。你助我拿到这江山,我保证我陈鹤清这一生只有一个皇后,那便是你。” “我们可以一起在锦城大败周军,然后调转枪头,一口气打到京城去。有先帝遗诏同河山印在,我便是正统,并非是谋逆,而是拨乱反正,肃清朝纲!” 陈鹤清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他还应景的竖起了两根手指头,做了那对天发誓状。 见段怡在沉思,他赶忙趁热打铁道: “段怡,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应该被困在锦城这一洼之地。到时候,你我携手共治天下,岂不是快哉?” 段怡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真的有那么厉害么?我怎么不觉得?我其实只是锦城的一个小木匠,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陈鹤清一听,激动的朝前一步,“不,段怡,你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加有本事!” 段怡摸了摸下巴,揶揄的看向了陈鹤清,“被你这么一说……我有点飘了啊!” “我一有河山印,二有剑南军,三能文能武……姑奶奶啥都有了,何不自己争天下?大周江山很好,我要了!至于你……拿口画饼多少有些不干净,何不下了阴曹地府,再天天画……” “人阎王爷一看,好家伙,这画出来的饼子,多像烧来的纸钱!都是糊弄鬼的啊!” 段怡想着,猛地朝着陈鹤清攻去,“就你这么个小鸡崽子,还想要姑奶奶拿河山印,先帝遗诏,整个剑南道当陪嫁……你怎么不照照镜子……” “哦,不对,就你那比盆大的脸,镜子都装不下你。我何不直接杀了你!再随便寻个人来,说他才是郑王遗孤,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姑奶奶做那皇上皇,岂不是痛快?傻缺!” 第一四一章 与虎谋皮 那站在身后的黑衣人大手一抓,将陈鹤清推到了一边,一把架住了段怡的长枪。 他的长剑虽然极细,瞧着软趴趴的一晃一晃的,但是兵刃交接的时候,那触感竟然同普通的长剑无异,段怡皱了皱眉,想起了段思贤那柄可以分成两柄剑的长剑…… 这陈鹤清身后,一定有一个擅长铸造诡异兵器的大师。 黑衣人细剑舞得飞快,几乎可以说是密不透风。 段怡一瞧,长枪朝着下路猛扫过去,那黑衣人没有办法,在空中一翻,将陈鹤清暴露了出来。 就是这个时候! 段怡长枪直直的朝着那陈鹤清的胸口刺去,他大惊失色,想要往后退,却发现他早就已经贴在了墙上,无路可退。 长枪猛刺下去,陈鹤清慌忙闭上了眼睛,跳开的黑衣人猛扑回来,以背挡枪,替陈鹤清挡了一回。虽然同样是顾家枪法,但是人的性情不同,使出来得功夫风格,便是大不相同。 段怡的功夫,只有三个字,快很准。 那一枪下去,直接击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闷哼出声,一把提起陈鹤清,猛地翻墙,进了小院子里。 段怡见状,脚轻点地,立即追了上去,一跳进那小院子,却是愣住了。 只见那大柱子之上,绑着一对夫妻,他们口中都被破布塞着,瞧见二人来了,呜呜呜地流着泪说着话……在他们身下,一滩血迹。 墙院一角一只大黄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段怡长枪一挑,将那妇人口中的破布挑了出来,那妇人立马哭出了声,“姑娘,救救我家二蛤吧,之前有两个强人跑了进来,将我们一家给绑了,他们打伤了我家二蛤……他流了好多血,就快要死了。” 妇人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我们家大蛤前些年病死了,就只有二蛤这么一个孩子了。姑娘,姑娘救救他。” “刚才那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段怡说着,到那柱子后头一看,果然瞧见那上头绑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昏迷了过去。 段怡皱了皱眉头,长枪一挑,挑断了绳索,那孩子软软的滑倒在地。 妇人慌忙解了身上的绳索,跑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孩子,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段怡看了看地上的血迹,给了知桥一个眼神,知桥立马循着血迹追了过去。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替那孩子清理了伤口,又倒了金疮药包扎了起来。 随后往他的嘴中,塞进去了一颗药丸,将那孩子一把抱了起来,“城门口有军中的郎中,我骑马领着他去,你们快快跟过来。” 那对夫妻见段怡抱着孩子飞快的跑了出去,朝着地上猛磕了一个响头,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追着那战马朝风,朝着城门口狂奔过去。 正在给战士们包扎伤口得祈郎中,见到段怡去而复返,皱了皱眉头,“你不是想要回去看段铭么?怎么地,段铭叫崔子更打断了腿,变得矮了?” 他说着,不满的指了指躺着一地的伤员,骂骂咧咧的说道,“一个个的都是活菩萨,累死老子了。啷个晓得这些人今日救了,明日会不会把我脑袋砍了去。” 段怡见他接过孩子,仔细的把起脉来,轻轻一笑。 谷鈳 “先生救都救了,还骂人作甚,旁人本来有了七分感激,倒是变成了五分。” 祈先生翻了个白眼儿,“我要那感激作甚?你的袍子上怎么沾了新血,城中可没有仗打!” 说话间祈先生已经把完了脉,他唰唰唰的写了个方子,递给了一旁的小药童,“死不了。把这孩子抬出去,给他照着这个方子抓药。服上几日,小命无碍,服完了再去保兴堂抓些温补的药。” “把失去的血给补回来。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 他说话声音极大,显然是说给追来的夫妻二人听的。 那对夫妻接过孩子,抹了吧眼泪,跟着药童抓药去了。 “陈鹤清尚在锦城之中,刚刚来寻我,想要同咱们联手,先解锦城之围。然后娶我过门,待他做了皇帝,我做皇后。”段怡凑到了祈郎中耳边,低声说道。 祈先生手一抖,手中的金疮药瓶险些掉到了地上。 他朝着四周看了看,领着段怡朝着一个人少的地方行去。 “这未必是坏事,咱们大可以今日先联合,待锦城危机一除,立马翻脸。” 段怡嘴角抽了抽,“先生,咱们这个门派,进门的时候不是把脸皮削了,不要脸了么?哪里还有脸可以翻?” 真是无耻之徒! 祈先生神色淡定,“削下来了才好翻脸啊,跟翻煎饼似的,你说容易不容易?看来你是没有应。” 段怡点了点头,“且不说我外祖父一身正气,是一万不会同意先生的办法的;人家也不是个傻子,不可能不割你一坨肉。而且……” 段怡说着,嘲讽的笑了笑,“虽然陈鹤清绝非善茬儿!虽然段思贤杀我舅父,还有乔家满门,是在几年之前,他那时候年纪小,未必就全是他的主意。” “但是,有什么样的主帅,便有什么样的兵。郑王是个好人,可不代表他的儿子,也是个良善之辈。同这样的人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顾从戎为人正直,所以整个剑南军都军风清正,不善诡计。 金波黑衣人们,个个下手狠辣,对待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都是乱杀一通。陈鹤清心中藏着滔天恨意,这样的人,若是做了高位,十有八九是比如今的皇帝,还有惨无人道的暴君。 祈郎中听着,欣慰地看了段怡一眼。 “长进了,总算老夫没有白教”,他说着,朝着城墙看去,神色正经了起来,“那陈鹤清什么的,是日后之事,现在眼前,是三皇子的周军。” “三皇子头回领兵,便吃了败仗,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便是他不想,他的幕僚也会逼着他很快下一次进攻,找补回来。而且这一次是靠取巧打了胜仗。” “周军没有见过,一时慌乱。等回营整顿,很快便会恢复。” “是以,不光是他们急,我们更急!先前我倒是忽略了,你同我说陈鹤清的事,我方才想起来。当时你祖父的车马进城,那可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们自己个逃出了城,那么剩下的那些人呢?陈鹤清可以在城中兴风作浪,他们自然也可以搞得锦城鸡犬不宁。” 第一四二章 深夜之计 段怡狡黠一笑,冲着祈先生眨了眨眼睛,“先生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正是那陈鹤清提醒了我,偌大一个锦城,说什么滴水不漏,苍蝇都非不出去一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城中细作又没有被捆住手脚,剑南军也不可能在城墙四周手拉手人挤人的站着,想要出城传递消息,不说易如反掌,那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咱们要的,就是让他们传出消息去”,段怡说着,附到祈先生耳边嘀咕了起来。 祈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段怡的肩膀,“死者为大。你父亲虽然恶贯满盈,死不足惜。但说到底,是你的亲生父亲。” “便是不顾念父女之情,也得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听先生一句劝,回去买口好棺材,将他好生的安葬了。你母亲是个不顶事的,小弟又伤势未愈,只能靠你这个做女儿了。” “你若是背上了大不孝的罪名,岂不是像那崔子更一般,遭人唾弃?到时候天下学士,孰人敢来投?别说人了,便是猫儿长大了,那也得学会哭耗子这事。” “别拗着了,去罢。不用风光大葬,至少让人入土为安。” 段怡黑着脸,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勉强的点了点头。 她朝着祈先生拱了拱手,翻身上了马,一扬鞭子,快速地朝着段府奔去。 整个青云巷都静悄悄,除了段家老宅,还有巷子最深处崔子更的宅院,其他门前的灯笼都黑漆漆的,昨夜还夜夜笙歌,一片繁华的青云巷,不过一日,便像是死寂了一般。 段怡下了马,收回了视线。 段家的门房见她战袍上头一身是血,有些怯怯的走了过来,“三姑娘,咱们锦城不要紧吧?老爷同夫人逃走了,那些京城里来的人,都不晓得怎么办,跑出去了,又跑回来了。” 段怡并不意外,先前段文昌回来之后,这里里外外的,都被他换成了从京城带来的用惯了老人。现如今他们自己个跑了路,扔下来的那群人,离开段家,没有身契在,那就是逃奴。 有那怕被清算的,便是跑了,多半也只能灰溜溜的回来。如今锦城生死攸关,谁会乐意收留敌军的下仆? “好好的守着,若是军中有人来寻我,让他直接去仙福堂。至于其他人,管他做甚?” 门房乖巧的点了点头,“奴晓得了。” 段怡朝前走了几步,朝着一株老桂树说道,“江妈妈藏在那里做什么?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怎地京城来的那些婆子,已经把你驯乖了么?” 江妈妈快步上前,朝着段怡讪讪地笑了笑,“姑娘说的哪里话,我瞧着姑娘长大,对姑娘那是忠心耿耿的。老奴来这里,是想要告诉姑娘,铭哥儿已经醒了。” “他让夫人给老爷换了衣衫……如今外头的铺子都关了门,他想要老奴去拉个棺材回来。这姑娘没有发话,老奴自是不敢听的。” 江妈妈说着,缩了缩脖子。 段怡十岁不会功夫的时候,都能够把她拿捏得死死的,何况是现在? 谷軳 她这个人,最是会看风向了,兜兜转转的,她算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段家老宅,到底是这位段三姑娘说的算的。 段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唤人去关家的铺子,便说是我要棺材,择个好些的。把灵堂搭在仙福堂里。没有宾客,不要声张。” 江妈妈松了一口气,对着段怡行了个礼,“姑娘仁慈。” 关家的铺子,满城到处都是,江妈妈是个办事利索的,待段怡沐浴更衣完毕,那棺材灵堂,便全都已经准备好了。 仙福堂里静悄悄的,顾杏同段好搀扶着一脸惨白的段铭,站在棺材的一个角落里,像是三个化成了石头的大柱子。 听见段怡的脚步声,三双茫然的眼睛,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小弟伤可好些了?你知道是父亲伤的你吧?你本来身子就不好,不如回去好好躺着。放心,我会安排人将父亲给安葬了。” 段怡说着,眯着眼睛看向了顾杏同段好,“母亲看着我作甚?难不成觉得我是上坟大宗师,等着我来传授烧钱大法?” 她说着,走到了那刚刚写好的灵位前,插上了三炷香,又指了指地上的火盆子,“乐意烧便烧,不乐意烧,回去睡觉,唤旁人来烧。” 顾杏听得眼眶一红,她拍了拍段铭的手,“铭儿听你姐姐的,回去歇着罢,我在这里守着便好。是我杀了他,就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罢。” 段铭手轻轻一颤,寻了片蒲团,坐了下来。 段怡见他不走,亦是没有劝他,顾杏拉着段好,坐在火盆子旁边,一边烧纸,一边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兴许是瞧着里头太过清冷,顾杏身边的掌事妈妈,硬着头皮走了进来,跪到她身边,帮着她烧起纸来,她一边烧,一边咿咿呀呀的唱起丧歌来。 有了一个带头的,又陆陆续续的来了一些人,这灵堂总算是像个样子,热闹了起来。 段怡坐在段铭旁边的蒲团上,眯着眼睛,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三姐姐可是还有军务在身?多谢三姐姐,我没有想到你会……”段铭凄然一笑,他好似一夜之间成熟了继续,瘦弱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上让人心中发颤。 段怡不忍心的揉了揉他的脑袋,“父亲伤了你,你不恨他么?” 段铭摇了摇头,“怎能不恨呢?只不过,人死如灯灭。小时候有一年看花灯,父亲肩着我,我手中拿着一块小兔子的糖人啃,阿娘平日里管得严,不会让我吃这些。” “是以我很舍不得,一直在那里舔舔舔。后来糖人碎掉了,落在了父亲的头发上……虽然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同我这般亲近过,可是那件事,是我心中,为数不多的幸福的回忆。” 他说着,看向了段怡,“倒是三姐姐你,父亲几次三番想要杀了你,你恨么?” “恨,因为我没有什么幸福的回忆”,段怡说着,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行去,若非是有大计在身,她管段思贤烂在哪里…… 她又不是什么三圣母转生。 段怡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对气喘吁吁跑来的苏筠说道,“怎么样,都准备好了么?” 第一四三章 虚虚实实 苏筠重重的点了点头,他朝着四周看了看,见这灵堂之中有好些人,拽了拽段怡的衣袖,将她往外拉出来了一些。 “探子来报,说周军人心溃散,就在离锦城不远处安营扎寨。这么久功夫,不见炊烟,显然连造反的时间都没有了。” 苏筠说着,又道,“使公赞同祈先生之策,今夜子时三刻,咱们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段怡闻言,拉着他走到了院子的墙角边,“夜袭讲究是一个奇字,你可莫要叫人看出端倪。” 苏筠朝着段怡行了个礼,快步地朝外跑去。 …… 夜深了,锦城里静悄悄地,夜游的歌姬好似一夜之间全都从了良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市之上,空闹闹的,只留着门前的灯笼,随风飘荡着。 除了那策马而过的军爷,便只有狂吠的野狗。 周军大营之中,一个魁梧无比的壮汉,忍不住打了个瞌睡,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骂道:“怎么来不来,老子都趴了八个时辰了。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趴在地上,像是躺在河里似的。” 他说着,摸了一把地上的土。 北地的土,干得起灰。这里的土,眼睛瞧着是干的,可一躺下,冰冰凉的,一股子湿气直接往人骨头里钻,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那个叫做张三的小兵,心不在焉的听着他的话,抬手快速的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没好气的说道,“老子怎么晓得,说是子时三刻,现在子时都要过了,也没有见剑南军来袭。” 他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将手伸进了裤腿之中,摸索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一个东西来,“他娘的,什么鬼,痒死了!” 张三迷迷瞪瞪的摊开了手掌心,这一瞧,差点儿没有把自己的魂给吓掉! 只见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条黑得发红的蜈蚣,那蜈蚣被抓着,扭来扭去,看上去十分的狰狞。 张三猛的一扔,从地上蹦了起来,抬起自己的大脚,对着那蜈蚣死劲的踩了起来,“有虫有虫!” 旁边的壮汉被他吓了一个激灵,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按倒在地,“你想死么?不要嚷嚷!咱们现在在埋伏。” 就在造饭之时,城中探子来报,说是剑南军今夜子时三刻要来袭营。 于是他们草草的用了饭,待天一黑,便遵从命令,在营中埋伏着,等到敌军入营之后,再来一个关门打狗,一雪前耻。 可等了这么久,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上眼皮同下眼皮,都要粘在一块儿的,敌人的毛都没有瞧见一个。 正在这个时候,马蹄声响起,张三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李四,快趴好,来了!” 就在他们强打着精神,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只见着那火把,从大帐开始,逐渐的点亮了过来,百夫长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睡去了睡去了,今夜剑南军不会来了。” 那李四是个会来事的,他原地跳起,一把搂住了那百夫长的肩膀,“王哥,咱们可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感情咱们就白趴了?这又饿又冷的……” 那姓王的百夫长又打了个呵欠,揉了揉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 谷鴞 “刚刚斥候来报,说是锦城中起了火,不知晓是哪路英雄,将剑南军的粮仓给烧了,他们自顾不暇,肯定不会来偷袭了!” 他说着,一把将李四推了开,嘀咕道,“娘的,老子不饿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昨儿个就一宿没睡,拼死拼活的往锦城赶,今夜还不让睡。” “书生懂什么打仗,竟是会穷折腾,那个叫什么来着,纸上谈兵……”张三又跺了那死去的蜈蚣一脚,没好气的说道。 王百夫长一愣,四下里看了看,一脚踹在了那张三的腿上,“你小子一张大嘴巴,怎么管不住?你想要死,就自己个死去,别拉着老子!赶紧睡觉,明日还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说着,打着呵欠,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的,“这都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什么歪瓜裂枣,都征来凑数了……” 子时已过,折腾了一宿的周军士兵,沉沉地睡了过去,偶尔树上蹲着鸟儿,鸣叫几声。 张三睡着迷迷瞪瞪的,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剑南军粮仓里的大米都被烧成饭,上头一层白嫩嫩香喷喷的,下头一层,是金黄酥脆的锅巴。 他兴高采烈的伸手去抓,可那饭团刚伸到嘴边,便变成了一条蜈蚣。 他吓出了一声冷汗,猛得坐了起来。 见着旁边人的呼噜声,张三没好气爬了起来,朝着外头走去,一出门去,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只见白日里方才见过的那个女杀神,正冲着他笑。 她的长枪之上,穿着一个巡逻的士兵,鲜血淌在了地上。 敌袭!不是子时三刻,是寅初! 可他的话还没有喊出口,就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剧痛,张三艰难的低下头去一看,只见一把长剑横在他的脖子之上,他死了…… 崔子更收起了剑,瞪着段怡一眼,抬手指了指前方,那里是周军的粮草所在,也是他们今夜的目标。段怡点了点头,摘下了一支火把,脚轻点地,踩上了崔子更的肩头。 她抽出背上的长弓,瞄准了方向,将那火把朝着粮草堆射了过去…… 哄的一下,那粮草瞬间腾起了火来,火光一下子照亮了半个军营。 像是有了指引似的,带着火的长箭,瞬间射了过来,一个又一个的帐篷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紧接着,一群拿着长矛得骑兵,横冲直撞的冲了进来…… 帐篷里的李四听到了动静,赶忙拿起了帐篷里的大锣,砰砰砰的敲了起来。 “你还不下来,你要站在我肩头,当个活靶子吗?” 段怡摇了摇头,“你不懂,我这是一览众山小,看看这是姑奶奶打下的江山。” 崔子更无语,身子一抖,将段怡抖落了下来,段怡抽出长枪,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这人不行啊!才压这么一会儿,你就受不了了!” “废话少说,速战速决!”他说着,朝着周军营中砍去。 段怡啧啧了几声,快步跟上,“你怎地都不反驳了,莫不是要叛出师门?” 第一四四章 快闪回城 崔子更依旧没有接话,只见他脚步变幻得飞快,几乎每走一步,都能够收获一拨人头,待段怡追上他,他们两四周已经是安安静静的。 同不远处那些兵刃相接的声音,简直是天差地别。 段怡无语的长大了嘴,一个都没有漏给她好吗?这个人是发了什么疯? 崔子更甩了一把剑上的血,缓缓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说道,“你说行不行?” 段怡噗呲一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旁杀得一身血的苏筠,都好奇的看了过来,“段三,怎么了?莫不是你被人点了笑穴了?” 段怡朗声回了过去,“风紧,扯呼。” 她说着,将手指放进嘴中,响亮的哨子声响起。 先前冲进敌军之中,一通砍杀的起兵们,像是得训的鸭子,迈着整齐的步伐,嗖的一下,又从这营地火海溜走了。 那骏马随风,噔噔噔的跑了过来,段怡翻身上了马,奔了几步,见崔子更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老倭瓜刷绿漆,装什么嫩,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气性怎地比周公瑾还大?” 段怡说着,长枪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一把刺中了一个藏在营帐前,准备过来偷袭的敌军。 那敌军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段怡坐在马上,朝着那熊熊燃烧的粮草指道,“崔将军,瞧我此计可行?” 她说着,拍马而去。 崔子更愣了半宿,段怡骑在马上,意气风发。 他可以瞧见,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里头落入了万千灯火,点点繁星。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面色一沉,亦是翻身上了马,给自己的人马打了个暗号,一行人朝着周君营外撤走。 段怡刚到那营口,便调转了马头,一杆长枪横在了前头,此时离他们夜袭已经有了一会儿的功夫,剑南军骁勇,周军也非豆腐渣。 那长孙凌的大铜锤,已经横到了眼前,段怡心中一动,长枪直直的朝着长孙凌的胸口刺去,长孙凌起得急,只着了中衣,见状往后一躺,险险避开。 他刚要一起身,就瞧见段怡的长枪横扫过来,嘭的一下,将他扫落马下。 长孙凌在地上滚了几滚,险些被马蹄踩了个正着,他呸呸的吐掉了口中的土,看了一眼段怡身边的知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抱着自己的大锤子,喘着粗气,躲到一边去了。 段怡瞧着,抽了抽嘴角,从未见过如此拙劣的演技! 她陡然想起,当初在青云山打架,长孙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毁了一片林子,便不觉得奇怪了。 周军此时已经调转了过来,纷纷朝着营口奔来,段怡并不恋战,瞧见追上来崔子更说道,“崔将军那么行,同我一道儿断后呗。让小妹也瞧瞧,什么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崔子更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段怡,调转马头,同她一左一右的并列开来。 段怡身后跟着知桥同苏筠,崔子更身后则是跟着东平,还有一个名叫朱鹮的小将。 再往后去,是一排占据了高地,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谷債 “哟,兀地你们大战,连甲衣都不穿,一个个的穿着白色中衣,像是披麻戴孝似的。怎么着,晓得自己个一会儿会死,提前给自己祭奠上了?” 段怡嘴一张,那周军攻来的大将更是怒从心头来,他提着一把金丝大环刀,猛地朝着段怡的脖子砍了过去,“老子名叫徐易,家中祖传八代的刽子手,老子只杀人,不拜人!” 段怡眼眸一动,瞧见他张大的嘴,还有那后头跟着的,一个个怒发冲冠的大周将士,嘿嘿一笑,一个纸包扔了出去,那徐易是个易怒的性子,抬刀一劈,红色的粉末飞来了出来…… 这个时候,他们方才发现,今夜有风。 段怡站在上风口,而他们站在下风口……那徐易被喷了个正着,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像是杀猪一般嚎叫起来。不光是他,营口的追兵被喷了一脸。 “走!”段怡并不恋战,拍马转身。 身后的弓箭手,数箭齐发,遂拍马狂奔而去。 崔子更同段怡并驾齐驱,一下子发现断后的这一波弓箭手,所骑战马十分特殊,“你早就安排好了,人人胯下皆是良驹!” 段怡一张嘴,风灌了一口,“你不也是一样么?我瞧东平同朱鹮跑得也是极快。” 崔子更摇了摇头,“我的军中,没有孬马,无须刻意准备。” 段怡呵呵一笑,有钱了不起? 一个被扫地出门的破产富二代,竟然也在她的跟前,炫起富来! 更气人的是,她的确没有崔子更富有! 这些战马,还是千挑万选的,从老贾那支队伍中,挑选出了的最上等的好马,当然,也就只有这么些好马了! 待狂奔了一阵子,那身后的马蹄声,渐渐地小了。 段怡松了一口气,身后的衣襟都汗湿了,将马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崔子更瞧着,也调整了速度,他眯了眯眼睛,注意到段怡鬓边的汗珠子,轻声道,“我以为你成竹在胸,不带怕的。” 段怡白了他一眼,“火烧粮草,一是为了让周军着急上火,在援军到来之前,再次发起攻城战,如今咱们还算势均力敌,直接打未必会输,可等大量援军来了,就未必如此了。” “二来,咱们奇袭,虽然杀了个人仰马翻,大获全胜。但到底不过是周军的九牛一毛。杀进去容易,脱身可不容易。粮草辎重被烧,大量的军士都会被叫去灭火,这样这么断后的压力,便小了。” “我又不是那庙里金刚不坏的佛像,怎么就不怕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河山印,我还没有转手卖出高价,富贵一把!又岂能早死?” “再说了,我才刚得了灵机,尚未来得及好好撸呢!” 段怡说着,惊呼出声,“啊!灵机被你抱走了,还没有还给我!” 段思贤死的那天晚上,崔子更把它的小灵机抱走了,便没有下文了。 她就说怎么这般奇怪,好似身边少了什么似的。 崔子更清了清嗓子,“我那院子里,有一阵片竹林,且又挨着青云山,它住在那里,有吃有喝有玩,快乐似神仙。左右这几日,你要在军中,无暇顾及,便放在我那里好了。” 他不想说,自从榻上有了食铁兽,睡觉都香了。 第一四五章 再见段淑 到了此时,那周军大营中的人,方才从乱糟糟中寻到了秩序。 段文昌被人搀扶着,穿着雪白的中衣,走了出来。战甲草草的披在他的身上,浓烟将他熏得有些烟熏火燎的狼狈,他愤怒地将手中的长剑一掷。 “段怡带的人不多,咱们的数量乃是她的数十倍,是以她只敢骚扰一二,便落荒而逃。给我追上绞杀了去!” 他说着,愤怒的朝着另外一边看了过去,“还愣着做什么,救火啊!” 夜间的山风吹了过来,仿佛烈火喷油一般,将那粮草烧得更烈。那救火的军爷呸了一口,骂道,“斥候还说那剑南军的粮草烧了,真他娘的瞎了狗眼了!” 谁都知晓,他们中了段怡的奸计了! 什么子时三刻来攻,什么锦城大火烧了粮草,都是她故意放给细作听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让他们熬到半夜三更,实在是困得不行,躺着入梦之时,夜袭。 三皇子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血腥味夹杂着火烧粮草的味道,让他隐隐有些作呕。 他抿了抿嘴唇,拍马到了段文昌身边,“段相,可否离开锦城,回京都去。就算……” 就算他拿不下锦城,也拿不到河山印,更加拿不到那劳什子遗诏,陛下的儿子里,也只剩下他,是可以入主东宫的了,更何况,他压根儿就不觉得,做储君是什么好事。 段文昌的脸色愈发的阴沉,他强压住了心中的怒气,“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虽然剑南军来的人并不多,但是周军已经两连败,越是这样,就越要大获全胜,不然的话,屡战屡败这四个字,要永远的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他一片雄心壮志,奈何三皇子他不思进取!竟是那扶不起来的刘阿斗! 段文昌想着,不由得想起段思贤来,早知道……他按住了自己荒唐的想法,朝着一旁慌慌张张的大管家瞪去,“发生了何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庄子上么?” 知晓段怡拿了河山印之后,他便立即出了城,如今家中女眷,都住在附近的一处庄子上。这老管家是他在京城便用惯了的,忠心耿耿得很。 那老太监着急上火的凑到了他的耳边,“二姑娘,二姑娘不见了……” 段文昌一愣,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四周。 到处乱糟糟的,一大堆人取水救火,嘈杂得不得了。同袍的哭泣声,伤员的哀嚎声,还有清点人数的百夫长的怒吼声,夹杂在一起,几乎片刻也不得宁静。 “偷偷去找,若是天亮了还找不回来,便算了。”段文昌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老管家一愣,有些犹疑的说道,“相爷,那可是二姑娘……二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这蜀中多山匪,若是叫人掳了去,怕是要遭大罪的。何不派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是一瑟,瞧着段文昌锐利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 “老奴知晓了”,他说着,轻叹了一口气,告退了去。 “没用的东西!” …… 谷聚 那厢段文昌气得肝胆欲裂,这边段怡同崔子更跑出了残影。 “有火把朝着这边追来,周军并未放弃,应该是我祖父,重整了大军追了过来了。” 段怡心中微沉,虽然隔的距离颇远,但的确是能够看到,有灯火朝着这边移动过来。 崔子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追不上了。你祖父虽然老奸巨猾,做到了相公之位。可是他并同三皇子,都是头一回上战场。再往前去,就到了锦城的范围之内。” “他们便是追上了,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可以给我们庇护,让我们安然回城。甚至于城中的剑南军出城来,反过来给他们包了饺子。” 段怡点了点头,突然勒住了马头,“苏筠,你们先回城去。我一会儿便来。” 她说着,转头朝着一旁的小树林中奔去,跟在她后头的崔子更一瞧,给了东平一个眼神,亦是跟了上去。 树林之中,影影绰绰的。 今夜有云,月光并不亮堂,看上去忽明忽暗的。 段怡放缓了步子,突然之间长枪一指,直接朝着一株老槐树身后刺去,那树后之人惊呼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是你二姐姐”,崔子更将火把凑近了些,面无表情的说道。 段怡赶忙翻身下马,将段淑扶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了段淑的肩膀,怒道:“打仗呢!你跑出来作甚?想要送死不成?也不照照你那张脸,平时的聪明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你不想当国舅夫人,倒是想要当土匪婆子不成?” 段淑脸色惨白,显然一路上吓得不轻,她瞧见段怡一身是血,嘴唇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你……你……你没有受伤吧?我听说……听说你母亲杀了父亲……” “我喝了祖母那儿的银耳莲子羹,便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不在锦城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横了她一眼,“我没有受伤,你有何打算,是要跟我回锦城?” 段淑摇了摇头,她咬了咬最初,颤抖着手,将一张纸递给了段怡,压低了声音,“我听到……听到有人给大姐姐献策,说是可以让城中细作,在井水中下毒……” “我劝不住大姐姐,今日早晨,周军落败的消息传来。大姐姐已经准备领着那个人,去见祖父了。这城中不光是有士兵,还有无辜的百姓……若是井水有毒,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了殃去。” “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这是那毒药的方子,我坐在旁边,瞧了一眼,给记了下来。给你,不知道有没有用,你拿着。” 段淑说着,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段怡,“三妹妹,你可千万不要死了!” 她说着,擦了擦眼泪,“我快走罢,本来我还想着,要怎么才能把这个给你的,但是没有想到,半道儿瞧见了你……这兴许就是天意吧。” 段怡一愣,将那张纸塞进了怀中,“不如你直接跟我回锦城?” 段淑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嘴唇,“你们刚刚袭击周军大营,长孙凌没事吧?” 一旁的崔子更听着响动,提醒道,“段怡,该走了。” 第一四六章 忠义长孙 虽然他同段怡功夫不错,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被周军追上,那一命呜呼也是迟早的事情。 透过树林都能够看到,先前还是豆大一点的火光,已经越来越近了。 段怡一把抓住了段淑的手,加快了语速,“他好得很,除了滚了一身的泥。” “你同我回锦城。兵荒马乱的,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处处都是危险。” “而且若是三皇子采纳了这个建议,却发现我们提前解了毒。到时候你的处境便十分难堪了。” “你在锦城,有我护着,若回那头……光是你突然不见了,这事儿都掰扯不清,闲言碎语骤起,会毁了你的清誉。” 她段怡不被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所束缚,但是段淑不行。 她是土生土长之人,她不看重自己的名声,可看重亲姐姐段娴作为未来太子妃的名声。 段淑踮起脚,瞧着越来越近的火光,指了指另外一侧的小树林,“我的马车就在那边,长孙凌派了几个人在我们庄子周围,有他们护着,我在天亮之前回去,便无大碍。” 段怡伸手一拽,直接将段淑提上了马车,段淑花容失色,惊呼出声,段怡却是拍马,朝着她指的方向奔去。 崔子更见状,莫不作声得跟了上去,没跑几步,果然瞧见那小树林子外头,停着一辆马车,有几个穿着荆州军军服的士兵,正围着那马车,见到段淑来了。 领头的那人警惕的举起大刀,拱了拱手,“段二姑娘,事情是办完了,要回去了么?” 段淑点了点头,红着眼睛在马上抱了抱段怡,“段怡,别死了。我还等着,你来喝我的喜酒呢!等我日后有了孩儿,还要跟你学功夫。” “我很喜欢锦城,也很喜欢你。一定要活着。” 段怡将她放下马去,等她上了马车,目送那马车已经远去了,方才轻声道,“你也是,要好好活着。” 她想着,调转马头,对着崔子更道,“跟上我。” 崔子更点了点头,两匹轻骑飞速的上了官道,绝尘而去。 待瞧见贾参军同苏筠等人已经进了城,段怡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在马背上猛的一跃,转过身来,拉弓射箭,这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追上来的徐易,鼻头红红嘴巴红红,被段怡那辛香料扑了一脸,到现在都没有好全,他眼睛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儿……刚朝前一步,就瞧见三支长箭从天而降,其中有一支,朝着他飞了过来。 他往后挪了一寸,那长箭直接快很准的钉在了他的马背上。 徐易大惊失色,“老子要是不后退这一寸!岂不是要做了太监去!最毒妇人心!她娘的小小年纪,怎地如此歹毒!” 段怡听着,转过身去,朝着他大喊道,“徐公公谬赞!” 徐易新仇加了旧恨,怒火涌上了心头,他想着,拍着受伤的坐骑,直接朝着锦城的大门追去,一旁的长孙凌瞧着着急上火,“徐兄,小心!” 徐易此时哪里听得进去半个字,可他刚一拔尖探头,便感觉的一股子杀气,仰头一看,只见那锦城楼上万箭齐发,顿时像那泄气的皮球一般,吓得肝胆欲裂。 他慌忙调转马头,心中那是后悔无比,段怡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要他热血上头,误入剑南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 谷侲 这两次交锋,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姓段的小娘子,不,姓段的女将军,同传说中的剑南军风格那是截然不同,她打仗只有一个章程:狡诈! 徐易想着,身子一转,转到了那马肚子之下,箭支射在马背上,马痛得嘶鸣起来,将他甩了出去,徐易在地上滚了几滚,听着第二波箭支来的声音,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腿一痛,像是要被人拽得脱臼了似的,他睁开眼睛一看,一眼瞧见的便是长孙凌那细得快要断了的腰…… 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定是要嘲讽几句,小白脸儿,比鸡骨头都软的东西…… 可如今……他万万没有想到,长孙凌会救他一命! 待被拖出了剑南军的范围,徐易方才喘上了大气来,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身,一把抱住了长孙凌,“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日后你小子,就由老子罩着了。” 长孙凌挠了挠头,一把将他推开了去,“你莫要抱我,我可是要娶亲的人了!” 他说着,耳根子一红,心中甜得能冒出泡来! 那徐易一听,挥了挥手中的大刀,“到时候你家开席,我去给你杀猪,我家祖宗八代都是白天杀人,晚上杀猪。” 长孙凌见他又活了过来,弱弱的说道,“杀不杀到时候再说罢!就是你后头的衣服都磨没了,剑南军都举着火把照着你笑呢!” 徐易身子一僵,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他就是这剑南道的风怎么不光凉,他还有妖气,前头不凉后头凉! 此时段怡已经上了城楼,她闻声哈哈一笑,朗声道,“徐公公,别把我家门前当净身房!兄弟们不耐烦听猪叫!” 徐易的牙齿咬得蹦蹦响,他们是从睡梦中醒来的,别说披风了,就是连外袍都没有来及穿,统统穿的中衣,现在有哪个能有多余的袍子给他穿! “老子要杀了你!” 长孙凌瞧着,挠了挠头,将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递给了徐易,“你绑在腰间吧,都是男子汉,光膀子没啥事,不光腚就行。” 徐易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长孙凌。 周军除了一部分是三皇子的私兵之外,其余的都是周边各道凑合来的州军。其中又要以黔中道占了大头,那梁州的黄澄可是嘚瑟得不行。 军功只有那么些,你拿了我便没有。这是难得的从龙之功,谁都想要拔了头筹。 而长孙凌,不过是赶了巧的无名小卒。之前,没有人把他放在眼中。 他这回没有说谢谢,只是重重的拍了拍长孙凌的肩膀,将那衣衫捆在了自己的腰间。 长孙凌远瞭城楼,轻声道,“下次你别把段三的话放到心里去,小心没有被箭射死,反倒被她气死。” 徐易一梗,竖起了手中的大刀,“还愣着做什么?回营去,难不成咱们要穿着中衣攻城!” 段怡站在城楼之上,听着那马蹄声渐行渐远,朝着东方看了过去,一轮圆日缓缓地升起,天地好似在一瞬间,亮了去。 第一四七章 用完就扔 段怡伸了一个懒腰,抖了抖胳膊,又抖了抖腿,振臂一呼,“哎呀呀,这隔得老远,都闻得到周军的炒米香!整得我肚子都饿了!” 那贾参军还有苏筠等人一听,都会心一笑,跟着起哄起来,“那段三你要请我们吃小面!” 段怡一把捂住了胸口,“光吃小面没得意思!我们去抓那细作做浇头!” “要得!”苏筠喊得响亮,跳得最高,兴高采烈的跟过年似的,“跟着段三有人吃!呸呸,有肉吃!哈哈!” 段怡嘿嘿一笑,冲着崔子更招了招手,“亏得我祖父跑得及时,叫我拿了遗产,不然把我吃垮了去!请你一道儿吃!放心,给你加个蛋!不然的话,日后都不好意思,叫你滚蛋!” 崔子更捂了捂额,没眼看是怎么回事? 他的眉头跳了跳,“你这是要过河拆桥,用完就扔?” 他说着,跟段怡并肩一道儿下了城楼,贾参军等人闹归闹,但却是十分的有序,同崔子更的手下,默契的一分为二,一列人行左边,一列人行右边,浩浩荡荡的下了楼。 段怡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肉干,递给了崔子更,“你还没有用呢,先扔用了的。那些细作,油都榨干了,剩下的都是渣子了,也该扔了。” 崔子更疑惑的看了一眼肉干,这几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同段怡在一起,从前可没有见过她身上带了这些,而且闻着一不麻,二不辣,净是咸香味儿,一看就不是锦城口味。 “这是哪里来的,吃着像是北地口味。我也会做这种肉干,我阿娘爱吃”,崔子更说道。 段怡咬了一口,“哦,刚才突袭周军大营,顺手拿的。” 她说着,语重心长的看向了崔子更,“唉,我算是晓得,你为何对这江山念念不忘了,因为你自能坑石头馍馍,而他们可以吃肉干……换做是我,我也看不得!” “一会儿请你吃腊肠,麻香得很。一入口去,保证里恨不得连吃三碗面!” 段怡说完,猛的回头,正了正色,“昨夜我吩咐你的事情,你都做好了吧?” 老贾收起了调笑的神色,“你放心,那群从京城里来的人,都叫人盯着,一个都没有漏掉,不过……” 老贾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不过锦城百姓众多,若是有其他被收买了的,那是防不胜防。” 段怡点了点头,“先将那些人,暂时关押起来。苏筠同我去看城中水源,知桥你去保兴堂请先生,然后把这张纸给他,叫他配出解药来。办好事之后,咱们去老牛那儿见。” 众人领命,四散而去。 …… 接下来几日,周军又来攻了好几次城,只不过都没有讨着什么好处。 崔子更站在窗边,看着外头的天色,水雾蒙蒙的,天上布满了乌云,眼瞅着便要下雨了。 他伸出手来,雨点快速的打落了下来,明明已经入了冬,可这雨还是来得又急又大,宛若盛夏。狂风吹着窗外的大树不停的摇晃,世界仿佛顷刻之间,便得黑压压的了。 一只鸽子摇摇欲坠的飞着,险些被风刮走了去。 谷皛 它有些艰难的落在了崔子更的手中,蹭了蹭有些湿了的毛。 崔子更将它接了进来,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了信来,抽出来一看,却是一声叹息。 那鸽子蹭了蹭,飞到了屋子里的一个横杆上,梳理起自己的毛发来。 风吹得窗子咣咣作响,崔子更伸手关上了窗子,走到了床边,段怡穿着甲衣,抱着灵机在那里呼呼大睡,她的睡相瞧着不怎么好,时不时的还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崔子更瞧着,忍住了伸手拨开她脸上碎发的冲动。 这几天段怡几乎是没有怎么合眼,布防,出击,又验遍了全城的水源,好在段淑的消息递得及时,他们一直派人守着所有井口,没有给人可乘之机。 锦城瞧着样样都还好,可是所有人都知晓,这种紧绷着的状态,绝非长久之计。 崔子更想着,伸出手来,推了推段怡,“段三,该起了!你还真是到哪里都睡得着,就不怕叫人给卖了去。如今城中吃食少,这么重的一头猪,可多得是人抢着要的。” 段怡打了个呵欠,缓缓地坐了起身,她揉了揉自己眼睛,“得了吧!猪都以为自己把别人卖了,还乐滋滋的数钱呢,其实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崔叔叔,不晓得什么叫做被人卖了还数钱么?” 她说着,揉了灵机一把,灵机被揉得不耐烦了,啪的打开了段怡的手,它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又对着段怡的手拱了拱。 段怡像是三九天喝了一杯热水似的,整个人都暖了过来。 她本来是想要来崔子更这里接灵机的,可一来见这家伙睡在榻上,便抱着同崔子更说了几句闲话,可灵机抱起来实在是太舒服了,它一直睡着,困意便疯传了过来,让她不知不觉有就睡着了。 尤其是它在崔子更这里,不光是干干净净的,还带着一股子好闻的香气,像是冬日里晒了被子之后,产生的那股子暖烘烘的阳光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 段怡清了清嗓子,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站了起身,然后离那床榻远了些。 崔子更瞧着,有些好笑,将刚刚收到了飞鸽传书,递给了段怡。 “你许久没有睡,本来不想叫你。但是军情重要,荆州还有黔中道的援军,已经同周军汇合了。他们粮草被烧了,在锦城久待不了。” “而且入了冬,天气会越发的寒冷,到时候还需棉衣等御寒之物,仗是越发的不好打。” 崔子更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同段怡各倒了一杯热茶。 段怡仔细听着,抱着灵机坐了下来。崔子更见她饮茶不便,将灵机抱了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而且,我收到风,说是五皇子已经离开锦城,直奔京城去了。” 段怡神色一凛,“所以三皇子心急如焚,拿下锦城一定会速战速决。是以今明两日,便会全力攻城。锦城能否保得住,就看这一战了!” 她说着,慌忙站了起身,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下去,又抓起了一边的长枪,“我去寻我外祖父,灵机还放在你这里。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崔子更瞧着她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 他在袖袋了摸索了一下,又摸出了一张飞鸽传书出来,静静地看了看,他摸了摸灵机的脑袋,喃喃道,“你阿娘是个傻子是不是?” 第一四八章 被包围了 雨越下越大,一直到夜里,直到夜里方才停了下来。 之前坑杀了无数周军的战壕,如今里头已经灌满了黄澄澄的泥巴水,那杀人的尖刺全都沉在了水底,变成了一条滚滚的护城河。 段怡站在城楼上,接过苏筠递来的鼓槌,腾腾地敲响了战鼓。 放眼望去,在“护城河”的那一头,密密麻麻的火把一望无际,像是夏日田野上的点亮了的萤火虫。所有的锦城人都知晓,这萤火虫,是会杀人的。 敌人援军已经到了,那是数倍于守城大军的敌人。 段怡的鼓敲得急促了起来,“城在,人在;城灭,人亡!” 城楼上的剑南士兵,跟着喊了起来,“城在,人在;城灭,人亡。” 这齐声的呐喊,在夜空之中回响着,直到许多年后,锦城的百姓的耳边,依旧响起这热血沸腾的声音。 “段三,周军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我瞧着祈先生同晏先生,摩拳擦掌好一会儿了,可也不见人来阵前叫骂……看他们抓耳捞腮的样子,都给憋坏了,这简直就是英雄没了用武之地。” 段怡收了鼓,听着身边小王爷苏筠的嘀咕声,没有搭话。 不是她不想回答,实在是她也不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文人打仗,就是不讲武德! 她正吐槽着,就听到那周军阵营之中,老头子段文昌扯开了嗓子喊道,“不必逞口舌之快,段怡巧舌如簧,奸诈无比,莫要中了套儿!直接攻城!” “恭喜段三姑娘,凭借一张嘴,闻名天下!” 段怡听着崔子更的风凉话,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儿,“师伯师兄如同冬日杂草,那都是废材,师门自然只能靠小妹发扬光大了!” 他们说着笑,可没有一个人笑,都死死的盯着那攻城的周军。 “本来我打算在城门之前泼油,可不想一场大雨下来,火攻是不行了”,段怡说着,声音沉重了几分,站在她身边的祈郎中,拍了拍她的肩膀。 说话间,那周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护城河边”,只见站在最前头的那一排士兵,噗的一声,将一张张的门板铺在了上头,瞬间搭起了一座座的“桥”。 几乎是毫无停滞,周军士兵已经兵临城下。段怡大手一挥,朗声道,“放箭!” 一瞬间万箭齐发,前头的那一拨被射死者十之八九,可是后头的士兵,并没有停顿,而是踏着同袍的尸体,继续朝前冲去。 即便是城楼之上的箭支密而不断,很快第一波周军士兵,已经到了城楼之前。 登云梯砸在那城墙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段怡神色一凛,等着面前的梯子上爬满了人,然后猛地一声喝,将一整个梯子上的人,全都给推了下去,她用余光一瞟,崔子更同苏筠,都按照她之前布置好的,相隔而战。 在他们三人中间,各站了两个守城的士兵,目前来说,还算是应对自如。 “段三!”一旁的老贾,脸涨得通红。 段怡一瞧,只见他那个梯子,已经上来了一个敌人的先锋军。 段怡二话不说,长枪一挑,将那厮猛挑落了下去,随即长枪一震,朝着旁边的登云梯刺去,只听得一声脆响,那梯子瞬间四分五裂,炸裂了开去。 老贾松了一口气,他前些日子受了伤,这会儿伤口又要裂开了。 “把老子得热油端来!”老贾说着,身后的小兵,立马给他提了一桶刚刚送上来的热油,他深吸了一口气,提起那桶,便朝下猛的倒了下去。 这一下子,城楼之下,传来了阵阵惨叫之声。 老贾木着一张脸,摸了摸手背上被溅出来的水泡,扭头看向了段怡,“段三,你确定使公不是弃城而逃,会折返回来救我们?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他的嫡系!” “你看看,这城楼之上,就只有我们这帮从青城山来的兄弟!便是我们个个都有三头六臂,那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虚张声势就像是纸老虎,迟早要穿帮的。” 段怡果断的摇了摇头,“祖父就算弃我而去,而不会对锦城百姓不管不顾!” 老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那城楼底下的周军,又如蝗虫一般,冲了上来。 段怡无暇他顾。 她从崔子更那头离开,便立即去了顾使公府,恰好瞧见那斥候,快马加鞭的入了府。援军已到,不日将攻城。剑南军大部分都在前线抵御吐蕃,锦城驻军,并不算太多。 比起那三皇子召集的周军,人数之上,那是有天壤之别。 若是想要取胜,必然要取奇巧之策。 他们商议之后,顾从戎身边的谋士黄先生提出了一条不成办法的办法。 顾从戎领着大军趁着这场遮天蔽日的大雨出城,从山路绕道疾驰,待周军攻城之时,绕到他们身后,杀一个出其不意。 段怡便领着一部分人守城,吸引火力。 兵行险招,本无人有异议。但是敌军攻势太猛,若是援军迟迟不来,那么迟早所有的人,都会像老贾一样…… 段怡想着,转过头去,沉声喊道,“先生!” 祈郎中摇了摇头,骂骂咧咧地摇着一个小旗子走了上来,“师兄,你行快些,又不是个瘸子!唉,想当年,我也是个心怀天下,志存高远的良善人!” “现在竟然像个作法的神棍,扬起了那要人命的招魂幡!祖上有灵,定是要指着鼻子骂我,活该我老祈家断子绝孙!” 他说得痛心疾首,可是眼睛却是盯着手中旗子的方向来看。 老神棍早就死了,临死之前也没有传功于他,他自是不可能搞什么招魂的把戏。 可他是一个郎中,一个擅长用毒,解毒的郎中! 他想着,见那旗子一直朝着自己的脸,等着等着,突然之间,那旗子的风向一转,变了个方向,朝着外头去了。 祈郎中顿时大喜,颤颤巍巍的提起了一个小木桶,掀开来露出了一桶白色的粉末,他屏住了呼吸,舀了一勺,朝着楼下倒去! 几乎是一瞬间,那粉末朝着城楼下的周军飞了下去,顷刻之间,那楼下竟然安静了下来。 第一四九章 娘家大礼 “愣着作甚?趁现在,放箭!”段怡见城楼之上的士兵也有呆滞,立马郎声呼唤道。 先前拿着长枪刺登云梯的那一拨人,朝后一步,歇了下来。 而后头的弓箭手,则是齐齐上前一步,朝着城楼之下乱射起来。 晏先生神色一变,忙伸出头去,见那城楼之下,周军睡到一片,其他的人,投鼠忌器,看着祈郎中手中的水瓢,迟迟不敢上前。 他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伤天害理之人!” 祈郎中瞥了段怡一眼,见她神色坚毅,神情复杂起来,“啊呸……不然呢,三宫六院了,还要在史书上写帝后情深么?那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这是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比起崔子更杀人如麻,我同小段怡简直可以立地成佛!”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这句话段怡只说了一遍,他便牢牢的记住了。 祈郎中想着,将那小桶放下,又观看起风向来,“唉,天不助我等,这风胡乱的吹!” 段怡冲着他点了点头,“先生后退!让关老爷子上投石机!” …… 这一场战,打了整整几个时辰,方才让人有了喘息之机。 因为风向变了,祈郎中又洒了两次毒粉,周军终于暂时退回了“护城河”外头,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安营扎寨起来。 无论是城楼之下,密密麻麻的尸体,还是那不远之处,照亮了半个夜空的火把,都让人头皮发麻。 崔子更递给了段怡一个馍馍,“吃两口吧,他们等不了多久,等你们都感到最困乏的时候,便又会攻上来的。你没有觉得,这一次周军的作战风格,格外的不同么?” 段怡拿着馍馍,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的脸上血淋淋的,却是来不及擦拭,此时也不顾得那么些,直接便往自己的嘴中塞去,“嗯,不像是我祖父还有三皇子的作风。” 她想着,灵光一闪,“可是荆州长孙家……” 祈郎中拿着一壶酒,走了过来,他一屁股往下坐去,拿起酒壶就喝了一大口,“你们这些不孝顺的,叫老夫做那等危险之事!现在有白面馍馍,我也吃不得一口!” “就怕这手上沾了毒药,没有毒死几个敌人,倒是把我自己个给毒死了!” 段怡白了他一眼,“先生想喝酒就直说,拿什么馍馍当借口?你当年入门,便应该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了,如今又抓着谁扯孝顺?” 祈郎中摇了摇头,“啊呸,你这样不懂得尊师重道的学生,真是狗都不要。” 段怡咧嘴一笑,像是得逞了似的,说道,“那要我的先生,岂不是狗都不如!” 祈郎中又喝了一大口酒,摇头晃脑起来,“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是连老夫最擅长的阵前叫骂都没得了,害我们师徒二人,只能对骂了!” “老夫真是心中也痒,嘴巴也痒!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一旁的崔子更听着,插嘴道,“若是段文昌同陈铭,未必能够发现蹊跷。可是长孙凌的父亲长孙昊身经百战,心细如尘。咱们因为人少,城楼之上,几乎没怎么换防。” “而且,你我不同往日一般,领兵出城作战;顾使公更是连脸都没有露……这会儿冷静下来,怕是要让他看出端倪来,那么一会儿的攻势怕不是会更猛了……” 崔子更的话音刚落,周军便又擂起了战鼓! 段怡三两下的吃掉了手中的馍馍,猛的起身,朝着楼下看去,只见果不其然,先锋军中这回冒出了一个约莫铁塔一般的壮汉,他的手臂露在外头,肌肉鼓鼓,一看便是个厉害角色。 在他的身边,一左一右,都是老熟人。 左边那个,是刽子手徐易,右边那个,则是长孙凌。 长孙昊见段怡伸出头来,大声吼道,“不要被这个小丫头片子糊弄住了!锦城兵力空虚!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没有看到我们由中军变成了前锋,而城楼之上,永远都是那么几个生面孔么?” “大家一鼓作气,直接给我撞开逆贼的大门!” 段怡瞧着,一把抓过来了一张大功,她轻轻一跃,上了城墙,然后后仰拉弓,不光是那弓箭,就是她自己的身体,都弯得像是一把弓箭似的…… 雨已经停了,月光照耀在她的身上,让段怡整个人,都好似变得神圣了起来。 嗖的一声,一支锋利的大箭猛地飞了出去,段怡腰一挺,站直了身子,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一旁的崔子更慌忙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苏筠抓起了鼓槌,咚咚咚的敲响了战鼓,崔子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踩着鼓点,咚咚咚的响了起来。 段怡拍了拍手,“给我二姐的未来公公,送个见面大礼!” 那长箭直直地朝着长孙昊的面门飞去,又急又快,长孙昊大骇,头一偏,那箭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将他的脸划出了一道血痕来! 长孙昊大怒,举起了长剑,一马当先,领着大军朝着锦城发起了第二次进宫! 长孙昊的做法,让周军的气氛为之一振,一下子斗志昂扬起来。 段怡余光一瞟,见守城的剑南军,一个个的已经面露疲态,心道不好,“咱们守住了!援军就要来了!援军一定会来的!” 段怡想着,目光愈发的坚定,她拿起长弓,一发三支箭,朝着敌军射去! 那奔袭而来的长孙昊瞧着,暗自心惊!段怡看似乱射,但却十分的有章法,几乎射中的,全都是军中的头目,每死一个,他手底下的士兵,便会慌乱一阵。 他正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杂乱的叫嚷声! 长孙昊扭头一看,只见摆得长长的周军后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虽然隔得远远地看不清楚来人是谁,但是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锦城的援军到了! 长孙昊心头一震,大声喊道,“不要慌,全力攻城!他们突然从后方出现,更是说明了城中兵力空虚,便是死,也要用尸体给我撞开锦城的大门!攻城车!” 而城楼的段怡一瞧,亦是将长枪一举,“兄弟们!援军来了!今儿个咱们包饺子过年!拿出真本事来!人在城在!” 第一五零章 大获全胜 “人在城在!” 段怡听着身边气吞山河的呼应声,此刻脑子里除了一个杀字,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脸的鲜血,先前的周身疲惫,顷刻之间,好似全都消失了似的。 眼前的周军,就像是卡在她喉咙里不得下去的那块铁馍馍,用力的捶打自己,直到带着血吞下去,方才能够让人重新活过来。 剑南军勇猛,长孙昊的荆州军也并非是纸糊地,对战之间,他们已经冲上了登云梯,好几个厉害的先锋军冲上了城楼,双方肉搏了起来。 那长孙昊一下跃起,踩在马背之上,他身如小塔,重若泰山,练的那是硬功夫。一脚下去,直接将那战马给踩趴下了去,马嘶鸣着,长孙昊已经飞上的城楼。 段怡一瞧,提枪欲刺,却见崔子更横插了过来,“我来,你守着城楼。” 段怡点了点头,只要段淑还想嫁去长孙家,她同长孙昊打架,就多半容易束手束脚。她这个人,真正上了战场,那是拼命三娘的打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崔子更愿意接手,算是解了一大桩难题。 “崔小将军已经沦落到与逆贼为伍了么?”长孙昊重剑朝着崔子更面门劈来。 崔子更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性情稳重,自是八风不动,他长剑一挡,硬生生地将长孙昊逼退了三步,长孙昊大骇,“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崔子更冷冷地的看着他,“长孙将军可信顾将军会是谋逆之人?长孙凌可告诉了你,顾家同乔家有如此遭遇,都是拜姓陈的所赐?武将以忠义为先,可是愚忠却是不可取。” “天子多疑,今日顾家之困,便是长孙将军的前车之鉴。” 长孙昊听着,朝前猛的一推,却发现崔子更脚像是生了根似的,未曾挪动半步。不光如此,他面色镇定,半分不显吃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于我长孙一门,有大恩情在。陛下尚未待我不仁,我又岂能待他不义?荆州长孙家一日未反,又岂能不听从于皇命?” “某已经写了告军书,为顾使公说情。只可惜长孙凌人微言轻,这折子到如今亦是不知晓是否上达天听。某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的事了。” 崔子更听着,不再劝解。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间之事,并非是非黑即白。便是如今锦城被围,顾从戎亦是没有反心,又何况长孙昊呢? 崔子更想着,长剑突然一抽,手一转,朝着身后刺去,举着大刀的周军士兵,瞬间血花四溅,倒在了地上。 正在这个时候,城楼之下的呼声突然变得大了起来。 崔子更同长孙昊对视了一眼,长剑相接,默契的移动到了城楼边,朝下看去。 只见那顾从戎老当益壮,一杆长枪犹如出水游龙,直接将周军分成了两半,憋了一口气的剑南军猛虎入了羊群,一通砍杀! 段文昌见后军大乱,忙让中军掉头,准备夹击,却不想他们刚刚背过身去,从旁竟是斜插进来了一阵队伍,他们没有统一的战袍,身上绑着兽皮,武器家伙亦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一张嘴叽里呱啦的,一句都听不明白,简直就像是野人下了山! 那领头之人,倒是穿了一身银袍,手中拿着一杆带着红缨的长枪,他脸上带着半个银制面具,看不清楚长相,只知晓约莫是一个年轻的小将军! “是山民!是山民!山民来助锦城了!”那城楼之上,有不少剑南老兵,都激动的叫嚷了起来,“不光有山民,还有新的兄弟们!” 那乌央乌央的山民身后,竟是还跟着一支新赶过来的剑南军,看那番旗,并非是锦城驻军! 剑南道多山,山中住了许多少数族群,顾家世代同山民结亲,以稳固四方。可这么多年来,他们虽然不捣乱,但也从未主动帮过剑南军! 崔子更眼眸一动,猛地转头朝着段怡看了过去。 “段怡!”他轻声唤道。 段怡却是看向了他,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的笑眼弯弯的,像是春日盛开的花一般。 崔子更垂了垂眸,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傻的。” 她长枪一举,喊道,“兄弟们!开城门!跟我出去,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那长孙昊见势不妙,趁着众人不备,朝着城楼一翻跳了下去,他在地上滚了滚,然后扯过一匹无主的马,朝着被围困的长孙凌狂奔而去。 城楼上的剑南军士气大振,跟着段怡便下了城楼,城门大开,骑着快马飞奔了出去。 这一下子,三股剑南军将整个周军,冲撞了个四分五裂。 他们被这两拨天降援兵杀了个措手不及,阵型已然大乱,已然听不见任何命令,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感觉,胡乱砍杀起来。 此消彼长,一下子在气势之上便落了下成,兵败如山。 只不过他们在数量之上,远胜于剑南军,一时半会儿要是大获全胜,也并非容易之事。 段怡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头,长枪所到之处,皆是人头落地。见这战场情形,心头一动,左右寻觅起来,可不想一扭头,便瞧见了同她并驾齐驱的崔子更。 她微微一怔,笑了出声,“咱们平时骂来骂去,没有想到,在战场上还挺有默契。” “三皇子同黄澄,你选哪个?” 崔子更毫不犹豫道,“黄澄。” 段怡一愣,“这回你不考虑他是我姐夫了?” 崔子更翻了个白眼儿,“段娴不同段淑,再说这是活捉。”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但是段怡心中明白,擒贼擒王,抓了三皇子,便是头功。 她想着,策马扬鞭,胯下随风,像是做了千百次这样的动作一般,它在万军之中穿梭着,像是一支离弦的利箭一般,猛冲了出去,直奔这战场之中,守卫最严的中心位置。 段怡摸了摸它的鬃毛,轻声道,“随风,这大约是最后一次,我同你一并驰骋在战场上了,让我们今日杀个痛快!让天下人,都知晓段怡同随风的名字!” 随风像是听懂了一般,嘶鸣了一声,带着段怡直冲到了三皇子跟前。 在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段怡已经站在了三皇子的马背之上,她一支手拿着匕首,抵着三皇子陈铭的脖子,另外一只手高高的举着长枪! 长枪的红缨随风飘扬。 第一五一章 梦想成真 与此同时,崔子更亦是坐在马上,一只手擒住了那黄澄。 黄澄是黔中道黄使公的嫡长子,未来的黔中之主,此次围剿锦城,除了三皇子的嫡系之外,来得最多的便是毗邻剑南道,来得最快的黔中军。 周军本就有了败迹,如今三皇子同黄澄又被擒住了,便深知败局已定。 那在段怡同崔子更附近的周军一瞧,慌忙丢了兵器,跪下投降。 这股子投降之势,就像是湖面里扔下了一颗大石头子一般,那波纹一圈一圈的,从里到外,蔓延开来。 一时之间,剑南军呼声震天! 三皇子坐在马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仰起头来,望了望天空,“终于结束了么?我还以为,我是捏泥的,你是木匠;没有想到我是捏泥的,你是将军。” “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这块料,不想争。” 段怡将匕首一收,掏出一截绳索来,将三皇子的手扯到了后头,反绑了起来,听着他这话,翻了个白眼儿。 “仗都打完了,你说个这个顶屁用?打输了就说不相争,打赢了坐皇位,这天下的好事,真的都叫伪君子给占尽了。” 三皇子陈铭一怔,随即苦笑出声,“说得也是。” 段怡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若你死了,我会让人把你捏的泥人给你陪葬的。落荒而逃的时候,忘记带了吧。” 她说着,不等陈铭再说话,便冲着过来寻他的苏筠和老贾挥了挥手。 苏筠一瞧,兴高采烈的迈着八字步,嘚瑟的走了过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冲着段怡嘿嘿嘿的傻笑起来。 “我就知道,段三你就是最强的!来来来,让我这个过世的假王爷,过过押送真皇子的瘾!待我百年之后,也好搁阎王面前吹嘘一二!” 段怡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嗯,就跟阎王爷说,是你抓的。” 苏筠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便已经身经百战了。 苏筠挺了挺胸膛,眯着眼睛摆了摆手,“那不成!我抓的有什么好得意的,段三你抓的,才是厉害!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常山赵子龙都要甘拜下风!” 段怡嫌弃的冲着他摆了摆手,“快走快走!你说上几句,这大周朝都搁不下我的脸皮了!” 那脸皮得有多厚,才能够听得下去苏筠的一日三吹牛! 苏筠点了点头,同兄弟们一起押着陈铭,朝着顾从戎所在的方向走去。 待他一走,老贾将口中的草呸的一口吐了出来,他眉头紧皱的,看了看叉着腰大笑的顾从戎,在他的身边,站着那个领着山民进城的银袍小将。 “段三,使公可曾同你说,那小子是哪个?他身边的那个黄先生,出了这个主意,是因为他们一早就同山民相约好了么?可曾告诉于你?” 见段怡不为所动,冲着那边挥手。 老贾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他的脚刚在收了伤,这么一跺,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你年纪小,虽然聪慧,又会打仗,可到底阅人太少,不要叫人糊弄了去!当年你把我们兄弟招安了,可是承诺要带我们兄弟吃香的,喝辣的。” “你若是……我就重新绑了小王爷,拿他换钱去。” 段怡听着,心中一软,她轻轻地说道,“好,记得换多一点,毕竟我也没有钱吃喝!” 老贾又想跺脚,可想着脚上的伤,到底恨恨地揪下腰间的水袋,递给了段怡,“喝口水,我没有喝过的,给你先喝。先前瞧你光吃铁馍馍,多久都没有喝水了。” 段怡一愣,想起自从大战到现在,她的确是一口水没有喝的,顿时觉得渴了起来,她接过水袋,咕噜噜的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老贾。 老贾也不嫌弃,咕嘟嘟的喝了起来。 段怡看了看他腿上的伤,“你赶紧去寻先生,我已经要给一个老瘸子养老送终了,可不想还来第二个。” 老贾无语,拿着水袋一瘸一拐的去寻祈郎中去了。 段怡瞧着,松了一口气,朝着顾从戎的方向走了过去。 因为打了胜仗,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顾从戎正搂着那个银袍小将的肩膀,笑吟吟同剑南军的将士们说话,见到段怡来了,大喜过望。 “今日大胜,头功当归段怡”,顾从戎朗声说道。 周遭的将士们,亦是赞赏的看了过来,段怡笑了笑,“外祖父难得夸我,我就厚着脸皮受住了!各位叔伯都做个见证,某年某月某日,段怡被夸奖,记大功一次!” “他日把外祖父气得七窍生烟,当抵消一次!” 段怡这话一出,周遭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段怡想着,眼眸一动,朝着那戴着半截面具的银袍小将看了过去,她将手中的长枪刷了个枪花,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然后走到了那小将跟前,将那长枪递了过去。 “明睿哥哥,这是舅父的长枪。段怡借用了六年,总算不辱他老人家的威名,今日你既然大好,便物归原主了。” 段怡的声音很轻,可是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 那走出去不远的老贾,猛的一回头,不敢置信的看了过来。 顾从戎身边的人神情各异,有的人震惊无比,有的人则是神色不自然的别过了头去。 那银袍小将,缓缓的拿下了脸上的面具。 段怡冲着他轻轻的一笑,眼前的顾明睿,同当年在驿站初见之时,虽然生得有些不一样了,但是神情却还是一模一样的,他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像是山间潺潺流动的溪水。 一旁的崔子更快步地走了过来,站在了段怡的身后。 他生得颇高,段怡一下子觉得自己个整个被笼罩在了阴影里,她没好气的扭过头去,对着崔子更说道,“你好生生的,挡住我的光做什么?” 崔子更一梗,做你的后盾好吗?真是坏眼看人,没一个好人。 一旁的顾从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明睿也是最近方才恢复的……” 顾明睿却是说道,“对不起。” 段怡听着,眼眶一红,“我真的很高兴,我做梦都想有那么一天。” 做梦都想没有发生驿站的事,顾明睿没有为了掩护他,从床底下翻出去,吸引了段思贤的注意;做梦都想,她完好无损的将的顾明睿带回了锦城…… 做梦都想有一天,顾明睿能够好过来,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 不管别人怎么想,今天是她段怡,梦想成真的日子。 第一五二章 子更邀约 顾明睿眼眶一红,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了揉段怡的脑袋,他的声音带着颤,“阿怡你长大了许多。”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唱大戏么?仗打完了,又不是棺材入了土完事了,还一堆儿破事要做呢!赶紧的,没瞧见老夫两只手都恨不得劈成八只了么?” “谁过几年还不长大的,不长大天塌下来,拿什么顶着?” 祈郎中举着血淋淋的手,对着众人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儿,然后嚣张的从中走过,骂骂咧咧道。 段怡闻言噗呲一笑,“先生下一句是不是要说,那么些瓜,便是给猪吃,猪都长大几茬儿了。” 祈郎中瞪了段怡一眼,哼了一声,寻摸了一个离他们最近的伤员,蹲下来给人包扎起来。 段怡瞧着,笑了笑,将顾旭昭的长枪,塞到了顾明睿的怀中,笑道,“有什么事情,咱们进城再说。不用说什么对不起,明睿哥哥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顾明睿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杆黑漆漆的长枪,旧事涌上心头,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这是他父亲的长枪。 那年他对段怡说,要领她上京城,质问姑母姑父,为何待段怡如此凉薄? 岂料都不用上京,姑父便用的长剑,给出了更凉薄的答案。 顾从戎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围围观的将士们见状,都分散了开去。 祈郎中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说得却是没有错,大战结束,需要他们去处理的问题,实在是太多。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 “走吧,咱们先回府中去,让明睿给他父亲的牌位,上一炷香。阿怡,明睿的事情,外祖父并非是有意瞒你。一则,他的确是刚刚才好,二来,咱们突袭,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 段怡冲着顾从戎点了点头,“外祖父可还记得,当初在坟山之上,你说要传授我顾家枪法之时,所说之言。段怡一直铭记于心。若是再解释来解释去,那可就见外了。” 顾从戎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一群穿着稀奇古怪衣衫的山民走了过来,领头那人一张嘴,说出了几句不怎么流利的官话,“顾使公……危机已……解除!那我们……明睿,那舅父就先走了……” 顾从戎对着那人抱了抱拳,“大恩不言谢!明睿,同祖父一道儿,送你舅父一程!” 那山民头领咧开嘴一笑,瞧见站在一旁的段怡同崔子更,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好样的!” 段怡笑了笑,对着顾明睿说道,“哥哥快去罢。正好我若是再不去帮忙,先生该恼我了!” 顾明睿见她不似作伪,亦是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同顾从戎一道儿,送那些前来援助的山民去。 待他们一走开,段怡低头一看,便瞧见了一旁的崔子更,递过来的一个纸包,纸包上头,放着几块芝麻糖片儿。 她惊讶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给我吃的?原来你这个人,身上不光是带了铁馍馍,还带了糖片儿。” “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看,放了好些辛香料,可以辣出眼泪来。” 段怡冲着崔子更翻了个白眼儿,拿了一块,塞进了嘴中,“把我当傻子,还是三岁小孩儿糊弄呢?你咋不说,这里头放了长生不老药么?” “你早就知晓了”,崔子更突然肯定的说道。 段怡嚼着糖块儿,伸了个懒腰,冲着崔子更眨了眨眼睛,“你猜!” 她说着,毫不犹豫的扛起了一具剑南军士兵的尸体,像苏筠同老贾一样,搬运起尸体来。 崔子更也不是头一回瞧见她这般了,亦是扛起了一具尸体,紧跟着她。 段怡将那尸体,整齐的安放在了城墙的一角。 “若是有亲人在锦城的,会将他们领回家去。若是没有的……在锦城外往西不远,有一处军魂山,是我取的名字。牺牲的将士,都会被送过去,葬在那里。” “在那山顶上,立着一根石头长枪。因为我我祖父是用枪的,是以几乎整个剑南军中,大部分的人,都是用枪的。那石头长枪之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名字。” 崔子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没有一次打仗,是不会死人的。我并不怕死人,甚至自己也不怕死,先生说说得好听一些,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说得难听一些,这是缺心眼子。” “其实,哪里有不怕的人。我第一次站在尸山骨海里,简直喘不过气来。舅父死了,哥哥病了。我选择修习顾家枪法的那一刻起,便是要背负起整个剑南道。” “不光是背负着活人,也背负着这些亡魂。” “就像是地缚灵一样,又像是此界的镇宅兽一般,被永远的束缚在这个地方。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闭上眼睛,瞧见的都是舅父流下来的血,还有明睿哥哥紧闭的眼睛。” 段怡说着,又扛起了另外一具尸体,她扭头看向了崔子更,“你不也早就知晓了么?所以把抓三皇子的头功,让给了我,想让我同顾明睿有一争之力。” 她说着,笑了笑,“但这剑南道,本来就是姓顾的。” 便是顾明睿失了心智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暂时撑起了锦城。她知晓,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等到他日顾明睿大婚,若是他有了长大的子嗣。到时候这锦城还是姓顾的。 顾从戎当时教她顾家枪法时,便是这般说的,她学会了,他日替顾明睿传下去。 没有道理,在旁人家住得久了,就把自己个当主人,妄图更多。 顾从戎同顾明睿不欠她什么,而她至此,也还清了。 崔子更听明白了她的想法,点了点头,“嗯。现在你不用守着剑南道了。大周很大,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我从前便说过,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一样。” “你若是没有地方去,不若随我去江南。我已经履行承诺,帮助你守住了剑南道,是不是该轮到你帮我夺回江南道了。” 段怡小心翼翼的放下了一具尸体,一脚踹向了崔子更,骂道,“我是什么驴么?干完东家干西家,都不喘气的!” 第一五三章 二劝段怡 崔子更轻轻一跃,避开了来,他小声嘀咕道,“你哪里是驴,分明就是虎,你瞧有谁,能驱使虎拉磨的?” 段怡没有应他,只是默不作声的背起尸体来。 待锦城之外修整好,祈郎中将解药洒在了地面上,中和掉了他撒下来的那些毒粉,又在地面之上,盖了厚厚的一层和了药的草木灰,方才总算是盖住了那顾久久散不去的血腥味儿。 只是先前段怡同关先生挖出来的那条生满尖刺的壕沟里的黄泥巴水,变得浑红浑红的,掺和进去的血水,好似怎么剔都剔不掉了。 有那胆大的百姓,悄默默得探出头来看热闹,瞧见来认尸的乡亲,又红着眼睛回去。 所有一切安顿好,又是一个夜幕降临了。 “先前忙起来了不觉得,这会儿肚子简直就是饿得咕咕咕的叫!”段怡揉着自己的肚子,将崔子更给的糖块儿拿出来分了。 众人骑在马上,却是慢悠悠地走着,见段怡说话,苏筠忙松了一口气,笑嘻嘻的说道,“你们听你们听,城里头又有歌声了!” “不知道老牛的吃食铺子开张了没得,我感觉自己个能吃得下一头牛去!老贾老贾,给小爷乐一个,怎么打了胜仗,你像死了爹一样。” 老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就你啰嗦,我们先护送祈先生回去。段三累了,你莫要纠缠她,又叫她请你吃面。她那一点儿钱,你让她自己个留着。” 他说着,看向了段怡,有些不自然的说道,“有些事情,未必就需要退让……罢了,你若是有事情,就去寻我同苏筠。锦城要是没地方住,咱们还可以回青城山。” 说着不等段怡回答,护着已经累得抬不起眼皮的祈郎中,策马而去。 苏筠左看看,右看看,拍马追了上去,“你在说些什么东西!段怡若是要做土匪,青城山哪里容得下她,怎么着那也得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座山才行!” 段怡瞧着他们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同崔子更并肩而行,朝着青云巷行去。 知桥去顾使公府上接知路了,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青云巷里,比起从前更加的安静了,各府从京城带来的仆人,多半都被看管了起来,以防是细作。这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段家同崔子更的小院子里,亮着灯光。 段怡翻身下了马,摸了摸随风的脑袋,“先去你那里接灵机。我之前那个院子,是住不得了,不过好在,段家老宅的屋子多,随便住在哪里都可以。” 崔子更点了点头,亦是下了马,他同段怡并肩走在长长的青云巷里,见她还穿着带血的甲衣,皱了皱眉头。 “段怡,老贾的话糙理不糙。这天下未必姓周,剑南又何须姓顾?我知晓你重情义,但你大可以拿了剑南。以你今日之功,在军中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顾明睿未必就争得过你。” “而且,顾使公行事作风,若是在太平盛世,那自是忠臣良将,可如今天下大乱。三皇子被你们抓了,五皇子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杀到京城去。” “他一无河山印,二无诏书,口说无凭。便是有凭有据,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们,也未必就会把他当回事。但是所有人,都可以借着郑王的由头,讨伐周天子。” “我已经收到飞鸽传书,外头已经乱了,不少人都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我在锦城待不了几日,便要回剑南去了。你若有心,我可以在走之前助你一臂之力。” “更何况,你若是不拿剑南道,顾明睿能撑到几时?” 崔子更说着,顿了顿,声音轻柔了几分,“明明顾使公瞒着你,你心中便难过得很,话里的刺都比平常少了几分。” 段怡一愣,神色复杂的看向了崔子更,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连这样的事情,都注意到了。 她垂了垂眸,转过身去,看了看挂在段家老宅门前,随风飘舞着的灯笼。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既不是段家人,也不是顾家人呐,这种心情,我想天底下没有人比崔子更你更加了解的了。” 崔子更沉默不语。 他母族无依,背负着弑父的罪名,被兄长赶出了崔家门,天下哪里有比他还孤寡的人? 他想着,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将他放在了段怡的头上。 “我们很强大,所以不怕一个人”,崔子更说着,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我觉得我们已经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段怡脖子一缩,从崔子更的大手之下,走了开来,她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说的那个志同道合的人,该不会是我吧?不要看我嘴巴又欠,杀人又多,就觉得我跟你是同伙啊!” “还有,把那个很难过收回去。我并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惆怅而已。这两者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唉,一把年纪了,要稳重一些,不要随便随便跳出了,像个中二的孩子一样说一些自以为很厉害的话!” 她说着,又想起崔子更并不明白中二这个词的意思,补充道,“你带着数百勇士出门呢,晏先生还有东平,朱鹮明明都在……你还说什么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崔子更无语的看向了段怡,明明就是她自己先说的! 是她一脸神叨叨的看着门前要吹烂了的破灯笼,落寞的说什么是没有家的人!还说他懂!他方才顺着这个话茬子,不要脸的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的! 崔子更想着,只觉得先前摸了段怡脑袋的手,羞耻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这个倒打一耙的家伙! 段怡见他气鼓鼓的,眨了眨眼睛,笑了出声,“知晓你是像贾大爷一样在安慰我了,崔大爷!” 她说着,拍了拍胸脯,说道,“你不是也说了么?天下大乱,节度使们都各自为政,自立为王!那我段怡若是想要一个地儿,还用得着同顾明睿抢么?” “小姑奶奶想要哪块地,就去抢哪块地!” 她说着,搓了搓手,嘿嘿一笑,“你看我都这么心碎欲绝,言语已经不能宽慰我,不如……嘿嘿,小崔将军,先前咱们去五平山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有一杆长枪要送我么?” “我掐指一算,那杆枪就是治愈我的灵丹妙药!” 崔子更牙齿咬得蹦蹦响,好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骂人的时候就说崔大爷,有所求的时候便说小崔将军!你的脸是只有一页书皮的书么,随便一翻就翻过去了! 他气归气,无奈地说道,“给你了,我本来也是不使枪的。” 第一五四章 新的长枪 段怡顿时乐了,噔噔噔便率先上了崔子更的小楼。 甫一推门进去,灵机便滚了出来,软乎乎的肚皮,趴在了她的脚背上,段怡哈哈一笑,一把将它从地上薅了起来,在手中颠了颠,“我在前头饿得眼冒金星,你倒是好,又长胖了些!” 她说着,抱起灵机摸了摸,“随风该荣养了,等你长大了,我也骑着你上战场,咱们一起威风。” 灵机一听,眼睛一闭,在段怡的怀中趴成了一滩泥。 段怡顿时无语,她惊奇的回过头去,“崔子更你瞧,这食铁兽怕不是听得懂我说话。它只想吃吃睡睡,不想当我的坐骑,竟是懒到装死!” 崔子更走了过去,摸了摸灵机毛茸茸的脑袋,皱着眉头说道,“该洗洗了,再到处躺下去,该成黑熊了!” 他说着,朝着一旁走去,在屋子的犄角旮旯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个长长布包来,段怡瞧着那长度,心中顿时激动起来,“这就是你说的那杆枪么?” 崔子更点了点头,将布包放在了桌面上。 那外头的包袱一打开,一股子淡淡的木香味立即迎面扑来。段怡伸头一瞧,只见那里头放着一个木质的雕花盒子,这木盒子青绿青绿的,没有上漆,透着一股子古拙之意。 上头寥寥的雕刻了一些花纹,看不出究竟是何物,段怡却是看呆了去。 “这纹路,带着战意”,段怡脱口而出,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我这一说话,都跟神棍似的了。” 崔子更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寻常武者多用剑或者是刀,使枪的人,多半是在军中,马战之时十分的有利。顾家枪法之所以闻名天下,并非是因为这个枪法又多玄妙。” “而是因为你外祖父战功赫赫,年轻的时候曾经一杆长枪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一开始的时候,这枪法无名无姓,都是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杀招。” “后来慢慢的,因为要传承下去,便凑齐了各种招式,看上去更加厉害了,但实际上,过于花里胡哨。当然了,比起一般的所谓君子剑,还是要实用很多的。” 崔子更见段怡认真的听着,放缓了语速,“你半路出家,又长期在剑南这一隅之地,对于其他的枪法了解不多,虽然我瞧得出来,你结合你自己优缺点,对战之时做出了改动。” “但是,武者不能被招式所局限,应该多多吸取众家之长,然后变为己有”,崔子更说着,打开了那木盒子,从里头拿出一本小册子来,递给了段怡。 “这把长枪,乃是我偶然所得,为一枪法大师所有,还有这小册子,便是他多年修习枪法的心得。我使剑不使枪,本来是打算作为礼物献给顾使公的……” 崔子更说着,将那杆长枪拿了出来,递给了段怡,“暂时先给你了,记得你欠我一回,今后要还的!” 段怡顾不得翻白眼儿,实在是如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完全被这杆长枪吸引了过去。 顾旭昭的长枪,黑红黑红的,带着无比的厚重,而这杆枪银光闪闪的,干净如新。 按说若是被人使用过的,那上头应该有许多划痕,甚至枪头会有残缺,可是这杆枪都没有。在枪杆上,亦是雕刻着寥寥几笔的花纹,同那木头盒子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段怡激动的伸手摸了摸,手刚触碰到那墙头,便立马被划破了。 她却是傻呵呵的乐了,将那流血的手,往枪上一按,嘿嘿笑道,“滴血认主,滴血认主!” 任何一个大周土著,都不会明白所有异乡人恨不得把吃饭的碗都滴血认主的心! 果不其然,崔子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段怡一眼,再三强调道,“记得要还的。” 段怡这回没有犟嘴,慎重的点了点头,她伸出拳头,对着崔子更的胸口就是一拳,“师兄,这笔帐我认!” 崔子更无语的摆了摆手,“即是如此,怎地还不走,还要留下来用晚食不成?这回怎么不叫崔叔叔,崔大爷了?” “肤浅了吧?称呼不过是浮云,乃是身外之物。师兄若是叫我阿姨,段大娘,祖奶奶,我也是欣然应答的!” 她说着,将灵机放在了一旁,又恋恋不舍的将那长枪放在了盒子里,包裹好了背在自己的背上,复又抱着灵机,哼着小曲儿下楼去,“明儿个我请你用朝食!记得饿着!” 刚走过门口,段怡又伸出头来,扔下了这么一句,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站在小楼上的崔子更,静静地看着,瞧见段怡一手握着灵机的前脚脚,一手握着它的后脚脚,托着它的肚子,比划了一个刺的动作,嘴中还念念有词的哼哈了几句,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摇了摇头。 灵机不耐烦的扭了扭,段怡一把将它顶在了头上,哼着小曲儿,迈着步子出了崔子更的府邸,朝着段家行去。 待瞧不见她的人了,崔子更方才收回了目光,转过身去。 “啧啧!人小姑娘怎么走了,这个时候你就应该把人留下来,然后露上一手,炖个大肘子,煮个牛肉面……唉,不开窍,不开窍!” 晏先生说着,一手端着一碗阳春面,放在了桌子上,“还看啥啊!人都走远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去了,快来吃面吧,再不吃面都要成坨了!” 他说着,吹了吹桌面上的毛,“灵机这小家伙,上桌又上榻,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叫玄应军的那些兄弟们瞧见了,那还不惊掉眼珠子!” “哎呀呀!看人看到眼珠子都掉了的主帅,被魔鬼突然变菩萨吓掉了眼珠子的士兵……真是天生相配的盲人大军!” 崔子更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吃起面来。 晏先生拿着筷子的手一僵,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崔子更,他猛地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你小子来真的?你你你你……” 他说着,跺了跺脚,慌忙地找了找自己的扇子,想要保持优雅,可找了半天,方才想起,因为两只手都要端面,他把扇子落在厨房里了。 “逆徒,你作何要让为师晓得?我晓得又不能到处说,说与那祈瘸子听了,他岂不是要觉得自己高我一头?你这是要活生生的憋死我!” 第一五五章 不速之客 那厢段怡哼着小曲儿,三两步便到了段家门前,感觉到身后的重量,她欢喜得恨不得立马去那酒肆沽上一壶清酒来。 刚到门前,江妈妈便快步地迎了出来,她看上有些焦急。 “三娘怎么方才回来?顾家大郎来了,老奴想着您那院子一时半会儿拾掇不出来,住着也膈应,便自作主张的给三娘收拾了前院的青林斋。” “前头有一片空地,院子里也种了翠竹,同三娘之前的差不离。在前院出入也方便些。知桥接了知路回来。三娘可用了晚食?” “我叫大厨房备了酒菜,顾家大郎说等三娘回来再一道儿用。” 段怡心情大好,冲着江妈妈点了点头,“妈妈准备得十分的周全。” 江妈妈松了一口气,她人在宅院之中,都听到了段怡的丰功伟绩,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她是看着她长大的,虽然早年有些不睦,也算不得多亲近,但这会儿,却依旧是与有荣焉。 江妈妈想着,笑道,“三娘,这锦城的人都说,有三娘在,锦城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等三娘到时候招一个赘婿,咱们段家老宅,便又会兴旺……” 她说着,见段怡的笑容淡了几分,忙拍了拍自己的嘴,“是老奴多嘴了。” “无妨,妈妈从前只想着我能嫁个富家公子哥儿,如今觉得我能够鼎立门户招赘婿,我也算是让妈妈刮目相看了。妈妈可想过要回身契?” 江妈妈握着灯笼的手一紧,她同其他的奴仆不同,在这锦城里是有家有口的,而且在这里掌府多年,已经捞足了养老的本钱。 从前相府高贵,宰相门前三品官,做奴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可如今段家风云飘摇,段文昌都在大狱之中呢,眼前这位喜怒不定,不知道何时…… “三娘这是说的哪里话……” 段怡摇了摇头,“不日我兴许要远行,我也没有好东西,留给妈妈。这府中若是想走的,明日一早来寻知路,她会把身契给你们。” 段老夫人走得急,只带了值钱的东西同亲近之人的身契,至于被留下来的这些,都是弃子。身契同他们的人,一并被抛下了。 江妈妈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又惆怅起来,“外头乱了,三娘要去哪里?” 段怡笑了笑,“去还故人恩情,不知归期,这事儿我只同妈妈说了,妈妈莫要声张。” 江妈妈用力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提着灯笼,脑袋有些混沌的朝着那青林斋行去。 这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枯枝落叶的,连这段家的宅院,都显得有些衰败起来,昔日段文昌进锦城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繁荣场景尚在眼前,便已经物是人非了。 江妈妈有些唏嘘,她偷偷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段怡。 她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身后背着被人还高的大包袱,虽然看上去十分的怪异,却像是新生的竹笋似的,自是蔚然向上。 “青林斋已经到了,明睿哥哥不是外人,就不用妈妈在跟前伺候了。你自回去仔细思量一二。” 江妈妈听到段怡的话,福了福身,提着灯笼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段怡没有看她,径直的走进了院子里,一进来便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啷个回事?明睿哥哥你把家搬过来了不成,院子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顾明睿听见她的声音,快步地走了出来,冲着段怡笑了笑,佯装责备道,“叫我一阵好等,一身血衣,穿着也不难受?该早些回来沐浴更衣才是。” 他说着,看了看院子里摆着的箱笼,有些怀念的说道,“小时候我同你约定好了的,每年你生辰,逢年过节日,都要给你送礼物,姑……姑母不管你,哥哥给你囤嫁妆。” “哪里晓得,这一晃就是六年……如今我大好了,自是要给你补上。另外一些,是我阿娘给你的,都是一些山货,舅父叫人送来的,里头有几块好皮子,让知路给你缝冬衣。” “这天眼见着就要冷了,咱们锦城虽然不比北地那般大雪封城的,但寒风刺骨是真的。” 段怡哈哈一笑,“那我可是赚了。哥哥先入席,且等我换个衣衫,咱们再边吃边说。” 她虽然不记得,但是知路曾经同她说过,小时候顾明睿便经常会偷偷的给她送东西。 顾明睿点了点头,快步的走了进去,段怡站在院子里,透过窗户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像一支君子竹……小炉上酒煮得翻滚,他用夹子,夹了几颗腌制好的梅子,放了进去,专心的煮起酒来。 段怡瞧着,心中一暖,快步的走到了一旁的屋子里,知路已经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同干净的衣衫。怕顾明睿久等,段怡飞快的便打理好了自己,朝着那待客的花厅走去。 刚一进门,就闻到了羊肉锅子的鲜味儿,段怡吸了吸鼻子,“我觉得我现在一个人能吃下一头羊去。” 顾明睿轻轻一笑,将烫好的羊肉,放到了自己对面的小碟子里,“那还不快些过来吃。” 段怡毫不犹豫的坐了下来,夹起那肉,沾了沾料,满足的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灵机到了新地方,在屋子里头蹿来又蹿去的。 顾明睿见她吃得开怀,又将新烫好的一勺子,都舀给了她。 段怡一瞧,又夹了一半回去,笑道,“总不能真叫我一个人吃了一头羊去!对于三皇子还有我祖父,外祖父可有什么打算?” “战俘太多,久则生变。而且这么多张嘴,便是吃也能把锦城吃垮了去。消息不久将传去京城,怕是要横生波澜。” 顾明睿皱了皱眉头,轻叹了一口气,“那头吵得不可开交,我换了衣衫,便到这边来了。阿爷如今也没有下定决心,看样子,怕是今晚吵不出一个结果来。” 段怡心中了然。 “不过……”顾明睿停顿了一下,又道,“我阿爷的性子你晓得的,他宁愿剑南军的枪头对准吐蕃,也不乐意瞄准自己人。” “段怡,我应该提前告诉你,我已经恢复了的。这事儿,总归是哥哥对不住你。我没有兄弟姐妹,你在我心中,就像是我亲妹妹一样。我不想我们之间生了嫌隙。” 段怡拿起酒壶,给顾明睿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满了,她端起酒盏,说道,“你在我心中,亦是我的亲兄长,干!” 顾明睿眼眶一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一五六章 剑南宣言 到最后,顾明睿喝了个烂醉,是段怡扛上马车,着知桥送回去的。 翌日清晨一大早儿,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天阴沉沉的,水雾连接了天地,昨夜大战的痕迹,渐渐地被冲刷了个一干二净的。 段怡坐在小面馆靠窗的位置,窗边便是一条小河,雨点落在上头,溅起了一圈圈的旋涡儿。 “锦城冬日的时候,一个月也见不着几日太阳,多半是阴沉沉的,像这样的下雨天就会变得格外的冷”,段怡说着,将一碗面推到了崔子更的面前。 “下雨的时候,我便时常来这里用朝食,他家的面是用豆子骨头汤煮的,放了好些葱花。面好吃,面汤更好喝,喝完之后,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段怡说着,眯着眼睛端起那大海碗,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东家是的大善人,到了三九天,就会请那些穷苦无依的老人同孩子吃面。” 崔子更认真听着,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门前放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些一些碎银子,还有铜板儿……” 段怡闻言心中一暖,“同你想的一样,冬日里来这吃面的食客,若是手中宽裕的,临走的时候,便会多留下个一文两文的,当是托东家到时候帮着行善了……” “行小善积小德,虽然不算什么,但我觉得这就是锦城温暖人的烟火气。” 她说着,将筷子搁下,一碗面已经吃得干干净净的,连汤渣子都不剩了。 崔子更亦是喝掉了最后一口汤,轻声说道,“等去了江南,我请你吃豆腐丸子。江南总是阴雨连绵的,小巷的墙上,都生了青苔。衣袍摸上去总是湿漉漉的。” “江南的姑娘们,有很多好看的油纸伞。不过撑伞不方便打仗,我们一般都是戴斗笠,穿蓑衣,我知晓有一位匠人,能把蓑衣做出花儿,到时候你可以叫他给你在上头弄出一个灵机来。” 段怡想了想,果断的摇了摇头,她对着崔子更翻了个白眼儿,“我怎么能把灵机画上蓑衣上,感觉像是要拿它挡枪似的。你哥哥生得什么模样,到时候把他的大脸弄上去。” “嘿嘿,打起仗来,看他那帮手下,哪个敢刺我,刺我就是打你那混账哥哥的脸。” 段怡说着,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没好气地说道,“当谁应了同你去江南似的。” 崔子更闻言,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如今时间尚早,面馆里头的人不多。 他走到门前,见到那个托盘,从袖袋里掏出了两文钱,放在了托盘上。 他用余光一瞟,瞧见段怡几乎是与他同时掏出了两文钱,不由得哑然失笑。 虽然下雨,但是街市上的人,明显比之前多了许多,有不少家门前,都挂着白幡,想来是有子弟在昨日的大战之中牺牲了。 两人撑着伞骑着马,什么也没有说,径直的便到了顾使公府中。 比起面馆的安静,顾从戎的书房里,诸君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的。 见到段怡同崔子更进来,众人皆是停顿了一下,朝着门前看来。 “外头雨大得很,怎么不多穿些?”顾从戎见到段怡,神色缓和了几分,随即又对众人道,“某决心已定。” 段怡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是忍不住朝着一旁的长廊看去。 三皇子陈铭,还有段文昌,以及那荆州长孙昊,还有黔中道的黄澄,手上绑着绳索,由四个小兵押送着,走了过来。 段文昌注意到段怡的目光,神情复杂的别过了头去去。 顾从戎指了指墙角空着的四把椅子,说道,“殿下还有诸君,去那边坐吧。” 那黄澄呸呸了两下,佯装吐掉了口中的土,率先朝着角落走去,择了靠墙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其他人闷不做声的跟了上去。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寻了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雨斜斜得打在门廊上,好似比之前,下得更大一些了。 段怡有些无聊的想着。 “某戎马一身,从来都没有想到,要背叛陛下。今日我们君臣走到这一步,全都是因为六年前我儿旭昭之死,郑王余党调拨离间,令我们相互猜忌。” “如今真相大白,不管陛下如何想我,至少我顾从戎,至少我剑南道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反意。我们顾家军的长枪,只会瞄准外敌,上头只会沾着敌国人的血。” “殿下乃是陛下亲子,我愿放其归京,连带着被俘虏的周军一道儿。荆州的长孙将军,还有黔中道的小黄刺史,亦是可以自行带着自己的手下,离开剑南道。”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那被俘虏的四人,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都以为自己人头要落地了,谁料顾从戎竟是有这般魄力,做出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放虎归山”的事。 段怡轻轻蹙眉,朝着站在上头一脸坚定的顾从戎。 要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老头子,从头到尾从未变过。 她以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没有想到南墙撞破头他也不回头。 “我剑南同黔中道,以及荆州所属的山南东道,都相隔不远。我们可以立下君子协定,从今往后互不干扰。我剑南道不愿意与诸君为敌,更是不愿意再与同胞厮杀。” “可若说于这蛮不讲理的剑南之围,我心中无半点波澜,那我顾从戎,委实没有脸面去见死去的那些剑南军的将士,去安慰他们的亲属。” “我剑南道,从此之后,不再听从京都号令,亦是不参与任何的争夺天下的内战。待他日英主出世,平定了天下,我顾从戎不用他一兵一卒,直接领着整个剑南道俯首称臣。” 顾从戎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了众人,“打仗就会要流血,就会要死人,不管是处于正义的目的也好,还是为了征服权力,逐鹿天下也好。” “只要有战争,苦的便是寻常百姓。家中男儿,要被抓去服兵役,田地无人耕种,就要饿肚子。人可以一死,但是要死得有价值,保家卫国方才是值得抛头颅洒热血的事。” “我顾从戎既然被称为剑南之主,便庇护一方安宁。某敢以性命起誓,诸君可敢?” 第一五七章 只借一人 顾从戎的话,掷地有声,荡气回肠。 众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一些什么,最后那话到了嘴边,却好似说出口去,便会显得矮了顾从戎一头似的,令人自惭形秽,如鲠在喉。 到最后,还是那黄澄忍不住问道,“兵不厌诈,你就不担心,我们出了城之后,又再打回来?这一会儿因为你们兵行险招,打了我们一个出其不意,才侥幸取胜。” “若是再打一回,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顾从戎认真地看着他,“所以说君子协定。当然,你若是想再打一回,老夫粉身碎骨亦是奉陪到底。” 黄澄到底年纪小,气势半分不如顾从戎,被他这般一压,吓得不言语了。 他虽然这般问,可是在场的谁不明白,他们早就被剑南军打得吓破了胆,若是新近再来一回,也定是溃败无疑。 段文昌听到这里,长叹一声,“老夫不如顾公分毫。” 大局已定,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的起身离开。 段文昌等四人,又暂时被押送了下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顾从戎,顾明睿,以及段怡同崔子更四人。 顾从戎松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了许多,他寻了一把椅子做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大杯子茶水,一饮而尽,随即看向了段怡,“阿怡觉得,外祖父做得可对?” 段怡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是被崔子更打断了,他眯了眯眼睛,说道,“使公既然做出决定,那自然是已经权衡了利弊。一口唾沫一口钉,军中人说话,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如今五皇子已经直奔京都,天下大乱,陛下危。剑南道摆明了是一块硬骨头,短时间是啃不动的。三皇子应该不会久留,上京勤王才是唯一的道路。” “那黔中道的黄节度使,乃是墙头草,此番攻打剑南,他让儿子黄澄过来,自己却是巍然不动,显然心中本身就有所保留,在审时度势。” “黄澄此番回了黔中,是否还会跟着三皇子都是未知之事。如今这天下大局,已经同几日之前截然不同,使公放他们出城,剑南无忧。”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局势瞬息万变,他日群雄可会同使公君子协定,如今分说,为时尚早。只不过使公一片为民之心,令某自愧不如。” 段怡听着,跟着崔子更的调调摇头晃脑的。 通常对着人一通乱夸之后的接的词,都是但是…… 段怡刚想着,就听到崔子更道,“但是,使公不知可否还记得,当初同小子的君子协定?某已经帮助使公解了剑南之危,接下来,该使公助小子一臂之力了。” 顾从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夫没有忘记。” 崔子更点了点头,“使公重诺,小子十分动容。适才您也说了,不参与这内战纷争,小子不乐意让使公为难,只想问使公借段怡一人。” 不说顾从戎同顾明睿,便是段怡也愣住了。 虽然崔子更三番两次的要她随他一道儿去江南,可她知晓,他心中所图甚大,来锦城乖巧了这么久,便是指着顾从戎借兵给他的,如今,他竟然说,只借她一人。 她段怡虽然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厚,照镜子的时候,都恨不得对着镜子问上几遍:铜镜铜镜,谁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 可她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个人便可以当作千军万马使。 那拉磨的驴子,也没有一回拉一万个磨子的道理。 崔子更余光一瞟,见段怡眼神闪烁,不知道琢磨着什么,话锋一改,又道: “使公既然不愿参战,那么河山印放在这里,便是祸害。小子斗胆,想要那河山印一并下江南。” 段怡听着,焕然大悟,她鄙视的瞪了崔子更一眼。 好家伙!她就晓得,这厮醉翁之意不在她,在于河山印! 她想着,拱了拱手,“祖父刚刚才说不参战,若是剑南军有立即搅合到江南内务之中,怕是要生祸端。即是如此,我同崔子更走着一趟,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说着,哈哈一笑,“早就听说过,江南风光好,姑娘又美又多情,便是饭食那都是糖里裹着蜜,美滋滋美滋滋。我走上一遭,说不定还能够寻觅一个外祖母回来。” 顾从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子,骂道,“你这个疯丫头,想什么呢!” 段怡眯了眯眼睛,看向了崔子更,“而且,不光是祖父欠了崔子更的人情,便是我,亦是欠他良多。当年茶棚相救乃是第一回,后来在五平山有多次蒙他出手相救。” “君子立于天地,不可无信无义。今日恩人有所求,段怡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顾从戎的嘴巴张了张,到底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外祖父从来没有哪一回,拗得过你。待江南事了,你再回来,外祖父只有你同明睿两个儿孙,这整个剑南道,未来都是要靠你们的。” 段怡点了点头,“放心吧,到时候等外祖父你老得吃不动饭了,我会给你煮粥喝的。” 顾从戎一听,瞪了段怡一眼,“就属你最皮!” 崔子更闻言,对着顾从戎拱了拱手,“多谢使公体谅,既然段怡应了。那某想要明日一早便动身,这外头已经乱了,咱们此去江南,途中怕是多有耽搁。” “事不宜迟,就恐迟则生变。” …… 等从顾使公府中出来,已经是晌午了。 段怡挺着肚子,缓缓地走在街市上,崔子更牵着马跟在她的身旁,“你把随风也还回去了,那我送你一匹好马吧?” 段怡一听,摆了摆手,“随风年纪大了,也该好好荣养了。我拿了你的长枪,若是还拿你的马,像什么话儿?放心吧,马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我还等着日后骑着灵机上战场呢。” 崔子更想着那肥滚滚的食铁兽,心中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要离开剑南了,不能瞒着苏筠还有老贾他们,还有祈先生。还有需要告别的人,答应了楚家人给他们入籍的事情,也没有完全办好,便先不回青云巷了。明日一早你门前等我。” 崔子更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街边的保兴堂,翻身上了马,他认真的看着段怡说道,“段怡,你随我去江南,不会后悔的。” 第一五八章 卖宅子去 段怡满不在乎摇了摇头,“是去江南打架,又不是出嫁,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搁哪里打不是打?走了。” 她说着,撑着伞朝着那保兴堂走去。 崔子更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待到她了门前,方才轻叹一声,拍马而去。 那保兴堂里躺满了伤员,几乎挪不动腿儿,药味夹杂着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坐在门前煎药的小童,瞧见段怡来了,忙将蒲扇往腰间一插,说道,“先生在后头锯腿呢,有个军爷的腿坏了。先生下不得手去,叫贾先生同小王爷来帮手了。” “我本来在后头煎药的,可太骇人了,给吓了出来。三娘不如等上一等。” 段怡收了伞,将它斜靠着放在了门前,“我不怕这个,他们三个都在正好,也省得我去好些地方寻他们了。” 她说着,径直地朝着后院走去,那小药童赞叹的目光,简直要将她的背灼烧出一个洞来。 “你倒是会来,这活都干完了,叫你躲了懒去”,段怡一进后院,一身是血的祈郎中,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他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脸,将外面的罩袍脱了去。 “生死有命,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午食应该不用吃了吧,想来去你外祖父那儿,喝风都喝饱了。” “老夫只喝过西北风,倒是没有喝过高风亮节的高风,是个什么味儿?是不是小刀子剌自己肉吃的味儿。” 祈郎中语带嘲讽,见段怡只微笑着不说话,心中更是气恼起来,他抬手一指,骂道,“那活菩萨将敌人平安送出去,可否将里头那孩子的腿给要回来?” “吃饱了撑得打这一仗,害得老子忙得吐血,不如敌人来了直接三拜九叩,投降便是。” 段怡挑了挑眉,“我明儿个要跟崔子更去江南道了。” “不行!”不等祈郎中说话,屋子里的老贾,便快步走了出来,他涨红了脸,说道,“你这一去,这么多年得努力便白费了,到时候,剑南人只知顾明睿,不知段怡。他们让你去,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管他们打什么主意!我们段三,若是不想去,八抬大轿都抬不去,即是决定要去,那就是想去。总而言之,我是要跟着段怡的,我也要去江南道。” 苏筠二话不说,在手上擦了擦血迹,果断地走到了段怡身边,“没有段三的地方,小爷才不稀得待。” 祈郎中收拾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贾的话糙理不糙,你可想要了?” 段怡点了点头。 “你吃这么多年瓜钱都没有给,老夫还等着你养老送终呢!虽然要与晏老贼共事烦人得紧,但也不是不能忍”,祈郎中说着,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他明明学的是辅国之术,怎么带了个徒弟,便成了大内总管兼太医…… 果真是心酸无比,本来想着,有剑南道在手,又有河山印,这天下不说到手,那起码也是站在峨眉山上往上爬,结果好家伙,这一骨碌,直接掉进了盆底。 “等老子连夜把保兴堂卖了,没有钱怎么好去大户人家做客?”祈郎中酸溜溜的说道。 “就是可惜了关老爷子给我打的那口好棺材!”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腿,突然又抬起头来说道,“不如问问关老爷子,那段家老宅他要吗?便宜给他了,一个大子儿,也是大子儿不是?” 段怡哈哈的笑了出声,“我小弟老实,不好欺负他。” “老贾你怎么回事?怎么在剑南做惯了参军,不想走了?”苏筠见老贾迟迟不表态,忍不住出口怼道。 老贾一言不发走进了雨中,朝着前院走去,临到门口,扔下了一句话,“手底下有些兄弟,已经在剑南成了家,有妻小累着,未必就会走。我不会劝人不走阳关道,非走独木桥。” “明日城门口,我领着愿意走的,等你。” 他说着,袖子一甩,也不顾身上的血迹,淋着雨快步的走了出去。 苏筠一瞧,乐得蹿了起来,他朝着老贾跑去,“等我等我,这才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嘛!” 老贾只觉得脖子一重,苏筠直接挂了上来,他有些恼火的推了推,“像个窜天猴儿似的,若是没有我管着你,你净是给段三找麻烦。日后吃肉少吃些,不是吃顾老头的了,是吃段三的。” 苏筠高兴得很,“晓得了,晓得了。” …… “走了走了,倒是土匪有情有义”,祈郎中嫌恶的对着段怡摆了摆手,“你的东西,自己马车拉着,我的马车,要拉瓜种子。去到江南,我还要开山种瓜的。” 段怡哭笑不得,“不是,我是来辞行的,这么多张嘴跟着我,我讨米哪里讨得过来?我又不是丐帮九袋长老!” 祈郎中听着,抬起自己的瘸腿,朝着段怡踢去,“滚!那还不赶紧卖宅子去?” 段怡无语的出了大门,四下里看了看,继续同旧友告别去了。 等回到府中,已经夜深了,青林斋里静悄悄的,主屋里还亮着灯火。 段怡收了伞,走了进去,桌子上趴着的人,抬起头来,“三姐姐,你回来了。” 段铭穿着一身素服,因为受了伤,他先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好气色,一下子又消失不见了,看上去清减了不少,小脸也是惨白惨白的。 “夜里寒凉,你怎么趴在桌上就睡了”,段怡说着,“待大好了,你得好生活动开来,别听母亲的,成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许多温和的功夫,虽然不可杀人,却是可以强健体魄。” 段铭眼睛一红,点了点头,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锦盒,递给了段怡,“姐姐出了剑南,再打开看。阿娘同五姐姐有我照顾。外祖父要放祖父走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我不打算跟着去京城了,日后我们三人,便住在段家老宅里。我是男儿,是时候该撑起这个家了。” 段怡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的说道,“甚好。” 段铭强忍着泪水,冲着段怡点了点头,“姐姐一路珍重,待明年芙蓉花开之时,指不定便能再见了。明日一早,我便不去送姐姐了。夜深了,姐姐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段铭,好好的。” 段铭闻言,回过头来,重重的说道,“好好的。” 第一五九章 离开剑南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段怡一行人,便悄悄地出了城。 街市上静悄悄地,几乎不见几个人影,偶有那挑着山货进城的老汉,瞧着一大群人马出城,有些瑟瑟地缩在了一角。 昨天半夜“阴兵”过境,顾从戎放了所有被俘的周军出城。 那车马震动的声音,像段文昌告老还乡那日一般,吵得人整夜未眠。 这会儿出来的人,都没有穿剑南军的军服,瞧着叫人心惊,生怕一个不慎惹恼了这些军爷去,锦城又起了战争。 待他们全都出了城,老汉方才松了一口气,觉得打头的那个女郎,瞧着有些眼熟起来。 他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朝着出城的方向看了过去,喃喃道,“那个不是三娘么?” 城门口,段怡骑在马背上,扭过头去,看了看锦城门楼上的大字,有些唏嘘不已。 六年前,她驮着顾明睿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简直像是唐僧瞧见了如来佛祖,想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可算是到了西天了。 如今该从这西天,返回东土大唐了。 她想着,坚定的转过身来,对着崔子更道,“走罢!” 崔子更点了点头,同段怡一道儿,快马加鞭,朝着城外奔去。行不多时,便瞧见老贾同苏筠,领着约莫五六十人,整整齐齐地在那里,不知道等候多时了。 不等段怡同崔子更停下来,那队人马默契的汇入了进来,径直的排在了段怡的后头,他们并没有穿剑南军的军服,都穿着青色的袍子。那袍子的后背上,有一个白色的圆。 白圆中间,不知道被哪个奇人,搁中间狂妄的写了个段字。 段怡别过头去,有些没眼看,她朝着并排上前的老贾问道,“哪里来的囚衣?” 老贾一听,涨红了脸,对着地上连呸三口,“什么囚衣!咱们不做那狗屁倒灶的剑南军了,总不能又做匪去。关老爷子叫人连夜赶制了这身衣衫,说绝对不能让你像个领着乌合之众的山大王。” 段怡撇了撇嘴,“我觉得山大王可比囚犯威风多了!” 老贾哼了一声,“想屁吃!有不要钱的衣服就行了!你若是不喜,一会儿让苏筠,把那段字抹了,改成匪!” 他说着,声音低了几分,“人是少了些,毕竟大多数人的根都在剑南。但少归少,都是跟着你几次三番出生入死的好手。” 段怡在军中威风不假,可当初他们为何乐意被招安,不就是想过上有身份的安稳日子。不是所有的人,都乐意豁出现有的一切,去搏一个未知的前程。 段怡闻言心中一暖,“我一穷二白,还有人乐意跟着我,已经感人肺腑了。” 老贾翻了个白眼儿,渐渐放缓了速度,朝后退去,他落到了最后头,做了那殿后的,又指挥苏筠到了中段祈郎中坐着的马车边上护航,方才不动了。 一旁的崔子更瞧着,“你倒是得了个良才。前头岔路口,是长孙凌。” 布袋口是进锦城的必经之路,从这里过去,便是一条岔路口,那周军便是在这里,分散了开来。段文昌同三皇子陈铭,连夜走旱路北上进京。 黄澄则是一路朝东,急忙领着残部回黔中去;至于后来方才来的长孙昊,则是早就停了大船在渡口,沿着江流回荆州。 段怡勒了勒马,示意苏筠同老贾先领着人马朝前走,她一会儿便追上来。 待队伍的人马都过去了,段怡方才皱了皱眉头,翻身下马,朝着长孙凌行去,“你不是回荆州了么?怎么停在这里没有走?再待下去,怕是锦城觉得你们要违反君子协定了。” 她同崔子更待周军出城了,方才离开锦城,亦是不想让他们那么开知晓,锦城少了她同崔子更。 长孙凌挠了挠头,脸红红的撩开了身后的马车帘子,“淑娘,你快些下来,段怡来了。” 段怡一听,顿时大喜过望,她忙上前一步,伸出了手,紧接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直扑而来。段淑像是一只花蝴蝶似的,直接扑在了她的怀中。 段怡美色在怀,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她赶忙晃了晃脑袋。 好家伙!她若是做了山大王,该不会比纣王还荒唐吧! 怎么办,我信不过我自己! “事情成了。祖父把我留下,同意我嫁给长孙凌了。我叫人偷偷回了一趟段家打探消息,方才知晓你要去江南了。此去一别,路途漫漫,怕是来日便无再见之日。” “你我虽然没有做多久的姐妹,可是……”段好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可是,遇见你让我知晓了,天下女子,并非只有大姐姐一种活法”,她说着,从袖子上撸下来一只白玉手镯,套在了段怡的手腕上,“这手镯乃是一对,你我姐妹二人,一人一只。” 她说着,转头从长孙凌手中接过了一个包袱,塞给了段怡,“我给你做了一些吃食,带在路上吃。” 段淑说着,重重地抱了抱段怡,然后搭着长孙凌的手,跳上了马车,“你快走罢,小崔将军在前头等你。” 她说着,突然又压低了声音,探出身子来,凑到了段怡耳边,“今时不同往日,小崔将军也是不错的归属。” 她说着,快速的离开了,坐回了马车里头去。 那股子香气同暖意,瞬间远离了去,段怡鼻头一酸,解下了腰间的匕首,递给了段淑,“留着防身。” 她说着,看向了长孙凌,“好好待我二姐姐,不然他日我踏平荆州。” 长孙凌苦笑着点了点头,“姑奶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家老头子,都被你打怕了。” 段怡抿了抿嘴,不再多言,翻身上了马背,朝着崔子更所在的东面,拍马而去。 与此同时,长孙凌架起了马车,走上了另外一条岔路口。 待两条路越行越远,再也瞧不见段淑的马车了,段怡方才停了马来。 她看了那空荡荡的路一眼,低头看了看身前的包袱,“我二姐姐聪慧,长孙凌忠厚老实,她定是能把他拿捏得死死的,过得极好的。” 她说着,伸手在包袱里掏了掏,“没见过我二姐姐做什么吃食,这包袱重得要把我脖子挂掉,怕不是她做的干粮,跟你的铁馍馍一样,能把人的牙齿给崩掉。” 段怡掏着掏着,神情古怪起来,她将手拿出来,摊开手心一看,只见手心中,放着一个硕大的金锭子,“我现在去追上去,向我二姐姐求亲还来得及吗?” 第一六零章 黔中变天 崔子更仰天不语。 段怡瞧着,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天色,“万里碧空无云,你在等着什么?等鸟飞过,鸟粪滴落?” 段怡说着,自己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她这回押韵脚押得甚好! “等天上掉金子,看你会不会向天求亲”,崔子更火速地低下了头。剑南多山林,飞鸟更是数不甚数,被段怡这么一说,他总觉得今儿这鸟怕不是都吃坏了肚子,个个都生得不对劲起来。 段怡将那锭金子塞了回去,小心翼翼重新捆了一遍,牢牢的固定在了自己身上。 听到崔子更这话,她举起一根手指,大笑道,“你叫他先扔一个试试,看看今年打雷的声音会不会不再是轰隆隆,而是白痴白痴……” 她说着,拍马向前,飞奔而去。 崔子更回过神来,好笑地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 黔中道统领十五州,同剑南毗邻,此处地形复杂不说,同剑南一般,山中亦是多少数民族,朝中历来在这些地方用羁縻制度,以夷治夷,那些山民自领州县,自成一军,名义上是受州府管辖的。 在那黔中官道一处歇脚的茶铺里,一个拿着折扇的老书生,初冬摇着折扇,顶着脖子上的鸡皮疙瘩,侃侃而谈,“虽然都是节度使,诸侯王。但人与人之间,犹如天差地别。” “那剑南道是边疆,驻军数量,本就比旁的道要多上三分,再加上顾使公就是本地人,战功赫赫,自是一呼百应。” “做英雄的”,老书生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那得能屈能伸。顾使公娶山民为妻,方有顾明睿请来山民做援军。可是黔中不同……” “黔中黄使公的发妻,乃是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曹桑;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六年前,天下封曹桑为内枢密使,同年黄使公便做了这黔中节度使……” “可使不得,可使不得!”那茶棚的东家听着,提着一个水壶,额头上冒着汗珠子冲了出来,“莫要讲了,莫要讲了!讲不得讲不得……” 那东家说着,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从外地来的,怕是不晓得。这黔中出了大事,乱了套了,哪里还有什么黄使公,如今都是王使公了……” 摇着扇子的老书生一愣,他将扇子一收,好奇的问道,“怎么回事?那使公公子黄澄,不还领着大军前去攻打剑南,现在都尚未回来么?怎么他走上一遭,他老子爹竟是改姓换祖宗了?” “先生,莫皮”,崔子更将长剑放在了桌面上,冷冷地说道。 晏先生嘿嘿一笑,又摇起扇子来。 坐在他对面的段怡瞧着,无语的挪远了一些,这大冬天扇出来的凉风,真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老丈,啷个回事?我们刚刚入黔中,过来的时候,路过一村庄,瞧着都是门户紧闭的,正想问发生了么事?” 那茶棚的老丈,听着段怡熟悉西南口音,神色缓和了几分。 先前这一群人个个带刀,人多得他烧茶都烧不赢,这老先生更是咬文嚼字说着官话,看着就是一堆大麻烦,果不其然,竟是说起当官的了。 “那官老爷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种斗升小民听得的?你们要是过路的,就赶紧走罢,老丈我卖完这一波茶水,都要去躲起来了。” “这天下都乱了!”他说着,伸长了脖子到处看,发现的确只有段怡一行人,方才说道,“你既是剑南滴,就应该晓得,那黄使公的儿子在锦城吃了败仗,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本来那些蛮人,就不听黄使公的,州军还拉走了。消息传回来,当天夜里,黄使公的义子王涛,就把他的脑壳割了,自立咯。” “那王涛的婆娘,是宁夷郡守之女。那宁夷都是山民,彪悍得很,听说还会吃孩子,作法!吓死个人了!” 茶棚的老丈,虽然口中说着害怕,却是越讲越兴奋,还不忘记提着滚烫的水沏茶。 段怡听得津津有味的,捧哏道,“我们刚从剑南来,那顾使公高风亮节,放了黄澄同黔中军回来。我们骑马,人又少,比他们跑得快些。” 老丈一听,啪的一声,将那水壶搁在了桌子上,惊讶的说道,“传言竟然是真的,那剑南王脑壳真滴有包,抓起来的人还给放了!” 听到这话,祈郎中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他一脸见到亲人的样子,看向了那老丈,“那是有蛮大的包!” 老丈点了点头,“这风声传过来了,我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想躲起来呢。黄澄就这么一个爹,被人杀了还得了?定是要跟那王涛打得个头破血流!” “如今城里城外的,到处抓壮丁,准备打仗呢!老乡,你们赶紧喝了茶,快点走吧!不然把你们全都抓了去充军,都倒了血霉了!” 段怡有些汗颜,谁还是两个爹生出来的不成? 老丈见段怡听得认真,十分捧场,又忍不住滔滔不绝道,“不是我讲,不管是黄的,还是姓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姓黄的,收粮的时候,恨不得米缸底都刮上一层。” “今年年成不好,秋收粮好多瘪壳,他还要加税。今年冬天,怕不是只能吃土了哟,好些人都要饿死去。前些时候去剑南打仗,已经抓过一次兵了,连娃儿都不放过……” “换了姓王的更加,这才几日,先是抓好看的小姑娘,后头又开始抓兵,连一个男丁都不留,这是要把人搞得当绝户!老丈我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还怕他们抓我打仗呢!” 他说到这里,一下子沮丧了起来,提着已经烧得黑漆漆的水壶,摇着脑袋朝火房走去,嚷嚷道,“老婆子老婆子,听到没得?正的要打仗了,咱们赶紧收拾包袱,快点到山里头躲起来。” 段怡瞧着面前的茶水。 不是什么好茶,就是寻常的水煮了几片老树叶子。 他们人少,又不想同黄澄碰上,特意等他们夜间休息之时,超了过去,率先入了黔中。 可这一来,她方才明白了崔子更说的话,剑南就像是个世外桃源。 段怡眼眸一动,看想了崔子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一六一章 大胆想法 崔子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老树枝味儿苦涩得差点没有让人吐出来。 “你想要拿下黔中?” 段怡点了点头,目光幽深的看向了崔子更:“江南道民富兵强,你若是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拿回来,根本就不必离开外出借兵。” “既然需要人,那就不是我手底下这百八十的瓜儿枣儿能够填补住的窟窿洞。即是如此,现成的摆在眼前,这多肥美的一只雁呐,咱们路过,不得拔上几根毛?”段怡说着,神色一正,语速快了起来。 “黄澄带走了大部分的黔中军,如今黔州正是兵力空虚之时。那王涛弑杀义父夺权,乃是不义之士,民不所向。且听着老丈话语,他的靠山在宁夷郡。” “宁夷郡偏远,同这里有一定的距离,一时半会儿,根本就来不及救援。也就是这会儿天下初乱,方才让王涛这种人,有了上位之机。” “咱们可以打一个时间差!咱们比黄澄跑得快,算算时日,就算他们马不停蹄,也还要一日功夫,方才回到这里。咱们可以先杀王涛,拿下黔州城。” “然后,再用如今的黔州守军,对抗黄澄。我们有一个天然的优势,便是刚刚在剑南道,杀了黄澄一个片甲不留。不光是他,他手底下那些黔中军,都还处在阴影之中,见到我们就发憷!” 锦城之围当中,只有长孙昊是个人物。在他来之前,三皇子同黄澄,几乎是屡战屡败,明明人马悬殊,却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讨到,足见他就是一个庸才。 直到长孙昊来了之后,周军方才形成了有利的进攻。 “像这样的天漏,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方才有得捡了。到后头有点本事的人,瓜分完了各处,再想要拿下一座城池,那就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了!” “咱们拿下黔中,到时候,你此行就不是借兵,而是真正的拥有了一支大军。他日重归剑南,那就不是落魄小弟投亲,而是华丽转身,王者复仇归来!” 段怡说着,脑海中自动唱起了战歌! 好家伙!瞧我这张嘴,说得自己都热血沸腾了起来!连路边的蚂蚁听了,怕不是都要举起拳头,大喊战战战! 段怡心中美滋滋,面上却是不显,又继续道: “我不知道你现在回江南道具体有什么打算。但是我想,你未来也并非只想要江南道这么一块地,那么黔中摆在眼前,有何不拿之理?” “有的人为何铤而走险放利子钱?那就是因为钱滚钱啊!咱们不光钱滚钱,还是人滚人!” 两百人瞬间变成两万大军,你就说美不美? 段怡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崔子更淡定的说道,“走罢,事不宜迟。” 她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 在剑南道打仗的时候,她因为与顾从戎作战风格截然不同,十次提出意见,八次都要被否定,省下那两次,还得费上诸多口舌,或者是如同布袋口之战一样,半强迫的打。 还是头一回,有人一个质疑都没有提出来,直接便应了。 “倒是让我一肚子准备劝说的话,全都白费了!”段怡笑道,她说着,看向了老贾,“你先前说的,若是我不喜欢那个段字,就把衣衫上的字该成匪字,简直是开了天眼,极其有先见之明!” 她就是这样的快狠准的悍匪风格。 听着外头的响动,在屋子里收拾包袱的茶棚老丈瑟瑟发抖的走了出来,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的说道,“郎郎郎君,茶水钱……” 他惨白着一张脸,想哭又有些哭不出来。 老天爷,该不是他之前滔滔不绝的话,让这些强人动了念头吧! 不然的话,好好的喝着茶,怎么就想着要去给黔中道换个主呢…… 他听到什么?把段字改成匪字?这是土匪啊!土匪! 老丈这么一想,更是面无血色。 是他哪位祖宗给了他这么大的狗胆,敢问强人要茶水钱!他想着,恨不得拔腿就跑,连东西都不要了,直奔山中避祸去。 “这里”,晏先生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掏出茶水钱,放在了桌面上,“老丈给我们指一条,去找那王涛的路。” 老丈颤抖着接过了钱,抬手一指,看也不看敢看,拔腿就冲进屋子里去了。 紧接着,就听到嘭的一声,这茶棚的后门,叫人一脚踢开了。那老丈背着包袱,抓着煮茶的老妇人的手,像是受惊的兔子似的,猛地逃窜而去。 那破旧的木门咿咿呀呀的叫着,晃悠着好似随时都要落下来,眨眼的功夫,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竟是跑得没影没踪了! 段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家伙,这是什么少林扫地僧不成?咱们又不是什么真土匪,还抓人不成?” 她说着,摇了摇头,翻身上了马。 一旁的苏筠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欢呼出声,“我就知晓,跟着段怡,便是最有意思的!” 一行人齐刷刷的上了马车,朝着那老丈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崔子更抓着马缰,飞驰着。 入冬之后的风,明明应该是寒冷刺骨,可是他却是觉得温暖如春。他用余光一瞟,看着旁边马背上坐着的段怡,自从出了锦城,她便再不穿裙衫了。 而是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短打,看上去热烈又张扬,像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火苗一般。 虽然,他来剑南道,本意本就不是借兵,而是河山令。他不取江南,只是因为当时时机未到。便是不拿黔中,他此番领着段怡回去,也可以拿下江南道。 可是,就像是段怡说的。 一块好肉摆在了厨子眼前,不把它烹了,实在是哪里哪里都不舒坦。 如今的黔中道,便是这么一块好肉,天时地利人和,都集齐了。 段怡同他所想,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老看我做什么?我的脸上有舆图不成?你可看过话本子?通常一城统帅的探子,都是路边茶棚的茶博士!指不定人家刚刚随手一指,给咱们指了一条升天的路!” 段怡想要冲着崔子更不怀好意的一笑,可是马上风太大,吹得她的脸发麻,实在是让她没有办法做出这样丰富的表情! “升天不是更好?到时候天上掉金子,你就可以轻松去求亲了!”崔子更瞧出她心中所想,回道。 第一六二章 美人计 “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搜索“新书友大礼包”,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求亲啊!”段怡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消失在风里。 黔中道的治所在黔州,同剑南一样,一到用晚食的时候,整个州府上空,都好似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辛香料的味道。 那使公府门前,大门敞开着,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丝乐声同嬉笑声。 门房挑着一盏灯笼走了起来,他口中哼着小曲儿,走路直晃悠,同一队巡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高参军么?怎么重新做起那大头兵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说你家小妹被使公看上了,那是她休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就是你,没有什么眼力劲儿!你瞧瞧你瞧瞧……” 门房说着,有些轻佻的抬手朝着黑漆漆的巷子口一指,“不是我说,想要进使公府的女人,那能够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多巡几遍。”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扫兴玩意儿打扰了使公的美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被叫做高参军的人,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了去,一同巡逻的人见状,都哈哈的笑了出声,“高义,被大人指点了,还不过去道谢!” “你家妹妹不肯给王使公做妾,难不成想要给那黄澄配阴婚?”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老兵油子听着,嘿嘿的嘲笑出声。 高义的手摸 第一六三章 兵分两路 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搜索“新书友大礼包”,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 管家还没有张口嚷嚷,那座上的王涛还在招手,就感觉眼前一红一白的人影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胡姬,到了王涛跟前。 王涛大骇,反手要拔剑。 他两旁站着的护卫,猛冲上前阻拦。 苏筠嘿嘿一笑,长枪一压,直接以千斤之力,将那侍卫手中刺来的长剑,全都压落在地,而与此同时,他的头轻轻朝右一偏,段怡的长枪贴着他的耳朵直刺过去。 一枪封喉。 王涛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他甚至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们手中拿着旗幡,可不知道为何,旗杆却是变成了长枪。 明明不过是两个十来岁的美人儿,却是比黔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强百倍。 别说他们出其不意了,便是直接战场相见,他王涛也不是眼前人的半分对手。 段怡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王涛的尸体一软,滑倒椅子上,瞬间没了呼吸。 段怡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低头关切的看了一眼灵机,“哎呀,还好把灵机夹在我们中间了,毛还白着呢!” 苏筠哈哈一笑,杀了那两个侍卫,身形一换,站到了段怡前头去。 花厅中的人,见到王涛死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那中间跳舞的胡姬,吓得尖叫出声, 第一六四章 告密者 她想着,哼了一声,“那岂止是讨人嫌,鱼都嫌。人家西施往河边一照,鱼惊呼,美人美人!你往河边一照,鱼尖叫,死了死了!” 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凶悍! 就崔子更这一身杀气,让他去扮娇宠美人,那不是逼着张飞大爷绣花,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么? “段三姑娘想吃鱼,直言不讳便是!何必阴阳怪气?清蒸还是红烧?” 段怡听着崔子更的话,恨不得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最烦故意懂装不懂的人了! 当然他们这一门,都是这样烦人的人。 “吃鱼生,片薄些”,段怡说着,转过身去,朝着屋中那群王涛的部下一指,“怎么着也得比他的嘴唇再薄上八分吧。” 那被指的人吓得一个激灵,想要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可他们全都被捆成了一团,根本就动弹不得。他心中大骇,白眼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段怡一瞧,有些汗颜。 不是,她就是那些人听了崔子更名号的反应,明显比听了她的名号,害怕百倍。 是以方才想要吓唬一二,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这般不经吓。 一旁的苏筠笑嘻嘻的跳了过去,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吓晕了过去,没事,没死。我们段三就是厉害,居然用后脑勺都能挑出嘴唇最薄的那个!” 段怡老脸一红,别夸了别夸了! 二郎神都没有你神,还后脑勺生了眼睛呢! 崔子更深深地看了苏筠一眼,又看了看段怡红扑扑的脸,“现在还不是闲着的时候,明日方才是关键之时。这边的事情,有祈师叔同先生在,我们大可以放心。” “段怡你随我上城楼,商议布防之事。为了以防有王涛余党作乱,苏筠留在这里,负责保护先生们。” 段怡神色一正,冲着苏筠点了点头,“等知路进城,你把灵机交给她。” 说完,然后随着崔子更的脚步,一同走了出去。 黄澄大军已经在路上,怕不是明日黄昏,便可抵达。 崔子更这么快便拿下黔州军,往好处想,是他这个人厉害得劲,可往坏处想,十有八九这黔州军已经懒到了根子上,方才会如此不堪一击。 她想着,快步上前,同崔子更并肩而立,问道,“你怎么这么快,便拿下了黔州军?” 就算她把几乎所有的人,全都让崔子更带了过去,但是再怎么算,都同州军数量相差甚远。 崔子更勾了勾嘴角,心情愉悦的说道,“黔州军中,本来就派系林立,十分的不和睦。王涛为人心胸狭窄,喜欢羞辱人。他将黄使公旧部,都贬为小卒子,任人羞辱。” “军中许多人对此本就十分的不满……” 段怡听着这话,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刚才在门前瞧见那个参军高义。 若换做旁人铲除异己,定是毫不犹豫的直接全杀了。可王涛留着高义,故意让他在门前巡逻,派人嘲讽他,羞辱他…… “这狗贼!倒是让他死得太过体面!”段怡咬牙切齿的说道,“杀人不过点头地。” 她说着,脑子里灵光一闪,惊讶地看向了崔子更,“你在黔州军中有细作?煽风点火,那也得军中有人才是……” 崔子更眼眸一动,“细作谈不上。乃是玄应军旧部,辗转才了此处,恰好碰见罢了!” 段怡心中呸了一口,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崔子更! 好家伙!竟然奸诈如斯! 这巧合,便是三岁孩童来了,那都不信天上恰好掉下一块糖,掉进她嘴里。 崔子更这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便开始布局?他从前领玄应军,亦是江南道继承人,风光无限,莫不是多年之前,便已经狼子野心,有了反意? 既然他这般本事,又为何执着于河山印,又为何要往剑南道借兵? 天下人所看到的,他落魄犹如丧家之犬,怕不是只是这个人的障眼法吧? 那么江南道呢?他是真的需要她同他一道儿,去拿回江南道?还是江南道早就是他囊中之物,如今不过暂时放在他大兄手中? 段怡甩了甩头,她觉得自己再发散下去,指不定崔子更便要成为宇宙第一大奸贼了! 她清了清嗓子,“哦”了一声。 两人说话间已经出了那使公府的大门,崔子更瞧着她的神色,正准备解释,就瞧见一个穿着黔州军服的人,握着一把大刀冲了过来。 崔子更眼眸一动,挡在了段怡身前,抬剑欲要护住段怡,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幽幽地声音,“你挡住我做什么?影响了我出枪的速度,再说,这是故人。” 崔子更有些讪讪。 段怡说着,亦是有些讪讪。 她刚才还因为崔子更一句遇故人,而发散了三百里地,这一会儿,她便遇到了故人,这回旋镖虽然小,却是直戳面门。 “高参军”,段怡从崔子更身后走了出来。 那高义握着刀柄,对着段怡抱了抱拳,“原来当真是段小将军,适才某还当是自己眼花了。因为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所以不敢贸然向前,同小将军相认。” 他说着,红了眼睛,“听闻小将军杀了王涛那个狗贼……某又被小将军救了一回。王涛狗贼死了,我阿妹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某自幼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长兄如父,阿妹便是我的命根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将军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高某愿意为小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段怡摇了摇头,“从前你随着黄澄去剑南道,我不过是帮你说了几句好话,算不得救命之恩。若真有这么大的恩情,我早就拿小本本记着,一进黔中,就来寻你讨了。” 高义一愣,神色瞬间变得轻松了几分。 他想要问段怡为何离了剑南道,还瞧了瞧一旁的崔子更,到底将这话给吞了下去。 “这黔州军中事务,高某尚算熟悉,若是小将军需要,某可前面带路。而且……” 那高义说着,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某知晓这黔州城中的一个秘密,可以帮助小将军,一举打败黄澄,稳固黔州。” 第一六五章 高义献策 段怡一听,瞬间大喜过望,“什么秘密?且说来听听。” 那高义有些犹疑的看了一眼崔子更,又往四周看了看。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因为军营里闹出了动静,街头巷尾活人寥寥,便是鬼来了都要感叹一声寂寞。 唯独使公府门前,人来人往,委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段怡知晓其意,对着崔子更说道,“军情紧急,你先领着他们上城楼去。我随后就来。” 崔子更看了段怡一眼,翻身上了马,领着部下,还有适才已经投降收服的黔州军,朝着城门口飞奔而去。如今的黔州城,那就是一个满是窟窿洞的筛子。 他们几百人都轻松的混入了城中,王涛却是毫无察觉,的确是紧急得很。 待他们走远了,段怡方才指了指一旁的暗巷,对着那高义说道,“去那边。” 这里是使公府的侧巷,只有一个小角门,上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四处安静得很,段怡同高义进来,窝在墙角的黑猫吓了一跳,猛的一跃,逃到屋顶上去了。 “现在你可以说了”,段怡说道。 高义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黔州城中,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城外。那暗道约有一人半高,可同时容纳三人通过,内里可以走马。” “这是许多年前,不知道哪一任的节度使留下来的。只有少数的人知晓,某家中祖祖辈辈都是黔州本地人士,祖父曾经给一任节度使做过亲兵。” “便是他告诉我这件事的,那暗道的入口,就在使公府的演武场边,而出口,则是在城门外附近的一处密林里。” 段怡听着,看向了高义,“黄澄可知晓此事?” 高义摇了摇头,“某不知晓,某从前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参军,虽然在黄使公帐前效力,但并非是心腹之人……” 段怡听着,若有所思。 高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不过这个秘密,我也是听我祖父告诉我的。从来没有验看过,是以刚才崔将军在这里,没有敢说出口。” “怕是说了假话,倒是累得段小将军失了颜面。” 段怡挑了挑眉,“有或者没有,去看看就知晓了。再说了,丢脸的是你,我为何会失了颜面?” 高义一梗,看着段怡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的跟了上去。 这使公府的演武场,就在进门不远处的地方,高义到了地方,四处的看了看,“我祖父说,在这附近,有一块刻了菊花花纹的石头,机关便在那里”。 段怡听着,四处一看,这演武场上,除了用了举重练力气的大石锁外,并没有任何的石头,甚至连那寻常富贵人家宅院里有的假山奇石,周遭都见不着一块。 她皱了皱眉头,朝着那练武场旁边一株生的颇为高大的老树看了过去。 这树生得颇为壮实,几乎需要两个壮汉手拉手,方才可以将它围起来。因为年岁久远,树干之上坑坑洼洼的,三五不时的便有一个节结。 段怡想着,走了过去,勾了勾嘴角,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了一处节结,说道,“这石头卡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经过风吹日晒,看上去同这树干都融为了一体。”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轰隆一声,那演武场上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洞,露出了一截楼梯来。 段怡一喜,说道,“看来你祖父没有骗你,这黔州城中,的确是有一条暗道。” 高义见状,松了一口气,他抱了抱拳,对着段怡单膝跪下,认真的说道,“良禽择木而栖,某感念小将军大恩,日后愿意追随小将军。这个秘密,还有一计良策,便是某给小将军的投名状。” 他说着,目光炯炯,“某愿意出城,引着黄澄从这暗道进城,到时候小将军可以派大军在此守着,地道口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到时候小将军必胜黄澄,拿下锦城。” 高义说着,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拿起了一支长枪,对着自己的胸口,猛扎了过去,鲜血瞬间流了出来,他咬了咬牙,猛的一拔,将那长枪掷在了地上。 “我从暗道出城,去迎黄澄,有此枪伤,黄澄定会更加容易信我。便是他嘴上不信,杀了高某,事后也一定会按照我说的,去小树林中,寻找同样机关。” “到时候,一旦他找到了,有此入城捷径,他定是不会错过。小将军亦是可以在这里守株待兔。” 段怡认真地听着,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倒是英勇。” 高义摇了摇头,“某只有一个请求,若我不幸死了,还请小将军替我阿妹找个老实人家嫁了。” 他说着,对着段怡抱了抱拳,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朝着那黑漆漆的地道里头钻去。 待他消失不见了,段怡放才伸手,又轻轻地按了一下那树缝里卡着的石头,地面抖了抖,落下了一层土去。那地道入口,很快又合拢了起来,消失不见了。 段怡静静地看了一眼地面,那把长枪横在地上,上头还有高义的血。 “真是一个自说自话的怪人。” 段怡说着,转身出了使公府,她翻身上马,飞快地朝着城楼处飞奔而去。 …… 时间一旦被划定了期限,便仿佛加速了一般,过得格外的快。 虽然段怡感觉尚有许多东西没有准备好,但翌日的黄昏已经悄然降临。 偌大的一个黔州城,像是提前进入了梦乡一般,静悄悄地,半点声音也无。 夕阳落下来,将城楼上守城士兵的脸,映照得黄黄地,像是镀了铜一般。 段怡同崔子更站在城楼上,那墙砖之上的沙粒,突然震动了起来。 “来了!”段怡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在那宽广的地平线上,通往黔州城的官道之上,便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儿,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蹄声,人吼声,便到了跟前。 那些人声越来越近,大旗之上写着的黄字越发的清晰。 “放箭!”崔子更喊道! 一瞬间,万箭齐发! 可这一回,来的兵马却是半分都没有停顿,直接踏着同袍的尸体,直直的朝着城门冲来。 第一六六章 悲愤黔州军 在那黄澄旁边举着“黄”字大旗的,赫然便是那告密者高义。 他朝着那城楼上一瞧,面上一喜,大呼出声,“他们已被分兵,段怡不在,城楼之上只有崔子更,就是现在!” 高义一喊,黄澄所领的黄家军瞬间精神大振。 “黔州之主回来了,城楼上的兄弟们听着,我知晓你们为奸贼所逼,被迫投降。如今立刻开城门,既往不咎!” 高义摇了摇手中的大旗,又是一声高吼! 他这么一晃动,扯到了胸前的伤口,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了起来。 他咬了咬嘴唇,拍马朝着冲去,可还没有跑上几步,却发现前头的士兵们,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拼命的往后退去,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之物似的,半分不敢上前。 高义一愣,他伸长了脖子朝前看去,只见那城楼门前,不知道何时,被人挖出了一条长长的壕沟,壕沟之中插着尖锐的竹刺。 那土都是新的,显然是段怡同崔子更命人连夜挖出来的。 “就这?”高义不懂,行军打仗,遇到这样的陷阱,多了去了。 马可以飞跃过去,登云梯一横倒,就像是打起了桥,只要不是瘸的瞎的,都可以轻松过去。 再不济,可以把粮草战车扔进去填坑……实在是要啥没啥,冲锋的战鼓一响,人马掉进去一层,这壕沟便没有任何的作用了。 黄澄勒了马,脸色惨白,他仰头一看,只见城楼上祈郎中朝着他看了过去,他的旁边放着一个盖了盖子的小桶,手中还拿着一个葫芦瓢。 主要他的视线,那祈郎中还拿着瓢冲着他挥了挥,喊道,“你们啷个不冲了捏?离得太远老祈我使不上劲儿啊!不尊老的家伙,就欺负我老人家胳膊短!” 他说着,啊哈一笑,“今日这天气,可真好啊!晚风吹得人骨头都是舒坦的。” 黄澄嘴唇一颤,猛地扭头朝着一旁高义手中握着的旗帜看了过去,心中大叫不好! 那旗子是朝着他们身后飘的,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今日风是从城楼那边对着他们吹的,祈郎中的小桶一开…… “这有什么好怕的?退后者斩!”一旁不明所以的高义,大吼出声,又摇了摇手中的旗子。 黄澄一听,顿时恼羞成怒,像是被人戳了心窝子。 “你晓得个屁!” 锦城一战,在长孙昊那个老小子来之前,可是他们黄家军打头阵的……那血淋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凭空出现的壕沟”,“随风飘扬的毒粉”以及“身后从天而降的敌人”,是锦城大战胜利的三板斧。 黄澄想到这里,突然瞳孔猛的一缩,他疯狂的朝后扭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段怡举起长枪,领着一队人马,从他们身后杀将过来…… 什么叫做噩梦重现,这就是! 段怡这厮,三板斧头一个不拉的,对着弱小的他们,又使了一遍! 黄澄瞬间慌了神,他一把抓住了高义的衣襟,惶恐的说道,“你不是说,段怡会在地道出口傻傻守着我们么?你不是说她相信你假意投诚么?”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高义一愣,张了张嘴巴,艰难的说道,“我们人数远胜于他们,未必不能取胜……” 可他知晓,取胜?便是人数再多上一倍,他们也是不可能取胜的。 这一支黄家军,早就被挫了锐气,已经被打得对那个姑娘,闻风丧胆了! 高义说着,只觉得身后一阵风袭来,他赶忙回来,举起手中的大刀,挡在了黄澄身前。 明明是一把长枪,却是叫段怡使出了铁棍的威猛,高义胯下的战马嘶鸣一声,被打跪在地,他一口老血喷出来,掉在了地上。 他那握着大刀的手抖了抖,虎口被震裂了去,流出了鲜红的血来。 段怡亦是有些意外。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新枪,心中无比的欢喜雀跃起来。 崔子更那厮旁的不行,说起武功这件事,倒是十分的有见地,她之前的确是将自己局限在了顾家枪法的招式之中。 如今有了新的长枪,练习了新的枪法,这武功进展,简直是一日千里。 她并非天生巨力之人,在锦城的时候,可是万万打不出这么重的一击的! 这种一招就将敌人打跪的感觉,简直爽得冲破天灵盖!让人升天去! 段怡想着,嘿嘿一笑,“哟,两位故人,又见面了!” 高义捂住了胸口,神情复杂的问道:“为……为什么?” 段怡没有回答他,却是直直的朝着那黄澄抓去。黄澄大骇,拍马就跑,他一把揪住旁边的一个士兵,朝着身后一甩,将他直接掼到了段怡的长枪之上。 乘着段怡被打断了节奏,黄澄猛地朝着段怡攻去。 段怡神色一冷,抬脚一踹,直接将枪上之人朝着黄澄怀中踹去,黄澄身子一侧,见段怡追来,拍马就要避开。 他虽然是黄家军的统帅,亦是有几分本事在身。可他同段怡交手过好几次,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他想着,又要故技重施,看了不看,伸手朝着一旁抓去。 可这一回,他的手还没有捞着人的衣袖,一把大刀已经砍了过来,直接手起刀落,将那黄澄的脑袋砍了去。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在抵抗的黄家军,都一时之间忘记了挥舞手中的大刀。 “他娘的,老子最看不得,拿自己的手下挡枪的将领!没种的狗东西!”那人看了看手中淌血的大刀,喊道,“兄弟们,姓黄的本来就是娶了太监的姐姐,方才得了这黔中道。” “这六年来,他们是个什么德性,是怎么把士兵当刍狗的,老子不说,你们也清楚。如今天下大乱,谁强就是主!” “老子宁愿给强匪当走狗,也乐意给无情无义的弱鸡当将军。” “如今黄澄已死,你们继续挺着,要等着被人割下脑袋当球踢,然后去那阴曹地府,寻黄家父子领纸钱当俸禄吗?” 那黄家军早就已经六神无主,见有人领降,将手中的兵器一扔,呼啦啦的跪了下去。 左右一回生二回熟,这投降的流程,不久之前,他们方才走过一遍,如今那叫一个轻车熟路,温故而知新。 第一六七章 杀一个少一个 高义一脸茫然的朝着提着大刀的那人看了过去。 不是……这个劝降的黄家军将领是哪一个,他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想着,瞳孔猛的一缩。 中计了啊!中计了啊!这厮他根本就不认得,十有八九是段怡叫人假扮的! “将黄澄的脑壳捡起来,到时候把他同他的父亲一并葬了”,段怡说着,朝着城门口行去。 高义闻言,神情复杂的看向了段怡,他轻叹了一口气,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是没有喊出声来。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空。 夕阳西下,最后一丝光亮,仿佛都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了。 就像这黔州,就像这周王朝……好似,都再也没有明天了。 大军分出了一条道来,黔州城的城门大开,崔子更骑着马,从里头迎了出来……黄家军的将士们,用不着催促,便一个个的排好了队,空着手有序的被押送了进去。 在锦城的时候,他们便是这样的。 崔子更拍马朝着段怡走了过来,说道,“这个时间,刚刚好,回去吃鱼生如何?” 段怡摇了摇头,“昨日我说的话,今日怎么还能作数?今日不吃鱼,吃红烧肉。” 崔子更点了点头,将手中提着的一盏灯笼,递给了段怡,“家去罢。” 段怡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接过灯笼,在那高义的面前晃了晃,“鲁班门前弄大斧听说过没有?猜你也没有听说过,还哄骗到我的头上来了。” 高义心如死灰,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仰起头来看向了段怡,“你是如何发现的?又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大军后方……” 他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你利用我,故意让我去给黄澄告密,让他着急攻城,顾首不顾尾,然后你利用那个地道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段怡啧啧了两声,“你用过称吗?我猜你没有用过,不然的话,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呢?” 她摇了摇头,“你算老几?我打黄澄还用得着利用你?那不是叫崔子更笑掉牙齿?” 她说着,好心解释道,“昨日在那使公府门前,其他人都笑你,说你阿妹不去伺候王涛,是想要同黄澄结阴婚。” 段怡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高义,“凡事都不会空穴来风。你虽然口中说自己是一个不受重用的小参军,但若你不受重用,黄澄当年去锦城,便不会带着你一道儿了。” “你在以为黄澄死了的时候,都犟着不乐意改投新主,又怎么会见了我一面,就要效忠于我呢?我在锦城救过你?” 段怡轻笑出声,她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不大知晓我。我这个人,欠了别人的债,那是一定会还;别人欠了我的债,那是立马要还。” “我若是救了你性命,还能等到你时隔多年,方才以怨报德?早把你扒掉一层皮了。” 旁边的人听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拿了方帕子,倒了水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说道,“那可不是,当年段三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从此之后,我便是她的伙夫了。” “老牛!演得一场好戏!”段怡说着,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老牛拍了拍身上的战袍,有些羡慕的说道,“段三,啷个时候,我们可以把那囚衣,换成甲衣?瞧瞧别个屋里头的,都是好衣!” 段怡一听,笑出了声,她摊开了双手,对着老牛说道,“这么满地不要钱的战衣,都不够你捡的么?飘了啊!” 老牛笑着摇了摇头,“老贾捡,术业有专攻,土匪就擅长抢东西,我去给兄弟们造饭了!” 他说着,拍马而去。 段怡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暖洋洋的。 那日除了老贾带来的军中兄弟们之外,老牛也带着牛嫂,还有他那小馆里的吃食,一并跟了过来。他没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只说担心段怡没有伙夫,所以他来了。 地上的高义瞧着目瞪口呆。 “段怡一早就知晓,你并非是真心想要投降。入口在演武场那么明显的地方,黄澄没有理由不知晓。” “我们打黄澄,乃是智取,并非不可力敌,而是不愿也。因为这些兵,都是黔州军,每杀死一个,投降之后,为我们所用的人,便少一个。” 崔子更罕见的解释了起来,“先用我们在锦城打败黄澄的办法,吓破了他的鼠胆。然后再让苏筠杀了其中一个敌将,让老牛换上了之后,来扮敌将劝降。” 老牛虽然在战场上受过伤,不能够长久作战,但是就使出一刀,杀死一个被吓破了胆的二世祖小将军,并非是什么难以完成的事情。 “你太着急了”,崔子更说道,他顿了顿,朝着一旁的一个亲兵看了过去,“你领着两个人,将他抬回家去,见她妹妹吧。” 高义一愣,看向了崔子更同段怡,“你们不杀我?我骗了段怡,还是手下败将,死有余辜。” 段怡朝着他翻了个白眼儿,“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自说自话的。先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杀一个少一个的。” 她说着,突然正了正色,“忠勇于军人而言,只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只不过良禽择木而栖,忠勇也应该献给值得的人。” 她说着,拍马上前,“你会做甜板么?我听闻是用蔗糖糯米蒸的,下头用粽叶子裹着。吃起来又甜又软糯的。若是放在锅里煎,那里外枯里嫩。” 崔子更看着她嘴馋得很得样子,点了点头,“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一仗打了三日三夜,被那饿死鬼附了身。” 段怡切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打仗只有我一个,你站那城楼上一动不动的,被懒死鬼投了胎似的。” 崔子更眯了眯眼睛,“打黄澄还用得着我动手?那你岂不是要担心自己被笑话死?” 段怡呵呵一笑,“想夸奖我便直接夸,何必咋么拐弯抹角?这不跟大姑娘嫁到对门,还非得绕城一周一样么?多此一举!” 段怡说完,等着崔子更回怼他,却见他勾了勾嘴角,认真的说道,“夸奖你。” 段怡一梗,忿忿地看了过去,“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不讲嘴德!明明我们是互骂的关系!” 高义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一时愣了神。 “不杀我么……”高义喃喃道。 第一六八章 没有无用之人 老贾用长绳拖着一捆甲衣,从旁经过,他停下脚步,将身上的绳子一甩,活动了几下胳膊。 “你怎么不走了?咱们在剑南的时候,就是专门清扫战场的,到了黔中,没有想到还是要干老本行啊!这可比杀人无趣多了。” 跟在他身后的苏筠,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见老贾不走了,好奇的看了看瘫坐在他面前的高义,“啊,我晓得,你不就是那个骗段三的人么?黄澄有什么好的,就值得你那么拿命效忠他。” 高义恍恍惚惚的没有回答。 前头停下的老贾,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麦冬,放在嘴里嚼了嚼,“总不能真要段三去讨米养活你,清扫战场有什么不好,不要钱的甲衣兵器。” 苏筠一听,哀叹了一声,“这能有几个钱?若是真缺钱花,不如我带你去,把我父亲的库房给劫了?左右你也是个土匪,轻车熟路的。” 老贾眼皮子跳了跳,走了过去,对着苏筠好不客气的就是一个爆栗,“你这个败家玩意。” 他说着,抬脚踹了踹正在发呆的高义,“你搁这里当什么石头,我们兄弟清理战场,还要把你抬进去不成?有腿就自己走。” 苏筠捂着脑袋,见老贾吃得香甜,吞了吞口水,硬是从他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根来,塞进了自己的嘴中,这一嚼,立马吐了出来。 “啊呸!咱们真有这么穷么?你都开始啃草了!”他说着,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警惕的看向了老贾,“我为了段三可以出卖色相,但是绝对不会为了你卖身买肉吃的!” 老贾无言以对…… 瘫坐在地上的高义,听着这奇葩的对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身,“黄澄是我阿妹的心上人。我跟在他身边五六年了。若是有人远道而来,取了黔中,那你们又会如何呢?” “我也不是被糊住了眼睛,看不清楚黄家父子无能贪婪,这几年黔中百姓,活得都十分的苦。朝中的千岁大人,也就是太监曹桑,年年都要贡银。” “去岁的时候,黔中大涝,之后便是饥荒。这般情形之下,那贡银还加了三成。我求黄澄,想要他劝告黄使公,不能将百姓最后的一粒米都拿走了。” 高义说着,声音里满是痛苦,“饿殍遍野。也正因为此事,我被黄家父子疏远了,这回他们兴致勃勃的要去剑南道抢所谓的从龙之功,怎么拉也拉不住……” 高义抬起眸来,看了看老贾,又看了看苏筠,“过路的他们,真的就是能救黔中道的人么?难道真的不是,又一个挖空黔中所有的人吗?” 老贾听着,对着高义翻了一个白眼,“走了,把甲衣拖回去罢。老牛说今晚吃面,去晚了,就要成坨了。” 苏筠将身子往肩上一搭,兴高采烈跟了上去,“好叻!老贾老贾,你怎么不回答他的话?” 老贾呸了一口,“有什么好说的,段三是黔中所有人的爹吗?救个屁啊!喜欢待在烂泥巴里发臭的人就发臭好了!还要怨别人不救他。” “你丫就是一团金子掉进了牛粪里,老子还得想想捞不捞呢。何况是马粪掉进了牛粪里。” 苏筠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哈哈,老贾你就吹啊!要是金子掉进牛粪里,你还站得住,你得飞扑过去!要知道咱们现在是在战场捡破烂的男人!” 老贾又呸了一口,鄙视的看了一眼苏筠,“老子是男人,你是个童子。” 苏筠瞬间炸了锅,“老贾,小爷要把你的脑壳割下来串糖葫芦!” 老贾却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举,早就抢先一步,冲了出去,两人的腿抡得飞快,像是踩了风火轮一样,瞬间便跑得尘土飞扬起来。 站在原地的高义抬起头来,目光定定的看向了黔中城的大门。 他捂了捂胸口,跌跌撞撞的朝着城中行去。 站在城楼一角阴影处的段怡同崔子更,缓缓地走了出去。 “你想要收了高义做手下?”段怡问道。 崔子更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是先前他还对高义解释,颇有耐心。 崔子更点了点头,“我们在黔中停留的时间不会很久,终归还是要到江南去。那么黔中就需要有可靠的人守着。” 段怡挑了挑眉,语带嘲讽道:“你不是在黔中有心腹细作在么?” 崔子更见她愤愤,声音轻柔了几分,“也算不得细作。只是旧部罢了,我离开江南,有不少玄应军的将士,虽然没有追随我,但也不想待在原地了。” “伍遂就是那个时候来的黔中。他这个人,很会审时度势。” 崔子更言语未详,点到为止,他知晓,即便他说得囫囵,但是段怡却是能够自己给补充周全了。 “这世上倒是没有无用之人,端看怎么用了”,段怡说道。 黔中可用之人甚少,他们也就只能矮子里头拔高个了。 段怡并没有多言,她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如今天下大乱,若是只要当过敌人的人,便永远都是敌人,那这天下,怕不是就无可用之人了。 “你这厮,最近怎么古古怪怪的?莫不是你习得了什么我不晓得的邪术,譬如盯着我看就能够给我下降头,或者夺走气运之类的?” “话本子里都说,大师临时之前,都会传功于后辈。老神棍死在我眼前,也没有把他的天眼还有骗人的嘴传给我……真是感觉亏了一箱金子。” 崔子更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却是没有接段怡的茬儿,反倒是说道,“你今日对高义使出了新学的枪法,一招制敌,颇有成效。 但是我要提醒你,高义有伤在身,所以你在感觉上,一定会不知觉的高估了自己。” 段怡并未恼怒,反倒是虚心听了起来,只要能够让自己变强,就算是讨嫌鬼说的话,听听又有何妨?高义在出城之前使了苦肉计,自己捅了自己一枪,的确是有伤在身。 “若是对象换成了当初在锦城对战的徐易,亦或者荆州刺史长孙昊……他们两人都是以力量见长之人,怕是就行不通了。所以才有人说,同强者对战,方才会越来越强。” 段怡一听,二话不说,提枪便朝着崔子更攻去。 第一六九章 校场点兵 那长枪带着雷霆之势,猛地朝着崔子更的头上劈将过来,半分不容情面。 崔子更无奈拔剑,朝后退了三步,方才险险地架住了段怡。 “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 段怡挑了挑眉,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向了崔子更,“你不是说同强者对战方才能够变强,那我不打你打谁?难不成你觉得自己是弱鸡?” “打架打架,光说不练,那哪里叫打架!” 段怡说着,长枪一提,手肘朝后一缩,换了个方位,朝着崔子更的小腹刺去。 崔子更脚一点地,险险站上了段怡的枪尖,提剑朝着她刺了过来。 段怡见他认真了,下了个后腰,那长枪像是生了眼睛似的,变幻了位置,朝着崔子更身后猛攻而去。两人越打越是上头,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吃饱了没事做,就去耕地!拉磨的驴子见了你们这不带停歇的转,都要说这天下第一苦力之位,老驴就传给你们了。” 段怡收了长枪,讪讪地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冲着祈郎中嘿嘿一笑,“先生最近学问又高深了啊,子都曰不出这般有内涵的话!我就说崔子更为何要同我打架,原来是在气刨门口那条壕沟的时候,没有叫他去拉泥。” “也是,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活计,不让他干,他可不是不乐意了。” 她说着,扭过头去,对着崔子更挑了挑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崔子更长剑回鞘,亦是跳下了城楼,站到了段怡的身后。 祈郎中哼了一声,瞪了后头的崔子更一眼,骂骂咧咧的道,“面都成坨了,还不回来吃。在这里耽搁着,人家就能分你红烧肉吃了?” 段怡一听,惊呼出声,“哎呀,可不是说今晚吃红烧肉,结果打着打着给忘记了。” 祈郎中哼了一声,“可不是昏了头了!你们一拍脑壳得了一座城,便扔给我同晏老贼了。打黄澄没有受伤,你们互殴倒是打得一身窟窿洞。” 段怡同崔子更听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自己的确是把对方的衣衫戳烂了,愈发讪讪起来。 “走罢,都在校场上了。”祈郎中说着,翻身上了马。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均是乖巧地跟了上去。 黔州城算不得多大,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点兵专用的校场。 崔子更同段怡,整了整衣袍,快步的走了上去。 段怡放眼看去,那些被俘虏的黔州军,如今整整齐齐的站在了这里。 他们一看就重新打乱编排过了,每一个单位里,都有一到两个崔子更亦或者是她的旧部。 领头站着四个人,分别是崔子更手下的大胡子壮汉东平,还有小将朱鹮,以及老贾同苏筠。 苏筠看到段怡,兴奋的想要挥手,可被老贾狠狠地用眼神给制止了。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少见的正经,像是家长会上,强开了一身浩然正气给孩子撑门面的家长。 在他们的衬托之下,那些黔州军的颓唐之气,便越发的显眼。 他们一个个歪歪垮垮的站着,耷拉着脑袋,见到崔子更同段怡走上了高台,更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段怡余光一瞟,看向了崔子更,只见他神情一肃,明明穿着被她戳破了的衣衫,明明因为刚才打架头发有些凌乱。 可莫名的,她总觉得这个人的气势同平时,同在剑南的时候,瞬间就不同了。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巍然不动的高山,一如当时在路边茶棚初见。 “从今之后,你们不会再当俘虏了。因为有我同段怡在,这只队伍,便是常胜之军!” 崔子更说话的语气,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很简短,却十分的有力,像是他这个人一样,可靠得无法令人生出质疑来。 的的确确,回归他领着玄应军打过的大大小小的战役,无一败绩,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 这样一想,段怡不由得对于当初崔大郎是如何将崔子更从江南赶走这件事,好奇起来。 她想着,摇了摇头。 六年前她就是被这厮高深莫测的样子给骗了,还以为他是什么正经人。结果呢? 分明就是一个哄骗小姑娘全部身家的狗贼! 土匪抢人都得吆喝一声:此树由我栽,此路由我开,若从此山过,留下买路财。 而这厮,拿了她的宝贝,她还心甘情愿,感激涕零的献上了她来这世上,做的第一个茶棚模型。 段怡想到这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绝对是她的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台下的黔州军们,听着崔子更这话,一个个的都豪情万丈起来。那些崔子更的心腹们,带着头举起了手,高呼“常胜常胜”! 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校场之上,都是常胜。 段怡瞧着,晏先生好似一下子变得比武夫都要强装,祈郎中瘸了的腿一下子变得健步如飞,他们像是入了水的鱼,带着热情洋溢的洗脑包,以及刻着泼天富贵四字的大饼,冲向了人群中。 四员大将手握悍兵,带着一脸不听话就打死你的匪气,跟在了身后…… 段怡扶额,“我现在相信,咱们的师父,的的确确是出自同门了!” 都是一样的无耻忽悠! 崔子更勾了勾嘴角,领着段怡从高台上走了下去,“饿了么?虽然现在我做红烧肉,怕是来不及了,不过我知道黔州哪一家的红烧肉好吃。” 段怡眼睛一亮,“这你如何知晓?” “我喜欢做饭,认识不少老饕。哪里有好吃的,不说知晓得一清二楚,但也是略知一二的。等再过一段时日,黔中军训出些样子来了,咱们就往江南去。” 段怡并不意外,“这些天我尽可能的给黔州留下一些防御工事。只是怕我们一走,那宁夷的山民们,便会有了动作……” 黔中道可不止这一个黔州,还有其他十四州。只不过其他州只有少量州军,兵力分散,远远不是有治所所在的黔州的对手。 崔子更摇了摇头,“你我凶名在外,在我同江南一战,决出胜负之前,旁人不会轻易出手。我若胜了,有江南同黔中在手,谁人敢轻犯?” “我若是败了,欺上门来的,又何止一个宁夷呢?” 段怡闻言,笑出了声,她眨了眨眼睛,“我可没有凶名,明明只有美名!” 第一七零章 气死你 崔子更亦是笑了。 “嗯,很美”,他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段怡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晏先生同祈郎中不知道在里头给那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里头吼声震天,宛若唢呐破空,方圆八百里的人耳朵嗡嗡的,听不着什么声音。 崔子更无奈地抿了抿嘴,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对待段怡,尤其有耐心。 那吃红烧肉的小铺子,便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小巷子里。 夜深了,又刚刚打完仗,铺子里头冷冷清清的,已经快要打烊了。见到崔子更同段怡穿着军服,那东家不敢怠慢,待端了肉同酒上前,便窝在后厨里头,不敢出来。 “当家的,今日怕是又不得收回肉钱了,早知道就把那最后一碗,给天哥吃了。孩子嘴馋,我还舍不得给他吃”。 因为在军中待惯了,段怡同崔子更用饭都极快。 待二人一走,那东家娘子便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一脸的懊悔。自打那王涛做了使公,那些军爷来用饭,十个有八个是不给钱的。 她想着,走到了那桌前,却发现红烧肉碟子旁边,赫然放着钱。 东家娘子大喜,惊呼道,“当家的,当家的,世道变了,变了……” …… 世道变没有变,黔中军接下来大变了模样,倒是真的。 段怡坐着马上,回头看了过去,他们领着一万黔州军,已经入了江南西道一日了。 虽然崔子更口口声声说江南道,但实际上,这江南道一分为二。有江南西道同东道之分。 那江南西道治所在洪州,节度使像是修习了隐身术似的,常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八百年也没有上过一个折子。 就连周天子,怕不是都是每年收税银的时候,方才想起,噢,朕还有这么一块地。 而江南东道的治所在苏州。 江南东道富庶,擅产丝绸同美人儿,光是这一点便叫京都勋贵们念念不忘。更何况江南王崔余宠妾灭妻,惨遭亲子杀害。那崔二郎杀人如麻,被名不见经传的兄长扫地出门,从此浪迹天涯。 不管是哪一桩事,那都是能够轰动全国,让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轶事。 崔子更,便是大周八点黄金档的男主角。 天下人提起江南道,指的都是那江南东道,却不是西道。 这么一想,段怡申请古怪的看了崔子更一眼。 他们在黔中耽搁了一段时日,天气越发的寒冷了,入了江南东道,这天上竟是飘起了小雪花儿来。 崔子更感受到了段怡的视线,看了过来,“马车中暖和,你要去车中歇息一会儿么?这些日子在黔州忙得脚不沾地的,江南西道十分的安全,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歇一歇。” 黔中道烂到了根子里,这些天她同崔子更那是花了大力气,从上到下好好的清理了一遍。 王涛为了扩军对抗黄澄,到处抓丁,上到六十老叟,下到十来岁的孩童,都被他抓来参军。 更令人无语的是,他给原本在营中的兵丁下了命令,每人每日必须抓丁五人。若是凑不够数,便要罚银。这一下子更是疯了去,街上的公狗,怕不是都要叫他们抓入营中充数。 他们将不合适的兵丁退了回去,又清理了一些王涛的走狗,那些欺男霸女的垃圾。 在那菜市口砍了几波人头,整个黔中军风气大变,无人再敢不听军令。 整个黔州军都被重新编排,又苦练了十来日,不说就成了精兵,至少也是军纪严明,同之前乱若散沙的局面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崔子更又摆了鸿门宴,唤了黔中道各州刺史前来,一通恩威并施。且留了心腹伍遂守城,高义做参军。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方才领了一万精兵,离开了黔中道,按照之前的原计划,直奔江南东道而去。 “我倒是想去,灵机那家伙,睡得四仰八叉的,哪里还有我的余地。这食铁兽,体重蹭蹭的往上涨,都快要抱不动了。可本事却是半分不长,就没有瞧过这么懒的兽!” 段怡说着,一通无语。 难怪当初在楚家村,那些人那么轻易的就把国宝送给了她,叫她随便拧走。 好家伙,这是有一点懒么?这简直就懒到了骨头里啊! 她还幻想这有朝一日,能够像那战神蚩尤一样,骑着食铁兽驰骋疆场。 好家伙!就灵机……它只能呼噜全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什么驼人爬树,那都是没有的事! “都是你惯的!”段怡说着就来气。 自打在崔子更那儿住了几日,灵机便越发的难伺候了。睡榻上便睡榻上吧,左右它又香又软还毛乎乎的,可架不住它用它厚厚的身躯,软软的肚子盖住人脸啊! “同这逆子同寝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它杀人未遂的晚上!” 好家伙,第一日被盖住脸的时候,段怡差点儿没有背过去。 崔子更瞧她气鼓鼓的,递给了她一个纸包,“我腌的姜,吃下去能暖和些。灵机还小,你若是不想带它睡,我带它便是。” “它刚刚离开家乡,这冬日笋都难吃了些,它粘人些,也是应该的。” 段怡目瞪口呆的看了看崔子更,果断了塞了一坨姜入口中。 好惊悚! 崔子更作何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像是被什么妖怪附体了一般。 她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激动的说道,“人妖殊途,我知晓食铁兽很可爱,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抗拒得了它。但是你同它是没有结果的!” “也是怪我!晏先生说你从前同没有与人亲近过,我却让你带了灵机,你……” “毕竟,谁能够拒绝一个可可爱爱的食铁兽呢!” 崔子更听着,脸越来越黑……他咬牙切齿道,“段怡!” 马车里的晏先生听着,噗呲一下笑了出声,他实在是没有憋住,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段怡见他恼了,眨了眨眼睛,笑了出声,“晏师伯,给我银子,我赢啦!你看崔子更气得七窍生烟了!” 崔子更面黑如锅底,马车里的晏先生探出头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见到飘来的雪花,缩了缩脖子,“冷冷冷!扇不得了扇不得了!” “崔子更,你看,有人来了!”段怡收敛了调笑之色,抬手朝前指去。 第一七一章 苏小王爷 崔子更举起了一只手,整个大军,瞬间停了下来。 这会儿的功夫,先前还几乎瞧不见的雪花,好似变得大一些了。 远处那一队人马,越跑越近,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段怡定睛一看,只见那随风飘扬的大旗之上,赫然写着一个苏字。 她心头一动,眯了眯眼睛。 说话间那一队人马,已经冲到了跟前。 打头那一人,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他生得十分的瘦弱,仿佛一阵风都能够吹起。但你若是因此而小瞧于他,那可是错了。 他的太阳穴微凸,双目炯炯有神,大雪天的,却是只穿了薄薄的衣衫,连个披风都没有披着。 段怡只看一眼便能够肯定,此人一定是一个高手。 崔子更见状,一个翻身下了马,对着来人行了礼,“苏世叔。” 那姓苏的中年男子亦是跳了下来,扶住了他,“贤侄不必多礼。” 他说着话,眼睛却是没有看着崔子更,而是朝着马上段怡身边的苏筠瞪去,“逆子!还不给老子滚回家!” 果不其然,他一张口,像是小炸雷一样,还带了爆破音。 苏筠一听,顿时火气涌上头来,他涨红了一张脸,愤怒的看向了崔子更,骂道,“崔二哥,是你叫了老头子过来?” 不等崔子更说话,苏筠的父亲便暴跳如雷的骂道,“一万大军入境,我苏立天若是连这都不知晓,那还怎么执掌江南西道。” 苏筠哈哈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下来了,“你知晓?那你知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若是再在这里叫嚣,我便割破自己的喉咙,让你断子绝孙!” 苏筠说完,突然一顿,又道,“当然了,指不定你如今已经儿孙满堂,我算个什么东西?苏王爷,不如回去罢,我已经卖身给了段三,是她的人了。” 崔子更同段怡,同时无语的抽了抽嘴角。 他清了清嗓子,“叔父,有什么话,不如私底下说。” 苏立天显然也觉得太过丢人,他深深的看了段怡一眼,翻身上马,跳转马头,在前头开起路来。 苏立天一行人,显然早就已经过来找好了位置,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领着大军到了一处庄子。这庄子之中,有一个占地颇大的马场,显然是春日的时候,附近城中的公子哥儿,用来打马球的地方。 庄子显然早就被人刻意的清理过了,几乎没有什么人。 苏立天没有停步,径直的走进了一间书房。 那书房里头,放着一张铺着虎皮的凳子,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弯弓。书柜只占了小小的一角,上头整齐的放着一些兵书。 苏立天撩了撩袍子,坐到了那张虎皮凳子上,只盯着苏筠看,久久的都没有说话。 “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是你阿娘心气高。便是我不对,你离开家这么多年,都还没有气消么?我没有续娶,王妃之位,永远都只会是阿娘的。” “我也没有别的孩子,整个江南西道,都是你一个人的。” 苏立天说着,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苏筠,你不是三岁小儿了,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苏筠嘲讽一笑,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去。 苏立天气了个倒仰,抓起桌上得茶盏,猛地朝着苏筠的掷去。那茶盏像是生了眼睛似的,险险避开了苏筠,落在地上,碎成了渣渣。 苏立天见苏筠已经走远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对着段怡拱了拱手,“小儿顽劣,这么多年,承蒙段三娘子照顾了。” 段怡摇了摇头,“使公客气。苏筠多半是自己照顾自己。” 苏立天听着,有些恍惚,他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两下,“那孩子离开家的时候,才到我这里。我只有他一个独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气性极大。” “洪州城中的人,都管他叫做混世魔王。那什么喜欢摔瓷器听响,吃燕窝喝一碗倒一碗的荒唐事,他从小就没有少做。” “没有想到,他如今背着长枪,穿着战袍,也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模样了。” 苏立天感慨完,又道,“我同她阿娘情投意合,乃是少年夫妻。我们成亲好几年,方才得了苏筠这么一个孩子。她生产之后,身子不好,总是郁郁寡欢的。” “那会儿我刚接过王位,新领江南西道,正是觉得意气风发,想要大干一场的时候,不免就在后院里添了几个人,我也没有在意……” “好男儿志在四方,耽于情爱是怎么回事?世家大族的贵女,哪里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苏立天说着,看着明显还是青瓜蛋子的崔子更,还有小娘子段怡,一下子尴尬的住了口。 “我同你们说这些做甚?真的是被那个逆子气糊涂了。” 故事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故事。 苏立天虽然同苏筠母亲感情深厚,但这并不妨碍他往后宅里头进人。若当真是素未谋面的婚姻也就罢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多的期望。 可他们却是不一样,期望越大,失望自然也就越大。 “我不知晓,苏筠是怎么同你们说的。反正我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他们母子二人。他母亲这个人,有什么事情,都闷在心中不言语,又是一个主意大的,苏筠就像了她。” “后来她又有了身孕,郎中来看,说她身子不好,十有八九到时候要一尸两命。我虽然也万分不舍,但还是觉得我已经有了苏筠这个儿子,若是还有其他的,那自是最好。” “若是没有,那也不必强求。我瞧她心思本来就重,怕她知晓之后多想,便做主叫郎中给她开了堕胎药……可万万没有想到……” 苏立天眼眶一红,“孩子落了。她失魂落魄的,小月子未出,人就没了。苏筠那孩子,就此恨上了我,觉得我是为了旁的女人,故意逼死了他母亲。” “我那会儿,懊悔不已。一时顾不得他,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王府,消失不见了。他在府中的时候,连衣衫都不会自己穿,吃饭又挑嘴。” “我怕他叫拍花子拐了去,到处的寻他,可都没有寻到。” “直到月前收到了崔贤侄的信,方才知晓,这逆子……苏筠他入了剑南军。” 第一七二章 别想渣我 “不是不同我们说这些么?怎么又说?” 段怡惊讶地看向了眼眶红红的苏立天,问了出声。 苏立天万万没有想到是这般走向,啊了一声,愣在了原地。 段怡摇了摇头,神色之中带了几分讥讽。 “苏使公字字珠玑,的确你半分没错,郎君嘛,哪里有不沾花惹草的。都怪苏夫人不懂事,错把您放的屁当君子一诺,这不是自找晦气么?” “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生些,若是早日识得苏夫人,那定是不会这等惨事了。使公说得对,这一生一世一双人,于男子而言,是不可能之事。” “但于女子而言,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只要把您杀了,她带了苏筠做了寡妇,哪里有这么多烦忧?还丢了性命,不值不值。” 苏立天猛地站了起身,他愤怒的指向了段怡,“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我说苏筠怎么这般目无尊长,原来是被猪朋狗友带坏了去。” 段怡半分不为所动。 她眯了眯眼睛,“使公没有接到过,来自青城山绑匪的传信么?” 苏立天一头雾水,“什么绑匪?什么传信?” 段怡叹了一口气,“使公又可知,我是在何处结识苏筠的?他又是怎么辗转,去了剑南?我是从土匪手中,把他救下来的。” “土匪们都在犯愁,这孩子家中,怎地如此狠心。送了信去说要撕票,却根本就无人在意。府中喜气洋洋的,都在庆贺使公添了新丁。” “我听使公方才说得情深款款,像是给了苏夫人同苏筠天大的恩惠,没有闹出个庶子庶女来。哎呀呀呀,那那日添的新丁,莫不是……” 段怡同情的看了苏立天一眼,“莫不是府上姬妾嫌弃使公不行,红杏出了墙去!” 苏立天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他拔出腰间长剑,指向的段怡的喉咙。 “你说什么?” 段怡抬手一拨,将苏立天的长剑拨开了去,“我在说,使公这么多年寻不到苏筠,要么是你不想寻,要么就是你真蠢。自领其一。” 她说着眨了眨眼睛,“我猜你是真蠢。” 苏立天恼羞成怒,眼睛里能够喷出火来。 “你浑说什么?我府中根本就没有姬妾有孕,我每一次都给她们喝避子汤。我更加没有,收到过什么绑匪的书信,我若是知晓苏筠在哪里,一早就去剑南道,把他接回来了!” 段怡点了点头,摊开了双手,“所以我说你蠢,一点也没有错啊,那你恼什么?” “苏筠离开王府,是因为有人同苏夫人说,你不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想要借着落胎之事,让她血崩而亡。这样便于你另娶他人。苏夫人性子柔弱,视你为全部,自然没有了活下去的意志。” “有人说第一次,害死了苏夫人;自然会有人说第二次,让绑匪自行处置苏筠。” “换作我是他,此刻你早就已经人头落地了”,段怡说着,啊了一声,“我亲爹的确已经人头落地了呢!” 苏立天神色一变,他将长剑收回了鞘中,退后一步,他忌惮的看向了段怡,那目光已经同之前截然不同。 段怡丝毫不在意,她话锋一转,嘲讽地看了过去。 “能执掌江南西道,这么多年,旁的地方都是血雨腥风,唯独你这地界,风平浪静。” “苏使公又怎么会真的是愚蠢之人呢?不过就是天生的渣胚子,除了自己,从未真正的把旁人放在心上罢了。” 段怡说着,站了起身,朝着门口走去,“你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便没有错吧。左右在乎这个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至于我同崔子更,不过是外人罢了。” 她说着,朝着门外行去,看也没有看,一手提起蹲在门口的苏筠,他坐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上,缩成了一团,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苏筠,你已经长大了。” 苏筠红着眼睛,重重地嗯了一声。 段怡冲着他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一枚杏干来,塞到了他的手中。 风雪越发的大了,今夜看上去是不得停,怕是要在这庄子上,过上一夜了。 段怡想着,朝着高处的一个凉亭行去,雪花打在了脸上,凉丝丝的,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我一到剑南,在军中发现了苏筠,便立即飞鸽传书告知苏世叔了。抱歉,当时我从江南去剑南,苏世叔托我替他找苏筠。” “江南两道守望相助。世叔从前生得白白胖胖的,他在家中行四,我阿爹管他叫苏四胖。苏夫人亡故,苏筠又不见了。他遍寻不到,大病一场,便是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再也没有胖回去过了。” 崔子更说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比苏筠要年长许多,当年旧事,记得远比那孩子要清楚。 “苏夫人性子温吞,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很喜欢看书钓鱼,写得一手极好的梅花小楷。” “有一年乞巧节,苏夫人在桥上夜游,偶遇几个登徒子,苏世叔英雄救美人,然后成就了一段佳话。每次一同去踏青,我阿爹同苏世叔比武,苏夫人都会拿着扇子,半遮着面,笑得给外的温柔。” 崔子更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苏家内宅之事,我也不清楚,只知晓后来苏夫人时常抱恙,也不怎么来了。苏世叔当她使小性子,还让我母亲劝过她。” “母亲回来之后,格外的伤心,大哭了一场。再后来,我母亲去了定州,遭遇了意外。我们家中自顾不暇……再听到消息,就是苏夫人亡故,以及苏筠走丢的事了。” 段怡听到这里,转过头去,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黑色袍子上,格外的扎眼。 崔子更注意到她的视线,轻叹了一口气,“段怡,人很复杂,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犯下苏世叔同样的错。” “周人皮肤黄得很,谈什么非黑即白?”段怡申请古怪的看了崔子更一眼,“我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知晓写话本子的人,为何只写到二人大婚,诞下麟儿,便不写了么?看看苏使公同苏夫人的故事,便知晓了。” 段怡说着,骄傲的抬起了头,“不用担心我适才骂得狠,就是对未来夫君失望了,我这是替门口蹲着得小王爷,骂出他的心里话呢。 这种事情,困扰不了我,毕竟他想渣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有钱有闲的寡妇了。” 崔子更:…… 第一七三章 玄应之军 这话段怡时常挂在嘴边,几乎是她的口头禅了。 从前崔子更只觉得她孩子心性,可如今再听来,却是颇为复杂。 今日这一片白,像是他日他坟头上落的雪。 段怡并未在这男女之事上纠缠,她伸出手来,接了几片雪花,便说起了正事,“苏使公可会派兵,助你一臂之力?” 崔子更去剑南借兵,无功而返。但是他并未强求,更是没有半点慌乱,显然是留有后手。王涛会趁着黄澄在剑南大败而拿下黔中,叫他们捡了天漏,这事情乃是无法预料,顺势而为的事情。 是以,崔子更的后手,也不是黔中军。 崔子更一直没有说,段怡也就一直没有问,如今已经入了江南,用不多时便要开打了。 那江南东道的玄应军天下闻名,而且时常拉出去平叛。 可远非黄家父子手中的黔中军可比。他们之前顺风顺水,到了江南道,怕是要吃一场恶仗。 崔子更点了点头,“原本苏世叔对我兄弟二人,并无偏袒。不过我找到了苏筠,可得一万军力作为助力。当然,我拿下江南东道之后,需要投桃报李。” 具体的崔子更没有细说,但段怡心知肚明,骂归骂说归说,该算的帐,那定是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就像黄澄领了黔中军去帮助三皇子打剑南,那也是图他继承大统之后,给的一飞冲天的从龙之功。谁会没事出钱出力还卖命不图回报的给你打天下,想得太美了吧? 崔子更说着,顿了顿,“而且,这一万大军,名义上由苏筠统领。” 他将手背在了身后,走到了段怡身边,同她并肩看起了雪景,“先前我同你说过了,天下没有哪里就是铁板一块。便是你们剑南道,若是你不走,也会分别以你同顾明睿为首,分成两派。” “江南西道也是一样的,苏世叔行四,上头有三位兄长,更有诸多子侄。苏筠想要继承王府,亦是要经历一片血雨腥风。” 段怡若有所思,她笑了笑,说道,“这位苏使公,还真是喜欢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的打掉苏夫人怀的胎儿,自作主张的决定苏筠的未来。 “看来他很看好你,觉得你能够拿回江南东道,所以想要苏筠跟着你,在军中立威。” 这天下大乱之后,就不比从前。文臣好似一下子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会打仗手中有兵权,才是硬道理。 苏筠少年英雄,颇有天分,是天生的武将,只要给他机会,他定是可以名扬天下,到时候他身为苏立天的独子,统领整个江南西道,孰人敢不服气? 崔子更点了点头,他眼眸一动,试探着说道:“段怡,到时候我们一起打天下可好?” 段怡闻言,朝着他翻了一个白眼儿,“大白天的,做什么美梦?我欠你的,助你拿回江南东道,便还清了。其他的,那是另外的价钱!” “江南美人多,不适合我,我怕我迟早把持不住自己……” 段怡想着自己花天酒地的场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崔子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锋一转,又道,“江南东道,玄应军外加各州州军一道儿,有八万者众。你可知晓,其他州的军队都没有特别的名字,为何偏生江南有个玄应军?” 段怡点了点头,“我听祈先生说过。这各道兵力,为京都所限。根据是否有外敌,是否多山匪,地方的财政税收能够养得起多少人……等诸多因素不同,差距甚大。” “但是这限制,也不过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少节度使,都养有私兵,早年御史台还因为这种事,时常上折子请陛下削藩。” “但是近年来,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天子式微,法不责众,京城有心无力,想管也管不了,渐渐地便无人再提了。” “玄应军,乃是第一个天子被迫认可的节度使私军。” 崔子更给了段怡一个赞赏的眼神,“世人皆认为我父亲乃是陛下宠臣,所以才特许他组建了玄应军。但其实,天子怎么会乐意藩王手握重兵?” “这事情,说起来还同我有些关系。你知道的,我是庶子。” “我母亲,其实并非传说中的小门小户的女儿。而是同我父亲,一早就定下了婚约。在成亲之前,母亲突逢变故。” “父亲以为她已经亡故了,回到江南之后,便按照祖父祖母的意思,娶了江南本地名门望族的女儿为妻,生了我大哥。” 段怡听着,来了精神。 “后来你父亲发现你母亲没有死,于是便纳了你母亲进门,然后生下了你。” 崔子更点了点头,“大夫人强势,几次三番的要杀我。父亲虽然尽力想要护着我,但还是那句话,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便是一道之主,亦是并不能够随心所欲。” “我十岁那一年,终于叫大夫人寻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长剑刺穿了我的胸口,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父亲大骇,待我好了之后,便给了我一支军队。” “朝廷只要有叛乱,他便上表让我领军去平叛,一来给我攒军功,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夫人家中在江南能顶半边天,他日我若是在江南无立锥之地,还能够凭借军功,去京城里谋个差事。” “二来我不在江南,也能避免兄弟阋墙的惨剧。” 崔子更说着,嘲讽地笑了笑,“不过,他却是失望了。” 段怡听着,若有所思,“因为你次次都赢,这支军队打出了名堂来,便像是滚雪球一样,人越来越多。你为了区分,所以给这支军队,取名叫做玄应军。” “没有错。我平叛功劳越来越大,玄应军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朝廷也好,大夫人也罢,再想要裁军,就不是容易之事了。” “世人不知道其中之事,只当江南东道的驻军,别称玄应军。” 段怡皱了皱眉头,“那按说玄应军乃是你一手组建,应当听令于你。玄应军骁勇善战,比躺着吃饷银的州军应该强上百倍。可为何,你还叫你哥哥,拿走了江南东道?” “又是为何,根本就没有传来什么江南东道内战的风声?玄应军哪里去了?” 跟着崔子更去剑南道的,不过一二百人。 其他人呢? 当年崔子更被赶出江南东道,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弑父之罪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七四章 你看我儿如何 崔子更正要回答,就瞧见一匹骏马破着风雪冲了进来,来人手中举着一枚竹筒,当是信使。 他大喝道,急促地喊道:“报!” 待那信使跳下来,那马竟是腿一软,瘫倒在地喘起粗气来。 屋子里的苏使公听到外头的声响,快步地冲了出来,“发生何事?” “小人从京城来。陈鹤清定都定州,自封郑王,领十万大军围住京城!陛下颁布诏令,宣各地节度使进京勤王。” 信使喘着粗气,语速却是极快,“另,三殿下回京途中,遭郑王截杀,已经死于非命。陛下封七皇子陈丹为太子,入主东宫……”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一眼,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 三皇子陈铭,就这样死了?那段娴呢?段娴又去哪里了,还有段文昌那一大家子人! 段怡想着,神情复杂了起来,真的是风云突变,乱世起了。 陈丹乃是周天子最小的儿子,如今不过只有七岁而已。若是陛下亡故,一个儿皇帝,可能坐得稳这个江山? 苏立天亦是张大了嘴,半晌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接过那竹筒,掏出里头的密信看了起来。 此时段怡同崔子更已经从凉亭中走了下来,来到了苏立天的身边。 段怡朝着他的身后瞧去,苏筠手握着长枪,抿着嘴唇,一脸忿忿的样子。 “屋里头说话”,苏立天说着,袍子一甩,拿着那密信便朝着屋子里走去,屋子里的炭盆子烧得旺旺的,红彤彤的炭条偶尔发出嘭的一声,炸出了许多火花子。 苏立天将那竹筒,递给了崔子更,沉思了片刻说道,“咱们在南方,离京城甚远。十万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陛下诏令若是有用,就京城周遭的几道,都能派兵平叛。” “远水救不了近火,咱们的大军就是连夜开拔,也赶不上勤王。我们江南西道,是不会动弹的。纷争开始了,大战初始,是瓜分地盘最容易的时候,就想你们两个,轻而易举的拿下了黔中。” “如今你要想拿下江南东道,搞清楚你父亲的死因,还自己一个清白,就应该立刻启程,否则迟则生变。我也要赶回洪州去,不然的话,就镇不住那些牛鬼蛇神了。” 洪州是江南西道的治所所在,如同一省省会,苏家便在洪州城中。 苏立天脾气火爆,说话做事都是风风火火,语速极快。 他说着,犹疑的看了一眼苏筠,“原本我想着要子更带着你去立点战功,这样你回转之时,也有了可陈之事,能够在军中站稳脚跟。可这如今……” 苏筠一听,冷笑出声,“你这人怎么这么喜欢自说自话,我早就说过了,我不稀罕做什么王爷,也不稀罕江南西道,更加不想立什么军功。” “我这条命,是段三救的,日后我就是段三的人了,她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再去找十个八个女人,生十个八个孩子,继承你的王位好了。” “我娘不稀罕的东西,我也不稀罕!” 苏立天一听,火腾腾而起,“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你不稀罕可以,乱世之中,你手无寸铁,拿什么自保?” “你这个蠢儿,你恨阿爹可以,可这江南西道,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只有大军傍身,你才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不被人欺辱。” “几年前你的遭遇,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段三如今没有了剑南军庇护,她又如何护得住你?护得住自己?” 苏立天语速越来越开,觉得自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他瞧着苏筠缓和了几分的神色,便知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 他这儿子…… 苏立天灵机一动,果断的看向了段怡,“段三娘子对小儿有救命之恩,苏某感激不尽,先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是个急性子,这小子又不肯认我,难免急躁了些。” “不知道段三姑娘可许了人家?若是没有,你看小儿苏筠如何?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好在听话。你同苏筠成亲之后,二人可以一同入军营。” “你在剑南是如何,在我江南西道,亦是如何。你看可好?” 段怡觉得,苏立天绝对是深谙沉默术的大法师,要不然的话,这屋子里怎么会想死一般沉寂。 话说她上辈子孤寡了一生,这辈子绝对是有点桃花运在的。 不是她吹嘘,短短几个月,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向她求亲了!个个儿郎都自带丰厚嫁妆! 除了苏立天外,其他三个人齐刷刷的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干你何事?”段怡瞧见崔子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果断怼了回去。 知晓这厮野心勃勃,可他便是周天子,也管不着她的头上去。 “镜子呢镜子呢?你自己啥样你不知道?你生的儿子啥样你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娶段三?这天下就没有比段三更厉害的人了!” “我段三怎么可以成亲?天底下的男子,给她提鞋都不配!” 苏筠气得涨红了脸,宛若刚刚亲眼目睹自家的祖坟被挖! 苏立天目瞪口呆。 不是这段三虽然好看,但比她亲爹那是差得远呢;虽然有武功,但比崔子更却是不如;虽然救过苏筠那小子,但身上也没有冒着菩萨的金光…… 她怎么就天上有地下无了? 段怡清了清嗓子,饶是听苏筠胡乱夸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次比一次震惊。 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脸皮扛不住了,修炼得还不够厚!” 一旁的崔子更,却是突兀的笑了出声。 段怡瞪了他一眼,这人果真是病得不轻!这有什么好笑的。 苏立天回过神来,见是他会错了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眼眸一动,又道,“我听筠儿说,你此行只是帮崔子更拿下江南东道而已。剑南的事情我听说了,待子更大胜之后。不如你同筠儿一并回我江南西道?” “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同筠儿义结金兰。他年纪小,不懂事,有你这个长姐管教,我便放心了。” 崔子更无语。 不是,小爷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这里,苏世叔你为何要孜孜不倦地挖我墙角? 第一七五章 两军汇合 段怡闻言,微微一笑,“使公抬爱,怡另有打算。便是不义结金兰,苏筠也与我亲弟弟无异。” 甚至,比起段铭,苏筠在她心中,更像是她的亲弟弟。 苏立天嘴张了张,到底没有接着说下去。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总而言之,我是不会跟着你回洪州的”,苏筠气鼓鼓地说道。 一旁的崔子更,终于寻着了机会,劝解道,“世叔也说,洪州还有不少牛鬼蛇神。如今他们只知晓借兵之事,不知苏筠的存在。” “何不按照原计划行事,苏筠先随我去江南东道。待世叔整顿好之后再说?苏筠离家之时,是个孩子,身边本应该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人看顾,却让他轻而易举的出了府。” “段怡所言,当年土匪绑了苏筠之后来送信,府中又是谁说家中添了丁,世叔不再需要苏筠这个儿子?万一……” 崔子更顿了顿,“万一出了什么事,苏筠也有一万精兵相护。” 苏立天沉思了片刻,果断的点了点头,他想着,快步的走到了一旁,从兵书架子后头,取出了一根长枪,还有一个锦盒递给了苏筠。 “我知晓你怪阿爹害死了你阿娘。你阿娘没了,我心中也很难过,现在争论,多说无益。你不乐意回洪州,我也不绑着你。” “你子更哥写信给我之后,我知晓你用长枪,如今骁勇善战,心中亦是十分的欢喜。这里是一杆枪,还有一身甲衣,你拿着去。” “遇事莫要冲动,逞英雄的时候,想想你阿娘,一定要好好的活着。等哪一日,你想要这江南西道了,你再回来。阿爹等着你。” 苏立天顿了顿,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月牙形状的铁符,递给了苏筠,“那一万苏家军,就在前头等着你们。这是虎符,他们会跟着你走,听你号令。” 苏立天一股脑儿的将那些东西,塞到了苏筠的怀中,然后嘴唇颤了颤,趁着苏筠还没有恼怒之前,轻轻的抱了抱他,然后又快速的分了开来。 他眼眶一红,“你离开的时候,阿爹还能够抱起你,一晃,都同阿爹差不多高了。珍重!” 苏立天说着,快步的走了出去,他带着自己的那队人,翻身上了马。 来的时候像是一阵风一般突然,去的时候亦是如此,眨眼的功夫,那白色的雪地上,便已经只剩下几个黑色的小点点了。 苏筠沉默的看着,一直到人影都不见了,方才收回了视线。 段怡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苏筠咧嘴一笑,冲着段怡说道,“有什么鬼用!迟来的疼爱比草贱!就让他一个人,抱着王位嗷嗷哭好了!谁稀罕!” 他说着,眨了眨眼睛,举了举手中的包袱,“不要白不要,说起来我阿娘的嫁妆还在城中。等咱们没有钱花了,我就回来统统拉走。” “到时候我把老贾挂树上当秋千荡!嘿嘿!” 段怡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甚是妙!老贾肯定婆婆妈妈骂骂咧咧的,不多时就口干舌燥,到时候咱们俩就坐他跟前吃瓜,馋死他!” 苏筠想起那样的美妙场景,没心没肺的笑了出声,“走走走,咱们快些去苏州!” 他说着,将那包袱打开看来,里头除了一套崭新的外甲之外,还有一个黑熊皮的披风,以及一个薄薄的金丝软甲。 苏筠身子一僵,他伸出手来,摸了摸那软甲,有些落寞的说道,“这是我阿娘送给阿爹的,在他生辰的时候。那时候阿爹还时常出征,阿娘怕他受伤,就花了大力气,请了大师打造。” 他说着,指了指胸前的一处划痕,“你看这里,它替我阿爹挡过致命一击。当时这里被戳破了,阿爹只是破了点皮,捡回了一条命来。” “后来送去修补,再怎么补都有一条缝儿。” 苏筠说着,将那内甲递给了段怡,“段三,给你穿这个。” 段怡摆了摆手,嫌弃地说道,“你不是说我天下第一么?我哪里用得着这个?再说了这软甲是贴身穿的,我怕沾染了爹味儿。” 苏筠的惆怅一扫而空,噗呲一下笑出了声,“爹都很晦气。” 段怡认同的点了点头,可不是么?看看段思贤有多晦气就知道了。 她想着,抬起头来,疑惑的看向了崔子更。 “苏使公借了你一万精兵,你就这般高兴,那脸上的笑容都要溢出来了。” 苏筠听到段怡的话,也抬起头来,也看了过去,崔子更淡淡地站在那里,连眉毛嘴角的幅度都没有变,跟那庙里的泥菩萨似的,哪里就能够看出来高兴不高兴了。 “崔二哥哪里高兴了?他成亲的时候,怕都是这副模样。那新娘子将扇子一却,得吓坏了去。” 崔子更伸出手来,拍了拍苏筠的肩膀,“咱们两家乃是世交,你同我弟弟一样。即是弟弟童言无忌,我便不放在心上了。” 苏筠一头雾水,段怡惊悚地将他拽得远了些。 “虎符是个好东西,看你有了它,崔子更都要认你做弟弟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像我们这种不为权势所动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了。” 苏筠像是被按到了什么开关似的,对着段怡赞赏道,“不亏是段三!就是这么威武!”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门口走去…… 什么叫做对牛弹琴,他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会儿雪小一些了,咱们速速启程,到前头去同苏家军汇合。不要让人久等了,然后大军直接开拔,朝着苏州去。” 段怡同苏筠一听,立马跟上,朝着大军所在之地行去。 雪花果然小了不少,用了庄子上准备的饭食,整个黔中军都看起来精神抖擞了不少。 段怡骑在马背上,开始急行军起来。 雪花落进了她的脖子里,让她冷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被那信使一打岔,她倒是差点儿忘记了,崔子更还没有回答她,关于玄应军的问题。 先前苏使公说什么来着?说他想要查明江南王崔余的死因,洗刷弑父的名声…… 她想着,就瞧见前头的官道之上,蓝色的大旗飘扬着,上头写着大大的苏字。 见到他们过来,几个领头的将领,拍马便行了过来。 第一七七章 明阳郡主 “郑王的姑母?那你母亲,岂不是公主?” 段怡颇为惊讶,要知道当初二姐段淑觉得崔子更并非良配的头一条,便是崔子更是庶子。 若她母亲是公主,又怎么会给江南王崔余做妾? 崔子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是说了金波之事。 “先帝年幼时的乳名,就叫做金波。他出生在夏日清晨的一处水榭里。接生嬷嬷将他抱出来的时候,恰好有朝风吹来,湖面波光粼粼。” “于是他便暂时有了一个乳名,叫做金波。天家孩子一出生,便会请国师来算命。先帝与金相冲,是以金波这个名字,没有唤几日,便不叫了。” “再后来,他做了太子,无人敢直呼其名讳,金波这两个字,更是无人知晓了。” 段怡点了点头,“可是你母亲知晓。” 难怪先帝在行宫看到郑王脚下有金波,甚为喜爱,觉得那金波乃是帝王之气。 他不信祥瑞,也不信什么金波,他是自信到自负,从郑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先帝有许多秘密”,崔子更的语气十分的冷静,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甚至让人无法分辨真伪。好似他说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譬如先帝其实有一个双生的弟弟。宫中出现了双生子,并非喜事,而是晦气之事。二子取其一,先帝年长,被留下来了。弟弟则是被交给当时的皇叔成王,带出宫中去处理。” “成王成亲多年,都没有子嗣。且是个心慈和善的,他舍不得将这孩子杀了,便悄悄的将这孩子留了下来。” “成王是个富贵闲王,他假借领着王妃周游大周之机,将这孩子放在了自己的名下。此后更是在苏州住了许多年。” “兴许是他救下那孩子,积了善德。时隔多年之后,成王妃突然有了身孕,老蚌生珠,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儿,便是我的母亲,明阳郡主。” 段怡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母亲才同江南王崔余,有了婚约。” 崔子更点了点头,“一开始并没有。成王妃老来得女,虽然顺利生产,但是身子到底是差了许多,在我母亲六岁那年,她便在苏州病故了。” “成王年事已高,想着那孩子……对了,那孩子取名叫做陈同,是我舅父。” “我外祖父便领着舅舅同我阿娘,送外祖母回京城。同时想要将成王的爵位,交给舅父陈同。虽然是一母双胎,但是这么多年,不在一块儿,且平日里舅父又多加掩饰。” “是以同先帝瞧着,竟是差异颇大。他们就这样蒙混过了关。后来我母亲便长大了,崔余被封新的江南王,进京谢恩,他在京中小住了一段时日。” “就是那段时日,问我母亲求了亲,两人定下了婚约。” 段怡听着,看着崔子更的神色,他看上去格外的温柔。 想来崔余同明阳郡主,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又情投意合。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怕不是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同的身份败露了?” 崔子更点了点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我母亲也不知晓,先帝是从何而知,知晓了舅父陈同的真实身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十分的多疑。” 从先帝藏河山印的折腾劲儿,便知晓了,他这个人,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害他似的。 “人就是这样的。先帝不知道陈同身份的时候,顶多是觉得这个堂弟同自己不亏是同宗同缘,生得有几分像,可知晓了之后,那是越看越不对劲。” “陈同同他这么像,只要杀死了他,然后取而代之,有谁会发现?先帝越想越惊,于是先发制人,说成王府谋逆。” 崔子更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我外祖父因为一念之差,救了陈同,结果被说成了谋逆大罪,得了个满门抄斩。” 段怡听得心惊,“那你母亲,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呢?” “先帝想要得是陈同的性命,至于我母亲,根本就无人在意。我外祖母姓王,乃是大族望姓。母亲身边的女婢,替了她一死。” “从此之后,明阳郡主已死,她便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罢了。母亲心灰意冷,父亲也以为她已经死了,便按照家中安排,另外娶了亲。” “世事难料,多年之后,二人又重逢……” 崔子更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后来的事情,段怡便都知晓了。 明阳郡主成了崔余的宠妾,生下了崔子更。 但这事情,怕不就像是成王留下陈同一样,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再后来呢?你父亲的死又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会杀你父亲。” 气氛有些沉重,不管是段怡还是崔子更,都没有平时的玩笑之语。 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跟段思贤一样,会对女儿痛下杀手,也不是每一个儿女,都像她段怡一样,能够毫无感情的还击。 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做外来人,所以才能如此。 可崔子更不是。 他父亲十分宠爱他,崔余同明阳郡主的感情,也非常的深厚。 “这事情,要从我母亲的死说起”,崔子更嘲讽地笑了笑,“说起来,就是我同你初见的那一次。” 段怡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崔子更领着玄应军,是去奔丧的。 “我外祖母的娘家,是在定州。当时我在外打仗,不在家中,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方才知晓的。我母亲突然接到了一封定州来的家书,说是她的舅父亡故了。” “成王府被满门抄斩之时,我母亲便是被定州的舅父所救,她一直感怀在心。又岂能无动于衷?当时各地的节度使藩王,已经同从前大不相同。” “我父亲事务缠身,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藩地。于是便派了一路精兵,护送母亲去定州奔丧。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骗局……” “母亲一进定州城,就被人掳了去。族中对此毫不知情,甚至她那老舅父,还活得好好的。” 第一七八章 平叛的圈套 “所以是天子动的手?” 定州这个地方十分的微妙。 如今陈鹤清便是自称郑王,以定州为都,攻打京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在定州有根基,也是这个地方,几次三番的发生叛乱。 光是段怡这六年间所听闻的比较大的叛乱,都至少有三回。 崔子更有些惊讶的看向了段怡,“定州是郑王老巢,你为何不认为是他们呢?这种动不动就刺杀的手段,不是更加符合那群鞋面上绣了金波的死士们的行事风格么?” 他们就是动不动就血洗,离间陛下与藩王。 段怡摇了摇头,“很简单。因为你是从金色波纹的故事说起的,而金波之事,若非皇室中人,很难知晓。郑王之所以能够利用这个获得了天子宠爱,是你母亲点了他。” “而且,成王府落难,若是没有皇室中人接应,你母亲想要李代桃僵,逃出生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郑王投桃报李,救了你母亲一命。” 崔子更看着段怡,轻轻地点了点头。 “世事难料,我外祖父一时起意,救了陈同,惹上杀身之祸;我母亲一时起意,点拨了郑王,却是得以重活一回。” “当时虽然已经换了韩王做皇帝,陈同也早就已经亡故了。可是天子多疑,总觉得成王府同郑王府会联合起来,报复回去。而我母亲宁愿做妾,也要跟着江南王,就是他们不死心的最好证明。”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如今咱们的大周天子,就是这样的暴君”,崔子更说着,嘲讽的笑了笑,“要不然的话,你父亲段思贤又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暴虐的手段,来当离间之计?” “正是因为,这种行事风格,便是如今的周天子所有的。所以便是忠心如你外祖父顾从戎,也握紧了手中的兵权,对他起了疑心。” “当时正值定州暴乱,天子以此为幌子,谎称我母亲被叛军所杀,然后下诏书使我去定州平叛。”崔子更说着,紧了紧手。 他的手指很好看,十分的修长,骨节分明。在食指的侧面,有一道淡淡的伤口,若是不凑近看,看不大清楚, 段怡一愣,她晃了晃脑袋,惊讶地问道:“所以当年你一战成名的定州平叛,其实是对你围杀的圈套?”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他拿起一根柴火,熟练的拨了拨,原本已经小下来的篝火,一下子又大了起来,让人感觉温暖了许多。 “那会儿,玄应军的人还不算多。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每一位兄弟,都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世人只知我平叛成功,定州血流成河。” “有人夸我战无不胜,有人骂我妄造杀孽,可谁也不关心,当年从定州回来的玄应军,不足半数。” 崔子更抿了抿嘴,过了这么多年,一旦想起来,那一场大战,都还历历在目。 “真正的郑王余党,所谓的叛军在哪里,我想,天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段怡。” 段怡有些唏嘘,“说起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周天子冒充叛军,来围杀你;而真正叛军冒充周天子,在驿站里杀我。该夸奖他们姓陈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喜欢作恶,却又永远不敢承认。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只敢鬼祟过境。” 崔子更目光深邃的看向了段怡。 “嗯,的确是很有缘分。” 他说着,又快速道,“我们一到定州,就落入了圈套。我虽然是庶出的,但因为父亲宠爱,且自身又远比兄长耀眼,之前几次出征,都是顺风顺水,从未有败绩。”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非常的自负;而且,因为母亲亡故,报仇心切……” 崔子更的语气依旧是十分的平静。 可段怡却是同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从未见过的悲恸。 就像是他手上的那道疤痕一样,看着好似没有了,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她想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崔子更的手背。 现在的她,就是当年崔子更。 崔子更收回了思绪,低头看了看搭在他手背上的手。 段怡的手同寻常姑娘的手不一样,那些“嫩得像葱一样”,“肤如凝脂”之类的,对于寻常小娘子的美好形容,放在她的身上,好似有些太过于肤浅了。 这是一双勤学苦练的手。 看着上头的茧子,他几乎都能够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抿着嘴,一丝不苟的练着长枪的小姑娘。 他很喜欢这样的手,就像是他时常告诫自己的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用付出努力,便可以一蹴而就的。 “我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在定州一战成名。从那之后,天子的诏书,像是六月的急雨。我带着玄应军,几乎是常年征战在外……”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的军功越来越多,玄应军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可从一开始跟着我的那些兄弟们,也越来越少。朱鹮你认识吧?” 段怡点了点头,崔子更去剑南道,除了智囊晏先生之外,得力的左膀右臂,便是老将东平,还有小将朱鹮。 “朱鹮的父亲,是第一个跟着我的人。他使得一把好关刀。他战死沙场,嘱托儿子朱鹮,进了玄应军,护我左右。”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拿起了那囊酒,递给了崔子更。 崔子更没有说话,接过酒喝了一大口。 “那日见苏使公,我同你说,人是很复杂的,并非就是非黑即白。” “我父亲也一样。你若说我母亲是他一生挚爱之人,可他在得知明阳郡主死讯之后,很快便听从家中,另娶了他人。” “你若说不是,在我母亲真正亡故之后,他便大病了一场。整个人肉眼看见的衰败了下去。我常年在外,偶尔归家一次,都时常感叹,一个人怎么可以老得那么快。” “明明母亲还在的时候,他还时常把我打趴下,跑马游湖,声如洪钟。我心中明白,过不了几年,他怕是就要追寻我母亲而去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 崔子更说着,又拿起酒囊,喝了一大口酒。 第一七九章 弑父之人 “我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急忙朝着苏州赶。” 崔子更说着,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那日的苏州,同往年时节一样,烟雨蒙蒙的。 母亲很喜欢下雨的日子。 他同母亲,不是住在江南王府里的,而是住在一处单独的别院里。那里是从前,成王在苏州城中住过的地方,也是母亲年幼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一点儿也不名贵,荆棘丛上缠绕了许多牵牛花,一到早上的时候,便开得格外的娇艳。 母亲喜欢坐在一个老木架子秋千上,那秋千还是以前外祖父成王替她搭的,看上去十分的斑驳了,有时候不慎,还会将新穿的罗裙,挂掉几根纱。 因为苏州时常下雨,秋千的上头,支起了像是巨大油纸伞一般的凉亭。 父亲就会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推着,然后冲着他喊,“子更,你怎么这么慢,你阿娘想要吃桑葚。” 年幼的他气鼓鼓的站在桑葚树下,艰难的跳起来,烟雨落在脸上,润润地。 “你不是学了轻功么?习武之人,连桑葚都摘不到么?记住,手上不能染了汁。” 他汗流浃背,看着晃着秋千的母亲,又跳了起来。 到最后,一家三口坐在秋千架附近吃桑葚,嘴巴舌头都吃得变了色儿。母亲吃够了,便会拿着桑葚,给他同父亲染指甲。 一大一小的坐在小凳上,同样的愁眉苦脸。 可谁也没有动。 待母亲尽兴了,父子二人方才会用染了桑葚的手,抓起长剑,在雨中比划起来。 而母亲则会拿起一卷书,安静地看着,隐隐约约的,好似还能够听到附近湖面上,歌姬清幽的歌声。 依旧是烟雨蒙蒙的一日,身上的衣衫,都好似带了一股未干的潮气。 他着急回城,一进苏州城,便直奔别院。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很长时间,都没有踏足这里半步,直到这半年病情加重了,方才叫人搬来了这里。 一路走来,杂草丛生的,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甚好,繁星点点的。雀儿唱着歌,不远处的桑葚树上挂满了果,看上遮天蔽日的。 一切好似都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秋千架上空荡荡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崔子更来不及伤感,直奔主院行去,“阿爹,我回来了。” …… “阿爹躺在床榻上,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屋子里乱糟糟的,药碗被打翻在了地上。药水沁染了父亲写的折子。” 段怡拿起酒喝了一口,在袖袋里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枚杏干,她将那杏干撕成了两半,塞了一半到崔子更的手中,“下酒菜!干喝容易醉。” “所以是你父亲,请封你大兄为江南王的折子。布局之人,连故事的脚本,就都给你写好了。” “老父亲病重,你赶回来探病,却是发现一直宠爱你的父亲,要把王位传给哥哥。可你父亲,关键时刻拎得清,嫡子再怎么不足,那也是高贵之人。” “而庶子……宠物被人惯久了,还真把自己个当人,生出妄想来了。好好的江南道,又怎么会给一个庶子来继承呢?” “你听了嘲讽之语,心中大怒。同你父亲起了冲突,你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药碗比打翻了,污了折子。可你父亲说,只要他不死,这样的折子,要多少个,可以写多少个! “你本就是暴虐之人,当年在定州城中造下无数杀孽,说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也不为过,这样的人,弑父又有什么稀奇?” “听到你父亲的话,你杀机毕露,直接掏出匕首,杀死了你父亲。正在这个时候,恰好有人进来,目睹了你父亲的死。” 崔子更听着,苦笑出声,“你就像是站在现场一样。” 段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不是,我还想着,等到不打仗了,我就一边搭桥修路,一边写话本子,到时候指不定能给我祈先生,赚出一口大棺材来。” “我父亲身边的大丫鬟紫燕,恰好领着一众叔伯前来探病。另有我父亲身边的亲兵崔石,说他听到我同父亲的争吵声之后,觉得守在门前偷听不妥当,便出院子避开了……” “崔石跟在我父亲身边多年,曾经还入过我玄应军,是旗帜鲜明的,站在我这一边,反对我大兄的人,他说的话,没有人会怀疑。” “这样,你所猜测的故事,就完全成真了。崔石的话,堵上了这个故事的一大漏洞,便是我进屋的时候,父亲其实已经死了。” “故事什么的算个屁,若非我睡不着,谁会听你说这些故事?”段怡说着,又拍了拍崔子更的肩膀,“没有人在乎故事的真假,大家在乎的是成王败寇。” 崔子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拍肿了。” 段怡讪讪的挪开了手,她清了清嗓子,又拿起一根柴火,胡乱地塞进了火堆里。 转移话题道,“然后呢?我若是你哥哥,直接把你杀了了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崔子更张了张嘴,段怡一瞧,忙举起了手,“我知道,你又要说,任何地方,都不是铁板一块!” 她说着,佯装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老人家说话,总是这样翻来覆去的。就好像每次都语重心长的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崔子更一梗。 不是,他同老年人,叔叔,长辈,是脱不了干系了不是? 但是,他还真要说,江南道也不是铁板一块。 这样一想,他有些囧囧地说道,“之前我说过了,江南东道的兵,分了两种。一种就是我父亲手下的江南军,另外一种则是我的玄应军。” “我父亲手下,有两员大将。其中一个叫做崔惑,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庶弟。另外一个,名叫周道远。就像苏使公让赵传神来辅佐苏筠一样。我父亲也让三叔崔惑,入了玄应军。” 段怡闻言并不意外。 哪里有人生下来就会打仗,肯定是要有人教导同辅佐的。兵法什么的,可以从兵书上学,祈郎中肚子里的三十六计,使得飞起。 可若是真打仗,怕不是顾从戎一枪,就将他刺穿了去。 像崔惑还有赵传神这样的老将,在军中颇有威信不说,还有很丰富的经验,简直就是二世祖们不可或缺的传家之宝。 “崔惑投了你兄长?” 崔子更来剑南,身边无崔惑这个人,他也是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第一八零章 一个妙人 崔子更却是神色怪异起来。 “我叔父崔惑这个人,有些一言难尽。苏城的人都说,他是个疯的。” 一提到疯子,段怡陡然想起了一条传言来。 那会儿她跟着关老爷子,到处搭桥修路。知路无事可做,用绳子提了一罐子水,在周遭乱窜。她就是有那般本事,路上撞见鬼都能闲聊几句,聊得鬼都觉得,此乃吾前世姐妹。 知路听了有趣的话,便回来学给她听。 这其中有一件事,说的就是江南道的崔疯子。 传闻那崔疯子生得貌若潘安,同京都段思贤,南北并立。段思贤美则美,却是个草包;可崔疯子不同,他不光美,还能打仗…… 在他十六岁那年,崔疯子去寺庙里上香,偶遇了一位虞夫人。虞夫人生得平平无奇,比他年长了八岁不说,还是个孀居的寡妇。可姓崔的疯子一眼便属意于她。 虞夫人嫁的乃是苏杭有名的书香门第。 既是儒门,道德规矩那便是头上的天。虞夫人进门不足三月,夫君围猎之时,不慎惊了马,当下便摔死了。虞夫人年纪轻轻地便守了寡,在夫家深居简出,过了清修日子,这一过便是八年。 打那日偶遇之后,崔疯子便今日送花,明日送果,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他什么疯批手段都使了出来,硬生生地破开千难万阻,将那虞夫人娶了回家。 虞夫人亦是读过书的,羞愤得恨不得撞死去。 可嫁了疯批,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人都说虞夫人是落入了魔窟里,果然过不得两年,那虞夫人亦是“疯”了。 倒不是失了心智,而是同那崔疯子一般。 真真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段怡回想着,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知路那日少见的磕磕绊绊支支吾吾,显然这事儿传来传去,被不少人添上了没羞没臊的颜色,一下子变得靡靡起来。 崔子更一见段怡的神色,便知晓她也听过崔惑的丰功伟绩,他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对面前的小姑娘说。 虽然段怡比寻常的十六岁女子,要有阅历有见识得多,使他觉得二人是可以并肩而立,好不费劲的对话的。 可这几日,不知不觉的被段怡带到了沟里去。 他母亲是郑王的姑母,算起来他同郑王是平辈的;而段怡的父亲,管郑王叫哥哥。 被她几次三番的念叨,崔子更陡然觉得自己沧桑了不少,好似有些厚颜无耻了。 他想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厚颜无耻四个甩了出去,面不改色的继续厚颜无耻起来。 “你想的没有错,我叔父崔惑,就是传闻中的崔疯子。” 崔子更说着,语气轻松了不少,“叔母久居苏城,已经落入我兄长手中,叔父得知此事,毫不犹豫的领着玄应军倒戈。” “但是他提了一个条件。说不想让我父亲亡魂,瞧见我们兄弟二人同室操戈,不想让我死在江南东道。因此要先放我离开,一旦离了这片土地,再怎么杀我,他决无异议。” “且若是兄长应了,他便对天发誓,从此领着玄应军,效忠于我兄长。” 周人将誓言看得极重,崔子更能够好生生的站在这里,想来是崔大郎听了崔惑的,放了他出江南东道,然后沿途截杀。 可崔子更是何等人物,一旦出了包围圈,便宛若飞鸟入林,游鱼下海,谁还能够擒得住他? “再后来,我收到了叔父的传书。只有短短两行字: 粮贵,寄养,后还。 誓言,屁!” 段怡听着,哈哈的笑了出声…… “你这叔父,当真是个妙人!” 段怡说着,眼眸一动,“若是全靠你一人养玄应军,那不出三日,就能把你吸成人干。那盘丝洞里的蜘蛛精,都没有那么能吸!” “可让敌人养着,到时候再来制敌……像是赚了双倍是怎么回事?” 崔子更见她笑得欢快,眼睛弯弯的,因为思及旧事,而产生的满腔阴霾,瞬间全都消散了去。 他想了想,掏出了一个小锦袋,递给了段怡。 段怡还在想崔惑的事情,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怎么,这就是你叔父给你的信么?虽然你心比比干多一窍,山上的老狐狸精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 “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过去了这么久,人总是会变的。” 就算崔惑没有骗他,他只是假意倒戈,玄应军还是听令于崔子更的。但是世事难料,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崔惑未曾改变,不代表军中其他人,就是乐意为了崔子更搏命的。 就像她当初在剑南军中一呼百应,可临了愿意随她浪迹天涯的,也不过数十人而已。 崔子更点了点头,“所以要借兵,先寻了苏世叔借,再问你外祖父借。” 段怡听着,心情愉悦起来。 崔子更这个人,总是很玄乎,像今日这般,掏心窝子的说话,简直就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她在他面前犹如白纸一张。 而他之前在她眼中,却是一团挥不开的浓墨。 这种感觉委实不爽。 到了现在,她又觉得,两人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变得坦诚了起来。 她想着,打开了那锦囊。 里头放着的,却不是想象中传信的纸条儿。而是一个手串儿,碧绿的珠子,没有一丝的瑕疵,一看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 段怡将珠子塞了回去,一脸的疑惑,“给这个给我作甚?难不成这是你们玄应军的信物,掏出来便能号令三军?这么特别的虎符,我倒是头一回瞧见。” “我倒也不会,三日便被吸干。你不是喜欢金子,珠子么?这个给你,你也有人要养。” 段怡忙将那珠串塞了回去,“我二姐姐给了我好些,再说了,咱们现在有黔中可以吃。我已经拿了你的长枪还有枪法秘籍,占了你大便宜。还拿算什么事儿?” 她说着,拍了拍胸脯,“我段怡虽然贪财,但那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有钱了,我们会去劫富济贫的,嘿嘿,抢那些为富不仁之人,比抢你可让人心安多了。” “放心吧,我同我的兄弟们,可都是有当土匪的一技之长的,饿不死!” 第一八一章 大郎吃药 天刚刚一亮,军中便热闹了起来。 老牛领着一群人,开始造饭,不一会儿的功夫,四处都扬起了炊烟,那葱油饼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段怡伸了一个懒腰,同崔子更一并儿朝着大帐走去。 晏先生同祈郎中早便起了身,对着舆图戳了又戳,瞧见二人进来。 祈郎中毫不客气的骂道,“半夜不睡觉,偷鸡摸狗去了么?你们虽然养了个食铁兽,但也不至于,得把自己整成它亲爹亲娘似的。” “那大黑眼圈子,不知道的还当你们鬼上身,夜里头也去赶集去了,叫什么来着?百鬼夜行……” 听着这熟悉的嘲讽声,段怡瞬间来了精神,“先生骂得动了,看样子水土不服的毛病好了啊!我就说来着,您说起话来,跟虎啸狼嚎似的,肯是也学了那走到哪里标记到哪里的本事。” “您把江南东道划成了自己的地盘,这说明啥?说明我们要旗开得胜啊!吉兆吉兆!” 祈郎中气了个倒仰,他伸出巴掌啪的一下拍在了段怡的脑门子上。 等到那赵传神等人进来,方才用手指尖儿,点了点舆图,“咱们为了直攻苏州,在江南西道一直朝北走。如此地处广德,此去东道,先取湖州,再取苏州。” “湖州共有五个县,治所在乌程。这湖州刺史,名叫王守。乃是……” 祈郎中说着,白了崔子更一眼,“那王守乃是崔小将军嫡母的亲弟弟,若当真论起来,你从前还得管他叫一声舅父。” “王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祈郎中唱着独角戏,却见崔子更同晏先生,都一言不发像是被点了穴一般,万分疑惑起来。 昨夜刮了什么毒风,将这师徒二人给毒哑了不成?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崔子更听着那食铁兽的父母亲几字,心中美滋滋; 晏先生听着这几字,怕祈郎中已经瞧出了端倪,心中惶恐恐; 亲手养大的猪要去拱白菜了,他那是胆颤又心惊,小白菜瞧着一无所知,老菜农磨刀霍霍随时要杀猪呢!他真是操碎了心! 祈郎中想不出所以然来,继续说道,“王守为人小肚鸡肠,不足为惧。可他手底下,有一员大将名叫韦猛,韦猛凶神恶煞,使得乃是一人长的大铁锤。” “湖州囤兵万余,但今早收到斥候来报。咱们急行军而来,崔大郎已经收到了风声,遣了程穹领两万人马,前来湖州相助。” “小崔将军对于程穹应该不陌生吧?” 崔子更点了点头,“程穹是周道远的义子。周道远打仗大开大合,擅长摆阵。程穹自幼学习奇门异术,乃是排兵布阵的高手。” 大帐中的人并没有意外,苏筠咬了一口饼子,吃得满嘴都是油,他嘿嘿一笑,“今儿个可算换了花样,不吃铁馍馍了。这油汪汪的,感觉我能吃十个。” “我知晓程穹的弱点是什么?” 此言一出,赵传神立马看了过来,他惊喜出声,“我险些忘记了,小王爷也是识得程穹的。你小时候去苏州城,还是程穹做那引路人,带着你四处游玩的。” 崔子更性子清冷,那会儿有正是少年倔强的时候,哪里肯带着比他小那么些的苏筠玩耍。 崔余没有办法,使了程穹来。 “嘿嘿,他怕蛇。当时他领着我坐船游河,那乌篷子船太小了,无趣得很。我趴在船头玩儿,瞧见有小水蛇游过,伸手抓起来玩儿,叫了半天程穹,他都没有反应!” “后来他为了收买我,还送了我一匹小马,我才没有把他这么吓晕的事情,说出去。” 赵传神哈哈一笑,“小王爷真是个孩子。命都要丢了的时候,他自是不怕了。” 苏筠挠了挠头,“倒也是,我就是说着玩儿的。说来说去都没有用,咱们便是把这舆图戳穿了,也拿不下湖州。倒不如直接过去,真刀真枪的干上他一回。” “嘿嘿,有段三在,他程穹便是大蟒也能把他打成小蛇!” 这些日子,众人已经知晓他三句不吹段怡的性情了,并没有在意他孩子气的话。 苏筠见状,埋头专心致志的吃起饼来。 段怡瞧在眼中,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亦是拿起了一个大葱油饼,啃了起来。 待朝食用尽,大军再次开拔,直接朝着湖州进发而去。 这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路过的县城全都大门紧闭着,几乎无闲人出来行走,显然他们一早便收到了风声,有大军过境。 因为是冬季,田间亦是光秃秃的,村庄里静悄悄地,连炊烟也无。 段怡骑在马上,朝着官道两旁看去,矮矮的泥巴屋子里,若是仔细的看,能够在那破败的窗户上,瞧见人探视的眼睛。 大军直奔乌程,待能够看到那高高的城门口时,却是发现,所有的湖州军已经在门前列阵,以逸待劳等候多时了。 崔子更举起了手,身后的大军陡然停止,摆开了阵势来,两军对垒,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弑父之人,已经被逐出了江南,竟然还有脸再回来?不过是区区一介庶子,竟是妄想江南王的位置……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崔子更,大郎心善,方才饶过你一命。” “你不感怀在心,竟然还敢领军来犯,简直就是天地不容!” 段怡放眼看去,说话那人,生着时下儒生崇尚的山羊须,穿着一身簇新的战甲。许是因为很少穿的缘故,他就像是被装进了兵马俑里的人,整个人都硬挺着,端着令人难受。 显然这就是崔大郎的小舅舅王守了。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左边那个一脸凶相,同门上吓鬼得门神无异,他生得一脸络腮胡子,手中举着一把十分骇人的大铁锤! 段怡觉得,光凭他一人同一锤,都能够直接去演惊悚剧目。 而在他的右边,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郎君。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比壮汉韦猛,还有大腹便便的王守看上去要少占了一半的地儿,当是程穹了。 同别人手中拿着兵器不同,程穹的手中,拿着一杆旗幡。 “你家大郎真是该吃药了呀!”段怡朗声唤道。 “毕竟你都说了,弑父之人,天地不容。崔大郎杀死父亲,嫁祸弟弟,值得一瓶鹤顶红。” 第一八二章 子更出战 王守不为所动。 “战场之上,气容娘们说话?崔子更你现在已经沦落到躲在小娘子的石榴裙下了么?也是,毕竟当年,你也是靠你那个妖媚的……” 王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瞧见那个坐在马上的姑娘搭弓射箭,一柄长箭直直的朝着他的面门飞来。 王守轻蔑一笑,这么远的距离,就段怡那细胳膊小腿的,想要射中他,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靠你那个狐媚子娘亲……”王守继续说着,突然身子一僵。 他从未见过这般快,这般稳的箭。 那箭一只到了城楼面前,都不带落下,直直地朝着他扎了过来。 他吓了一跳,赶忙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巨喝,一个宛若山中长臂猿猴一般的巨大的身影,一跃而起,遮挡在了他的前头,那人高高的举起了巨锤,朝着长箭猛击过去。 长箭瞬间破空,又朝着来的方向,原路返回。 王守轻轻一颤,大声的叫起好来,“韦将军威猛!叫这小娘们知道,战场可不是女人能来的地方!” 那韦猛举着大锤,面上毫无波澜,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他猛的落地,巨大的身躯,将那地面砸出了两个坑来。 他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段怡。 长箭原路返回,很快的便到了段怡跟前。韦猛显然力大无穷,那长箭经过铁锤一锤,有些摇摇欲坠的,等到了段怡跟前,竟是崩不住了,四分五裂的炸裂开来。 段怡长枪轻轻一挥,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只听得砰砰砰的几声,那裂开的长箭碎片应声落地,钉在了马前。 王守一瞧,暗暗有些心惊。 他眸光一动,又看向了崔子更另外一边的赵传神,“赵兄,我们江南二道,唇亡齿寒,向来都是守望相助。你们苏使公,这是要撕毁君子之约,与江南东道为敌么?” “某顾念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劝你一劝,你现在领军退走,某便当做你从未来过。” 赵传神哈哈一笑,脸上同身上的肉都颤了起来,像是要被吹飞的棉花糖似的。 他没有接茬儿,可那一动不动的马头,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王守见状,瞬间恼羞成怒,眼神阴郁起来。 他大吼一声,“韦猛!” 那韦猛像是被触碰到了机关的机器人,他拍着马,铁锤在地上拖着,就这么冲了过来。 段怡眸光一动,正要迎战。 却见崔子更伸手一拦,说道,“让我来。” 段怡抱了抱臂,给崔子更让出了一条道来。 说起来之前不管是在锦城,还是在黔州,崔子更都没有使出全力同人对战过。那会儿为了让她在剑南军中立威,他多半充当的是个陪衬。 如今到了江南道,该轮到她助他登天了。 像是感觉到了即将出战,崔子更胯下的战马,扬起了马蹄,愉悦的嘶鸣了一声,崔子更长剑出鞘,朝着那韦猛迎了上去。 原本身为主帅,他没有打头阵的道理。 可是旁人不知晓,他还不知道,那韦猛乃是他父亲麾下的一枚大杀器。 此子天生神力,曾经在战场之上,手撕敌将,一战成名。旁人都有那七情六欲,或是贪财,或是好色,再要不就迷恋权栈。 可是韦猛不同,他毫无缺点,除了战场上打架,对于旁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 甚至,连上战场,他都从来只是听令行事。 段怡虽然厉害,但是二人的力量的乃是天壤之别……崔子更想着,长剑一晃,避开了韦猛砸过来的大铁锤,饶是如此,那铁锤带动的砂石,还是打在了他的长剑上,发出了砰砰砰的声音。 段怡面色凝重地朝着场上看去,韦猛身形巨大,但并不笨重,那一柄大锤抡得飞快,宛若疾风骤雨,避开一锤,另外一锤便已经到了头上来。 她眼中瞧着,心中的小人以及兴奋的比划了起来,这是一种遇到强者之后,血液沸腾的兴奋感! 想到这里,段怡却是一愣,这还是头一回,她感觉到了自己竟是一个好战之人! 她强压下了心头的怪异之感,朝着崔子更看去,这一看,却是了不得,只见先前还在眼前的崔子更,竟然眨眼间消失在了原地。 她眼睛快速的一动,这下子方才捕捉到了崔子更,就在这里一瞬间,他已经连人带马,闪到了那韦猛身后。 韦猛宛若一座小山,宽广的后背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的,这才让人感觉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韦猛宛若大象捉鼠,终于有了怒意,他大吼一声,往后一仰,大锤朝后倒去。 他那硬邦邦的腰发出了咔咔的声音,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击落空,又猛的跃了起来,举着大锤转过身来,朝着崔子更锤去。 待他后背转了过来,所有的人这才瞧见,他那背上的甲衣,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里头有血,渗透了出来。 显然崔子更先前在他的身后,划破了他的背。 段怡瞧着,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认真的看向了崔子更,只见他手握着长剑,稳如老狗。一双眼睛满是神采,仿佛是游走的黑豹,寻找着猎物的破绽,然后一击毙命。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二人便交战了不下百招。 重锤同长剑舞的密不透风,叫人看到眼花缭乱。 在大部分的人,还没有捕捉到二人的所在时,对战已经结束了。 二人分别朝后一跃,拉开了距离。 那韦猛所在之地的四周,已经被重锤锤得坑坑洼洼的,而他的甲衣,已经变成了一条条的,浑身都是血痕。手臂上的伤口淌着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又流到了大锤的铁柄之上。 而崔子更还是同出战之时一般,长剑淌着血,却是连气息都没有乱。 段怡看向了韦猛的手臂,显然,崔子更刺下的每一剑,都是有谋算的,那韦猛的手颤抖着,显然已经挥舞不了几锤了。 崔子更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强得多! 段怡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正在这个时候,韦猛动了,他有些艰难的抡起了大锤,不死心的朝着崔子更冲了过去。 “韦猛,回来”。 段怡循声看去,只见那个叫做程穹的人,挥动了手中的旗杆。 第一八三章 推土机段怡 旗杆一动,整个乌程军齐刷刷的发出了喝声,紧接着他们的阵型发生了变化,像是潮水一般袭来。 “程穹!” 段怡循声看去,只见那城楼之上,王守跳起了脚来。 他双手趴在城墙上,朝下看了看,又怒又恼的,随后又后退了一步,闭口不言。 崔子更尚未动,那边的赵传神已经领着苏家军,率先迎战上去。 “段三,赵叔抢先一步了。这是什么大阵仗,我还是头一回见!” 段怡听着身侧苏筠的话,心中赞同无比。 不光是苏筠,她也是头一回,瞧见这般阵法。顾从戎打仗大开大合,拼的是真刀真枪。 即便是用阵法,那也用的是兵书之上常见的那一些,而吐蕃蛮族就更加只会横冲直撞了。他们一路打来,守城多过攻城,更是第一次遇见行诡道者。 那乌程将士,像是跳大神一般,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冲到了跟前来。他们像是一条条的海浪,将人整个的包裹了进去。 段怡一边面无表情的提枪刺去,一边暗自观察着大局。 这一看不打紧,越看越是心惊。 乌程军乃是江南东道的正规军,他们经年累月的一起训练,无论是打仗的本事还是默契,都要远胜于他们刚刚在黔中拉来的这一只新军。 黔中积弱,几乎挑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将领来,反观江南东道,才在一个湖州,他们就遇到了韦猛还有程穹。 若是当初围攻剑南的都是这样的人……那谁胜谁负,属实难说。 更奇妙的是,每次他们觉得要冲破如今乌程守军的阵法,那程穹手中的大旗,便会动上一回,几乎是一瞬间,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便立即变幻的阵型。 “崔子更,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离那城门越来越远了”,段怡说着,一枪刺穿了一个乌程士兵的喉咙。那人一倒下,另外一个人又猛扑了上来。 她说着,朝着四周看去,先前还跟在她身边的苏筠,不知不觉的,被这诡异的阵法,给挤开了去,几乎要远得没有影子了。 她仔细的看着,瞧见赵传神已经到了苏筠身边,放才安心了几分。 不等崔子更回答,段怡又道,“我去杀程穹,至少让他不能够及时变幻阵型。你去两位先生身边,让他们破阵。” 这样被动挨打下去,是绝对不行的。 崔子更是主帅,需要布局用兵,只有她是闲人一个,这个刺客她去那是最合适的。 再则,之前看着崔子更大战韦猛,她早就心痒手也痒了。 她想着,提着长枪拍马而去。 那程穹显然发现了段怡的意图,静静地看着她,再一次挥动了手中的大旗。 段怡只觉得眼前瞬间变色,飞沙走石隐隐有雷鸣音。 “靠!”段怡惊呼出声,“打仗就打仗,你搞什么玄学!” 段怡嘴上骂骂咧咧,脚下越发的小心。 明明她是笔直的朝着那程穹去的,可打着打着,不知道为何便偏离了。 段怡想着,一枪又戳爆了一个士兵的脑袋。 那士兵闪避不及,连叫都没有叫唤一声,便被她挑飞出去。那士兵像个炮弹似的,砸中了好几个人,躺倒一大片。 段怡瞧着这小小的骚乱,灵机一动,大喝一声,那长枪竟是打横朝前猛地推去。 “推土机段怡,见过没?管你什么阵法,姑奶奶将你家坟头产平了去,就不信还不能把你挖出来鞭尸!” 她的气力虽然不如韦猛,但也远非寻常的士兵所能挡住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周遭的目光便全都被段怡给吸引了。 好家伙,那乌程军一个个的瞧得目瞪口呆的,倒是黔州军,军心大振都激动起来。 这是怎样的奇葩场景。 只见段怡挥舞着长枪,横扫一大片,她简直宛若一头第一次耕地的小牛,不懂得蓄力,猛耕过去…… 那气势,别说人堆了,便是这里有座愚公门前的山,她都能够给铲平了去。 终于推的人越来越多,她离那程穹,也只有了一步之遥。 段怡狡黠一笑,陡然泄力,猛地一翻踩着那人堆,朝着程穹刺去。 程穹并未闪躲,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却是胆儿肥得很,“顾使公一代忠良,段三娘子又何必与虎谋皮,同崔子更那等狼子野心之辈为伍。” “他可是用天子在定州围杀他的鬼话来哄骗你,掩盖他这个人暴虐无比,在定州屠城之事?” 段怡只觉得虎口一震,那韦猛像是一块坚硬的盾牌一般,挡在了程穹身前。 段怡挑了挑眉,满眼都是兴味。 “屠城?哎呀呀,那郑王怎么还选了定州做他的贼窟,他是能指挥骷髅,还是指挥鬼魂?好歹也是个智将,不要说话像个智障!” 段怡说着,激动起来,“哈哈,智将,智障!” 程穹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段怡像是打了胜仗似的。 他从韦猛身后探出脑袋来,又道,“那他有没有同你说过,他在剿匪途中发了狂,残杀玄应军百余人。” 见段怡不为所动,程穹面不改色的又继续说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觊觎亲嫂嫂,竟是找了一个同嫂嫂容貌有八分像的妓子,金屋藏娇!” 段怡神色一变。 程穹见状,趁热打铁道,“段三娘子你年纪轻轻,涉世未深,不要被崔子更那厮给骗了。他这个人,枉顾人伦,暴虐成性。连自己的长子,都能为饵!” 段怡长枪使得如同急雨,噼里啪啦地朝着韦猛那抡锤的手攻去,如此情形她还不忘喊道,“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你再多说些!我好印成小册子,卖遍大周去!” “我正是想要寻他把柄,你快说说,他还不干了哪些人事?” “你莫说那些暴虐的,姑娘婶婶不爱听!那妓子何在,可有画像?我这心中,像是被猫挠了似的,实在不行,就只能将那崔大郎夫人捉来一观了,毕竟有八九分像。” “那孩子又是哪个生的?你不要说那个金屋藏娇的了,太不抓人了!我给你想一个怎么样?” 段怡说着,瞧着那韦猛因为伤势过重,终于露了破绽,一个闪身,到了程穹跟前。 “你不如说是你生的!这样才够跌宕起伏,离奇得引人入胜!” 第一八四章 战场突变 程穹有些呆滞地握着那旗杆,一时之间,竟是忘记了反驳。 “这就受不了么?你不行啊!我准备了起码一百八十四章的奇思妙想,想要同你对阵,一章都未说完,你便傻了眼……” 段怡嘴上漫不经心的说着笑,手上的长枪却是毫不留情的朝着程穹的喉咙刺去。 “程穹!”那韦猛终于开了口,他强忍着剧痛,拼命的挡在了程穹的跟前。 段怡的长枪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胸口,段怡猛的一拔,鲜血涌了出来。 韦猛来不及捂住胸口,他一把抓住了程穹的肩膀,将他藏在了身后。 段怡挑了挑眉,毫不停歇地继续攻去。 她这个人,说话也好,打架也罢,都是宛若洪水般的凶猛,一浪高过一浪,越打越是起劲儿。 韦猛已经提不起大锤来,眼见着段怡的长枪就要刺穿他的喉咙,这个时候,一把旗杆从他的腋下斜插了出啦,恰巧挡住了段怡的长枪。 那程穹回过神来,他甩了甩脑袋,适才段怡关于他给崔子更生子的话,实在是犹如晴天巨雷,直接劈在了他的脸上。 段怡戳了戳,见那旗杆虽然把持不住,连带着韦猛一道儿,朝后退了几步,但是到底是停住了,挡住了她的攻势。 她有些意外,“没有想到,你倒是有几手功夫。我还以为,心术玩弄多了,都忘记自己是个领军打仗的将军了。” “你无外乎瞧见我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便想着我面嫩得紧,听不得荤话,净是捡了那龌龊的来说。” “又想着我千里迢迢的跟着崔子更过来,十有八九对他有什么男女之思。又是金屋藏娇,又是长子的……啧啧,自己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就把别人也想着同你一样脏。” 段怡说着,一个晃身,绕过了韦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朝着程穹攻去。 若非崔子更伤了韦猛在先,有这尊大佛护体,程穹定是不受干扰,能够安心的指挥大阵。 可如今……段怡余光一瞟,因为程穹没有办法摇旗布阵,乌程军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变幻阵型了。 相反,黔州军的阵型却是开始大变起来,士兵们有序的移动,显然祈郎中同晏先生已经找到了破阵之法。待大阵一破,如今的局面便要颠倒过来了。 段怡能够看到了,程穹自然也能够看到。 他耳根子烧得慌,段怡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他心中所想。 “兵者,诡道也。段三娘子就没有为了取胜,做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么?”他说着,咬了咬牙,朝着身后一挠。 段怡只听得一声锦帛撕裂之声,紧接着,只见程穹那厮从身后抽出了一面大旗来。 那旗帜不是别的,竟是他袍子的后摆! “靠!好一个无耻之人!” 饶是段怡见多识广,面厚心黑,在黔州使美人计的时候,也用过大旗藏枪。 可程穹这厮,竟是将自己的衣衫撕了当大旗!这谁能想到? 程穹一张文质彬彬的脸更加的红了。 “多有得罪了”。 他也没有想到,头一回用到备用的大旗,是在一个小娘子跟前,委实太难看了。 他说着,将那破烂衣衫大旗一摇,顷刻之间,那乌程军又开始动了起来…… 段怡心道不好,长枪一刺,直接将衣摆大旗戳断了去。 她这才发现,那大旗的旗杆,其实是一支长长的竹笛。 程穹乃是儒将,背上插支笛子,并不奇怪,是以先前,她都没有在意,却是吃了大亏去了! 段怡想着,手上招式更狠,程穹一时闪避不及,被那长枪直接戳中了大腿,他的脚一软,跪倒在地。 段怡还欲强攻,却是听到身后传来鸣金收兵之声。 她微微一滞,回头过去,只见在不远处,苏家军的赵传神坐在马上,怀中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他大喊着,指挥苏家军撤退而去。 怀中那人,手中握着一杆长枪,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段怡脸色大变,咒骂了一声,若是她没有看错的话,那个趴着的人是苏筠。 他新得了父亲苏立天给的战袍,还穿着在老贾面前炫耀了好几日。 那战袍并非凡品,整个军中只此一件。 这样不行……两军交战之中,突然无预警的撤退,只会叫人猛追过来,痛打落水狗! 而显然赵传神并未与崔子更通气,黔州军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是有些乱了起来。 崔子更打回江南东道的复仇第一战,即便是不能大胜,那也绝对不能大败,否则士气一垮,想要再次聚起,那就难了。 苏筠……段怡咬了咬嘴唇,朝着程穹看去。 段怡聪慧,可程穹亦是不傻,他瞅准了段怡分神的机会,已经叫了一群士兵前来,将他同韦猛团团围住,那群士兵个个举着长剑,朝着段怡杀将过来。 段怡面色一沉,原地跃起,踩着那一群士兵的脑袋,像是一只暴怒的巨鹰,猛地朝着程穹抓去。 韦猛此时已经身受重伤,抡不起大锤。 而程穹更是被段怡刺伤了腿,一瘸一拐的起来。他本就不以功夫见长,而如今段怡气势不可挡,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段怡已经抓住了程穹,左手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是她一停下,韦猛便带着更都多的人,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数不清的长刀短剑对准了她,等着她一个分神,便将她扎成刺猬。 “鸣金收兵”,段怡手一用力,程穹的脖子流下血来。 程穹却是看向了韦猛,“乘胜追击。虽然不知道赵传神为何如此,但这是我们杀死崔子更的最好时机,兴许只有一次的时机……” 段怡的手再次用力,“鸣金收兵。” 程穹喉咙一痛,有些艰难的说道,“我死了,你也跑不出去。有段三娘子陪葬,黄泉路上也不无聊了。” 他同韦猛先前朝后军中退了不少,这边几乎没有几个黔州军中,便是段怡武艺高强,在杀了他犯了众怒之后,还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段怡眸光一动,高喊道,“王守,你若是不鸣金收兵,我现在便杀了程穹。” 她的声音本来就大,现在又使了内劲,像是一个巨大的喇叭似的,一下子响彻全场,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第一八五章 安全退走 程穹能够靠着一杆大旗指挥千军万马,旗到法随,显然在军中十分的有威望。 段怡这么一吼,那乌程军也停滞了下来。 崔子更见状,连忙趁着这个间隙,指挥着黔州军从大阵深处朝边缘退去。 赵传神的神来之笔,委实让他们被动了起来。 站在城楼上的王守眼见着崔子更等人要退出去,立马暴跳如雷,他怒吼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程穹不是主帅,我才是这湖州刺史,乌程军的主帅!” 乌程军齐刷刷地朝着程穹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只见那韦猛弯下腰去,捡起了程穹落在地上的衣摆大旗,高高举起,用力的挥舞起来。 他状若小山,虽然手臂淌着血,没有办**起大锤,但摇旗却是勉强能行。 大旗随风飘扬着,乌程军瞧见这是撤退的信号,宛若潮水般的褪去。 段怡瞧在眼中,暗自心惊,这乌程军即便是撤退,都井然有序,十分的有章法。 显然程穹平时在训练的时候,面面俱到,将所有的情形都考虑进去了。 若非她同崔子更个人力量强悍,乌合之众的黔州军,想要打赢乌程军,简直就是千难万难。 城楼上的王守一瞧,破口大骂起来,“韦猛,你敢不听军令?信不得我今日就将你斩于阵前?” 程穹听着轻叹了一口气,“攻心为上,你赢了。” 段怡摇了摇头,架着程穹朝着外围挪去,崔子更已经指挥着黔州军,整个退了出去。 之前祈郎中说的,王守为人小肚鸡肠,她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上。 “你很厉害,堂堂正正使用阵法的时候很厉害。” 段怡说着,拽着程穹到了马边,等大军已经拉开了距离,跑得扬起了尘土,她方才将程穹朝着韦猛的怀中一推,翻身上了马。 程穹猝不及防,往后一倒,一脑袋撞到了韦猛胸前的伤口上。 韦猛闷哼一声,护着程穹跌坐在地,扬起了尘土。 “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放箭,杀死这个小娘皮!”王守在城楼上扯着嗓子喊道。 乌程军见状,弓箭手立即上前一步,搭弓射箭朝着段怡袭来。 段怡听着背后传来的利刃破空之声,一手拽着马缰,一手舞着长枪。 那长枪在她的手中,宛若风火轮一般,舞得密不透风!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旁闪了过来,他手舞长剑,替段怡砍掉了那些“漏网之鱼”…… 二人二骑绝尘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乌程军的眼帘之中。 …… 一行人离开乌程城,按照先前预定好的地点,安营扎寨起来。 段怡同崔子更到时,已经搭好了几个营帐,优先安置了伤员。 段怡急忙翻身下马,朝着老贾跑去,“苏筠怎么样了?” 老贾站在其中的一个帐篷前,看到段怡来了,摇了摇头,“祈郎中在里头看着,怕是不大好,小王爷腹部中了一剑,那剑上有毒,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 段怡皱了皱眉头,撩起营帐的帘子,快步的走了进去。 营帐里满是腥臭味儿,苏筠躺在小榻上,周围围满了人。 “小崔将军,今日之败,全是赵某的错。但是我们苏家军,虽然是来帮助你打江南东道的,但苏筠是我们王爷的独子,赵某必须以他的安危为先。” “我们王爷找了小王爷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王爷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王爷……” 赵传神说着,朝着崔子更抱了抱拳,他一脸的歉意,眼眶红红的。 “几年前,便是某没有护好小王爷,叫他走丢了吃尽了苦头,同样的错,某绝对不能犯下第二次。” 他说着,就瞧见一个软枕朝着他飞了过来,赵传神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扭过头去,就瞧见了祈郎中一张烦躁的脸。 “一个个的,都杵在这里做什么?以为你们是千年老人参,我随时能够割下一片来,给苏小子续命啊!乌烟瘴气的,瞧着你们都晦气,都给老子出去,留知路给我搭把手。” 段怡于医术一窍不通,但是知路倒是略有天赋。 段怡成日里忙得不见踪影,她是个闲不住的,便跟在祈郎中身边当药童。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是你生的白胖就有理了,还是你生了个大眼珠子就了不起?白胖的那不是人参,那是老萝卜。” 赵传神显然是头一回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他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来,语气坚定的说道,“还请务必让我们苏家军中的李郎中,也一并救治小王爷。” 他说着,对着崔子更拱了拱手,一脸羞愧的走了出去,临到营帐门口,又不放心的把脑袋探了进去看了看,见祈郎中并没有赶李郎中走,两人一并救起苏筠了,这才放心的走了出去。 崔子更眯了眯眼睛,心中窝了火。 “先生,苏筠怎么样?”段怡站在一旁,看着躺在榻上一脸惨白,双目紧闭的苏筠,紧了紧手。 她想起头一回见到苏筠的时候,那孩子被吊在青城山的一棵大树上。 他的嘴唇干得裂了开来,身上有许多伤。前去要价的人传来了消息,小王爷是个假王爷,人家根本就不认这么回事,府中添丁喜气洋洋,没有人愿意给他花一个大子儿。 老贾的父亲去了世,那青城山上当时是他父亲的义弟当家。 土匪哪里愿意养孩子?苏筠简直就是等着被撕票的废物了。若非老贾尚有恻隐之心,几次阻拦,苏筠早就成了那青城山里太平花的花肥了。 苏筠朦朦胧胧地瞧见她来,有气无力的说道,“那地府的阎王竟是女君!” 苏筠被救之后,同老贾默契地决口不提在寨子里遭的罪。 他性子开朗,总是精神抖擞的,学枪法之后又一日千里,成了军中一员猛将;久而久之,段怡都快要不记得,他生死不知的脆弱样子了。 “放心,死不了。当年顾明睿拖了那么久都没有死,这小子一条烂命,又怎么会叫阎王爷收去?”祈郎中说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这老小子拖出去,我要给他施针。” “独门秘籍,你这种石头看了也不会;可同行哪里有偷师之礼?” 那李郎中听言,老脸一红,哪里还待得住,背着药箱子,快步的跑了出去。 段怡看了一眼苏筠,他的嘴唇乌黑,显然中毒颇深了。 “不需要你内功逼毒,有我就行,你赶紧出去,旁边有个药油,你拿回去叫知桥给你擦擦。那韦猛锤子那么重,即便没有砸到人身上,被磕着碰着了,那也受伤不轻。” “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何况你故意离间那王守同程穹韦猛,将帅不和,下一个属于我们的契机很快就到。” 第一八六章 鱼饵已下 段怡抿了抿嘴,又看了一眼苏筠,见祈郎中胸有成竹,方才安心出了营帐。 那李郎中背着药箱红着老脸,朝着赵传神拱了拱手,“老夫才疏学浅,本事有限,不知道小王爷种的是何种毒,委实解不了。” 赵传神一听,神色紧张了起来,那棉花糖一般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李郎中顿了顿,伸手指向了营帐,“里头那位祈郎中,瞧着是位高人,说不定能够保住小王爷性命。老夫惭愧惭愧……” “也怪不得你,是我没有护好小王爷”,赵传神说着,有些垂头丧气,他垫着脚,朝着营帐看了看,见帘子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半点看不清楚,又焦急起来。 “那祈郎中果真能行?若是不行,赵某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到乌程城中请薛神医来。小王爷是我们王爷的独子,是江南西道唯一的继承人……” 段怡听着,打断了他的激情咏叹。 “苏筠功夫很好,常人伤不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穹的阵法委实诡异,苏筠还有老贾,很早的时候,就被挤远了。她又一门心思斗程穹,等注意到赵传神退兵的时候,苏筠已经昏迷不醒了。 赵传神听到这个问题,激动了起来,“王爷交代,要我护好小王爷。我寸步不敢相离,但是小王爷少年心气,越战越勇,很快便深入敌中。” “我跟了上去,被程穹的大阵隔了开来。小王爷被乌程军团团围住,眼瞅着那朱褐……朱褐乃是韦猛的手下的一员猛将,他擅长使长剑,为人阴险狡诈好用毒。” “我心道不好,怕小王爷中了他的阴招,便赶忙硬闯了过去。不想还是晚了一步,等我到小王爷身边的时候,他已经中了朱褐一剑,跌落下马了。” “我救了小王爷,朱褐见我来了,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又缩了回去。我着急救小王爷,这才命令苏家军慌忙收兵回营。” 赵传神说话絮絮叨叨的,事无巨细说得十分的详尽。 “虽然这样苏家军难免会有所损失,但是这一仗败了,我们还能再赢回了,小王爷若是出了事,那便是追悔莫及了。赵某惭愧,连累了小崔将军。” 他说着诚恳无比,崔子更亦是不便再出言嘲讽。 段怡听着,看向了赵传神身后的宋城,他一直没有言语,握着一杆长枪,站得笔直的。 “下一回宋将军见了朱褐,可一定要杀了他,替苏筠报仇。” 那宋城听到段怡提他,迟疑了片刻,看了看赵传神,然后点了点头。 “苏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师父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医术高超,若是得了旁的疑难杂症,他未必能治。可若论解毒,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说苏筠没事,就一定没事。应该到了今晚就能够醒过了。” 段怡说着,突然严厉的说道,“我倒是想问问这个臭小子,他明明武艺高强,当初我们在剑南道的时候,布袋口突袭三皇子同五皇子亲兵,他以一敌百,一杆长枪之上串满了人头。” “说他一句少年英豪,那也不为过。那朱褐到底是生了什么三头六臂,竟是能伤了他。带下回再打乌程,那朱褐的狗头,我段怡是割定了。” 段怡说着,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语气沉重了起来。 “苏筠没事,大家不必担心。我们初战未胜,将士们士气低迷,但我们其实也算不的败,毕竟我们重创了韦猛同程穹,尤其是韦猛,短时间都好不了,没有人护着程穹,他想要不受干扰的变幻大阵就没那么容易了。那么这套诡异的阵法,已经被我们整垮了一半。” 崔子更听着段怡的话,点了点头,“今日已经出现的阵法,晏先生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我去黔州军中,至于苏家军,就劳烦赵将军同宋将军了。” 赵传神一脸羞愧的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那宋城看了段怡一眼,提着长枪,亦是跟了上去。 待他们走远了,一直站在那营帐门前的老贾,方才走了上来,他看着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儿的背影,低声道,“你怀疑,苏筠受伤的事情有蹊跷?是内贼所为?” “赵传神从前是苏筠的老师,又是苏王爷的心腹爱将,他看着苏筠长大的,会有问题么?还有那宋城,我悄悄在苏家军中打听过了,听说苏王爷待他有救命之恩。” “虽然他是在苏筠走之后,方才来投的,但是在军中名声不错,是个忠正的。苏王爷派这二人来,定是精挑细选的,难不成还会害他不成?” 段怡勾了勾嘴角,“到底是谁伤了苏筠,他自己最清楚。等到今晚,就知其中有没有蹊跷了。” 鱼饵已经下好,若是有蹊跷,那人今夜自然就会上钩了。 老贾看了段怡一眼,自嘲道,“我都没有受伤,苏筠又啷个会伤得这么重?也是,当年他被绑了都没得人救,如今被自己人捅上一刀,那又是么子稀奇事?” 段怡同崔子更都没有接话,对视了一眼,冲着老贾点了点头,朝着营中走去。 崔子更的脚步不快,他看了一眼段怡手中握着的药油,“你被韦猛伤了么?我给你涂药油?” 段怡听着,陡然想起那程穹的垃圾话,上下打量起崔子更来。 崔子更被她瞧得心中发毛,以为是他太过孟浪,惹得段怡不快了,又道,“我跟着晏先生,学过一些推拿之术,能更快的活血化瘀。” “药油味道重,灵机不喜欢。夜里让它来我营帐里睡。” 段怡完全没有听他说什么,嘿嘿一笑,用手肘捅了捅崔子更,“嘿嘿,听闻你瞧上了你嫂嫂,整了个容貌像了九分的替身,金屋藏娇!全江南东道的百姓都知道!” 崔子更一听,脑子一嗡,顿时咬牙切齿起来。 “程穹那个败类!段三你莫要听他胡诌,我这徒儿一干二净的,别说金屋藏娇了,金屋藏猪他都没有做过啊!吃肉的时候,都得先问公母,那猪娘子他都是不吃的。” 段怡听着,循声看了过去,晏先生摇着扇子走了过来,他来的那个方向,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整齐的喊着口号。 段怡瞧着咂舌,这老头子若是去了后世,岂不是个传销奇才! 先前还要死不活的黔州军,这才多会儿功夫,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也不知道他画了什么巨饼,灌了什么迷魂汤! “先生说得有理,程穹后来也改了口了,说得同先生一样。所以他说,他给崔子更生了长子。不知道那孩子漂亮不漂亮!” 段怡说着,看着已经石化的崔子更同晏先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崔子更的绯闻,凭什么她一个人听? 第一八七章 内鬼是你 夜幕很快降临。 湖州因太湖闻名,乌程北面便是一望无垠的湖面。夏日之时,是难得的消暑圣地,可这寒冬凌凌,湖风吹来像是刀子刮脸一般,生生的疼。 因为担心乌程军夜袭,驻地外围安排了不少轮值的士兵。 一队队的巡逻之人交错而去,几乎没有死角。 营帐之中,鼾声雷动,白日里大战一场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不少人都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呼呼大睡着。 在那营地中央,有一处白色的营帐,那营帐外头斜挑了一面旗帜,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医字。 军中所有人都知晓,那是祈郎中的军帐,受了伤的小王爷苏筠便躺在那里。 夜里风仿佛刮得更厉害了些,营帐被吹得鼓鼓作响,掩盖住了其他的声音。 一个人影七弯八拐的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四下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身形一闪,钻进了那祈郎中的军帐里。 营帐里静悄悄地,搭了两个床榻。 祈郎中睡在门口,呼噜声抑扬顿挫,让人不禁怀疑,这个人做梦都一定是骂骂咧咧的。 屋子里头黑漆漆的,苏筠的床榻在里头的一角,安静得只能够听闻到他细微的呼吸声。 来人看也没有看祈郎中,直奔苏筠而去。 他伸手一摸,只感觉手中毛乎乎的冒着热气,那东西动着动着,猛贴了上来。 来人大骇,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几乎是一瞬间,一杆长枪横了过来,指着他的喉咙。 床榻上一个黑影坐起,点亮了营帐里的油灯。 紧接着,门口一阵嘈杂声,一大群提着灯笼的人,冲了进来。 “宋城,怎么会是你?原来小王爷的伤,不是朱褐刺的,而是你!” 那冲在最前头的,是棉花糖赵传神,他一个人有两个大,挤进来的时候,几乎无人可以与其争锋。他提着灯笼,对着段怡长枪所指之人,照了照,惊呼出声。 “王爷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先前我就在疑惑,你在小王爷附近,怎么会来不及救他,万万没有想到……” 赵传神说着红了眼眶,他一激动,雪白的脸一下子红得能滴出血来,“为什么?” 宋城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的盯着抱着他的手的灵机,他深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的说道,“能……能把它抱走吗?” 段怡一愣,朝着宋城看去,只见他额头上全都豆大的汗珠子不说,嘴唇发白,显然就快要撅过去,顿时恼火起来,“这天下居然有人不喜欢食铁兽!” 段怡说着,伸手一捞,将灵机从他的手上扯了下来。 宋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像是活过了一般,他看了一眼喉间抵着的长枪,伸出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抱歉,它很好看。只不过我父亲被熊吃了,我自幼便很害怕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是你让我来的,说你救小王爷的时候,捡到了他的虎符。你要巡夜,叫我替你送过来”,宋城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明白了目前的状况。 他说着,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心,那掌心中,赫然放着苏立天给苏筠的虎符。 赵传神立马跳了起来,他是一个十分灵活的胖子,跳起来的时候,像是一朵飘浮的云。 “宋城,事到如今你还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么?我若是捡到了虎符,白天怎么不给他?还要你夜里鬼鬼祟祟的过来?” “分明就是你,想要偷走小王爷的虎符!号令三军!” 段怡见赵传神激动不已,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冲着门口的崔子更摆了摆手,“灵机困了,我也懒得听废话了。早点干完了回去睡觉去!” 她说着,瞬间动了。 那长枪像是宛若游龙出涧,瞬间从宋城的喉间离开,朝着赵传神刺去。 赵传神大骇,抽出腰间的长剑,尚未同段怡兵刃交接,便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多出了两把利刃。 一把是崔子更的黑剑,另外一把是老贾的弯刀。 他身子一僵,瞬间不敢动了。 赵传神一脸茫然,他用余光瞟了瞟崔子更,“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怀疑是赵某害了小王爷不成?” 他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了一般,冷笑出声,“宋城,咱们都被骗了!崔子更这是瞧上了我们小王爷的一万苏家军,想要占为己有啊!” “小王爷的伤一看就是朱褐所为,他们故意说是有内鬼,其实是想要离间我们。你看看如今的状况,你我成了阶下囚,小王爷昏迷不醒。那苏家军落到了谁的手中?” 段怡哂笑出声,她拿着长枪的枪头,在赵传神的脸上拍了拍。 那白花花的肉抖了抖,瞬间划出一道血口子来。 “没有那金刚钻,便别揽那瓷器活。莫要以为你生了个厚脸皮子,就学着人玩什么阴谋诡计了。” “脑子被肥肉都挤没了,你能够想出什么一二三来?脑子不好就少说话,耽误姑奶奶睡觉。” 段怡说着,又打了个呵欠,“你简直就错得离谱。” “苏筠早就不是昔日那个任人宰割的任性小王爷了,你不知道,他的天赋有多好!今日战场之上,除了韦猛能伤到他,便是程穹,都别想沾他一根汗毛。” 段怡说着,一脸骄傲。 苏筠虽然孩子气,平时因为跟老贾混在一起,有些吊儿郎当的。 但是对于习武,却是十分的认真。 他天赋卓绝,善于吸取百家之长。老贾先前还能够教他,到后来,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在剑南军中,都没有几个人,是苏筠的对手。 “朱褐算是哪根葱,也能够提剑刺穿他?” 段怡说着,目光锐利起来,“你明面上为了苏筠好,见他受伤了便强行撤兵,但其实字字句句,都将苏筠陷于不义之地。” “小王爷的命,远比寻常的苏家军将士重要,只要小王爷活着,牺牲一点士兵算什么?声声不离苏使公,说是他千叮咛万嘱咐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苏筠本来就在军中没有威望,你再怎么削弱他,也无东西可减。你这么说,不过是想要苏家军同苏使公离心。到时候苏筠一死,你便可以立即带领他们,回江南西道去。” “到时候,这支军队姓苏还是姓赵,就难说了。” 赵传神摇了摇头,“谁不知道,我对王爷忠心耿耿。” 段怡见他抵死不认,嘲讽出声,“若苏筠真如你先前所言,是被朱褐所伤。那么你就不会说,祈郎中若是治不好,你就豁出老脸去乌程,救薛神医出手相救了。” “而是会说,我就豁出老脸去乌程,找朱褐要解药了。” 第一八八章 赵传神的苦衷 赵传神神色大变。 在场的人一下子也回过神来。 江南两道同气连枝,常有往来。赵传神同那东道的将领,十分熟络。 若是苏筠当真是被朱褐所伤,那么忠心耿耿的他,为何要舍近求远? 放着毒药的主人不求,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医? 只能说,他根本就知晓,伤苏筠的人,不是朱褐,所以方才下意识的说出了那样的话。 “别动歪心思,想着把屎盆子扣到宋城头上。宋城使的是枪,不是剑。而苏筠受的是剑伤。” 段怡说着,冷冷地看向了赵传神,她的手朝前一送,长枪尖儿刺破了赵传神的喉咙,鲜血流了下来。 “赵叔,这是为什么呢?我父亲待你不薄,我从小瞧你,也像亲叔父一样。” 人群中间分出了一条道儿来,祈郎中扶着虚弱的苏筠,从营帐外头走了进来。 他刚刚方才解了毒,正是虚弱的时候,脸白得像是一张纸一样。 苏筠挣开了祈郎中的手,走到了赵传神的跟前。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成日里忙得不见踪影。母亲因为后宅妾室之事,成日里郁郁寡欢。 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便求了父亲使人来教他功夫。 来的那个人,便是赵传神。 赵传神总是笑呵呵的,他年幼的时候,十分顽劣,总是会去拍他的肚子,软软地,像是拍在了一团糯米糍上。赵传神却是不恼,只是说着,“小王爷的力气,又变大了啊!” 他的身上,还有好闻的香味,像是晴天之下的蒲公英的味道。 苏筠想着,眼眶一红。 赵传神盯着他看了看,虽然段怡收了枪。 但是崔子更同老贾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剑,却是纹丝未动,今日,怕是不得善终了。 “小王爷既然已经离开家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呢?赵某当年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已经打定主意要效忠王爷一辈子,用命来弥补他了。” “可你偏生要回来,逼得我无所遁形,只能如此。” 赵传神说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苏筠一愣,段怡瞧着,啪的一下,拍在了他的脑袋上,“不要被他忽悠瘸了!拿命弥补什么的,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若真是这样想的,你一回来,他便自刎好了。选择杀你自己苟活,啧啧……这就是往自己脸上贴屎,还骗你是金子啊!” 苏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转头看向了段怡,鼻头一酸。 “段三……”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怎么你打人都能醍醐灌顶,我好似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段怡:…… 不是,小哥,你是怎么在这种需要痛哭流涕的悲情时刻,还不忘记无脑吹嘘的! 神的醍醐灌顶,让她误以为自己一巴掌能扇通人的任督二脉,拍出人脑子里进的水,这是何等神功?堪入史册。 段怡清了清嗓子,“当年苏筠顺利离开苏家,是你给他掩藏了踪迹,后来青城山绑匪过来,又是你对苏王爷瞒下了这个消息?” 赵传神想了想,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肉有些颤抖,看上去像是即将要被风吹飞了一般。 “当年王爷身边有个宠姬,名叫艳娘。有一年中秋王府夜宴,王爷邀请众将前去府中赏月,某无意之间在那回廊之上,遇到了艳娘。” 赵传神瞧见众人神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急忙的摇了摇头,这一摇,脖子划在了两旁的刀剑上,又喷出了血来。 再加上段怡先前刺的喉,赵传神那白花花的脖子上,竟像是围了一个红色的项圈一般。 他皱了皱眉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那艳娘,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她小时候,被拍花子拐了去,家中寻了好些年,都没有寻到。” “我爹娘临死之前,都还一直念叨着她。” 赵传神说着,看向了苏筠,“艳娘小时候,也像小王爷一样,喜欢拍打我的肚子。夏日里的时候,我会抱着她在庭院里看星星。她很乖巧,从来都不哭不闹的。” “我生的与常人有异,艳娘一下子便认出了我来。” 艳娘被拐走之后的遭遇,赵传神没有说,但是光是想,都想得到。 “艳娘这些年过得十分的不幸,她性情大变,变得偏激又善妒。我因为对她心怀愧疚,处处包容忍让,几乎对她是言听计从。” 赵传神说着,自嘲的笑了笑,“段三娘子说得没有错,全怪在艳娘身上,我的确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若是王爷唯一的儿子没有了,艳娘再给王爷生下世子……” “那么她不再是可以任人揉搓的侍妾,而我赵传神也会更进一步。” “艳娘害死了夫人,王爷恰好派我去查探,我不忍心刚刚找回来的妹妹,便要死去。于是便替她扫了尾,掩盖痕迹。” “人一旦踏错一步,便步步都错,开始越走越远,没有得回头了。” 苏筠听着,瞬间怒火中烧,他一把抓住了赵传神的衣领,“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娘!我阿娘!” 赵传神抿了抿嘴,“后来的事情,就像段三娘子说的那样。” 苏筠小王爷一个,身边侍卫无数,若是没有人出手,又怎么会在那么小的年纪,便轻而易举的离家出走?若无人相助,怕是他还没有出洪州城,没有出江南西道,便以及被苏王爷给找回去了。 而这个人,就是一直教导苏筠的赵传神。 “那土匪来的时候,艳娘的确是有了身孕。” 苏筠一愣,松开了赵传神的衣领,他低下了头去,“老头子前几日还说,没有庶子。” 段怡瞧着,皱了皱眉头,从一旁拿了一个凳子来,将苏筠按了下去,“你莫要听话只听表面,赵传神既然心生悔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个艳娘根本就不是他的妹妹。” “艳娘怀的,十有八九也不是你阿爹的孩子,所以他不知晓这回事,孩子就已经没有了。整个事情,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 “而赵传神便是落进了陷阱里的那只傻狍子。” 赵传神瞳孔猛的一缩,他满脸震惊的看向了段怡,因为脖子胡乱的动,又刮到了旁边的刀片,新的血流了出来。 赵传神嘶的吸了一口气,惊呼道,“姑娘可是能掐会算?” 第一八九章 杀了他三次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段怡竟然就已经全部的看穿了。 这不是能掐会算的神棍,又是什么? 段怡摇了摇头,鄙视的看了他一眼。 “这还用算?若艳娘给王爷生了儿子,你哪里有功夫愧疚?怕不是天天在屋子里扎小人儿,指望苏王爷早日翘辫子。” 苏筠那会儿才多大?放他一人出门,那同杀人无异。 后有绑匪前来,赵传神拒不理会,又等于杀了他第二次。 即便是到了现在,苏筠也还是个孩子,赵传神在战场上耍阴招,杀了他第三次。 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愧疚。 他不过是后悔,当初自己走了一条错误的路罢了。 段怡想着,又道,“更何况,你先前说了,你生得同常人有异,艳娘一下子就认出了你。可你只字未提,你是如何确认她便是艳娘的。” 这世道,被拍花子拐走的孩子,不知凡凡。 能够找回来的,那一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寻常百姓,一辈子兴许连州郡都没有出过,那拍花子将人拐去了外地,那就是大海捞针,几乎是找不回来了。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赵传神被拐走的妹妹,又回来了。 赵传神有些唏嘘,“叫你说中了。那艳娘身上,有我小妹年幼时候,戴在身上的玉佩,她又能够依稀说出,她小时候的一些事。” “我失而复得,太过激动,更是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冒充我阿妹。艳娘此前,一直都不肯同我相认,觉得她丢了我们赵家的脸面。” “王妃死了,小王爷也丢了,她又恰好有了身孕,我想着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时候,只要我们兄妹相认,她的身份自然就高贵了起来,便是走不了王妃,做个侧妃也是绰绰有余。” “到时候府中,还有谁会瞧不起她?我悄悄去见她,却是正好撞见了她同人说话……” 赵传神说到这里,神色尴尬了起来,“我撞见她同王爷的堂弟苏立云在一块儿,她那腹中的孩子,也根本就不是王爷的,而是苏立云的。” “这是后来我才想明白的,我阿妹若是被人卖去了妓馆,她年幼时脖子上戴着的价值不菲的玉佩,又岂会保得住,好生生的留在她的手中呢?” “我被骗了方才清醒过来,后悔不已,于是寻了机会,将艳娘同苏立云除了去,并发誓从此好好的效忠王爷,以弥补我的过错。” 赵传神说着,将手中的兵器一扔,看向了苏筠,“小王爷,是我对不住你。” “我本来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翻篇了。可是王爷收到小王爷在剑南的信时,我也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江南东道崔大郎写来的信。” “他威胁我,艳娘是他送来苏王府的……所以,方才有了今日之事。” 赵传神说着,哀求地看向了苏筠,“小王爷,赵某大错特错,死不足惜。可是我的儿女,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晓。我我……” “我可以告诉你们,崔大郎作何计划……王爷此番回洪州,危险了!他暗中支持苏立云的儿子苏萱,还有一些苏家旁支的人,趁着王爷出来见小王爷,要夺了整个江南西道。” “江南……” 赵传神的话还有没有说完,就感觉小腹一阵剧痛,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杆长枪,狠狠地戳了进去,他顺着枪杆看去…… 苏筠的指节有些发白。 他受了重伤,长枪未带在身上,所以借用了段怡的枪。 “我阿娘,又何其无辜”,苏筠说着,猛的将那长枪一抽。 赵传神的血喷溅了出来,他捂着肚子,咚得一声倒了下去。 老贾同崔子更一见,跳跃了开来,他那巨大的白色身躯落在地上弹了弹,便再也不动了。 苏筠这一使劲,伤口崩裂开来,腹部的白布上,立即渗透出了点点血迹。 一旁打着盹儿的祈郎中一瞧,连那瘸着的腿都蹦了起来,他一把冲过来,揪住了苏筠的耳朵。 “你这个瓜娃子,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了不是?早说你要去跟阎王爷喝一盅,老子就不废那个功夫救你,害得老子瞌睡都没得睡!” 苏筠哪里还顾得伤感,他捂住了耳朵,吱哇乱叫起来,“痛痛痛!哪个说你没得瞌睡,先前呼噜声把营帐都要掀翻了的,不晓得是哪个!” 祈郎中一听,更加恼了。 他扯着苏筠便到了一旁,硬是将他按倒在了床榻上,骂骂咧咧的替他重新抱扎起伤口来。 “平时不好好练功,杀人像杀鱼似的,弄得满地都是血,把我的营帐都弄脏了!”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都没有打断他们,而是合伙将那赵传神的尸体抬了出去。 夜风吹来,寒意阵阵。 段怡转过身去,看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宋城,“让苏家军听话,你可以做到么?” 宋城点了点头,“可以。我要飞鸽传书给王爷。” 他说着,看向了崔子更,“两军分裂,不得胜。有赵传神先例在,诸位怕是信不过我。明日两军皆由崔将军统领,宋城愿意听令。” “只不过,待大战结束,宋城只听小王爷的。” 宋城说完,扛起了赵传神的尸体。 那赵传神有宋城的两倍大,可他扛得好不费劲,大步流星地朝着苏家军驻扎的那片营地走去。 这边闹出的动静,有不少机警的人,早就已经醒了过来,悄悄地朝着这边张望。 见到宋城肩上的赵传神,苏家军那头顿时热闹了起来。 段怡同崔子更静静地看着,那边只闹腾了一会儿,便又平复了下来。 “这宋城,不是一般人”,段怡感叹道。 “段三你先回营帐去歇着罢,昨夜你未眠,今日又累了一日,可不能再熬了”,老贾说着,撩起了祈郎中营帐的帘子,“苏筠这里有我守着,你便放心罢。” 他说着,横了崔子更一眼,“又不是你家中之事,何必比某些人更上心。今日大战,你一人退敌,以身犯险,绝不可取。” “若是你同苏筠,都死在了乌程……那我……”老贾说着,声音有些变了调儿,“那我就同祈郎中去花天酒地,把你们两的钱全花光了。” “万万不可!”段怡大骇,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第一九零章 自数说亲史 段怡感觉自己被老贾掐住了命运的喉咙。 她打了个呵欠,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伸了个懒腰,灰溜溜的朝着自己的营帐行去。 老贾看着她那夸张的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转身走进营帐,瞧见苏筠躺在那里,紧咬牙关等着祈郎中换药。 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段三回去睡了,你想哭便哭罢。” 苏筠吸了吸鼻子,眼泪流了下来,“我想我阿娘了。” 老贾点了点头,“嗯,我也想我阿娘。她是被我阿爹抢上山的,生下我之后,她想要掐死我,被我阿爹发现了,就放她下山了。” “后来我去偷偷看过她,她嫁了一个鳏夫,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我去的时候,她冲着那孩子笑,给他吃青团。” “你阿娘没有想要丢下你,她是被人害死了。现在那个害死她的人,已经死了。” 他说着,想要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摸索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有摸着,于是从旁边,拿了一块祈郎中用来包扎的布,盖在了苏筠的脸上。 “今晚可以做个孩童,明日便是小苏将军了。儿郎行走于天地之前,岂能薄脆如纸?” 营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就连一贯喜欢怼人的祈郎中,都强忍住了。 他瞧着苏筠脸上盖着的白布,一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瓜娃子,盖个布,像是老子把人治死了似的。 祈郎中拿着新配好的药,默默地走到了苏筠跟前,啪的一下覆了上去。 苏筠大叫一声,险些没有痛得从榻上跃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愧是段三,爹要杀她,娘要卖她,她还好好的。” 老贾无语,差点没有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段三上辈子是犯了什么错,要被你这样夸!” …… 段怡对此一无所知,她揉了揉鼻子,看向了身边那个高瘦的黑影。 “你跟着我作甚?你又不住在这里。” 虽然仗是一起打的,但是安营扎寨的时候,还是有所区分。 段怡同她从锦城带来的人马,住在同一块区域。 怀中的灵机睡得酣畅,若不是还能够感觉到它一起一伏的小肚子,还有那暖暖的体温,段怡几乎要以为,它睡过去了。 崔子更加快了脚步,同段怡并肩而行。 “那程穹说的,全都是是无稽之谈。我身边从未有女子。” “啊!”段怡有些恍惚。 待她想明白崔子更在说甚,又打了个呵欠,“就这?” “你怕是忘记,咱们师门的本事了。论嘴仗本事,程穹给我垫脚都不够用的。” 崔子更见她半分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目光幽深了起来。 “你不生气么?”这句话到了嘴边,到底变成了一声叹息。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段怡的脑袋,却是手一顿,摸到了灵机的头上。 灵机像是感觉到了崔子更身上熟悉的味道,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又呼呼大睡起来。 “它倒是喜欢你”,段怡瞧着,酸溜溜的看向了崔子更的手。 灵机好像更加喜欢在崔子更面前撒娇,也不晓得当初被他抱走的那几日,他给它灌了什么迷魂,说了什么偷心话。 “从前我屋子里也有女婢”,崔子更说着,突然又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种,是从小照料我的。阿娘亲自挑选的,一个叫做严翠,一个叫做敏芳。” “夫人同大兄,视我为眼中钉,收买了敏芳,故意让我染上了疫病。兴许是习武之人底子好,我烧了好几日,硬生生的熬过来了。” “从那之后,父亲便将我屋子里所有的人全都换掉成了军中之人。等我大了,掌了玄应军,又换了一回。我的亲兵,名叫乌环。在我被困的时候,死在了江南东道。” “再后来,我屋子里便没有其他人了,晏先生与我同住,多半的事都交给他管。” 段怡胡乱的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已经困得瞧崔子更都产生了重影。 “我也没有说过亲事,更加没有什么指腹为婚之类的事情。我是庶子,阿娘去世的时候,我尚未到婚配之时,再后来一直在军中,更是没有什么人提这事了。” 崔子更仔细的回想着,像是搜肠刮肚一般,将这些他从未放在心上的事情,一一的掰开了来说。 他是庶子,高不成低不就的,本就难说亲事。 “若非说沾边的。我嫡母,也就是崔大郎的母亲王氏,曾经在我父亲面前,提过一位姓柳的姑娘。那会儿我尚在热孝中,父亲更是躺在病榻上,他大发了一场脾气,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段怡瞧他说得认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伸出了一只手。 崔子更一瞧,她的袖子落了下去,露出白皙而又好看的手腕。 那手腕之上,淤青点点,显然是今日,被那韦猛的锤风所伤。 他想着,从段怡手中接过了灵机,“它越发的重了,我来抱它。” 段怡举起了两只手,“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都报了个一清二楚的,我什么也不说,显得我十分的不讲礼数。” 她说着,笑了笑,“还别说,还真得让你抱着灵机,不然的话,我说过的亲事,那真是一只手都数不过啊!” 段怡说着,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了起来。 “头一个同我说亲的,是关老爷子的大孙子。那会儿我们一起搭桥修路来着,关老爷子看我无人照料,便说不如去我家提亲,到时候我就可以一辈子跟他们一起搭桥修路了。” “哦,还有我舅母说的那个……” 崔子更无奈的打断了段怡的话,“天太晚了,风又大,你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是身上难受,再让知路知桥,给你擦一遍药油。” 段怡打了个呵欠,一把抱回灵机,“是你自己要亏的啊,这就怪不得我了。下回你想听,我再说。” 她说着,摆了摆手,抱着灵机像是游魂似的,朝着自己的营帐行去。 知路在门前打着灯笼,见到她回来了,忙跑了过来。 崔子更瞧着,有些怅然若失,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崔子更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段怡的营账里灭了灯,他方才转身离去,回了自己的大帐。 夜更加深了,四周静悄悄地,从崔子更的营帐里,飞出了一只鸽子。 它扑腾着翅膀,朝着乌程的方向飞去。 第一九一章 憋屈的程穹 乌程刺史府的一座小楼,灯火通明。 这小楼建在一座小山坡上,共有五层高,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宝塔。 推开窗子,几乎将整个乌程尽收眼底,太湖的湖水吹在脸上,仿佛能够闻到水草的气息。 王守背着手,站在窗前。 程穹轻轻地挪了挪位置,他的腿被段怡戳了一枪,虽然已经包扎过止了血,但来不及回去更衣,便被王守叫来了。 过了这么久,裤子上的血迹都已经干了,硬邦邦的,让人难受得很。 他伸出手来,扯了扯裤腿,让它离伤口远一些,见没有撕痛感,方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裤子粘连到了伤口上,那他怕是回去要撕掉一层皮了。 “王刺史,韦猛身上到处都是伤,不如让他早些回去歇着。今日之战,他是为了救我性命,方才退兵。若是有罪,那也是我有罪。” 王守听着,猛的一转身,他抬起脚来,踹倒了一个圆凳。 屋子里坐着的人,都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大跳。 程穹的神色一凛,神色有些晦暗起来。 他先前想的没有错,段怡利用王守小肚鸡肠,生怕旁人越过了他去的性子,摆了他同韦猛一道。 她一早就看出来了,韦猛是盾,他才是矛。 有了韦猛的守护,他方才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指挥乌程军进攻。 他们这个作战方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一起训练了许久,方才打到了令行一致的地步。 不管是他还是韦猛出了事,这个打法便废了。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韦猛又怎么听王守的,让他去死? 程穹看着王守山雨欲来的表情,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比起他见机胡诌,段怡的攻心之术,比他可是要厉害多了。 王守沉默了这么久,果然爆发了,他神色狰狞的走到了桌子跟前,猛地拍了一下。 “有罪?你还知道你有罪?” 王守嘲讽出声,“你们两个真是天大的胆子,竟然敢违抗主帅的命令。违背军令,我现在把你们两个拉出去斩杀了,周道远也没有理由说个不字!” “天下竟然有如此贪生怕死的将领。今日的大好局势,全都断送在了你们这些鼠辈身上。” 王守越见程穹低着头不说话,韦猛更是奄奄一息的,屋子里其他的将领,都唯唯诺诺的附和着他,越发的带劲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想想自己当初有多惨。程穹你不过是个乞儿,若非我姐姐心肠好,将你捡了回来,还让你拜在周道远门下,做了他的义子。” “就凭你?早就已经横尸街头,去喂狗了。做人要讲良心,今日你因为怕死放走了崔子更,他日其他的兵卒,便会因为怕死不占而降!” “还是说,你根本就同崔子更有瓜葛!毕竟当年,你经常同崔子更一道儿……” 程穹听着耳边的咆哮声,思绪一下子放得很远。 说起来,他同崔子更年龄相当,年幼的时候,还真一起玩儿过。 不过义父周道远一直都不喜欢崔子更,说他杀伐太重,若是做了江南之主,一定会将整个江南东道,带进无尽的战争深渊。 周道远站了崔大郎,他又是被大夫人捡回来的,天生立场所在,渐渐地便同崔子更疏远了。 程穹想着,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崔子更那个人,其实同谁都是疏远的。 “你还敢嘲笑我?程穹,难不成你当真想要反?” 程穹表情一僵,他是自嘲好吗?眼瞎。 “大夫人对程穹有恩,程穹又岂会有二心呢?王刺史,不管是程某也好,还是韦猛也罢,都对大郎忠心耿耿,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派我们来湖州,首战崔二郎了。” “那崔二郎狡猾得很,他们远道而来,粮草不足以久耗,不会等多久,便又会来犯。刺史还是早做打算,看明日如何迎战。” “这乌程多年未曾有过大战,城门城墙都有些老旧。我等愿意领罚,今夜无眠,去加固城楼。” 王守心头一动,神色缓和了几分。 程穹见有用,又道,“如今乌程之危尚未解除,不如让末将同韦猛戴罪立功,待大战结束之后,再行向大郎请罪如何?” 王守见他乖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哼了一声,“韦猛你不听号令,这笔账我是绝对不会算了的。你一个棺材子,若非大郎不嫌弃你晦气,你怕是去杀猪都没有人要。” 王守说着,袖子一甩,朝着门口行去。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参军打扮的人,匆匆的跑了进来,同他撞了个正着。 王守火从心头起,“你走路不长眼睛么?” 那参军往后跳了一步,对着王守行了个礼,“刺史恕罪,实在是军情紧急。在下奉命守在程将军屋前……不是,在下奉命巡城,发现有信鸽飞入。” “见程将军不在,怕延误了军情,便特意将那鸽子给抱过来了。” 他说着,将那只鸽子,递给了王守。 王守看了一眼程穹,毫不犹豫的抽下了鸽子脚上捆着的信。 他打开一看,神色骤变,大手一挥,喊道,“来人啊,将程穹同韦猛给我拿下。”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信,对着程穹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说你对大郎忠心耿耿。崔子更给你的飞鸽传书,便是你通敌的罪证。” “难怪那崔子更刺了韦猛那么多剑,却是不将他杀死。难怪一个黄毛丫头,那么轻松就将你擒了去……原来是你们演的一出好戏。” “大郎手中有那赵传神的把柄在,本来是可用之人。如今他已经被杀死了,崔子更完全吞并了那支苏家军。他写信来,谢你告诉他,赵传神的底细!” “刚才你还说,我乌程城门年久失修。你同韦猛一身伤,却还非要不睡觉修门,这哪里是要修门,怕不是要去给人开城门吧!” “来人啊!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程穹憋闷得恨不得用头撞地。 你瞎啊!你那城门摇摇欲坠的,狗都看得清。 “刺史大人,莫要中了崔子更的离间之计。” 程穹有气无力的说道,若换了旁人,定是能够想通其中关节。可是王守……他瞎。 攻心计,他连败两轮,连输两人…… 他只是想要污了崔子更的名誉,乱了小姑娘的心神。 崔子更,这是想要他的命。 第一九二章 活着的使命 那王守的州军一拥而上,冲过来就要擒拿二人。 奄奄一息地韦猛大吼一声,他眼中凶光毕露,那粗壮的胳膊胡乱地挥舞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程穹看了看围上来的人,叹了一口气,他伸开了双手,乖巧的叫人架了起来。 “不要折腾了,一会儿伤口该崩开了。左右你也走不动了,有人抬你……也算好事吧。” 程穹说着,索性了放松了身子,瘫在了旁边两个抓人的士兵手中。 不是他说,他的腿真的很疼,今夜牢中寒气入体,便是不死,腿怕不是也要废掉了。 韦猛将手收了回来,他愤怒的看向了王守,“没有程穹布阵,明日乌程城破,刺史提头来换吗?” 韦猛嗓子十分的粗狂,说话之声宛若打雷。 那王守听着,嘲讽地笑了出声,他先是小声的笑,随即越发的大声。 “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便是没有你们二人,我乌程城中亦是有战将无数,哪个还怕了那崔子更不成?今日大好局势,全是因为赵传神不战而退!” “若无你们两个通敌之人,今日我们早就将那崔子更斩于乌程城下了。” “带走!”王守大手一挥,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韦猛同程穹押了下去。 湖州如其名,说是泽国不为过。 整个江南东道境内,到处都是湖泊河流,因此也是潮湿无比。 地牢中尤甚。 程穹一瘸一拐的扫掉了石床之上,潮湿的草,又踩死了一只蜈蚣,四处捡了捡,勉强铺了一层薄薄的草。 他将韦猛扶着躺了下去,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来,默不作声的替他换起了药。 韦猛是个刚硬的,他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程穹。 “何不杀了王守,他会误了乌程。” 程穹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月光,“杀了王守,咱们受了伤,同样守不住乌程。今日我之所以不停的变幻大阵,就是因为崔子更同他身边的谋士,解阵的速度太快了。” “我们就像是一根绷得紧紧地弦,看似能够弹出一片繁华盛景,其实早就已经在绷断的边缘了。原本还能维持几日,不过如今……” 程穹说着轻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来,轻声说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明日崔子更拿下乌程,你可以降于他。良禽折木而栖,韦猛,你听我的。” 他是被王氏捡回来,方有今日的。 可韦猛不是。 “你没有听说过么?今日的那位段三姑娘,便是传说中的命硬之人,煞气重到能镇祖坟。她是在坟头上长大的,崔子更也容了他。” “你去了他的麾下,就不会有人,天天指着你的鼻子骂棺材子了。” 韦猛摇了摇头。 他天生个头大,母亲腹痛之后,生了三日三夜,也没有把他生出来,反倒是耗尽了精力,丢了性命。韦家人都以为是一尸两命,可不想他却自己生了出来,落在了那棺材里。 棺材子天生晦气。 父族之人,并没有因为他是个男丁而多有顾怜,想要直接把他封进棺材里。 还是做法事的老和尚,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了山庙之中。 在他十岁那一年,老和尚病故,他便一个人下了山。 他天生个头大,令人过目不忘,所有的人,都认出了他是棺材子。 从军之后,尽管他神力过人,战无不胜。可却还是没有人愿意同他往来亲近。 除了程穹。 他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来说心中话。 他只知道一点,在周道远让他誓死守护程穹的那一日起,他便找到了自己活着的唯一使命。 “我跟你一起死。” 韦猛说着,闭上了眼睛。 程穹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方才勾了勾嘴角。 一瓶药没有多少,只够他给韦猛几处严重的伤口抹上。 他将瓶子盖好了,揣进了怀中,亦是坐上了石头床榻上,靠着墙轻轻地哼起了小曲来。 从前他总是在馒头铺附近乞讨,想着若是有谁不小心落下了,能管个饱。 那馒头铺的东家娘子,总是坐在一把竹椅上,她怀中抱着一个小童,一边摇着,一边哼着这首江南小调。 后来做了周道远的义子,他去过许多宴会,听了无数的曲子。 可他觉得,都没有这一首好听。 因为那是阿娘,还有热馒头……年幼的他最想要,却又永远没有得到的东西。 …… 天刚蒙蒙亮,北风刮了一夜,天空中飘起了雪。 没有人欢呼雀跃,瑞雪兆丰年,那都是太平盛世的事。 乱世的雪,像是黑白无常洒下的引路钱,让人惶恐不安起来。 乌程人尚在睡梦之中,便听到了城楼之上敌袭的号角声。 王守一个骨碌,从床榻上翻滚了下来,他一把抓住了墙上的剑,啪的一下打开了门。 风雪一下子灌了进来,榻上的侍妾忙扯住了锦被的一角,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这么着急来送死,便成全他们。叫张栋还有王昭良领兵出城迎敌”,王守趴在那小楼的凭栏上,朝着楼下嚷嚷道。 那楼下的亲兵得令,飞奔了出去。 斥候来报,黔州军已经拔营出击,顷刻之间,便到乌程了。 兵贵神速。 待王守穿好甲衣,登上城楼之时,崔子更同段怡已经到了阵前,两军摆开了阵仗,对峙了起来。 段怡将手中的长枪挽了一个枪花,朝敌军阵前看去,这一看顿时乐了。 “韦猛同程穹哪里去了?这乌程也就这二人算得上个人物了,其他的废物点心,咱们还不是一脚一个?也不是所有的人,领了军就是将帅的。” 段怡说着,长枪一抬,指向了城楼上的王守。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王刺史一看就对此颇有心得!” 段怡说着,陡然搭弓射箭,一柄长箭朝着那王守的方向快速地飞了过去。 王守大骇! 不是!明明昨日是乌程获胜,这小娘们打了败仗艰难溃逃,怎地今日她又满血复活! 那箭快如闪电,眼瞅着就到了跟前,王守惊呼出声,“护我!” 可今日不同昨日,再也没有一个韦猛,平地而起高举大锤替他挡箭了。 王守闭上了眼睛,那箭却是擦着他的脸而过,然后咚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城楼上。 第一九三章 拿下乌程 “放下罢!有你这么没用的主帅在,我们方才能够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我哪里舍得叫你死!吓吓你罢了!” 王守惊魂未定,听着城楼下段怡的话,险些气得背了过去。 “一会儿记得换裤子,这大冬天的,湿裤子万一结了冰,那就不体面了!对吧,王刺史?你这么不惊吓,看来对此亦是多有心得。” 王守听着,注意到了城楼之上,其他人那若有若无的视线,脑袋嗡嗡的,他趴在那城楼之上,大吼道,“张栋,给我杀了这小娘皮!” 那张栋得令,拍马朝着段怡冲来。 他生得平平无奇的,身形削瘦,看上去颇为的精干,使的是一把长剑。 见到段怡,他分毫不敢大意。 王守不会武功,看不出深浅了。可昨日他在城楼上,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小娘子虽然年纪轻,却是一身俊功夫,对战韦猛,都没有落下风。 他想着,提剑率先朝着段怡刺去。 段怡见状,大喝一声,“来得好!昨日不杀韦猛,是因为他是个人才。” 好厚的脸皮! 张栋面沉如水,“昨日不杀韦猛,明明是因为你杀不了韦猛。” 段怡胡乱的点了点头,“没得错。今日杀张栋,是因为我杀得了张栋。” 她说着,连人带枪突然一闪,那张栋一剑刺空,身前不见了段怡,心道不好。 突然之间,一阵劲风从他的身后袭来,张栋只觉得自己的汗毛根根立起,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段怡的长枪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段怡面不改色,长枪一挑,那张栋便飞了出去,落在了乌程军中。 现场一片寂静。 乌程军面面相觑,只不过是一个照面,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究竟使了几招,张栋便已经被段怡斩于阵前。 段怡长枪一抬,朝着那乌程军指去,朗声道:“孰敢与我一战?” 段怡气势如虹,头上系着的红色缎带,随风飞舞着,让她整个人,变得越发的灵动起来。 站在她身后的崔子更,看着她的背影,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王守见势不妙,夺过小兵手中的鼓槌,对着城楼上的大鼓,咚咚咚的敲了起来。 那王昭良一瞧,举起了手中的大刀,领着乌程军,发起了进攻。 “兄弟们,摇旗!”段怡大声喊道! 紧接着,只见那黔州军中,一杆杆的大旗如同雨后春笋,一个个的冒了出来。 乌程军一瞧,一个个的肝胆欲裂,好一个无耻之徒! 这大旗!这大旗不是他们的程将军用来指挥阵型的大旗么? 做得拙劣也就算了,上头写的程字竟然墨迹未干,有的一沾上雪就花了,什么叫做敷衍至极,这就是! 他们冲着,眼睛却是忍不住的朝着大旗看去。 段怡瞧在眼中,乐开了花。 她嘿嘿一笑,朝着崔子更道,“瞧我这主意不错吧?” 程穹练兵,阵型想要变幻得快又准,那么就一定需要训练士兵时时刻刻盯着大旗的动态,一旦大旗变化,那固定走位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从前只有程穹的一面大旗,他们看起来自然很容易。 可如今…… 她让跟着她从锦城来的所有兄弟,每人拿了一面大旗。 这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像是对着小狗狗扔出去的肉骨头,乌程军不想去看,却是下意识的会被分散注意。 崔子更冲着段怡点了点头,这么看来,便是昨日他们的离间计没有奏效,今日段怡这个法子,也可以叫他们破了程穹的大阵。 他想着,按照先前同段怡约定好的,领着一队精兵,势如破竹,朝着那城门处攻去。 虽然还是同一只军队,但是今日同昨日,简直就判若两军。 昨日的乌程军精良无比,到了今日,便是一盘散沙,自乱了阵脚。 城楼上的王守,越看心中越是发沉。 尤其是瞧着那苏家军的宋城,一枪将王昭良挑落马下,他心中一晃,陡然想起了昨夜程穹说的,这乌程多年未打过仗,城门年久失修,需要加固…… 他想着,招呼了身边的亲兵,快步的朝着城楼下冲去。 眼见大军溃败,乌程不保,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可他刚跑下城楼,走到了那城门前准备翻身上马离去,就感觉一个巨大的阴影压来。 那年久失修的乌程城门,竟是已经叫推着攻城车的黔州军给撞塌了去。 门轰然刀塔,王守一时闪避不及,两条腿被压在了城门之下,他大呼一声,瞬间晕了过去。 背上插着的老贾一瞧,顿时傻了眼,骂道,“段三说得真是没有错,这个脓包,白瞎爷爷冲得这般快,想要抢个头功了!” 苏筠受了伤,他心中憋着起,想着连带他的份,今日一并杀将回来,可不想着王守,这般不中用! 崔子更瞧着,气沉丹田,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喊道,“乌程军听令,投降者不杀。” …… 地牢里的程穹,竖起了耳朵,听着城外的响动。 乌程虽然是州府,但并不算太大,这地牢离城门口不远。 他听着金戈铁马的声音渐渐平静,长叹了一口气。 韦猛神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他什么也没有手,只是拍了拍程穹的肩膀。 从地牢的小窗外,传来额阵阵的马蹄声。 “很显然,崔子更已经进城了,咱们就快要上路了。” 程穹的话音刚落,就瞧见一只绣了花的靴子,走到了牢门前,脚底下还踩着一只正在挣扎的蜈蚣。 他抬头一看,便瞧见了段怡同崔子更那两张好看的脸。 他眼眸一动,冲着段怡说道,“你脚下有蜈蚣。” 小娘子都怕蛇虫,若是把段怡吓哭了,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值当了。 段怡低头一看,毫不犹豫的碾死了脚下的蜈蚣,“嗯,知晓你看到它,想到了自己。没有办法,蜈蚣遇到人,就像你遇到我,只有死路一条。” 段怡说着,突然抬手一指,“啊,有蛇!” 程穹脸色一白,像是一只窜天猴似的,猛地跳了起来,朝着大狱的门口冲去,他一把拽住了牢门,惊呼道,“哪里有蛇!” 他一说完,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在这里住了一夜,根本就没有蛇。他想吓段怡,段怡也想吓他,他又败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大郎,认崔子更你为主的。” 第一九四章 娘子与瘸子 程穹认真地说道。 段怡从狱卒手中接过了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链,推开门走了进去。 崔子更更是默不作声,连看也没有看程穹一眼。 程穹心中一慌,有些讪讪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眼瞎啊!像我们这样的奇将,竟是无人招降! 这不对劲的情形,让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自说自话。 他想着,有些沮丧起来,“崔二郎,看在儿时的情分上,你把韦猛带走吧,他是员猛将,可以替你打前锋。” 韦猛听着,想要打断程穹的话,却是被程穹的眼神制止住了。 “我是无用之人,更加不会因为威逼利诱,就替你去打苏州,与我义父为敌。” 段怡寻了半天,这地牢里头阴暗潮湿的,实在是没有地方可以落座,方才认真的看向了程穹。 “你这人,倒是喜欢自说自话。我瞧着你,怕不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头一回瞧见,阶下囚还翘尾巴,给人安排上了。你想给韦猛当爹,也要看自己生不生得出来这么大的儿子不是?” 程穹一听,顿时怒了。 “你浑说什么?韦猛是我最好的兄弟。” 段怡挑了挑眉,“是啊,是你最好的兄弟,所以你也不想他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你是聪明人,靠脑袋打仗的,所以我跟聪明人,说聪明话。你受了王氏大恩,所以才对王守这种东西,百般忍让。便是有心背叛……” 程穹刚想要反驳,就瞧见段怡冲着他摆了摆手。 “不管有心无心,背叛恩人,非君子所为。” 程穹沉默不语,段怡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大丈夫立于天地,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犯口舌之戒,抹黑崔子更,还能说是兵不厌诈。 不管崔大郎的母亲王氏是动了一时善念,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她救了他的性命,这件事是不争的事实。 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抵。 崔子更若是胜了,那崔大郎还是王氏一族,便都活不了了。 他没有成为王氏助力,又岂能成为害死他们的帮凶?良心都过不去。 “你想说什么?”程穹有气无力的问道。 “你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那留着也是浪费粮草,不如杀了好。” 段怡说着,走到了程穹跟前,“不过崔子更惜才,想要给你一条生路。” “等崔子更做了那江南王,王氏一族尘埃落定,你再替他效力如何?到时候,你同韦猛,又可以一起作战了。你若是还怕幽幽众口,我可以帮你做一场忠贞不屈的好戏。” “演戏什么的,我想程穹你擅长得很。” 程穹犹疑的看向了段怡,“你不怕我佯装答应,留下性命,然后反水么?” 段怡惊讶地看向了程穹,“怎么着?十几年前,你在街上还不一定饿死的时候,被人救了,那人是你恩人。” “十几年后,你都要被砍头了,我刀口留人,就不是恩人了?” “旁人那是越活越金贵,你倒是好,十年前还值一个大子儿,十年后变成那大米中的砂砾子了么?即是如此,那我还是先砍了韦猛,再砍了你吧。” 段怡说着,看向了韦猛。 之前打架的时候,一直在动,倒是不觉得,如今站在一块儿,方才觉得,这韦猛真的是太高了,站在那里,脑袋都要顶着屋顶了。 段怡莫名的想到那句“跳起来打到膝盖”的话,瞬间气鼓鼓的。 明明她也很高好吗? 是韦猛太高了,绝非她矮! 崔子更瞧穿了她的心思,轻笑出声,他倚着牢房的门框,冲着程穹说道,“你同韦猛,跟着段怡,我不杀你们。” 程穹同段怡,同时惊讶的朝着崔子更看了过去。 崔子更摇了摇头,“段怡不是我的手下,她不过是来助我拿回江南东道的。” 程穹若有所思,他看一眼旁边的韦猛,他满身是伤,若是就这么耽搁着不救治,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抿了抿嘴,“我不跟你们打苏州。你们若是败了,我同韦猛自行了断。你若是入主江南东道,我便跟随段怡。” “韦猛可以,但你们得先找郎中给他治伤。” 崔子更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程穹的腿,“你的腿也让人看看,毕竟我师叔已经是瘸子了,再来一个瘸子,颠上颠下的看得人眼花。” 他说着,居高临下的瞥了程穹一眼,“一言为定。” “可别死了,毕竟你若是死了,段怡就听不着我那大儿子究竟是谁生的了。” 他说着袖子一甩,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段怡同程穹对视了一眼,均是讪讪一笑。 程穹清了清嗓子,“我即是答应了要跟着你,便不会反悔。从兵败被俘起,我们便是回不去了。你是女郎,也要打天下么?” “若是打天下,那我们的驻地在哪儿?你手底下有多少大军?若是不打天下……” 程穹说着,也有些傻眼,他挠了挠头,“若是不打天下,那要我们做什么?你功夫远胜于我,好似也不用我保护。” 段怡也有些懵。 不是,她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崔子更为何要塞两个吃闲饭的给她! 尤其是这韦猛,一看就以一当十,吃饭不用碗,那是用桶的啊!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驻地,手下大概五六十人罢。哦,还有一个老瘸子,同一个包打听,都是不会功夫的。所以你可千万别瘸了……” “不然的话,日后旁人提起我们,岂不是成了小娘子同她的瘸子们?” 她说着,学着崔子更的样子,袖子一甩,留下了五雷轰顶的程穹,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程穹看着没有锁上的牢门,不是……我现在逃出去,还来得及吗? “程穹,活着比死了好”,韦猛说道。 若是能好好活着,谁想同年同月同日死。 程穹一愣,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坐回了石床上,“是呢,我们是阶下囚,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段三是坟头长大的,她一定不会笑话你。” “等崔子更打下了苏州,咱们就回府中去拿细软……” 程穹说着,又是一顿,随即哈哈的笑了出声。 原来在他心中,早就觉得崔子更远胜崔大郎,是必胜的了。 第一九五章 子更有话说 尚未走远的段怡,听着那“细软”二字,灵光一闪,顿时欢喜起来。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发家致富的奥秘! 地牢是长长的一条,拐个弯儿便能瞧见上去的楼梯了。 段怡盘算着,心中美滋滋的,刚走到拐角处,便直接撞到了崔子更的背上。 “你这人,怎么不走了?” 段怡捂住自己的鼻子,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这哪里是人的背,简直就是一堵铁墙。 “你莫是练了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么?” 她说着,越过崔子更,率先的朝着楼梯走去,刚一探出头来,就被那风雨扑了一脸。 段怡正要低头,就感觉身上一暖,一股子淡淡地清香味儿,钻进了鼻子里。 她扭头一看,崔子更将自己的黑色披风,批到了她的身上。 他转到了段怡前面,伸出手来,掸了掸段怡头上的雪花,然后将那披风身后的兜帽,戴在了段怡的头上,仔细的系起了带子。 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落在黑色的披风之上,显得格外的分明。 段怡有些呆滞,崔子更系好带子,很快地便将手抽了回去。 她总觉得,这厮养灵机养得上瘾了。 “你当灵机的爹便是了,某不是也想占我便宜当我爹?” 崔子更嘴角抽抽,自动无视了段怡的垃圾话。 他弯下腰去,拿起来时靠着墙角放着的伞,抖了抖上头的雪花,将伞撑了起来。 这伞黑漆漆的,上头画了一只白色的仙鹤,莫名地同他十分相称。 “你想好,等打下江南之后做什么了么?”崔子更问道。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提起灯笼,带着段怡朝雪地里走去。 段怡一愣,“占山为王,老贾很擅长这个,也和适合我。剑南道想要做世外桃源,光是守城可不行。如今黔中在你手中,江南两道亦是友好之邻。” “东路暂时太平,那么北路呢?等我有了兵马,我想拿下同剑南道毗邻的其他的城池,届时我们便成了最好的屏障。” “至于再往后去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我说这么多,兴许都只是画出来的大饼,不过是个空话。” 自从从剑南道出来之后,她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无所事事,随波逐流,等着时代的巨浪将自己打个稀碎,不是她段怡的性格。 虽然她并没有想过,要做什么皇帝,当什么女大王。 可是她深深的明白,拳头才是硬道理。 崔子更并没有觉得意外。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待我拿下江南东道,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从前不说,是因为他一无所有,时机未到。 “啊哈,有什么现在不能说的,还非要等到拿下江南东道再说?莫不是要引我见你叔父崔惑,让他同我那死鬼爹比美不成?” 段怡心中一颤,哈哈笑道。 崔子更听着她的笑声,扭过头去。 雪花飞舞,即便是撑了伞,也有不少飘进来的,落在了段怡的兜帽上。 崔子更掸了掸她的帽子,将伞侧过去了一些,挡住了风雪。 “饿了么?我给你桂花酒酿丸子如何?天气冷,喝一些暖和的,夜里也睡得舒服一些。” 崔子更说着,朝着不远处的王守的小楼看去,“王守虽然人没有用,但是颇为会享受。今夜咱们就住在他的小楼里。知路已经带着灵机,先过去了。” 他想着,又补充道,“祈师叔还有晏先生,也都住在那里。苏筠也在那里养伤。” 段怡打了个呵欠,他们先前一直住在营帐里,今日拿下乌程,可算是能够痛快的泡个热水澡,睡个安稳觉了。 “那我能吃一大海碗”,段怡说着,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崔子更好笑的看着,“你那不是碗,是缸。” “你为何要把程穹让给我?”段怡问道。 崔子更摇了摇头,“是让,也不是让。” “程穹便是勉强留在我身边,也会同我有隔阂。不光是王氏的事,还有周道远。周道远是他的义父,他性子固执,从来都不喜我。” “而且,程穹在我这里,并非是不可取代的。东平就很会练兵。可你不同,老贾虽然对你忠心耿耿。但是他是个土匪,练兵这种事,交给他是不合适的,看看他手底下那群人,你就知晓了。” 段怡想要反驳崔子更,张了半天的嘴,却是无处可辩。 的确,老贾带出来的兵,也都跟土匪一样。 看看他一手带着的苏筠,便知晓了。 “老贾是野路子,苏筠年纪小,自己都没有定性。而且,他到底是苏立天唯一的儿子。” 同段思贤和段怡的情形不同,苏筠年幼的时候,同苏立天是十分的亲近的。他还是个孩子,现在想要跟着段怡,保不齐哪一日,便又改变主意了。 “程穹正是你十分需要的人。” 段怡点了点头,崔子更说的那些话,她又何尝不明白? 术业有专攻,程穹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想着,神色有些复杂。 崔子更今日不阴阳怪气的怼她,反倒字字句句为她着想,委实是让她心中发毛,不习惯起来。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崔子更又道。 “你帮我来打江南东道,我总不能够让你白白出力。” 段怡听着,恍然大悟,“算你说了一句人话!酒酿丸子里,要不别放桂花了,一闻到桂花的香气,我总觉得,像是抹了头油似的。” 崔子更点了点头,“你若不喜,便不放。” 段怡一怔,清了清嗓子,“走快些,小灵机等我等得都睡着了。”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抢先迈进了那湖州刺史府的大门。 兴许是江南多雨,这宅院一进去,便是长长的回廊,段怡从崔子更的油纸伞下钻了出来,在原地跳了跳,抖掉了身上的不多的积雪。 她抬起脚来,又踢了踢,确认脚上的雪渣都踢干净了,方才朝前走去。 …… 夜里段怡到底还是没有喝上酒酿汤圆。 崔子更刚到小楼,便被晏先生拉走去议论军情了。 托了苏筠的福,知路熬了一大锅子鸡汤。她喝了个底朝天,沐浴更衣,方才扑到床榻上,抱着毛茸茸的灵机,沉沉地睡了过去。 知路瞧着她露出来的胳膊,上头青紫一片,不由得红了眼睛。 “我给姑娘上药,揉一揉。你去给她拿个汤婆子来暖暖脚罢”,知桥低声说着,拿了药油过来。 知路见知桥上了手,段怡都没有醒,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旁人家的姑娘,身娇肉贵的养着;我家姑娘,像是铁人似的,那么大的锤……这都遭的是什么罪。旁人不心疼姑娘,我心疼姑娘。” 第一九六章 收伏乌程军 段怡一夜好眠,翌日一大早醒来,瞧着那床帐之上的仙鹤展翅,愣神了好一会儿。 她抬起手来,指了指:“你莫不是被崔子更传染了,小小年纪就想着寿与天齐了。这仙鹤什么的,我还以为我百八十岁了,方才用得着的。” 知路见她醒了,用铜盆打了热水过来。 听着段怡的话,噗呲一下笑了出声,“那我可要为小崔将军说句话。” “这是我从小楼里寻的干净的,给姑娘换上的。倒是那姓王的,喜欢这东西,连香炉都是立着的铜鹤不说,就连屋顶上,都雕着升仙图呢!” 段怡听着,仰头一瞧,果不其然,瞧见屋子里雕梁画栋的,格外的浮华。 她摇了摇头,“尖嘴猴腮的,可不恰如王守小肚鸡肠。那崔子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是帮着他说话去了。” 她说着从床榻上走了下来,转了转自己的手臂,只觉得百病全消,那身上的淤青都不疼了。 段怡精神抖擞的走到窗边,支起了窗子。 窗外阳光灿烂,昨夜下的雪,一下子就被晒化了,屋檐上滴滴答答的化着雪水。 “姑娘尚未着外衣,岂能开窗?若是寒风入体,那可如何是好?小崔将军一早就来了,给姑娘送了酒酿汤圆来,说是姑娘不喜欢桂花儿,便没有放。” “又怕汤圆吃不饱,还蒸了米糕。见灵机醒了,姑娘没醒,便领着它出去了,说是光吃不动,该胖得走不动道儿了。还说到时候,会洗干净了再送回来。” 段怡凑到铜盆跟前洗漱,听着这话,将带水的湿帕子拍在了脸上,弄得水哗哗响起来。 知路未觉不妥当,替段怡准备着衣衫,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说起来,小崔将军瞧着吓人,却是个心细的。昨夜我给姑娘值夜,半夜听到有响动,还吓了一大跳。” “是小崔将军又送了一篓子银霜炭来,还有一件披风。” 知路说着,拿起了一件火红的披风。 段怡洗完脸扭头一看,只见那披风同崔子更穿的一件黑色的,差不离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姑娘你说是不是?” 段怡哼了一声,却是转移话题道,“知桥一会儿陪我,咱们领了韦猛去军中。” 王守怕死,乌程军的屯所,就在他府邸不远处。 段怡穿上甲衣提了长枪,想了想,到底还是系上了那火红的披风。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段怡说着,递给了韦猛一块米糕。 韦猛没有说话,他的身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木乃伊。 他将那米糕塞进了嘴中,跟在段怡身后,翻身上了马。 虽然他的战马已经比旁人大上一圈儿了,在他上去的那一瞬间,还是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段怡瞧着他一口吞了米糕,连嚼都没有嚼,心中欲哭无泪。 就这食量,还不一顿吃下一头大象去?一块就能吃饱的米糕,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段怡眸光一动,问道,“你同程穹,有多少细软?” 饶是少林寺铜人一般的韦猛,这为这无耻之问感到微微有些意外。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都吃光了。程穹有一点儿,都用来救那些乞儿了。” 段怡心中一揪,退货还来得及么? 左右她也没有兵,程穹来训什么?训灵机走位吗? 她正想着,已经到了那军营门前,越往里头凑,越是能够听到戚戚沥沥的呜呜声。 那哭声压抑又幽怨,如同老父亲是敌国统领,在战场上被人刺了个对穿,那种想哭又不敢哭的调调儿,听得人头皮发麻,鼻头一酸。 可军中这么多人一起哭是怎么回事? 她的长枪再厉害,昨日也没有刺死这么多人的亲爹吧…… 段怡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那演武场上,只瞧了一眼,她就无语的呸了一声。 “师伯接下来该掏出帕子来卖了,指不定能成大周首富。”段怡说着,翻身下了马。 站在旁边已经鄙视了一早上的祈郎中,递了一个荷叶包鸡,“你穷惯了,从前也没有什么人待你好。别眼皮子浅的被汤圆同米糕骗了。” “汤圆米糕都是饭,连个素菜都没有,别说肉了,算是什么好东西?” “你跟着师父,夏日吃瓜,冬天吃鸡。” 他说着,朝着台上的声泪俱下的晏先生翻了个白眼儿,“在上头唱念做打一早上了,不知道的还当是赶集看大戏。崔子更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再说下去,六月不飞霜,老天爷都不好意思。” 祈郎中骂骂咧咧的,对于晏先生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给这乌程军洗脑,十分的不忿。 段怡瞧着,眼眸一动,将手中的荷叶鸡,递给了韦猛。 韦猛没有犹疑,接了过来,他打开那荷叶包,扯下了一只鸡腿,难得的细嚼慢咽起来。 段怡瞧着,勾了勾嘴角。 自从他们近军营,就有不少人,悄悄地看了过来。 韦猛身量异于常人,实在是让人很难忽视。 虽然崔子更在江南道有根基,但他的威望,多半是在玄应军中。且有了弑父的名头在,不少人都敬而远之,这就是为何,晏镜一大早就要在这里,整这么一出大戏,替他正名的原因。 乌程军虽然投降了,可他们却并不一定能用。 不然他们去打苏州,乌程军到时候反水,同城中的周道远来个里应外合,那他们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而韦猛同程穹,则是这一支军队,真正的统领。 如今他站在段怡身后吃鸡,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却是说句了千万句话。 段怡注意着崔子更的目光,冲着他点了点头,对着气呼呼的祈郎中道,“先生不如随我去看苏筠吧,小王爷还没有好,您若是搁这里被人气死了,没人治他不说,我还得给您现打棺材累得慌。” 祈郎中一听,气了个倒仰,他抬起来,戳了戳了段怡的脑门子。 “我啷个不气?我起得勒么早,就是看你给旁人做嫁衣。那菩萨庙里的菩萨,瞧到你咯,都要说上一句:那我同你比不得!比不得!” 段怡瞧他气出了蜀中方言,哈哈笑了出声。 这江南东道,本就是崔子更的。 第一九七章 周家四义子 祈郎中见段怡笑,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瞧见段怡身后跟着韦猛,眼神一闪。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了程穹同韦猛,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祈郎中想着,对着段怡说道,“等拿下苏州,师父有话同你说。” 段怡眼中满是惊讶,她最近是成了什么香饽饽么?一个两个的,都有话同她说。 “先生若是有遗言,不如写在纸上。我怕你今儿个说棺材上要雕大虫,明日便说要画龙……” 祈郎中听她不正经,啪的一下,瞧在了她的脑袋上。 他正要开骂,瞧见韦猛看新鲜似的看着,冲着他骂道。 “段怡这脑壳,只有老夫能打,哼”,他说着,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同段怡并排走去。 师徒二人一路斗嘴,韦猛一言不发的吃鸡,很快便回到了那王守的小楼里。 隔得远远地,苏筠便冲着段怡挥起手来,“段三,段三!” 段怡瞧着,快步上前去,“你伤都没有好,怎么不躺着,万一又崩开了怎么办?” 苏筠咧嘴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哪里就有那么虚弱,在榻上躺着可是要憋死我了。便叫老贾给我穿了衣衫,出来晒晒太阳。” “不愧是段三,我躺着就跟着你赢了,进了这湖州城。冬日里太湖不好玩儿,等到了明年的鱼蟹多的时候,咱们再来,鲜美得很。” “我小时候,还来这里泅过水呢!” 段怡听着,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苏筠的脑袋,“好,你想来,便来。” 苏筠听着,欢喜雀跃起来。 他伸出手来,一把牵住了一旁的韦猛,“我听老贾说了,以后你也跟着段三了,那咱们就是好兄弟,好兄弟,讲义气。” 韦猛身子一僵,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手。 他轻轻一甩,从苏筠的手中挣脱了开来,“我是棺材子。” 苏筠眼睛一亮,“那你可太厉害了!当然没有段怡厉害,她一直住在坟山上的,用老祖宗的牌位下棋呢!咱们打仗的,八字不硬,不带点煞气,怎么打得赢!” 苏筠说着,瞧着韦猛强壮的身躯,羡慕不已。 “赵传神那是胖,你这是壮!我若是有你这么壮,也不至于遭了他的暗算了!” 他说着,抬手咚咚咚的敲了敲韦猛的手臂,“看你跟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似的,怕是赵传神捅一刀,刀都得折了。” “不过你这功夫,还没有练到家。像我们段三,看着像是嫩豆腐似的,但其实是刀枪不入的,这才是极致境界。” 韦猛神色一变,陡然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告诉他,晦气得很是一件好事。 还有人羡慕他够晦气。 “你……你……” 他对着苏筠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又看向了段怡。 她的脸白中带粉,掐得出水来,的的确确像是一团嫩豆腐,她站在那里,笑意吟吟的。 在场三个人,没有一个人,眼中带着疏离与惧怕。 韦猛突然心头一松,他将另外一只荷叶鸡的鸡腿撕了下来,递给了苏筠,“你吃。” 想了想,又扯下了两个翅膀,第一个递给了段怡,一个递给了祈郎中。 祈郎中哼了一声,毫不犹豫的啃了一口,对着段怡苦口婆心道: “你看,汤圆同米糕,又算得什么?刚认识的韦猛,都舍得分你鸡。” …… 兵贵神速。 大军在乌程修整了一日,便又朝着苏州而去。 话说先前天下尚未大乱之时,各道屯兵,虽然自有细微不同,但是大多数,譬如剑南,黔中还有江南西道,都是将大部分的军队,都集中在治所所在之地。 一道之地,同一国之地,并无不同。 节度使亦是怕分权于各州刺史,将大部分的兵权,都牢牢握在手中。只有少量的州军,分布于一道之下的各州之中,听令于本州刺史。 江南东道亦是如此。 大部分的崔家军,都囤于苏州城附近。是以崔子更打到了湖州,崔大郎方才要从军中叫了程穹同韦猛,领军驰援湖州,坚守乌程。 段怡想着先前崔子更的话,思绪发散起来。 “虽然崔大郎是江南东道如今的节度使,但指挥苏州军的人,乃是程穹的师父周道远。” 崔子更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明显停顿了一下,“周道远从来都十分的不喜我。” “传闻他本不姓周,出身某个大世家。家大业大之后,自有纷争来。周道远的父亲乃是嫡子,却在斗争中落败,导致他也流浪于江湖。” “他辗转多地,方才定居江南东道,入了我父亲麾下。行军打仗之人,难免喜欢破矩,可是周道远不一样,他极其讲究嫡庶之分,不喜欢有人打破了规矩。” “虽然时常领兵打仗,但是周道远本人却是十分的不喜战事,寄情于山水。” 段怡听着有趣,这林子大了,还当真是什么鸟都有。 “周道远无后嗣,收了四个义子,便是他手下的四员大将。那长子名叫周平安,是个刚出生就被遗弃了的孤儿,是以随了周道远姓周。” “这周平安,是个天盲之人。他能掐会算……”崔子更说着,看向了段怡,“说起来,这周平安同老神棍楚光邑还有几分渊源。” “周平安为了学习玄术,曾经去京城住过几年。同楚光邑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崔子更说着,又介绍起了第二个人。 “这次子名叫关山。关山武学天赋出众,得了周道远的真传,使得一手好剑法。他骁勇善战,且又十分的稳重,都说他是周道远看好的继承者。” “第三子名叫何一霖。何一霖亦是根骨奇佳,他性子火爆,使的是板斧。第四个便是咱们已经见过的程穹了。” 段怡听着,若有所思,周道远的的确确是个厉害人物。 他这四个义子,有能掐会算,能趋吉避祸的;有统筹全局,适合坐镇后方的;有单兵能力奇佳,适合打前锋的;更有程穹这样,适合排兵布阵的。 四子各有所长,互相取长补短…… 这不是因材施教的鸡娃界楷模,是什么?孔夫子看了都要流泪啊! 段怡想着,她家小灵机,是嫡子……食铁兽应该没有庶子吧…… 根骨清奇不清奇也不知道,肉太多实在摸不到……特长是能吃会睡,大师,还有救吗? 第一九八章 无法冷静 段怡见到周大师的那一日,苏州城下起了濛濛细雨。 远远的看着,整个城池上方,像是笼罩了一层烟雾,让这座南地名城,平添了几分仙气。 段怡眨了眨眼睛,苏州城就在前方,并非是什么海市蜃楼。 周道远站在城楼之上,看上去有些道骨仙风,比老神棍楚光邑更像是玄门中人。 段怡放眼看去,在他的身边,站在一个生得十分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头戴金冠,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鞘是白色的。 “那是我长兄,他的那把剑,跟我的一样,是玄名大师所铸造。” 一旁的崔子更解释道。 段怡啧啧出声,“我算是晓得,你输在哪里了,你就输在了脸上啊!” 崔子更同晏先生齐刷刷的竖起了耳朵,这种新奇的论调,他们还是头一回听到。 崔子更那张脸,不说貌若潘安,那也绝对是一张十分好看的脸,同输这个字,是怎么都沾不了边的。 “甭管那崔大郎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什么伪君子真小人。光看脸,那当真是有浩然正气,有明君之相,那象征着福气的大耳朵……也亏得周平安是个傻子,不然的话……” “这会儿他哪里能安稳的站着,早就跪在地上三呼主公了。” 段怡说着,看向了崔子更那张面无表情的棺材脸,“再看看你。便是瞎子跟你面前,都仿佛开了天眼,瞧见一柄巨剑当头劈来,只能痛呼阎王了。” 段怡说话的声音不大,那城楼上的周道远,却仿佛生了千里耳似的,看了过来。 他的神色十分的平和,一双眼睛,仿佛看透了世事似的。 段怡陡然觉得,那如来佛祖看孙悟空,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晏先生听着,看了看崔子更的脸,又看向了那崔大郎的脸,不得不说。 段怡说得不错,崔大郎带着几分书生气,说话做事,都循规蹈矩,为人也很和善,他这么多年待在江南东道,甚至没有瞧见过一次他发脾气。 他知道那是个疯批,可光看表面,旁人不知道啊! 再看崔子更,一瞧便是个心狠手辣,不好相与的。 晏先生想着,凑到了崔子更旁边,“不如你也笑笑?” 崔子更瞥了他一眼,“留到先生灵堂上再笑。” 晏先生一梗,段怡同祈郎中已经毫不留情面的哈哈笑了起来。 …… 城楼之上的崔大郎见状,突然朗声道,“父亲若是瞧见你我兄弟相残,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二郎,我当你那日想差了,方才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顾念着手足之情,想着父亲生前,对你宠爱有加,我给了你一条生路。可你竟是不知悔改。” “父亲本就将这江南东道留给我了,各位叔伯均是亲眼所见。如今你竟然勾结外人,来犯我苏州……二郎,你就这么想要这江南王的位置么?” “想要到泯灭人性么?” 崔子更抬起头来,看向了崔大郎。 “许久不见,兄长还是这般会颠倒黑白。父亲是谁杀的,你心中最是清楚。” 不等崔子更说完,崔大郎摇了摇头,看也不看他,背过身去,下了城楼。 周道远亦是一言不发,跟着离开了。 段怡瞧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你果真败在脸上。瞅瞅人家,茶香四溢,那张脸日日用茶熏,方才这么入味儿吧!简直是太能演了……” 崔大郎同周道远一走,倒是显得他们落了下乘,不配同他们对战似的。 段怡注意到崔子更紧闭的嘴唇,哼了一声,“打仗靠的可不是演戏同嘴皮子,那是真刀真枪真功夫,谁打赢了,谁还是硬道理。” 段怡说着,将手中的长枪挽了一个枪花,拍马朝前一步。 她惯是打前锋,又自带了嘲讽技能,刚一出列,对面的何一霖便迎了上来。 他生了一张娃娃脸,偏生长了一脸的大胡子,一对眉毛呲着,看上去好似无时无刻,不在怒发冲冠一般。 “妖女,你把程穹放了,我便饶你不死。不然的话,叫你知晓爷爷的厉害。” 他说着,像是有意炫技似的,将手中的板斧转出了花。 段怡挑了挑眉,举起了左手,“知桥,给我一个大子儿。” 知桥得令,扔了一枚铜钱过来。 段怡头也没有回,长枪一拍,那铜钱便朝着何一霖的面门飞去。 何一霖嗤笑一声,骂道,“你就这点本事?简直是叫人笑掉大牙!难怪我义父看都不看,便知晓胜负已定。” 他说着,手一抛,于虚空之中抓住了那枚铜钱。 那铜钱一入手,何一霖便觉察出不同来,那钱在手心中不停的翻滚着,像是要将他的手心整个戳穿一般,几乎是一瞬间,他那因为练武而生满了茧子的手,便被打出了血来。 何一霖鲁归鲁,但却并非是毫无脑子之人。 他立即放弃了炫耀之意,将那带血的大子儿,揣进了袖袋里,顺带着将手心里的血迹擦掉了。 今日出战之前,周平安再三叮嘱,叫他一定要保持冷静。 果不其然,小鬼难缠,这段三娘如同传闻中一样,是个喜欢走歪门邪道的。 段怡瞧着,勾了勾嘴角。 “这有人表演杂耍,姑奶奶怎么着也得给点打赏不是?毕竟人家像猴一样,费尽了功夫,讨人欢心。” 段怡说着,鄙视的看了一眼何一霖。 “猴得了赏,都还要作个揖。你这人倒是好,直接揣兜里……啧啧,下回赛过猴,姑奶奶给你两个大子儿。” 去他的保持冷静! 何一霖脑子一嗡,顿时气血涌上了头,他提着板斧,猛得朝着段怡冲来。 坐镇军中的关山脸色一变,想要拦他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何一霖怒发冲冠,提着板斧就朝着段怡的面门劈来。 段怡轻轻一闪,避开了去。 何一霖一斧头刹不住,劈了下去,却见一柄大锤横空插了过来,朝着斧柄重击而去。 何一霖大骇,心道不好,可他这一下使了十分力气,想要抽身谈何容易? 且那斧头柄乃是木制的,虽然是他精挑细选的,可万万耐不住这一锤。 “韦猛!”何一霖怒吼道。 他认识的使锤的人,只有韦猛一人。 第一九九章 各有计谋 韦猛天生神力,乃是真真的老天爷赏饭吃。 平日里两人对战,何一霖那都是输多赢少,更何况这像是钢铁一般直脑筋的韦猛,竟然学会了使诈! 何一霖暗道不好,就听得咔嚓一声,他那板斧的斧柄,硬生生的被砸断了去。 巨大的锤风,吓得马前腿一软,跪了下来。 何一霖猝不及防,一个倒栽葱落了下马。 他心中大骇,就地一滚,想要逃过挥来的第二锤。 可是刚滚没一会儿,便感觉胸前一重,段怡的脚已经踩上了他的胸膛。 何一霖怒极反笑,“你使诈,明明是一对一单挑,你竟然让人帮手!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段怡挑了挑眉,“你这个人,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段怡本来就是这么无耻之人啊!你气不?” 他怎么不气?他都快要气死了!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是被一个小娘子,踩到了脚下。 若是打输了,他认,可是,她竟然使诈! 段怡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冲着他摇了摇头,“虽然你不聪明,但是也要跟着周道远好好读书才是。” “对战?我只是歪了个脑袋,连一枪都没有出,同你对了哪门子战?就凭你这种一个大子儿就能表演耍猴的家伙,也配同姑奶奶对战?” 何一霖只觉得喉头一甜,一丝血丝从嘴角流了出来。 段怡瞧着,一脸惊奇。 “这么说来,诸葛孔明将周公瑾气得吐血,也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你看,你不是被气得吐血了么?” 何一霖气得闭上了眼睛,他一扭头,看向了一旁木木的韦猛,骂道,“你这个叛徒,程穹呢?程穹怎么样了?我义父待你不薄,你一个棺材子,竟是也学了旁人做那墙头草。” 韦猛摇了摇头,“棺材子很好,我要跟着段怡。” 段怡听着,如沐春风,瞬间得意了起来。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韦猛同苏筠在一起久了,都会说话了! 何一霖一愣,棺材子很好么? 他刚才一时气急,骂了韦猛棺材子。这三个字一脱口,他便后悔不已。 韦猛是程穹的挚友,他们两个因为都是刚猛型,从前经常在一起切磋,算是不错的朋友。他明知晓韦猛最在意这三个字,若不是气急,又岂会故意踩人痛脚? 韦猛去了乌程才几日,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管何一霖怎么想,那苏州军却是一片哗然,骚动了起来。 这只不过是一招功夫,他们苏州四虎之一的何一霖,便被生擒了! 不光如此,韦猛倒戈,那么程穹呢? 正在这个时候,那苏州军中,突然飞起了一把油纸伞。 段怡瞧了过去,只见那油纸伞黑漆漆的,上头画着点点星云。 虽然两者毫无关系,但是段怡却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图案她见过…… 就在崔子更的腰带之上,黑漆漆的腰带上头,遍布星辰,仿佛一年上头,都不重样的。 崔子更不说,但是她能够猜到,十有八九,是同玄应军有关的。 那伞一飞起,苏州军瞬间乱了套…… 在万军之中的关山,瞬间脸色一变,朝着那伞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王叔这是何意?你可是在崔家祖宗牌位面前,发过誓的!” 他说着,朝着城楼上看去,那城楼上的人瞧着,立马飞奔而去,去寻那周道远同崔大郎了。 “誓言,算个屁!” 段怡听着这话,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那右军之中,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人,飞跃而起,他伸出了白皙的手,一把握住了那把伞,缓缓地落了下来。 好一个仙气十足的美人! 段怡眼睛一颤,自从段思贤死了,段淑随着长孙凌去了荆州,她的眼睛便甚少再有这么欢愉的时刻了。 此人应当就是崔子更说的,他那个异于常人的王叔了。 段怡正惊艳着,就瞧见那崔惑落在了马背上,抠了抠鼻子,嚷嚷道,“孩儿们,还愣着作甚?崔子更回来了!我们玄应军,回来了!” 苏州军一下子炸开了锅,像是一锅煮沸的水一般,阵营当中,那些分散的玄应军,全都呼应了起来。 关山面色发沉,“崔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要违背誓言,等着断子绝孙么?” 崔惑一听,呸了一口,“你爹没发誓,不也断子绝孙?” 段怡听着,抚掌大笑起来。 这崔惑当真是妙人一个。 周道远无子嗣,义子再亲,那也不是亲子,可不就是断子绝孙。 崔惑懒得理会关山,大喝一声,“臭小子还在等什么?等着给你叔叔我收尸么?” 崔子更瞧着,勾了勾嘴角,大鼓响起,发起了冲锋。 崔子更手下先是有黔州军一万,又有暂借的苏家军一万,又有乌程降军两万人,合在一起,除了耗损,约有三万万千之众。 再加上里应外合的玄应军,同那苏州军,完全有了正面厮杀的能力。 苏州军被冲了个大乱,段怡瞧着,将那何一霖捆了,扔给了老贾。 然后领着韦猛,朝着城门猛攻而去,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到了城门之下。 这一瞧,段怡心道不好,这苏州城的大门,同那乌程的破烂可大不想同。 这厚木之上,包了结实的铁皮,上头的铜钉带着尖刺,想要攻破,谈何容易? 她正想着,就听嘎吱一声,那苏州城的大门,竟是打开了去。 段怡放眼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大军,从里头涌了出来,像是决堤的河水一般,堵也堵不住。 不光是如此,她听着身后的响动,朝后看去。 濛濛细雨之中,一支军队由远及近,飞奔了过来。 段怡想着,猛得朝着崔子更看了过去。 因为他们两个使过好几次,这种包抄的方式,是以格外的防备周道远来个前后夹击。 派了斥候,遣了密探,均回报说苏州城中的军队,并无提前出城的迹象。 先前他们也估算过了,苏州军几乎是倾巢而出,都在这城门前了。 城中涌出来的那些,说是崔大郎亲兵尚能解释,那么身后那一些呢? 段怡瞧见,崔子更对着她摇了摇头。 她心中一沉,靠!她就知晓,崔子更那个得罪人的家伙,只会有捅刀子的敌人,哪里会有千里来相助的朋友。 崔子更用了崔惑里应外合,打苏州军一个措手不及。 周道远便寻了外援,给了他们一个包抄啊! 第二零零章 化敌为友 大军穿过蒙蒙烟雨,越发的清晰,绿油油的大旗之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贺字。 那苏州军主帅关山见状,大喜过望,朗声喊道,“义父料事如神,咱们的援军来了,定是要将逆贼崔子更,赶出江南!” 段怡听着身边的欢呼声,心道不妙。 她的长枪突突得越发的快,几乎没一枪,都绝不走空。 而她身边的韦猛,更是抡着大锤,像是砸地鼠一般,砰砰砰砸得血花四溅。 他们二人虽然兵器手段大不相同,但都是那等以攻代守,爆杀流的打法。 一时之间,竟是杀得血流成河,在二人四周空出了一个圈儿来。 周遭的苏州军,顾不得同其他人一并欢呼,握着长矛刀剑的手,颤抖着,却是半步不敢上前来。 他们平日里,只知晓韦猛是天生的杀神。 可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娇柔小姑娘,竟然是不亚于韦猛的收割者。 带着温度的鲜血喷溅了段怡一身,她顾不得擦拭。 “可还支撑得住?”段怡同韦猛背靠背站着,朝着那举着贺字旗的大军看了过去。 “死不了。是淮南道的贺使公贺章,旁边的娘子是贺淮南。”韦猛说话,带着浓重的喘息声。 他伤势未愈便又上战场,自是状态大不如前。 一番激战下来,有不少结了痂的伤口,又崩裂开来,看上去颇为的狼狈。 可是韦猛的心却是无比的雀跃的,这还是他头一回,像这样酣畅淋漓的打架,有段怡在,永远都不用担心身后来的暗箭。 段怡听着,心道果然如此。 先前她瞧着那贺字旗下有一员女将,便猜到了一二。 从前她在剑南军中之时,便听闻过那贺淮南的名字。 当世之下,并非只有她一个小娘子能够舞枪弄棒。淮南道节度使的独女贺淮南,亦是身手不凡,使得一手好弓箭,可百步穿杨。 传闻之中,有一回围猎,贺淮南独自猎杀了一头母大虫,震惊天下威名远扬。 她还曾经想过,若是有机会,定是要同那巾帼女豪杰切磋一二,却是不想,初次见面,竟是在那战场上。 段怡心中想着,手下却是不停,同韦猛停歇片刻,又如那猛虎一般,冲进了苏州军阵营之中。 他们是前锋,没有掉转头去应对淮南军的到底,倒是不如做好本分之事,杀一个少一个,杀两个少一双。 说话间,那淮南军已经到了跟前,崔子更指挥着殿后的宋城,领着江南西道的将士们,调转枪头严阵以待,准备迎敌。 这一万人马,本就是苏立天给苏筠选出来的精兵良将,赵传神被苏筠杀死之后,他们更是歇了轻视之心,越发的听令起来。 身后的战事,一触即发。 可那关山的笑容还没有维持多久,却是发现,那淮南军竟是在离着战场约莫十多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列了阵势,布了盾牌,却是迟迟不上前去。 段怡瞧着,心头一动。 那厢的崔子更已经朗声道,“贺使公,何不等上一个时辰,看我兄弟二人分胜负?” “若是想要结成盟友,待我拿下江南道,一样可以同使公结盟。若是使公想要这江南道,也等我等小子报了杀父污蔑之仇,再做打算如何?” “使公同我父亲相交一场,便让我们兄弟关起门来,好好的一解恩仇!” “到时候,若是我们兄弟丢了祖宗基业,那也是我们技不如人,与使公无尤。” 段怡听着,忍不住给崔子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好骚的操作! 竟是给那贺使公出了个损己利人的主意,如今天下大乱,谁没事喜欢来掺和旁人家事? 那贺使公定是也所图不小。 崔子更这话,怕不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坎上。 待贺家兄弟打了个两败俱伤,崔子更便是胜了崔大郎,那定是也损耗不小。而贺使公以逸待劳,到时候再出兵,这简直是摆在嘴边的肥肉,放在眼前的天漏。 而她肯定,贺使公一定会同意。 不然的话,他早就直接攻打崔子更后军,而非急刹车,停在安全距离之外了。 分明是他看到了眼前一边倒的局势,心中本就在权衡了。 可他同崔大郎还有周道远有盟约在先,若是突然这般,难免有些无耻。可如今,崔子更给他递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天梯。 段怡想着,心中大定。 她同崔子更的漏,岂是这么好捡的? 待他们先拿下苏州城,贺章又有何惧? 正在此时,城楼上传来一阵骚动之声。 段怡一枪刺穿了一个苏州兵,仰头看去。 只见那周道远同崔大郎,又急吼吼的上了城楼。这一回,他们的神色可远不如之前轻松。 若是贺章不出手,那么他们吃败仗,只是时间问题。 崔子更此言一出,那崔大郎再也维持不了和善的面目,他着急的喊道,“贺世叔,君子之约,岂能反悔?” 崔大郎说着,又看向了崔子更,“二弟,父亲生前说你心术不正,容易剑走偏锋。在大战之前,周平安算卦,你会毁了我们崔家的祖宗基业。” “我还对你百般维护,说你到底是我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即便是当年做了错事,可在吃了那么多苦头,也应该有了悔改之意,岂料你变本加厉!” 他正说着,就瞧见一把黑色的大伞,朝着他飞了过去。 那城楼的上的周道远轻轻一拂,黑色的大伞转了一个圈儿,落在了旁边一个小兵的脸上。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在放屁?瞅瞅有人听你的么?” 一个慵懒的调调响起,那崔惑在马上抠了抠鼻孔,没有形象的对着崔大郎所在的方向掸了掸手。 “假话说久了,还真当自己清白无辜了。明明就是你知晓了崔子更的母亲,乃是早就同我兄长定下婚约的郡主,心知这江南王的位置,绝对不会属于你。” “你才向天子递了消息,害他母亲被截杀在定州。你怕你父亲知晓,又给他下药,害他缠绵病榻。然后杀了他,嫁祸给亲弟弟崔子更。” 崔惑的话,掷地有声,现场的人,一片哗然。 便是那城楼之上的周道远,都是一脸的震惊。 崔大郎听着,着急的看向了周道远,咬牙切齿的说道,“叔父向来偏爱弟弟,他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第二零一章 崔家大郎 江南多雨,周身的衣衫总是冷冰冰的,像是掐得出水来。 崔大郎趴在那墙头之上,看着城楼下惨烈的场景,轻声道,“某当听周将军谏言的。” 母亲王氏从来都不熏香。 小时候他总是不明白,王府这般好,为何父亲总是喜欢住在别院里。 后来稍微长大些了,便听明白了府中的闲言碎语。 母亲虽然出身豪族,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可是父亲最爱的女子,是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妾室。明明不过是一个妾室,却别院而居,占据了父亲的心。 那日是一个下雨天,他刚跟周道远学完武,一回到王府中,便又听说母亲生病了。 他气冲冲的提了剑,便朝着那别院冲去。 母亲从来都不让他亲近那对母子,谈及他们也是多有怨愤。是以虽然同弟弟崔子更年纪相差不多,可他们兄弟甚少打照面,即便是走到街上,兴许都认不出来彼此。 别院不大,下人也没有几个,连王府的半点精致也无。 他如入无人之境,想着都说父亲盛宠这妾室,可他瞧着,传言有虚,庶出的到底是不能同嫡出的相比较的。 他站在一株石榴树边,看着那凉亭之中的秋千。 昨夜的春雨打落了一地残花,那秋千之上,一个女子拿着一卷书,认真的看着,嘴角含笑。她明明穿得远不如母亲华贵,头上也并没有戴着多么贵重的首饰。 可他竟是屏气凝神,看出了几番自惭形秽来。 他那秉持自重,一直端着的父亲,正教庶弟习武。 那孩子明明比他年纪小些,却是已经练得有模有样,能够同父亲对战了。 崔大郎看着,想长剑藏在了身后,勾了勾脚趾。 庶弟在雨中练了好一会儿,父亲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夹在了腋下,说道,“二郎若是能挣脱开来,父王便让你给你做桃酥可好。” 那孩子涨红了脸,使命的等着腿脚,像是一只翻了肚皮的乌龟。 他突然觉得,桃酥约莫是这世上,最难吃的点心。 “大郎!” 崔大郎听着身后管家的呼唤声,拔腿就跑。 他跑得飞快的,冒着雨直直的冲回了家,扑倒了母亲怀中。 母亲先前还忧心他着了凉,可凑近一闻,闻到了他身上从别院沾染来的熏香味儿,瞬间歇斯底里起来。 他还是头一回瞧见,一向自持大家闺秀,自持优雅的母亲,可怕得像是发疯的厉鬼。 他想,他大约知晓,母亲为何不喜欢熏香了。 因为那个人,喜欢熏香。 而他,恨透了那个人,还有那个人的孩子,甚至是父亲。 崔子更就像是他心头的那根刺,拔不掉,生生的疼。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梦时常会从那别院的雨中,跳跃到玄应军回城的那一日。 一样是下雨,江南仿佛就没有不下雨的日子。 庶弟长大了许多,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的玄应军。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却仿佛只踏出了一个脚步声。明明他们身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可他跟在父亲的身后,硬是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就像是一杆黑色的长矛,能够刺穿这世上所有的坚韧的盾。 那一刻他便明白,同庶弟崔子更相比,他除了嫡出这一点外,没有任何的胜算。 他突然懂了,母亲的歇斯底里。 有的人,你就是怎么都比不过他。 在梦里,他踩在崔子更的尸体上,将他整个人,都踩进了泥水了。雨停了,太阳照耀在人身上,好似将所有的晦气,都扫得一干二净。 崔大郎回想着,他做了许多事。 知晓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只有一个想法,杀死了她。若她不死,有朝一日,她的身份公之于众,他唯一的筹码,那个嫡子之位,都好似不那么的名正言顺了。 父亲死的时候,早上依旧在下雨。 崔大郎想着,心中未免都有些烦躁起来。江南的下雨天,像是话本子的作者凑字数一般,不停的出现。 他亲手的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里,告诉这个人,他是如何害死崔子更的母亲的,又是如何给他下毒,让他虚弱至此的。 意外的是,父亲崔余并没有恼怒,反倒是平静得很。 “作为父亲,本就欠你的,如今还清了,也好。” 他心中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以至于大计得逞,崔惑领着玄应军倒戈,拜在他麾下,三呼他江南王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梦中将崔子更踩进泥水里的那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想,这大约就是梦想成真。 不可一世的崔子更,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犬。 年幼之时,在别院里看到的那副画面,终于被他撕了个稀碎,所谓的郡主也都被葬进了尘埃里。 崔惑说,日后,崔子更只能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仰望他。 就像他曾经一样,他被蛊惑了。 周道远苦苦劝诫,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说崔惑还有玄应军对崔子更忠心耿耿,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倒戈? 说崔惑此人不按常理行事,这般快投诚,其中必定有诈。 他等崔子更出了江南东道立即派人追杀,他将玄应军打散了开去,想着他们没有了旗帜,没有了番号,人心渐渐地便就散了。 可是崔子更没有被杀死。 昔日他以为高超的手段,成了一个笑话。玄应军分散在四处,一应而起,直接像是搅屎棍一般,让整个苏州军的阵型,全部乱了套。 待崔子更成功逃走,重新出现在剑南道,他又开始噩梦连连。 梦里被踩进泥水里的崔子更,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大口的呼吸着,一跃而起,直接将他打倒在地。 这噩梦,随着崔子更打进了江南东道,拿下了乌程,仿佛变成了现实。 从前那个悬在他头上多年的黑色长矛,那熟悉的永无出头之人的战栗感,又卷土重来,让他戚戚然起来。 虽然江南东道的兵力,多于崔子更,可他还是慌了神。 他不信自己在战场上,能够胜过崔子更。 为了万全,提出了同淮南道结盟。 周道远再次劝他,“如今天下大变,但凡有兵马在手之人,皆有雄心。贺章狼子野心,这般做就是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他还是没有听。 崔大郎想着,一把抓住了周道远的衣袖,“将军,某……悔不当初。” 第二零二章 苏州城破 “某未曾想,我那老哥哥,竟是被那忤逆子所害。某险些听信了谗言,亏了二郎,酿成大错!” 那淮南军中,贺章声泪俱下。 段怡瞧着,撇了撇嘴,就可劲儿演呗! 人两儿子都冷血无情,打得头破血流,这贺老儿倒是好,哭得像是他死了亲爹似的。 贺章唱着丧歌,淮南军一动不动,却是已经表明了立场。 晏先生瞧着,拿起了鼓槌,咚咚咚的敲了起来。 那鼓声震天,一下下的敲在人心里,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丢了番号,备受屈辱的玄应军,将那一股子怨气,统统变成了杀气,朝着苏州城守军猛攻而去。 段怡见状,领着韦猛杀开一条血路,再次到了那城楼之下。 韦猛大喝一声,朝下一蹲,搬起了那攻城车上的巨木,以一己之力抱着朝着苏州城的大门冲去。 城楼之上箭如雨下,段怡瞧着,长枪舞得滴水不漏,硬是护着韦猛撞了上去。 只听得咚的一声巨响,那苏州城的大门颤了颤,沙沙的落下了许多灰尘。 韦猛一击未穿,又是重重的一击,撞在了第一次撞的地方,这一回,那包了铁的大门,竟是被他撞凹了下去。 因为太过用力,韦猛身上的伤口崩裂了开来,他还欲要冲撞第三次,却是被段怡给拦住了。 “这门一时半会儿撞不开,跟我上城楼。” 韦猛听着段怡的话,点了点头,将巨木扔回了攻城车上,他默默的搓了搓自己发麻的手,提起大锤,跟着段怡朝着一架登云梯奔去。 捡起一把碎石,朝着那城楼上扔去,唰唰几下,那城楼之上的弓箭手,立即倒了一大片。 趁着这个间隙,她脚轻点地,宛若壁虎游蛇一般,沿着那登云梯朝着城楼上飞去。 周道远瞧着,见这战局分明已经一边倒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一把拽住了崔大郎的手。 “大郎随我速速从小道离开苏州”,他说着,却是回头一看,只见崔大郎定定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 周道远又唤了一声,“大郎!” 崔大郎摇了摇头,朝着周道远苦笑道,“我才是江南王,便是死,也要死在这苏州城里。” 他后悔的,不是杀死了崔子更的母亲,也不是后悔杀死了父亲。 他只后悔,当初听了崔惑的话,放了崔子更出江南。 周道远轻叹了一口气,长剑出鞘,挡住了段怡的长枪。 有了段怡同韦猛撕开缺口,城楼之上瞬间乱作了一团,越来越多的士兵,顺着登云梯爬了上来。 段怡长枪一晃,虚闪一二,避过那周道远手中的长剑,朝着崔大郎刺去。 周道远并非那吃素之人,他亦是快速的回过神来,挡在了崔大郎的身前。 “事到如今,还不投降么?家务事断不清,成王败寇,将军应该知晓。再打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让那贺章有了可趁之机。” 周道远抿着嘴,他用余光瞟了瞟大杀四方的韦猛,“程穹日后要跟着你?” 段怡一愣,点了点头。 周道远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心护着崔大郎,“大郎莫要拧了,速速随我走。” 他正说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周道远缓缓的转过身去,只见崔大郎腹部插着一把长剑,他的手握在剑上,身子一颤,朝后倒去。 周道远大惊,一把抱住了周大郎。 段怡瞧着,收了长枪,只是定定的看着。 苏州城的大门已经被打开了,守军溃败,一个个的丢盔弃甲,成了俘虏。 先前还热火朝天的战场,好似一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段怡扭过头去,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身边的崔子更。 他抿着嘴,没有说话。 崔大郎躺在周道远怀中,吐出了一口鲜血来,他冲着崔子更嘲讽地笑了笑,“你如今得意了,到底如了父亲的愿,这江南东道,被你抢走了。” 崔子更摇了摇头,“父亲母亲都死了,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想着,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不害死我阿娘,阿爹本来就是要把江南王的位置传给你的。所以,才让我领了玄应军,自力更生。” “我若是想要城池,去哪里拿都可以。就好比来的路上,我们已经拿下了黔中。不做江南王,我还以为做黔中王。” 崔大郎一愣,摇了摇头,“你骗我,父亲从来都偏心于你。” “周将军一直跟着你,你还不明白么?是父亲选择了你,所以他一直跟着你。你认为天道不公,待你薄情。那天道待我阿娘,还有我,又岂是公平?” “从小到大,我都只是人人都瞧不上的庶子。” 段怡听着,唏嘘不已。 要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人都有委屈,人人都觉得自己委屈,又如何掰扯得清。 若没有天子恶举,崔子更的母亲生为郡主,能够嫁给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江南王崔余,崔子更亦是名正言顺继承江南东道的嫡子。 崔大郎同她母亲王氏,亦是不会落入这尴尬境地,在狭缝里窒息的过上一生。 她为崔子更唏嘘,段家之事,剑南道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令人叹息。 崔大郎听着崔子更的话,有些出神起来。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细雨落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打寒颤,他挪了挪,窝进了周道远的怀中。 那是一个大雪天,父亲出了江南,因为路上积了雪,没有赶上母亲的生辰。 母亲心中本就不痛快,又瞧见崔子更的母亲,礼到人不到,顿时觉得在众人夫人面前失了颜面。 他坐在屋子里,脚边的炭火烤得暖暖地,周道远坐在一旁,给他说着兵书。 他定性不好,总是偷偷地用余光去瞧,崔子更同他母亲,站在冰天雪地里,雪花打落在他们身上,像是白了头。 那个孩子当时年纪甚小,他的脸冻得通红,眼中满是出离的愤怒。 那时候他还不像如今这般清冷,见自己的母亲遭了罪,想要冲过来,却是被牢牢的拽住了。 隔房的花厅里,三五不时地传来舅母们的笑声。 “早就说过了,你是大妇,还治不了一个下贱的妾室?便是打死了发卖了出去,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便是王爷看重他,人死都死了,气个一年半载的,不就过去了。” “还能够将你从这王妃的位置上,拽下来不成?” 周道远见他不专心,不悦的掏出了戒尺,“大郎当有嫡子气度,左顾右盼的像个什么样子,何必同身份卑贱之人一般见识,有失体统。” 他早就不记得这事了,可这样的画面,一桩桩一件件的,又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第二零三章 贺章的目的 “差不多行了,杀父杀母之仇不同戴天。左右你都要断气了,若有什么怨恨,去阎罗殿上骂你爹去,崔子更还能钻下去拦住你不成?” “你若是还觉得意难平,非要捅死崔子更。人家搁你面前杵着,你有那本事,捅就是了。” “人没二两本事,戏还挺多。别死到临头,装出一副崔子更欠你的样子。但凡他本事差上三分,如今坟头之上,都能长草了。成王败寇,何必多说?” 段怡说着,瞪了崔子更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下都在你手。是时候招来一群史官,来写你襁褓之中,一日喝几顿奶了。” “瞅瞅那城楼之下,淮南军虎视眈眈。那贺章还等着打爆你们两个的狗脑袋,让你们去地府论长短,比比谁更惨!” 那崔大郎听着,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他两腿一蹬,撅了过去。 段怡说着,转过身朝着城楼下看去。 晏先生已经将大军分成了两部分,段怡那帮擅长“捡尸”的兄弟们,伙同“乌合之众”的黔州军,靠着苏州城城墙,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看管战俘。 而宋城同崔惑,则是分别领了江南西道的精锐们,还有意犹未尽的玄应军,去了前方,同那淮南军对峙起来。 雨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白花花的太阳,从云层之中,悄悄地挪了出来,不带一丝温度。 淮南军的贺字旗因为湿透了,粘在了旗杆上,看不出所以然来了。 崔子更看了一眼崔大郎,走到了段怡身边。 那贺章瞧见他站到城楼前头来,朗声道,“你们再往后退十丈地,安营扎寨。待我同崔贤侄饮完庆功酒,贺他做了新的江南王,明日再同你们一并回淮南去。” 他身后的将士一听,挥动了大旗。 那淮南军,整齐划一的朝后又退了十丈远。 贺章豪迈地笑了笑,领着贺淮南,还有一支轻骑,大摇大摆的穿过了大军,朝着苏州城的城门处走来。 崔子更皱了皱眉头,同段怡对视了一眼,下了城楼。 …… 战事都在城外,苏州城内并未被波及。 虽然这江南王又换了新人,可平民百姓们,并没有露出多少意外之色来。 二郎换大郎,他们并没有觉得悲切,更没有觉得欢喜。 天家是谁,远不如他们吃饱喝足更加重要。 正是到了午食的时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扑鼻的香味儿。 崔子更并没有去江南王府,也没有去他母亲曾经住过的别院,而是将这宴会,摆在了崔惑的府中。府中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当年崔子更落难之时,痛踩了他一脚的苏州显贵们,好似都忘记了那一茬子事一般,不请自来。 段怡坐在亭子前,看着灵机玩耍,在这设宴的院子一角,有一处上好的竹林。 冬笋冒着尖儿,灵机问道香味,挣扎着开了眼,扭着屁股便冲了过去。 “你便是段怡罢,我是贺淮南。” 正瞧着,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段怡扭过头去,打量起了来人。 左边那位,虽然保养得怡,但是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她生得算不好看,只是清秀而已,在两颊之上,还生了一些细微的雀斑。 只不过整个人恬静得很,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裙衫,隔得远远地,好似都能够闻到一股子书墨之气。 这想必就是让崔惑疯狂的那位寡妇,现如今的崔夫人了。 而另外一位,穿着一身蓝色的甲衣,她的头发高高的竖起,生得一双杏眼,没有留女儿家最喜欢的柳叶眉,修得宽宽的,看上去颇为的英气。 段怡觉得,眼前这贺淮南,倒是比她生得更像是一位女将军。 “久闻大名,还以为今日能在战场之上,同你一较高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何不切磋切磋?” 段怡瞧见那贺淮南腰间的鞭子,不由得心痒痒起来。 贺淮南摇了摇头,“我不做无谓之争。听闻段三娘子助崔二郎拿下苏州城,便要回剑南道去,可是真的?” 段怡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自是真的。” 一旁的崔夫人,听着二人的对话,笑道,“都说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本是罕见,不想叫我一日见了两个。我当真是恨不得,重活一回,不走那女娇娘,也要当一回女将军。” 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听起来像是溪水淌过心间,让段怡的战意一下子平复了下来。 “那可是食铁兽?我只听闻蜀中有此神兽,黑白相间,尤好竹笋,乃是上古战神蚩尤的坐骑,没有想到,今日又开眼了。” 段怡见崔夫人夸灵机,不由得挺了挺胸膛,傲娇起来。 拜托!谁能不爱食铁兽! 宋城那厮除外! “它叫灵机,如今尚小,正是贪玩的时候。日后能生得宛若巨熊,当起坐骑来,不输战马。” 自己的小兽,自己不吹,谁吹? 段怡说着,余光朝着小竹林看去,灵机那家伙抱着脑袋,在枯竹叶子上,像一颗球一般,滚来滚去。 她的嘴角抽了抽,清了清嗓子,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贺淮南却是眼睛一亮,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可以抱抱它么?” 她说着,快步上前,抱起了灵机。 段怡那句“它认生”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见那灵机在贺淮南胸前拱了拱,抱着一根竹笋,咔咔咬了起来。 贺淮南伸出手来,摸了摸它的毛,笑了起来。 段怡无语的看了看灵机,你这个没有节操,不守男德的小东西! “外头冷得很,不如咱们进屋去?” 段怡恨不得将灵机撕扯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 贺淮南抱着灵机的手一僵,脸瞬间红了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屋子里头说的事,我不便听,这才出来了。” 她说着,抬起眸来,看向了段怡,“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淮南淮南,淮南道便是留给我的。叔伯们都想要吃绝户,父亲带着我来江南东道,是来说亲来的。” “我若是做那江南王妃,整个淮南道,都是我的嫁妆。” 段怡一愣,“你要嫁给崔子更?” 贺淮南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我要嫁给江南王。” 第二零四章 你也配惹我? 贺淮南说着,将手中的灵机放了下地,她轻轻地拍了拍灵机的脑袋,站直身来。 “只要娶了我,便能够得到淮南道,我想不会有人拒绝得了,不是么?一个月前,也就只有段三娘子,同我有一争之力了。” “可惜咱们没有早些相遇,若是从前,淮南便能满足段三姑娘心愿,同你切磋了。” 贺淮南冲着段怡眨了眨眼睛。 那崔夫人听着,脸色一变,她尴尬地笑了笑,插话道,“方才下过雨,天够冷的,两位不如随我去旁边的花厅,喝杯热茶,吃几口点心。” 崔夫人灵机一动,暗骂美色误人。 崔子更身边只有段怡这么一个姑娘,还是他千里迢迢从剑南道带回来的…… 贺淮南先前还好生生的,这会儿倒是明里暗里的嘲讽段怡不配与她相争。 段怡揪住了灵机的后脖子,将它提溜了起来,伸出手指头,对着先前贺淮南摸的地方掸了掸,“生了白毛,就得注意干净不是,别沾了晦气东西。” 段怡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脸震惊的看向了贺淮南。 “若我杀了崔子更,做了那江南王,贺姑娘也要嫁我?” “若那崔子更硬要做孝子,让他爹的牌位做江南王,贺姑娘也要同老王爷冥婚?” “贺姑娘说得对,段怡委实不配同你切磋。毕竟天下大乱,这王爷见天换一个,堪比走马灯。” “流水的王爷铁打的王妃……这等本事,段三望尘莫及。等姑娘载入史册那一日,我会给姑娘鼓掌的。” 段怡说着,心中轻叹。 暗道那老神棍楚光邑,算得还是有些准。她段怡这命实在是堪比石头,要不然的路过的鸡蛋,怎么一个个都欠欠地往上磕呢! 她还想着,贺淮南也是女将,指不定二人能够心心相惜,成为至交好友。 只可惜……唉,她也不想这么一枝独秀的!都是老天爷逼的! 贺淮南乃一方霸主之独女,何时敢有人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顿时又羞又恼,脚一跺,从腰间抽出了长鞭,朝着段怡的脸抽了过去。 那崔夫人见状,惊呼出声。 段怡只感觉一阵劲风袭来,那长鞭已经到了面门跟前,她在这里逗灵机,长枪搁在了一旁,想了想,徒手朝着那长鞭抓去。 只见她玉手一挥,那长鞭便乖顺的到了她的手中。 贺淮南更是气恼,用力地拽了拽鞭子,可那鞭子,像是吸在了段怡手中一般,怎样都拔不出来。 “你找死是不是?不过是个剑南道弃女,身无长物。跟着崔子更滥竽充数,又借了韦猛的威风,方才立于战场。我好声好气的同你说话,你一卑贱之人,还敢出言嘲讽?” “谁不知晓,你那父亲乃是郑王走狗,残害忠良。歹竹出得了什么好笋?” “若非崔子更,你连这院子门都进不了,也配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胡言乱语?” 段怡挑了挑眉,伸手一拽,轻松的将贺淮南手中的长鞭拽落了下来。 她将那长鞭一扔,摊开了手心。 那长鞭上头生有密密麻麻的倒刺,将她的手,扎得全是小小的血窟窿洞。 那渗出来的血,黑漆漆的,一看大有问题在。 段怡瞧着,内功朝着手心运转,将那黑色的血全都逼了出来。 崔夫人瞧着,面色大变,“贺娘子何是何意?快把解药拿出来。” “人很菜,心倒是毒。我若是滥竽充数,轻松被夺兵器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就凭你,也配惹我?” 段怡脸上已有怒色,战场杀人,生死与人无尤。 若是两军对战,贺淮南鞭子上涂毒,她死了也便死了。 可如今淮南道同江南道乃是暂时的盟友,这个人刚才来撸了她的灵机,居然就翻脸要杀她了。 段怡想着,弯腰捡起了被她扔在地上的长鞭,贺淮南见状,快速一扑,想要赶在段怡之前,抢了过去。 可她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整个人便扑了个空,摔倒在地。 “抽人讲究有来有往,你对着我的脸抽了一下,被我抓住了。现在换我对你的脸抽一下,你可抓好啊!一二三……” 地上的贺淮南吓得大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 屋子里的人听到她的叫声,赶忙冲了出来。 那贺章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段怡抽过来的鞭子。 “崔二郎,这是何意?管好你身边的女人,她竟然敢对我女儿下手。” 段怡瞧着,手腕一动,长鞭在贺章的手中搅了搅。 贺章瞬间吃痛,摊开手心来,瞧见自己的手心发黑,顿时火了起来,“年纪轻轻,好歹毒的心思,竟然还在鞭子上抹毒!” 那贺淮南听到这话,脸上像是开了染坊似的,五颜六色的。 一旁的崔夫人,实在是没有忍住,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她自觉失仪,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朝着崔惑旁边站了过去。 段怡松开了鞭子柄,朝着贺淮南道,“记得给你爹解药,不然的话,你就是谋杀亲爹了。” 她说着,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想嫁先江南王崔大郎啊,连弑父都要整得门当户对,委实般配。” 段怡说着,袖子一甩,朝外走去。 她还没有走上几步,便感觉袖子被人拽住了。 她回过头去,只见崔子更定定地看着她,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段怡的脑袋,“今日给你做红烧肉可好?” 他说着,不等段怡回话,又转过身去,看向了贺家父女,“贺世叔,先前我已经同你说明白了。子更想要什么,自己会取,没有结亲之意。” “我家的饭太硬,怕是没有办法留二位在这里用饭了。” 他说着,声音一冷,“还请淮南军,连夜撤出我江南东道境内。若是明日晨起,尚未出境,视为宣战。” 贺章身子一晃,他伸出手来,一把拽起了地上的贺淮南,“解药呢?” 贺淮南呆愣的将解药掏了出来,她神情恍惚的看向了崔子更,“不可能,怎么会有人拒绝得了我贺淮南!” 贺章一口吞下解药,愤怒的看向了崔子更,“你可想要了,我大军就驻扎在城外,随时都能够拿下苏州城。” “世叔最好在我没有后悔之前,快些离开苏州城,不然的话,我怕我忍不住斩杀了你们,直接拿下淮南道。” 崔子更淡淡地看了过去,神色清冷。 第二零五章 可愿嫁我 贺章一个激灵。 他突然意识到,崔子更不是崔大郎,他是十来岁便领军出征,刀口舔血的人。 他想起先前在屋子里,说的那些狂妄自大的话,心中一寒,竟是生出几分后怕来。 什么叫做送上门来作死,他这就是啊! 贺章想着,一把抓住了贺淮南的手腕,拖着她落荒而逃,快步的朝着门外奔去。 崔子更拉着段怡的手,瞧着二人的背影,另外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突然一动,一根闪着光,细细的银针飞了出去,直接扎进了贺淮南的后腰里。 贺淮南感觉身后一痛,刚想停下,奈何同他们一起进城的淮南军近卫们,已经将二人团团护住,拥簇着离去了。 段怡瞧着,好奇的看向了崔子更,“你扎她作甚?” 崔子更抓起段怡的手,看着上头的细密的血窟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使毒我也会。进屋去,我给你上药。” 段怡将手抽了回来,对着天照了照,“就这?你再说两句话,它都要愈合了。” 一旁的崔惑瞧着,朝着二人挤眉弄眼起来。 段怡瞧着,差点儿停止呼吸,她忍不住出声道,“您能有点美人儿的自觉么?这就像我吃猪蹄膀,却发现上头已经被人咬了一口一样啊,痛心!” 崔惑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着,手又忍不住朝着鼻子伸去,一旁的崔夫人踩了踩他的脚背,拉着他快步的离开了。 院子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灵机还在那里,自顾自的玩耍,丝毫不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上药”,崔子更说道。 段怡无奈,跟着他朝着屋子里头走去,“你就不怕放虎归山,等那贺章出了城,立马叫淮南军攻打苏州城。” 崔子更摇了摇头,“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已经讨不到好了。” “同样,我们若是现如今同他们打这一仗,也一定会十分的惨烈。所以,他会明白,我们这是各退一步。” “等修整好了,我们就去拿下淮南道。” 段怡对此并不意外。 他们都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这打仗更不是一时意气。 每一场战争,都是以人命为代价的。 他们从黔中出来之后,一路奔袭,几乎没有停歇。打下乌程之后,又趁热打铁,来了苏州。 几番奔波下来,军队已经是疲惫不堪,每个人身上,大大小小都有些伤。 而且这支军队,太过于驳杂,有江南西道的苏家军,就他们精挑细选的黔中军,有程穹的乌程军,有崔子更的嫡系旧部玄应军,还有周道远手下的苏州军。 这么一支疲惫的杂牌军,就算能够打赢淮南军,那肯定也是伤亡惨重。 为长远计,趁一时之气,不值得。 崔子更说着,拿出了药箱来。 他将段怡按坐在了椅子上,细细的给她清理起伤口,上起药来。 那药粉抹上来的时候,段怡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将手缩了缩。 “那鞭子剌在手上都没有这么疼,你这分明就是谋财害命!还是说小崔将军反悔了,又想做人家的乘龙快婿,帮人家在剌我一回出口气?” 崔子更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段三姑娘说过的亲,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某可从未念叨。” 崔子更说着,不由得酸溜溜起来。 “那现在是鬼在念叨?”段怡说着,用另外一只好手,拍了拍崔子更的肩膀。 “说起来,你这次想差了。你若是娶了贺淮南,那简直是不费一兵一卒,白得淮南道。说起来奇了怪了,明明淮南道也是绝户,怎么当初他们都要去剑南……” 段怡说完,两人皆是一愣。 段怡立即又补充道,“当然,他们去剑南道,主要是因为河山印在那里。” 崔子更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又道,“因为贺家有子侄。我记得几年之前,贺章想要过继他堂兄的儿子贺涵,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有下文了。” “我会叫人去查探一二的。” 崔子更替段怡上好了药,又取了干净的布,小心翼翼的替她包了起来。 段怡瞧着,嫌弃的看了一眼,“真是大惊小怪的,这么一点小伤,包得像粽子似的。我刚刚开始学习枪法的时候,满手血泡,比这吓人多了。” “练得累了,倒床就睡。知路就在我床边点着灯,一边挑泡一边哭。那一阵子,锦城还有传闻,说老段家的坟山上闹鬼。有个被欺负了的女鬼,夜夜嚎哭……” 崔子更听着,神色柔和了几分。 他静静地看着段怡的手,说道,“你若是想抽贺淮南,贺章不可能从屋子里跑出来救得了她。” “我抽死贺淮南容易,不过她一出事,贺章便会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这场仗,不打也得打了。你能想到的事情,我同样也想到了。” “贺淮南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手上的功夫尚不如知桥的半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迟早是要栽大跟头的。说起来,你刺她的是什么毒?” 能练出一身好功夫的人,多半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 崔子更听着段怡老气横秋的话,无奈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自称姑奶奶久了,还真当自己七老八十了,你不也是一个小姑娘。” 段怡一听,嘿嘿一笑,她骄傲的抬起了下巴,“那不同,我可是一出生,就当姨(怡)的神人!” 段怡说着,拍开了崔子更那碍眼的手。 “不要老摸我的头,你是个厨子,谁知道你手上有没有油。” 崔子更一梗,看着段怡的目光深邃起来。 “你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说的么?拿下苏州城之后,有事情想要同你说。” 他目光炯炯,好似要将人灼烧了似的,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有些慌乱了起来。 “我也有事情同你说。灵机真的太没有节操了,有奶就是娘,谁抱它都可以。照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被人拐走了去。” 崔子更见她顾左右眼其他,无奈的苦笑出声。 “段怡,不要打岔。我从前同你说过好些次,希望你能够留在江南东道,能够同我一并打天下。那时候,我其实就想要问你,段怡,你可愿嫁我为妻?” 段怡一愣,随即果断的摇了摇头,“不想。” 第二零六章 段怡的解释 崔子更心中一揪,他下意识的半握了拳。 手心中酥酥麻麻的,那种酸涩感,好似连通了鼻腔似的,让鼻头也连带着酸酸地起来。 “并非因为你有河山印,也不是因为你能征善战,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只是因为,我心悦于你。”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 他的声音同平时格外的不同,仿佛变得低沉温柔了许多,带着一种暧昧情浓时特有的粘腻。 “阿娘很喜欢阿爹,喜欢到宁愿做让人瞧不起的妾室,也非要跟着他来江南道。我小时候阿娘被大夫人羞辱,衣着单薄的站在雪地里,险些丢了性命。” “阿爹不在城中,无人护她。当时我坐在床边,抱着阿娘的手,哭着问她,为什么呢?为什么非阿爹不可,若是……” “阿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直到我去剑南道,遇见了段怡你。” 崔子更说着,直视着段怡的眼睛,“我才明白,何为非一人不可。” 段怡心中一颤。 先前准备好的话,这会儿说出来,简直就是贬低了他。 她原本想要学着那贺淮南的样子:“你莫不是也要说,这天下竟然有人能拒绝我崔子更?” 又或者揶揄着说道,“啧啧,当了江南王就飘了啊!我段怡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整个大周朝摆在我跟前,都还要看我心情呢!” 看着这灼灼的眼神,怎么也说不出口去。 她轻轻一叹,回看了过去,“咱们常年在军中打滚,我段怡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说话做事从不扭捏,亦是不喜欢含含糊糊的。” “你人品样貌功夫样样都好,若是这大周要出一个新皇帝,我觉得那一定是你。你做的饭很好吃,也不会像旁人一般,因为我是个姑娘,便不拿我当将军。” “待我也是极好的。” 崔子更一愣,脱口而出,“那是为何?” 段怡摇了摇头,“你阿爹同你阿娘情投意合,你阿娘病故,阿爹恨不得随她而去,不可谓不情深。可又如何?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大夫人。” “苏筠的母亲,同他父亲门当户对,举案齐眉。世人皆道多子多福,苏立天却只要苏筠一个独子,说没有情谊,那也是绝对不可能。” “可那又如何,并不耽误他后宫三千佳丽,苏筠的下场,你也瞧见了。” 不管是苏立天还是崔余,如今都是老白菜梆子,听这故事,自然骂上一句老渣男。 可回过头去,在他们还是貌若潘安的少年郎的时候,谁还不是话本子里的男主角? 去掉结局只写半茬儿,那崔余同郡主的故事,岂不就是《江南王的心尖宠妾》? 还有苏夫人同苏立天,那也是《我那冤种青梅竹马》…… 崔子更微微一怔,忙道,“我只想娶段怡你一人,日后内宅也不会有其他人。” 段怡闻言,认真的摇了摇头。 “今日有一个贺淮南,明日就会有千百个贺淮南。” “我相信你今日既然承诺了我,那自然会做到。可是这种问题,会不断的出现,困扰我们一辈子。我敢说,今日晏先生一定劝你娶贺淮南。” “不过是内宅多了一个女人,就能够不费一兵一卒的得到一大片城池。一个淮南道,你拒绝就拒绝了,那么更多呢?” 贺淮南虽然自信过了头,但是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成大事者,没有人会不做这无本的买卖。 往历史上数,哪个帝王不联姻?便是这大周朝开国皇帝起兵,那不也同样是借了门当户对夫人家的势力。 就算是大业已成,做了那天下之主。 为了平衡世家,掌控文武,为了子嗣千秋……考验无穷无尽。 不是她不信崔子更,而是这个世代,在大周朝,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 而是她段怡,眼睛里永远揉不了一粒沙子。 他们所想的,所要求的,本就是不同的。 除非当寡妇,不然她没有信心,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耗费半点心神,去争斗一辈子。 到头来就算是胜了,也要被崔子更身边的人,怨恨的唤上一句妒妇。 崔子更没有说话,段怡说得没有错。 晏先生还有崔惑,都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不过他不同意,他们便没有多言了。 段怡说着,又摇了摇头。 “崔子更你在没有拿回江南道的时候,不向我求亲,不就是觉得一穷二白,不配开口?” “在我眼中,我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不会在自己一穷二白的时候,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我若是今日嫁了你,世人皆道你情深,提到我段怡,只会说走了狗屎运的狐媚子。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又有谁还会记得,我曾经统领剑南道,杀退周天子的雄兵?” “旁人乐意做那菟丝花,跟着青藤直上青云。可我段怡不会。” “我若有那凌云志,即便是生在石头缝里的野草,也自会一步一步的,顶开石头,直上云霄。 她若是同崔子更成亲之后,跟着他打江山。 军中人看她,便再也不是段将军,而是崔夫人了。 虽然只是名号不同,但其中之意,天差地别。 段怡说着,认真的说道,“你既心悦于我,便知晓,我段怡是怎样的人。” “天生就是这么自私自利,不会为了任何人,委屈我自己,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崔子更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眸光一闪,“这么说来,段怡你并非对我无意,而是觉得时机不对。” 段怡一梗,不是!姑奶奶说了那么多豪情万丈的话,窗外的灵机听了,都要抬起它尊贵的头颅夸赞:看,比食铁兽爱吃的笋还直,比竹子还百折不屈的女人! 结果到了崔子更的耳朵里,变成啥了! “那么,段怡,某等着你拿下半个天下,再来求亲。到时候,千百个贺淮南,加在一起,也不够你嫁妆多,谁会敢来献丑?” “到时候你是手握百万雄兵的段将军。文武百官世家王族,我叔父同晏先生,瞧见你便瑟瑟发抖,便是我想添人,他们都会一个大耳刮子扇过来。” “主公你想死,我们还想活呢!你看那会儿,时机可好?” 第二零七章 荆州来信 段怡嘴巴张了张…… 不是!无法辩驳是怎么回事? 她想着,清了清嗓子,哼了一声,“我得了半壁江山,自己逍遥快活,还要你作甚?” 崔子更轻笑出声,“要我给你烧红烧肉?梅干菜放很多。” 他说着,拿起一旁小炉上煮着的酒,给段怡倒了一盏,又将自己面前的满上了。 见他端起酒盏,段怡迟疑了片刻,亦是端了起来,两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段怡偷偷松了一口气,嘴又忍不住欠欠的,“你脸皮这般厚,我还以为你要说那我便入赘你段家,从此桩桩件件听你的,便是那饭再硬,也能给他煮软了。” 崔子更摇了摇头,又给段怡满上了酒。 这酒乃是青梅酒,不怎么浓烈,便是小酌几杯,也无妨。 “你既要做那登天藤,又岂能瞧得上菟丝花?” 崔子更深深的看了一眼段怡,又同她碰了碰杯盏。 段怡将那酒一饮而尽,空杯盏放在了桌面上,“你既然已经拿下了苏州城,你父亲的死,真相也已经大白于天下,那么我先前承诺的事情,便已经做完了。” “待确定淮南军退出江南,不会再来袭。我便要离开了。按照先前说好的,韦猛还有程穹,我会带走。至于苏筠……” 段怡说着,顿了顿,“至于苏筠,全看他自己的意思。我会建议他跟着宋城回洪州去,但不会勉强他。毕竟爹是他自己的,脚也长在他的身上,他可以自己选择。” 崔子更点了点头,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出言阻拦。 “今夜就让程穹,同他义父还有兄弟们聚一聚吧。周道远还有他的几个儿子,都是不错的人才,若是能够为你所用……” 如果不是崔大郎刚愎自用,不听周道远劝解,如今这苏州城的局势是怎么样的,都还难说。 玄应军做内应,关山等人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半分本事也没有展露出来便兵败了。 “周道远不愿意跟随我,他要归园田居,不再过问世事,周平安跟在他身边养老送终。他把关山还有何一霖,给我留下了。” 说起正事,两人都认真了起来。 崔子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绢帛,铺在了桌面上。 那绢帛薄如蝉翼,上头清晰的画着整个大周朝的舆图。这不是寻常的舆图,而是上头标准了各道各州屯兵所在的军事图。 除此之外,山川河流亦是一一标准,一看便不是凡品。 “今夜我给你拓一份,是我阿爹绘制的,他去过许多地方”,崔子更说着,有些怀念。 他伸出手来,横着一划。 “从左到右,南地的四个大道。剑南道,黔中道,江南西道,江南东道。黔中江南东,在我手中。剑南同江南西,不会同我们为敌。” “京兆府在北边的关内道。我要北上,下一个要拿淮南道。拿下淮南道,再攻河南道,亦或者是山南东道。再往前一步,便是京兆府了……” 段怡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山南东道。 长孙凌所在的江陵府,也就是荆州,便隶属于山南东道。 她抬起手指,正欲点那舆图,便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脚步声。 段怡的手一缩,朝着门口看去。 只见晏先生同祈郎中二人并列着,健步如飞! 她师父那个老瘸子,一瘸一拐的,竟是半分不输晏先生。 段怡有些黑线,顷刻只见,两人挤着,骂骂咧咧的一并进了门。 “你这老贼,倒是逍遥。明明也会医术,偏生自己躲懒,叫我一个老瘸子,忙得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祈郎中说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哼,这什么梅子酒,一点都不清香。好歹是打了胜战,怎么这么抠搜?段怡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韦猛都舍得给你吃鸡。” 祈郎中说着,瞪了崔子更一眼,那是哪看哪烦。 “苏州城里到处都是河,淹死你八百回都绰绰有余,你自己个不喝怪哪个?我也没有闲着,嗓子都说得冒烟了,要不然的话,你瞧着那崔大郎旧部这般听话。” 晏先生说着,拿起酒壶摇了摇,里头晃荡晃荡的,显然已经没有多少酒了。 他怕祈郎中多喝了一口,直接拿着酒壶,便灌了起来。 待喝完了,胡乱的用袖子擦了擦嘴。 晏先生瞥了段怡一眼,对着崔子更禀道,“那淮南军,已经退兵了。贺章并没有闹什么幺蛾子。不过我瞧着贺淮南一直挠来挠去,看着颇为不妥当。” “我瞧着像是中毒了,这毒不致死,却是难受得很,不出三日,贺淮南便要起疱疹。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无情。” 段怡一听,果断的看向了祈郎中。 “先生不是号称毒药天下无双么?你怎么没有这样的毒药。” 晏先生冲着崔子更眨了眨眼睛,骄傲的抬起了下巴,这毒药可是他的独门秘方。 祈郎中瞧着他那得意的样子,呸了一口,“得了吧,这简直就是小童拉出了屎,也要炫耀一番。老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接送人见阎王。” “这种雕虫小计,算个屁?直接毒死,岂不是更无情?” 晏先生一梗,摇了摇头,“杀戮太盛,有违天和。” 祈郎中白眼一番,对着段怡道,“瞧瞧,瞧瞧,什么叫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就是!崔子更杀人的时候,他搁那摇旗呐喊,杀光杀光。” “等我们杀人的时候,他就立地成佛了,有违天和,有违天和。” “这种老贼,能教出什么好徒弟来?” 一旁的崔子更听着,果断的分开了剑拔弩张,就要打起来的二人,他觉得再吵下去,祈郎中绝对不会让那个“时机”到来了。 “先生可是有事?” 晏先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段怡,“荆州长孙家来的信。” 段怡一听,顿时乐了,“说曹操,曹操到。先前我看到山南东道想起了我二姐姐,这会儿,她的信便到了。若是早到一日,指不定那信使还不知道上哪里寻我们去。” 她说着,将那书信撕开,认真的看了起来。 一旁的晏先生没有停歇,继续说道,“那陈鹤清,从前没有看出来,竟是个人物。他从定州起兵,如今在那河北道内,已经连下几州之地。京都危矣。” 第二零八章 段淑的话 段怡听着,却是并不意外。 晏先生不知道陈鹤清手底下那群死士有多厉害,她当初躲在床底下,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一个段思贤,便费了她同崔子更九牛二虎之力。 “筹备了这么些年,他若是还只能窝在定州一隅,那倒是个大笑话了。不过,靠暗杀同灭族来争天下的人,本身就是个笑话。” 晏先生一梗,他看了看祈郎中,又看了看段怡。 这不对劲啊! 今日这师徒二人像是被佛祖开了光似的,怎地莫名的好似比他同崔子更高了一筹。 晏先生想着,瞪了崔子更一眼! 他就知晓!自打崔子更瞧上了段怡,他老晏就矮人一头,永世不得翻身。 段淑的信厚厚一沓,她人生的美,字也是十分又风骨,娟秀却并不绵软。 一展开信,一股子淡淡的墨香便扑面而来,让人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 “三皇子被杀,你祖父下落不明,段家算是失了势,你二姐姐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罢?” 祈郎中说着,颇有些唏嘘。 当初段文昌衣锦还乡,段家老宅门庭若市,段淑想嫁长孙凌还要使心机放能下嫁。可眨眼的功夫,段家落败,这桩婚事立马颠倒了个个儿,可谓是世事无常。 段怡平静地看着信,“她是个聪慧的。” 段淑倒是没有报喜不报忧。 拜高踩低本就是常事,虽然长孙家乃是将门,没有那么多繁琐规矩。不过这林子大了,到底什么鸟都有,牙齿同舌头还会打架,有人阴阳怪气几句,那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她那婆母是知桥嫡亲的姑母,她娘家全族,都在段思贤手下丧命,若是没点情绪,那就是圣人了。 “不过阴阳怪气,我是不怕的。毕竟这天底下,哪个人阴阳怪气得过三妹你,我都习惯了。” “婆母顾念她唯一的侄女儿知桥,在你手底下做人质,不会当真为难我。且你二姐姐我人美心善钱又多,哪个会不喜欢我?” “我若是受了委屈,就写信唤你来,替我将长孙凌给打趴下。说起来,公爹时常做梦念叨你的名字被吓醒,因为这个,在我婆母心中,你已经同那母夜叉无异。” 段怡瞧着,好笑地摇了摇头。 长孙凌父子为人正直,段淑也不是善茬儿,她倒是不担心她会吃亏。 段怡想着,将那张信搁在了最下头,看起第二页来。 “三皇子出事之后,我便使人到处打听祖父祖母,还有大姐姐的下落,均是一无所获。近日却是收到了邓州来信。说是他们险中逃生,去了邓州寻姑父姑母庇佑。” “祖父原想北上,不过如今天下大乱,路途凶险;便是山南东道境内,各州刺史皆是各自为战,水陆难通,寻常百姓已经不敢在外行走。” 段淑写到这里,显然停顿了许久,信纸上头滴了一滴墨。 她并没有换掉,又是接着写道: “姑母病重,时日无多,剩下侄儿年幼,无人照看。那邓州怕也不是久待之地。祖父祖母打算情况好一些了,要么北上去京城,要么便退回剑南道。” 段怡看着皱了皱眉头。 说起来,段文昌同卢氏的确是除了段思贤外,还有一个女儿。 那卢氏不能生育,段思贤乃是楚歌之子,那么这个女儿又是哪里来的? 她想着,颇为无语。 这段家人口不多,藏着暗处的故事还挺多。 至于段文昌的打算,段怡心中嘲讽不已,老头子想得还挺美。 三皇子死了,周天子如今自身难保,段文昌便是平安进了京,又能够讨到什么好去?和平之时需要文官,可如今天下大乱,哪里还有他一个打了败仗的前任相公说话之地。 至于剑南道,就更加不可能了。 老抠子怕不是忘记了,先前他才领了兵围攻剑南道,被顾从戎大发慈悲的放了出去。这会儿,又怎么灰溜溜的回去? 不过是布的障眼法罢了。 天下人都在瞄准机会夺取城池,便是段文昌失了雄心,那不是还有卷王段娴么?她是不会自甘落魄的。 段怡想着,并没有将这些人这些事放在心上。 说到底这些人如今于她而言,不过都是陌路人罢了。 段淑的信颇厚,显然有不少话想同段怡说。 段怡想着拿桌上的酒,却是想起早就已经被晏先生连壶给端了。 正在议事的崔子更见状,又唤人取了新的茶水来,给段怡倒了一杯热茶。 段怡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朝下看去。 “大哥段锥在苏州做官。自从科举出仕之后,他便领着嫂嫂林芷外放江南。他同祖父有嫌隙,鲜少回家,平日同我还有大姐姐,也只是书信往来。” “你若是进了苏州城,得闲便替我去看看他。当年祖父要送你回剑南道,大哥是不同意的,不过他人微言轻,没有作数,也无人记得。” “这信的后头,有两个铺子,都是在苏州城中的。我外祖母是苏州人,留下了一些产业。阿娘去世的时候,给我们兄妹三个分了。” “如今我在荆州,山高路远,这个也用不上。若是天下乱了,指不定还要被什么人给寐了去。这两个铺子,你拿一个,另外一个送给大哥。” 段怡嘴角抽了抽,翻了翻这一沓信的下头,果不其然的,有两个盖着红色官印的房契。 虽然她对苏州城不了解,不知道这铺子在何处,但是苏州繁华,能作为祖产留下来的铺面,能差到哪里去?这样的东西,段淑说给就给了。 段淑姐姐,我现在躺在你石榴裙下捡钱还来得及么? 她想着,又摇了摇头,她又不在苏州城久待,段淑给她这个做甚?倒不如一起给了段锥。 待翻到信的最后一页,段怡有些哭笑不得。 “崔子更算是一门好亲事,你性子执拗,切莫要使性子错过了。” “你们行伍中人,虽然不拘礼节。但是出嫁还是得有嫁妆,不能叫人小瞧了去。让大哥送你出嫁,也算是不失礼数了。到时候叫大哥帮忙置办田庄铺子。” “最后,记得叫大哥给我回信,有空你便来荆州看我。保重。” 二姐姐,你是什么絮叨月老转世么? 第二零九章 大兄段锥 段怡看完,将那信一合,又塞回了信封中去。 “我大兄段锥在这苏州城中,此番一去,不知何时再来。我去瞧瞧他。” 她既然不打算留在崔子更军中,那么他同晏先生议事,她便也就不便于听了。 崔子更抿了抿嘴唇,并未多言什么。 他倒是想要跟着一起去,提前认识一下大舅兄。 可今日已经唐突了段怡一回,若是再来二回,怕不是要将段怡给吓跑了。 只叫崔惑帮忙,准备了马车,还有一些绸缎首饰之类的见面礼。 段怡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便也没有拒绝。 那崔家的车夫,是个老手,驾车又快又稳当。 段怡撩起了马车帘子,朝着窗外看去,锦城的道路虽然高低起伏,但是有她同关老爷子这么些年的努力,道路拓宽了许多不说,还修得十分的平整。 而这苏州城中,到处都是弯弯曲曲的窄巷子。 因为才下过雨,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墙角生满了粘腻的青苔。 城中的姑娘,穿着颇为的雅致,衣裙颜色瞧着没有锦城的扎眼,不过细细一看,上头绣得层层叠叠的,颇为的华丽。 段锥的宅院,在一条平凡的巷子深处。 巷子里安安静静地,种了几株红梅树,这会儿含苞待放,隐约的散发着香气。 段怡进去的时候,段锥正坐在炭火盆子旁边看书,他生得不怎么像段思贤,抿着嘴唇看上去颇为严肃,显然应该是像了他死去的娘亲。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一个穿着淡紫色裙衫的妇人,挺着大肚子,从古琴后头站了起身,她招呼了人上茶水点心来,笑着出了声: “难怪今日一早,便听闻喜鹊叫,原来是三妹妹来了。你大哥哥就是这性子,我还常说,我这哪里是嫁人,简直像是嫁了个祖宗。” 段锥不悦地看了她一眼,端起了茶盏,“你是跟着崔二郎,一起进的苏州城?之前淑娘给我来过信,说你跟着顾使公习武,使得一手好枪法。” “你可打算,日后便一直待在苏州城中?” 他说着像是怕被段怡误会似的,又道,“你放心,我段锥不是攀附之人。即便是你做了江南王妃,我也不会上门讨要什么。做个小官,生儿育女,便足够了。” 他说着,顿了顿,“父亲他……” 段怡若有所思的看了段锥一眼,从袖袋里掏出了段淑的信来,递给了她。 “二姐姐应当同你说了,父亲死了,就埋在剑南道段家的祖坟里。你没有回去奔丧,也不必在意,毕竟我在跟前,都没有去上一炷香。” “我明日便要离开苏州城了,受了二姐姐之托,过来看你。那两个铺子,她给你的。知晓你不是攀附之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下大乱。” 段怡说着,看向了你妇人的肚子,“嫂嫂有孕在身,你是文官无甚自保能力。如今段家倒了,你在同僚之中,怕不是举步维艰。” “若是实在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去寻崔子更。与攀附无关,欠了债日后还便是,总比后悔来得好。若是你还不了,我可以替你还。就当是给我侄儿的见面礼了。” 段怡说完,站了起身,对着段锥同那林芝行了个礼。 从进巷子起,她便猜着了,这段锥要不是个自命清高的中二少年,同家中断绝了关系。要不就是当年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同段家离了心。 这里住着都是寻常百姓,他们这院子更是弹丸之地,住得并不宽裕。 那劳什子中了状元之后便发家致富的,多半都是贪官。像段锥这样的小官,随便伸手一撸,没有千儿那也有八百。 凭借着那么一点俸禄,想要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生活,那是十分困难的。 段锥一愣,他抿了抿嘴,有些愕然的看了看段怡,又看了看段淑的信,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是哥哥,我应该庇护你们的,但是我……你小时候,我便没有护住你。” 段锥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你离开京城的时候,年纪小,有许多事情都不知晓。我的性子,像我母亲,不会来事,更不喜欢祖父说的那些场面上的虚言。” 他说着,拨了拨手上的佛珠串子。 “当年楚光邑要送你守祖坟,我是不同意的。可是家中是祖父的一言堂。后来他们想要娴娘做东宫太子妃,我又是不同意的。” “那宫中看着花团锦簇,其实凶险万分,一不留神尸骨无存。再后来,他们又想要淑娘嫁给国舅……每一回我都不同意,可事情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同段家那条大船,本就是背道而驰的。我心中十分惭愧,我是男儿,本应该在家中替你们避风遮雨。但是,我却自私的选择最轻松的路,不担负任何的责任,眼不见为净。” 段锥说着,有些哽咽。 “没有想到,转过头来,竟是要妹妹们庇护我。” 林芝瞧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她的眼眶亦是红彤彤的,“夫君这些年也过得不好,每回听到妹妹们的消息,都是又哭又笑的。” “前些日子娴妹妹嫁了三皇子,他偷偷的乐呵;可没有几日,却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他又大哭了一场。” “这铺子妹妹你拿着傍身吧。我们有婆母的嫁妆,我也有自己的嫁妆。不过我们夫妻二人,都喜欢清静,不喜同人往来,要那么多钱财,也没有用处。” “住在那等好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事情驳杂。倒不如这里简单。我们在这不远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书院,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人。” “你哥哥教人读书写字,我便教女红弹琴。不过这几日城中不安,书院也关门了。” 段怡有些意外的张了张嘴,不是,是我唐突了! 我这分明就是乞丐在土豪面前炫富,忘记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啊! 你飘了啊!段怡!忘记你是段家最穷的人了! 人家已经视金钱如粪土了,可她还在为一个大子儿窃窃欢喜。人生怎地如此残酷! 她站起身来,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不要,走了。嗯,祝你们好好活着。” 她说着,领着知路落荒而逃。 知路上了马车,一头雾水的,“姑娘,我们送了那好些礼,怎么连饭都不留下来吃!” 段怡拍了拍胸脯,看了那段锥门前的红梅一眼,“菩萨家的饭,我这种恶棍,哪里吃得下。” 段怡正准备叫车夫驾车离开,就听到脚步声传来,那段锥快步的追了过来,递给了段怡一本书,“铺面我先替淑娘收着,待他日天下安定了,再还给她。” “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听闻你喜欢木事,这里有一本我偶然得到的书,便送给你了。好好活着。” 段锥说着,快步的朝着小院里走去,啪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第二一零章 小心腰折了 门里的大嫂嫂林芝瞧着好笑,她轻轻地捂了捂嘴,嗔怪道,“这说你这个人,三妹妹头一回来,你竟是都不留人吃饭。送书便送书,胡乱的塞过去,算个怎么回事?” “告别的话也没有好好说,妹妹该是一头雾水了。我本想着,前两日正好做了一件新袄,我同妹妹身量差不多,她穿得单薄,当送与她。” “偏生你跟一阵风似的。” 她说着,忍不住好奇起来,“这个妹妹头一回见,倒是个爽利人儿。我原想着,她非婆母所生,你们当相看两厌才是。没有想到,倒是难得地……” 林芝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段锥打断了。 他摇了摇头,“都是体面人罢了。” 少年的时候,他的确很厌恶段怡。母亲尸骨未寒,顾杏便进了段家门,不久之后,就有了段怡。他身为原配长子,又岂能不寒心? 只不过他读的是圣贤书,教的是天下理。 等到年幼的段怡,一个人被“流放”去了坟地,他那心中的怨恨,便再也没有了。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连那些初次谋面的孤寡孩子都好好相待,又岂会为难一个段怡。 “我没有为段怡做过什么事,是以咱们也没有道理靠着她去借江南王的东风,人情债岂是那般好还的?” “不拖累她,不给她添麻烦,是我们做兄嫂的,唯一能替她做的了。” 若是自幼得庇佑,孰像去那血海尸山? 段锥说着,轻叹一口气,扶住了林芝,朝着炭盆边行去,待她稳当坐下了,方又拿起先前未看完的书,认真的看了起来。 林芝没有说话,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又朝着他身后的书架看去。 段锥好读书,屋子整整一面墙,都是他的藏书。越往里去,越是珍贵,平日清理,都不假于人手,但现如今,那里空出了一个缺儿,当时方才他急吼吼的拿了去送给了段怡。 林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头一笑。 …… 马车上的段怡拿着那书仔细一看,欢喜得差点儿没有将这马车顶给掀翻了。 她迫不及待,小心翼翼的翻开了书皮,一张图纸映入眼帘,让她越发的激动了起来。 “早知大兄要送我一本大师手札,我还同那贺淮南废话什么,早就直奔这里来了。” 段怡想着,认真的看了起来。 一旁的知路瞧着,撅了撅嘴,“连饭都不留姑娘吃,这么些年,同那陌路人似的。说得倒是好听,当年为姑娘说了话,可姑娘还不是在那坟头住着,连他的一根葱都没有收到。” 段怡听着她嘀嘀咕咕的,忍不住笑了出声。 “就你小气!想想我那亲爹亲娘,是不是觉得今日出门烧了高香了?” 知路小脸瞬间跨了,她趴在马车的窗边,吹着冷风,“姑娘,我们刚丢了苏州城里老大一个铺子,还不许我心疼心疼?” 她正嘟囔着,突然瞧见路边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马车瞬间停了下来。 “姑娘,是小崔将军!”知路嚷嚷道。 段怡一愣,将手中的书放在了腿上,撩起了马车帘子。 崔子更依旧穿着一身玄色的的衣袍,看上去先前见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又大大的不同。这袍子的衣领袖口上,都用黑色的线,绣了繁杂了花纹。 “绣娘给你绣衣衫,怕是要骂骂咧咧,这简直是绣给瞎子看。” 这暗纹摸上去明显,可要看清,还需要她这般火眼金睛。 崔子更冲着段怡伸了出手,“说过等你来了江南东道,要请你吃红烧肉,还有熏鱼的。虽然不是我下厨,但是我知晓,这城中有一个好去处,从前我阿爹阿娘,经常领着我去的。” 段怡点了点头,将那书册小心翼翼的收好了,抱在怀中,然后跳下了马车。 崔子更眼眸一动,对着那车夫道,“你送知路姑娘,去梅心小筑。” 那梅心小筑,便是他母亲当年住的别院。 段怡沉思片刻,将手中的书,递给了知路,“好好收起来,这可比一间铺子重要多了。你回去收拾行李,同老贾说,咱们明日一早便离开苏州城。” 知路看了崔子更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如今正值用午食的时候,苏州城刚刚打完仗,有不少人都庆幸劫后余生,茶楼酒馆满当当的,好似繁华盛世。 段怡四处瞧着,有些恍惚,“这一路行来,也就苏州城,能同我们锦城媲美。” 她说着,眼睛不由得跟着一个过路的美人看去,“不亏是江南出美人,这里的姑娘,连腰都细一些。” 一旁的崔子更听着,将自己的大手,放在了段怡的头上,他轻轻的拨了拨段怡的头,成功的让她的视线看了过来。 段怡一瞅,揶揄道,“崔叔叔,别吸气!再吸怕你腰折了。” 崔子更闻言,无奈的笑了笑,“你这眼睛,倒是比瞎子好使,都能无中生有了。” 他说着,领着段怡拐了个弯儿,上了一栋小楼。 虽然是在巷子深处,可这小楼里热闹得紧,座无虚席。 崔子更一进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掌柜,便迎了过来,他的眼中闪着泪花,激动的说道,“二郎可算回来了。听到了你沉冤得雪的消息,我便想着,你兴许要来。” “雅室一直给你留着,你爱吃的菜,也都备上了。” 老掌柜说着,擦了擦眼泪,看了段怡一眼,惊喜的说道,“这位……老王爷在天有灵,一定会欢喜的。” 他说着,也不等崔子更回应,更不容段怡辩解,自顾自的便上前引路,领着二人上了二楼。 这酒楼看着不起眼,雅室的景致却是十分不错,段怡一进屋子,便朝着那窗边看去,窗外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上头三五不时的,有乌篷船经过。 偶有年轻的姑娘,幽幽地唱着歌。 老掌柜亲自倒了茶水,又揉了揉眼睛,“段三娘子可有什么忌口的?有的人喜酸,有的人喜辣,段三娘子喜欢什么?” 段怡脚下一滑,险些没有一个倒葱扎进河里去。 她猛的回过头去,便瞧见那老掌柜的,细心的在她的座位上,加了一个软软的靠枕。 她不敢置信的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腰身! 她的腰明明就很细好吗? 哪里就输给苏州姑娘,显得像是有孕在身了! 段怡面无表情的想着,默默的将藏在腰间的药包,暗器,零嘴,银钱,一样样地掏了出来,放在了桌上,又深吸了一口气,将腰带抽紧了些。 老掌柜一头雾水的看了段怡一眼,默默的下去了。 崔子更瞧着,将桌上的点心朝着段怡的方向推了推。 学着她之前的话道,“别吸气,再吸怕你腰折了!” 第二一一章 河山印你要吗 “岷叔瞧着我长大的,我那道红烧肉,还是他教我做的。我阿娘口味刁钻,全凭心情而定,有时候喜欢吃酸的,有时候又喜欢吃辣的。” “是以每回我们来,珉叔都会不厌其烦的问上一句。” 崔子更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段怡掏出来的那些家伙。 “段小娘子,你零嘴儿毒药都揣一块儿,就不怕自己将自己个毒死了么?” 段怡脑子嗡嗡涨红了脸,哪里还听得进崔子更半句屁话。 这厮分明就是在看她笑话! 她只恨贼老天怎么不让她自带术法,将时间朝前拨上一拨,让她淡定的重头来过。 这感觉就像是吵架先前没有发挥好,恨不得重新吵上一回一般。 可恨! 她分明就是先前去看了有孕的林芝嫂嫂,方才脑海中自动浮现了“酸儿辣女”这种事。 她想着,忿忿地瞪了崔子更一眼,“那是特意给你准备的,省得下回你掏出你的铁馍馍,我两手空空的,显得我白占了你便宜!” “若你不信被毒死了,我会给你打棺材的。你可以先给自己选木头板板!” 崔子更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双眼带笑。 段怡瞧着,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你怎么笑得阴风阵阵的,让我感觉接下来你同那岷叔一道儿,当把我剁了包成包子。” 段怡一边说着,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地松了送自己的腰带。 原本周朝的姑娘喜欢穿齐胸襦裙,并不掐腰。可她行军打仗,穿宽裙大袖穿起来不方便,不好穿甲衣。便一直都是武将打扮。 先前实在是勒得太紧了一些,一会儿上了菜,她便没有发挥的余地了。 这是对白吃白喝最大的不尊重! 崔子更瞧在眼中,没有戳穿她。 “他们家的水煎包,还有小笼包,都是极为不错的。苏州城中,还有许多好吃的,可惜明日你便要离开了。” 崔子更说着,朝着窗外看去,他抬手指了指下头一条停在河边的乌篷小船。 “那船是阿爹送给阿娘的,阿娘喜欢午后小憩。我们在这里用过饭之后,阿娘就躺在那小船上歇晌,阿爹则是在船头摇浆。” “苏州的江河四通八达,这乌篷船顺流而下,能够到梅心小筑。” “我坐在船上,便给阿娘读书”,崔子更说到这里,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想着,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读的不是旁的,是阿爹赞美我阿娘的文章。” 那文章辞藻华丽,简直通篇都是羞耻浮夸之词。 他一开始的时候,还会脸红,不是,阿娘哪里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了,明明还没有王叔好看。 再后来,也能够面无表情的诵读了。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顿时觉得心态平衡了不少。 看来在这酒楼里,有丢脸黑历史的,不止她一个。 崔子更过去,可是在这里丢了十几年的脸。这样一想,她便又精神抖擞了起来。 “你阿娘比你有趣得多!待日后我有了山头,也让我手底下那些土匪们,闻鸡起舞,对着太阳齐声朗诵段怡赞歌!” 段怡想着那场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声。 岷叔显然早有准备,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段怡一瞧,食指大动,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眯着眼睛吃了起来。 那岷叔瞧她吃得欢喜,下筷如飞,欢喜得又红了眼眶,他端过一盆猪肘子炖黄豆,放在了段怡的面前,笑道,“二郎还是头一回带姑娘过来,从前王爷总说,他性子冷清……” “担心他会孤寡终老,如今他终于可以放心了。娘子多吃一些,若是不够,再唤我。” “胃口好福气好!看我在这里杵着做甚?当留你们说话来着。那下头的乌篷船,我一直都叫人打理着,二郎之后不如带段姑娘去划船,让她歇歇晌。” 他说完,不等段怡说话,又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临了还贼兮兮的关上了房门。 段怡幽幽的看了一眼崔子更。 崔子更清了清嗓子,夹了一块猪肘子到了段怡的碗中,“你尝尝,岷叔的肘子炖得极入味。每回来,他都要念叨几句。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把我的菜谱,拿给了老牛。日后你想吃什么,便同他说,让他照着给你做。珉叔这里,有什么菜你相中了的,也可以说,让老牛学了去。” 崔子更想了想,又道,“你可是想要先去拿下山南东道?” “赤手空拳,想要打天下谈何容易?不如你先领了黔中道,那一万黔中军,已经训得不错了。剩下那些,有程穹在,假以时日都不是问题。” “到时候你从黔中出发,去打山南东道,要容易上几分。” 段怡一愣,果断的摇了摇头。 “当初拿下黔中的时候,我便说过了,你本来是来剑南道借兵的,外祖父应承了你,却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没有拿一兵一卒。那黔中道,是还给你的,我又岂能要?” “再则当时拿下黔中,几乎也是全靠了你。这黔中道是你的。” 崔子更并不意外,段怡这个人,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其实比谁都有主意。 一旦她下了决定的事情,别说是他了,就是八头牛那都拉不回来。 “如此,河山印你便拿好了”,见段怡还要说话,崔子更认真地摇了摇头,“你助我拿黔中,自己不要分毫;我助你拿河山印,又能敲下一块角?” “河山印虽然是玉玺,但是不过是承了一个虚名而已。黔中有地有人,是我占了你大便宜。” 段怡听着有些傻眼。 她回过神来,欲哭无泪的问道,“河山印,你真的不想要了?” 崔子更重重的点了点头。 不是,她千里迢迢而来,就想着到时候能把河山印,卖给崔子更这个冤大头……那可是国玺,能换多少金山银山啊! 到时候他们一行人拿了钱财,占山为王,从此逍遥自在,岂不是美妙? 可如今,崔子更说他不要了! 段怡牙齿咬得蹦蹦响。 这厮果然同六年之前初见时一眼,那是闷声占便宜,绝对不吃半点亏! 好好的一个国玺,就要砸在她手上了! 第二一二章 有道明君 段怡欲哭无泪,心中恨得直痒痒,她夹起一个鸡腿,恨咬了一口。 崔子更见她这吃相,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犹疑着要不要当真去寻那珉叔再来一桌。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私库里的银钱,想着便是养段怡八辈子都养得起,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某当广积粮”,崔子更认真的说道。 段怡将鸡骨头往桌子一扔,一头雾水。 她想了想皱了皱眉头,“积粮是好事,但是百姓秋收之后,刚纳了新粮,剩下的那些,都是要囤着过冬的。从这会儿,到春日插秧,地里青黄不接。” “若是收刮狠了,那哪里是要粮,是要他们的命。” 可不光是年关难过,初春的时候,存粮吃得差不离了,地里芽都没有长出来,想薅个树叶子都没有,只能啃树皮,最是容易饥荒。 碰到上岁年成不好,纳税之后的余粮太少,那更是自能卖儿女,吃观音土了。 崔子更知晓她误会了,一脸的慎重,“嗯,你放心,江南乃是产粮大道,有很多的粮仓,不用百姓口中夺食。” 段怡点了点头,放下了筷子,她眨了眨眼睛,说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我在剑南的时候,时常跟着关先生到处找活儿干,也不光是做木活。有时候也打井,挖水渠,开荒囤梯田,至于架桥修路,那是常有的事情。” “蜀中以桑农之事为本,常有洪水泛滥,便有那李冰修都江堰,后又添补了飞沙堰。平原上的百姓们,不谢皇帝不谢仙,只谢这李郡守,让人能够平平安安的吃上饭。” 段怡说着,唏嘘不已。 “那什么争霸天下,一统武林,同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都没有多大的关系。谁让他们吃饱穿暖那便是有道明君,今夕何年,皇帝老子是陈三郎还是陈五郎,谁会在乎呢?” 崔子更认真的听着,想着随着段怡去寻那老鬼的时候,一路上有不少老百姓,都热情的同她打招呼,同她谈那水利农桑之事,当时他还觉得奇怪。 如今听到这话,方才明白,段怡为何宁愿流浪也非要离开蜀中。 她的根基其实不在军中,而是在民间。 一心帮着他们吃饱饭的段怡,就是蜀地平民百姓心中的有道明君。 她若是在那里,顾明睿便是顾从戎的孙子,又如何能顺利继承蜀中? 崔子更想着,突然心头一松。 这般光明磊落,又心系苍生,且能打的段怡,即便如今还十分的弱小,可正如她自己所言一般,她不管扎根在哪里,都能够生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同段怡,会在最高的地方相见。 段怡吃饭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将自己跟前的菜一扫而光,她感觉着腰带的余量,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叹不已,不愧是你啊!段怡! 若是之前没有松腰带,这会儿还不被勒成葫芦娃! 她越想越是得意洋洋,端起茶盏,餍足的看向了崔子更,“你总瞅着我长吁短叹的做甚?面前摆着案,上头供着菜,我坐在你对面……” “怎么看怎么像是拜祭祖宗!不孝孙儿今年没有赚到多少银钱,便不供猪头换猪脚了……” 崔子更脸一黑。 “嗯,刚才窗外的太阳照了进来,晒得某眼花,竟是把你当做那镀了金光的活菩萨!” 崔子更无语的说道,刚才的有道明君什么的,分明就是错觉! 段怡朝着窗外看了看,鄙视的看了一眼崔子更,“你这哪里是眼花,你这是眼瞎啊!” 崔子更瞧着她恣意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了段怡。 “既是用好了,咱们下去坐乌篷船吧,划着划着,便到小筑了。来苏州不坐船,就像是去了锦城没有去都江堰一样。” 崔子更掏出了银子来,放在了桌面上,又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了银子旁边。 “岷叔的母亲是蜀中人,虽然年幼的时候,便已经随着行商的家人来了江南,但是一直难忘故土,岷叔的岷,便是取自岷江之意。” “我给她带了一些蜀中之物,也算是圆了她的思乡之情了。” 段怡听着,有些意外的看了崔子更一眼。 倒是个心思细腻的! 也是,若不心思细腻,又怎么能够诓骗她段怡,让她把国玺砸在了手上! 段怡想着,抢先一步,朝着那窗户口一翻,径直的落在了地上。 她扭过头去,发丝一甩,朝着崔子更招了招手。 崔子更瞧着无奈,亦是一跃而下,落在了段怡身边。 “做甚要跳窗,像贼一般?” “山贼也是贼,我这是提前适应一下做女大王。” 两人斗着嘴,很快便上了那乌篷船,一走进去,段怡便是眼前一亮,惊叹出声。 这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外表看上去黑漆漆的不起眼,可里头却是富丽堂皇的,书籍小桌零嘴儿,软垫锦被一应俱全,在那船舱的旁边,还挂着一支竹笛。 崔子更慢悠悠的摇起了桨,小船顺流而下,穿过一座座的小拱桥,看尽这老城的烟火气。 段怡拿起竹笛,静静地吹了起来。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河,到了那梅心小筑。 段怡将竹笛挂了回去,躬着身子就要出船舱,却见崔子更递了一个锦袋过来,“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是一枚印鉴,我自己刻的,赠与你当临别之礼。” 段怡一愣,她倒是没有给崔子更准备任何的东西。 她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等灵机掉了毛,我会攒起来,托人送给你的。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 那可是食铁兽的毛,她还想着留下来,给戳成一个小小的食铁兽,然后挂在腰间呢! 简直肉疼。 崔子更嘴角抽了抽,不由得有些惆怅起来。 段怡一走,灵机也要走了,这日后便没有毛茸茸暖被子了。 他想着,段怡已经率先跳上了岸,朝着那梅心小筑行去。 崔子更没有再多说什么,送段怡去了给她整理出来的小院子里,这里的红梅结了苞儿,再过不了几日,便要开了,再往后走,便要进入腊月过年节了。 “你去歇个晌,等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 崔子更说道。 第二一三章 离开苏州 冬日江南的早晨,烟雨蒙蒙。 让人分不清是那天色未亮,人间尚未开混沌。还是细雨连接了天地,将人间糅杂成了一团。 段怡坐在马背上,朝后看去,苏州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再远一些,就要看不清了。 虽然看不见,可她莫名的觉得,崔子更还站在那古道长亭之上,等着她率先消失不见。 一旁的老贾见她频频回头,递给了她一个菜团子。 “若是想留在苏州,便留下。又没得哪个说,你非要做出什么大事来。我瞧着你再不回切,那个幺儿,要哭咯。某不是江南王一哭,这苏州城就要落雨。” 段怡一听来了精神,“老贾你抬举他咯,一哭就落雨的那是老天爷,崔子更不过是老天爷掉落的一根头发!” “那他是头发,我们是什么?” 段怡眼眸一动,“可能老天爷是个光脑壳,这样才能众生平等。” 老贾想着,陷入了沉思。 虽然明知道段怡在胡诌,可莫名的觉得,十分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你莫说了,再说我脑壳要想破了。你到马车上去,先生寻你”,老贾说着,指了指队伍中间的马车。 看着那贴着马车站着的巨大身影,老贾又犯起愁来。 有韦猛在,一路上怕是山贼瞧了,都不敢来抢他们,那到时候,他们怎么黑吃黑?去霸占人家的山头?这么多年不当土匪,他都快把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点点本事,给忘光了。 他想着,又看了看刚好一些就非要骑马,嘚瑟上了天的苏筠,更是肝疼。 先前在苏州城中,吃喝药钱那都是崔子更的,现如今一出城,那连呼吸都是大子儿。 段怡不知道老贾惆怅得头秃,她调转马头,轻轻一跃,跳上了马车。 祈郎中见她身上带着水珠子,嫌弃的摆了摆手,“进来一股子冷气,灵机都缩成一团了。” 段怡心满意足的摸了灵机一把,“它何时不是一团?” 祈先生正了正色,转身指了指钉在马车壁上的一张绢帛。 “就晓得你不讲究,怕你湿了舆图,我钉在马车上了”,他说着,拿出一支小木棍,在那绢帛上比划了一下。 “你同苏筠都是活菩萨,你不要那一万黔州军,他不要那一万苏家军。骨气又不能当饭吃,早知道你没有继承我门厚颜无耻的优良传统,我就不应该收你。” “你看看崔子更……眼睛都不带眨的,靠着极厚的脸皮,把两个道收入囊中。” 段怡有些讪讪一笑。 她手底下的人,多半都是青城山的土匪出身,再去当土匪,那叫重操旧业。祈先生可是读书人,让他落草为寇,那叫斯文扫地。 自从昨日回到梅心小筑,将她的想法说了,祈郎中就嘀嘀咕咕了一夜了。 “那江南西道也不太平,洪州城中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对苏王爷不利。当初我们抓赵传神的时候,先生都听着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别看苏筠一口一个糟老头子,哪里有父亲有难,视而不见的儿子。让那宋城领着一万精兵回洪州,助王爷一臂之力,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她倒是劝苏筠趁着这个机会,随着宋城回江南西道。 若是有家能回,谁想在外头四处漂泊? 可那孩子少年中二,只想在外吃苦,不想回去继承亿万家财,她有什么办法? 祈郎中一听,哼了一声,“年少不知钱财好,等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只会抱着苏王爷的大腿说,爹,您缺跟您差不多大的儿子吗?” 段怡噗的一下笑了出声,她指着祈郎中那张老脸,震惊道,“先生,这会儿你怎么不讲文人风骨了?” 祈郎中一脸鄙视,“要不说我是先生你是徒弟。风骨风骨,发疯的老骨头,既是都发疯了,时而讲理,时而不讲,岂不是正常?” 段怡哑口无言。 一旁的知路忍不住插嘴道,“先生你真不要脸。” 祈郎中神色未改,“我这是不过是在教徒弟,做个示范罢了。” 他说着,又比划了一下,“既然苏筠不乐意回去,咱们便不去洪州城了。你得罪了淮南的贺章,咱们贸然入境,搞不好要吃亏。” “是以出了江南东道之后,便沿着江南西道北部行走。看到这个交界点没有?” 祈郎中用小木棍戳了戳舆图上的一个点。 “这是鄂州,又叫江夏郡。江夏虽然隶属于江南西道,是苏筠家的地盘。但是从图上可以看出唉,这江夏乃是山南东道,江南西道,还有淮南道的交界处。” “像这种地方,历来都很微妙,属于重镇。咱们便在这里停留,可以打听三道新的局势。” “山南东道一共有十八州,虽然你姐姐来信说诸州各自为战,但是她未详说其中势力分布,且战场瞬息万变,这段时日过去,谁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段怡听祈郎中说得头头是道的,忍不住打断道,“先生,你是不是飘了,咱们只有六十人,做胡椒都嫌不辣。拿什么取山南十八州?” 祈郎中摇了摇头,“做人要有目标,咱们拿不下一州,便先拿一镇,再拿一县,后取一州,一道之地不是梦!” “从江夏过去的话,先生的目标是复州,也就是竟陵郡。竟陵只有三个县,兵力不强。” 祈郎中点了点头,为了不让段怡去做山大王,他当真是煞费苦心。 连这种头他都敢点了,那竟陵再怎么不强,那人家也有州军。不说打仗了,那些军爷一人一口口水,都能淹死他们六十人! 段怡想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如此甚好,即是兵力不强,那也就没空剿匪了。我瞧这地方好山好水,咱们占上一山头,先行扎根住下,等有合适的时机再谋定而动。” “你看看,这里离荆州不远,到时候得闲,还能去问我二姐姐讨要一杯茶。” 段怡说着,舒坦的伸了个懒腰。 你说什么占下半壁江山,然后与崔子更再谈婚论嫁? 拜托,崔叔叔很急,可她段怡还是十六岁的小姑娘,那是半分不急。 祈郎中捂住了胸口,撩开了马车窗上的帘子,探出头去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觉得心中没那么堵了,就瞧见苏筠在马上同韦猛对打,扭得跟一根麻花似的。 祈郎中将头缩了回来,啪的一下放下了帘子。 “老夫觉得,自己像是训猴大师!现在我自己个回剑南道去,还来得及么?” 段怡摇了摇头,“先生忘记了,你已经卖了祖产,回去了便是连种瓜的山都没得了!放心吧,跟着我,气死了也不愁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祈郎中一梗,我选择立即死,眼不见为净。 第二一四章 屠牛屠龙 话说段怡有了章程,一行人疾驰,直奔那江夏城而去。 这一路上,像他们这样的车队远比想象的多得多,乱世一起,几乎鲜少有人敢独自出门,那有些家产的,着家丁镖师护送;囊中羞涩的,那也结伴而行,给自己壮壮胆儿。 他们有车有马,没有步兵同辎重拖累,算得上是轻装上阵,没有用多少时日,便入了江夏郡。 那江夏城的城门口,排了老长的队,几乎是一眼瞧不见尽头。 段怡翻身下了马,刚同老贾站在队伍中,顷刻之间,身后有排了几十号人。 她同老贾对视了一眼,拍了拍站在前头的一个老者,“老伯,这江夏城今日怎么人这般多?我同我叔要去荆州投奔亲戚……” 她的话还没有说话,那老者便瞪大了眼睛。 他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又指了指前头的那些人,“荆州?去不得去不得!” “山南东道乱成了一锅粥,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的,若是不逃出来,像老夫这样,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那都要被抓去打仗。家中的粮食都被抢光了,叫我们拿什么过冬?” 老者说着,又沮丧了起来,“避兵祸避兵祸,本以为逃出来就好了,可不想来江夏的路上,在那青牛山,竟是又遇到了匪。家丁仆妇全都被杀死了,我同儿子侥幸逃了出来……” 听到这话,前头头上缠着麻布的一个中年男子转了过身,他一副书生打扮,看上去脸上泛黄,病恹恹的,“阿爹,留着点力气吧。” “我瞧这队伍一直不动,若是江夏城不肯开城门放我们入城,那今夜还不知道在哪里歇息呢。” 老者叹了口气,“也是,路上听说了,江南西道也不太平,洪州城也打起来了。” 他注意到儿子不悦的眼神,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段怡同老贾对视了一眼,果断地从队伍中退了出来,朝着祈郎中一行人行去。 “你们都犯了啥错?还是背着我同老贾,吃肉包子了?” 段怡走进一瞧,顿时乐了,他叫他们原地修整。 这群人倒是好,一个个的背对着大路,排成了一排,不晓得的,还当他们搁这平地钓鱼呢。 苏筠最是沉不住气,他转过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抓过韦猛手中的水袋,咕噜噜的喝了几大口,方才将噎在嗓子眼里的硬馒头吞了下去。 “段三,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就算进了江夏城,怕不是都抢不着肉包子。” 他说着,看了那长长的队伍一眼,“我们吃干粮,他们眼里都冒绿光,就只差嗷呜嗷呜的叫了!” 段怡瞧着他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老贾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拍了拍他胸前掉的渣子,对着众人说道,“兄弟们,咱们怕是同那青字有缘分。吃饱了咱们就出发,段三领我们到青牛山吃肉去!” 先前他们在青城山做土匪,如今就要去青牛山做土匪了。 老贾一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不对啊!这怎么还显得没有从前尊贵了呢! 段怡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嘿嘿一想,“城是什么,那是土砖土瓦,能填饱肚子么?牛是什么,那是肉啊!你老贾从小土城里走出来,这是要牛气冲天了啊!” 老贾一听,挺直了胸膛,顿时觉得青牛山高贵了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听到肉字,那是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起来。 祈郎中捂住了脸,羞愧地朝马车里钻。 段怡嘿嘿一笑,“先生不必羞涩,咱们可是去剿匪,替天行道!你这是在攒功德啊!” 祈郎中在马车中坐定,冲着段怡翻了个白眼。 你忽悠,你接着忽悠! 老夫忽悠人的时候,你还在那地府里排队投胎呢! 他想着,没有放下马车帘子,瞧着先前还唉声叹气啃馍馍的一群人,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无奈地笑了。 一旁的知路见他一会儿叹气一会笑的,忍不住说道,“先生你想想,你都做过自杀不死,种瓜倒贴这等丢脸的事了,当土匪算什么?” “我家姑娘,从前那是相府千金;小王爷那是江南西道之主;他们一个放在江南王妃不做,一个放着……” 知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咚的一声巨响吓了一大跳。 她仰头一看,只见祈郎中猛的站了起身,一脑壳撞在了马车顶上,他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的,一脸愤怒的问道,“什么江南王妃?” 他当崔子更瞧中了段怡一身本事,想要略施小恩便留段怡在他身边效力,他生怕段怡一朝应了屈居于人下,便处处作梗。 没有想到,这厮竟然生了不着四六的心思。 “那个龟孙子,想要老牛吃嫩草,叼走段三?” 不等知路回答,祈郎中又气呼呼的坐了下来,“青牛山甚好,等咱们占了那地方,就改名叫做屠牛山。也不看看自己个,生了个棺材板板脸,谁看了不说晦气!” “虽然无父无母,上无约束。可身边有晏小贼那个小肚鸡肠之辈,段怡若是嫁过去,还不被他和尚念经给念死?” “不愧是晏老贼养的小贼……早知道在苏州老夫就直接毒死了他,段怡还做什么江南王妃,直接做江南王好了!” 段怡听到里头骂骂咧咧的声音,拍马靠了过来,“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学生者,分忧解难抬棺。先生莫要气了,学生有一计,可以让您不做土匪。” 祈郎中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没好气的问道,“什么计?” 段怡清了清嗓子,“土匪窝里光有土匪,实在是缺了点什么。您不当土匪,可以当被土匪掳上山的人质啊!” 祈郎中捂住了胸口,“滚!” 他说着,又恼怒的补充道,“老子现在就要去屠牛!” 段怡听着一头雾水,她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啷个吼这么大声,屠牛就屠牛,这么气吞山河的,别个还以为你去屠龙!” 周围的人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 连那韦猛,脸上都带了几分笑意。 段怡瞧了瞧他那人猿泰山一般的巨大身影,摸了摸下巴,拍马靠了过去。 “韦猛,我有一计……” 韦猛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段怡,“我不做人质,要做土匪。” 第二一五章 土匪来了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这是千年铁树开了花,我们韦猛都晓得说笑话了!你做人质,那个箍得住你!那不是小鸡把匕首放在老虎嘴边,说,不要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韦猛黑黝黝的脸一红,习惯性的朝着程穹看去。 程穹哀怨地看了过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段怡的手下真的只有六十人! 他擅长的可是派兵布阵,六十个人,能布什么阵?他这些日子,就差揪光自己的头发,幻想着撒毛成兵了! 段怡一个激灵,被他瞧得汗毛根根竖起。 她讪讪一笑,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一年你的精兵就回来了!” 程穹叹了口气,看了看雄赳赳气昂昂要去当土匪的六十人,实在是没脸把一个月三个字说出口。 段怡见他不纠缠,险些感动落泪,多给人脸面的一个好人啊,难怪当年祈郎中去江南东道,按照不要脸程度选学生,没瞧上他,只选中了崔子更。 她想着,拍了拍韦猛的大胳膊,凑了过去低语起来。 …… 那青牛山是竟陵郡中数得上名号的山,因为其形如牛,又多种青松古柏,四季青幽,是以得了青牛之名。 自从山南东道那乔家惨遭灭门,乔使公遇难之后,这山南节度使便换了好几茬儿,这地界朝令夕改,时不时便动荡一回,久而久之的便乱了起来。 尤其此处多在长江中下游,三五不时的便有洪涝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无奈落草为寇者比比皆是。那青牛山中,亦是不知道何时,冒出了一方寨子。 先前忌惮官府州军,倒是不经常犯事。 如今这世道一乱,州军乱斗自顾不暇,哪里有人顾得上剿匪?这青牛的强人们,便愈发的嚣张。 段怡穿着一身粉嫩的齐胸襦裙,身上披着雪白的披风,怀中还揣着一个银制的手炉,那压裙的环佩,叮咚作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她同苏筠一左一右,扶着祈郎中的手,仰了仰头,看向了那客栈上头挂着的如福二字。 “阿爹,外头天寒地冻的,眼瞅着就要落雪了。左右这里离荆州,也不算远了。咱们便在这里歇一歇,等风雪过了,再朝前去吧。” 她说着,忧心的看了一眼祈郎中的脚,“阿爹,我同小弟,一定会去荆州寻到贾神医,替你治好腿的。虽然他脾气古怪,可是钱……”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祈郎中便喝止了她,“胡说什么,咱们进去,补充些干粮还有水便走。” 段怡一听,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朝着客栈里头走去。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段怡将那银手炉往桌子一搁,没好气地指了指桌面,“将这桌子擦一擦,我家的茶壶底,都比这个干净!” 客栈里坐着堂食的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见她衣着华贵,又带着家丁,便又低下了头去。 这一看,便是富贵人家里,被养得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惹不起惹不起! 祈郎中又瞪了段怡一眼,朝着那酒博士看去,“我们就是补充些干粮,一会就赶路要走。老夫想要前往荆州投亲,特向店家打听一二,那前头的路可好走?” 那酒博士眼珠子一转,转过身去看了掌柜的一眼,回过头来笑道,“客官老爷客气了。如今这山南到处都在打仗,我们竟陵还算太平。” “此去荆州,倒是要注意山匪”,他说着顿了顿,“不过您带了这么多壮士,看着像军爷似的,那些土匪怕都要吓破了胆儿。” 祈郎中一愣,摇了摇头,“唉,若真有军爷相护,那倒是好了。不过是一群家丁罢了,瞧着如今外头不太平,特意寻了些生得壮实的,能唬住人就不错了。” 他说着,像是觉察到自己失言,不言语了。 一行人在这客栈里修整了片刻,又急冲冲朝着那荆州方向行去。 待他们一离开,段怡立马撩开了马车帘子,问道:“怎么样,老贾,你祖传的眼睛灵不灵,这客栈当真是那青牛山土匪的前哨?” 老贾压低了声音,“不灵你还要把我眼珠子抠出来不成?但凡是一个成熟的土匪,都会甄别哪些人是能惹的,哪些人不能惹的。” “哪些人是有钱的,哪些人是没有钱的。这每日过岗的人这般多,又不能把人抓绝了。日日抓一堆虱子塞牙缝,倒不如一次宰一只肥羊,吃上好几日。” “没有什么比茶棚客栈,更容易弄清楚这些事了。这如福客栈,是离青牛山最近的……” 老贾说着,“有鸽子飞出去了,咱们被盯上了。” 受伤了员外郎,领着刁蛮的绝色女儿,同不谙世事的儿子,带着大笔银钱去荆州求医,护送他们的只有外强中干的家丁,这肥羊,他都想杀。 段怡赞叹的看了老贾一眼,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三人行必有我师,老贾这本事我学到了!到时候,青牛山我要,如福客栈我也要!” 她说着,嘿嘿一笑,放下了帘子。 将身上的襦裙一解,露出了一身短打来。 一旁的祈郎中瞧得目瞪口呆,“你还用学什么?你这分明就是无师自通,人家青牛山的强人不像土匪,你倒是像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女土匪。” 段怡骄傲地抬起了下巴,看向了苏筠。 苏筠双目亮晶晶的,“不愧是段怡,不学都会。先生真幸运,找到了个这么厉害的徒弟,什么都不用干……直接等着段怡得道,你鸡犬升天!” 祈郎中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掐指盘算了一下,今年他是犯太岁吧! 要不然的话,身边的怎么全都是逆子呢! “你才是鸡犬”,祈郎中没好气的说道。 苏筠知晓他德性,好脾气的没有接话,只是双目亮晶晶的看着知路重新段怡梳头,将那些环佩珠翠摘了下来。 “果然,比起在后宅当大小姐,段三你还是这般清爽好看!” 段怡感受马车开始上坡了,给了苏筠一个手势。 苏筠点了点头,抓住了自己的长枪,竖起耳朵,听起了响动。 突然之间,马车陡然停了下来,前头的马嘶鸣了几声,撅了撅蹄子。 段怡听着,在心中数起了三二一: “此山是开,此树是我栽,欲从此山过,留下买路财!” 果不其然,一个粗狂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段怡一听,咧嘴一笑,顿时欢喜雀跃起来,她段怡被打劫了! 现在,轮到他们反打劫了。 第二一六章 伸张正义 段怡想着,嘿嘿一笑,提着长枪,一跃跳下了马车。 她眯了眯眼睛,朝着对面看去。 只见那山林树丛之中,人头攒动,竟是站了约莫百来号人。 领头的那人,身披大貂,肩头扛着一杆十二齿钉耙,嘴里还叼着一根草。 如今正值隆冬,他却是穿了一身湛蓝色的宽衫大袖薄衫,北风吹来,宛若骷髅人套被子,人在其中直晃荡。 那举着钉耙的大袖被吹得鼓起,露出了他黑黝黝的手肘子。 段怡瞧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一会儿她要是一拳将此人的鼻子打得鼻孔朝天:此人倒像极了被妖精吃得只剩骨架子的某位猪大仙。 那土匪头子,见段怡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中发毛。 这世道,于那些富贵人,平民百姓,那都是灾祸。 可于他们山匪而言,简直就是财神爷亲临青牛山,宝都送到手中了啊! 像这样的小娘子,这些天他们打劫的没有五十数,那也是十有余。 哪一个不是吓得花容失色,啼哭嚎叫的。 偏生这位…… 土匪头子想着,忍不住将自己被风吹起的衣袖强行按了下去,遮住了他露出来的手臂。他紧了紧衣襟,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没有穿上他那个丑不拉几的破袄子了。 “此山由你开,此树由你栽,姑奶奶今日过,把你的钱拿来!” 段怡抬起了下巴,笑意吟吟地说道,她声音清脆地很,像是山泉叮咚一般,甜如桂蜜。 土匪头子身子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他娘的晓得自己的在说什么?兄弟们,这小娘皮想打劫我们,简直把周爷爷的肚皮笑破!” 那林中山匪,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二当家的,这娘皮怕不是吓疯了!” 段怡不以为意,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提着长枪脚轻点地,朝着那周二当家的飞奔而去。 周二当家的见这速度,瞬间大骇,他余光一瞟,只见先前还松松垮垮,明摆着是中看不中用的那群家丁,陡然之间气势一变,一个个的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不要怕,咱们人多!就让我们陪着小娘皮玩玩!” 说话间,段怡已经到了跟前,她那长枪像是俯冲过来的雄鹰一般,猛得朝着那周二当家的扎去。 那周二当家虽然瘦骨嶙峋,却意外是力量型的,只见他气沉丹田,马步一扎,那十二齿密密的钉耙,朝着段怡的长枪迎去。 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段怡的长枪瞬间戳断了一根耙齿,那耙齿在空中翻转了几下,朝着周二当家的面门袭去。 周二当家头一偏,灵活的避了开来,他用钉耙架着段怡,险险退了三步,站稳了脚跟。 “不亏是骷髅成了精,千年干尸果真有几分本事啊!你有这二把子力气,不去耙田真是可惜了,起码牛还能歇歇不是。” 段怡说着,又是一枪朝着那周二当家的腹部刺去。 周二当家的哪里听过这种话,一时之间,竟是浑浑噩噩,不知道如何接茬。 当然,此刻他也没有任何余力,去接茬儿。 只这一枪,他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收起了先前对段怡的轻视。 他虽然是个土匪,但也曾经拜师学艺,有些功夫傍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更是四处偷师,吸取了众人之长。 若是手上没有两把刷子,又如何能够做那青牛山的二当家的? 段怡的武功路数一使出来,他便心中有了推测。 “你们是军中之人?老周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这位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唐突了军爷们,我这就叫兄弟们让开一条路来,恭送姑娘如何?” 周二当家只觉得小腹一疼,那薄薄的锦袍已经被段怡的长枪撕裂出来一道大口子,凉风直接灌了进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段怡摇了摇头,一脸兴奋的说道,“你怕是没有搞明白状况。现在不是你打劫我,是我在打劫你?懂否?” 周二当家一愣,只觉得手臂一凉,整个衣袖都被段怡挑了下来。 “这袍子不值钱!” 周二当家的欲哭无泪,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根本就是在猫戏耗子,这是认认真真的要将他洗劫一空啊! 段怡挑了挑眉,想了想,“倒也是,就你论斤称,都卖不了几个大子儿。也就是那屠夫卖肉时,送的剥干净了的大骨头,只能当添头!” 周二当家一梗,不带这么毁人的! 他正想着,就感觉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的钉耙瞬间落地,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便被段怡踩到了脚底下。 他呸了呸吃进口中的落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感觉那背上的脚犹如千金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小姑奶奶饶命,是我周度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这桩大佛。您即是着急往荆州去,又何必在我们这小小的青牛山耽误功夫。” “你若是想要,我身上的钱袋里,有两个金元宝。身上的貂皮是前两日刚刚得手的,都给您,就当是赔罪了。这里大部分的兄弟,都不是什么大恶之人。” “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儿郎,都是遇到了那不幸不平之事,方才落草为寇。还请姑奶奶饶他们一条性命。” 段怡看了看周围,她那六十勇士,犹如饿虎出笼,一个个的恨不得一枪大倒一串,竟是互相争夺了起来。 她瞧着,眼皮子跳了跳,脚下又加大了几分力气。 看看!一个土匪,都能随身带两个金元宝! 她段怡的钱袋子了,只有一角碎银子!其他的全都被知路那个守财奴给锁起来了! 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想着,又忍不住加大了力气,那周度实在是没有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深呼吸了几下,再有不敢求饶了。 “寨子里有多少人,比你厉害的有几个?不要糊弄我,因为这青牛山,打今儿个,就要跟着你姑奶奶我姓段了!” 周度一惊,感觉身上轻了几分,他猛的扭头过去,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看向了段怡。 “你……你……你要落草为寇?做那女大王?” 段怡还没有回答,就瞧见老贾同苏筠一脸意犹未尽地走了过来。 老贾不满的瞪了周度一眼:“段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什么纸糊的人,都敢上山做土匪了。简直是把我们土匪的脸都丢尽了!” “早知道这山南东道的土匪都这么没本事,咱们还费尽心机施展什么计谋,直接将冲上寨子,将他们一锅给端了。” 段怡冲着老贾摆了摆手,“不,你不懂。咱们直接上去,那叫恃强凌弱;被打劫之后反击,这叫伸张正义。” 第二一七章 少年武宫 老贾一脸受教。 他能够从抓了苏筠的土匪,变成了苏筠的师友,除了那孩子心大之外…… 全靠他不断的向段怡虚心学习。 那脚下的周度瞧见二人模样,又是喉头一阵腥甜,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抿着嘴,将脸贴在了地上,不肯言语了。 段怡并不以为意,她眼眸一抬,看向了旁边一个被打倒的土匪小弟,那小弟一个激灵,忙说道,“青牛山上,共有男女老少,约莫二百人。” “一共有三位当家的,大当家的叫做陈河,陈河从前是江湖人士,使得一手好暗器,人称流星镖!大当家的本事深不可测,当年是被江湖仇家追杀,迫于无奈,方才藏在了青牛山。” “二当家的……二当家的就是你脚下的周度。周度以前是个镖头,因为有一次不小心丢了一位贵人的镖,被官府通缉,方才领着兄弟,来这青牛山落草为寇。” “二当家的虽然打不赢大当家的,但是寨子里大部分能打的兄弟,都是他带来的。” 段怡听着若有所思,这小匪瞧着年纪不大,倒是口齿伶俐,思路清晰。 “你叫什么名字?”段怡好奇的问道。 那小匪一愣,忙恭敬的说道,“小子名叫武宫。家父原本也是个军爷……” 他说着,眸色淡了几分,“不过遭人诬陷落了罪,已经被斩首了。我在被发配的途中,遇到了兵祸,便辗转来了青牛山。” 那武宫说着,迟疑了片刻,“姑娘自称姓段,使的又是长枪。小子斗胆敢问一句,可是那剑南道的段将军?” 这下轮到段怡惊讶了。 一旁的苏筠一听,如同找到了亲人,“算你小子有眼力劲儿!我们段三可不是往那人群中一站,闪闪发光。” 段怡一头黑线,她清了清嗓子,“人群中发光的那是灯笼。” 苏筠点了点头,“段三就是谦逊,那灯笼哪里有你亮。” 段怡心中叹服,再不同那苏筠纠缠。 武宫张了张嘴,认真道,“虽然不知道段将军如何出现在这青牛山,但若是段将军想要进寨子,小子可以带路。” 他说着,顿了顿,朝着一脸愤怒的其他的山匪看去。 武宫抿了抿嘴,“将军可否饶他们一命?乱世之中,生存不易,其实大家通常都不杀人的。只是劫财……” 段怡眯了眯眼睛,“若我想要他们死,他们现在还能喘气?” 开玩笑,她可是要开山种地搞基建的,这么多壮劳力,怎么可能全杀死? 应该让他们劳动改造。 武宫松了一口气,继续朗声说道,“三当家的,来头最大。从前是那竟陵郡郡守的儿子,名叫李鸢。李鸢是个游侠,不愿意读书,也不愿意做官。” “平日里满大周行走,天下乱了之后,他便往家来。可没有想到,竟陵郡已经变了天,李鸢全家都被杀了,他刺杀未果,心灰意冷。” “二当家带着我们打劫他的时候,我恰好认出了他来,他便索性也上了青牛山。李鸢剑法十分厉害,我从前见过他一回,比徐将军不输。” 段怡一下子揪中了这孩子口中的关键之语。 他既是听说过她的名头,又是军中遗孤,还认得一个姓徐的将军,不光他自己认得,他还认为她也应该认得。所以没有解释说徐某某将军,而只简单的说了徐将军。 要是知道,这孩子说话细致,提到三个当家的时候,可都是说得一清二楚的。 除非,他觉得一提徐将军,她就应该知道是谁。 “你父亲从前在徐易徐将军麾下?” 段怡想起当初夜里她同崔子更偷袭三皇子大营,遇到的那个祖辈都是屠夫,拿着杀猪刀的徐易。本来她是记不得的,可那徐易被削了裤子,场面十分令人难以忘怀。 武宫眼睛一亮,“正是!父亲曾经随着徐将军去剑南,回来之后,对段将军夸赞不已。” 他说着,又颓唐下来,“不过因为大战失利,徐将军回来被问了罪,落了大狱。要不然的话,若是有他在,我父亲兴许还不会蒙冤而死。” 段怡这才注意到,这孩子戴着新孝,在腰间缠着一根麻绳,手臂上戴着白布条儿。 锦城之战还没有过去多久,现在这孩子的父亲,乃是新丧。 他同那李鸢,都上山不久。 “不过你不必担心李鸢,他日日饮酒,如今谁都能把他杀死。” 段怡给了困着武宫的士兵一个眼神,那士兵点了点头,将他放了开来。 武宫拍了拍身上的土,在中衣上撕了一条布,缠在了自己的伤口上,“我前头带路,不过山上有斥候,你们要上山的事情,他们过一会儿就该知晓了。” 段怡点了点头,一旁的六十勇士已经心领神会的将尚活着的土匪,一个接一个的捆了起来。 这种事情他们做得多了,简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那不知道有多长的麻绳,俨然已经是他们这一群人的传家之宝,这绳子捆过吐蕃人,捆过三皇子联军,捆过黔中军,又捆了乌程军,苏州军…… 如今,又跟着他们来了青牛山,指不定将来,要捆遍天下军马。 光是这么一想,那绳子都变得不平凡了起来。 段怡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脑补了一篇壮阔史诗。 她只是跟着那武宫不紧不慢地朝着山上走去。 “寨子门一般都是关着的,两侧有箭塔,一边有两个人守着,都是箭法精准之人。箭上都喂了毒药,见血封喉。是以段将军还请千万小心。” “寨子里有个老人,擅长养竹叶青。寨子的周围,都是用高高的竹子围着,上头是削尖的。那蛇便在上头游走,若是从旁爬上去,就要小心被蛇咬死。” “不过如今是冬日,大部分的蛇都冬眠了,只有少数几条还清醒着,全看运气了。” 段怡听着,饶有兴致的看向了程穹。 她可是记得,那程穹最是怕蛇了。 果不其然,程穹已经开始左顾右盼,脸色苍白,一头虚汗了。 他脚步虚浮缥缈,踩着一根竹子根,吓得立马蹿了起来。 那动静,便是前头带路的武宫,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段怡冲着程穹微微一笑,扯了一根路边的草,在手中晃了晃,“唉,这回又要给韦猛一个英雄救你的机会了!” 第二一八章 韦猛之威 程穹哪里有心情听这个,他只恨不得韦猛就在身边,他能像那窜天猴似的,一把攀上去。 也好过如此这般杯弓蛇影,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草丛,戚戚然。 段怡见他果真怕得不得了,皱了皱眉头,“你去马车上帮我保护先生同知路罢,他们不会功夫,一会儿打起来,我也顾不上他们。” 程穹一听,脚轻点地,飞一般的钻进了马车之中。 那速度,简直跑出了残影。 段怡瞧着,摸了摸下巴,“那周道远,待程穹未免太过宠溺,这小菜籽儿分明还有很多油可以榨。” 程穹布阵,最大的弱点便是他自己个。 韦猛好好一个前锋大将,本是可以破开敌军的利刃,却像是扯了线的风筝,根本使不出全力,得分出一大部分心神来保护程穹。 若是程穹每回在战场上,都有见到蛇逃命的速度…… 段怡眼眸一动,在心中的小本本上给程穹记上了一笔。 即是叫做青牛山,这山势便算不的陡峭,不高不低的,像牛这种动物一样,自带了憨厚的钝感。 武宫瞧着她左看右看的,时不时的拿手比划几下,丝毫没有要上山剿匪的样子。 忍不住问道,“段将军在想什么?” 段怡收回了手来,“在想日后在哪里可以种田,哪里可以建屋,又应该在哪里修建防御工事。不必叫我段将军,同他们一样,叫我段三便是。” 武宫一愣,不是,这青牛山,还不是你的呢! 他想着,看了看段怡身边双目亮晶晶的苏筠,到底将自己质疑的话给咽了回去。 “再往上冒头,就会遇到巡山的小队了,共有十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宫说着,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探出了脑袋,朝着那山坡上头望去。 只一眼,他却是愣住了。 他想着,赶忙跑了上去,只见那地上,七零八落的躺着十个人,一个个的哎哟哟的躺在地上,明明还清醒着,却像是被人打瘫了一般,半点起不了身。 见到武宫,其中一个壮汉激动了起来,“武宫,快,快去让二当家的回来,有一个提着大铁锤的巨人,往山寨去了,我们都是被他打的。” 武宫身子一僵,莫不是还有第三波人,瞧上了这青牛山? 他想着,缓缓地回过头去,看向了跟上来的笑意吟吟的段怡。 段怡走了上前,对着地上的那十个人左看右看,满意的拍了拍手,“韦猛下手颇有分寸,这些日子的花没有白绣!” 马车里的程穹一听,瞬间变了脸色。 好家伙!提到这绣花,他能连绵不绝的控诉段怡三日。 话说这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得,说那张翼德隐藏着一项大本事,那便是绣花。所有走刚猛路线之人,都应该学绣花,来控制自己的力量与脾气。 这是由莽夫进阶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必经的通天之路。 这么离谱的民间邪法,被那苏筠吹得宛若修仙秘籍,将那韦猛的脑子洗了个彻底。最近安营休息得时候,韦猛不眠不休,对这烛光绣花。 他与韦猛睡同一个屋子,一睁开眼,瞧见的就是营帐顶上,一个巨大的影子,拿着针不停的戳自己!那场面,诡异得他委实睡不着觉。 程穹想着,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去,看向了自己腰间的荷包,那荷包绣得一团乱麻,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鬼东西! 段怡却是将韦猛一通好夸,说你这不是绣的程穹吗?你们真是兄弟情深,绣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韦猛喜得晕头转向,转头就强按牛饮水,硬是把这东西,挂在了他的腰上。 程穹不着痕迹的拽了拽自己的披风,将那荷包给盖住了。 上一回他身上有这么差的针脚,还是他在街头乞讨的时候身上戴的补丁。 段怡认真验看了那十个人的伤,摆了摆手,“先放在这里了,死不了也跑不了,一会儿咱们进了寨子,再叫人来拖。” 武宫是个聪明人,瞬间明白了段怡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那个使大铁锤的,也是段……将军你的人?” 段怡闻言,点了点头。 武宫心中一惊,先前他在山下,已经仔细的观察过了,段怡手底下的人,个个不弱。尤其是那个叫做苏筠的少年,看着一脸纯良,却是下手最狠。 还有那个老贾,亦不是泛泛之辈。 而那个抡大铁锤的,武宫看了躺在地上的十人…… “前辈们,一会儿小子再来拖你们。” 他说着,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毫不停顿的走到了那寨子门口,果不其然……只见那寨子的大门,已经轰然倒塌…… 那大门之上,一左一右被锤出了两个巨大的窟窿洞。 那个被称作韦猛的巨人,站在门口,拖着一柄巨大的锤子。 他的身上扎着几个流星镖,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拔都懒得拔掉它。 武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大当家陈河最拿手的暗器。 而在他的身后,躺得到处都是人,不远处还有一个裹着虎皮的白面男子,不是那大当家的又是哪个? 在不远处,更是挤着一团妇孺。她们一个个的瑟瑟发抖,蹲在那里,不敢吭声。不过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一点伤口都没有。 武宫想着,看向那韦猛的眼神都变了。 段怡瞧着,走上前去,将那几枚流星镖,从韦猛的身上拔了下来,她看了看他有些泛黑的伤口,递给了他一颗药,“看着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这个解药很灵。” 韦猛毫不犹豫的塞入了嘴中,看了也没有看就吞了下去。 他认真的看向了段怡,“蛇我都捶死,叫人埋好了。” 段怡拍了拍他,又拿出金疮药来,一旁的苏筠,立马跳了过来,“我来我来,我来给韦猛上药!哈哈哈!韦猛,你看我就说吧,跟着段怡,大家都会变得厉害的。” 韦猛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的点了点头,跟着苏筠到一旁上药去了。 段怡瞧着,颇为无语。 到这个时候,后头抓着山匪的那六十勇士,也全都上到了寨子跟前。 他们脚都没有站住,都一片哀嚎起来,“老子都还没有出手呢,怎么寨子就破了!” “韦兄弟你吃肉得给我们留一口汤啊!” 苏筠一听,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瞧见我韦大哥的厉害了吧!段三瞧上的人,还能有差吗?不过你们也不用泄气,毕竟你们都是早早被段三选中的人!那叫天选之子!” 那群老兵,几乎是瞧着苏筠长大的,看他一副神气模样,都忍不住扑了上来,揉搓起他的头发来,“小王爷见了老王爷,都是日渐嚣张了!” 嬉闹中间,却是不小心撞到了韦猛,见他并没有恼怒,只是安静的看着,那些老兵,亦是歇下了防备,调笑出声,“哎呀呀,好好的蛇,埋了作甚,应该煮蛇羹啊!那都是肉啊!” 第二一九章 点醒程穹 韦猛挠了挠头,“程穹怕蛇。” 刚下马车的程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他涨红了脸,感受到众人火辣辣的视线,他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个迈进去。 可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人的嘲笑声,却是听到了老贾那蜀中口音,“这算么子?那宋城,连灵机都怕,啷个还不让别个怕蛇哟!” “都是骨头,一点子肉,抠都抠不下来,你们这群瓜娃子,就楞个馋哟!” 老兵们都笑了出声。 程穹一愣,却是深深地看向了段怡。 她叉着腰站在那里,听得哈哈大笑的,“叫老牛今儿个给大家伙炖肉吃,要不然的话,还说我亏待了你们!” 人群中又炸起了一片欢呼声。 那山寨里的土匪,一个个的听得目瞪口呆…… 这一群人,明明是初次来,站在别人的寨子门口,却像是在自己家似的……这种天下万物皆是老子的的气势,不正是土匪么…… 他们没有想错,今日不是他们打劫,而是他们被打劫了。 他们倒是想嚷嚷,可那嘴中都被塞了陈年的破布巾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穹扶住了下马车的祈郎中,又从知路手中接过了他的拐杖,递给了他。 祈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现在你晓得,段怡为何要韦猛先走一步了吧?不光是因为,他太过扎眼,有他在那些山贼不敢随便出手。” “等重要的是,她想让韦猛,还有你,彻底的融入这支队伍之中。” 程穹看着同老兵打成了一片的韦猛,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都是跟在段怡身边好多年的老兵了,他们从前一道儿在蜀中作战,又一并来了江南,还都说得一口蜀中方言,像是自带了结界一般。 可他同韦猛,是在乌程方才加入的,还是个降将。 韦猛不善言辞,他是文将,学的都是排兵布阵之法。 他虽然是周道远的义子,但是出身寒微,本身武功也不是很好,战场之上,能够打赢他的千夫长,参军比比皆是。 他想要让那些人听令行事,就必须要有威信。 从前在乌程军中之时不觉得,可这些日子在路上,通过观察段怡的行事作风,他已经敏锐的发现了,他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严一些,总是忍不住端着。 就他同韦猛这一身的臭毛病,一路共同行来,都没有融入进去。 “这世道,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直接去投军了。乱世出英雄,这是武夫一跃成龙的机会。如今还落草为寇的人,就算有几分厉害,那对上我们这种训练有素的军队,那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祈郎中说着,看向了武宫。 “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可应该是小武官之子,平日里长于街巷之中,见识浅薄。那江湖人陈河,镖头周度,还有游侠李鸢,在他嘴中厉害。” “可你是能够指挥两万大军的统帅,应该知晓,这样的人在军中,在段怡手下,大约也就相当于一个百夫长了。” 程穹若有所思,他感觉到祈郎中是在教导他,瞬间弯了弯腰。 祈郎中哼了一声。 跟这种老实人说话,他当真是提不起半分气力! “可那孩子,是可造之才。若是教导好了,便是最好的斥候人选。段怡如今尚处于微末之时,手底下的人不多。你从前那种排兵布阵的本事,暂且用不上。”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韦猛已经找准了自己的新位置,段怡从前一直是前军,可日后她要做主帅,韦猛便是她最好急先锋。” “那么,程穹,你又应该在什么位置?” 程穹一愣。 他先前想着,段怡让韦猛先行一步,然后再折返上山,一个人抢先拿下山寨,是为了让韦猛展现本事,融入军中。 可往深里想,她是在让韦猛释放出自己所有的本事,让他试着做先锋。 “段怡半夜突袭三皇子大营,这是她作为前锋军统领,时常做的事情。你做前军,并非是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能够斩杀敌将于马前。那是两军摆开阵仗作战的时候。” “可其他时候呢?你领军先行,需要自行侦查同判断敌情。段怡同韦猛说什么,你应该知晓。毕竟韦猛事无巨细都会告诉你。你们虽然是两个人,可在周道远的训练下,如同一人。” “韦猛是手脚,而你是脑袋。这样不是不好,只是可惜了,你们每个人都可以独挡一面,成为更强大的两个人。” 祈郎中说着,心中咒骂了老天爷一万句。 苏筠那本事,若是安在他身上多好,如今就不用绞尽脑汁,往段怡脸上贴金了。 韦猛看着不好驯服,其实一根骨头就能骗走。 程穹看着软趴趴的,可若段怡不够本事,他心中永远不会臣服。 这种文将,他见得多了,打赢他算不得本事,比他聪明,他才会死心塌地。 程穹点了点头,“段怡说让韦猛见机行事。咱们队伍人多,山匪大部分能打的,都会下山来。山寨之中,势必兵力空虚。若是她猜得没错,让韦猛直接破寨。” “寨子们不比城门,于韦猛而言,不过是两锤之事。若是她猜错了,山寨防守严密,里头人多势重,就让韦猛藏好,等他们一并上山。” 程穹神色有些复杂。 按照那武宫的说法,青牛山的寨子里一共二百号人,来围攻他们的有一百多号,抛去煮饭洗衣衫,还有土匪们的家眷,山上能打之人,还剩几何? 段怡都猜中了,所以韦猛抢先破寨,不用同段怡解释半句。 程穹看向了不远处,段怡已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寨子。 韦猛跟在她的旁边,虽然只能够看到背影,可他莫名的觉得,他在欢喜雀跃。 韦猛在段怡这里,比在江南,开心多了。 程穹想着,心中一轻。 苏州城破之后,义兄关山劝他,留在崔子更麾下,入玄应军。 到时候他们兄弟二人,能一起打仗不说,还能够在义父身边照顾。若是他投了段怡,日后兄弟们便要战场相见。 当初崔大郎的旧部,转投崔子更的不知凡凡,他又何必耿耿于怀? 君子一诺重千金,他跟着段怡来了,可看着这只有六十人的队伍,心中到底是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这一路走过来,他也只是静静的观望着,并没有使出半分本事。 他垂了垂眸,“先生,程穹没有别的本事,便是一条鱼,也能训成听话的鱼。” 他说着,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目光炯炯的看向了那些被打得半残的土匪们…… 走在前头的段怡,回过头去,看见程穹同祈郎中还慢悠悠的走着,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快来快来!应该没有蛇了!虽然那竹叶青,跟竹子生得怪像的。” 程穹一梗,义父,您能飞鸽传书告诉我,主帅她能训吗? 第二二零章 整顿山寨 程穹训段怡,还处在灵光一闪的阶段,殊不知段怡训他,早已经提上了日程。 饶是已经有了猜想,在目不斜视,飞快地冲过那竹栅栏之后,见到这寨子里的场景,程穹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这青牛山的寨子虽然在竟陵郡颇有凶名,可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 一迈进来,整个寨子几乎是一目了然。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禾场,那禾场中央,摆着木头做的长桌长凳,显然平日里用饭的地方便在这里。 往前看去,那正对面倒是一排还算过得了眼的正经屋子。 中间是一个议事的大堂,两边就是几位当家的住处。 而其他的地方,则都是一些横七竖八的小土屋,有些屋子没有用,便挂着几个破草席。 世道初乱,像武宫这般新上山的人显然不少,有几处土屋新盖着,还没有封顶。 就这地方…… 程穹先前激起的豪情,像是被直直的浇了一盆凉水,陡然灭了几分。 “哈哈,这地方好啊!程穹,你看这么大的禾场,够你练兵的了!不练兵的时候,咱们还能晒粮草。” 程穹听着段怡的喜悦之声,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朝着段怡看了过去,只见她东跑跑,西看看,像是刚搬了新家,处处都觉得新鲜无比的孩子一般。 “房子破好啊,我推倒重建,丝毫不心疼不说,还能就地取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先前上山的时候,我已经瞧过了,林子里笋多得是不说,还有茶树,栗子树,以及一些野山梨。” 程穹瞧着,看了看那些段怡的旧部们,他们一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段三,段三,到时候咱能给老贾漆个红门不?” “他瞧小王爷有个富贵爹眼红得很,咱们也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朱门!” 段怡一听,顿时乐了,大手一挥,“这根本就不用等!今儿夜里头,你们就把老贾藏着的那床红被子,挂门上去!” 周围的人一听,全起哄起来。 老贾佯装痛苦的抱住了头,“段三!” 苏筠立马学了他的声音,嚎叫道,“那是我的包被!我一出生就盖着的!不抱着它,我睡不着觉!” 老贾老脸一红,抬脚朝着苏筠的屁股踹了过去。 程穹瞧着,也跟着笑了起来。 祈郎中瞧在眼中,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段怡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不管在什么处境,她都像是一株蓬勃的杂草,那股子旺盛的生命力,仿佛要把周遭都燃起火来一般。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晓,他是所有处于绝境,迷茫之人的想要抓住的那根浮木。 知桥是,苏筠是,现如今的韦猛程穹也是。 段怡粗略的瞧完了四周,这才径直的走到那群吓得瑟瑟发抖的妇孺跟前。 “你们都是哪里来的?有亲眷是原本寨子里的人,且还继续乐意留下来的,到我的左手边去。被掳来的,还有家可回的人,站到右边去,我会放你们下山,护送你们到最近的村庄上去。” 段怡说着,正了正色,环顾了一下所有的山匪,朗声道。 “我叫段怡,是益州锦城人氏,打今儿个起,这个寨子,便是我说了算了。” 她说着,一脚踩在那大当家的陈河的胸口上,认真的说道,“不要妄图做一些无谓之事,我们能够轻松打爆你们一回,便能够轻松打爆你们二回。” 她说着,抬起踩在陈河身上的脚,朝着旁边的一块大青石头踩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石头先是四分五裂,然后在一瞬间,垮了下去,变成了一滩石头粉。 寨子里见过韦猛凶悍之色的那群土匪,早就已经被打击到麻木。 而另外那群山下来的“串串”,则是一个个的呜呜出声。 他们倒是想惊呼,可嘴里头都塞着臭布巾子,实在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群妇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不敢动弹。 直到其中有一个姑娘,举了举手,她发着颤,轻声问道,“真的……会放我们下山么?我……我想回家。 段怡郑重的点了点头,“小娘子不骗小娘子。” 那姑娘眼睛一亮,站了起身,走到那陈河面前,对着他的子孙根,狠狠地踩了下去,“我们都是被陈河这厮掳上山来的。我在河边浣纱,他路过瞧中了我,便将我掳了上来。” “我孙香便是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山上了。” 她说着,看向了人群中的几个姑娘,“咱们一起走罢,陈河恶人自有天收!咱们这回不走,下一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他们都是陈河掳上山来的?” 叫做孙香的姑娘眼眶一红,“没有错!陈河贪花好色……强抢民女。不光会祸害周遭村子里好看的姑娘……” 她说着,揪出了其中一个瑟瑟发抖的姑娘,“还有韩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昨日过岗之时,被掳了上来……这狗东西,我们恨不得啖其血,吃其肉。” 段怡扭头看向了武宫,武宫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那陈河见着气氛不对,挣扎着想要起来,可韦猛太过厉害,他如今像是一滩肉泥一般,他着急的说道,“女侠饶命,我那金银财宝,全都是你的了,只求女侠饶我一条性命。” “从前是我错了,但儿郎谁不是三妻四妾……” 那陈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瞧见银光一闪,段怡的长枪,已经刺穿了那陈河的喉咙。 段怡将长枪一抽,血涌了出来,陈河瞪大了双眼,瞬间气绝。 “还是做土匪的呢,不晓得我即是已经赢了,你的钱财,就是我的了么?竟是拿我的钱,向我求情。欺辱妇孺者,死。” 那孙香一瞧,扑通一声跪了下地,她砰砰砰的对着段怡磕了三个响头,“若非家中尚有老父老母牵挂,孙香当留在这寨子里,效忠娘子。” “等他日送我父母归天,尽了为人子女的孝道。不论娘子在哪里,孙香都会找到你,给你当牛做马,以报今日之恩。” 她说着,果断的站到了段怡的右边。 有了她带头,又陆陆续续的不少娘子媳妇,还有被掳来做粗活的老妇人,都跟着孙香站到了一起。等到没有人动弹了,段怡方才冲着老贾点了点头。 第二二一章 凄惨匪徒 那些土匪们,见段怡毫不犹豫的杀了陈河,都心中一紧。 先前还觉得段怡需要他们,他们便性命无忧的那一群土匪们,当真害怕起来。 苏筠一瞧,嘿嘿一笑,他提着长枪,像是一阵风似的,对着捆成一条长串的土匪们口中的布条儿,依次挑了下来。 虽然已经可以张嘴说话了,但他们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的缩着脖子,恨不得装起死了。 段怡眸光一动,看向了站在其中打头的二当家的周度。 那周度一个激灵,拼命的摇了摇头,“我有婆娘儿子的,我没有碰那些人,一根手指头。” 段怡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去,朝着那议事的大堂走去。 比起外头灰头土脸得样子,这大堂倒是有几分威武。 段怡走了进去,在堂屋中间的大条桌旁边坐了下来,抱着灵机跟了进来的知路,忙将那小东西往桌案上一方,开了先前抬进来的箱笼,拿了文房四宝出来,摆在了段怡面前。 “姑娘可是要画图了?等我给姑娘整好了屋子,便去摘几株红梅来插瓶。” 她想了想,又道,“那外头的事情,姑娘就不管了么?还一团乱呢!那些姑娘婆子,从土匪山上回去的,也不晓得,家里人是否愿意接纳她们……” 像孙香这种云英未嫁姑娘,进了土匪窝,不管有没有事发生,在世人眼中,那都是失了贞洁,便是回去了,也同从前,不一样了。 “那个该死的陈河,应该剁了去喂狗”,知路嘟囔道。 段怡心中早有盘算,如今下笔如有神,“乱世不比从前。且我问过她们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者说都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就像孙香一样。 这青牛山于某些人而言,就是地狱。 离开这里,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事。 …… 白驹过隙,一晃段怡一行人已经上了这青牛山五日有余。 东方的太阳方才刚刚升起,青牛山便已经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了。 周度扛起一根大梁,欢喜雀跃的朝着李鸢走去,“今儿个上了房梁,屋子很快就要盖好了,除夕之前,咱们就能住进新宅子里去了。” 李鸢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他有些骇然的看向了周度。 那日他喝得烂醉如泥,一觉醒来,便瞧见了一个黑白相间的怪物,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喝过去了,“黑白无常生的倒是够别致啊!” 每次回想起自己见到段怡时说的第一句话,李鸢都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他就骂了那食铁兽一句,便被那小心眼的小娘子记恨了好几日,什么脏活累活,全让他干。 “咱们天不亮就要起来盖房子打井,天一黑还要跟着那程穹练兵,便是那村里头拉磨的驴子,都没有这么被使唤的。你怕不是累傻了,如此欢喜!” 李鸢虽然是个游侠,但他到底曾经是一州刺史之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公子哥儿,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这几日,别说颓废痛苦了喝闷酒了,他是脑废身痛恨不得死。 他连酒瓶子都没有空摸,便是出恭都能睡着。 便是做梦都是拳打女霸王,脚踢小白脸。可他瞧过了……他打不过。 李鸢想着,朝着那禾场中央看去。 每日唤醒他们起床的,都是这女霸王同那蛮牛的打斗声,长枪同大锤相交,砰砰砰的,便是猪都能吵得醒。 他想着,心中倒数了三二一…… 果不其然,先前酣战不止的二人,像是掐了点似的,朝着那小白脸程穹的屋子里冲去。 几乎是一瞬间,那程穹便披头散发,穿着中衣冲了出来。 他跑得飞快,像是一阵风似的,几乎带出了残影。 那女霸王举着长枪,长枪上头盘着一条小蛇,在后头追着,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拖着大锤的韦猛,发出了嗷嗷的叫声,时不时的,还有山中野兽,同他相呼应。 那大青石上的食铁兽,比猪还狠,这样它都没醒。 李鸢面无表情的扭过来头,他用手托了托那房梁,好让自己的肩膀松快几分。 一群有病的疯子。 李鸢想着,朝着周度看去,他一眼就瞧见了周度那身宝蓝色的单衣…… 他闭了闭眼睛,就听到周度傻笑出声,“你年纪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不懂。我儿子说,做梦都没有想到,这青牛山能变成这副模样。” “人生在世,不就是有大屋住,有饭吃,儿子有前程么?你每日倒床就睡,不知道那段怡是个什么来头。他们是军,不是匪。” “程穹是谁?那是江南东道周道远的义子程将军。跟着他们,简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三弟,咱们歃血为盟,虽然没有当几日兄弟,但是哥哥也劝你一句。与其同那段怡对着干,鸡蛋碰石头,不如想想,能不能叫她帮你报仇,打进竟陵城。” 李鸢心头一震,扛着房梁的肩膀一抖,险些将那木头摔了下来。 一旁正在刨花木的老贾瞧着,走了过来,“你又要想酒喝了是不是?酒喝多了,手会抖,你一个使剑的,不会不知道。” 李鸢正要回话,就瞧见那程穹又飞奔了回来,他脸色惨白,简直恨不得立即离开人世。 而他身后的段怡同韦猛,却依旧是穷追不舍,丝毫没有半分的怜悯。 他张了张嘴,果断地摇了摇头,乖巧的干起活来。 李鸢余光一瞟,却是发现所有的土匪兄弟们,都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手脚都麻利了几分,仿佛那个被长枪还有小蛇戳着屁股跑的人,不是程穹,是他们一样。 见周度都收了笑意,一脸戚戚。 他忍不住在心里呸了一句,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分明就是打不过被吓的,还非说自己乐意。 一旁的老贾见众人都不惹事了,满意的掸了掸身上的木花,他摸了摸自己长长了些的胡子,“今日我才发现,我真是一个仁慈的人。” 他想着,同情了看了一眼被吓得魂飞魄散,灵魂都快跑出窍的程穹,又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抛木花打起床来。 东方的太阳,不一会儿就彻底的升了起来了。 不少人下意识的朝着东方的天空看了过去,却是不由得惊呼出声,“鸟,好多鸟!” 段怡听着这声音,脚步一顿,一大群鸽子劈头盖脸的朝着她飞了过来。 第二二二章 打劫新说 段怡仰头一看,心中大呼不好。 她突然一个闪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到了程穹身后。 狼狈不堪的程穹拨开乱糟糟的头发,正等着看段怡被鸽子扑一脸,却是没有想到这猝不及防的一幕。 他想要跑开,可是鸽子已经到了跟前,像是天上下雹子一样,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停在了他的身上。 若是大喊三声“我死了”,就能原地去世的话,程穹觉得自己个,已经怒吼了三百句! 他面无表情的抖了抖身子,可这些信鸽最是不怕人,在他头顶上的那两只,用尖嘴在他脑袋上啄了啄,方才像是鸟王一般,带着它的小弟,落在了地上,咕咕咕咕的叫了起来。 程穹呸了一口,吐掉了嘴上粘着的一根鸟毛,就听到段怡在他身后幽幽道,“你这轻功,尚需努力啊!若这不是鸽子,是箭支,那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程穹听得怒火中烧,段扒皮吹的妖风,简直比当年他在街头乞讨时吹的北风还凌冽。 他想着,愤怒的转过身去,余光注意着众人的反应。 “我是文将”,程穹头一个我字说得巨大声,可到了将字的时候,却是小了起来。 只见站在他身后的段怡,头上正顶着一只鸽子毛。 他忿忿地伸出手来,将段怡头上那根毛拽了下来,心中火气消了一半,算段怡还有良心。 没有让他一个人丢脸! 也是,她一个小姑娘,平日里再怎么英雄,那也有爱美之心,怎么会想被鸽子扑一头! “文将也是将!你又没考中状元,怎么好意思跟文扯上关系的!” 段怡一脸鄙视的说道。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 他错了!段扒皮的脸比锅里的馒头还厚,她怎么会觉得丢脸。 她算哪门子的小姑娘! 他正想着,就瞧见段怡指了指地上的鸽子,“我枪上那条蛇,追了你好几日了,真不是个东西。你放心,今日我便给你报仇。” “还有这鸽子,没点眼力劲儿,连我们文将程穹都敢欺负,今儿个非把它给炖了!” 段怡想着,扭头朝着新盖的厨房喊去,“老牛,今儿个给程穹把他的仇人给炖了,蛇配鸽子,真真的龙凤羹啊!” 老牛拿着大勺,笑吟吟的出来应道,“好叻!” 程穹光是脑子一想,顿时觉得胃中翻江倒海,连昨日的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段怡瞧他已是怒极,看了他一眼,朝着那议事堂走去。 “知桥,帮我取一下鸽子上的信,一下子寄这么些,想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段怡说着,心中有些发虚,这些日子她画图盖屋子,简直像是鱼儿入了水,不知道多欢喜。 哪里还记得临出江南之前,崔子更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三个字“报平安”…… 想都不用想,这一个家族的鸽子,都是从哪里飞来的了。 程穹一瞧,黑着脸跟了进去,韦猛见二人风雨欲来的,挠了挠头,跟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那门槛之上。 段怡拿起桌上的水壶,给程穹倒了一杯茶水,“川穹茶,顺气的。别把自己给气死了。” “你知晓我和韦猛为何要每日突袭你了,所以恼归恼,还是坚持了五日……” 程穹气性来得快,也去得快,听着段怡苦口婆心的话,没好气的说道,“某自是知晓。” 只是周道远为人性子古板,他们在周家的时候,那是举止有度,一切要有君子之姿。 如今日日过得鸡飞狗跳的,他已经快要丧失所有的风度了。 段怡瞧穿了他的心思,认真道,“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人少,手底下又都是土匪,不能用兵书上的常规打法,几乎每一场战争,都是以少胜多。” “在这种情况下,好听点见剑走偏锋,难听点叫卑鄙猥琐,这才是我们的获胜之道,君子风度什么的,打赢了啥风度都有了,打输了要风度何用?” 段怡说着,清了清嗓子,“这不咱们在这里安家了,虽然略略有些积蓄,但总不能坐吃山空吧。那咱们寨子第一次打劫,就交给你来安排吧!” 程穹猛的一下站了起身,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段怡,“打劫?咱们是军不是匪!” 程穹想着,感觉到门口传来火辣辣的视线,他转过头去,只见先前还闲得发慌在门口扮演门神的韦猛,双目此刻亮得像是夜晚打更人手中的灯笼! 那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你的小表情…… 这个山寨,只有他一个人是正人君子了吧!程穹痛心! 段怡上下打量了一下程穹,看得他忍不住裹紧了自己中衣,往后仰了仰,“你又想什么鬼主意?” 段怡嘿嘿一笑,“你使美人计赚钱养活山寨,我们惩恶扬善,打劫过路的恶人,二选一。”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又快速的说道,“这些崽子里闭门练了好几日,是时候让他们出去,听一听什么叫做令行禁止了。实战就是最好的演练!” “如今正是招兵买马之际,我们得让周遭的百姓知晓,这青牛山已经改天换日,不再是恶霸土匪,而是一只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师!” “只有名声打出去了,方才会有人来投!” 程穹语速极快,又道,“正好我也想看看,武宫到底能不能做一个出色的斥候。如今我们是军不是匪,得有计划的打劫……不,不叫打劫!” 程穹摇了摇头,“应该叫做交战!我们只是要去打一场胜仗,然后拿回属于我们的战利品罢了!” 段怡听着,一愣一愣的,她忍不住对着程穹竖起了大拇指。 “不愧是文将!”像她段怡只能忽悠别人,可程穹他能忽悠自己!属实厉害! 程穹站起了身,整了整自己没有梳理的头发,“我觉得你在骂我!” 段怡哈哈的笑了出声,“怎么会呢?我骂人的时候,能气死十个周公瑾,你不是体会过了么?这是赞扬。” 程穹陡然想起,在战场之上,那关于他怀了崔子更孩子的鬼话,他深吸了一口气。 “如此,我便下去部署了”,他说着,朝着门外走去,韦猛一看,激动的跟了上去。 程穹一出门,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看了看那一堆鸽子。 罢了,若是他在崔子更麾下,搞不好还要帮他的鸽子铲屎,不如去打劫……不是,不如去惩恶扬善,拿战利品。 第二二三章 十八封信 段怡坐在门内,朝外看去。 虽然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但是二百人一齐干活,这青牛山已经同之前,大变了模样。 饶是这些事情,她在老段家祖坟上经历过了一遍,可第二回来,依旧是令人欢欣雀跃。 她想着,站起了身来,朝着这议事堂的后头走去。 穿过后门,便能够瞧见一个小小的院子。 这院子是祈郎中坚持让人先给段怡修的,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有一间卧室,一个书房,还有沐浴的地方。 他还有老贾苏筠,程穹等人,便住在了先前那些土匪头子的屋子里。 灵机难得没有睡觉,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见段怡推开了竹栅栏门进来,噔噔噔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段怡神色柔和了几分,一把将灵机抱了起来,“你倒是好,成日里吃吃睡睡的。怎地晓得崔子更那厮寄信来了,你今儿个连觉都不睡了。” 她正说着,低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起来。 灵机在她怀中拱了拱,寻了一个舒坦的地方,又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段怡摸了摸它的毛发,有些犯愁起来,灵机离了那楚家村,便一只睡睡睡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 她想着,进了屋子。 知桥同知路,已经将那鸽子腿上的信,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她的书案上了。 段怡看着眼前一共十八封信,无语的撇了撇嘴。 她将灵机放在了一旁的软垫上,随手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封,翻开一看,老脸一红。 她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又将其他的信,全都看了一遍。 然后果断的将这些搓成了一团,朝着里屋走去,她掀开了箱笼,在里头翻找了一个知路不知道何时绣好的锦袋,将这些纸条都塞了进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正是早上,知路在一旁清扫屋子,见她这副模样,疑惑道,“姑娘,你莫不是病了,眼瞅着就要腊月过年节了。天气冷得很,你莫要着凉了。” 段怡摇了摇头,“没有的事,不过是老铁树开花,太辣人了!” 知路一头雾水,见箱笼开着,说道,“姑娘,说起来,旁边那个匣子,还是临别之前,小崔将军送你的,咱们一路奔波,这几天又忙着盖房子,到现在都没有打开看呢!” 段怡一愣,看向了箱笼里的一个小木头箱子。 饶是她跟着关老爷子做惯了木活,也看不出来这究竟是个什么木头,只知道看上去颇有年岁了,古香古色的。上头用一个灵巧的小铜锁锁着。 没有钥匙,只上头画了天干地支。 段怡瞧着,将那木头箱子抱了起来,在手中颠了颠,沉甸甸的。 她伸出手指来,按照自己的生辰,在那木头箱子里戳了戳,只听得咔嚓一声,铜锁便打开了。 段怡没有开箱子,拿着那铜锁看了又看,还是没有研究出其中的机关究竟是在哪里,于是只得将它放在了一旁,打开了小木箱子。 这一开,段怡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里头满满当当的,放的全都是金元宝。 “不是!现在离别,都时兴要送金元宝了么?早知道我就每日早上出城,晚上回去,第二日早上再出城,如此往复……那得赚多少金子啊!” 之前段淑送了她金元宝,如今崔子更又送! 她段怡还是有些偏财运的! 一旁的知路亦是笑得合不拢嘴,可她欢喜了不多一会儿,又愁眉苦脸起来。 段怡瞧着,好奇的看了过去,“你个守财奴,怎地还不高兴了。” 知路摇了摇头,“二娘是姑娘的亲姐姐,送你金银也就罢了;这小崔将军到底是个外人,收了他的金银,怕不是要还的。” “知路先是欢喜,复又觉得心酸。但凡家中或者是外家有一头可以做靠,姑娘也不至于为了一些银钱,受人掣肘。” 段怡心中一暖,她伸出手来,拍了拍知路,“好知路,先收着以备不时之需。我没有要黔中道,收崔子更一箱金子,也不为过。” “你若是用得不舒心,等下回再见,咱们便还他。” 知路一听,又欢喜起来。 她掏出自己刚修好的白手帕,拿起一个金元宝,乐呵呵的擦了起来。 段怡瞧着她的傻样子,同知桥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 “姑娘,那小崔将军给你写了那么些信,可都说了些什么?” 知路心情大好,脑子都清楚了几分,想起段怡之前的模样,忍不住问了起来。 段怡清了清嗓子,“能说什么?不过是问咱们可找到了落脚之处。如今江南东道已经被他整顿一新,崔大郎同他母亲葬在一起,崔子更并没有小肚鸡肠的苛待他们。” “又说宋城回洪州,帮苏立天解了围,如今洪州城的叛乱已经彻底平息,叫苏王爷有空去信;他们原本打算年后再进攻淮南道。” “可贺淮南的叔伯们,想要吃绝户,淮南道亦是乱了。他们可能会见机北上。” 知路听着,颇为失望。 段怡见她不继续追问,松了一口气。 她朝着外间的书案走去,拿起纸笔,写了“安全落草为寇”六个大字,朝外走去。 那些鸽子倒是不怕人,在禾场上头走来走去的,像监工似的,盯着那群土匪们盖房子。 段怡走过去,抓了最肥的一只,将那写了六个字的纸条,捆在了它的腿上,双手一送,那鸽子咕咕了几声,便朝着东面飞走了。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整个寨子里,都弥漫着一股子蒸馍馍的香味儿。 先前寨子里那些干粗活的人,如今已经全部交给老牛同牛嫂子一并管教了。 那李鸢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他一步三回头的看了看周度,见他点头,磨磨蹭蹭地朝着段怡走了过来。 “段……段将军,听说你想要打劫……不是,是练兵……”李鸢想着程穹的臭脸,忙改嘴道。 “你应该已经听武宫说了,我原本乃是这竟陵刺史的儿子,从小便长在这一块。虽然长大了时常在外游历,但是该知晓的事情,都是知晓的。” “我有一个来钱的消息,不知道将军愿不愿意听,也正是因为这个,那陈河先前才让我做了这青牛山的三当家的。” 段怡转过身来,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李鸢,“你说来听听。” 李鸢没有直接说,却是问道,“将军日后是想就在这青牛山占山为王,毕竟我看你都开始盖房修路……不像是只是临时驻扎的样子。” “还是想要待练好兵了,去攻打竟陵?”李鸢顿了顿,又问道。 “若是您攻打竟陵,李鸢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到时候能够亲手手刃杀我全家的仇人。” 第二二四章 鹌鹑蛋碰石头 “鸡蛋碰石头,你不是已经试过一次了么?” “一颗鸡蛋碰不赢,难不成二百六十颗鸡蛋就碰得赢了么?” 李鸢听着段怡这话,不由得结巴了起来,“二百六十颗鸡蛋……” 可不是二百六十颗鸡蛋么? 段怡同她的手下虽然厉害,但是只有六十人。青牛山的土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抢劫过路人还要柿子捡软的捏,又怎么可能打得赢竟陵城里的那一位。 若说这山南东道,最厉害的有二处,一是那襄阳,乃是道府所在,军队数量最多;二是江陵,那长孙父子四人皆是能征善战,凶名在外,寻常人不敢相惹。 大周虽然早已经改郡为州,襄阳即襄州,江陵即荆州,但二者皆可称呼。 相反,这竟陵是最弱的。 可即便是最弱,在他父亲做刺史的时候,州军亦是有三千人众。 “如今的竟陵刺史,名叫张颜,他原本乃是我父亲的手下。父亲是科举出仕,并不擅长拳脚功夫,虽然说是一州长官,但那州军实际上是掌握在张颜手中。” “说起来,我同那张颜的三女儿,还曾经有婚约在身。乱世一起,张颜便杀了我父亲,夺了竟陵。我行刺未果,带着伤上了青牛山。” “那竟陵原本有三千将士,后来那张颜又在城中大肆招兵买马,如今州军应该五千有余。” 两百多人对五千人,可不是如同段怡所言,鸡蛋碰石头么? 段怡见他面露颓唐之色,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 李鸢此人向来是顺风顺水惯了,沉不住气,经不住事,所以才会酗酒度日。 这些日子,她特意冷着他,不过收效甚微。 “竟陵要打,但不是现在”,段怡轻声说道。 且不说她带着祈郎中还有老贾一群人出了剑南,就说她收了程穹这么一个专门练兵的大将,她段怡,就绝对不会拘在区区一座土匪山上。 在这乱世之中,不是你杀别人,便是别人杀你,哪里有谁,当真独享太平? 她倒是想让青牛山成为那世外桃源,可架不住人家不干啊! 他们动静一旦闹大了,就算她是菩萨下凡,不想打竟陵,人家竟陵郡守也会大骂一声“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然后直奔青牛山剿匪来。 李鸢大喜过望,他激动的抓了抓自己的袍子,这几日扛房梁搬石头,手上打起的燎泡擦在衣襟上,疼得很,可他却是莫名的欢喜得很。 “那张颜留给你杀又何妨?”段怡淡淡说道。 李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李鸢若是大仇得报,今后这条命,便是将军的了。” “不管何地,有那过江龙,便有那地头蛇。这山南的地头蛇姓田,这一家子人文不成武不就的,乃是行商起家。本来商贾地位低下,不足为惧。” “可一来那田家做的乃是开赌坊,放印子钱,做皮肉买卖的,手中人命官司无数。当初乔使公还在之时,有一老妪写了血书状子,状告田家杀其儿子,强抢家中女眷……” “乔使公为人耿直,花了大力气,要将那田家连根拔起。可不想那田家走了鸿运,在那档口出了一位宠妃……后来乔家又……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在那之后,田家在山南横着走,无人敢管……” 段怡眼眸一动,“可是现在陛下自顾不暇,田妃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人庇护的田家,简直就像是一个抱着聚宝盆的三岁孩童。 那些看家护院,地痞无赖再厉害,又怎么打得过受过正经训练的各州州军? 不光是段怡来了兴趣,便是祈先生还有程穹,也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仔细的听这李鸢说起田家来。 像是看穿了众人心中所想,李鸢又道,“我路过襄阳回竟陵的时候,田家人已经掌控了襄阳城,田妃的哥哥田义,自封节度使。不过如今道内各州,各自为政,他这个做不得数……” 段怡闻言皱了皱眉头。 他们连竟陵都打不下来,还要去襄阳打田家?那就不是鸡蛋碰石头了,那是鹌鹑蛋碰石头! “竟陵周遭,就在这青牛山附近,有田家的产业?”祈郎中插话道。 他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鸢,“你想要段怡领人去把那打劫了?” 李鸢重重的点了点头,“是。虽然田家如今住在襄阳,但是他们本是竟陵人士,从竟陵发的家。在这竟陵城外,就在青牛山往西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个庄子。” “那庄子表面上看去,就是一个农庄,但实际上,却是吃喝嫖赌样样齐全的销金窟。” 李鸢说着,脸微微一红,“从前我还是竟陵郡守之子时,同张颜的儿子张环,一起去过好些回,熟门熟路。” “我这人贪杯,却是不好赌也不好色。有一回去到之后,饮醉了想要出恭,迷迷瞪瞪的,便走到了山庄的后头。那里曲径通幽,过了一座石拱门,却是别有洞天。” “在那后头,竟是还有一套小院。我当时亲眼瞧见,有好些人抬着一箱箱的东西,朝着那后头的小院里去,十有八九,那里便是田家的一处库房。” “田家为富不仁,赚的都是血泪钱。我李鸢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污蔑他们半句,关于那库房之事,亦是没有说半句假话。” 李鸢说着,举起了手对天发起誓来。 他并非什么嫉恶如仇之人,田家那样的地头蛇,他们这种外来人,又如何惹得起? 他当时瞧见了,酒醒了一半,然后悄悄地折返了回去,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阿爹阿娘死了,一个人没有办法报仇,从前那些叔伯,一个个都闭门不见。我没有办法,想要上山借陈河的刀杀人。便说领着他去抄田家的库房,然后他帮着我一起去刺杀张颜。” 段怡倒是没有怀疑李鸢的话。 陈河擅长用暗器,射程远不说,还喜欢涂毒,是暗杀的极好人选。 “你不光是想借陈河的刀,你还想要借田家的刀吧?你想着抄了田家的产业,引田家来打竟陵,到时候便是张颜的死期。” “可是你没有想到,陈河耽于美色,早没有了半点江湖义气。他就是一个怂货,听了你的话之后,并不敢去打田家庄,亦是不敢同你一起去竟陵刺杀张颜。” 李鸢神色微变,他猛地抬头看向了段怡,苦笑出声。 “将军只同他打了一个照面,便将陈河看得一清二楚。是我有求于他,他不肯出手相助,只是给了我一个三当家的虚名。我报仇无望,便日日酗酒……” 是以段怡他们上山的时候,他醉得像一头死猪似的,压根儿没有看到段怡的半分本事,白白耽误了数天光景…… 第二二五章 恐怖如斯 李鸢一连等了五日,青牛山都没有一点动静。 他们还是每日除了干活便是操练,段怡还是追着程穹漫山遍野的跑,每日将他的衣衫扎得满是窟窿洞。好似那日他说的那一篓子话,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似的。 李鸢想着,撇了撇嘴,举起斧子,朝着一根木头桩子猛劈过去。 天已经半黑,入了腊月之后,天愈发的冷,眼瞅着就要下雪了。 “你这个兔崽子,能看着些么?若不是老子闪得快,腿都要被你劈没了!” 那周度往后一跳,脸上一阵后怕的骂道。 见李鸢心不在焉,他哼了一声,又道,“将军自有将军的打算,我们只要听从军令就好了!你以为你是谁呢?便是将军的亲爹说话,她都不一定听,凭什么要听你的?” “有多大的脑袋,想多大的事!咱们二百颗鸡蛋加起来,都没有将军的脸蛋聪明。将军不打,那就是时机未到,你愁眉苦脸的,别影响兄弟们过年的心情!” 李鸢一愣,看向了周度。 只见他一脸崇敬的朝着段怡所在的方向抱了抱拳,然后立起了一根木桩子,举起斧头乐呵呵的劈了起来,一边劈着,嘴中还一边哼着小曲儿。 那是周度最喜欢的曲子,从前只有在他儿子多背了一篇书的时候,他才会哼。 就在半个月前,周度还是为了同其他的寻常土匪不同,而在大冬天穿着单衣的奇葩,如今他穿着统一的布袄,已经觉得是段怡的恩赐了! 青牛山好似还同从前一样,但是又悄然的不同了。 李鸢想着,朝着山寨门前站着的程穹看了过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人恐怖如斯! 他正想着,便瞧见程穹转过身来,冲着他轻轻一笑。 李鸢脑子一片空白,手中的斧头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险些砸中了他的脚。 他甩了甩自己的脑袋,他慌什么?他为什么要慌?明明他的功夫,比程穹要好! 李鸢正愣着,一旁的周度,已经快速的捡起板斧放好,拿上了自己缺了一根齿的十二齿钉耙,踹了李鸢一脚。 “你他娘的还在游魂呢!没瞧见程将军的大旗吗?那是要整军的意思!要是迟到了,我们一屋子的人,都要被罚了!” 李鸢一个激灵,忙跟着跑了过去。 眨眼的功夫,先前还在各处忙碌的土匪兄弟们,立刻列阵完毕。 段怡瞧着那齐刷刷的队形,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饶是看了许多回,还是忍不住感慨,那天上的大雁,都是你训的吧,要不然它们怎么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型!” 段怡想着,忍不住鄙视的看了祈郎中还有老贾一眼。 人比人气死人,老贾从年幼之时就训练他青城山的土匪兄弟,瞅瞅瞅瞅,十来年了,训成了啥?一身匪气的老兵油子! 再看看人家程穹,这才十日光景……便已经初见成效了,任谁瞧了,都会说这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群土匪! 祈郎中一瞧,哼了一声,“术业有专攻,你若是叫程穹同老夫比谁的腿瘸,他能比得过老夫?” 段怡不敢置信的看向了祈郎中,“人要脸树要皮,你老人家真是不要脸皮!” 祈郎中白眼一翻,“为师知晓自己在你心中,乃是天神下凡,既不是人也不是树,要甚脸皮?” 段怡一时失语。 这绝对是山南的冬日太冷,天上的雪花飘进了她的脑袋里,将她给冻住了,她今日方才怼不过祈郎中的。 段怡想着,收起了调笑之色,认真的看向了众人。 “苏筠,你领一百人,同先生留守青牛山。程穹,韦猛,还有知桥,随我一并拿下田家庄。兄弟们,我们是否能过一个肥年,就全看今日了!” 程穹听完,大旗一挥,领着余下的一百六十人,朝着那山下行去。 他手中的大旗,已经换成了火红的旗帜,上头乃是祈先生写的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一个段字。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的穿着“囚衣”,不是,穿着一个圈里画着一个段字的衣衫,雄赳赳气昂昂的下山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着山脚行去。 段怡瞧在眼中,不由得感叹出声,“老贾,咱们真的不能换一个衣衫么?” 老贾一听,苦口婆心的说道,“你还当你是相府千金呢?没有布。” 段怡颇为失望,“穿着这衣衫,感觉先是一群人排着队去法场送死。” 老贾呸呸呸连呸了三口,“童言无忌。” 程穹做了一个妖魔退散的手势,喊道:“百无禁忌。” 韦猛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没有想到一个四字成语,憋出了一句,“你说的对!” 老贾同程穹齐刷刷的看了过来,对着韦猛怒目而视! 一旁的段怡,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摆了摆手,“哎呀,你们拍马屁也收敛一点。虽然我知晓自己本事厉害,但也没有到言出法随的地方,说死就死那等神通,我还没有练会。” 程穹闻言,抽了抽嘴角。 怎么办,好想用馒头将主帅的嘴堵上! 站在队伍中的李鸢,看着段怡的背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好在,段怡同那陈河,是截然不同的。 “李鸢,你上前引路”,程穹突然说道。 李鸢一个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胸膛,小跑着上了前,路过武宫的身边时,李鸢方才想起,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在青牛山上见过武宫了。 这孩子没有入队伍,却是一直在程穹身侧待着,怕不是身为斥候,一早就探过这田家庄了。 李鸢来不及细想,快步上前,领着队伍七万八绕的,一个庄子立即印入了眼帘。 这庄子的大门一看便十分的厚重,上头满是狰狞的牙钩,看上去便震慑力十足,应该是乱世的缘故,门紧闭着。 在那庄子的院墙之上,一排家丁趴在上头,手中拉满了弓。 打头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生得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像是一只憨厚的狗子。 “来者何人?竟是敢擅自闯我田家庄!” 那管家嚷嚷出声,他面沉如神,一脸警惕的看着眼前这一支打扮古怪的队伍。 “你们若是再不退后,休怪老夫不客气,直接放箭了!” 第二二六章 无耻打法 田管家嘴上喊着,心中止不住的发沉。 他放眼看去,来人约莫百余,一个个的生得龇牙咧嘴一脸凶相不说,那身上穿的衣衫,竟像是囚衣的囚字欲盖弥彰的贴了布,硬生生的改成了段字。 如今乱世骤起,处处解释兵匪流民,这莫不是那些不怕死的歹徒越了狱? “不过区区一百来号人,竟是也敢放肆。我们庄子的东主,可是那新任的节度使。趁着大错尚未酿成,诸位何不在心中掂量掂量,可能经受得住田家的怒火?” 李鸢听着,却是觉得十分的不对劲。 对啊!来了一百六十人呢,他的脸上又没有开花,那姓田的作甚恶狠狠的盯着他看? 他想着,余光扫了扫左右,却是大惊失色! 这群无耻之徒!他只是个带路的小兵! 到了目的地,段怡也好,程穹也罢,既然担了一声将军名,难道不应该上前来? 他们倒是有什么不要脸的默契,才让他李鸢一个人突出抵挡所有怒火的! 李鸢想着,愤愤地回过头去。 却见身后只剩了程穹同韦猛,段怡同老贾,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光是如此,他眼睛一扫,却是发现,这一百来号人中,还少了几个熟面孔! 李鸢心有戚戚,硬着头皮拍了拍马,拽着那马儿,悄悄地退到了程穹的旁边。 待镇定下来,他脑子灵光一闪,却是想起昨日夜里,段怡突然叫他们来了个翻墙比赛,那消失不见的,全是翻墙之时,像猫儿一般落地无声的人! 程穹瞥了李鸢一眼。 见那田家的庄的人嚷嚷个没完,他面沉如水,朗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吾乃青牛山段家军,今日便替天行道,端了你这喝人血的肮脏地方。” 领着一群人正准备翻墙的段怡听着这声音,脚一滑,险些摔了下去。 明明他们就是来打劫的! 程穹这厮,还真是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当真是孺子可教!前途一片光明! 段怡趴在墙头,往里头一看,果然如同武宫先前探到的情况一样,这田家庄从前是赌坊和青楼,像这种的地方,多得是寻衅滋事之人,是以养了不少打手。 他们并非是头一波来的,那田管家吓退了一些,又在庄子正门处架了弓弩,几乎大部分的大手,都聚集到了前头。 这庄子一面靠山,另外三面都用围墙围着。 两侧的围墙下头,各有一队巡逻的人,来回巡视,以防有人入侵。 段怡眯了眯眼睛,朝下看去,那一小队,约莫十来人,个个腰间配着大刀,显然是练家子。 听着前头程穹已经动了手,那些巡逻的小队,亦是探头探脑的张望着,恨不得上前一探究竟。 段怡想着,再不迟疑,朝下比了个手势。 老贾点了点头,领着其余几人,齐刷刷的像是夜里的黑猫一般,一晃便翻了过来。 那巡逻小队的人,一个个的被大门口的响动分了神,竖起耳朵听着,排着整齐的队伍,朝前头巡去。 走在最后的三人,突然感觉腹中一疼,他们下意识齐刷刷的低头一看,只见一杆长枪刺了过来,竟像是串糖葫芦似的,一下子将他们三人全都刺穿了。 三人大骇,朝着身后看去。 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甲衣,头发扎得高高的,随风飞扬。 雪花落在了她的身上,让她的眼睫毛上,像是凝了水珠一般。 段怡瞧着,面无表情的朝着最后一人的屁股猛踹,长枪一抽,那三人朝前扑倒,将队伍扑成了一团乱麻。 走到前头的巡逻人这才回过神来,忙拽起跌倒的同伴,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青牛山的土匪们哪里见过这种一枪三杀的场景。 他们愣了半晌,直到段怡吆喝出声,方才像是梦中惊醒一般,猛扑了上来。 那三人是一时不备,被杀了个正着,可其他的人,却是不这么好对付,那领头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吹响了口哨,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另外一种口哨声,遥相呼应。。 段怡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竖起了耳朵。 那小队的人马虽然厉害,但架不住有段怡同老贾在,不一会儿的功夫,众人便齐心协力的将剩下几人掀翻在地。 “将军,咱们现在去搬金银珠宝不?” 段怡朝着他翻了个白眼儿,“一边般一边被人捅死么?那不叫抬金银,那叫给自己抬棺。” 周度有心在段怡跟前表现,他扛着钉耙,一边跑一边问道,“将军,咱们这么轻松就进来了,那作何还要程将军在门前叫阵,不如一起翻墙?” 段怡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程穹在前头吸引田家庄大部分的兵力,咱们不叫翻墙,咱们叫做饺子排队下锅,自投罗网。” 段怡说着,嘿嘿一笑,掏出了一根火折子,“放火会吗?打游击会吗?” 周度挠了挠头,“杀人放火,我也就会这个了!” 他说着,看了看天色,忍不住说道,“不过,如今落了雪,到处湿漉漉的,怕是光冒烟,烧不掉。” 段怡摇了摇头,无语的看了周度一眼! 不亏是大冬天穿单衣的傻子! “都烧完了,咱们还搬什么?程穹替我们吸引了火力,如今轮到我们替他吸引火力了!两两散开,四处点火,不要动手。” 周度抿嘴点了点头,同就近的一位一道儿朝着北边奔去,刚没有跑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口哨声,这声音,分明同之前那巡逻小队的领队吹的一模一样。 当时遇到了敌人,求救的信号。 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就瞧着段怡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欢快的开着火折子,点了一把火! 紧接着,她同老贾分散开来,一人朝东一人朝西,这两边不一会儿便腾起了烟雾,然后几乎是同时,响起了田家庄独有的求救的口哨声! 周度觉得自己的心,宛若被一万头牛践踏过! 这二人明明是兵,怎么比他还像土匪!这百无禁忌的打法…… 他想着,撅了噘嘴,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像段怡那般声音,索性掏出火折子,与同伴一道儿,朝着北方点火去了! 第二二七章 满载而归 田管家的趴在那围墙上头,看着身后四处腾起的黑烟,心中慌乱了起来。 东主招了这么多人守在这山庄里头,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保住银钱,想着若是他们在襄阳城中出了事,还能退回竟陵老家来,守着这个庄子,等待天下太平之后,再做打算。 可如今,他听着那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大手一挥,“快,来一队人马,快去救火!” 他喊了半天,却不见有人挪动半步,刚要发怒,却是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这围墙之上的人,少了许多不说,剩下的大部分的人,亦是腾不开手来,压根儿没有余力,可以挪动了。 “咱们快要没有箭了!他们那盾牌,还有箭法……管家大人,这怕根本就不是什么逃犯……” 田管家心中一片慌乱,他又何尝不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眼前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他们全然看着那个举大旗的人行事,箭支来,立即举盾牌,待他们拉弓的间隙,盾牌蹲下,他们的弓箭手,便开始放箭。 程穹瞧着,给了韦猛一个眼神! 韦猛顿时大喜,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拖着大锤,朝着那庄子门猛攻过去。 他等着一刻,可是等了好久了。 他本想跟着段怡去偷袭,可昨夜考翻墙,人家段怡老贾落地,那宛若是芦苇渡河,连灰尘都没有弹起,可他一落地,好家伙…… 宛若地震一般,直接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洞。 段怡那万年睡觉的食铁兽灵机,都吓得“诈尸”一般,蹿了出来。 “等春日咱们种树,就不用带铲子了,直接叫韦猛,在泥坑里蹦上一蹦。这个坑也别浪费了,种个桑树吧,桑葚好吃!” 韦猛还记得段怡说话时的表情,他虽然受到了夸奖,但还是没有通过。 韦猛朝前冲,程穹的手下,亦是火力全开,箭支齐发,朝着那围墙上的田家家丁射去,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程穹已经到了庄子门跟前。 这些天跟着段怡一道儿追程穹,他的身法都变快了不少。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手将大盾举到头顶挡住了来自上方的攻击,另外一只手则是抡起大锤,朝着那庄子的门猛砸而去。 韦猛之威风,一锤下去,连城门都能砸凹了,何况是一个山庄的大门。 几乎是顷刻之间,那大门轰的一声倒塌了下去…… 雪约下越大,到了午夜的时候,已经由零星小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了。 段怡喝掉了最后一口热腾腾的汤,将碗往旁边一搁,伸出手来,接住了一片雪花。 那雪花冰冰凉的,落到手中,立即便化了。 她伸出手来,掸了掸头上的雪花,将披风上的兜帽带了起来,又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这伞黑漆漆的,上头还画了仙鹤,整得像是要驾鹤西去似的,晦气!” 这是离开江南道的时候,崔子更硬塞给她的油纸伞。 段怡骂道,转了转手中的伞柄,她看着眼前的密室大门,同韦猛对视了一眼,皆是朝后退了几步。 李鸢当日醉酒,没有看错,在那山石之后,果然别有洞天。那田家庄的庄园后头,还有一个密闭的小院。这小院门上的锁硕大无比,一看里头装着的,便不是一般之物。 韦猛大喝一声,便要朝着那大门撞去,可没有跑出几步,却是被段怡给拽住了。 “你也是肉做的,又不是什么攻城车,若是撞伤了,日后谁给我打前锋?” 段怡说着,转身一拽,从那田管家的脖子上,拽下一把钥匙来。 她拿在手中晃了晃,朝着门锁走去。 那田管家脸色大骇,忙道,“女英雄饶命。我们每半年,给襄阳城的东家送一次庄子盈余的钱财同账本。这回到处都在打仗,我们不敢押送着这么多银钱贸然上路。” “便锁在了这库房里。女英雄要拿去,老朽也不敢反对。只是女英雄,我们东家已经拿下了襄阳城,在年前腾出手来了,便会派大军来竟陵,取走这笔钱的。” “等他们来了,到时候……” 段怡脚步并没有放慢,她掀开了一个箱笼一看,只见里头满满当当的,放着全是银锭子,瞬间欢喜了起来。这屋子里,可是有好些箱! 有了这些钱,谁还能说她段怡穷! 她想着,看向了李鸢,“你不是说,田家在每个州的郊外,都建了这样的庄子么?一个庄子半年就赚这么些,那么田家有多少钱?” 她说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段怡大手一挥,“将这些银钱,还有咱们先前搜刮到了那些,一并押上车,回家去过个肥年!” “还有你”,段怡看向了那田管家,“请你务必要记得,日日三炷香,求你家东主赶紧来,不然这点小钱钱,姑奶奶花完了,还得走那么老远的路,打上门去!” 她说着,嫌恶的撑起了那把黑色的油纸伞,朝外走去。 老贾拍了拍那些箱笼,满面红光的跟了上去,同段怡一道儿站在了一旁,看着程穹指挥那些人,将银钱一箱一箱的抬上了车。 “那些人十天前还是土匪,你就不怕他们见钱眼开,往自己兜里揣?” 老贾斜靠在一棵大树上,站在了段怡旁边,轻声道。 “你不也是土匪,怎么不见你往自己兜里揣?”段怡说着,顿了顿,“而且,现在揣,回头程穹可以教训他们。省得到时候跟着咱们打天下,他们到处抢百姓的钱反倒是要死在我的枪下。” 老贾没有说话。 段怡将他们从青城山上带下来的时候,虽然与这不同,但是也生动的上过一课。 将他的脸打肿得,再也掉不进钱眼里。 “你为何宁可收青牛山的土匪,也不收田家庄的这些家丁?” 段怡摇了摇头,“土匪无后路可退,自是谁的拳头大,听谁的。田家的家丁不一样……他们跟着姓田的当惯了土皇帝,如今田家人在襄阳城权势滔天……” “就算勉强为我所用,等他日遇到田家人,有节度使的大腿不抱,来抱土匪头子的腿?” “老天爷也不能为了凸显我聪明,就把别人都当傻缺。” 老贾并不意外,他用余光偷瞄了一下站在不远处恰好能听到二人谈话的程穹。 又问道,“那你今日抢了田家金银,就不怕真如田管家所言,襄阳派大军前来?” 段怡一听,顿时哭丧了个脸,“不过半年,一个庄子赚的钱而已。有钱人的事情,咱们是不懂的,想想我二姐姐,两个铺子,说给就给了……” “这么一点,于那姓田的而言,就是大腿上头拔了一根毛,不值得他冒着同竟陵还有荆州打一架的风险,领军而来。” 越是这么算,越是恨不得插上翅膀打到襄阳去,宰了姓田的肥羊是怎么回事! 第二二八章 剑南故人 老贾跟了段怡这么些年,又岂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他目光放空,眼神悠远,语重心长地劝解道:“就当是先存在姓田的那里了。” 站在不远处的程穹,一脸的木然。 他就知晓,一旦开了头,他的往后余生,都要绞尽脑汁,给段怡粉饰太平! 天下竟然有这么无耻之人! 抢了一只鸡腿不觉得羞愧,她还惦记上了一整只鸡。 青牛山众人满载而归,虽然已经夜深了,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困顿,尤其是那周度,扛着钉耙走在前头,竟是吆喝起山歌来。 段怡骑在马上,听着这新奇的山南小调,不由得也觉得欢愉起来。 重重的车轱辘压在雪地上,拉出了长长的车轮印儿。 回去带了辎重,竟是比来时还快,不一会儿的功夫,一行人便押着金银,还有那庄子库房里囤着的粮食年货,腊味美酒到了那青云山上。 隔得远远地,段怡便瞧见了祈郎中站在寨子门前的身影。 他拄着拐杖,冒着风雪,见段怡冒了头,却是哼了一声,一瘸一拐,一深一浅的朝着寨子里走去。 段怡听着耳边的欢呼声,翻身下了马,她快步上前,追上了祈郎中,递给了他一个木头盒子,“庄子里藏了不少好药材,我瞧见一根好参,巴巴的抢来孝敬你了。” 她说着,眨了眨眼睛,“先生搁门前望穿秋水,可是在担心我?” 一旁的苏筠见到段怡回来,早就合不拢嘴了,他哈哈一笑,说道,“那可不是!跟那望夫石似的。我说老郎中,段怡是什么人啊?打劫个庄子,那还不是勾勾小手指头的事儿!” “老郎中却是怎么都不听,还抬脚踹我!” 祈郎中老羞成怒,对着苏筠哼了一声,“老牛等着肉下锅呢,你还不快些去拿?” 苏筠眼睛一亮,拔腿就跑,冲着刚回来的韦猛招了招手,“来来来,肉肉肉!” 韦猛大吼一声,“肉肉肉!” 说着从车上扛起一头猪,跟上了苏筠,两人一个高一矮一壮一瘦,却迈着整齐的步伐,飞速的朝着老牛的伙房奔去。 祈郎中瞧着,没好气地接过那木盒子强行塞入了自己的怀中,将胸前塞得鼓鼓囊囊的,看着便十分的别扭,“啷个会是担心你?我是担心你不回来,苏筠那臭小子,能把我吞吃了去。” “还有脸说我……这青牛山的草根都要被他薅秃了,问了一晚上,为何你不带他去了!”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哼了一声,掉转头又一瘸一拐的朝着寨子门口行去。 “被你们两个小崽子带偏了,我是在那里等剑南的故人。” 段怡一愣,一把扶住了祈郎中。 下雪天路十分的湿滑,他们虽然盖好了房子,但这禾场是要练兵用的,不便铺上硬邦邦的青石板,是以只是把它整得平坦了一些,清理掉了会扎人的尖石头子儿。 她是习武之人,下盘稳如磐石,自是不怕,可祈郎中腿脚不好,这会儿便十分的难受了。 “剑南的故人?何来故人?” 段怡同祈郎中并肩站到了那寨子门口,顺着那上山的小道看去,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祈郎中见她想不起来,像是看负心汉一般,幽怨地看向了段怡。 “你想要做那江南王妃,就不记得自己在剑南道惹的债了么?” 段怡一个激灵,她忍不住拉开了同祈郎中之间的距离…… “先生你说,我在剑南道当过几次寡妇,死了几位夫君,今夜有哪几个想要再死一回的,来这里训我讨债?” 祈郎中一梗,“你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段怡眸光一动,“人马同兵器。”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么说来,好似什么都缺。” 青云山的那些土匪们,尚有不少使用农具做兵器的,那东西开荒倒是好用,可真放在战场上,却是事倍功半,折损极大。 还有那箭支就更加了,今日他们打完田家庄之后,光是捡回双方射出去的箭,都花了不少功夫。 祈郎中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段怡一愣,陡然脑子中灵光一闪,说道,“先生莫不是在外头生了几个铁匠儿子?如今终于来寻亲了?” 祈郎中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抬起手中的拐杖,追着段怡打了起来。 …… 楚家村的一行人上青牛山的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段怡在前头跑着做着鬼脸,老瘸子举着拐杖一边追一边骂着瓜娃子。 身后的一众壮汉大半夜的围成一团在杀猪…… 跑在最前头的敖叙,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唤道,“段三。” 段怡顿了脚步,猛的一回头,祈郎中的拐杖当头敲来,她一把捂住了脑门,嗷嗷叫出声,“先生你把我脑袋瓜敲破了,看谁给你养老送终。” 祈郎中讪讪地收了拐杖,整了整衣襟,拽了拽段怡的衣袖。 段怡揉了揉脑门,惊喜的迎了上去,“敖叙!” 她说着,又看向了敖叙身后之人,“凡遥!珍娘!你们也来了!” 当初老贾领人随她出剑南,敖叙身在剑南军中,却是并没有一并而来。她想着人各有志,楚家人想要的是户籍,还有正常人的生活。 他们好不容易能够光明正大的生活在锦城里,不乐意出来跟着她流浪,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便没有过问。 万万没有想到…… 凡遥性子稳重,他点了点头,说道,“你走得急,我们的户籍还没有办好,敖叙也没有办法替村子里的人做主。于是便先回了一趟楚家村。” “离开前,他同祈先生说好了,待你们落脚之后,便来信告知,然后敖叙来寻。” 凡遥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人,“村子里想来见世面的都来了,加上珍娘,凑了三十整数。我那小子,留给我阿爹照看了。” “按照从前说好的,村子里的那些兵器,都归你。阿爹见我们想来,便叫我们给你送过来了。” 段怡听着凡遥的话,心头一暖,重重的点了点头。 “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先生今晚叫人杀猪宰羊,就等着你们”,看着楚家村村民期待的眼神,段怡忍不住说道,“我们现在虽然只是在青牛山,但不会一直都只在青牛山。” 第二二九章 除夕良机 凡遥笑了笑。 那边自来熟的苏筠,已经拉着韦猛一道儿,领着楚家村的一众人,进山寨子里去了。 段怡瞧着,对凡遥的妻子珍娘道,“玉衡可还好?” 她还记得,当初她同崔子更自五平山的山道滑落进去,追着段思贤进了楚家村,遇见的头一个人,便是骑着食铁兽的小娃娃玉衡。 她倒是也想骑食铁兽出征,可是灵机太废,只能做做梦了。 后来她的伤,还是珍娘给治的,她还瞧见了她的破烂衣衫,拿了自己的给她换了。 说起来,她在楚家村,接收到的,几乎都是善意。 珍娘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脸上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很好,跟着夫子启蒙了。我来这里,是想跟着祈郎中学医术的,敖叙说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毒。” 段怡微微一笑,对珍娘不由得好感倍增。 珍娘见她同预想的不同,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我不是因为要照顾凡遥,所以出来的,有些不守妇道么?” 段怡摊了摊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袍,“男子三妻四妾,喜新厌旧,怎么不说他们不守夫道?我占山为王,还想要瓜分天下,姐姐可觉得我不守女子之道?” 珍娘轻笑起来。 段怡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同珍娘并肩而立,朝着那寨子里走去。 珍娘瞧着,却是脚步不着痕迹的滞了滞,让段怡先走了小半步。 珍娘刚一进寨子,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便猛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段怡瞧着,不由得羡慕红了眼,为自己鞠了一把辛酸泪,“逆子平日见我回来,都是睡得不省人事,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珍娘弯下腰去,将灵机抱了起来,在手中掂了掂。 “你把它照顾得很好,重了许多,身上的毛也很白很干净。在寨子里的时候,所有的食铁兽都是我接生的,小时候也会照看训练它们。” 珍娘说着,提溜住了灵机的后脖子,将它放在了地上。 “这么大了,啷个还要抱?又不是小娃娃”,她说着,看向了段怡,“你莫惯它,它就是懒得很。” 段怡见灵机抖了抖毛,委屈巴巴的在她腿上蹭了蹭,心疼的将它抱了起来,摸了摸它的头。 她倒是不想惯啊! 可架不住这是食铁兽啊!谁能顶得住一只食铁兽的撒娇! 她就像是见了苏妲己的商纣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惯它!它要啥都给它! 珍娘瞧在眼里,不多加劝说了。 这世上都有人愿意同蛇成亲,那么段怡将坐骑当儿子养,也不算稀奇了。 …… 白驹过隙,一晃今日已是除夕。 段怡坐在那瞭望的哨塔之上,薄薄的旭日落在正在出操的段家军身上,像是度了一层金光。 祈郎中说得没有错,凡遥同敖叙等人的到来,简直就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他们个个擅长打造兵器同甲衣,短短时日,青牛山已经鸟枪换炮,终于所有的人都穿上了火红的甲衣,拿上了趁手的兵器。 先前如同囚衣一般的外衣被挡了起来,土匪出身的众人身上那种不良气息,一下子被掩盖住了,倒是显得人模狗样起来。 兴许是那夜杀的猪,煮的肉太过香浓,又兴许是凡遥显得太过纯良。 祈郎中领着凡遥同苏筠,到附近的村镇招兵买马,陆陆续续的,竟是又招来了约莫五百来号人。如今这山头之上,能打的战士已经有八百众。 段怡朝下看去,清幽的青牛山上,乌泱泱的一片人,像是火红的蚂蚁一般,一齐呐喊,竟是也唤出了一股子气吞山河的气势来。 从前破败不堪的青牛山寨,如今虽然也并不怎么显好,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宽阔的校场两旁,是整齐的军营,珍娘的医馆,还有凡遥的铁匠铺子,老牛的伙房,常年被祈郎中霸占着的议事厅,一应俱全。 再偏远一些,整齐的马厩里养着战马,腊梅花开的正艳。 夜里头安静的时候,还能够听到叮咚的山泉。 “最近有斥候来扰,显然咱们动静太大,竟陵城的张颜,有些坐不住了”,祈郎中站在段怡身边,朝着竟陵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张颜一不是聋子二不是瞎子,又岂会不知晓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突然多出了一支军队来。 如今正值年节,他还摸不清楚段怡的动向,暂且按兵不动,可若是段怡继续招兵买马,那张颜怕不是为了未雨绸缪,要先行出手了。 “这青牛山好归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它没有税收,没有粮库,就是坐吃山空。” 为何土匪总是打不赢官府呢? 地方官府之所以叫地方官府,那是因为它有整个地方作为后盾支持。 哪怕竟陵是很小的一个州,统共只有三个县,他们要养兵,也远比段怡这样容易多了。 这么多人马待在青牛山上,光是吃饭,都能将人吃穷了去。 段怡看向了祈郎中,只见他一脸的忧色。 段怡瞧着,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朝着天空看去,“先生,我日观天象,今日除夕乃是年兽出没之夜,我等戴红之军出征,那定是上能驱邪,下能驭鬼,大吉宜出征!” 祈郎中一愣,“你浑说什么,咱们什么都没有准备,怎能贸然出征?” 段怡嘿嘿一笑,“先生开始不也说了么?张颜派了斥候来探,时常在青牛山附近转悠。我们若是提前早做准备,那对方也有了准备。” “我们人少,硬碰硬是血战一场,倒不如趁着除夕夜,攻其不备。” 周人对于年节十分的重视,这你是一家团圆,告祭先祖的日子,竟陵城的军队是万万不会想到,在这样的日子,还有人会去攻城的。 祈郎中想着,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值得一搏。” 段怡眸光一动,“先生,我这里倒是一计,保管咱们能够拿下那竟陵城。到时候,收了那张颜的五千精兵,咱们不管同哪里打,都有了一战之力。” 段怡说着,凑到了祈郎中的耳边,嘀咕了起来。 祈郎中听着,拿起了拐杖,颤颤巍巍的走下了瞭望塔,“还不跟上做甚?真要在这土匪寨子里过年不成?” 第二三零章 出发!竟陵 竟陵郡又名复州,共有三县,曰:竟陵,沔阳,监利。 其中竟陵居北,监利往南,搁在中间的便是那州治所所在的沔阳县。此州小且贫寒,不少百姓临湖而居,靠打渔为生,其中最有名气的,便要数那洪湖。 三县合力方才供出一城,是为州府竟陵城。 那青牛山,便在竟陵城郊的官道旁,占据了地利,方才好做那劫道的买卖。 今日乃是除夕,竟陵人年三十要点年灯,便是那村头最穷的,也攒了半年的灯油,留着今夜长明。 官道两侧隐约能瞧见零零散散的屋子落在田间,远远瞧着,那点点灯火变成了橘色的小点儿,朦朦胧胧的。 再往竟陵城里头去,因为乱世的缘故,竟陵城早就已经城禁,以防流民细作出入。 那守城的小哥儿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油豆腐炖腊肉的香气,虽然瞧不见,但那烟熏火燎过后的大蹄髈,同炸得金黄,吸满了汤汁的油豆腐,仿佛飘浮到了眼前一般。 “春耕,来来来,吃饭了!今儿个过年,统统都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哪么会有人来?也就是哥们几个,倒了血霉,抽中了这守城的签。” 叫春耕的小哥儿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了一下,城门之外黑漆漆的,一点响动都没有。 也是,如今正是吃年饭的时候,小辈儿等着磕头拿压岁钱,长辈的摆了空的碗筷酒盏,等着请逝去的祖宗用饭,哪么会有人来? 春耕想着,放心的走了过去,接过了来人手中的酒坛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贾哥,怎么还喝酒?若是叫人发现了……” 那个叫做贾哥的大头兵挤了挤眼,“他们一个个在屋里喝得醉醺醺的,有哪个会来看我们?放心大胆的。说起来我是真滴倒霉,去年年饭也没有回去……” “这是一回生,二回熟,要不然的话,我也不晓得这个道道。把这大菜偷出来,我老子娘脱了鞋底板,追了我三条街!” 他说着,提溜着食盒,往城墙上的小屋廊上一放,掀开了食盒盖子。 那黄豆炖猪蹄髈的香气,一下子便弥漫了开来,“快来,快来,趁热吃!” 其他几人守城的士兵,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跑到城墙内侧看了看,见无人过来,这放心的同春耕一道儿,坐在了老贾身边。 春耕夹了一块肉,有些餍足地放进了嘴中,那猪蹄膀炖得入口即化,让他不由得心神荡漾了起来。 “贾哥,以前怎地没有见过你?你以前就在这竟陵军中了么?那岂不是……”春耕压低了声音,“是从前的那个好,还是现在的那个好?” 贾哥掀开了酒坛盖子,给众人都满上了,“竟陵军几千人,哪里就都认得了?我要是晓得点什么东西,还至于跟你们一样,被人排挤来了?” “今儿个过年,不说这些晦气的,来来来喝酒!” 春耕一梗,有些怅然起来。 没有人乐意过年来守城,尤其是他们几个,都是那张颜做了竟陵之主之后,强行征来的新兵蛋子。按照规矩,要么尚未到服役的年纪,要么就是家中已经有人服役过了,本无须入伍。 听到过年二字,其中一个端着酒的小兵,眼眶都红了,“我……我今年十三岁,我娘说我年纪小,他们偏生说我生的高,说我阿娘在撒谎,硬是要我来了。” “哥哥从前也是竟陵军,战死了,阿娘为他哭瞎了一只眼,今儿个在家中,怕是要哭瞎另外一只眼……不知道贾哥你认识他不?是监利的徐石。” 贾哥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他这么一叹,春耕也愁了起来,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我是家中独子,阿娘生了五个姐姐。我四姐姐生得好,叫那青牛山的大当家的陈河掳了去。” “我去寻过一次,没有要回姐姐不说,还被那陈河打得在榻上躺了数月,阿爹同姐夫们也受了伤,他们不乐意再去。我气不过,好了之后,便一个人偷摸出了村子……” “不想刚上官道,就遇到了那竟陵军,直接就……阿爹阿娘怕不是都以为,我死在……” 春耕说着,有些口干舌燥,头晕眼花起来。 他见半天没有人响应,扭头一看,只见先前还一块儿吃肉喝酒的人,已经不知道何时,全倒了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春耕一愣,刚欲深想,就觉得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那个被称作的贾哥的人,伸了一个懒腰,伸出指头来,对着所有的人,一人弹了一个脑瓜崩,见一个人都没有醒来,将他们的长矛一薅,捆成了一捆,立了起来。 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写着段字的大旗,挂了上去。 紧接着,他举着火把,哼着小曲儿,一摇一晃的下了城楼,到了那城楼后头,瞥了一眼躺在地上,被扒光了外衣的小兵尸体,见还好好的躺着,嘿嘿一笑。 他慢悠悠的走到了城门口,将火把往旁边一插,气沉丹田,双腿牢牢的扎在了地上,闷喝一声,将那重重的门栓,一口气取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然后打开了城门。 贾哥斜靠再城门口,朝着来路看去。 几乎是顷刻之间,一队人马已经到了城门前,领头的是一个姑娘,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衫,火把将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看上去格外的喜气。 她自己骑着一匹马,手中还牵着另外一匹。 “段三!幸不辱命!此计可行!” 段怡将手中的缰绳,扔向了贾哥,“老贾!咱们进城啦!” 老贾轻笑出声,一个翻身,上了马背。 段怡扬了扬鞭,大喝一声,“驾!” 然后领着身后的八百将士,一齐冲入了竟陵城中。 屋子里的老百姓听到马蹄声,锁紧了门窗,又扒到窗户缝儿边边,偷偷地看了起来。 街头的乞儿老妪,更是吓了一个激灵,忙钻进了小巷子里。 青牛山的众人,长驱直入,径直的朝着那城主府狂奔而去。 那巡逻的竟陵军小队见状大骇,忙敲响了手中的铜锣,抢先一步调转马头,欲要报信去。 段怡眯了眯眼睛,搭弓射箭一气呵成,只听得嗖的一声,那马背上的竟陵军应声倒地。 第二三一章 尔虞我诈 那竟陵军巡逻小队,约有三十余人,见领队身亡,一个个的皆是大骇,拼命的朝前奔去。 青牛山众人气势如虹,直追而去。 竟陵城中静悄悄地,四下无人,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一条巷子前,这巷子瞧着颇为繁华,约莫能够供四辆马车并行。 因为是夜里,铺子的门都关着,风吹着道路两侧的灯笼,摇来晃去。 竟陵军小队狂冲过去,被吓坏了的野猫轻轻一跃,上了屋顶,遂又跳了下来,朝着一旁的暗巷里冲去,不一会儿,惨叫出声! 段怡瞧在眼中,迅速的高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前进的青牛军戛然而止。 老贾脸色一变,朝着段怡靠近了一些,“怎么了?” 段怡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咱们叫人倒摆了一道,中了计了,前面有埋伏。” 一旁的程穹,忙挥了挥大旗,紧接着青牛山的弓箭手,唰唰的朝着巷子两侧的屋顶上射去。 几声闷哼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马蹄声响起,从那暗巷里,走出了一群人来。 领头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金色的甲衣,约莫四十来岁,留着黄色挂面胡须,在那嘴角边儿,生了一颗大黑痣,看上去倒是他平平无奇脸上唯一突出的一点。 应当就是这竟陵城新城主张颜了。 他一出来,那巷子两侧屋顶上的弓箭手,一个个的立起了身子,同青牛军对峙了起来。 “段怡是吧?久闻大名。” 那张颜说着,桀桀地笑了出声。 段怡眸光一动,眼睛迅速的清点起了敌军的人数,“张颜是吧?刚刚听说。不要桀桀的笑,这是大反派的笑,你一个蝼蚁,莫要高攀了。” 张颜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哼了一声,“鸭子死了嘴巴硬,都死到临头了,还逞强呢!” “某同那徐易,亲若手足。他从剑南回来,便告诉某,汝乃狡诈之人,最擅长攻其不备。” 张颜说着,嘲讽地看向了段怡,“某得知你在青牛山招兵买马,便算准了你迟早要来攻打竟陵。只要稍稍了解你的人都能猜到,你一定会除夕夜来攻。” 张颜眼神锐利的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一眼便锁定了李鸢。 “李鸢曾经来行刺于某,知晓进城的路。我派人守着,果不其然,你送了人进来……” “开了城门又如何?不过是让我关门打狗罢了。” 一旁的老贾,脸色越发的难看。 他的确是按照李鸢的方法,进了这竟陵城。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人提前就设好的一个圈套。 他就说,怎么会这么顺利!当时他想着,杀掉其中一个,便说自己是来替他顶班的,是入竟陵军的,所以是个生面孔。 可今日宛若有神助似的,今日守城的人,全是各个百夫长推出来的生瓜蛋子,互相都不大认识,也根本就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他便立马转换了角色,扮演起了一个老兵油子贾哥开了城门。 这些,都是人提前就安排好了的么? 张颜看着,桀桀……不是,他想着段怡先前的话,哈哈笑了出声。 “段怡,某很好奇,你是如何知晓,这巷子里有埋伏的。” 段怡吸了吸鼻子,抽出了三支长箭,在一旁的火把上一晃,又朝着那屋顶射了过去。 “男人越老就越聒噪么?树上的老乌鸦都比不上你话多。” 张颜见火光一闪,心中一揪,忙朝着屋顶上看去,只见那三支箭,像是生了眼睛似的,分别朝着三个方向射了过去。 紧接着便是清脆的三声瓦罐破裂的声音,然后嘭的一下,屋顶上瞬间燃烧了起来。 “火攻!” 段怡喊道! 一旁的老贾苏筠等人,早在她出声之前,便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射出了带火的长箭。 几乎是一瞬间,先前还冷冷清清黑漆漆的巷子,瞬间燃烧起了熊熊大火。屋顶上的竟陵军嗷嚎出声,砰砰砰的落了下来。 程穹吸了吸鼻子,“是酒!” 段怡勾了勾嘴角,“兄弟们,跟我冲过去,这老骗子不知道从哪里学的给自己抬轿,竟然在这里虚张声势,装起了大聪明,诓骗起了我们!” “他的大军根本就没有集结,在这里废话,只是想要拖延时间,让手下整军过来!” 从一进城,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不过是一直寻常的巡逻小队,竟是足足有三十人,且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这十分的不寻常。要知道这里不是草原,马匹本来就少,战马更是少。 南地军中,步兵远远多于骑兵。 这只小队遇敌,队长都没有做出任何指使,他们便直接朝着巷子里跑……这一切,都透露出非比寻常的信息。 再就是那只猫儿,猫儿受到惊吓,蹿上屋顶完全可以遁走,可它为何又吓得跳了下来钻进了暗巷里,还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这说明屋顶上,还有巷子里,都藏有人。 这一切,都让她肯定,前头有埋伏。 当时她觉得大事不妙,乘着那张颜夸夸其谈的时候,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的寻找破局之法。 他们只有八百人,而竟陵军足足有五千人,若真是被包了饺子,今日怕不是他们要在这里折损大半。 这仔细一盘算,还真让她看出破绽来。 这张颜老贼,分明就是诓骗他们! 段怡一声令下,韦猛同苏筠像是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前头猛冲过去,朝着那张颜追去。 而弓箭手们,则是齐刷刷的对准了先前的那三十人的巡逻小队,箭如雨下。 张颜拍着马,大喊道,“来了来了!援兵来了!快快,弢儿快来救爹!” 段怡眯着眼睛一看,只见不远处尘土飞扬,显然又来了一部分的竟陵军。 她脚轻点地,一跃上了房顶,宛若蜻蜓点水一般,瞬间越过了人群,独自朝着那新来的竟陵军迎去。 领头的那人,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穿着一身银袍,竟是生的异常的俊美。 应当就是那张颜口中的弢儿了。 瞧着那张脸,段怡心中一颤。手中的长枪却已经猛刺了出去,直指那银袍郎君的喉咙。 银袍郎君大骇,仰起头来,露出了好看的锁骨同喉结。 段怡手中的长枪更快了几分,那银袍郎君都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已经被她一枪封喉! 老贾从这一波三折的战局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行,实在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行军打仗的人,竟是都学会了尔虞我诈,再也找不到像他老贾这般憨厚老实的人了! 第二三二章 绣花枕头 那张颜瞧着平平无奇,竟是虚张声势的高手。 若非有段怡在,他当真要以为,这老贼从他一进竟陵城,便知晓了,故意安排了春耕等人,用来迷惑他,毕竟他说得有理有据的。 一直等到段怡率先进攻,发现在这里埋伏的不过是小猫三两只,张颜就是一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他方才明白过来。 段怡之前料的没有错,今日除夕,竟陵军中那些家在城中的士兵,都回去过年了;而剩下的那些,也是处于休沐的状态,不知道在哪里吃喝。 张颜收到风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只能自己领了亲兵前来诈,拖延时间,然后让儿子张弢去营中整军来救。 不想他的敌人是段怡。 老贾一枪斜戳入一名竟陵军的腰间,将他怼落下马。 再看段怡,她长枪猛的一抽,那银袍小将军像是一条死鱼一般,咚的倒在了地上。 老贾瞧着,觉得自己的喉咙同后脑勺都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好一个不怜香惜玉之人! “太晦气了!卿本佳人,奈何要与姑奶奶为敌?” “亏得我手动比心颤快,好好一个绣花枕头,里头为何要放草包!白瞎了一张好脸。要刺你喉,还迎上来露出喉结,你不死哪个死?” 老贾有些汗颜…… 姑娘你就没有想过,人家觉得他那个角度最好看? 他看了一眼张弢的尸体,在心中补充道,是死得最好看。 段怡说着,不理被震慑住的竟陵援军,她伸手一薅,抓住了张弢的马缰,一个翻身,骑了上去。那头苏筠同韦猛已经披荆斩棘,越过重重障碍,一脸血的冲到了段怡身边。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将段怡夹在了中间,这三人均是心狠手辣,狂风暴雨进攻型,聚在了一起宛若那下山的猛虎,直接冲入羊群。 “兄弟们,看看他们尚未穿好的甲衣,闻闻他们身上的酒气!别说就这么些人,便是再来五千,又有何惧!” 段怡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青牛山众人见状仔细一看,果不其然,那新来的援军,有的来不及穿甲衣,有的没有戴头盔,衣服都歪歪斜斜的不说,那脸红得像是关公似的,走路还发着飘! 他们顿时精神一震,先前那种贼对官的心虚,一扫而空,个个凶猛起来。 “杀!这些狗东西,喝酒吃肉,害得爷爷们吹冷风!连年饭都没得吃!” …… 那边的张颜被围成一团,几乎腾不出手来,他扯起一旁的一个小兵当挡箭牌,终于寻着了一个间隙,回过头去。 这一看,简直就是肝胆欲裂,他双目圆睁,猛地悲鸣出声,“段怡,你杀我儿,我要杀了你全家!” 段怡没有回头,摆了摆手,一枪又刺死了一个竟陵军,“开始那个脓包是你的儿子么?那我劝你,好好照照镜子,啧啧……” 张颜脑子一嗡,疯魔着强行调转马头,提着长剑就想要冲过来。 他成亲多年,夫人都没有给他生出一个儿子来,眼瞅着便要成绝户,却不想青楼里的相好的,有了身孕,竟是给他生了张弢。 张弢生得俊美无比,同他平平无奇的样貌,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早年的时候,有不少人拿这事暗地里笑话他,就连他自己个亦是有过怀疑,偷偷滴血认了亲。 多少年没有人再提了,今日再一听到,竟依旧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张颜想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指挥大军,他像疯狗一般,想要扑过去绞杀段怡,却不想一支长剑斜插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世叔好大的威风,动不动就要杀人全家。如今不过是死了一个张弢,你便受不住了。那我们李家呢?我阿爹,我阿娘呢?我们全家十一口人,就只剩下我一人苟活!” “按照世叔的想法,我是不是应该将你祖宗从地里刨出来,挫骨扬灰!” 李鸢声音发颤,宛若那杜鹃夜啼,声声泣血。 他顾不得擦掉眼泪,那长剑舞得宛若水幕一般,密不透风,将那张颜挡得严严实实的。 “我父亲待你信任有加,将所有州军都放心的交给你不说,还让我娶你女儿,两家结为一家。去岁你去那田家庄子里赌钱,欠下一辈子都还不上的债!” “是我阿爹阿娘卖铺子卖庄子,替你填补上了窟窿洞……他视你为亲兄弟,你怎么忍心下得手去?我祖母,我阿娘,我那只有三岁的外甥女……” “她们手无缚鸡之力,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 张颜眼睛不住的看向了张弢的尸体,听到李鸢这话,怒骂出声,“什么亲兄弟?他若是能带兵,还会把手底下的兵交给我?” “不过是读了几日书,侥幸做了官,便笑我们武夫粗鲁。世道不一样了,凭什么他总在我跟前摆大哥模样?” “把女儿嫁给你,然后跟着你像乞儿一样,四处流浪么?你要怪,就怪你自己,装什么闲云野鹤,活该你父母无人看顾,落得身死!” 李鸢身子一晃,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 虽然明知道张颜说的是混账话,可这话却在他的心头疯长,不一会儿便布满荆棘。 他生性爱自由,喜欢做游侠,浪迹江湖。 父母之话犹在耳边,“鸢儿,父母在不远游,我同你阿娘年纪都大了,也该是你回来鼎立门户的时候了。成家立业,去军中跟着你张叔好好学本事……” 他总觉得还早,一年推一年,一年推一年。 再回来,便是想做那顶梁柱,家也早就塌了。 李鸢悲切异常,他身形一晃,露出了一个破绽,张颜立马欺身上来,一剑刺中了他的胸口。 “他就是不想还你阿爹的钱罢了!你听他乱吠?” “你在竟陵又如何?你一人,可抵三千人?脸莫要太大!” 李鸢一愣,就地一滚,躲开了张颜刺来的第二剑。 段怡的话,宛若一根大棒,直劈在他的面门上,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他想着,猛的一跃站了起身,又同那张颜战成了一团。 段怡余光瞟着,却是暗自心惊,那李鸢的眼神瞬间变,手中的剑法,亦是变得诡异了起来。 第二三三章 服与不服 段怡手下不乱,眼睛却忍不住李鸢那里瞅。 说起来,她还是头一回瞧见李鸢出手。之前攻打青牛山的时候,他是个醉鬼;后来抢劫田家庄的时候,他是个跟在韦猛后头捡漏的混子。 武宫吹嘘他剑术不输徐易…… 可那孩子瞧见了蚂蚁都要惊呼一声大象!徐易是使杀猪刀的,被她削得掉裤子,哪里有什么剑法。是以她便没有将李鸢放在心上。 如今一瞧,这厮宛若话本子里男主角爆种子,竟是有几分绝处逢生的真本事! 只见他手中的长剑像是活了一般,那剑法看着软趴趴,却是连绵不绝,像是无论如何都挥斩不断的雨水一般,充满了生机。 又像是静止寻找一击毙命的游蛇,一旦抓到了间隙,便猛扑上去,直击要害。 张颜久攻不破,怎么也到不了儿子张弢身边,不多时便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的长剑高高举起,想要避开李鸢,从他头顶上越过去。 不想这一抬手,便露出了破绽,李鸢手中先前还十分绵软的缠剑,一下子像是被注入内力似的,瞬间变得刚猛起来。 那长剑猛的一击,直接击穿了张颜的心脏。 张颜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李鸢,捂住了自己胸口。 李鸢猛的一脚,直接将他踹飞了出来,长剑拔出,鲜血溅了出来。 李鸢觉得,那血宛若沸腾的滚水一般,像是要将他的心燎出泡来,将那困在他心中的荆棘,熊熊燃烧。 他猛扑上前,一把割掉了张颜的头颅,用剑挑着,一跃而上,上了房梁。 “竟陵军的兄弟们,我是李刺史的儿子李鸢。如今恶贼张颜父子已经死了,我主段怡贤明仁德,将是这竟陵城新的主人。” “投降者不杀!” 李鸢说完,期待的看向下方,却见那竟陵军将士们,竟是充耳不闻,手中刀剑都没有慢上一分。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一个偏将打扮的人冷静地说道,“莫要听他的!他们不足千人,我们竟陵军足足有五千,我们是官,他们是匪,岂有官向匪投降之理?” “那李刺史的儿子,常年游历在外,我等也辨认不清,岂能由得人信口开河?” 段怡一下子没有忍住,哈哈笑了出声。 屋顶上的李鸢,瞬间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 “李鸢,他们要你证明你爹是你爹。” 段怡说着,饶有兴致的冲到那偏将身前,他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甲衣,头上却是戴着一顶儒帽,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留着常见的山羊胡子,使的是一根长棍。 若不是在这里打打杀杀的,段怡都要以为,这是一个屡试不第,又没有家人推官的穷书生。 “招魂还是开棺吸骨血之后滴血认亲,你会哪一个?”段怡说着,又补充道,“再不济,我把你杀了,你去那阎罗殿问问李刺史,这李鸢可是他儿子?” 那偏将认真的摇了摇头,“不用问,即便他是李刺史的儿子又如何?刺史乃是朝廷命官,张颜杀了李刺史,做这竟陵之主,并不名正言顺,某等并不信服。” “刺史不能世袭,李刺史死了,李刺史的儿子成为竟陵之主,亦不足以令人信服。” 段怡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不服?那就打到你服!” 她说着,将长枪当做棍用,朝着那偏将的脑壳敲去。 偏将神情淡定的举起了长棍,一把架住了段怡的枪杆。 这小姑娘明明笑着,可他却感觉泰山压顶,有千斤军力压将过来,这并不是她力气大,而是她的气势太盛,像是能够排山倒海。 段怡手一松,长枪快速的举起,又一次砸了下去。 偏将胯下的骏马,再也受不住,嘶鸣一声,前蹄一软,跪了下去。 偏将额头上汗津津的,却是又一次架住了段怡的长枪。 他的手臂上头青筋毕露,虎口已经被震出血来,整个人已经是摇摇欲坠,却依旧是神情淡然。 段怡颇为意外,“汝名谁?” 偏将声音带着颤,“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沔阳韩姜。” “韩姜你可服气?如今乱世,谁打得赢,谁就是大王。” 她说着,抬枪的速度更快了一些,第三次重重地砸了下来。 那韩姜闪避不及,只得再一次双手举起了木棍,朝着段怡的长枪迎去,那木棍便是再结实,也不过是一根木头棍子,哪里遭得住段怡那大铁枪带着内劲的第三击? 几乎相接的一瞬间,那棍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啪的一下断成了两截。 韩姜腿一软,眼瞅着就要双膝跪下去,在接触到地之前的一瞬间,他硬生生的改变了方向,变跪为趴,整个人扑倒在地。 他只觉得脑袋后头一阵劲风袭来,那长枪距离他的后脑勺一个拇指距离时,风停了。 “如今你可服?我一枪下去,你脑袋就能开花了。” 韩姜趴在马身上,吃了一嘴毛,却是认真道,“不服。官不能向匪臣服。” 段怡挑了挑眉,收了长枪,“有骨气。” 她说着,看向了那群竟陵军,“投降不杀。事到如今,你们为谁而战?是打算跟着韩姜一起,去阴曹地府找张颜要军饷么?做阴兵么?” “你们是打算,要将除夕变成自己的忌日么?援军不会来了,闹了这么大动静,该来的早就来了。我们不杀战俘,也不会动平民百姓一根手指头。” “张颜不仁,残杀义兄李刺史,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天下大乱,京城自顾不暇,命都活不了了,又何谈官匪?今日这竟陵城,我段怡要定了。” “而你们,可以选择今日便死在这里。亦是可以选择,跟着我,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段怡的声音中带了内劲,巷头巷尾所有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那些竟陵军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刷刷的看向了趴在地上的韩姜。 韩姜没有说话,段怡说的话,不论如何,有一句是真的,剩下的竟陵军不会来了,便是来了,眼前这些跟随他的兄弟们,亦是早成了一缕亡魂。 战争本就是不死不休。 那些老兵油子,都家去过年了。跟着他还有张弢出来的,多数都是新兵,他们有的,不过十三岁,还只是一个孩子,便要死在这个他们本应该欢天喜地拿压岁钱的日子了。 “我服”,韩姜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的话音一落,那些竟陵士兵们,便停了手。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其中一人带头将兵器扔在地上,其他人便也跟着,投降起来。 段怡站在韩姜身边,看他将头埋进了马脖子里。 她朝着他伸出了手,“你不会后悔今日决定。” 第二三四章 庆功小宴 韩姜看向了那双手,骨节分明,纤细却不显得柔弱。 这是一双一看便显得十分有力量的手。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就在要触碰到了时候,却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啪的一下,将段怡的手给拨开了。 段怡却是不恼,笑道,“还趴在地上作甚,大过年的,一把年纪不回去发压岁钱,还等着去我家吃年饭不成?” 韩姜一愣,仰起头来,“你不抓我下狱?”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你就不怕我,再纠集人马,同你打一仗?” 段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啧出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控制了自己这双手,只使出了一成的本事,没有将你打死。” “大过年的累得我都暴躁了,再来一回,保不住我就使出了二成的本事,将你打进土里去了。” 韩姜涨红了脸,他刚想要怼回去,却见先前被打趴在地上的马,又站了起身。 它抖了抖身上的鬃毛,在他的身上蹭了蹭,嘶鸣了几声。 韩姜顿时不语。 他想着段怡那从容不迫的三棒子,又看着毫发无损的马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起来。 段怡却是不再理会他,拍马朝着苏筠同韦猛行去,不是她偏爱二人,委实是这两位双目亮晶晶的,已经盯着她看了许久了。 那模样,活脱脱就是等待夸奖的小狗。 段怡行至二人面前,对着他们竖起了大拇指,清了清嗓子,“走,咱们吃年夜饭去!” 她想着,心中默念道,不愧是段怡…… “不愧是段怡!就没有我们段三攻不下的城池,打不死的敌人!”苏筠朗声道。 韦猛嘴笨,说不出话,只是不住的点头,宛若捣蒜。 段怡汗颜。 她脑海中出现了日后攻下城池,几万人双目亮晶晶一并高呼不愧是段怡的场景,忍不住汗毛根根竖起。 这要是换作可以吸收信仰之力的世界,她靠着苏筠,就能白日飞升,立地成仙吧…… …… 等竟陵城安稳下来,天已经大亮了。 刺史府中的大花厅里,摆着一个大团桌儿,桌上的锅子冒着腾腾热气,里头的肉翻滚着,显然已经煮熟了,那香味儿弥漫开来,让人垂涎三尺。 程穹看着这雕花的房梁,窗边绣着红梅的帘幔,又看那墙上挂着的蝶恋牡丹的水墨画,简直快要哭出来。 先前段怡说半年夺下一城,他还当是天方夜谭。 现如今才多久,那青牛山的屋子还簇新的,他们便拿下了竟陵城。 只有六十人马的段三姑娘,已经成为坐拥五六千兵卒的竟陵城主了。 他想着,心中滚烫起来。 程穹端起酒盏,同一旁一脸死相的韩姜碰了一个杯,“不必反抗,那什么文人风骨,将士节气,都会被主公摆碎了揉杂了……躺着躺着就习惯了。” 他想着,头微微一偏,精准的避开了苏筠筷子甩过来的油。 韩姜面如死灰,心中却像是长江决堤,整个人都被冲得四分五裂的。 先前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段家军三人,如今撸着袖子,拿着筷子死死的盯着锅子,一旦有肉熟了,那齐刷刷的筷子便戳了下去,在锅子里打起架来。 “先生,你一点力气都没有出!还吃这么多肉!”段怡筷子一伸,眼疾手快地夹准了一块肉。 “就是,祈郎中你还是个郎中呢,不知道过午不食,大半夜的还吃这么多肉!” 苏筠落了空,叫横插过来的祈郎中抢了肉去,顿时不满的嚷嚷起来。 祈郎中嘿嘿一笑,塞进了嘴中,“老夫吃肉的时候,你还没喝奶呢!我怎么没有出力?老人家陪着你们熬夜,不是出力?” “先生你这脸皮日渐增厚!我觉得一般的棺材都装不下你了,得给你造两层楼!” 段怡听着,顿时无语,什么叫做熬夜就是出力,你咋不说你用大鼻孔呼吸了也是出了力! 祈郎中一听,一脸惊喜,“孝顺徒儿!我要好木头,金丝楠木最好!” 段怡快很准的又夹了一块肉,抬手一指,“我瞧那梅树不错,打今儿个起,就赐名金丝楠木了。” 祈郎中听到这话,被呛了一下,猛的咳嗽了起来。 程穹笑眯眯地递给了祈郎中一杯水,扭头看向了韩姜,“指鹿为马,可亲眼观过?” 韩姜握着杯子的手在抖,他为何要来,他就应该回去,给家中二十四个子侄发压岁钱去。 段怡听着他的话,耳朵一动,看了过来,“程穹今日倒是欢喜……” 她说着,学着程穹一贯斯文人的模样,激动的说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程穹给段怡也倒了一杯茶水,“主公若是日日如此上进,天天攻城略地。别说用斯文来扫地了,便是用斯文踏脚,那程穹也心中欢喜。” 只要不当土匪,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程穹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虽然跟着段怡,却一直跟着苏筠还有老贾他们,唤她段三,心情好的时候唤上一句段将军,若是急眼了,更是直呼段怡。 可今时今日,竟是被那李鸢带着,一句主公出了口。 程穹看着正在抢肉吃的段怡,哑然失笑。 他给自己斟满了酒,又同韩姜碰了碰杯。 韩姜看了看着桌上每个人的脸,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吸了吸鼻子,拿起桌上的筷子,认真的吃起菜来。 段怡瞧着,勾了勾嘴角,“韩姜,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酒,日后便是我的人了。” 韩姜身子一僵,含在嘴里的肉,那是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他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明日我会拿着名册,去召集旧部。” 段怡点了点头,看向了吃得欢快的祈郎中,“先生,你不是说晏师伯那是小儿本事,你胜过他良多么?明日就看你是不是吹牛的了!” 祈郎中瞥了一眼苏筠同韦猛,轻松的点了点头。 他是郎中,没有人比他更懂什么叫做人传人了! 段怡收了筷子,放眼看去,外头的天已经亮了。 她初来之时,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如今不光有了这竟陵城,还有了一团桌的人。 坐在凡遥身旁的珍娘,见她落了筷子,站了起身,递给了她一盏红枣枸杞茶,又默不作声的坐了回去。 第二三五章 韩大善人 年初一,辞旧迎新。 竟陵城的百姓出门放爆竹的时候,瞧着那街上贴着段字的巡城军马,真切得懂了这四个字。 段怡蹲在那市集前,伸出手指头,拨了拨木盆里游着的黑鱼。 “老丈怎地年初一,还开集?一路闻着饭香味儿,看来去岁年成不错,倒是过了个富足年。” 如今客人不多,那卖鱼的老汉颇有闲心,“听娘子口音,不是我们竟陵人罢?我们赶早年,那正月初一,是天不亮便要进来做饭放爆竹的。” 他说着,有些骄傲的说道,“小子本事,钓了不少鱼。富贵人家贪新鲜,今日要给往日三倍价钱,黑漆漆的我便来了,如今就剩这么几条小的了,娘子可要?” 段怡看了一眼知路,知路已经蹲下来,开始挑鱼去了。 老汉打开了画匣子,又道,“哪里就是什么好年成了?这不打仗了,过年舍不得吃,指不定哪日就叫人收缴了去。”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又道,“小娘子可听说了?昨夜青牛山的土匪打进来了,这竟陵城出了奇闻,竟是女子当家了。” 老汉见知路将鱼都要了,心中欢喜,瞧段怡越发顺眼起来。 段怡笑了笑,“既是土匪进了城,那老丈怎么还敢出来卖鱼?就不怕被抢了去?” 老汉摆了摆手,“本来是怕的,可是韩大人都服了,那说明这一个,比前头那个,好多了。” “就这个市集,从前那都是没有的,我们挑着担沿街叫卖,不是被地痞无赖打,就是被巡城的驱赶。是韩大人力排众议,给了我们一片安心地。” “说起韩大人,竟陵哪个不佩服他?在老头子爷爷那辈,韩家便是竟陵城的大户人家了,我们这常闹水患,韩家的儿郎们,领着家丁驾着船到处救人。” “有一年闹虫患的时候,韩家不光是开了自家粮仓,还拿着银钱四处买粮,才让百姓不至于饿死。便是有金山银山,那都一股脑儿的掏空了。” “去岁我婆娘瞧见韩大人的衣衫旧了,给他缝了新衣悄悄地送了过去。却是又被他给送回来了,说什么衣能蔽体就行。” 那老妇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听到这话,忍不住凑过来感叹道,“韩大人,是个好人啊!” 段怡点了点头,叫知路提了鱼,告别了那卖鱼的老两口,又四处看了起来。 跟在旁边的程穹,忍不住出声道,“主公一早就知晓,那韩姜方才是竟陵军的主心骨么?” 段怡将手枕在了脑勺后头,松松垮垮的迈着步子,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那老神棍,还能相面不成?我这双眼睛……” 段怡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嘿嘿一笑,“那只能瞧见张弢那样的美人儿。” 见程穹不接话,段怡又道,“我虽然看不出他是大善人,在这竟陵城中有这般威望。李鸢常年漂泊在外,对于城中之事也不熟悉,更是半句没有提。” “但是我一看见韩姜,便知道他是不同的。张弢本事不济,一看就不是常在军中之人。张颜遇到大事,着儿子去调兵遣将,这时候,跟着他来的人,不是张颜的心腹,便是军中有威望之人。” “张颜同张弢夫子死了,他并无什么悲切之色。李鸢让竟陵军投降,他们听到话之后,都在偷瞄韩姜,显然这是一个重要人物。” 程穹勾了勾嘴角,心中彻底对段怡信服起来。 “咱们离开竟陵的时候,主公可以让韩姜接管竟陵。这些日子,你可以好好修整修整,军中之事,交给程穹便是。有了韩姜在,先前担心的难事,便不是难事了。” 段怡闻言,惊讶的看向了程穹。 “本来就是要交给你啊!没有看到我都闲得来买鱼了!你若是生的张弢的美貌,再想白吃白喝的事!我像是那种事必躬亲,将自己活活累死的人么?” 程穹的笑容一僵,当然不是。 “孰能占到你一个大子儿的便宜?” 段怡嘿嘿一笑,拍了拍程穹的肩膀,“你晓得就好。便是我答应,我身边的管家婆知路,同管家公老贾,那也是一万个不肯答应的。” 说到这里,段怡又沮丧了起来。 她明明打了胜仗,如今兜里也有钱了,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换掉那么丑的“囚服”。 都遭到了知路同老贾的双重拒绝…… 知路瞧她模样,立马苦口婆心道,“姑娘,当初关老爷子送了好些这样的布,不用白不用。再说了,都是刚做了,换了多浪费?” “而且昨日我一琢磨,难怪关家能够巨富,实在是不同凡响,颇有远见。姑娘一路招兵买马,像这竟陵军,本身就已经有衣衫了,再做岂不是浪费。” “那圆圈里头写个段字,简直就是鬼斧神工之作。以后咱们收了不同的军队,都只需要剪个圆,写个段字,缝上去就行了。” 段怡无言以对,咋不抠死你们两个! 程穹在一旁听着,不由得仔细看了知路,心中对她高看了几分。 这可是能够管得住段怡的人! “主公,这竟陵郡往西去,乃是荆州。荆州兵强马壮,又是长孙家的领地……往东去乃是淮南道,小崔将军如今正在打淮南。” “往南去乃是苏小王爷家的江南西道。往北去,乃是富水郡,富水比竟陵还要小,那里是武宫的家乡,也是同主公交过手的徐易所在之地。” “虽然如今为时尚早……” 程穹心中打起了盘算,正说着话,却是瞧见,一个穿着竟陵军军服的小兵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段怡跟前。 程穹下意识的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挡在了段怡跟前。 那小兵被吓了一跳,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说道,“将军,小的名叫春耕,家住在青云山附近的平头村,听说您是从青牛山的来的。” “我阿姐,名叫孙香,此前被掳上了山去……我我我……” 段怡一愣,拨开了程穹的长剑,“你是孙香的弟弟,这倒是巧了,她已经家去了,怎地你不知么?” 春耕一听,大喜过望,“我被张颜抓了丁,一直没有回去。” 第二三六章 心有灵犀 那孙香是青牛山上头一个要求下山的姑娘,她因此记得真切。 这竟陵果真是小,兜兜转转竟是遇到一家子姐弟了。 段怡想着,打量了一下那春耕,见他身量不高,一身孩子气的,估摸着他年岁不大。 “程穹,那年纪太大,还有年纪太小,家中乃是独子的……此番被那张颜强行征兵而来,若是同春耕一样,想要家去的,便让他们家去。” 程穹看着段怡,神色瞬间柔和了起来,他重重地朝着段怡抱了抱拳,“诺。” 他说着,提溜起了在地上呆愣愣的春耕,快步的朝着竟陵军的屯所行去。 段怡瞧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这小郎君的心思,真是海底针,让人搞不清。” 虽然不知所为何事,但程穹明显待她不同从前。 知路甩着手中提溜的鱼,一脸赞同,“那可不是!从前我还当那小崔将军心悦姑娘,倒是没有想到,也是个虚的。就来了那么一回信,便没有下文了。” 段怡有些心虚,崔子更好歹写了十八封信,她就回了六个字。 “不是,你这么快就忘记那一箱金元宝了么?” 知路摇了摇头,“不过是一箱金元宝,姑娘自己的抢,也抢的着。祈先生说得对,我家姑娘顶顶好,岂是一箱金子便收买得去的?” “如今隔了山水,先前说的话便不作数了?那也不是什么良人。” 段怡恍然大悟,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自打祈郎中得知崔子更曾经向她求亲之后,那是见缝插针的败坏崔子更……如今,果见成效。 段怡在市集里逛了一圈儿,同这的老百姓儿聊了聊,对着竟陵城的现状,心中有了些成数。 从前那李鸢的父亲李刺史,乃是个甩手掌柜,讲究无为之道,竟陵城的百姓,宛若天生土样,那是靠着老天爷赏饭吃。 又因为有洪湖之地,百姓靠水吃水,多半都是捕鱼捞虾,养莲种藕。 此时长江堤坝远不如后世修得好,竟陵地处长江中下游,那是两年一小涝,三年一大涝。 百姓过得凄苦得很,穷山恶水出刁民,是以方才山中有匪,水里有贼。 李刺史不管事,张颜又嗜赌成性……是以这竟陵城中,方才出了个大善韩家。 “姑娘,咱们好不容易打下竟陵城,你若是把那些兵卒都放回去了,那能用之人,岂不是变少了么?” 程穹办事麻利,在回去刺史府的路上,主仆二人便已经陆陆续续的遇见了一些背着包袱离开的人。知路瞧着,压低了声音,有些后知后觉的问道。 她虽然不会功夫,亦是不懂打仗。 可也知晓,哪方大军人数多,获胜的几率自然也就大些。要不然的话,那张颜作何疯了一般要征兵? 段怡静静地看着那些人的背影,轻声问道,“你可乐意让你白发苍苍的阿爷,亦或者是尚不懂事的幼弟出征?不管多厉害的常胜将军,都是站在尸山血海上的。” “打仗不是儿戏,是会死的。” 她很幸运,虽然受过伤,但是老贾同苏筠同她一起,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虽然她觉得女郎不输男儿,可事实上,这些家中唯一的男丁去了,那便成了绝户,家中女眷从此举步维艰。 知路一脸沉重,“姑娘,那你,还有老贾,还有小王爷……” 也会死么? 这四个字,像是烧红了的炭一般,烫得知路嗓子眼都疼了。 她不会功夫,每一次打仗,都没有亲临战场。就像是这一回,她便是同那些没有办法出战的人,一起藏在了青牛山上,等着段怡拿下竟陵之后,再派人接她过来。 段怡笑了笑,“我又不是那话本子里无敌的女主角,血肉之躯,自然也会受伤,也会死。” “姑娘,我现在学功夫,还来得及吗?”知路心有戚戚,认真说道。 段怡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手臂,又佯装摸了摸自己的并不存在的胡子,学了那老气横秋的调调: “姑娘,我瞧你骨骼清奇……” 知路大喜,却又听段怡道:“同那朽木无异,便是苦练三十载,那也打不过段三娘子的一根手指头,好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姑娘你还是安心的长蘑菇,让那朽木,化腐朽为神奇……” 知路听得心中跌宕起伏,明明站在平地,她却像是翻山越岭了似的,待听到后头,方才觉察段怡是在打趣她,她跺了跺脚,瞧着段怡要跑,在后头追了起来。 段怡冲着知路做了个鬼脸,朝着那刺史府中冲去。 方一冲进门,便瞧见一个瘦高个儿,欢喜的迎了上来。 段怡仔细一看,惊呼出声,“这不是朱鹮么?你怎地来竟陵了?” 那朱鹮乃是崔子更身边的小将,当初去锦城的时候,他便跟着了,虽然往来不多,但却也是相识的。 朱鹮冲着段怡拱了拱手,“公子打淮南,同这竟陵相去不远,恰逢年节,叫我过来送年礼。还特意叮嘱了,说段将军十有八九会在除夕夜拿下竟陵城。” “叫我直接送到刺史府来。”他说着,羞涩一笑,挠了挠头,“我没信公子的话,还先去了那青牛山,却不想扑了个空!” 朱鹮朝着那江南东道的方向,拜了拜说道,“后来听人说,将军已经进城了,朱鹮这才发现,我们公子同将军当真是心有灵犀,料事如神。” “就是因为小的办事不利,这年礼迟了一日,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段怡好笑的看向了知路,却见她一脸的心花怒放,完全已经忘记了适才刚刚才骂过崔子更薄情寡义,不是良人。 她摇了摇头,“崔子更不光是叫你来送年礼的吧?” 朱鹮一愣,看段怡的眼神越发的恭敬,“什么都瞒不过将军。公子打淮南,那贺家若是仓皇而逃,十有八九会向西来,到时候若是入了山南,还请将军替我们拦一拦。” 段怡点了点头,“如今我掌竟陵,他们若是来了,不必崔子更说,我亦是必诛之。” 朱鹮得了准信,朝着段怡行了大礼,“军情紧急,朱鹮还得返回淮南去,将军可有什么,要捎带给我家公子的?” 朱鹮说着,额头冒出了汗珠子。 天知道他家崔将军,收到了段三姑娘飞鸽传书的几个冷冰冰的大字之后,将江南军营冻成了什么地狱寒冰之地。 第二三七章 草编鱼棺材 朱鹮想着,期待的看向了段怡。 哪怕是段将军吃剩的半个馍馍,拿回去也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不是! 他此番来,可是带着全军上下的希望来的。 段怡瞧着那眼神,清了清嗓子,“你且等着。” 她说着,四下里看了看,揪了园子里的一把草,三两下的编了一条鱼,递给了朱鹮,“那祝他年年有余?” 好敷衍! 朱鹮汗津津的接过,心中已经千回百转想好了一套说辞:这是一株吸收了日月精华,是段将军新宅子里最珍贵的一株草,她编了三日三夜,方才编好,正愁怎么送给将军,便发现小的来了。 段将军大喜过望,夸将军同她心有灵犀! 朱鹮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晏先生唤他来竟陵了。 段怡瞧着这朱鹮神色变幻莫测,那是一头雾水,再见他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搁在地上打开,掏出了一个大锦盒,更是好奇的探过了脑袋。 只见他啪的一下打开了一个大锦盒,露出了一个略微小一些的锦盒,然后又打开那个略小一些的锦盒,露出更小的一个…… 如此下去,终于到了最后一个…… 朱鹮方才小心翼翼的将那草编的鱼放了进去。 段怡瞧着,忍不住夸赞道,“这棺材,大小还挺合适。” 正要站起的朱鹮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摔倒。 他清了清嗓子,别别扭扭的看了段怡的香囊一眼。 段怡瞧着那炙热的眼神,将香囊解了下来,递给了朱鹮。 朱鹮一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那香囊在草编鱼上空拍了拍,确保上头沾上了香气之后,将那香囊又极有分寸的还了回来。 “多谢段将军!”朱鹮大喜过望,一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这搁手中编了好几日的东西,怎么能不带一点香味儿呢?这样他的故事就圆满了。 那朱鹮先是怕段怡后悔似的,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翻身上马,一溜烟儿的跑了个没影儿。 段怡瞧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郎君果真就是不行,一个个的,像是疯了似的。” 她说着,将那香囊又系回了腰间,大摇大摆地朝着书房行去。 知路先将那黑鱼送去了厨房里,便又欢天喜地去瞧崔子更送来的年礼了。 段怡瞧着好笑,在那桌案跟前坐了下来,她拿起临出江南的时候,大兄送她的那本大师手札,认真的翻了起来。 她记得的,里头有关于兴修水利之事。 这竟陵之地,若是没有了洪涝,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她虽然在这里停留不了太久,更是没有时间去领着百姓修堤坝,挖沟渠,但是她可以提供一些思路,待日后留给韩姜。 一年不行,那便三年,三年不行,那便十年。 治水这种事,是宫在千秋的大事,同改朝换代无关。 段怡想着,细细的在一张白纸上头,画了起来。 虽然只是初稿,但是她却是一丝不苟的,一直到屋子里飘起了黑鱼片的香味儿,她方才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 “先生何时回来的?”段怡好奇的看向了一旁的祈郎中。 祈郎中哼了一声,“死了鬼魂回来,同你说杀我的凶手是谁,你怕是也像聋了似的,听不见半点声音。” 他知晓段怡好这个,也没有多加干涉,又道,“那韩姜能干得很,且不说人都乐意听他的,就他那二十四个子侄一字排开,好家伙,孰人敢不服?” “先生的嫉妒,都要溢出来了!不晓得的,还当今日的鱼里,放了半坛子醋。” 祈郎中没有吭声,他如何不嫉妒? 他祈善别说儿子了,远房侄子都没有一个!这韩姜何德何能,竟是有二十四个! 他想着,敲了敲墙上挂着的舆图,“你叫程穹做的事情,乃是对的。那些老头子同奶娃娃,横竖是个死。虽然走了一些,但加上那青牛山的众人,倒也凑足了五千人。” “对于咱们接下来要打的富水郡而言,那是绰绰有余。” 祈善说着,指了指竟陵郡上头的富水郡,“如今大战初始,鱼龙混杂,正是抢地盘的好时候。不然的话,等那些人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咱们再想要以少胜多,那就难了。” 以少胜多不是不可以,可你想要用一人打倒一万人,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便是他们师徒二人这般会吹牛,那也不敢夸下这种海口,老祖宗听了都要从坟地里伸出头来笑话。 “那崔子更,如今手中有两道之地不说,已经开始进攻淮南。而咱们不过是拿下了山南东道的一个小郡。是以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如一鼓作气,抢在他人前头,直接拿下富水。” 祈郎中见段怡点头,神色认真了起来。 “这富水郡的郡守,说起来是我的老熟人。他名叫申成,当年我们是在赶考路上结识的。” 段怡了然,“他考上了做到了郡守,先生没有考上直接上了吊。” 祈郎中被戳中了痛处,对着段怡翻了个白眼儿,“他也没有考中。不过大周做官,乃是举荐为主,科考为辅。申成的祖父名叫申由邑,执掌御史台,是天子心腹。” “是以当初攻打剑南,除了主力黔中军之外,富水郡也派了那杀猪佬徐易前去助阵。” 段怡点了点头,对于徐易,她的印象颇为深刻。 “我已经向武宫打听过了。三皇子落败,在回京途中被杀死,替他打剑南的那一群人,全都难辞其咎。是以你祖父,如今滞留邓州,不敢上京。” “至于其他人,也与他一样,接着乱世,不去京城复命。京城自顾不暇,也没有人再追究责任了。可唯独徐易运气不好,遇到了较真的申成。” 段怡来了兴趣,期待的看向了祈郎中。 祈郎中骄傲的抬起了下巴,“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你还当师父是吃闲饭的。” “徐易这个倒霉蛋,是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因为打了败仗而落罪的。富水郡亦是小郡,同样有州军三千人。但是去剑南,折损了不少,虽然后来又补充了,但如今不足两千五百人。” “徐易落败之后,申成便将他关押了起来,然后去信京城之中,请求发落徐易。宫中想要知晓三皇子死亡的具体之事,要求申成派人押解徐易进京。” “我已经派武宫去打探过了,就在明日。” 第二三八章 一起劫囚车 “父亲,如今天下大乱,若是没有徐将军,那咱们富水郡,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富水郡治所在京山,京山山林葱郁,且多温汤,乃是不可多得的疗养圣地。 申成先天不足,有弱症在身,家中精挑细选,方才择了这么一佳处,叫他做了郡守。且这山南东道,虽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是离京都不算太远,每年年节,倒是方便回去。 只是今年,天下大乱,一家子人,方才被困在了此地。 申成闻声,一把扯过一旁的衣袍,裹在了身上,他愤怒的朝着那门口看去,骂道,“你一个女子,穿成这般,成何体统?你母亲,便是这般教你的?” 女子嘲讽地笑了笑,温泉水蒸气腾腾。 父亲申成还知道遮掩一二,他身边的那位继室夫人,却是动也没有动,怡然自得。 “玉屏,你这般说,便不对了。你父亲虽然是出身书香门第,却也学过那兵法之道。” “徐易不过是个杀猪佬,没有了他,这富水郡还能叫人吞吃了不成?” 申成听着,点了点头,瞧着一身戎装,背着长弓的女儿,更是怒火中烧。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这些事情,都不是你一个闺阁女儿能管的。给我回去,把这身衣裳换了,你也是定了亲的人了。等着路上太平了,我便叫人送你回京都去。” 申慧却是没有动,“父亲!你可听说,那剑南道的段三娘子,拿下了竟陵;邓州军一路南下,已经拿下唐州,正在攻打随州?” “我们富水地处随州同竟陵之间,是他们的必争之地!若是此时赶走徐易……” 那申成一脸怒色,大唤一声,“来人!将慧娘给我押下去,守着她的绣楼,让她不能踏出一步。” 申慧扭头一看,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走了进来,她跺了跺脚,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父亲,你会后悔的。” “姐姐想要做申家的主,不如先解了罗裙,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种!” 申慧刚到门口,便听见这轻佻之言,她看了过去,只见弟弟申齐斜斜地靠在那廊前,一脸轻蔑的笑。他身上满是酒气,想来刚从那烟花之地鬼混回来。 申家世代书香,虽然不是什么望姓大族,但亦是高门大户。 她父亲申成未足月便出生,胎里带了弱症。如今瞧着虽然同那常人无异,可年少之时,却是风都吹得起。祖父祖母担心他早夭,亦或是生下的后嗣不康健。 便费了许多功夫,在门当户对的人中选中了她母亲鲁大娘子。 鲁大娘子马球打得极好不说,在秋日狩猎的时候,那更是有一年压过男子拔了头筹。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生得比旁的女子要壮硕康健许多。 鲁大娘子嫁入申家之后,始终不得夫君申成喜爱。 申成在申慧一岁那年,同如今的继室夫人花前月下,叫鲁大娘子撞了个正着。她是个性子果敢的,立即带了嫁妆还有申慧,同申成强势和离了。 直到三年前,鲁大娘子亡故,申慧方才被接了回来。 申慧没有言语,只是高昂着头,像是没有瞧见那申齐似的,径直的离去。 …… 与此同时,在那京山城外的一片小树林子里。 段怡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呵欠,自从昨日祈郎中说这富水郡有温汤,她便做了一宿的梦。 梦见她泡在汤池子里,抱着灵机,那便是商纣王拿酒池肉林来,她都不带换的。 她眯着眼睛,快活似神仙,拿了颗剥好的荔枝,塞进了自己嘴中,那甜甜的汁水,让她简直幸福得飞起。 她段怡岂是一个只顾自己享受之人,立马又拿了一根笋,喂给了灵机。 不料刚一低头,便发现躺在她腿上的灵机,身子还是食铁兽的身子,那张脸却是变成了崔子更那厮……她吓得够呛,一脚将那厮踹飞了出去。 却是被那朱鹮一把接住了,朱鹮怀中抱着崔子更笑得无比诡异,又拿了她放在岸边的香囊,拍打在崔子更的脸上,然后把他塞进了一根竹子里…… 好家伙!这是什么美梦变噩梦! 她被吓醒了,便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只能起身练枪……这会儿困顿得眼睛都睁不开。 “来了!”老贾压低了声音道。 见段怡困得很,他想了想,摸出了一把花椒,递给了段怡。 段怡不客气的揣进了袖袋里,三五不时的摸出几颗来,扔进嘴中。 车马声越来越近,嘈杂得很,段怡循声看去,只见那官道上浩浩荡荡的来了约莫五六十号人,在那队伍中央,是一辆囚车。 囚车里头,坐着一个壮汉,同两个押送他的小兵,三人笑哈哈的摇着骰子,正在一边啃着烧鸡,一边赌钱。 在那囚车两边,站着好些看热闹的人,嚷嚷着:“大大大……大!” 段怡有些黑线。 她有些幽怨的看向了一旁的祈郎中,这就是你说的,徐易如今深陷大狱,到了穷途末路,若是你从天而降,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奉你为主! 神他娘的水深火热! 这样的水深火热,换她来行不行? 祈郎中有些讪讪地,老子啷个晓得是这般场景! 段怡站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打了个呵欠,猛地一翻,从一旁的小树林子里跳了出去。 她将那长枪在空中挽了个花,朝着押送的队伍指去,又打了个呵欠,“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地过,留下买路财!” 程穹听着这话,恨不得自己聋掉! 天下有这么有气无力的劫匪吗? 啊呸!他们明明已经拿下竟陵城了,为何还要做土匪! 他想着,木着一张脸,跟着段怡跳了出去,人活在世上,大概就是不停地被鞭打,来世不如投胎,做只食铁兽算了。 那囚车中的徐易,听到这声音,将手中的骰子一搁,哈哈大笑起来,“兄弟们,兄弟们,旷世奇闻啊!竟是有土匪来打劫官府,他们还劫囚车!” “咋地,要把老徐劫上山去,给他们杀年猪么?” 他说着,站起身来,将脑袋从那囚车里伸出了出来,抬起头朝着前方看去。 押送他的那群富水士兵,一个个懵懵的举起了武器。 徐易踮起脚尖,看着前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努力的将龙眼大小的眼睛睁成了荔枝大小,笑容渐渐地僵硬在了脸上。 第二三九章 被人抢了先 “这不是剑南道那个狡诈的女娃娃!”徐易惊呼出声! 那番耻辱回忆,涌上心头。 那夜段怡突袭大营,他同长孙凌奋起直追,却不想这女娃不光是手底功夫硬,打得他们嗷嗷叫。偏生还狡诈如狐…… 总目睽睽之下,戳破了他的衣衫,若非长孙凌义气,他简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扮一回被洗干净了准备宰杀的猪! 徐易乃是大统领,这些兵蛋子都是跟着他一并从剑南回来的,这会儿一听这熟悉的三个字,一下子没有绷住,笑了出声。 徐易恼羞成怒,一把抓住了那栏杆,朝着段怡喊去,“莫不是天道好轮回,你那瞎眼老祖父,将你扫地出门,你只能嫁了个匪?” 段怡抬头看了看天色,像看傻子一般看向了徐易,“你莫不是牢里待久了,分不清白天黑夜,太阳晒屁股了,你还在做什么黄粱美梦呢!” 段怡说着,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一,你选择入我麾下,同我一道儿拿下富水,还能同你这些兄弟们,一并行事;” “二,你选择去京城受死,我将你拿下,打个半死,然后你同我一道儿拿下富水。” “我段怡不是那不讲理之人,两条路,你自己选。” 程穹羞愧地别过头去,他家主公,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大反派是怎么回事! 徐易一声国骂已经到了嘴边,“靠,这两个选择,不都一样?” 段怡认真的点了点头,“有得选显得我仁慈一些。” 徐易一愣,却见段怡身后出现的人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根本就不是匪徒,而是一只军队。他从剑南回来之后,便被下了大狱。 虽然因为在军中尚有些心腹照看,申成也没有刻意为难他,倒是没有吃什么苦头。 可这外间之事,却是一无所知。 段怡领的是哪里军,攻的又是哪里的城? 他想着,却是耳朵一动,猛的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京山方向,传来了巨大的响动,紧接着,那天空之中腾起了阵阵狼烟! 徐易大骇,看向了段怡,“是你?” 段怡眉头轻蹙,她摇了摇头,“没想到还有旁的人,同我一般穷,都瞧中了富水这个小地方。” 徐易心中一沉,踢了同他一并赌钱的小兵一瞧,“王二蛋,快给老子开锁,老家都叫人端了。” 那王二蛋回过神来,忙给徐易打开了手镣脚镣,又开了囚车上的锁。 徐易猛得跳了下来,“有大刀没?我的金丝大环刀,被收缴了。护住京山,你说选一,我便选一,你说选二,我便选二。” 段怡挑了挑眉,从旁接过一把大刀,扔给了徐易。 徐易伸手一接,解下那匹拉囚车的马,终身一跃,率先朝着京山城方向飞奔而去。 富水郡共有三个县,这京山县便是州军所在。 段怡见状,大手一挥,段家军的将士们见状,朝着那京山城猛奔去。 她看了一眼祈郎中,祈郎中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们从南过来,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旁的队伍。那么突然出现并且攻打京山城的,只能是从其他方向来的军队。 襄阳不可能,田家人刚刚才拿下了襄阳军,正是整顿之时。东面如今崔子更进攻淮南道,贺家自顾不暇,更是不可能来打这么一个小地方。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北面的邓州刺史。 上回段淑来信,便说那邓州刺史,乃是他们家的便宜姑父。段文昌一大家子,都在邓州投靠他。有邓文昌这种拜相之士在,又有段娴那个卷王在。 邓州军怎么可能不动弹,在那里偏居一隅。 那邓州刺史一路南下,已经拿下了唐州,前几日正在攻打随州。想来他们已经夺下随州,这是一鼓作气的打到富水来了。 段怡想明白了,并无意外之色。 她从来不觉得,这天底下只有她同祈郎中两个聪明人,知晓趁着刚刚天下大乱,厉害的角色还没有滚好雪球,早日攻城掠地。 他们想到要抢在前头拿下富水,旁人自然也能够想到。 那徐易一马当先,跑得飞快,他们刚刚离开京山不久,几乎是一会儿的功夫,京山城便到了眼前。他抬头一看,却是大骇。 只见那京山城前,已经列好了大阵,密密麻麻的士兵,几乎挤满了整个城门口。 京山城楼之上,申成穿着披挂,脸色潮红,头发还滴着水珠子,显然刚从温汤池子里被刨了出来。京山的城门紧闭着,城墙上的将士已经架好了弓箭,大战一触即发。 见到徐易归来,那城楼上的士兵,欢呼出声,“徐将军,徐将军!” 可他们刚喊了一声,就瞧见徐易身后灰尘滚滚,先前的欢呼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徐易心中一紧,他挥了挥手中的大刀,叫骂出声: “有爷爷在此,你们休想进京山。邓州又大又好,你们还不满意,到这里来做什么?可是脖子痒了,想要来爷爷的刀下走一遭!” 段怡拍马上前,听着徐易一声又一声的爷爷,鄙视的看了他一眼。 那邓州军中的主帅闻声,转过身来。 大军的后军,亦是调转枪头,后军变前军。 段怡一抬头,便瞧见段文昌那熟悉的面孔。 段文昌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出声,“段怡,快放下武器,莫要自家人打自家人!这是你姑父!咱们何不一起进这富水城?” 城楼上的申成听着,怒斥出声,“段相公,您还是读书人,桃李满天下!当年申成,亦是想要摆在您门下,听你指点迷津。” “可某万万没有想到,您竟是做出这等谋逆之事,同逆贼为伍。好男儿当为国尽忠,为陛下尽忠,您简直就是天下读书人的耻辱。” 段文昌充耳不闻,只是盯着段怡看。 段怡眯了眯眼睛,身后的程穹已经指挥段家军摆开了阵仗。 那邓州军约莫万人,他们身上军备并不齐整,有不少人脸上还沾着血,一看便是刚刚拿下随州,还没有缓过气来修整,便又急行军来攻打富水了。 在那段文昌旁边的马上,坐在一位中年男子,他看上去颇为温文尔雅的,见段怡看过来,那人笑了笑,朗声道,“这便是段怡侄女吧,一直听你祖父提及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第二四零章 一支冷箭 “我祖父是如何夸我的?我又有什么名声,不虚传?” 那邓州刺史李济,显然没有想到段怡会这般接话,他有些发懵的看了段文昌一眼。 这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客套话么? 段文昌倒是提过段怡,但张嘴都是那个恨不得弑父的不孝子孙。 李济见段文昌语塞,和蔼的看向了段怡,“自是夸你孝顺,且本事颇高,虽然是个女郎,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执掌一方。” 段怡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要不圣人说七十而不惑,祖父果然年纪大了,能认清现实了。” 站在段怡旁边程穹听着,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的脑壳埋进地洞里头去。 主公你不要这样一本正经的夸赞自己!太羞耻了! 那李济听着,亦是嘴角抽了抽,他见段怡虽然为人奇葩,但语气倒也亲近,又道,“都是一家子人,没道理兵戎相见。侄女何不小憩片刻,看姑父拿下这富水?” “到时候咱们合兵一处,天下可图?侄女即是不爱红妆爱武妆,到时候做姑父麾下第一大将如何?”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她拿起几颗花椒,塞进了自己嘴中,像是嚼黄豆一样嚼了起来。 “啷个回事?我这姑父怕不是吃了一缸子花椒,要不然怎地脑壳麻成了这样,想事都想不了了?合兵一处挺好,李刺史既然这么喜欢当我长辈,到时候我封你当皇姑父如何?” “段大王的皇姑父,听起来就像是攀高枝白日发梦的,跟您很衬不是?” 不光是段家军,那城楼之上的富水军,都忍不住哈哈的笑了出声。 那李姑父恼羞成怒,他瞥了一眼段文昌,厉声道:“岳父何不说她?” 段文昌眼皮子一抬,像是油泼不进的死面疙瘩,“说得过早说了。” 李姑父一梗,竟是一时语塞。 “曹奔!” 他的话音刚落,那邓州军中间分出一条道儿来,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将士,穿着一身绿油油的甲衣,冲了出来。 那甲衣十分的别致,一片片的甲片之上,带着裂纹,活像是那千年老龟生了绿毛,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瞧。 不等段怡出口,这厢徐易已经拍马上前,同那小将曹奔战在了一团。 段怡津津有味的瞧着,徐易祖辈都是刽子手,一身的煞气,行动异常的刚猛,刀刀向那曹奔要害砍去。 可那曹奔看着像个活人,却像万年老僵尸一般,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徐易的大刀砍到他身上,竟纹丝不动。 二人一个强攻一个强守,打得难解难分,一时半会儿难分胜负。 段怡瞧在眼中,朝着那李姑父招了招手,“脸那么大,不知道手底下的功夫可那么大!可敢与我一战?放心吧,念在你是我姑父的份上,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那李姑父瞬间面红耳赤起来。 若是不战,旁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若是战……他并非是武将出身,虽然君子六艺,骑射功夫亦是学了些,但若真打起来,哪里是那些莽夫的对手? 段怡虽然是个小姑娘,可听说常年混迹军中,那是一把好手。 赢了倒好,若是输了…… 他这么一顿,段怡已经轻蔑的笑了出声。 李姑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恼羞成怒的夺过了一旁的大鼓槌,咚咚咚的敲起了战鼓来。 段怡瞧着,并不在意,她扭头看向了程穹,“看你的了!” 紧接着,提起了手中的长枪,朝前奔去。 如今的她同在锦城之时已经大不相同,从前身边可用的大将只有苏筠同老贾,如今却是有韦猛,敖叙等人,几批战马一字排开,朝着敌军中冲去。 那阵仗瞧着便让人心有戚戚,而程穹则是同祈郎中在中军,有凡遥领着楚家村众人相护。而后军更是有在竟陵新收的韩大善人,同李鸢周度。 待那徐易回过神来,身后几匹战马已经呼啸而过,冲入了那邓州军中,那段家大军围拢上来,双方站成了一团。 徐易瞧着,眼中满是震撼。 他上一回同段怡交手,是刚入冬的时候,在锦城。如今才过了几个月,她的身手,竟是一日千里我,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他家祖辈都是刽子手,刀法刚猛,能砍掉人头就行,没有什么花哨之处。 从前段怡的枪法,师承顾从戎,有那种名师传家的通病,打起来让人眼花缭乱的。 可这几个月下来,他明显的能够看出,段怡的风格路数已经变了。如今她手中之枪,没有一招是多余的,几乎是枪枪毙命。 若是朝廷行刑,不强求砍头,亦可以封喉。 天下的刽子手,怕不是都要叫段怡抢了饭碗去! 不光徐易心惊,那城楼之上的申成更是心惊。 “父亲,这是阵法吧?邓州军完全没有察觉,已经进入了竟陵军的口袋里。我虽然不明白该如何破阵,但站得高能观全局,也看出一些门道来。” “那李刺史……” 申成脑子一嗡,扭过头去,一身戎装的申慧映入眼帘。 他一把抓住了申慧的手腕,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同母亲还有弟弟一并悄悄出城,往京城去么?这富水保不住了,留在这里,就是一个死字。” “你是女郎,生得又好。那邓州刺史你不知晓,是个贪花好色的。到时候为父死了,你该如何?慧娘,我知晓你从小不在我身边长大,又觉得我对不起你阿娘,偏心你弟弟。” “可是,你也是我的女儿。如今到了生死关头,你便莫要犟了。” 申慧眼神微动,她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什么。 趁着申成不备,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那长箭嗖的一下,朝着李姑父同段文昌所在的方位飞去。 申成大惊,不过此时已经拦截不及,他激动的看向了申慧,怒道,“你!” 申慧收了弓,嘲讽道,“父亲不是担心我么?怕我落到那邓州刺史手中?既是富水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那我们何不同竟陵军一道儿,大败邓州军。” “到时候那段三娘子入主富水,她是女郎,女儿还有何危险?” 不等申成说话,申慧又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朝着邓州刺史放了冷箭。父亲没有办法做壁上观了,准备迎战吧!” 第二四一章 阵法对阵法 申成心中天人交战,他趴在那城楼的栏杆上朝下看去。 申慧虽然没有习武,却是继承了她母亲百步穿杨的好本事,那长箭破空而去,越过城楼下的邓州军,径直朝着那邓州刺史李济飞去。 李济背朝富水城楼,眼睛死死盯着段怡,对此毫无察觉。 待听到那箭风的声音,几乎已经来不及,他毫无形象地跌落下马,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箭支未停,朝着李姑父马前的小兵背心窝子里刺去。 那牵马的小兵,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似的,轻轻一闪,避开了长箭。 长箭斜插入地面,翎羽震了几震,方才停了下来。 段怡瞧着,一枪封喉,挑飞了一个小参军,朝着那城楼上的申慧看去。 那姑娘瞧着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十分的康健,一身火红色的戎装,背上还背着长弓。 没想到,这百步穿杨,她在贺淮南那里没有瞧见,却是在这小小的富水,一睹为快。 她想着,又扭头看向了那牵马的小兵。 明明穿着同其他人一样的衣衫,可那小兵却硬是格外的气宇轩昂,他生得剑眉星目,双手持锏,那锏长四尺,状若竹节,看上去漆黑发亮。 见段怡看他,那小兵目光炯炯的看了过来,随即又一言不发地将地上的李姑父扶了起来。 城楼上的申成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吼一声,“放箭!” 大家都是山南同仁,他又岂能不知李济的德性? 这厮小肚鸡肠,申慧这箭虽然没有射中他,却叫他在万军面前丢了大脸,这梁子一旦结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若是让他进了富水城。 怕不是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同申慧的尸体,便要挂在这城楼之上。 城楼上的富水军顿时欢腾了起来,不少徐易的旧部,还冲着他挥了挥手,长箭宛若雨下,直直的朝着城楼下的邓州军猛扎过去。 那李济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腹背受敌的情况。 一时之间,整个邓州军竟是乱了阵脚。 李济艰难的翻身上马,猛地看向了段文昌,“岳父何不拿个主意?” 他艰难地说着,心中不由得后悔起来。 一连拿下唐州同随州,这一路高歌猛进,不光是他,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飘飘然起来。 段文昌劝他停下休整,军中将士已有疲态,新收的那些将士,尚未融合,他却是被“一鼓作气”这四个字冲昏了头,马不停蹄的便赶来了富水。 “何不用唐州赵准之?”段文昌还是那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李济抿了抿嘴,不情愿的抬脚踹了前头那牵马的小兵一脚,“赵准之,你领唐州军,给我挡住竟陵军,其他人,跟着我破了这富水城!” 他说着,愤怒的扭转马头,朝着城楼上的申慧瞪去。 那小兵默不作声的捡了一匹无主马,翻身上去,他举起了手中的双锏,气沉丹田,朗声道,“唐州军随我迎战,以甲三队破阵。” “甲三队?” 段怡轻问出声,“我在兵书上,可没有见过这种阵法,你们谁听过?” 她说着,朝着左右看去,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定是能在两米之内,一左一右瞧见苏筠同韦猛。 他们三人合璧,那何止是推土机,简直就是可以铲平万物的凶器。 苏筠摇了摇头,“读书不如打架。” 韦猛见苏筠摇头,也跟着摇头,“我不认字。” 段怡无语…… 瞅瞅咱们三为何被程穹瞧不起,这境界,简直低到尘埃里去了! 苏筠长枪一刺,又斩一人于马前,“管他甲三还是乙四,咱们把他打成王五麻子!” 他说着,调整了马的位置,朝着那小兵赵准之冲去。 赵准之一声令下,那邓州军却像是潮水分了层一般,从大军之中,渐渐地又汇聚成一支新军来。那群人动作娴熟想要结阵…… 可赵准之是个本事人,程穹亦不是吃素的。 只见他手中的大旗一挥,虽然那竟陵军不懂看旗语,可那青牛山八百众却是烂熟于心。 来之前,程穹已经将那八百人分散于各个小队,布于重要的阵眼,是以虽然用不了什么复杂的大阵,但是一些简单的阵型变幻,还是可以做到的。 赵准之见状,倒也不慌,他仔细瞧了竟陵军的动态,迟疑了片刻,又道,“用乙四队!” 那唐州军得令,又变幻了起来。 段怡瞧着战场上兜着圈子的两军将士,脑子中突然腾起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她这不是在打仗,这分明是在看某个一年一次的大型晚会吧! 这么多人一起转圈儿,就差给他们穿着红裙子,同绿裙子了! 段怡想着,看了看城楼上的红衣申慧,又看了看显然已经露了败相的绿毛龟曹奔,觉得自己发现了真谛! “苏筠你说得对,咱们三还是适合直接动手!” 段怡想着,领着韦猛一齐朝着赵准之奔去。 你们两个有文化的阵法大师,倒是打啊!转啥圈啊! 待三人到跟前,那赵准之终于变了脸色…… “三对一么?倒是我赵准之的荣幸。” 段怡摇了摇头,“就算你夸我们,那也只能说,倒是你赵准之的死期。” 赵准之冷静异常,却是半分不恼。 一旁的苏筠见段怡接过了赵准之的长锏,招呼了韦猛朝着一旁刺去,“韦兄,咱们站远些,别影响段三大发神威!” 韦猛双眼亮晶晶,吼了几声,“嗷嗷!” 二人像是地上用圆规画了圆一般,以段怡为圆心,在两米的范围内,大杀特杀起来。 段怡有些汗颜,那边的赵准之,亦是一言难尽。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憋出一句话来,“他们还挺……敬重你的。” “你这般本事,唐州如何会败?”段怡好奇的问道。 她能一路打怪收小弟,那邓州李姑父自然也可以。显然这赵准之,乃是先前的唐州军统领,在李姑父入主唐州之后,他便成了降将。 只不过个人脾性不同,她惯常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便那韩大善人是降将,她也从未想过要欺凌他,依旧让他管着竟陵军。 可李济显然不同。 从这赵准之穿着兵卒的衣衫,给他牵马就能够看出来,他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了。 白瞎了赵准之这样的璞玉。 第二四二章 滚铁环 赵准之神色有些落寞,“刺史不战而降,大开城门。” 他说着,双锏朝着段怡头盔砸去。 段怡听着风声,知晓那锏重异常,赵准之看着是个白斩鸡,却是生得一身好气力,下手半分不含糊。那锏若是落在头盔上,怕是要将人脑子打出血来。 段怡越看,越是欣赏。 赵准之被她那种丈母娘看女婿的神情,看得浑身一颤,他忍不住加大了几分力气。 段怡感觉到他的变化,更高兴了。 她身子轻轻一闪,瞬间避过了赵准之的重击,长枪宛若绵软的蛇一般,近了赵准之的身。 赵准之听着段怡的笑声,简直就是毛骨悚然。 这敌军主帅简直有病! 但他丝毫不敢大意,一个转身,双锏又朝着段怡打去。 “你跟着姓李的那种怂货,只有牵马的份儿,便是此番侥幸赢了,那又如何?姓李的被一个小娘子的箭,吓得屁滚尿流,而你只偏偏头,便闪避开来。” “两相比较之下,你已经将人得罪得透透的了!啧啧,怕不是日后,不是你牵马,而是马牵你了。即是如此,何不来我麾下?” 段怡说着,抬手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一旁还杀得难分难解的徐易同绿帽龟,“我能容得下竟陵韩姜,富水徐易,就容得下唐州赵准之。” 赵准之心头一动,满脸愕然。 段怡的话他又何尝不知?李刺史小肚鸡肠,当初他们来攻打唐州。他领兵出城迎战,将李刺史手下大将王良斩于阵前。 两军僵持,唐州军未必就会大败。不料那唐州刺史,乃是段相公的学生,他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更是没有什么争夺天下的雄心壮志…… 在城楼上一见恩师露面,竟是毫不犹豫的开了城门,给了唐州军将士一个背刺。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那人还是唐州父母官,照旧吃香的喝辣的,他却是倒了大霉,被姓李的拘于马前,做那牵马小卒也就罢了,还时不时的羞辱几分。 他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本事,又岂能不怨,可家人都在唐州,落在了姓李的手中…… 赵准之想着,心中戚戚。 从一见到竟陵军前来起,他便想了改弦更张这条出路,只是若段怡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他死不足惜,全族人将死无葬生之地。 他震惊的不是段怡的话,而是段怡在同他对战之时,竟是还能到处乱瞟,宛若闲庭散步。 这说明,她根本就没有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赵准之眸光微散,突然开口道,“你使全力打我。” 段怡一愣,“啷个是个脑壳有病的瓜娃子,你既是求死,那就莫怪姑奶奶了!” 她说着,周身气势陡然一变,那长枪迅猛的朝着赵准之攻去,赵准之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香气袭来,段怡已经到了他的跟前,那长枪猛的对着他的喉头刺来。 那排山倒海的压迫感,让他一下子生出汗来。 他往后下仰,听得自己硬邦邦的腰咔嚓一声,心道不好。 就瞧见段怡那杆银色的长枪擦着他的鼻尖刺了出去,只听得咣的一声,那长枪一下子戳中了曹奔的头盔。 先前还宛若戴着金钟罩铁布衫,浑身毫无破绽的曹奔,一下子慌了神,他惊呼出声,“不要!” 可段怡长枪宛若脱缰的野马,又岂是能刹得住的。 只见那长枪朝着天上一挑,曹奔的头盔便被挑飞了出去。 段怡同那徐易一瞧,均是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大师!你不在庙里清修,来这里扮什么千年老鳖!”段怡长枪一收,忍不住开了嘲讽。 赵准之听着,忍不住嘴角上扬,这一下却是坏了事,腰腹之力一泄,咚的一下塌在了地上。 段怡岂会放过这个机会,那枪头宛若雨点一般,毫不留情的对着赵准之戳了起来,赵准之大骇,在地上翻滚起来。 “倒是没有想到,我年幼的时候没有玩上滚铁环,现在倒是玩上了,你滚得快些!” 赵准之听着段怡的话,那是滚也不是,不滚也不是,气不打一处来。 再说那曹奔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一把捂住了亮闪闪的光头,也不同徐易打了,他眼泪汪汪地看了一眼段怡,又看了看徐易,穿过人山人海,将他那头盔找了回来,小心翼翼的戴了上去。 段怡打赵准之打得畅快,见他回来,抬头一看,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赵准之见她手慢了些,牟准了机会一跃而起,终于再次双脚着地,他扭头一看,却是明白段怡为何笑得直不起腰了。 那曹奔戴了头盔,竟是奇异的生出了鬓角,露出了发梢! “你这个光明顶,好生虚伪,竟是在头盔里粘了头发!”段怡惊呼出声,曹奔宛若中枪,就差没有吐出血来。 拿着大刀的徐易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羞愤欲死的曹奔,又看了看像是陀螺一般的赵准之,忍不住劝解出声。 “那啥,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段三就是这鬼德性,秃头算什么?我还被她扒了衣衫,几万剑南军拿着火把照我,笑我!” 曹奔缩着脖子,无语的看向了徐易。 一点都没有被安慰道,也更加不想知道你被扒光的糗事好吗? 赵准之听着,心有戚戚,这就是做段怡敌人的下场么? 他想着之前段怡那令人发毛的眼神,又瞥了瞥自己因为在地上翻滚有些松垮的甲衣…… 靠!该不会接下来,要将他扒光了在地上滚铁环吧! 赵准之被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吓到了,他双锏一举,朝着段怡问道,“你肯定能打败邓州军么?” 段怡点了点头,认真说道:“你领着唐州军倒戈,就一定能。” 赵准之看着她那坚定的眼神,奇怪的鼻头一酸。 虽然明知道此人嘴上功夫厉害,指不定就是随口哄人,可他还是莫名的觉得,自己如同段怡所言,是这战局的关键,是被看重的人。 这些日子,他自己都没有把自己当人。 赵准之想着,朝着那邓州刺史李济看去。 只见李济伸手一拽,拽了一个小兵,挡住了城楼上射来的长箭。 那城楼之上射箭的姑娘,穿着一身红色戎装,无比坚毅。 赵准之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来,对着段怡说道,“好!” 第二四三章 主公段怡 赵准之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他气沉丹田,用了十成内劲,朗声道,“唐州军的兄弟,可愿同我一道转投段怡?” 他说着,眼眶一红,冷静地说道,“丁一。” 这两个字一出,那正在同竟陵军酣战的唐州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些听令调转了枪头,还有一些,却是骂出了声响,继续朝着竟陵军攻去。 一时之间,战局愈发的混乱了起来。 赵准之抿了抿嘴唇,跳了下来,“便是我们不倒戈,你们也要赢了。这笔买卖,是你亏了。”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知晓就好!日后还不好好给我卖命,把我亏的赚回来?” 赵准之猛的抬头,看向了段怡。 刚才那个器重的眼神呢?你能再使出来一遍么? 段怡看出了他的想法,伸出手来,拍了拍赵准之的肩膀,“这玉佩还在银楼里的时候,那要放在绸缎上,用光亮照着,夸他是罕见的美玉。” “买回家之后呢?那同路边的石头捡回来凿个孔,穿个绦子后的作用一样,都是用来压裙角的。” 段怡说着,看了看赵准之的脸蛋,美人分了很多种,像段思贤那是天上仙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崔子更那是带着浑身杀戮之气震人心魄的美,先前被他斩杀的那张弢是雌雄莫辩的美。 再看这赵准之,剑眉星目一身正气,那便是初下天山的少侠,那是要被妖女收了的。 她想着,嘿嘿一笑,“说归说,我若是不器重你,何须同你叽歪这么久,早就一枪将你打杀了。玉就是玉,岂是顽石能比?” “打下一个城池时,就由你来使美人计了!” 赵准之憋红了脸,他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还是不器重我吧!” 他说着,却见段怡已经重新冲到了韦猛同苏筠中间,三个人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闷头就朝着邓州军冲去,他们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接将邓州军整个阵型,都划破了开来。 赵准之瞧着,热血沸腾起来。 他们三个看似莽撞,却是守望相助,永远不会像他一样,遭人背刺。 赵准之想着,低下头,拿着双锏,朝着邓州军中攻去。 唐州军倒戈,那富水城大门一开,城中的富水军涌了出来,邓州军一下子溃不成军。 败局已定,李济大骇,四处的看了看,想要寻那逃出去的路,却见段怡等三人已经到了跟前。 无处可逃。 李济一把拉着了旁边段文昌的胳膊,惊呼出声,“投降不杀!投降不杀!段怡,我是你姑父,这是你祖父!你若是斩杀长辈,天理难容!” “我愿意领着邓州军投降,从此两军合兵,听你号令!” 他说着,像是怕段怡不应,拿起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将写着李字的大旗,直直的砍断了。 那邓州军见此情景,哪里还有半分战意,一个个的丢盔弃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段怡瞧着那李济同段文昌,没有言语。 身后的苏筠却是已经率先欢呼出声,“不愧是段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跟着段怡,准没错!” 段家军听了他的话,都忍不住跟着叫唤了起来。 人群中的老贾,笑着摇了摇头,叫人从战车上,抬下来他们从剑南道带来的那根老麻绳,轻车熟路的领着手底下的一群人,哼着蜀中的小曲儿,将那战俘捆成了串儿。 苏筠同韦猛,更是一马当前,将那受伤的同袍们,齐刷刷的抬到了祈郎中同珍娘面前。 先前还在中军坐镇,出谋划策宛若诸葛的祈郎中,这会儿骂骂咧咧地替人治起伤来。 段怡仰起头,朝着富水城城楼看去,那申成站在那里,一脸复杂之色。 先前那个穿着红色戎装的姑娘,快步跑下了城楼,朝着段怡冲了过来。 她背着大弓,朝着段怡抱了抱拳,“我叫申慧,想要投军,不知道段将军可敢收我?” 段怡哈哈一笑,“有何不敢?” 申慧虽然是女郎,那气概与胆识,却是半点不输在场的儿郎。 申慧显然没有想到段怡应得这般快,她愣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只是箭法好,马上功夫不错。却是没有练过武……这你也收?” 段怡并不意外,“早就看出来了,若你会武功,早就杀出来了,如何还在城楼上站得稳?” 申慧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着,先是转过身去,朝着城楼上的申成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站起身来,朝着段怡半跪下去,抱拳道,“申慧愿意为主公效命。” 段怡微怔,将申慧扶了起身。 “可带了绳索,将那二人捆了。” 申慧眼眸一动,便有那富水军怯生生的递上了绳索来,她接过绳索,朝着那李济走去。 李济早已经将长剑扔在了地上,见状就地一滚,想要将那长剑捡回来,刚握住剑柄,却发现段怡已经踩在了那剑身之上。 他愤愤的松了手,骂道,“士可杀不可辱,段怡你要捆自己的长辈,就不怕天打雷劈!” 段怡挑了挑眉,无语的看向了李济,“不要无能狂吠了,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看我祖父,可曾多嘴一句?” 李济慌乱之间,这才想起,今日的段文昌简直是安静如鸡,仿佛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 他想着,怒道,“岳父大人,你就由着段怡这般?这简直是有悖纲常。” 段文昌叹了一口气,“捆你又如何?早在剑南的时候,她便捆过我了。” 李济一时语塞。 “战场无父子,更何况是姑父呢?”段怡说着,拿了绳索,将李济捆了个严严实实的。 段文昌见她没有捆他,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李济后头,随着段怡一起朝那富水城中行去。 城中空荡荡的,百姓们都藏在家中,不敢出门。 段怡没有言语,径直的上了城楼,走到了那申成身边,她趴在城楼的凭栏处,朝着下头看去。 这富水城前,尸横遍野,被乱箭射死的士兵们,像是一只只的刺猬。 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不光是邓州军,还有许许多多自己人,有青牛山上那些从良的土匪,也有刚刚才听了韩大善人的劝解,投了她的竟陵军。 “程穹,咱们修整一段时日罢。” 不知道何时跟上来的程穹,声音轻柔了几分,“一将功成万骨枯,莫要钻了牛角尖。” 段怡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便是那驴子,也没有这么使唤的。” 第二四四章 甩手掌柜 程穹闻言笑了出声。 他说着,眼波流转,朝下城楼之下的赵准之瞧去。 思虑了片刻,到底没有瞒段怡。 “今日我被那赵准之诈了。他那什么甲乙丙丁的奇怪口令,根本就不是什么破阵之道。而是他瞧出来我知晓我们刚收下竟陵军,磨合不够。” “是以阵法变幻之间,容易有人行动迟缓,露出破绽来。唐州军气势汹汹……” 段怡鄙视的看向了程穹,“所以你就虚了,立马变幻了阵型,着了人家的道?” 程穹耳根子一红,倒是一脸光明磊落。 “没错,我同你说这些,一是不想赵准之被低估了,二是你不说修整之事,我也得提。今日咱们在富水大败李济,并非只是多下一城这么简单。” “待驯服了那群兵,李济手中的邓州,唐州,随州,皆入你囊中。” 程穹跟着周道远学了这么多年的兵法之道,并不是徒有虚名。 若搁武林之中,那便是名门之地,正派高徒。 “如今在这山南东道,唯有襄阳同江陵,能与我们一战,已经是三足鼎立之势。” 段怡看着程穹一本正经的侃侃而谈,突然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咱们初次对战,瞧你说崔子更那话,也不像个正经人。怎地如此,竟是成了高洁君子?”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都是你们衬托得好。” 从前义父周道远性情严肃,大兄是高深莫测的神棍,二哥是周道远的等身小人,他算是最跳脱的,还曾被义父骂皮猴儿。 可自从入了段怡麾下,他那是瓜皮对泼皮。 段怡同情的拍了拍程穹的肩膀,“没有关系,看看你的轻功,不是叫我训出来了。待我想想……” 程穹回想了被蛇漫山遍野追的恐怖往事,火速的摇了摇头,“大可不必,总得有个正常人,同外人打交道,合纵连横。” 他说着,像是方才注意到旁边默不作声的申成似的,唤道,“申刺史!” 申成见他们终于注意身边还有一个大喘气的活人了,松了一口气。 再等久一些,他便已经维持不了一州父母官的体面了。 天知道他刚从温泉池子里出来,头发都还淌着水,再站久些,那就要结冰了。 “老夫乃是朝廷命官,读圣贤书,听圣人言,是绝对不会屈从于逆贼的,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申成宁死不从。至于申慧,就当我没有生这个女儿。” 段怡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申成。 “我虽是个土匪山大王,那强抢人也是格调的,起码得是年轻貌美能打架!” 申成老脸一红,他年轻之时,也算得上是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好吗?一想到这里,他忙止住了自己的念头,省得完全被段怡带到沟里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申成怒道。 段怡想看傻子一眼看向了申成,“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你好生生的站在这里吹着冷风,打着喷嚏,我不是也没有拦着你?” “你又不是那貂儿,做不成大毛领子,谁费那个劲,去剐你的皮?你若是愿意留下,这富水军中我说了算,这日常琐事,还是你管着。” “你若是不愿留下,拿了盘缠,喝上几碗姜汤,自行上京寻圣人去。不过此去山高水远,祝你一路走好了。” 申成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见她眼神清明,不似作伪,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茫然来。 他朝着那城楼下看去,申慧火红的身影格外的好辨认,她蹲在地上,笨手笨脚的学着一旁的小娘子的样子,给躺在地上的伤员包扎。 申慧的样子格外的认真,像是他从前求学的时候一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去。 他陡然眼眶一热。 想到先行送走的妻儿,申成深吸了一口气,“申慧便托付给将军了。” 立场不同,便是来路一致,去向亦是径庭。就像他同申慧的母亲一样,到底是要分道扬镳的。 申成说着,朝着段怡拱了拱手,袖子一甩,下了城楼。 段怡并未将申成放在心上,感受到程穹炙热的目光,她伸了一个懒腰,又打了呵欠,“昨夜做了个噩梦,一宿未眠。先生教我,有事弟子服其劳。” “我没有弟子,那就只能有事你们劳了。” 程穹笑了笑,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包杏干来,“先前见你一只吃花椒,用这个解解麻吧。若样样事情都要你来干,那要我们这些手下做什么?” 段怡闻言,狐疑的看了程穹一眼。 这晏先生也不在啊!到底是哪个对程穹发动了洗脑大法,让他一下子变成了贴心小天使? 即是有这本事,怎么不早用! 程穹揽事,段怡乐得轻松,她打了个呵欠,下了城楼,一头扎进了苏筠同韦猛中间,同他们一起扛起伤员来。 “段三段三,我们正在比谁捡人捡得多!韦猛一回能捡三个!” 段怡冲着苏筠笑了笑,蹲了下去,将一个受伤的竟陵军,一把背起了起来。 那小兵瞧着年岁不大,约莫十六七的样子,一下子涨红了脸,身上的伤,竟是都忘了疼了,他有些结巴的说道,“段……将军,怎么能让你背我?” “我如何背不得,我刚十岁出头,就在战场乱窜,剑南军好些将士,都被我背过。别看我是女郎,力气却是大得很。你不要担心,祈先生还有珍娘,医术都很好。” 那小兵感觉段怡如履平地,轻轻松松的,心头也跟着一松,他声音小了几分,“可是,你是将军。” 段怡走得快,还来不及说话,便已经将那小兵,背到了放伤员的指定地方。 正因为她是将军,所以才每次战后都要在战场走上一遭,知晓什么是责任。 打仗是会死人的,死的不光是敌人,还有信任她的自己人。 她想着,掏出了程穹给她的杏干,递了一块给那伤兵。 然后又大步流星的朝着乱糟糟的战场上行去。 程穹站在城楼之上瞧着这场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说要做甩手掌柜么?” 待段怡处理好一切,终于躺进温汤池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第二四五章 主仆泡汤 这富水郡以温汤池子闻名。 申成贵族出身,是个会享受的,那刺史府中,一共有三处汤池。 段怡领着知桥同知路,择了处清幽的小池,因为这处院子里有片竹林,便索性在这里住下了。 夜晚有些微风,墙外的红梅花瓣被吹落了进来,零星有一些,飘落进了汤池之中,平添了几分冷冽的香气。 段怡脸红扑扑的,她揉搓了几下手中的灵机,张开了嘴,一旁的知路,颇有眼色将一枚果干,塞进了她的嘴中。 灵机难得没有睡,它脚划拉了几下,甩了甩身上的毛,蹭了段怡一脸水。 “难怪那么多人想做昏君……” 段怡看了看知路,又看了看知桥,左拥右抱还能撸食铁兽,简直就是人生巅峰好吗? 她想着,伸手一薅,拿起了池边放着的果子酒,递给了知桥同知路,一人一瓶。 “姑娘,说起来,今日方才是年初二呢。往年的今日,咱们都是要去顾家的。离开剑南的时候,方才入冬,再过几日,都要立春了。” “前头十几年,咱们都待在锦城,这几个月,像是做梦似的。就是可惜了崔将军送的年礼,放在竟陵没有来得及吃。” 段怡瞧着知路一脸肉疼的样子,笑了出声,“都送了些什么?还要朱鹮巴巴的来上一趟。” 知路一下子来了精神,“有烟熏过的傻狍子,还有一些苏州的锦缎,零嘴儿。旁的我都锁着,倒是裁了一些素白锦,想着给姑娘做中衣。” 段怡见她乐在其中,扭头看向了闷不做声的知桥。 “你可要去江陵,瞧你姑母?我们应该会在富水待着不短的时日,再去襄阳。” 知桥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是姑娘准许,我去一趟便回来。当年离开得急,都没有同姑母告别。后来又怕被人追杀,更是不敢告诉姑母我还活着的事。” “知桥心中愧疚不已。” 段怡拿着手中的酒瓶,同知桥碰了碰杯,她拿起酒,轻轻的抿了一口,话锋一转,说道,“知桥,今日那申慧,你可瞧见了?” 知桥一愣,不知段怡是何意,迟疑着点了点头。 段怡见她紧张,将小灵机放在了她的怀中,食铁兽香香软软的样子,让知桥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姑娘,我对天发过誓,是绝对不会离开姑娘身边的。” “没有人要你离开。我同你说申慧,不是说要她取代你。当年捡到你,之所以要你以婢女的名义留在我身边,是因为那会儿你身份特殊,需要隐姓埋名。” “可是”,段怡说着,认真了起来,“如今世道已经变了。” “你一身本事,远超军中一些郎君,作何他们便能领军作战,被人唤上一句将军,而你却不行?我想你同申慧,一起入军营。” 知桥虽然一直跟在她身边,甚至偶尔也会上战场,不过却从未真正的入过军营。 “那阵前打先锋,我唤你,如同唤苏筠,韦猛。你可愿意?” 见知桥不言语,段怡又道,“当然,你若是觉得如今便好,我也不勉强你。” 每个人的性情不同,知桥当年因为家中遭逢剧变,变得沉默寡言。虽然有一身本事,可却是莫名的会贬低自己。 尤其是在她跟前。 可她曾经也是一方霸主家的女公子,鲜衣怒马恣意了十余载。 今日瞧见那申慧,段怡头一个便想起了知桥。 若是乔家不出事,站在那城楼之上,便是知桥罢。 “贺淮南那种脓包都敢自称女将军,你赛她千万倍,可莫要小瞧了自己!” 段怡说着,举起手来。 光亮打在她光洁的手臂上,落下了黑漆漆的影子。 段怡伸出手来,指了指黑影,“知桥,每个人本来就有影子,所以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影子。” 知桥垂下眸去,久久的没有言语。 一旁的知路屏住了呼吸,看了看段怡,又看了看知桥,到底没有忍住,推了推她。 知桥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看向了段怡,说话的时候,带了鼻音,“我舍不得姑娘。” 段怡伸出手来,摸了摸知桥的头,“有甚舍不得的,知桥如今也是能够鼎立门户的大人了。” 知桥擦了擦眼泪,“明明姑娘比我年纪小,我却一直生活在姑娘的羽翼之下。” 这句话一出口,知桥只觉得自己像是拨开了心中的迷雾一般,整个人都清明了起来。 她陡然明白,段怡为何要收下不会武功的申慧,又是为何要在今夜,同她说这些话了。 她再一次庆幸,当年一路去了西南,抓住了段怡这根救命的浮木。 她曾经以为段思贤死了,她大仇得报,一切便已经过去了。可直到今日,她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沉溺在过去的深潭之中,而段怡再一次拉住了她。 “好了好了!不要哭唧唧了!我可是听说了,人的眼泪若是落在动物的毛皮上,那是要把皮子变黄的!看我们小灵机,白嫩嫩的,像汤圆砣子似的。” “若是变黄了,人家还当这个汤圆砣子漏了馅,里头的芝麻花生酱儿都被挤出来了。” 知桥的伤感,一下子被知路给赶走了,她破涕而笑,将灵机递给了知路。 “你这么担心,让你给它洗个澡儿。洗得白嫩嫩,香喷喷的,姑娘好抱着睡觉。” 知路一听,忙站了起身,她扯了一旁的一块布,将灵机抱了起来,“姑娘,这泡着泡着,竟是忘了时辰,都这会儿了,该歇着了。” “你昨日没有睡好,今日本该早些睡的。我去给你铺床,点安神香去。” 她说着,急急忙忙的上了岸,一边走一边给灵机擦干毛,活像是身后有狼追赶似的。 段怡瞧着好笑,她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将手中的酒瓶一放,扯过了一旁的衣衫,上了岸。 “时辰不早了,赶紧歇着罢。明日一早,咱们去这富水城里头逛上一逛。兴许还能够在那街上,寻个什么宝贝来,一下子便发达了。” 知桥知晓她每到一处,都喜欢四处看看宅院,看看当地的桥栈,点了点头。 段怡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低声喃喃道,“兴许过两日,还有熟人来访,也不一定。” 第二四六章 先生给的排面 昨日有战事,诸家娘子耽搁了回家拜年。 到了今日初三,街头巷尾的马车悄然多了起来,有那胆子大的小童,三五不时的放一个爆竹,在街头起哄分糖食,咯咯地笑着。 那水道里撑渡船的艄公,想要同那营中的军爷比号子,却不想这小小的富水郡,宛若鲤鱼跃了龙门,一夜之间竟是多出了万人,那齐齐的吼声,山呼海啸的,将所有的声音,全都盖了过去。 段怡揉了揉眼睛,抬脚一蹬,圆滚滚的灵机吧唧一下摔在了地上。 段怡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朝着那床榻下头瞧去,只见那没心没肺的食铁兽翻了个边儿,寻了个合适的姿势,又接着睡了起来。 “怎地有你这么惫懒的?若是上了战场,怕不是要驮着我到敌营中去睡。” 段怡抱怨着,却是轻手轻脚的将灵机抱了起来,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将它放到一旁的躺椅上去了。 她走到窗边,啪的一下推开了窗子,刺眼的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 小院子里不知道何时撑起了竹篙子,上头晒满了锦被,知路像是一只穿梭的花蝴蝶,在里头走来走去。不远处的军中口号声,听得愈发的清晰。 那扑面而来的微风,让段怡整个人都变得愉快了起来。 她哼着小曲儿,开门走了出去,在那锦被之中,寻了一片空地,打起拳法来。 知路听到了响动,忙探出了头来,“姑娘醒了?今儿个天气好,太阳都辣了些,我便把箱笼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晒晒。这年节一过,整个都暖和了。” 南地同北方不一样,过了年节不久便要立春,那江河里的水都暖和了起来,有时候正月里的太阳将腊肉晒得油花花的滴了一地。 等你当真以为要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便又来上一记倒春寒,冻得你恨不得直发抖。 要不人说,三月三的风雨,冻死皇帝的闺女。 “我晒完这最后一床,便给姑娘端朝食去,蒸了一些米糕,配的是莲子粥。说起来今儿个一大早,喜鹊便叫喳喳的,怕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知路说话絮叨,语速又快,“不过如今已经近午了,姑娘也可以直接用午食。老牛今日卤了肉,小王爷同韦猛一早便出去钓鱼了,倒是提溜了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回来。” “塞牙缝都不够,巴巴的拿来给姑娘炖豆腐了。” 段怡打着拳,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倒是叫你说馋了,想肉吃了。先生可来过了?” 知路听到段怡想吃肉,笑了起来,“先生骂骂咧咧的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祈郎中拄着拐着,翘着他那小瘸腿,搁门前跳了又跳,“老夫瞅着,你们老段家不应该姓段,应该姓烦才对。” “就你们家那祖坟,哪里冒的是青烟,那冒出来的是紫烟,子孙的烟。没事生那么些人作甚,跟那老鸠似的,四处占鹊巢儿。” 段怡听他恼火,顿时笑了,“先生不是领着知桥去营中了么?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师伯若是听着这军中的嚎叫声,怕不是也要甘拜下风,觉得输了你一筹。” 祈先生老归老,那是心高气盛,自从瞧了晏先生的洗脑大法那般神奇,嘴上嫌弃,私底下却是铆足了劲,待苏筠都比从前和颜悦色了许多。 “哼!那老贼,给我提鞋都不配,把他同我相提并论,那是羞辱”,祈郎中听了夸赞,神色缓和了几分,他站在院子门前,拿着拐杖敲了敲,“你家亲戚来了。” 见段怡并无意外之色,祈郎中一愣,随即又高兴起来,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我领了知桥去营中,她本就人狠话不多,打了一盘架,焉能有不服气的?本来像了个女将军,偏生一出屯所,门前来了一挂珠戴翠的老大娘,抱着她就是一通嚎哭。” 段怡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可是我二姐姐也来了?” 祈郎中不悦的点了点头,苦口婆心道,“平日里是个孤儿,待一发迹,亲戚就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了。不光是你那二姐姐,还有你那大姐姐连同老祖母,也一并来了。” 段怡听到段淑美人儿来了,那心简直已经起飞。 她倒是不意外有人来寻她,段娴是什么人?那是喝粥都恨不得数着米粒,硬是要比旁人多喝一颗的人。三皇子死了,她那是从云端落到了地上,还是倒栽葱。 好不容易靠了姑父李济,可姑父也倒了,如今她还能踩着上青云的,除了她段怡,还有哪个? 邓州军一败,段文昌被俘,她便猜着,段娴会要来的,可没有想到,竟是来得这般快。 “先生且等我一等,我去换身衣衫。” 祈郎中见她雀跃,更是不悦起来。 “那老虔婆没个好,养闲人无妨,养个祸兜子,那是万万不可”,祈郎中说着,清了清嗓子,“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你在剑南被她们欺负。” “如今再见,咱们也不能输了排面。” 段怡动作快,换了衣衫出来,一脸就瞧见了祈郎中小人得志嘿嘿嘿的样子。 她鄙视的看了祈郎中一眼,“先生好歹也自称国士,市井买鱼的大爷同你站在一块儿,都比你像读书人!” 君子节操,文人风骨什么的,祈郎中那是一万个没有的。 祈郎中一听,呸了一口,“卖鱼的大爷怎地了?那贩履小儿还能做蜀主呢!” 他说着,在前头引路,领着段怡去了这刺史府中待客的瀚梅院。 段怡站在门前,搁着围墙,瞧着韦猛那格外突出,超过了墙院的孤零零的脑袋,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祈郎中给她的是什么排面? 莫不是几百个壮汉排排站? 她想着,颤颤巍巍的跨进门去,放眼一看。 靠!师徒二人这该死的心有灵犀,她能不能不要! 几百个壮汉倒是挤不下,可好家伙,她这一路收来的大兵小将整整齐齐的站在院子里,连明明没有穿甲衣,却还是戴着钢盔假发的绿毛龟曹奔都没有放过。 这厮一日不见,越发的颓唐。 如今不像那绿毛龟,倒像是棺材里刚刚刨出来的生了绿毛的僵尸。 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吗? 第二四七章 莫攀亲戚 “段三!你来了!我同韦猛去河里抓鱼了!” 段怡鞋尖儿刚刚露了个头,那厢苏筠像是小狗闻到了肉骨头似的,欢天喜地的叫了起来。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今日她没有嗑花椒,却像是用花椒水洗了脑壳,麻得不得了。 “不是去钓鱼么?怎地又成抓鱼了?” 苏筠一听段怡回话,哪里还记得祈郎中说的杵在门前当排面,立马迎了上来,“钓鱼太文绉绉的了,没那个耐心。我同韦猛钓了一会儿,烦得要命。” “于是我拿枪戳,他那锤子抡……那鱼一戳就烂,一锤就化……旁边钓鱼的老伯,便将他的竹篓子给了我们了,老贾说都是鲫鱼!” 段怡抽了抽嘴角。 这就是她手底下最得力的大将……刚猛有力没脑子。 她想着,扫了过去,这不瞧还好,一瞧忍不住惊呼一声好家伙。 苏筠使枪那是脱缰的疯马,韦猛抡捶那是冲锋的蛮象; 徐易那是祖宗八代的刽子手杀猪匠,就连新收的赵准之,虽然生得一张聪明脸,但其实根本就是拿着两把大铁锏抡人脑壳的生气猿人。 至于那土匪二兄弟,周度连钉耙都使上了,那是猪八戒的堂兄弟,蠢到一家去了;李鸢就更加,明明一身好功夫,却连刺杀仇人都不会,只能醉酒度日……这除了傻缺,简直无从解释。 唯一带上一点智慧的。 段怡看了看程穹同祈郎中。 好家伙,一个弱鸡伪君子,一个瘸腿真小人。 对比之下,平平无奇的老贾,都成了智慧与力量的完美化身。 段怡想着,有些心梗! 日后史书会不会记载,段三娘同她的十八蛮牛们…… 一旁的祈郎中,见段怡神色变幻莫测,那脸色种类之多,像是开了染坊似的。 他眼珠子一转,乐呵呵的说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疯子打架,也不是吸引来的也是疯子。” 段怡一听,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可不是,他们可不是没脑子,那是手底下功夫硬到不需要动脑子! 段怡这么一想,心情又飞跃了起来,她加快的脚步,朝着那门内看去,屋子里梳着妇人发髻的段淑,提着裙角快步的冲了出来。 “三妹!”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衫,头上插着白玉同珍珠攒的发簪,明明是温润淡雅的打扮,可段怡却觉得她比从前在剑南,愈发的妍丽,容姿更盛。 像是花园里盛开着的最富贵的牡丹花,当年的杨妃,也不过如此罢。 段淑见段怡有些恍惚,一把冲上来,抱住了她。 段怡不习惯同人这般亲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二姐姐气色红润,想来姐夫将你照看得极好。” 段怡说着,冲着着急上火跟来的长孙凌眨了眨眼睛,“你跑过来,就不怕我将你扣下,要挟你阿爹,要江陵?” 长孙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阿爹听到你拿下竟陵,还想着趁着你势微,过去同你打上一仗,找回当初在剑南丢失的脸面。” “可如今……怕是这脸,已经找不回来了。” 段怡闻言,哈哈笑了出声,她意有所指的看向了祈郎中。 祈郎中却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嫌弃段怡亲戚多的样子,他摸着胡子,嘿嘿嘿的笑着,见段怡看他,说道,“这是一门好亲。” 段怡无语,您能再无耻三分吗? 长孙凌丝毫没有觉得说自己老爹不如段怡有何不妥当,他一把扶住了段淑,小声嘀咕道,“你走慢些,若是被门槛绊倒了,可大不妙了。” 段怡一愣,忍不住看向了段淑。 段淑俏脸一红,冲着段怡点了点头,“郎中方才诊出来没两日。婆母听说你们来了山南,本早就想去见知桥的,因为这事给耽搁了。” “郎中说我身子骨好,这胎稳健得很。我便想着,你难得停留在这里,若是不来一见,下回再见不知是何时。” 段淑说着,咬了咬嘴唇,又道,“大姐姐,有了三殿下的遗腹子。” 段怡又是一愣。 她就知晓!段娴这人,是绝对不会默默无闻的。 “你们都别在这里杵着了,不知道的,还当我家办丧事,要你们抬棺呢!鲫鱼巴掌大一条儿,难不成咱们要一块儿拿鱼刺塞牙缝么?” 苏筠一听,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走了,要是段相或者老夫人死了,记得叫我们。” 一群蛮牛浩浩荡荡的走了出去,小院子里的空气,都好似变得清新了起来。 段怡同段淑一进屋,便瞧见了段老夫人宛若锅底的脸。 段文昌一脸平静,像是入定的老僧。 段娴则是立马起了身,红着眼睛唤道,“三妹妹!” 段怡立马竖起手制止了她,她径直的朝着那主家的位置,坐了下去,“都是聪明人,不必攀旧情。除了都是姓段的,往上数个一二十年,也数不出一根头发毛的深厚情谊。” “若真要掰扯,那是有仇的。” 她说着,看向了段文昌,“我不会杀你们,也不会送大姐姐进京。二姐姐今日这么恰巧的来了,想必你也不需要我送这一程。待用过午食,你们便出城去罢。” 三皇子死了,五皇子又并非今上亲子。 段娴这个宛若她的救命稻草一般的肚子,在旁的地方无人在意,只有在京城,在那皇宫里,方才能够变成金疙瘩。 所以她那地方,她势必是要去的。 段娴若是想要得更多,就不能单枪匹马,她得带上卢氏同段文昌。 段娴闻言,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她寻了先前的位置,坐了下来,端起了桌面上的茶水,轻轻地抿了一口,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段怡瞧着她一身素服,神色远不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忍不住唏嘘不已。 今日再见,同初相见之时,简直就是掉了个个儿。 她只是一声叹息,可段娴心中,怕是远不像面上表现的这般平静。 “如此也多谢三妹妹了,祖父出事,我同祖母都十分担忧。知晓是三妹妹胜了,这才放下心来。这乱世之中,一家人也难得聚在一起,我们几姐妹坐在一张桌子上,这辈子怕不是都没有下一回了。” “待用过午食,我便同祖父祖母一并上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安稳稳。” 段怡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娴娘你有孕在身,快少说些话。某些人小人得志便猖狂,却是没有听说过一句话,风水轮流转。”那段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瞥了段怡一眼,拿了一个软垫塞到了段娴身后。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祖母果真年纪大了,要不做好好生生的,骂起自己来了。这可不是小人得志太猖狂,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把这风水转了转么?” 第二四八章 你叫世家啊 卢氏嘲讽地笑了笑,她的眼白颇多,居高临下瞧人的时候,带着一股子刻薄。 “你不会以为夺了一隅之地,便已经天下在握了吧?便是这江山换了人来坐,世家也依旧是世家。”她说着,瞥了一直不言语的段文昌一眼。 “要不然的话,那楚歌也曾是帝王近卫,你聪明无比的祖父,又怎么会舍她娶我?不过是因为,我姓卢罢了。” 段怡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对老夫妻,显然这身份地位颠了个个儿的,不止是她们几姐妹。 卢氏说着,拍了拍段娴的手,“该吃吃,该喝喝,你就一件事,把胎给养好了。” “你是我跟前长大的,虽然你父亲不是我亲生的,但你就是我嫡亲的孙女儿,莫要以为那三皇子死了,你便落了难,你还有祖母给你撑腰呢!” 卢氏说着,又横了一眼段怡同段淑,“倒也用不着你们相送,娴娘是正正经经的三皇子妃。如今京城里传来消息,六皇子染了风寒薨了。陛下已经着人来山南,接娴娘进京。” 她这话一出,段文昌眉头微动,脸上终于有了些神色;而段娴则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一脸喜色,“祖母!” 卢氏皱了皱眉头,“喜怒形于色,我便是这般教你的?” 段娴抿了抿嘴,又安静乖巧的坐了回去。 卢氏这才满意的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可惜我那些手下走得太快,他们就能亲眼目睹什么叫做大言不惭,心里没点数了。” 段怡啪啪啪的鼓起了掌,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文钱,放在了桌子上。 “祖母当真是演得惟妙惟肖的。孙女瞧着,都差点要以为您姓世名家呢!” 段怡说话抑扬顿挫的,仿佛每一个字词,都带着高八度的阴阳怪气,让人火从中来。 卢氏满脸铁青,她愤怒的站起了身,抬起手指颤抖着指向了段怡,“你!你!你!” “你不是说世家活千年,皇帝老儿都要跪着问你们求长生么?可别气死了,不然的话,刚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若是在你族中,这么抖啊抖的,那得老人参汤灌着,宫中太医看着……可惜在你不成器的孙女儿府上……” 段怡说着,一脸愧疚之色,“我从小到大,也就跟着外祖父学了怎么杀人,跟祈先生学了怎么气人,然后跟段家的老祖宗学了怎么烧纸。” “您是我祖母,虽然不是亲的,但百善孝为先,我做孙女的,哪能杀你气你,那我会的就剩下一个的……那我现在给您烧纸?” 卢氏听着两眼一黑,竟是撅了过去。 段怡见着屋子里已经傻缺的其他三个姓段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一把掐住了卢氏的人中。 卢氏一声嚎叫,幽幽转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下头,那人中处,竟是叫段怡掐出了一个月牙印儿。 “段文昌,你这孙女果然同那楚歌一样……” 段文昌像是终于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似的,他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段怡。 段怡挑了挑眉,“我这是给您出气呢!您是国士,竟是这般对你。” 若不是她一脸的不在乎,先前说鲫鱼时的眼神都比现在真诚,段文昌还当真要信了她这番鬼话。 他轻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老夫还该谢谢你?世道艰难,今日不知明日事,又何必争这些?” 段怡端起桌上的茶壶,倒是也不吝啬,做足了主人模样,给桌上所有人都添满了茶水,“我倒是不想理,可有人忍不住不是。” 她如今攻城掠地,逍遥又恣意。 没有什么段家的荣华富贵,没有什么顾家的深仇大恨背负在身上,整个人的腰杆子都挺直了一些。虽然几乎是长在了战场上,可她从未觉得有什么日子比如今更好过。 她说着,看向了卢氏,“您同大姐姐梦想的顶端也不过是后宫之主。” “而那玩意,在我段怡眼中,不如地上的泥。把我当假想敌,还是莫要自残了。” 她说着,朝着门口的知路看去,“好知路,我今儿个起得晚,都没有用朝食。这会儿感觉都闻到老牛的卤肉香了,快些端上来罢。” 段淑听着老牛二字,不由得耳根子微红,她偷偷地看了一眼长孙凌,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 见长孙凌一直看着她,她不由得抓住了桌面上的茶盏,看向了段娴,“祖母莫要生三妹的气了,长孙已经同我说好了,会派人一直护送祖父祖母,还有大姐姐进京。” “等瞧着你们进了京城,我这边才放得下心。祖父说得没有错,世道艰难,指不定哪一日便城破人亡了。咱们一家子,虽然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去处。” “但今日难得相聚,便莫要争吵,好好的吃完这一顿饭吧”,段淑说着,端起茶盏,朝着段文昌敬去,“段淑今日以茶代酒,想要敬祖父一杯。” 段文昌颇为意外,他端起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 “还希望祖父进了京城,能念着大姐姐是你嫡亲的孙女儿。先前姐夫惨死,我日日忧心姐姐,如今可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姐姐有了孩儿,有了念想,今生有靠。” “那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若是京中不知晓,我倒是恨不得规劝姐姐,从此隐姓埋名,带着孩子随大兄一道生活在江南。” “虽然见不着那青云之景,却也不必风雨飘摇,一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祖父祖母年纪大了,寻个山水佳处,颐养天年,享那天伦之乐,又岂是不好?” 段文昌同卢氏,还有段娴,都没有接话。 段淑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门外的知路,已经领了众人,鱼贯而入,摆上了一桌子的酒菜。 这一顿饭,段怡吃得安安静静的乐开了花儿,这富水的鲫鱼好似都比旁的地方的鲜美一些。 老牛烧得一手好菜,鲫鱼都被炖出了奶白色的汤汁儿,再加上一口爆汁的豆腐块儿,简直是舒坦到了心里去。 瞧着因为没有人布菜,而吃得别别扭扭的卢氏,段怡更是觉得胃口大开起来。 第二四九章 各奔东西 卢氏没有讨着好,又瞧着那鲫鱼全都是刺,根本无从下口。 再见段怡连手都不用,直接入口那刺是刺肉是肉,更是觉得没有讨着好,气得晕晕沉沉地起来。 段怡瞧在眼中,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一家子人沉闷的用完了一餐饭,卢氏便迫不及待的出了这刺史府,坐到门前的马车里去候着了。 段淑瞧着她们急吼吼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之前便说好了,来这里汇合,接上祖父,便随我往荆州去。然后我们派人,护送大姐姐进京。”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不然的话,我倒是想在你这富水,住上几日。” 段怡知晓她心中所想,笑了笑,“到底是你大姐姐。” 段淑见段怡理解,眼眶一红。 “我头先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我知晓她气如今自己落难,竟是成了过得最不好的。如今肚子里有了翻身的机会,怎么劝都是要往京城去的。” “大姐姐好强惯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只希望她不要着相了。那京城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便是上了京城,又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 “祖父祖母做得将你我推入火坑的事,对大姐姐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从小时候起,便一直都是她听段娴的,段娴又岂会听她一片忠言? 段淑想着,无力的叹了口气。 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女子在军营中,要压着一群男人打天下,又岂是容易之事?你已经够多烦恼了,这些事情,同你没有关系,你便莫要管了。” “我领着他们上荆州去,左右我那里庙小,装不下大佛,他们待不了多久,便是要走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外走着。 段怡听着段淑的话,心中一暖。 段淑真的是一个很善良,很好的人。 虽然善良与好,如今已经被妖魔的像是在骂人,可是她还是觉得,段淑很好。 待走到门前,长孙家的侍卫,都已经站好了。 段怡扭过头去,看向了气吁吁的跑来的知路,朝着她伸出手去,想要接过她手中的包袱。 可拽了一下,没有拽动。 段怡有些汗颜,她瞪了知路一眼,这回从她手中,将那包袱夺了过来,递给了长孙凌。 “下一回再见,指不定我大侄子都出生了。都是些不值当的小玩意儿,给我侄子玩儿了。” 长孙凌并没有在意,挠了挠头,“如此便多谢了。” 段怡笑了笑,将段淑扶上了马车,冲着她挥了挥手,“虽然出了太阳,天气也还冷得很。趁着如今日头高,早些回去罢,若是有事,再同我写信。” 段淑坐了下去,段怡这才发现,那马车里头,还坐着一位老夫人。 她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儿,几乎睁不开了。 见到段怡,她踌躇了几分,到底凑了上前,一把抓住了段怡的胳膊,“大恩不言谢,乔……知桥便拜托给你了。” 段怡一愣,陡然想起祈郎中说,长孙凌的母亲来探知桥这回事。 “夫人言重,我那父亲……” 长孙夫人摇了摇头,她的神色颇为复杂,“老实说,我之前也因为这事,膈应你二姐姐。可我今日见到知桥,便已经想明白了。”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救了知桥一命,便是给我乔家留下了最后一点血脉。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江陵长孙氏,永远不会同你为敌。” 长孙夫人说话豪迈,字字掷地有声。 段怡有些意外,却生不出任何质疑来。 倒是一旁的长孙凌,忍不住说道,“阿娘,你快莫要说了。阿爹哪里敢同段三为敌,你不是说昨儿个他做梦,都被吓醒了么?” 长孙夫人脸上挂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长孙凌的脑门上。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莫要杵在这里,害得我那未出世的孙儿孙女瞧见了你,都变蠢了。你阿爹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 长孙凌有些讪讪,这你们两个说的不是一样的么? 他们江陵如今便是想打,那也打不过用有五州之军的段怡啊。 “当然是您说了算”,长孙凌说着,将段怡给了包袱,放到了段淑的旁边,朝着段怡拱了拱手,翻身上了马。 段怡朝着那长孙夫人点了点头,并未多言,退到了一边。 车队缓缓启动,然后很快便不见踪影了。 段怡伸了个懒腰,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将灵机那个懒虫赶出来,在阳光下头晒上一晒。 这样夜里头抱着,指不定就能沾染上那令人幸福的太阳的香气了。 “主公,先前那段相公,叫小的交给您的”,门前的小兵见她要进去,忙弯下腰,恭敬的递来了一个小包袱皮。 自从那李鸢在屋顶上唤她主公之后,不少人也跟着这般叫了。 段怡接过那包袱,冲着他点了点头。 那小兵激动的笑了笑,双目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 好熟悉的眼神! 段怡一个激灵,苏筠那厮是什么会下蛊虫的巫师吧! 她端着架子,忍不住将脊背都挺直了一些。 不能丢了主公气度,打破人家的幻想不是,她想着,握着那包袱,一直走到身后感受不到炙热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变得松垮起来。 她想着,将那包袱皮剥开,里头有两本书。一本书是她曾经问段文昌接过的木经,另外一本,封皮上头没有写字。 段怡草草的翻开来,方才发现,这是段文昌亲笔所书的手札。 而在那手札的中间,夹着一根熟悉的宝葫芦簪子。 段怡瞧着,摇了摇头,“我那老祖父,莫不是还搞批发!” …… 富水郡外的官道上,段淑红着眼睛,打开了段怡给她的包袱,那包袱里头,有一个木头盒子,盒子里头,满满当当的放着一盒子金豆子。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从金豆子里头,拿出了一张纸条儿来,上头段怡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抠门一点。” 段淑鼻头一酸,将那木盒子盖上了。 卢氏同段娴的钱财,在战乱中丢失了,段怡这是知晓,就像当初她给段怡送金元宝一样,她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段娴空手去京城的。 一旁的长孙夫人,伸出手来,一把搂住了段淑。 她轻叹一声,说道,“从前长孙凌去锦城,我同他说,段家五位姑娘,个个都好,不管你娶回来哪一个,我都欢喜。他倒是命好,娶了你回来。” “这乱世就像是旋涡儿,你们五姐妹性情不同,际遇也不同,那日后的人生,自是也大不相同。为母则刚,人一旦长大了,随时面对的都是生离死别,潮起潮落。” “咱们不因为她站得高,便奉承她;因为她落进泥里,便践踏她。挺直腰杆子,踏踏实实的做自己,日后你那孩儿,便有了一个值得骄傲的母亲。” 第二五零章 发财大计 段淑摸了摸自己尚未凸起的小腹,重重的点了点头。 长孙夫人没有多话,她将下巴枕在了段淑的头上,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朝外看去。 乔家还在的时候,每回正月初二,回娘家拜年。 她也喜欢同嫂嫂们拈酸吃醋,同族中姐妹们一较高下,有时候为了一支珠花,都气得眼泪汪汪的,回家便是新买了一匣子,也消不了气。 可不过一夜,那些鲜活的人,便一个也都没有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 长孙夫人想着,幽幽地补充道,“也有了一个不会后悔的你。” …… 再说那富水刺史府门前,段怡将那老祖父的手札,还有那根以及每人能够分出真假的葫芦簪子胡乱的包了起来。 她激动的看了看那木经,对着它吹了一口气。 一旁的知路,好奇的将包袱接了过来,“这木经难得,姑娘对着它吹气作甚?若是喷上了口水,入了春雨水在一多,那是要受潮发霉的!” 段怡一梗,第二口气鼓在了嘴中,她头一偏,对着旁边喷了出来。 “我身边还藏了个龙王爷,啷个时候要落雨,你都晓得。” 虽然知晓知路说得夸张,但是段怡还是小心翼翼的擦了擦书的封皮。 “我这哪里是喷口水,我这是吹走晦气!这《木经》是好东西,可架不住前头的主人,一路败北,屡战屡败,犹如丧家之犬……” 段怡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知路的脸鼓了起来,活像是一只藏满了食物的小仓鼠,她噗的一下,对着木经吹了一大口气…… 那气息绵长得差点没有将自己背过气去。 段怡瞧着她已经面色泛青,翻了起了白眼,忙将那木经挪开,拍了拍知路的背。 知路咳嗽了几声,缓了过来,“姑娘,就这我这风,可比龙王呼风唤雨,不管什么晦气,那都被吹走了!待我回去,就请一尊关二爷来,咱们姑娘一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能说她就是随后胡诌一下吗? 知路这家伙,竟是当真了。 段怡想着,有些汗颜的转换了话题,“你把我祖父的手札,给祈先生送去,同他说,这是科举秘籍。要小心保存了,日后成了太平盛世,咱们整成小册子。” “那就是状元心法,金榜题名的独门秘笈……你想想看,到时候咱们分成两种,一种残缺不全,分成千份万份,寻常人咬咬牙,便能买得起。” “另外一种,相对完整些,只出三五份,价高者得……啧啧……” 段怡幻想着那美好场景,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 “每逢科举,都能再卖上一回。知路,想想,你想想,富可敌国不是梦啊!” 知路听着,只觉得自己在云端上飘,她慎重的抱紧了那包袱,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先前还给段淑一盒金子,给她带来的空虚感,瞬间被填满了。 知路想着,嘿嘿一笑,“我们姑娘真聪明!我这就拿给祈先生去,叫他早早的整出来。我们老爷,那可不光是状元,那是相公!” “到时候咱们再整出一份做官心得!教人家怎么一路亨通,做相公!那能再赚一次钱!” 段怡上下打量了一下知路,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没有瞧出来啊!知路你不光是抠抠第一名,便是赚钱那也是第一名啊!” 知路得了夸奖,小脸儿红扑扑的,她激动的看向了段怡,“那都是姑娘教的好!姑娘,我这就给祈先生送去,日日督促他,早些弄出来!” “若非我学问不好,恨不得日日不睡,自己动手。” 她说着,抱着那包袱,飞奔了出去。 段怡瞧着那速度,简直是瞠目结舌,知路这简直就像是飞蹿的兔子! 段怡好笑的摇了摇头,“人果然得有事情做!不然的话,知路怕不是要念叨那些金豆子,念叨一辈子。” 这下好了,眼界打开了,金豆子算得什么? 知路如今的美梦,那不是数豆子,而是富可敌国! 段怡想着,美滋滋地在心中夸奖了自己一番,不愧是段怡啊! 段怡身子一僵,猛地甩了甩脑袋,好家伙!连她自己都中蛊了吧!现在把小王爷送回江南西道去,还来得及吗? 知路这么一去,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方才回来。 段怡难得休息了一日,舒舒服服的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看了一日的木经。 “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同姑娘通传一声。” 段怡听着小院门口的响动,伸了个懒腰,站了起身,“难怪今日喜鹊叫,我这新院子,竟是客似云来。知路,是谁来了?” 知路说着,从门外伸出一个脑袋来,“姑娘,之前那青牛山上的孙香,你可还记得?” 段怡一愣,将手中的书本搁在了一旁的小圆凳上。 “进来罢,青牛山离这富水有一定的距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不是叫人放了你阿弟回去么?可是从中出了什么岔子?” 说话间知路领着那孙香走了进来。 之前在那青牛山上,一群妇孺窝成一团,个个瞧得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 这一回在见孙香,只见她梳了妇人发髻,一丝不苟得瞧不见一根碎发,身上的蓝布衫虽然有补丁,却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在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竹筐儿。 见到段怡,孙香将那竹筐往地上一放,扑通一声跪了下地。 “孙香来履行承诺了。先前我被掳上山,小弟为了救我,被那土匪给打了。我不知晓弟弟情形如何,又担心父亲母亲无人看顾,这才着急慌火的下了山。” “如今小弟承蒙将军大恩,回了家乡。父亲母亲日后老有所依,是以孙香来这里履行承诺了。” “我孙香虽然是女郎,但是一口唾沫一口钉,当牛做马不用等到下辈子。如今家中俗事已经了了,我没有旁的本事,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字。” “但是我手脚麻利,是村中一等一的勤快人。我可以给姑娘浆洗裁衣,还能去军中打下手,给人走烧火婆子。” “我阿爷是猎户,我还跟着他打过猎。虽然本事不济,但可以给姑娘打野鸡。” 她说着,麻利的将竹篓上的荷叶揭开来,那面上放着两只野兔,一只野鸡。 第二五一章 多一条路 段怡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孙香,“你会打猎?可会用弓弩,埋陷阱?力气几何?” 孙香不明所以,却是认真回答道,“用的乃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一把老弓,同军中那些比不得。我们这些村姑,平时干农活惯了,倒是有二把子力气。” 段怡看了看她的头发,“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之前在山上,梳的是姑娘发髻。” 孙香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顿了顿。 “我被土匪毁了清白,便是再想嫁也嫁不了什么正经郎君了。与其同那些地痞无赖,废物鳏夫过一辈子,倒是不如自梳了自立门户。” “孙香给将军洗脚婆子,只要将军给我一口饭吃,我便满足了。” 她说着,声音低沉了几分,“还是说,将军也嫌我脏……” 段怡闻言,立马打断了她,认真说道,“你是受害人,岂有责备受害之人的道理?” 孙香抬起头来,便瞧见的段怡那灼灼的目光。 这是一种无比的坚定的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子。 “若以世俗眼光论清白,我段怡混迹军营中,做的乃是那大逆不道之事。天下女子的贞洁牌坊,见了我那都是要跳出来,扑打在我脸上。” “男子定下的伦理纲常,那是一网网的对准我的脑袋,恨不得将我套进去。可那又如何?命只有这么一条,人只活这么一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奈我何?” 段怡的声音十分的平静,孙香却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她眼眶红红的,重重的点了点头。 段怡见她不再想着自惭形秽,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我出来是行军打仗的,当时也存了拖油瓶少一个算一个的心思,所以对你也没有什么大恩德,不需要你当牛做马来报答。” “你若是存了报答的心思,远离父母来这里,大可不必。你若是无处可去,倒是可以留在我这里。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出来做贵女,是做将军。” “我不需要丫鬟婆子。你若是要留下来,可以有两个去处,一是去伙房,同老牛还有牛嫂子一起造饭;二是去军中,跟着一个女师傅学骑射功夫,。” 段怡说话不扭捏,径直地说得一清二楚。 从申慧要求入军营开始,她便想到了。 这世间不会只有一个段怡,更加不会只有一个申慧。 她能做主公,为何其他的女子不能做将军?做士兵?在旁的地方,没有这个机会,可在她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 便是那山上的大虫,只要它乐意,她也能骑着它一道儿上阵杀敌。 段怡想着,不由得想到了灵机,神色复杂起来。 拥有同战神蚩尤一样的坐骑,她还有机会么? 孙香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置信的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将军是要我跟着人学射箭,然后上战场打仗么?我可以么?” 段怡点了点头,“你愿意就可以。”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你不着急做决定。当兵打仗,是会没命的。” “待你想好了,告诉知路便是。若是要家去,我们每日都有车马去竟陵,你随着一同回去,到那青云山附近下去便好。” 孙香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愿意,我想要跟着人学功夫,学骑射。” 她说着,咬了咬牙,“像那样毫无反抗之力,被人掳走,任人宰割的经历,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了。” 那样的噩梦,一辈子都缠绕在她的心头,当日在青牛山瞧见段怡的英姿,她便在想,若是她也能够如此厉害,该有多好。 若换作是段怡,谁敢掳她,那就是太岁爷头上动土,自己个找死。 段怡并不意外,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即是如此,知路,你送孙香去申慧那里。” 知路笑得眼睛弯弯的,她一把扶住了孙香,“早同你说过了,我们姑娘好得很。你在这里,哪个敢欺负你?等你学好了本事,来年秋日里,教我打兔子啊!” “对了,你那弟弟,名叫春耕的……” 孙香对着段怡行了礼,懵懵地跟着知路走了出去。 段怡看着二人的背影,听着知路絮絮叨叨的声音…… 估计等她再次回来,连那春耕儿时尿了多少次裤子的事情,怕不是都知晓了。 “先生怎么听人壁角,还不进来?” 段怡想着,朝着小院围墙的一角看了过去。 那墙角外立即响了拐杖杵地的声音,“你啷个晓得,我在外头?他们都在营里,我一个人吃饭没得滋味,来你这里搭个伙。” 祈郎中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他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我闻到了腊肉的味道!像是还有烟笋!” 他说着,将那竹篓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的拿了出来。 那野鸡同野兔的下头,放着一些熏制的腊肉,还有笋干,腌菜,山菌之类的东西。 虽然在富贵人家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农家,那已经是过年难得一见的美味了。 “倒是个实在人。就是这山南的腊肉,光是咸不麻。竟是还有糍粑!” 段怡听着,再也绷不住了,主公那高深莫测的样子,谁爱当谁当去。 她忙蹲了下去,朝着那竹篓子看去,“瞧着丁点儿大,啷个这么能装?我最近内功又精进了不少,越发的耳聪目明了,先生一来,我便知晓了。” 祈郎中终于从那堆吃食里抬起头来,看向了段怡,“不错不错!看来我们打襄阳,又有了几分把握!你可是想要组一支娘子军?” 段怡拿起了白嫩嫩的糍粑,“这个一会儿可以在炭火上烤着吃!鼓起来像是小猪肚子一样。若是有人来,未尝不可,没有的话,也不必强求。不过是给天下女子,多一条路罢了。” “先生可是担心,闹出什么乱子?” 祈郎中摆了摆手,“我都收了女娃娃做徒弟了,还在乎这么些?就你手底下这些脑子缺跟弦的,只会自己打自己的乱子,哪个管同袍是男是女?”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先生竟是学会安慰人了!” 祈郎中哼了一声,“这不是收了你这个孽徒之后,自我安慰攒出来的经验。莫要偷懒,我叫了程穹来,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咱们说说正事。” 第二五二章 襄阳城主 因为有程穹这个江南人在,晚食用得格外的清淡。 “这清粥能淡出鸟来,早晓得我就不偷那个懒,直接去厨上点菜咯。亏得有这个腊肉,救了大命了”,祈郎中骂骂咧咧中,夹起了一块糍粑,沾了沾白糖,吃得嘎嘣作响。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端起清粥喝了一大口。 “先生你这就叫做,吃了西瓜还甩皮。我这里还有老贾给的野花椒,你要不来两颗?” 祈郎中舌头一麻,心有余悸,“那个哪里是人吃的!” 遥想当初,段怡刚刚收了老贾同苏筠,被顾从戎派去清理战场。那一仗打得格外的惨烈,到处都是尸山血海,断臂残肢。 他虽然是个郎中,可那也是在城中拥有一家药堂的少当家的不是,便是有那打架斗殴的送来,那也是小猫三两只儿。 像这般活人死人都躺作一堆,分不出你我不说,一望无际的仿佛永远都搬不完的情形,他也是头一回遇见。到后头实在是没忍住,搁旁边吐了一地。 那会儿是夜半三更,黄鼠狼去偷鸡都嫌太黑太晚。 段怡面白如纸,提着个惨兮兮的白灯笼,肩头扛着一具尸体,见他吐了,递给了他一把花椒,“老贾给的,吃了就好了。你看我们两个,就好生生的。” 他一时不察没仔细看,还当是梅子,一口拍了下去,好家伙。 确实吃了就好了,那酥麻的感觉直冲天灵盖,然后整个人像是五感被封绝了一般!一连三日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像是死过一回似的。 祈郎中想着,忍不住骂道,“逆徒,坑我一回,还想来第二回不成?” 段怡有些失望,将那花椒递向了一直优雅用饭,像是在吃国宴一般的程穹,“你要不试试?吃了保证你能徒手捉蛇。” 程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果不其然,上头已经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大可不必”,程穹梗起了脖子,若是段怡霸王硬上弓,他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生嚼花椒? 段怡见二人不识货,失望的将那花椒塞回了锦袋里。 “那就只要留着,日后放在先生的棺材里了,能防虫。” 祈郎中气了个倒仰,“莫不是死了还要腌入味不成?” 夹着腊肉的程穹,默默地将那块肉,放在了一旁的小碟子里,转头将筷子伸向了炒黄豆。 可还没有挨着,便整盘被祈郎中给端走了。 他默默地将筷子收来了回来,像段怡一样,只端着面前的清粥,咕噜噜的喝了起来。 祈郎中拨出了十八颗炒黄豆,又分出五颗,摆在了东面,“山南东道,一共有十八州。咱们如今手中有五州,精兵约莫一万六千众。” “从富水往西去,便是长孙家的荆州。这一家子人,是个没上进心的混子,若换做是咱们有这样的开局,如今山南东道,早就姓段了!” “其他的州县,有州军三千人。但是荆州不一样,荆州原本便有屯兵所,有州军八千人。” 祈郎中说着,在南面放了三颗豆子,“荆州西面的峡州同归州,乱了套成了无主之地。长孙出兵平定,如今这南面的三个州,都在长孙刺史手中。” 祈郎中说着,指了指剩下的十颗豆子,“至于这剩下的十州之地,几乎可以说全在襄阳城主田楚英的掌握之中。” 段怡听到这里,放下了筷子,眼睛亮晶晶的看向了那些黄豆。 好似那些豆子,不是真的黄豆,还是金豆子一般。 “田家,就是那个在各个州县都有许多庄子,十分有钱的金猪?” 段怡想着,猛的一拍大腿,激动的站了起身,“我就说我好似忘记了什么事儿!明明我有五州之地,怎么才抢了一个姓田的庄子?” 程穹被清粥一呛,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艰难的补充道,“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段怡闻言,给他倒了一杯水,鄙视的说道,“你这就是穿着衣衫洗澡,多此一举。咱们三个,谁还不知道谁?又没有史官在,怎么还自己个美化上了。” 祈郎中见程穹凄惨,难得大发了一回善心,对着段怡道: “四个庄子算什么?想想那襄阳城中,是怎样的金山银海?那姓田的家族颇大,家中做主之人,亦是轮流换着,直到最近,方才出了个结果,那田家七郎田楚英拿了大权。” 段怡一听,又是欢喜起来,“先生,这回你打不赢,那可说不过去了。” 祈郎中一头雾水,“何解?”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一个老郎中,还打不赢田七?” 祈郎中噗的一下,笑了出声,他抬手一巴掌,朝着段怡的后脑勺打去,“还学会消遣先生了!” 他说着,从那十颗豆子里,拿出了最大的一颗,“这襄阳城本来就是府军驻扎的地方。因为无甚战事,从前府军乃是两万。从前姓田的内斗,咱们若是一万六对两万,那即便是正面对打,也有胜算。”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田七身上。田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可也歪瓜里头生出了好枣子,田七武功颇好,据说从前在华山习武,剑术已经大成。” “他从外归来,清洗了田家,整顿襄阳城,然后向西南出兵,连下九州……” 段怡听着,一脸赞赏之色。 “我就说,这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厉害郎君,难道还只有崔子更不成?这般瞧来,这田楚英倒是个人物。” 祈郎中闻言,呸了一口,“呸!他算什么狗屁倒灶的大人物。若换做你打头就有两万精兵,何止连下九城,天下都定了。” 段怡有些汗颜,她惊恐的往后靠了靠,结结巴巴道,“先生为何夸我?可是想要忽悠我做什么事?” 她跟着祈郎中学了这么久,师徒对骂那是天天有,互相吹捧那得吓死人。 祈郎中回过神来,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几日在军中吹你来着,一时半会儿的,嘴巴有些不听使唤了。这话我收回去。” 段怡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收回去,怪瘆人。” 第二五三章 陌生的求亲 祈郎中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又说起了那田楚英。 “那田楚英打仗厉害,可却是心狠手辣,不堪为主的。堂兄与其争权,被他活活的烹了。他那鼻尖之上,生得一块红色胎记,看上去像是顶了颗红枣儿似的。” “有那过路不懂事的孩童,指着他的鼻子笑了笑,鼻子便被他给割了。如此之事,不胜枚举。” 段怡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凝重了起来。 “那姓田的,如今手下有多少人?又有哪些大将?他这般行事,怕不是回转之后,立即便要掉头来对付我们,还有长孙家了。” “虽然说是三足鼎立,但是姓田的这条腿,未免也太粗壮了些。” 祈郎中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嚼了一把黄豆,踢了踢程穹,示意他来说接下来的事情。 程穹点了点头,“襄阳城原本有两万,其他九州均有州军两千到三千不等。不过田七心狠手辣,每打一仗,都伤亡惨重。几番算下来,约莫有四万之数。” “至于大将……” 程穹说着,对着段怡拱了拱手,“那姓楚的不似主公一般仁德,不杀降将,多是收为己用。那田楚英一路杀将过去,九州统领,几乎是一个不存。” “如今他的手下,有五虎将,皆是他从外头带回来的江湖人士。” 说话间,程穹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了一沓纸来,他将那纸排在了桌子的空处,“这是我派的探子,传回来的画像。” 段怡一脸震惊,“你还有探子,你何时派了探子,我如何不知晓?” 程穹笑了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点小事,何须劳烦主公?” 他说着,指了指第一张络腮胡子,“此人名叫张翼,使的乃是绣花针,听说他轻功了得,一手暗器出神入化。而且擅长喂毒。” 段怡嘴角抽了抽。 虽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是壮汉绣花她已经瞧见韦猛一个了,再来一个,那怕是要眼瞎。 段怡听着程穹的话,朝着那画像依次看了过去,那第二个人,看上去眉清目秀,穿着一身道士服,手中握着一把长剑。那脸肉嘟嘟的,看上去像是一个孩子。 第三个人,是个老头儿,他瞎了一只眼睛,用黑色的布遮挡着,兵器是一把月牙铲,一看就凶神恶煞,不是个善茬儿。 第四个人,是个穿着玫红色裙衫的妇人,她手中拿着一顶斗笠,再不见旁的兵器。 段怡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这个,莫不是传说中的血滴子?” 程穹点了点头,“她叫付五娘,听说是个寡妇。从前便凶名在外,四处滥杀无辜。” “这第五个人怎么没有正面?”段怡好奇的看向了最后一张。 前头四张,每个人都画得格外的清晰,像是见到了真人似的,唯独最后一个,只有个后脑勺儿。 那人的肩头,扛着一根狼牙棒,光是看个背影,都觉得他格外的嚣张。 “这人姓谷,叫什么名字,没人知晓。他轻功了得,据说在战场之中,神出鬼没,虽然平日里背着一个狼牙棒,但他的武器,并非是狼牙棒,而是两把黑色的匕首。” 段怡顿时了然,这是个刺客。 “他是用匕首的,那作何要扛狼牙棒呢?”一旁的知路,实在是忍不住插嘴问道。 程穹扭头看了过去。 知路坐在灯下,手中拿着针线,正在给段怡缝春衫。 那春衫绿油油的,像是田里随风飘荡的禾苗一般,显得知路的手,洁白如玉。 程穹清了清嗓子,摇了摇头,“这便无人知晓了。” “有人来了,可有何事?”段怡突然站了起身,朝着门口行去。 “段三,我是老贾。你且出来看看,城门口来了一支车队,说是襄阳来的。那领头的人是个妇人,自称名叫付五娘,她说……” “付五娘?”段怡惊叹出声,她扭头朝着桌案上看去,那付五娘的画像还在上头摆着,鲜艳的海棠红刺得人眼睛疼。 “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么?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竟是有这么多人,都登门拜访?奇了怪了。” 段怡也是无语,这正月里,大战刚刚结束,她好不容易给自己安排了一日休沐,却不想从早上就忙到现在没有片刻安宁。 “她说什么?”段怡问道。 支支吾吾的,不像是老贾的作风。 “她说来给你说媒的,那车上拉着的,乃是襄阳城主田楚英给你的聘礼。” 段怡脚下一滑,差点儿没有摔出去。 随后跟着出来的祈郎中同程穹,更是宛若雷劈。 祈郎中率先回过神来,他也不顾自己的老瘸腿,瞬间跳了起来,“什么狗东西,竟然也敢觊觎我家段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他配吗?” 他说着,朝着段三瞪了一眼,“你莫要心里头偷偷的美,那姓田的见都没有见过你,便整这一出,那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怕不是你生了三只眼睛四条腿,只要你是这五州之主,他都来求亲!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祈郎中说着,拄着拐棍大步流星的朝着门口行去。 段怡瞧得好笑,“你这个人,脚上踩到狗屎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她说着,眼眸一动,啧啧出声,“聘礼啊……” 祈郎中听着,着急出声,“你莫要被知路那小丫头带歪了,眼皮子那么浅。那聘礼其能随便收?你一旦收了,那便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楚这桩亲事了。” 段怡瞧着他像一个焦急的老父亲一般,心中一暖。 她冲着祈郎中眨了眨眼睛,“哪个说我要收了?我那是抢!左右都抢了田家的庄子了,不差多抢了这么一回!” 祈郎中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还能这样!” 段怡重重点了点头,“那可不是!再说了,就算是收了又如何?咱们收了再替天行道,杀了那姓田的,那我当寡妇的梦想,可不就实现了!” 身后跟着的程穹捂住了脸。 崔子更真惨! 几人虽然心思各异,但脚下却不慢,很快便打马到了那富水城门前,上了城楼。 这里灯火通明的,守城的士兵们,早就举起了火把。 段怡朝着城楼之下看去,只见那门外,停着一个长长的车队。 领头的那辆马车,远比旁的马车要大上许多,足够一人躺在里头安睡。那马车的周围,挂着青色的纱账,那纱账上头描了金色的花纹,看上去异常的富贵。 在那马车前头,站在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她穿着一身海棠红,身后背着一顶黑色的斗笠。 她面容生得极好,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子成熟的风韵。 像是盛开的海棠花一般,浓艳又迷人。 “段三娘子,我来给我们田七郎求亲了。” 第二五四章 段怡的癖好 那付五娘媚眼如丝,说话的声音,像是粘腻的江南梅雨,令人骨头都酥了。 可有段淑珠玉在前,这付五娘难免落了俗套。 “我们七郎,如今统领山南东道十州之地。今年方才弱冠,可谓是年轻有为。他生长八尺,气宇轩扬,便是潘安搁在他面前,那都要自惭形秽。” “田家多金,别说在这山南,便是搁在整个大周,那都是掰着手指头数得上名号的。那田家不听话的,都叫七郎杀光了。” “是以段小娘一旦嫁过去,那便是当家主母,无人敢多嘴半句。上无公爹婆母,下无烦人小姑。七郎洁身自好,如今还是真真童子身!” 那付五娘说道这里,促狭的笑了笑,脸上充满了兴味。 “七郎仰慕姑娘乃是女中豪杰,愿意同姑娘共结连理,日后一并横扫天下。今日先送来的,不过是聘礼里头的第一波,其他的都在路上了。” 付五娘说着,啪啪啪的拍响了巴掌,“来来来,让段姑娘瞧瞧我们七郎的诚意。”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襄阳士兵,便齐刷刷的打开了身边的箱笼。 城楼上的段家军众人,被这猝不及防的金钱光芒闪瞎了眼,只见那头一抬,竟是一对夜明珠,在夜空之中,发出绿绿幽光,看上去像是龙眼珠子似的。 再往后看去,那红彤彤的珊瑚树,一箱箱的金银,绸缎…… 段怡余光一瞟,瞧见了祈郎中眼中印着的金元宝,她脚轻轻一挪,咣的一下踩了上去。 祈郎中回过神来,老脸一红,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段怡,是这么一点小钱能收买的么?”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先生是不是在想,上回改姓关没姓成,这回该姓田可以吗?” 一旁的苏筠听到了声,哈哈一笑,“先生可同我姓苏,正好我爹在给王府抓替死鬼……不是,抓王世子,这份泼天的富贵,便送给哥哥了!” 祈郎中先前还听得有滋有味,听到最后哥哥两个字,抬起了拐杖,便追着苏筠敲打起来。 城楼上的壮汉们,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你家七郎入土几年了?是田家的几世祖宗?那大骨头可脆?” 段怡盘了盘手中的黄豆,这是先前祈郎中给她的,出门的时候脑子一抽抓了出来。 拿出来磕有些不美,只能盘了。 那付五娘一脸懵,城楼上的那个姑娘,看着年纪颇小,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嘴是好嘴,话是大周话,单独的每个字她都听明白了,可串在一块儿,却是不知所谓。 “什么?”付五娘自觉是江湖人,没有什么耻于提问的小心思。 段怡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莫不是脸上的媒婆痣被你抠下来堵耳朵了,要不然的话,怎么聋子也能给人说亲了呢?” “你登门前也该打听打听,我段怡对那死人情有独钟,死得年头得久,骨头不能脆。没有旁的原因,本人独有一个爱好,便是给人当祖奶奶。” “金银俗物,我自己也能抢来,就莫要抬来丢人现眼了。” “你把那田家老祖宗的大腿鼓拿来做聘礼,我行军打仗之时用来击鼓,这就是夫妻同气连枝了。再叫那田楚英搁我面前跪下磕三个头,唤上几句老祖宗。” “这门亲事,我便应了,你看如何?” 段怡惫懒的话,仿佛被夜风吹散了几分,变得有些虚无缥缈起来。 明明应该生气,勃然大怒,五雷轰顶那般,可付五娘却是呆滞了许久,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好好的一个姑娘,脑子怎么如此异于常人! 付五娘晃了晃脑袋,她抬起手指,朝着城楼上一指,“你敢羞辱七郎?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说完,她脸上的笑意也好,怒意也罢,全都冻结在了脸上,付五娘脖颈僵硬的回过头去,见那马车之中毫无响动,方才如释重负的活了过来。 她想着,二话不说的取下了挂在身后的斗笠。 段怡挑了挑眉,“嗯,我这个人,向来十分有美德。” “都是先礼后兵,同自说自话,不请自来的莽夫不同。我都是先温柔的羞辱,然后再凶残的杀死。总得给人一个体验美好的过程不是?” 付五娘一惊,她觉得若是同这姑娘生活在一起一日。 她的世界里怕不是只有一惊同一愣一脸懵…… 付五娘手一抖,握紧了那黑漆漆的,带着血腥气的斗笠。 “这就是传说中的血滴子么?”段怡一脸好奇,她说着,扭过头去,朝着还在追打的祈郎中还有苏筠招了招手,“快来看,快来看,血滴子!” “先生你不是说想吃猪脑子,又不知道怎么开天灵盖么?这不,古道热肠的人来了!这血滴子简直太合适了!我瞅着脑壳大小刚刚好!” 付五娘听到这话,暴脾气终于压不住了! 她只恨自己没有一边脸上长一颗媒婆痣,这样能抠下来堵住耳朵,省得听这击穿灵魂的疯魔话。 啊呸!什么媒婆痣。 付五娘手腕一动,那血滴子便告诉的旋转了起来,朝着城楼上飞去。 “五娘。” 付五娘听着马车里的声音,只觉得脊背一寒,她慌忙跃起,将那血滴子又召唤了回来…… 她双手紧紧地抓着那斗笠,脸色惨白地落了地。 “七郎……”她说着,恭敬地站到了那华丽的马车边,朝着那马车的门,伸出了自己的手。 段怡瞧着,笑了出声,“血滴子怎么不继续表演了?还是说时辰到了,那见不得光的孽畜,可终究是要化出原形了?” 段怡嘴中说着,心中却是忍不住警惕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同那田七郎两军必有一战,山南东道一山容不了二虎,她要往西去,拿下山南西道也好,往北去,直捣京畿也罢,都要直面田七郎。 在这种可以预见的生死之仇面前,田七郎竟是敢领着这么几个虾兵蟹将,便直接来了她的营地。 若不是艺高人胆大,那便是有旁的后手。 说话间,风吹动了马车上的青纱,一只修长又白皙的手,伸了出来。 第二五五章 疯子美人 那手在虚空中一晃,却是没有搭在付五娘手上。 付五娘见状,忙上前一步,替那田七郎撩开了马车帘子。 段怡站在城楼之上,隐约只觉得一阵幽幽的木香好似若有若无的吹了过来。 那马车之上,缓缓地走下一个人来。 宽衫广袖,环佩叮咚,雪白的轻纱一尘不染,他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用白色的发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在他的耳垂上,却是钉着一颗红得滴血的宝石耳钉。 不光是如此,最为扎眼的是,他手中那把血红色折扇,看着就带着几分不祥的预感。 这是一个极好看的人,同先前被她捅死的那个她已经忘记名字的美人小将,一样是雌雄莫辩的美人类型。 段怡瞧着,痛心疾首,“你应该改名换姓。” 好好一个美人儿,叫什么田楚英。 这就像话本子里同女主角你侬我侬的男主角,叫李三狗一样。 田七郎好脾气的笑了笑,“应该跟着姑娘姓段么?” 段怡摇了摇头,“不,应该姓去,名死。” 一旁的祈郎中实在是没有忍住,噗的一下笑了出声,“哈哈,这个名字好!” 他瞧着,松了一口气,这田七郎生得好看,眼瞅着段怡就要被美色迷魂了头,好在她的脑子够曲折,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那田七郎半分不恼,却是有些怀念的叹了一口气。 “段三虽然记不得我了,却还是一个照面,便能说中了我的心思。” 那田七郎幽幽地说着,啪的一下打开了扇子。 在一旁火把的照耀下,段怡这才看出来,那扇子之上斑驳点点。血红的颜色,并非是什么颜料画上去的,而是一滴滴飞溅的血。 那血有深有浅,一看就不是一回能够沾染上的。 段怡面色一沉,“姑奶奶踩死的蝼蚁太多,总不能打过照面的小蚂蚁,都记得。” 那付五娘听着这话,惊悚地偷看了一眼田七郎,见他还没有发怒,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步子,离他更远了几分。 “也难怪你不记得了。我那时候灰头土脸的,不过是剑南军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我的肚子上破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了一地。”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可老牛非要扛我回去。老牛被敌军刺穿了,鲜血喷了我一脸。紧接着他倒了下来。将我盖在了下面。” 田七郎一脸怀念的说着,“天上突然下起了雨,到处都是泥泞,冻得人牙关磕得响,我以为我终于要死了。可你来了。” 段怡一愣,这段记忆于她而言,已经十分遥远了。 每次大战过后,她都会去扛伤员,被她捞出来的,捡回来的人,不计其数。 可田七郎说的那一回,却于她而言,有格外不同的意义。 老牛是她头一个战友,她进入剑南军的时候,便是跟在他的身后的。她那时候年纪小,习武的时间也不长,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哪里有人天生就是战神? 她那时候跟着老牛摸爬滚打,受伤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她去的时候,老牛身边有一个名叫七田的小兵蛋子。他成日里灰头土脸的,看着就是一副衰样,好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头一回见到七田,他便是这么一副死样子,于是她好心的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若是上吊,记得检查绳子,我师父便是没检查,结果没吊死。” 死去的回忆,突然像潮水一般用来,将段怡呛了个七荤八素。 七田没有接话,只是像个幽灵一样,静静地看她。 再后来,便是老牛受伤的那一回了。 那日的天像是破了个窟窿洞一样,她领着人到处翻找,在一堆尸体中,捡起了受伤的老牛,她将老牛扛在了肩膀上,却是看到了七田轻颤的睫毛。 “肠子流出来了,我给你塞回去,一会儿来扛你。” 她送老牛去祈郎中那再回来的时候,七田已经不见了。 她在附近寻了寻,都没有寻到,便只当是他被剑南军其他的将士就救走了,便又去救旁人了。 再后来,她还从老牛那里,问过七田。 老牛说他对七田也不熟,只知道他不是剑南人士,家中遭了变故,一心只想求死。 只要打仗,军中就会有人死去,有人失踪,有人离开。 她同七田并不熟络,自是不会刨根问底,很快便将这事儿抛在脑后了。 田七郎见段怡神色有变,显然已经想起了前程旧事,笑道,“听闻段三你的梦想是做寡妇,而我的梦想去死,即是如此,咱们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只要你能杀了我,我那十州之地,还有田家所有的钱财,便都是你的了。” 段怡一愣,靠!这天下竟是还有比她疯批的人,还是一个美人! 她想着,摇了摇头。 不管田七郎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她的脑子里始终都记得,这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 “我若是杀了你,本来这些就是我的。你倒是脸大,说得好像是你送给我。” 段怡说着,轻轻一跃,从城楼上头飞了下去,她先是将那五颗黄豆朝着田七郎的面门弹去,然后长枪直挺,俯冲下去。 田七郎瞬间激动了起来,他将折扇朝着身后的付五娘怀中一扔,直直的迎了上去。 段怡瞧着一惊,竟是还真有这样不怕死的人。 她想着,手下却是半分没有放缓,待那长枪到了面前跟前时,田七郎动了,那腰间的长剑一出,直直的架住了段怡的长枪。 段怡心中发沉,田七郎拔剑的速度,是她见过最快的人。 就这样一个人,当初在剑南军中,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兵,丝毫没有出色的迹象。 功夫可不是一日就能练成的,田七郎那时候根本就是在隐藏实力。 那么他当年去剑南做什么? 田七郎像是看穿了段怡的想法,轻轻一笑,“果然比起说,段三你其实还是更喜欢直接开打。不过今日前来,是给你送第一拨聘礼,认个门的。” 他说着,笑容陡然一变,神色变得阴郁了起来,“毕竟我本来要死了,是你非要我活了下来。我不找你找谁呢?” 他说着,快若闪电的朝后退去,一个翻身,上了一匹马。 而一旁的付五娘更是红影一闪,亦是翻身上了马,她将那血滴子朝着空中一扔。 可意料之中的那般凶残兵器,却是没有出现,那斗笠转着转着,像是一把盛开的伞,城楼上的一支长箭射来。 箭头撞到斗笠上,嘭的一下,被旋转着甩飞了出去。 “我在襄阳等你。” 待跑出了射程范围,付五娘方才收了那斗笠,同田七郎一并,飞奔而去。 段怡收回了视线,再朝前一看,却是瞳孔一震,先前站在那里的抬聘礼的人,一个个的倒在了地上,嘴角带血。 第二五六章 尸体有变 “这田楚英的狗命,我要定了!” 段怡看着地上那一具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咬着牙骂道。 在战场上你大发神威,枪枪不走空,剑剑不容情,那大可夸赞你一句英雄无敌;可将手中的利刃,对准同袍,用自己一身武力,去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就不配为人。 先前那姓田的恶行,只存在于祈郎中同程穹的嘴中。 可这一排整整齐齐的尸体,却是说明了,这一切压根儿不是空穴来风。 城楼上的众人亦是十分的震惊,开了城门跑了出来。 苏筠长枪一指,“段三,咱们可要追?” 段怡摇了摇头,“若换我同你,去那襄阳城外挑衅一圈,你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苏筠骄傲地抬起了下巴,“自是可以,即便我不可以,有段三在,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段怡汗颜,“虽然我同那田楚英只过了一招,但是你们可清楚他拔剑的动作了么?此人的确是武艺非凡,不在我之下,且那马乃是难得的宝马,跑得极快。” 段怡说着,看向了惯常使剑的李鸢。 李鸢一脸沉重的摇了摇头,“我只要在进入那种状态的时候,方才可以……” 段怡听着,又是一阵心梗! 她身边这都是什么人啊!李鸢那厮明明一身功夫,好歹也是个混迹江湖的游侠,不说嗖嗖来个独孤九剑,啪啪发个小李飞刀,你起码也把你师父教你的本事,使出来啊! 可他就像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他使不出来啊! 只有怒到极致,生死关头,他才能进入续航状态。 当初在那竟陵城中,她还在想,李鸢功夫这般了得,为何却不能行刺报仇,只能去青牛山落草为寇?她给李鸢找了千万种理由,没有想到…… 他像是练了六脉神剑的段誉一般,时灵时不灵! 李鸢看穿了段怡的心思,脸红到了耳根子,“要不你打我,把我打个半死,我就……” 段怡一个“滚”字到了嘴边,“不是所有人都是田楚英,我段怡的长枪,只会对准敌人,不会对着自己的同袍。”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震,忍不住挺直了脊背。 程穹嘴角抽了抽,狗屁!你不会拿长枪对着同袍,但是你会用蛇把同袍吓掉半条命。 程穹想着,抬手指了指那已经全部死去的送聘礼的队伍,“这些尸体,也不能这般放着。” “嘿嘿,这个我擅长,整个段家军,要数我苏筠背尸第一名,连韦猛都比不过我!”苏筠说着,拉着韦猛一道儿,领着一群兵卒朝着那尸体走去。 苏筠说着,伸手一薅,却是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都被韦猛提了起来。 他在空中晃荡了几下,“韦猛你作甚?” 韦猛却是脸色大变,吼道,“都退后,都退后。” 他惯常不说话,一说话那便是非比寻常,众人全都下意识的朝后退去。 待退到段怡身边,韦猛方才将苏筠放了下来,“这些死去的人,身上有病。” 站在城楼上一直没有下来的祈郎中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统统退回来,退回来。待我下去看看。” 他说着,将一块衣襟撕了下来,系在了脸上,又从守门的士兵手中,拿了一根火把,一瘸一拐的上前来。 “是疫病。我小时候见过,村子里有人得这个病死的。我身强力壮,没有死”,韦猛认真的说道,“先是脖子上有泡,烂掉。” “很快就全身都是。这些人已经染了病。尸体也会传染给人。” 祈郎中听着韦猛的话,一脸慎重,他举起火把,远远的照了照,果不其然,瞧见那抬着第一抬夜明珠的两个襄阳士兵,果不其然他们的脖子上都生出了疱疹。 祈郎中大惊失色,慌忙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酱色的药瓶,从里头倒出了一颗药丸,然后把瓶子递给了段怡,“每人吃一颗,所有出了城的人,都吃。” 他说着,毫不犹豫的将那药丸吞了下去,在路边捡了一根枯木,伸过去拨了拨那尸体的脖子,那尸体脖子一歪,鼓起的泡破掉了,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来。 段怡将那药丸往嘴中一塞,苦得简直开些呕吐出来。 她余光一瞟,只见那些壮汉,一个个的脸,皆是皱成了一团。 段怡强忍住了恶心,朝着祈郎中看去,“这药莫不是黄连炖黄连?这个香味……先前我在城楼上的时候,便闻到了这股香味,我还以为,是那田楚英的马车上的。” 说话间,所有的人,全都以袖掩面,屏住了呼吸。 “不是疫病,是毒药”。 祈郎中闻着这香味,却是长舒了一口气,语气轻松了几分,“可不就是黄连炖黄连,叫你们跟抢食的鸡崽子一样,一个个的没头没脑的朝前冲。” “就韦猛那嘴,说了八百字都没说清,究竟是什么疫病。华佗来了,没有瞧见病人,他也开不了药不是?傻子才吃。” 祈郎中说着,回过头去,一脸鄙夷的扫视众人,那视线,尤其在段怡同程穹身上停留得最久。 苏筠见状,不满道,“是我莽撞,先生你瞪段怡做甚?你也说了八百字,不是一样没有说清楚这是什么毒药?” 祈郎中啧啧一笑,“有脑子,瞪瞪还管用。榆木疙瘩,瞪瞪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段家军的一众壮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去。 祈郎中指了指那尸体,“这种毒,乃是一种奇毒。因为太过阴毒,在我们中原地区,鲜少有人会用。疫病若是生了泡,那戳破了多半带有腐臭味,要不就流出来的是脓水。” “先前韦猛的话,吓了我一大跳。但是你们想想,生了疫病的人,多半都身子十分的虚弱。这一群人,可是抬着金银珠宝,从襄阳走过来的。”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所以我拿木棍,戳破了那些泡,香味一出来,我便知晓,我没有猜错,这是毒,不是疫病。” 祈郎中说着,朝着田七郎离开的方向远瞭过去,心情沉重起来,“不过虽然不是疫病,但同疫病也差不离。这田七郎简直就是心思歹毒!” 第二五七章 连环毒计 祈郎中说着,将那木棍朝着尸体上一扔,转头看向了苏筠。 “小王爷方才若是扛了尸,此时十有八九已经一命呜呼了。” 苏筠大骇,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撞到了韦猛的胸膛上,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又捶了捶韦猛的胸口,“兄弟你哪里像个活人,简直就是那兵马俑成了精。” 韦猛低头看着上蹿下跳的苏筠,默默无语。 段怡皱了皱眉头,在心中替韦猛接了一句,苏筠你也不像活人,你像那山上的野猴子剃了毛。 “先生的意思是,田楚英那厮知晓我们段家军的将领,也会顺手背尸体,所以方才设了这个局。那尸体上的水泡一碰就破,苏筠若是沾上了,便会奇毒入体,一命呜呼。” “这毒之所以阴毒,乃是因为旁的毒多半在人体内发作,人若是死了,便算完结了。可这种毒,人死了之后,方才是它真正起作用的时候……” 祈郎中点了点头,“近猪则蠢,你都站在猪圈里了,还能有人脑子,不错了。” 段怡抽了抽嘴角,这个夸奖,没人想要好吗? “没有错。这毒虽然见过的人少,但偏偏老夫乃是玩毒的祖宗。田楚英在一个时辰之前,让他们服下了毒药。待那脖子上的水泡熟了,他们便会一命呜呼。” “搬尸体的人,沾上了水泡之后,毒素入体,也会一命呜呼。不过与疫病不同的是,苏筠若是死了,他的尸体便不会再生出泡来,毒死下一个人了。” 段怡听着,松了一口气。 好家伙,若是一个接一个的传下去,那灭人满门何须武功?下一个这样的毒,那一大家子,还不入了连环套,走进了死胡同……爷爷的尸体杀爹,爹的尸体杀死了儿子…… 去了那阎王殿,都要血泪控诉:“我死去的亲爹突然攻击我,并杀死了我……” 祈郎中说着,脸色阴沉了下来。 “那田楚英来送聘礼是假,给我们下马威才是真!来人拿油来,将这些尸体,全都烧了”,段怡说着,看向了那些装聘礼的箱笼,突然说道,“且慢!” 她说着,走上前去,长枪一挑,将那箱笼的头一层,嘭的一下挑开来。 只见那箱笼里头,放着一根宛若盘蛇一般的香,那香通体血红,一看便十分的不祥。 祈郎中瞧着,拿着拐杖跺了跺地,“他娘的,这世上竟是有这般阴毒之人!” 段怡心中发沉,“这东西,也是有毒的?若是咱们点火烧尸体,一定会连带着烧了这箱笼,会如何?” “还能如何?毒烟滚滚,这风一吹,怕不是咱们站在这里的,全都葬送了。想当初咱们在锦城,也用了毒攻,可我那毒并非致命之毒,只是让人晕过去无法动弹。” 在场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头皮发麻起来。 他们若是没有发现尸体上的毒,死了一拨人,定是会大骇,同韦猛一样认为这尸体有疫病,放火烧尸体;若是发现了是毒,那为了防止搬运掩埋尸体的时候中毒,最简单的办法,亦是会放火烧尸。 那田楚英样样桩桩都算好了,方才使出了这连环毒计! 若是你只把他想成一个简单的疯子,那就大错特错,要吃大亏了。 段怡余光瞟着,见不少将士面有怵色,心中暗道不好。 她想着,朗声道,“阴沟里的老鼠,方才只会使这种阴毒功夫。任由他机关算尽又如何?还不是叫咱们全发现了。这回由他先出招,待去了襄阳,且看我们加倍奉还! 段怡的话音刚落,小王爷便啪啪啪的鼓起掌来。 “哈哈,就是!你们都是段怡的手下败将,先前同她打过了的!若论使损招,哪个比得过我们段怡!” 段怡听着,忍不住拍了一下苏筠的脑袋。 她这么一抬手,方才发现,这段时日,小王爷悄悄的长高了许多,竟是拍起来有些费劲了。 苏筠瞧着,眯了眯眼睛,微微屈膝,蹲了下来。 “那姓田的是藏在暗处的毒蛇!那我们段怡就是什么?捉蛇人!” 其他人瞧见苏筠一脸崇拜,段怡宛若便秘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声。 “可不是!那姓田的的阴,是阴毒;段怡的阴,那是阴险!”祈郎中嘀咕着,同程穹一道儿,招呼了使长矛或者长枪的人来,挑着那些襄阳军的腰带,将他们挪到了一旁,将他们一并烧了去。 又回过头来,处理了藏在箱笼之中的毒香。 一群人这才浩浩荡荡的回了富水城。 这一通下来,等回到刺史府中,已经是深夜了。 祈郎中同程穹,都默契的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却是径直的去了段怡的书房里。 祈郎中将袍子一撩,揉了揉自己的腿。 “先生可是先前下楼太久,伤了腿了?” 段怡说着,转身就要去拿药油,却是被祈郎中给拦住了,“还没有老得动弹不得,哪里就用得着你。那襄阳是块硬骨头,田楚英此子心机深沉。” “你先前说加倍奉还,当真能加倍奉还才好。” 祈郎中说着,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苏筠觉得段怡是战神,可世间哪里有天神?都是靠一枪一枪练出来,一本一本兵书磨出来,一仗一仗打出来的。 段怡再厉害,也不过十六岁的小姑娘,哪里那么快便能有应对之策。 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段怡眸光一闪,却是笑道,“咱们若是着急去打襄阳,那就是中了田楚英连环计的第三计了。” 她说着,认真的看向了程穹,“程穹你只管练兵,打仗打仗,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等真的排开了阵仗,靠的还是你训出来的那些士兵们。” 程穹一凛,胸腔里的热情,几乎要溢出来。 “主公放心”,程穹对着段怡认真道。 段怡说着,绕过了祈郎中的阻拦,还是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拿来了一瓶药油,“先生不必担心,我们能赶在春耕之前,拿下整个山南东道,要不然就耽误插秧啦。” 祈郎中见她并没有因为田楚英这个插曲而乱了阵脚,有些讪讪的。 “总觉得我这个先生,毫无用武之地!” 段怡惊讶的看向了祈郎中,“若是没有先生,今年我哪里还有瓜吃?” 祈郎中气得吹了胡子,他一把夺过段怡手中的药油,“明日我便能告诉你,那田楚英到底为何发疯。” 第二五八章 说归说做是做 田楚英为何发疯,段家军众人不晓得,他们只知道,他们的主帅今日发了疯。 天刚蒙蒙亮,祈郎中尚穿着中衣,未披小袄,便气得在家中直跺脚。 “先生你可真厉害,今年种瓜都不用挖坑了,你直接去田间跺脚,一跺一个坑!” 祈郎中听着这话,一扭头就瞧见了知路真诚惊叹的眼神。 他的脚滞在半空中,那是跺也不是,不跺也不是,最后破罐子破摔的放了下来,哼了一声。 “段怡昨日不是满不在乎,说该干啥干啥,若是去了便种了那田楚英的连环计了?” 天知道他今日一大早醒来,得知段怡领着苏筠去了襄阳,是怎样的五雷轰顶。 知路嘿嘿一笑,从旁拿了祈郎中的衣袍来,替他穿上。 她一边穿着,一边学着段怡的话:“先生,说到做到的那是圣人;咱老百姓,那都是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 “姑娘她才懒得受那憋屈鸟气!人都过来扇耳光了,便是要把他打死,那也得先把这一耳光给扇回去!” 祈郎中脑仁直疼,他就知晓! …… 襄阳同富水虽然一路之隔,却是大有来头,号称铁打的营垒,自古以来便是兵家重地。 这处宝地,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易守难攻,乃是整个山南东道囤兵之处。 瞅着那能开渡船的宽阔护城河,再看那仰断脖子方才能够看到顶的城墙,还有一处处随时会冒出一个守城军士的垛堞,段怡那是心潮澎湃,她抬手指了指城门前立着的襄阳二字,“必得之!” 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她新修习的土木之术,压根儿没有什么施展的机会。 早就已经心痒手痒了! 马车上一个穿着布衫的姑娘闻言,像是看疯子一般的看向了她,“生得这般好看,倒是一对傻子,你可知晓咱们这是要被送到哪里去?” 姑娘名叫杜鹃,原本襄阳城大户人家的丫鬟,不过如今战乱连连的,主家慌忙出城逃命,却是不想遇了兵祸,她一个人落了单,叫一凶悍的婆子抓了,卖给了人牙子。 她是头一个上车的,眼前这个傻姑娘同她的智障弟弟,却是被兄长一并给卖了的,他们虽然生得好颜色,可万事不懂,连要落进那臭泥潭子里,都半点不知。 临上前之前,竟是还笑眯眯的说,“老贾,回来给你买肉吃!” 她说着,拽了拽段怡的衣袖,“你莫要指了!这可是襄阳城,那位大人若是知晓了,是要砍掉你手指头的。” 杜鹃说着,声音小了几分,语气之中都带着焦急。 这个叫段怡的傻姑娘一路上指指戳戳的,像是地主老财出来巡视自己的领地,她那傻弟弟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明明她们是要被推进火坑里,做那妓子同小倌。 可这孩子却是激动得像是状元郎要去琼林宴…… 段怡听到她这话,收回了视线。 这马车破旧得很,门帘子上头破了个小洞,不过待她同苏筠被老贾卖了,上了这贼车之后,小洞便被他们撕成了大洞。 “你原本是襄阳城人么?我听说这城主先前不是这一位?” 杜鹃脸色一白,一把捂住了段怡的嘴。 马车停了下来,这人牙子约莫三十来岁,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手下,生得一口大黄牙,笑起来的时候,隔得远远地便能闻到口气。 可偏生他是个不自知的,见谁都先呲牙笑。 守城的士兵头领,显然同他相识,他接过那人牙子递来的银钱袋子,在手中颠了颠,朝着马车上看去,一眼便瞧见了挤在那破洞口,一脸天真的段怡同苏筠。 “常清楼不亏是襄阳第一楼,这带回来的货,都是好颜色”,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钱袋子塞回了袖子里。 那人牙子猥琐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颜色好是好,却是个混沌的。这样的,若不是柳大人恰巧喜欢,我们是不收的。” 那守城的侍卫统领一听,怪笑起来。 “快走罢,快走罢,再不走,我这城门口,该堵住了。” 人牙子跳到了车前,驾着马车快速的进了城。 这一进城,段怡便感觉到了非比寻常之处。 虽然如今天下大乱,但是襄阳城并未遭受过任何的战火,田楚英本事了得,出手狠辣,一路凯歌高奏,连下十城。 襄阳城简直就是一个坚固堡垒,里头的百姓应该高枕无忧,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才是。 可如今大白天的,沿街的铺子都紧闭着,鲜少能够看到几个人影,更加不用说什么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了。一路看过去,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白幡,上头用黑色的大笔,写着一个田字。 年节刚过,却是一盏红灯笼都没有瞧见,比起刚打过仗的竟陵同富水,竟是都差了一大截。 身后的杜鹃,见段怡同苏筠像是来游山玩水似的,脑袋都要探出去了,她伸出手来,拽了拽段怡的衣襟,段怡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似的。 瞅着那马车已经进入了一条无人的小巷,段怡同苏筠对视了一眼,二人齐刷刷的伸出手去,对着那坐在马车两侧青楼打手的脖子,就是咔嚓一下。 那二人都来不及呼叫,便像是死猪一般,倒了下去。 坐在中间的人牙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紧了缰绳,停住了马车。他还来不及呼救,就感觉身后重重的一击袭来,整个人被踹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人牙子摸了摸自己的嘴,一手的血,他愤怒的扭过头来,对着段怡骂道,“你可知常清楼是谁开的?你这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段怡从马车中飞了出来,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蝼蚁哪里配让我知晓姓名?” 人牙子只觉得脸火辣辣的疼,他余光一瞟,却瞧见先前还以为是个傻子的苏筠一跃而起,上了马车顶,他抬手一拽,竟是从那马车顶上,拽下来了两根用布包着的长棍。 那孩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大白馍馍,递给了段怡,“早上起太早了,饿得慌。” 紧接着他便一手一个,将那两个打手扔上了马车,瞧见杜鹃还在,惊讶的说道,“你怎么还在?段三,你看居然还有这么傻的人,趁乱逃走都不会!” 杜鹃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原来,她才是个傻子。 第二五九章 万事皆有因 苏筠伸出手来,在杜鹃面前晃了晃。 “吓傻了么?不应该啊!怕你害怕喷血,段三特意没有让我把头拧掉的。” 杜鹃咽了咽口水,她觉得此刻她应该吓得尖叫。 可那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怎么也叫不出来。 她透过苏筠,朝着不远处的段怡看去,只见她豪迈的一扯,直接将那人牙子身上的衣衫撕破了去,人牙子大骇,颤抖着说道,“女大王饶命,小人没有颜色,嘴巴还臭……” 他活了三十多载,还是头一回被人当街劫色!简直是太可怕了! 那人牙子想着,就瞧见段怡一脸嫌恶的将那扯下来的衣襟,揉成了团,塞进了他的嘴中。 人牙子一梗,被堵得阵阵反胃,早知道他今日便换一身干净衣衫了。 他正恶心着,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球一般,被甩上了马车。人牙子一头撞在那马车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先前那个傻姑奶奶,亦是跟着上来。 段怡拍了拍手,一脚踩在了那人牙子的胸口,看向了吓傻了的杜鹃,“你家在何处,可需我们送你回去?不过今日之事,还请你三缄其口,我们逃脱容易。” “那常清楼,可是一万个不会放过你的。” 杜鹃见段怡也是女郎,终于稳住了心神,“你们可是想要问襄阳城里头的事,我……我主家是襄阳城里的大户人家,从前同田家人,多有来往。” 段怡倒是有些意外,这杜鹃果真十分的聪慧。 “说说你知晓的关于田楚英的事。” 听到田楚英这三个字,杜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方才进城,你们也发现了吧,白天这街市上头,根本就没有什么人。那是因为,田大人喜欢夜里,不喜欢白天,是以襄阳城里,有日禁。” 段怡无语,什么鬼东西! “又不是鬼城,白天还不让出门么?” 杜鹃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只要出来,叫巡城的撞上了,那便是死罪。田大人动不动就杀人,乱葬岗上的尸体,都堆不下了。” “城中人心惶惶。前几日田大人出征在外,有不少富户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出城,远离襄阳……其中便包括我的主家。出城的时候,还十分的顺利。” “可不想刚刚上官道,便被埋伏在那里的襄阳军,给劫住了。主家一个没有逃过,连三岁的小公子,都叫人杀了。我们这些下人四处逃窜。” “我侥幸被从前同村的一个哥哥认了出来,他在襄阳军中做百长,便悄悄地给了我一条生路。可不想,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乱世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简直处处都是绝路。 段怡皱了皱眉头,“那城门口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排队进城,这辆马车?” 杜鹃瞥了一眼那人牙子,见他被段怡踩得不能动弹,壮着胆子说道,“这是襄阳第一楼,常清楼接人的马车,马车前头,挂着一个小铜牌,那便是日行令。” “常清楼,是田大人身边付五娘的产业。” 段怡撩开帘子一看,果不其然,在这马车前头,挂着一块小小的铜牌,那铜牌上头,刻着一个日字。 杜鹃挪了挪身子,离那人牙子,还有两具打手的尸体远了几分。 她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刚才你撩帘子,我瞧见了,前面不远处便是蒋园。那里原本是我主家,不知道姑娘,可否将我放到那里躲藏一段时日。” 段怡点了点头。 突然恍然大悟,难怪这杜鹃当时没有乘乱逃走,因为怕不是没走出去多远,就要被人砍成肉酱。 杜鹃松了一口气,语气都镇定了几分。 “我东主老爷,世代书香,也是在朝廷做官的,同田家多有往来。那田七郎原本乃是嫡系嫡枝的少爷……说起来,我们老爷还当过他的夫子。” 段怡饶有兴致的朝着杜鹃看了过去,她要不是老天爷的亲闺女,那便是有点天命在身。 要不然的话,坐个马车都能遇到恰好要找的那种知情人! “东主老爷在家中办学,城中有不少人都想着把孩子送来。田家虽然富有,但是商户,又恶名在外,是以老爷本来是不想收的。” “可是那位大人……”杜鹃怎么也不敢直呼田七郎的名字,只能用那位大人来替代。 “那位大人聪慧无比,过目不忘,东家老爷觉得他有状元之才,不可荒废,便将他收下了。可不多久,家中便出现了许多怪事。” “东主娘子心善,时常给野猫野狗喂食,便是他们在府中繁衍,也不会驱赶。可那段时日,猫儿狗儿见天的死,死状可怖……都被人开膛破肚,格外的骇人……” 段怡闻言,若有所思,看来这田楚英从小就是个变态。 “东主查出来这事是田七郎所为之后,便将他赶了出去。后来的事情,我便是听说的了,这件事闹得极大,街头巷尾的老人,打听一二都知道。” “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田家出了个田妃,乃是街头巷尾的头一等热闹事。那日白天,正好秀才放榜,那位大人小小年纪,考了头名!”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榜下,大人的母亲突然冲了过来,拿着鞭子发疯似的抽打他,痛骂他丧心病狂,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骂他怎么不去死……” “几乎全城人都瞧见了。再后来,那位大人便消失不见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记得这件事了。直到最近,他突然又回来了。” “领着五个江湖人士,血洗了田家,坐上了城主之位。” 段怡若有所思的瞥了那地上躺着的人牙子一眼,见他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心知杜鹃说的这事同他知晓的并无出入。 “那田楚英是真的杀了他亲哥哥么?” 杜鹃摇了摇头,“田家太过厉害,官府查了查,便没有下文了。” 段怡点了点头,一把扯出了那人牙子嘴中的破布,“说一句假话,我便割你一刀肉。她不知晓,你知晓,你来回答。” 这城中若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哪里,非青楼茶馆莫属。 那人牙子别别扭扭的挪了挪身体,却是一不小心,搭到了一旁打手的尸体上,他吓了一大跳,忙道,“我也是听来的。说是田大人的哥哥,田五郎年幼之时中了蛊。” “那解蛊毒的大师说,此蛊不能解,但是可以找人分担。这个人,必须是他的血脉至亲,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大人的母亲,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方才生了他。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田五郎死了……大人的母亲疯了,在家中日日咒骂他,叫他去死。” 第二六零章 比惨她不会输 “再后来……”人牙子说着,面露难色,“再后来……那田家的三爷,是我们常清楼的常客。那会儿常清楼,还不是付五娘子管着。” 段怡并不意外,付五娘子是江湖人士,从前籍籍无名,是跟着田楚英回来襄阳的。 他们能杀了一个姓蒋的乡绅土豪,就能杀掉第二个,夺了常清楼。 “田家三爷有一次醉酒,不小心说漏了嘴。大人的母亲,在那件事之后不久,便死了……” “下人们进去,正好撞着……撞着夫人躺在地上,被人开膛破肚。大人手握尖刀,一脸都是血……中衣全染红了。” “这种事……田家怕传出去会影响宫中的娘娘。便将大人连夜送走了,对外宣称夫人是得了急症。就在榜下被鞭挞之事不久。” 人牙子说得心有戚戚,毕竟大周乃是礼仪之邦,像这种弑父杀母之事,那是少之又少,谁听了不咒骂上一句狗崽子不是人。 他正喟叹着,却是感觉一些白花花的碎渣子掉落了下来,人牙子艰难的扭头一看,只见那个叫段怡的姑奶奶,正大口的啃着白馍馍。 我在讲血淋淋的人间惨剧,您怎么像是在茶馆听人说书! 段怡见人牙子的表情,皱了皱眉头,一巴掌拍了过去,“谁让你说他有多惨?你说说看,他有什么嗜好,又有什么怕的?他不是考秀才么?怎么又有一身功夫了?” 论比惨,她段怡还没有怕过谁! 再惨,那也不是滥杀无辜的理由,更加不是拍拍屁股去富水毒杀她的人的理由。 人牙子心中哀嚎不已,不是您问田楚英是不是杀了他亲哥哥么? 他想着,却是一梗,他的确是兜了个圈儿,也没有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祖奶奶,我晓得的事情,我都告诉您了。那田五郎是谁害死的,咱没有趴在他床底下,咱也不知道是不是?” “田大人喜欢什么?喜欢养鸡算吗?他在城中,有一处园子,专门用来养鸡。听说那里头的鸡,都是吃人参燕窝,穿缎子的!” “据说其中有一只,生得跟凤凰似的,头戴金冠,身上的羽毛像霞光一般。大人给那只鸡取名叫做披霞。白日的时候,还会同披霞一道儿出来溜达。” “不过小的没有亲眼见过,要是直视披霞,可是会被挖掉眼睛的。” 段怡眸光一动,感觉自己已经闻到了鸡汤的香味。 人牙子见她那副心神荡漾的模样,忍不住缩了搜脖子,蜷缩成了一团。 “大人武艺高强,手底下又有重兵可用,他怎么可能会怕什么?换做是我,我也不带怕的。至于功夫,大人自幼就会的,具体从哪里学的……” “我一个青楼的小人物,也就是从那些花娘嘴中听得一二,当真是不知晓了。” 他说着眼珠子一转,“祖奶奶,女大王,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便放我一条生路罢。” 段怡没有接茬儿,她眯了眯眼睛,又道,“先前在城门口,那姓柳的又是怎么回事?” 人牙子脸色一白,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旁边躺着的两具尸体,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先前他可是说了,那柳大人就像是喜欢这种长得好看的傻缺,所以他方才买了一对回来。 可他这哪里买的是什么傻缺,这分明是要他命的活阎王啊! “那姓柳的,乃是大人手底下的五大将之一,是个独眼龙,一柄月牙铲,上头的血就没有干过。大人要杀人,多半都是这个姓柳的出来杀的。” 段怡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好我们也饿了,就去那个姓柳的家中吃饭了。你给指条路!先送杜鹃去蒋园。” 人牙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吃饭?吃什么饭? 你刚刚才吃了拳头大的大白馍馍,掉了我一脸渣,你还要吃饭? 而且你进城来,问了那么些,不是来行刺,是来吃饭的? 他正想着,就感觉脖子一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明明他都还没有指路呢……过河拆桥也不是这样拆的。 段怡拍了拍手上的灰,坐直了身子,静静地看向了一旁的杜鹃。 杜鹃惊恐地看着死去的人牙子,捂住了自己的嘴,见段怡看过来,吓得往后缩了缩,“你……你……你为何……” “为何在他事事配合的情况下,还要杀了他么?”段怡问道。 杜鹃点了点头。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我若是放他走,死的不是他,便是你了。” 这种青楼的人牙子,不知道坑害过多少无辜的小姑娘。若非她同苏筠拳头大,还不是得被送到那独眼龙老坏坯那里去,落个身死的下场。 “他手里头丢了人,总需要给常清楼一个交代。你猜,他会交代什么?” 怕是他们前脚放他下去,这厮后脚就暴露他们的行踪,然后将杜鹃抓回来了。 杜鹃心有戚戚,不敢言语。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段三,这门前好些落叶,想来蒋园是安全的,里头没有什么人。” 段怡点了点头,“咱们在街上一直晃悠,很快便会被巡城的人注意到了,不如先歇个晌,待天黑了,去吃席去。” “好叻!” 杜鹃听着声响,撩开马车的小窗户帘子,只见那个笑眯眯的少年郎,一跃而下,走到了门前。那紧锁的大门,在他的手中,像是豆腐一样,轻轻一捏,就开了。 他哼着小曲儿,赶着马车进了蒋园,像是一个跳蚤似的,跳了出去,锁好门。又跳了回来。 …… 夜幕降临,襄阳城仿佛生活一群鬼魂似的,待太阳落山,便全都行了出来。 街市上的铺子亮起了灯,市集上的炉子一下子冒出来了火,煮面的锅子腾腾的冒着热气,四处都是肉的香味。 憋屈了一日的小童们,争先恐后的上了街,口中唱着古怪的童谣,在黑漆漆的老槐树下,玩起了捉迷藏。 段怡刮干净了最后一口藕粉,恋恋不舍的将勺子放了下来,她掏出了几枚铜子儿,放在了桌上,感叹道,“也不晓得,这燕窝比藕粉,好吃些不?” 卖藕粉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来收钱的妇人闻言,笑了出声,她抬手指了指,“我们这种穷人,那活得不如鸡!鸡都晓得,燕窝是什么味道的叻!” 段怡同苏筠对视了一眼,齐刷刷的朝着对面那白墙小院看去。 看来他们没有找错地方! 今夜吃鸡。 第二六一章 你下聘我送葬 二人一进那园子,段怡便红着眼睛将头别到了边去。 苏筠尽管一头雾水,却是学着她的样子,将头别到了另外一边去。 “段三,怎么了?莫非那个鸡精有什么不能直视它眼睛的法术?”要不然他们咱不直视前方? 段怡摇了摇头,“嫉妒令人丑陋。咱们在青牛山啃竹笋,它在襄阳城里吃燕窝!” 苏筠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就不喜欢吃燕窝,小时候我阿娘用来给我洗澡的,后来再吃,像是在喝洗澡水一般……这回一见,觉得像是跟鸡抢食!” 段怡听着心梗。 她以为她是老天爷的闺女,却是没有料到,老天爷是她的后妈! 若非之前进城时盯着那门上的襄阳二字瞧了许久,她当真要以为,这是在江南。 这养鸡的园子里,三步一景,五步一诗,亭台楼阁,鸟语花香。 在那广阔的草地上,三五一群的老母鸡们,闲庭散步,时不时的咯咯咯的叫着。 这都不叫开眼! 只见这园子中央,有一处凉亭,那亭子里头,一汪温泉腾腾的冒着热气。温泉池子上头,泡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两个穿着雪白纱衣的女婢,正泡在里头,细心的给一只大公鸡洗澡。 在亭子跟前,一人奏琴一人吹笛,还有一人在旋转跳跃,跳着胡旋舞。 什么叫做人不如鸡! 田楚英这厮,真的是脑子有病! 待她回去富水,就要程穹奏琴,徐易拿着金丝大环刀跳刽子手砍头舞! 段怡默默的想着,从袖袋里掏出了五枚大子儿,随手一甩。 那园子里的五个活人,应声倒地,晕了过去。 那只叫做披霞大公鸡落在了温泉池子里,不住的扑腾起来。 段怡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那两个栽进了水中的姑娘拽了起来,扔在了岸边。 她伸手一抓,稳稳当当的揪住了大公鸡的翅膀,大公鸡见状张嘴就要喔喔喔的叫了出声去,段怡一个弹指过去,那鸡瞬间不动了。 在阴影处的苏筠,双目亮晶晶的跑了出来,“不愧是段怡!连鸡都打晕!” 段怡汗颜,她不光能把鸡打晕,她还能将鸡斩首! 她正想着,耳朵一动,压低声音道,“来了!” 苏筠点了点头,同段怡快速地分开,二人寻了那隐蔽之地,躲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园子的门便打开了,一个骂骂咧咧的人声传了进来,“披霞洗干净了没有?田老七简直是个疯子,一只鸡而已,当做人养了,便能成仙,吃蛊虫不成?” “白日做梦,真的是越来越荒唐了!” 那人带着一身酒气,手中还搂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生得白净得像是糯米团子,两颊鼓鼓的带着几分婴儿肥,一双眼睛含着水,像是湿漉漉的离家小狗,她东张西望着,一眼便瞧见了温泉池子边的场景,欢快的拍起手来。 “死了,死了!不动了!” 躲在树上的段怡瞧着,陡然想起那人牙子说的,柳大人最喜欢好看的傻子这句话来…… “什么死了?晦气东西!那鸡若是死了,田老七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 说话间,一个右眼斜裹着黑布的老头子,走了进来。 他叫柳笙,在襄阳五将当中,是专门负责巡城的。 这园子里的公鸡披霞,便是他需要重点照看的对象,几乎是每日夜里,他都要过来巡查一遍。 段怡蹲在树上,想着之前从杜鹃那里打听到的话,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她同苏筠,不至于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同一个家禽过不去。 杀鸡哪里有杀死畜生有趣! 她想着,突然听到旁边咯咯的叫声,扭头一看,只见一只黄芦花母鸡,站在了她旁边,那母鸡瞧了瞧她手中半死不活的披霞,上来猛啄了一口。 看!嫉妒使人丑陋! 她想着,将那披霞往树上一搁,手握长枪朝着进门的独眼龙猛刺过去,与此同时,在另外一边藏着的苏筠,亦是默契的飞了出来,朝着柳笙刺去。 那独眼龙大骇,将怀中的小姑娘朝着段怡长枪的方向猛的一掼,然后转过身去,支棱起了月牙铲,朝着苏筠迎了上去。 “上一个背对着我的人,坟头树都冲破天了!” 段怡说着,长枪一震,竟是在空中挪了半尺,避开了那小姑娘,朝着独眼龙的背心窝子猛刺过去。 苏筠自从入了剑南军,习的那也是顾家枪法。 他们并肩作战数年,那种默契,简直到了不用眼神交流,都知晓对方会使用什么招数的地步。 苏筠见段怡挪了半尺,露了个破绽,挪了个位置,独眼龙只当段怡被那小姑娘绊住了,一心想要先将他斩杀,再去对付苏筠。 见他有败像,忙乘胜追击,跟着苏筠的脚步,挪了半尺位置。 待他站定,背后一阵疾风袭来却是已经闪避不及,段怡的长枪直直的戳进了他的后背心。 前头的苏筠几乎没有思考,一枪封喉,对着那柳笙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傻子!我这是特意把你挪个位置,方便我家段怡刺你呢!” “还真当小爷一招就会输给你!” 苏筠的话音刚落,他同段怡便同时抽出了长枪,那柳笙身子一晃,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已经没有了起来。 一旁的傻姑娘瞧着,欢喜的指了指柳笙的尸体,学着苏筠的话,喊道,“傻子!” 苏筠不忍的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一个手刀,将她砍晕了过去。 “你带着柳笙的尸体,我去拿鸡,咱们快速出城!他来拿鸡,许久没有出去的话,巷子里的巡城士兵,该找过来了。” 苏筠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同段怡一道儿,身形一闪,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 夜越发的深了。 城楼之上守城的士兵,踮起脚尖,朝着城内看去,摇了摇头,“又发生了么事哦?看起来乱糟糟的!这一日两日的!” 站在旁边的年长一些的士兵,呸了他一口,“不想活了!这城里头,哪一天没有人掉脑袋?便是打个喷嚏,都有可能被巡城军给杀了!” 他说着,余光一瞟,却是猛地扭头,朝着城门口看去。 只见一路车马,由远及近! 那打头的车马上,放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 一个穿着火红色衣衫的小姑娘,坐在那棺材盖上,扬着手中的纸钱。 “免贵姓贾!奉我主段怡之命,来给襄阳田楚英送葬了!” 城楼上的士兵大骇,他踢了踢旁边那个小兵,“快,快,快去禀报!” 段怡坐在棺材盖上,撕下了贡品碟子里的鸡腿,扔给了苏筠,又扯了剩下的一个鸡腿,啃咬起来。 “老贾,莫要哆嗦,哆嗦你就输了!” 老贾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吃得欢快,恨不得碰杯的段怡同苏筠,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我把卖身钱还给你们两个,咱们别在这里等着被人射成筛子行吗?” 第二六二章 苏筠出战 老贾看着那两个吃得满嘴油光的混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城楼上的人明显增多了起来,一排排的弓箭上,随时准备着,搭弓射箭将他们三个射成刺猬。 段怡见他汗津津的,揪了两个鸡翅膀递了过来,“要不他们射你,你就飞?” 烧熟的鸡翅膀,能飞个鬼! 老贾想着,佯装淡定的接过了那鸡翅膀,放在嘴边一撕! 他眼睛陡然一亮,加快了啃咬的速度,“这鸡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自然,这鸡可是人参燕窝喂大的,我同小王爷去的时候,它还搁那泡温泉呢!说起来就来气,鸡泡温泉的时候,都有美人在跟前跳舞,我却是没有!” 苏筠吃得香甜,不管段怡说甚,毫不犹豫的点头。 “段三,要不我飞鸽传书,叫崔二哥来跳!” 苏筠说得理所当然,段怡听着,心中有些发飘! 崔子更那厮成日里木着一张脸,像个活阎王似的。 若是有朝一日,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跳完一曲胡旋舞,恨不得羞愤欲死之际……她一定要哼上一声,在那温汤池子里懒懒地说上一句:“没有笑,重跳!” 这画面……纣王拿妲己来换……她愿意换! 段怡想着,余光一瞟,见那城楼之上如今已经换了风景。 那田楚英依旧是一身白衣,他头戴金冠,身上那若隐若无的香气,搁着几里地,都能闻见。 在他的左边,站在曾经见过的付五娘,见段怡看她,她晃了晃手中的血滴子,横眉怒目。 再往左去,是一个握着长剑的小道童,他的脸圆嘟嘟的,饶有兴致的看着苏筠口中的鸡腿,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大兔牙。 田楚英的右边,则是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胡子,这人段怡听程穹说过,是擅长使毒还有暗器的张翼,想来富水城前的那些毒,便是他的手笔。 而在最右边,则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一身的人,他蒙着脸,看不清楚生的什么模样,肩头扛着一根巨大的狼牙棒,一双眼睛,像是草原上的孤狼。 段怡瞧着,来了兴趣,她将手中吃剩的鸡骨头,朝着城楼上一掷,说道: “啧啧,知晓姑奶奶送棺材来了,巴巴的换了丧服,倒是比狗还听话三分。” 那田楚英分毫未动,旁边的大胡子张翼已经射出一枚流星镖,将那鸡骨头打飞了出来。 段怡瞧着,横了老贾一眼! 你瞅瞅!别人的下属多机灵! 她的下属,抠抠巴巴不让她换军服也就算了,遇事恨不得让她打头阵! 老贾像是没有瞧见似的,只顾着啃那鸡翅膀。 “哎呀呀,你那披霞味道极好,它临终之前,说想要落叶归根,我这不是把骨头还给你,唉,没有想到,你竟是不要。” 田楚英那笑吟吟的面具,终于裂开来了,他顾不得那不染尘埃的仙人之姿,趴在了城楼之上,朝下探出了身子去,“你说什么!披……披霞……” 段怡挑了挑眉,指了指田楚英的白衣裳。 “咦,你不晓得么?那啷个要披麻戴孝,我还想着,你愣大一坨,放着好好的人不当,要给鸡当孝子贤孙,真是稀奇!” 田楚英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稳。 段怡瞧着他那悲愤欲绝的样子,嘿嘿一笑,“看来我这礼,简直是送到了你心尖尖上!” 苏筠听着,恰逢其时的晃了晃手中的长枪,“不愧是段怡!” 田楚英脸色一下子阴郁了下来,他盯着那棺材板板上尚未吃完的鸡肉,死死的盯着段怡,“原以为你能杀我,看来还是我先杀你!” 段怡听着,长舒了一口气。 她就说嘛! 她又不是那金山银海,也不是天道的亲闺女,啷个有那么多人来求亲!还对着她寻生觅死,恨不得来一段虐恋情深。 都是假的,那可太好了。 谈感情影响她出枪的速度,谈钱她能三日三夜血战到底! “田七哥,让我来!” 不等田楚英说话,那城楼上的小道童奶声奶气的露出了大白牙,一跃而下。 他提着长剑,轻盈得像是一片纸,在空中飘浮了好几下,方才稳稳落了了地上。 小道士先往口中塞了一颗糖,方才提着长剑,朝着大棺材奔来。 拖着棺材的马儿感受到了杀气,吓得往后缩了缩,喘起了粗气。 段怡亦是纹丝未动。 一旁的苏筠将鸡骨头一扔,在身上擦了擦油乎乎的手,伸手一薅拿起了长枪,朝着那小道士迎去。 小道士并不意外,哈哈一笑,“正好我喜欢你身上的香气,这耳朵割了下酒,正合适。” 苏筠听着,擦了擦嘴巴上的油,嫌弃的看了小道士一眼,“最不喜欢兔儿爷了,那么一点儿皮,剥下来当鞋垫子都嫌不够。” “要打快打,别影响我吃鸡!” 小道士涨红了脸,“你说谁是兔儿爷?你知晓什么是兔儿爷?” 苏筠一脸茫然,见那小道士剑锋贴着他的脸就擦了过来,他身子轻轻一转,倒悬凌空,长枪换了一个走向,朝着那小道士头顶戳去。 “你生得两颗大兔牙,不是兔儿爷是什么?” 苏筠说着,脑子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他哈哈的笑了出声,“兄弟,你照过镜子了么?别想要暗戳戳的夸自己的脸!就你那长相,给我们段三提鞋都不配!” “什么叫做人间真绝色,看看我们段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士都想做裙下臣了,不要脸!” 苏筠说着,长枪直戳下去。 小道士仰头,却是脸色大变,先前交手他就发现了,这银袍小将身法极快,闪避之时,几乎飘出了残影,难得的是,他的步伐轻盈,不像是寻常的武将,恨不得将地跺出一个洞来。 他那脚从地面飘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真正叫做踏雪无痕。 不过这种轻盈之人,伸手快则快,杀伤力却是不大。 可苏筠这从天而降的一击,却是带着破风之势,有一股能够贯穿以前的匪气! 他有一种预感,若是闪避不开,这厮的长枪一定会直接戳破他的头颅,像是串糖葫芦一样,将他的脑袋,直接串在长枪之上。 这是他身经百战,带来的野兽一般的直觉。 小道士脑子里千回百转,却是来不及保持那飘逸的美感,他就地一滚,闪避开来,想着苏筠这一击落空,长枪定是会直接掼进地里,到时候…… 小道士深吸了一口气,长剑在手中一震,先前那寒光刺眼的利刃,竟像是一下子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了一根剑柄…… 他手腕不停地轻晃着,挥舞着长剑朝着苏筠刺去。 第二六三章 全身而退 小道士长剑刚出,却是大骇起来,意想之中苏筠长枪扎进土里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 只见那厮在空中一扭,一脚踩在了他的剑上,长枪一抖,又朝着他的脑袋扎来! “天下竟是有楞个蠢的人!剑不见了完全不行啊!得把手砍掉!” 一旁的段怡,坐在棺材板板上,又撕了一块鸡肉,一边吃,一边旁若无人的点评起来。 “别个又不是瞎子,瞧见你的手在那里,那不晓得剑在那里了么?啧啧……” “不愧是想死的主帅啊,竟是寻了一群找死的下属,绝配绝配!” 那小道士听着,脚下一滑,苏筠的长枪刺到了他的鼻尖上,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他瞳孔猛的一缩,也顾不得抖手腕了,头猛地往后仰去。 正在这个时候,一顶斗笠从城楼上飞了下来,直直的朝着苏筠的脑袋飞去。 段怡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她猛的一巴掌拍在了那棺材板板上,震得盘子里的烧鸡腾空了起来,段怡二话不说,一脚将那鸡架子朝着那付五娘的血滴子踹了过去。 几乎是一瞬间,先前完整的鸡身便直接被那血滴子搅碎了去,肉同骨头渣子四溅,飞了出来。 苏筠一个闪身,飞回了马上,而那小道士更是拽住了付五娘甩下来的红绸子,飞上了城楼。 那孩子惨白着一张脸,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嚣张,他偷瞄了田七郎一眼。 见他两眼发寒的看着被碎了一地的披霞,更是心有戚戚起来,“城……城主……我输了。” 田七郎过了好一会儿,却是桀桀的笑了起来。 他手一挥,那城楼之上的弓箭手立马上前一步,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老贾仰头一瞧,那叫一个头皮发麻,他压低了声音,问道,“风紧,扯呼!” 段怡点了点头,“老贾先走,我同苏筠断后。” 老贾一愣,见那箭支已经射来,咬了咬牙,率先调转了马头。 段怡同苏筠对视了一眼,从棺材板板上跃起,跳到了马背之上。 二人齐刷刷的戴上了一副手套,握住长枪的中央,呼啦啦的转了起来。 那两杆长枪,像是告诉运转的车轮一般,几乎舞得密不透风,长箭袭来,像是雨打在了车顶上一般,发出了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声。 马跑得飞快,不一会儿的功夫,三人便跑出了射程范围之内。 段怡将长枪一收,朝着城楼上的田楚英竖了个中指,骂道,“这回是还你江湖礼,下一回,战场取你狗命!” 襄阳城楼之上,安静得只能够听到人的呼吸声。 田楚英没有发话,那些弓箭手也不敢收弓,就那样空空的驾着,一动也不敢动。 小道士脸色不好,付五娘看着满是披霞残骸的血滴子,亦是觉得烫手的紧。 倒是那扛着狼牙棒的男子,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田七郎的阴郁,他轻轻一跃,跳下了城楼。 走到了那黑漆漆的大棺材跟前,抬起巨大的狼牙棒,猛的掼了下去。 那大胡子张翼想起他准备的聘礼箱笼,脸色一变,喊道,“不要!”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黑漆漆的大棺材,被那狼牙棒一下子砸裂了开来。 那棺材里装着的柳笙的尸体,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狼牙棒弯下腰去,从那独眼龙柳笙的嘴上,拿起了一个鸡毛毽子,举了起来。 “柳笙死了,他倒是不配有棺材”,他说着,将那鸡毛毽子朝着城楼上一扔,“你那只鸡的毛。” 他说着,摇了摇头,终身一跃,上了城楼,也不理那田七郎等人,扛着狼牙棒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城楼上雅雀无声。 看着柳笙的尸体,众人心中说不出的戚戚。 没有什么连环毒计,也没有小人之心的报复回来,在尸体上抹毒。 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进了襄阳城,杀了城主的得力大将同爱宠,这股子嚣张,简直就摆在了明面上。好似在嘲讽他们,玩阴的算什么,老子想要杀谁,便直接杀。 过了许久,那田楚英,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捡起了那鸡毛毽子,揣进了怀中,笑容戛然而止,目光幽深的朝着富水的方向看去。 …… 段怡三人上了官道,狂奔了十里地,这才放缓了脚步。 “停下来擦擦药吧!”段怡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瓶金疮药,扔给了苏筠,“前头就有个破庙,咱们到那里歇歇。” 走在前头领路的老贾一听,忙住了马,“怎么了,小王爷哪里受伤了?” 苏筠红着脸,眼睛亮晶晶的看向了段怡,“我自己一开始都不知道,跑出好远,方才觉得脚底板疼,段三你真是神了!” 老贾慌忙朝着苏筠的脚看了过去,如今乃是深夜,他又穿着一双黑靴子,根本就看不清楚情形。 “快些过来!脸面算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他要猖狂,就让他猖狂好了。那柳笙在战场杀便是,值得你们二人冒着生命危险,跑这么一趟!” 老贾一下子胆子也大了,也不带怕了,声音都大了几分,像个唐僧一样,絮絮叨叨起来。 一到那破庙门口,他便猛的一拽,将苏筠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想着他脚受伤了,待落地之时,又是轻轻地托了他一托。 苏筠一落地,立马疼得龇牙咧嘴起来,他往地上一坐,脱了自己的靴子。 老贾忙拿灯一照,见他那脚底板上,出现了几条红血线,浅浅的,都是没有什么大碍。 老贾松了一口气,忙将火把寻了个破洞一扎,夺过苏筠手中的金疮药,替他上起药来。 “还好没有毒!你打便打,站在人家剑上头做什么?这不是找割么?” 苏筠哼了一声,“那不是显得本王爷越发帅气,给段三长脸么?” 段怡笑着跳了下马,对着苏筠竖起了大拇指,“这小道士剑法诡异,你的靴子底部未破,可脚底板却是受了伤,他那手腕的花样,可不是无用功。” 苏筠认真的点了点头,“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他那剑法,我也是头一回瞧见。不过他到底年纪不大,应该尚未练得十分的圆满。” “江湖人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群牛鬼蛇神,也不知道那田楚英从哪里找来的。从那柳笙和小道士来看,不足为惧。” 段怡摇了摇头,“柳笙咱们是偷袭,十成功力还没有使出来,便被我们杀了,到了阎王殿,那都要憋屈哭了。小道士轻功了得,剑法诡异,其实路数同你有些相似。” “所以他一出来,就想同你打一场。当然,是你更胜一筹。” 苏筠得了夸奖,忍不住嘚瑟了起来。 老贾瞧着,对着他的脑袋都是一巴掌,“老实点,不要乱动,别把你的臭脚塞到别人口里去了。” 苏筠吐了吐舌头,“老头子,跟我阿爹一样啰嗦。” 老贾听着气倒,“滚!谁想有你这么个不孝子。” 苏筠冲着老贾眨了眨眼睛,“眼界狭窄了吧?我同段三,是那种好脸面的人么?我们来襄阳城走一遭,可是把该摸的情况摸了个透透的!” 老贾木着一张脸,将苏筠扶上了马,认真又肯定的回道,“是!你们两个绝对是!” 绝对是两个只能顺毛摸,半点亏都不能吃的兔崽子! 要不然,他为何短短几年,从小贾沧桑成了老贾! 第二六四章 你教坏了我 苏筠闻言,有些羞涩,“毕竟我是小王爷。” 段怡却是摸了摸马的鬃毛,苦口婆心的对老贾说道,“这说明了,我同苏筠,都是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体面人。” 苏筠恍然大悟,先前的不好意思一扫而空,他挺直了胸膛,激动地说道,“原来如此!我就说老贾不会骂我,原来是在夸我!” 老贾拍马跟在二人身后,早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发凉。 他突然很希望能够像那仙人一般,学了遁地术,嗖的一下回到了富水城里烤糍粑,毕竟开春之后的水,便不能用来泡糍粑了。 只有那滚烫拉丝又粘腻的东西,方能将他被眼前二人戳得千疮百孔的内心,填补起来。 老贾想着,伸手摸了摸头,又掉落了几根头发。 前头扭过头来的段怡,恰好瞧见了这一幕。 她沉默了片刻,“要不,我回去问问老郎中,有没有什么防秃之术?不然的话,老贾就要变贾老了!” 老贾深吸了一口气,怒吼冲破了夜空:“滚!” 那官道旁边的山岭里,一只大虫像是感应到了似的,回应的怒吼了起来,“嗷!” 三人俱是脸色一白,拍马狂奔了出去。 风直直地往嘴里灌,老贾埋着头,听着前头传来小姑娘被吹得断断续续的声音,“老……贾,定是那母大虫……相中了你!要同你鹊……桥……相会呢!” 一直到回了富水,进了那刺史府,老贾木着的脸都没有缓过来。 他蹲着一杯热水,缩在院子的一角,正月的冷风吹得他手脚冰凉,不知道是这热水,还是祈郎中将苏筠同段怡这两个兔崽子骂成了鹌鹑,让他觉得无比的舒坦。 “翅膀硬了啊!出息了啊!这是要老瘸子一个肩膀扛一口棺材,去那襄阳城给你们两个收尸哟!万军之中散个步,老子倒是不晓得,眼皮子底下还生出了段子龙同苏子龙啊!” “常山赵子龙见了你们都得喊哥哥好生厉害!” 祈郎中见苏筠伤了脚底板,心中更是恼火。 “你不是要上天么?怎么还会受伤啊!老子还以为你们是那和尚庙里的大笨钟,越撞越精神啊!莫不想是屋里头的茶壶罐,一碰就碎啊!” “自己个就没有那一二三四五六数?” 老贾听着,心中给祈郎中竖起了大拇指,这读书人骂人,就是比他骂得中听啊! 他正想着,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一队府中巡逻的侍卫,缓缓地走了过来。 “不愧是主公,一出手便直接取了那襄阳五虎将之首的首级,气得那襄阳城主吐血不说,还能全身而退!城中将士得知,一定会精神大振!知晓主公所向披靡!” 老贾手一抖,茶碗里的热水洒了出来,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无语的朝着祈郎中看去,只见先前还骂骂咧咧的老郎中,如今一副老怀大慰,主公世上第一牛的模样…… 那侍卫们经过,听到这声响,一个个的睁大了眼睛,红着脸,激动的看着段怡同苏筠。 先前还像鹌鹑一样的二人,竟是不知道何时站直了身子,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老贾深吸了一口气,好一队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 待那脚步声走远了,祈郎中脸一垮,又拿着拐杖跺起地板来! “你们还知道,自己个是段家军首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什么江湖匪徒呢!这般孤勇,去做刺客啊!做什么主公!” 段怡听着,讪讪一笑,她忙扶住了祈郎中,在袖袋里摸了摸,掏出了一个鸡毛毽子来。 “先生莫要恼了,这是我们特意给您带的礼物,这可是那田楚英的爱宠身上的毛做的。这不是凡鸡,是泡温泉喝燕窝长大的鸡,您瞅瞅,这毛是多么的油光呈亮!” 祈郎中接过那毽子,夹在了腋下,瞪了段怡一眼,“给瘸子送毽子,亏你想得出!” 见段怡同苏筠乖巧,他哼了一声,快步的进了屋子,寻了座位坐了下来。 “老贾还在门口蹲着作甚?要蹲到茅厕里蹲去。” 老贾见骂到自己头上来了,缩了缩脖子,端着茶碗进了屋。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暖烘烘的,桌面上摆好了酒菜,虽然是深更半夜的,可那菜还腾腾的冒着热气,想来是一早准备好了,一直炖着的。 段怡一瞧,不客气的同苏筠做了下来,舀了一大勺白米饭,拼命的干起饭来。 祈郎中看着,又哼了一声,“一会儿给我看看伤口,军中有我一个瘸子就够了,还想来第二个不成?” 苏筠嘿嘿一笑,讨好的夹了一颗花生米到祈郎中的碗中,“就知道老郎中你不是真心骂我们。” “知道军中士气低迷,你们方才有此一行,不然的话,骂到你们哭为止。” 段怡刚刚离开,他是恼,可转念便想明白了她此举的深意。 段家军跟着段怡,一直所向披靡,他们这支队伍行事作风就是快很准,嚣张又霸气。 那田楚英上门来了那么一出,求亲提醒了军中之人,段怡不过是个会嫁人的小娘子;那狠毒的手段,又震慑了三军,令人心有戚戚。 这一巴掌直接扇到了脸上,若做了缩头乌龟,受了这鸟气,军中士气定是会大受影响。 所以段怡那日方才立即说一定会加倍奉还,更是马不停蹄的领着苏筠,照着那田楚英的来了一遭,将这一巴掌打回去。 至于效果,看刚才那队巡逻的士兵的反应,便知晓了。 “你今日怎么怪怪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吃鸡把你吃傻了不成?” 段怡又吃了大口饭,她一脸困惑的看向了祈郎中。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明明我在剑南的时候,正直又善良,百姓人人爱戴,说一句君子大义,那也不为过。而且十分正经,有情有义,行事端方。” “怎么如今,竟像那鬼见愁似的,老贾跟着我,都要头秃了!” 祈郎中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你对你自己有什么误解?” 他想着,又道,“你对你的师门有什么误解?老子为何在万人之中选中你,你心里没点数?” 段怡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先生你教坏了我!” 祈郎中气了个倒仰,他就知道,这厮这么安静,原来是憋坏憋到现在! 第二六五章 准备出征 段怡吃饱喝足,也不含糊。 这屋子平常便是她用来议事的,常年都挂着舆图,因为接下来要打襄阳,是以祈郎中早早的便从那山南东道的图上,将襄阳放大画了下来。 “先生且看,这襄阳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的确确是易守难攻。” 段怡说着,手指绕着那城墙一周说道,“我同苏筠已经看过了,光是那护城河,最宽的地方便有七十五丈之远。便是乘舟,都得好一会儿。” “那城墙之上,有四百余个哨口,想想那地方全都布上弓箭手,是个什么光景?” 段怡说着,一脸的严肃,“还有那城墙。就富水这城墙,我同苏筠可以不借助绳索,直接用轻功上下。可是襄阳城不行。” “没错,同我对打那个小道士,轻功了得,跳下来的时候还打盹,像个雀儿似的。可上去的时候,却是需要付五娘用绸子拉上去。” “我同段怡也试过了,若是没有人干扰,勉强得行。可城楼之上不可能没有人把守……咱们攻城的时候,登云梯得加长一些,还有准备飞索。” 段怡点了点头,她同苏筠白日便进了城,可不是在那蒋园之中睡大觉的。 若光是以为他们少年义气,只是单纯的去打架的,那可就大大的错了。 “襄阳军的屯所,在城里同的东南角。根据我们打听来的消息看,有近似五万的兵力,咱们攻城本就难,若是要一打三,怕是太过吃力。是以必须让他们分兵。” 段怡没有详细说,但祈郎中瞧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并没有出言打断她。 “再说那所谓的襄阳五虎将,柳笙已经被我们杀了,便不说他。那小道士同苏筠,半斤八两,当是其中最弱的一个。” “城中有传闻,说那小道士,其实乃是付五娘的亲儿子。” 祈郎中眼神微妙起来,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知晓他一定脑补了一个十分浓情的故事。 “这事儿没有办法证实,不过他们关系的确是非同寻常。他们在城楼上,便是站在一起的,小道士输给苏筠,亦是付五娘冒险出手救了他。” “那血滴子我也试过了。传闻将那东西说得太过夸张,其实就是一个不停转动的齿轮,像夹兽的陷阱一般,套住脑袋,才能绞断脖子。” “攻其不备之时,乃是利器。但树挪死人挪活,其实容易破解。但是付五娘不止一个兵器,她还有一方绸子。” 段怡说着,回想着付五娘袖中出现一条海棠红的绸子,将那小道士拉上去的画面。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吃鸡观戏,总要有点什么,落在眼里。 “但这两个人,并不是棘手的。真正的狠角色,是使毒的大胡子张翼,此人心狠手辣,唯田楚英马首是瞻,是他真正的心腹爱将。” “这个地方,先生便是关键了”,段怡皱了皱眉头,看向了祈郎中。 像他们这种喜欢直接打开的类型,最不想碰到的便是使毒的敌人了,因为打起来束手束脚,十分的不痛快。 祈郎中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有节奏的敲了敲桌面,“今日我也没有闲着,那团毒香我瞧过了,我倒是能解。而且我也可以提前准备一些解毒药。” “但是,你知晓的,药方子好写,药材却是不好寻。” 段家军如今也有近一两万,这么多解毒药,他搓丸子都能把自己搓死不是。 段怡摇了摇头,“先生没有那么多解毒药,那张翼也没有那么多毒药。” 祈郎中点了点头,“看来你对那个使狼牙棒的人,十分的在意。” 段怡轻轻的嗯了一声,“付五娘是惧怕田楚英,张翼是对他忠心耿耿,而那个姓谷的刺客,却是对他没有半分尊敬,他不是田楚英的下属,只是暂时停留在这里。” “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他十分的厉害,那眼神犹如跗骨之蛆,令人战栗。” 程穹说过,那姓谷的刺客,真正的武器不是狼牙棒,而是两柄黑漆漆的匕首。 她坐在棺材上的时候,特意的瞧过,可城楼太高,她什么都没有瞧见。后来隔得远了,她还接着竖中指的时候,回头去看了。 可是黑漆漆的,在夜空之中,什么都没有瞧见。 一般的匕首,寒光闪闪的,只要有光亮,便会反光,瞧上去亮晶晶的。 可那两把匕首,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样。若是换了黑色的夜行衣,再用这两把匕首,那个人,就会如同暗夜里的幽灵一般,肆意的收割人命。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继续说话。 …… 一旦立春之后,日子便很快的暖和了起来。 出了正月,连下了几场春雨,地缝里的草种,悄悄地萌了芽。 从段怡回富水之后,那襄阳城一下子安静如鸡,再也不敢来招惹了,段家军军威大振,再有小王爷成日里四处吹牛说书,段怡三人的襄阳行简直媲美了孙悟空大闹天宫,成了美谈。 段怡站在窗前,将收到的书信折叠了起来,压在了镇纸之下。 “荆州军已经按照说好的出征,斥候来报,襄阳城分兵一万五千余,由老将吴善中领兵抗敌。果然不出先生所料,五虎将虽然厉害,但到底都是江湖人士,能打架却是不擅长领兵。” “田楚英嗜杀,先前十城之中有经验的将领,都被他杀得差不多了。吴善中算是难得存活了下来的,这会儿需要独当一面的时候,定是派他无疑。” “不过”,段怡顿了顿,看了那斥候给的情报一眼,“不过田楚英到底防着我们,五虎将一个也没有离开,都还在襄阳城中。” 祈郎中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举起了手中的拐杖:“现在,轮到咱们出兵,去取那襄阳城了。按照你说的,春耕之前,一统山南。” 屋子里其他的将士一听,齐刷刷的举起了手中的兵器,喊道,“春耕之前,一统山南。” 段怡瞧着一群斗志昂扬的壮汉们,无语的仰头看了看。 不是,大哥们,你们怎么不看看你们都拿的什么兵器? 那是长枪,大刀,铁锤,钉耙……屋顶被捅破夸张了些,但是帘幔都被戳出了好多个窟窿好吗? 第二六六章 襄阳水战 段怡心中吐槽着,率先走出了屋子。 随即便听到身后一阵巨响,她扭头一看,好家伙!她那不祥的预感竟是成了真! 只见那宛若一座小塔,出门都要被撞头的韦猛举着那他那柄大锤,激动的朝上一捅,那锤子直捣在房梁上,落了下不知道典藏了多少年的陈年旧灰! 屋子里那群张着嘴朝天吼的壮汉们,吃了一嘴灰,一边呸呸呸,一边撸起了袖子,眼瞅着就要互殴起来。 “韦猛,你眼睛生在了脚底板上不成?” “你莫要在这里指桑骂槐,这屋子里头只有小王爷我小刀拉脚底板开了眼!” 段怡听着身后的嚷嚷声,木着一张脸看向了站在院子一角,衣袍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程穹。 “什么叫做出师不利?孔夫子都没有他们解释得清楚。” 程穹微微一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某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超凡脱俗。” …… 在屋子里闹归闹,一行人出了富水,倒都无师自通了祈郎中的变脸绝技,摆起了将军的威严。 襄阳在富水的西面。 天气渐暖,农家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牛。 多半是一大家族子共用着,耕田要按照日历排了先后。那打头的人家,如今便已经早早的下了地,翻起土来。富水这地界,多种水稻,一年能成两季。 年纪小的女郎做不的粗重活,便领了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一道儿,漫山遍野的寻野菜。 这会儿尚早,野菜方才冒了些尖儿,有饿急了的,连根都给刨了去吃。 瞧见大军过境,一个个竟是习惯了似的,匍匐在地缩在田间,待人走光了,方才敢探起头来。 “又要打仗了啊!” 段怡听着心中发沉,只恨不得天下早日大定,她好领着人修渠护堤。 像这种江湖下游之地,春夏之时那都是有汛期的,蜀中有都江堰且养蝉织锦,蜀绣亦是声名在外卖得上好价钱,百姓营生很多,自是不会光看着老天爷吃饭。 不像这般,不落雨担心大旱颗粒无收,落雨了又担心倒了堤坝,成了一片泽国。 一旁的程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道,“春耕之前,一统山南。” 这话一出,身后的将士一波接一波的,跟着怒吼了起来,段怡听着身后的山呼海啸之声,扭头一看,只见她收的那群“奇葩将士”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举起了手中的兵器,朝天捅了起来。 段怡瞧着,莞尔一笑,心头都松快了起来。 …… 襄阳城楼上。 “你这小道士,莫要再晃悠了。先前斥候来报,那段怡已经领了大军,入了咱们襄州地界,不多时便要打到城下来。” “七郎叫你我二人守城……”付五娘摸了摸手中的血滴子,焦急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道士。 他白着一张脸,坐在城楼的边缘上,不停的晃动着脚丫子。 若是有人在他身后一推,怕不是他便会掉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姓段的手段,你我都见识过了。这回若是出了岔子,七郎饶不了我们。” 小道童将手中的打糖拽了出来。 这糖甜得很,就是粘牙,从嘴里拿出来的时候,会拉出长长的糖丝。 小道童牙上粘着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那日只有三个人,自是容易全身而退。这回可是不同,一两万人想进襄阳,如何进?” “都火烧眉毛了,七郎为何只派了你我在这里守着。因为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晓,襄阳城固若金汤,想要打下襄阳,我看下辈子吧。” 见付五娘还是一脸愁苦,小道士伸出手指,在牙缝里抠了抠,将粘着牙的糖抠了下来,嚼了几下,彻底的咽了下去。 “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平时日打打架也就算了。一到这种靠大局观的时候,便歇了菜。你前后左右看一圈,瞧见了什么?” “襄阳三面汉水环绕,对面是樊城,他们走水路来。一从汉水冒头,樊城同我们可以两边同时对战,乱箭射都射死他。江边有浅滩,大船靠不了岸。” “他们便只能坐小船,小船远不如大船结实,无处可隐蔽挡箭,那就是活靶子。就算他们用人命开路,侥幸抢滩登陆,那又如何?” “一旦靠近城楼,咱们还能够再射一拨。他们连整队集结的机会都没有。再退一万步,那姓段的厉害,领着他们兵临城下,可那又如何?” 小道士说着,得意的拍了拍屁股下的城楼,“你且看这襄阳城楼,谁人攻得破?七郎叫我们来,是想看我们怎么出了这个恶气,看那姓段的去死呢!” 他说着,猛的一跃,立在了襄阳城楼之上,朝着远处的江面看去,只见那江山黑压压的一片,一条接一条的船,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等什么?放箭放箭!”小道童跳着喊道。 那江滩上的襄阳军弓箭手得令,朝着驶来的大船猛的射了过去。 待那船只靠近,他们却是一个个的住了手,面面相觑起来。 小道童觉得不对劲,低低的咒骂了几句,轻功一点,飞了过去,待靠近一瞧,他顿时脸都绿了。 只见那领头的大船边上,立着一个个的稻草人,每一个稻草人,脸上都糊着白纸。那白纸上头,惟妙惟肖的画了田楚英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不光是如此,每一个稻草人的舌头,都长长的垂着,那上头用朱红色的笔,写着田楚英的生辰八字! 先前襄阳军放的那些箭支,统统的扎在了那稻草人身上,让它们变成了一个个可怖的刺猬。 小道童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娘的,天下竟是有如此歹毒之人!我们这箭射下去,会不会对田七哥下了咒,叫他万箭穿心!” 这话一出口,随后跟来的付五娘便心道不好。 小道童心直口快,叭叭惯了!却是不想,大爷的你这般说了,还有谁敢射箭? “这……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草船借箭?” 襄阳军中不知道那个士兵,弱弱的开口说道。 “射第三条船,第三条没有稻草人!我就不信,她段怡靠稻草人来打天下!” 襄阳军的弓箭手们一听,任由第二条贴着田楚英脸同生辰八字的稻草人船晃了过去,齐刷刷的对准了第三条船射了起来。 田楚英积威慎重,看着他那一张脸,他们委实下不了那个狠手去。 万箭齐发,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当当当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魔音入耳,震得小道士有些发懵,他呆愣愣的朝后看去,只见那第三条船,挂满了铜锣大钟! 这是什么打法!他出生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 第二六七章 一物降一物 什么叫做锣鼓齐鸣,送人归天,这就是! “有人,船后头还有船!”突然之间,一个小兵叫嚷出声。 小道童这才惊讶的发现,这前头两艘船,竟然不是单纯的两条船,准确的说,应该是六条船才对。 他们在两边,各放了一条船,上头密密麻麻的堆满了稻草人,遮挡住了视线,一边欺骗襄阳,另外一边欺骗对面的樊城。 而在中央还夹着一条宽阔的船,那船上头,挤满了前来攻城的段家军。 不光是如此,那让他们下不去的手的第二组船,竟是除了边缘是稻草人外,锁在一起的三条船上,全都是整装待发的段家军。 小道童大骇,愣在了原地。 那付五娘一瞧不好,手中的绸缎一把缠上了小道童的腰,将他猛的拽起,像是放风筝一般,飞速的朝着城楼奔去。 她回头一看,只见先前来闹事的小祖宗段怡已经骑着高头大马,飞跃着上了岸。 待马儿落地站稳,段怡大呔一声,拿着长枪就朝着那些河岸边优哉游哉的弓箭手们,横扫过去,那厢韦猛拖着大锤,像是打地鼠一般,朝着襄阳军猛捶过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这河岸边的襄阳军,便被他们清理了个一干二净。 后头的运兵船,全部沿着襄阳城的河岸,避开了樊城的攻击,陆续登了岸,在那襄阳城下摆开了阵仗。 段怡眯着眼睛,看着那襄阳城高耸的城楼。 她从襄阳回去之后,便让程穹特意分出一支水军来。富水竟陵同襄阳都相去不远,此处水多,军中儿郎几乎个个都是浪里头长大的。 他们择出了一部分有水战经验的,交由竟陵的韩大善人在汉水边练兵。 如今成功抢滩登陆,也不枉她同苏筠先行探了这襄阳城一回。 段怡想着,拍马上前,仰着头朝着城楼上看去。 这一切,倒像是那日夜袭的延续,田楚英站在中间,一言不发的,脸色比起往日,越发的阴郁。 他的左右两边,依旧同上次一眼,分别站着那四位得力大将。 “头回送棺材来,冷冷清清好生凄凉。这不家去之后,段三我实在是坐立难安。像田楚英你这般的短命鬼,怎么着也得有些排面,方才像是活过了一回。” 段怡说着,手指朝着江面上的船指去。 “这不我此番前来,特意给你带了纸人,锣鼓,好送你上路。” 段怡说着,冲着那一脸惨白的小道士还有付五娘笑了笑。 “就是你这手下,有些不知礼数。这迎客之时,哪能同一出戏演两回?抱头鼠窜这个戏码,我都看腻了。苏筠你说是不是?” 苏筠将手中的长枪挽了个枪花,同韦猛一左一右的,到了段怡身边。 “那啷个说不是?这要是在我们蜀中,这般敷衍的演戏,那是一个大子儿,都不会给你的哟!给你一个建议,下一回要不你直接演个倒地身亡?” 段怡听着,摇了摇头,“哪里还有下一回嘛!抬举他们咯!” 小道士少年得志,哪里受得了这个羞辱,他不等田楚英发话,一个箭步,便从城楼之上跳了下去,付五娘伸手要拉,却是扑了个空。 这一回跳下来,他却是完全没有了上一回的从容,他手中的长剑一震,指着苏筠道,“你敢不敢再同我打一场,看看谁会倒地身亡。” 城楼上的田楚英瞧着,却是做了一个手势。 几乎是一瞬间,城楼上的几人,除了那扛着狼牙棒的刺客没有动弹之外,那大胡子张翼同付五娘,全都跟着田楚英一道儿,跳了下来。 张翼看了一眼韦猛,手腕一动,袖袋里的流星镖,快速的朝着韦猛飞来。 韦猛不动如山,他手中的大锤一挥,像是打马球一般,将那些流星镖又统统的打了回去。 比起张翼手法的轻巧,韦猛打出的那不是暗器,那是炮弹! 听着那反攻而来的风声,张翼脸色微变,轻轻闪避过去,与此同时,一堆金钱镖宛若天女散花一般,朝着韦猛的头顶上飞去。 那避开的流星镖打在了张翼身后的城墙上,发出了几声巨响。 众人的目光,忍不住全都朝着那边看去,只见那几枚小小的流星镖,竟是将坚固的城砖,直接打得裂开了去。 襄阳守军一片哗然。 那韦猛本来就生的异于常人,宛若天上的杀神下凡一般。 这一手一出,敌军心肝都在颤,这种猛兽,当真是人可以阻挡的么? “我来我来!韦猛让我来!就这,哪里用得着韦将军出手,让末将来!” 就在众人心悸的时候,一只绿毛龟从段家军中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 他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将韦猛往后一拽,然后朝着天上蹦了蹦,使出了一个大网兜子,将那些金钱镖,一个不漏的全网了起来。 然后将按金钱镖,全倒在了地上,冲着段怡点了点头。 段怡给了曹奔一个鼓励的眼神。 曹奔对着两个手,吐了一口口水,就当众人以为他要冲过去对战张翼的时候,他却是认真的重新系好了头盔上的带子。 襄阳军的人一头雾水,段怡抽了抽嘴角。 这厮到底是有多怕头盔掉了,露出他光溜溜的秃头来! 她前世造了什么孽,手底下方才都是这样的奇葩! 曹奔系好了带子,做了一个起跑的姿势,猛的朝着张翼冲去,张翼从他那绿油油的雷人甲衣中回过神来,快速的挪动了脚步,掏出了一把银针,朝着曹奔洒去。 接下来的场景,简直让他大开眼界。 只见那曹奔又是羞涩一笑,他不闪躲也不避让,却是直接一头扎进了张翼的银针雨里。那些银针像是雨点打落在了铜壶上一样,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却是那针头一歪,一根也没有扎进去,直接落在了地上。 “我练的是铜皮铁骨,你的暗器,扎不进我的!不要白费力气!” 段怡瞧着,勾了勾嘴角。 曹奔虽然不能打,可他能扛啊!不管你发暗器的手法有多高明,你的暗器上涂了多少毒,你破不了他的防啊! 果不其然,张翼脸色大变。 他皱了皱眉头,袖子一甩,对着追来的曹奔,洒出了一堆白色的粉末。 曹奔虽然尽力闪避,但依旧有一些粉末,被他吸了进去。 张翼一瞧,松了一口气,“你中了毒,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那又如何?” 曹奔转眼已经冲到了张翼跟前,他羞涩的笑了笑,“来之前,我服了药。” 段怡瞧着,哈哈笑了出声,什么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她正想着,长枪猛的伸了出去,架住了那田楚英的长剑。 “段三,有我在跟前,你怎地还看旁人?” 第二六八章 疯子对打 段怡一听,低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哪呢哪呢?哪里的油渣子从锅子里蹦出来了,这一开口陈年老猪油的味儿,熏出了四十里地啊!” 她说着,长枪一拨,将那田楚英的剑拨开了去。 “哦,原来您搁这里站着呢!真是不好意思,这一回你没有哭爹喊娘的跪着求我把你葬你,我险些没有认出来你!对了,您贵姓来着?” 真是脸大如盆!段怡嫌恶的看了一眼田楚英。 最讨厌说话黏黏糊糊的人,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似的。 田楚英显然多年没有遭受段怡的这番音波攻击,一时有些发懵。 “油?油渣子?” “油嘴滑舌的人渣,可不就是你。”段怡好心的解释道。 田楚英一愣,便被段怡的长枪削掉了一小片袖子。 他哈哈一笑,陡然周身的气势一涨,提着长剑再度朝着段怡攻来。 段怡心中一凛,这田楚英果真剑法了得,那剑招像是平静湖面起了潮水,一浪更比一浪带来的强迫感要强。 他完全舍弃了防守,带着桀桀的怪笑,像是疾风暴雨一般攻了过来。 段怡这才发现,他竟是光着脚的,那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一踩便是一个坑。 “发疯似的打法,这不是我擅长的么?” 段怡想着,冷哼一声,瞬间舍弃了从顾从戎那里学来的顾家枪法,加快了自己攻速,朝着田楚英反攻过去。 这段家军里,她同苏筠,还有韦猛,都是这种猛牛耕地似的打法,破坏率极高。 平日里他们三人一起攻城,那就是人肉推土机,光是看着,都能振奋军心,像是一把尖刀一般,那股子气势,所向披靡,能够破掉任何敌人的防线。 这还是头一遭,她豁出性命,同一个同样的疯批对打。 周遭的人,瞧着这边的响动,皆是心头一震。 只见这二人战成一团,像是高速运转的陀螺似的,打出了残影。 二人不光是冲着割喉剜心去了,那田楚英毫不怜香惜玉,剑剑冲着段怡的脸上去,像是恨不得将她毁了容一般。 众人刚心中骂了一句天下竟有如此下三滥之人! 转头一看段怡,在场的男子们皆是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那田楚英划拉段怡的脸,而段怡则是枪枪朝着下三路去,势必要让这厮当场断子绝孙! 二人越打越快,段怡几乎已经不用眼睛来看,而是凭着直觉,对着那田楚英一顿猛戳,长枪同剑交接,撞出了火星子。 段怡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像是拿着一根针戳那羊毛毡似的。 一战终了,两人快速的后退,拉开了距离,定定地指着对方。 田楚英一身白衣已经破败不堪,身上全是斑驳的血迹。 段怡亦是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眯了眯眼睛,伸出舌头来,舔掉了嘴角的血丝,突然猛的一回头,朝着身后刺去。 “打到这个地步了,你竟然还能发现身后有人,倒是我小瞧了你。” 一个黑色的人影冷冷地说道,在段怡的背后显现出了身形。 段家军众人看到这里,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明明是大白天,却活脱脱的像是见了鬼似的。 先前城楼上那个拿着狼牙棒的黑衣人,不知道何时,竟是绕到了段怡的身后,像是融入了影子中一般。他手中那黝黑的匕首,像是呲着牙的乌蛇,仿佛要猛然跃起,割断段怡的喉咙。 若非段怡机警,那怕是早就已经被他割了喉。 段怡余光一瞟,只见那城楼之上,狼牙棒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它身上的尖刺,像是一只要吞掉人的野兽。 “坟头蹦得多,有鬼没鬼,不用看都知道”,段怡沉着脸,盯着那姓谷的刺客看去。 那刺客双手抱着臂,静静地看向了段怡,他的眼睛格外的深邃,像是深渊一般,不能与之对视。 段怡没有挪开视线,却是冲着那刺客还有田楚英同时勾了勾手。 “一个人跪着喊爹,另一个不开心了,那便一起跪吧。爹爹我受得起。” 刺客听着,却是将匕首插回了腰间,他眸光闪了闪,突然冲着段怡吹了一声口哨。 随即又看向了田楚英,“田老七,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了。说好了只出手一次,不论生死。” 田楚英涨红了脸,“谷雨!你现在要走?” 谷雨没有说话,却是一个闪身,跳上了城楼,他扛起了插在那里的狼牙棒,将斗笠往下拉了拉,不言语了。 段怡瞧着,啧啧了两声。 “想活着你就直说呀,干嘛还吹牛说自己个想死?你若是真想死,何须叫那谷雨杀我,叫他直接杀了你,岂不是痛快?” 田楚英一听,提着长剑又朝着段怡攻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活着有多痛苦?” 段怡长枪一挡,往后退了一步,“我又不是你爹,我为何要知道?不要因为你像个孙子,就随便到处认爹认爷了!” 田楚英闻言,却是手上泄了几分力气。 段怡牟准机会,朝着他的胸口刺去,田楚英急忙闪避,可那长枪还是一把扎进了他的左手臂里,鲜血涌了出来。 田楚英闷哼一声,“当年在剑南,你便不应该救我,让我直接死在了那里,该有多好?我母亲说得对,我就是天生恶种,生来便是带着血,要人命的。” 段怡鄙视地瞪了田楚英一眼,“谁生下来不带血?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倒是还加起戏来了。” 田楚英又是一顿,他猛地看向了段怡,神色复杂起来,“你!” 田楚英听着身边兵刃交接的声音有些恍惚。 段家军以及集结完毕,在程穹的带领之下,开始攻城,城墙之上的襄阳守军,亦是搭弓射箭守起了城池。 明明这一回,他是襄阳城城主,是一军主帅,可田楚英却还是觉得,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剑南军中一般,赢也好,输也罢,这一切好似都同他无关似的。 “我本来不该出生的,哥哥中了蛊毒,需要一个兄弟来救他。父亲一连得了三个嫡女,同母亲离了心,觉得此事荒唐不可言。母亲却是给他下了药,方才有了我。” “父亲待我憎恶至极,母亲觉得我不过是哥哥的药而已。” 第二六九章 想死的人 “七郎,不要害怕,一点都不疼的。到时候等你哥哥好了,他便能领着你出去玩了。” 年幼的田楚英轻轻地点了点,“阿娘,害怕是什么,我从来都不会害怕。” 他说着,歪了歪头。 屋子的门窗都关着,因为许久没有开窗通风了,那血腥味同药味儿混杂在一起,憋得人难受。 屋外的枫叶红彤彤地,同屋子里烧红的炭一样。 哥哥的名字叫楚枫,他出生那一年,阿娘在他的院子里,种了一株枫树。 田楚英说着,用自己的手心,盖住了桌面上的烛火,火灼烧得手掌心疼,田楚英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似的,问道,“阿娘,哥哥,这样就是害怕吗?” 从记事起,他便是一个人住着的。 没有人教他什么是害怕,也没有人在他害怕的时候,会来护着他。 田夫人同田楚枫满眼都是惊骇之色。 眼前的这个人,手都要烧着了,却是毫无惊惧之色,平静得诡异。 一旁的老嬷嬷上前一步,将田楚英的手拽了下来,“好哥儿,你这是做什么?吓着五哥儿了。” 田楚英疑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很害怕么?我听师父说了,等我长大一些,就会把我的肚子切开,让哥哥身体里的蛊虫顺着血,爬到我的肚子里去。” “我们是一母同胞,蛊虫分不清楚谁是谁,等他吃我的肝肠的时候,师父就会将那蛊虫杀了。到时候,哥哥就大好了。” 田楚英的声音脆脆的,带着孩子的奶气。 可床榻上半躺着的田楚枫,却是头皮发麻起来,他不敢置信的看向了田夫人,“阿娘,小弟说的是真的?这绝对不可以!” 田夫人不自在的别过了头去,瞪了田楚英一眼,“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闲话,便拿到你哥哥面前来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若是蛊虫想吃内脏,何须用到你,阿猫阿狗都行。” 田楚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哦,那哥哥要快点好起来。” 田楚枫的病,不会要了他的命,却是带着锥心之痛,每每发作起来,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自打田楚英记事以来,便几乎没有见他下过榻。 母亲像是老母鸡护崽一样,将他按在了那个窝里。 过了几日。 一大早,田夫人揉了揉眼睛,捶了捶自己的胳膊腿,有些艰难的站起身来。 昨夜五郎旧疾又犯了,她守了一夜,到快天明的时候,方才安稳的睡了过去。 她想着,精神不济的拉开了门,抬脚正要出去,却是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只见那屋子门前,放着几只猫儿狗儿,个个都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 田夫人尖叫出声,猛地一抬头,就瞧见了站在枫树下的田楚英。 他的手总握着一把小小的匕首,歪着头,朝着田夫人说道,“阿娘,我把小猫小狗准备好了,咱们要开始给哥哥放血,让蛊虫出来了吗?” 田夫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又看了看他手上淌着的血,终于忍不住抱住了头,疯狂的吼叫了起来。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这是枫儿养的!” 田楚枫常年缠绵病榻,田夫人怕他闷,便给他在院子里,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那猫儿今年春日,还生了一窝小猫,一共有三只。 田楚枫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她便会将他抬出来晒太阳,摸摸猫狗。 现如今,这谢猫儿狗儿的,全被田楚英给杀死了。 他才多大年纪,便这般下手狠辣。 田夫人惊恐的看向了他,提起裙摆,跳着脚跑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吭声。 田楚英跨过那小猫小狗的尸体,走进了屋子里,就着田楚枫的铜盆,清洗了一下手上的血迹。 那面盆架子上,搭着一块洗脸用的白布,田楚英擦了擦手,在上头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血手印。 “哥哥”,他说着,坐到了床边的小圆凳子前。 因为瘦弱,田楚枫的眼睛显得极大,他静静地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坐在面前,乖巧的田楚英。 “我们兄弟,还是头一回,这样单独的坐在一起。阿娘总是舍不得我,我也不想死,可是我不能拿你的命,换我的命。” 田楚英不明所以,他转头指向了门口的小猫小狗的尸体,“那它们的命,可以换你的命吗?” 田楚枫深深的看了田楚英一眼,他艰难的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可以。你把匕首给我。然后去把平安还有长生拿过来。” 平安是那只黄花猫的名字,长生是狗的名字。 田夫人连屋子里的爬虫,都恨不得取名叫长命百岁。 田楚英点了点头,将带着血的匕首,递给了田楚枫,朝着门外走去。 他弯下腰,一把抓起了那两只死去的动物,它们的身上还带着余热,像是还活着一般。 田楚英转身走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 床榻上的田楚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他的脖子上全都是血,手上还握着那把匕首,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低落了下来。 田楚英没有言语,将那猫狗的尸体,放在了他的手下,血滴了上去。 去而折返的田夫人,进门来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你疯了啊!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疯子,我又何苦生下你!你怎么不去死呢!我要你去死,我只想要我的枫儿活着!” 田夫人劈头盖脸的打了过来,田楚英没有闪避,他红肿着脸,静静地看着田楚枫的尸体,“哥哥,我好像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他说着,又扭头看向了田夫人,“阿娘,你可能有哪里弄错了。蛊虫没有出来,它不喜欢吃小猫小狗的内脏。” “可能,它嫌这平安同长生,长得不好看!我知道,蒋夫子家中养了很多猫儿狗儿,里头一定有好看的,我去把他们抓来,喂蛊虫!” 田夫人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你怎么不去死!” …… “你怎么不去死!”田楚英看着躺在地上的田夫人的尸体,喃喃自语道。 “原来你真的很想我去死,没有把我喂蛊虫,便又自尽设局,想要我成为弑母之人,为天地所不容。若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本来,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田楚英说着,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一把拔出来插在田夫人尸体上的匕首,朝着门口看去。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若我死了,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我手里了。” 第二七零章 临终的秘密 周围到处都是冲锋声,漫天的箭支从头顶上划过,一个又一个的段家军冲向了城楼。 那手中长长的登云梯,同那挂满了铜锣与稻草人的大船一样的震撼。 四周嘈杂无比,田楚英却觉得时光仿佛在他周围停住了一般,他扭过头去,看向了城楼,拿着狼牙棒的谷雨,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厮模样打扮的人,手中拿着一幡小旗,冲着田楚英挥了挥。 “我很疑惑,你若是想死,上吊自刎投河……就你那脑袋,不用思考,都能浮现出一百零八种死法。你为何不死?” 田楚英听着段怡的话,轻轻一笑,长剑放缓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却是不经意的露出了自己的手腕。 段怡一瞧,皱了皱眉头,那手腕上头,伤痕累累,全是新新旧旧的伤疤。 母亲死后,父亲也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孽障你既是想死,为何不死? 田家一心想要脱离商户,朝着泼天富贵攀去,像他这样的人,便是那白嫩豆腐上沾的锅底灰,便是剜掉一块,也是要扔掉了。 “你去剑南,一切听你师叔号令”,少年田楚英扭过头去,眼神有些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打他记事起,便在田家了。 虽然是江湖异士,却在家中地位非凡,田家的那位娘娘,便是他走了门路送进宫中去的。 “你父亲母亲本事不济,倒是生得两个好儿子。楚枫根骨好,却是命不好。你应该明白,从我收你为徒那一日开始,便是你选了你生,楚枫死。” 田楚英还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 襄阳罕见的冷冻,大雪连天的下,仿佛将整个城池都冻住了一半。 呼啸的北风刮得人脸疼,他站在大兄的院子里,悄悄地往里头看。 便是站在门口,那门缝里透出来的温暖气息,都让他出了一身薄汗,他将头上的灰鼠皮帽子取了下来,母亲抱着大兄,正轻轻的给他唱着小调。 那声音又轻又柔,像是雪花落在地上一般,比夜里汉江画舫里的歌姬,唱得还要动听。 他正想着,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猛地转身过去。 那人一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伸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收了他做徒弟。 “即便你在剑南,我也会一直看着你”,那人淡淡的说道,“不要想着去死,你天生就适合杀人,却是没有那个胆子,杀死自己。” “将这个盒子,带去剑南,藏到段家青云书院的匾额后,你师叔回了剑南,自是会去取的。” 田楚英回想着过去,有些恍惚。 突然之间,他感觉到胸口一疼,段怡的长枪已经戳中了他的胸膛里。 他低下头去看看,红色鲜血流了出来,那长枪冰冰凉的,像是将他整个人都冻住了似的。 “我这个就是这么善良,庙里的菩萨都没有我有求必应。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好了。” 段怡长枪一抽,看向了田楚英。 他是很可怜,可被他无辜残杀的人,更可怜。 田楚英身子一晃,捂住了涌血的胸口,他上前一步,轻笑出声。 “真好。” 田楚英说着,又瞥了那城楼一眼,说道,“小心我师父。你生的一点都不像我师叔。在青云书院的匾额后,有我师父给师叔的一颗药。” 田楚英身形一晃,倒在了地上。 他没有挣扎,就那样四仰八叉的躺着,最近襄阳很少下雨,白云在天上飘浮着,若是忽略周遭那战成一团的修罗场,当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一日。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轻声低语道,“被你杀死的那个女刺客,是谷雨的姐姐。” 段怡一愣,用长枪拨了拨田楚英。 “你在自说自话些什么?我又没得什么读心之术,你脑壳里想的那些悲惨往事,阴谋诡计,姑奶奶一个都没听见啊!” 若搁话本子里,那绝对是主角最讨厌的旁白。 作者和读者都知道的秘密,就她不知道,简直可恶。 田楚英却是一动也不动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段怡弯下腰去,伸手一探,却见那田楚英已经没有了鼻息。 她有些吃惊,“这就死了!不是你这么容易死,怎么求死不得这么多年的!” 不容她多想,见田楚英死了,那边付五娘海棠红的长绫像是发了疯似的飞了过来,段怡淡定的看了过去,在袖袋里一掏,竟是光着手迎了上去。 付五娘看着田楚英的尸体,肝胆欲裂,“七郎!” 又见段怡傻了似的伸手接绸子,发疯似的攻了过来。 可还没有冲几步,她便猛的在原地跳了跳,将那红绫飞快的扔在了地上。 段怡她不是空手,他娘的她拿着火折子! “你!” 段怡冲着付五娘摇了摇头,“你的血滴子呢?今日太阳有点大,我正缺个遮阳的呢!” 付五娘听得气血上涌,那血滴子像是一把伞一般张开,朝着段怡飞来。 “真是听话!知道我嫌斗笠小,还将血滴子变伞!狗子都没有你贴心啊!” 付五娘听着段怡那欠揍的话,又看了看田楚英的尸体,分开人群,就要挤过来,可她没有行几步,便瞧见一柄长剑斜插过来,一下子刺穿了她的喉咙。 段怡手中长枪不停,打退了来围攻的襄阳军,见状朝着那头竖起了大拇指,“好知桥!” 知桥脸微微一红,备受鼓舞地朝着那襄阳城楼飞去。 段怡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的看向了田楚英的尸体。 他临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师父是谁? 还有那句,你生得一点都不像我师叔…… 那个名字到了嘴边,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田楚英的师叔是她的父亲段思贤。 段思贤的师父乃是郑王身边的暗卫统领,那么田楚英的师父呢?田家的那位田妃娘娘呢?他们是谁的人,简直就是不言而喻。 还有那青云书院匾额后头藏着的药,又是什么药? 还有谷雨…… 段怡想着,简直恨不得一把揪住田楚英的肩头,将他疯狂的摇醒! “不是!你是被老神棍附体了么?临死之前,非要说什么秘密,说又只说半截儿!” 第二七一章 拿下襄阳城 城楼上的襄阳军接连瞧见田楚英同付五娘身故,一个个的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张翼抹了一把头上的血,怒吼一声。 “襄阳城易守难攻,只要咱们不投降,他们便赢不了。兄弟们冲啊!为七郎报仇!” 他喊得慷慨激昂,城楼的却几乎是无一人响应。 不光是段怡,段家军的那群傻大壮们,纷纷哈哈哈的笑了起来,那笑声震天震地的,一浪接过一浪。 身后冲锋陷阵的小兵们,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瞧见上官都笑了,管他好笑不好笑,一个个的也跟着哈哈哈起来。 一时之间,这战场的画风,竟是诡异了起来。 襄阳守军眼神茫然,攻城的段家军哈哈哈哈…… 段怡无语的抚了抚额。 以后江湖中会不会流传,段家军的独门绝技,是流着哈喇子傻笑,用笑出来的风,将城门给吹开? 她甩了甩自己脑袋,绝对是田楚英那个疯子的癫狂想法,传染了她。 她明明就是一个正直聪明,读过兵书的纯纯的军中统帅。 段怡想着,一弯腰,捡起了不远处的血滴子,付五娘死了,这东西成了无人控制的无主之物。 她眨了眨眼睛,将那已经变幻成了一把大伞的伞头的血滴子,往自己的长枪上一搁,然后提了一口气,朝着那襄阳城的城楼上飞去。 这玩意当初付五娘护着田楚英从富水城外逃走的时候,可是已经试过了。 这兵器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瞧着像是伞,却是与那盾牌无疑。 箭支落在上头,根本就扎不进半分去。 襄阳城的城楼虽然高,但是段家军早已经搭好了登云梯。 段怡纵身一跃,飞到了半截登云梯上,唤道,“知桥跟上。” 冲了好几回都被襄阳守军打下来的知桥见状,忙跟上了段怡。 打伞顶在前头,城楼上飞下来的箭支,像是噼里啪啦的冰雹,砸在了伞面上,然后滑落了下来。 段怡速度飞快,宛若游龙顺着那登云梯,上了襄阳城楼。 她将那打伞朝前一顶,将那个豁口守城的弓箭手,顶飞了出去,然后撑手一翻,稳稳落地。 紧跟着,知桥接着也跟了上来,她一个转身,守在了那登云梯边,接引起了其他人。 段怡则是将那血滴子顶飞了开来,长枪一抖,护在了知桥身后。 她功夫了得,又岂是一般的寻常小兵所能敌?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能够拢身。 这城楼一旦开了豁口,便像是那藏着蚁穴的河堤一般,迅速的溃败。 段怡余光一瞟,看向了先前谷雨拿着狼牙棒站立的地方,先前那个对着田楚英摇旗的小厮,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说起被她杀死的女刺客。 段怡又如何能够不记得?那是她杀死的第一个人,在带着顾明睿逃回锦城的路上,那个人被她弄死在了田间,她还捞起了一双带着金色波纹的鞋。 所以,死了姐姐,现在弟弟要回来报仇了么? 段怡摇了摇头,心中并没有惊起任何的波澜,人在江湖,可不就是杀来杀去,冤冤相报。 更何况,是那些人先动的手,她不过是死里逃生。 这念头一闪而过,段怡领着已经上了城楼的苏筠同韦猛,飞快的下了城楼。 这襄阳军原本有四五万,分走了一万五千人去荆州,剩下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部上城楼。 在那城门口头,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际,将那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韦猛,我同苏筠给你开路,你去开城门!” 段怡说着,同苏筠一马当先,朝着那城门口行去。 城中的襄阳军骚动了起来,正要围拢过来,却是听到了风声,他们仰头一看。 只见拿下了城楼的段家军,已经在程穹的安排之下,快速的散了开来,他们一个个的站在城墙内侧边缘,搭弓射箭,对准了那人挤人的进城大道。 箭雨一到,那襄阳军立马乱了起来,段怡同苏筠有了程穹空中支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替韦猛开出了一条路来。 韦猛到了那城门前,重重的一跺脚,深蹲了下去。 那需要几个人方才抬得起了城门栓,被他一举抬了起来,扔在了一旁。 城门一开,段家军像是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段怡轻身一跃,再次上了城楼,她站在程穹身边,大声喊道,“田七郎杀人如麻,五虎将为虎作伥。襄阳城的兄弟们,可愿降?” “从此襄阳白日可行人,过路抬眼不会亡!百姓日日有饭吃,春耕无须半夜忙。” 踉踉跄跄方才顺着梯子爬上城楼的祈郎中听着这话,脚步一滑,险些摔倒。 他举起袖子来,遮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惭愧啊!惭愧啊! 他虽然没有考中状元,可好说歹说那也是个读书人!可看看他的学生…… 这作的是什么狗屁诗! 便是那七岁的骆宾王,说的梦话都比这个强啊! 他想着,偷偷的朝着段怡看去,却见她一蹦三尺高,惊喜地夸赞自己道,“押中韵脚!” 一旁的程穹,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他冲着段怡拱了拱手,“主公,某觉得自己前程似锦。” 在主公的衬托之下,程穹觉得,自己不应该从军,他应该去考科举,他就是文曲星下凡! 段怡押中韵脚,正是欢喜无比,她伸出手来,拍了拍程穹的肩膀,“跟着我,有肉吃!” 城楼下的襄阳军本就战意不盛,这些日子,那襄阳城又被田楚英搅得人心惶惶。 白日能自由进出城,不耽误春耕,有肉吃……这一桩桩一件件,在此之前,可不是他们还有家人们遥不可及的梦么? 当然,最重要的事,段家军猛于虎,他们十有八九是要打不赢了。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段怡欢喜的朝下看去,只见人群中的老贾,捏着嗓子喊道,“老子为何要为田楚英卖命,那恶鬼死了,咱们当大庆三日才是!为何要战?” 在他周围的襄阳军简直是瞠目结舌,不是,大兄弟,你的脸皮咋忒厚呢? 你若是装襄阳军人,好歹先换一身衣衫好吗? 你穿着段家军那像囚服一样没眼看的衣衫,明晃晃的装起了襄阳军,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老贾面色分毫未改。 襄阳军的人不是瞎子啊!可队伍拉得老长,大家混战成了一团,隔得那么老远的人,人家看不见啊!他又不是韦猛,比人高了半截身子,只要一张嘴,旁人就知道是谁了! 嗷的一嗓子,谁知道是人是鬼? 降了自然是美,若是没有降,那他也不会少块肉不是? 果不其然,那后头本就没有了战意的襄阳军一听,只当前头的人已经开始投降了,一个个跟风似的,也将手中的兵器一扔,投起降来。 老贾嘿嘿一笑,冲着城楼上的段怡喊道,“主公!咱们的传家绳!” 第二七二章 坊间传闻 段怡哈哈一笑,接过一旁老牛递来的老麻绳,朝着老贾扔去。 “一会儿咱们还去抓鸡!” 她可还记得,那田楚英的院子里,养的可不止一只披霞,还有好些鸡。 老贾振臂一呼,接了个满怀,之前跟着他从剑南来的那些兄弟们,像是习了遁地术似的,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欢天喜地将麻绳拉来,哼起了蜀中小调。 襄阳军的降军们,瞅着那黑漆漆的包了浆的麻绳,只觉得手腕子都疼了起来。 这玩意若是捆上手,该不会尸变生出白毛来吧? 可没一会儿,就有不少人忿忿地嚷嚷了起来,“凭啥捆他不捆我?” 老贾挠了挠头,“统共就这么一根,祖传下来的,哪里能捆几万人?自是捡头目捆。” 他这么一说,那些襄阳降军,瞧着老麻绳的神色都变了。 靠!竟是他不配! 老贾等人经验丰富,城楼之下井然有序的,段怡安心的收回了视线,看了一旁的程穹一眼,说道,“将那田楚英的尸体敛了,安葬了吧。” 程穹却是没有应,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递给了段怡。 “主公手臂在流血,像是伤口裂开了。” 段怡同那田楚英玩命对战,那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田楚英去见了阎王,可段怡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被拉了好道口子,脸上亦是带着血迹,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个的,还是旁人的。 段怡哦了一声,扭头看去,这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嘶嘶的疼了起来。 “还知道疼,老夫还当你是那庙里的大钟成了精,被人越打越精神。” 祈郎中嘴中埋怨着,却是快步到了段怡跟前,见她胳膊上的伤口颇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倒同几年前头回见你一般,一身是血。” 段怡疼得龇牙咧嘴的,“庙里的大钟说话哪里有我动听?有先生你这样的师父在,我啷个奏得出佛音,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说着,认真的点了点头,“顶多是个镇魂铃。” 祈郎中哼了一声,手上一用力,段怡立马跳起脚来! “待你要死的时候,我一定把你口中续命的老参抠出来!” 段怡痛得撕心裂肺,声音都带着颤。 祈郎中面无表情的一撕,“你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老子要死的时候,哪里还有老参,都给你用来续命了。” 那伤口没有清理,血迹一干,衣衫便粘在肉上头了,治起来可不是疼得要命。 段怡刚想嚷嚷,就感觉嘴中一甜,祈郎中将一颗蜜饯扔了进来。 段怡眯着眼睛嚼了嚼,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一把年纪了,啷个还藏甜的,跟小娃娃一样。” 祈郎中见段怡伤口狰狞,心中头一颤,替她上好了药,又认真的包好了。 骂归骂,段怡在他心中,可不就是小娃娃。 …… 春日的微风带着丝丝暖意,段怡下了城楼,牵着马走在襄阳城的街市上。 虽然城门口的战场已经清扫干净,段家军同襄阳俘军全都去了屯所,整个襄阳城好似恢复了平静一般,可这街市已经是空闹闹的。 放眼看去,几乎看不到一个寻常的百姓,大白天的,宛若一座鬼城。 段怡想着,停下了脚步,轻轻地敲响了一个寻常的小木门。 “田楚英死了,如今襄阳城恢复了正常,白天也可以出门了。今天阳光甚好,可要出来耍?” 小木门后,静悄悄地,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真的么?我可以出去买糖吃么?” 段怡听着这声音,心情愉悦了几分,“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兜里有钱,方才能够买糖吃。你看我,就在街上晃悠,没有被人抓走。” 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那孩子见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段怡还好好的站在那里,顿时扭过头去,朝着门内嚷嚷了起来。 “阿爷阿奶,快来看啊!快来看啊!白天也能出门啦!” 段怡听着,微微一笑,牵着马扬长而去。 那小童的声音又大又亮,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家中人都唤了出来。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陆陆续续的街坊四邻,全都走了出来。 春日的暖阳带着穿堂风,轻抚在他们的脸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们可以见到太阳了。我们可以见到太阳了。” 段怡听着,举起手来挥了挥,却因为扯着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了起来。 她有些讪讪地放下了手,清了清嗓子,哼起了先前段家军们哼的蜀中小调。 从前在锦城的时候,她便很喜欢一个人牵着马出来行走,像是用自己的脚,丈量过每一寸土地,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刻在她的脑子里,成为了舆图。 每一古城,都有它建筑布局之上的独到之术,整个襄阳城,于她而言,就是一本最好看的教科书。 段怡穿过小巷,想要朝着大路上行去,可刚到巷子口,却听得扑通扑通好几声,像是那荷塘里的青蛙跳下水一般。 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齐刷刷的跪下了五个壮汉。 说是壮汉,那是半点没有说错。 这五人毛发浓密,生得五大三粗的,拿上板斧便能扮李逵,脱得剩下裤衩子那就能去相扑。 “主公,我们兄弟五个,乃是从江南来的,来投主公!” 段怡一愣…… 江南人纤细,这五个若是在江南道,那便是鸡蛋里生出了鹅蛋,格外瞩目啊! “江南道可以投崔子更亦或者是苏王爷,作甚千里迢迢来投我?” 段怡说着,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什么叫做得道者多助?什么叫做万民归心!看看!她比崔子更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好吗?瞅瞅这五对大眼珠子,多有眼力劲儿。 那五人中间的那一个,朝着段怡拱了拱手,果断的说道,“坊间有传闻,说将军您就喜欢糙汉子,长得好看的统统杀掉。村子里的人,生得好看的,不敢来,都去投了崔将军。” “我们兄弟五个欢天喜地的来了,今日瞧见段将军毫不犹豫的杀了那姓田的美人!便知道传言不虚,我们来对地方了!” 段怡瞧着五道炙热的眼神,面无表情。 传言对我有极大的误解! 第二七三章 深夜访客 “你们江南道,有这样的传闻?” 段怡想着死去的段思贤,还有死去的她已经不记得名字的那个美人小将,以及今日的田楚英…… 靠!感觉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是怎么回事! 明明她就是贪花好色的昏君,那是打从顾杏肚子里出来,便自带的本事! 壮汉点头之重,让段怡都担心,他把头给点掉了。 这边离那山南东道节度使府邸,已经只是一步之遥了,襄阳刚刚大定,那府门前进进出出的,到处都是人。 “可不是!都传遍了!韦将军也在这里!” 韦猛是江南人士,异地见老乡,虽然是个棺材子,那不也得像叶公对着梁上雕的龙一样,可劲的爱了。 那壮汉说着,一脸欣喜的朝着那门口看去。 段怡一瞧,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好家伙! 那韦猛徐易等段家军的将领,穿着甲衣一字排开,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门去。 他们一齐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段怡发誓,节度使府的门框,都快要被他们挤掉了! 这下是完全解释不清了啊! “此言差矣,我们山南东道,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有是有本事的,不管是那月中嫦娥也好,还是杀猪的屠夫也罢,都尽管来!” “至于容貌什么的,咱们纳士取贤,同脸无关。” 段怡认真的说道。 那群壮汉一听,恍然大悟,他们给了段怡一个“我们懂的”的眼神,认真的夸赞起来,“主公英明!” 你们懂个屁! 她想着,面无表情招了招手,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徐易小跑着走了过来,“这五人身强力壮,可真是当兵的好苗子!哈哈哈!我叫徐易,祖上八代都是白天杀人晚上杀猪!” 段怡见他同那五人说得火热,就差勾肩搭背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快速的朝着府中遁去。 …… 待处理完军中所有的事,天已经黑了下来。 苏筠像是探险寻宝似的,将这府中翻了个底朝天,倒是叫他寻到了田楚英的几坛子好酒。 段怡小饮了几杯,脸颊红红地,竟是生出了一身薄汗。 她手提着灯笼,晃悠在那鹅卵石扑的小路上,四周都静悄悄地,襄阳城中的人像是生了逆反之心一般,天一黑,便是那汉水之上的歌姬,都回了屋睡觉。 像是要将那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贯彻到底。 段怡穿过月亮门,进了主院。 屋子里灯火通明的,透过敞开的雕花大窗,能瞧见知路在屋里铺着床帐,旁边的屋子门开着,显然被知桥当做了库房,里头堆满了箱笼。 段怡瞧着,心头一暖,走进了门去,香炉里冒着烟儿,炭盆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听到门口的响动,知路忙转过身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一身的酒气,怕是没有少喝。” 她说着,忙上前来,心疼的围着段怡转了个圈儿,“先生拿了药包来,叫我熬了,说是晚上给你用来沐浴,就是小心胳膊上的伤口,莫要沾到水了。” 行伍之人不拘小节,刚刚进城事务太多,倒是没有一个人想起,先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来。 如今被知路这么一说,段怡便觉得周身哪里都脏脏的起来。 “咱们要在襄阳城住上许久,我便把姑娘惯用的东西都拿来了,布置得同剑南山上差不离的,姑娘你一会儿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 “这里日后便是我们的家了,奔波了这么久,可算是可以好好歇歇了。” 段怡听着知路的话,微微一怔,用自己方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家么?” 知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去了一旁的偏屋里,备好了水同干净的中衣,又麻利的将祈郎中先前交代好的药,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整齐的拜访在托盘上,放到了桌案上。 “姑娘洗完了,奴给姑娘上药。知桥也回来了,弄得一身伤,我去烧个水的功夫,她便呼呼的睡着了,呼噜声震天不说,唤都唤不醒。” 知桥虽然如今也在营中行走,但是夜里还是在段怡这里住着。 段怡想着今日知桥一剑杀了那付五娘,眼神柔和了几分,“便让她睡,你怕是也担惊受怕一整日了,夜里头不用你守着,早早的去睡。” “我醉了酒,也不起夜了,府中有重兵把手,还有什么不放心?” 知路迟疑的片刻,点了点头。 待段怡沐浴更衣,换好了药,她将桌上的茶水都添满了,方才掩上了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段怡伸了个懒腰,朝着床上的食铁兽灵机猛的一扑,整个脸都埋在了那毛茸茸之中,她迷迷瞪瞪地蹭了蹭,又吸了好几大口。 灵机见风长,如今已经比在剑南的时候,大了许多,像是一个暖呼呼的抱枕似的。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灵机骨碌碌的睁开了眼睛,见是段怡,又两眼一闭,沉沉的睡去。 段怡嘿嘿一笑,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一个锁喉便送了出去。 “深更半夜,连阎王殿都敢闯了!崔子更!莫不是你叫贺淮南打成了落水狗,逃过来了。” 崔子更一身寒气,他低下头去,看了看段怡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上头有好几道新伤,手指关节也磨破了。 他提起了手中的食盒,“醒酒汤,还有红烧肉。” “你说反了,我已经拿下了淮南道。贺使公死了,贺淮南领着小股残部,入了山南,失了踪迹。某来提醒你小心一些。” 段怡松开了崔子更的喉咙,她先前不知道是何人,用了好些力气,竟是将崔子更的脖子掐出了红痕来。 “就那个脓包,我一个能打十个!当初在江南,我不过是不想喧宾夺主罢了,这山南东道,如今可是我为主。” 崔子更投桃在前,当初在剑南道根本没有使出十分之一的本事,一只都听从她的安排,且将在军中大展神威,擒住三皇子的机会让给她,她都看在眼中。 君子投桃当报李。 是以她在江南道,亦是一直克制着,从来不会越过崔子更去。更是没有动手杀了那贺淮南,迫使崔子更当即同贺家开战。 可在山南,却是大大的不同了。 段怡说着,神色坦然的朝着崔子更看去。 他比从前,像是清减了几分,许是因为这些天一直在战场上,周身的煞气愈发的浓郁。 崔子更闻言,点了点头。 贺淮南那种脓包,他分毫没有看在眼中,一路追过来,不过是想来山南罢了。若是再不来,他怕段怡一连收了好几个压寨美人。 他麻利的打开了食盒,将里头的红烧肉,还有醒酒汤端了出来,摆在了段怡跟前。 “看你用完,天亮之前,我便离开。” 第二七四章 短暂相见 “鹤顶红同断肠草?” 段怡夹了一筷子色泽红亮的红烧肉塞进嘴中,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一股子草药味的醒酒汤,促狭地问道。 崔子更一愣,摇了摇头,“鹤顶红同断肠草太贵,砒霜就合用。” 段怡冲着崔子更翻了个白眼儿,崔子更在与不在没有关系,可这红烧肉,当真是让人想得紧。 “三道之主,也忒抠了一些。这若是夹竹桃花开正盛,你怕是连砒霜都省了。” 崔子更瞥了一眼段怡受伤的手,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想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锦盒,推给了段怡,“在贺家拿的,晏先生已经瞧过了,是颗好药,命悬一线的时候服用,阎王叫你三更死,怎么着也能拖到五更。” 段怡好奇的拿了过来,打开一看,那药丸看上去黑漆漆的,闻起来一股子乌鸡白凤丸的味儿,活像一颗圆滚滚的乌梅。 她想着,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在箱笼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个装小米用的布袋子,递给了崔子更。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里没有什么珍贵的。就是有一些好花椒,若是快要死的时候,嚼上一把,阎王要你三更死,一更你就能断气。” 崔子更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抓了一把花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顿时耳根子一红,这是蜀中独有的味道。 日后他挂在身上,闻着这股子香气,那边如同段怡亦在一般。 段怡不知他的脑补,嘿嘿笑道,“香吧?军中的兄弟都笑老牛,说老贾能佯装敌军领着大家伙儿投降,可老牛不行,他已经被这花椒腌制入味了,一闻就知道是剑南军。” 崔子更握着花椒的手一顿。 心中更是大风吹,将所有的绮丽吹得无影无踪。 不,他不想把老牛挂在身上! 他想着,站了起身,朝着段怡的床榻走去,“灵机都长这么大了!我新得了一块福牌,叫工匠刻上了灵机的名字。” 崔子更弯下腰去,摸了摸灵机身上的毛,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瞧着瘦了些,这会儿没有什么好竹,等春雨之后,便有好些嫩笋儿了。” 段怡吃肉喝汤,瞥了一眼早就把被子踢翻,四仰八叉瘫成了一块熊饼的灵机。 “你管一颗球说瘦?” 崔子更摸了摸灵机的毛,“只是毛厚罢了。” 段怡翻了个白眼儿,喝了一口醒酒汤。这汤瞧着像是草根子煮的,可喝起来却是清爽得很,像是马蹄甘蔗煮的糖水一般。 段怡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儿。 “那田楚英,应该同段思贤一样,属于郑王旧部。他临死之前,说了两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来是他有个师父,在田家潜藏多年,连田妃娘娘进宫,都是那人使的力气。” 田家虽然有钱,但不过是山南的一商户,想要搭上宫中的线,那可不是容易之事。 是以出了个宠妃之后,谁人不说田家祖坟冒了青烟? 崔子更给灵机盖好了被子,皱了皱眉。 “你的意思是,京都一战,五皇子陈鹤清,十有八九会大获全胜。” 段怡点了点头,“如果田妃够厉害的话。有一就有二。” 还是那句话,田家不过是一介商户,在山南算是地头蛇,可整个大周,有多少个山南? 郑王一脉谋划多年,连田家这种小家族都埋下了先手,其他的地方,会毫无动作么? “田楚英又说,叫我小心他师父,这第二个提醒,十分的有趣。他的一举一动,应该都是被人监视着的。” 虽然段怡觉得,二人一直打下去,最后也是她能获胜。 可不得不说,田楚英是注意到谷雨不在了,方才消极战斗,故意让她杀死的。而且,他在说遗言之前,亦是下意识的朝着那城楼看,见谷雨不在了,方才说了这些。 崔子更若有所思的走了过来,他拿起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股子熟悉的川穹味扑鼻而来,崔子更抬头看向了段怡,她吃得两腮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十分的欢喜。 “不管怎么说,京都都是血雨腥风之地。你要去插上一脚么?” 段怡没有抬头,心想来了! 她就知晓,崔子更这厮的心思比蜀道都要弯曲,都要阴险。 他来这里,分明就是来打探军情的。 “我不去,我要种田”,段怡理直气壮的说道。 “春日来了,要耕种,雨水一多,山南东道这块儿,怕是要被淹了。不种田,仗是打赢了,百姓们全都饿死。” 段怡十分的坦然,不等崔子更说话,又道,“步子迈大了扯着蛋,我刚进襄阳,还是一盘散沙,就不去做那打蚌的鹤,等着被渔翁捉了。” 段怡说着,眸光一动,又道,“左右如果日后想去,不管谁坐在那个位置,直接拽下来杀掉,便是了。” “你去么?”段怡轻飘飘地问道。 崔子更没有停顿的摇了摇头,“我亦是不去,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如今各道的内战,几乎以及各平息了下来。同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了。不管往哪里去,都是一番苦战。” 段怡闻言,赞同的感叹出声。 天底下不是只有她同崔子更两个聪明人,谁都要想天下。他们手中无兵,光是滚雪球都滚了许久。她出江南之后,直奔最乱的山南东道,一来此地可以阻挡住北面强人南下进攻蜀中。 二来这里是最后一块早期红利之地。 待她拿下,算算时辰,基本上各地的统领都换了好几轮。能够坐拥一道之地的人,已经没有一个弱者,一个庸才了。 棋盘已经重新清洗过,天下局势从混乱到了初步形成格局。 再打起来,就不是州对州,而是道对道…… “家大业大之后,反倒不会轻易出兵了。接下来,正好种地。” 段怡说着,终于将筷子搁了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站起来活动了一二。 崔子更瞧着她一脸餍足的样子,勾了勾嘴角,动手将那碗碟,又放进了食盒里。 “我这砒霜可好吃?” 段怡点了点头,“再来一碗都可以!” 第二七五章 我很想念你 崔子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看了看段怡手上的伤,他提起了食盒,轻声道,“如此我便先走了,刚拿下淮南,百废待兴。” 段怡点了点头,“再不回去,我怕晏先生以为我擒贼先擒王,直接将你给绞杀了。” 崔子更笑着点了点头,“嗯,我出门的时候,他都准备去买棺材了。” 段怡哈哈笑了出声,“倒是不用,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怎么着我也得给你打一口好棺材。” 崔子更提着食盒,走到了窗边。 他回过头来,又看向了段怡,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阿怡,可有念我?” 段怡见他认真的脸,却是一怔,轻咳了几声,有些不自在的絮叨道: “啃馍馍的时候时常念叨你,告诉军中的兄弟们,跟着我不错了,至少馍馍是软的,玄应军的人吃的那是能把牙崩掉的……” 崔子更睫毛轻颤,“我很想念你。好好活着,来年同你一起摘花椒,给你做鱼。” 他说着,身影一动,从窗户口翻了出去。 晚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吹乱了段怡的发丝。 她将发带扯了下来,用手薅了薅,又将头发重新绑了起来,垂在脑后。 “怎么有人翻窗子,衣襟都不带乱的呢?”段怡嘀咕道。 她走到窗边,轻轻的关上了窗子,那窗户上,仿佛还残留着崔子更身上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木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椒味儿。 段怡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突然欢喜了起来。 “我就说,传言是虚的!我分明还是瞧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的昏君!” 崔子更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她竟是脸红了。这分明就是中了那厮的美人计。 不然的话,若是换韦猛徐易,亦或者是祈郎中来上一句我想你,她只会打着寒颤,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发自肺腑的喊上一句,“滚!” 段怡想着,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朝着桌案走去。 崔子更这么一闹,她一点睡意也无。 说起来,崔子更穿得一身黑漆漆的,又包裹严实。 同样是刚刚大战了一场,她也没有来得及问他,可受了伤,需不需要她麻溜的过去继承遗产。 更是没有问问崔子更的近况,倒显得她有意回避,落了下层。 天知道是那红烧肉太过好吃,崔子更又一直絮叨的问问问,她压根儿给忘记了。 这么一想,段怡又烦躁了起来。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忍不住又嘀咕道,“像是吵架没有发挥好,恨不得再来一回。” 段怡想着,朝着那扇窗户看去,气鼓鼓地摇了摇头。 她拿起一旁大兄送给她的那本书,一下子心静了下来。 这书包罗万象,其中便有关于治水工程,还有造船之法。 这番攻打襄阳,她发现了山南军非比寻常的优势,那便是极其的擅长水战,若是能有厉害的战船相配。 段怡一边看着,一边拿起笔在纸上认真的写下不明之事,想着待明日可以问韩大善人。 洪湖多水,他从前时常在船上练兵,对于这些事情,远比其他人了解得更多。 屋子里的烛火跳跃着,她的身影,被刻在那扇窗户上。 站在屋顶上的崔子更静静地看着,伸出手来,对着那影子,轻轻的描绘了一圈儿。 “哇~”听着不远处奇怪的鸟叫声,崔子更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轻身一跃,快速的消失在了夜空中。 他一路狂奔,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朱鹮坐在马车前头,用斗笠遮着脸,轻轻地打着盹。 听到崔子更的脚步声,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嘿嘿一笑,“公子浑身都透着欢喜,段三姑娘定是惊喜不已。” 崔子更没有接话,马车里传来了一句“呸”! 晏先生撩开了马车帘子,冲着崔子更翻了个白眼儿,“啊呸!那段三的脑壳是石头做的,用铁锤锤上三日都未必开得了窍,他能讨着什么好?” “若换做我,我也不乐意嫁给你,她在山南道称王称霸,养上几个好看的面首,不香么?” 晏先生说着,啧啧出声,“不像某些外表装贤良,实际上暗搓搓的放出风声……唉,从此山南无美人咯!” 崔子更一脸无辜,“先生莫不是瞎了眼,那荆州长孙府中,可不是有天下第一美人。” 那是段怡的亲姐姐,便是美若天仙,又有何惧? 晏先生挪开了个位置,让崔子更坐了上来,一把扒开了他胸前的衣衫,“让我瞧瞧,你伤口可裂开了?叫我说,你就应该示弱,那小娘子一瞧见弱小的,顿时便心生怜爱了。” 朱鹮竖起耳朵听着,将那马车帘子放了下来,快速的驾车朝着城门口行去。 “段三不喜欢弱小的”,晏先生手重,崔子更皱了皱眉头,“我需要的也不是怜爱。” 晏先生摇了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崔子更幽幽地接道,“说得好似你成过亲似的……” 晏先生一梗,没好气的将崔子更的衣衫掩好了,“你可真是尊师重道。” 崔子更摇了摇头,“哪比得上先生爱护学生。” 晏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马车窗口的小帘子,挂了起来,冷风一下子吹了进来。 夜深了,街市上静悄悄的,偶然有那打更的更夫经过,敲着梆子吆喝着。 晏先生静静地看着,突然说道,“若是他日,二人天下,只剩下你同段三,当如何?” 崔子更想了想,“门当户对?” 晏先生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贪花好色的昏君!” 他说着,又补充道,“早知道我今日,当去寻祈贼送礼了。” 若崔子更非段三莫娶,那他岂不是这辈子要被姓祈的老贼压上一头! 崔子更轻笑出声。 “你倒还会笑。莫笑得太狠了,伤口崩开了我懒得缝。” 晏先生说着,朝着襄阳军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咱们江南同淮南,那是势均力敌。段三打襄阳,那是以少胜多。莫看她进了节度使府,名义上做了这一方霸主。实际上,这位置坐不坐得稳,还是两说。” “咱们可要多停留一段时日,万一……” 崔子更摇了摇头,“那是段怡,刀尖她都能坐稳。” 第二七六章 军营动乱 若是段怡听着这话,怕不是要立即寻个狼牙棒,把带刺的皮剥下来铺凳子上送与崔子更。 “坐得稳?要不您来打个样?” 她倒是不知,一夜好眠,清晨听见鸡鸣,下榻推开了窗子,方才发现昨夜下了雨。 春雨好似将朦胧的世界擦干净了似的,死气沉沉的大树,仿佛一夜之间,便生出了绿芽。 地上依旧见不着草,远远看去,好似大地都变成了浅浅地绿色。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微风带着雨露扑打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几丝凉意。 她将窗户关小了一些,回头看去,灵机睡眼惺忪的翻滚下了榻,他摇晃了一下脖子,对于突如其来多了一个挂件,颇为好奇。 一会儿用爪子拨弄两下,一会儿又拿到嘴边,想要啃咬两口。 段怡走上前去,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将崔子更送的那块佛牌取了下来。 这佛牌背面乃是金子打得,段怡不通佛学,不确定上头刻着的究竟是哪一位菩萨,正面则是嵌着一块祥云团案的白玉,那白玉上头,雕着小篆灵机。 “崔子更脑壳莫不是被雨灌了,这东西重得像秤砣似的,怕不是要给的脖子压塌了。我便勉为其难的,替你收着了。” 灵机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看向了段怡手中的佛牌,用手拨了拨。 段怡瞧着心都化了,一把抱住了灵机,“啷个会要你的东西,留着给你耍。等咱们没钱了,拿着买笋吃。” 听到那个笋字,灵机身子一颤,整个兽都精神了起来。 它吸了吸鼻子,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儿,都没有笋味儿,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缩到段怡给他准备的小窝里,继续呼呼睡了起来。 段怡瞧着手中还在晃悠的佛牌,好笑的摇了摇头,将这东西,塞到了枕头底下,又换了简单的衣衫,出了府去。 清晨的襄阳城生机勃勃的,兴许是这么久以来头一回能够在白日逛早集,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的,仿佛今日方才是年节一般。 段怡哼着小曲儿,东看西看的,不一会儿功夫,两只手中便提满了朝食。 …… 襄阳城乃是军事重地,那屯兵的军营远比寻常城池要大得多。 在那营中,有一处巨大的用青石板铺成的演武场。 演武场的当头,有一处高台,若站在高处往下看,像是一面战鼓似的,又被唤作军鼓台。 此时若站在军鼓台上看那演武场,便会发现这地界像那鸳鸯锅似的,一面穿着红色甲衣,胸前贴着段字的红油锅底段家军,而另外一边,则是带着几分绿意的清汤锅底襄阳军。 两边的人举着手中的兵器,剑拔弩张的。 像是那火锅子低冒了泡,热气腾腾的,下一秒钟便要煮开了,沸腾起来。 李鸢握着手中的长剑,恶狠狠地盯着对头的人,“主公大义,善待降将。今日朝食,你我同粥,你们却是不思回报,反倒想要闹事,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 “怎么着,趁着主公,还有小王爷韦猛他们不在,想要谋逆不成?” 他说着,将手中的长剑挽成了一个剑花,面上虽然淡定,可心中却是慌得不行! 若是有酒就好了!李白斗酒诗百篇,都是姓李的,他李鸢缸酒指不定能使剑! 对面领头的,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颧骨高得像是要将脸颊刺破一般,“段怡是小娘子,母鸡司晨,天下哪里有女子做君主的道理?” “我们襄阳军的数量,远比段家军多。若是那田楚英懂半点兵法,将我们放出城外,摆开阵仗,对打起来,你们未必能赢。” “我们被迫挤在城门后头,动弹不得,乃是你们军中的老贾使诈,哄骗我们投降的。没有人要谋逆,我赵长安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襄阳城主。” “我就是,替我们襄阳城的兄弟不服!” 襄阳军乃是一道之军,平时里听从节度使调遣,奉皇命而为,拱卫京畿。哪里是那些平日里扫扫山贼,抓抓土匪的州军可比的。 段家军是什么?不过是段怡从各州草草组成一团的乌合之众罢了。 那赵长安说着,手腕一动,指向李鸢,“军中人靠拳头说话,你们段家军有种,便再同我们襄阳军摆开阵仗,好好的打一场。” “若是你们光明正大的赢了,那我们就服!从此也没有什么襄阳军,我们自愿在胸前贴上那一块写着段字的破布!” 李鸢一听,瞬间怒了,他长剑一晃,直接朝着那赵长安攻去。 赵长安不徐不疾的一个闪身,躲避过去了不说,反倒是叫他占据了有利的位置,朝着李鸢的后背刺去。 李鸢心道不好,这下子要血溅当场了,他死不打紧,怕不是要给段怡丢人了。 “哟!看来朝食吃挺饱啊!一大早的搁黄泉路上跑步呢?是得冲得快点,不然阎王爷没时间瞅瞅你是应该下油锅还是应该上刀山不是。” 赵长安听着声音,长剑一收,朝着营地门前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裙衫的小姑娘,撑着一把画着荷花的油纸伞,嘴中叼着一块糍粑,她的胳膊上,挂着一个随处可见的竹编篮子。 那篮子里头,满满当当的放着朝食,甜糯糯的糖油粑粑,香喷喷的夹着大块干子的豆皮,还有炸得干枯的小刁子鱼…… 赵长安瞧着,神色有些复杂。 便是他府里头的娘子,都没有这般有烟火气。 段怡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将那吃食篮子塞入了李鸢怀中,目光一转,看向了一旁扛着大刀看了许久热闹的徐易,“不是吹牛说自己个祖宗八代都是刽子手么?” “那可不是!砍头灵光得很,像这赵长安的脑壳,我分分钟能砍下玩蹴鞠。” 段怡挑了挑眉,冲着徐易摇了摇头,她抬手指了指李鸢。 “不是要你砍赵长安,是要你砍李鸢。打明儿个起,你有空便砍他,砍死了算我的。临死才能发挥出本事来?这还不容易,你叫他一直临死,不就好了。” 徐易一听,给了一脸惨白的李鸢一个同情的眼神。 他可是听说了,段怡为了训程穹,拿着蛇疯狂追了了他月余。这会儿,轮到李鸢享受君恩了。 段怡说完,将手中的油纸伞收了起来,转头看向了赵长安。 “倒是不晓得,赵将军还是个仙人,会那时光回溯之术。不然的话,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大丈夫昨日投降今日喊不服……” “啧啧,那母鸡哪里是在司晨,分明是瞧见某些人的理直气壮,大喊佩服佩服!” 第二七七章 投石问路 女子岂能做什么? 这种句式…… 段怡从小到大,耳朵简直听出了茧子来。可那又如何?她就是喜欢看那些人不服气的跪着。 赵长安老脸一红。 他刚想说话,却又听段怡说道,“我段怡虽然是女子,但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你先前说的,两军重新对战,再决胜负,我却是不能同意。” 那襄阳军中人听闻,一片哗然,有那胆子大的,嚷嚷出声,“你莫是怕输?” 段怡听着,轻笑出声,她将那新买的油纸伞,在手心中敲了敲,抬眸看了过去。 “打输的人同打赢的人说,你莫是怕输?若是我们山南东道整一个说书逗乐比赛,怕是要叫你夺走头魁了。真的很好笑。” 段怡说着,颜色一正。 她将双手背在了身后,挺直了腰杆子,虽然还是穿着罗衫,戴着环佩,可在场的襄阳军将士却是心中一凛,感受到了只有军中千锤百炼方才有的那股子肃杀之气。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她不是美娇娥,而是会杀人的女将军。 昨日大战,像赵长安这样的中军后军,压根儿就没有挤上襄阳城楼,更别提瞧见段怡杀死田楚英了。 只是耳闻厉害,却是从未亲眼见过,自是不服。 “我段怡,从来都不怕输。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不会输的常胜将军。” “可是,任何一个有担当的将军,都不会让她手底下的士兵,做无谓的牺牲。你们是什么见到红布便发狂的蛮牛,还是让人圈在园子里的斗鸡?” “不是保家卫国,不是征战天下。军人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在演武场上,不甚光荣的死去。” 现场雅雀无声,那赵长安听着,神色愈发的复杂起来。 段怡挑了挑眉,看向了他,“不过你说得对,咱们既是武将,那便按照武将的规矩。你不服,那我便打到你服?拳头就是硬道理。” “赵长安,可敢应战?” 段怡说着,又扫视了一番赵长安身边的襄阳军小统领,“其他人若是不服,亦是尽管来战,不过可要快些,不然的话,我的糖油粑粑,就要凉了。” 不等赵长安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将便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老夫孙营,请段三娘子赐教!” 段怡点了点头,举起了手中的雨伞,“我若是赢了,老将军得唤我主公,为我效忠。我若是输了,这大营门敞开着,老将军可带着部下离开襄阳城。” 那孙营一愣,沉吟片刻,“此言当真?” “嗯,小娘子说话,驷马难追。自是没有大丈夫翻脸不认的本事。” 孙营脸一黑,不再说话,提着手中的月牙铲,便朝着段怡攻去。 段怡心中不慌,连长枪都没有拿,只将那手中的油纸伞当做兵器,朝着孙营迎去。 “糖油粑粑凉了我也爱吃!” 段怡听着这熟悉的呼喊声,余光一瞟,只见苏筠韦猛等人,不知道何时钻进了营中,站成了一排,咋咋呼呼的看着热闹。 祈郎中着人搬了凳子椅子,同程穹一左一右的坐在军鼓台上,喝着茶水吃着段怡拿来的朝食,像是坐在戏园子里听戏的老封军。 见段怡看过来,程穹挥了挥手,“主公!冲!” 段怡心中一梗,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要有这样的下属? “哪里有主公打架,你们坐在吆喝的!简直是没有天理!”段怡说着,将那油纸扇当做了狼牙棒用,她身形一闪,瞬间到了那孙营身后,举起油纸扇对着他的脊背,就是啪的一声。 孙营只觉得背上一麻,站着不动了。 他收了月牙铲,冲着段怡拱了拱手,“某输了。” 只一招,而且是先前赵长安对付李鸢一模一样的一招,他便输了。 孙营命令自己的手下收了兵器,往后退了一步。 赵长安抿了抿嘴,余光一瞟,却是发现,除了他自己个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退后了一大步,他扭头一看,只见副将也好,他手底下的士兵也罢,全都收起了兵器,一脸同情的看着他。 赵长安心中一万头乌鸦飞过! 不是!明明昨夜你们都睡不着觉,同我诉衷肠,咱们同仇敌忾,发誓要打出襄阳军的骨气,绝对不让一个女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 这如今,是几个意思? 段怡瞧着,揶揄的看向了赵长安,“看来你真的很不服!” 她说着,身影一闪,率先朝着那赵长安猛攻过去。 赵长安哪里见过这般快的身法,他挥舞着长剑,想要努力看清楚段怡的招数,可不一会儿便捉襟见肘起来,那油纸伞的伞头朝着他身上各处猛戳了起来。 赵长安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一路打一路退,直到退无可退,撞到了那副将身上,方才喊道,“是我输了。” 段怡雨伞一指,“可还有人不服?不服可以上来打过。” 襄阳军中鸦雀无声。 “就这?哈哈,段三快来,这糖油粑粑还热着呢!祈先生一把年纪也不怕把牙粘缺了,硬是要抢着吃,被我抢过来,给你留着了!” “不是我说!你们做甚想不通?段三是谁?一个能打你们一百个!” 段怡听着苏筠的哇哇声,清了清嗓子,接过了他递出来的糖油粑粑,撑起了油纸伞,伸了个懒腰,“如此我便回去睡一个回笼觉了。” 她说着,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翻身上马,径直的回到了府中。 待进了屋子,灵机还睡着,那佛牌已经叫知路收起来了。 她刚刚坐下,还没有吃上一口糖油粑粑,祈郎中便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你倒是还吃得下,先前那赵长安同孙营,不过是投石问路的石头子儿而已。你莫要脸大到以为他们闹腾了一早上,你两招他们就跪了。” 段怡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明明就是瓜子小脸,先生你那才叫脸大如盆。而且,这回先生打眼了,他们两个,一个是投石问路的,可另外一个,却是不是。” 祈郎中皱了皱眉头,“还是按照咱们昨日酒桌上说好的,计划行事,就等天黑了。” 第二七八章 不得善终 到了傍晚的时候,襄阳城中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江面雾气蒙蒙的,别说对面的樊城了,就是那江面都有些看不清。 城楼上的将士们,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白日里江对岸刚送来了投名状,那小老儿眯着一只眼睛,只会舔着脸傻笑,打骨子里便唯襄阳城主马首是瞻。 段怡怀疑,这新的山南之主是是头刚出炉的猪,那老儿都会毫不犹豫的膝盖一软,大呼主公! 何况,她便是猪,也是一头能一枪爆头的猪。 江水荡起了微波,那雾气同黑暗当中,腾起了连绵的黑影,像是那乌云之中翻腾的蛟龙。 若是那襄阳城守城的士兵凑近了看,一定能够发现,那江面之上,此刻已经布满了战船。它们船头接船尾,缓缓地驶了过来。 船头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晃着,却是没有透出一丝光亮。 一只灰色的鸽子扑腾了几下翅膀,在空中盘旋了几下,朝着那襄阳城中飞去。 “来了来了!韦猛跳!” 程穹听着苏筠兴奋的吆喝声,将头扭到了一边去,苏筠还小的时候,他在苏州带他;如今苏筠大了,他还要在襄阳领着好兄弟韦猛一起带他…… 韦猛抓紧了苏筠的腿,防止他从自己的肩膀上掉下来,听话的猛的一跃,苏筠陡然升起,惊呼一声,忙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朝着空中捞去。 “捞到了捞到了!上一回咱们抓鱼,委实蠢了,做甚要用枪戳用锤子砸?咱们可以在枪头,锤子头上,绑一个捞鱼的网兜啊!” “瞅瞅我这回,简直就是个大聪明!” 苏筠晃了晃手中的兜子,伸手进去,将里头挣扎着的鸽子抓了出来,在韦猛同程穹的面前,炫耀了一番。 韦猛目不斜视,不解地问道,“你有轻功,为何要骑在我的肩膀上,让我跳?” 程穹呵呵一笑,“渔网为何要捆在兵器上,是全城的竹子,都被灵机啃光了么?” 苏筠一跃从韦猛身上跳了下来,将那扑腾的鸽子,塞进了程穹怀中。 “果然整个大周,只有段三懂我!你们是不懂的!” 苏筠说着,学着祈郎中那副“我之所以上吊不是气自己没考上而是气那些人有眼无珠”的样子,望了望天。 别问,问的话,他自己也不懂。 …… 那黑漆漆的幽灵船头,吴善中弯下腰去,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鸽子毛,放到嘴边轻轻地一吹,那羽毛在空中打了个旋涡,飘到了江面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只江豚拱了起来,翻了个身,带起了旋涡儿,那羽毛被卷着,消失不见了。 “将军,不是我临阵打退堂鼓,实在是敌强我弱。田楚英分了一万五千人,让我们去打荆州,长孙老贼折了我们两千人。” “襄阳城易守难攻,咱们在这里头活了一辈子,还能不知晓?虽然咱们顺风走水路回来,快得令人猜不着行踪,能打那姓段的一个措手不及,但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怕是……” 说话的偏将见吴善中不言语,有些讪讪地退了下去。 田仲英那个疯子,将襄阳等十州之地,数得上名号的将领,几乎都杀了个精光,独独留了眼前的老将吴善中。 旁人不知晓里头的内幕,他是襄阳本城人,却是知晓得很。 当年田楚英榜下被亲娘用鞭子抽,吴善中当时陪着小儿子去看榜,替田楚英挡了三下。田楚英念着旧事,方才留了这么一根独苗苗。 偏将想着,朝着一旁的襄阳城看去,那巍峨的城墙,瞧着就像是一座趴在那里的巨兽。 他的父母妻小,就在城中。 那么多人都降了,吴善中却是不肯降,硬要用生鸡蛋来碰石头。 如今城里城外一步之遥,他又岂想同昨日同袍打个头破血流,丧命于此? 偏将想着,眼中寒光闪闪,像他这样想的人,应该不少…… 他手轻轻一挪,放到了剑柄上,那站在船头吹风的吴善中,却是快速拔剑,头也没有回的拔剑往后一戳…… 偏将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倒在了地上。 血流在了甲板上,四周雅雀无声。 “将军英明,咱们都到了襄阳城边了,他们都没有发现。咱们里应外合,一定能够拿下襄阳城,到时候,这山南道,便改姓吴了。” 吴善中没有动,死死的盯着前路,突然之间,他拿起一旁的弓箭,猛地朝前射去。 箭支划破夜空,只听得咚的一声铜锣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嘭的一下,从那大船的正前方,突然腾起了一个巨兽! “妖怪妖怪!”不知道船中是谁惊恐的嚷嚷了一声。 吴善中慌忙抬起头,只见那空中飘着一个巨大的孔明灯!说是孔明灯,却又同寻常的孔明灯不同,那玩意生的巨大不说,瞧着是一个四脚兽,身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两坨黑漆漆的眼睛,阴森恐怖。 一张血盆大嘴,里头露出了颗颗尖牙,十分的狰狞! 那怪兽的肚子里,冒着火光,将江面照亮了起来。 “哎呀呀!先生!这是啷个回事!我想要所有人,瞧瞧我们灵机有多么憨态可掬!啷个这搞得像是鬼一样的嘛!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地府里头出来的黑白无常。” 吴善中循声看去,只见前头的大船上,挂着一面铜锣,在那铜锣后头,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仰着头,不满看着天空。 在她的旁边,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儒生。 他的衣衫松松垮垮的,大冬日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处,露出了飘着汗毛的手! “你啷个这么多事?诸葛孔明要是晓得自己的灯被做成了这种鬼样子,当初就把做这灯的本事,带到棺材里去。就这……太着急了,我找棺材铺子里扎纸人的老师傅扎的。” “这么有阴气,难怪给我指路的那个大娘,说是襄阳城中棺材铺里手艺最好的!” “这里又不是锦城,他们没有见过食铁兽,做成这样不错了。” 段怡无语的收回了视线,嘀咕道,“果然秃子就是不行,连食铁兽没了毛,都西施变东施了。难怪你考不中,说个长相,人家都听不懂!” 她说着,朝着一旁的曹奔看去,“我不是说你,你有头发和没头发,都是一样的。” 曹奔恍恍惚惚,这是夸还是骂? 敌船上的吴善中皱了皱眉头,早听闻这段三娘子有些一言难尽,怎么还没有对敌,她就先自损八百了? 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段怡悠悠的看了过来。 “我段怡这个人,最是助人为乐了。虽然没有同你父母见过面,但我想着,怎么也得实现他们对你的美好祝福才是!” “吴善中吴善中,那就是不得善终啊!” 第二七九章 奇葩打法 祈郎中从那句“考不中”中回过神来,鄙视的看了一眼段怡。 “这怎么是祝福,这明明就是预言。且不光是不得善终之意,活到八十被人一刀砍死再五马分尸,那也叫不得善终。” “这名字,就妙在这个中字上!这是一语双关之意!寓意着人到中年,便不得善终!” 段怡恍然大悟,朝着祈郎中拱了拱手,“学生受教了!” “口舌之快,有何用处?老夫一把年纪,还能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 那吴善中向来德高望重,便是田楚英那个疯子,都给他三分颜面,名字乃是父母所赐,被人这般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涨红了脸,“黄口小儿,净是玩些故弄玄虚的把戏!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口舌之快又有何意义?” 吴善中想着,举起了手,船头上的弓箭手,立即放箭,朝着段怡所在的大船射去。 船头上的大铜锣,被箭支射中,咣咣咣的响了起来。 段怡手中的长枪一转,那箭支在空中转了一圈儿,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吴善中见状,皱了皱眉头,大手一挥,喊道,“放箭!他们只有几个人在船上,若是杀了段怡,咱们便不战而胜!” 可他的话说完,却是只有廖廖几只箭响应,吴善中一愣,便瞧见后头的船队已经乱作了一团。 “船破了船破了,漏水了,有水鬼把咱们的船给凿破了!” 紧接着,两岸突然亮起了火把,灯火通明……不知道何时埋伏下的弓箭手,一个个的冒出了头来,摆开了阵仗。 而他们的船队靠着襄阳城的这一边,已经被密密麻麻小舢板团团的围住了,在那舢板之上,全是刚刚爬上来的湿漉漉的“水鬼”,他们嘿嘿一笑,弹了弹手中的粗壮的纤绳。 吴善中趴在船边,低头一看,却是脸色大变。 他是老将了,不说常年征战在外,但也读过几本兵书,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几十场。 可他有遇到纸上谈兵的,有遇到正统将门阵法,有遇到山野莽夫一通乱轰的。 可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奇葩的打法。 “那野兽孔明灯,还有你那不着调的话,都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那船头用来挡箭的铜锣,是为了掩盖住水鬼凿船的声音。” 水鬼们哧溜一下下了水,他们拽着长长的纤绳,朝着汉江岸边游去。 吴善中这才发现,他们凿船的地方,乃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船舱进水之后,船本来就朝着襄阳城方向倾斜。 那纤绳又只拉了一边,船更是不稳,整个朝着襄阳城方向慢慢侧翻过去。 吴善中的语调,都变得尖锐了起来。 任谁都能够听到他的慌张。 他们都会水,落水反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就是如今倾斜着,人统统朝着一边滑下去,站都没有办法站稳,更别提有效的进攻了。 更可怕的是,先前朝天的甲板,如今整个朝着江边,他们一群人,就像是趴在那里,不得动弹的待宰羔羊! 而且,出现这样情况的,并非只有他们一条船,后头跟上来的队伍,整个都乱了起来。 段怡听着,啪啪啪的鼓起了掌。 “临死之人,其言也善!夸奖得很好,记得下了阎罗殿,也对着阎王爷夸奖我一回!” 段怡说着,余光一瞟,只见一只肥肥的信鸽歪歪扭扭的从城中飞了出来。 她勾了勾嘴角,朝着那吴善中说道,“事到如今,不如你降了我如何?” “你们的兄弟姐妹都在城中,曾经同你们并肩作战的襄阳军战士,皆已经归降于我。襄阳就是你们的故土!你们是要死在家门口,跟着这姓吴的做那孤魂野鬼。” “还是投降之后一家团聚?” 段怡说着,定定的看着那吴善中,注意着他的反应。 吴善中余光一瞟,见那鸽子飞来,顿时大喜过望,他喊道,“士可杀不可辱,老夫岂能受你裙下之辱?” 段怡挑了挑眉,也不动手,瞧着那吴善中勉强的站在那里,抓住了落在他肩头的胖信鸽。他打开一看信,却是一怔。 只见那信上写着简单的五个大字:老夫已出城。 吴善中紧了紧手,过了好一会儿,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抬起眸来,朝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偏将看了过去。 这会儿船已经倾斜得厉害,不少士兵都滑了下去。 偏将的尸体无人拉着,亦是已经到了边缘,眼瞅着就要掉下去了。 长箭如雨下,将那些跟着他一起奋战的士兵们,都扎成了筛子。 可那些长箭,却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全都避开了他。 吴善中轻叹一声,垂了垂眸,朝着段怡看去,“停手吧!我们愿意投降!” 段怡长枪戳了一下身前的铜锣,笑道,“不是宁可死不可辱么?怎么,看到那孙营已经成功混出了城,所以就没有拿鸡蛋碰石头,拿你手底下士兵的命去填坑的理由了么?” 吴善中身子僵硬在了原地,他将那张信纸,重新摊开来看,却是大骇,手颤抖了起来。 “这信是你安排人写的?根本就是假的!你早就知晓了,我同赵长安还有孙营的打算!” 吴善中看着眼前那个小姑娘,同她身边神叨叨的老瘸子,打心底里腾起了一股凉意。 他以为他们算计了第一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所以设下埋伏;却是不想,他们算计了第二环。 周遭的士兵,听了段怡同吴善中的对话,又见着大势已去,一个个的纷纷丢盔弃甲,嚷嚷起来,“我们投降投降!” 箭停了下来,那吴善中的手下,将手中的兵器扔在了船上,一个个的扑通扑通的跳下了水,像是煮饺子一般,朝着岸上游去。 段怡鄙视的看了吴善中一眼,“赵长安哪里生在你的眼中,你在乎的,根本就是只有一个孙营罢了!因为孙营根本就不是军中的一个小将领……” 吴善中动了动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他想问,那孙营,到底有没有出襄阳城……可到了嘴边,却是问道,“你怎么知晓?” 段怡伸了个懒腰,搭弓射箭,一把将灵机那丑到阴间去的孔明灯射了下来。 “我猜的,你告诉我的,你喜欢听哪一个,便是哪一个。” 第二八零章 给孟婆做妾? 吴善中所在的那条大船再也撑不住,整个都倾翻了过去,像是一只碗倒扣在了江面上。 吴善中大骇,来不及听任何的话语,便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他在江边长大,最是晓得江水之威。 大船下沉,会卷起旋涡,周遭的一切,像是陷入黑洞的流沙一般,顷刻便尸骨无存。 他拼命的扑腾着,想要朝那襄阳城的方向游去,可那身后,像是有一只巨型的大手将他抓住了一般,带着他整个人往后沉去。 吴善中呛了一口水,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这濒死的一刻,他却是不那么相死了,段怡她究竟是怎么知晓的呢?又知晓到了何种地步? 吴善中正想着,只见一个身形踏着浪来,她像是一只轻飘飘的白鹤一般,随手一拎,便将他从水中拎了起来。 他的全身湿透了,夜风吹在身上凉凉的,先前已经停住了的沙沙细雨,这会儿好像落大了些。 可吴善中根本就顾不得这些。 他死死的盯着段怡的鞋底,什么叫做踏浪无痕,什么叫做轻功水上漂,这便是。 即便他没有瞧见,但是他却是能够想象,岸上的人瞧见的场景,大约是一个不染尘埃的小仙女,拖着一条落水的死狗。 这样的场景,他曾经经历过。 适才呛了水,让吴善中有些懵懵地,他喃喃自语道,“虎父无犬女。” 话一说完,他感觉脸上一疼,整个人被扔到了岸上,吃了一嘴的沙子。 “哈哈,段三!刚瞧着你,像是揪着一只落汤鸡,要杀来炖了!” 襄阳城的城门大开着,一个红衣少年嚣张的走了出来,他的肩头扛着一把长枪,那长枪前头,挂着一个网兜子。 吴善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拍了拍耳朵里进的水,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他刚刚绝对是在脑子里灌了一条黄河,方才想起仙女这两个字。 段怡一叉腰,哈哈一笑,“鸡肉太老了,柴得很!老火都炖不烂。你们那头如何?” 苏筠眼睛一亮,晃了晃肩头的长枪,“段三果真料事如神!有你都布置好了,别说我们是人了,便是换了一条狗来,那也得办得妥妥的不是!” 程穹神情复杂的看向了苏筠。 我瞧你是真的狗!成日里围着段怡摇尾巴的狗! 如今你年少颜色好,等你老了一脸褶子的时候,那不就活脱脱的是溜须拍马佞臣代表。 “赵长安同孙营,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营中并没有闹将起来,我模仿了飞鸽传书里头的字,将那信改成了西成门相见,在那里等到了孙营。” 为了让小王爷成为端方君子,程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煞费苦心。 使公府中的庆功宴,那群傻大个们吃肉喝酒,闹了个昏天暗地。 可程穹同祈郎中却是知晓,事情远远地没有了结。 段怡听着程穹的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伸手一扯,将那像是搁浅的大鱼一般的吴善中,一把提了起来。 吴善中一脸的沙土,连那花白的胡子上,都沾满了泥浆。 他定定的看着段怡,“你如何知晓,我会快速折返,想要同孙营里应外合?便是死,也应该让人死得瞑目不是。” 段怡挑了挑眉,“阎王爷做媒,黑白无常抬聘礼,百鬼吹唢呐放爆竹,起哄着要你嫁给孟婆做妾……” 不光是吴善中,便是程穹等人想象着那等场面,都忍不住青了脸。 “这气氛到了,你怎么着也得欢天喜地的说上一句我的荣幸!可孟婆将你抬进府,外头喜宴声声,你一个人搁那喜房里清醒过来,能不后悔?” 悔!怎么能不悔! 他堂堂男儿嫁给孟婆也就算了,竟是做妾!连正妻都做不了么? 吴善中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一惊,他赶忙歪着头,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先前他的脑子里,一定灌进去了整个汉江,要不然的话,在想啥呢! “襄阳军亦是如此,有一部分人,就像赵长安一样的想法,他们明明人比我们多,却还没有摆开阵仗打一场,便降了,自是不服,要搞事。” “你要从孟婆的洞房里逃走,那定是得寻一个好时机。好时机是什么?自是看守薄弱,有人接应……于是,我故意留了段家军大部分的将领留宿使公府。” “翌日一早去,果不其然赵长安同孙营跳了出来。我一上手,便知晓二人是不同的,赵长安是真废物,使出了浑身解数,依旧是打不赢任何人。” 被押出来的赵长安,缩在城门口,听着这话,恨不得用脚趾抠地,抠出一座坟墓来,自己个立马躺进去。 “他身后的人,包括他的偏将,都对他无甚恭敬……那是遇到事,真的将他往火坑里推的那种!可见他太过没用,在军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威望。” “那么,这样的人,为何能够煽动那么多襄阳军闹事,为何他能够做跳出来谈条件的领头羊,很简单,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跳出来的,而是被人踹出来当问路石的。” 段怡说着,同情的看向了已经呆若木鸡的赵长安,安慰出声。 “不要难过,又蠢又废,也不全是你的错。你爹娘多少也有点责任。” 赵长安脸烧得要爆炸了,这天上下的哪里是毛毛细雨,下的分明就是开水,要不然的话,他怎么觉得自己的脸皮子都被人烫掉了,火辣辣的疼呢! “赵长安是使出了十成力气,可是孙营不是。”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段怡自认为还是有点武学天赋在身上的,但她又不是什么独孤求败,一把破雨伞一招便能打败孙营,想当初她在青牛山打土匪的时候,都还过了好些招呢! 孙营要不是被小王爷附体,故意输了给她抬轿,要不就是故意的。 若他真想闹事,为何要输? 若他不想闹事,为何又要跳出来同赵长安恼这么一出? 段怡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孙营撺掇赵长安出来闹事,不过虚枪一晃,让我们以为襄阳军已经闹过了,彻底的被我神功盖世的英姿征服了。” “而他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等待十万火急,从荆州折返回来的你罢了。” 段怡说着,看向了面前的吴善中。 第二八一章 拯救小王爷 吴善中看着一脸淡然的段怡,想起了先前抓住的肥鸽子上的字,恍然大悟。 他们的一举一动,分明都在段怡的预料当中,所以他们才一早,就在这汉江做好了埋伏。 她怀疑孙营的身份,替换了飞鸽传书的内容,一来是让他同孙营错过,没有办法接上头;二来则是试探他…… 在他看完信,确定孙营逃出了襄阳城之后,同意投降的那一瞬间起。 段怡便明白了,孙营才是潜藏在襄阳城中的,真正的郑王党的大人物。 “难怪你说,是你猜的,也是我告诉你的。可你既然都猜到了,为何不直接领军将我们围了,光明正大的打上一场。而且要……” 吴善中朝着江面看去,那丑得没眼看的怪兽孔明灯,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些残骸了,大船前头的铜锣,被箭支扎得坑坑洼洼的。 而他们乘坐的船,更像是被江水吞没了一般。 “大约是显得我英明神武?犹如天神下凡?”段怡说道。 吴善中一时语塞,沉默了下来。 程穹清了清嗓子,“我们主公足智多谋不提,又十分的爱护将士,同那杀人恶魔田楚英,乃是天壤之别。今日,我们未损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皆因主公之谋。” 苏筠的那句不愧是段三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程穹,这厮夸人,竟然说这么长一段话,他掰着手指头脚指头一起数,都数不过来!在夸奖段怡这件事上,他苏筠输了啊! 程穹一脸淡定,走小王爷的歪路,让小王爷无路可走,只能走上君子大道! 他是读书人,若论美化吹嘘,谁比得过读书人?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起来。 吴善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着城门口看去。 孙营站在城门口,火把照亮了他们的半张脸,还有另外半边,则是藏在阴影里,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因为光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的阴郁。 像是感受到了吴善中的视线,孙营抬起来,冲着他诡异的一笑,一道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吴善中瞳孔猛的一缩,只见孙营咚的一声,倒了下去,脑袋直接磕在了城门上。 一旁装鹌鹑的赵长安吓了一大跳,嚷嚷起来。 段怡下意识的朝着城门口看去,却是听到身边传来一阵闷哼声,她心道不好,扭过头一看,却见那吴善中亦是嘴角流血,倒在了地上。 她赶忙蹲了下去,一把捏开了吴善中的嘴,“大意了,他们嘴中藏了毒药。” 吴善中看了段怡一眼,轻声道,“小……小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双目一合,两脚一蹬,升天去了。 段怡无语地站起身来,“小心吃鱼有刺么?” 一旁的苏筠终于寻到了机会,他立马蹦了过来,“段三你吃鱼不喜欢刺,那没有关系啊!咱们可以让程穹挑出来啊!” “你不晓得,我小时候,我那死鬼爹领我去苏州寻崔二哥耍,吃完的时候,程穹都给我挑刺的。他有个独门绝技,能用筷子把鱼身上所有的刺全都挑出来!” 段怡惊讶的看向了程穹,“你竟是有这本事?那你的兵器应该是筷子啊,同人打架,把他身上的毛全扯秃了!把人痛死!今日吃鱼,你给咱们露一手。” 不等程穹点头,苏筠便忙不迭的点起头来。 他大手一挥,招呼了一旁的韦猛,还有牵着老麻绳的老贾,“韦猛老贾,一会儿一起吃鱼啊!程穹说给咱们剥刺!保证一根都没有!”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好吗! 莫不是苏筠在报复先前他抢在他前头夸段怡? 他想着,盯着苏筠的脸仔细的看了又看。 却见他同段怡,在别人尸体前,欢天喜地的讨论着鱼的一百零八种吃法,那张脸比夏日的阳光还灿烂,若说小王爷有什么坏心思,倒是显得好似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程穹叹了一口气。 大约这种上青楼嚣张的挥手,嚷嚷着“给爷几个把酒满上”的指使人干活的本事,是苏王府祖传的。 当年老王爷领着苏筠去苏州,便是这样毫不客气的大手一挥,将小王爷这个熊孩子交给了他。 同孩子一般见识什么? 程穹默默地安慰好了自己,走到了段怡跟前,“是我疏忽了,这下子孙营同吴善中都死了,咱们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段怡一愣,一巴掌拍在了程穹的肩膀上,险些将他打倒在地。 “我今日掉了一根头发,也是你疏忽了么?” 程穹一愣,就瞧见一旁的苏筠没心没肺的咧开了嘴,“死了便死了。新得了一万多人,还有好些船,哪里就白费了!” 段怡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可不是!嘴巴鸡蛋大小,倒是一心想吞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段怡见谁都小心,见谁都不用小心。” “咱们走在太阳下,怕什么郑王党的魑魅魍魉?就是再会算计,到最后还不是要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爹!” 段怡说着,抬手一指,指向了门口那孙营的尸体,眸光一动,“一把火烧了吧,省了一张草席了。” 程穹看了一眼段怡的神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诺。主公领着小王爷先回去罢,这里有末将在即可。” 段怡轻轻地嗯了一声,“即是让我小心,那说明某些人定是会寻上我。所以他们死不死的没所谓,只要守株待兔,日后自是知晓是什么了。” 程穹听着,勾了勾嘴角,轻声道,“待事情了了,程穹便去给您挑鱼刺。” 段怡说这么些,都是在宽慰他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瞧见段怡朝着苏筠伸出了手指,“我赢了啊!我就说能让程穹自己开口,说给我挑鱼刺吧!快快快,叫我打!还有明日,同我上江堤去!” 苏筠伸出了手,自己撸起了袖子。 段怡手指在嘴边哈了哈气,朝着苏筠的小手臂狠狠的抽去。 苏筠瞧着眼睛亮晶晶的,“不愧是段三,真是太厉害了!” 程穹面无表情的看向了二人,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苏筠能当君子……段怡一心宽慰他…… 他早该知晓的! “我不要你挑刺,你做好了我自己可以吃”,沉默是金的韦猛适时安慰道。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不如我喂你?” 韦猛一愣,有些犹疑地说道,“如果你坚持,也不是不可以。” 程穹:…… 某的棺材在哪里?某急需躺进去。 第二八二章 茶楼开吹 “前头那个,你把那个尸体放下,啷个乱摆。主公说了,这孙营同吴善中的尸体,要烧成灰才好!你放在这里,岂不是乱了套?” “瞧着你的衣衫,应该是襄阳军的兄弟,你啷个跑出来了?” 听着身后那难懂的蜀中方言,王一讪讪地转过身来,冲着那手握长枪的军爷点头哈腰。 他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银元宝来,塞到了那段家军军爷的手中,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是吴善中同孙营旧部,从前得了他们的恩惠。” “这人都已经死了,小的念着昔日情谊,想给他们留个全尸,还望哥哥成全。” 王一说着,咬了咬牙,又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元宝,递给了那军爷。 军爷嗤笑出声,“老子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主公说了,要烧成灰,那就要烧成灰!” 他说着,将王一的手推开,一把揪住了那孙营的尸体腰带,将他挪到了自己肩头。 “我们段家军,不兴阳奉阴违这一套。看着你念旧情的份上,就不揭发你了,再有下回,打烂你的脑壳。” 那人说着,将孙营的尸体扛到了一旁的空地上,毫不犹豫地接过火把来,一把点了去。 王一瞅着那腾的烧起的火光,脸色瞬间白了。 他惊恐地朝着孙营的尸体看了过去,却是瞧见,在那火光之中,尸体的手指轻轻的动了动! 段家军的军爷拍了拍手上的灰,扭过头去一看。 先前王一站的地方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天。 一只肥肥的鸽子,从襄阳城中飞了出来,朝着剑南的方向飞去。 …… 宁静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悄无声息的,时间就从指缝中溜走了。 不知道何时,大树之上已经生满了绿叶,光秃秃的田地里,布满了青苗。 襄阳城中随处可见的桃李树,生了一树的花,偶有那黑色的狸猫窝在树上打盹,时不时的甩着尾巴。一出城郊,随处可见成片的油菜花海。 在那城外不远处,便是渡口,每日有艄公驾船,来往襄阳同樊城。 “那是什么?这江边怎么还搭起了架子?河中怎么还有无人的小船?” 汉江水路上,时常有过路的客船,路过襄阳城时,会停下来歇歇脚,补给一些吃食。 因此渡口开了不少茶楼酒馆。 茶博士端了茶水点心上来,听见这惊呼声,笑眯眯的说道,“听声音,客官是从北地来的吧?每一个路过我们襄阳的人,都会这么惊叹呢!” “那可不是什么木架子,那是我们段使公新修的哨塔,可放狼烟可往船上放带火的箭!那江里头的小船上放着灯,夜里头江面犹如白昼,嘿嘿,那想要来夜袭的,可就傻眼了。” “不光如此,我们使公,还在江中养了一群听人话的江豚!” 那从北地来的客人听到这里,好笑的摇了摇头。 “畜生哪里听得懂人话?你们那段使公还是哪路神仙不成?” 茶博士一听,不乐意了,“我家祖宗八代,那都是老实人,怎么可能说虚话?就在几个月钱,段使公大败吴善中,那姓吴的船就叫江猪子给啃破了,水浅一些的地方,还能瞧见那没有烂的船呢!” 茶博士说着,朝着那江水中指了指。 果不其然,有那么一处地,若有若无的露出了一个船角。 江豚乃是长江中一些灰不溜秋的动物,本地人都管它叫做江猪子。 他说着,又朝着茶楼前挂着灯笼指了指,得意地说道,“瞧见这个没有!这是食铁兽,蚩尤的战骑,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我们使公就有一只叫灵机,能听懂人话!主公春衫上头的花,都是它绣的!” 过路的客人一脸震惊的看了过去,果见那灯笼与寻常人家的格外不同,像是那上元节的花灯似的,乃是一只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熊。 那食铁兽的手中,抱着三支竹签,看上去像是三根香一般。 “这食铁兽吃竹子我倒是听说过,可上香又是怎么回事?” 茶博士这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流畅得像是从血液里流出来的一般。 只见他眉头一皱,有些犯起愁来,“虽然平安了数月,但如今乃是七雄争霸,谁知道哪一日就会打起来!会绣花的食铁兽,简直就是灵兽。” “这三根香,一根保平安,一根保康健,还有一根保鸿运啊!” 茶博士说着,露出了脖子上挂着的绣着灵机图案的香囊,小心翼翼的摸了摸。 “这可是叫那灵兽摸过,开过光的!前些日子,我不慎从楼上摔下了去,竟是毫发无伤!如今我们襄阳,便是那大罗金仙都不信,就信这段使公同灵机大仙!” 段怡坐在茶楼的一角听着那茶博士侃侃而谈,不由得端起茶盏,尴尬的喝了一口。 大周朝从去岁到今年,动乱了好一阵子。直到月前,如同段怡所预料的一般,暂且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能够瓜分的兵马和土地,都被瓜分殆尽,如今这天下七分,各有霸主,她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苏筠拿起桌上的壶,给段怡续满了。 “嘿嘿,程穹说就我同灵机两个是吃白饭的!那啷个要得?于是他便给我出了个主意,叫我开了个茶楼,本来是用来探听消息的!” “但是现在!嘿嘿!”小王爷高兴得小舌头都笑了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现在日进斗金不说!还能把段三你的英明神武,撒遍神州大地!” 段怡嘴角抽了抽,瞧着那过路客从茶博士手中求得了神兽开光符,又买了灵机形状的点心,还有灯笼…… “要不你再给我讲讲,那段使公同神兽灵机的事?” 茶博士听着这要求,毫不意外的说道,“我神仙之事,我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哪里会说,不如听说书先生来上一段。” 他的话音刚落,段怡就瞧见苏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茶馆中央,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 “话说十六年前,天光突暗,电闪雷鸣,伴随着地动山摇之势!百姓皆以为是地龙翻身,纷纷奔走上街,却是不想,瞧见那天上西南方向,一道金光打在云上,宛若金龙下凡,隐隐带着龙鸣……” “只听得哇的一声,那段……” 段怡以袖遮面,别开了脸。 求求!别说我的名字!别说认识我! 坐在对面一直一言不发的程穹,面色铁青,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泛了白。 段怡这些天一直忙得昏天暗地,忙着春耕,忙着修河堤,忙着彻底的平定整个山南东道……他想着苏筠无所事事,便叫他在这里开了个茶楼,探听往来消息。 并且将那青牛山的武宫,派给他做斥候…… 他倒是好,自己个成了说书先生,那武宫成了茶博士…… 第二八三章 大周灭亡 段怡听得面红耳赤,程穹气得脸色青白。 神他娘的出生之时伴有龙吟,神他娘能踏在江豚身上遨游长江…… 他承认段怡是颇为厉害,越是相处久了便越觉得她有明主之像,可苏筠说的那哪里是人,那分明就是神!鬼才信这种牛皮吹上天的事! 程穹想着,环顾了一下茶楼,却发现那一个个过路客,都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的惊呼出声,时不时的点头附和! 像极了他从前听师父传道受业解惑之时,管他听没听懂,先赞叹一番然后再点头的样子。 他当时怎么想的来着?师父说的,总不会错! 程穹脑子一嗡,他发现,苏筠上蹿下跳说的那些离奇之事,真有人信…… 茶楼里闹哄哄的,先前那个买了护身符的北地人,一边听着,一边与同行的人议论了起来。 “唉,这年头真是不太平。幸亏我从前常去苏州卖绸缎,一住便是好些时日,想着总住在客栈也算个事,便在那里买了个园子。” “夫人还当我在那里养了个相好的,时常同我闹。可不想现在那园子,却是成了我们一家人的救命稻草。” “瞧瞧南地,襄阳人种地喝茶,宁静得像是太平盛世似的。不像我们北地……” 武宫及时的拿起手中的铜壶,给那说话的客人满上了茶水。 “北地怎么了?又要打仗了么?”他好奇的问道。 那客人犹疑了一二,又接着说了起来,“如今天下七分!南地有那崔子更,领淮南道,江南道,还有黔中道;苏王爷先有江南西道,后拿下了岭南道;” “再有那顾从戎死守剑南道不参与天下争霸;然后就是你们段三娘子拿下了山南东道。” “南地虽然四分天下,可这四人却是大有关系,互相不厮杀。所以南地才有了这太平局面。” 客人说着,叹了一口气,“也不晓得,我们北地人是不是命不好,走了背字运。那边三个,个个都是好战之人!这周天下,再也不是姓陈的了。” 茶博士武宫不动声色,笑了出声。 “你作何要诓我?这京城哪里就不姓陈了?” 那北地客人看了同行的人一眼,“罢了,左右我们也逃出来了,说与你们听也无妨。” “就在前几日,京城还是姓陈的,可如今却不是了!你可听过内枢密使曹桑?” 武宫点了点头,“天下谁人不知?大周端瑞十九年,陛下陈宏封宦官曹桑为内枢密使,权媲内相,太师段文昌撞柱死谏未果,告老还乡!” 那曹桑本来籍籍无名,但经过这事之后,一下子盛名远扬了。 “那曹桑真不是个东西,京城之中人人唾骂!”北地客人提起曹桑,不由得愤愤起来。 “他一个阉人,竟是贪花好色。那达官贵人家的女儿,自是不能让他糟蹋,他便瞄准了我们这些商户。我好友家的女儿,便被他硬抢了去,活生生的折磨到上吊了。” “如花似玉的姑娘,精心的养大,站着出门,抬着回来。我那嫂嫂受不住,悬梁自尽了。” 同他一道儿来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兄,咱们无门无路,能全家齐整的逃出来,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那姓李的北客叹息一声,又接着说道,“曹桑勾结田妃,就在前几日,竟是反了!他们杀了老皇帝陈宏,将其大卸八块,血淋淋的挂在了皇宫门口。” “那昏君陈宏,从不理百姓冤屈,更是冷酷无情,秋日午后,那菜市口的人头,比屠夫砍下的猪头还多。” “那陈宏被杀,京都乱了。我们还以为改天换日,这下子怕不是终于要来一个有道明君了。可哪曾想得,那新君沈青安,比陈宏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北客说到兴头难免声音大了几分,周遭听到这头的响动,都好奇的看了过来。 苏筠更是书也不说了,一下子蹿了过来,好奇的问出了段怡的心声。 “不是宦官曹桑同田妃谋朝篡位么?那沈青安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物?” 北客先前只是同武宫私下里说,这一会儿瞧着这么多人看过来,却是怕了,闭着嘴不敢回答了。 他不敢说,可这屋子里坐着的从北地逃出来的,不止他一个。 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忍不住开了口,“那沈青安,自称是郑王殿下身边的暗卫,同郑王殿下,师出同门!曹桑同田贵妃,惟他马首是瞻!” “大周朝彻底没了……”老头子说着,有些唏嘘。 从他小时候有记忆起,这神州大地,便是周朝陈氏天下。 没有想到,临了临了,竟是天翻地覆,过去熟悉的一切,全都不在了。 “那沈青安改周为燕,占了京畿,关内,河东,都畿。此人血洗京都,从前的天子近臣,几乎都是满门被屠,血流成河。” “我们几乎是散尽家财,方才侥幸从那死城之中,逃了出来。我可以说,京都的地都叫鲜血染红了。” 老头子说着,摸了摸新买的挂在脖子上的食铁兽烧香符,这才平静了下来。 这吃人的岁月,没有比平安康健更加好的祈愿了。 李姓北客见老者已经说开了,红着眼睛道,“可不是。不光如此,他还荒淫无道,不光是收了那田妃入后宫,在我们出城的时候,更是在大宴宾客。” “他要娶那怀有身孕的大周太子妃为妻,这简直就是在羞辱旧周人。” 坐在角落的段怡听到这里,同程穹对视了一眼,皆是一脸的震惊。 怀有身孕的太子妃,那是谁? 那不是被接去京城的段娴么? 她怀有三皇子的遗腹子,被接去京都之后不久,宫中便对外宣布,说段娴怀有陈家唯一的男丁血脉。三皇子被追封为太子,而段娴也就跟着成了太子妃,可谓是母凭子贵,一时风光无限。 虽然大周岌岌可危,但是段娴到底也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当真入主东宫。而且等到老皇帝陈宏一死,她腹中的孩子,便成了新的周主。 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了。 这事儿宣布之后,段怡还收到了段娴命人送来的“赏赐”…… 这才多久,竟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第二八四章 天下七分 段怡唏嘘不已。 茶楼里的过路客一个个的义愤填膺起来。 “打记事起,做了一辈子周人。太子已经亡故,如今太子妃……她腹中的孩儿,岂不是要认贼作父?那沈贼简直就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那同为京都来的老者,却是沉默不语起来。 同那李姓北客不一样,他是有身份之人,知晓的其中内幕,远胜于寻常的平头百姓。 李姓北客见状,好奇地走了过去,“老先生可是想说什么?我瞧您一身贵气,怕不是什么皇亲贵胄。” 老者摆了摆手,“皇亲贵胄都被杀光了,若老夫是,又如何出得了那京都的大门呢?” 众人皆是不语起来。 是啊!沈青安血洗京都,旧朝的皇亲贵胄们,十不存一,哪里还能顺利下江南。 “当年段相公撞柱死谏,何等忠良之举?先帝连选太子这等重要之事,都交由他来。人人皆可背信弃义,为了活命改换门庭,唤那沈贼做万岁,唯独他不能!” “可偏生……前脚他那嫡亲的孙女做了燕王妃,后脚段文昌朝堂又拜相啊……老夫得闻此信,烧了那段相文章,毁了那国士诗文……” “只叹段氏风骨已折,文人气度不在……遥想当年,国子学段师讲学,有那学子得信,狂奔百里只为听其一言,那是何等盛景……” 老者说着,哽咽起来,一脸颓唐。 “如今大周已亡,段师不在,我等安知何时能重返故乡!” 在这茶楼里的,除了段怡同程穹,桌桌都是过路客,在襄阳城歇个脚,补充些干净的水同吃食,便又要再次上路。 虽然来处不一,可如今这世道,还在外头四处奔走的,要不就是有家不能回,四处投亲避兵祸的;要不就是一家人嗷嗷待哺,只能铤而走险,做那刀口舔血的买卖…… 不管哪一个,那都是有家难归,故土难回。 听着老者的话,不少人都落了泪,无声哭泣起来。 段怡听着,无语地摇了摇头。 就她那老祖父,有个屁的文人风骨,就那脑壳,削得比人家孩子的铅笔都尖,只恨不得将儿孙的尸体搭成天梯,供他上西天……不是,上青云了。 那天梯的头一层台阶,可不就是那死去的楚歌。 楚歌是个皇家侍卫,在段文昌啥也不是的时候,那是遥不可及的粗壮大腿,可以见天颜的高枝儿!那时候他一个文人,可半分不觉得武夫粗鄙。 可后来做了状元,一日看尽京城繁华。 方才发觉,楚歌的父亲才是皇帝亲信,他已经亡故了……便是她再怎么有本事,皇帝身边,怎么可能有怀孕的侍卫?楚歌日后,便只能是段夫人,相夫教子了。 状元郎三年取一,说精贵也精贵,说不精贵,那同菜地里的白菜也差不离去。 若想要在朝堂走得远,孤女楚歌比起身后站着整个文臣世家的卢氏,那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段文昌的文人风骨,在楚歌死的时候,早就已经折得粉碎了。 或者说,这种东西,他们老段家就连祖坟里,都没有一丝丝! 段怡正想着,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 只见苏筠啪的一下拍响了惊堂木,“哎哎哎!瞅瞅外头的阳光,感受一下温暖的春风!我们襄阳城有段怡在,又有灵机大神庇佑,可是没有这等凄风苦雨!” “待我们主公的铁骑,踏破京都的大门,一统天下!你们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不就行了!” “放心吧!快了快了!指不定今年年底,你们就要回去吃团年饭了!到时候可别抱怨我们主公,说知道您英明神武,可您也得让我们多游山玩水几日啊!” “这下好了,又要天不亮去朝堂听骂,夜已深泡酒楼吹牛了!” 苏筠说话夸张,那些脸上还挂着泪的人,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你这小子,说得倒是好!若你美言成真!到时候请你去我家吃席面!” 那京都老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瞧着苏筠说道。 苏筠眼睛一亮,眉飞色舞的,“一言为定啊!可是说好了的,我要吃大肘子!到时候我们灵机大神就成了国之重宝,你们今儿个……” 苏筠说着,拍了拍胸口,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绳,显然里头也挂着同那茶博士武宫一样的灵机符。 “嘿嘿!那可就成了千金难求的宝贝了!到时候,可得再谢我一头烤全羊才是!” 周遭的人哄堂大笑。 又有不少人觉得苏筠的话在理,求了一打灵机符。 如今七分天下,谁知道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万一山南之主做了帝君,这灵机符可不就水涨船高,真正的成了值钱玩意! 那李姓北客擦了擦脸,“先前我说到哪里了?对,北地三分天下,这中间的京都,已经改周成燕,如今是那沈青安的天下了。” “往西边去,那陇右道同山南西道,是在先前的陇右节度使李光明手中,往东去河北道河南道,则是属于郑王之子陈鹤清。” “京都之所以那么多人都逃出来,正是担心,那陈鹤清同沈青安要打起来了!” 段怡听着,同程穹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从这茶楼上头,走了下去。 江边风大,旗帜鼓鼓作响,那一排排的灵机灯笼,都随着风飘荡了起来。 “那扎纸人的老师傅,灯笼扎得多了,倒是也扎得惟妙惟肖了!” 不像当初她叫人扎的那个孔明灯,简直就是食铁兽的阴魂,应该挂在鬼屋里。 程穹点了点头,“那沈清安的身份,主公心中应该有数了吧?” 段怡轻轻地嗯了一声,朝着渡口看去,几乎每一条开走的船上,都挂上了灵机的灯笼…… 她嘴角抽了抽了,说道,“沈青安,应该就是田楚英让我小心的,他的师父。” “与郑王师出同门,跟段思贤一样,都是暗卫,而且田妃全听他摆布,这种种都表明,他便是田楚英的师父,那拿着狼牙棒的刺客谷雨,乃是他的部下。” “只不过,段思贤愿意为了郑王去死,可沈青安不乐意,他选择了背叛陈鹤清自立为王。” 段怡眯着眼睛,看向了北地,“陈鹤清绝对咽不下这一口气。这七分的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陈鹤清去打京都,这天下,便又要大乱了。” 第二八五章 半傻同全傻 “我们山南军,可准备好了?” 程穹一肃,朝着段怡弯下腰去,“随时听候主公号令,剑指西面!” 段怡垂了垂眸,再一抬头,却是一脸的愤慨! “沈青安屠杀周天子,强占我大姐姐,拿家人性命做要挟,逼迫我祖父做他的臣公。” “我段怡是个孝顺长辈,友爱姊妹,怎么忍心瞧见他们身陷囹吾,遭人羞辱?我身为段氏女,又手握着周天子的河山印,于情于理,都必须要去那京都救人!” 段怡说着,眼中闪出了泪光! 程穹瞧着,简直就是目瞪口呆。 不是!主公!你不能种完了田,修完了堤,就开始演戏! 你孝顺友爱个屁! 程穹想着,自责的摇了摇头,他是文人,说话要文雅,是绝对不能骂主公的! 段怡眼泪说放就放,说收就收,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又恢复了之前笑吟吟的模样。 “旁人拿了鸡毛都能当令箭,如今这祖宗的虎皮裙都塞到了我手里,我何不扯来做大旗,直接打到京都去?” “要知道,我山南东道同京畿道接壤,我从襄阳经过均州、商州,可直入京畿。南面的崔子更,可没有我跑得快。” 段怡说着,垂了垂眸,“程穹,我为何要打山南西?” 程穹语塞,他余光一瞟,瞧见那渡船口探头探脑的人影,冲着段怡抱了抱拳,“某请随主公,剑指京都!” 段怡笑了笑,探出头去,朝那江滩边招呼道,“先生,回去了!姜太公晓得你学他,都要从棺材里跳起来骂你一句自不量力!” 祈郎中将那鱼竿往肩头一甩,听着这话气乐了。 “人姜太公能钓到明主,老祈我命苦,只能钓到不孝徒儿,同她的半傻将军,还有全傻将军。” 程穹脸一黑,那劳什子半傻将军是在说他吗? 全傻将军是小王爷?这么说来,在祈先生心中,他还是要比小王爷聪明许多的! 程穹想到这里,恨不得啪啪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果然近傻子者傻!他竟然会因为比苏筠聪明,而沾沾自喜! 程穹站在茶楼门前,听着那屋子里小王爷慷慨激昂的说着段怡的神话故事,简直是羞愤难当! “先生太会羞辱人了!”程穹幽幽地说道。 祈郎中倒了倒鞋子里的沙子,将那空空如也的钓竿一扔,朝着停在大路上的马车行去,“就这?也难怪,世上净是歪瓜裂枣的,我可好不容易矮子里头挑高个,选中了段怡。” 段怡忙迎了上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祈郎中。 “嘿嘿!咱们师徒二人可真是心有灵犀,这世上净是长脚虾,我好不容易高个里头挑矮子,选中了短了一截腿的先生您,这不是到时候小徒弟葬短师父,省了棺材钱么?” 祈郎中听着,一巴掌拍在了段怡的脑门上。 他仰起头来,看了看苏筠开的那小茶楼,“此子非池中之物!老苏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说着,率先上了马车,程穹待段怡上了车,方才跟了上去。 “何解?”程穹问道,“明明就是净整一些歪门邪道。” 祈郎中鄙视地看了程穹一眼,“你一个烧饼,成日里不好好的在炉子躺着,净想着泡在面汤里,那是你能待的吗?那是面条待的。” “你跟在段怡身边这么久,还是这么古板,被人骗得团团转的。” “我且问你,你在苏筠这么大的时候,可有他功夫好?” 不等程穹回答,祈郎中自己答道,“不用问了,便是现在,苏筠也能一枪串八个你的狗脑袋。” “我且问你,你在苏筠这么大的时候,能放着王位不要,做自己个喜欢的事?” 程穹沉思着,又见祈郎中摇了摇头,“你不能,因为你没有王位要继承!” “哈哈”,段怡实在没有忍住,看着目瞪口呆的程穹笑了出声。 “你一个要王位没王位,要功夫没功夫的,去担心亲爹能打,自己能打,开个茶楼都能日进斗金的苏筠能不能走正道?” “小王爷眼前没有道,他爹他姐,都给他踏出一条道,命名正道!” 程穹感觉自己遭受了一万点暴击。 “马车外好似有鸽子的扑腾声”,听着车外的响动,程穹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命运还给他留了一条羊肠小道,能让他顺利的转移话题。 “左右两边都有”,程穹说道。 果不其然,段怡同祈郎中的注意力瞬间从他的身上挪开了,一人一边,撩开了马车窗帘。 两只肥胖的灰鸽子,飞了进来。 段怡同祈郎中一人一只,将那鸽子腿上的信拿了下来。 祈郎中却是没有看,将那信握在手中,等着段怡。 他眸光一闪,突然朝着程穹说道,“我们是要打长安,可目的却是山南西道。” 程穹一下子认真了起来,“先前在渡口,人多嘴杂。主公特意说要打京都,就是为了那藏在船舱里的敌军斥候听见的。” “主公想要佯装攻打京都,实则拿下山南西道?” 祈郎它中闻言,摇了摇头,“你倒是小瞧她了,她想吃下整个李光明。段三,这只鸽子,若是我没有记错,是去剑南的那一只!” “我瞅着它的肉最多,杀了烤着吃,肯定油光闪闪的。” 那灰色的胖鸽子,像是听懂了似的,咕咕的叫着,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段怡的肩头上。 段怡展开那信,点了点头,“是我此前,叫它送信去剑南的,一晃这么久,我还以为,它回不来了。” 段怡说着,抬起头来,“你们可还记得那日,咱们攻打下襄阳城,旁的人全都土葬,为何我却非要将孙营同那吴善中一把火烧了?” 祈郎中皱了皱眉头,“莫不是你觉得是假死,其中有诈?” 段怡重重的点了点头,“田楚英临死前,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件事,我格外的在意,他说他因为田夫人之死,被送去剑南道的时候。” “他的师父沈青安,让他带了一丸药,藏在了青云书院的匾额后头。我那老祖父一回剑南道,便重开了青云书院,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上了青云山。” “当时段思贤是个无人在意之人,就连我那会儿,也没有注意过他。可是后来,真相大白之后,段好同我说,那日段思贤也上了青云山,她下山之后,又折返了回去,见了段思贤。” “当然,段家老宅同青云书院挨着,他即便那日没有提前上山拿药,后头想要拿,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就能拿到。” “我瞧着孙营同吴善中自尽,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于是便要人将他们烧了。果不其然,后头有个叫王一的小兵蹦出来了,想要将他的尸体扛走,避免他被烧掉。” 第二八六章 锦城来信 听到这里,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段怡的玄外之意,未尽之语。 正在捋着胡子的祈郎中惊呼出声,不小心揪到了一缕胡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假死?你怀疑你父亲段思贤,同那孙营一样,是假死?” 程穹当时没有在锦城,自是一无所知,可祈郎中不同。 他越想越是惊骇,“你那母亲顾杏,将姓段的瞧得比爹娘还亲,比骨肉还重。我当时还庆幸,是她挡在你前头,捅死了段思贤那个恶棍。” “你是要做大事的,何必背上弑父的罪名?她待你不慈,好歹做下了这么一桩好事。” “可转头看来,竟是大有问题。她哪里是好意,她分明就是怕你一出手,段思贤没有回魂的余地。” 段怡战场厮杀多年,那杀人都是爆头,封喉,戳心窝子。 就是华佗在世,也不可能把打穿得像面窝窝,能透过它瞧见太阳的脑子添补回来,更加不能把折断的鸡脖子扶正了,亦或是将那碎成了渣渣的心脏,一片片地缝起来。 顾杏杀段思贤,所有的人,都太过于震惊,根本就没有人,会想到假死这件事。 “嗯,孙营的事情一出,我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段怡说着,将那封来自小弟段铭的信,摊开了来,放在了膝盖上。 “当初段思贤死了之后,锦城便开始打仗了,他的身后事,都是我母亲一手操办的,连上山我都没有去送。我母亲完全有能力,也有那个机会,偷天换日。” 段怡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果不其然,你们看看我小弟的来信。之所以间隔了这么久方才回信,是因为我母亲失踪了。” “小弟没有声张,四处寻人,直到最近方才回了锦城,收到我的信。棺材里头空空如也……” 见祈郎中同程穹一脸的凝重,段怡反而笑了出声。 “莫要太过忧心,我能杀他一回,便能杀他第二回!再则今日段怡,身边已经有了强兵悍将!下回再见,也不过是在战场之上……” 祈郎中却是半点未解忧愁。 他摇了摇头,程穹没有见过段思贤的本事,可他知晓,那人是怎样的一个疯子。 “就怕当初在锦城,他是故意输的。因为你母亲那脑子,想不出假死这种事情来。” 祈郎中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抬起眸来,看向了段怡,“不过,奇怪的是,我也没有收到风声,说陈鹤清身边出现了什么厉害人物。” 段怡拿起先前从茶楼拿的灵机形状的茶点,递给了祈郎中。 “先生若是当年这么舍得用脑子,也不至于考不上要上吊了!” 祈郎中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那块小心点,狠狠地塞进了嘴中。 他转头看向了程穹,气呼呼的说道,“先前我还说你,不操心自己的羊肠小道,去担心小王爷在康庄大道上摔跤!” “这回竟是发现,我骂我自己呢!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瘸子,竟是担心一枪一个阎王爷的煞星,她会不会死!” 程穹一听,瞬间觉得通体舒泰,宛若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酸爽! 自信心全回来了! 正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段怡瞧见他扬眉吐气的样子,冲着祈郎中眨了眨眼睛。 祈郎中哼了一声,扒开了马车帘子,朝着车外看去。 这襄阳城短短时日,同他们刚来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 城内的主干道上,全都被铺上了一块块的青石板路,两旁的河边,悄悄地装上了护栏,城中的小河之上,架起了整齐的木桥。 街市上干干净净的,穿着干干净净灰布衫的老丈,拿着扫帚扫着街市上的灰,卖货的小货郎摇着拨浪鼓,放声的吆喝着。 祈郎中瞧着,心中满满的。 从前在锦城的时候,他便是这般亲眼瞧见段怡领着一群人,像是愚公移山一般,一日复一日的搭桥修路。 她做的事好似很小,襄阳还是从前那个襄阳。 她做的事好似很大,襄阳已不是从前那个襄阳。 祈郎中放下了帘子,“即是要出征,咱们便应该开始准备起来,如今尚未收粮。此番远行,粮草可能齐全?还有路线,时机……咱们走了,襄阳留给谁来守?” “总不能前脚刚走,后脚叫人偷了家不是?” 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只有段怡领着五十骑,想打就打想撤就撤的时候了。 数万人出征,可不是儿戏。 “先生先同程穹回府准备,我今日约了韦猛,最后验看那李鸢一回!若是能行,我们段家军可又添了一员猛将了。” 段怡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祈郎中说道。 “先生修书一封,将我那祖父同大姐姐的消息,递到荆州去”,段怡对段文昌同段娴不在意,可段淑不一样。不日陈鹤清打起京都来,段淑岂有不知之理? 不过是早一步同晚一步的事情罢了。 祈郎中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想着李鸢,他眸光闪烁,有些牙疼起来。 一旁的程穹,亦好似被唤醒了某种恐怖记忆,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我先下车了!”段怡说着,翻身跳下了马车,朝着街角大柳树下蹲着的韦猛走去。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浆洗得笔挺笔挺的,衣襟处还绣了花。 因为身量实在是太过高大,即便是蹲在那里,也像是一座小山似的,同寻常过路的妇人,差不离高。 吃着糖人的孩子扫了他一眼,吓得哇的一声,糖掉在了地上,手中拿着的球亦是落到了地上,咕噜噜的滚到了韦猛的脚边。 韦猛将那球捡了起来,他的手巨大得像是一把蒲扇似的。 孩子的球在他的手心里,小得像是一只鹌鹑蛋。 “给。”韦猛面无表情的说道。 孩子脸上挂着泪,试探着走了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抓起了球,扑到他阿娘的怀中,嗷嗷哭了起来。 那妇人脸色不好,一把将孩子抱起,快步的离开了。 韦猛的手一直伸着,突然感觉头顶上多了一片阴影,他来不及抬头,就瞧见自己巨大的手心当中,多了一块点心。 那点心他认识,是小灵机的样子,胖乎乎的,吃起了十分的清甜。 “快快快!刚球落了灰,但是数三下拿起来,就是掉在地上了,那都是干净的!” 韦猛将那点心一把拍进了嘴中,仰头看向了段怡,“甜”。 第二八七章 濒死一百次 韦猛站起身来,悄悄得挪的一个方向,站在了段怡的外侧。 他像是一把巨大的伞,替段怡遮挡住了太阳。 “你这荷花,绣得可真像!但我最喜欢的是那边荷叶,夏日早些起,能瞧见荷叶中心有大大的一颗露珠。” 韦猛低下头去,他身前的花是自己个绣的。 绣完之后问程穹,程穹说这是乌鸦刚搭的窝。 “你看得出来?” 段怡惊讶的看向了韦猛,指了指自己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只要不是瞎子,那就看得出来。” 韦猛耳根子一红,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他瞧见段怡走得快些,半边脸晒到了太阳,又悄悄地迈大了一步。 …… “咕咕”,马车上瞧着二人背影的程穹,勾了勾嘴角,听着鸽子的叫声,陡然才想起,“哎呀,还有一只鸽子,主公忘记看了!咱们倒是忘记了提醒她。” 祈郎中哼了一声,从那只鸽子腿上,将信抽了下来,“还能有谁?除了崔子更那自不量力的家伙,还能有谁?今儿个晚上,子时更夫打更的时候,咱们就把这鸽子宰了炖汤。” 那鸽子像是听懂了似的,对着祈郎中的手猛啄了一下,咕咕的叫了几声,像是呼朋唤友似的,领着另外一只鸽子扑腾着飞了出去。 程穹见祈郎中毫不犹豫的打开了信,有些迟疑道,“看主公的信,怕不是不好。” 祈郎中一听,恨铁不成钢的看向了程穹。 “若换做有人对你闺女,写那些有的没的,你如何是好?” 程穹一想,咬牙切齿道,“把手剁了!” 祈郎中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可不是!若敢写些风言浪语,我便先给涂了,省得刺瞎了段三的眼睛。” 他说着,努力的睁大了眼睛,方才看清楚了上头崔子更写的蝇头小字。 这一看,他又恼了起来,“兀地半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我们段三,那跟天上的仙女似的……一看就没有什么诚心,是不可托付之人!” “说的都是京都沈青安之事,那小子同我们生了一样的心思。如今是渔翁准备出发,就等三皇子发兵,攻打沈青安,鹤蚌相争了!” 程穹抽了抽嘴角。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崔子更不如上吊? …… 崔子更想不想上吊,李鸢不知道。 他李鸢很想上吊。 他看了看铜镜里头的自己,那眼睛下两坨乌青,黑得像是墨一般。 “若是同灵机站在一块儿,旁人还当我是它亲哥哥”,李鸢有些欲哭无泪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嘀咕道,“不用那算命的说,我也晓得,自己印堂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 自从那日在军营里露了怯,段怡开始训他,他几乎每日都要死上几回。 段家军中的兄弟们,几乎轮番来刺杀他,这摆着手指头数,他李鸢已经在死亡线上徘徊了近百次了。为了让他死得方便,段怡还特意没有让他住在军中,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小院。 李鸢想着,瞧了一旁的床榻一眼。 当时他热泪盈眶,想着自己在主公眼中,那是独一无二的,要不然怎么就他有这般待遇。 那夜躺在这床榻上,抱着被子,幻想自己个穿着将军袍,挥舞着长剑,对着段怡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公,末将幸不辱命,拿下京都,恭迎主公!” 李鸢喊着这话,激动得红了脸,他抱着被子滚了滚,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呵呵”……安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轻蔑的笑声。 李鸢身子一僵,笑容戛然而止,他能够感觉得到,这声音从他的床底下传来。 李鸢头皮一炸,后脊背发凉起来,床下是人是鬼? 那呼吸声,好似能够穿透床板,贴在他的耳朵上。李鸢一个转身,脸朝着床边想要起身,却不想在那一瞬间,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戳穿了床板,贴着他的鼻子戳了出来。 李鸢大骇,忙滚带爬的跑下了床,一眼便瞧见了床底下敖叙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这第一回,让他刻骨铭心。 可接下来,每日都是第一回。 他掀开米缸盖子,里头会冒出一个苏筠来,他坐在桌前,梁上会掉下一个徐易来,他去井边打水,井水里的曹奔仿佛真正的绿毛鬼,同那青苔融为了一体,正仰着头望着他阴恻恻的笑…… 碰了他娘的鬼! 李鸢暗骂道,突然之间,他感觉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心中一凛,又来了! 他慌忙从桌案底下一摸,摸出了自己的长剑来,朝着那屋顶上刺去,果不其然,那房梁之上,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手握长枪,像是一把离弦之箭一样,朝着他的脑壳刺来。 李鸢大骇! 那种熟悉的死亡的战栗感,侵袭了他的全身,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拿着一根稻草,朝着龙王挥舞,龙王半睁着眼,一个吐息,他便会死去。 李鸢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动弹,从前跟着师父学过的那玄妙的剑法,好似卡在了指尖上,却是怎么也使不出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他余光一瞟,只见一把巨大的锤子,砸碎了窗户,朝着他的后背心猛砸了过来…… 李鸢猛的咬了一下嘴唇,鲜血流了出来,他身形一闪,犹如一条灵活的游鱼一般,从那恐怖的攻击中挣脱了出来。 他手中的长剑,像是死而复生了一般,一下子变得无比的玄妙起来。 长枪同大锤一击落空,并未停歇,又朝着李鸢猛攻了过来。 李鸢的衣襟动了,他整个人的动作,看上去好似迟钝了几分,但实际上手中的剑招,却是连绵不绝,一浪接着一浪。 先前第一招只让人觉得温和,可渐渐地,那缠绵剑法像是越来越重的浪头的一般,高高的飞起重重的落下,像是要将一切万物都砸碎卷走一般。 段怡越看眼睛越亮,她同韦猛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收,各站了屋子的一角。 “记住你是如何进入状态的。” 李鸢一听是那黑衣人是段怡的声音,瞬间收了剑,激动得摇起来尾巴,不是,激动得红了脸,“主公!没有想到这次杀我的是你!太好了!” 段怡见他恢复了正常,眸光一动,“我不攻击你,你可能使出刚才的本事来?” 李鸢一愣,他挠了挠头,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刚刚的场景,突然之间,猛的睁大了双眼,一口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然后在屋子里,使起剑法来。 待一套剑法打完,李鸢激动得红了眼,“主公!我找到办法了!” 段怡看了看他流血的嘴巴,心中腾起了不祥的预感,“你该不会,打架之前,要先咬破嘴巴,鲜血直流吧?” 她手下的都是什么奇葩! 想想看上了战场,敌将大喝一声,气势如虹的攻了过来,她这边的将领,吧唧一下,把自己咬出血来……人家还以为你是来碰瓷的好吗! 第二八八章 粮草先行 李鸢激动地点了点头,“为了主公,某愿意流干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段怡无言以对,大可不必! 她可不想身边跟着一具干尸!到时候传言就不是她段怡不喜欢美人,而是她不喜欢活人了! “你……掌握了就好!如此我不会再安排人来刺杀你了”,段怡瞧着李鸢那红彤彤的嘴,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一锭银子来,放到了李鸢的手中。 “拿着,去买一些红枣,当归,阿胶之类的吃吃,于你大有裨益!” 他们接下来就要北上攻打京都了,若是照李鸢这种打法,迟早要贫血。 毕竟他是个儿郎,并非小娘子那种月月流血都不会死的厉害生物。 李鸢睫毛轻颤,眼中带了泪! 天知道每日都要死上几回,是怎样的人间疾苦!想当初,他还在青牛山笑程穹被吓丢了魂…… 那些龟儿子们,可不像段怡这样温柔。 李鸢想着,幽怨的看向了韦猛! 别看这厮现在这么老实,上回他被大锤子险些锤破脑袋的时候,韦猛也同其他的段家军将领一样,刮掉了他一搓腿毛以示惩戒。 这前头九十九回下来……李鸢想着,两股战战! 段怡瞧着李鸢那欲言又止,藏着八千字骈体文的眼神,头皮一麻,她伸手一拽,一把拽住了韦猛的衣袖,扯着他快速的蹿了出去,上了街市。 “娘子,可要买花环儿?最后一个了,一文钱卖给你!” 段怡闻声看了过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扯着一个妇人的衣袖,颤颤巍巍的问道,她的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那篮子里头,放着一个用桃花枝儿编成的花环。 妇人一听,摆了摆手,“这城中到处都是桃花树儿,我若是想要,自己便编就是,哪里有这样的闲钱。” 段怡正想着,就瞧见韦猛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放了一文钱在那老妇人的篮子里,然后又拿起了桃花环儿,递了过来。 “辟邪的,不要克你。” 段怡接过那花环,一把抓起韦猛的手,给他套了进去,然后那脚踮得直直的,艰难的拍了拍韦猛的肩膀,“辟邪的,不要克你。” 韦猛扭头看向了手臂上的花环,他伸手轻轻一碰,一朵花瓣掉落了下来。 小时候因为他是棺材子,附近的村民,时常会用桃花枝条来抽打他,桃木辟邪。 回去的路仿佛很短,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使公府。 议事的小院里,知路已经摆好了茶水点心,祈郎中同程穹在屋子的一角下着棋,苏筠则是同老贾一道儿,逗弄着灵机。 见到段怡回来,苏筠猛地跳了起来,迎了上来。 “我说完书,却发现你们都不见了!叫我一通好找!怎么着,我们何时去打京都!说起来,我年幼的时候,还曾去过呢!京都颇干,四处瞧着都黄突突的。” “我夜里睡着,流了一床的鼻血,我阿娘还以为我要死了,就差进宫传太医了。” “虽然京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段三你说打,咱们就打!” 见苏筠嘀嘀咕咕个没完,程穹立马打断了他,“李鸢可以了?” 段怡点了点头,走到一旁净了净手,在桌子跟前坐了下来。 灵机小跑着过来,在段怡的腿边蹭了蹭,毫不客气的趴在段怡的脚背上,呼呼大睡起来。 段怡弯下腰去,摸了一把他雪白的毛,“就这个懒虫!亏得你们把它吹成了大神!” 屋子里其他的人,瞧着灵机的懒样子,都哈哈笑了起来。 段怡正了正色,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其他的人,亦是正了颜色,坐了下来。 “咱们此番要上京都,先有两件事,摆在眼前需要解决。一是粮草,一是守将。” 祈郎中皱了皱眉头,“韩大善人颇有威望,他性子温和,擅长内务,且这些日子跟着主公一道儿挖沟渠修桥路,对主公那是忠心耿耿,颇为信服。” “且他乃是本地人士,可留在这里筹集粮草。”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 在段怡的诸多手下当中,大多数都是好战分子,只有韩大善人是最合适的。 程穹平日里在军营中练兵最多,对每个人的长处,更是了如指掌,“而且他擅长水战,最适合守襄阳,去了干涸的京都,反倒是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只是……” “只是他打架不行,若是来了个厉害的,搞不好要将咱们老巢打没了!” 段怡冲着众人竖起了大拇指,眼前的这几个人,都是跟她最久的人,都已经形成了默契,几乎是她一个眼神,大家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所以要加一个能打的人,我心中已经有了最佳人选。” 段怡说着,敲了敲桌案,“难的是第二个,粮草。” 如今田间还是青苗,便是收早稻,那也要到夏日的时候。 不光是军中,就是百姓家中,去年的余粮,也是不多了,得掺杂着野菜河鱼来食。 这些东西不顶饱,行军打仗做军粮肯定是不够用的。 祈郎中闻言,皱了皱眉头,“山南种粮多,襄阳城中便有巨大的粮仓,足够应付这一场大战,你为何……” 段怡摇了摇头,“我们不能把粮仓搬空了。长江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我安排人修河堤的时候,不止听一个老农说过,今年怕是有大水……” “我们得给百姓们,留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韩大善人为何成为韩大善人,可不就是因为天灾人祸一来,平民百姓犹如蝼蚁一般,那当真是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见众人神色凝重,段怡摆了摆手,“放轻松一些,我只是想要做最坏的打算。一般来说,汛期还没有到来,咱们便已经凯旋了。” “不知道你们可听说百农公林渊?” 段怡眯了眯眼睛,突然问道。 祈郎中点了点头,“有所耳闻。不同于田家兜里有几个大子儿就狗叫。” “那姓林的一家子人,都低调得很。他们只做一件事,那便是买地。如今林家的家主,唤作林渊,自称百农公。说起来,你拿下襄阳之后,咱们不是宴请了山南各地地头蛇么?” “那林渊就没有来,只派人送了礼,说是去了江南寻良种去了。” 第二八九章 百农山庄 “先生,你变了啊!你管田家的金山银海,叫做几个大子儿?” “从前你可是为了五斗米,抱着关老爷子的大腿求认爹的无赖啊!” 段怡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挂着的钱袋,里头的铜子儿还有碎银子,晃荡得叮当作响。 “那咱们的钱叫什么?几个大子儿上头抠下的灰么?” 不等祈郎中发火,段怡抬手,指向了韦猛胳膊上的桃花花环。 “那林渊不光是回来了,还跟先生一样,想学那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段怡说着,示意韦猛将花环取下来,她伸手转了转那花环,在其中一根桃木枝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新刻的林字。 韦猛一脸茫然。 这花环戴在他的手上,他都没有瞧见这个字。若非段怡一直都同他在一块儿,他几乎要以为,这个字是段怡偷偷刻上去的了。 段怡瞧着,耐心解释道,“那妇人说得没有错,襄阳城里到处都是桃花。这花环编起来,容易得很,稍微心灵手巧一些的人,都会编。一文钱没有人会买,又何谈最后一个呢?” “不光如此,你手轻轻一碰,那桃花便掉了。若是那老阿婆卖了一篮子花环,篮子里头,又岂会没有掉落花呢?” “分明就是她本来只有一个,一直等在那里,就等我们出来,吸引我们的注意罢了。” 祈郎中啧啧出声,“那林太公赢了,因为你这条大鱼,打算上钩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程穹领着韦猛老贾回去备战,我同苏筠陪主公走一遭,去赴那鸿门宴!” 苏筠一听,瞬间激动了! “如此甚好,这些日子光动嘴,没架打,可憋坏我了!管他什么鸿门宴黑门宴,咱们冲过去,把他们的粮给抢了!” 祈郎中一把将跳脱的苏筠按住了,“想什么呢?叫你去不过是怕上山的时候,老夫腿疼没有人驮罢了!” 苏筠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他晃了晃手中的长枪,“先生莫急,段三最近新教了我一招,把人串在枪上当旗子摇!” “先前我串了李鸢,摇得哗啦啦作响,裤子差点没掉!” 祈郎中听着,忍不住夹住了腿,一巴掌拍在了苏筠的后脑勺上。 “你个混小子,竟是学会调侃先生了。” 苏筠吐了吐舌头,“啷个叫你,老欺负段三!” …… 林家的百农山庄,就在襄阳城内。 祈郎中看着那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农田,心头大震,“难以想象,这是在襄阳城中。竟是有人把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拿来种田。” 他说着,就瞧见了一脸神往的段怡。 祈郎中抖了抖自己的袍子,离段怡远了几分,“你在想什么主意?你眼珠子一动,我便知晓,你又生出了要不得的鬼点子。” 段怡收回了视线,扶住了祈郎中。 “我这可不是鬼主意,是从先生你身上学到的厉害本领!” 段怡说着,陡然加快了语速,“我在想着林家可有同我年龄相仿的公子?原本我想着学先生,认那林渊做爹的。” “可我那爹爹不争气。我若是认旁人做爹,倒像是在诅咒人家,指着他的鼻子骂,老贼你怎么不去死一样。无冤无仇的,不妥不妥!” 祈郎中闻言,摆了摆手,“那里轮得到你?这种认爹的事情我熟悉,我可以!” “你这个兔崽子,怎么不走了?” 祈郎中说着话,见前头开路的苏筠突然停了下来,好奇地问道。 苏筠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的声音无比的冷静,“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明明早就看到那个山庄了,可走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靠近。” “该……该不会是鬼打墙了吧!” 苏筠说着,身子一颤。 祈郎中将他一把拨到了身后,眯着眼睛看了看,“大白天的,哪里有鬼打墙?再说若是真有鬼,那可是太好了!鬼兵鬼将可比你好,你要吃肉,人家可是米都不用吃!” “是阵法!我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就看先生的了!总不能吃白饭不是!” 段怡说话间,将手中拿着的那个带有林字的桃花花环,轻轻一扔,戴到了苏筠的头上,“给你辟邪,鬼就不能近身了!” 苏筠伸手一摸,一朵桃花被他摸了下来。 他夸张的叫了出声:“这样下去,会不会桃花掉光了!到时候瞧着,像是我顶着一个绿油油的鸟窝?” 祈郎中哼了一声,将手中的拐杖朝着那山庄的位置戳了戳,一瘸一拐的走到了最前头,“雕虫小计,跟我走便是。就这迷踪阵,远不及程穹本事的万分之一。” 程穹的阵法,他都能破,何况是这个? “先生厉害!”段怡漫不经心的夸奖道,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桃花。 三人闷头走了好一会儿,突然之间,祈郎中停下了脚步,走在第二个的苏筠,早就已经一跳三尺高,嚷嚷出声,“桃花!这是我先前弄掉的那朵桃花!” “雕虫小计!”段怡幽幽地说道。 祈郎中老脸一红,清了清嗓子,“不过是迷踪阵套了迷踪阵而已,雕虫小计。”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音量。 然后又拄着拐杖,在前头领起路来。 “先生可别走岔了啊!不然一世英名可都要毁了!” “就是,段三,到时候咱们写信告诉晏先生去,晏先生定是笑掉门牙!” 祈郎中黑着脸,这两个不孝子! 待那绿油油的颜色,终于从眼前消失,几个人站在了一处小吊桥边,祈郎中方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之前的生龙活虎! “臭小子,没有阵法了,你走前头!” 苏筠见他一脸嘚瑟,吐了吐舌头,率先上了那吊桥。 这是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木板小吊桥,就是绳子同木板随意拼凑的,看上去一个不慎就会掉下去。 那小吊桥下头,是一处平静的小河沟,河沟里的水黄黄的,十分的浑浊。 苏筠轻而易举的走了过去,回过身来挥了挥手,“先生可要我背你过来?” 祈郎中摇了摇头,“我是瘸了,又不是腿没了!” 他说着,颤颤巍巍的走上了吊桥。 虽然没有苏筠走得快,但也稳稳当当的,走了几块木板儿,祈郎中一颗吊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挺直了腰杆子,冲着苏筠挥了挥手,“也不过如……” 那个此字还含在嘴中,就听得咔嚓一声,祈郎中的那条好腿,一下子踩空了,落进了水里。 这个时候,平静的河面,像是突然之间沸腾了一般,那水中波涛翻涌,一大群鱼突然跳了起来,那鱼一个个个头不大,可竟是生了满嘴的尖牙,朝着河当中的祈郎中,扑了过去! 第二九零章 瘸的哪条腿 祈郎中大惊失色,猛得将脚一拔,那黑色的靴子被卡掉了,落入水中,几乎是顷刻之间,便被那些带着尖牙的鱼撕成了碎片。 段怡神色一凛,脚轻点地,朝着那吊桥飞去,可还没有上桥,便听得祈郎中尖叫出声。 “不要过来!桥受不住两个人!” 段怡一顿,只见那老瘸子两条腿,像是踩了风火轮一般,迅猛地朝着对岸奔去。 只不过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段怡弯腰抓了一把石头子儿,朝着那跃起要咬祈郎中的食人鱼扔去,那头的苏筠见了,亦是有样学样,瞄准了鱼打了起来。 待祈郎中快到之时,那桥咔嚓一声,竟是整个断了下去。 苏筠大骇,赶忙长枪一戳,一把挑住了祈郎中的腰带,将他猛的一甩,砸在了岸上。 祈郎中滚了个跟斗,拍了拍身上的草,扭头一看,见自己的衣服后摆上还咬着两条正在扑腾的鱼,吓了一大跳,将拐杖一扔,在原地不停的跳了起来。 苏筠也顾不得笑话他,长枪一划拉,直接将祈郎中的袍子割断了去,两条鱼凶残的呲着牙,没头脑的蹦跶起来,苏筠一瞧,忙又补了两枪,将那两条鱼戳死在了岸上。 他仰起头来,看向了对岸的段怡:“段三,桥断了,这下你怎么过来?” 听着苏筠的担忧的声音,段怡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看着地上的惊魂未定的老瘸子,幽幽道,“先生莫不是装瘸的?” “当年,你是怎么好意思抱着腿哎哟哎哟,要你十一二岁的小徒弟,背着你上山的?” 祈郎中身子一僵,他赶忙抱起了一条腿,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 段怡呵呵一笑,“抱错了腿!” 祈郎中忙又换了一条腿,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段怡给他气乐了,“先前没有抱错,这回倒是抱错了!” 祈郎中清了清嗓子,捡起了地上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状若无事地复述了一遍苏筠先前的问话,“这桥断了,你如何过来?我们又如何回去?” 段怡皱了皱眉头,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祈郎中同苏筠心领神会,都不言语了。 没有了声音,那些鱼好似失去了目标似的,渐渐地沉入了河水之中,整个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靠近这边尚未完全沉下水的木板吊桥,还有先前被段怡同苏筠用石头砸死的那些鱼,翻着雪白的肚皮,飘浮在河面上。 段怡提了一口气,脚轻点地。 她先是踩着这边的吊桥残害,然后脚轻点在那飘浮的鱼尸上,嗖的一下,宛若一阵风似的,飘到了对岸。 “不亏是段怡!”苏筠惊呼出声! 那河里有一条鱼,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猛的跳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然后又落入了水中。 段怡没有说话,只盯着祈郎中的瘸腿瞧。 祈郎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朝前走,“这装得了一日瘸子,还能装得了一年瘸子不成?不过是生死攸关,忘了罢!” “远的不说,你看李鸢。那不是兔子逼急了他也能变成狼么?相比之下,我这算得了什么?” 段怡哼了一声,将苏筠戳死得两条鱼,戳在了自己的长枪上。 “先前就地十八滚的!可摔着了?苏筠你背先生吧,他靴子没了。” 苏筠点了点头,不由祈郎中分上,跑到了他的前头,一把将他背了起来。 段怡快步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长枪,三人一并朝前走去。 好在闯了那田中的迷阵,又过了有怪异鱼的河,前头便能够瞧见,山庄的阶梯了。 这里的阶梯两边,全都是一层层的田,微风吹来,青苗像是绿油油的地毯一般,瞧着令人心旷神怡。 在青石板台阶的两侧,种的都是桃李杏树,这会儿正直花期,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格外的璀璨。 在那山庄门前的第一个台阶上,坐着一老一小。 那老者满头银发,脸黑漆漆的,裤脚卷了起来,腿上糊满了泥。 而他旁边,坐着一个布衣少年,那少年生的浓眉大眼的,戴着一顶草帽,晒得像是一坨碳似的,他手中拿着几根绿油油的苗儿,侧着脸同老者说着话。 一张嘴,露出了白花花的牙。 “老丈,我家主公,乃是山南之主,应邀前来拜访百农公。不知该往何去?可否通传一声?” 苏筠将祈郎中放了下地,斯斯文文的拱了拱手。 那少年抬头看了苏筠一眼,又看了看段怡,最后快速的在祈郎中的脸上扫过,伸出了手。 “你来分一分,我这手中,哪些是禾苗,哪些是杂草。若是一根不错,我便领你们去见百农公。” 苏筠接过那把苗草一瞧,短时傻了眼。 他四体很勤,可当真是五谷不分啊! “先生?” 祈郎中拄着拐杖,接过那把苗草,随手揪了几下,将里头的草剔了出来,扔在了地上,然后将禾苗递给了那少年郎,“就这?老夫啃草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那少年却是没有接,他瞪了祈郎中一眼,哼了一声,扭头上山去了。 祈郎中一头雾水,正欲跟上,那白胡子老者,却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在下便是林渊。使公客气,过来还给带了见面礼。” 段怡将长枪上的两条鱼取了下来,捡起被祈郎中扔掉的草,熟练的将那鱼穿了起来,递给了那百农公林渊,“鱼不大,但也够塞牙缝了,百农公不必客气。” “我这算不了什么,比起你这迎客的大手笔,那是差得远了。” 百农公林渊并没有解释什么,却是笑着接过了那鱼。 “别看这鱼生得丑,吃起来却是十分的美味。我那女儿,最是擅长烧鱼。今日还请使公好好的尝一尝。使公酒量如何?” “我们百农山庄,旁的东西没有,就是各种米粮多,酿的那酒,可不是一般的女儿家喝的果子酒,烈得很!三碗不过岗,那都是小瞧了它。” 段怡不动声色的看了那林渊一眼,“我没有小瞧它,百农公倒是小瞧我了。我这个人,明人不说暗话。您特意让人卖桃花花环,引我们前来。” “却又摆了迷阵,放了怪鱼阻拦,所为何事?” 第二九一章 还不叫爹 林渊脚步并未停,他虽然年纪颇大了,但是腿脚都十分的便利,走起路来带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远比不得他的。 “莫急莫急。老夫能解使公燃眉之急。你缺粮,我有粮,一个大子儿都不要,给使公送上门去。” 段怡微微一怔,她都做好了,三顾茅庐,大费口舌的准备。 实在不济,先借粮,等今年的新粮出了之后,再还给林渊; 再不济,她可以忍着肉疼,拿从田家得来的不义之财,在林渊这里买粮。 可如今她听到了什么? “今儿个天好,竟是下起了馅饼来,一砸砸到我的脑袋上。百农公所求是何?” 段怡好奇的问道。 那林渊见段怡冷静支持,并没有喜形于色,不由得又高看了她几分。 “老夫旁的没有,就是粮多,就是往下数八代人,躺着不干活,那也饿不死。” “使公也有粮。从前这山南道还是关家做主的时候,我曾经去瞧过山南的粮仓。囤粮足够使公出征,打上一个来回,支撑到新粮下来。” “可使公却是不会动用,因为要等汛期。” 林渊说着,看向了段怡,“使公这些日子所做所为,老夫都瞧在眼中。只要使公允诺,到时候开仓放粮,那军粮,我便给了。” 段怡眼眸一动,摇了摇头,“你也可以开仓放粮。” 林渊笑了笑,他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冲着段怡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我家粮太多,我怕到时候人心不足蛇吞象,被人抢了!” “我那迷踪阵都会叫人啃了去,生了牙齿的鱼,都能叫人生吞了。” 段怡沉默了。 不光是她,后头的祈郎中同苏筠,亦是一言不发。 可怜他们日日吃稀饭,崔子更他们天天吃铁馍馍,这老头子说什么?我家粮太多…… 段怡又摇了摇头,“百农公不是什么大善人。不然也轮不着富水韩家砸锅卖铁。所以这个理由,并不是主要的理由。” 林渊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他朝着段怡拱了拱手,“使公比老夫想的,还要聪明。”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却是讲起故事来。 “庄稼人,就喜欢男丁,力气大,能干活。我同我那老婆子成亲之后,日日烧香拜佛,只希望能生下男丁来。可生倒是生了,老婆子一口气生了九个儿子,到了第十个,方才得了一个女儿。” “我那女儿,名叫秋田,出生在秋收的时候,那一年是个丰年,地里的谷子都被压弯了腰。虽然到我那一辈,家中粮食已经多得吃不完了,可林家不养懒汉。” “当时我在田间干活,老婆子来送绿豆汤儿,却不想在田间生了她。便取名秋田,秋田生得好看,皮肤白,头发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段怡认真的听着,先前林渊说他的女儿做得一手好鱼,应当就是这个秋田了。 “可这么美的一双眼睛,像杏子一样,却是看不见的。我的秋田,是个天盲”,林渊叹了口气,但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之色。 “秋田的眼睛已经被治好了?”段怡问道。 林渊一愣,看着那青石板台阶,有些唏嘘的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到处求医,都没有治好,只得在庄子附近的驿站里,贴了重金悬赏的榜文。揭榜来试的人也许多,却是没有一个有真本事的。”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娘子。那娘子在庄子上住了一年,秋田便能重见光明了。娘子自称叫做豆娘,被夫家休弃。” “我瞧她救了秋田,又无处可去,便收了她做义女,留她住在了山庄。” 段怡皱了皱眉头,身后的祈郎中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你想要我们主公,替那豆娘寻到负心人,然后报仇雪恨?亦或者是助她重修旧好?” 不是祈郎中恶心人。 实在是有太多被休弃的妇人,还一直念着夫家,想要破镜重圆的。 林渊轻叹了一口气,“若是豆娘还活着,我倒是想,可她命不好,在三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已经去世了。” “豆娘刚上山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先前你们在山脚下瞧见的那个孩子,便是她的儿子,豆娘给他取名叫做景泓。” 林渊说着,正了正色,他那白胡子,微微地翘起,衬托得脸,越发的黑了。 “我想要的,不是破镜重圆,而是让那孩子,认祖归宗。那孩子,过目不忘,只要读过的书,都记得一清二楚的,先前我还请了城中的夫子来教。” “到后来,夫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说他若是去京都,那都是要金榜题名的。可那孩子倔强得很,连考秀才都不乐意去,成日里便跟着我种地。” 说了这么多话,不知不觉的,便已经走到了半山腰上。 那青石板台阶一下子不见了,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个农家村落,尽数出现在眼前。 正对着的那个,乃是一处大宅院,门前随意的种着花草,看上去姹紫嫣红的。 一只黑色的狗子见了陌生人,狂吠了起来。 “黑子,回来!” 段怡闻声朝前看去,只见那大宅院门里头,走出来了一个穿着青色起白花布衫的姑娘,她生得膀大腰圆的,十分的孔武有力。 同林渊还有先前的少年景泓相比,那皮肤白得晃眼睛。 林渊把鱼递给了那小娘子,笑道,“这是我老姑娘秋田,一把年纪了,她自己不乐意嫁,我也舍不得,便留在家里了。” “景泓呢?不是叫他在家中候着么?” 秋田接过鱼,冲着段怡几人点了点头,“臭小子气呼呼的回来了,也不晓得是哪个惹了他,提着桶就挑水去了!” 那秋田是个心细的,一眼瞧见了祈郎中少了一只靴子,忙道,“阿爹先领客人进屋,我去拿双鞋来。不过我们农家都不穿靴子,只有敞口布鞋,怕是要委屈客人了。” 祈郎中从苏筠背上下来,闻言松了一口气,“不委屈,不委屈,麻烦秋田姑娘了。” 说话间,只见那景泓挑着两大桶水,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林渊瞧着,忙呵斥道,“你这臭小子,还不来见过你爹。” 爹? 段怡有些发懵!虽然她战场对骂时常当爹,但是直接多了这么大个儿子不好吧? 第二九二章 造化弄人 那少年郎却仿佛充耳未闻一般,挑着水便想要朝着大宅中行去。 段怡仔细的看了看那少年,他黑得前脸同后脑勺没有啥区别。 “先生,你感受一下,这可是您被红烧之后上了色?我同苏筠便是再本事,那也不能打娘胎里便当了爹不是?” 段怡转过身去,神色复杂的看向了祈郎中。 祈郎中丢了鞋,先前又被苏筠挑飞了,在地上滚了滚,衣衫皱巴巴的,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此时已经呆若木鸡,一脸茫然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听着段怡的话,他回过神来,哈哈笑了出声,“小娃娃找不到老汉,也不能随便认爹不是?我们这一派,满门孤寡,比那大和尚都清静,哪里生出了楞个大的小娃娃。” 他的话音刚落,那已经走到大宅门前的少年郎,又咚咚咚踏着步子走了回来,他将那两桶水往地上一搁,提起其中一桶,毫不犹豫的朝着祈郎中泼去,然后将桶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祈郎中正张着嘴说话,猝不及防的被灌了一大口水,那井水带着青苔独有的生气,让他胃中一阵翻涌。 段怡同苏筠,默契的一个箭步,护在了祈郎中跟前,神色冷了下来。 “这是你们百农山庄的待客之道么?林公随便拽了个小子喊爹,没有搞清楚来龙去脉,就要人强行认了不成?” “就算他是我师父的真骨血,那又如何?要动我先生,得先看我段怡答应不答应。” 一旁的苏筠听着,长枪一晃,补充道,“还有我苏筠。” 虽然她成日里惹祈郎中生气,可这么多年,讨嫌的糟老头子却是待她挖心掏肺的。 她要离开锦城,祈郎中二话不说,连祖产都卖了,拿着钱便随着她离了故土。 她这辈子,是要骂骂咧咧的给先生养老送终的。 段怡想着,余光一瞟,只见祈郎中一脸呆滞的站在那里。 若换做平日,他早就跳起脚来,痛骂不止了。 “景泓,你这是做什么?” 那百农公林渊,横了景泓一眼,对着段怡拱了拱手,“段使公莫恼,这孩子……唉,说起来也是一段孽事,但老夫敢用今年的收成发誓,这孩子,的的确确是祈先生的亲子。” 林渊说着,朝着屋子里唤去,“秋田,你去准备衣衫,还有热水,让祈先生沐浴换衣。” 段怡眉头一挑,见周遭已经有了人围观,给了苏筠一个眼神,二人一左一右的扶着祈郎中进了屋。 这林家的宅院,同常见的豪门大院不一样,里头修建得十分的质朴,都是青石砌的,一看便十分的结实,一进门,直接是一片巨大的晒谷场。 瞧着竟是同从前他们在青牛山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穿过那晒谷场,便进了堂屋里,祈郎中湿漉漉的站在那里,也顾不得跟秋田去,只盯着那景泓看。 景泓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别过了头去。 “多年之前,我科举未中,夫人离我而去。并不存在任何休妻之事,我那夫人,亦是不叫豆娘。” “夫人离开之后,我心灰意冷。直到今日,这两个小的……” 祈郎中说着,自嘲的看向了段怡同苏筠。 “直到今日,这两个小的还笑话我,当年上吊未遂。此后我同其他女子,并无瓜葛。不知林公凭何这般说?” 祈郎中说着,却是一脸的沉重,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林渊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也是豆娘病逝的时候,方才告诉景泓的。景泓,把你阿娘留给你的玉佩,取下来给你阿爹。” 那个叫景泓的少年一动不动的。 等到林渊瞪他,他方才不情不愿的将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取了下来,“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认什么爹。外祖父若是不想我留在这里,我离开便是。” 林渊一听,亦是火了,“这是你阿娘的遗愿。” 林渊从他的手中拿过玉佩,递给了祈郎中。 祈郎中接过一瞧,却是两眼一黑,撅了过去。 段怡瞧着不对,忙伸手一拦,直接接住了他,然后猛的掐了掐祈郎中的人中,将他救了过来。 祈郎中眼眶一红,握着玉佩的手都在抖。 “这是当年,我同夫人定亲时,我给的聘礼。” 林渊瞧着他的模样,亦是唏嘘不已,一旁的景泓,更是神色缓和了几分,寻了个角落,默不作声的坐了下来。 “豆娘临终之前,方才同我们说出真相。说她年少之时,性子倔强。” “她性子直,不会女儿小意,亦是不会说软和的话。她说你就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这样的人就应当封侯拜相,成为国士。” “是以她时常凶巴巴的催你,叫你进京赶考,说那些硬邦邦的话。” “可你没有考中,她从未怪过你……” 祈郎中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接过了林渊的话头。 “我们是年少夫妻,性子并不相和,三日一大吵,两日一小吵。” 祈郎中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景泓,见他坐在角落里,却是别扭的竖起了耳朵,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成亲多年,一直都没有孩子。我几次落榜,本已经是心灰意冷,回到家中之时,又听见她找人算命,问我可能考中?那算命先生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金榜题名。” “我们大吵了一架,都说了许多重话。我知晓她心气高,一气之下,叫她另嫁他人。她亦是气急,只骂我没有出息,说一定要做那官夫人……” “那日她气愤的写了和离书……” 段怡听到那算命先生几个字,心中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难怪当年老神棍死的时候,祈郎中说同他有仇,这老神棍害他成光棍……想来,就是这事了! “我上吊自尽,房梁断了,虽然捡回了一条命来,却也是大病一场,成了个瘸子。” 祈郎中说着,看了自己的腿一眼,“我后来打听过,都说她再嫁人了。没有想到……” 林渊叹了一口气,“她离开了锦城,便来了我们这里,救了秋田,然后生下了景泓。她没有再嫁人……说起来我夫人劝过她,回去看看,可否破镜重圆。” “她先前一听就生气,后来景泓大了,她回过剑南一次。回来便大哭了一场,只说你后来又成了亲,生的女儿都十岁了。” 第二九三章 能退爹吗 段怡惊讶地指了指自己,“十岁的女儿,该不会是说我吧?啷个回事!我同先生站在一块儿,明明就像是孙女儿同曾祖父!” 她初次见祈郎中的时候,还当他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老神医。 后来才知晓,催人老的不光有岁月,还有境遇。 祈郎中抬起拐杖佯装要捶她。 他捶到一半,手一软,又将拐杖放了下来。 然后换了另外一只手,揉了揉段怡的头。 “同你没有关系,造化弄人罢了。你不要把什么都担负到你身上。” 段怡鼻头一酸,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想着如今兴许不是说笑的时候,便又同苏筠站到了一边,不插话了。 祈郎中缓缓地走到了那景泓跟前,轻声道: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后来没有寻找你母亲,不知道你的存在,是我的不对。” 他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同平时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截然不同。 景泓瞳孔猛地一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祈郎中花白的头发,又看了看他的瘸腿,又将头埋了下去。 “我倒是想要怪你,可盘算来盘算去,怪不得阿娘,也怪不得你。你衣衫湿了,秋田姨母已经准备好热水了,先去洗洗罢。” 祈郎中眼眶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我也委实狼狈。” 那边秋田见父子二人和气的说了话,亦是一脸感动,领着祈郎中去了堂屋后头。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憋坏了的苏筠,一跃三尺高,“我的天啊!我现在恨不得立即冲回襄阳去,敲着锣打着鼓,告诉大家祈郎中有儿子了!” “我们家段三终于不用到处寻金丝楠木给他打棺材了!” 一旁心潮澎湃的景泓听到金丝楠木四个字,感觉那澎湃的狂潮决了堤,“金丝楠木?”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段怡发誓,她从这厮脸上,看到了覆水能收吗,认完爹还能退吗的复杂心情! 她果断的摇了摇头,“本店小本经营,爹一旦售出,概不退换。” 景泓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去。 苏筠听着,哈哈一笑,跑到了景泓跟前,“逗你呢!你可不要这么苦大仇深的,不然的话,军中的哥哥们,会轮着来逗你的!” “对了,你今年多大了?该不会我终于要当哥哥了吧!糟了,我不知道要有弟弟,没有带见面礼!” 苏筠说着,从袖袋里掏呀掏,掏出了一包他还没有来得及吃的零嘴儿,塞到了景泓手中。 而这边的段怡,亦是不知道从哪里,翻找出来了一个长命锁,霸气的塞了过去。 苏筠崇拜地拍了拍手,“不愧是段三!你竟然能够未卜先知,随身给弟弟准备了礼!等回了襄阳,我给弟弟送手上戴的银铃铛!” 那景泓看着二人,一脸的一言难尽。 若非先前早已经听见二人这般言语了,他还真要以为,他们两个是在拿他当猴子耍! “长命锁,银铃铛,那是贺人喜得贵子!”景泓咬牙切齿的说道。 苏筠同段怡异口同声的说道,“祈先生难道不是喜得贵子?” 景泓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身,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已经弱冠了。” 段怡惊讶的看了看景泓的脸,虽然黑里透着亮,可这人明明生的一张稚气的脸,看上去同苏筠差不多年纪,竟是已经弱冠了! 可一盘算,又觉得没有错。 若是景泓年纪比她还小,那祈师母当年去锦城,瞧见她的时候,就不会默默的离开。 而是会冲上去,撕烂祈郎中的脸,大骂:“你竟然敢背着老娘,在外头养了这么大的闺女……” 这么一想,段怡心中沉重了几分,痛心疾首的说道,“哥哥放心,先生的金丝楠木棺材,就交给我了。要不是因为我……” 她正说着话,就被一道尖利的声音给打断了。 “哈哈!我有儿子了!哈哈!后继有人了!哈哈哈哈哈!”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后院里传来了欢快了歌声,还有拍打水得声音,堂屋里的人面面相觑。 祈郎中笑着笑着,竟是唱起了曲儿来!这声音一会儿先是砸破了瓦缸,一会儿像是煮沸的开水,一会儿又像是坏了的锣锅……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哥哥不必如此客气,又不是过年过节,倒也不用杀猪宰羊的招待我们。倒是我们蜀中,有好些花椒,赶明儿我给你送上一把。” 祈景泓听着这声音,板着的脸是在是绷不住了,他拼命地压抑着上翘的嘴角,看上去像是抽搐了一般。 一旁听到现在的百农公林渊,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中气十足,笑的声音颇大,后头的祈郎中听着,歌声戛然而止,连那水声都听不到了。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出声。 祈景泓将那长命锁,还有零嘴儿都还了回去,别扭地说道,“我姓祈,名景泓,表字丰收。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些年,我……我父亲,多亏你照顾了。” 他说着,又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你就不怕我们哄骗你的么?故意打入襄阳军中。” 段怡嘿嘿一笑,看向了林渊,“送我军粮,外加给我先生送个儿子,这样的骗子,您能做个中人,牵线叫我多认识几个不?” “我们襄阳来者不拒,若是觉得先生已经有儿子了,唤我做爹也可以!” 林渊又哈哈大笑起来。 后头的祈郎中,换好了衣衫,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老脸一红,偷偷看了景泓好几眼,见他已经一派平和,同段怡苏筠说着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咳咳……”祈郎中看了那景泓一眼。 景泓抿了抿嘴,“先去祭拜一下我阿娘吧。” 祈郎中猛地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这是段怡,先是山南之主,我侍奉的主公,后是我的学生。” 段怡一愣。 却又听祈郎中说道,“阿怡也去罢,见见你师母。” 那林渊微微一笑,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看到你们父子相认,老夫也算是完成了豆娘的遗愿。我先去清点粮仓,让秋田准备吃食。一会儿等你们回来了,咱们再边吃边说。” 第二九四章 祈景泓的秘密 祈景泓有些不自在的看了段怡一眼,欲言又止。 段怡瞬间秒懂,她给了苏筠一个眼神,说道: “先生你同哥哥先去,同师娘说些体己话。我与林公说定那军粮之事,待会儿就来拜见师母。” 祈郎中点了点头,景泓从秋田手中接过一早准备的好的祭祀篮子,里头放好了香烛纸钱,还有一些祭品。 祈郎中瞧着那篮子里的东西,瞬间有些挂不住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早知道那日同你娘是最后一见,我便不说那些伤人的话了。” 要不说年少气盛,得理不饶人呢? 总觉得自己先退一步,便是输了。 待阅尽千帆之后,方才懊悔,不过是那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让她几分又何妨?可惜的是,如今想要让,也已经没得让了。 祈景泓握着竹篮子的手一紧,他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的领着祈先生,朝外头走去。 这百农山庄所在的山并不高,与其说山,不如说是一整片的丘陵。 他们上山走的那处青石台阶,已经是最陡峭的一面了。其他的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风吹过来,青苗一浪接过一浪的。 有那不适合种稻的地方,都种上了一排排的茶树,亦或者是油菜花儿。 祈郎中见祈景泓不说话,试探着问道,“不是说林公生了好些儿子么?怎么今日一个都没有瞧见。这些年你们娘俩多亏……” “他们都去另外一处地里干活去了。林家的庄子很大,家附近的这一片已经打理好了。我是家中最轻松的人,侄儿们能走路就下地干活了。” “的确是多亏了林家人,方才有了我这一条命。便是要我付出所有,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祈景泓话中带气,脚步跺得敦敦响。 祈郎中有些头疼。 平日里面对段怡,他好似脑子能飞起,什么话都能怼回去。那姑娘脸皮比城墙都厚,你便是拿针扎她,她都不带叫疼的。 可面对今日方才初次见面的祈景泓,祈郎中只觉得自己手足无措,连舌头都好似打结了一样,不知道话从何说起,明明他有一千句话想说,一万件事想问。 祈郎中低着头斟酌着怎么开口,却是一下子撞在了祈景泓的后背上。 “怎么不走了?”祈郎中抬起头来问道。 他说着,朝前看去,只见不远处,便是一处竹林,那竹林之中,影影绰绰的,全是墓碑。 “没什么,走罢”,他说着,领着祈郎中朝着那竹林走去。 “要见到你阿娘了,我一时竟是有些紧张。早知道要来见她,我应该带蜀中的麻辣香肠过来,段三的军中,有蜀中一起来的伙夫,很会灌腊肠。” “同你们襄阳的不一样,里头会放麻椒,以前,你阿娘最爱吃了。” 祈郎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跟着祈景泓钻进了林子里,他的话音刚落,那景泓却是将手中的祭品篮子一扔,将祈郎中猛的推了出去。 祈郎中一时不防,被他推倒在地。 他仰头一瞧,只见一个巨大的渔网从天而降,一下子将祈景泓给套住了,“你快走!你快走!” 祈景泓一挣扎,那渔网嗖的一下,朝上缩去。 祈郎中大骇,飞一般的猛扑过去,像个秤砣似的,抱住了祈景泓,挂在了半空中。 祈景泓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幕,吓了一大跳,忙就着渔网,抓住了祈郎中的胳膊,“你一个瘸子,手无缚鸡之力,我叫你跑,你怎么不跑!” “你还是读过书的,号称国士,我给了你那么多暗示,你一个都没有看出来!你怎么不跑啊!” 祈景泓说着,惊慌失措起来,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淡定与平静。 “你怎么被鱼咬也不走,被水泼也不走,你……” 祈郎中艰难的抱着祈景泓的腰,轻道,“我知道。” 祈景泓不敢置信的提高了音量,“你知道你还来!” 说话间,林子里响起了啪啪啪的鼓掌声。 “哟哟哟!倒是没有想到,还能瞧见这么一出父子同心的大戏。祈景泓,你不是口口声声骂这老瘸子是个负心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么?” “怎么事到临头,却是后悔了?要是那段怡,同你一样孝顺可就好了。” 祈郎中听着,艰难地伸长了脖子,朝着那林子里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翠绿色衣裙的姑娘,牵着一个黑炭一般,莫约六七岁的孩子,从竹林中走了出来。她的腰间插着一根鞭子,身后跟着一大群拿着弓箭的人。 “我说怎么老夫都挂在半空中了,还闻到一股子口臭味儿呢!这不是那贺淮南贺姑娘么?” “哎呀呀,你看看你,不懂事了吧?那淮南道都姓崔了,你还咋好意思,厚着脸皮叫这个名字的?老夫读过几年书,给你取一个文雅的。” “就叫贺丧家之犬如何?改了这名字,保证阎王爷都夸你命好,恨不得立马把你拘回去!” 祈景泓一愣,他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祈郎中,他一分神,祈郎中险些掉下去。 感觉手下一松,他忙又咬咬牙,将人拽紧了一些。 那贺淮南一听,将手中的孩子用力推开,抽出了腰间的鞭子,就朝着半空中抽去,“老东西,死到临头了,还牙尖嘴利!我倒是要看看,那段怡救不救得了你!” 祈郎中听着鞭子响,身子一扭,直接朝着那鞭子迎了上去,鞭子抽打在他身上,疼得他嘶的一下叫出了声! “拿纸糊一个将军,那都比你强啊!连鞭子都抽不准,还要老夫迎上去。” 他说着,对着祈景泓虚弱的笑了笑。 祈景泓却是红了眼睛,“我年纪轻,还有网护着,你不用替我挡。” 祈郎中摇了摇头,“我是你爹啊!没事,不怕,大不了,我们两个,一起见你阿娘去。” 祈景泓声音带着颤儿,“爹!” “嗯!”祈郎中脸上老泪纵横,那腿却是抽风似的晃悠。 …… 来路上的一棵大树上,苏筠抠了抠鼻子,“段三,你说祈先生的苦肉计使完了么?我怕再等等,一会儿叫人打死了,那就惨了。” 段怡点了点头,“可不是,我刚刚还给新来的哥哥夸下了海口,说包了先生的金丝楠木大棺材!死得这么快,咱的话对不了现,岂不是丢人?” 第二九五章 抓狂死了 祈郎中觉得自己,转得脚都要抽筋了,却还是没有听到段怡同苏筠,那熟悉又嚣张的声音。 “爹,你……”祈景泓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一鞭子,光听着声响,都觉得十分的疼,看他爹都笑不出来,面露狰狞之色了。 祈郎中瞧着祈景泓一脸感动之色,心虚的转了转脚。 他却是忘记了,平日里他都穿的靴子。 可这回那靴子被人长了牙的鱼怪撕咬了去,他换了秋田纳的千层敞口老布鞋。 经他这么一转,那老布鞋一下子没挂住,被甩飞了出去,直直地朝着贺淮南砸去。 贺淮南仰头一瞧,顿时大怒,再一次扬起了鞭子。 可那鞭子还没有甩下去,就听得破空之声,只听得嗖的一下,一把飞刀嗖地一下飞了过来,瞬间割断了吊着渔网的绳索。 “哟,抓我的人,钱给够了么?”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祈郎中骂骂咧咧的揉了揉屁股,“段三!你也不怕把老子摔死。” 段怡同苏筠,从树上跳了下来,慢悠悠的朝着竹林走了过去。 “先生你若是个贞洁烈师,你就应该主动跳下来摔死啊!反正一会儿,贺淮南就要拿你的小命来威胁我了!大棺材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把你同哥哥葬在一处的。” “到时候黄泉路上,你们还可以一个喊爹,一个喊儿子嘛!” 祈郎中气了个倒仰! 段怡眨了眨眼睛,“不然的话,人家干嘛抓你一个老瘸子。这不是知晓我段怡,是个大孝女。” 一旁的苏筠听着,晃了晃手中的长枪,激情满满的喊道。 “我们段怡的美名,早就扬天下了!哪里是对面那个纸糊的假人,比得过的!” 苏筠说着,看向了贺淮南。 “段三,这老大娘是哪个,啷个要找我们?长得这么丑,没道理我不记得。” 那贺淮南见三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话,冷笑出声。 “段怡,我正要找你,不想你却是自己跑出来了,如此甚好。今日这百农山庄,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贺淮南说着,大手一挥,藏在竹林中的那一小支军队,立马冲了出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段怡定睛一看,人数倒是不多,只得三四十人而已。 当初崔子更说贺淮南逃进了山南东道,她便派了人去寻找,却是一直没有线索。 久而久之的,都快要忘记了,没有想到,竟是在这里遇到了。 段怡同苏筠神色未变,那祈景泓却是从渔网中挣脱了出来,一把护在了祈郎中身前,喊道,“你们快跑!” 段怡嗔怪的看了祈景泓一眼,“哥哥可不能好心!这贺淮南还欠我的债呢!我一个讨债的跑什么,要跑也是他们跑才是!” “放箭!”贺淮南怒吼出声。 几乎是一瞬间,箭支犹如下雨一般,朝着段怡同苏筠射来。 二人默契的背靠着背,将手中的长枪,转得密不透风的。 段怡脚一跺地,那地上的石头树枝轻轻地震起,她猛的一抬脚,踹了出去。 先前还躺在地上平平无奇的小东西,一瞬间竟是变成了杀人利器。 站在她正前方的几个淮南军士兵,惊呼倒地,一下子没气了。 段怡同苏筠,嗖的一下分开了去。 苏筠长枪一挑,瞬间到了他那一侧弓箭手的跟前,手中的长枪,像是串糖葫芦的串儿一样,一连三下爆了三人头。 “嘿嘿,弓箭这种东西,近了身,还不如柴火棍好用!以少胜多,这不是咱们段家军的专长么!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还不够让小爷磨枪的!” 贺淮南听得窝火,还来不及出言骂苏筠,却见段怡已经到了跟前。 她大惊失色,手中的长鞭直接朝着段怡的面门甩去。 段怡瞧着,嘲讽地笑了出声。 “当初在苏州,我是客人,不想给崔子更添麻烦,便没有追究你。该不会那一次,给你了信心,以为你同我,是同一水准的人吧?” 段怡说着,这回可没有再用手去抓鞭子,而是长枪一抖,直接朝着贺淮南的长鞭挑去。 贺淮南却是手腕一挥,就地一滚,堪堪的躲避了过去,“若不是你!崔子更一定会娶我,我阿爹也不会死,我更是不会落到如此的田地。” “段怡,你上一回留有余力,可我贺淮南,亦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今日,我便要杀了你,夺你襄阳,再去杀了崔子更,为我阿爹报仇。” 段怡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大白天的,太阳怪晒人的,你咋就做起梦来了!” “要不我也勉强做个梦?我要到你阿爹的棺材板板上洗脚,让你走洗脚婢?” 贺淮南听着,肝胆欲裂。 她长鞭一甩,朝着段怡再度攻去,待段怡正准备接招的时候,她却是又滚了一回,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架在了祈郎中的脖子上。 “段怡,苏筠,你们若是不住手,我就杀了这老东西。” 段怡叹了一口气,“不是早同你说了么?叫你直接走最后一步,拿先生来威胁我。你偏生不听,白费了那么多功夫……看看看看!” 段怡说着,指向了祈郎中,“看看如何?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了你还不是按照我说的,把刀架在了我师父的脖子上,拿着他的命来威胁我?” 贺淮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有人在她的耳边,捅了马蜂窝似的。 她抓狂地跺了跺脚,险些被段怡逼疯了去。 “天下怎么有你这种人!你你你……” 段怡摇了摇头,痛心疾首的看向了贺淮南,“不要结巴!把舌头捋直了说话,不然的话,你作为人,比猪唯一胜出的地方,就要没有了!” 贺淮南深吸了一口气,大叫出声,“你们再动一下,我就杀了老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那头的苏筠便收了长枪。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我不动手了啊!” 他走一步,那群淮南军的残部,便吓得往后退三步,先前那声势浩大的包围圈,如今一半被苏筠杀了个干净,躺在了地上。 另外一半,则是吓得缩了回去,纷纷躲在了贺淮南的身后。 你还动什么手?都死光了你动什么手! 第二九六章 斩草除根 贺淮南脸色惨白一片,她朝着段怡看去。 都是女将军,从前她没有少听人拿段怡同她作比,那时候她嗤之以鼻,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她就是淮南道第一人,而段怡呢?不过是外孙女罢了。 在苏州初见之时,她更加觉得,她同段怡,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崔子更因为她伤了段怡,便视她为敌。 她出了苏州,方才发现自己中了毒,身上发痒,生出毒疮来。待回了淮南,那群吃绝户的叔伯亲戚们,又在城中设伏,她同父亲虽然赢了,可到底是元气大伤。 再后来,那姓崔的夺命阎王,毒害她还不够,竟是领军杀将过来。 不过短短数月,这天地好似倒了个个儿。 她领着护着她逃出来的淮南军残部,四处躲躲藏藏。先前还有百余人,可这一路走,一路有人逃散,待到如今,只剩三十余人了。 可段怡呢? 她之前以为自己嫉恨段怡做了一道之主,手掌数万雄兵,可今日她方才发现,她恨的是那该死的从容姿态,该死的胸有成竹。 在苏州的时候,段怡手底下亦是只有几十人,可那时候的她,就仿佛脚踏山海。 从一开始,她们就不是并立而行的。 从一开始,就是她贺淮南落了下层。 而她自己还一无所知的洋洋得意,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贺淮南想着,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她的身子一颤,祈郎中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贺淮南还来不及说话,就瞧见两柄飞刀嗖的一下飞了过来,像是抢似的,齐刷刷的扎进了她的喉咙。 贺淮南身后的那群淮南军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直到她的尸体倒了下去,匕首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们方才回过神来。领头的那个,面露凶光,伸手就想要去抓祈郎中。 他伸手一薅,却感觉腹部一阵剧痛袭来。 那祈景泓一手抱住祈郎中,一手抓住了被贺淮南先前牵出来的那个小童,他护住了二人的脑袋,猛得朝前一滚,大呼道,“主公救命!” 段怡同苏筠脚轻点地,快速的攻了过去,那领头之人伸手抓了个空,顿时慌了神,他一把扯过站在旁边的小兵,以他为盾,挡住了段怡的长枪,然后转过身,慌忙的想要朝那竹林逃去。 可他还没有走两步,便感觉脑袋一统,瞬间倒在了地上。 在他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竟是只生出一个念头。 好快的枪! 不一会儿的功夫,站立在四周的,已经没有一个淮南人了。 祈景泓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了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那个小童的脑袋,死死的按在了怀中,“小麦,闭上眼睛不要看。淮南姐姐是山匪,她把你抓走了。” “现在来的,是咱们襄阳城城主,他们来剿匪,来救你的。” 小童声音清亮,“我没有看,先前我就听丰收哥哥的话,蹲下闭上了眼睛。” 段怡瞧着那祈景泓,神色缓和了几分,她嘴角微微上翘,瞧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祈郎中看去。 “先生可还有气?那脖子上喷血了没有?” 祈郎中揉着老腰坐了起来,他拨了拨头上的草屑,“你再多说一句话,我这脖子上的伤口,都要愈合了。有你们两个在,老夫安心得很,阎王爷三更来抢人,你们起码能坚持到四更!” 在场的人听着他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知道就应该多等一会儿,叫先生的脚拧成了麻花,再出来。搞不好阎王爷瞧见他三更要的人,我二更就送来了,还夸赞我一句孝顺啊!” 祈郎中一听,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他一把跃了起来。 “提到孝顺这两个字!嘿嘿!等回了襄阳城,我就要给晏老贼写信,这世上可有人管我叫爹了。你端看那崔子更,能不能管他叫爹?” “哈哈哈哈哈!考中进士又如何?晏镜他有儿子吗?” 段怡走了过去,扶住了他。 那边祈景泓,亦是将那叫小麦的孩子抱了起来,窝在怀中,有意的遮挡着他的视线。他一眼难尽的看了祈郎中一眼,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段怡听着祈郎中炫耀的话,点了点头,“嗯,真是个好儿子!不比我差,拿你送菜熟练着呢!” 祈景泓脸一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祈郎中却是大喜过望,他抬起了下巴,得意洋洋的说道,“那可不是,像我啊!先前我还担心,万一我生出了一个老实孩子,那可如何是好?” “这会儿一看!不亏是我儿子!咱们几个凑在一块儿,那就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段怡同苏筠听得哑口无言,难怪这老头子一辈子都没有考中! 就他要是能考中,段怡觉得状元这个名头都装不下她! 祈景泓却是尴尬的说道,“贺淮南是半个月前,我同秋田姑姑在庄子附近救回来的。她当时身上有伤,我自幼随着母亲学了一些医术,虽然只是皮毛而已,但是医者仁心,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在庄子上住了十来日,然后就告辞下山了。秋田姑姑心地好,时常会救人,以前也有人在庄子上小住,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就在昨日,贺淮南突然抓了小麦,拿他的性命来要挟我。那时候我才知晓,她是偷听到了我的身世,想要我将我阿爹引上山来……后头的事情,我便不多说了。” 祈景泓说着,一脸歉意的看向了祈郎中,“此前我一直以为,父亲对不起母亲,她离开了一直也不来寻不说,还飞快的另娶了他人。” “比起我看着长大的小麦,父亲在我心中……” 祈景泓说着,越发的惭愧起来,“是我……” 祈郎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的说道,“换做是我,我也会如此的。而且我早就知晓了,是我心甘情愿的。” 一旁的段怡同苏筠对视了一眼,皆是鄙视的看向了祈郎中。 老头子这是睁眼说瞎话啊! 明明就是仗着她同苏筠聪明又能打,才故意使了这番苦肉计,将他在祈景泓心中的形象,从盆地拔高到了山丘,简直就是心机! “我也要给晏先生写信”,段怡说道。 师父正是要脸面的时候,她不能气死他影响他同儿子团聚,既然如此,只能去气师伯了。 第二九七章 守城之人 说话间,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领着一个戴着头巾的妇人冲了过来。 “小麦!”妇人哭喊着,从祈景泓怀中接过孩子,抱着他哭了起来。 她远远地看着那一地的尸体,心中那是又惊又怕,瑟瑟发抖起来,那干瘦的汉子一把将他们娘俩拽了过来,扑通一声对着众人跪了下地。 “亏得你们救回小麦,不然我家娘子,就活不了了。” 段怡将他扶了起来,“苏筠,你回城去,令人将这尸体处理了。林公同秋田,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尚且不知道此事,就不必大肆宣扬了,省得引起恐慌。” 祖坟边上一下子多了几十具尸体,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是不怕的。 可寻常老百姓,便未必了。 苏筠点了点头,冲着段怡拱了拱手,快速地下山去了。 “景泓大哥将他护得很好,他基本上没有受到多少惊吓,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赶紧抱回去,给他煮些安神茶,让他好好睡一觉罢。” 汉子点了点头,按住了小麦的头,一家三口跑着回去了。 一下子只剩下祈郎中同段怡,还有祈景泓三人了。 “即是来了,咱们便去拜见师母罢”。 解决了粮草之事,段怡也并不想再耽搁太久,战机不可错过,若是去得晚了,便只能别人吃肉她喝汤了。 她想着,看向了祈郎中,“先生同哥哥刚刚相认,不如这一回,你便坐镇襄阳,莫要随我上京都了。” 打仗是会死人的。 此去京都,谁也不敢保证,会是个什么光景,兴许那是个龙潭虎穴,沈青安同五皇子根本就是假意翻脸,引着他们过去,到时候好一网打尽。 戏文里像这种临出征之前,同亲人有戏的人,通常都是会死的。 她不想祈郎中死。 祈郎中闻言,认真的摇了摇头。 “我先是主公的辅臣,然后才是景泓的父亲。出征的将士,谁没有父母子女,若是个个都不敢为主公豁出性命去,那我们不如学了你外祖父,龟缩一隅,等待战事结束。” “然后冲着新主俯首称臣,将打下的基业拱手相让。” “我的命,都是主公的。” 段怡瞳孔一震,点了点头,“那哥哥今日便随我们去襄阳城罢。” 祈先生看向了祈景泓,祈景泓重重地点了点头,却是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有异样的?” 段怡并没有详细说,“便是那唐朝高僧,度化吃人的妖精,那都不是一会儿的事!就凭我先生?一张嘴能把人杀了,光看脸都不像好人的老头子,怎么就能天上掉儿子了?” “哥哥先前哼来哼去的,拿水泼他,摆明了不想同渣爹相认;转头功夫,却又原谅认了父亲。这转折,简直比从城东去城南转的弯都要大!” “再说了!你不让我跟去,我就不去?若是先生不小心掉进坑里,抢在我晏师伯前头一命呜呼了,那我岂不是输给了崔子更!” 说不怪她,又不让她去上坟。连祈先生的面都没有见,便将香烛祭品准备好了。 祈景泓又不是那楚人,卖矛又卖盾!他好好一个人,哪里来那么多矛盾! 必定有问题啊! 祈郎中一听,在胸前画了一道鬼画符,同段怡同仇敌忾起来。 “我们绝对不能输!” 祈景泓瞧着,不着痕迹的离二人远了几分。 …… 段怡去上了一桩香,便将空间留给了祈郎中父子二人。 等他们红着眼睛出来的时候,苏筠已经领着人过来清理现场了。 段怡等人没有留下用饭,便匆匆的离开了百农山庄。 这件事没有声张,但那百农公林渊到底知晓了段怡救了他孙儿小麦之事,双方约定好了,这两日便装好粮草,等大军北上之时,直接来这里拉粮草。 段怡一行人下了山,不一会儿功夫,便又到了那放食人鱼的河边。 “百农公,倒是内里藏奸。这一会儿的功夫,又装上了个新吊桥!” 祈景泓听着苏筠的话,脸微微一红,“平日里村子里就是用这个的,那个旧吊桥年久失修,特意拿出来吓唬人的。这鱼虽然凶猛,爱咬东西,但是喂饱了的,不咬人的。” “而且我同林外祖父就坐在那里看着……庄子里有一种鱼饵,只要扔下去,那些鱼连看都不会看人了。” 苏筠恍然大悟,一把勾住了祈景泓的脖子,“原来如此!倒是有意思!哥哥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又擅长做什么?” 祈景泓想了想,“读书,治病,种地。” 苏筠手一抖,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忙松开了祈景泓的脖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祈景泓不明所以,他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怎么了?” 苏筠手一放,一脸痛心的看了过去,“你竟是同程穹一样的读书人!” …… 有了苏筠在,一路上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不一会儿的功夫,众人便进了襄阳城,进了那使公府。 待段怡一进门,老贾便立即迎了上来。 “主公可回来了!荆州长孙老将军,还有另外的三位长孙将军,接到主公的飞鸽传书,已经快马加鞭的赶过来了。” 祈郎中一愣,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去,到底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几人便到了那会客的花厅。 段怡一进门去,顿时傻了眼。 “长孙凌你莫不是三胞胎邪?” 只见屋子里坐着四个人,年长的那位自是长孙老将军不提,可他的下手,一连排排坐了三人。 这三人不论高矮胖瘦,还有长相,都格外的相似。 尤其是那腰! 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谁瞧了不夸上一句,郎君,好腰! 这长孙家的三兄弟,若是搁在后世的游戏里,那连在一起是要消除的! 段怡想着,惊呼出声。 长孙凌挠了挠头,“那倒是不是,就是生得像些。段……使公叫我们着急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段怡拿下了山南道之后,襄阳同荆州便井水不犯河水,默契的维持了现状,那荆州军权,还是掌握在长孙家手中,并未上交。 “行军打仗之人,我便不讲虚礼,直言不讳了。我不日要离开襄阳北上。我希望长孙老将军能够坐镇襄阳,替我守好这山南东道。” 第二九八章 说真话! 长孙老将军闻言,低下了头去。 在他的甲衣之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周字,歪歪扭扭的,刚刚启蒙的学童,写得都比这个要端正一些。这甲衣,是他们长孙家的先辈传承下来的。 这上头的字,乃是当年,随着天子征战之时,先祖深入敌后险些做了俘虏,在危机之时,用御赐的匕首亲手刻下的。 周。这是长孙家世世代代的忠心。 也正是因为这个字,他虽然没有同段怡为敌,甚至还帮她牵制了吴善中,却并没有在她打下襄阳城之后,来这里俯首称臣。 “我以为,你是叫我来这里上缴兵权的”,长孙老将军颤声说道,他甚至没有说出老夫两个字。 周。京都已经传来了消息,天子被杀,太子妃带着遗腹子嫁了沈青安,成了新的燕国王后。 他们长孙家世代效忠的大周,已经没有了。 长孙将军说着,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看向了段怡。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就不怕待你前脚一走,我后脚便将襄阳城占为己有,让这山南东道改姓长孙?襄阳城易守难攻,我可不是田楚英那个草包。” “就算你从京都归来,兵临城下,也未必能够拿回襄阳。你可想过这些?” 段怡神色淡淡的看向了那个周字,“自是相信,方有重托。” 长孙将军深吸了一口气。 长孙三兄弟,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眸之中光点闪闪。 虽然他们知晓,这是上位者御下之时常说的话,可可耻的是,他们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拜。 自从关家覆灭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相信这两个字了。 “该死的!我知道你是个骗子!”长孙将军紧了紧手,死死的盯着段怡看。 “你就是想要骗我同我的三个傻儿子,给你卖命!你拿信任做饵,不费吹飞之力便直接收拢了荆州军。我替你守襄阳,那便是告诉天下人,长孙家从此入了你段怡麾下。” 段怡好笑的看向了抓狂的长孙老将军,“所以你上钩了么?” 长孙将军的内心在咆哮,他的眼睛红红的,自是这鱼钩咬得心甘情愿,他才会如此的抓狂。 “你说真话,让我冷静一下!”长孙老将军啪啪啪的拍了拍自己脸。 段怡挑了挑眉,拉开一把凳子,坐了下来。 “如今天下七分,七国之中,除了我外祖父早已经立下誓言不参战外,就属我手底下人最少。人人都不爱周天子,可这回,人人都想要去京都,给周天子讨个公道。” “我此去京都,所图甚大,不能分兵。” “山南但凡算个人物的大将,都叫田楚英屠了个精光。我这一走,能够镇住此地的人,便只剩下长孙老将军你。” 长孙老将军听着,挺起了胸膛,“这句话倒是真的。” 段怡眯了眯眼睛,虽然你装得挺淡定,但我发誓,都已经瞧见你的狗尾巴摇来摇去了。 “而且,你根本就从来没有争夺天下之心,要不然的话,当初田楚英那个草包能拿下襄阳,占了半个山南?我段怡也就没有滚雪球的机会了……” 长孙老将军已经挺出了将军肚。 长孙凌瞧着,默默的走到了亲爹身后。 他严重怀疑,段怡再夸下去,他亲爹再挺下去,会像那跳舞的胡姬一样,来个下腰! 到时候这僵硬的老骨头,怕不是要咔嚓断掉。 长孙老将军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莫名其妙的看了长孙凌一眼,换了个方向。 段怡瞧在眼中,好笑的冲着长孙老将军眨了眨眼睛,促狭的说道,“还有就是,我若是回不来,旁人得了山南我还怕他去打剑南,可若是老将军你……我便不担心了。” “若是我回来了……且不说我真心信任老将军。” 长孙老将军嘴角翘了翘,他倒是想要再挺挺,可长孙凌不知道何时又挪到了他的身后,他往后一仰,后脑勺能怼这个傻儿子的脸上。 “便是出了什么变故,您要占我襄阳,哎呀!有一便有二……您头回打不过我,下回还是打不过啊!” 长孙老将军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他愤愤的往旁边一跳,控诉地指向了段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段三这个恶鬼!这才是她的本质! 在剑南的时候,将他们按着打得落花流水,还用长绳子捆起来当俘虏的时候,他就看穿了! 在每一个噩梦里,段怡都是像这样一样,一脸无辜的对着他捅刀子! 最恐怖的是,她说的是事实。 “某一只听父亲同小弟说起段将军的厉害,可恨之前没有去剑南,一睹将军英姿。今日有机会再次,某想要请段将军赐教。” 长孙老将军正甩着头,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他却是一愣,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老二!你说的什么话?你哪里是段将军的对手?平白无故的,她不来打你已经要烧高香了,你作何要把脸凑过去,非要她打你!” “怎么,你以为你比你爹还有弟弟强了八百倍,我们打不赢,你就能打赢?” 长孙二郎看着瞬间变脸的亲爹,震惊得无以复加。 不是,我这不是看你惨兮兮,作为儿子绝对不能让亲爹受委屈,所以才跳出来的吗? 你想要直接跪早点说啊!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跪”得如此快很准的亲爹! 长孙二郎想着,冲着段怡抱了抱拳,“请赐教!” 段怡也不含糊,手中长枪一晃,“来!” 长孙儿郎手持双锏,朝着段怡猛攻过去,段怡一瞧这大开大合的架势,忍不住回忆起了在那青云山初见长孙凌的场景,这兄弟二人的武功路数,是差不离的。 她想着,却是没有动,那长枪在她的手中,仿佛变成了孙猴子的金箍棒似的,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朝着那长孙二郎砸去。 一旁的长孙老将军一瞧,心中大骇。 他当初在剑南道亲眼见过段怡之威,但当时这姑娘轻巧有余而刚猛不足。这并非是什么大的缺点,习武的女子,还有那种身形单薄的儿郎,都会有这个问题。 只不过在战场上若是遇到了力气大体形壮,譬如韦猛那种路数的人,容易吃亏。 可这才几个月不见,段怡内功精进了许多,已经成了气势了。 “主公手下留情。” 第二九九章 大军出征 “主公”二字一出口,长孙将军长舒了一口气,反倒是心中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虽然段怡最后一句话不中听,但他并不是什么三岁孩童,若是段怡丝毫不权衡利弊,那她根本就坐不稳这个襄阳城,她的“信任”二字,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漂亮归漂亮,可随时都会垮塌。 长孙老将军默默地想着,他将三个儿子都一股脑儿的带来了襄阳,其实在心中,他早就认可了段怡吧。 更何况,不认可又如何呢? 段怡统领山南,如今手中之兵,乃是荆州军的数倍,她若是真要打,他们断然不是对手。 如今君臣相和,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他是舒坦了,可那长孙二郎却是被这两个字吓得脚下一滑,站成了一个八字。 段怡的长枪已经砸到了面前,他来不及站稳,慌忙抬手用双锏一迎,只听得咔嚓一声…… 那长孙二郎稳稳当当的在地上劈成了一条直线,他一脸狰狞地举着双锏…… 直到段怡的长枪已经收了回去,他还这么举着,一字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长孙大郎同长孙凌瞧着,只觉得自己的大腿,也撕得疼了起来。 段怡清了清嗓子,“你还好吗?” 长孙二郎倔强的抬起头来,他咬着牙,眼中含着泪,“好得很!” 听着他压抑中带着撕心裂肺的语调,长孙凌只觉得,自己的大腿更加疼了。 他快步的走到了长孙二郎跟前,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长孙二郎白着一张脸,心有余悸的看着段怡,阿爹诚不欺我! 他觉得自己个从此之后,要同亲爹一样,时常梦到段怡被吓醒,不是,他是被疼醒了。 “如此,我的家,就拜托长孙将军替我守着了。” 长孙老将军神色一凛,冲着段怡行了臣礼,“某必不负主公所托。” …… 大周端瑞二十年。 内枢密使曹桑同田妃勾结,谋害天子陈宏。 京畿道新主,郑王旧部沈青安黄袍加身,改周为燕,自封为王。 沈青安以段文昌为相,封段家长女,先太子妃段娴为后。 且将周朝皇室屠杀殆尽,将那周天子陈宏悬挂城头,曝尸三日。但朝中有反对声者,皆屠其满门,一时之间京城遍地鲜血,犹如人间炼狱。 自此大周朝彻底覆灭。 此事一出,震惊天下。 文人纷纷,痛骂燕王沈青安残暴不仁,杀戮过重,是为暴君。 河北道郑王遗孤陈鹤清,自封周天子,率先出兵,随后各道霸主纷纷出兵伐燕。 一时之间,除了剑南军外,其余大军皆是朝北进发,直指京都。 襄阳城外,段怡喝干了最后一碗酒,将那碗咣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她举起手中的长枪,朝着天空中连戳了三下,然后拿起了大鼓槌咚咚的敲响了战鼓。 骑在马背上的苏筠,和着那鼓声,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扛着大旗的旗手们手一松,那火红色的写有段字的军旗,随风飘扬了起来。 段家军齐齐的大呔三声! 段怡翻身上马,朝着城楼之上拱了拱手。 长孙老将军神色一肃,朝着段怡重重的点了点头。在他身边站着的大肚子的段淑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一旁的长孙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主公武艺高强,又有苏筠韦猛在侧,定能直捣京都,做这天下之主。” 段淑心中轻叹。 她哪里求的是什么天下之主? 她只求三妹妹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一世平安。 段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瞧着段怡远去的身影,难得的有些怅然起来。 她没有想到,那日在襄阳城中的一顿饭,竟是她们姐妹最后的安稳了。 她同段怡,还有段娴同段静,四姐妹竟是站在了战场的两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长孙二郎低着头,坐在马背上,头一回觉得戴着头盔是如此美妙的事。 放眼看去,数万人都差不离的,像是那皇陵之中陪葬的俑人一样,根本就没有人认得出他来。 自打先前在使公府中劈了个叉,他便再也没有抬过头了。 简直丢死人了! 兄弟见面的第一句,不是你吃了没,而是今天你可还蛋疼? 他脑瓜疼! 父亲想要兄弟三人当中,有人随段怡出征,他果断地跟了来,等他从京都归来,那三个坏人,就该忘记那丢人的一幕了吧。 “长孙二郎可是也发觉了头盔的美妙?” 长孙二郎听着有人搭话,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这事已经传开了? 他想着,心惊肉跳的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绿油油的家伙,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曹奔你靠这般近作甚,吓死个人?” 曹奔一脸羞涩,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盔。 “咱们都是殿后的,日后要一同作战。放心,在我这里,你不摘掉头盔,也不会有人嘲笑你的。” 长孙二郎一头雾水,“不摘掉这个铁家伙,头发捂在里头,不生一脑壳的痱子?” 待离开了襄阳城,没有父兄在侧,他长孙二郎又是活过来的一条英雄好汉。到时候还用躲什么? 曹奔神色大变,哼了一声,拍马到后方去了。 长孙二郎挠了挠头,你又不是蜀中人,咋滴还变脸! 他算是发现了,这段家军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大病。 长孙二郎想着,四下里看了过去。 同其他的军中,主帅一般在中军便于指挥不同。 这段家军军师祈郎中同阵法大师程穹方才在中军,而主帅段怡则是左边苏筠右边韦猛在前军打头阵。往后看去…… 长孙二郎回头一看却是愣住了。 只见那斜后方的路边上,不知道何时,堆满了一车车的的米粮,都用麻袋装得整整齐齐的。 那伙夫之王老牛,正同一个少年郎说着话,指挥着人将米粮有条不紊的拉入军中。 “羡慕不?那是祈郎中新找回来的儿子,名叫祈景泓!他的头发可真多!” 长孙二郎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想着那曹奔怎地又回来了,“头发多有什么了不起,谁还没有头发了?” 曹奔大怒,狠狠地剜了长孙二郎一眼,拍马又离开了。 长孙二郎收回了视线,木起了一张脸。 现在回襄阳,还来得及吗? 第三零零章 娘子军 长孙二郎思绪万千,先前拉伤的腿尚未完好,他想着趁着不备,踩着马鞍站了起来。 这一眼望去,惊得他合不拢嘴去。 只见那大军当中,有一只特别的队伍,她们一个个的生得五大三粗,壮得宛若那小牛犊子似的。 身形壮硕在段家军中不算什么,长孙二郎自认为是粗人,可被这军中的“狂放的野兽们”一承托,他觉得自己个穿鲜艳点,那都能做王的男人。 可那一支队伍,全是小娘子。 她们的手上,戴着一种奇怪的手套儿,那手套上头,全是牙齿一般的尖刺,瞧着令人头皮发麻。 长孙二郎一屁股坐了下来,冲着旁边的人问道: “刘参军,你们这军中怎么还有女人?” 那刘参军正是随着段怡从蜀中来的六十人之一,“啷个不能有?我们主公都是姑娘,哪个比她强?长孙二将军可莫要瞧不起她们。” 刘参军说着,双手握紧拳头,做出了一个秀肌肉的动作。 “主公心胸宽广,别说容人之量,便是那山上的狒狒,只要它能行军打仗,照样可以在我段家军中做大将。那些武娘子,从前可都是角力高手。” 长孙二郎恍然大悟。 大周朝富贵闲人多,贵族生活奢靡,那兜里的银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还不是绞尽脑汁的玩出了花儿,像什么打马球投壶,斗鸡斗蛐蛐儿,听曲看胡旋舞,那都落了平庸。 纨绔子弟们花样百出,这其中有一项颇为风靡的玩项,便是角力。 两个姑娘在台上徒手肉搏,一群兜里有子的公子哥儿们吆喝着拿钱下注……是京都里都时兴的玩法。 玩角力的姑娘们,就算不是天生魁梧,那也是后头将自己练壮实如牛犊子,这样才有二把子力气。 “这样的姑奶奶哪个敢娶回去,若是夫郎生了二心,还不被她们一把摔成肉泥?所以多半在台上能打的时候,是有人欢呼有人捧的角色。” “一旦打不动了,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刘参军说着,忍不住骄傲的抬起了下巴,“这天下只有咱们段家军可招小娘子入伍,只要有本事,人人都是木兰君!这些角力娘子纷纷来投,生生的组成了一支娘子军!” 长孙二郎听着这话,忍不住朝着段怡所在的方向看去。 “段三娘子,真是有意思之人。” 刘参军听着,笑了出声,他认真的说道,“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长孙二郎心中一凛,莫名的觉得心潮澎拜起来。 刘参军默默地同他拉开了距离,让他自己一个人独自发散,心中忍不住感叹道: 苏筠让他背的话,真真是名言警句! 只恨他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不然的话,定是要苏筠给他写上一本《苏子曰》,四处传颂,让这世上每一个人,都知晓段怡的大名。 在段怡身边的小王爷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啷个回事,怕是今日没有吃饱饭,鼻子都造反咯!” 段怡闻言,看了看他嘴角的油光,“你刚刚才啃了一只鸡腿。啷个不说,是你爹念叨你?” 苏筠惊恐地摇了摇头,“我才不会跟他回去,那王爷谁爱做谁做去。” 段怡无语的将头别向了韦猛那一边,人与人投胎能力的差距,比来世做人还是做狗的差距都大。 …… 山南东道同京畿道比邻,从襄阳城往西北方向走,穿过均州再入商州,到了那蓝田关,便是京畿道,离那京都不远了。 因为就在道内行军,段家军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那蓝田关,安营扎寨。 待营中大定,开始造饭的时候,正好是日暮时分。 军中最大的那个营帐里头,坐满了人。 长孙二郎默默地坐在队尾一角,神色复杂的听着斥候说话。 那是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孩子,长孙二郎已经打听过了,名叫武宫,据说曾经是青牛山上的土匪,被段怡同程穹发现,如今已经是斥候之首了。 长孙二郎神色颇为复杂,说起来他们荆州,除了父亲,手下的大将,便是他们兄弟三人。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来投,只是觉得不能熬死他们三兄弟,便离开了。当时他还沾沾自喜,自觉长孙家祖坟冒了青烟,旁的家族富不过三代。 到了他们这里,三个儿郎个个都能打,孰人不称羡! 可他入了这段家军,段怡二话不说,直接让他统领了一支军队。他还想着,姓长孙的果然了得,不管去了哪里,那都是座上宾,要叫人另眼相看。 如今看来,那刘参军说的话竟是真的。 在这段家军中,只要你有本事,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能得到段怡的另眼相看。 “主公,如今京都已经封城,百姓不得进出。昨日燕王沈青安同周王陈鹤清在通化门外大战了一场。周军大败。” “沈青安屠光了所有战俘”,武宫说着,抬起头来看了段怡一眼,想了想又道,“大战之时,燕王妃在城楼之上鼓琴……” “沈青安握着她的手,亲手斩下一小卒头颅。燕王妃当场晕了过去。” 段怡听着,皱了皱眉头。 燕王妃,那便是段娴。 她搓了搓手心,“这沈青安,听得想让人砍掉他的脑袋。” 坐在下头的刽子手徐易一听,顿时急眼了,“主公,莫要抢我生意,我家八代单传的手艺,可不能到我这里就失传了。” 帐篷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声。 武宫见段怡没有把段娴放在心上,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陇右大军同我们一样,驻扎在京畿道周遭,并没有再前进一步,插手燕周之战。” “江南王同苏王爷的大军已经在路上,根据传回来的消息,约莫明日一早,便能入京畿。” 武宫说着,在怀中掏了掏,掏出了一张舆图来。 “这是京都的舆图,上头用灰炭标记了一些我们探查到的情况……” “报!”门外的声响打算了武宫的话,段怡点了点头,营前的守卫立马将一个小兵放了进来。 “启禀主公,营前有人鬼鬼祟祟,刘参军抓了人一问,说是周王信使,有书信一封,要交给主公。” 第三零一章 五皇子的信 “该不会又是来求娶我们段怡的吧!” 苏筠一听,气呼呼地站了起身。 “啊呸!这厮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他便是给我们段三当通房丫头都不配。上一个来求亲的田楚英,坟头都长草了。” 段怡被通房丫头四个字吓得一个激灵,呛住了口水,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无声控诉的看向了老贾,能别领着小王爷去看大戏,听书了么? 多好一个孩子,脑子已经歪出了三十里地。 那些入了山南方才跟在段怡身边的将领们,一个个眼睛都燃起了兴奋的光,期待的看向了那小兵手中的信。 “小王爷,要不给说说,什么又要求娶?从前那五皇子,不是,那周王求娶过我们主公么?” 不怕死的徐易,又一回开了口。 不等苏筠回答,段怡清了清嗓子,冲着那小兵招了招手,将那封接了过来。 她将那信朝着祈郎中那边一伸,祈郎中面无表情的洒上了一把粉末,等了一会儿,见粉末没有变色,这才收了回来,打开来看。 这一看,段怡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信中说的事情,自是同那求亲无关。 陈鹤清在那河北道已经成了亲,娶了当地望族白家的女儿。就像当初淮南道的贺家想要同崔子更联姻一样,这一统天下可不光是有打仗这么一条路。 陈鹤清能够为了剑南军求娶她,自是会为了河北道求娶白氏女。 可这信中,说的并不主要是这件事。 “陈鹤清想要同我们联合,一起攻打京都。” 段怡说着,将那封信递给了祈郎中。 又拿起了桌案上笔,挥毫写了四个大字,“坐等你死。” 她拿起纸张吹了吹,又塞回了先前那陈鹤清的信封里,“将这个给信使。” 屋子里的那群壮汉们瞧着,顿时坐不住了。 “我去,我去!他们有信使来,我们也得有信使去不是!让我把这四个字送过去!” 苏筠同徐易争抢了起来! 坐在角落的长孙二郎缩了缩脖子,这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们哪里是想去送信,他们分明是想要去周王营帐之中,瞧他气得吐血的一幕。 段怡啧啧了两声,“想送死那还不容易,去外头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旧事,这黄泉路宽着呢,你们咋还争先恐后的?” 苏筠同徐易一听,讪讪地站在了一旁,舔着脸笑了起来。 段怡无语的将信给了那小兵,摆了摆手,“今日我们便在这里安营扎寨,按照先前在襄阳部署好的,注意防范,小心有人夜里偷袭。” 说起正事,其他的人都不闹了,袖子一撸,冲着段怡行了礼,纷纷退了出去。 武宫起身,将那标记好的舆图,双手恭敬的递了过来,放在了段怡的桌案上,方才告辞而去。 这一会儿的功夫,营帐里头便只剩下段怡,祈郎中同程穹了。 祈郎中将手中的信,递给了程穹,他皱了皱眉头,“若这陈鹤清信中说的是真的,那么田楚英当初说要你小心他师父,便是有迹可循的了。” 段怡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陈鹤清是何意,但这信中的确是提及了一些他们不知晓的往事。 这事还要从许多年前说起,话说段思贤的那个师父,乃是郑王暗卫的首领。 他武艺高强,听闻从前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厉害人物。 只不过同那等所谓的大侠不同。 那人并非什么名门正派,年轻之时,行事过于狠辣,同那等魔教之徒无意。后来年纪大了一些之后,因缘际会,做了郑王的暗卫统领,倒是改邪归正。 他来的时候,不管是自己来了,还带了三个徒弟。而沈青安,便是他座下的大弟子。 而段思贤,则是他的关门弟子。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四个徒弟死了两个,如今便只剩下沈青安同段思贤了。 段思贤天资卓越,武学天赋十分的可怖,在入门之后,很快便得了师父的欢心。他年纪最小,生得又好看,出身相府不说,还是郑王看重的伙伴。 这桩桩件件叠加在一起,都让师父对他另眼相看,很快将沈青安比进了泥里。 那姓沈的本就不是豁达之人,在郑王选了段思贤做为新的暗卫统领的时候,这种不满累积到了极点,两人更是生了嫌隙,十分的不睦。 郑王去世之后,暗卫死的死,伤的伤。 沈青安同段思贤亦是分道扬镳,段思贤继续藏在段府中做纨绔子,而沈青安则是去了襄阳田家做了供奉长老,收了弟子田楚英。 程穹看完最后一个字,将那信给合上了,他抬起头来,看向了段怡。 “那陈鹤清的意思是,沈青安小人得志,他娶了段娴为妻,并非是属意于她,更加不是看中段相的本事,而是想要借此来逼迫你父亲现身,报复于他。” “不光是如此,他怕是还想要拿你,还有你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开刀。” 段怡嘲讽的点了点头。 “那可不是,不亏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同我父亲一样,都是个疯的。而且,他不是想要拿我开刀,而是已经拿了。” “田楚英不就是他给我安排的拦路虎么?想想当日在襄阳军中服毒自尽的人。” 程穹听着段怡笃定的话,眼皮子跳了跳。 主公,人家那哪里是服毒自尽?人家那是想要死遁。 可惜还没有迈出第二步,便被你一把火给葬送了。 “主公言之有理”,程穹说道。 唉,他也想要做忠良,奈何同小王爷在一起久了,军中人人是佞臣! “那药是沈青安叫田楚英送去剑南的,他应该比我们更早的知道,段思贤根本就没有死”,段怡说着,嘲讽的笑了笑,“只不过他高估了我们这些人,在段思贤心中的地位。” 一旁的祈郎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幽幽地说道,“我有一个疑问,那沈青安到底多少岁了?他比你爹都大,却还娶了段娴。” “这可能不是拿你们当人质,而是想要将老段家的祖坟都刨出来羞辱。多大的仇怨啊!” 第三零二章 颇有蹊跷 段怡闻言,皱了皱眉头。 “若真要羞辱,何不让我大姐姐做妾?好好的师兄不做,要给人当女婿?” “再则,段思贤若是死遁离开了剑南道。他本是郑王死忠,按理说活过来之后,应该屁颠屁颠的冲到陈鹤清身边去,继续做走狗才是。” “作何他要像那新媳妇上轿似的,遮遮掩掩的?” 祈郎中同程穹听着段怡的话,都沉默了下来。 这事儿,的确是透露着一股子的蹊跷。 “不必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人家拿我们当对手,自是会主动凑上前来,到时候,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便是。” 段怡眼睛亮晶晶的,她举起了拳头,在空中挥了挥。 “在拳头之下,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捅破它便是!” 祈郎中心中一荡,面上却是一脸鄙夷: “撸着袖子就上,要我同程穹这样的智将作何?” 段怡睁大了眼睛,激动的抓住了祈郎中的衣袖,祈郎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心中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先生你可算是有了自知之明,知晓你们是吃白饭的了!” 祈郎中气了个倒仰,他伸出手来,对着段怡的脑袋就是一个暴栗,“你这个不孝徒弟!天色不早了,一路急行军,你也困顿了,今夜便好好歇着。” “这营中布防之事……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同程穹若是不做点什么,还真当我们吃白饭了!” 祈郎中说着,看向了程穹。 程穹却是微微勾了勾嘴角,“我天天练兵,没有吃白饭。先生嘛……” 他的那个嘛字拖了老长!带着几分意犹未尽…… 祈郎中却是半分没有恼,他看着程穹啪啪啪的抚起掌来,“瞅瞅瞅瞅,石头都开窍了!” 程穹耳根子一红。 你们不知道吗?老实的正人君子在段家军中,简直就像是坟头上的红灯笼,格格不入。 他容易吗? 三人又正经的议了一番事,看着天色不早了,这方才各自散去。 营帐之中,瞬间空荡荡的起来。 知路见段怡已经议完了事,方才端着水走了进来。 段怡正看着舆图出神,听到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你今日随珍娘去义诊,感觉如何?” 知路听着将水盆搁在了段怡身边,“姑娘脚乏了,泡泡脚罢,水温刚刚好。珍娘夸我在这一道上有天赋,要多给人瞧病,瞧得多了,便能出师了。” “每次大战之后,都有那么多伤兵,祈先生同珍娘都看不过来,我若是能独当一面,也能帮上姑娘。” 段怡闻言心中一暖,她抬起头来看向了知路,不知不觉当中,知路已经出落得越发的成熟稳重,颇有几分掌事风范了。 若说起来,知路是陪着她最久,也是最亲近的人。 “那可不是?我们知路可是闻一闻,便能闻出来旁人熬的什么药的天才!” 知路脸一红,又忙不迭得给段怡倒茶去,“说起来我今日义诊的时候,见着了一个人。” 见段怡一脸的好奇,知路又道,“姑娘十成十是不认得的,是静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名叫红穗。她生得好看,我见犹怜的。” “从前在府中的时候,静姑娘像个木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她屋子里的小丫头,没得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这红穗便是其中一个尖嘴儿。” 段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告诉了你段静的事?” 知路点了点头,一脸的唏嘘。 “可不是,我也不是有意打听,兴许是她时日无多,又刚好瞧见了故人,这才说了个齐全。” “说是那王占毁了容貌之后,性情大变。仗着三殿下没了之后,段家落入了泥坑里,对静姑娘十分的苛刻。她那婆母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成日里给她立规矩。” “王占喝酒,喝醉了便打静姑娘。陪房们见静姑娘不受宠爱,又没了娘家撑腰,一个个的都心思活络了起来。红穗便是其中之一。” “她生得好,气运也不错,竟是抢在静姑娘前头,有了身孕。可不想王占那日醉酒,将她打了一顿,孩儿没了不说,还落下了病。” 段怡蹙了蹙眉,“如今段娴做了燕王妃,我祖父又做了相国,王家便又看重起段静来,将后院里的狐媚子,都发卖了?” 知路听着,惊讶的看向了段怡,“可不是!” 段怡并不意外,王家那种墙头草,本来就是见风使舵的。 当初王占本来是五皇子陈鹤清的手下,可王家瞧着段文昌扶持三皇子,眼瞅着他就要做太子,便又转头了三皇子。 可三皇子回京路上被杀,段家没落。王家一下子便尴尬了,进退两难,想来有很长一段时日,日子都不大好过。 现如今段娴这么粗壮的大腿,他们岂有不抱之理? 见段怡兴致缺缺,知路便也不细说了,“也是,当初姑娘还劝静姑娘来着,说王占不是良人,静姑娘却是不听,瞧中了那王家的富贵,想着庶女高嫁。” “现在看来,真正聪明的,当属淑姑娘才对。我瞧着那长孙凌把二姑娘,那是捧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中怕化了。” 知路想着,替段怡拿了便鞋来,“姑娘,也不知道小崔将军,可有长孙将军那般细心。” 段怡点了点头,“是挺细心的,隔三差五的给我送鸽子炖汤喝。” 知路笑了起来,她将铜盆端了出去,回来见段怡上了榻,将屋子里的光亮灭了,走了出去。 段怡揉了揉眼睛,朝着床里头一薅,却见里头空空如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灵机那家伙,倒是在襄阳城里做神仙,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拜它。便是战神蚩尤都想不到,食铁兽不做坐骑,还能做大仙。” 段怡想着,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出了一个绣着灵机的香包来,只不过上头的那三柱香,硬生生的叫段怡改成了竹笋。 她闻着那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 夜越发的的深了,巡逻的段家军,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们尚未过蓝田关,这里还在山南东道境内,多少还算安全。 突然之间,一道黑影闪过,迅速地消失不见了。 第三零三章 乌龟王八 巡逻的士兵揉了揉眼睛,只感觉一阵风吹过,将段怡的营帐门帘吹了起来。 待他想要认真看去,那门帘却是又落了下来,营帐里头静悄悄地,一点动静也无。 士兵嗤笑一声。 他家主公有多凶残,全山南人民都知道。 在襄阳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来行刺,只是那知路姑娘都没有惊醒,人便死翘翘被扔在院子里了。到了第二日早晨,整个襄阳城都能听见知路的尖叫声。 那声音,就像公鸡打鸣,庙里的和尚撞钟一样,都成了襄阳人的日常了。 士兵想着,心中大定,扛着长枪继续巡逻起来。 便是进去了一只鬼,那他们主公也是捉鬼天师段魁。 …… 崔子更进了营帐,脚步却是慢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篮子,放在了桌案上,然后轻手轻脚的的朝着段怡的床榻走去。 营帐里头黑漆漆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让人适应了这种昏暗的光线。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 段怡睡得四仰八叉的,被子半截还在床榻上,半截却是已经落在了地上。 她雪白的中衣露在了外头,袖子撸得高高的,白皙的手臂上缠着锦袋的红绳,在黑暗中给的明显。 崔子更瞧着,红了脸。 他弯下腰去,想要将段怡的锦被捡起,却感觉一阵劲风袭来。 崔子更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见段怡拳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那姑娘双目亮晶晶的,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崔子更想着,握紧了拳头,朝着段怡对轰过去。 段怡只觉得手上一麻,她快速的变拳为爪,学着那九阴白骨爪的模样,一跃而起,朝着崔子更的颅顶抓去。 崔子更一个鹞子翻身,朝前一滚,却是啪的一下,落在了榻上。 紧接着,夜空中响起了细微的咔嚓声。 这声音,格外的清脆,在两个武林高手的耳朵里,像是打雷一般清晰。 段怡的嘴角抽了抽,收回了爪子。 “该不会一会儿我的床榻了吧?那我段怡岂不是要青史留名,说我体重三百余斤,重如磐石,上床压垮榻,上马累死马?” 崔子更讪讪的一个翻身,轻手轻脚的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我会拿着剑,架在史官的脖子上,叫他写是灵机压塌的。” 段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习惯了黑夜,看着四周都无比的清晰了起来。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脸黑心黑,成日里还穿得像一只黑乌鸦似的。” 段怡走到了桌案边,坐了下来,摸着黑给崔子更倒了一杯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崔子更跟过来坐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我怕穿得像鸽子,会被某人拿来炖汤喝。还是乌鸦命大一些。” 两人听着这熟悉的斗嘴,忍不住都笑了笑。 “看来我的斥候是吃白饭的,他说你早晨方才能到。” 崔子更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某有想见的人,便一个人先行一步,大军的确是要天亮的时候,方才能到。” 段怡清了清嗓子,岔开了话题,“哈哈,莫不是你受了晏先生所托,来瞧我师父的大儿子?” 这老铁树开花,真是浪得很,叫人招架不住! 崔子更瞧着段怡红了脸,勾了勾嘴角,“已经见过了。” 段怡颇为惊讶,“何时见过?” 那祈景泓可是刚认回来的,她都只见了那么一面,崔子更远在江南,如何相见? “那日我同晏先生,正在苏州城中。晏先生正坐在堂前,同人炫耀学问,抬高自己个一句,便要贬低祈先生三句。” “威风抖擞的时候,从空中飞来了十二只鸽子,劈头盖脸的扑了他一身毛。从每一只鸽子的腿上,都取下了一个纸片儿。” “那纸片乍一眼瞧不出是什么,就是一些杂乱的线。可等十二张纸拼好了之后,竟是一张人的画像。那背面写了几个字。” 崔子更说着,眼中都是笑意。 “那上头写着,我儿子!亲生的!你有吗?” 段怡哈哈大笑起来。 “晏先生当场差点没有气死,直接将那信烧了不说。立马去外头捡了一只乌龟回来,在那背上刻了字:没子女!来讨债!一身轻!” 段怡听着,看向了崔子更,虽然在说着笑话,但他却是面无表情的。 她想着,手已经比脑子更快,直接伸了过去,扯了扯崔子更的脸颊,将他的嘴角扯得上翘起来。 崔子更瞳孔一震,万千言语的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段怡回过神来,像是被烫了一般,讪讪的收回了手。 “小孩子的脸比较嫩,总是让人想捏。我这个做姨的,实在没忍住。” 段怡的话一出口,恨不得给自己个一个大耳刮子。 不是,这话听起来,感觉自己都不好意思说沈青安是个变态了! “我想娶你,你想做我姨母?”崔子更幽幽地说道,“小孩子?我不是你叔叔么?” 这绝对是夜太深了,所以才造成她有些昏头。 “姨同叔,是挺般配的”,崔子更又道。 事到如今,段怡觉得,也没有什么脸可以丢了。 “乌龟同王八更般配,你想当乌龟还是王八?” 崔子更一梗。 段怡嘿嘿一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不等崔子更答话,她又接着道:“要不你当王八吧,晏先生不是正好养了一只龟?” 崔子更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了看眉飞色舞的段怡,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 “接下来可是有硬仗要打,你准备好了么?等明日诸侯到齐,混战就要开始了。到时候说不定今日打这个,明日打那个。合纵连横,今日还是朋友,明日便是敌人。” 崔子更说着,盯着段怡瞧。 “你可记得,在江南的时候说过的话?我曾经以为,那一天会很遥远,没有想到,就近在眼前了。咱们这回可以联手,还有苏王爷一道。” 虽然是黑暗当中,当段怡觉得崔子更的目光像是一团火一般,要将人烧得融化了。 松弛要有度。 崔子更回想着晏先生的话,将他先前放在桌案上的东西,朝着段怡所在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晏先生配的一些药,那沈青安精通药理,你务必要小心。” 第三零四章 主公有病 段怡伸手拨弄了那纸包几下,正要说话,就听得身后又是一个清脆的咔嚓声。 那不祥的预感还没有上头,紧接着便是一声啪的巨响。 她营帐里中的床腿儿一下折了,轰然垮塌。 “姑娘姑娘怎么了?” “段三段三!可是有架要打!难道又有刺客了吗?留两个给我!” 紧接着,营帐周遭,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段怡有些发懵地看着眼前的崔子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床还塌了! 若是传出去,她段怡不要面子的吗? 段怡四下里看了看。 这里是临时搭的营帐,里头空荡荡的,也没有可以躲避的房梁,唯一的好去处床底下,还塌掉了。段怡焦急地拉着崔子更团团转。 突然之间,她瞧见了帐篷一角放着的箱笼,眼睛一亮。 拽着崔子更便到了跟前,段怡抬手掀开了那箱笼,不由分说的将崔子更按了进去。 “你快躺进去,我从前可以躺在箱笼里,跟着舅父跑出了剑南道。” 崔子更哭笑不得,却是听她的缩起了自己的大长腿,蜷成了一团,艰难地躺了进去。 那会儿段怡才多大,他又有多大?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苏筠他们又不是认不得得他,就说两军来联盟的,也能糊弄过去。更何况,世人皆知,他崔子更之心。 就瞧见段怡毫不犹豫的盖上了箱笼,一气呵成的上了锁。 四周一片漆黑,崔子更无奈地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来。 那厢段怡拨了拨头发,长枪一转,朝着那床脚戳去…… 提着灯笼举着火把的众人冲进来,瞧见的便是穿着中衣,拿着长枪,对准了最后一根尚且坚挺的床柱子猛地一戳,只听得轰了一声,那床榻终于完全榻了下来,平平稳稳的铺在了地上。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戳床柱儿?” 段怡眯着眼睛看了过去,倒是没有想到,跑在最前头的是瘸腿祈郎中。 他穿着中衣,跑得气喘吁吁地,说话有些大喘气。 “这床脚哪里得罪里了,你要让它瞧不见明日的太阳!”祈郎中说着,眸光一动,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你是主公,胖了方才显得我们山南好山好水。” “那老百姓一瞅,不错啊!那地方能吃饱饭,纷纷来投。若主公都瘦得皮包骨了,谁人敢来做那饿死鬼!所以,你压塌了床榻,不丢人!” 段怡我这长枪的手一滞,她就知道! 你当她吃饱了撑的,要佯装戳床脚,她就知道老郎中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损她的机会。 段怡想着,痛心疾首的看向了祈郎中,“先生!我段怡岂是那等肤浅之人?这床榻太高,不接地气,若是敌军奔马过来,听不见动静。” “这蓝田关乃是关中的南大门,是我们北上攻打京都的必经之地。蓝田关有重兵把守,那峣山有七个屯兵的村寨。” “咱们在此安营扎寨,那是摆明了要往京都去。谁又能保证,蓝田关的守将不会半夜袭营。” 段怡说着,指了指那床榻,“我那榻若是缺了脚,躺在地上,但凡有异动,便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先生,那胖瘦美丑同我何干?未有天下在我心中啊!” 祈郎中狐疑的看着段怡。 苏筠已经眼冒星光,他跑到了段怡床榻周遭瞧了瞧,激动又跑到了段怡跟前,“不愧是段三,我这便回去,把我的床脚也打折了!” 段怡嘴角抽了抽,伸手想要拽他,可那孩子像是一阵风似,瞬间又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只听得啪啪啪啪的几声…… 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办! 段怡想着,心中隐隐肉疼,虽然她是主公,但她也是一个木匠。 该不会明日所有人都效仿他,把床腿打折,从此大家都直接躺地上……若是半夜里睡得一命呜呼了,好家伙!门板都不用寻了,直接连床一起抬走…… 祈郎中皱了皱眉头,瞧着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摸了摸胡子,强忍着自己探究之心,昧着良心夸赞道,“主公大才!胸有大志,且付诸于行,实在是兵将之福!” “既然主公这里无事发生,你们便先回去睡罢。正好说到那蓝田关,老夫有要事禀告。” 这大半夜的,他们从襄阳疾驰过来,的确是困顿不已,再加上段怡到底是小娘子,还穿着中衣,除了祈郎中同苏筠之外,其他的人都避嫌,站在营帐前。 只几个女将,还知路珍娘等人进了帐中。 听了祈郎中的话,几人快速上前,将那床榻底下的碎木头拿了出去,一个个的目光幽幽地看着段怡。 怎么办!我家主公的疯病,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段怡被她们瞧得心中凉凉……心中骂了崔子更一万遍。 珍娘欲言又止的看了段怡一眼,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丸药,放在了段怡的手中,“吃完了我那里还有的。” 她说着,拉着知路走了出去。 祈郎中瞧着,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段怡握着手中的药,突然脑子一嗡,想着那桌上还放着崔子更刚刚给她的晏先生配的药,心中又是一紧,她将长枪一放,快速地到了桌前,袖子往桌子一薅,将那药揣进了袖中。 “桌子已经擦干净了,先生过来看舆图,那蓝田关如何?” 祈郎中收回了视线,这屋子里空荡荡的,不像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段怡的中衣,又看了看那床榻,“可是忧心大战之事睡不着?这里没有外人,营帐之中的床榻,本就不结实,一翻身就嘎吱的响。” “不要忧心,若是咱们连蓝田关都拿不下来,那还谈什么直捣京都?” “何况那蓝田关守将郑铎,那是我的故旧。军中要我们这些狗头军师做什么?便是给你想办法的。你小小年纪,不要忧思过重。” 祈郎中说着摆了摆手,朝着那箱笼看去,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家半点声响也无,松了一口气。 “当初你在剑南的时候,还不是节度使,便有那么多人觊觎。如今称你一句山南王也不为过,可不好被那些臭小子给忽悠了去。”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老郎中我当年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如今不也成了老白菜梆子?兜中有钱,手里有兵又如何?这些你也有。” “旁人叫嚣着把这些都给你,那又如何?水缸都已经满了,送再多的水来都没有屁用,说到底想要更多的水,还是得靠自己个,将那水缸变大,最后成了大江大河。” 祈郎中说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快些躺着接地气去罢,我便先回去歇着了,明日一早用朝食的时候,咱们再好好说道,那蓝田关的事。” 第三零五章 蓝田关 待祈郎中走了出去,段怡松了一口气。 她瞧了瞧那塌下去的床,气呼呼地走到了箱笼前。 同崔子更半夜私会这种事她并不怕,左右她如今乃是一道之主,便是收个十房八房的,下头的人瞧见了,也只会真心的说上一句,“主公,注意身体。” 可床榻塌了不行!她要被七地百姓念叨上几年不说,搞不好还要被像段铭那样的画师,画到只有偷摸能够买到的小册子上! 光是这么一想,揍崔子更一顿,那都不为过。 段怡想着,伸手拨开了箱笼上的搭扣,没好气地唤道,“崔子更,起来了。现在不走,还要我吹唢呐把你送走不成?” 箱笼里静悄悄地,无人应答。 段怡心中一惊,瞧着那箱笼看去。 她木活精通,又不缺木头,箱笼可都打得细密结实得很。为了防虫防潮,她还仔细的刷了桐油涂了漆水,说是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崔子更该不会捂死在里头了吧! 段怡慌忙地伸手,将那箱笼猛地掀开,箱笼放在角落,崔子更又穿着黑色的衣衫,黑漆漆的瞧不见。 她快步地走到桌案边,拿了油灯来,这一照却是愣在了原地。 虽然这箱笼颇大,是知路用来放被褥的,但崔子更到底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整个人蜷缩在里头睡得香甜,像是母亲腹中的婴儿一般,平日里那张无情得冷脸,这会儿变得柔和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灯光的昏黄,让人瞧人像是套上了朦胧的薄纱,多了几分温柔。 还是因为睡着了放下防备,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段怡瞧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拿起一旁搭着的披风,盖到了崔子更身上。 段怡将油灯放在了桌案,走到了床榻边,稍微整理一下,径直的躺了下去。 这床榻变矮之后,躺在上头,穹顶变得更高了一些,好似看到的世界,又多了一分。 上一回在襄阳的时候,崔子更来探望她,也是夜里翻窗进来,没有待多久便走。 这一回也是,斥候分明得了消息,江南军一大早方才能到,可崔子更却是提前了半日便来了。 风尘仆仆的。不知道八百里加急的赶了多久的路。 先前虽然是说玩笑话,可他说,是因为有想见的人。 段怡想着,一把抓紧了灵机的香包,在鼻尖闻了闻,甩了甩自己脑袋,看了那箱笼一眼,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 箱笼里的崔子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一伸腿,咚的一声响,将他惊醒了过来。 他眸子猛了睁开,朝四周看了看,见四周黑漆漆的,天尚未亮,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再见自己还躺在箱笼里,身上盖着段怡的披风,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咬了咬牙,像是搬运木头一般,将自己已经发麻的腿搬到了箱笼边缘,拿着长剑当拐杖,艰难的站了起身。 那苏麻的双腿,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在啃咬。 崔子更只觉得自己个,像是被马车碾压过了一般,哪哪都疼得厉害。 他从箱笼之中走了出来,颤巍巍的走到了段怡的榻边,揉了揉自己的腰。 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她睡得四仰八叉的,肚皮都露在了外面,锦被滑落在了一边。 崔子更弯下腰去,将那被子捡了起来,替段怡盖好了,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这个没良心的。” 他想着,揉了揉自己的双腿,总感觉像是陷入了某种轮回,好似方才的事情,他从前亦是经历过一般。 崔子更摇了摇头,走到了门边,观望一下外头的动静,轻身一闪,飞跃了出去。 他一路疾驰,出了段家军的营地,到了一处小河边,轻吹了一下口哨,一匹骏马飞驰了过来。 崔子更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甩着马鞭飞驰而去。 不多时东方鱼肚便泛白起来,他快速的奔到了先前说好的汇合地点,寻到了在河滩边给乌龟儿子洗背的晏先生。 “先生我回来了。” 晏先生转过身去,哼哼了几声,“瞧见了祈老贼的儿子了么?是不是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活像村东头的被蜜蜂蛰了小黄狗?” “还是说那厮根本就是骗我,随便寻了个画像,想要气死我?” 崔子更无语的看了看那只划着水的乌龟,“祈师叔的儿子肯定不是狗,但先生的儿子肯定是龟。” 晏先生一听,鄙视的等了崔子更一眼,从怀中掏出了一颗丸药来,塞到了崔子更手中,“吃完我那里还有。看你才一夜而已,腿脚都不是自己的,腰都要折了。” 崔子更低头看向了手中颜色诡异的小药丸:……什么鬼? …… 话分两头说,却说那头段怡起身,见箱笼里空空如也,倒是也没有在意,将那箱笼合上了,换了衣衫打了一套拳法,这才同祈先生还有程穹一并用朝食。 “先生不是说,那蓝田关守将乃是你的故旧么?先生足不出户的,故人倒是不少。” 祈郎中嘿嘿一笑,“我一个会治伤的老郎中,还不能有几个病人?” “那蓝田关守将名叫郑铎,是个老家伙了,我掐指一算,怕不是他已经年近花甲了。那会儿他还是边关守将,被放在了北面,抵抗蛮族。” “在一场大战当中,伤了腿,虽然尚能行走,但行军打仗,却是不能了,算算看,正是我捡了你当徒弟,回到蜀中的那一年。” “郑铎从边关被召回,成了个富贵闲人。” 祈郎中说着,面露得色,“那会儿我也算是风云人物,虽然不像段相那样虚名在外,但是还是有不少识货的人,悄悄把儿郎送过来,想要拜我为师。” 段怡点了点头,当年顾明睿便很想拜在祈郎中门下。 “所以你嫌那段郎君不够阴阳怪气,便没有收他?” 祈郎中冲着段怡竖起了大拇指。 “我没有收姓段的儿子,却是给郑铎治好了腿。他大约在我药铺里头住了三个月,出来之后,便又是活蹦乱跳的好汉一条了。” “待回了京都之后,便成了这蓝田关的守关之将。虽然不如函谷关,大散关厉害,但能镇守门户的大将,无一不是战功赫赫之人。” 第三零六章 天生欧皇 祈郎中说着郑铎,面色古怪起来。 “郑铎乃是将门出身,他祖父曾经执掌过禁军。他亦是精通兵法,使的一手好关刀。”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乱世之中英雄辈出。若论功夫,郑铎不如你同崔子更,若论布阵,他不如程穹;若论气力,更是远不如韦猛。” 段怡来了兴趣,“通常到这个时候,先生就应该说但是了。即是平平,郑铎有何惧?” 祈郎中摇了摇头,“郑铎最厉害的是,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填满了玄学。” “那你应该说他是老神棍楚光邑的亲儿子,你怎么不说他会法术呢?” 如今人在外头,朝食倒是颇为简便,几个白乎乎热腾腾的大馒头,配上了一碗杂菜汤,再有几碟子蜀中风味的酱菜。段怡不怎么挑嘴,大口吃得欢腾。 她咬了一大口馒头,将嘴巴晒得鼓鼓的,以至于法术几个字,都有些含混不清了。 祈郎中拿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一杯段怡喜欢的川穹茶,推到了她的面前。 “还是贵族出身,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像是八百年没有吃过饭似的,害得我瞧着你,都吃撑了。” 见段怡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将那馒头咽了下去,祈郎中这才放心的说了起来。 “当初郑铎在锦城住了三个月,逢赌必赢,十个桃子里只要一个好的,那必然他吃的那个就是好的,每次出门他都能够捡到钱。” “他在山中挖一个坑,那都有满坑的兔子狍子往里头跳进去,堆得溢出来了,都不想跑。” 段怡听着,拿着馒头都不吃了。 “靠!此人应该捉来,摆在我家神坛上,一日三柱香的拜啊!这简直就是财神爷下凡啊,难怪大周朝要亡啊!就这等人物,作何不送他去北蛮,去吐蕃……” 祈郎中抽了抽嘴角,一头雾水,“送去做甚?” 段怡痛心疾首,“送去赌钱捡钱啊!不费一兵一卒,光是郑铎,就能把他们掏空!” 祈郎中一梗,同一直闷坐着没有言语的程穹,皆感觉自己眼前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 还能这样用人? 祈郎中甩了甩自己的头,将段怡这匪夷所思,却又好像充满道理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甩了出去,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从前学的兵书,那都是假书了。 “咳咳,他怎么发财,同咱们没有关系。咱们要说的,是行军打仗之事。” “从前郑铎在边关打北蛮,有一回大战,那北蛮人本来气势汹汹想要来犯,可刚擂完鼓,正准备冲锋陷阵,就见一阵歪风袭来,那北蛮的大旗一下子折断了!” “再有一回,郑铎眼瞅着就要兵败,结果一道天雷劈下来,把对方的主将给劈死了!” 祈郎中越说越是激动,“你就说,玄不玄?” 段怡同程穹都张大了嘴巴,“这般厉害!怎么从未听说过?” 段怡恨不得啪啪啪的鼓起掌来,她这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我以为苏筠把一只惫懒的食铁兽吹成神兽,已经很离谱了!没有想到,先生您吹郑铎,这才叫要上天啊!这嘴一张,就没有一头牛能够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 祈郎中白了段怡一眼,“这可不是吹牛!是真的玄乎,战场上那般多人,皆是亲眼所见。” “不过郑铎聪慧,这等鸿运,自是只有天子方才能有。他都是在敌人退兵之后,跪在地上三呼万岁,痛哭流涕!将这一切都归因于周天子洪福齐天,天降祥瑞!” 段怡听着,都能想到那个画面,亦是百般无语。 他觉得这个郑铎要是年少一些,怕不是就没有她什么事,早被祈郎中捡回家当弟子了。 这人乃是老天爷的私生子,欧皇附体啊! 她想着,拿帕子擦了擦嘴,“与天斗其乐无穷!咱们今日就去打那蓝田关!” 祈郎中见她并未吓退,反倒是斗志昂扬的,一时之间有些错愕,但转念一想,又舒心的笑了起来。这便是段怡啊! “当年刘邦同项羽,决战于蓝田关。刘邦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项羽于蓝田南。你们都读过兵书,自是知晓蓝田之战。” “刘邦一方面以金银收买秦将,一方面故布疑阵,动摇秦军军心,此战赫赫有名。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同那郑铎,亦不是刘邦项羽。” “峣山之上,一共有七处屯兵的村庄,驻扎着蓝田军。京都不比旁的地方,光是这么一个不算出名的小关口,亦是囤有两万众。这也是为何,咱们不想办法绕开蓝田关,而要正面对战的原因。” 祈郎中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绿豆递给了程穹。 程穹点了点头,拿着那绿豆,同段怡解说起这次排兵布阵来。 …… 北地甚少下雨,今日亦是春暖花开,阳光照耀在人的身上,让人舒坦得恨不得拿一本书盖着脸,躺在逍遥椅上,就这样睡上一日。 段怡仰起头来,看了看天,想起了祈郎中的话。 若这种天气,还能来个雷劈她,她便是被烧成了黑炭,也要用尸体在地上摆出一个牛字! 段家军的驻扎地,离那蓝田关不远。 两侧的山峰上,绿树成荫。 大军经过,飞鸟吓得腾起一片,到处都是鸣叫声。 “这鸟儿竟是没长眼,敢拉在小爷的手背上!” 段怡听着,头一别,险险避开了一滴鸟粪,忙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天! 她朝着一旁的苏筠看去,只见苏筠悲愤欲绝的看着自己拉着马缰的手,那手背上,赫然滴了一团鸟粪。 “看来这鸟最近吃得不好,拉肚子了!”段怡幽幽道,心想着亏得祈郎中没有将郑铎的故事在军中传开,不然的话,瞧见这场景,谁还有斗志! 还不一个个的大呼:此子恐怖如斯!何不打道回府? 苏筠哀嚎着,翻身下了马,从一旁的草丛里,扯了一片大叶子,擦了擦手背上,忿忿地上了马背。从前在剑南军中的老兵们瞧着,都纷纷笑了起来。 “瞅瞅这鸟儿都喜欢富贵公子哥儿,要不然的话,怎么在万军之中,一眼就挑中了小王爷!小王爷这嫁妆都收下了,何时娶鸟夫人回家啊?” 苏筠对着他们呲了呲牙,“鸟儿有什么好娶的,要取就取那蓝田关郑铎小命!” 第三零七章 同天打仗 蓝田关前,两军对阵。 段怡坐在马上,朝着对面看去,只见那蓝田军穿着整齐的古铜色甲衣,每一个士兵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条蓝色的大布领巾,看上去格外的精神。 那阵中的一匹黄色老马上,坐着一个小老头儿,他生得满头白发,红光满面,笑眯眯的看着格外的喜庆,像是那弥勒佛下了凡尘似的。 那又长又大的耳朵,仿佛要垂到肩膀上,白嫩的双下巴像是一团糯米粑粑,让人忍不住想要给他推上去。 便是那天桥之下养着幡的伪神棍瞧见了他,都能行云流水的说出,此乃大富大贵长寿的面相! 在郑铎的两侧,各有一名偏将,左边那个约莫十八九上的样子,手握八丈矛,看上去有些心高气傲的,一看便是将门二世祖。 右边则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的额头上绑着一根抹额,奇怪的是那抹额中央不镶玉石,不挂金银,却是悬了一面八卦镜,手中拿着一杆海王叉。 他脚上空荡荡的,没有穿靴子,光着脚丫子蹬着马鞍,却是两边各挂着一对铜铃,看上去倒不像是中原人士。 段怡瞧着,收回了视线,精准的寻到了在中军的老贾,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瞅瞅人家蓝田军,穿得像是家家户户家中都有蓝田玉石矿一般;再瞅瞅他们胸前的大贴布,活脱脱的就是数万死刑犯一起越狱,高下立判。 都怪老贾这个抠子! “想必这位便是怡段将军了吧,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说起来,老夫同你外祖父顾老将军,还是旧识。我在北面扛蛮,他在西边平夷。” “段将军出身名门,自是知晓,这中原之地,如今就像是一块无主的大饼,谁都想要过来啃咬一口。众人只道那燕主沈青安残暴不仁。” “却是不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驻扎在北面,乃是抗蛮的无名英雄。光是凭借这一点,老夫今日,便不能叫你过了这蓝田关。” 那郑铎说话和声和气的,不像是一个将军,倒像是和蔼的长者。 他顿了顿,又看向了段家军,“说起来,大家原本都是同袍,本是同根所生,如今为何又要大战,让亲者痛,仇者快呢?再这般乱下去,只怕那北方蛮族,便要趁着京都之乱,来入侵中原了。” 段怡挑了挑眉,瞧着那郑铎道,“你说完了?该我说了么?” “我已经听明白你的意思了,郑将军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不想打仗,瞧着蛮族虎视眈眈,十分的忧心。” “郑将军想要归降于我的心情,我已经收到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立马就派你去镇守北关,相信你绝对不会让那胡马踏进中原半步。” 不等郑铎说话,那旁边的少年郎顿时嘲讽出声。 “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主公了。一个小娘子,不在家中生儿育女,竟是也学了人来征战天下。连话都听不明白,也不怕叫人笑话。” “我们郑将军是叫你归降于我舅父,可听明白了?” 段怡闻言,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猴子一个,毛都没有褪完,也敢在这里冒充人,夸赞自己聪明了?” 段怡说完,连正眼都不带看那小郎君的,直接看向了郑铎。 “老将军怕不是把自己个当成了观音坐下的莲花,打了个灯笼就想装作佛光普照了?” “你不想亲者痛仇者快,那你投降便是,这样仗就打不起来了。没有道理,你的愿望,要靠我归降来实现。” 段怡说着,戳了戳自己的脸蛋。 “不好意思,我没有您脸大,不敢假冒那活菩萨。没道理您往地下一跪,我便允了。” “我一个不想在家生儿育女的小娘子,实在是做不爷爷,宠溺不了孙子。” 郑铎老脸通红,一旁的少年小将军已经大喊出声! “你这女人!真是给脸不要脸!你想要过这蓝田关,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他说着,猛的一拍马,提着长矛便朝着段怡冲来。 段怡身形未动,旁边的苏筠已经提着长枪,跃跃欲试。 “段三段三,让我上!我还没有同猴子打过架!让我把他打出狗脑子来!” 段怡哈哈一笑,“猴子生了狗脑子,小王爷果真生了火眼金睛,一眼就瞅出了这孽畜的原形。” 段怡这话一出,段家军中爆发了山呼海啸般的笑声。 少年郎气歪了鼻子,“我不是猴子,吾名叫独孤逅……” 那独孤逅说完自己的名字,更加气恼了起来,果不其然,苏筠捧腹大笑,“对对对!你不是猴子,你是一只孤独的猴子!” 他说着,见段怡并未阻拦,拍马上前迎去。 可那马刚跑了一步,却见马腿子一歪,嘶鸣一声,连马带人直接栽了下去。 先前还平坦的地面,竟是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大坑,苏筠惊呼出声,“呔!他娘的,我今儿个走的是什么背字运!” 段怡瞧着,心中一紧,这一招,不正是他们在守卫锦城的时候,用过的招数么? 竟是叫这郑铎照着学了去不说,还用在了苏筠的身上。 只是当初他们在锦城外头开出了一条壕沟,但是这郑铎却只是挖了一个坑。 但凡苏筠的马往左边走一步,或者是往右边走一步,它都不至于踩到这个小坑掉进去,可偏生…… 这简直就像是玉皇大帝在天上扔了一颗珠子,恰好落进了一个莲蓬藏莲子的小洞里一般离谱! 段怡来不及回过神来,就见先前还阳光灿烂的天空,陡然阴云密布起来。 只听得轰隆一声,一个春雷响起,那闪电像是削面的刀一般,猛打了过来,直接将那写着段字的大旗旗杆,劈断了去! 段家军中一片哗然。 段怡心中那是一万头神兽奔过! 靠!她现在在地上躺着,摆成一个牛字型等雷来劈,还来得及吗? 毕竟若是变成了焦尸再摆,委实有些惊世骇俗! 她这哪里是跟郑铎打仗啊!这是同天对抗啊! 她想着,目光炯炯的看着那郑铎,若是眼神可以带刀,现在段怡已经将那郑铎切成了片,仔细研究! 此子不是恐怖如斯!此老头真乃神人也! 第三零八章 天打雷劈 段家军中,祈郎中瞧着周遭一脸惊恐的众人,心道不好。 这尚未开战,大旗便被雷给劈断了,这岂止是士气受打击,怕不是要军心涣散了。 段家军再英勇,那也是凡人。 段怡再厉害,那也斗不过天不是? 那边的独孤逅见苏筠掉进坑中,哈哈大笑起来,“母鸡司晨,天打雷劈!你们可瞧见了逆天而行的下场了么?” 他这话一出,段家军中的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面相觑起来。 段怡瞧着听着,手腕一晃,趁着众人被独孤逅所吸引,拿起一早挂在马上的大弓,她闭上了一只眼睛,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 然后猛的朝后一仰,将那大弓直接拉满了,长箭破空。 独孤逅还骄傲的抬着下巴,面上带着嘲笑,张狂无比,拿着八丈矛朝着坑中戳去,就感觉脸上一痛,他猛地扭头追着那箭看了过去。 只见长箭笔直的朝着蓝田军的旗杆射去,嘭的一声,旗杆折成了两截。 那大旗落了下来,盖在了底下士兵的头上,一下子骚乱了起来。 段怡收回了大弓,坐直在那马背之上,感觉身后一片雅雀无声。 她长弓一挽,换了个方向,用那弓柄的一头,指向了郑铎。 “你可知四个字?人定胜天!有我段怡在,我们山南何须用惊雷?” 段家军中一片沸腾!先前被雷折断旗杆的惊恐之感,消散了大半。 “不愧……是段怡啊!” 段怡从那阵阵欢呼声中,分辨出了一个熟悉的弱弱地声音,她勾了勾嘴角,朝着那坑中看去,只见一个白嫩的手,陡然出现在了大坑边缘。 紧接着,苏筠像是那刚出世的石猴一般,猛地从坑中跃起。 那独孤逅站在坑边,正摸着脸上的伤口,见自己的手中一片猩红,已经是怒火中烧,又见苏筠从那坑中爬了起来,更是大吼出声。 “那坑中的铁荆棘扎不死你,便让小爷手中的长矛送你上路!” 他这么一吼,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 段怡瞧着苏筠的模样,心中一紧,他身上的衣衫被扎得破破烂烂的,甲衣上到处挂着铁刺,看上去狼狈得像是街头上的丐帮长老。 那没有甲片护住的手臂上,被扎出了血来,斑驳点点。 她抿了抿嘴,都这样了,这孩子还记得那句,不愧是段怡。 苏筠闻言冷笑一声,他猛的一个空中翻滚,踩着那独孤逅的肩膀,翻身到了他的身后,随后长枪从腋下插过,戳死了身后的一个蓝田骑兵,抢了他的战马,站在那马鞍之上,朝着独孤逅攻了过去。 那独孤逅虽然是个二世祖,但从前也一直跟着舅父沈青安在北地边关作战。 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手底下却是有几分真本事。 见苏筠认真得像是一匹孤狼,他亦是正了正色,提着长矛迎了上去。 二人盘旋着,像是草原上的斗兽,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将对方撕了个粉碎。 对垒的两军,都默契的没有动,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天空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段怡心中岂止是神兽奔过,那是神兽每个人在她跟前扭屁股嘲讽再奔过! 莫不成还来? 她想着,仰头一看,瓢泼的大雨,直接朝着她的脸上泼来。 怎么办?姑奶奶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该直接骂,还是直接骂? 那倾盆的大雨哗啦啦的落了下来,靠山占据高地的蓝田军倒是还好,站在下头的段家军,却是遭了大殃,不一会儿的功夫,那鞋子便全泡在了水中。 雨水落到苏筠的身上,将他伤口上的血冲刷了下来,流了一地,看上去格外的骇人。 苏筠此时却是顾不得这些。 从他还是一个孩童起,他便跟着段怡了,不是没有人笑他,说段怡打个屁,他都要夸赞好香啊!程穹也时常说他若是上了年纪之后,便是话本子里残害忠良的大反派。 是佞臣。 可他苏筠的命都是段怡给的。 他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亦是不在乎天下苍生,他只想要坚定的站在段怡的身边。 老天爷反对段怡,他便弑天。 苏筠眼神陡然一变,他从那马上一跃而起,挥舞着长枪,朝着独孤逅的喉咙猛刺而去。 大雨像是幕布一般,遮挡着人的眼帘,叫人看不真切。 独孤逅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苏筠的枪尖已经到了他的跟前,他只觉得自己的汗毛根根竖起,脊背隐隐发寒。 好快的速度! 来不及细想,独孤逅下意识的头一偏,只感觉脸上一阵剧痛,他伸手一摸,一手鲜红。 苏筠在先前段怡长箭划过的下方,又划出了一条更深的血口子。 独孤逅肝胆欲裂,他的脸该不会要毁容了吧! 趁着独孤逅分神,苏筠提了一口气,脚轻点了一下独孤逅的马头,飞跃而起,那长枪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朝着独孤逅的脑袋刺去。 独孤逅脑袋又是一偏,避开了去,那长枪直直的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正在这个时候,天空陡然一亮,段怡余光一瞟,大喊道,“苏筠,放枪!” 苏筠根本就没有想,明明在大战之中,段怡为何要他松开保命的武器! 他脑袋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是段怡说的! 他手一松,朝后一翻,艰难的落在了地上。 就在那落地的一瞬间,一道惊雷劈了过来,直直的打在了苏筠那杆枪上,枪上冒出丝丝光亮,发出了滋滋声。 此刻那铁制的长枪,宛若一支避雷针一般,直接将那雷电引到了独孤逅身上。 腾的一下,他的身上冒出了火光,众人还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就瞧见那独孤逅咚的一声,连人带马一起倒在了地上。 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眨眼的功夫,独孤逅竟是被雷劈死了! 段怡瞧着,松了一口气,她趁着众人不备,快速拍马上前,弯下腰去,一把拉起了地上的苏筠,将他甩在了自己身后的马上,又快速的回了阵中。 “你怎么跪在马上不坐着?伤得怎么样?” 苏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道,“太惨了!我的屁股上被扎了好几个铁蒺藜!” 第三零九章 意外之事 段怡听着身后那小子委屈的声音,忍不住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先前那种与天斗的郁气,一扫而空。 一旁的韦猛,默默地挪动了自己的位置,像是一座小山一般,将苏筠挡了个严严实实。 “快拔。” 苏筠哭丧着脸,颤抖着伸手,斯哈了几下,手中一下子出现了三个带血的铁蒺藜,他手腕一转,那三个铁蒺藜,立马被他甩飞了出去,站在最前头的三个蓝田军士兵,应声倒地。 苏筠收回了视线,看了看那个大坑,神色黯淡了下来。 “烈焰死了。” 烈焰是苏筠的战马,他们一起南征北战,打过了许多次架。他落下去的时候,还能用长枪扎在坑的边缘缓冲一下。 可战马体积重,个头又大,马失前蹄根本没有办法自救,直接落入了坑中的陷阱里。 “一会儿,咱们就把它带回家”,段怡的声音虽轻,但却是十分的坚定,好似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筠闻言,重重地嗯了一声。 见苏筠无大事,段怡这才放心下来,她看着那独孤逅的尸体,心有余悸。 若是苏筠不松手,将长枪拔出来,那被雷劈的可就是他了! “天打雷劈!你们可瞧见了,这老天爷劈的到底谁?” 段怡趁热打铁,朝着那郑铎看去,“便是上天,都知晓你们蓝田军不过是为虎作伥,做的乃是那逆天行道之事!” “沈青安残暴不仁,滥杀无辜,随意便屠人满门!凌人妻儿!” “郑将军,从前你做的乃是保家卫国的大事,是以天助于你。可今日,你瞧见了么?” 段怡长枪一挥,指向了躺在地上,散发出阵阵古怪焦味的独孤逅。 苏筠银色的长枪插在那黑漆漆的尸体上,看上去格外的诡异。 雨水落在地上,黄泥巴泡散了开来,四处都泥泞不堪。 郑铎摇了摇头,他沉着脸看了一眼独孤逅的尸体,朗声道,“今日老夫绝对不会让你过这蓝田关!” 他说着,想着曾经听来的江湖传闻。 说段怡此人,特别不喜欢美男子,每次行军大战,都是按照脸来杀人,头一个要杀的,都是生得最好看的那个。 今日一瞧,果真传言非虚,独孤逅死了。 郑铎想着,偷偷的看了一眼天空,心中敲起鼓来。 这当真还是头一回,天雷劈了他们自己人。 从前瞧着雷劈死对方将领,瞧着对方瑟瑟发抖,觉得自己得罪了神明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可这回倒了个个儿,却是让他亦是觉得惊疑不定起来。 郑铎捂住胸口,心道不好。 连他自己都被今日这一出事给镇住了,何况是其他士兵呢? 两军的战鼓,号角,几乎是同时响起。 紧接着,铁骑飞过,溅起了一地的泥水。 步兵们举着大盾,一步步的有序的朝前行进而去。 段怡拍马,朝着那郑铎冲去,临到那独孤逅的尸体旁边,苏筠一把拿回了自己的银枪,刺死了一个蓝田骑兵,一跃过到了那匹马上。 落马的时候,他疼得一弹起,随后方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 段怡瞧他又活蹦乱跳的,长枪挑飞了蓝田士兵,转眼到了郑铎面前。 她眯了眯眼睛,长枪精准的朝着郑铎的双下巴刺去,就在还有一尺距离之时,却是被一把斜里横插出来的海王叉,一下子挡住了去路。 段怡定睛一看,正是那额前挂着八卦镜,光着脚丫子的不知名偏将。 “韦猛!”段怡呼唤出声,将那海王叉一挑,拨开了去。 海王叉想要再次阻拦,却瞧见巨熊一般的韦猛挡住了他,那巨大的锤子,锤头比他的脑袋还大,从半空之中,猛的砸了下来。 “早就听说,江南王手下有个棺材子,英武不凡,天生神力,一锤可以定乾坤。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已经转投了段将军。” 段怡听着那郑铎的话,点了点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难怪郑将军你身边无人可用,只能用废物二世祖,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海岛野人了。” 郑铎闻言,心中已经带了气,“顾老将军一生清明,为人忠正,这不知道,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外孙女。” 他虽然年纪大了,且平时里大战偶尔靠玄学取胜,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全凭真本事的。 他虽然暗自心惊,段怡半路出家,年纪不大又是个女流之辈,手底下的功夫竟是如此骇人。 可却是并没有任何的畏惧。 虽然邪性,但是他绝对杀不了段怡,段怡一时半会儿,也别想要了他的性命。 “独孤逅乃是沈青安的舅侄,他如今死了,你如何向沈青安交代?如今陈鹤清围攻京都,你死守蓝田关阻拦我们又有何用?” “倒是不如去京都护城,兴许能叫沈青安那老儿死得别致一些。” “毕竟我不想陈鹤清,只会死去的大周的那些把戏,什么砍头毒杀。我却是不同,我还会切片。保证他头一片到了阎王殿,后一片还在奈何桥,看遍地府风景。” 郑铎听着,却是呵呵一笑。 他那白糯米团子一般的双下巴,抖动了起来,看上去越发的和蔼可亲了。 “我对燕王十分有信心,京都固若金汤,陈鹤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不出三日,那河北河南道,亦会姓沈了。” 段怡见他油盐不进,几乎没有劝降的可能,亦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先前她还在想,大周朝的狗皇帝,可真是不会用人。 像郑铎这种欧皇,岂能把他放在这里镇守一个小小的蓝田关,老天爷的亲儿子都在你手中了,你咋地就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叫老天爷都给你卖命? 她还想着,若是可以,可以让郑铎为己所用,如今看来,却是可惜了。 段怡想着,瞧着那郑铎神色愈发的淡定,心中暗自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余光一瞟,却是陡然发现,在那蓝田关两侧绿油油的山体上,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了整整齐齐的一排洞。 每一个洞处,都放着一架投石机,密密麻麻的蓝田军,像是勤劳的小蚂蚁一样,往上装填着大石头。 段怡心道不好,大喊出声,“小心投石机!” 她的话音刚落,那些投石机齐发,大石头飞了过来。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山体突然像是动了一般,上头的泥浆砂石,哗啦啦的垮了下来,段怡脸色大变,怒吼道,“快退!” 第三一零章 自然的威力 先前屹立在那里,仿佛永远都攻不破,大不烂的大山,转瞬之间,变得脆弱无比。 蓝田军为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那半山腰新掏出来了一整排的大洞不说,还像那么屎壳郎一般,在山体之中,整出了一条道来,偷偷运送弓箭手还有投石机所用的大石头。 那大洞先前,用树枝挡住,段家军的注意力全都被那郑铎的离奇运道吸引了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茬儿。 倾盆的暴雨,将泥土冲刷得十分的松软,那投石机又齐刷刷的用力投掷。 两相交合之下,山体滑坡就不是奇事了。 段怡脑子转得飞快,有些懊恼自己个早没有府a “退!快退!山要垮了!”段怡大声喊道。 那投石机投下的大石头,飞了过来,不少段家军将士,都砸了个满头,一时之间伤亡惨重。 听到段怡的吼声,又感觉到那山体的震动,将士们纷纷慌了神,拔腿就疯狂地跑了起来。 在这天灾面前,哪里还分什么段家军蓝田军,人都下意识的乱冲起来。 段怡拍着马,瞧着有一个小兵摔倒在了地上,眼瞅着身后的战马就要踏了上来,她心中一惊,伸手一抓,将那小兵拽了起来,甩上了马背。 那小兵坐在段怡身后,惊魂未定。 在他离地的那一瞬间,马蹄子已经踩在了他先前躺倒的地方,踩出了一个深坑。 他定睛一看,只见旁边亦是有一个蓝田士兵被挤得摔倒在了地上,疯狂奔逃的人,一个个的踏上去,很快他便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小兵一阵后怕。 段怡瞧着面色发沉,突然之间,她拿起脖子上的一把哨子,胡乱的吹了一声。 那尖锐又刺耳的声音,差点儿没有将身后的小兵震下马去。 紧接着,他便听到,声音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哨子声。 那声音有长有短,不同于段怡那仿佛送人升天一般的穿刺声,这哨子声有长有短,乍一下听起来,仿佛杂乱无章,但其实内里大有乾坤。 “是程将军,程将军在指挥大家撤退”,小兵激动的说道。 段怡见慌乱的段家军,像是得了指引一般,开始有序起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自打那日在江南道,她弄了以假乱真的大旗扰乱视线,破了程穹布阵大法。 这厮便痛定思痛,尝试了许多旁的办法,以避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这哨音,便是他平时里布阵练兵时的一个新招数,且程穹怕像之前一样,只要他一个人被斩杀,大军便乱了套。 于是一共打了三把哨子,他,祈郎中,还有段怡,三人各有一支。 他若是死了,祈郎中上,祈郎中死了,段怡上,段怡死了…… 主帅都死了,那还打个什么劲儿? 没有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段怡想着,将那小兵寻了一处空隙处,放了下去。 她坐在马上回头一看,只见那大山震颤了几下,完全绷不住了,几乎是有半个山壁,都垮塌了下来,宛若黄河水决了堤一般。 那投石机连同藏在山洞里的山石,一并滚了下来,在上头填充大石头的蓝田军,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就被那滔天的泥石卷了下来。 蓝田军在关口列队,背面靠着大山,几乎被盖了个正着。 再就是段家军的前锋军,战鼓擂响之后,深入了敌中,撤退不及的,亦是一下子被吞噬了进去。 段怡四下寻着苏筠,整个段家军中,没有人比她还有苏筠,以及韦猛更喜欢突击了。 他们三个都是暴躁强攻型,二话不说,直入敌军之中一统乱杀,非要踏着人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来!平日里这般作风,自是能够鼓舞士气。 可这如今,却是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尤其是苏筠屁股上还流着血,不知道如何…… 段怡想着,心中一紧。 “段三,段三!我在这儿!” 听着苏筠熟悉的声音,段怡循声看了过去,一下子就瞧见鹤立鸡群的威猛。 他一个肩膀扛着大锤,一个肩膀坐着苏筠,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羚羊中奔跑着的一头大象。 “蓝田军的那马儿,也太傻不愣登了!我叫它带着我跑路,它竟是要往回跑,非要跟它的兄弟们死在一块儿!多亏了韦猛!” “我这般坐着,好找到你!” 段怡瞧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松了一口气,正在这个时候,只见一杆海王叉从旁飞了出来,直直的朝着苏筠的方向飞去。 段怡一瞧,掏出两枚铜钱,扔了出去。 其中一枚打在那海王叉上,将它打偏离了方向,而另外一枚,则是径直的朝着那海王叉的主人打去。 段怡这一手,几乎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铜钱直直地飞去,打在了那人额头上的八卦镜上,镜子咣的一下碎了。 铜钱打破了那人的脑袋,将他活生生的打出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 那人呼痛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段怡见苏筠无事,这才有心寻找那郑铎起来。 这一瞧,差点儿没有给她气撅过去。 那郑铎不知道何时也丢了战马,他一路跳跃着,像是一只蹦跶的青蛙,脸上那白白的下巴肉,一弹一弹的,看上去格外的有喜感。 先前他坐在马上,倒是没有看分明,这一落地,段怡方才发现,他还生了一个大福肚,这一跳起来,肚子也弹弹的。 整个人像是个乱跳的乒乓球似的。 那黄土泥石水追着他,瞧着好似十分凶险,但是看他那双干净的靴子便知晓了。 垮塌的山体像是生了眼睛似的,不管怎么跑,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永远慢了一步。 “你丫的怎么不站在原地试试呢!”段怡无语的冲着老天爷,竖起了一个中手指。 …… 待众人逃散开来,那山体平静了下来,不再滑动了,所有的人,这才心有余悸的朝着蓝田关的方向看了过去。 先前他们待过的地方,如今已经全是新翻的黄土。那土堆里,有折断的大树,有半伸出来的手,放眼看去,满目疮痍。 不管是谁,此刻都只有一个想法。 再厉害的人,在这自然面前,都渺小的犹如蝼蚁。 第三一一章 郑铎的用法 雨哗啦啦的下着。 段怡深吸了一口,脚步轻点,朝着那泥石覆盖的地方飞去。 已经帮着段家军撤退,赶来迎段怡的程穹见状,大呼出声,“主公!” 却见段怡脚步不停,她轻轻的落在那泥地里,像是那立在小荷上的蜻蜓一般,好俊的轻功! 程穹忍不住感叹出声。 这般一瞧,当初在青牛山,段怡拿着蛇追他,属实是脚下留情了。 他想着,就瞧见段怡弯下腰去,一把扯出一个被埋在里泥里的段家军将士,头也不回的将他朝后甩了出来,那站在边上的韦猛没有言语,伸手一抓,直接将那人一把接住,放在了地上。 有那住在山边的明白人瞧见了,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开始清理那人口中的泥沙,救起人来。 段怡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寻着人。 段家军的人,穿着火红的衣袍,胸前还贴了死囚布,只要露出一点儿,便格外的扎眼。 她拽起人的时候,靴子沉下去了一些,沾满了粘腻的泥土。 “我也来!段三!这个活,我们熟悉!在剑南的时候,就开始干了!” 段怡听着苏筠的声音,鼻头微酸,“能活一个,是一个。” 泥石流远比洪水恐怖得多,不光会把人冲走,那被活埋的人,坚持不了多久,便十不存一。 可是总有一分希望不是。 有段怡同苏筠打头,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十数道轻功了得的人,穿过人群,逆行过来,在那泥土之中,刨起人来。 那楚家村的珍娘,则是默默的领了一群人,在一旁救治起来。 段怡救了几个人,余光一瞟,瞧见了蓝田军中的郑铎。 如今两军都退了下来,蓝田军无人指挥,像是一团散沙一般,坐在一旁的空地,感叹着劫后余生。郑铎站在那海王叉旁边,神色复杂的看着段怡。 段怡脑子中灵光一闪,她猛地一个转身,快若闪电一般,到了那郑铎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郑铎到底是个老将,他一把回过神来,就要同段怡对打,却是听到她说道,“此时暂且休兵,我们山南军本就比蓝田军多,如今你们伤亡惨重,我要打你,犹如碾死一只蚂蚁。” “这灾害是天灾亦是人祸,若非你们掏空山体……今日便借你气运一用。” 郑铎一愣,手僵在了半空中。 不等他说话,段怡已经提着他朝着泥地里奔去。 “老夫太胖,轻功不好,小心拖累于你”,郑铎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 段怡说的话,冷静下来,他又何尝没有想明白? 这蓝田关的冤魂,都是他郑铎失策,方才造成的。 “若是可以,我也想要救人,可是人都已经被活埋了,又如何救得回来?” 待到那泥地边缘,段怡松开了他来,“你在这里等着。” 她说完,脚轻点地,入了那泥中,刨出来了一个人,朝着郑铎的方向扔去。 郑铎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却见先前还了无生息的泥人,一到了他的手中,便猛的咳嗽了一声,呕吐出了好多泥水来。 郑铎呆愣在了原地,宛若被雷劈中了一般。 他的眼睛里冒出了光亮,有些激动地说道,“再,再来一个……” 那边的苏筠,此时亦是送了一个人过来,郑铎接过,摇晃了他几下,学着珍娘的样子,救起了那人,不一会儿的功夫…… 明明是一样的动作,他手中人的存活的可能性,亦是比旁人高出了一截儿。 段怡瞧着,不由得对着老天爷,又竖起了一个中指。 雨渐渐的小了起来,乌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几分光亮。 不光是段家军的人,蓝田军中亦是有一些人,默默的加入了进来。 虽然郑铎非常努力,但他也只是比旁人运道好一些,并非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神。 他们如今救的,乃是边缘被埋的人,泥石到了这里,相对来说比较薄弱,里头的人并没有被埋得严严实实的,尚有获救的可能性。 而越往关口去,早先被埋的人,便几乎是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郑铎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泥堆之中忙碌的身影,她主要救段家军,可若是瞧见了蓝田军将士,亦是不会见死不救,统统的送了过来。 “段将军,停手吧,最近送来的,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了。” 郑铎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时竟是有些迷惘。 段怡“嗯”了一声。 雨停了,虽然尚未出太阳,但是风将那乌云吹散了些,整个天空,好似都变得高远了起来。 因为救活了不少人,两军的气氛,都不似先前那般沉闷,开始有人,嘀嘀咕咕的说起话来。 段怡看着面前白胖胖的郑铎,眸光一动。 她一个反手,直接将那郑铎的双手钳在了身后,喊道,“老贾,拿绳子来!” 郑铎一愣,“你不讲武德!你不是说不是两军交战的时候吗?明明你连蓝田军都救了的!” 段怡呵呵一笑,伸手推了推郑铎的双下巴。 郑铎瞳孔猛的一缩,结巴了起来,“老夫年过花甲,你这小儿!士可杀不可辱!” 传闻之中,这段三娘子口味奇特,没有想到,这般奇特! “此一时彼一时,我还说了碾死你们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你怎么不记得?” 段怡说着,接过老贾递来的绳索,麻溜的将郑铎捆了起来,“还有一个成语,叫做兵不厌诈。你这花甲的年纪,可是白活了,连这都不晓得。” 那边的蓝天军见状,一个个的拿起兵器,围拢了过来。 海王叉捂着额头,大声道,“还我将军!” 那边的苏筠一瞧,顿时火冒三丈起来,他提了长枪,朝着那海王叉骂去,“先前你暗算小爷的仗,小爷还没有同你算呢!你倒是好,还敢蹦出来!” “我们段三,救人的时候不含糊,杀敌的时候更加不含糊!” 段怡点头,在郑铎耳边解释道,“这叫趁你病要你命。我段怡难不成脸上写了圣人二字,会放虎归山,让你们缓过来了,我再来打一次蓝田关?” 郑铎被捆着手,一脸愤怒的看向了段怡,“你你你!” 段怡挑了挑眉,突然凑近说道,“你说如果我放出风声去,是你故意掏空了山体,弄出泥石流来,埋葬了蓝田军,意在给我投名状,转投我麾下……沈青安,他信不信?” 第三一二章 三柱香 郑铎听着这话,脑子一嗡,他朝着蓝田军将士们瞧去。 却见那围拢来的亲信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分明有了动摇之色。 郑铎心中一凉。 “我又不是那神仙!岂会知晓掏出几个洞来山体便会垮了?岂会知晓今日会下暴雨。” 郑铎拼命的挣扎了几下,想要挣脱那手腕上的绳索,语气之中满是悲愤。 沈青安信与不信,瞧那些一直跟着他的蓝田军将士的表现,便知晓了。 “嗯,众目睽睽之下雷劈断了旗杆……你不是神仙呐……” 段怡的尾音拉得长长的。 能对敌的时候,那便是神仙副将,到背锅的时候,便不认了,哪里有这等好事? 郑铎张了张嘴,他那白嫩的双下巴颤了颤,一脸的颓唐之色。 段怡看了看郑铎的手腕,那老麻绳嵌进了肉里,勒红了他的手。 “你可别扭了,我这手法,是同村里屠夫学的,用来捆猪的。杀猪你懂吗?白白的胖胖的猪,用绳子捆住了蹄子,再怎么挣扎,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手下有一员大将,祖宗八代早上是杀猪匠,午后做刽子手,十分厉害。” 段怡说着,做了一个杀猪的动作。 见郑铎气得嘴唇颤抖,段怡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哇了一声。 “哎呀,蝼蚁就是瞧过就忘。那个叫什么来着?” 正在同那海王叉对峙的苏筠闻言,接话道,“一个孤独的猴子!” 段怡恍然大悟,“对对,独孤逅!” 她说着,又凑到郑铎耳边说道,“你说,如果我放出风声去,是你提前同我约定好,叫我唤走苏筠,然后你引雷劈死沈青安的外甥独孤逅,他信与不信?” 郑铎一愣,久不言语,长叹了一口气。 “沈青安残暴不仁,如今各路英雄皆来讨伐京都……京都自顾不暇,又岂能顾得上残破的蓝田军?”段怡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提高了几分。 她不再看郑铎,却是看向了那些围拢过来的蓝田军将士们。 他们一个个的身上满是泥污,看上去狼狈不堪的,虽然手中拿着武器,可刚刚才经过了那样的生死之劫,又还有谁心中存有斗志? 段怡眼中看得真切。 “我刚把你们挖出来,不想再将你们的尸体埋进去。” 那蓝田军将士们看了一眼郑铎,皆是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段怡说的每一句话,都直击他们的心坎:主帅郑铎被抓,沈青安的外甥死在了这里,他们的人死了一大半,根本就没有办法重新组织进攻…… 蓝田军已经站在了绝路上,除了投降并没有任何的活路。 而且,适才所有的人都看在眼中。 段怡身为主帅,并没有因为大军已经成功脱险,便扬长而去,而是认真的对待每一个人。 即便那个人,只不过是平凡得再平凡不过的寻常士兵,她可能叫不出他的名字,可是她没有放弃他们。 这个人,即便这世界成了一片汪洋,她也是最后一根值得信赖的浮木。 那海王叉瞧见众人投降,无动于衷,只是死死的盯着郑铎看。 郑铎见着大势已去,无奈的低下了头,那海王叉手一松,兵器掉在了地上,跟着众人一并跪了下去。 …… “终于打完了!哎哎哎!先生先生!我的屁股有三个血窟窿!还泡了水!快救我!” 苏筠见那海王叉跪了,在原地跳起了脚,瞧见人群中微笑着看戏祈郎中,宛若见到了亲爹,飞扑了过去。 “快帮我瞧瞧,有没有毒!” 祈郎中被他扑了个满怀,瘸腿一下子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抬起手来,一巴掌拍在了苏筠的脑门上,“夭寿啊!谁屁股上没有洞?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若是有毒,你还能在这里蹦跶,早就入土了!” 那海王叉瞧着目瞪口呆,他看了看放在脚边不远处的兵器:现在拿起来还来得及吗? 总感觉被什么东西欺骗了! 独孤逅若是一直孤独的猴子,这他娘的便是一群猴子。 郑铎见尘埃已定,心中复杂无比,他的手轻轻一动,却发现不知道何时,段怡已经将他手腕上的绳索解开了来。 “你不怕我跑么?”郑铎活动了一下手腕。 段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一个十六的瘦子,还跑不过你这个六十的胖子?” 郑铎有些发晕。 该不会投降了之后,日日都要被这张嘴气死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一片泥泞的蓝田关看去,却见旁边段怡白嫩的手,递过来了三柱香,还有一根火折子。 郑铎一愣,诧异无比,谁他娘的打仗还随身带着香! 又不是上坟! “没有办法,我太厉害了,随便一戳就死人,天天要给人上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拿着用,不必客气。入了我段家军,别的我不敢保证,香烛纸钱棺材管够。” 郑铎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已经麻木,那像棉花一样的下巴,如今怕不是僵硬成了云英石。 谁想要这等好处? 又不是有八个身子,要什么棺材管够! 他心中想着,却还是接过了段怡手中的香,沉默不语的走到了那堆泥石跟前,将那三炷香插了上去,颤抖着拔开火折子,点燃了香。 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那蓝田关的地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老夫愚昧无知,方才酿成如此大祸,你们跟随于我,唤我一声主帅,却是……” 郑铎说着,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对着那山体,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四周雅雀无声。 连跳脱的苏筠,都不蹦跶了。 郑铎磕完头,摇晃着站了起身,走到了段怡跟前,“如今蓝田关被泥石堵住了,想要过去,便先要将这些泥沙挖开,你若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段怡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挖吧!本来就是你整出来的,你不挖,难不成要等我来挖?带着你手下一起挖!” 郑铎深深的看向了段怡,“你信我?” “我说信你你就信?你便是跑了,也不过多活几日,待我打下京都,照旧取你项上人头。我作何不信?” 第三一三章 拦路的人 “先回营地,不急于一时。” 郑铎顺着段怡的视线看了过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想法。 先前下了大雨,两军将士皆是疲惫不堪,蓝田关的通道是要挖,但不是现在。 “看来老夫,是真的老了。” 段怡看了看他那白若棉花糖一般的下巴,嘿嘿一笑。 郑铎心中一紧,老脸羞愤,“你小小年纪,简直就……” 段怡摆了摆手,“多谢夸奖。我小小年纪,的确是与众不同。与众相同的人,早就泯然于众人,又岂会被你看见呢?” 段怡说着,冲着那边的程穹点了点头。 程穹拿起胸前的哨子一吹,那声音带着无比的穿透力,响彻了整个战场。 段怡坐在马上,领着段家军同新收伏的蓝田军,往回走去,昨夜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离得并不远,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能到。 “主公,前面有马蹄声!” 听着斥候武宫的话,段怡大手一挥,将大军停下了脚步,前排的弓箭手,准备就绪。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眼前。 “崔二哥!崔二哥!你怎么来了!” 苏筠挥了挥手中的长枪,一瘸一拐的跑了过去,他的屁股上有伤,骑不得马,便只能在段怡前头步行了。 段怡颇为诧异,又见崔子更身边,只带了朱鹮同晏先生,更是一头雾水。 这厮昨夜偷偷摸摸来,一大早便是同江南军汇合去了,怎地这会儿,却是跑来了。 她想着,对着程穹打了个一个手势。 程穹点了点头,拍马而来,一把抓住苏筠的衣领,将他提上了马。 “我先领人回营。苏筠你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段怡拍马到了路边,“崔子更,晏先生,朱鹮小将军,你们来作何?该不是三人便想破了这蓝田关罢!” 晏先生一听,冲着崔子更挤眉弄眼起来。 “我们可是来晚了,没有想到你竟然收服了郑铎那个老顽固”,晏先生说着,看到那火红的段家军中新增加的蓝色战袍,心中亦是佩服不已。 他看向了段怡,就在几个月之前,有谁能够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够成为一方霸主呢? 不对! 晏镜嘴角抽了抽,他那个老瘸子师弟便想到了! 在这小丫头,连武功都不会,还需要抱着崔子更大腿叫叔叔救我的时候,他便跟在段怡身边,奉他为主了! 他该说他慧眼识珠,还是该说那老贼走了狗屎运! 段怡眼眸一动,“师伯眼睛坏了么?又抽又眨的。我师父说你知晓他有了儿子,怕不是得把眼睛哭瞎,我还不信来着,今日一瞧,师父果真神机妙算!” 晏先生捂住了心口,“哼!不就是个儿子么,当谁没有是的!” 段怡挑了挑眉,“师伯不就没有。您若是撑不住了,直言便是,我是个木匠,可以给你打个拐杖。” 晏先生一梗,冲着朱鹮招了招手,“你随我去前头,看那蓝田关。” 再在这里多一秒钟,他觉得自己立马能够原地体会什么叫做没有儿子送终。 要被段怡给气死! 段怡瞧着晏先生落荒而逃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给你,是姜糖”,崔子更说着,摊开了一个纸包,递给了段怡。 段怡拿起一块,毫不犹豫的塞入了嘴中,一股子辛辣之气,顿时在口腔中弥漫了开来,辣得她忍不住斯哈斯哈起来。 “你是把生姜的老祖宗挖出来了么?怎么这么辣。” 崔子更并没有停在这里,拍马随着段家军的方向走去。 段怡见状,同崔子更并排起来,“你怎么来了?” 崔子更认真的检查了一遍段怡,见她没有受什么伤,皱着的眉头,松缓了几分。 “来看你还活着没有。生姜驱寒,莫要着凉了。” 段怡心中微暖,嘴上却是不饶人。 “那你怕不是要失望了。我活蹦乱跳的,只有我给你上香的份,这等好事,哪里叫你抢了先。” 段怡说着,将头盔取了下来,然后甩了甩头。 先前的雨水实在是太大,衣衫头发都打湿了不少。 崔子更听着,却是罕见的没有怼回来,抓着马缰得手指有些泛白。 他抿了抿嘴唇,到底说道,“要小心些。” “我叫人给知路送了姜,叫她给你煮红糖姜茶。” 若是可以,他又何尝想要段怡处在危险之地? 天知道他听到蓝田关出了大事的时候,心中有多想要将段怡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她一世平安。他马不停蹄的赶来,可见到段怡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不可以。 段怡就是天上的孤鹰。 她不会为了任何人,折断自己的羽翼。 段怡头发上的水,甩到了崔子更的脸上。 他抬手擦了擦,“你又不是灵机,怎地也学他甩毛!” 他嘴上说着,却是从马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条布巾,扔到了段怡头上。 段怡不客气的拿着那布巾擦了擦自己头发,“哈哈,先前郑铎还奇怪我怎么随身带着香,真要他来看看你,你就差随身带着浴桶了!” 崔子更沉默了片刻。 “马驮不住,且热水拖过来就凉了。” 段怡听着一梗,她拍着马,离崔子更远了几分。 不是!大爷您敢把热水浴桶搬过来,我也不敢荒郊野外直接洗啊! 简直有大病! 崔子更看穿了段怡所想,又好气又好笑,“嗯,应该还驮个屏风。” 段怡见崔子更神情不再紧绷,摆了摆手,“那都是不必了。这屏风吧木雕镂空的容易漏风,双面绣花的又碰不得水,显得我这个人太过矫情。” “我这种皮糙肉厚的,还是勉为其难的要个营帐吧。里头放床摆榻的,粗糙是粗糙了些,但我不介意。您何时驮?” 崔子更哑然失笑。 他估摸着段怡口中的姜糖已经吃完了,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酒囊,扔了过来。 段怡一把接过,打开塞子喝了一口,倒不是意料之中的烈酒,却是一股子淡淡的,一股子桃花味儿,当时今年新酿的桃花酿。 “江南王,崔大将军,你有自己的营地,再跟下去,便要深入敌营了。” 段怡抬手指了指前头的营地。 “丑女婿总要见亲戚”,崔子更淡定的说道。 第三一四章 你不如苏筠 段怡听着这话,一脸幽怨的看向了段家军的营地。 一靠近来,一股子呛人的姜味儿,扑鼻而来。老牛领着一群伙夫,开了一整排的灶,每一个灶上头,都搁着一个大铁锅,锅子里的生姜水,腾腾的冒着热气。 在他不远处,一帮牛高马大,面目狰狞的壮汉们,光着膀子忙着重新扎营帐。 这些兵蛋子,随便拧出来一个,让段铭画了,都能够贴在门前驱鬼辟邪。 往那城中一站,还未张嘴,大媳妇小姑娘就能嚎哭着去告官,“土匪进城了!土匪进城了!” “你那脸虽然比我那死去活来的父亲差了一条黄河,但究竟是怎么好意思在我军中,说自己个丑的!小王爷在我这君子,那都是潘安般的人物!” 段怡想着越发的愤愤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到处放风声,非说我段怡就喜欢生的丑的,好看的见一个杀一个。” “来我这里投军的人,像是比着长似的,一个比一个像是钟馗他亲儿子!” 段怡说着,转过头去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崔子更。 这个人比起在剑南道的时候,容姿气势更胜。 当初他尚且处在蛰伏阶段,并不想扎眼。 如今日日战场厮杀,宛若一柄出鞘的宝剑一般,光是站在那里,都是杀气腾腾的。 好似以脸里谈论他,委实是肤浅了。 崔子更心中讪讪,面上半分不露,他大义凛然的说道,“能争善战便行,若是靠脸打仗,你爹何必戴着面具杀人?他光凭一张脸,万军皆俯首称臣。” 二人说着,便已经进了军营,不等段怡说话,祈郎中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他一眼便瞧见段怡头顶上顶着的布,没好气的对着崔子更翻了白眼儿,“先生我还没死呢,段怡你就披麻戴孝了!有的人跟那脱缰的野牛犊子似的,好好的牛圈不待,非要到处乱窜的。” 段怡听着,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祈郎中瞧她湿漉漉的,皱了皱眉头,“还在这里做什么?野猴子进了村,还要你招待不成?” “知路都已经准备好热水了,你快去沐浴,别着凉了。记得喝完解毒汤,先前乱吃了东西,也不知道会不会闹肚子。” 段怡闻言,冲着崔子更眨了眨眼睛,一拍马朝着自己的营帐行去。 崔子更看着段怡远去的背影,翻身下了马。 “师叔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儿子摔盆打碗,便是立即死了,也算是喜丧了。” 崔子更说着,牵着马走到了祈郎中跟前。 祈郎中听到儿子二字,心中大喜,他又哼了一声,问道,“晏老贼真是不懂礼数,多了一个子侄,也不他表示一二。” 崔子更知晓他有心要气晏先生,眸光一动,悠悠说道: “先生知晓消息,三日未食,说是要学那高人辟谷。” 祈郎中下巴一抬,那瘸腿儿走路都有劲了,这讨人嫌的崔子更,好似都变得顺眼了几分。 “你莫要同我套近乎。你们江南军,该不会想要捡个大漏,趁着我们拿下蓝田军,想要吃现成的饭,抢先过蓝田关罢?” “你好歹也是一军统帅,这会儿不在军中,瞎跑到我们这里来做甚?今日且将你围剿了,我们段家军可就不战而胜,直取江南了。” 崔子更闻言挑了挑眉,他牵着马,静静地跟在祈郎中身后。 “段怡若是这般想,崔某早已经入了土,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同师叔说话了”,崔子更说着,将马儿拴在了一旁,随着祈郎中进了他的营帐。 那浓郁的药味,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崔子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跟着祈郎中在桌边坐了下来。 “师叔应当知晓,某心悦段怡,想要娶她为妻。今日蓝田遇险,小子心有余悸。得到消息,马不停蹄的赶来,段怡再怎么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 “段怡无父母亲缘,先生看着她长大,教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在她心中,师叔就如同父亲一般。我知晓师叔不看好我同段怡。” 崔子更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给祈郎中倒了一杯茶水。 “我同段怡,都是我行我素之人,一旦拿定了主意,那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师叔不同意,那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祈郎中听到这里,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不悦了起来。 不等他发火,崔子更抬起了眸,认真的看了过去。 “但是,我想要得到师叔的承认,想要得到苏筠还有老贾的承认。我同段怡都非儿女情长之人,并不在乎朝朝暮暮的厮守,是以我总想着,先打天下,来得及。” “可是……” 崔子更光是说着,都能够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的跳动着,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虽然他见到了段怡之后,清醒又克制。 可是在听到朱鹮来报,说蓝田关山体垮塌,段家军前军遭逢大难之时,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什么天下国家,在那一瞬间,好似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段怡从前在剑南军中做惯了先锋,如无意外,她定是在先锋军中。他一边想着段怡轻功了得,定是祸害遗留千年,一边又想着水火无情,且有郑铎那般邪性。 “可是今日蓝田关一事,让我觉得,天有不测风云,你以为的来得及,未必就来得及。” 崔子更眸光认真的看向了祈郎中。 祈郎中一愣,许久方才摇了摇头。 “我若是不认可你,当年也不会同晏老贼一起,都想要抢你这个学生了。” 祈郎中轻叹了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没有偏了思绪,回想起往事。 “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我为何觉得,你并非是段怡的良配。” 祈郎中说着,看了自己屋子里的小榻一眼,先前苏筠便躺在这里,叫他给上了药。 “若论终身之人,我瞧着小王爷苏筠,都比你更加适合段怡。” 崔子更脸一黑,苏筠? 祈郎中见他恼了,挑了挑眉。 “论感情,苏筠虽然比段怡小一些,但是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处之日比你长多了;论家世,苏筠是小王爷,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如今他父亲打下的江山,可都是他的。最重要的是,你同段怡,是一山不容二虎。而苏筠同段怡,那是……” 祈郎中说着,顿了顿,说出了苏筠常说的那句话,“那是……不愧是段怡。” 第三一五章 鹰与鸽子 “师叔也要同我先生说一样的话么?到时候天下平定,只剩我同段怡,当如何?” 崔子更目光炯炯的看向了祈郎中,“我当时回答的是门当户对。” 祈郎中轻笑出声。 他还是头一次同人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 “那是晏老贼担心的事。我担心的只有段怡。门当户对四个字,就像是天上的星辰,看看就好。” “晏老贼如何不反驳你?是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罢了。” 祈郎中说着,站起了身来。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你同段怡成亲之后,谁才是天下之主?” “你含冤蛰伏这么多年,在你最落魄的时候,玄应军对你不离不弃。你是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才走到京都之下的。你愿意将这一切,拱手让给段怡?” 不等崔子更说话,祈郎中便摆了摆手。 “那是不可能的,便是你乐意,你身边的那些大将们,也不乐意。” 祈郎中说着,脸上没有了笑意。 他看人很准。 崔子更虽然心悦段怡,他有多细心周道,他不是没有看在眼中。可是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一方霸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了段怡伏低做小,放弃一切,甘愿站在段怡的背后的。 不是他不好。 而是你非要把雄鹰当鸽子,即便他勉强做到了,那他便也就不是他了。 起初爱意浓厚倒是尚好,日后呢?人的一辈子长得很,有很多东西,说变就变了。 “段怡同你太像了。你自己是鹰,所以欣赏她是鹰。” “她苦练功夫了多少个日夜,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之战,肩负了多少投诚之人的未来,方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又岂能拱手将天下让给你?” 祈郎中看向了沉思的崔子更,认真道。 “我这个人,脸皮很厚。虽然说起来很可笑,但我的确是将主公当做了我的亲女儿。我看不得她吃亏。她是女郎,若是同你成亲了,那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努力了。” “你可能会说,不会困着她,让她在朝堂行走。听起来很好,可实际上呢?” “你我皆是男子,心中都知晓,这天下就是对男子宽容一些,而对女子十分的苛刻。” “如今战乱时期,段怡拳头大,身边跟着的皆是武夫,他们不讲繁文缛节,亦没有那么严重的男女之观,谁打仗打得赢,谁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就听谁的。” “可日后呢?天下大定之后,文士当道,武将退后。那群掉书袋的人……若是没有你在,自是段怡为主,可若是有你在……他们自然而然的,便会偏向于你。” 祈郎中见崔子更要辩解,果断的打断了他。 他的语速很快,这些话又是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了许久的话,如今说出来,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十分的顺畅,噼里啪啦的。 自打从那日知晓崔子更想要娶段怡,而段怡也确实对他另眼相看起,他便时常睡不着,忧心这些事情了。 “这就像是皇帝老儿立储君一般。若是没有嫡长,庶子有贤德,有本事,那文武百官皆对于庶子做太子,毫无异议,甚至暗自欢喜,此乃有道明君。” “若是有了嫡长,同样贤德有本事,那么还有谁会觉得,庶子当为太子么?” “我这般说,并非是说段怡不如你。而是男女之别,犹胜嫡庶之别,本就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祈郎中说得有些口干舌燥的,他坐了下来,拿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鹰同鹰惺惺相惜,乃为知己;若在一起,非要其中一只鹰变成鸽子,那又何谈门当户对,何谈良缘呢?” 祈郎中说着,又往茶杯了倒了水,他伸出手指来,沾了沾,然后用茶水,在桌子上划出一道水痕来。 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搁在了水痕的左边,将崔子更的茶杯搁在了右边。 “你兴许想要说,你同段怡可以想办法克服这个事情。可老父亲怎么忍心,看着她有康庄大道不走,披荆斩棘走小路?” “兴许是天意,我们如今地处当年楚汉之争的关键之地蓝田关。” “你同段怡,就犹如刘邦项羽,这条水痕,便是楚河汉界。” “前期英雄相惜,你们可以联手攻打京都,横扫敌手;后头只得二人,便是你死我活,成了对手。这便是老天爷给你们安排好了的青史留名的命运。” 崔子更静静地看着祈郎中,他的眼睛很幽深,像是要将人吞噬似的。 祈郎中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 “若是段怡想要,我可以让她做天下之主,亦是半分不会后悔。毕竟,我虽然是鹰,却是一个愿意天天做羹汤的鹰。” 祈郎中嘴巴长得大大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靠!他忘记了。 这个人进想打天下当皇帝,退愿居山林做厨子。 他的脑子里忍不住浮出了一副可怕的画面,段怡拿着河山印啪啪啪的盖着章,崔子更在一旁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唤道,“三娘,吃药了。” 不是,应该是三娘喝汤了。 祈郎中甩了甩头,哼了一声,“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当谁不会是的。再说了,段怡同意要嫁给了你么?你就在这里叭叭叭个没完了。” 崔子更无语地看向了祈郎中,只觉得万箭穿心。 段怡没有。 “方才崔某说过的字,加起来都不如师叔一句话多。” 祈郎中被戳了个正着,老脸微红,但是面对晏老贼的徒弟,他怎么能输? 更何况,他先前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他的心里话。 “要想成亲,先等你练成脑壳在襄阳,屁股在苏州的本事了再说罢,一年半载鬼影都没有一个的,哪里有我们小王爷贴心,段怡嫁给你,岂不是同寡妇无异。” 祈郎中正说着,就听到营帐外头传来了苏筠的嚷嚷声。 “先生先生,先前我长枪落在这里了。谁死了,谁当了寡妇?” 他说着,大大咧咧的撩着帘子走了进来,瞧见崔子更在,围着他转了一圈,“崔二哥还在这里呀!谁当了寡妇呀?是我认识的人么?” 苏筠径直的走到小榻旁边,拿起了一旁的长枪。 “当寡妇是喜事啊!段三就想当寡妇,我同韦猛说好了,只要是段三想办的事,我们就都给办了。等段三成亲的时候,我们就摸过去把她夫君杀了。” 苏筠说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 见祈郎中同崔子更都一言难尽的看着他,苏筠挠了挠头,一头雾水。 “怎么了?你觉得我们没有带上你们么?没关系的,一起来,人多力量大。” 苏筠拍着胸脯,十分义气的说道。 第三一六章 修整蓝田关 祈郎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瞧着崔子更,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他坐着笑不打紧,还站了起身,拍着大腿冲着苏筠竖起了大拇指,“当真是瞧不出来,小王爷你这脑壳,灵光得很。” 若按照他想的,段怡嫁苏筠,那这小子当如何?洞房自刎? 便不是苏筠,想着崔子更娶段怡那日,苏筠同韦猛等大一群人冲进去,要将他的脖子抹了……那画面太过美好,祈郎中觉得便是他做梦的时候,都不敢往上头想! 他想着,又冲着苏筠夸赞道,“小王爷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唉,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人老了之后,便如朽木一般,是不比从前敢想了。” 苏筠被夸奖,整个人都飘了。 他脸上荡漾着笑,大胆的拍了拍祈郎中的肩膀,“没有关系,有段怡呢!你想不动了,不是还有儿子么?你儿子想不动了,那日后还孙子。” “我们段三,不愁没有人为她着想了。” 崔子更听着二人的话,面无表情地悄悄离开了祈郎中的营帐。 他是被段怡吓昏了头,才想要来这里讨好“假丈人”同“伪小舅子”两个不正常的人。 祈郎中的营帐离段怡的营帐不过是几步之遥,崔子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再去寻段怡,牵了马朝着营地外行去。 刚到门口,朱鹮同晏先生便迎了上来。 晏先生踮着脚,见崔子更身后没有祈郎中的影子,松了一口气。 “嘿嘿,瞧你要死不活的样子,定是没有讨着好果子吃!你也不想想,换做我是姓祈的,那也不喜欢把自己送到猪圈里来的老白菜梆子!” “就段怡那浑身铁骨的劲儿,就是那天上下石头,砸在她脑壳上,那都要喊碎了碎了!石头碎了!祸害遗千年,区区蓝田关,哪里困得住她?” 晏先生见崔子更不言语,自己个率先翻身上了马。 “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那敢情好,你在这里盼敌军主帅盼瞎了眼;你手下的兵蛋子在京都城下盼你盼瞎了眼。” “啧啧,这简直就是传世佳话!” 崔子更白了晏先生一眼,翻身上了马,“谁来传世?先生龟儿子么?” 晏先生听着儿子二字,只觉得万箭穿心。 他坐在马上,心惊肉跳的回头朝着段家军大营看去,见祈郎中没有出来炫耀,马鞭一扬,逃一般的随着崔子更而去。 …… 兴许是收了那气运老儿郑铎的缘故,蓝田关春风阵阵,陡然之间万里碧空无云,先前那暴雨仿佛像是梦一场,醒过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孙二郎提着一桶草木灰,漫不经心的洒着,瞧着前头扛着长枪的段怡,心情十分的复杂。 他同曹奔在大军的后方,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用了饭之后,便被段怡派来挖通这蓝田关。 郑铎亦是没有食言,领着死里逃生的蓝田军将士,再返关口。 天气渐渐炎热,接下来落暴雨的几率,远胜了前几个月。那些阵亡将士的尸体,不能就这样摆在这里,容易闹出疫病来。 他放眼看着,段家军的人收拾战场,果真是不同凡响。 他们分工井然有序,有负责捡兵器的,有负责扛尸体的,还有他一样,被安排着提着草木灰桶到处洒的人。 明明刚刚经历过了一场大难,但是同蓝田军那丧到无比的气氛不同。段家军的人,哀而不伤,明明头发都还没有干,却一个个的精神抖擞的。 “哎呀!祈先生说你出门都能捡到金子,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长孙二郎又舀了一瓢草木灰,就听到前头段怡的惊呼声。 他放眼看去,顿时傻了眼。 只见那郑铎握着锄头柄,站在那被泥沙封住了的关口前,在他的脚边,滚落下来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箱子的盖子打开了,大金元宝落了一地。 不少人见状,都围拢了过去,瞧着那金元宝,啧啧称奇。 先前还沉闷不已的气氛,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长孙二郎凑到了跟前,朝着那郑铎看去,只见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并非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仙人,将心一横,伸过手去,对着那郑铎摸了一把。 郑铎老归老,身手却是不减,被人这么一碰,下意识的便转过身去,一把扭住了长孙二郎的手。 他老脸发红,看了看长孙二郎,又看了看段怡,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这段家军,都是什么奇葩,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花甲之年,还能像大姑娘一样,接连被恶霸非礼! “简直可耻!” 长孙二郎疼得嗷嗷叫,“谁可耻了!你这老儿,想到哪里去了!我这是沾沾福气!沾沾福气!去那大庙里,摸摸佛脚!瞧见人家状元郎墙上刻着的福字,上前贴个脸,这不是常有之事?” 长孙二郎想着上回打架劈叉的悲惨经历,见郑铎扭着他的手,灵机一动,艰难的用手指又摸了摸。 郑铎一时无语。 他将手一松,哼了一声,站在了原地。 长孙二郎眸光一闪,嘿嘿一笑,快速的又挨了一下郑铎的衣袖,郑铎正要呵斥,就瞧见那长孙二郎身后,不知道何时排起了长队,一个个段家军们,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恼的抓起锄头,朝着那关口一轰。 周围的人,都激动了起来,就他这么一击,那蓝田关关口,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大洞…… 郑铎僵硬在了原地。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了段怡,“从前真没有这么神。” 便是捡钱,其实也就是捡到铜子儿。 那什么天大雷劈之事,他活了六十载,此前也只出现过一次,便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但其实当真只是偶然之事,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身受重伤,脱离了北关。 到处寻找良医,寻到剑南道祈郎中那里去了。 这下子,他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想着,就瞧见段怡目光炯炯的看着他的双手。 郑铎忍不住将手往后缩了缩,可还没有等他缩回去,便被段怡一把拉住了,“咱们去打京都!你拿着锄头,在那京都墙角一挖,会不会塌?” 第三一七章 燕王沈青安 “自是不会,那是王都。” 郑铎说着,肃然起敬。 大周朝的王都,乃是一座古城,往前数去,不知道换了多少国姓,这座城池外的护城河里,亦是不知道沉淀了多少王侯将相的鲜血。 有了一个能看得穿的豁口,蓝田军将士们,亦是士气高涨了几分,吭哧吭哧的挖了起来。 段怡将手中的水袋递给了郑铎,朝着一旁硕果仅存的一颗大树下走去。 郑铎瞧着身前虎视眈眈的长孙二郎,头皮一麻,快步的跟随着段怡而去。 他抿了抿嘴唇,犹疑了片刻,说道,“即便如今老夫已经成了你的降将,但是先前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来。” “王都就是王都,沈青安自身实力非凡。且手下兵力,远非你们一道之地所能比拟的。” 郑铎说着,颇为唏嘘。 “周天子有禁卫军,崔子更有玄应军,沈青安藏了一支军队,名叫银影。” 他说着,想起了段怡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在一旁的青石头上坐了下来。 “银影人数不多,但是个个武艺高强,随便哪一个人拿出来,都可军中为将。你在襄阳城遇到的田楚英,便只不过是银影中普通的一人罢了。” 段怡听到这里,神色认真起来。 她同田楚英对战过,那人功夫不弱,可以说同她在伯仲之间,即便她的武功一日千里,再回过头去,她觉得自己能够轻松杀死田楚英。 可若是银影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田楚英的程度,那就当真是难缠了。 “将军可知晓,那沈青安为何要背叛陈鹤清,又同我父亲段思贤有何过节?” 郑铎摇了摇头,“说来惭愧,老夫也是近年方才知晓,原来沈青安从前乃是郑王旧部,同你父亲师出同门,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是不知。” 郑铎顿了顿说道,“不过老夫从前一直镇守北关,在沈青安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他了。” “你年纪小,只知大周同北蛮不睦,常年征战。可早些年中原强势,北蛮之地十分贫瘠,需要中原的粮草丝绸。曾经我们也送公主和亲,互相开市,过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那会儿在北关,两族通婚并非是个稀奇事。” 段怡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所以沈青安便是两族通婚的结果?” 郑铎点了点头,“他的父亲,当时也算是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时是去北关镀金的,便在那里结识了沈青安的母亲。我认识他的时候,两国已经开战。” “沈青安的父亲回了京都,却是将他拉在了那里。北蛮入侵城中,杀了不少平民百姓。” “边城的人都群情激愤,几乎是见到北人便杀。沈青安的母亲也被杀死了,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被吊起来示众,险些丢了性命。” “我们救下了他,他伤好了之后,便离开了边关,不知所踪了。” 段怡想着,十有八九,沈青安离开边城,入了江湖。然后在江湖中遇到了贵人,也就是段思贤的师父。那老师父带着沈青安,一起投到了郑王麾下。 看来那老师父挑人,倒是有些共同的特点。 选的都是疯批世家子,一个个身世曲折得像是山路十八弯似的。 “说起来,他也是个可怜人”,郑铎说着,思绪又跳跃到了现在。 “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是朝廷派给我的副将,同我一道镇守北关。周遭的人,好似都不知晓他的身世,我并非多嘴之人,又看中他身上有大才,从未透露过半个字。” “起初我还担心,他身上有北人的血,怕是未必对我大周忠心。可他一直都兢兢业业的,除了杀敌手段残暴之外,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 “老夫伤了腿,离开北关之时,他便接替了我,成为一方大将。” 郑铎说着,有些唏嘘,“老夫也没有想到,再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燕王了。” “我同沈青安渊源深厚,虽然并不赞同他的血腥手段,但是那陈鹤清又有什么好的呢?他同样屠城之主,并非明君。” 郑铎的话语音未尽。 但段铭却是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左右是要选择一个主君。一个是臭鱼,一个是烂虾,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选一个有交集的熟人,乃是人之常情。 他说着,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这人年纪大了,总是啰嗦,说话也说不到重点。那沈青安的过往,我同将军说来有何用?原本是要说那京都的军力布防。” “那禁军统领,名叫尉迟案,使的乃是大关刀,此人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起初周天子还在的时候,尉迟案是禁军统领,如今换了沈青安坐天下,他还是禁军统领。” 不等段怡往深里琢磨。 那郑铎又说起了银影军,“银影军是燕王嫡系,比禁卫军更加得到他的信赖。” 段怡点了点头,“那其中可有一个名叫谷雨的刺客?” 郑铎一愣,“沈青安手底下有六员猛将,平日里领军作战。谷雨不在六人当中,被称作是隐形的第七人。那人杀人如麻,京都都在流传,若是朝堂之上,有人对燕王不敬。” “那么到了夜里,谷雨便会登门,收割人性命。” 他一顿,询问道,“主公可是在襄阳城中,见到过谷雨?” 段怡点了点头,“沈青安派他去监视田楚英,我同谷雨有私仇,下次见面,乃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局面。郑老将军不必理会这个,继续说那六员猛将即可。” “那六个人,京都人闻风丧胆。那头一个,名叫荆玉,是个白面书生,擅长使用的兵器,乃是一杆竹笛……” 郑铎说到一半,却是话锋一转,又道,“说到这荆玉,就不得回过头来说我先前说的话,这一回那陈鹤清必败无疑。别看他如今围城,好似十分的嚣张。” “可是”,郑铎说着,神色认真起来。 “主公若是信我,便晚一些攻城,离那陈鹤清远一些。不出三日,他们便要出大问题了。” “什么问题?那姓荆的有何古怪之处?” 段怡来了兴致,这田楚英当初搞什么四虎将,十有八九,便是在模仿他的师父呢! 第三一八章 邪性吹笛人 有了郑铎在,众人十分顺利的开出了路来,从段怡攻打蓝田关,到他们在京郊附近安营扎寨,不过也就是过了一日功夫而已。 段怡骑在马上,寻了一处高地,远瞭着京都。 微风吹着她的长发飞扬,段怡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这京都光是瞧上一眼,都让人热血沸腾,想要将它收入囊中。” “主公气概,天下男儿皆不如,说起来惭愧,某头一次来这京都复命,被这皇城压迫得抬不起头来,都不敢直视那城门上的大字”,郑铎甩了甩自己的软糯的下巴,躬了躬身子,认真的说道。 一旁的苏筠一听,顿时不服气了。 “程穹你还说我是佞臣!瞅瞅我这不就被比下去了!” 程穹瞥了一眼郑铎,话说这老头儿阵前说话掷地有声,瞧着亦是铁骨铮铮。 却是不想,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快速的融入了这段家军,拍起马屁来,那叫一个不动声色。 段怡听着,朝着苏筠笑道,“输了吧?老郑是谁?那是能把沈青安夸成救国英雄,一代明君的人!” 郑铎清了清嗓子,老脸微微一红。 这京都乃是一座四方城,每一方都有三个城门,唯一那北面,多出了一道重玄门来。 如今这京都就像是一座孤堡,那五皇子陈鹤清,领着新周军,将这十三道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密密麻麻的军队,远远看去,就像是数不清的蚂蚁,像是要齐心协力的抬走这块肥肉。 段怡的段家军,崔子更的玄应军,还是苏王爷的苏家军,以及那陇右节度使西北王李,皆是不远不近的默默扎了营帐,既不出手,亦不退后,就这么观望着。 像是随时都要围拢上去,啃食尸体的野兽。 段怡瞧着,不由得感叹出声,“这天下一半的人,都往京都来了吧!” 郑铎见她没有揪着那溜须拍马的话题不放,抬手指了指城楼,“那城楼之上站着的,便是先前老朽同主公未说完的,银影军中最厉害的六人之一的荆玉。”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色儒服,戴着小帽的文弱书生,缓缓地走了出来,他的手中拿着一杆碧绿碧绿的竹笛,看上去仿佛就要羽化登仙。 因为距离略有些远的缘故,那荆玉的脸,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叫人看不清楚,平白的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那荆玉一露面,先前还无精打采的陈鹤清部下们,瞬间沸腾了起来。 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立马叫骂起来,“快来叫我们瞅瞅,这娘娘腔又跑出来了,这回要做什么,是在那城楼之上,给爷儿们跳个舞,还是弹个琴啊!” “就这种一只手就能掐死的白斩鸡,应该送到那襄阳城去,给那姓段的女大王当压寨相公去!” 段怡听着,颇为无语,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是怎么回事? 她段怡何时放榜天下,要召压寨相公了?多谢你想着我? 段怡想着,感觉到那荆玉的目光,幽幽地看了过来,不等她细细分辨,这股视线便又消失了去。 “这你可说错了。在那女大王眼中,你这种五大三粗,便是用来当凳子座都嫌粗糙的,方才是她喜欢的苏妲己。” 不等段怡说话,在她旁边的祈郎中,已经忍不住叉着腰哈哈大笑了起来。 “神他娘的苏妲己!段三你这不辨美丑的瞎眼,怕不是要青史留名了啊!” 段怡黑着脸,瞧着憋笑的其他人,又听着那城楼门前哈哈的大笑声,心中恨得牙痒痒。 若是让她知晓,是哪个坑害她,她保准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城楼下的那人,气得跳起脚来,他一把抢过一旁小兵手中的弓箭,朝着那荆玉射去。 他们已经围困京都好些天了,久攻不下不说,昨日还下了一场大暴雨,闹得人心浮躁,本就心中窝了火。 他们一身狼狈,再见那荆玉仙气飘飘的样子,更是气上心头。 荆玉头微微一偏,那长箭直直的钉在了他身后一个京都士兵的额头上,士兵来不及惨叫,直接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荆玉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拿起了手中的那翠绿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的笛子,轻轻地吹奏了起来。 那声音倒是悦耳。 段怡听着,却是皱起了眉头,她气沉丹田,强压住了心中的躁动不安,这曲子她从未听过,听上去古古怪怪的,不像是中原的调调。 却像是一把勾子似的,勾得人气血上涌。 “来了!”郑铎神色有些古怪,他的脸本来就白,如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 城楼下的壮汉将军一击未果,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呸!老子果真半分没有说错,这厮开始吹笛奏乐了!你这么爱做这事儿,应该去那勾栏教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是猛的一下捂住了腹部,噗了一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然后重重的摔下了马。 旁边的小兵瞧着,忙跑了过去,“王将军,王将军……啊!虫子!好多虫子!” 那小兵吓得尖叫出声,王将军的周遭,立马空出了一大片地来。 紧接着,那围着城楼的陈鹤清部下,不少人都像那王将军一般,捂着自己的肚子,痛苦的倒在了地上,流出血来。 段怡瞧着大骇,脊背阵阵发麻。 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说道,“这是巫蛊之术?我记得那田楚英的兄长,便是中了巫蛊之术。腹中有虫,疼痒难耐,是沈青安给他母亲出了主意,要田楚英做药引?” “难不成,那巫蛊之术,本就是沈青安造的孽?他那是贼喊捉贼?” 郑铎闻言,摇了摇头,“这个我便不知晓了。不过沈青安的确是很擅长巫蛊之术。这荆玉乃是他的嫡传弟子。老夫曾经见过他使这一招对付人,十分的邪性。” “当我听闻,这次京都守城大将乃是荆玉,便猜到会有这么一遭了。他将那蛊虫,下在了尸体当中,大战之时,会将穿着敌军士兵的尸体,扔出来。” “这样敌军抬尸体的时候,蛊虫便会入侵,十分的邪性。” 第三一九章 可敢进来? 段怡听着郑铎的话,莫名有了一种熟悉感。 这不就是当初田楚英送聘礼向她求亲之时,使用的把戏么? 她想着,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郑铎那软绵绵的大肚子。 “听君一席话,少死一群人!” 这邪术简直就是他们段家军的克星。 她敢说,这天底下便没有哪一只队伍,比他们段家军中的将帅,更喜欢去收尸的了。 郑铎笑了笑,脸上的肉抖了起来。 他笑得出,其那攻城的新周军,所有的人都宛若惊弓之鸟,不知道身边的谁,会突然倒下,吐出一地的虫子来。 一曲终了,城楼上的荆玉轻笑出声,“小心不要让虫子,钻进你们身体里哦!不然的话,下一次我吹响笛子,死的便是你们。” 新周军大骇,争先恐后的朝外挤去,他们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阵型,哪里还顾得上攻城? 就在这个时候,荆玉大手一挥。 那城楼之上,突然出现一批穿着金甲的弓箭手,带着火光的箭雨嗖嗖的落了下来。 四处逃窜的新周军将士此时背对着城楼,不少人一下子便被射成了筛子。 段怡瞧在眼中,暗自心惊。 她仰头朝着那城楼上看去,只见在那荆玉身后,突然之间多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站在最中央的,穿着金色的鱼鳞甲衣,头戴黄金打造的金冠,连手中握着的,都是一杆金色的长枪。他看上去颇有年纪,倒是没有留胡子,脸是古铜色的。 乍一眼看去,还以为那少林寺的十八铜人跑出来了! 荆玉见他到来,躬身站在了一旁。 “这位便是燕主沈青安?”段怡肯定的问道。 郑铎点了点头,“正是。” 段怡摇了摇头,“一看便是乍富之人,恨不得将国库里的金子,都给融了穿在身上。这厮若是死了,绝对是那种大兴土木,用金砖铺地,不穿金缕玉衣,就要诈尸的人。” 郑铎嘴角抽了抽,没有接话。 段怡却是朝着那沈青安的身旁看去。 只见他的身边,挽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夫人,她穿着一身海棠红金线凤穿牡丹图样的裙衫,头顶上戴着凤冠,长长的金色流苏,遮住了她的脑门。 她微微抬着下巴,看上去倨傲不已。 那人不是她大姐姐段娴,又是哪一个。 因为城楼的栏杆挡着,段怡瞧不见她的肚子,但估算着日子,她那肚子怕不是早已经大了起来,里头怀着三皇子陈铭的遗腹子。 光是这么一想,段怡便又觉得荒诞起来。 而在段娴的右边,一个戴着斗笠,握着狼牙棒的人,默默的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的,像是要同城楼上的红色柱子融为一体。 那是在襄阳城见过的拿着狼牙棒的刺客谷雨。 “其他的五人,应该是守着其他面的城门。这七个人到底谁更强,老夫也说不好,但是谷雨,在他们之中是最弱的。只有前头六个人死了,他身为第七人,方才能够补上来。” 段怡挑了挑眉,“这姓沈的老贼,倒是喜欢吹牛!下回咱们也说,苏筠是我们段家军中最弱的!” 苏筠闻言,头点得同小鸡啄米似的。 “就是就是!我就是仗着小王爷的身份,还有同段怡的关系,方才能在军中作威作福。其实连程穹都打不过的!” 苏筠说着,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连程穹都打不过,那得有多弱啊!” 程穹瞬间黑了脸。 我好生生的在这里站着,一言不发的,到底是哪里惹了你? “我现在逃跑很厉害了!”程穹忍不住说道。 苏筠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厉害厉害!曹奔顶着乌龟壳,是一万个跑不过你。”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去。 他是读书人,不同熊孩子一般见识。 段怡被苏筠这么一闹,哈哈的笑了出声。 郑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状又补充道,“兴许是因为谷雨不领兵,乃是孤狼作战的缘故。收起来,老夫听闻,谷雨从前,并非是沈青安的手下。” “他亦不是沈青安的弟子,而是你……你父亲段思贤的手下。” 段怡先是一愣,复又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当初她带着表兄顾明睿逃亡,段思贤派来追杀他们的人,便是谷雨的亲妹妹。 是以谷雨是段思贤麾下之人,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你父亲死了之后,谷雨便离开了陈鹤清身边,入了银影军,做了那第七人。” 郑铎显然对于沈青安十分的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的。 那沈青安站在城楼之上,目光炯炯。 突然之间,他用着内力,朗声道,“诸位英雄齐聚我京都,果真是看得起我沈青安。沈某敢开城门,不知道诸位英雄,可敢入城相会?” 他说着,啪啪啪的拍了三下手掌。 段怡好奇的看了过去,只见那明德门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目光所及,那明德门的主干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一兵一卒。 段怡瞧着,余光一瞟,果不其然的发现,除了她之外,其他各军统帅,亦是像她一般,领着心腹几骑,寻了一处高地,在观察着沈青安同陈鹤清的大战。 见无人回应,沈青安突然点了段怡的大名。 “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小师弟若是知晓自己的女儿这般本事,一定会欢喜不已。说起来,段将军同某渊源颇深,不进来同你姐姐祖父相见,共饮一杯如何?” 段怡听着,哈哈笑了出声。 “您这一把年纪,感情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叫什么小师弟,定当叫岳父大人才对。这开城门算什么?我段怡是个读过书,懂得什么叫做礼尚往来。” “您表演了开门,我就表演个开棺材吧。棺材盖子都掀开了?你可敢躺进来?” “按照您说的,咱们颇有渊源,毕竟都管同一个不争气的老头子叫祖父,瞧着您那张脸,我平白无故的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容颜永驻,长生不老,赚大发了!” “即是有渊源,您何不进棺材里,同你那徒儿田楚英相见,我在你们坟头上敬酒三杯如何?” 段怡说着,一脸鄙视的看向了那沈青安。 当他们眼瞎,没有瞧见那京城周边,到处都是新周军的尸体么?虫子爬满了地。 这简直就是老抠子装大方,假得一匹。 第三二零章 三箭之威 那沈青安听着,一脸阴沉,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怒之时,他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倒是没有想到,段思贤不善言辞,倒是生出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儿。” 沈青安说着,笑意吟吟的看向了一旁的段娴,“你妹妹,倒是同你性情大不相同。” 明明是春暖花开之际,明明今日艳阳高照,明明沈青安的眼神和蔼可亲,可段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露出了一副标准的大家闺秀的微笑,作为回应。 这种笑容,从她懂事起,一直到现在,不知道笑过了多少回,每一回都是一模一样的弧度,分毫不差。 段娴笑着,悄悄地退后了一步,同那沈青安拉开了一指的距离,打了一个寒噤。 她抬着下巴,瞧着那城楼之下看去。 昨日下过雨,护城河里的水昏黄昏黄的。京都城楼之下,围了一圈像蚂蚁一般的死尸,段怡骑着大马,立于高地,她的身后是只听她一人号令的千军万马。 段娴不知道为何,便红了眼睛。 当初在襄阳城的时候,她便发誓,一定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视所有人。她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即便是绕了许多弯路,可她还是实现了自己暗自许下的承诺。 她想着,朝着城楼之下,朗声道,“三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段字。你我姐妹四人,何不在这京都共享荣华?你效忠燕主,他日天下大定,你姐夫封你做王侯如何?” 段娴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认真道,“姐妹相残,那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是个聪明人……” 段娴的话还没有说完,段家军中便爆发出了一股震天般的笑声! “哈哈,我段怡想做王侯,还需要人封?”段怡说着,朝着段家军所在之地唤去,“我今儿个便做大王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那头苏筠已经毫不犹豫的唤道,“参见大王!” 有了他起头,段家军齐声唤道,“参见大王!” 那声音齐齐整整,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京都城楼都给掀翻了去。 段娴咬了咬嘴唇,无比后悔自己个要出这个风头来,她瞥了一眼沈青安,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乐来,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段怡手中的长枪朝天一指,那段家军的呼声戛然而止。 “一笔写不出两个段字?我自幼住在那坟山上,那一山头都是亲戚。瞧得姐姐您眼生,不知道从前,您住在哪个墓穴?” “不如您领着那姓沈的老头儿归降于我,到时候天下大定,我封你做……” 段怡顿了顿,眉飞色舞的说道,“封你做<天塌下来老娘也是皇后>如何?” 段娴脸红涨得同她今日穿的那海棠红的衣衫,几乎融为一体。 她一个深闺女子,自幼备受祖母宠爱,头一遭嫁的又是温和的三皇子,唯一吃苦的那段日子,还去投靠了姑父,再到京都,做完太子妃做皇后。 虽然波折不断,但可谓是做了一辈子的人上人。 她长这么大,何曾当着千军万马的面,被这多人一齐奚落。 段娴想着,猛地回头,目光急切的看向了一旁的荆玉。 那荆玉感受到她的视线,却是询问式的看向了沈青安。 沈青安沉着脸,微微颔首。 荆玉陡然气势一变,他猛的一拉弓,竟是同时三箭齐发朝着段怡射来,不光是如此,在那箭头处悬挂着三个大大的锦囊。 那锦囊蠕动着,看上去格外的可怖。 “虫子!”程穹惊呼出声。 段怡眯了眯眼睛,唤道,“申慧!” 一个红袍女子,搭弓射箭。 她拉弓之时,同旁人格外不同,整个人亦是朝后仰着,身体就像是一道弯弓,同那荆玉一样,她亦是同时发出了三支箭。 这箭亦是特殊,每一支箭上都带着火,朝着荆玉的三支箭迎了上去。 三箭相接,几乎是一瞬间,那蠕动的锦囊腾的一下,燃起了大火。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那被烧破的锦囊里,如同下雨一般,掉出了好些火星子,那些火星子中间,全都是被烧着了的虫…… “好样的!”段怡唤道。 申慧握了握拳头,一脸的激动! 富水这地方,简直有毒! 话说富水之战,段怡同富水军一并同姑父李济大战。她还有唐州赵准之一齐入了段怡麾下。 这军中人才济济,个个都混出了名堂,占据了一席之地。 偏生她同赵准之,像是掉进了水里的鼓,打不响! 她一直闷头苦练,就差想要要给自己改名转运了,没有想到,今日段怡唤她一箭震三军了! 她这箭若是射得不准,那些虫子可是要落到段怡头上的,可段怡却是信赖她,连手中的长枪都没有动过。 这么一想,申慧简直要感动得掉下来了。 一旁的程穹瞧着,瞥了一眼段怡左手上的三枚铜钱,他家主公手指微微一动,像是变戏法似的,那三枚铜钱便进了袖袋里,消失不见了。 程穹的嘴角抽了抽。 申姑娘别感动了真的!你是不知道,你们主公把自己的小命,看得有多重! 这一幕太过惊心动魄,两个射箭高手对决引起惊呼一片。 申慧头一回立功,大喜过望,背着弓箭拍马便来了段怡身边。 那荆玉瞧着,拉弓射箭,这一回竟是来了四支箭!与先前齐刷刷的朝着一个方向射去不同,这四支箭像是没有规则四的,分散了开来。 申慧瞧着,脸色一白,朝着段怡唤去,“主公!” 她射箭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个中翘楚,这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厉害的人! 段怡手轻轻一动,快速的从申慧手中接过了弓箭。 申慧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瞧见段怡拉弓射箭,四支长箭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没有点火!”申慧着急的唤道。 她的话音刚落,就瞧见段怡先前还挨在一起的四根长箭,一下子天女散花一般四散而去。 同她的箭风不同,段怡便是射箭,也同她的打架风格一致,带着一股子狂暴。 那四支箭像是生了眼睛似的,针尖对麦芒的戳中了荆玉的四支箭头,紧接着,令人惊叹的一幕发生了。 段怡那像是要破开万物的箭支,推着荆玉的长箭,又倒退了回去! 第三二一章 装过头了 申慧长大了嘴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跳着,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若非段怡心悦五大三粗的壮汉,申慧简直想要大喊一声,主公!我可以! 若说荆玉的箭不徐不疾,宛若温润的江南小调;那么段怡的剑,则是快若闪电,完全是恐怖的夏日雷暴。 没有等城楼上的众人回过神来。 那四支长箭已经到了跟前,藏着蛊虫的锦囊蠕动着扭曲着,像是随时就要爆裂开来。 沈青安面色微变,朝后连退了三步。 停留在前头的段娴花容失色,她想要尖叫出声,但那嗓子眼像是被卡住了似的,见那箭到了城楼跟前,她的腿一软,就要跌坐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狼牙棒斜斜地插了过来,砰砰砰的四连击,将那四支长箭打到了城楼之下。 谷雨扶了扶斗笠,朝着段怡看了过去,他掏出自己黑黝黝的匕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段怡眯了眯眼睛,将长弓递给了一旁的申慧。 现场明明有数万人之众,却是雅雀无声,春日的暖风将段怡的碎发吹得飞起。 紧接着便是段家军气吞山河的欢呼声。 段怡挺直了脊背,露出了一抹微笑,悄悄的将手背在了身后。 靠!装过头了! 这一招威震八方的箭法,简直是使出了她的洪荒之力,那手指头都被弓弦划破了,若不是万众瞩目之下,她此刻恨不得原地跳脚,然后对着手一顿猛吹。 虽然这招看起来玄乎,但其实屁用也没有! 便是那谷雨不敲狼牙棒,那长箭亦是到不了城楼之上,众人只惊叹箭支倒推,像是戏法一般,却是没有发现,那箭已经摇摇欲坠,即将要崩裂开来了。 都是习武之人,她又不是什么天神下凡,更不是神力无限的李元霸。 这般迅猛的表现,全因为她出手了两回,在从申慧手中拿弓之前,她便已经先出手了四枚铜钱。 搭弓射箭要使箭支飞向精准的不同方向有些难,但是甩铜钱,暗器功夫稍好的人,都能够做到。在那荆玉的箭离弦的一瞬间,她便知晓申慧对付不了,铜钱出手。 紧接着,才是长箭。 短短瞬间,荆玉那四支箭,遭受了两次重推,这才有了先前神奇的一幕。 城楼之上的沈青安果然变了脸色,他一把扶起了跌坐在地的段娴,朝着众人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又言这天下,定是姓陈的大周王朝?” “我沈青安替天行道,做了同诸位在各道做的同样的事情,又有何值得讨伐?” “各位不管是谁来同沈某人交战,那都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除了那陈鹤清之外,我同诸君无仇无怨,我们又何必生死肉搏?” “倒不如各自雄霸一方,诸侯皆欢喜!” 沈青安说着,不等众人回答,袖子一甩,领着众人便下了城楼。 先前还装模作样敞开着的城门口头,突然涌出了大量的军马,他们摆出了阵仗,护着那城门缓缓地关上。 段怡朝着四周看去。 所有人都按兵不动,即便是那驻扎在东北方向的陈鹤清,都像是适才被那虫子打怕了似的,不敢上前来,不敢上前来。 在那西北方向,段怡扭头瞄去,只见那边的大马上,坐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一张标准的国字大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两条眉毛,十分的粗壮,黑得像是炭条一般。 同旁人颇短的眉毛不同,他那眉毛生得长长的,若是他死了,段怡觉得收尸的时候,她能把他的眉毛编成麻花辫。 一旁的郑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忙解释道; “那是陇右节度使李光明,李家盘踞在陇右多年,可谓是一家独大。这一道占地广阔,又临着边关,同剑南道一样,屯兵数量,远胜于其他道。” “山南西道节度使余墨,是李光明的义弟。余墨受过李光明许多恩惠,向来唯他马首是瞻。” “在各道揭竿起义的时候,余墨直接奉李光明为主,将整个山南西道拱手相让。是李光明的部下,几乎没有涉及大周朝诸侯叛乱的战争当中。” “各地驻军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耗损极大。唯独这陇右军最为完整,几乎没有怎么损耗战力,此消彼长之下,李光明就成了雄霸一方,无人敢惹的存在。” 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不提前调查敌手,段怡心中有数,却还是认真的听着郑铎的话。 “原来如此!这初次交锋,不过都是在试探罢了。若是只有陈鹤清同沈青安,他们会打得不可开交,可如今有了这么都人,短时间反倒是打不起来了。” “其他人想要装神秘,谁都不想做那出头鸟。而我则是要秀本事。” “不然有的人会想着柿子捡软的捏。将帅捡女子打”,段怡说着,率先的朝着营地中行去。 再不回去,她担心自己手上的血都要流干了! 一进自己的帐篷,段怡的脊背一垮,在原地跳起脚来。 她正想着,祈郎中便挑着帘子,快步的跟了进来。 段怡朝他身后一看,见没有旁人,嘶哈了几下,甩起手来。 “遭了大罪了!用力过猛,我的手感觉都要血流干了! 祈郎中抓过她的手一瞧,鄙视地将她的手一把甩开,“老夫腿脚再慢一些,你这伤都要愈合了!你等着,我去拿药箱子来。” 他说着,撩起帘子,急匆匆的又走了出去。 段怡对着自己的手指吹了吹,虽然这伤没什么大碍,但是架不住疼啊! “先生……”听着营帐撩动的声音,段怡朝着门口唤去,却是一愣,只见崔子更站在门前,探头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我这军营,你倒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崔子更瞧了段怡的手一眼,“嗯,可能是知晓,我是段家军送上门女婿。” “你手底下那些大将们,都担心被你抢去做压寨夫人,于是喜闻乐见的将我踹入了火坑。” 崔子更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来。 “手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段怡嘿嘿一笑,晃了晃手指,“都愈合了,要不我再切开?” 第三二二章 神兵利器 饶是嘴上这般说,崔子更上药的时候,段怡还是疼得龇牙咧嘴的。 “你这哪里是什么金疮药,怕不是化尸粉吧?若非我骨头硬,人早没了。” 崔子更听着段怡的话,点了点头,“有可能。晏先生的药都胡乱的放着,我随手拿了一个。” 段怡手一缩,惊恐的放到鼻尖闻了闻,闻出这是师门一脉相承的金疮药味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子更瞧着她这举动,那是又好气,又好笑的。 “损失了四个大子儿,可肉疼?”崔子更说着,将瓶塞塞了回去,又将那个装着金疮药的小白瓶推到了段怡面前。 对于崔子更看出来了她的把戏,段怡并不意外。 “不蒸馒头争口气!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净是说些伤我耳朵的话!难不成我那耳根清净,还不值得四个大子儿?” 段怡说着,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拿起了桌上的茶壶。 崔子更见状,抢先一步,拿过茶壶给段怡倒了一杯茶水。 “你就不怕玩脱了,若是再来一回,你未必能这么恰到好处。” 段怡瞬间眼睛一亮,来了劲,她下意识想要搓一搓手,可瞧见手上的药,又讪讪的放了下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可是早有准备!在出手之前,我可是摸了郑铎的肚子,沾了大气运!别说是四根箭了,便是八十根……” 段怡幻想了一下八十根箭射来的场景,清了清嗓子,自己吹的牛,跪着要继续吹下去! “便是八十根,只要我将郑铎的肚子摸平了,那也能给他怼回去!” 崔子更眼皮子跳了跳。 他觉得自己再不走,段怡要将京都城墙上的每一口砖,都吹得飞起! 他想着站了起身:“一会儿祈师叔便要来了,我便不多留。省得他又要听他第一百零八回炫耀儿子。” 段怡说得臊得慌,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缓解,听着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洒了一桌子。 可不是么? 祈郎中自打天上掉了个大儿子,那是逢人就说,宛若吃饭似的,一日三顿顿顿不拉!就今儿个早上用朝食的时候,瞧见那杂粮馍馍,都要嘿嘿嘿地怪笑。 他倒是也不张嘴,就等着人来问。段怡努力憋住了,可架不住苏筠沉不住气,搭了那个腔儿。 这下当真中了祈郎中的意,张嘴就道,“嘿嘿!这粮可是我儿子景泓一颗一颗种出来的。” 见段怡像是没听着似的,拿起水喝,又道,“唉,也不知道我儿子这会儿在田间干活,有没有水喝。” 苏筠当时嘴里塞得满满的,听着这话一脸震惊:“啷个会没有水喝?咱们那是在哪里,在襄阳啊!一长江的水还不够喝?” 祈郎中哑口无言。 一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段怡恨不得把小王爷的脑袋揉秃噜了。 …… 段怡笑够了,冲着崔子更摆了摆手,“快走快走!压寨夫人要逃出大王的手掌心,可不得偷偷摸摸的。跑快些,别被人抓了回来。” 崔子更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快速的离开了营帐。 段怡看着他的背影,收回了视线,将那白瓶子上用红布包着的木塞子取了下来。 她将那塞子,在手中晃了晃,取下了红布,发现了那木塞子竟是中空的,里头塞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卷儿。 段怡皱了皱眉头,将那纸条摊开,仔细的看了看,又将那纸条,塞进了袖袋里。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祈郎中背着药箱子,快步的走了进来,“要拿枪的手,也不注意些。真当自己是什么铜皮铁骨么?虽然我有儿子了,但还指望着你给我上坟呢!” 段怡听着那儿子两个字,嘴角抽了抽。 祈郎中将药箱一放,在段怡跟前坐了下来,掀开了那药箱子,里头密密麻麻的摆着大大小小的瓷瓶儿,他挑出一瓶红布塞子的,嘭的一下拔开。 “我这金疮药,你便是饿极了,把自己啃掉一块肉,那都救得回……” 祈郎中说着,瞧见段怡手上抹了药,又见那桌上与他同样的红布塞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扭过头去,朝着刚刚进来的程穹说道,“明日在咱们营前立个碑,崔子更同晏老狗不得入内。” 程穹敷衍的点了点头,领着身后郑铎,一道儿走了进来。 祈郎中就是死鸭子嘴硬,段怡手受了伤,他急得火烧眉毛了,这会儿倒是撂起狠话来。 几人落座,郑铎肚子大,一屁股坐下来,竟是将那桌子,顶开了一些,险些没有将对面坐着的祈郎中,顶翻了去。 郑铎见祈郎中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忙抢着说道,“先前那六员猛将的荆玉你们已经见过了,还有其他五人,我还来不及说。” “不光是如此,那陇右节度使李光明,我亦是十分的了解。在他的身边,亦是有三个了不得的人物。” 段怡闻言,眸光一动,说道,“不如你说说那李光明。” 郑铎见话头成功的转移开了,松了一口气。 “先前我说了,在那陇右李氏雄霸一方,不同于剑南道,顾从戎顾老将军做了一辈子的节度使;这陇右的节度使,明面上那是三年换一回,可回回换的都是那姓李的人。” “这李光明乃是李家这一辈的嫡长子,天下大乱之时,他恰好在位置上,便得了这陇右天下。李家人剑法了得。” “李光明手中握着祖传的断兵剑。据说这剑乃是一把神兵,吹毛即断,削铁如泥。但凡同李光明对战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够保全手中兵器的。” 段怡听着,点了点头。 这很正常,如今乱世之下,一个城墙砖砸下来,兴许要砸死三个自称将军的人。 这兵卒武夫,更是宛若地里头的大白菜秧子,一薅一大把。 除非是那种有底蕴的武将世家,有祖传的利器,不然的话,大部分的将领手中拿的,也不过是比小兵略微强一些的兵器罢了。 即便是她自己个,在把舅父的长枪还给顾明睿之后,还是多亏了崔子更,才得了一杆趁手的长枪。 李光明若是真有神兵在手,那的确是个棘手之人。 第三二三章 陇右三将 “当然,神兵什么的,并非就真的是什么不可破的仙家兵器。只是那端兵剑乃是一把锋利的重剑,应当是铸造这把剑的人,一开始的时候,便是想要用这把剑,来斩断其他人的剑的。” 郑铎说着,比划了一下,又道,“相传有李家不孝子孙被逐出家门之前,都会用断兵剑,先行斩断了他们的佩剑,意在惩戒。” 一旁的程穹见他啰嗦得很,忙道,“你捡重点说。” “究竟如何,不日我们兴许就要交手,到时候不是一看便知。” 郑铎忙点头应了。 他已经发现了,段家军中人才济济,蓝田军元气大伤,又是新加入进来的,若是他没有什么用处,便很难在这军中站稳脚跟。 “头一号大将,自然是李光明的好兄弟余墨。余墨原本是山南西道节度使,此人武功不济,但是脑子十分的好,乃是进士出身,当年周天子赞叹他才高八斗!” 郑铎的话音刚落,段怡同程穹齐刷刷的看向了祈郎中。 祈郎中一瞧这二人促狭的眼神,顿时恼了,“进士又如何?做了节度使又如何?他是郎中么?他有儿子么?” 郑铎新加入,尚未来得及遭受祈郎中“儿子”荼毒,认真的解释道,“李光明有八个儿子。” 段怡哈哈笑了出声。 “先生,要不我把韦猛叫进来,叫他把这地锤条缝出来,让你钻进去?连棺材板板都省了!” 祈郎中吹胡子瞪眼,差点没气死。 他哼了一声,白了郑铎一眼,“你不是要说那余墨么?” 郑铎虽然不明所以,但亦是明白自己怕是说错了话。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那余墨十分聪慧,过目不忘。此人同程将军一般,修习奇门遁甲之术,十分的擅长排兵布阵。” “余墨狡诈如狐,朝中之人通常管他叫黑狐狸。” 郑铎说着,清了清嗓子,老脸一红,压低了声音八卦道,“传闻那余墨同郑铎,乃是神女……神男有情襄王无意。” 段怡眼睛瞬间就亮了。 这郑铎瞧着慈眉善目的,没有想到,竟是个躲人床底下偷听的闲话爱好者。 见段怡并不反感,郑铎瞬间放松了下来,“传闻如何,我们自是不知晓。不过余墨惟李光明马首是瞻,如今算是陇右军的军师。” “再说那李光明的儿子李泰,正是我要说的剩下两员猛将之一。李泰乃是李光明的次子。” “李泰根骨奇佳,乃是练武的好材料,虽然今年方才十八岁,但是已经是陇右李家剑法第一人。” 郑铎说着,眼眸一动,嘿嘿一笑,补充道,“据说那李泰的母亲,从前乃是余墨的姬妾。” 段怡啧啧出声,“郑老将军不去写话本子可惜了。” 郑铎一听,少见的激动了起来,他红着一张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那软糯的双下巴,简直被他压成了饼。 他清了清嗓子,用那细弱蚊虫的声音说道,“其实京都里写话本子头名的呼风唤雨便是老夫。” 郑铎这话一出,祈郎中同程穹都猛的站起了身。 段怡瞧着他们激动的模样,一头雾水,“很厉害么?完全没有听说过。” 她这么多年,一直闻鸡起舞,悬梁刺股的,几乎不怎么有闲余的时候看话本子。 祈郎中一把抓住了郑铎的胖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同那郑铎会心一笑,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正经不正经的,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听到段怡发问,祈郎中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不是小孩子该打听的事!” 段怡一囧,心中有了浅浅猜想。 不是!她想收服的是气运老头儿,不是猥琐老头儿,真的! 她想着,又看了看程穹,意味深长的将祈郎中的话重复了一遍,“正经不正经的,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程穹整个人一下子红成了虾米。 他清了清嗓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我……” 他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道,“当初我编排崔子更的话,便是从他写的话本子里照着学过来的!” 段怡想着程穹当初说的那些离谱的话,再想了想方才郑铎那些嘿嘿嘿后补充的离奇风月,瞬间无语的黑了脸。 这该死的一如既往的离谱! 难怪这小老儿气运加身,他都没有做皇帝!你想想看,人白天朝堂安排大臣,晚上话本子编排大臣,合适吗? 郑铎颇善察言观色,想到段怡是个小娘子,说这些话确实不合适,忙又回到了正题上。 “这第三人,到那李光明麾下不久,此人名叫班仇。兴许是名字没有取好,班仇走到哪里,都同人结仇。他从前乃是巴陵人士,家中在当地也算是望族。” “后来在当地是在是仇家太多,连过路的狗都恨不得过来咬他一口。他便离开了家乡,做了那卖货郎。每个地方都待不长久,就这么犹如丧家之犬,被人赶得抱头鼠窜的。” “辗转之下,到了陇右卖烧饼,又在街头同人打了起来,恰好那李光明经过,见他身手了得,便将他收入麾下,做了一员大将。” 郑铎说着,笑道,“主公若是去打听,旁人定是不会提那班仇的名字。我之所以说他,乃是因为他曾经来过我蓝田军,我亲眼见过他的棍术。” “此人骁勇善战,若是因为他根基太浅,便小瞧于他,怕是要阴沟里翻了船。” 段怡眸光一动,“这班仇为何来你蓝田军,莫不是他在陇右也是猫憎狗嫌的?” 郑铎钦佩的看了一眼段怡,“确实如此。明面上是李光明派他来蓝田军中切磋,实际上是他在陇右军中天天打架,一日不得消停,那告状的声音能把耳朵磨出茧子来。” “他大约在蓝田军中待了一个月,然后天下便乱了,他又赶回了陇右。” 郑铎还是絮絮叨叨的,段怡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崔子更给她留的纸条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突然说道,“先生,险些忘记了。先前崔子更过来说,晏师伯那里缺了一味茼蒿入药,想问你讨要一些,不如叫人送过去罢。” 第三二四章 五军会盟 “蒿子遍地都是,就这老匹夫矫情,还好意思上门来讨要?不知道的,还当他缺了胳膊塌了腰呢!脸皮厚得出奇,如厕不便利,都要嚷嚷得人尽皆知。” 祈郎中嘟嘟嚷嚷的,十分不屑。 那茼蒿可做菜亦是可以入药,可治脾胃不和,缓解便秘,不说长满漫山遍野,那也是常见之物。 他嘴上骂着,却还是一瘸一拐的起了身,去到那营帐前,招呼了小药童过来,取了那茼蒿给晏镜送去。 段怡瞧着,眯了眯眼睛,待祈郎中回过神来,又对众人说道,“那崔子更过来送药不过是顺带的,他是要在京郊的长亭设宴,想要来个五军会盟,商讨共同攻打燕主之事。” “诸君看谁与我同行合适?” 听着段怡的话,那郑铎立马看向了祈郎中同程穹。 能被段怡带出去的,那定是心腹之人,他一个刚刚加入的,自是心知肚明,这不是他开口的时候。 “让小王爷去罢,省得他像个猴儿似的,在军营中乱窜。也该让他老子,好好的瞅瞅,我们把他儿子,养得多么活蹦乱跳的。” 祈郎中眸光一动,果断的说道。 程穹亦是跟着点了点头。 “那便让苏筠与我同去。”段怡说着,站了起身。 还不等他多说几句,就见祈郎中同程穹一左一右,几乎是夹起了那郑铎,三人挤成一团,朝着门口走去。 郑铎耳根子微红,一边快步走一边扭扭捏捏的说道,“在我账内,前几日刚写的……” 段怡瞧着三人的背影,一脸无语。 她现在把那姓郑的老儿还给沈青安,还来得及么? 感觉有了他在,她的段家军要垮掉啊! …… 这先周地界,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供过路之人歇脚叙话。 在这京都郊外,各军驻扎营地不远处,便有一长亭。许是离皇城不远的缘故,这亭远比旁的地方要华丽得多。 在相隔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酒肆,杨柳枝下,酒旗迎风招展,卧在地上的大黄狗儿,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在那树荫底下打着盹儿。 段怡同苏筠,乃是最后一个到的。 那亭中的石头圆桌之上,已经围坐了四人,在他们身后,又各站了一人。 段怡坐在马背上,放眼看去,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正对着凉亭入口处的崔子更,他依旧是一身黑袍,头上没有戴冠,玄色的发带上头,绣满了星辰。 在他的左边,坐着一身大红袍,用金丝线绣着祥云图案,满脸喜气的苏王爷。 右边的石凳则是空着,显然是给她留出来的位置。 一瞧见段怡过来,苏王爷立马站了起身,激动的迎了上来,“段三!臭小子不肯回家,给你添麻烦了!几个月不见,好似长高了些。” 他说着,走到苏筠前,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脑袋。 苏筠头一别,“别把我头发摸乱了。” 苏王爷一愣,却是也不恼,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不是,我儿已经长大了。这男人的脑袋,可不是犹如老虎的屁股,怎么也摸不得。” “你且跟着段三到处打架,等哪日累了,再回江南西道来,阿爹现在还顶得住,等日后年纪大了,这家业可不是还要人来继承?” 段怡听着,心中已经酸成了醋缸子。 好家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苏筠这家伙,就是在外头玩够了,回家还有亿万家业要继承。 见到苏王爷的举动,坐在凉亭门前这一侧的李光明同陈鹤清都扭过头来。 陈鹤清瞧见段怡,一脸的激动,轻声唤了一声,“段三!” 李光明环顾了一下众人,坐着说道,“久闻大名,段三娘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城楼之前那出神入化的一箭,叫人永生难忘。” “李某偶然得了一些好针线,正愁着行军打仗之人,哪里用得着这些,便拿来给段三娘子做见面礼了。” 李光明说着,从地上拿起了一个锦盒,打开来,推到了段怡跟前。 这锦盒里头,各种大小粗细的针皆有,里头放着一团团的金丝银线,乃是贵族小娘子常用的针线盒子。 段怡朝着他看去,先前隔得远,看得不怎么真切。 如今到了眼前,这才发现这李光明的脸,当真像是拿尺子画出来的长方形一般。 他若是把头发剃掉,会不会整个人的脑袋,像是一块砖头一般呢? 段怡这般想着,思绪疯涨,又瞧见他那长到垂下来的眉毛,更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四支箭而已,不值得一提,以后让你永生难忘的事,海了去了,只是一个开端而已,不必挂怀,不必挂怀。” 李光明微微一滞,显然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这般回话。 他的嘴巴张了张,想起来之前听到的坊间传闻,到底是笑了笑。 “看上去段三娘子同其他几位,都颇有渊源,倒是显得李某,像是一个外人了。” “要不说英雄出少年,在坐的,也就我同苏王爷年纪大一些。如此李某便托大,先起这个头。” “都是武将,我便不说那些虚的。咱们五人,都想要攻打京都。这京城易守难攻,又有重兵把手。先周时期,几个道的兵力加在一起,都远不如天子之威。” “咱们既然都来坐在这里,那便都是一样的想法。与其互相猜忌,不如一起合作,拿下京都。” 李光明声音沉稳,听起来倒是让段怡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像是从前在那驿站之中,听到段思贤说话似的。 她到崔子更旁边的空座上坐了下来,余光一瞟,瞧见了那李光明挂在腰间的重剑断兵。 那兵器约有一掌之宽,看上去像是个划船的大桨,一看便十分的厚重,若是得来送给崔子更拍蒜,倒是十分的合适,就当是还了从他手拿了长枪的人情了。 段怡漫不经心的想着,目光又瞟向了站在李光明身后的余墨。 那余墨生了个狐狸眼,笑眯眯的,生得白净纤细,倒是有几分女气。 段怡觉得,将他的眼皮子拨开,搞不好真能瞧见,跟野兽似的金色瞳孔。 注意到段怡的视线,那余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唇,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那居高临下的蔑视,简直喷涌而出。 “但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京都只有一个,咱们五军一并攻城,到时候打下了京都,算谁的?” 李光明像是感觉到了段怡同余墨之间的暗流涌动,他扭过头去,询问的看向了余墨。 那余墨正准备解释,就瞧见段怡递了一把小刀片过来。 “余将军,见面礼。有了这个,就不用担心以后用鼻孔看人时,鼻毛随风飘扬了。” 第三二五章 愿换河山印 那余墨的狐狸眼猛的一睁,他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朝着李光明看去。 段怡瞧着二人,心跳如雷! 靠!难不成那郑老头的猥琐话本子,竟是有几分道理。 段怡想着,将那刀片往李光明的面前一推,笑道,“余将军太过矜持,还是请李使公代为手下罢。毕竟我也收了你送的见面礼不是。” 她说着,指了指装着针线的盒子。 “我外祖父从来都教导我,不要随便杀戮,要尊重死者。这不我若是有空,战后都会去缝尸。把人家脑袋都戳掉了,怎么着也该给他缝回去不是?” “有了李使公送的好东西,我这回定是不会再把人脑袋缝歪了,让他死后做个用鼻孔看人的无礼之人。” “你!”余墨用手松开鼻子,简直就是怒发冲冠。 那边的李光明拦住了他,站了起身,亦是一脸的阴沉,他看了看段怡,又看了看崔子更。 “看来今日,根本就不是有意结盟,既是如此,又何必在这里浪费唇舌。” 崔子更给了那李光明一个安抚的眼神,慢悠悠的说道,“今日叫大家来,不过是为了打破僵局而已,若是不结盟,诸君谁敢头一个冲锋陷阵?” “都怕做那河蚌,身后跟着渔翁。京都乃是皇城,里头有多少粮仓,够吃多少时日我不说诸位也清楚。可我们远道而来,今年新粮尚未收获,自己在心里头盘算一下,能耗多久?” 崔子更面无表情的看向了李光明,“李将军是想现在离开,等我四军结盟?” 段怡闻言,头点得跟和尚撞钟似的,她冲着李光明笑了笑。 “放轻松,放轻松。来而不往非礼也,段怡不过是还了李将军的人情,怎地还恼了?” “萍水相逢,这不就是大家伙儿,凑在一起做轿夫,给那沈老贼抬棺材而已。又不是我段怡成了那狠心的后娘,要棒打鸳鸳。何必这么刺刺的。” 余墨又是气又是恼。 他不是没有看过那呼风唤雨写的影射他同李光明的话本子。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将市面上所有的这本子,都买了回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那无耻之徒,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生意,又印了不知道多少册,专门送往山南西道,这简直就是强盗行径。 他忍气吞声,就当时破财消灾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还是流传了出去,叫着小姑娘拿来含沙射影…… 余墨想着,惊疑不定的看向了段怡,该不会就是她写的吧!这熟悉的无耻之感! 段怡被余墨看得全身发毛,她若是能知晓他心中所想,定是要对着老天爷竖起中指。 靠!又在帮助你那亲生的老儿子!锅都甩到她的背上来了! 李光明皱了皱眉头,拽了拽余墨的衣袖,到底忍气吞声的坐了下来。 段怡瞧着,旁若无人的翘起了二郎腿。 不是她有心搅局,而是这李光明一上来送针线,那其中的内涵,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崔将军有何打算?” 崔子更环顾了一下四周,淡淡道,“我们五军都在今夜发起进攻,各攻一个城门,谁先破开城门,谁便拿京都城。” “待一军破城,其他人便退出城外,若是那人杀了沈青安,那其他人也不得争夺。翌日之后,想打想走,便不再受同盟约束。” “若是那人进城之后,反倒被沈青安杀了,则其他四人可进城抢夺,谁先杀了沈青安,谁拿京都城,其他人亦是不可争斗。翌日之后,想打想走,悉听尊便。” 众人听着,均是无异议。 他们要的,本来就是只有一个核心条件:那便是自己攻城,同沈青安交战之时,不会有人背后捅刀子。 陈鹤清围困京都多日,为何今日立马撤兵? 一来是那荆玉手段骇人,但更重要的是,身后来了一群财狼虎豹,陈鹤清担心被人抄了后路,不得不退兵而去。 还有那沈青安今日开了城门,为何又无人敢去? 是怕那地上的虫子,还是怕沈青安在门后埋伏了弓斧手? 他们更怕的是,不管是谁先动,那个人都有极大的可能性,成为众矢之的。 沈青安便是吃准了这个,所以才故弄玄虚的城门大开。 那李光明听着,有一次站了起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某这便告辞,夜里等崔将军信号。” 他说着,亦是不等崔子更搭话,目光幽深的看了段怡一眼,领着那余墨出了凉亭,翻身上马,快速的离去。 一旁的陈鹤清见凉亭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抿了抿嘴唇。 他抬起头来,看向了段怡,问道,“段三姑娘,不知道你可知晓你父亲的下落?” 段怡一脸惊讶,“你不晓得么?我爹埋在段家祖坟里呢!若是要上香,尽管去,若是要挖坟,记得别伤了旁边躺着的老祖宗。” 段怡说着,打量起那陈鹤清来。 比起去岁在锦城之时,陈鹤清看上去长大了许多,不再像是一个跟在兄长后头,平平无奇的天真王子。他的身上多了许多杀伐之气,让整个人显得有些面相发横的感觉。 陈鹤清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他看了段怡一眼,到底欲言又止,什么也没有说,冲着众人抱了抱拳。 随即苦笑道,“君子一眼驷马难追,有你三位在,我同李光明,无论如何,也是不敢乱来的。今夜,便等崔将军给信了。” 陈鹤清走了几步,临到那门前,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冲着段怡问道,“不知道段三娘子,可愿将那枚河山印,让给我。那东西乃是我陈家代代相传的国玺。” 陈鹤清说着,低下了头去,有些落寞的说道,“大周已经亡国了,虽然我这便自称新周,但那河山印,实则也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 “段三娘子拿着,亦是不能号令天下。这东西于你而言,就是一块玉石,可于我而已,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 “若是找不回来,他日战死沙场,鹤清都无颜去地下见老祖宗们。” 陈鹤清说着,期待的看向了段怡,他咬了咬牙,说道,“我愿意用一州之地来换。” 第三二六章 留着砸核桃 “哪个州?”段怡饶有兴趣的看了过去。 陈鹤清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大喜,又立即折返了回来,在段怡身边坐下。 “蔡州,便是那汝南郡。此州颇大,有十县之地,在河南道,那亦是首屈一指的好地方。若非那河山印乃是我陈家祖传之物,我是绝对不会……” 段怡听着,有些好笑的看向了陈鹤清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别说一州之地了,便是你把河南道给我,那也是不成的。” “为何?”陈鹤清咬了咬嘴唇,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他咬了咬牙,又道,“再加上宿州如何?” 陈鹤清越说离得越近,段怡几乎可以看到他青色的胡茬儿。 段怡瞧着,抬脚就要踹,可那靴子还没有挨着陈鹤清屁股下的石凳子,就听得啪的一声,陈鹤清屁股下头的石凳子,竟是裂了开来。 他一时不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跌得有些发懵。 段怡余光一瞟,险险瞧见了崔子更刚刚收回去的脚。 她勾了勾嘴角,冲着地上的陈鹤清摇了摇头,“不换!那河山印于我而言,有大用处,想用它的人,早就已经排到明年了。” 段怡说着,指了指一旁的苏筠,掰着手指头嘀咕道,“小王爷要用来砸核桃,老牛要用来压咸菜缸子,祈先生最近在琢磨着虫蚁入药,还得靠那河山印把蜈蚣碾成沫儿。” “你就说忙不忙?” 跟着陈鹤清一并来的壮汉瞬间变了脸色。 他穿着一身有些发青的甲衣,看上去脸黑黝黝的,手中拿着一柄大关刀。 这人段怡从前并没有见过,是个眼生的。想来在锦城的时候,他没有跟在陈鹤清身边。 “段三娘子是不是太过分了些?段统领都要唤我们大王一声主公!那河山印,本就是陈家的东西,我们大王乃是陈家最后的血脉。” “不管走到哪里,那河山印,也应该完璧归赵,还给我们大王才是!大王宽仁,想着那城池来换,三娘子若是不乐意,直言便是,怎地还羞辱人?” 壮汉说着,将摔在地上的陈鹤清扶了起来。 段怡听着,啪啪啪的鼓起了掌。 “好一个完璧归赵。脸怎么那么大呢?你兜里的银子,那都是我的银子下的崽,本就是我的东西,你还不速速完璧归赵?” 听着段怡的话,那壮汉一脸怒气,“你!” 他还想说话,陈鹤清却是拦住了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是陈某唐突了。不过段三娘子若是哪一日想要换河山印,尽管随时来寻陈某,今日之言,永远都有效。” 他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一眼段怡,又看向了崔子更。 方才领着那不情不愿的壮汉,离开长亭,朝着新周的营地奔去。 待他一走,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苏王爷见状,哪里还在这席上坐得住,他猛的一个蹿了起身,走到了苏筠跟前,冲着段怡道,“孽障我便带去一旁教训了。夭寿啊!那可是河山印,怎么可以用来砸核桃!” 苏筠一听,并没有揭穿段怡吹的牛,继续吹道,“那又如何?我们灵机,有时候找不到草纸,还用河山印刮屁股呢!” 苏王爷搭在苏筠肩头的手一僵,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松了开来。 他目光微妙的看向了苏筠的嘴巴。 “阿爹那里有青盐,一会儿你拿一些过去,能把牙洗干净;还有花露,喝了口齿生香……” 苏筠听着,这才反应过来。 靠!都怪他嘴巴比脑子快!这下子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爹的脑海里,分明已经有了他用河山印给灵机擦屁股,然后又用来砸核桃的诡异画面…… 苏筠顿时恼羞成怒,气得涨红了脸,重重的哼了一声。 苏王爷瞧着他气恼时,隐约又几分妻子的影子,心中那是又难过,又好笑,他哈哈了两声,伸出手来,摸了摸苏筠的脑袋,“阿爹逗你呢!下一回再见,兴许阿爹都要踮起脚尖,才能摸到你的头顶了。” 他说着,将苏筠朝着凉亭外推去。 “听说你在蓝田关失了战马。咱们行军打仗,兵器甲衣战马,缺一不可。正好阿爹那里有几匹好马,你去挑一匹来。” 见苏筠不吭声,苏王爷又道,“你的马好了,也能为段怡立下更多汗马功劳不是?” “不然的话,段怡同韦猛跑出了把八丈远,你还在跟前。到时候,你们三个,便不是最好的战友了。” 苏筠一听,果然变了神色。 “那还等着作甚?现在就去挑马!我要两匹,程穹也要,他跑得忒慢了些。有没有马尾巴生得像蛇的?这样他就以为自己一直被蛇追,吓得跑得飞起了!” 苏王爷听他絮絮叨叨的,眼神不由得慈爱了几分。 他转过身去,朝着段怡拱了拱手,然后小跑着追了上去。 段怡收回了视线,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夹起了一块红烧肉,塞进了自己的嘴中,“一看就是你做的红烧肉。” 崔子更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段怡倒了一杯酒,“桃花新酒,不醉人。知晓他们会被气走,本来就是给你做的。” 一旁的晏先生听着,捂住了自己的牙齿,埋头吃了起来,“不必管我,若非我一出去,就要被祈老贼拦下,听他说他儿子,我也不在这里待。” “河山印怕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若它真的只是一块破石头的话,陈鹤清何苦拿一州之地来换?” “被我嘲讽之后,他亦是未恼,还愿意再加一州。” 段怡说着,轻轻地蹙了蹙眉。 自从那日在楚家村,知晓河山印并没有什么宝藏之后,她便没有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了。 “等我回去细细查看,若是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再告诉你。” 崔子更却是摇了摇头,“说好了的,河山印完完全全是你的。便是它有什么秘密,藏着什么宝藏,那也全都是属于你的。” “若是你需要人帮忙掠阵,那可以寻我。” 崔子更说着,夹起了盘子里的茼蒿,放到了段怡的碗中。 他眸光一动,说道,“结盟归结盟,小心有的人,心怀鬼胎。” 第三二七章 深夜战京都 傍晚京都城外,几乎弥漫着老牛炒香料那呛人的味道。 段怡端着大海碗,乐呵呵的啃着麻辣兔头儿,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喷嚏声,连绵不绝的,“看来扰乱军心,用不着我同先生开骂,派老牛去人阵前炒火锅底料,他们都呛得拿不稳刀。” 听着段怡的嘀咕声,祈郎中只觉得豁然开朗。 “日后若是打崔子更,我便对着他们江南人泼花椒。” 大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京都城灯火通明的,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到里头传来的歌姬们柔美的靡靡之音。 好似京都人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大军围城,好似如今不是那战乱年代,而是盛世光景。 好似大周朝不是刚刚覆灭,京都里没有血流成河,这国号亦不是改成了大燕。 一直到夜深了,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依旧是没有停下来。 段怡骑在马背上。 在那京都城楼上的火把照不到的黑暗里,五军已经整备待定,按照约定好的,今夜便攻打京都城。段怡环顾了一下四周,放眼看去,到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 尤其是那崔子更的玄应军,本就是穿的黑色袍子,在这夜色之中,像是融入了进去一般。 段怡想着,扭头看向了自己的队伍。 胸前那宛若囚犯一般的贴布,让每一个人,都狰狞得像是要吃人的野兽。 在她左边的苏筠骑着一匹红色的大马,无聊的将手中的长枪转成了风车,而右边的韦猛则是将大锤当枪使,朝着苏筠的“风车”捅去。 黑咕隆咚的,他们两个倒是配合的默契,没有一次兵刃相接发出声响的。 段怡瞧着一会儿在她身前,一会儿在她身后戳来戳去的大锤,心中一阵无语。 她目光炯炯的朝前看去,却不知道在中军的祈郎中同程穹,还有段家军战士们,瞧得有多心惊肉跳。 好家伙!这三个人,一个敢转,一个敢捅,一个敢坐在中间不动! 该不会他们还没有跟京都开战,主帅段姑娘就被一锤子擂飞,撞到小王爷的“风车长枪”上……出师未捷身先死罢……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号角声响起。 只见那东南方向,马蹄声起,崔子更的江南军已经发起了进宫。 段怡瞧着,长枪朝天一指,一旁的韦猛收了大捶,转身拿起鼓槌,咚咚咚的敲响了战鼓。 紧接着他将那鼓槌朝地上一扔,拍马同苏筠段怡三人齐头并进,朝着那京都的明德门疾驰而去。 几乎是一瞬间,先前还黑漆漆的京都城外,瞬间灯火通明,各方大军蜂拥而至。 城楼之上的燕军见状,赶忙燃起了狼烟,那城楼之上一下子多了许多火把,弓箭手慌慌张张的跑了上来。 段怡仰头一看,只见那城楼之上,陡然多出了一个约莫五六十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铜色的甲衣,木着一张脸。 火光将他照得亮堂堂的,一张极其厚的嘴唇,格外的扎眼,让人过目难忘。 跟在段怡身后的郑铎见状,立马喊道,“主公,此人名叫余学锦,在六将之中,负责阵前叫骂,军中人称余三刀。” “他使用的武器是大刀,极其擅长飞刀,说话仿佛带了嘴刀。” 段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那我应该叫段一枪,管他牛鬼蛇神,上来就是一枪!” 郑铎见她半分不担忧,松了一口气,他艰难的伸出手去,摸了摸段怡的马屁股。 “放箭!”城楼之上,那余三刀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他喊着,插起了腰,哪里还有半分之前老头子的稳重,那厚厚的嘴唇一动,立马骂了起来。 “你们这群无耻之徒,还说什么勤王复周,虚伪至极。那周天子早已经烂成了泥,你们一个个的便是打破这燕都又如何?” “不过是一群疯狗的,老夫且等着看你们狗咬狗。” 那余三刀说着,袖中唰唰唰的一连出现了三柄飞刀,朝着打头的段怡三人飞去。 “那姓段的小娘子,不如回家绣花养孩子,靠着男人的本事走到了这里,怎么着,就凭你还想要做女帝不成?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么?” 段怡长枪一挑,想要将那飞刀挑飞出去,可那飞刀竟像是生了眼睛一般,陡然飞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避了开来,直直的朝着她的喉咙割去。 段怡瞧着,来了精神,她的头快速一偏,整个人挂在了马的一侧,那飞刀一下子落了空,飞了几下,落在了地上。 段怡余光一瞟,只见苏筠同韦猛亦是避开了去,心中大定。 “小王爷你给我瞧瞧,这城楼之上,啷个还有香肠成了精,那嘴巴,像是河里得鲶鱼被人打肿了呀!” 苏筠上战场,兴奋不已,像那猿猴一般,哟嚯了几声,回道,“啷个有这么丑的东西!看得我都吃不下香肠同鲶鱼咯。” 苏筠一声哀嚎。 段怡听着,旁若无人的说道,“何止丑哟!简直就是蠢到死,那鲤鱼都晓得跳龙门,那楼上的鲶鱼精,却是只晓得跳粪坑。” “那脑壳怕不是被飞刀搅成了豆腐脑,要不然的话,啷个满嘴喷粪,臭不可闻呐!” 段怡说着,嘿嘿一笑。 同她来比嘴刀?那沈青安真是抬举了这余三刀! 能怼得过她的人,已经全都被收入了她的师门! 她想着,一边策马奔腾,一边从袖袋里摸出了一枚大子儿,朝着那城楼之上的余三刀甩去。 “看着这鲶鱼精变了人,还要卖艺求生,给我们表演那跳梁小丑看!我啷个过意得去?嗟,拿着,给你买个草绳把嘴巴穿起来!” “到时候我好提回去片了下锅不是!” 城楼之上的余三刀神色微变,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你们这些人,跟着母鸡打天下。她倒是嫁了人一心下蛋,你们这些人,哪里还有什么从龙之功?到时候不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说话间,段家军的先头部队,即将就要进入燕军的射程范围。 段怡毫无畏惧的朝着余三刀看了回去,“有的人不晓得从哪里挖到了一条蚯蚓,还以为真是地龙,想着从龙之功!这不是为旁人做嫁衣,这是给自己做寿衣啊!” 第三二八章 明修栈道 余三刀张开了嘴,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语塞。 他在燕军当中,惯常以嘴刀著称,那太平之年时,周遭之人多有嫌弃,觉得他好犯口舌。 直到前不久沈青安谋逆,他靠着一张嘴,于殿前气到周天子吐血,奄奄一息,方才是水涨船高,在那沈青安眼中变得不同起来。 可这回,他这是踢到磨刀石了,这嘴刀竟是叫人拿捏得死死的。 他朝着城楼下看去,一早听闻,段家军擅长强攻,速度极快,隐约之间有“闪电”之名,今日当真遇到,方才惊觉,传闻半分没有夸大。 只见眨眼之间,那前头的士兵,便已经冲到了城楼跟前,眼瞅着就要进入射程范围之内。 城楼上的弓箭手们,不等余三刀发话,已经训练有素的做好了准备,拉开了大弓,就等着段家军再进一步,便拉弓射箭。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段家军中,一杆红色的大旗,陡然竖起。 紧接着,跑着最前头的士兵们,全部朝后弯腰,拉弓射箭,同昨日申慧三支火箭挡住荆玉的动作一模一样。 万箭齐发,余三刀瞧着变了脸色。 那朝着城楼飞来的箭支,像是布满天空的蝗虫,他大吼一声,“放箭!”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段家军那些拉弓的士兵们,齐刷刷的朝着身后一抓,一个宛若乌龟壳一般的大盾,瞬间被他们抓了出来,顶在了头顶上。 他们毫不犹豫的向前冲去,进入了箭支的射程范围。 就在城楼上的箭支刚刚出手,那城楼之下段家军的利箭已经到了跟前。 余三刀将一柄大刀舞得密不透风,将那些箭拍飞了出去,此刻他哪里还有半分的心情,来用嘴刀怼人,他有些惊惧的朝着段怡看了过去。 段怡三人依旧是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头,他们手中并没有拿着大盾。 只不过此时三人已经换了位置,换了那韦猛到了中间,段怡同苏筠手中的长枪,舞得像是两面无形的大盾,将所有的箭支都弹飞了出去。 而中间的韦猛高大的身躯则是趴在了马背之上。 余三刀这才发现,这厮的背上,竟是背着一面门板。 他心中发颤,只见三人身后的那些背着“乌龟壳”大盾的人,像是一块幕布一般,不断的朝着城楼的方向拉去,将他们整个射程范围,全都盖了起来。 而最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段家军后头抬着登云梯的攻城兵们,训练有素的弓下了身子,从那大盾底下渡了过去! “这是什么!” 余三刀忍不住惊呼出声。 只见那层层叠叠的乌龟壳大盾,像是铺满了荷塘的莲叶,一个个的步兵,像是那荷叶底的游鱼,嗖的一下便不见了踪迹。 看上去宛若神迹一般。 这段家军,竟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的修出了一条可以平安的将步兵送到城楼之下的“栈道”。 “投石!投石!”余三刀大喊出声。 段怡瞧着他慌了,咧了咧嘴! 她就知道,这天底下没有无用之人,只有不会用人之人! 申慧没有功夫,可架不住这姑娘箭法如神!且不说准头,她因为射箭姿势异于常人,自有章法,是以射程范围,远比一般的弓箭手要远得多。 还有那楚家村的人,她段怡敢拍着胸脯说,今日在这里的人,不管是哪一个,即便是崔子更,也远不如她手底下的铁匠多! 还有赵准之,程穹要负责训练融合他们这一支杂牌军,调整大阵。 那么同样擅长练兵,还有阵法的唐州赵准之,瞧着好似在军中便没有了作用。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亦是显得十分的不打眼,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 段怡便派他来训了这弓箭手。 虽然这攻城之法今日方才头一次实战,但是瞧上去,竟是效果喜人。 段怡想着,嘿嘿一笑,不愧是我啊! 这句夸赞一从心底里冒出来,段怡便身子一僵,险些被城楼之上投下来的一块大石头给砸中了。 不等段怡反应,她身下的大马,竟是如有神助一般,带着她避开了。 靠!她天天跟着一群奇葩在一起打架,完全彻底已经疯了啊! 明明从前她还是一个谦虚无比的好人,现在竟是毫不犹豫的夸自己了! 这也便罢了,她竟是恍惚得觉得自己的马成了精! 正在这个时候,身后赵准之那宛若放羊倌儿喊羊群回家的震天嗓音响起,“射!” 段怡扭头一看,那城楼之上的大石头砸过了一拨,将那大盾砸的摇摇欲坠的,像是被风吹动的荷叶。 就在那城楼上的士兵继续准备投石的瞬间,赵准之声音一响,那些士兵们手一松,大盾又落回了后背上,他们齐刷刷的朝后一仰,搭弓射箭。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拽,将大盾顶在了头顶上。 段怡勾了勾嘴角,城楼之上乱做一团,而此时他们三人已经到了那护城河边。 “韦猛!” 韦猛点了点头,一个翻身下了马,他将背上背着的门板,朝着那护城河上一铺,先前“渡”过来的拿着登云梯的攻城兵们,几乎是毫无停留的,踏着那门板,有序的冲了过去。 寻着那合适的地方,支棱起了登云梯。 待梯子都搭好了,城楼上的余三刀,方才从这快刀斩乱麻一般的节奏中,缓过气来。 他一见大事不妙,瞬间燃起了请求支援的烟雾。 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战袍的男子,并领着一群士兵过来,强势挤开了余三刀,他阴恻恻的一笑,朝着到了梯子跟前的段怡笑道。 “段三娘子,倒是比你那姐姐,本事几分!难怪叫我们大王念念不忘,想要将段家姐妹,全都收入帐中。” 他说着,从腰间的锦袋里,掏出了两颗大大木球来。 被他推开,一脸阴沉的余三刀瞧着,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有说,自是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快速的同那白衣男子拉开了距离。 那白衣男桀桀一笑,将其中一颗球,朝着那顶着大盾的段家军弓箭手扔去。 然后颠了颠手中的另外一颗木球,朝着段怡的方向飞去。 紧接着,他轻唤了一声,“余三刀!” 第三二九章 天道之狗 那余三刀不情不愿的走上前来,手腕一动,两柄飞刀立马出现在手中。 他随手一挥,那飞刀分散开来,分别朝着两颗木球飞去。 段怡瞧着一旁的苏筠要从长枪替她戳那木球,心道不妙! 就这玩意,她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 这里头装的,十有八九是什么毒烟毒粉之类的生化武器! 此子简直奸诈如斯,宛若祈郎中流落在外的第二个儿子! 比起那老实巴交的祈景泓,这白衣男倒是更像了三分! “苏筠,避开!”段怡大喊,她眸光一动,正准备扯下自己披风当做网兜子,将这玩意兜起来。 就瞧见那气运老头儿郑铎气喘吁吁的到了跟前,他年纪大了,战马亦是跟了他多年的老马,不比段怡三人年轻气盛,那是给他们一把镰刀,他们能一口气割掉一片草原。 郑铎抓着马缰,喘着粗气说道,“毒毒毒……” 他还没有说完,就瞧见段怡手一伸,直接扯掉了他背上的披风。 “借你的披风一用!你是老天的亲儿子!” 段怡说着,拿着那披风轻轻一跃,手中转了几转,便将那木球稳稳当当的兜住了,落了下来。 段怡来不及欣喜,一个转身,一个铜钱便朝着余三刀飞向另外一颗木球的飞刀打去。 饶是她出手极快,待转过身来,朝着他们这边的来的飞刀,亦是到了她的眼前,只差了一尺的距离。 段怡却是半点未惧,因为她知道,她身边不止她一个人。 一杆长枪斜插了过来,精准的击中了飞刀,将它拍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段怡惊讶的发现,身下的马,又如同成了精一般,带着她朝着旁边挪了一尺距离。 也就是说,便是苏筠不出手,这马儿也能带着她脱险。 段怡大骇,靠!难不成她是什么天命之女? 不是她自恋,实在是太玄乎了啊!此刻她哪里能想到,她的马被神之子摸了屁股! 段怡顾不得细思量,死死的盯着那朝着另外一个木球看去,铜钱打得及时,将那飞刀微微打偏了方向,几乎是贴着木球而过,落到了人群中。 紧接着那木球落在了其中一个大盾上,木球瞬间裂了开来,腾起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段怡心道不好,今日夜间有风! 她正想着,一阵风吹来,那白色的粉末,瞬间分散了出去,紧接着,以那落木球的大盾为中心,周遭的举着盾牌的士兵,全都倒了下去。 段怡瞧着,心中一紧,她咬了咬嘴唇。 看着手中用披风包裹着的木球,握紧了拳头。 她们已经冲到了城下,那大盾射手们还在充当栈桥,离得太远,根本就是鞭长莫及。 而且那白衣男特意扔两个球,就是为了让她分身乏术。 她正想着,就瞧见那城楼之上,齐刷刷地站出了约莫十来个白袍人,他们一个个的,手中全是拿着像那白色战袍男子手中握着的那种木球。 段怡瞳孔猛的一缩,同苏筠对视了一眼。 她伸手一掏,将那披风里的木球掏了出来,一入手段怡便感觉的到了异样。 这东西脆生生的不说,还有两个半圆合拢起来的,随便一摔,即便是侥幸没有裂开,也会自然而然的变成两截。 难怪那余三刀会朝后退走,因为他知道这白衣男子的木球,根本就用不着他的飞刀劈开。 白衣男心机太深,用飞刀只是为了扰乱人的视线,为木球起掩护罢了。 木球是钝的,飞刀是利刃,即便是她,一开始也以为只要打掉飞刀,这一招便被化解了。 万万没有想到…… 段怡想着,果断的将那披风还给了郑铎,“交给你了,像我刚才一样!” 郑铎的肚子一颤一颤的……他的嘴角抽了抽,握紧了那披风:老夫现在说廉颇老矣,饭都吃不动了,然后回家去躺着,还来得及么? 段三这是要他退跑断,将肚子上的肥肉里的油,都榨干到一滴滴都不剩啊! 他想着,看着城楼上那一拍白衣人,叹了一口气,认命的玩起了“披风接球”游戏。 郑铎面无表情,段三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口里说他是天之子,其实认为他是天之狗。 毕竟他做的,这是狗子最喜欢的事。 …… 且说那边阵型已经大乱,眼见“栈道”已经失去了作用。 赵准之大喊一声,“游龙阵!射!” 只见那群弓箭手,停顿了片刻,立马又按照平日的训练,分散开来,不再是连成一片,而是朝前后拉伸开来,像是游龙一般,在那城下游走起来。 他们手中的长箭,一箭接一箭的朝着城楼上飞去。 段怡同苏筠找准时机,纵身一跃,各自选了一个登云梯,直接用轻功飞到了半截儿,然后快速的朝上攀去。 那城楼之上的燕军,十分的训练有素,几乎是段怡刚刚踏上登云梯的一瞬间,那头顶上的攻击便如风暴一般袭来。 但是她半分不惧,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握着长枪,挑飞了那扔下来的大石头,还有弩箭。 段怡朝上爬着,眼见着离那城楼顶上,不过一人距离。 她扭过头去,冲着一旁的苏筠点了点头,城楼之下,传来了咚咚咚的撞门之声。 那声音格外的有节奏,像是可以撞开万物一般,一下子让段家军的士气大振,段怡知晓,这是留在下头的韦猛,正在领着士兵们撞城门的声音。 她想着,集中了精神,与苏筠一并儿,瞬间各甩出了五枚铜钱,朝着那城楼之上十个扔球的白袍人扔去。 大多数的人,都闪避开来,也有少数的,应声倒地。 在他到底的一瞬间,城楼之上瞬间一乱,不少燕军亦是倒地不起。 段怡一把掏出先前那个接住的木球,朝着城楼上一抛!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 那木球落地,又没有天之子的袍子接着,自是落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儿,白色粉末洒得到处都是,那余三刀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闪避了开来。 这一回儿的功夫,城楼那一片地方,竟是成了绝地。 只剩下那白色战袍男子,站在那里,像昨日沈青安一般,手扶着城墙站着。 “白叙!” 那个叫白叙的男子,扭过头去,冲着余三刀桀桀一笑,他一个弯腰,提起了一桶热油,毫不犹豫的朝着段怡所在的登云梯泼去。 第三三零章 用手怼人 段怡心中一凛,果断地猛蹬了一把城墙,连人带着登云梯,瞬间朝后倒去。 滚烫的热油泼了下来,楼梯底下逃跑的小兵,被那飞起的油滴溅到了腿上,痛得大吼一声,跑飞了出去。 那白叙狞笑着,手中又拿起了一个木球,在手中颠了颠,朝着段怡脸的位置,佯装要扔,口中发出了“嘭”的一声。 段怡只感觉那登云梯向后压倒,眼瞅着就要整个儿倒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是猛地一跃,转到了登云梯靠近城墙的另外一侧。 段怡猛地一蹬脚,借着那登云梯力,朝着城墙的方向飞去。 不远处的长孙二郎瞧着,惊呼出声,段怡虽然轻功了得,但是这京城城墙只应了那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她又不是那壁虎,手脚直接吸到墙面上去。 这若是掉下来,且不说断胳膊断腿,那下头还有白叙刚刚倒的滚烫的热油,若是不慎脸着地,那当真是要躺出一脸水泡来。 他瞧着,心砰砰地跳,只恨不得捂住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直接一杆长枪斜斜的伸了过来,段怡像是那灵巧得猴儿似的,一把挂在了那长枪之上,她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了苏筠同一个登云梯上。 先前那个被淋了雨的梯子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下子摔了个四分五裂。 长孙二郎只觉得自己紧张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可其实这一切却只是发生在顷刻之间。 苏筠同段怡甚至片刻都没有停留,两人默契的长枪各守一侧,朝着那城楼上飞奔而去。 长孙二郎长大了嘴巴,那心中的震撼,简直不言而喻。 他瞅着小王爷的后脑勺也没有生出眼睛,段怡也没有习过读心术……这二人是怎样的战斗默契与信赖…… 他真切的理解,为何戎马一身的父亲,不过是在锦城输了一回,段怡便成了他不可战胜的噩梦。 段怡不知那长孙二郎想法,她如今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冲上去,将那姓白的狗杂种割了。 她段怡虽然不是靠美貌吃饭的,但这厮委实太过阴毒,不将他戳成串串,实在是难消她心头之恨。她一个闪身,宛若一只豹子似的,猛的一跃,跳过了苏筠,翻上了城楼。 那白叙同余三刀见状,一个扔木球,一个扔飞刀,快速的朝着段怡攻了过来。 段怡这才发现,那白叙手中的兵器,竟是一根生满了倒刺的钢鞭,这若是被剐蹭了一下,不死那也是要脱掉一层皮的。 “哎呀呀,不喜欢油炸么?那活剐怎么样?就是不知道燕王会不会怪我,说我下手太狠,毁了他的美人儿。” 那白叙说话轻佻,一脸奸笑,发出刺耳又古怪的声音。 段怡长枪一震,朝着那白叙攻去,那边苏筠亦是上了城楼,同那边的余三刀战成了一团。 她眯了眯眼睛,却是一言未发,朝着那白叙猛攻了过去,动若雷霆。 感觉到那袭来的劲风,白叙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阅女无数,姑娘家家都柔若流水一般。眼前这段三娘子,虽然也是流水。 可她娘的是悬崖上往下砸的水,活脱脱的一个瀑布! 白叙想着,长鞭一甩,就想要朝着段怡劈去,那他那鞭子刚抽出去,就瞧见段怡一个眼疾手快的抢走了一个白袍男手中的木球,一把将他踹下了楼。 长鞭眼瞅着就要打到了那木球之上,白叙感受着风向,陡然身子一僵。 他站在下风口,段怡站在上风口,他若是砸破了木球,段怡往后退可以逃脱一劫,可他往后退,风会直灌他的口鼻。 他想着,鞭子轻轻一拐,换了一个方向,然后快速的朝着自己的嘴中,塞下了一颗红色的大药丸。就这么一瞬间,他只觉得下身一寒。 白叙下意识的低头一看,只见段怡的长枪,不知道何时竟是已经到了他的命根子前,再往前一寸,他白叙今日便要断子绝孙,去那燕王宫中当大太监。 “你无耻!”白叙骂着,猛地朝后退去,“天下竟然有这么不要脸的小娘子。” 段怡冷笑一声,却是将手中的木球,朝着白叙的面门扔去。 那白叙见状,以为她黔驴技穷,哈哈的笑了出声,“你莫不是忘记了,这毒药是我配的!” 他张嘴笑着,长鞭一甩,那木球炸裂开来。 他像是炫耀似的,特意吸了吸鼻子,“我早就服用过解药了!哈哈……” 白叙正笑着,却是陡然之间,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他这才发现,将木球打碎之后,那飞出来的粉末,不光是有白色的,还有红色的青色…… 一股呛人的味道铺面而来,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是又麻又辣,他猛地打着喷嚏,眼泪鼻涕一下子全喷涌了出来,几乎让他没有办法认认真真的使出一个招数。 趁他病要他命! 段怡想着,半分没有留余地,那长枪猛地朝着白叙的喉咙刺去,白叙虽然睁不开眼睛,却是尚能听到风声,凭借高手的直觉,险险地避开了那长枪。 就在他窃喜的时候,只感觉心口一阵剧痛,他不敢置信的张大了嘴,下意识的伸手一摸,顿时明白了。 段怡趁着他瞎,长枪攻击是佯攻,可心口的匕首攻击,方才是真正的要命招数。 他先前有眼睛看的时候,只瞧见了段怡用枪,根本就想不到还有匕首这东西。 只不过此时,他便是想到也没有用了。 段怡手猛的一抽,血溅了出来,她抬脚一踹,从那白叙泼热油的地方,将他整个人踹翻了下去。 见那白叙死得不能再死了,段怡方才哼了一声。 “不晓得姑奶奶比起用嘴怼人,更擅长用手怼人么?平时骂你们,那是给你们做人的基本尊重,面对畜生,有什么好说的?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就这么一坨烂肉,平白无故浪费了我的花椒!”段怡气愤的说道。 花椒这东西,就是他们蜀中人的命根子。 段怡说着,余光一瞟,朝着那些扔着木球的白袍男攻去。 城楼之上的燕军,瞧着白叙身亡,均是大骇,拿着兵器便朝着段怡同苏筠围拢了过来。 段怡给了苏筠一个眼神,两人迅速的背对着背,到了先前他们爬上来的那个登云梯跟前,守住了这个缺口。 第三三一章 变故横生 有了一个安全又稳定的通道,城楼之下的段家军一个个的顺着梯子,很快的便上了城楼。 他们一上来,只知道朝着那些扔木球的白袍男子砍去。 城楼之下的战场上,郑铎瞧见终于没有了新的木球扔过来,他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人险些没有虚脱过去。 便是那到处帮主人捡东西的狗子,也没有他这么累啊! 若是再来几个,那披风里的木球都要兜不下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那是一会儿从这头跑到那头,一会儿从那同跑到这头,简直累得灵魂都要出窍了,每一次新的木球落入披风中,同老球撞击,他都心惊肉跳的。 那木头那么脆,若是炸裂开来,他便是同一个被毒死的。 好在…… 郑铎仰头看了看天,他想厚着脸皮喊一声爹爹,谢谢你。 段怡站在城楼上,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他们段家军抢先了一步,夺了那头魁上了城楼。 她嘿嘿一笑,提着长枪,便换了苏筠,同那余三刀战成了一团。 几乎是交手的一瞬间,段怡便觉察出了异样来。 这余三刀手底下的硬功夫,远超那白叙数倍。 虽然因为她使了诈,采用了心理战术,手中藏了麻椒粉同那木球一起扔出去,导致白叙短暂致忙,几乎没有怎么使出他的本事来。 但是高手过招,仅一招便能知晓对方有个几斤几两。 余三刀抿了抿嘴唇,亦是觉得虎口一震,心中大骇。 先前苏筠小小年纪战力非凡,已经让他十分的惊讶了,这会儿换了段怡,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怡余光一瞟,见韦猛抡着大锤上了城楼,冲着他点了点头。 韦猛二话不说,直接接过那余三刀,大锤子狂抡过去。 段怡唤了一声苏筠,二人冲着那余三刀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一溜烟,竟是朝着城楼的东面飞奔而去。 余三刀有心阻拦,却是力有不逮。 若说苏筠同段怡,那是小孩同女人有了男子的力气令人震惊。那么眼前这个韦猛,他简直就不是人啊! 余三刀以刀法闻名,比起剑法,刀这种武器,杀戮心更重,更加的刚猛有力。 白叙若算有半个男子气概,那他余三刀便有三个男子汉叠起来那么多。 可仅仅只是一锤,他的虎口便鲜血直流起来。 “那段怡明明更加信任苏筠,有什么立功的机会,都领着苏筠去。就你这个傻大个儿,蠢得像头熊一样,被人拿着当枪使。你这般神力,在哪里都能得到重用。” “何必待在山南东道,受那裙下之辱?” 段怡不在,余三刀觉得自己的嘴刀,又能派上用场了。 韦猛依旧面无表情,就在余三刀等不及了,想要再行劝说之时,就听到他慢腾腾地说道,“某有枪那么瘦么?” 他说着,摇了摇头,“某比较像攻城木,还有那寺庙里用来撞钟的那个,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余三刀如鲠在喉。 他定定的看着韦猛,他根本就不像是在说笑,亦没有任何的嘲讽之意,反倒是十分的认真的在想着问题,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孔夫子卡了文,在认真思量下一个子曰说什么。 “你倒是不如降了大燕,到时候你荣华富贵跑不了不说,我还可以拍着胸脯担保,给你娶上一房娇妻美妾!从此家国天下皆圆满,可好?” 韦猛手中大锤不减慢半分,依旧朝着余三刀猛锤过去,那余三刀险险闪开,韦猛的大锤砸在了一旁一个燕军小兵的脑壳上,鲜血溅了余三刀一脸。 韦猛慢悠悠的睁圆了眼睛:“拍着胸脯就可以担保么?那下回我去借钱,也拍胸脯。” 余三刀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觉得自己从今往后,要改名叫做余二刀,这嘴刀连败两回,不如不要的好! 他正想着,就瞧见那惊天大锤再次抡来,余三刀下意识的抬手一挡。 只听得一声脆响,他抬头一看,只见那惯用的大刀,竟是被韦猛锤变了形! 余三刀犹如梦中惊醒,他头皮一麻,拔腿朝着段怡同苏筠所在的方向追了过去。 见韦猛并没有追来,余三刀一边庆幸,一边又觉得古怪起来。 段怡同苏筠腾出手来,按理说应该下城楼去开城门才是,可他们不但没有开城门放段家军进城,反倒是跑到东面那苏王爷同崔子更所在的方向去。 他想着,心中一沉,莫不是燕王的计谋,已经叫他们识破了? 余三刀想着,摇了摇头,不可能! 他扭头朝着那段家的后方看去,只见那边火光越来约亮,密密麻麻的火把聚拢了过来。 他想着,勾了勾嘴角,就算他们识破了又如何? 如今这京都城中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这一切,不过是燕主沈青安同陈鹤清,还有那李光明一起做的一场戏。 五军联盟的冲锋号一响起,那陈鹤清便在北面佯攻,只打雷不下雨,闹出了惊天大动静。实则是在北面打开方便之门,让沈青安带着京都禁军主力出城。 只留了他同白叙,还有崔子更那面的王钊为诱饵,吸引他们攻城。 而那出城的大军,则是绕道敌人后方,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 这一下子,三打三不说,段怡,苏王爷,还有崔子更不光是面对强敌,还需要两线作战!他们的主帅都在前方,后方还不被直接打穿了去? 到时候…… 余三刀想着,加快了脚步。 却见那东面的城楼之上,只有零星几点的打斗声。 燕家军将士的尸体,横了一地,各个登云梯上,密密麻麻的大军涌上了城楼。 余三刀先是一惊,随后却是嘲讽的笑了笑,上来又如何?京都近在咫尺,这些人却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所谓的率先进城之类的事,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他想着,暗暗得将自己藏在了城楼的阴影里,朝着段怡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只见那姑娘扭过头来,像是那黑暗中的猫儿,一瞬间便要老鼠无所遁形。 月光照得她的脖颈白嫩嫩的,嫌隙得好像随便一紧手,便要断掉了似的。 明明她已经瞧见大军之后的星火,却好似半分不惧似的,冲着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三三二章 六军斗法 余三刀一个激灵,他一个转身朝着城内看去,只见城中亦是尚有燕军余兵包围过来。 按照原本的打算,燕军分成两拨,大部队由沈青安领着去突袭三军后方,而他同白叙则是守着城楼占据高地,算是前方扛敌。 左边是李光明的陇右军,右边是陈鹤清的新周军,这样下来,呈四方包围之势。 打段怡,崔子更还有那苏王爷一个措手不及,来个瓮中捉鳖。 虽然他同白叙落败,叫段怡拿下了城楼。 可只要城中尚有燕军余兵,那么依旧是四方包围之势,只不过将前方的战线往后退了退。更何况,城楼丢了,不是还能拿回来么? 他想着,身子往后一仰,就想要从内墙处跳下去,同城中的那些燕军余兵回合。 余三刀想着,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往下坠,就感觉一根长长的竹竿猛的戳了过来。 那手法叫一个快很准! 他还来不及看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竹竿便穿过他的衣袍,从袍子下摆进去,从领口直接戳了出来。余三刀大骇,头猛地往后一仰,那削尖的竹竿,直接的戳中了他的下巴,顿时鲜血流了出来。 余三刀这会儿哪里还有半点舒坦,他顾不得疼痛,骂道,“段怡,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那陈鹤清同李光明如今已经同我们燕主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他说着,只觉得那长长的竹竿抖了抖,连带着他的人,像是一条抖动的面条的一般。 “你!”余三刀只觉得胃中翻浆倒海,他慌忙拿起大砍刀,想要将那竹竿砍断。 可手刚一动,段怡的长枪便戳了过来,他想着换左手拿飞刀,可左手一动,那长枪又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戳了过来。 竹竿不停的晃动着,余三刀顿时不敢乱动了。 在平地上打,他都不是段怡的对手,更何况如今他被竹竿穿着。 他正想着,就瞧见段怡手一扬,洒了一把花椒粉过来,余三刀大骇,他只觉得自己的鼻子,像是有一万只虫子在爬一般,忍不住想要打喷嚏。 可他若是打喷嚏,那头必然朝朝前点,那带着血的削尖了的竹竿,还在他的喉咙处指着呢。 他想着,眼泪哗哗哗的流了下来,“你太恶毒了!” 段怡啧啧出声,“哪里跟你一样,又蠢又毒的。” “你也不想想,守城的燕军,统共只有你同白叙两个人,全都集中在这里,对付我们段家军。那么其他门呢?苏王爷还崔子更,是吃素的长大的么?” “当真是感谢你们看得起我,觉得他们无厉害之人防守,都比不过我厉害,有人放水,他们都不能率先爬上这京都的城楼来。” “你也不想想,我段家军就那么穷,都没有骑兵冲过箭雨攻城?却是要靠弓箭手自己扛盾,渡步兵过来?” 余三刀一愣,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你什么意思?” 的的确确,段家军攻城的时候,前排全是弓箭手。骑马的只有永远冲锋在前的段怡,苏筠同韦猛!还有一个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叛徒郑铎。 旁的城门毫无威胁,所以在他遇险的时候,方才会唤白叙过来。 而白叙亦是轻而易举的跑过来,并且没有交代他去另外一边对付苏王爷同崔子更…… 段怡啧啧出声,“当然是我们觉得,一头猪也是杀,三头猪也是杀,何必分几次,一起杀了不是挺好?就许你们合纵,不让我们连横?” “打天下的人,旁人说什么都信,那岂不是傻子?” 段怡说着,冲着余三刀眨了眨眼睛,突然之间她的手猛的一动,那余三刀眼睛看不清,下意识的挥起手中大刀,猛的一砍,待刀触碰到那木球之时,听到了那木头裂开的清脆声音。 “慢走不送!”段怡说着手轻轻一送,那竹竿往前又走了一段距离,将他串在了中央,紧接着,连人带着竹竿朝下掉去。 白色的粉末喷洒了出来,段怡往后一退。 那余三刀的尸体带着白叙的毒药,一并落到了内城里的燕军身上。 城楼之下,瞬间空了一片。 他们可没有郑铎这样的老天爷的亲儿子! 段怡转过身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走到外墙处,远瞭过去,虽然那后军聚集了不少燕军,可那又如何?不管是段家军,还是崔子更的玄应军,亦或者是苏家军,都没有半分凌乱。 他们本来及从没有相信过李光明同陈鹤清,从一开始想到就是三对三。 她同韦猛还有苏筠都是强攻型,而且嘴毒擅长拉仇恨,最适合攻城。 于是统领三军前军弓箭手以及攻城兵拿下城楼,却不进城,只吸引火力,拖住燕军。 苏王爷性子稳重,乃是打仗好手,在中军坐镇,分左右两路,左路军有祈郎中在,攻打左边的李光明,右路军有晏镜,攻打右边的陈鹤清。 而崔子更攻守兼备,则是领着骑兵在后军,等信号一起,他便领着后军直接绕道,包抄李光明同陈鹤清。 他们先三打二,将陈鹤清同李光明打散,然后段怡再命人开城门,三军一齐进京。 那三人联合的情况,他们也一早就设想过了。 崔子更不是平白无故给她在药瓶的塞子里写纸条儿。 她更不是无缘无故的让祈郎中,给晏先生送茼蒿。 茼蒿,同意结盟是也。 如今这种情况,只能说双方都是老狐狸,谁也不信谁,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合纵连横变来变去,到底还是三对三,老老实实的拼真刀真枪。 段怡想着,一把扶住了颤颤巍巍背着一披风木球爬上来的郑铎。 “我这肚子,顶着梯子,险些就爬不上来!”郑铎双脚落地,艰难的朝下看了去,心中戚戚然。 若是他从梯子上掉下去,好家伙,别说他是老天爷的亲儿子了,他就是老天爷。 这几百斤猪肉的体重,也得把木球统统压碎了。 那么些毒粉,到时候还不把段家军给整团灭了,搁他写话本子的时候,那只能写上一句:主角卒,全书完。 段怡瞧着他脸白如纸,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前你吃的亏,如今到了讨要回来的时候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三三三章 连自己都骂 段怡说着,神色一正。 “苏筠,韦猛,随我往西去助祈先生攻打李光明。赵准之同申慧,统领城楼之上所有弓箭手,对内不让一个燕军上城楼,对外继续弓箭对敌。” “郑铎你有大气运要用在刀刃上,哪里不行了,你去哪里。” “今夜,咱们不成功,便成仁。” 段怡的话音刚落,城楼之上,响起了齐刷刷的“诺”声!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同苏筠还有韦猛三人,齐刷刷的吹响了口哨。 城楼之下听到哨音的三匹骏马,快速的跟随着他们,穿过千军万马,朝着那西面奔去。 三军中人,瞧着此情此情,不由得都热血沸腾起来。 郑铎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哈哈一笑,从披风里掏出了一个木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一想到让敌军像他刚刚那般,疲于奔命,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现在就是来一段胡旋舞都不在话下,连敌军瞧了,都得称赞他一句:灵活的胖子! 郑铎想着,瞄准了城内燕军当中人最多的地方,一个木球扔了下去。 他打一球换一个地方,跟着段怡的脚步,直奔西面而去。 待到了西面,三人在那城楼之上猛的一一翻,齐刷刷的落了地,然后脚轻点地,一个翻身上了马背,夜风吹在脸上,韦猛只觉得自己畅快极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日不庆幸,自己遇到了段怡,遇到了苏筠。 虽然他没有生出一双翅膀了,可他觉得,自己不是要藏在棺材里看人眼色的棺材子,而像是在天上飞的鸟儿。 哪怕为了段怡战死沙场,他这一生,也十分满足,觉得值了。 此时段家军同西面的陇右军早已经兵刃交接,打了个热火朝天。 这些日子,程穹的阵法训练,明显有了成效。 段家军令行禁止,丝毫不乱,如今已经将那陇右军收入阵中。 她同苏筠韦猛不在,段家军就像是一面荆棘大盾,虽然攻防兼备,却像是没有开刃的刀一般,气势没有上来。 他们三人一冲到阵前,顿时军心大振。 紧接着,城楼之上弓箭手的支援,亦是准时到达,那大箭宛若雨下,朝着陇右军射去。 段怡长枪一提,有些痛心,“哎呀,直接开打,就错过了我最喜欢的阵前叫骂了啊!” 她一身嘴功,没有了发挥的余地! 段怡想着,眸光一动,瞧见有一处地,格外的拥挤。 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宛若暴风眼中心,“我段家军当真骁勇?看看,所有人都想去杀敌军主帅!整得他李光明像是金子打的一般。” “主公,那是班仇!这厮瞧着就叫人生气!” 段怡一愣。 在排兵布阵之上,她同崔子更有一个无声的默契。 她拿的是山南西道,自然最想要的,便是李光明的山南西道同陇右道,拿下李光明,她的领土便能连成一大片。而同理,崔子更同苏王爷更适合打陈鹤清。 是以,在郑铎要给她说起燕军将领的时候,她果断的先问了陇右军。 这一战,乃是迟早之事。 李光明手底下有三员猛将,亲儿子剑法高手李泰,黑狐狸余墨,以及人人同他有仇的班仇。 先前她还只当郑铎夸赞,如今一瞧,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怡想着,却是不理会那班仇,环顾了一下四周,直奔那李光明而去。 苏筠同韦猛,更是对视一眼,朝着那李泰同余墨奔去。 “不是说好了,咱们一并攻打京城么?世家贵族果然骨子里都写着无耻啊!” 段怡长枪一晃,从徐易手中接过了李光明的重剑,痛心疾首的说道。 徐易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血淋淋的手臂,看了看被打缺了的大刀,提醒道,“他那兵器,十分了得,亦是力大无穷,主公小心。” 段怡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本人段怡,从小在山里头长大,特别擅长放牛,尤其是那种蛮牛,斗一个死一个。” 李光明眯了眯眼睛,“段将军不也是不守承诺之人么?又有何面目,辱骂老夫?这岂不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段怡微微抬头,瞧见那李光明使了十二分力气,将那大刀劈将了下来。 她脚蹬马鞍,轻轻一跃,像是一只灵活的鸟儿一般,一个跟头翻上了天,自上而下,长枪直直的朝着李光明的头顶戳来。 “这位老丈,你真是年老耳聋,我哪里在骂你,我是连自己一起骂,莫要把山里屠牛娃不当贵族。不过你耳虽然聋,心却是不盲。” 李光明不是吃素的,岂能叫段怡一招制敌? 他拍马避开,那大剑像是一块门板,毫不犹豫地朝着段怡的脸上拍去。 虽然避过了攻击,但李光明却是半句不敢接话,心中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段怡夸他?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 他想着,果不其然,听到段怡说道,“唉,果真连你这个老花眼都看出来了,我是官家,带着国运在;你是民,当跪下来,唤我一声大王。” 李光明脸微微一黑,“小姑娘家家的,牙尖嘴利。可战场上,却是靠着真刀真枪说话的。燕主强势,你不敢正面突围,便想要在我这里寻间隙。” “我只能说,你这如意算盘打错了。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办法,叫你轻而易举的化解这场危机。” 段怡挑了挑眉,又翻身落在了马背上,避开了李光明拍过来的大剑,她拍着马,好似害怕那大剑似的,换了一个方位,继续同李光明周旋了起来。 “什么办法?你要认我当祖奶奶了么?还是觉得你儿子姿色上佳,想要送我做洗脚婢?” 不是段怡喜欢羞辱人。 她敢拍着胸脯说,这厮说的办法,绝对是要她带着山南东道,嫁给他八个儿子中的一个,然后她的嫁妆,自然也就是姓李了。 李光明终于收起了那份云淡风轻,大剑再次朝着段怡劈来,可这一回,段怡的长枪并没有避开,而是轻轻一挡,兵刃交接,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李光明下意识的朝着段怡的长枪看去。 却是一愣,只见段有那杆长枪,完好无损,竟是连一个划痕,都没有出现。 第三三四章 飞奔的程穹 李光明微微一怔,随即快速的调整了过来。 他这把重剑,名曰断兵,乃是李家世代相传。所遇敌兵,十有九断,但像这般无痕的,也并非是没有出现过。 李光明自问,他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这天底下便只有他这么一把神兵利器。 “都说你离开蜀中,没有带走一个大子儿,只得六十骑。没有想到,顾老将军果真仁义,竟是给予了你一杆好枪。” 李光明感叹出声。 段怡想要山南西道,他又何尝不想要山南东道,拿下了段怡,他便可以往南图谋剑南与黔中。 在来京都之前,他便已经详细打探过了。 段怡一个小姑娘,无根无基,当真能够从青牛山土匪,变成一方霸主? 瞧着这杆枪,他算是明白了。 这姑娘怕不是那顾从戎的傀儡,背后是有剑南的支持的。 段怡眼睛一瞟,见到那长枪完好无损,心中松了一口气。 “我也没有想到,你们李家脸啷个那么大,给一坨铁,取名叫断兵。莫不是取的,让你们陇右军统统断头之意,这倒是个好名字。” 李光明瞧段怡眼波流转,心头一动,正感叹着不愧是那京都第一美人段思贤之女…… 就听到段怡一张小嘴儿叭叭的,瞬间觉得,这厮简直就是熊瞎子抛媚眼,拍着胸脯吼着,“来呀来呀!看老娘不拍死你!” 段怡瞧那李光明神色阴晴不定,像是分了神。 她微微扭头,朝着那程穹看去,程穹挥着大旗,冲着她指了一个方向。 段怡了然,身形一转,再次微微调整了方向,长枪一震,晃过了那大剑,像是一条灵活的游蛇一般,朝着那李光明的喉咙刺去。 李光明堪堪避过,只觉得自己身子扭得不甚舒适,便亦是跟着段怡微微地调整的方向。 就这样,李光明越打越是心惊。 如今已经对战不知道多少回合,二人皆是毫发无伤,他打不断段怡的长枪,段怡也没有办法刺穿他的喉咙,可一番打打下来,却是觉得,自己周身哪哪都不对劲起来。 尤其是那握着重剑的右手,像是时不时的就要扭一个筋一样,那大剑握在他的手中,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李光明陡然之间灵光一闪,他猛然惊醒,失语道,“你是故意的!” 他放眼看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是已经离先前对战的地方相去甚远,不光如此……李光明调整方向,想要同李泰还有那余墨汇合,却发现自己已经入了阵中,犹如进了九宫八卦阵一般。 那周遭贴着贴布的段家军,像是蜘蛛结的网一般。 段怡嘿嘿一笑,再一次长枪朝着李光明右手臂方向袭去,李光明下意识的抬剑去挡,可刚一抬手,险些大剑落地,右手的手筋一下子抽的疼了起来。 段怡不停的让他的手以不自然的姿势接招,一次两次无妨碍,可连着多次,手终于受不住了。 “看我多尊老爱幼!打架便打架,还附赠您一个手部放松……便是那老天爷瞧见,都要夸赞我仁义啊!” 段怡说着,气势陡然一凛,像是一只潜伏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机会的猎豹,朝着那李光明猛扑过去。 …… 不光是李光明这边发现了不对劲,那头的黑狐狸余墨,更是面沉如水。 “破阵的关键,是那个摇着大旗的人!” 余墨一脸阴沉的说道,心中不由得焦躁起来,他站在这里,已经瞧不见那李光明了,显然他已经深入了敌阵当中,被包围了。 他想要突袭破阵,可眼前的苏筠委实难缠,那一杆枪法延绵不绝,使人无暇他顾。 余墨本来就是智将,论打架哪里是苏筠的对手? 可这打仗,并非是看个人单打独斗,而是看两军对阵较量。 只不过,如今不光是他打不过苏筠,就连陇右军也是头一回遇到这般擅长变幻大阵的对手,一时之间竟是落了下风。 余墨趁着一个间隙,瞟到了被人群包围的班仇,心中无比庆幸。 靠!这个傻子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人人见了他都想揍他! 军营里的人,瞧见他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日里恨不得冲突三回。 他此前给李光明出主意,将这班仇送给郑铎。 却不想刚清静了个把月,天下大乱,这小子都带着一路追杀他的牛鬼蛇神冲回陇右来了。 他是有多讨嫌呢? 街边觅食的狗,见到他都要汪汪汪的冲上来,追着他咬三条街! 没有想到,这傻小子竟是成了陇右军的救命稻草,破局的关键。 余墨脑子转得飞快,大吼一声,“杀旗子!班仇!” 他的声音十分的高亢,活脱脱像是走夜路撞见了鬼,发出了来自灵魂的呐喊。 那边的班仇感觉自己的脑子被刺穿了一般,他扭头一看,便发现了不远处的程穹。 班仇二话不说,朝着程穹的方向奔去。 …… 那边李光明看了看自己滴血的右手,将那大剑换到了自己的左手上。 “你这阵法虽然厉害,但全靠那程穹一人。只要杀了他,你们的攻势便会土崩瓦解,士气大减!” 段怡听着,笑而不语。 她朝着程穹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那班仇有那么多仇人,却还活得好好的,显然自身功夫过硬得很。他先前被人团团围住的地方,恰好离程穹不远。 这一会儿的功夫,竟是真真叫他欺身到了跟前。 程穹瞧着,却是半分不慌,只见他手中的大旗一挥。那段家军像是接到了什么刺杀的命令似的,大阵一变,那困阵陡然变成了杀阵,开始不停的收割起人命来。 见那班仇过来,他一拍马,像是一条灵活的鱼一般,一下子钻进了大阵当中。 可他扛着大旗,就是一个显眼的靶子,一下子便能够在人群之中,瞧见他。 班仇果断搭弓射箭,箭支朝着马上的程穹射去,却是不想,那箭到了跟前,程穹竟是翻身下了马,他将那旗杆一拧,先前还长长的旗杆,这回儿竟像那收缩雨伞的伞柄一样,缩短了去。 大旗一下子没有那般显眼了,班仇寻了好一阵,方才寻见,又朝着程穹追去。 可且不说这大阵宛若迷宫一般,他远远没有程穹熟悉,明明追到跟前,那人一下子拐了个弯儿,又变幻了踪迹。 有好几回到了那程穹跟前,他却像是被吓尿了一般,一个箭步又冲出好远! “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比我还擅长逃命的人!” 班仇说着,不由得对前头那个跑出了残影的人,生起了英雄惺惺相惜的心情! 这厮绝对跟他一样,从小到大,都被人追杀吧! 第三三五章 大败陇右军 程穹越跑表情越是古怪! 他明明是一个身娇体弱的智将好吗?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扛着大旗七弯八拐一路狂奔,竟是面不红口不喘,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真舒坦。 不光如此…… 程穹手一拍,他那大旗杆一下子又伸长了起来,他的旗帜一动。段家军整个像是煮沸了的开水,那段家军瞬间又变幻了阵型,添补了被敌军突袭出来的空缺,形成了一个新的杀阵。 这个阵法,程穹有信心,只要苏筠纠缠住余墨,那陇右军中,几乎无人能解! 像祈郎中还有晏先生那般人物,这天底下只出了两个,他不相信,李光明手底下,还有第三个! 他一般跑着,又不紧不慢的将那旗杆缩短了,横着拿在了手里,悄悄的绕了个道儿,朝着马儿的方向奔去。 他身后的班仇,可完全没有这么好过了! “你们段家军,怎么这么无耻!个个都偷袭我!”班仇气得脸通红。 旁人的一辈子是吃饭喝水睡觉,他班仇的一辈子是结仇打架逃命。他打了这么多年,不说遇到的个个是君子,可从未见过全军都这么无耻的…… 他这是跳进了什么不要脸的窝子,要不然的话,他追程穹,那些段家军的士兵么,怎么个个拿长枪戳他的屁股! 这场仗打完,他就算是不死,那怕不是也个把月都坐不得凳子,睡觉只能趴着睡! 像是在衙门里,被那县太爷打了一百大板似的。 所有人,无一例外! “你们段家军中,就没有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了吗?”班仇痛心疾首! “有啊!那不是正被你追着跑么?照我说,你小子生得骨骼清奇,明明身手不错,手底下却是没有几个兵。倒是不如,来我们段家军中。 “有我们主公段怡在,你再怎么讨嫌,那也排不到第一位!而且还能天天同程穹一起比赛看谁跑得快了。” 班仇一梗。 不是,我们正打得天翻地覆呢,你怎么就开始挖我们陇右的墙角!而且,这话什么意思? 敢情你们主公,是天字第一号讨嫌的人么? 班仇脚步一顿,在人群中寻觅了一番,朝着段怡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待他一背过身去,先前还劝降他的老贾,直接长枪一戳,直接戳中了他的屁股! 班仇呼痛出声,一脸的悲愤。 “你刚才不是还劝我与你做同袍,怎么转头就放暗箭?” 老贾摇了摇头,鄙视的看了班仇一眼,“没有办法,我不想的,但是手控制不住。再说了,你不是还没有打赢么?” 老贾说着,呸的一下,吐出了一口花椒。 他那周身慵懒的气质,陡然一变。 先前还像是街头躺平的流浪汉,这会儿便成了露出真面目的少林扫地僧。 班仇越打越是心惊,眼前这个平平无奇,丢在人群之中,亲娘都分辨不出的男人,竟然这般的厉害,这段家军中,简直就是卧虎藏龙! 他先前就被人围攻,后来追程穹又被阵中的段家军一路拦截,几乎是伤痕累累。 跑的时候不觉得,被老贾拦下说七说八的停下来,竟是哪哪儿都觉得疼了起来。 班仇就地一滚,险险躲开了老贾手中的长枪,他刚想要爬起来,就瞧见周遭的那些段家军将士们,默契的将手中的长枪,一并朝着他刺了过来。 长枪错综复杂的架在他的身上,像是一个牢笼一般,他想要挣扎着起身。 就听到一个带着蜀中口音的人,冲着那老贾笑道,“这么没得用的人,段三啷个瞧得中?照我说,应该让他去当放羊娃儿!娃儿往哪里走,羊儿就跟到走!” 老贾哈哈的笑了出声,“要得!想得很好!等不打仗咯,就要这娃儿去放羊。” “不过现在可没得让他吃白饭的,你们想想看,到时候我们设下埋伏,叫着娃儿去引敌人来。就他这样的,看到就想打他,那帮鳖孙子,还不一下子就跟了过来?” “到时候咱们还不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的!” 躺在地上的班仇听着,瞳孔猛的一缩。 “原来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么?”班仇喃喃道。 老贾笑着上前,毫不犹豫俘虏了班仇,将他捆了个严实,“我又不是那老天爷,啷个晓得这么多?你要是想晓得,可以问我们主公,她是我们段家军中,最聪明的人。” 班仇被俘的同时,程穹已经又回到了原先的阵心,看了一眼祈郎中。 祈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一时之间,那大阵越收越拢,城楼之上的郑铎,已经扔完了所有木球,见状跟着申慧一起,拉起了大弓。 申慧箭法精妙,几乎每一箭都能射死一个敌军,郑铎运气滔天,瞄准了这个,那箭都能射中另外一个,总而言之,箭箭不走空。 那边李光明见势不妙,哪里还顾得段怡,他拍着重剑,像是发疯了一般的朝后逃去,那陇右军们看出败局已定,一个个的全都朝着李光明还有那余墨的方向涌了过来,护着二人逃散出去。 如今诸侯对阵,已经不是从前几千人的小打小闹,这般规模的大战,想要让敌人完全失去战力,那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泰儿!泰儿呢!” 段怡在后头追着,就听到那李光明大声喊声,她顺着李光明的视线的看了过去,只见那边,韦猛抡起了大锤,重重的朝着想要逃跑的李泰脑壳砸去。 那李泰转过身来,抬手用长剑一挡。 可他的是剑,韦猛的是锤子。 那锤子一把锤下来,直接将剑锤烂了不说,还重重地砸在了李泰的头上。 李泰连喊都来不及喊,就像是被砸烂了的西瓜一般,坠落下马。 韦猛举着淌着血的大锤,冲着段怡还有苏筠抬起了下巴!然后一扭头,抡着大锤,朝着陇右军乱锤过去。 段怡和苏筠一瞧,给气乐了! “学坏了啊!学坏了啊!这是笑咱们手上生了窟窿洞,把狗贼漏跑了啊!” 段怡同苏筠悲愤交加,提着长枪,不甘示弱的冲了上去。 气归气,二人虽然不在同一处儿,却还是齐刷刷的冲着韦猛所在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 韦猛溅了一脸血,他像是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扭过头来,冲着段怡同苏筠的方向,也竖起了大拇指,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 第三三六章 诡异山谷 李光明瞧着那李泰头骨碎裂的惨状,瞳孔猛地一缩,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愤怒的举起了大剑,朝着段怡骂道,“汝害我儿,此仇不共戴天!” 这李泰虽然不是嫡长,却是他八个儿子当中,唯一一个能继承他衣钵,最为肖他的儿子。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从陇右誓师来往京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没有想到,仅仅一个照面,陇右军便兵败如山倒,不光是如此,李泰被杀,班仇被俘,他的右手重伤…… 李光明想着,面如金箔纸,两眼一黑,险些栽倒下马。 此时那余墨已经到了跟前,他一把扶住了李光明,在亲卫们的拥簇之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本来就实力不俗的陇右军。 这么一阵疯狂的突刺之下,竟是还真的叫他们突破了大阵,朝着西面溃散而去。 段怡哪里肯放过斩草除根的大好机会,她果断的搭弓射箭,瞄准了那李光明使剑的右臂射去,长箭破空,像是生出了眼睛似的,嗖的一下,直直的贯穿了那李光明的右臂。 段家军欢呼一声,纷纷提着长枪,默契的朝着那逃跑的陇右军的屁股戳去,一时之间,呼痛声骤起,又留下了不少人命。 那句老话穷寇莫追,放在段家军中,那是一万个不合时宜。 他们信奉的是要么投降被我们祖传的绳子捆起来,要么受死被我们人手一柄的长枪戳个对穿。 若当真让这李光明离开了京城,跑回了陇右。那再想杀他,便得从头再来一回了。 段怡策马狂奔,余光一瞟。 连那不会武功的老瘸子,都架着马车,像个飙车的发了疯了野人,他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口中发出了哟嚯哟嚯的声音。 风将他的头发吹得飞起,灌进了他的嘴中,让那发出的声音,都好似生出了波纹,变了形。 段怡心中忍不住吐槽:您还记得那个忧郁得恨不得把自己吊死的老祈吗? 此时天尚未亮,几乎是到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 余墨回过头去,瞧见身后追着的那群兴奋得像是山上的野猴子一般的段家军,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看向了一旁的李光明,见他的手淌着血,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叹。李光明自幼出身高贵,这么多年,几乎未尝败绩,说是一帆风顺也不为过。 他余墨一直为他保驾护航,暗地里不知道替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却是没有想到,自己个好心办了坏事。 “哥哥你清醒些!虽然此战我们败了,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想想我们陇右军拢共有多少万人,她段怡便是拿着长枪一枪枪的戳死人,那也不是一日之功。” “看着一盘散沙,可若是重整大军,咱们想要逆风翻盘,也不是没有机会。而且,你忘记了,前面便是静默谷。” 李光明那晦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右手,“静默谷!” 余墨点了点头,“没错!静默谷便是我们的退路。只要把段家军引了进去,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 …… 呼啸的风从段怡耳边吹过。 段家军一路追杀过去,宽阔的大道之上,留下了一具具陇右军的尸体。 段怡皱了皱眉头,瞧着眼前的山谷,谷中影影绰绰的,从追进来之后,她便觉得周身不适。 这谷中黑得好似能够滴出墨来,浓雾弥漫,几乎很难看清前路。最为诡异的是,先前冲进来的陇右军,像是石头入了泥海一般,瞬间失去了踪迹。 四周安静得很,既听不到鸟叫,亦没有虫鸣。 “这里很不对劲,大家小心一些。” 段怡竖起了长枪,勒令追击的段家军停下了脚步。他们大获全胜,又趁胜追击,几乎杀了那陇右军一个落花流水,这冲劲一上来了,便是没有压住脚,跟着进了谷。 如今看来,怕不是中了那余墨的奸计。 段怡心中一凛,仔细的观察起周遭来,她高举火把,朝着两旁看去,只见这山谷之中,到处都是一块块的大石头,不仔细看,仿佛在那暗中,站着无数的兵马俑。 “没有错……” 段怡听着声音,扭过头去一看,却是吓了一大跳! “你谁!” 祈郎中先前站在马车前头,太过于狂野,头发都被吹散了,凌乱得像是一头炸毛的老狮子。 祈郎中一愣,装作若无其事的捋了捋自己的头,“还没有死呢!就不认得我了!若日后便成了尸体,你岂不是要一脚将我踢飞了出去。” 段怡一脸无语,“你又不是球,我踢你作甚!脚好歹是个肉长的!万一踢你尸体一脚,我也瘸了,那不是哭都找不到坟头哭去。” 被二人这么一斗嘴,进入山谷之后,那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好似消失了几分,段家军的众人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就陇右军那群废物点心,若是有这凭空消失的本事,亦或者是遁地之术,早就用出来了,何必等到兵败如山倒,然后在这里装神弄鬼,苟延残喘!” 段怡朗声说道,举起了手中的火把,“恰好我们段家军人,那是见神杀神,见鬼杀鬼!藏在谷中?那我便学那愚公,将这地夷为平地,看你们如何藏污纳垢!” 段怡说着,突然眸光一动,喊道,“班仇!” 人群之中,班仇慢腾腾的同老贾一并走了出来。 他一脸复杂的看向了段怡,“怎么,你要虐杀战俘么?” 段怡惊讶的上下打量了那班仇一眼,“我是鱼?我要把你开膛破肚?还是你是豚,我要把你剁成块儿?满地都是的两条腿的人,我费那个功夫虐杀你作甚?” “再说,要杀早杀了,还捆你干嘛!老贾给他解开,让班仇同我们一起,前头走一遭。” 班仇一愣,就瞧见老贾麻利的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了,又将他的兵器还给了他,还将他的战马牵了过来。 “你不怕我跑么?我很擅长逃跑。而且,我在陇右军中,不得信任,也不知道这静默谷的事。” “原来这个山谷叫做静默谷啊!”段怡同祈郎中对视了一眼,拍马上前。 班仇抿了抿嘴,不言语了。 他翻身上马,想了想,拍马走到了最前头。 “我只知道这个山谷的名字,却是不知道有什么秘密。” 第三三七章 冲啊班仇 班仇想着,心中愈发的复杂。 许是因为李光明世家出身有关,这陇右军中,颇以出身论高低。 有李光明的亲儿子李泰,还有好兄弟余墨在前,他一个巴陵来的小儿,得到的最多的评价,不过是一句南蛮子,要融入其中,又谈何容易。 “班仇,抬起脸来,藐视敌人!” 一旁的段怡握着拳头,饱含深情的鼓励道。 班仇头皮一麻,他发誓,自己感觉看到了市场卖瓜的王婆,还有那青楼里将平平无奇的歌舞伎吹成九天仙女下凡尘的老鸨子。 “什么?”班仇下意识的抬起脸。 正在这个时候,先前还嘻嘻哈哈的段怡,突然之间,搭弓射箭,猛的朝着旁边的一处山石射去! 班仇还没有理解发生了何事,就瞧见,数十支带火的弓箭,朝着段怡指引的方向射去。 他定睛一瞧,更是一头雾水,那一处地方,明明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山壁,一个人都没有。 “韦猛!”段怡呼唤出声。 韦猛点了点头,拍了拍马,抡着大锤猛地朝着那山壁砸去,一锤过后,露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洞,韦猛身形一闪,快速的离开,他看了看自己大锤,那头上,又染上了新鲜的血液。 而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带着火光的箭支,朝着那被砸出来的大洞中射去。 “郑铎,把那有毒的木球,拿了十个八个来,我就不信,毒不死里头龟孙儿!” 随着段怡的话音一落,火箭已经飞到了洞中,里头腾的一下亮了起来,冒出了滚滚浓烟,紧接着,静默的山谷,好似突然之间活了过来一般。 从那小小的洞口里,传来了尖利的嚎叫声。 紧接着,像是有人按动了机关一般,那静默谷的山壁,陡然打开了来,密密麻麻的陇右军,像是被捅了窝的马蜂,拍打着身上的火苗,疯一般的冲了出来。 段家军将士一看,顿时大喜过望,像是羊圈外头的狼,恶狠狠的扑了上去。 段怡坐在马背上,一眼便瞧见了那人群当中李光明还有余墨,她猛地拍了拍马屁股,朝着二人的方向追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余墨便住了马,因为此事,他已经被段怡,苏筠,还有韦猛三人,团团的围了起来。 余墨瞧着一只手已经不能动弹的李光明,一脸的灰败,“你是如何发现我们藏在山壁之中的。这是一个废弃又偏远的山谷,除了乱石,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人来。” “我也是一次偶然,方才发现了这静默谷有机关的。你是怎么发现的?” 余墨护住了李光明,握着长剑的有些抖。 别说现在李光明受了伤了,便是没有受伤的时候,他们二对三,也未必是段怡等人的对手,若不周旋一二,十有八九要立马成为枪下亡魂。 段怡一脸笑眯眯的,“当然是因为你们错过了一个宝藏啊!” “班仇!不用说话,天然往那里一搁,就是拉仇恨大师,这样的人才,放在你们陇右军中,当真是可惜了。” “偌大一个山谷,没有道理,你们陇右军就特殊些,一脚那么长,扯着蛋不说,还能把自己整到阴曹地府去。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这里有阵法,要么,这里有机关。而我们军中的程穹,便是阵法大师。” 段怡说着,嘲讽的看向了余墨,“身为手下败将的你,已经见识过了。”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这里像是墓室一样,有机关。我们追得很紧,你们自是逃不远,那么一定是只能躲在某一处,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等着我们遍寻不果后离开,再跑出来。” “而班仇,便是让人瞧见就心态崩了的人!” 若说心态崩了,那是夸张之言。 班仇说了那静默谷的名字,段怡又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将兵器马匹全还给了他,还待他如春天般温暖,目的就是为了让那躲在山谷之中的人,知晓班仇已经投降了。 班仇虽然不如余墨同李泰在李光明那里有脸面,但他到底是有身份的将领,与寻常小兵那有天壤之别。 余墨可能知晓班仇就算投降了,也不知晓静默谷的秘密。 可是其他的寻常小兵不知晓,他们听到班仇来寻人,自然而然便有那心理素质的低的,乱了分寸,发出响动来。 不管那班仇的传闻是真是假,就她所安排的一切,自然而然就会水到渠成,让敌人路出马脚来。 对于耳听八方的段怡而言,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会让她发现端倪。 更何况,陇右军不可能再这破地方藏一辈子,除非这里有另外一条地道。否则的话,只要她佯装退兵,他们定是会趁机逃出来,然后她便只要守住山谷的两个口,那还不是想杀便杀? 段怡说着,长枪一抖,朝着那左手握着大剑的李光明猛的刺去。 李光明慌慌张张的举起了大剑,想要格挡。 可他惯用右手,左手拿剑十分功力失了九分,一下子竟是有些捉襟见肘,乱了分寸。 眼见着那长枪已经朝着他的喉咙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快速的闪了过来,一把挡在了李光明身前。 长枪戳入肉中,血一下子晕开了。 余墨捂住了胸口,他死死的盯着段怡说道,“听说段家军不杀战俘,我们现在投降,你可能放李光明一条生路。” 他身后的李光明吓了一大跳,用那只尚好的左手,扶住了余墨,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作何要给我挡枪?不必求她,将军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段怡听着,认同的点了点头,“就是就是!你快死!我不杀的都是有用之人。唉,虽然你们没有啥用,放到花田里做肥料,都嫌太瘦了。” “可我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本来饶你们一命,也无伤大雅。可是要怪……” 段怡叹了一口气,“要怪就怪你生了八个儿子罢!李泰死了,咱们已经不共戴天,我难不成还要放你回去,让你领着你的七个葫芦娃,再杀将回来?” 她的话音刚落,那头的祈郎中,便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神气活现的说道,“是啊!儿子生得多不好,没有也不好。像我这样有一个,那是真真好!” 段怡,苏筠,还有韦猛,无语的抡起了武器。 第三三八章 人尽其用 祈郎中太弱,经不住韦猛一锤不说,便是段怡同苏筠,也能一枪把他戳出一个大窟窿洞。 他们不揍他,一定是因为金丝楠木大棺材,还没有准备好。 但是眼前的李光明同余墨,却是揍得。 三人想着,齐刷刷的朝着那二人杀将过去。 长枪一前一后,大锤从天而降,除非这俩龟孙子,有那遁地之术,否则就是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 三柄杀器到了跟前,那余墨一脸惊骇,他提起长剑,猛地朝着李光明的马屁股戳去,那马被戳伤,像是发疯了似的,狂奔了出去。 长枪与大锤同时到来,余墨闷哼一声,掉下马去。 那便的李光明跑着,回头一看,悲痛欲绝,他大喊一声,一骑绝乘地逃了出去。 陇右军见状,纷纷的朝他靠拢,护在他的两侧,想要送他出谷去。 一直到天亮,静默谷中这场惨烈的厮杀方才结束。 饶是段怡,亦是觉得手微微的颤抖,几乎抬不起胳膊来。 亮澄澄的太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山谷,谷中那黄色的乱石之上,到处都是尸体,血迹斑斑。 老贾领着一群蜀中出来的壮汉们,哼唱着家乡小调,庆贺着又一次的劫后余生。 苏筠一脸血污,站在最大的石头上,跳着脚喊道,“老牛老牛,你在哪呢,可别死了,我现在能吃得下一头牛!” 山谷中的其他人,闻言也跟着放肆的喊了起来,“老牛老牛,老牛老牛……吃牛吃牛!” 山谷有回音,到了最后,变成了不断重复的“牛牛牛……” 段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王爷这拍马屁的功夫,简直浑然天成! 段怡一笑,自是有好些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班仇默默的站在段怡身后看着,良久一屁股坐了下来,屁股刚一挨地,痛得他立马又弹跳着站了起来。 他有些艰难的问道,“我可以把李使公,余将军,还有李公子的尸体,掩埋了,给他们留下一座墓碑么?” “到底是君臣一场,从前是同袍。” 段怡头也没有回,她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硬邦邦的馍馍来,递给了班仇,“不用你说,我们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曝尸荒野的。” 班仇闻言,瞳孔猛的一缩,他神色复杂的看向了段怡,“你……” 段怡咬了一口馍,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大善人,只不过不想要我的国土,日后出现疫病罢了!我师父祈郎中,是个只剩一口气的老瘸子了,总不能够到时候累死了他。” “你的国土?”班仇说话有些艰难。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是京城郊外,朝着陇右方向去的地方,段怡的国土在山南。 “段三,这厮脑子不聪明啊!若是留下来,岂不是叫旁人觉得,我们段家军的人不聪明了?”一旁路过的苏筠,忍不住插嘴道。 段怡深深地看了苏筠,还有同他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韦猛一眼。 不是,天下是有哪个瞎子,觉得我们段家军聪明? 只要杀了她,还有祈郎中程穹,他们段家军,就是一支野兽之师! 怕是要再往前奔跑五百年,方才同聪明能够扯上一根头发丝的关系。 苏筠没有看懂段怡的眼神,他抬起了下巴,手伸得老长,“我们段怡,可是头一个登上京都城墙的,这陇右军都被我们打败了,京都陇右怎么就不是我们段家天下?” “你就等着,这天下之土,皆是我们段三的国土!” 班仇张大了嘴,这小将军小小年纪,脸怎么那么大! 他想着,看着拍拍屁股去旁边去清理战场的苏筠,又忍不住对段怡说道:“某有几斤几两,自己个心中清楚。这段家军中之人,我打不过那个拿枪的,打不过那个使大锤的巨人。” “甚至连军师都跑不过,若在别处,自问也是一员猛将。可是在段家军中,什么也不是。段将军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招降我?” 段怡拍了拍手中的渣子,班仇废话的这功夫,她已经啃完一个馍馍了。 她看了看虽然疲惫,却还是认真的按照她说的,清理战场的段家军们。 认真的朝着班仇看了过去,“你既入行伍,就应该知晓,一军主帅,时常坐镇中军,指挥全局。可我段家军却是不同,我段怡与其说是主帅,倒不如说是个先锋大将。” “论阴险狡诈,我哪里比得上祈先生;论败兵布阵摇旗子,我哪里比得上程穹;论力气大小锤爆人的脑袋,我更是不如韦猛。” “打铁我不如楚家村的叔伯兄弟们,治病我更是一窍不通,连珍娘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若比谁的头发少,那曹奔才是军中第一名。” 被点到名字的人,个个心中窃喜,唯独曹奔,那是又喜又气。 喜的是主公记住了他,气的是,这头发一事,日后他死了,怕不是都要出现在朝廷给他的吊唁文上,到时候他的子孙后代,会将这玩意供起来,代代相传,人人会背。 曹奔想到这里,却是一愣,瞬间不气了。 靠!虽然有些怪异,但他这是要千古流芳了啊! “连我都不是样样头魁,你还想成为最出众那个?胆子简直比猪犊子都肥啊!” 班仇涨红了脸,张大了嘴,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个的嘴笨拙得很。 段怡瞧着,却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段怡做主公,并没有旁的本事,只得人尽其用四个字。今日静默谷一战,你立了大功,不必妄自菲薄。” 段怡说着,站了起身,朝着祈郎中同程穹的方向走去。 班仇站在那大石头旁,太阳将整个山谷,都照得亮堂堂的,他看着段怡的背影。 “人尽其用么?”班仇喃喃道。 祈郎中那一头狂野的乱发,如今已经梳得油光发亮的,他哼一声,“说得倒是挺美,还不是想着旁人累死累活,你就能够躺着榻上抱着灵机数钱了。” 段怡眼睛一亮,嘿嘿一笑,“这还不是师父你教得好!” 她说着,朝着京都的方向看了过去。 “听不到什么响动了,他们那边的大战,应该也结束了。” 第三三九章 消失的沈青安 京都城外的护城河里,红彤彤的一片,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桃花,落在了水面上,盖住了那斑驳的猩红。 段怡坐在马背上,远远看了过去,那城楼之前,乌泱泱的一片人,崔子更同苏王爷立在马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瞧见她过来,不由得看了过来。 苏王爷冲着段怡挥了挥手,瞧见苏筠好生生的挑着枪,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城门紧闭着,韦猛先前背着的大门板,还扔在那里,上头扎了不少箭支,瞧着像是刺猬一般。 段怡翻身下了马,朝着崔子更走去。 他的衣袖上,被割了几道口子,露出了血痕。 段怡眯了眯眼睛,“李光明,余墨,还有那李泰皆已身亡。陇右军是个硬骨头,血战到最后,却是不肯降,有一部分散兵游勇逃了出去,其他尽数被俘。” 苏王爷听着,摸了摸胡子,冲着段怡摇了摇头,“老夫不如段将军,正要杀那陈鹤清之际,他却是被人救走了。”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脚上绣了金波纹路,使的兵器是长剑,脸上戴着面具,瞧不出是谁。老夫功夫不济,不是他的对手,叫他把人给救走了。新周军残部亦是追丢了。” 苏王爷说着,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段怡眸光一动,并不意外,“十有八九,是那死而复生的段思贤。他孤家寡人一个,想要再翻起浪来,谈何容易?” 一场大战下来,想要全歼敌人,亦或者是将所有人俘虏,那几乎是不大可能的。 你本事够强,对手也不是什么菜瓜,能站在原地不动,叫你直接切丝儿了。 从前在山南的时候,一来是对战人数不多,二来那地方本来就是战士们的故土,离开这里,他们能去哪儿?左右投降了,不过是换了一个给他们发粮饷的人罢了,是以投降起来,格外的痛快。 这回却是不同。 若是能讨回家乡去,哪个想要留在京都做俘虏? 便是崔子更打淮南的时候,贺淮南那么个废材,都能在亲卫的护送之下,逃出生天。 是以,段怡并不意外苏王爷之言。 她想着,看向了崔子更。 崔子更眸光一动,摇了摇头。 “先前正要同苏王爷说,此战怕是大有蹊跷,我在军中,不见那沈青安。而且,虽然他们声势浩荡,但是那禁卫军的人数,却是远不如从前我派斥候所查出的人数多。” “同我对战的,乃是那沈青安的手下姜赫同赵成,已被斩于马前。晏先生审问俘虏,问了许多人,只说他们出城的时候,便只有这么些人,沈青安并未出城。” 段怡同苏王爷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愣,然后下意识的朝着那紧闭的京都城门看了过去。 他们虽然占领了城墙,但是却并没有打开城门,进到城中去。 那么,沈青安会不会如今领着剩余的禁卫军,正埋伏于其中呢? 这个时候,祈郎中同晏先生,亦是围拢了过来。 “沈青安这是唱的哪一出?这郑王一脉的人,脑壳都像是进了黄河书似的,做的都叫什么事?”祈郎中皱着眉头,嘟嘟囔囔的说道。 先前他们三军联合,这般排兵布阵,祈郎中便算准了段怡同苏王爷这边,都有胜算。 最令人担心的,反倒是崔子更领着后军对抗沈青安。 那京都禁卫军若是倾巢而出,人数有压倒优势不说,沈青安自身亦是武艺高强,久经沙场,这一点,郑铎已经不是夸他一回两回的了。 崔子更虽然号称是常胜将军,攻无不克。 但双拳难敌四手,那沈青安能拿下京都,又大胆出城,绝非泛泛之辈。 “沈青安若是没有出城,那我拿下京都城楼的时候,他为何没有出现守城?沈青安若是出了城,又为何不同崔子更对战,白白送手底下的两个将领送死?” 段怡说着,皱了皱眉头。 崔子更这话倒是没有说错,这一战简直就是宫心计。 他们先是三军联合,然后又假意来个五军结盟,结果五军结盟变成了三对三大战,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没有一个人不是诡计多端的。 她以为这样已经是极致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还没有完…… 段怡想着,朝着那城门看去。 却是瞧见那大门之上,簌簌的落了下了灰尘,然后城门缓缓地被人打开了。 三军瞬间一凛,弓箭手们立即齐刷刷的搭起了弓,对准了城门口。 一个浅蓝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紧接着,京都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女子,提着裙角,走了出来。 她伸头一看,像是没有料到门前有这么多人,被吓了一大跳,脸一下刷白了起来。 “是我四妹妹段静”,段怡饶有兴致的说道。 段静瞧着,同之前在蜀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是瘦弱得像是一只猫崽儿一般,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怯弱的小家子气。 一双眼睛中带着水雾,她抓紧了裙角,不敢看那一地血迹,跌跌撞撞的朝着段怡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 尚未到近前,便被那崔子更的手下朱鹮给拦住了。 段静感觉到脖子上夹着的长剑,腿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她眼中含着泪,结结巴巴地说道,“三……三姐姐……我……我是来给你开城门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还请三姐姐救我一救。” “我我我……”段静吸了吸鼻子,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坚定的抿了抿嘴。 “我想要和离。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我不知道能够求谁了。再不和离,我便要他们给打死了。城里的人,都不敢出门。” “大姐夫……沈……沈青安带着大姐姐,还有祖父祖母离开了京城。里头空荡荡的,姓王的一家子不敢出门。” 段怡皱了皱眉头,“他们几时离开的?” 段静脸上毫无血色,“前天就走了,京都的大军,早就分了大部分出去,藏在了不知道哪里。在大战开始之前,沈青安便悄悄的走了。” “现在的京都城,便是一座空城。” 第三四零章 开城门的人 明德门大开着,段怡一抬头,就能够瞧见宽阔的朱雀大道。 大战之下,民宅紧闭,街市之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风轻轻吹过,将那城中不知道哪儿的桃花,卷落了出来,洒在了那血迹已经初初干涸的战场上。 段怡收回了视线,看向了眼前的段静。 “陈鹤清同沈青安,一开始便是一伙的。他们佯装大战,为的是吸引我们前来?” 朱鹮见段怡问话,将夹在段静脖子上的长剑收了回去。 段静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我不知晓,我一个妇道人家,对这些并不清楚。那沈青安出了城,是我无意之间,听到我公爹说的。” “夫君以为大姐姐他们逃走了,抛下了我,又开始打我。从前也就罢了,路都是我选的,我能怪谁去?可是这回不信,我有孕了,他却是毫不怜惜,将我腹中的孩儿,都打掉了。” 段静说着,惶恐的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如今天气已经颇暖,衣衫穿得不多,她轻轻的撸起袖子,在她那雪白的手臂上,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伤痕。 有一些旧伤已愈合,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 还有一些是新伤,伤口看着红彤彤血淋淋的,令人触目惊心。 这一看便是一个长期被人虐待之后才会有的手。 段怡皱了皱眉头,那边的苏筠等人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气呼呼的嘟囔了出声,“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把我们儿郎的脸全都丢光了。” “就这种人,还和离什么,直接杀了算了!” 段静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三姐,当初你说那是火坑,叫我别跳,我却是没有听,如今后悔不已。你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幡然醒悟,来寻你,你便拉我出来,可还算数?” “当然算数”,段怡定定的看着段静,“你真的想好了,想要离开王家么?” 段静重重的点了点头,眼中含着泪。 “是”,她认真的说道。 段怡没有看她的脸,却是朝着那明德门的城门看去。 “城门那般重,你一个闺阁女子,又刚刚小月,是如何把城门打开的。就这个门,我们军中,也唯独韦猛一人,能够轻松做到。” 段静一愣,朝着那明德门看了过去,朱红色的大门,厚重无比,带着几朝王都的历史厚重感,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朱雀大道一望无际,在遥远的另外一端,便是皇宫,让人不敢抬头直视。 “是我陪嫁的小厮们”。 段静的话音一落,从那城门后头,走出了约六七个壮汉来,他们穿着小厮的布袍,看上去有些凶神恶煞的。 风吹着段怡的衣角飞扬,因为段静是她亲妹妹的缘故,不管是崔子更还是苏王爷,都默契地没有张口。 突然之间,段怡却是动了,她长枪一指,直接戳向了段静的喉咙,那锋利的枪尖儿,一下子便将她的喉咙,划出了血来。 段静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幕,她的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可段怡的长枪,就像是长在了她的喉咙上一般,如影随形,依旧稳稳的落在了她的喉咙上。 “你……三……姐姐,这是做甚?为何……” 段静花容失色,那张脸,简直白到发青,她的嘴唇轻颤着,鼻翼一吸一吸的,看上去像是要紧张得窒息了。 段怡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四妹妹嫁人之后,倒是长进了不少,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比在闺中高出了不少。” 段怡的话音一落,三军瞬间便动了,长弓拉满,对准了那门前的六七个壮汉“家丁”。 那几个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举起了手来。 “当初你们离开蜀中,可谓是落荒而逃,根本就没有带走多少人手。且姓段的是书香门第,别说你一介庶女,便是大姐段娴出嫁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精壮有力的陪房。” “你身边净是这样的人物,又如何会被那王家人欺辱得毫无还手之力?” 段怡冷着脸看向了段静。 早前斥候武宫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便在附近的农庄里,遇到了段静身边的贴身侍婢,说是段娴重新得势之后,王家待段静好了许多。 “我便是借你五百个胆子,你段静也不敢在大战之中,冒着被杀的风险,出来开城门!” 段怡说着,面带嘲讽。 段静胆小如鼠,性子懦弱,根本不是能做出这种勇莽之事的人。 更何况,昨夜被打的伤口,今日血没有止住?是那姓王的打人自带持久性伤害,还是她段静天赋异禀,血永远流不干啊! 段怡说着,那长枪直直的滑落了下去,指向了段静的小腹。 段静大惊失色,慌忙护住了自己的腹部,“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都是他们逼我的,逼我出来把你们骗进城去。” 段静这话一出,那六七个出来开城门的“家丁”,拔腿就朝着城门内冲去。 可是三军的弓箭手,哪里给他们这个机会,嗖嗖嗖的几箭下去,那几人齐刷刷的倒地,被扎成了刺猬。 “与虎谋皮!你就不怕说的假话成了真,到时候重回王家,你腹中的孩子,你可护得住?” 段怡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把劈在了段静的头上。 她瞬间慌了神,“城中……” 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先前还空荡荡的朱雀大道,几乎是一瞬间,从四面八方的小道里,涌出了一大堆全副武装的人。 他们一个个壮硕如牛,看上去便杀气腾腾的,穿着怪异的甲衣,同那京都禁卫军的装扮,那是大不相同。 “是北蛮人!是北蛮人!天杀的沈青安,竟是通敌叛国,引狼入室!他怕是疯了!” 段怡等人从未见过,可就在前几日还替沈青安镇守蓝田关的郑铎,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从前便是大周朝镇守北关的将领,对于这些狗东西,那是比自己个脚指头,还熟悉得多! 郑铎急得跳脚,三军一片哗然。 那段静瞧着前后左右皆是大军,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突然之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结结巴巴的说道,“去……去……去襄阳!沈青安离开了京城,领兵去打襄阳了!” 第三四一章 襄阳!危! 段怡脑子里灵光一闪,从前一些不明白的事情,瞬间像是珍珠串儿一般,连接了起来。 郑铎同她说过沈青安的身世。 说是曾经大周同北蛮,曾经也互开瓦市,并不像现在这般势如水火。沈青安的父亲乃是大周贵族,而母亲则是北蛮女子。他年幼之时,两国交战。 于是像这样的家庭,便支离破碎。 沈青安的父亲自己回了京都,将他遗留在了北关,母亲被杀之后,是刚刚被派去边关的郑铎一行人,将他从血泊中救了下来。 他身上,本来就是有北蛮血统的。 沈青安是郑王暗卫,他为何要自己个拿下京都,自封国号为燕? 怕是他趁着驻守北关之际,一边暗中勾结北蛮,一边哄骗那陈鹤清。 故意说他这般做,是为了做出一场大戏,等燕与新周打了起来,其他诸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带着大军来攻打京都。 到时候,便让陈鹤清假意同段怡还有崔子更五军联盟,实际上,则是掩护禁卫军出城,然后三对三先灭了段怡,崔子更,还有苏王爷这些南部势力。 紧接着,他便会将大位还给陈鹤清,依旧为大周效力。 所以他并未登基称帝,而只是自封燕主。 陈鹤清到底年少,有段思贤珠玉在前,怕不是对于暗卫信任有加。 却不想这沈青安,像是那山间竹笋一般,剥掉一层皮,还有一层皮。 陈鹤清不知晓,这只是沈青安哄骗他的把戏。 有了强大的北蛮军队守住京都城,他早就拍拍屁股,趁着南部大军全都集结到了京都,如今兵力空虚,直接南下,要将山南,江南一锅端。 段怡想着心惊肉跳,她朝着那城中的北蛮军看去。 那些人兵强马壮的,嘴中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这么将京城拱手相让,沈青安他就不怕与虎谋皮,到时候被人占了京都,直攻中原,落了个两手空空么? 枉费他们几个自诩聪明,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沈青安竟是来了这么一出。 “哈哈哈!就算你们知道了又如何?现在那襄阳城,怕不是早就已经是我大燕的国土!还有江南……便是你们插着翅膀飞回去,那也赶不及了。” “什么一道之主,你们如今,都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若是有本事,便进这京都城来!” 段怡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放眼看去,只见那明德门中央,领着北蛮军的,有一个老熟人,正是连放四箭,使毒虫蛊的荆玉。 他笑得恣意又张狂,看上去同那一夜城楼上的,判若两人。 “我们大王的母亲,乃是北族公主。如今那北族皇帝,是我们大王的亲舅父。这天下,将是燕北的天下。” 那郑铎听着,不敢置信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难怪我们大周近年来总是小胜不断,大败连连。竟是叫那老鼠的儿子守仓门……早知道如此,当年我见那沈青安第一眼,便直接将他杀了干净!” 段怡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她朝着一旁的崔子更看了过去。 崔子更冲着段怡,重重的点了点头。 …… 话分两头说。 山南东道,襄阳城。 “母亲,明明还是春日,这天却是见天的热了起来,早早的都听到蝉鸣了”,段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朝着窗外看了过去。 院子里的花儿明明今早已经浇过水了,可这会儿,又瞧着焉了吧唧的,明晃晃的太阳,直晃人眼,感觉站上一会儿,都能晒出油来。 “也不知道我段怡,还有二哥,如今怎么样了。我这眼皮子,总是跳个不停的,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似的。” 长孙夫人放下了手中缝制了一般的小衣衫,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段淑倒了一杯水。 “你如今怀有身孕,莫要想那么多,主公身经百战,便是你公爹,都对她敬佩不已。她这个人,有勇有谋,又不专权,且心中有百姓,便是老天爷,也是要让她做有道明君的。” 长孙夫人说着,唏嘘不已,“这襄阳城,我不知道来了多少回。可这一回来,却是感觉大为不同。明明街市什么的,并没有多大改变。” “却是觉得,那路边好似都比往年要干净了许多,连街上的乞儿都变得少了。从前要绕路方才能过的河,如今却是有了桥。” “如今外头战乱,不少地方的百姓的粮食,都被军队给收刮光了,有不少人都饿死了。可这襄阳城中,却还好得很。哪个百姓不夸段怡仁德?” 长孙夫人说着,走到了窗边,将那窗户放下来了一些,遮挡住了射进来的阳光。 她回过身去,又在段淑的对面坐了下来,“你乃是书香门第的娘子,有许多事情,没有学过。我们这些武将的家眷,有两个重要的准则,一生一死。” 段淑来了兴致,她托着腮,认真的听着长孙夫人教导起来。 她母亲去世得早,继母顾杏又是个不着调的,老夫人唯独只看重大姐姐段娴,愿意这么苦口婆心的教导她的长辈,长孙夫人还是头一个。 “这生,便是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教养好子嗣,这是给自己,亦是给家族不断的生机”,长孙夫人说着,神色晦暗了几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在将我的夫君,还有儿子送上战场的第一日,便做好了他们马革裹尸还的准备。若你连自己都照看不好自己,他日他们阵亡了,在九泉之下,岂不是都死不瞑目?还要为你担忧。” “再说那死,文人有风骨,武将讲气节。他们站着死,我们不能跪着生。失了气节,那便是往他们的墓碑之上泼粪水,毁了……” 长孙夫人的话说到一般,神色陡然变了,她朝着门口看去,淡淡地说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这么着急,所谓何事?” 那门口的婆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禀夫人的话,那城门口,段娘子的姐姐来了……就是……就是那京都的燕王妃……她如今在那城门口……三郎特意叫人过来传信。” 第三四二章 姐姐段娴 段淑猛地站了起身,同那长孙夫人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惊疑。 她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冲着那婆子问道,“三妹妹如今北伐,正与那大燕交战。我大姐姐乃是燕国……” 段淑微微地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大姐姐乃是燕国王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襄阳,莫不是三郎瞧错了?” 那婆子摇了摇头,“来人说了,千真万确。那位夫人,一身狼狈,只说那燕国大败,她趁乱逃出来的,这一路艰辛,动了胎气……” “如今已经见了红,怕是要不好。如今襄阳紧守门户,不得随意进出,三郎也不敢违背军令,随意做主。已经派人去请示老将军了。” 段淑听到那句见红了怕是不好,哪里还待得住,她眼眶一红,急匆匆的朝着门外走去。 那长孙夫人见状,忙快步追了上去,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如今有孕在身,千万莫要着急。婆母有句话,你莫要不爱听,我知晓你们姐妹情深,但如今你们各自有了夫家,且若要深究,那是敌对的关系。” “万一,万一你大姐姐是被人逼迫做了饵呢?你冷静些。” 段淑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几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长孙夫人冲着院子里的婆子唤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些备马车。” …… 段淑提着裙角,快步地上了城楼。 那太阳光猛烈得几乎叫她睁不开眼,她快步的朝着那城楼外墙边走去,朝下一看。 “妹妹!” 段淑听着这虚弱的声音,探头朝下一看,只见那城楼之下,约莫十来个穿着甲衣的燕军士兵,守在一架马车前。 段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斜斜地靠在那马车边缘上,她的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子,头发都湿润了,一缕一缕的贴再脑门上。 她捂着肚子,身下已经见了红,素色的裙衫,显得格外地刺眼。 “若不是姐姐不争气,也不会来这襄阳叫你为难。若非是为了给你姐夫留下遗腹子,我又岂会委身于那姓沈的老贼。” 段娴说着,突然闷哼了一声,顺着那马车滑落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她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然后晕了过去。 在她身边,一个宫中女官打扮的老妇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哭道,“老奴求求你们,我家太子妃晕过去了。” 城楼上的段淑瞧着那刺目的红,亦是忍不住捂住了肚子。 她猛地转头,红着眼睛朝着长孙老将军看了过去。 长孙老将军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朗声道,“三郎,你去开城门,将太子妃的侍卫们绑了,然后送太子回府,叫郎中来瞧。” 他说着,看向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段娴。 说起来,他们长孙家世代忠良,忠于大周朝。曾经亦是跟着周主,立下汗马功劳。就在数月之前,这天下人还朝北跪拜,奉那陈氏为主。 且不论段娴乃是段淑嫡亲的姐姐。 他又岂能眼睁睁的瞧着旧主在他眼前绝了后。 段娴腹中那个岌岌可危的孩子,是陈家皇室最后一条血脉了。 更何况,就算不是段娴,是旁的奄奄一息的孕妇,他也做不出那等见死不救之事。 “派人加紧巡查,若是发现燕军踪迹,即刻来报!斥候再探京都消息,务必守好襄阳城!” 长孙将军话音一落,段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提起裙角,飞快的朝着城楼下头跑去,待那城门一打开,段娴身边的十个护卫,已经将兵器都扔在了一旁的地上,举起了双手。 荆州军一拥而上,将这十人的双手钳到了背后,五花大绑起来。 长孙凌快步走了过去,将地上不省人事的段娴抱上了马车,追下来扶着段淑的长孙夫人,扶着她一并坐了上去。 襄阳城的大门,缓缓地打开,又缓缓地关上了,只留下地上点点斑驳的红色血迹。 …… 段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屋子里雅致得很,放眼看去,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仕女春游图。 杏花开满了半边天,一个穿着绿色襦裙的小姑娘,背对着坐在秋千上,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猫儿,那猫儿瞧不见全身,只得一条花尾巴,俏皮的伸了出来。 一阵风吹过,枝头的杏花落了下来,落在了小姑娘的头上。 这是她在段淑八岁生辰那年,画来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这杏花林,便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上。 那一年,她们进宫的时候,段淑被人说了闲话。说是因为要生她,母亲方才去世了,段淑回来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心中不虞。 大哥便领着她们姐妹二人,去了母亲陪嫁的杏花庄小住。 她画下了这幅画,送给了段淑当生辰贺礼。因为那会儿年纪小,笔法稚嫩。回过头来看时,只觉得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即烧了,省得流落在外,失了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 大了些的时候,她寻了一颗鸽子蛋般大的珍珠,送给了段淑,补了那生辰礼,叫她将这副画给烧掉了。段淑当时笑着应了,却是不想,竟是还留着…… 段娴想着,收回了视线,神色复杂地看向了一旁的段淑。 她躺在一旁的小榻上,打着盹儿,显然已经睡着了。 像是感受到了段娴的视线,段淑猛然惊醒,欣喜地起来身,坐到了床边,“大姐姐,你醒了!可真是太好了!” 段娴神色一变,激动地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孩子,我的孩子!” 段淑笑着扶住了她,“郎中瞧过了,孩子已经没事了。不过你动了胎气,当卧床休息才是。” 段娴闻言,擦了擦眼角的泪,看向了段淑,“阿妹,是姐姐给你添麻烦了。我是长姐,答应了阿娘,要护着你一辈子的,没有想到,到头来,竟是要靠你庇护。” “我也不知道,为何老天爷这般不公平。每一次我觉得柳暗花明,却不想竟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坑。如今竟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她说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淑的双手,“阿妹,我知晓,段怡一定会说我世俗得紧,一心只想着攀龙附凤做皇后。可是,只有你明白,阿姐从小到大,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是为了什么?” “只有你知道,我为了争第一,又吃过多少常人不能吃的苦。” 第三四三章 亲人反目 段淑瞧着面前的人,心中亦是恍惚不已。 母亲去得早,祖母担心人走茶凉,牟准了机会,便会送他们进宫去,在贵人眼前行走,混个眼熟。那宫中乃是龙潭虎穴,随便一个不小心,便犯了人忌讳。 她那会儿年纪小,不得祖母疼爱,父亲亦像是死了似的,几乎见不着面儿。每回进宫,便寸步不离的跟着段娴,像是躲避着老鹰,而生活在母鸡羽翼下的小鸡。 段娴虽然比她大不得多少,但是长姐如母。 八岁生辰那年,段娴送给她的那副画,于她而言,格外不同。 她生得好,活脱脱的就是个狐媚样子,宫中的贵人,不喜这般长相。那些王孙们亦是察言观色,时常在段娴不在的时候,欺负她。 那一年杏花开得格外的茂密,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他们兄妹三人,单独的去庄子小住。 大姐站在秋千后头推她,一边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日后我要做入东宫,做那一国之母,到时候那姓顾的有剑南撑腰又如何?” “属于大兄的家业,绝对不会叫那顾铭抢了过去;还有你,这京都城中,有大姐姐在,没有一个人敢欺辱你。她们若是再敢说上半句闲话,定是要叫人,将她们地舌头割了去。” 段淑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静静地看向了眼前的段娴。 “我以为,大姐姐已经记不得了”,段淑说着,站了起身,走到那副春游图前。 “我时常会想起那时候的大兄还有姐姐。杏花庄的有一处小院,里头藏着好些书,都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还有一方长长的大桌案,上头放着几个青色的茶杯。” “大姐姐像是刚刚从地里冒出来的尖芽儿一样,半夜都不睡,生怕眨了一下眼睛,就少长了一分本事。那时候,你不会样样都同旁人比,只想着要变得厉害些,再厉害些。” “大兄那会儿,也没有离开家,冷漠得像是旁人一般。他会背着我,在院子里踱步,一边唱着阿娘最喜欢的诗。” 段淑说着,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幅画。 “虽然这副画上,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知道,当时我们三兄妹,都在一起。你在这边画画,那日风小,杏花迟迟不落,于是你使唤了大兄,躲在一旁使劲的摇树。” 她说着,转过身去,看向了床榻上的段娴。 “姐姐,你说还会有那么一日么?到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再一起回那杏花树下。比起什么荣华富贵,比起什么天下第一,我只愿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的。” “我想,若是阿娘还在,她一定也会这般说。” 段淑说着,目光灼灼。 她走到了段娴身边,替她将脱落的被子,朝上拉扯了几下,“大姐姐,乱世之下,岂知孰人是那参天大树?攀附不过是与虎谋皮,富贵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那燕主残暴不仁,同陈家有着血海深仇。你如今既是得以脱身,不如就此罢了,咱们安心的将孩子养大,做个富贵闲人。” “在我心中,大姐姐像阿娘一样,都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小娘子。” 十几年相依为命的姐妹情分,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化为灰烬的。 她们甚至并未发生过什么反目成仇的事,亦是吵个天翻地覆翻脸不认人,可就是好似,慢慢地渐行渐远了。 段淑想着,在段娴旁边坐了下来。 段娴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微微的低下了头,“铃兰,天可黑了?” 门外的那个宫中女官,缓缓地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里头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已经黑了,长孙老将军同老夫人一并用了饭,这是老母鸡汤,特意要奴舀了过来。” 她说着,将那鸡汤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段淑听着二人的对话,扭过头去,想要看看外头的天色,可一扭头,她的脖子整个都僵硬住了。 一把长长的弯刀,直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女官铃兰一脸古怪的笑容,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的慈眉善目,小心谨慎。 她抬起了下巴,朝着床榻上的段娴看去。 “王后可真是厉害,大义灭亲。竟是不惜对自己腹中孩儿下手,也要助燕主拿下襄阳城。这事儿传回北地,所有燕人,都会赞叹王后的忠贞!” 段淑脸色大变,她余光一瞟,一脸的不敢置信。 “大姐姐!为什么?我只当你变了,却是不想,你竟然变成了如此这般!” 段娴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穿着衣衫,过了良久,方才走到了段淑跟前:“你觉得我是天下一等一的小娘子,那段怡呢?” “你我姐妹二人相依为命,从前你样样都听我的。可自从在蜀中,你同段怡相熟了,你便将我这个阿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段娴说着,激动了起来,“你说我变了,我看是你变了才对!这世人都是拜高踩低,你不也瞧着我落魄了,便去攀段怡的高枝。” “那一回,我同祖父祖母,要你送我们去京都。你不就在心中,想要同我断亲绝义,不认我这个阿姐了!” “若非我见了红,腹中孩儿危在旦夕,你又岂愿意开这个城门,放我进来?你若真当我是你阿姐,我又何苦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有什么错,让你都要来说教我?怎么她段怡想要当皇帝,就是自强自立,力争上游,是巾帼不让须眉,让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我想要做皇后,站到最高的位置,在你的眼中,就成了攀附,成了过眼云烟。段淑,你的心早就偏了!” 段娴说着,神色狰狞了起来,“陈铭那个短命鬼死了之后,我遭受了多少欺辱你可知晓?姑父那个色胚子,见我寄人篱下失了权势,竟是妄想在姑母死后,让我做填房夫人。” “人人都可以踩我,从前仰我鼻息之人,皆可俯身看我。那会儿我便发誓,我段娴这辈子,只做人上人。我经历了这么多,你竟是叫我做那富贵闲人!” “你且看我,还如何做得那富贵闲人?” 第三四四章 兵临城下 “大周灭亡。沈青安将天子之尸,悬于城楼之上。东宫之中,尸横遍野,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不见地缝,污我裙衫。” “军士手中的大刀,架于我脖颈之上。腹中孩子狂踢猛踹,像是亦在害怕,今日便要命丧黄泉。娴绝处逢生,如履薄冰。” 段娴说着,有些癫狂的抓住了段淑的下巴,“那会儿妹妹在荆州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够体会到,什么叫做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自艰难求生,好不容易重回高处。可偏生那段怡,害我跌落尘土一回不够,再来二回。你是我同父同母亲妹妹,却是不为我着想,还说自己个不偏心?” 段娴说到这里,手猛的一甩,松开了段淑的下巴。 段淑本就皮肤娇嫩,白皙如玉,这般一来,那脸上出现了清晰的手指印,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段娴瞧着,目光一滞,别开头去,声音轻柔了几分。 “要恨便恨你我生不逢时。若是那太平盛世,我入东宫,再做皇后,亦是一生一世护你的体面人。你且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弃你不顾的。” “待燕主拿下襄阳城,若是那长孙一家愿意为了燕主效力,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富贵闲人。若是他们不乐意,左右那长孙凌,不过是一介莽夫。” “到时候我替妹妹重择佳婿,到时候你我姐妹二人,共享荣华!我们兄妹三人,还可以去那杏花林,到时候请宫中最好的画师,给我们兄妹三人,重画一张,成为传世佳话。” 段淑静静地注视着段娴的眼睛。 “另择佳婿?是像我新上任的姐夫一般,做我们阿爹都嫌年岁大的;还是那贪花好色的国舅爷一般,管他为猪为狗,只要能够成为阿姐助力的?” 段淑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直不敢细想,只觉得阿姐与我一般,小娘皆是那浮萍,任由祖母搓扁揉圆。祖母逼迫我嫁国舅,我也曾在心中祈求,求阿姐能张口为我一言,阿姐做了那皇子妃,能庇护我平安。” “可到底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阿姐所看重的,是我如避蛇蝎的,阿姐所嫌弃的长孙凌,是我费尽苦心,图谋来的。” 段淑说着,目光灼灼,眼里藏不住的尽是哀伤。 “姐姐说我偏心段怡。我不是偏心于她,我是羡慕于她,羡慕她有一身好本事,羡慕她心如明镜,知晓自己要什么,哪怕是有那千般诱惑,她亦是会守住本心。” 段娴想要打断段淑,段淑却是加重了语气。 “圣贤皆言,君子需端方,持身正。段怡是异类,世间小娘,多半都如你我,做不到那般如风。可便是女娘,不能兼济天下,亦是可以善自身。” “我们不能保证自己做一个大富大贵之人,但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做一个无愧于天地之人。” “阿姐利用我们的姐妹之情,不惜伤害腹中上尚未出生的孩儿,不惜让襄阳全城人,都陷入那暴君的阴影之下……这些能换到什么?换到一个人家随时都可以休弃的后位么?” 段淑说着,红了眼眶,“我不知晓,阿姐觉得值得不值得,后悔不后悔。我如今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做了长孙家,做了襄阳城的罪人。” “我便是如今以头撞柱,亦是不能弥补我犯下的滔天大错!今日若是襄阳城破,段淑无须大姐庇佑,只求今日,与襄阳同生共死,不然他日进了地府,都无颜见被我害死的无辜乡民。” 段娴听着段淑的话,心中久久的不能平静。 她张大了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段淑,像是头一回瞧见这个妹妹似的。 “你疯了吗?苟民如草芥,哪里值得你一命?” 那握着弯刀的铃兰,皱了皱眉头,一脸的不耐烦,“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去?等着襄阳城破,成了我大燕之地,王后想说多久,自说便是。” “如今算算时辰,主公已经到了襄阳城外。咱们在这襄阳城中,虽然有钉子,但是架不住到底是那姓段的地盘,再不过去,夜长梦多……” 沈青安曾经在田家住过一段时日,对着襄阳城,那是再熟悉不过。且这前一任使公,还是田楚英,便是段怡将这襄阳城清洗了一遍,那到底还有些边缘的,触及不到的细作在。 段娴一把她领进了襄阳城,她便集合了旧部,派上了用场。 “万一耽误了主公大业,王后岂不是白做了一回大义灭亲的恶人?” 那铃兰说着,却是目光幽深的看了一眼段娴,目光之中,带了几分鄙夷。 段娴脸色一白,怒道,“你!” 铃兰微微一笑,并不恭顺的说道:“倒是我多嘴了。不过我瞧着王后的妹妹,乃是真国色。” 她说着,推了段淑一把,用弯刀抵着她的脖颈,朝着院外走去。 很快一辆马车,便到了跟前,那铃兰努了努嘴,示意段娴坐到马车里头去,然后方才让段淑坐在了那马车前头,她紧贴着她的身后,用那弯刀,死死地抵着她。 “统统给我让开,不然的话,我便杀了你们三夫人!一刀捅死她肚子里的这个孽障。” 马车帘子敞开着,被挂到了一盘,那车中的情形,是一览无遗。 先前上车的时候,段怡分明瞧见,在那马车里头,有两个被五花大绑,头发花白的人,不是那长孙老将军同长孙夫人,又是哪个? 段淑不安地动了动,她有些着急的说道,“我公婆怎么样了?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那铃兰啧啧了几声,“都还有用处,如何舍得杀?不过是喝了放了迷药的鸡汤,晕死过去罢了。你放心,待到了那城门口,他们便是不想醒来,你那姐姐都是不依的!” 马车里的段娴听着,愤愤地骂道,“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那铃兰却是半分不恼,哈哈的笑了起来。 很快,那襄阳城城门便映入了眼帘,隔得远远地,都能够听见马蹄声,嘶鸣声,火光好似烧红了半边天一般。 在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大战。 铃兰瞧着,朗声喊道,“长孙凌,你若是不立即投降开城门,我便杀你父母,屠你妻儿!” 第三四五章 一跃而下 长孙凌猛的一个转身,朝着那城楼口看去。 一杆长箭乘着这个机会,从那燕军之中飞了出来,一下子扎在了他的肩膀上,长孙凌闷哼一声,朝着城楼下看去,只见先前那段娴身边的女官铃兰,手握一柄弯刀,挟持着段淑上了城楼。 在她的身后,长孙老将军同老夫人,被五花大绑着,眼神涣散,一瞧便是中了药。 长孙凌心如刀绞,冲着那段娴怒目而视。 就在此时,那城楼之下,燕军当中,一杆长箭飞了出来,直直地扎到了长孙凌的肩膀上。 他闷哼一声,一把扒掉了长箭,扔在了地上。 大战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铃兰挟持着段淑,护着段娴到了城楼边缘。 襄阳城外乌泱泱的一片,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全副武装的燕军。在那人群之中,沈青安穿着一身金色的战甲,宛若那天庭下来的斗战胜佛一般。 段娴瞧着,眼神炙热了起来。 “妹夫莫要再执迷不悟。段怡在京都大败,如今怕不是已经成了刀下亡魂。这襄阳城迟早都会落入他人之手,你们长孙家能守住一时,还能守住一世?” “更何况,山南道,原本就是段怡从田楚英手中抢来的。那田楚英乃是燕主的徒弟,如今我们不过是来这里,要求物归原主罢了。” “你即刻带着荆州军投降于燕,不仅可以一家平安,还能够转投明君,从此平步青云!妹夫是个聪明人,莫要执迷不悟,反倒是伤了我阿妹的性命。” 长孙凌看了看段淑,又看了看长孙老将军同老夫人。 他咬了咬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那黄铜色的弯刀,只要再前进一毫,段淑便会一尸两命,从此同天人永隔。 自从得知段淑有孕那日起,他便日日祈祷,希望是一个小娘子,生得像段淑,好似天上的仙女一般;然后他便去抱着段怡的大腿嚎哭三日,便是耍赖皮,也要将那孩子送去跟她学枪法。 他连孩童用的长枪,都打好了。 那城楼之下的沈青安,听到段娴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朗声道,“段师弟还是不肯出来么?现在你有两个女儿在我手中了,很快,便会有第三个了。” 城楼上的段娴一怔,她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慌,提高了音量。 “长孙凌,你想要害死你的爹娘,还有妻儿么?” 她的话音刚落,就瞧见那长孙凌突然猛的一抬头,对着她的脸啐了一口,那口水带着血沫子,触不及防的喷了段娴一脸。 她吓了一大跳,忙跳起脚来! “沈青安残暴不仁,天下得而诛之。他在京都杀死了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如今又想要来祸害我襄阳城!狗改不了吃屎,兀那屠夫更不会立地成佛!” “你这贱人,也配提我同淑娘的名字!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她对你信任有加,你却要害她性命!段怡怎么会死?便是你坟头草长了三丈长了,她都不会死!” 他说着,红着眼睛看向了段淑。 段娴暴怒,她咚咚咚的几步,冲到了长孙老将军的跟前,一把夺过那押着他的燕军细作手中的匕首,恶狠狠的扎在了长孙老将军的胳膊上。 “你再骂我一句,我便捅你阿爹一刀!” 泪水糊了段淑一脸,明明今日是个大晴天,并没有下一滴雨。 她冲着长孙重重地点了点头,“君子一言九鼎!我们发过誓,要替段怡守住襄阳城。只要你们坚持下去,段怡很快就会来的!一定会!” “长孙家没有一个孬种!我段淑引狼入室已经造成大错,又岂能一错再错?夫君忠义,我岂能为你掣肘?” 段淑说着,身子猛的一歪,朝着那城楼外的倒去。 那铃兰正琢磨着沈青安的话,在这战场之中,到处搜寻着段思贤的身影,却不想突然手中一重,她下意思的手一缩,待回过神来,那段淑竟是已经直直的朝着城楼下倒去。 站在她身边的段娴,尖叫出声。 她此刻哪里还顾得擦脸上的唾沫,慌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段淑,却是手中一滑,捞了空。 “你疯了!疯了!”段娴大叫道! 那边的长孙凌,眼目具裂,冲着城楼边冲了过来,只是他间隔太远,根本就已经来不及。 正在这个时候,却见一只苍老的手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段淑的脚。 长孙凌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瞧,却见长孙老将军一眼清明,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的混沌,他的嘴唇惨白,先前捆在身上的绳索,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割断了。 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扎在他的胳膊上,让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紧接着,一阵马蹄声响起。 三骑骏马踏着烟尘,在那燕军当中冲过,朝着城楼下飞奔而来。 燕军当中的沈青安,先是一愣,随即勾了勾嘴角。 他从一旁的副将手中接过了长弓,搭弓射箭,朝着长孙老将军猛射过去。 箭支飞快,那骏马尚未冲到跟前,便已经到了长孙老将军眼皮子低下,那长箭猛的扎在了长孙老将军抓住段淑的脚的那只手上。 长孙老将军咬着牙,却是半点没有松手。可他的手先前就被段娴扎了一刀,如今手掌又被射中,一下子失了力气,再也抓不住双身子的段淑。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长孙老将军的手中,已经只剩下一只绣花鞋,而段淑整个人,朝着城楼之下快速的坠落了下去。 长孙凌瞧着,脑子一嗡,他二话不说,跟着一跃而下。 这襄阳城城楼,远比旁处高了许多。便是有轻功的习武之人跳下,一着不慎都有可能摔断胳膊腿,更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段淑呢? 眼瞅着她越掉越快……城楼之上,不少守城的荆州军将士,都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个时候,那三匹骏马已经像是一阵龙卷风一般,冲到了城楼底下。 中间那个穿着红色的甲衣,胸前贴着一块丑不拉几的白布,布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段字。那布已经卷了边儿,瞧上去有些磕碜。 她一个滑步上前,一把接住了掉下来的段淑。 “我批准了吗?你就死!” 第三四六章 千钧一发 段淑惊魂未定,尚未来得及感动,就瞧见长孙凌从天而降,眼瞅着就要落在她同段怡头上。 莫不是跳城楼未死,反倒要被夫君砸死,两尸三命。 段淑想着,未及惊呼出声,就瞧见韦猛地大锤伸到了半空之中。 长孙凌本就有功夫在身,这会儿有了落脚点,在那大锤之上垫了垫脚,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他红着眼眶,冲了过来,一把从段怡怀中,抱走了段淑,大哭了起来。 段怡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站了起身,左手的手臂看上去软绵绵地,不自然的垂在了身侧。 “韦猛,我手脱臼了,你帮我接回去。” 段怡淡淡地说道,心中疼得小人乱跳,可如今他们三人,处在敌军的包围之中,输人不输阵,怎么着也不能露了怯不是? 装帅这种事,一旦开始了,就不受控制的没有办法停止了! 幸亏她同崔子更有默契,在得知襄阳大危的时候,两人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确定了她回来救襄阳,彻底剿灭沈青安,而崔子更同苏王爷则是在京都阻止北蛮军入侵中原。 她领着段家军马不停蹄。 山南东道毗邻京畿,他们一路上连水都未停下饮上一口。 她同苏筠,韦猛仗着马好,单独拉开了阵仗;紧随其后的是骑兵,再往后是步兵,那粮草辎重落在了后头。 这一支大军分成了数节,犯了兵家大忌,可到底是让她在危急关头给赶上了。 苏筠正蹲在地上,一脸心疼的摸着瘫倒在地的骏马,听到段怡这话,猛地站了起身,他一个闪身,顾不得多想,横着长枪,护在了段怡身前。 那边的韦猛,更是二话不说,快速的拿起了段怡的手臂,面无表情的一个用力。 只听得咔嚓一声,段怡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子,她伸出手来,擦了擦汗。 同苏筠韦猛默契的一字排开,将长孙凌还有段淑护在了身后。 “哈哈哈,段师弟,你瞧见了没有?现在你三个女儿,可都齐聚了!等我破了这襄阳城,让她们姐妹三人,效仿那娥皇女英,皆入我营帐之中可好?” 那沈青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瞥了那瘫倒在地的战马一眼,大笑出声,满嘴皆是污言秽语。 城楼上的段娴,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沈青安,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沈青安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举起了自己的手。 那燕军的弓箭手,立马拉了弓,将箭头对准了段怡等人。 “不必虚张声势,在你段家军中,跑得这般快的马,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如今只得你三人在此,便是再厉害,还能在万军之中活下来么?” “跑来送死罢了!” 段怡心中将沈青安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底朝天儿,她余光一瞟,看向了城楼之上,抬手指了指城门。已经挣脱了绳索,重获自由的长孙老将军点了点头,喊道:“替我将这些细作抓起来。” 那守城的荆州军们,之前以为投鼠忌器,本就藏了一股子恶气,这下子没有人质在手,他们便如那饿急了的猛虎一般,朝着那城楼上的段娴还有铃兰扑去。 铃兰大骇,木着一张脸就要跳下城楼逃走,可她还没有跨出去,便被段娴一把抱住了! 段娴一脸惊骇,“你不能走!我是燕国王后!你得带我一起走!” 那铃兰挣扎了几下,眼瞅着荆州军已经涌了上来,终于面露狰狞,骂道:“大王尚在,何愁无后?” 她说着,想要猛地将段娴推开,却感觉自己的腰腹一疼,低头一看,只见一把匕首扎在了那里,段娴的手颤抖着满是鲜血。 “你这个毒妇!”铃兰骂道! 段娴却是猛地一推,将那铃兰整个儿推了下去,她瞧着那万军之中,一身金甲的沈青安,见他凉薄如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丝毫都没有救她之意,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先是小小声的,然后整个人都癫狂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挺直了脊背,握紧了匕首。 “我是王后!我是王后!” 所有人都被她吸走了注意力,段怡对长孙凌打了个手势,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起了段淑,在段怡还有苏筠韦猛三人的掩护之下,快步的朝着城门口跑去。 他们这么一动,那边的沈青安,立马阴沉下脸来。 他的手重重地往下一放,“放箭!既然段思贤这般都不露面,那我留她们做甚?等段家军来了,给他们的主公收尸!” 段怡心中简直犹如一万头神兽奔过,每一头还无耻的跑到她的跟前,扭了扭屁股,留下了一坨翔,然后飞奔而去! 她要斩杀多少个沈青安,方才能够同段思贤那厮断绝关系! “那在棺材里躺了八百年的老僵尸瞧见你,都以为自己个在照镜子。老王八这么想做我后娘,我便给你指个明路,先挥刀自宫!” “来者是客,身为地主,我定是会送你喜裙一件,将你同那厮一个棺材里合葬了的!” 段怡说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护送着长孙凌夫妻到了那城门前。 城楼之上的荆州军亦是不甘示弱,长箭朝着那燕军射去!给段怡等人减轻了负担,一时之间,这大战的暂停键像是被人取消了似的,瞬间又打得热火朝天了起来。 三人将手中的兵器舞得飞起,但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的功夫,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几道伤痕。 段怡余光瞟着,见那城门开了一道缝儿,她赶忙长枪的后柄一顶,将那长孙凌给顶了进去。 沈青安瞧着那城楼开了,大吼一声,“他们只得三人,没有援军,随我一并杀过去,直接进襄阳城!” 段怡心中一凛,这沈青安,比以往任何一个对手,都要敏锐厉害得多。 原本燕军就在攻城,离得颇近,若要冲刺,分分钟到了跟前,到时候他们三人,岂不是螳臂当车。可若是三人皆进去…… 段怡看了韦猛一眼,韦猛身形高大,壮若小山,他要进门,那门起码得开个半扇,到时候,怕不是就来不及关上了。 她能想到的,韦猛自然能想到,“主公同苏筠进城,我断后!” 段怡眸光一沉,朝着那燕军后方看去,吼道:“关城门!谁说我们没有援军!” 第三四七章 段怡的援军 韦猛心头一震,险些感动得猛虎落泪。 他的嘴巴张了张,就听到段怡说道,“打赢了再哭啊!你一感动,我同苏筠要变刺猬啦!再说了,你先死,襄阳城破我们两个后死,倒像我们殉了你一样。” “我可是主公!” 一旁的苏筠忙不迭的点头,“我只殉段怡!到时候咱们三个人一起死,哈哈,去了地府,把那阎王爷打出脑浆来,到时候还让段怡做大王!” 韦猛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就是不知道,阎王爷脑子里,有没有脑浆! 段怡听着,呸呸呸了三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们啷个会死!来之前我可是在郑铎的身上摸了三下的!兄弟们,与其在这里当活靶子,不如……” 三人瞬间默契地一跃,到了那趴着歇息的马前。 马儿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热血沸腾,挣扎着嘶鸣着起了身,三人翻身上马,提着兵器迅猛的朝着那燕军中杀将过去,直直地朝着那沈青安袭去! 沈青安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幕,骂道,“疯子!你们又不能撒豆成兵,哪里来的援军,不过是鸡蛋碰石头罢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后军之中,一阵骚动。 沈青安猛地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不知道何时,竟是出现了一支装备齐整的军队。 这不是任何一支,同他交战过的军队,更加不是段怡的段家军! 只见那飞扬的旗帜上,写着龙飞凤舞的“顾”字! 不光是他,苏筠也瞧见了! 他一跃三尺高,像那窜天猴似的,大喊着挥着手,“你们啷个来了!” 他这么一跳,简直就是个活靶子,无数的箭支长枪,朝着他戳了过来,苏筠大骇,“救救!” 段怡颇为无语,“这个瓜皮娃儿!你喊舅舅,你就是喊爷爷,那也不顶事啊!” 骂归骂,段怡同韦猛还是默契的掩护苏筠,待他落定马上。 苏筠脸红扑扑的,激动的说道,“是剑南军,是剑南军!” 段怡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襄阳城正面乃是汉水,他们三人抢先一步回来救人,段家军的先头大部队,怕是还要再等上一小会儿方才能够抵达。 先前她便发现,燕军身后有异动,似江面有船。虽然心中有了猜测,却也不敢确认。 毕竟顾从戎十分的注重承诺,他当日在锦城发过誓,说剑南军不会参与大战,要闭锁道门,待天下大定之后,方才…… 可万万没有想到。 段怡低下头去,嘴角轻轻地翘了翘。 “同我去杀了那沈青安!” 有了援军,荆州军亦是士气大振!待那剑南军杀入燕军之中,燕军无暇攻城,那城楼之上的长孙老将军,果断的开了城门,只留那弓箭手在城楼之上呼应。 其他的儿郎们,一个个的披甲挂帅,随着他迅猛地冲了出去。 一时之间,整个襄阳城外,一片混战。 段怡同苏筠还有韦猛,骑着战马,突破冲冲包围,此刻已经冲到那沈青安跟前。 郑铎曾言,沈青安手底下有六员大将,此刻亦是还有二人在身边。 左边圆滚滚的,像是一只河豚一般,手中拿着二把斧,立即迎上了韦猛。 而另外一人,瞧着约莫三四十来岁,身材修长,留着黄须,瞧得出年轻之时,亦是自有一番风流模样。他手中握着一把铁扇。 那铁扇尖头,寒光闪闪,带着隐隐绿意,一瞧便是淬过毒的。 “小心有毒!”段怡朝着苏筠提醒道。 苏筠嘿嘿一笑,“这一路上我肚子饿了,吃了一瓶祈郎中给我的解毒药!莫说这玩意了,就是如今我拿那鹤顶红当酒喝,那也活蹦乱跳!” 段怡一梗,吹,你就可劲儿吹! 你当那鹤顶红是长孙凌的眼泪,随便一接就是一铜盆! 段怡想着,见苏筠迎上了那毒铁扇,提着枪便朝着沈青安刺了过去。 她虽然脸上带着笑,一张嘴跃跃欲试,心里却是丝毫不敢大意。 当初在襄阳城同田楚英对战一事,她还历历在目。那田楚英是沈青安的徒弟,便这般本事。那么沈青安,便更加不用说了。 还有段思贤,当初在襄阳城的时候,她同崔子更加起来,都叫他给逃脱了。 虽然如今她身经百战,功夫一日千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段怡对待这沈青安,还是提了十二分的小心。 她眼眸一动,长枪直直的朝着那沈青安的喉咙刺了过去,那沈青安稳如老狗,手中长剑轻轻一拨,便将段怡的攻击给化解了。 这兵刃交接之下,段怡便敏锐的觉察到了诡异。 沈青安的武功路数,同那陇右的李光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路数,李光明使用重剑,大开大合,与其说他在使剑,倒是不如说他在用铁板砸人。 每一剑下来,那都刚猛异常,打出了气吞山河的感觉。 在段怡军中,像这样武功路数的人,格外的多,韦猛尤其。 她对战多了,自有克制的方法。 而眼前这沈青安的剑,却宛若鸿毛,轻飘飘的,你同他交手,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力好似都没有了着落点。 段怡想着,心中越发谨慎。 “怎么,胆小如鼠,没有勇气自宫么?恰好本人乐善好施,可以动手帮你。”段怡嘴上胡乱地说道。 见那沈青安不为所动,亦是不恼,她眸光一动,手上攻击不停,嘴中又道,“段思贤就在附近,你想要逼他出来,可是他手中,有你想要的。” 沈青安微微一笑,“师弟倒是好命,生了个本事女儿。你很聪慧,可惜我早该想到的,他这个人薄情寡义,又对郑王死忠,是个认死理之人。” 段怡听着,并没有从沈青安的话语中,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想了想,又道,“陈鹤清,想从我手中骗走河山印。我阿爹宁愿帮他,也不帮我这个女儿。你知道的吧,河山印就是关键所在。” 沈青安瞳孔猛地一缩,“果然……” 他一说完,立马脸色阴沉了下来,手上的攻势,亦是变了。 “你诈我!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的话,陈鹤清那个蠢猪,怎么都觉得能从你手中骗走河山印!” 段怡瞬间笑了,“怎么办呢!我现在知道了啊!唉,人太聪明了果然不好,瞧谁都想蠢猪似的,一诈一个准,没意思没意思!” 第三四八章 沈青安!死 段怡嘴上好似掌控天下,可心中却是虚得很,说是那嘴强王者亦是不为过。 河山印定是有秘密,且这秘密,有一半掌握在父亲段思贤手中。 这东西一定事关重大,是以陈鹤清愿意以国土来换河山印,沈青安假意娶段娴,几次三番争对于她,都是想要引段思贤出现。 可说到底,秘密究竟是什么,她是一无所知。 四周都是金戈铁马之声,这一战打到这里,除却肉搏,毫无章法。 段怡余光一瞟,只见那长孙老将军坐在马头,他的肩膀被段娴用匕首扎破了,尚未来得及止血,他的手背被箭支贯穿,如今削了那箭的两头,看上去血肉模糊的。 可他却好似感受到不到任何疼痛似的,一招收割一条人命,鲜血溅了他一脸。 “护卫主公!屠尽燕贼!誓守襄阳!”长孙老将军怒吼出声。 荆州军听到这声音,立即响亮的呼应道:“护卫主公!屠尽燕贼!誓守襄阳!” 段怡心中一凛,她收回了视线,手腕一沉,挡住了沈青安的长剑,紧接着她陡然发力,那长枪瞬间像是重了数倍一般,凶猛地朝着沈青安戳去。 沈青安心中一悸,顿时感觉不对。 沉默不语的段怡,就像是暴风巨浪来临之前的海面一般,竟是比她聒噪之时,要令人生寒数倍。 竟是让他再也生不出半分轻视。 段怡的攻势,一浪接过一浪,又快又狠,每一枪都比之前要重上许多。 二人对战,几乎是招招见血,沈青安的剑轻,像是那细细的钢丝线一般,每一剑都将段怡划出一道血口子,宛若凌迟,对阵下来,段怡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段怡枪重,一枪比一枪刺得更深,沈青安轻晃了一下身体,往后退了三步,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前的那处伤,已经深可见骨。 这才惊觉起来! 他咬牙切齿的看向了段怡,“我又中了你的计!” 有来有往,他是轻轻一割,段怡却是恨不得将他的心肝肺都给捅出来! 高手过招,快得几乎没有时间思考,二人皆是血淋淋,他心中还在惊叹这小娘子不愧是段思贤的女儿,果真是有天赋在身,小小年纪竟是同他打了个半斤对八两。 可事实上,只有他是重伤的那一个! 段怡却是没有理会,甚至连腔都没有搭。 她手中的长枪,又比上一枪更重了一分,朝着那沈青安的心口猛戳了过去。 沈青安感觉到这一枪中蕴含着的浓重杀气,脸上大骇,再也不敢接招,有些慌乱的朝后退去。 可他还没有退上几步,就感觉到身后一凉,一个黑影陡然闪现,黑如墨炭一般的匕首抹在了他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 沈青安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想要回过身去看,可是他却是没有这个本事了。 “师父命我,清理门户。”黑影轻轻地说道。 段怡长枪戳了个空,她收了枪势,朝着沈青安身后的那人看去。 只见那人戴着一顶斗笠,大白天的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背上背着一柄剑。 他的手中,拿着两柄黑色的匕首,站在日头底下,像是一个脸上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傻缺。 “谷雨!”段怡冷冷地看了过去,“段思贤在哪里?” 谷雨朝着襄阳城外的江面的看去。 隔得甚远,又被千军万马遮挡着,倒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这么个打法,是想要今日一战之后,便再也不拿枪了么?既是如此,不如把河山印交出来。”谷雨轻轻地说着,他的声音竟是有几分少年的清脆。 段怡强忍住了轻颤的手。 这种一浪强过一浪的枪法,她可以用,但对于手造成的负担极大,这一招若是杀不了沈青安,怕不是形势就要逆转了。 上一回,她在襄阳城对战田楚英的时候,便用的这种疯批打法。 这一回,沈青安的武功更高,她付出的也就更多。 她使出了破釜沉舟的本事,却是叫眼前的谷雨偷了桃子捡了漏。 “河山印早被我的食铁兽用来擦屁股,不知道扔到哪个粪坑里了。若是他想要,你叫他来襄阳做那倒夜香的,自去捞便是。” 谷雨一时语塞。 他低着头,依旧让人看不清楚容貌,他轻轻地转头,看向了躺在地上的沈青安的尸体。 “我不屑于做那卖国之事。周人内斗,是周人的事,异族敢来,何须异族插手?沈青安勾结番邦,入侵中原,其心可诛。” 谷雨文绉绉地说着,补充道,“这是师父叫我带给你的话。河山印拿来!” “如今陈鹤清大败于苏王爷之手,被段思贤救走方才活命。新周已然完蛋了,待我拿下陇右,崔子更同苏王爷赶走蛮族,他们定要东征。” “郑王已经死去多年,陈鹤清无本事在身,这天下有能者得之,你们又何必抱着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一条路走到底?” 谷雨微微一怔,“要你管?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段怡眸光一动,“当初我拿到河山印,却是并没有发现有任何传闻中的重宝。段思贤抢先我一步,入了谷底,他亦是知晓,那楚家村中空空如也,河山印根本就是徒有虚名,什么也没有。” “陈鹤清被打秃了,你们却并不慌,像是掌握了什么生发秘籍,还能再来一回一般。” 段怡说着,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么说来,周天子的确是藏有传世之宝,足够后世子孙东山再起,只不过那宝藏,同河山印并不在一处。” “那地方在哪里,段思贤最清楚不过,所以沈青安一直想要引他出来;而山河印便是让那传世之宝重见天日的钥匙。” 靠!想当初,她瞧那破石头碍眼,险些将它贱卖了。 就在离开陈鹤清问她淘换河山印之前,她都没有把这玩意放在心上,不说给灵机刮屁股,亦或者是用来压腌菜坛子,那也是随意搁着,并未放在心上。 这么一想,她段怡有一个不漏财的好手啊!人中貔貅有没有! 段怡想着,看向了眼前戴着斗笠,迎风而立的谷雨,“你说我猜得对吗,父亲大人!” 第三四九章 转危为安 “谷雨”将匕首收回了袖袋里,并没有否认。 他周身的气势一变,明明还是穿着同样的衣衫,戴着一样的斗笠,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段思贤语气颇为冷淡,先前那少年音,瞬间变得低沉了下来。 这熟悉的声音令人血脉贲张,当年躲在床榻底下,瞧见那血腥一幕的记忆,又涌上了段怡心头。 她看向了段思贤背后的剑,“少年郎喜欢背狼牙棒,张牙舞爪显得霸气。老倭瓜刷绿漆,想要装嫩,那是装不出来的。” “而且,某些人没脸见人的,不是头一回借别人的脸一用了。” 当初在剑南道的时候,段思贤便伪装成了一个盗墓人,跟着他们一并去了那五平山。 段思贤“哦”了一声,“狼牙棒太扎人。某被不孝女重伤,如今是个体弱之人,走一步都得喘三回,受不得扎。” “且那狼牙棒,太丑。” 他的话音刚落,便猛地抽出了背上的长剑,朝着段怡攻去,与此同时,段怡的枪已经到了他的跟前。 这父女二人,谁也没有比谁慢上一步,一出手便是要人命的杀招! “河山印拿来!” “狗命拿来!” 段怡猛刺过去,那段思贤却是虚张声势,临了一个闪身,瞬间窜入了茫茫战场之中,像是那钻入了泥塘的泥鳅,消失不见了。 “真他娘的晦气!”段怡恶狠狠的骂道。 她环顾着四周,感受着周围的不同,突然之间,脚步一点,朝着那人群中猛刺过去。 段思贤轻轻一低头,头上戴的斗笠,瞬间被刺成了两半,他的头发被打散了开来,松散的披在了脑后。风将发丝吹起,漫天的乱飞。 段思贤美貌惊人,饶是在大战当中,依旧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尤其是一直关注着段怡的顾明睿,瞧见了段思贤,他身子猛的一震,抛下正在对战的敌将,疯狂的甩着马鞭,朝着这边奔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顾明睿声声啼血。 段怡同段思贤听着,瞬间又动了,兵刃交接的一瞬间,段怡只觉得手腕一疼。 先前她的左手为了救段淑,被砸得脱了臼,刚刚接上;随后为了对付沈青安,又使出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禁忌之招,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 “你若是不想手废掉,我劝你莫要继续动枪,顾明睿不是我的对手,我没有理由杀他,可他若是要杀我,那今日姓顾的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段思贤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淡淡,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那重重地低音在耳边响起,整得人耳朵嗡嗡地。 说话间顾明睿已经到了跟前,他一脸的愤恨,从马上飞跃过来,长枪猛地朝着段思贤的喉咙刺了过去,“你为何要杀我爹!” “各为其主,立场不同罢了。燕军士兵被杀,也要哭喊着问剑南军,你为何要杀我么?” 段思贤说着,长剑一挥,朝着段怡看去,“我要河山印。” 他说着,一个闪身,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段怡赶忙四下寻找,这一会却是半点踪迹也无,她纵身一跃,跳上了目光所及最高处,那沈青安的战车顶上。 黑色的夜行衣落在了地上,明显的一团在那里,像是倒在地上,女鬼的头发似的。 可是人已经不见了。 十有八九他扯破了身上的衣衫,而里头穿着的,是同那燕军差不离的金色战衣。 江风将她头上的红缨吹得扬起,段怡失望的收回了视线,此时大战还在继续,容不得她多想。左右只要河山印在她手中,段思贤便还会再来的。 她想着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大声喊道,“沈青安通敌叛国,已被诛杀!如今京都已被北蛮占领,诸位同胞还要在此自相残杀吗?” “燕军将士们,可是已经判国,要做了北人走狗?一世家奴?” 战场上一片哗然。 那燕军有些人知晓一二,可是荆州军同赶来驰援的剑南军,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 “沈青安已亡,你们还要为谁卖命?我段家军即可抵达战场,这是你们最后投降的机会!若是不降,待大军到来,格杀勿论!” 段怡的话,铿锵有力。 她使了十二成的内劲在,震得每个人的心脏都一跳一跳的。 说话间,陡见那江面有了动静,段怡松了一口气,大声喊道,“三,二……” 燕军士兵瞧着不远处奔袭过来的段家军,所有斗志在瞬间瓦解。 “投降便投降了,我们不当卖国贼!” 段怡一听老贾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得眼眶一热。 “投降便投降,谁想当卖国贼!”说话间,不少本来就觉得不妥当的燕军,立马放下了兵器,识时务者为俊杰,明摆着他们如今已经不能再拿下襄阳,甚至不可能再回到京都去。 倒是不如,就此降了,还有活命的可能! 有了人带头,燕军将士瞬间缴械投降,蹲了下地。 一时之间,整个战场之上,穿着金色甲衣的人,几乎没有站着的了。 段怡目光一动,提着枪踏着马,朝着那人群当中,最突兀的金甲人猛冲了过去,那人正朝着江边走,越走越快,虽然戴着头魁,但是头发却是披散在脑后。 段怡猛地飞跃到了跟前,长枪朝着那人身后刺去,“段思贤,拿命来!” 那金甲人却是腿一软,跌坐在地,抱住了脑袋,大叫起来。 “段怡,你要弑父杀姐吗?” 段怡听着这声音,失望的收回了长枪,她朝着周遭看去,却是再也寻不见任何可疑的人物,段思贤不愧是做暗卫出身的,隐藏是他最擅长的本领。 她想着,看向了吓得要命的段娴,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你若是坑杀我,我敬你是个人物!可你为何要对付段淑,她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这么喜欢做人上人?那你可要好好的活着,做上一辈子人下人。” 段怡懒得多费口舌,她冷冷地瞥了段娴一眼,像是看一只蝼蚁一般。 段娴脸色一白,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五零章 祖传哭功 段怡丝毫不为所动。 像段娴这般的,叫她死了,那是便宜了她。只叫她求而不得,方才痛不欲生。 若是她差了一步,段淑今日便是一尸两命,再无回转余地,光是想想,都令人寒心。 “呜呜呜!淑娘!” 段怡正想着,就听到城楼之上,爆发出一声惊天哀嚎。 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下仆烧了开水然后开始杀猪,那孟姜女哭倒长城,怕不是都只有这般威力。这公鸭嗓子的嗷嗷,再听着淑娘二字…… 段怡脸色一变,快步冲上了城楼。 不光是她,站得离城楼更近一些的长孙大郎同长孙老将军,亦是一脸忧心的冲了上去。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握着长枪的手,不停地颤抖起来,她将手背在了身后,快步上了城楼,定眼一瞧,恨不得一脚将那长孙凌踹飞了出去。 她只是想想,长孙老将军已经火冒三丈的上了手。 他一巴掌朝着长孙凌的脑袋拍了上去,“你号丧呢!吓得老子以为自己入了土,如今是个到处晃荡的老鬼。” 段怡嘴角抽了抽,她看着被长孙凌抱得紧紧地,箍得脸红脖子粗,眼睛肿得像是桃子一般的段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说真的!长孙凌哭得她以为段淑死了! 长孙凌捂着脑袋,松开了段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阿爹,我险些就没有淑娘了。直到现在,我这心还砰砰砰地跳,多亏您打我一巴掌,我这才相信,是真的。” “主公是真的回来了,淑娘是真的活过来了!” 长孙凌说着,一脸感激的朝着段怡看去。 段怡无语地走了过去,“你这人倒是厉害,哭这事还能续杯,这打仗之前不是嚎过了么?打完了竟是又续上了。日后我先生死了,请你去帮忙哭。” 那边红着眼睛的段淑听着这话,噗呲一下笑了出声,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肚子快步走到了段怡跟前,“三妹!你这伤……” 段怡冲着她笑了笑,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包蜜饯来,递给了段淑。 “京都带来的,很甜。我没事,都是旁人的血。下回没有我准许,你可不能死了!” 段淑知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含着泪说道,“嗯!” 那边的长孙老将军见状,亦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扑通一声冲着段怡跪了下来,城楼之上的荆州亦是随着他跪了下来。 长孙老将军拱了拱手,以袖掩面,不住的摇着头,“老夫惭愧,险些丢了襄阳,辜负主公所托,实乃大罪。长孙一族,没有颜面,再见主公。” 他久经沙场,看事做事,都远非年轻一辈可比。 说话间声音越发的艰难,“主公北伐,原本定是能够拿下京都,成盖世之名。如今为解襄阳之危,折返回来。如此之下,那京都怕是要落入旁人之手……老夫当真是我们山南第一罪人!” 他说着,匍匐倒地,痛苦起来。 段怡听着这音量,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起来,敢情长孙凌那嚎哭之声还是家学渊源。 “京都人听到将军的哭声,还以为我驾崩了!” 段怡说着,上前一步,将长孙老将军搀扶了起来。 “京都虽然很重要,但在怡心中,并没有人来得重要。不光是襄阳,不管山南道何处陷入险境,我段怡都会毫不犹豫的抛下京都回来驰援。” “我即是做得这一方之主,便自会庇护一方安宁,不然的话,当是我段怡羞愧不已,无颜见山南的父老乡亲!” 长孙老将军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日后老夫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便是在梦里,都是如此!” 段怡直觉一阵炙热扑面而来,让她们师门最擅长的阴阳怪气大法都卡在了喉咙里,无法施展。 她把心一横,亦是热泪盈眶地回望了过去。 荆州军在这种喊口号的时候,仿佛格外地训练有素,只听得山呼海啸的喊声响彻云霄,“生是主公的人,死是主公的鬼!生是主公的人,死是主公的鬼!” 段怡被震得头昏脑涨……求放过,我真的怕睡觉起夜一睁眼,看到一屋子里的鬼唤主公! 正在这时,段怡余光一瞟,瞧见了同祈郎中说着话上了城楼的顾明睿,心头一松,眼泪汪汪的看了过去,“哥哥!” 这一声哥哥千回百转,转了山路十八弯,像那蜀道一般曲折,引得祈郎中都忍不住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顾明睿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冲着段怡笑了笑,“祖父听闻襄阳有难,特命我前来。” 段怡咧开了嘴,“骗人!外祖父是个老顽固,岂会打破自己亲口立下的誓约?定是你偷偷领军前来的。” 顾明睿摇了摇头,“真不是!外祖父很挂念你。” 那边祈郎中听着,哼了一声,“好了好了,别站在城楼上吹风了,那卖国贼的尸体臭烘烘的,闻着不是个味儿。长孙三夫人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回府,叫珍娘瞧瞧的为好。” 城楼上的众人,这才住了嘴,浩浩荡荡地入城去。 这城楼之下,有程穹同老贾在,自是十分有章法,忙中有序,段怡瞧在眼中,在城楼之上冲着二人点了点头,便回了府中去。 一进自己的屋子,段怡连甲衣都来不及换,便立马扑倒在了一旁的小榻上。 祈郎中挑了挑灯芯,将药箱放在了桌面上,“怎地不装了?不是旁人的血么,你哼哼个啥?怎地见你二姐姐从城楼上跳下来怪英雄的,你也眼红,想在那城楼上晕倒摔下,死得不能再死?” “虽然你没有儿子,但倒是不用担心!那长孙家的个个能嚎,保管哭声传到京都去,崔子更听了都来撅尸。” 段怡艰难地翻过身来,四仰八叉的躺在小榻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黑白相间的东西毫不犹豫的冲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肚子上。 段怡嗷的一嗓子,险些没有一口老血吐出来。 “灵机!也不瞅瞅你这圆滚滚的身躯!我要成为史书上记载的,头一个被食铁兽坐死的主公了吗?” 灵机脑袋一歪,毛茸茸的脑袋,在段怡脸上蹭了蹭。 段怡一把将它抱住,深吸了一口气,死劲蹭了起来,“但坐无妨!国宝腚下死,做鬼也幸福!” 第三五一章 顾明睿的来意 那边祈郎中拿着剪刀在火上烧了烧,见知路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冲着她吩咐道,“去厨上叫人送热水来,一身是伤。” 知路看向了段怡,抿了抿嘴。 她红着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却是一把抓住了灵机的一只爪子,将它领了出去。 段怡只觉得身上一轻,她艰难地坐了起身,将沉重的甲衣脱了下来,里头的衣衫湿漉漉的,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那沈青安的剑很薄,身上都是很细的伤,疼归疼,倒是死不了。就是这手,先生给我瞧瞧,我日后可还是要握枪的。” 祈郎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知晓自己要握枪?这里只有你段怡一个人能打么?沈青安厉害,一个人打不赢,那咱们就派十个人上去打,打死为止。” “咱们这一派,还要什么脸面不成?” 祈郎中越说越气,又道,“你急着救段淑,人之常情。你若是无情无义,老夫也不会瞧中你。可你是主公,执掌一方,你们三人在城外,若是顾明睿没有抢先我们一步赶到,替你解围。” “你们三个打算如何?壮烈的牺牲在襄阳城外,被人扎成刺猬,然后让那沈青安踏着你们三个的尸体,将襄阳城门打烂么?” 段怡有些无力地又趴回了小榻,“莫要骂了,莫要骂了!你若是骂得刹不住了,一会儿见了亲儿子,还骂怎么办?” “你徒儿哪里就那般傻?我是瞧着他们来了,方才叫关城门的,若退无可退,自是索性开了城门,让城中的襄阳军出城来战,虽然惨烈了些,但怎么着,也能够拖到你们前来的。” 祈郎中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见她却是不是莽撞,而是心中早有成算,这才满意了几分。 他走了过去,看了看段怡的手腕,因为高频次的过度使用,手腕有些红肿了起来,看上去触目惊心的。祈郎中用剪刀剪开了段怡的衣袖。 又从药箱的深处,拿出一个小罐子来,从里头舀出了一坨膏药,敷在了段怡的手腕上。 “冰冰凉的,倒是舒爽。先生怎地那般抠门,也不多抠些出来。” 段怡朝着那小罐子看去,那里头的膏药绿油油的,有些透明,倒像是后世常用的绿药膏似的,她不擅长医理,闻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熬制出来的。 但瞧着祈郎中肉疼的样子,显然珍贵无比。 “当饭吃么?你怎么不让我将你整个人敷上?”他说着,替段怡包扎好了,又检查了一下她的左手,见韦猛治脱臼没有留下隐患,这才放了心。 “先生,热水来了!”门口的知路,提了一大桶的热水走了进来。 祈郎中冲着她点了点头,“你也跟着学了好些时日,你家姑娘身上的伤,你来给她上药罢。今夜军中事务繁忙,没人有空理会她,叫她自己吃饭便是。” 祈郎中说着,背着药箱子走了出去,在那桌面上,留下了一大罐的金疮药。 待他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灵机显然被知路教训过了,这回倒是没有往段怡身上扑,只在她的旁边趴在了下来,呼呼地睡了起来。 知路瞧着一身是血的段怡,红了眼睛,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段怡不知道何时,已经趴在了床榻上睡着了,带着轻微的呼噜声。 她睡着的时候,显得十分的乖巧,因为疼痛,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子,碎发像是打湿了一般,显得格外的黑。 知路心中万般言语,到底咬了咬嘴唇,舍不得将段怡唤醒,轻手轻脚地替她上起药来。 将那衣衫一褪去,知路的眼泪,瞬间便掉了下来,人人都道主公好,哪知其中万般难?这世上哪里有人无所不能,不过是每一回都拿命在搏罢了…… 段怡一夜好眠,翌日大早起来的时候,太阳竟是已经升起,透过那窗户,照射了进来。 窗上的雕花,让那照在地上的太阳光,都显得有些斑驳起来。 段怡伸了伸懒腰,疼得嘴角直抽抽,她这才发现,周身上下都被知路包裹得像是一个木乃伊一般,她快步地走到了铜镜跟前,见自己脸没有被遮住,方才松了一口气。 “好知路,包得这般严实,一瞧就是平日里叫花鸡没有少烧。” 知路被段怡逗乐了,“就姑娘爱说笑!昨日什么也没有吃,早上煮了一些小米粥,如今温度恰恰好,姑娘快用一些罢。” “这不知不觉的,竟是觉得这襄阳,比蜀中更像家了”,知路嘀嘀咕咕的说着,半句没有提段怡受伤之事。 段怡瞧着,松了一口气。 别看着丫头年纪小,絮叨起来,那可是比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要厉害几分。 她想着,洗漱之后,快步的坐在那桌前,端起一碗小米粥,咕噜一大口,喝了个精光。 “妹妹果真,越发的豪爽!” 段怡听着,抬头一瞧,就看着顾明睿站在门前,手中还提着一个油纸包。 “闻着一股子椒麻香味儿,哥哥可是给我带了牛肉来?” 顾明睿温柔的笑了笑,“你这鼻子,倒是灵验。” 他说着,走了过来,将那油纸包打开来,露出了里头切得整整齐齐的牛肉,上头洒了一层白芝麻,闻着香极了。 “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我走得急,带得不多。等回去之后,差人给你送过来”,顾明睿说着,顿了顿,“对不起……” 段怡立马举起了双手,“打住!再说客套话,这牛肉可要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顾明睿沉默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让你一个人出蜀地……”顾明睿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我……” 段怡放下了筷子,笑着摆了摆手,“哥哥怎么总是同我说对不起?段思贤做了那么多恶事,虽然我不想认他,但姓顾的没有对不起姓段的。倒是姓段的,应该磕头认罪才是。” “我习武之后,护过许多人。但是我永远记得,明睿哥哥是这个世上,头一个护我的人。” “我拿下山南,成为一道之主之后,便愈发的理解了外祖父良苦用心。战乱所到之处,皆是焦土,民不聊生,苦的不光是士兵,更是百姓。” “外祖父死守锦城,从来都没有半分私心。于剑南百姓而言,外祖父此举,乃是善行功德。” 顾明睿有些错愕地看向了段怡,良久他方才苦笑道,“阿妹豁达胜我良多!一觉醒来,已经数载,不是我教你,而是你教我了。” 他说着,站了起身,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章来,冲着段怡行了大礼,双手奉上。 “顾氏越携剑南,归于襄阳,从此段怡为君,吾等为臣。” 第三五二章 天时地利人和 段怡忙将顾明睿扶了起来,她微微蹙眉,眼波流转,先是疑惑随即又恍然大悟,“莫不是哥哥闯了祸,盗了大印,蒙着外祖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顾明睿将那印信往段怡手中一塞,苦笑道:“我若是那般人物,又岂会让阿妹独自在外闯荡?” 他说着,顿了顿,“我倒是想要冲动一些。” 段怡并不意外,顾从戎行军做事都如同教科书般保守,顾明睿从小长于他膝下,亦是君子端方。 用祈郎中的话说,顾家人骨头都是铁打的,是那种便是抱着他大腿喊爹,他都绝对不会收入门下之人。同他们这一脉人的气质,那是格格不入。 他们像是一股清流,衬托得段怡师门像是流淌的地沟油。 顾明睿说着,脸微微一红,声音确实异常的坚定:“前方探子来报,襄阳危急。阿妹独自出剑南,本就让我羞愧难当。我又岂能瞧着你一片心血,毁于一旦?” 段怡一愣,看向了顾明睿。 他的眼睛格外的清明,就像当年领着她偷偷上京都时一般模样。 他鲜少会做出格的事,可到了关键的时候,是一定会亮剑的人。 “我也起了盗虎符的心思,不过刚刚潜入祖父的书房,便瞧见那虎符就放在桌案上……” 段怡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她伸出手来,拍了拍顾明睿的肩膀,可这么一拍,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那沈青安真不是个东西,他算什么大王,他应该去酒楼里片鸭子片鱼……瞧把他能的,动不动就将想玩凌迟。” 段怡说着,冲着顾明睿竖起了大拇指。 她伤势不重,就是被那沈青安片了太多刀,哪哪都很疼。 顾明睿同情了看了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段怡,“不光有虎符,祖父还有军中的叔伯们,都坐在屋子里等着我,将我抓了个正着。” “君子当端方磊落,祖父叮嘱我,有些话得同你说清楚了。剑南归顺,并非全因你我有亲,属实是军中众将权衡利弊,方才有的结局。” “他即是你外祖父,亦是剑南军的统领,要为整个剑南道考虑。” 段怡明了一笑,并不在意,“这才是我外祖父!” 顾从戎又不是傻白甜,怎么可能半点权衡都无,便贸然出手?如此这般,方才是人之常情。 顾明睿瞧着她的神色,长长的出了一口,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不是她自吹! 虽然此番出征,并没有进到京都便折返。但是她大败李光明,如今在这大周西面,谁人能与她争锋?剑南军若是天下大定之后,再向明主投诚。 到时候新帝登基,路边一条狗搞不好都有从龙之功,汪汪汪的要分封。 一直明哲保身的剑南道,那就像是半夜坟头上冒出来的火花子,谁能比它更扎眼? 人有亲疏远近。 一并出生入死的功臣,十年过去,都未必能够善终;何况是明哲保身,有力都不乐意出的顾氏?到时候顾家人同那些蜀中老将,可还有立锥之地? 只能赌新主贤明了。 段怡拿了陇右同山南西道,从地缘上看,若不拿京都,下一个她要取的就是剑南道。 剑南军若是解了襄阳之危,那便是投诚的最好时机。 天时,襄阳危机剑南可解,乃是大功勋;地利,剑南在西面,乃是段怡的势力范围;人和,段怡出身剑南,长于顾氏跟前……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 段怡想着,摸了摸手中的虎符,轻笑出声。 “如此,我便厚着脸皮得了!” 顾明睿瞧着她毫不扭捏,先是一愣,随即也轻快地笑了起来。 说话间,门前传来了一阵轻咳声。 “脸皮可不是比旁的地方厚,要不人家的剑都割不破呢!”祈郎中站在门前,端着一碗汤药,身后跟着程穹,苏筠同韦猛,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他说着,将那汤药放在了段怡面前,“补气血的!怕你面黄肌瘦的,到时候天下英雄见了,还当我襄阳吃不饱饭,都不乐得来了。” 祈郎中二话不说,手搭上了段怡的腕,片刻松开,冲着程穹点了点头,“没事!跟那野牛犊子似的,还能大战五百年!” 段怡无语地看了祈郎中一眼,“那可不是,周身都是力气,便是用拳头锤地,都能不费劲的给先生锤个大墓出来。” 祈先生半点不恼,见那桌上油纸包里的麻辣牛肉,顿时眼睛一亮,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那边苏筠已经挤了进来,瞧着段怡包了一身布条儿,惊呼出声,“太厉害了!不愧是段三!一会儿我也要知路姐姐,给我包上一包!” 顾明睿头一回经历这等阵仗,艰难的张大了嘴,段怡就是这样治军的么? 段怡却是不察,嘿嘿一笑,炫耀般地撸起了自己的衣袖,“这才哪里到哪里!我觉得能在上头写字!把要骂对方的话,全写上去,到时候那敌将不管往哪里看,都要遭受重击!” 苏筠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那个郑铎,不是写话本子的,还颇有名气么?听程穹说,十个男子有九个爱看,咱们不若把他的话本子抄上去!” 苏筠这话一出,祈郎中同程穹瞬间大惊失色,齐刷刷道,“万万不可!” 尤其是那程穹,想想那场景,险些晕厥过去! 他家主公身上写着那见不得人的话本故事,上战场打仗!丢脸不提,他简直可以用脚趾抠出一条地道,直通京都的皇宫内院去! 让他死一死可不可以! 苏筠一头雾水,还没有问为何,便被程穹一顿抢白! “如今并非玩笑之时。襄阳危机已解,那沈青安已经伏诛。内奸以除,可是外贼尚在。北蛮犹如鬣狗,进了京都,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舍得走的。” “如今咱们赶去京都,尚来得及三军合力,驱除敌贼!我中原土地,岂是那些狗贼能够染指的!而且……” 程穹说着,看向了顾明睿,却是眼尖地瞧见了段怡手中握着的陌生虎符。 他瞳孔猛地一缩,瞬间想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程穹强压下了心中喜悦,建言道,“京都意义非凡,咱们能够登上那城楼一回,便能登上第二回。没有道理,费了那般力气,将所有的一切拱手相让!” “而且,咱们打完京都,转道直接去陇右,彻底拿下李光明的势力。昨夜大军已经修整完毕,只待主公发号施令,我们便能够立即启程,再次出征!” 第三五三章 崔子更的信 段怡听着,又舀了一碗小米粥,咕噜噜的一下子喝了个干净。 祈郎中忍痛将最后一片麻辣牛肉放进了段怡的碗中,朝着程穹挤眉弄眼起来。 “过了啊!过了啊!郑铎正经文豪,咱们将他的锦绣文章,写在绷带上,难免显得有些粗鲁无礼。” “小王爷年纪小,懂什么?你这般慷慨激昂的转移话题,倒让人忍不住心生想法,误解其中有什么龌龊事。” 祈郎中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那边程穹涨红了脸,忍不住猛得咳嗽了起来。 他说不出话来,倒是苏筠说出了他的心声,“什么显得粗鲁无礼?老郎中你何时有过礼?咱还在乎这个?” 就在程穹忍不住啪啪啪的鼓掌时,又听到苏筠不解地看向了他,“你莫不是这么快就忘记,当时崔二哥同段三是怎么把你打趴下了的?他能把北蛮人留着过夜?” “若是京都还有狗要打,昨夜咱们干嘛还进襄阳城?早就夜袭京都,在那皇宫内院里用朝食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还往人家心窝子上捅刀子呢?” 苏筠说着,咬牙切齿起来,“要不是沈青安那个狗贼,要打襄阳。唉,这会儿段三都在国库里数钱了!没瞧见她都难过得只能喝粥,桌上的馍馍都咽不下了么?”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是!她吃不下!她一口吃一碗! 你没读过书,你一脸无辜的捅刀子! 若不是程穹看着苏筠长大,晓得他脑子里缺根弦,当真要以为这孩子就是在这里白切黑,扮猪吃老虎,指着他的鼻子骂呢! 段怡听着,配合着捂住了心口,做出了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 她朝着门口看去,等着京城的捷报。 虽然她并没有瞧见,但是她能够一夜之间解决沈青安,没有道理,崔子更同苏王爷合起伙来,都拿不下京都城。 且不说二人战力如何。 沈青安引狼入室,可却是自称燕王,并没有将天下拱手相让给北蛮人的意思,那么他放进京都城里的北蛮军人数,定是在他可控范围之内的。 不然的话,他便不是智取天下,而是看我傻缺了! 而且,有敌贼入侵,虽远必诛! 崔子更若是留那北蛮人在京都下蛋,她段怡得竖起小手指,鄙视他! 段怡正想着,果不其然,门口一大群鸽子,扑腾着飞了下来,拉了一地的鸟屎,冲着众人,咕咕咕咕的叫了起来。 段怡站了起身,走了过去,从最肥硕的那只腿上,取下了消息,打开一开,摊在了桌面上。 “幸不辱命,三分京都”,八个狂草的大字,映入眼帘。 程穹的嘴巴张了张,却是愣住了。 “三分京都是什么意思?”程穹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段怡冲着他笑了笑,却是没有解释。 “收拾收拾,咱们还得去杀李光明的七个儿子去!莫要以为陇右军败了,那两道便是咱们的囊中之物,死了一个李光明,说不定还有一个李黑暗呢!” “如今李光明刚死,陇右大乱!咱们一路杀将过去,定是无往不利。等过了这个村,他们缓过起来,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程穹瞬间精神焕发,像是独自一人打了鸡血似的,猛地站了起身,“诺!” 他说着,忙不迭地走了出去,硬生生的跑出了一股子落荒而逃的感觉。 那边祈郎中瞧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苏筠,“年轻后生,就是面皮薄!傻子又没有听懂,他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苏筠狐疑地看了祈郎中一眼,“我怎么觉得,先生你在骂我是傻子?” 祈郎中慈祥地冲着苏筠一笑,“我骂你作甚?瞅瞅你这大耳朵,一看就是聪明伶俐有福气的,襄阳城南来北往的,哪个不喜欢听你说书?” “虽然其他人都听过百八十回了,可那新收的陇右军俘虏,还有京都禁卫军们没听过不是?” 苏筠越听,眼睛越亮,他一把揪住了韦猛的衣袖,“咱们走!嘿嘿!” 韦猛重重地点了点头,“走!” 他们还不知道,山南的主公有多么英明神武,灵机大神有多么的神奇!不知道自己个祖坟冒了什么青烟,方才输给了段怡! 苏筠同韦猛不约而同的想着,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的出门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瞠目结舌的顾明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千万句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段怡手中的剑南大印,哥哥现在拍拍屁股回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来得及么? 祈郎中瞧在眼里,却是说道,“剑南道顾氏,不是正人君子么?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有些事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荒唐,但其中自是有其运转之道。我们军中虽然说话是随意了一些,但是对于主公的忠诚,半分也不少。” “若是主公需要老夫性命,老夫即可便可自刎堂前,为她去死。” 祈郎中说话郑重,顾明睿听得愣住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信。” 段怡眼瞅着气氛像是要凝固了一般,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了,先生想要体会有儿子送葬哭坟的美妙之感久已,竟是丧心病狂的拿我当借口!” “照我说,你还是好好活着。若是当真想,不如假死出活丧,就当是满足您的夙愿了。” 祈郎中气得涨红了脸,“你这个昏君!荒唐如纣王!” 段怡半分不惧,幽幽的看向了祈郎中,“我这不是为了满足先生的心愿吗?唉,先生骂我是商纣王,那就是说自己个是苏妲己啊!” 祈郎中噗呲一下,气乐了。 “老夫是瞎了,还是家里没镜子,就我还苏妲己呢!老夫是祈打己,自己打自己。” 见段怡笑得前合后仰的,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别笑了,赶紧把药喝了,一会儿该扯着伤口,又嗷嗷的叫疼了!” “出征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崔子更也要去抓那陈鹤清。你倒是不如早早想想,该如何解决那河山印的事!这东西在你手中,段思贤定是还会再来的!” “他武艺高强,你与其日夜防贼,倒是不如,直接引鱼上钩!” 第三五四章 段娘子钓鱼 段怡听着,走到那桌案前,提笔挥毫,给崔子更写了回信。 胖鸽子在两地往来不知多少回,对二人秉性,烂熟于心,乖巧得飞了过来,停在了那桌案上,待段怡塞好回信,冲着那群鸽子小弟们咕咕的叮嘱了几声。 其他的鸽子小弟们,齐刷刷地飞了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桌案上雪白一片,段怡手法熟练地将所有鸽子腿上的信都取了下来,又将写好的信,足数的塞了回去。 那领头的胖鸽子咕咕了几声,见段怡扯了一罐鸟食出来,上前啄了几颗,然后振翅飞了出去。 其他的鸽子有样学样,皆是如此,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在那云端之间。 顾明睿仰着头,朝着那鸽子的方向看去,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过是上午,太阳便十分的刺目,瞅上一瞅,便两眼发黑。 他揉了揉眼睛,好奇的看向了段怡。 之间她埋着头,在一堆各种各样的木头块堆里翻找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翻找出了一块印信。 她将那印信搁在手中,拍拍打打的,又鼓起晒膀子死劲的吹了吹,将上头沾着的木屑吹了个干净,欣喜的看了过来,“鱼饵,找到了!” 顾明睿的身子有些僵硬,他在心中酝酿了半晌,艰难的张嘴问道,“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河山印吧?” 段怡点了点头,“那可不正是!从前我只当这晦气玩意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作用。” 顾明睿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嗓子眼里。 再怎么没用,那也是国玺,竟是同一堆木头,放在一起。他想着,朝着那木头堆一瞧,却是神色复杂起来。那些木头堆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桥。 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在段怡的博古架子上,最显眼的便是那都江堰的缩小模型。 这乱世天下,到处都打得热火朝天。唯独锦城是一片世外桃源。 段怡出了剑南之后,祖父顾从戎便继续镇守西关,以防吐蕃趁着大周内乱,出来搅风搅雨。而他则是镇守锦城。 时隔多年,再在城中行走,简直是恍如隔世。 段怡虽然已经离开了,可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灌溉用的水车,一条条新开的沟渠,山崖之间的长桥,江河两岸的大堤,春耕之时在那田间,到处都能够听到段三娘子的名字。 那些工匠,更是没有一个,不知晓她的。 他都不知晓,短短几年时间,段怡为何能够做出这般多事来! 是以尽管四处都是传言,说她荒唐不着调,可他是半句不信的。 荒唐之人,岂能心中有丘壑,乱世开太平? 他每每瞧着,都心中不是滋味,这会儿交了大印,竟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好似在阿妹面前,从前那个腰杆子直直的哥哥,又回来了一般。 段怡丝毫没有瞧出顾明睿的万千感慨,她到处摸索了几下,又寻了一根麻绳,将那河山印捆好了,用一根木棍子挑了起来,像那小馆门前挑起的酒旗一般,直接挑在了门梁上。 然后站在门前,欣赏了片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坐了回来。 “段娘子钓鱼,愿者自会上钩!” 祈郎中瞧着那顾明睿瞠目结舌的,摇了摇头,他拄着拐杖,站了起身,“叫你听师父的话,可没有叫你这么听,在屋子里便钓起鱼来。” “老夫的棺材板板还没有准备好,就不杵在这里,陪着你一道儿,吃那鸿门宴了。” 他说着,一瘸一拐的哼起了新编的小曲儿,“你有八个儿子,那又如何?我儿……” 段怡听着嘴角抽抽,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 襄阳城颇大,这两日又新添了许多官兵,城中各处热闹非凡。 在城中的一角,有一处僻静的宅院,若是段怡前来,定是会发现,便是当初她同苏筠,来过的蒋园。府里头的主家,逃出城外全都被杀了个干净。 如今这宅院,倒像是鬼屋一般,只偶然有那偷儿光顾了。 大白天的,那园子里,却是站着两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 其中一个戴着斗笠,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狼牙棒,看上去杀气腾腾的,而另外一人,则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一株杏花树旁,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可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风景画。 “师父,如今段怡的胜算,明显要大于陈鹤清。郑王已经去世多年,当年师父许下的承诺,亦是已经拿了十几年,满手鲜血去填。” “如今天下大势已变,师父目光如炬,不可能没有瞧出来,那位殿下无才无德,乃是强弩之末,便是咱们得了河山印,取出了宝藏,那又如何?” “他未必就能够东山再起,重建新周。倒是不如另做打算。” 谷雨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劝道。 “若师父想要更进一步,咱们将宝藏献给段怡,她得了天下,您便是皇帝的父亲。若师父想要退隐山林,那咱们就此销声匿迹,寻一处世外桃源,平安度日,亦是未尝不可。” “师父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这么多年,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没有过够么?便是那陈鹤清死了,去了地下,郑王也挑不出任何理由,责备师父。” 段思贤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杏花树。 直到谷雨觉得他怕是入了定,段思贤方才淡淡地说道,“习惯了。” 风吹动了他的衣角。 年少之时,感念知遇,士为知己者死。 事到如今,一道道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即便是有机会回转,也懒得再折腾了。 他想着,抬起头来,手中一个铜子儿,猛地弹飞了出去,一只灰白的鸽子,应声落地。 段思贤弯下腰去,将那鸽子捡了起来,取下了箍在腿上的信,缓缓地展开来。 段怡那龙飞凤舞,处处透着嚣张的字,瞬间映入眼帘。 “崔子更大军已去剿灭陈鹤清余党,若不快些,人死了要印何用?今日午时,我在院中表演胸口碎河山印,有八名弓斧手藏于左右,我那还没死的父亲大人,可敢来赴鸿门宴?” 第三五五章 大实诚人 段怡半眯着眼睛,翘着二郎腿,躺在门前的摇椅上。 在她的旁边,放着一张小机子,上头摆满了零嘴点心儿。 往日里惫懒的灵机,今日好似格外的清醒,它时不时的伸出手来,欢欣雀跃的拍打着吊着木棍上的河山印,像那可爱的猫儿,玩着逗猫棒似的。 它的爪子每拍一下,坐在屋中的顾明睿,心便突突的跳了跳。 那可是河山印!玉碎容易,万一被那食铁兽,一巴掌拍碎了,简直…… 他有些不明所以的瞧着门前的段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自是听说过,可段怡不是姜太公,此处甚至连河都不是。 他们连段思贤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都不知晓,又岂能勾得人送上门来? 顾明睿正想着,就感觉眼前一晃,两个黑影静静地落在了院子当中。 只得一眼,顾明睿猛的站了起身,提起长枪便朝着院中冲去,那段思贤穿着一身黑衣,脚上的靴子上,绣着金色的波浪,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同当年在驿站之中见到的,根本就无二样。 他只觉得周身气血都朝上涌来,提着长枪便往外冲去。 虽然他病重多年,本事不济,可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作为人子,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顾明睿脑子嗡嗡作响,冲到了门前,却见段怡不紧不慢地将手中吃剩的炒南瓜子,放回了一旁的托盘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哥哥莫急,有敌自远方来,吾等必杀之,又何必急于一时?” 段怡说着,朝着段思贤看了过去,“都是老熟人了,何必戴着面具,躲躲藏藏的,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都像那阴沟里的老鼠似的。” “父亲大人气性这般大,应该先去将我祖父祖母杀了个干净,然后将老段家的祖坟耕上一遍,方才配得上你一生凄惨不是。” 段思贤看也没有看顾明睿,只盯着食铁兽爪子拨弄着的河山印看。 “若是河山印碎了,那变成了无用之物。” 段怡挑了挑眉,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向了段思贤,“我本来谁就不知道它有啥用,拍碎了便拍碎了,那又如何?那些所谓的宝藏,就当是给父亲陪葬的了,毕竟我段怡,孝感动天,无人不知。” 她一点儿也不急,穷途末路,急需要河山印里头的东西来翻身的陈鹤清,还有段思贤才急。 嘴上说着,段怡心中还是暗戳戳的期待,灵机你这个瓜娃子,轻一点啊,要是拍烂了,姑奶奶损失的可是一夜暴富的机会! 段思贤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身形一动,直直地朝着河山印奔袭而去。 他挥舞着长剑,整个人灵活得像是一道黑影,在那一瞬间,几乎看不清方位,找不着他的踪迹。 而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谷雨,亦是身形一闪,那匕首已经到了顾明睿的颈脖之前。 段怡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把握住长枪,朝着段思贤猛刺过去,就在她动的那一瞬间,灵机却是抬起大爪子,猛的朝着来抢河山印的段思贤拍去。 段思贤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汤圆砣子会有动作,他却是一愣,叫灵机拍了个正着,将脸上带着的面具,拍打了下来。 段怡张了张嘴,瞠目结舌的看了灵机一眼,这食铁兽像是感觉到了段思贤身上的杀气,瞬间怂了下来,它睁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脑袋,然后扭着屁股,回屋睡去了。 段怡瞧着,气了个倒仰。 “灵机!你好歹再拍一巴掌!” 灵机探出一个脑袋来,趴在门槛上,呼呼大睡起来。 段怡轻咳了一声,几乎是一瞬间,苏筠同韦猛应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那谷雨韦猛的大锤一锤,快速的收回了手中的匕首,一个闪身退到了段思贤的身后。 “段怡,你怎地不讲武德?莫不是想要以多欺少不成?” 谷雨说着,朝着段思贤喊道,“师父,咱们走罢。” 他说着,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 明摆着的鸿门宴,就算他同段思贤武艺高强,可又如何能够在这襄阳城中,从段怡手中抢得河山印,然后打败千军万马,安全离开去同陈鹤清汇合呢?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们武功再高,那也是血肉之躯。 在锦城的时候,段思贤便险些死的了。 “我如何不讲武德,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了,有八个弓斧上藏于内?我段怡这个人,惯常不说谎话,实诚得像是我节度使府门前的石头狮子。” 谷雨听着她说的话,朝着门口看去,果不其然,瞧见门口又多了四个身挂披甲之人。 如同她信中所言,八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段思贤依旧不为所动,他静静地看着段怡,“我敢来赴鸿门宴,你可敢于我生死一赌?” “你若是赢了,我便告诉你河山印的秘密,这条命是你的,顾明睿可杀了我,为他父亲报仇;我若是赢了,你将河山印给我,让我同谷雨顺利出城,不得追究!” “你可敢赌?段怡你可敢赌?” 段思贤说着,又补充道,“这河山印的秘密,我费了多年功夫,方才知晓。其他的知情人,都已经叫我杀了个干净,便是殿下陈鹤清,亦是不知道宝藏究竟藏在哪里。” “这个赌约,你不会亏的。” 那边顾明睿听着,已经是肝胆欲裂,恨不得冲上去将他绞杀个干净。 他脚步一动,却是看向了段怡,强忍了下来。 段怡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笑了出声,“有何不敢?我若是只想杀你,你现在还能站着说话么?早被人打成筛子了。” “不过有一件事,你倒是想差了。就凭陈鹤清那个草包,你便是拿到了河山印,去将重宝取了出来,那又如何?到头来,他不过是个抱着金碗的小孩儿,我将他杀了,重宝一样手到擒来。” 段思贤听着,感觉身后的谷雨不住点头,瞪了他一眼。 谷雨脖子一僵,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将头别到一边去了。 段怡瞧着,定定地看向了段思贤,“赌什么?” 第三五六章 你可敢赌 段思贤微微有些诧异。 他静静地看向了段怡。他这个人,亲缘淡薄,并未将那些血脉传承的事放在心上,亦是不拘任何伦理纲常。 这是头一回,他认真的觉得,段怡是他的女儿,当真是一件他人生在世,值得记上一笔的事。 “你倒是有胆识,咱们就赌……” 段思贤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段怡果断的打断了。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说话语速格外的快,“打赌这件事,是父亲大人提出来的。那赌什么,自然由我说了算。我敢赌,父亲大人可敢让我赌?” 她说着,不等段思贤反应,啪啪啪的拍响巴掌。 小院厢房的门,一下子打开了来。 一个胖乎乎的大肚腩,顶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率先入了人眼帘。 那郑铎全是福气的脸上,淌着汗珠子,他手中的大托盘上,放着十个小酒盏,每一个酒盏中,都装满了酒。 他抿着嘴,将那托盘,放在了小院之中的石头圆之上。 段怡指向了那酒说道,“这里有十杯酒,咱们轮流喝,其中一杯有剧毒,喝了之后腹疼难忍,若无解药,不消一个时辰,自去见阎王爷。” “咱们二人,轮流端盏,谁先喝到毒酒,谁就输了。如此,父亲大人可敢赌?” 段思贤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看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段怡并不掩饰,她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那可不是,父亲大人脸皮厚。万一我赢了,你说死又不肯死,再来一次死遁……” “像个苍蝇似的,赶走了又来,没完没了也就罢了。倒叫是人瞧了笑话,当我这老父亲,像那千年王八万年龟似的,都修出长生不死之术了。” 段思贤嘴角微动。 他在石桌旁的一个小圆凳上坐了下来,段怡见状,坐在了他的对面。 那边的谷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忙道,“师父万万不可,这酒盏是他们准备的,谁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暗号!而且,她指不定提前就服用了解药,便是喝到了,也不会毒发!” 段怡嗤笑出声。 “就晓得你们骨头软,自是硬气不起来。如今形势是我强你弱,这赌桌之上的筹码,你师父跟前放着的是河山印的秘密同他的命,而我这边放着的是河山印,还有送你二人出城。” “我本没赌命,先行服用解药,那也正常。不过我段怡天生一幅硬骨头,可不屑这般做。我若是服用了解药,到时候十盏酒喝完,无人腹疼,岂不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她说着,顿了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即是如此,便由你来给我二人挑选。轮流饮便是了!多大点事儿! 谷雨猛地抬头,一脸震惊。 众人这才发现,他那大斗笠下头,藏着一张好看的孩子气的脸。虽然不知他具体多大了,可那双像猫儿一般的眼睛,叫他整个人显得稚嫩无比。 段怡瞧着,啧啧称奇! 不过段思贤有千万张面孔,谷雨是他的徒弟,谁又知晓,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容貌呢? 谷雨脸微微一红,“你叫我端,你就不怕我……”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怎地,阴沟里的老鼠做久了,都学不会光明磊落了么?磨磨唧唧的,便是那老妪的裹脚布,都没有你这般丑长。” 谷雨抿了抿嘴,走到了那托盘面前,指了指靠近段怡面前的那一杯,他正要端,就瞧见郑铎端起了那杯酒,放在了段思贤的跟前。 谷雨的手死死的盯着他,见他的手纹丝未动,且一直放在酒盏下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能做手脚,心中不由得惭愧了几分。 将酒一放下,郑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老天爷,最近我日日喊你做爹,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主公喝到毒酒,不然的话,他岂不是就成了弑杀主公的罪人。 郑铎想着,自从跟了段怡,这日日那是心惊肉跳的,这一身肉都掉了好几斤了。 郑铎死死的看着那杯酒,有些欲哭无泪。 从前是求周天子信任他,如今他只想说,主公你别信我!写书一字千金,都已经缓解不了老夫突突的心跳了。 段思贤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十中取一而已,现在到你了!” 段思贤的话音刚落,谷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先手有优势,头一杯便中了,他师父能有多衰…… 他想着,抬手一指,指向了段思贤面前的那一杯酒,冲着段怡道,“你喝这杯……” 他的话音刚落,就瞧见段思贤突然脸色大变,一口黑色的血喷了出来! 谷雨大骇! “师父!” 段思贤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看向了面前的空杯盏,他张了张嘴,又抬眸看向了段怡,“我输了!” 那边的谷雨见他脸上难看,显然已经腹疼难忍,忙上前一步搀扶住了他,愤怒的看向了段怡,“你使了什么手段!你这是弑父!” 段怡挑了挑眉,“是他先杀的我。而且不是我弑父,是你给他选的毒酒,你杀的。” 谷雨一愣,面色变得冷静了下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师父,我们走。” 段思贤却是摇了摇头,他声音里带着颤,脸上却是异常的冷静,“敢不敢再来一局。这回试试我准备的。”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两支香,“两炷香,一起点燃。谁的先灭,谁就输了。不论输赢,我段思贤今日都心甘情愿赴死。但是这局我若是赢了,你放谷雨带走河山印。” “段怡,你可敢赌?” 段怡眸光一动,却是哈哈的大笑出声。 “同这癞皮狗赌什么?我们赢了,他竟是反悔!”那边的苏筠实在是忍不住了,“如实再输了,他又要赌如何?” 段怡看着那香,冲着段思贤眨了眨眼睛,“赌可以,甚至你赢了,我把解药给你。” 见其他人要反对,段怡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过我有个条件,这一炷香的时间,太过长久,实在是烦人。不如叫你的好徒儿谷雨,去我这园子的厨上灶膛里,将这两根香烧掉一半了,再拿出来如何?” 段思贤没有说话,段怡却是摇了摇头。 “我敢,你却不敢,你输了,父亲大人。” 第三五七章 段思贤之死 段怡说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冷冷的朝着段思贤看了过去。 “随随便便就杀人全族,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毫不犹豫动手的人,又怎么会玩什么幼稚的赌局?还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领着谷雨,前来赴鸿门宴。” “父亲大人死过一回之后,到底是愚蠢了许多,看低了我。” 段怡余光瞟了瞟段思贤手中的香,“说起来,我们真不愧是父女,都给自己设下了一个必胜的赌局。” 她之所以赌,是因为她有郑铎。 那可是老天爷的亲儿子,用雷劈死敌将他都能,给自家主公选个不毒的酒算什么? 郑铎战战兢兢,可她却是有自信得很。 就算是谷雨选的那又如何?郑铎那充满福气的手一碰,啧啧…… “父亲冷情冷性,又岂会关心谷雨生死。不过是今日你来这里,扯什么赌局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点燃你手中拿着的两柱香罢了。” “到时候这毒香一点,我们全军覆没,你不战而胜,便可以拿了那河山印,自去寻陈鹤清去。” 段怡说着,看向了谷雨。 谷雨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他扭过头去,定定地看着段思贤,轻唤了一声“师父”。 段思贤突然就笑了。 他捂着腹部,轻咳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枚药丸,塞进了嘴中,那灰败的脸,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段思贤身子一动,提着长剑,猛地朝着那河山印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可这一屋子的段家军将士,又岂是吃素的,在他还没有冲到跟前之时,便已经将他团团的围住,段怡的长枪到了他的身后,猛的刺了过去,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后背。 那边的谷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闪身,自是入了包围圈,拦在了段思贤的跟前。 “师父,你还没有清醒么?咱们早就是穹同途陌了。太平盛世的时候,暗杀能够震慑四方。不是这有多可怕,是旁人没有疯,不如咱们丧心病狂。” “可如今,乃是乱世之下。匹夫之勇又有何用?咱们便是故技重施,去屠杀了那一方诸侯全家又如何?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挡大军前进的脚步。” “师父,属于咱们暗卫,属于刺客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便是我们要在万军之中,取敌帅首级,那也得先有万千士兵,牵制住他们的大军,不然的话……” 谷雨说着,有些悲恸的看向了段思贤。 他从年幼的时候起,便跟在段思贤身边了。 他一早就知晓,他的师父是一个无心之人,每一个人,在他的眼中,不过都是一枚棋子,包括他在内。 可是,这是他一直追随的人。他非草木,又岂能无情。 段思贤时常说他,一个有感情的刺客,迟早是要被杀死的。 “师父,大周已经亡了,我们……” 谷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一阵巨力猛地袭来,将他整个人甩飞了出去,那大手像是猛兽一般,直接将他身上的锦缎给撕裂了。 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手上却是一片猩红。 “师父”,谷雨低声唤道。 段思贤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的挥舞着长剑,朝着段怡的手腕攻了过去。 段怡眸光一动,长枪毫不留情的朝着段思贤的心口戳去。 他中了毒,身形明显迟缓了许多,在那长枪到了他衣襟跟前之时,段怡放慢了手速,一杆长枪斜插着从旁穿了过来,直直的扎进了段思贤的身体里。 那长枪一拔,段思贤一口老血吐了出来,倒在了地上。 段怡余光看了一眼脸涨得通红的顾明睿,他看着自己带血的长枪,呆愣在了原地,就像是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似的,看着平静无比,却是灼烧得炙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阿爹!为什么!我阿爹哪一点对不住你!为什么……” 顾明睿握紧了长枪,猛得朝着段思贤看了过去。 段思贤平静得像是一口深井,他吐了一口血,有些虚弱的说道:“各为其主罢了,也难怪你能够成为一方之主,这世上果真没了如同郑王那般的精彩人物。” 段思贤说着,看向了段怡,他的身子一歪,躺倒了下去。 “传言不虚,得了河山印,的确可以得到足够起兵造反,谋大业的财富。藏宝图有两张。我瞧着你阿爷一直在寻河山印的那些羊皮卷。像是不知另外一张图的存在。” “便领着暗卫,一直悄悄寻找。那张图,就藏在乔家。” 不光是段怡,周遭的人,皆是一脸震惊。 尤其是如今他们地处襄阳,段家军中不少将领,本就是山南人士。即是山南武夫,有谁会不知晓从前的山南之主乔家? 当年乔家满门被屠,除了让天下群雄猜忌周天子,竟是还有这般的隐情! 段思贤的声音,越发的虚弱,“藏宝图,就在谷雨的狼牙棒里。河山印……河山印便是打开宝库大门的钥匙……到时候,到时候你就知晓了。” 他说着,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胸口长枪所制,还是因为先前中了毒。 “段……段怡……我死了之后,不要进段家祖坟……烧烧成灰,扬到江里……段家脏……脏……” 段怡朝着段思贤看了过去,只见他已经没了声息,一动也不动了。 顾明睿瞧着,想着当年旧事,不由得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他,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 被甩到一边的谷雨,默默的看着一切,他走了过来,将自己背上背着的狼牙棒取了下来,有些不舍得的递给了段怡,“我不知道,藏宝图原来藏在这里,这是我出师的时候,师父给我的,已经很多年了。” 段怡点了点头,一旁的韦猛,将那狼牙棒接了过来,放在了地上,然后猛的一锤子下去。 狼牙棒瞬间被捶瘪了,破裂开来,露出了一张羊皮卷。 韦猛正要弯腰,一旁的郑铎忙将他拦下了,抢先一步,将那羊皮卷扯了下来。 “还好,没毒!”郑铎说完,身子一僵! 靠!他竟是无形之中,信了段怡的鬼话,当真觉得自己是老天爷的亲儿子,连试毒这种事,都毫不犹豫的抢先干了!这是要作死啊! 他想着,一脸悲愤的将那宝图朝着段怡递了过去。 “这图我瞧着,倒像是京城啊!” 郑铎说着,余光一瞟,瞧见那图,忍不住惊呼出声。 段怡接过展开来,朝着他跟前一递,“你看看。” 郑铎一瞅,如遭雷劈,“这不是我家么?那什么宝物,竟是藏在我家地底下?” 第三五八章 刺客谷雨 段怡幽幽地朝着郑铎看了过去,天道这心,简直就从京都偏到岭南去了! 有的人为了拿河山印,那是上天入地,险些丢了性命,结果就得了个空石头,一个大子儿都没有瞧见!而有的人,成日的躺在金山银海宝物之上睡大觉! 郑铎感觉周遭那如炬的目光,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他讪讪一笑,看向了段怡,“我那宅子,乃是当年从边关回京都的时候,得的赏赐。大是大,离宫门不近,从前又是个宦官的宅院,便便宜了我。” “我家中人不多,无须大兴土木,自是不知晓,其中还有这等奥秘。这河山印是主公的,宝图亦是主公的,底下藏的宝物,自然全是主公的,旁人若是要拿一个大子儿,我老郑第一个不服!” 郑铎说着,认真的解释道,“老夫从前有爵位食黄粱,写的话本子更是一字千金,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家夫人乃是皇商之女,家财万贯。” 为了让自己说的话可信一些,郑铎拍了拍自己的胖肚子,“要不然的话,老郑我也不至于,胖成了这副模样。” 段怡目光更加幽怨了。 不是!你怎么不继续说,说你逢赌必赢,出门就能捡到钱!别人摔一跤,脑袋磕在石头上死,你摔一跤,就算要死,那都得磕在金子上死! 郑铎瞧着,不明所以,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将那张藏宝图揣进了怀中。 那边苏筠已经跳了起来,将那河山印取了下来,递给了段怡,“段三段三,咱们已经修整好了,赶紧回京都去挖宝!不然的话,叫人抢先一步,那可就亏大了。” 段怡瞧着苏筠,心情舒畅了不少。 “若是没有河山印,就能够抢走宝物,那段思贤同陈鹤清,也不至于绞尽脑汁来寻我了”,她说着眼眸一转,朝着地上的段思贤的尸体看了过去。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关注着宝藏之时,唯独顾明睿同那谷雨二人,红着眼睛一言不发的。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 她同段思贤,并无太多往来,传说中的血缘带来的亲近感,更是半分没有。 从她有记忆起,这人便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若非想要给顾明睿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先前她便一枪结果他了,何至于放慢速度。 段怡想着,说道,“将段思贤火化了罢。哥哥自去盯着,省得有了前车之鉴,再来一回死遁。待他火化之后,谷雨你便送他上路罢。” 顾明睿握紧了长枪,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边门口,便有小兵过来,将段思贤的尸体抬了出去,顾明睿红着眼睛,快步的跟了上去。 谷雨倒是停顿了几分,他的声音细弱蚊蝇,“段怡,我能留下,日后效忠于你么?” 段怡同谷雨默契的看向了地上那个被锤憋了的狼牙棒。 “我没有见过郑王,更是对陈鹤清没什么好感。当年顾家还有乔家的事情,我也没有参与过。当年追杀你,反而被你杀掉的那个,也并非是我亲姐姐。” “金波影卫当中,有很多被收留的孤儿,我同她是一起进去的,便以姐弟相称。后来我被师父挑中,做了嫡传弟子。” “我们之间并无什么仇恨,当初在襄阳城外,我帮田楚英刺杀你一回。一来是因为你是师父夸赞的女儿,我想看看你有几分本事。二来是我欠了他一个人情,需要归还。” 谷雨说着,神色清冷了几分,“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一柄神兵,若是无主,便会蒙尘。” 段怡听他说着,方才陡然想起。 当初她攻打襄阳城时,同田楚英大战,使的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疯批打法,就在田楚英快要落败的时候,谷雨突然下了城楼,同她交手过一次。 那时候他带着斗笠,蒙着面,看不清长相。 当时她的印象,只觉得这人杀气腾腾,眼睛格外的深邃,不能与之直视。 同眼前这个娃娃脸,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段怡有些狐疑,脱口而出,“你当真是谷雨?” 谷雨本非蠢人,瞬间明白了段怡的想法。 陡然之间,他周身的气势一变,两把漆黑的匕首握在了手中,几乎是一眨眼地功夫,谷雨竟是消失不见了。 段怡心神一凛,一个转身长枪朝着身后戳去! 众人只听得兵刃交接之声,谷雨的声音幽幽地展现了出来。 虽然还是同一张脸,但他这个人,好似被什么杀神附体了一般,那眼神不再清澈,倒是变成了一口枯井,周身的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谷雨收回了匕首,有些失落的低下了头去。 “我生得像个孩子一样,师父说生得像猎物得猎人,才是最厉害的,这是我先天的优势。不过我总觉得那般,会叫人小瞧了。” “就像有人瞧见师父的脸,就觉得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样。是以我一直戴着斗笠,蒙着面。现在,你觉得我可用么?” 段怡轻轻的点了点头。 如何没有用?瞅瞅这张脸!段家军中多了谷雨,她段怡是个瞎眼怪,只喜欢丑八怪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谷雨松了一口气,扯出了一抹牵强的微笑,“我去送师父。” 他走了几步,到了那院子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定定的看向了段怡,“你不怕我是假意来投,其实是想要刺杀你,然后拿走河山印么?毕竟我是一个刺客!” 段怡冲着他摆了摆手,“别在拿锤子的人跟前说自己是个神兵,他会想锤你!别在你打不过的人跟前说你是刺客,姑奶奶会笑话你!” “你要是杀得死我,抢得走河山印,你还能在这里杵着?” “我这个人大方得很,你若是想投陈鹤清,没关系的!到时候我把你杀了,同他一起烧了,教你们生生死死永不分离!叽叽歪歪的,不像个刺客。” 谷雨一愣,却是朝着段怡轻轻一笑。 段怡瞧着,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靠!这厮笑起来怎么像是国宝成了精似的,这么萌! 谷雨看了地上的破碎的狼牙棒一眼,低下了头去。 他想,他来投段怡,亦是师父所期望的吧,给他留下的自由的,光明的路。 他不知道,他想的是不是对的,可这样想,让他觉得好过些。 第三五九章 土匪的道 翌日一早的襄阳城斜风细雨。 春雨贵于油。那一树树的花不知不觉的落了个干净,城内城外,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战争带来的苦闷,好似被冲刷了个一干二净似的。 段家军悄悄地出了城,依旧是留了那长孙家的荆州军镇守襄阳城。 若非那城门前的泥土里,还有斑驳血迹,几乎所有人,都要以为襄阳被围乃是一场梦,段家军的大军上回誓师出征去打京都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同回来之时疲于奔命不同。 这一回的段家军一路向西,走得格外的轻松! 那陇右之主李光明,还有山南西道节度使余墨皆已经伏诛,陇右军更是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残兵败将,于如今越发强大的段家军而言,不足为虑。 因为身上带着伤,段怡这回罕见的没有骑马,同祈郎中一道儿,缩在马车里。 “你倒是长进了,我还当你知晓那京都有宝物,会立即冲过去掘地三尺的!再说了,咱们就要将京都,拱手让给崔子更么?信中所言,三分京都,又是何意?” 祈郎中见段怡脉搏强壮有力,壮得像那小牛犊子似的,将搭在了她脉门上的手,收了回来,没好气的问道。 段怡百无聊赖的拿起了一块点心,塞进了嘴中。 她的腮帮子鼓鼓的,像是一只储食的仓鼠一般,“宝物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走了,不着急。” “放着好好的山南西道同陇右道不要,万一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叫他们死灰复燃,那岂不是白费力气?” “等这一仗打完了,咱们便回襄阳城来。先生便可抱着瓜啃,坐在田间瞧着你那大儿子收稻子了!到时候我拿着一面铜锣,搁旁边敲着,给你助威!” “譬如你说,我儿子真厉害,我就咣一下!你再说,我儿子这臂膀有力,日后我死了摔盆打碗没问题,我又咣一下;等下了田回城的时候,我一路咣咣咣,快看快看,祈先生有儿子啦!” 祈郎中的嘴巴张了张,他瞠目结舌的看向了段怡。 “你啷个把老夫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段怡绝倒,她鄙视的看了祈郎中一眼,“天下竟是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祈郎中满不在乎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多谢夸奖,这是我们师门的最高荣誉。” 见段怡一脸无语,祈郎中又道,“你莫要岔开话头,崔子更当真乐意同咱们三分京都?” 段怡皱了皱眉头,“我不想要京都,所以没有往北去。三分京都,是我们三军结盟的时候,说好的,可谁知晓,后来出了襄阳的变故。” “咱们南下来拦沈青安,虽然亦是为了防止他继续南下,拿下江南道。可说到底,我是为了救自己的襄阳城,方才离开京都的。” “那些北蛮人,是崔子更同苏王爷打走的。我并没有出什么力气,他们大方要同我分京都,我若是受了,倒是叫天下人耻笑了。” 祈郎中一愣,见段怡目光清澈,并没有任何遗憾同勉强之色,他心中一叹。 段怡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着调,平日里也利嘴不饶人,可她却是从来都不会占人便宜的。就像当初她孤身离开剑南,又将黔中给了崔子更一般。 “旁人多半是那伪君子,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是个小人。而你倒是反着来的,世人都骂咱们不要脸,荒唐无耻,可做的净是那君子之事。” 段怡见祈郎中兴致不高,咧嘴一笑。 “不是我的,我自然不要。若是想要,再抢便是,咱们是土匪,又不是乞丐,不食嗟来之食。虽然没脸拿京都,但该拿的,那是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少的。” “京都乃是天下之都,远比一般的地方重要。我不要京都,可咱们段家军在三军结盟攻城的时候,可是抛了头颅,洒了热血的,就连那沈青安,说到底也是咱们杀的。” 如今崔子更同苏王爷已经进了京都城,盟约算什么? 李光明,沈青安还有陈鹤清三方大败,如今能够争夺天下的,便只剩下原来的三盟友了。 可以说,在他们大获全胜的那一刻起,三军盟约便已瓦解,自动成为了下一个敌人。 “我想分黔中”,段怡突然说道。 祈郎中一愣,皱了皱眉头,将大周舆图舒展了开来。 “黔中虽然属于崔子更。但是于他而言,这片地方同他其他的领土,并不相接。” “黔中北面是我山南东道,西面是剑南道,如今亦是归属于我。而东面是苏王爷的江南西道,南面亦是苏王爷的岭南道。” 祈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你拿黔中,这样咱们所有的土地都连成了一片。且只要苏筠一日在我们军中,苏王爷便不会与我们为敌。” “黔中并不富庶,你不要京都的那一份,却是要黔中,想必崔子更不会拒绝。” 段怡点了点头,笑道,“不过是这般想罢了。我暂时不拿王都,还有其他的考量。先生且看着舆图。大周如今有两大外敌,吐蕃同北蛮。” “原本大周就是主要靠剑南军还有陇右军来对抗吐蕃,也就是说,日后不让西面胡族入侵,是我们最大的责任。若是再拿京畿关内,那么北蛮亦是要由我们来扛。” “先生,大周内乱,若你是番邦外族,你岂会不动心?若是他们同时来攻,咱们顾了西线,顾不得北线,再若崔子更不讲道理,黔中一乱……” 祈郎中面色阴沉了下来。 “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就十分的艰难了。” 段怡点了点头,“而且三分京都,本来就不现实,哪里有一个都城里,有三个大王的。说到底,不如先拿了实惠。” “到时候,我们抵挡西面的吐蕃,崔子更负责镇守北关。中原百姓,方能够好好的收割这一茬粮食!一直征战,四处收刮粮草,若是今年收成续不上,那到了冬日,定是要饿殍遍野,年关难过了。” “更何况,只是暂时的。日后如何,又有谁说得好呢?” 祈郎中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过了许久方才欣慰的笑了,“说到底,阿怡还是当初那个在锦城里,想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的阿怡啊!” 第三六零章 快点叫爹 祈郎中胡子翘起,“倒是又叫那晏老贼拔得头筹,跳起脚来笑我了!” 段怡轻轻一笑,“不管他说什么,你就说你有儿子!” 祈郎中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人家已经把京都吃进嘴里了,哪里有当真吐出来的道理?那姓崔的也就嘴上一说,像那小郎君求娶小姑娘时,张嘴就来一生一世一双人似的。” “同放屁无异,咱们若真信了,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青蛙一般,叫人吃了不打紧,还要被骂厚颜无耻,心里没点数。” “若真什么也不要,北伐落空,白结了一次盟,就这么将京都拱手相让,军中只是有人不服气,张嘴就骂圣母在世。” 祈郎中眸光一动,像是六月天喝了冰水一般舒爽。 只要他见缝插针,日积月累,天天吹风!那崔子更在段怡这里,那就是断了线的风筝!一个喷嚏就能打飞出去! “也是难为你,冷静自持,从那荆棘之中,硬生生的走出了一条道来!” 祈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吟吟的朝着段怡看了过去。 段怡左看看,右看看,惊讶的看向了祈郎中,“这里也没有旁的人,先生怎地突然夸我?莫不是段思贤那毒香,不点都有效,将先生熏醉了?” 段思贤死后,那毒香自然落到了祈先生手中,叫他好一番研究。 祈郎中哼了一声,“你身边那苏筠同韦猛,连你打个屁,他们都要拍手夸赞好香!” “其他的人,更是半分不多想!你指东他不往西,先生我若是不做那拉人的第九头牛,你还不要上天去!忠言逆耳利于行!” 段怡点了点头,“回头我让郑铎将大殿上的柱子都摸上一边,下回你撞柱子谏我的时候!血溅当场青史留名的效果有了,又不会死,岂不是大善?” 祈郎中捂住了胸口,手都气得颤抖了起来! “主公这种瓜娃子,就应该出去骑马!省得将老夫气死!” 段怡哈哈大笑出声,“多谢先生夸赞,这是我们师门对徒弟的最高赞赏!” 祈郎中瞧着段怡学他说话,不怒反笑,当真是气乐了。 他瞧着笑得前合后仰,手中还捏着那木造书的段怡,目光柔和了下来。 虽然他口口声声念叨亲儿子,可比起半路捡回来的祈景泓,段怡方才是他瞧着长大的孩子。 算起来,从那姓段的一家子回剑南道,再到段怡领着六十骑出剑南,从做土匪头子开始打天下,到如今成为一方霸主,掰着指头数,也不够一年时光。 就在这短短的时日里,群雄争霸,大周朝覆灭,再到如今形成三分天下的局势,当真是在眨眼之间。 那会儿他日夜操心的还是让段怡如何韬光养晦,扮猪吃虎,守好剑南道。 可到底是他想窄了,就在他还为段怡将剑南道拱手给了顾明睿,黔中毫不犹豫的赔给了崔子更而耿耿于怀的时候。 段怡已经冲到了最前面,剑南同黔中到底还是姓了段,只不过这回名正言顺,再无人敢质疑! 祈郎中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嘿嘿!这哪里是什么祖坟冒青烟,这明明就是老祈家祖坟上长满了大眼珠子,要不然的话,他怎么这么厉害,一眼就选中了当时血糊糊的段怡! 段怡瞧着这老儿像是抽风了似的,伸了个懒腰,撩开马车帘子,轻轻一跃,翻身上了战马。 她余光一瞟,瞧见骑马跟在一旁的谷雨,忍不住一脸惊艳。 这厮并非行伍出身,自是不穿战袍。 平日里一身黑色袍子,又戴着斗笠,像是田间稻草人同黑乌鸦合体了一般,瞧着了无生气。这会儿因为替段思贤守孝,穿着一身白色素服,头发亦是用白色的素缎缠了起来。 因为哭得厉害,眼睛鼻头这会儿都是红红的,瞧着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令人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抓住他,大吼,“快叫爹!” 这模样,绝对是土匪都要抢到山上去当压寨儿子的啊! 谷雨感受到炙热的目光,扭头朝着段怡看了过去,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的说道,“主公可有事?” 今日一早,天尚未亮,他便将段思贤的骨灰,按照他所言,洒在了汉江当中。 当时段怡撑着伞,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 他本来不想哭的,可段淑挺着大肚子委实哭得凄惨,他一下子没有崩住,便成了这副红眼兔子模样。等他扭头的时候,段怡已经不在了。 “确实有事想询”,段怡伸了伸胳膊腿。 谷雨点了点头,拍马靠过来了些。 “你可知晓,我母亲同段好的下落?” 当时段铭来信,说的可是他们一同都不见了,她虽然不在意这二人,尤其是那顾杏,天然祸害一个。可如今乃是乱世,万一叫人擒拿住了,倒是一件烦心事。 谷雨一愣,点了点头,“她们都很好,师父将她们妥当的安排了,就在锦城的一处别院里。虽然服用了假死药,但是师父身上的伤并非是假的。” “大隐隐于市,他在那里修养了一段时间。她们还在庄子里等着,等到陈鹤清做了天下之主,师父成了王侯,再去那里相迎。” 段怡听着,忍不住摇了摇头。 “白日做梦,可真是容易,一旦门槛也没有,眼睛都不用闭,想想就行。” 谷雨亦是唏嘘不已。 他师父冷情冷性,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像顾杏那样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将她当个人物,认真对待。更加不用说病恹恹的段好了,若是那姑娘知晓,自己所图谋的一切,只要抱着亲姐姐的大腿,便能轻易得到,也不知道作何敢想。 “即是如此,不必多管。待咱们得胜而归,我便修书一封,你将那地方告诉段铭,是去接还是不接,都由他来做决定罢。” 她的话音刚落,那便便有斥候来报,“主公,前面咱们便要入山南西道了。在前方官道上,有大军在前,乃是山南西道的残军!” “领头的那个,自称孟明安,想要求见主公。” 段怡慵懒的神色一收,饶有兴致的朝前看去。 第三六一章 山南西道 说话间,大军开出了一条道来。 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小老头儿,被段家军押着快步地走了过来。 他看着颇为儒雅,不像是行军打仗的武夫,当是一位读书人。 “放开他。你是何人,寻我何事?余墨已死,我们从襄阳来,是来取山南西道的。” 段家军的士兵听令,将那孟明安放开了来。 孟明安揉了揉被扭疼的胳膊,冲着段怡拱了拱手,“老夫乃是兴元府父母官,得闻明主前来,特意领山南东道各州刺史前来相迎。”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卷轴,高高的举起,朝着段怡递了过去。 “余墨将山南西道大部分的驻军,都领去了陇右归李光明驱使。便是在大周之时,我们西道百姓亦是难熬无比,除了要向中央缴纳税银。” “还有一份上供的钱,每年都要送去陇右。百姓苦不堪言,可以说是民不聊生。” “我们剩下所有的州军加在一起,都不是明主的对手。山南东西二道,一衣带水,宛若同胞所生。老朽不才,愿意做那牵头之人,领着山南西道十七州,降于段使公。” 孟明安的话音一落,那山南西道的州军们,齐刷刷的跪了下来,交出了手中的刀枪。 段怡瞧着,接过那孟明安递来的卷轴打开来看。 果然瞧见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的乃是一封投降书,下头密密麻麻的,签了一共十七个名字,打头的那一个,便是孟明安。 段怡抬起头来,远瞭过去,陡然之间,长枪一横,直接架在了孟明安的脖子上。 那姓孟的老头儿,吓了一大跳,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的脊背一挺,脸微微有些发青,“段使公这是做甚?听闻段使公不斩杀战俘,我等诚心来投,缘何要如此无礼?” 段怡看了他一眼,“诚心在哪里?” “余墨将山南西道的精锐尽数带走,你们又不用打吐蕃,我等先前在京都打仗,根本无暇西顾。为何州军却是有新伤?” 段怡说着,抬眼看去,那州军一个个的虽然看着齐整,可里头不少士兵,都挂了彩,身上还缠着白色的布。 孟明安瞬间涨红了脸,他的气势一下子垮了下去,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老夫惭愧,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难以启齿。因为那余墨乃是进士出身,山南西道上下,几乎没有几个像样的武将,都是一些读书人。” “这便山贼本就不少,原先余墨去了陇右之后,他们便时常滋扰乡邻,等到余墨死后,他们竟是夺了府城。” 孟明安越说声音越小,恨不得用脚指头抠出一道地缝来,将自己的头给埋进去。 不光是段怡沉默了,周遭的段家军将士,亦是沉默了。 还是苏筠,率先哈哈笑了出声,“你们确定,不是那吐蕃军反装了山匪,夺了兴元府?你们再怎么人少,那也是穿着披甲的正规军,随便数数,那也有好几千号人呢!” “竟是叫山匪打得屁滚尿流的?” 孟明安一听,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的胸膛一起衣服的,那是一脸的苦笑。 若在太平盛世,那自是文臣高人一头,他们这群人,多半都是进士出身,放榜之时,那也是好不风光。可是天下大乱之后,文人生存艰难。 他读尽天下圣贤书,能写出一手锦绣文章,可偏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他读了很多书,可惭愧的是,没有读通兵书。 “余墨走了之后,州军统领,蠢蠢欲动,平日里本来就不怎么服我们管束。那山匪是匪,可也有一部分,不是匪,乃是叛军……” 孟明安说得艰难无比,段怡见他窘迫到不行,笑道,“无妨。赵准之同徐易可在?” 段怡的话音刚落,那被点了名字的赵准之同徐易立马一脸欣喜的冲了出来。 生怕慢了一步,就叫身边的牲口给拦住了,抢下了这领兵打仗的机会! 段怡身边的苏筠同韦猛打前锋实在是太过厉害,倒是承托得他们不打起眼了!如今有了表现的机会,谁人不想出来争上一争! 刽子手徐易还好,他是个莽夫,有仗打就行,段怡军中,十个有几个是他这样不聪明的壮汉,到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的,可赵准之,那简直是愁苦得不行。 他擅长行军布阵训兵,本来是个好长处。可偏生军中有了程穹在前,把他比得日月无光,像那透明人一般。 好不容易在京都指挥弓箭手有了姓名,若是不再立点军功,这后宫争宠的戏码,他在开篇就要出局了! 赵准之脑中天马行空,赶紧呸呸了几口,鬼的后宫争宠! 他们二人一出,其他人一片哀嚎,只像那过江的鲤鱼,一个个的都在原地蹦蹦跳的,满脸写着选我选我! 一旁的孟文人,感受到武将们扑面而来得傻缺气息,忍不住轻叹一声,瑟瑟地往后退了退。 早就听闻这山南东道全军清奇,如今一瞧……简直难以理解! “你二人同孟老领军先行,去拿下兴安府,剿匪!” 段怡的话音刚落,徐易同赵准之扯开嗓子,吼出了一声震天的诺! 然后二人像是那斗胜的公鸡,徐易嗷嗷一声,弯下腰来,一把搂住了那孟文人的腰,将他挟上了马。 孟明安只觉得天旋地转,胃中排山倒海,野蛮人三个字,险些没有吐出来。 徐易丝毫未能察觉,哟嚯着宛若人猿泰山,同赵准之各自领了自己的部下,疯一般的朝着山南东道的兴元府府城奔去。 那边的苏筠瞧着,一脸的艳羡,“段三段三!下次不如抽签!我出来的时候,特意找郑铎要了一方帕子,每日摸上一摸,都舍不得洗!” “若是抽签,定是能够抽中我!” 段怡哈哈一笑,“不过一些匪徒,哪里用得着苏筠你!” 苏筠眼睛一亮,忍不住抬起了脖子! 可不是,哪里用得着他苏小王爷! 段怡瞧着好笑的摇了摇头,余墨同李光明一死,大军已破,剩下的残军,根本不足为虑,尤其是山南西道,早就被掏空了,就是一个纸老虎。 若是徐易同赵准之拿不下,那才是奇事。 她想着,对着苏筠说道,“咱们也不可能永远都打仗。若是他日让你守护一方,你得学会去看百姓生计,农田水利。” 苏筠一听,果断的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哪里也不去!我和韦猛都说好了,我们日后就是你的亲卫!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我们三个,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三把利刃呢!若是有谁敢欺负你,让谷雨把他脖子抹了,我给他串成葫芦,然后叫韦猛将他锤成泥!” 第三六二章 自荐韩河池 山无棱天地合,苏筠才会与她闹不和! 段怡心中复杂无比,如今几乎可以预见未来三国鼎立的局面,苏筠是王世子,自有大好的河山等着他去继承,他却好似从未将半分放在心上似的。 段怡想着,朝着苏筠看去。 他已经叉着腰,没心没肺的瞅着谷雨红肿的眼睛,嗤笑起来。 “不是刺客要冷情冷性么?你这瞅着,哪里像是刺客?段二娘子从城楼上跳下来都没哭,你哭得眼睛都只剩一条缝儿了!” “你该不会是那种一边杀人一边流泪烧纸,还要点香念佛经渡人的刺客吧?我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谷雨眯着眼睛看着苏筠,手中的匕首都在颤抖。 他咬牙切齿的说道,“天下哪里有这样的杀手!” 苏筠大失所望,“没有么?那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夜行衣戴斗笠黑匕首……” 苏筠说着,灵机一动,“你的狼牙棒不是坏了么?下次你生辰,叫段三送你一个。韦猛韦猛,上回脑袋被你锤烂的那个,他是不是就用狼牙棒来着?” 韦猛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不是脑袋被锤烂得那个,是胸口被锤烂的那个。” 苏筠顿时欢喜起来,“就是就是!那个狼牙棒十分的奇特,也不晓得那人在上头涂了什么,白日里闪金光,夜里犹如明灯。” 谷雨差点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气呼呼的说道,“我是一个刺客!” 你见过自带亮光,生怕别人找不到你在哪里的刺客? 苏筠见他恼了,毫不客气的拍了拍谷雨的肩膀,“这就是你见识浅了。旁的刺客藏在黑暗里,你藏在光明里,你说谁赢了?” 段怡听着,差点儿没有憋住笑。 苏王爷没有这儿子从旁伺候,简直是赢麻了啊!不然哪里是三分天下,那得气得三分墓地。 她想着,强行让自己个不在听苏筠说话,冲着道路旁边候着的山南西道残军招了招手。 其中一个文人打扮的青年郎君,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一脸诧异的指了指鼻子,然后小跑着到了段怡跟前。 “同昌郡守陈康见过段使公”,郎君说着,拱了拱手。 其他的各州郡官员,见大军开拔,纷纷艰难的上了马车,在道路旁边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是谁出的主意,叫孟明安领着你们来这地界迎我?还写了投降书。”段怡突然问道。 那孟明安说话遮掩吞吐,一开始还想掩饰城池被土匪夺走之事,瞧着不像个主意这般正的人。 陈康心头一震,收起了对于段怡乃是女娘的轻视。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一些,“使公慧眼,令人惊叹。此计的确非孟明安所出,乃是去求了河池的韩郎君,得了他的指点。” “韩郎君?”段怡好奇的问道。 “韩郎君名讳是何,我等并不知晓。只知道当地人,都管他叫做韩河池。韩郎君纯孝动天,郡中举孝廉,本有机会做官的,但他却是拒绝了,在家中一直到亲长去世。” “守孝之后,便在那村中开了一家私塾,也不收束脩,给十里八乡的孩子开蒙。平日里便同村中老农混在一块儿,热心农事。” “韩河池颇有本事,当初余墨尚为节度使时,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亦是去问韩郎君。此番山贼入了兴元府城,论律那孟明安乃是死罪。” “我等州郡之人,唇亡齿寒,担心下一个城破的,便是我们。于是便齐齐去问韩河池。” 见段怡听得颇有兴致,陈康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几分。 “韩河池叫我们写了投降书,将实情以告,孟明安觉得丢脸,怕主公觉得我等乃是酒囊饭袋,便想要隐瞒不报。只推说是咱们出城相迎,才叫那山匪有了可乘之机。” “不想,使公一眼便瞧出来了。” 段怡若有所思,“那韩河池出来之时,可再三强调,叫孟明安实话实说?又可曾言不得透露出他来?” 陈康一愣,摇了摇头,“倒是没有说。在下虽然打仗不行,但自问做人无愧于心。若是韩郎君不便,便是使公相询,也定是不会点名道姓说出他来的。” 段怡闻言,轻笑出声,她转过头,朝着身后的马车朗声说道,“先生可曾听着?那韩河池哪里是给孟明安指点迷津。他这是自问诸葛孔明,等着咱们三顾茅庐啊!” 段怡说着,不等祈郎中搭话,就朝着那山南西道大军末尾看了过去,“你说我说得可对,韩郎君?” 陈康不敢置信的顺着段怡所看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那队伍后头,不知道何时,竟是多出了一个穿着布衣短打的男子来,他晒得黑黝黝的,手中握着一把锄头。 瞧着同坊间传闻的奇士差了很多,倒像是一个种地多年的老农。 可他并不老,约莫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个子颇高,若是换身打扮,只瞧那背影,怕是也不输那潘安。可那张脸,却是生得颇为不美。 他的眼睛十分的狭长,又是个单眼皮,鼻梁塌塌的,嘴唇厚得像是被蜜蜂蛰肿了一般,便是叫媒婆来夸,那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夸赞上一句,相貌平平,相貌平平。 要知晓媒婆那种生物,可是能够把一个鸡蛋,都夸成凤凰蛋的。 “韩郎君!”陈康惊呼出声! 那韩郎君冲着他点了点头,又朝着段怡行了大礼。 段怡翻身下马,同那陈康一并走到了路边,示意大军不必停,继续朝着兴元府去。 “韩河池不敢自比孔明,更用不着主公三顾茅庐。良禽择木而栖,周天子以容貌取士,多疑且附庸风雅,瞧不上农耕之事。可此乃万民之基。” “此等国君配不上河池,是以不愿入朝为官。” 段怡意味深长的看向了韩河池,“看来我通过了你的考验,所以你今日毛遂自荐。如今想跟着我段怡的人许多,韩郎君又有何本事,叫我刮目相看?” 韩河池半点不慌,“河池早就听闻主公大名,同战争无关,是关乎农桑水利之事。亲长去世之后,我曾经去过蜀中,不过来不及拜上门去,段相公便已回锦城。” “主公从前要打仗,河池不善行武,于主公无用。可如今……河池于主公而言,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自请来替主公,管农桑之事。” 他说着,朝着远处的稻田瞭望过去,“河池的本事,便是种地。让天下百姓上缴粮仓之后,依旧能够吃饱饭,便是河池能为主公做的事,也是我穷尽一生,想要完成的事。” “主公可有刮目相看?” 第三六三章 摧枯拉朽 段怡心中早就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握住那韩河池的手,高呼一声,“伯牙!” 可她怕这“子期”吓得拔腿就跑,像是被狗撵的鸡鸭一般。 如今世人看重文武之道,泥腿子的事在奏章里那里锦绣要事,让那些人洋洋洒洒写上万字农事纪要,他们都不在话下。 能一口气从诗词写到歌赋,辞藻要多华丽,有多华丽,立意要多高远,便有多高远。 可若叫他们顶着大太阳去田里的插个秧,却是没有几个人乐意去。 韩河池很有学问,且并不拘泥于书本,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是她当下最想要的良才。 打仗靠武将,可这治国之事,仍需要文才。 段怡想着,强压下了心中激动,朝着那韩河池看了过去,“种地靠的可不是嘴,是好是坏,到了秋收的时候,拿称一称,自是一清二楚。” 韩河池认真的点了点头,“主公所言甚是,人可以吹牛,可是称不可以。” “河池一直在各地遍寻良种,有地十亩,各种其一,耕种水肥皆记录在册,经研多年,终于比出了产粮最高的一种,已经在河池郡某所在的村中种下。” “去岁产粮的数量,比旁的村庄,多出了三成。主公擅长此道,一瞧便知。” 段怡这下子当真是惊讶了。 她接过了韩河池递过来的厚厚的册子,上头写着“河池种地纪要”六个大字。 翻开一看,虽然不像后世做实验的表格那般简明清晰,但是韩河池当真是一笔一划,十分认真的记录下了他种地的过程。 韩河池注意着段怡的脸色,又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布包,递给了段怡。 段怡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那里头放着的,乃是金灿灿的谷子。 她虽然更加擅长的是搞基建,搭桥修路。但是这么多年,给百姓们修水渠,搭水车,也不是白干的。对着农事,比寻常官员懂得更多。 她拿着那谷子捏了捏,颗粒十分饱满,几乎没有什么空壳,看上去格外的漂亮。 段怡拿出一颗,放进嘴中嚼了嚼,稻米甘甜,的确称得上良种。 “种出来的都是这样的,还是经过筛的?” 韩河池听着,没有半分不耐烦,反倒是越发的觉得,他这一趟,当真是来对了。 “没有筛过,不过我这个是我地中精心伺候的,用来留种的。寻常村民家中的,要比这略差一些,但远比寻常的种要好许多。” 段怡郑重的点了点头,“你上那辆马车去,里头坐着的是我的先生。我算是知晓,你为何寻我了,你想要在我所有属地,都种下你的这种稻米。” “但是,你这稻种,可经得住旱,可经得住涝,可经得住虫?若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那就像是富贵人家家中的养出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一样。” “在闺中待着,人人称赞。可若是换她们出来种地养家,那百姓们都要嫌弃的说上一句娇气了。” 段怡说着,目光灼灼的看向了韩河池,“我并非不相信你,反倒是对于你的良种,十分的重视。可粮食不同于旁的,若是出了岔子,百姓们一年的功夫就白费了,是要饿死人的。” “便是要种,那也应该从小到大,经年累月的,方才能给更多人种。” 韩河池听着,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瞧着段怡,郑重的拱了拱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接过段怡递回来的粮食,小心翼翼的抱在了怀中,朝着祈郎中的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却是又回头来,认真说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河池厚颜,以主公为知音。” 韩河池说完,抱着那稻种,还有种地纲要,上了马车。 段怡见他进去了,咧着嘴无声的笑了起来。 怎么办,她有点飘啊! 有能人来投是什么感觉? 那就是郑铎老头儿出门捡到钱的感觉啊!他那是天道之子,到了她这里,可不可以舔着脸,自夸一句有道明君! 光是这么想着,段怡又摇起头来。 不行不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苏筠者能吹,她可不能如此! 大军浩浩荡荡的朝着兴元府走去,等到了那府城门前,城中的战事早已经结束,城门大敞开着,赵准之同徐易一左一右的骑着马,立在城门前,领着大军相迎。 “主公,就那些毛贼,还经不住俺老徐的两刀,还没有过瘾呢,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像是切瓜一般。” 徐易的话音一落,所有的将士们,都欢呼了起来。 …… 段家军在山南西道,宛若进去无人之境,除了那霸占了兴元府的贼人之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轻松的便拿下了所有的州县。 段怡留了祈郎中同韩河池在兴元府整顿上下,又使赵准之同徐易领军护卫,且将先前俘虏的所有的家在山南西道的军士们,皆留了下来。 有剑南道同山南东道呈夹角之势相护,这山南西道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可言。各路文官,又有颇有名望的韩河池镇场。 段怡几乎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很快此处便会恢复秩序。 在这里大约停留了一日,交代好所有的事宜,段怡便又同程穹等人一道儿,直接北上,朝着那陇右道直奔而去。 “陇右不比山南西道,这里是李光明的老巢所在。李氏一族,在这里树大根深,死了一个李光明,还有其他姓李的可轮流坐那个位置。” “李光明死后,李氏族中推举了他的亲叔叔李西酉,做了陇右之主。” 马车中,程穹铺开了陇右道的舆图,认真的同段怡说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段怡点了点头,并不意外,“那李光明不是有八个儿子么?我们才杀了一个李泰,其他七个,就这么放任旁人夺权?” 程穹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只不过李光明的其他儿子,并不如李泰出色,便是想要闹将起来,也没有那个掀翻族中的本事。” “这陇右道的治所,在西平郡。因为他们大军惨败,于是那李西酉已经收拢各州州军,全部龟缩在西平郡中。” 程穹说着,却是话锋一转,用手敲了敲舆图,“不过陇右咱们最厉害的敌人,倒并非是西平残兵,而是都护府。” 第三六四章 进攻西平 段怡皱了皱眉头,“都护府?大周西面,原本有安西,北庭,保宁三大都护府。其中安西北庭皆归于陇右道,而保宁都护府,则是设在剑南道。” “可周天子式微,朝廷这些年动乱连连,都护府形同虚设。就那剑南道而言,那西面抗敌的,可不是保宁都护府,而是剑南节度使顾从戎。” “这陇右倒是稀奇,像那外室似的,还躲在外头偷偷生了个儿子不成?” 段怡颇为疑惑,她长在剑南,同顾从戎一道戍边,可当真没有听闻,如今还有什么都护府。 “当真叫主公说中了!”程穹的目光有些诡异。 “李老爷子有个外室子,名叫李增。这李增的母亲,乃是落魄的将门之后,家中落难之后,她便做了那官妓。” “后来生得儿子李增。李家自诩门第高贵,嫌弃李增出身低贱,并未将其系在族谱之上。这李增能文能武,本事不输李光明。” 程穹说话的声音宛若潺潺小溪流,不徐不疾,比祈郎中说话,不知道要中听到哪里去。 “庶子盖过嫡子,李增长大之后,便成了那李老夫人眼中钉,心腹大患。那李增的母亲,是个有智慧的,便同李增一道儿,主动离了西边,去了边关镇守西线。” “天下大乱之后,李光明做了陇右之主。李增虽然没有出来捣乱,但却是默不作声的将自己府门之上的匾额,换成了都护府,又将手下的士兵们,唤作都护军。” 段怡眯了眯眼睛,“李光明手握重兵,为何不先平了李增?” 程穹摇了摇头,“李光明倒是想,可是一来,他若是杀了李增,便需要分兵镇守西关;二来京都告急,天下群雄齐聚京都,跑得慢一些,生怕少分了一杯羹。” 段怡听着,笑了出声,“他跑得倒是快,直接一头扎进了坟墓里。” 说话间,那西平城已经近在咫尺。 段怡撩起了马车帘子,一跃而起,跳上了马背。 那边的苏筠同韦猛瞧见她出来,眼睛亮得像是七八月的太阳,刺目到流泪。 “段三,你可算出来了!程穹就是话多,叽叽喳喳个没完!管他什么西平军还是都护军,咱们一枪一个,还能怕了他去!” 苏筠抬着下巴,手中握着一杆写着段字的大旗,见段怡上马,将那大旗摇得呼啦啦作响。 “再摇上头的段字都要被你摇掉啦!” 苏筠一个激灵,忙住了手!紧张地看了看那大旗,见上头贴着的布的确翘起了一个角,他愤愤的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一下子就寻到了骑着战马领着兵的老贾! “你这个抠子!当初咱们出剑南,关老爷子是给了你多少布,你还没有贴完!” 老贾充耳不闻,对着苏筠露出了一个挑衅之色。 苏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这是银钱用在刀刃上,要给段怡攒国库。 苏筠先是要恼,可瞧见他那眼神,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说起来,他可是老贾一手带大的。 “看到你是我奶父的份上,就不同你打架了。” 不远处的老贾,脸瞬间抽搐了,他嘴唇轻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奶……奶什么?小王爷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都没有成亲!” 周遭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老贾见段怡亦是笑得前合后仰地,恨不得冲上去,啪啪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怎么就那么嘴欠,非要嚷嚷出来! 奶父?他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打死苏筠这个“不孝子”! 段怡瞧着,笑了出声,“今儿个这攻城,便看老贾的了!” 那军中壮汉们一听,顿时笑着嚷嚷起来,“苏筠,苏筠,我可以当奶兄!我可以当奶叔!要不叫奶爷也行!” 老贾涨红了脸,领了段怡的命令,朝前调整了阵营,到了最前头的地方。 他看着前头奔跑的段怡,苏筠还有韦猛,心中复杂不已。 遥想当初,在剑南的时候,韦猛还不在,他同苏筠还有段怡三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并肩作战的。到后来,段怡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他年纪不轻了,比潜力远不如苏筠,比天赋亦是不如韦猛。 段怡军中,能够打头阵的人很多,可是能够沉稳下性情,在中后方的人却是格外的少。 他行得更慢了,若是手中拿个拂尘,那就是活脱脱的大内总管。 虽然知晓这于段怡而言,于他自己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怀念。 老贾感受着跑在最前头,迎面而来的风,瞧着段怡同苏筠,一如从前的神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轻地勾了勾嘴角。 “你就仗着主公宠你,你就嚣张吧!”老贾没好气的冲着苏筠说道。 苏筠挠了挠头,“从小照顾我的妇人叫奶娘,你也照顾我……那不是奶父是什么?” 老贾一愣,若不是骑着马,他一个脑瓜崩已经敲到了苏筠的头上。 一旁的段怡哈哈大笑,对着老贾拱了拱手,“恭喜恭喜,喜得贵子!” 老贾涨红了脸,一声哀嚎,“我比你们,老不了多少!真的!” 那城楼之上的西平守军,远远得瞧着的,便是这般的段家军,像是一群疯子骑着马,哟嚯的叫着,要将一切都塌成平地。 段怡竖起了手中的长枪,大军瞬间挺直了前进。 她仰头一看,瞧见那城楼之上的中央,站着一个山羊胡子的小老儿,他生得干瘦干瘦的,皮包骨像是干尸一般,蜡黄蜡黄的。 他一脸阴郁,周遭的弓箭手,一个个的都拉了弓,只待他的一声令下,直接箭如雨下。 在弓箭手的间隙中,摆着一架架整整齐齐的投石机。 “不都说李氏乃是世家大族,人丁兴旺,光那李光明,都有八个儿子么?看来传言有虚啊!这是无人可用,把哪个棺材盖子凿开了,将里头的干尸刨了出来?” 段怡瞧着,笑吟吟的朝着城楼上看了过去。 “陇右李西酉,段将军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口齿伶俐。李某不才,的确是无人可用。不像段将军,光是裙下之臣,便能够替你打出一个江山来。” “若段将军是堂堂男儿,我李氏投降,奉你为主未尝不可。只可惜女人怎么做得国主,我李西酉今日若是降了,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 第三六五章 悲催老贾 “天下人不都已经在笑你了么?还岂不是岂不是呢!倒是没有瞧出来,你还是个绣娘,会自己个缝遮羞布!” 段怡听着那李西酉的话,并不意外。 之前在京都对阵李光明的时候,她便觉察到了。 像这种自诩百年世家,高高在上的人,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草,都修剪得比他们低矮,见所有生出来的枝条,都按照他们的意思,修剪得平平整整。 这样的人,最是瞧不上,她这种从石头里生出来的花。 可那又如何? 她段怡还瞧不上他们这种行将就木的老僵尸呢! 李西酉见段怡将他比作绣娘,瞬间变了脸色,眼睛中都像是能冒出火星子来,他的大手一挥,不愿意再听段怡言语,那攻城的人尚未进攻,守城之士已经毫不客气的先下了杀手。 段怡眸光一动,“苏筠!看你同你奶父,谁先破城!” 老贾拍着马,听着这话一个趔趄,险些没有连人带马摔在地上。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从此之后,这两个字,怕不是要像影子一般,一直都跟着他了。 对于攻城,段家军已经熟悉得宛若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这西平城布防远不如襄阳城同京都,护城河那像是小河沟一般,韦猛抬脚都能跨过去。 这回前来攻城的段家军,数量远超过守城门西平残军,区区箭支,何足为惧? 段怡想着,长枪一立,身后的弓箭手立马搭弓射箭,箭支朝着城楼上飞了过去。 段家军人多势众,且所有的弓箭手,都学会了申慧的新射法,射程远超城楼上的西平参军,几乎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那城楼之上的西平弓箭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说准,咱人比你多啊! 张三瞄准了李四,可他射不准,射中了王麻子。赵六一瞅,莫慌,我也射不准,我瞄准了钱七,嘿,射中了李四。 管他瞄准谁,那么多箭飞过去,总有一个两个能中的不是! 感到头上射来的箭支变少了,段怡长枪朝前一指,老贾同苏筠,几乎是同一时间,宛若一支离弦箭一般,猛冲到了城门口。 段怡亦是不甘示弱,提着长枪同韦猛一左一右,护着扛着攻城木的士兵们,冲到了那城门跟前。 段怡余光一瞟,老贾同苏筠已经搭上那纵云梯,嗖嗖的朝着城楼上爬去。 不光是他们二人,负责攻城的所有士兵,像是饿了三日瞧见了前头挂着大猪蹄子似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猛地往那城楼上蹿。 守城的西平军被段家军弓箭手压制着,几乎无暇顾及。 仅有的几个挤到了城墙边缘来的士兵,瞧着这疯魔的强攻,亦是一个个的吓破了胆。 若是那李光明还在,城中尚有陇右军在,他们也不至于如此。 在这这一战开打之前,他们便已经知晓了必败无疑,毕竟李光明带着那么多人去,都一败涂地,丢了性命,他们这些人,又怎么能够在段家军手中,守住西平城? 段怡瞧着,勾了勾嘴角,士气截然不同,自是胜负早已定。 她冲着韦猛点了点头。 韦猛抡起大锤,猛的一锤,锤在了那城门上。 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敲在了每一个西平守将心中,让人胆寒。 那古老的城门,一锤子下去,颤抖着掉落了一地的灰尘。 韦猛大锤离开的瞬间,那抬着攻城木的士兵,喊着一二三,猛的朝着城门撞了过去。 又是咚的一声巨响,城门摇晃了几下。 咚咚咚的撞门声,接连不断,像是段家军敲响的战鼓。 苏筠同老贾此刻已经怕到了半截梯上,段怡一瞧,轻声一跃,直接飞到了二人中间,“你们两个若是若是再不快些,我可要第一个上去,割了那李西酉的头了!” 李西酉听到段怡的声音,他眼睛一亮,提着长剑到了边缘,朝着段怡的头顶猛戳了过去。 段怡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可知一寸长一寸强?我用长枪你用剑,你看谁戳谁?” 她说着,长枪一提,朝着上头的李西酉猛戳了过去,“你既然这般瞧不上女子,那等我上了城楼,将你抓住之后做甚好呢?” “要不让你去那茶楼门前,做踏脚凳如何?这样小娘子下车的时候,也不用搬凳子了。” 见那李西酉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段怡半分不惧,又道,“不过你生得太丑,像个骷髅架子似的,我怕硌着了小娘子的脚。” 段怡说着,长枪朝着李西酉的右肩膀刺了过去。 那李西酉大骇,却是猛的直起了身子。 他自以为躲过了段怡的长枪,正想得意,却是瞧见段怡嘴角上翘,微笑着看向了他的后背。 李西酉瞬间毛骨悚然。 莫不是他的后背有人? 他想着,扭头一看,只见一杆长枪刺来,直直的插入了他的喉咙中。 老贾抬脚一踹,那李西酉的尸体瞬间翻过城楼的护栏,掉了下去。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惊恐之色,这下子假干尸怕不是要成为真干尸了。 段怡瞧着,摇了摇头,一个闪身,上了城楼。 紧接着,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西平城的城门,倒塌了下去,韦猛领着饿狼一般的段家军猛冲了进城。 “放眼所到之处,皆是军功!冲啊!兄弟们!”老贾瞧着,忍不住出声喊道。 紧接着,他的声音一变,又道,“李西酉已死,此时不投降,更待何时?那陇右大军都已经投降,诸君又何必再逞强! 他一喊完,便瞧见段怡同苏筠,一左一右,一脸揶揄的瞧着他。 老贾清了清嗓子,老脸一红,“怎地,习惯了而已,说上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少死几个人,也能多几个人,替段怡种地。” 他说着,见段怡同苏筠不为所动,恼羞成怒,愤愤地看向了二人,“今日是倒是我赢了小王爷!盯着我瞧做甚?我也不是那山上的野猴子!” 段怡嘿嘿一笑,“方才你爬得那般快,我一晃眼,还当时猴子穿了衣衫呢!原来不是啊!是什么来着,奶……” 老贾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搂住了苏筠的脖子,对着他的脸拧了起来。 苏筠被他拧得脸蛋通红,嗷嗷叫了起来,“不愧是段怡,就是慧眼如炬,一眼就识破了这妖精的真身!” “老贾你放开,老贾你放开!要不然的话,下回媒婆登门,我就扑上去喊爹了啊!” 段怡听得频频点头,“媒婆可能会说!哎呀,竟是老来得子!老来得子!” 老贾气了个倒仰。 “你们两个!我今日出门怕不是没有看黄历!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被你们两个气死!” 第三六六章 意外之人 老贾话音刚落,就瞧见段怡同苏筠动作整齐的低头,然后呸呸呸了起来。 见他呆若木鸡,段怡赶忙一勾手,将老贾按弯了腰,“你赶紧呸呸呸!老小老小,老头子等于小孩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贾心中五味杂陈,他是该感动段怡同苏筠舍不得他死,还是该怄气,到了呸呸呸的时刻,段怡还在刺他! 他弯下腰,呸呸呸了三口。 然后又直起身子,认真道,“我真的不是老头子!” 段怡见他真恼了,噗呲一下笑了出声,“一点儿都不老,洪湖里的莲藕都没有你嫩!瞅瞅这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东头的豆腐西施,刚做出来的豆腐脑!” “同我还有苏筠走在一起,那买糖人都要巴巴围上来,说两位给你小侄儿买一个不?童子都欢喜得紧。” 老贾听到豆腐西施那儿,简直就是心花怒放,合不拢嘴来!可越听越不是个事儿! 他气呼呼的看向了段怡,“你啷个不说,我是个奶娃娃!” 那边的苏筠一听,恍然大悟,“原来你不喜我唤你奶父,喜欢我唤你娃儿!” 老贾打段怡打不的,苏筠他可忍不住,抬手就朝着苏筠锤去。 段怡瞧着,摇了摇头,朝着默默在旁等候的韦猛行去。 这西平城大门一开,段家军犹如猛虎下山入了羊圈,在众人尚且意犹未尽的时候,那西平军便一个个的撂下了武器,跪地投降。 倒叫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分也得不了轻松。 段怡下了城楼,翻身上马,朝着西平城中进发。 城中的百姓见陌生大军来袭,一个个的都藏在屋子里,无人敢出门来。街市上空荡荡,除了穿了甲衣的兵士,连鸡狗都见不着。 陇右地大,西平城也同南地城池不同,显得格外的宽阔粗犷。 大军一路朝着那李氏宗族行去,这西平城虽然是陇右道治所所在,但节度使府反而闲置着犹如空壳,真正的第一府,乃是那李府。 那李家门前,如今挂着白幡,搭了灵堂,门房腰间系着白布,见到大军前来,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段怡翻身下了马,那边韦猛大手一抓,直接将那门房提溜了过来。 “李光明不是有八个儿子么?死了一个李泰,还剩七个。这会儿杀父仇人登门,怎地不见他们出来喊打喊杀?” 那门房瑟瑟发抖,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子。 他连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地说道,“都都都死了……” 段怡皱了皱眉头,那头老贾已经跟了上来,听到这话,握着长枪,站在了段怡旁边相护,“怎么会都死了?莫不是那李增埋伏在内?” 苏筠被捶了一通,正在揉着脑袋,闻言长枪一指,直接架在了门房的脖颈上。 那门房地头,恨不得栽倒到地上去,他忙道,“不是不是!是李西酉……李光明死了之后,李老爷想要大郎……也就是李光明的长子继承陇右。” “可是李西酉突然发难,对外是说李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难当,是以中了邪风身亡。李家七子孝感动天,自戕给李光明殉葬……” “实则是李西酉屠尽这一房人,直接抢了家主之位。” 段怡无言以对,朝着那李氏宅院行去,一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在那院中,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棺材,排队等着下葬。 放眼看去,那灵堂之上,摆满了整整一排的牌位,令人瞧着心生胆寒。 段怡瞧着摇了摇头,“什么世家大族,狗都不愿待。那李西酉死得轻松,倒是便宜他了!” 大院子中,李氏族人皆匍匐在地,听着段怡的话,吓得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段怡正要走,却是听得那门内传来的一阵拐杖声。 从那灵堂之内,走出了一个老妇人,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裙衫,身上披着同色地披风,头上同样素净得很,只插着三根白玉簪子。 这老妇人气质卓绝,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头发花白,却亦是颇为貌美。 在她的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那拐杖上头,立着一只黑鹰。 那鹰眼灵动,看上去气势骇人。 在她的身后,站着两个穿着甲衣的武婢。 段怡瞧着,颇为羡慕,瞅瞅瞅瞅,这才是能够带上战场的宠物好吗?不像她家灵机,除了可爱,简直是一无是处! 那黑鹰像是感受到了段怡的视线,凶狠得扑腾了两下翅膀。 “老身名叫罗素锦,乃是李增的母亲。我的名字,想必段将军来时,已经听人说过了。虽然坠于风尘,但老身曾经也是将门之后。” “我父亲从前,便在安西都护府领兵。老身今日前来,一来这姓李的到底是我儿生父,他如今遭人杀害,我儿镇守西关,片刻不能离开。老身理应替他前来上一炷香,送他一程。” “二来,也是想要见见段将军。世族蛮横,瞧不起女郎,可今日段将军攻城,老身全然瞧在眼中。这天底下,既然有废物男子,自是有傲世的女儿。” “若是老妇人有将军这等本事,又再晚生上几十年,亦是想入将军麾下,做上一回女先锋。” 那罗素锦说话不徐不疾,颇为有力,段怡认真听着,并未打断,只等着她的后话。 “段将军受顾老将军教导,自是知晓我边关人心中所想。老身同儿子李增,从未想过要来抢这陇右道,更是没有想过,为将我们扫地出门的姓李的人报仇。” “都护军愿意全军归降,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让他们继续镇守西关,我儿李增便是死,也只愿意死在抵御外地的战场之上!” 罗老夫人说着,拐杖重重地跺了跺地,有些激动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强迫着自己镇定了下来。 “为此,老身愿意随着将军去襄阳,以为人质。我儿李增,无儿无女,只得我这老母亲。他断然是不会弃我于不顾,抛下西关,与将军作对。” 说到这里,那罗素锦颤颤巍巍的领着身后的武婢,跪了下来。 她将双手举过头顶,朝着段怡,递上了归降的卷轴。 第三六七章 不滥杀不惧杀 段怡仰头看向了天空。 最近她气运红到令人不安的程度。 此时必须有一只飞鸟经过,掉下一滴鸟粪在她头上,方才让她觉得这不是什么放了砒霜的糖。 虽然明白,李光明大败之后,陇右道同山南西道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投降避免被碾压,白白流血一场。 段怡低下头去,接住了那卷轴,将那罗素锦搀扶了起来。 “老夫人不必随我去襄阳,一会儿我便遣大军,送你回去。这归降书我收了,都护军还是都护军,李增于我麾下,镇守西关。” 罗素锦猛地一抬头,颇为的意外,“将军不怕老身在哄骗你?待你们离开这陇右返回襄阳城之后,再领都护军前来,拿下西平?” “李都护可能撒豆成兵?或者是驭鬼驱兽?再不济他能将那西边强敌,全变成自己的傀儡军?” 罗老夫人听着段怡的问话,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有这等本事,不用将军说,我早就按着我儿的头,灭杀那些番狗。” 段怡亦是笑了。 “可不是如此。我的大军不会减少,李将军的大军也不会凭空增多,并无任何的此消彼长。我如今能够轻松打败李将军,日后自是也能。” “这西平城亦不是无主之地,李将军也不会有任何的可乘之机。但这些,并非是我相信老夫人,相信李将军的主要原因。” 段怡说着,朝着那剑南道的方向看了过去。 “因为外祖父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相信这天下,还有同他一样的人。” 罗素锦眼角带泪,她朝着段怡拱了拱手,“段将军胸怀宽广,老身敬佩不已。段将军让我一尺,老身更是要回报段将军一丈。” “虽然我儿李增,绝对不会生异心,但将在外,家中妻儿为质,本就是应该之事。若是将军因为老身,打破了规矩。日后其他封疆大吏,亦是会以此为借口,来拒绝送人质入王都。” “老身不愿意做那利刃,劈于明主之身。” 罗老夫人的话,掷地有声。 在场吓得哭泣的李家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红了耳根子。 当年李老爷子寻了她做外室,李氏全族,无一人拿正眼瞧她,只生怕脏污了自己的眼珠子。后来更是拒绝李增入李氏族谱,嘲笑他们出身卑微,无世家矜贵。 可如今,他们却是在这里跪地求饶,听着罗氏的话,面红耳赤羞愤欲绝。 这些什么傲骨同节气,是他们世家之人所吹嘘的,可死到临头,是他们不如。 段怡听完,亦是大受震撼。 她瞧着眼前的罗老夫人,只觉得岂止一坨鸟粪掉在她头上,不足以平复旁人的羡慕嫉妒恨,应该掉两坨才是。 罗老夫人说着,突然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儿年纪不小了,那边关啥也没有。段家军倒是给老身一个机会,让我去那襄阳城,好好给他寻觅一门亲事!” 段怡一愣,会心一笑。 “如此,怡便请老夫人,去那襄阳城中看莲花了”,她说着,朝着老贾说道,“叫人让出道来,让这李家发丧,死者入土为安。” 段怡说着,环顾了四周,“战场之上,成王败寇,生死与人无尤。我同李家并无深仇大恨,也没有屠人满门的癖好。” “李氏乃是豪族,我瞧着宅院相连,占了半隅之地,不可能只有这么些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不知族老何在?还请主动出来相见,不然的话,那段某便只能叫人去请了。” “正好我手下的兵,都没有杀个痛快……” 段怡的话音刚落,从那灵堂屋子后头的巷子里,便又走来了一群人。 领头的一字排开,共有五个老头子,他们衣着华贵,看上去通身气度皆是不凡,脊背挺得直直的,可谓眼高于顶。 罗老夫人瞧着,轻蔑一笑,一个转身,站到了段怡身后一步之地,朝着来人看去。 “子孙不孝,李光明同这李西酉这一支,已被我族除名。我李家传承数百年,在这西平城中,半数之人,皆为李姓。” “便是朝廷更迭,我们李氏亦是非头一回瞧见。段家军且放心,我等并无任何怨愤之情,亦是不会因此,便眼皮子浅薄与你为敌。” 站在最中央的那个老头儿说着,转了转手中的珠子,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皱了皱眉头。 “老夫想,段家军也不想拿下一个一座空城,日日滋事。如今这天下,可并非是你一人之地。段将军想要我等俯首称臣,不如等改天换日,天下人皆以段氏为主再言。” 段怡盯着那老头儿瞧着,却是轻笑出声。 她眸光一动,突然神色冷淡了下来,“先前我说我没有什么癖好来着?” 一旁的老贾躬着身子,立马接道,“主公没有随随便便屠杀人满门的嗜好,但是有见了那种日日滋事的人,就削死他的癖好。” 段怡满意的点了点头,朝着那老头儿走近了几步,说道,“可曾听见?” 她说着,正了正色,“世家大族,能延绵于世,靠的便是子孙出息,谨言慎行。” “老先生莫要学了那腐朽之气,眼高于顶。若搬着族谱来数,谁家从老祖宗那一辈数下来,没有见过王权更迭,朝廷兴衰?” “李氏老祖宗聪慧,自是福泽后代。可不是留下你们,祸害子孙的。我段怡是什么人,老先生心中自是清楚。” “我出剑南之时,身边只有六十骑。如今便是屠光李氏全族,我亦不止六十骑,丝毫不损失什么。” 段怡此言一出,那李氏族老们,皆是身子一震,终于拿了正眼瞧起段怡来。 “你们能够站在我的国土上,对着我耀武扬威,并非因为你们李氏一族族谱厚,祠堂里的牌位多,更不是因为你家人多。” “而是因为我觉得你们罪不至死。莫要瞧我是女郎,便想着什么妇人之仁。” 段怡眯了眯眼睛,“从上战场至今,我段怡杀过的人,若是写在纸上,比你家族谱都厚。我即是杀了一书人,便不惧再杀第二书的人。” “段怡,陇右新主,不滥杀,却是不惧杀,还请诸君铭记于心。” 段怡说完,轻轻一笑,一脸亲切。 第三六八章 直奔京都 那姓李的老儿,听着段怡的话,朝着她身后全身披甲的段家军们看去,不由得脸上铁青。 他瞧着,心中不由得喟叹一声,只对那李光明恨得咬牙切齿。 都怪此子夜郎自大,这陇右军整个得叫他带出去,回来的确是十不存一。此前那余墨四处游说,只说此番定能拿下京都,建那盖世功业。 他们虽然没有信那十分,却亦是默认了李氏一族的私军跟随,省得到时候李光明一支独大。却不想有的人吹牛吹上了天,竟是惹出了灭族的祸事。 “段将军莫不是以为小老儿是吓大的不成?”李老儿将手背在了身后,腰杆挺得直直的。 段怡笑吟吟摊开了手,“李老丈莫不是以为我是领着兄弟们来吃席的?” 她说着,目光幽深的朝着那灵堂看去。 那个五个李家族老齐刷刷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灵堂之上,密密麻麻摆着的牌位上,整整齐齐的写着一排李字。 他们瞬间脊背一凉,只觉得那坟上的土已经盖到了颈脖处,就差最后一铲子了。 他们这才明白了段怡话中之意,对啊,她来这里做甚? 若非李西酉动手在先,直接屠干净了李光明的七个儿子,那么段怡来这里,怕不就是他们一面庆幸,一面鄙夷的“妇人之仁”,而是直接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了。 段怡瞧着他们的头颅低下来了几分,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所谓世家的骄傲与节气,从前兴许有,但在李家这几个老头子身上,却是没有。 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龟缩在后头,瞧着形势方才被她“请”出来了。 “世家大族不畏王权,靠的是什么?我不说,诸君心中比我明白。那么请你们掂量掂量,那些东西,你还有没有。待算清楚了这笔账,我想你们就知晓,该如何说话了。” 李家那领头的老儿,深深地看了段怡一眼。 “便是周天子尚在之时,亦是对世族礼遇有加,朝堂之上放眼看去,不出五姓七宗。段将军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只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方才将杀字挂在嘴边。” “打仗之时,靠莽夫之勇,兴许可以暂时的攻城略地。可他日天下太平,段将军也要拿着屠刀治理天下么?” 段怡闻言,冲着那李老儿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周天子被人杀了挂在城楼之上,大周朝灭亡了。而我站在这里,听您给我讲什么叫做前车之鉴。” “您是饱读诗书之人,且说什么来着?见过不止一个朝代的更迭。” 李老儿老脸一红,想着先前他口口声声吹嘘家族传承久远,段怡呛声他的话,恨不得抠出一个地缝来,整个人钻进去。 这小娘子睚眦必报,报一次不够,她还报两次。 “即是见过王朝更迭,又怎么可能不见世家湮灭?即是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又是哪里来的勇气,用脖子磨刀?” 段怡说完,不等那李老儿回话,却是朝着那罗素锦说道,“我还要转道京都,烦请老夫人留在这陇右,做个引路人,且助程穹理顺了这西平府。” “怡届时在襄阳城中扫榻相迎,请老夫人湖面泛舟共采莲米。” 她说着,朝着那只黑鹰看去,“老夫人何不修书一书,也好叫李都护安心。” 罗素锦的头刚点了一半,那李老儿立马阴阳怪气的出了声,“有我李氏一句话,整个陇右定是和顺万分,出不了任何岔子。何须一个外室妇人作威作福?” 罗老夫人冲着段怡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又恢复先前的威严,鄙夷地朝着李氏族老们扫了过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否大言不惭,主公瞧着便知晓了。” 段怡微微颔首,自是领着段家军众人,离开了那李氏祖宅。 她看了看匍匐在地,吓得一直没有起身的门房,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勾了勾嘴角。 清风徐来,将她鬓角的发丝吹动,太阳光有些刺眼,段怡伸出手来,轻轻遮挡一二。 段怡冲着程穹点了点头,“陇右且托付于你。” 程穹冲着段怡拱了拱手,“诺。苏筠还有韦猛,一定要护好主公。” 苏筠同韦猛齐刷刷的点头,宛若小鸡啄米,只差没有把头给点下来。 程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只恨自己没有准备个眼罩,眼不见为净。 若非主公聪慧,又有郑铎先前探路,就这两货,此去京都,还不知道要发生何等令人无语之事。 段怡倒是没有想程穹所想,她想着京都重宝,早就已经是心花怒放,恨不得学了那孙猴子的筋斗云,一个翻身就能直接落在郑铎家的院子里。 陇右李氏虽然嘴犟,可明显心中已经服了八九分,程穹乃是稳妥之人,又有那罗老夫人从旁协助,有大军镇在那里,她可是半分都不担心。 没有私军在手,那群姓李的便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只是那老头儿有句话没有说错,如今她新得国土,正是百废待兴。 她手下多半是孤勇之人,行军打仗不在话下,可要他们治理天下,却是苦手无比。在这年月,能够读书识字的人,那是少之又少。 虽然大周朝廷开了科举,想要以此来制衡世家。 可这并非是一日之功,寒门子弟若非天资出众,难以鲤鱼跳农门,能够站在朝堂之上的,多半还是世家子弟。 就像她祖父段文昌高中状元,依旧要娶卢氏,有门阀相助,方才平步青云封侯拜相。 而李家虽然已经如同朽木,可其中亦是有许多可用之人,又岂能一棒子打死? 既是日后要吃她段怡的米粮,就该好好的给她干活才是! 段怡骑在马上,朝着京都方向远瞭过去。 “段三段三,这回咱们去京都,指不定还能喝到崔二哥的喜酒呢!嘿嘿,他叔父该催着他娶妻生子了!到时候咱们一起闹洞房去!” 段怡闻言,收回了视线,她瞧了瞧苏筠的嘴巴,巴拉巴拉的动个不停,明明骑在马上,他倒是也不怕风沙灌进了嘴里。 “可不是!一起闹洞房!”段怡饶有兴趣的说道。 第三六九章 再见崔子更 因为这一回是轻骑上阵,这一回上京都,格外的神速。 再次站在那明德门前,段怡有些唏嘘不已。 城门大敞开着,放眼看去,仿佛要将那长长的朱雀大街,看到尽头一般。 之前的五大军围城,京都血战就像是做梦一般,梦醒了,这京城还是一片繁华,人来人往,安宁得像是从未发生过战乱。 段怡一眼便瞧见,在那城门口一旁坐在马背上的崔子更。 不是她眼睛好,于万人之中一下子瞧见了他,更不是她有什么鬼的心有灵犀,实在是那守城的玄应军将士们,时不时的拿眼睛瞟他。 仿佛在说,你快走啊!不要耽误老子家去!我老子娘锅里的肉,都炖烂了! 段怡想着,已经到了那城门跟前。 那宛若石像一般的崔子更,仿佛被点醒了一半,瞬间活了过来,“伤还没有好么?师叔这本事,当真是越发不济了。” 段怡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手,冲着崔子更撇了撇嘴。 “从前穷得啃噎死人的铁馍馍也就罢了,好歹能够吃饱;如今已经需要你在门前扮石狮子,来赚一口米汤了么?” 段怡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看来我师伯不行啊,若是将你卖了,岂不是比装石头,能多赚两个窝窝头。” 崔子更听着段怡这熟悉的呛声,嘴角微微上翘。 “那你要买么?哦,我忘记了,你已经付过钱了。” 段怡往旁同崔子更拉开了距离,“何时?” 崔子更伸出手来,在腰间轻轻的摸了摸,“你叫朱鹮给我的。” 段怡猛的一惊,想起当时崔子更给她送年礼,她没有准备回礼,便随便在旁边揪了草,编了个不知蝈蝈还是蜻蜓还是螳螂的小玩意,做了回礼。 那朱鹮瞧着她太过敷衍,像是中秋节卖月饼似的,使那锦盒装了里三层外三层,又编了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送给了崔子更。 “你就值一根草?这比编草鞋用的草都多!旁人腰间佩玉,你挂什么虫?” 段怡耳根子一红,朝着朱鹮使了个幽怨的眼神杀。 那朱鹮倒是乖觉,崔子更在门外装石头狮子,他在明德内杵着当大树,石狮子活了,他便也活了,巴巴的跟了上来,护卫左右。 你那么能,怎么了不跟郑铎一起去写话本子呢? 段怡想着,陡然一惊,问道,“朱鹮莫不是也写话本子?” 朱鹮闻言,有些骄傲的抬起下巴说道,“倒是不曾写那些,闲暇之余,会给江南的歌姬们写点曲儿词儿,权当消遣,不值得段三将军一提。” 段怡看了看东张西望的苏筠,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的韦猛…… 输了啊!瞅瞅人家都有隐藏的本事! 那边崔子更瞧着段怡的神色,朝着苏筠同韦猛问道,“除了行军打仗,你二人可有旁的本事?” 苏筠收回了视线,挠了挠头,“吃肉?” 韦猛面无表情的抬起了下巴,“绣花。” 绣花二字一落,那边朱鹮便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惊恐的看向了韦猛,绣花!壮汉竟然喜欢绣花,这同告诉他村东头的牛会编簸箕,西山头的猛虎会织渔网,有何区别? 韦猛见状,不悦的看了那朱鹮一眼,朝着段怡望去。 只见她下巴快要抬上了天,一脸的骄傲,“就是!韦猛的花,绣得比我还好!” 韦猛那棺材板板脸,柔和了许多,他学着段怡的样子,亦是抬起了下巴。 崔子更瞧着,别过头去,将脸朝向了旁边,方才维持了自己的镇定。 他清了清嗓子,思考了好一会儿,方才拉回了话头,“若是旁人来买我,自是千金不换;若是段怡买我,根草足矣。” 段怡下巴还高高抬着,她耳根子一红,心中不由得痛骂这厮不要脸,什么话都说出口! 平日里老树开花,写信比她给段家老祖宗烧纸钱都频繁,简直累死鸽子。 这会儿那是变本加厉,张嘴犹如孔雀开屏! “我瞅着那洪湖水浪打浪,都不如崔叔叔你一浪接一浪啊!” 崔子更愣了一会儿,方才明白了段怡暗含之意,他转过头去,目光灼灼地说道,“肺腑之言,有何不能宣之于口?” 见段怡要恼羞成怒了,崔子更话锋一转,说道,“叔父已经领军出京都,去清剿陈鹤清残部了。” “按照你飞鸽传书中所言,那陈鹤清定是不会走得太远,他十有八九藏在京都附近,等着你父亲取了河山印过来。” “怕是不出几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崔子更说着,同段怡并驾齐驱,行在了那朱雀大道之上。 段怡这还是头一回真正的进京城,比起锦城同襄阳,京都不愧是京都,便是一处酒楼都仿佛透着泼天的富贵。 “苏世叔已经在宫中摆好了酒菜,就等着你来了。我做了几道你喜欢吃的菜。” 段怡闻言,收回了视线。 这会儿正值用饭之时,那酒肆茶楼到处都飘来醉人的香味,让人仿佛一下子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来。 “鸿门宴已经摆好了么?我倒是正好饿了,记得叫那弓斧手出来助兴。” 崔子更一愣,挑了挑眉,“段三娘子大可放心,那摆宴的庭院中,早就已经藏好三百勇士,等着我摔盏为号,便一拥而上。” 他说着,自嘲的笑了笑,“要不然的话,对不住段三娘子只带轻骑,自投罗网之举。” 段怡吸了吸鼻子,这绝对是红烧蹄髈的味道。 她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的说道,“什么自投罗网?莫要往脸上贴金!我这是想着,打你哪里用得着千军万马?有这三瓜两枣就行了!” 段怡等了半天,也不见崔子更怼回来,她有些惊讶的看了过去。 却见崔子更认真道,“的确是用不着千军万马,只一人即可。” 段怡瞧着他那好看的眉眼,像是黑暗中璀璨星辰一般的眸光,不由得脸一红。 不得了!体内的洪荒之力,快要压制不住贪花好色的血脉之力了! 这厮竟是当众对她使美人计! 也怪她如今身边,不是钟馗便是恶鬼!这莽汉看久了,瞧着崔子更竟是越发的眉清目秀了! 第三七零章 长渊盟约(一) 段怡心中默念清心咒,随着那崔子更入了宫门。 马儿走在那宫道之上,发出了哒哒哒的声音,众人均未下马,一直到了那长渊殿前,方才驻足。 “苏王爷在书房之中等候,子更先领苏筠入殿,随后便至。” 到了那殿门前,崔子更率先翻身下来,冲着段怡说道。 他知晓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那话语说得多了,便像是没有做好的红烧肉似的,油腻不已。 段怡虽然心如铁石,却并非蠢笨之人,他这般诉衷肠,她又岂会不明? 崔子更想着当初在那苏州城中,段怡所言,几乎已经尽数实现,那心便砰砰地乱跳起来。 他这个人,贪恋之物甚少。 而段怡,便是那心头之最。 他想着,看着苏筠的脸,都柔和了几分。 那边苏小王爷下了马,瞧着他这般模样,一脸惊恐! “崔二哥今日莫不是喝了假酒,跟那鬼附了身似的!我这儿有灵机大神神符一张,可赠与崔二哥!不是我吹嘘,我们灵机大神……” 崔子更低头看向苏筠的递来的神符,勾了勾嘴角,“我已经有了,灵机也算是我养大的。” 苏筠瞧他一脸和蔼,活脱脱像了刚找回儿子的祈郎中,拽着韦猛便往后退了几分,又将那灵机神符收了起来,离崔子更远了些。 韦猛不明所以,却是对苏筠颇为包容,几乎是言听计从。 苏筠压低声音,嘀咕道,“崔二哥颇为异常,当心有诈,一会儿若是有问题,随我杀将出去救段怡。” 行在前头的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他瞧着苏筠那张好看的脸,不由得有些暗暗心酸。 若非苏筠一团孩子气,就他这般模样,段怡那头,哪里还有他崔子更什么事? 便是为着这个,他待苏筠,当如看幼弟。 他想着,又恢复了往常模样,“你嘀咕的,我都能听见。段怡多聪慧,我这若当真是鸿门宴,她又岂能放心,领着你们进来。” 苏筠听到“段怡多聪慧”几字,瞬间眼睛亮了,他快步上前,对着崔子更说道,“对吧!不愧是段怡,便是那敌君瞧了,都要夸她聪慧。” “崔二哥还是这般模样的好,瞧着亲切,倒如同儿时在苏州一般。段怡怎会怕你,我们还约好了,好一起给你闹洞房呢!” 崔子更眯了眯眼睛,语调不由得上升了几分,“闹洞房?段怡同你说的?” 他正等着苏筠回答,却见大殿之中那些苏王爷手底下的将领们,都乌泱泱的围了过来,将苏筠团团地围住,激动的叙起话来。 崔子更没有得到答案,无语的摇了摇头,领着韦猛等人朝着长渊殿的大殿中行去。 …… 话分两头言,那边殿上把酒言欢,三方大将皆坐一堂。 这边朱鹮已经将段怡领到了那长渊殿一处僻静的书房之中,从大殿来这里,要折几个弯儿,通过一道曲径,几番折腾,那殿上丝乐,只能隐隐于耳。 门大敞开着,朱鹮领完路便拱手离去。 段怡立于门前,屋子里仙鹤炉里烟雾渺渺升起,那香味沉稳得紧,同屋子里竹简书卷的香味夹杂在一块儿,令整个人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苏王爷穿着常服,跪坐在小桌跟前,旁边的小炉子上,汩汩的煮着茶水。 段怡不甚懂行,却也闻得出这香味,绝非是凡品。 听到门前脚步声,苏王爷笑吟吟的看了过来,站了起身,“老夫自作主张,请段将军前来,委实唐突了。那回雪日庄子相见,我便预想到了今日再见之事。” “我儿苏筠,叫段将军费心了。” 他说着,朝着段怡拱了拱手。 段怡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了苏王爷,“王爷言重了,倒是苏筠助我良多。” 苏王爷摇了摇头,将茶水放在了段怡的跟前。 段怡在对面坐下,端起茶水,轻轻地抿了一口。 苏王爷这般郑重,又赶在她刚刚进京,便要二人单独会面,定是有重要之言,她是小辈,又不明所以,做好了静静等候的准备。 苏王爷亦是端起茶水,轻轻地地喝了一口。 半晌,直到那茶盏见了低,他方才抬起头来,看向了段怡。 “都是武将出身,老夫便直言不讳。但凡我儿苏筠胸有一分大志,老夫今日也定不会坐在这里。“苏王爷看着看着,突然苦笑出声。 他长长一叹,看向了喝空了的被子,里头已经没有水了,只剩下浅浅的茶叶。 “先前我当苏筠是怪我,他年纪小,气性大。当年他母亲的事,还有他丢失之事,都是我的失职。兴许这般状况,大约便是上天对我的报应。” “后来三军齐上京都,我瞧着他随你还有韦猛攻城。我还从未见过那孩子,如此英勇的样子!” 苏王爷说着,红了眼睛,“那模样,我想要提笔画下来,然后烧给他阿娘去看。苏筠这孩子,在我没有瞧见的地方,已经悄悄地长大了,成了我同她阿娘,所期盼的那般样子。” “那会儿我便明白,他不是年幼无知,亦不是在赌气。他是自己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段怡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苏王爷激动过后,又平静了几分,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有些难以启齿。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便是将这天下,捧到那孩子跟前,于他而言,兴许还没有一顿驴肉火烧,来得有兴致。” “我只有苏筠这么一个孩儿,我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他的。人拼搏一世,所谓何?于家而言,不就是封妻荫子,庇护子孙后世。” “苏筠既不想要,我百年之后,亦是会化成尘土,那些东西,也无人可以传承下去。” 苏王爷说着,抬起头来,认真的看向了段怡。 “他即是选择了你……我们江南西道,还有岭南道,皆可入你麾下。只不过……” 苏王爷顿了顿,从旁拿起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只不过,父母为子女计深远。段将军亦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自是知晓这个中不易。” “苏筠性子单纯,不通政务,段将军应该明白,我们苏王府价值几何。我这里,有几个条件,不为旁的,只为替我儿苏筠,谋得一生顺意。” 第三七一章 长渊盟约(二) 段怡颇为诧异的看向了苏王爷,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筠与我亲弟弟无异,没有苏王府,只要我能,亦定是会护他一生无虞。” 比起见过寥寥几面的段铭,苏筠倒更像是她的亲弟弟,便是他那长枪,亦是有她手把手的教过。 “算起来,这些年岁,我同苏筠生死与共,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回大战。到如今有不少人说,说我段怡运气绝佳,几乎回回都打胜仗。” “可当初,我同苏筠本事不济,在那剑南道对西面之敌,亦是几次险些丢了性命。” 段怡说着,唏嘘又怀念。 如今一场场的胜仗,都是一场一场的厮杀中,得出来的经验教训。 “从前在剑南的时候,我们这一支人马,便是惯做那急先锋。将军征战几人能还?那打头阵的更是回回伤亡惨重。那时候经验不足,叫敌人冲散了去,我们这一小支人,同敌军战至最后,能站着的只剩下我同苏筠二人。” “他那会儿年纪不大,腿上被割了一刀,我背上受了伤,有个大窟窿。我背着苏筠,走了整整一夜,他的手一直堵着那伤口,一直叨叨叨的说个不停,生怕我死了。” 段怡说着,冲着苏王爷笑了笑,“所以苏筠到现在,很擅长说书。” 哪里有什么盲目的崇拜? 她救过苏筠的命,不止一回,苏筠亦是护着她,不止一次。 边军作战风格,同那各道的富贵兵,可是格外的不同。 为何明明天下各道都有驻军,可为何所有人都盯着剑南道?那北地紧挨着京都,戍边的都是天子心腹,西面的陇右乃是世家李氏把持,动摇不了分毫。 唯独剑南,顾家子息单薄,乃是无人护着的肥羊。 这世间万物早就明码标价,诸君所行之事,皆是掂量权衡之果。 边军乃是两国对战,不死不休,带着多年的国仇家恨;诸侯纷争,于军队底层士兵而言,不过是恰巧来了这个上峰,然后大战一番,又换了另外一个上峰,何必血战到底? 段家军出征,回回投降者众多,她更是几乎不会虐杀战俘。 而边军交战却是不同,决不投降,血战到底。 剑南军为何能够抵抗各路大军,崔子更的玄应军为何遭人眼热,他们在京都对战之时,陇右道大军为何不像旁的军队那般容易投降,死伤无数都要突围出去藏在那山谷之中? 真正去过边关,做好了为国捐躯准备的人,本就是不同的。 她同苏筠,便是在这种不同中,走了相同的路的人,虽不是手足,但胜似手足。 苏王爷听得认真,段怡说道苏筠受伤的时候,他阵阵后怕;说道他爱说书,他又是哭笑不得。 “那孩子同我不亲近,我们说不上几句话便会要吵起来。段将军对苏筠有大恩,且你行事磊落,老夫本不该质疑。” “不过,就像老父亲嫁女儿,总归心中忐忑,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多陪送些,恨不得自己个封侯拜相,好让孩子在外头硬气些。” 苏王爷说着,将那张纸,推到了段怡的眼前。 “我苏家俯首称臣,岭南道可以立即归你。但是江南西道,在老夫有生之年,为我封邑之地。待我百年之后,由苏筠来归缴。” “我那岭南之地,换我儿苏筠一道免死金令,将来无论他做下何等错事,段将军留下他一条性命,让他做过富贵闲人一生无忧。老夫暂时留着那江南西道,是为我儿做靠山。” “我百年之后,他有勇无谋,镇不住江南西道的那些叔伯们;且段将军大才,定是会吸取那前车之鉴,以防诸侯再起。” “届时苏筠自缴封地,为你开了削藩之口,是我给他留下的第二个保障。” 苏王爷说着,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世间,人心难测,帝王之心,便更是难测。有多少君臣打天下之时,宛若手足,到日后却是狡兔死,走狗烹,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日子长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指望人心,太过玄乎。 且万一……万一他死的时候,已经换了段怡后人做国主呢? 倒不如到时候苏筠献上江南西道,再立功勋,不管当时段怡是否还记得苏筠同她的情谊,不管当时国主换了谁,碍于脸面,都不会为难新立大功的苏氏一族。 苏王爷说着,“白纸黑字,防的只能是君子,却防不住背信弃义的小人。段将军在老夫心中,便是正人君子。” 段怡低下头去,看向了那张墨迹早就干了的纸张,上头的字规规整整的,纸上却是有些许折痕,也不知晓,苏王爷思虑了多久,方才想出了这么些。 段怡轻叹一声,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苏王爷的注视之下,掏出了自己的印信,盖了下去。 “崔子更可能会后悔今日没有在长渊摆下鸿门宴,叫我段怡有来无回。可苏王爷将来定是不会后悔,顺了苏筠的意,将他留在了我身边。” 她抬起眸来,瞧着苏王爷小心翼翼的将那张纸折了起来,收进了一个木头匣子里。 “若是这样能让王爷安心,我这个占便宜之人,自是没有不允诺的道理。” 苏王爷长长吁了一口气,朝着段怡拱了拱手,“多谢主公成全我这个做父亲,想要弥补过错的一片苦心。” 段怡托了托他,然后又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 “将军这就下了决断,就不怕我输给了崔子更,然后这纸约定便形同虚设了。” 苏王爷又添了茶水,苦笑道,“若是你我二人联手,都不是崔子更的对手,那胜负生死,自是与人无尤。” “而且,老夫觉得,这天下怕是要暂时太平了。” 苏王爷说着,朝着门口看去。 段怡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看,看向了门口逆着光站着的崔子更。 “世叔可谈好了?” 苏王爷点了点头,拿起那木匣子,站了起身,又朝段怡拱了拱手,走了出去。 崔子更见他走远了,看着苏王爷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方才抬脚进了屋。 他将苏王爷的茶盏,放到了一旁,又自顾自的给自己添了一盏新茶。 然后方才在段怡的对面坐了下来。 “段怡,你在苏州所言,可还作效?” 第三七二章 长渊盟约(三) 段怡挑了挑眉,“我这人话多,旁人说一句的功夫,我能说十句。在苏州那般久,话有十万条,不知你说的哪一条?” 崔子更一梗,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里头的茶汤飞溅了出来。 他幽幽地看向了段怡,“便是那村东头小河边的牛身上有几根毛,段三你都记得,又岂会不记得我说的是什么?” 段怡摇了摇头,“我家村东头小河边没有牛,只有狗,你说的那个十有八九不是我。” 崔子更听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你这是要赖账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段怡会使用装傻充楞这一招,她这分明是想要抛弃糟糠……呸呸,她这分明是想要糊弄过去啊! “段三如今飞黄腾达,这是打算不理旧情了么?” 段怡听着这幽怨的调调儿,脑子里满是循环出现的大明湖畔夏小荷,她刚喝下的茶水,忍不住噗呲一下喷了出来。 “咳咳咳!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 崔子更定定的瞧着段怡,“段三怕不是天下第一寡情薄幸的女郎。便是一块石头,也应该给捂热了。虽然咱们各自征战,可是书信礼物从未断过。” “在我身边,都有一队人马专门养鸽子,一拨尚未出苏州城,那下一拨便扑腾着翅膀,准备起飞了。崔某前头一二十载,写过的字,都不如这半年给你写的信多。” “送药,送红烧肉,你襄阳城使公府的窗户棱,怕不是都叫我翻矮了半截儿。我那苏州城,段三自离了,那是脚尖儿都没有朝那个方向过。” 段怡低着头,露出了好看的脖颈,她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了崔子更。 这人心思直白,惯常做得比说的多,她又不当真是那石头人,不知冷暖。 若搁后世,有这等美貌男儿,江山为聘,满心满眼全都是你,她何须多言,现在,立刻,马上,民政局等你。 可偏生…… “祈师伯应该劝诫过了你了吧。咱们脾性相同,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入了同一师门。你我互看,像照镜子一般,即是如此,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 若她非要与这世间某人成就姻缘,除了崔子更,她找不到第二个同她并肩而立之人。 程穹聪慧,苏筠机灵,韦猛骁勇,谷雨貌美,她身边亦非没有好儿郎。 可不管是哪一个,于她而言,就像是山上的老土匪瞧见了小土匪,只想撸起袖子说,孩儿们,抄家伙,一起上! 可崔子更却是不同的。 段怡想着,心思愈发的坚定。 “方才苏王爷已经入我麾下,如今天下二分,你我如今便同水火,势有一战。我即是领着他们打了天下,便没有任何道理,将这血肉拼来的江山,拱手相让于你。” “我若是嫁你为妻,入你后宫,天下倒是一统,可那些追随我的人,该如何自处?今后天下再出了第二个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小娘子,可还有人愿意信她效忠于她?” “那天底下的人,都会认为,女子不过是闹腾一场,为自己谋取丰厚嫁妆,到最后,还是相夫教子。我未想过,做女子表率,可亦是不想,成为湮灭她们自立希望的罪人。” 崔子更静静地听着,段怡越说,却是神色越发的淡然。 “我习武时间晚,外祖父着急让我鼎立门户,日训夜训。扎着马步练着弓,在油灯之下挑着血泡的时候,却还是要回答祈先生千奇百怪的问题。” “好不容易入了夜,自是沾着枕头便睡了。从小到大,倒是形成了习惯,失眠之事于我而言,几乎没有。” “可是这回救襄阳之后,我时常在噩梦中惊醒。在梦中,长孙老将军一家子人,被那沈青安杀害,他们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之上,死不瞑目。”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来,我二姐姐挺着大肚子,从那城楼之上一跃而下。她说襄阳城在,长孙氏在,襄阳城亡,长孙氏亡。” “我来迟了一步,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地上。沈青安的马蹄从她身上踏过,襄阳城破,到处都是尸山血海,还有烧焦的气味。” “那味道,我再熟悉不过。虽然是在梦中,但我仿佛能够感受到手上的粘腻。二姐姐那般美貌之人,摊在地上,像是泥饼一般。” 段怡语气平缓,声音并未带颤,却是听得人心尖都在颤。 “若是我当日晚到一步,这便不是梦”,段怡时常在想,人的一生,往往就在一年之间。 若这世间就是一个话本子,兴许那作者的大纲里,她便如梦中一般,晚了一步,从此痛彻心扉;事到临头,笔锋一转,她又快了一步,沾了那郑铎的鸿运,终于不至于二回,见到亲人死在眼前。 “段怡将襄阳托付于我,我将以命相护。先生待我为君王,我待先生以国士。” 段怡话音落毕,屋子里静悄悄地。 那香炉里的香,被风吹动,变得有些弯弯曲曲。 “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 “你叔父为了你在苏州卧薪尝胆,你背着弑父的罪名,潜行去锦城,遭天下人唾骂;玄应军为了你东山再起,认贼做父,委屈求全。” “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一路走到这里,死了多少人,身上被戳了多少个血窟窿?” “江山厚重,并非儿戏。我不能轻飘飘的拿来,作为嫁妆,甘心为你洗手做羹汤;你亦是不能张口就来,拿做聘礼,甘愿退居我身后。” “届时,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面目全非了。” 崔子更若是喜欢那种贤惠皇后,便不会瞧上性情乖张的她了;她若是喜欢那种唯唯诺诺,只围着她财迷油盐的男子,那也不会觉得崔子更与众不同。 她并非是贪恋权势之人,从前她的梦想,也不过是跟着关老爷子,四处搭桥修路,丈量大周每一寸的土地,屯田修水坝水渠,成为第一基建狂魔。 “走到今日这步,你我亲事,已经不是你我二人之事,而是天下之事了。如今天下二人,你我站在楚河汉界两边,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你做何解?” 第三七三章 长渊盟约(四) 崔子更听着,却是笑了出声。 段怡有些不明所以,清了清嗓子,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道,“你笑什么?” 平日里崔子更鲜少会笑,像是笑一笑要扣俸禄似的,今日她这般大义凛然,就差将二人亲事,说成了千古难题,这厮竟是笑了。 崔子更无奈的看向了段怡,“说得好似咱们成亲,便对不起天下人似的。” “说到底,还不是段三你自在惯了,不想被我拘着。想着这半年,一个人逍遥自在,同那苏筠韦猛大杀八方,好不快活!” “待日后种地盖房,国库里的银钱数到手抽筋。要崔子更作何?只会影响你拔枪的速度!” 段怡一怔,却见崔子更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了一张纸来。 他手指修长,将那纸张缓缓打开,搁在了桌面上,推到了段怡跟前。 “若这是段三的考卷,那崔某已经答完了,你且看看,能不能夺得头魁。” 崔子更说着,托着腮,静静地看着段怡,眼波流转之间,段怡只觉得自己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一般,一下子红了脸。 好不要脸! 她想着,低头一看,却见那上头,同那苏王爷一般,一二三四条的,写得清楚明晰,就差她盖印章了。 “你莫不是同苏王爷串通好了的?这长渊殿是有什么邪性不成?” 她来京都喝个酒,竟是喝出了总裁签合约的范儿,这一张接一张啊! “段三且慢慢看着,你的疑问,一个个问,我一个个答。今日你有何不解之事,崔某已经准备好了,个个都有答案。” 崔子更说着,竖起第一根手指头,“段三想问,天下只有一人为主,是你还是我?” “我倒是可以为阿怡,做那后宫男皇后,兼大内第一神厨,你看如何?阿怡的江山做不得嫁妆,我的可以呀!” 段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莫不是被妖怪附体了?还是个迷惑人心神,制造幻境的千年狐狸精?” “自是不是。这个问题,我有两个答案”,崔子更神色镇定的说着,想来一早就想到了,段怡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没有直接说答案,却是先问道:“阿怡可还想同我继续打仗?” 段怡摇了摇头,“若是要开战,我便不会只领着苏筠韦猛进京都了,直接大军围城如何?” 打仗生灵涂炭不说,还越打越穷,她到如今积攒了这么点小钱容易么? “子更亦是如此想的。于是我们可以东西两国并立,阿怡在西面做国主,我为国后;我在东面做国主,阿怡为国后。” “第二个答案,咱们两军合兵,两帝并立,共享天下。阿怡喜欢哪一个?” 段怡听着,目瞪口呆。 “阿怡这般聪慧,又岂会想不到?你只是觉得同我成亲是个麻烦事,不如割断情谊来得轻松罢了。唉,没有办法,谁叫我心悦阿怡,远胜阿怡心悦我呢?” “自己个寻着了一个石头人,那便是跪着,也是要爱完的。” 段怡瞧着崔子更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忍不住掐了自己个一下。 这屋子里的熏香也没有甚问题啊。 这些办法,她不是没有想到过,可她毕竟是后世之人,想到这些不难。可崔子更呢?这世道男子当家做主惯了,崔子更更是心高气傲之人。 男皇后什么的,他究竟是思量了多久,方才想到,然后轻松脱口而出的? 段怡想到这里,心中无比的复杂。 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崔子更,一端是她打下的江山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她选择了后者。 崔子更伸出手来,在段怡眼前晃了晃,却是又伸出了第二个手指头。 “以我对阿怡的了解。这第二个问题,定是要问,这富贵人家,往往妻妾成群,何况是帝王之家?若是大臣为了子嗣劝谏,我当如何?” “我若是说,此生只得阿怡一人,再无二心。你定是不信,张嘴就来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谁知晓日后色衰爱弛,我会不会变心?” 崔子更说到这里,一脸的委屈,“其实这个问题,我比阿怡更担心。为了让阿怡日后不见一个美人儿便丢了魂……” 崔子更说着,手指指了指段怡面前的那张纸,“呐!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江山都能打下来,那些乱说话的人,岂能打不下来?旁人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若崔子更他日有了二心,我手下国土,皆属于你。若段怡有了二心,你手中国土,皆属于我,你可敢赌?我可以,若是不够,可以再加上命一条。” 段怡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的说道,“我哪里就是见异思迁之人?” 崔子更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段怡。 段怡老脸一红,咳嗽起来:“你将我的话都说完了,我要说什么?” 崔子更站起身来,拿起一旁小炉上煮好的茶水,替段怡斟满了。 他又新添了些水,那小炉便重新烹煮起来。 “阿怡不是说了么?你我二人,像是照镜子一般。你了解我,我自是也了解你。” 崔子更说着,转身在段怡跟前坐了下来。 “阿怡可还有要问的,崔某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是没有什么要问的,那么当初你在苏州时说的话,可作数?如今我们二人各得半壁江山,天下没有比你我二人更加门当户对之人。” “我们可以按照约定好的,谈婚嫁之事了么?” 崔子更说着,神情愈发的认真,“我崔子更,愿一生与段怡同行,待以全部真心。” 段怡只觉得心中发烫,便是不用手去触碰,她都知晓,自己的脸上如今像是那火烧云一般。 大殿那边的丝竹声隐隐传来,段怡觉得自己好似,还听到了苏筠的嬉笑声。 她没有看崔子更,却是朝着窗外看去。 这书屋僻静,窗户之后,有一小处庭院,院子里头静谧得很,草地绿油油的,有几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麻雀,在地上啄来啄去的,时不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好似一下子,安心了下来。 段怡转过身去,看向了崔子更,“你这答卷,也就勉强通过罢。” 第三七四章 长渊盟约(五) 这话一出口,段怡只觉得心头一松,竟是抑制不住地觉得愉悦了起来。 崔子更瞧着她的模样,满心欢喜,他的手有些轻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面上却是瞧着镇定无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怡可记住今日之言。” 段怡瞧着他那修长的手指,指甲盖都抖出了重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崔叔叔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透着欢喜,便是那造字的夫子瞧见了,怕不是都要感叹,那喜字怕不是从你脸上拓下来了吧?” “都这样的,还端着。那端不稳托盘的茶博士都应该拜你为师才是。” 崔子更听到段怡这熟悉的阴阳怪气之声,忍不住笑了出声。 “哪里比得过段小将军,我便只能做那茶博士的老师,不像段小将军,那《国风》里的卫氏女见了你,都得连夜修改诗文。” “段怡耽兮,犹可说也;子更耽兮,不可说也。” 段怡瞧着,佯装搓了搓手臂,“你今儿个做菜,可是少了芝麻?这般叽歪,叫我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捡起来倒是能以鹿当马充数了。” 她说着,忙将桌上那张纸一推,推回了崔子更面前。 “这盟约盟约,哪能光你一人说?也该听听我的才是。” 这心中下了决断,段怡亦不是含糊之人,襄阳城中还有不少事等着她来做,且虽然美色当前,她却是并未忘记,此番来京都是来做甚的。 “先前我来信,同你说过了。这京都乃是你同苏王爷打下来的,我没有占上一份的道理。如今我同苏王爷两处合一,你那黔中成了海中孤岛,便是你想管,那也鞭长莫及。” 段怡想着,眸光一动,“但你之所以能够拿下京都,我替你剿灭陇右,又在襄阳城牵制了沈青安主力。这婚约归婚约,国事归国事,不可混为一谈。” “且此番打跑北蛮,苏王爷亦是出了大力气。我们不要京都,你把黔中给我。” 段怡觉得,说起正事来,她的口齿都变得伶俐了不少。 果然美色误国,她这个人,还是有多昏君的潜质。 “当初咱们一道儿在锦城拿了河山印。后又一起拿了黔中。出苏州时,咱们商定好了,你得黔中,我助你拿下江南东道,那河山印算是我一人的。” “如今我得知,那河山印藏的东西,就在京城之内。这回若是得了宝物……” 崔子更心情大悦,冲着段怡频频点头,“嗯,都是你的,韦猛同苏筠驮不动,我可以替你驮。左右我本就家财万贯,阿爹阿娘都有留给我……” 段怡深吸了一口气。 她就知晓!她周边只有她一个人穷!段思贤同顾杏,可是一个枣儿都没有留给她! 她想着,幽幽道,“我拿黔中,按照里头有苏王爷一份。那河山印的羊皮卷,当初也多亏了苏筠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块。如今他退守江南西道,是我占了他天大便宜。” “若当真有重宝,我当分他作为补偿。” 崔子更闻言并不意外,段怡惯常如此。 旁人待她一分坏,她定是立即还回两分去;旁人待她一分好,她亦是不忘十分报。 段怡迟疑了片刻,瞧着眼前的崔子更,还是道,“如今百废待兴,你叔父尚未抓到陈鹤清,我亦是刚刚收回陇右。虽然打了胜仗,但未必就人人服气。” 军心岂是一日能定的?当初她打下了襄阳城,便迟迟不按兵不动,为的是什么?那些兵卒并非乃是傀儡,你按了机关,他便待你事事忠心。 且他们之所以如此畅通无阻,乃是因为二人皆是武将出身。那些世家大族,还有文人雅士,并未掺和进来,因为打仗不是他们所擅长的,这时候不是他们的战场。 可天下大定之后,便是不同了。 段怡几乎可以预想得到,马上就要有一池塘像祈郎中这般的青蛙鸭子,天天围着她呱呱呱,嘎嘎嘎了! 崔子更点了点头,“阿怡是想要晚一些成亲?” 段怡见他一脸失望之色,有些心虚不已,刚要开口。 却见崔子更又道,“理应如此。若是仓促成亲,岂不是委屈阿怡?且你年岁小,父亲刚亡故,按理说正在孝中。从前打仗只讲拳头不讲理,这会儿若是太平了,讲理的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了……” “怕不是咱们多吃了一口红烧肉,他们都恨不得上一百份折子,骂你奢靡。更何况涉及孝道,他们能给你出书!” 二人对视一眼,于未来皆是一脸无语。 段怡叹了口气,“可不是,我倒是不怕被骂,我就怕我把他们骂哭了,他们写史书的时候,死劲儿编排我。” 崔子更亦是叹了口气,“确实如此!我还想着,大殿上的柱子,是不是得用绵软之物包起来,不然我怕他们气得撞柱子。” 崔子更瞧见段怡一脸认同,嘴角不由得往上翘了翘。 “如此也好。也叫阿怡瞧瞧,我这答卷,并非是光说不练花架子。一年为期可好?这一年里,阿怡担心的:我需要借助世家力量,联姻;大臣担心子嗣,充实后宫……” “他们觉得我们两国并立,我于你国做皇后太过荒诞,上表讨说法……阿怡担心的种种,皆会出现,子更说得再多,不如你瞧我如何做。” “一年之后,百事全消,阿怡且安心同我成亲,可好?只不过,这信物阿怡得先收着。” 崔子更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来,轻轻地放在了段怡的手中。 段怡低头一看,那玉佩样式古朴,玉质温润,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这是我阿娘留下的,家中世代相传,乃是一对,这枚便给阿怡。” 段怡感觉到手中的温度,听着崔子更那荒唐,却又不荒唐的话,心中暖洋洋的。 崔子更已经把她要走的路都走绝了,她便是想要再寻借口,这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从何处寻起!此子简直就是逼婚界的卧龙凤雏。 段怡想着,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将那玉佩仔细的收了起来。 “咳咳!这马上夏日,我在江边,寻不少老人问过了,今年怕不是要有大涝。而且那北蛮人,进了京都,见识了天大的繁华,你仔细当心他们称着咱们百废待兴,朝局不稳的时候,再又杀回来。” “再说了,这盟约不作数,咱们适才又说了许多,得重新再写一份才是。” 崔子更笑吟吟地看着段怡,瞧着她佯装镇定,不停地说着国事转移话题的样子,心中甜得像是做了那苏氏点心,糖里头裹了蜜一般。 段怡在战场打先锋,可在婚嫁之事上,那是一退再退,他早就想好了,如今叫她退无可退。只有没有了后路,她方才会认真的正视起来。 可却又不能逼得太急,得让她扳回一城去,不然的话,就他们师门刻在骨子里的,老子绝对不能输的信条,段怡哪里会同意收下信物,怕不是直接呼脸,来一个滚字。 这同段怡成亲的拉扯三十六计,崔子更觉得,今日他已神功大成,练就圆满。 一年而已,不长也不短,恰好够他给段怡筹备个盛大的婚礼,他崔子更等得起。 第三七五章 郑家寻宝 大殿中,三方心中皆有了底,一时之间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谁也没有料到,大周灭亡之后,中原数百年和平始于小小的长渊殿一角。后世人回溯起来,管那两张白纸黑字,唤作长渊之盟。 段怡出宫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她骑在马背上,四处灯火通明,有不少郎君小娘子们,提着灯笼夜游,天上繁星点点,不远处丝竹声声,隔着一会儿,还能够听到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郑铎骑马在一侧,手中提溜着一个猪肚子似的硕大灯笼。 段怡感受到那炙热的火光,无奈的问道,“你这灯笼,怎地这般大?不知道的,还当时孔明灯生了腿,不愿意上天,要在地上行走了。” 郑铎闻言,挺了挺肚子,脸颊有些发红,“倒是我那孙儿扎的,孩童上元节的时候,学着玩儿,问我想要甚样的,我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形容,便说像肚儿似的……”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了郑铎的大肚腩。 段怡心道好家伙,“郑小公子简直一双手,简直就是巧夺天工!便是路边的狗瞧了,都要汪汪的喊着,一模一样!” 郑铎有些不好意思,突然之间,那马停住不走了。 “这就到了么?”苏筠扭头看去,这明明就写着硕大的棺材铺子! 郑铎翻身下马,弯下腰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又站了起身,“没事没事!就是一锭银子罢了。马儿都习惯了。” 段怡眼神幽幽地盯着那银子,马都习惯了!她怎么不习惯!她的马也想习惯! 一行人行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那郑铎的宅院。 “我这宅院,是赏赐下来的,离那皇宫,不远也不近,同我在前朝的官职一般,不大也不小。从前镇守北关的时候,也算是边疆大将。” “后来受了伤,便留在京都镇守蓝田关了。怕冲扰了主公,已经叫家眷去别院回避了。” 郑铎说着,领了苏筠同韦猛等人进了府中。 府里头静悄悄的,倒是灯火通明。 段怡四处瞧着,只见这府中绿树成荫,繁华似景,有活水汩汩,荷叶田田,有那红白锦鲤,游来游去。大道之上无落叶,屋瓦之上不见青苔。 不管哪儿,都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景象。 想来那郑夫人是一个十分雅致且精于打理之人。 那小队人马,自有郑家管事接待,待行至郑铎书房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他同段怡,还有苏筠,韦猛四人。 郑铎走到桌案边,轻轻的扭动了一下桌案上的砚台,只听得咔嚓一声,在那书房的大门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门来。 苏筠瞧着惊奇,“这便是传说中奸臣的密室么?段怡段怡,咱们在襄阳的使公府里,定是要来这么一个。不过老郑,你又不是奸臣,弄这个密室做什么?” “若是河山印的宝藏,就藏在这里,还不被你早挖了去?” 郑铎将那大肚子灯笼吹灭了放在一旁,又换了一盏瘦些的,走在了最前头。 “当初你们打蓝田关的时候,心里可是骂着我是奸臣?”郑铎不介意的笑着,他年纪大了,见过的大事加起来,比苏筠的年纪还长,又岂会在意童言童语。 苏筠嘿嘿一笑,“那可不是!还想着雷怎么不劈死你!” 郑铎将灯笼提起,走到那密室门前,扭头看向了段怡,“主公,小心有台阶,十分的狭窄,还容易碰着脑袋。这处地方,并非是我所修建,乃是从前宅院赏赐下来的时候,便有的。” “我一个武将,也不怎么喜欢习字,对砚台没什么特殊的癖好。那桌案是钉在地上的,我索性也就用了,没有再换过。” “直到有一日,不小心碰到了,这才发现了这间密室。不过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郑铎说着,朝下走去,苏筠一马当先,同韦猛一前一后,将段怡护在了中间。 这楼梯果然如同郑铎所言,十分的狭窄,且旋转着,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苏筠在前头探头探脑的瞧着,不由得咋呼出声,“瞧着仿佛再一次下了那五平山底一般,就是这里,倒是没有什么白色的怪鸟。” “哈哈,你们两个,那会儿还不识得段怡,我同你们说。段怡聪明又厉害,我被那鸟儿叼着险些要落下去,是段怡……” 苏筠絮絮叨叨吹嘘个不停,整个密室之中,都是他的声音。 这里到底不是五平山地,楼梯转了转,很快便到了密室底下。 郑铎显然一早便做好了准备,墙上的火把都已经点亮了,密室之中亮如白昼。 段怡定睛一瞧,只见那密室之中空荡荡的,只在那墙角,随意的放着几个鼓鼓的破麻袋,走近一瞧,差点儿没有刺瞎她的眼睛,那里头竟是凌乱的放着各种各样的银钱珠宝。 郑铎没有说话,将今日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小银锭子,扔了进去。 见段怡一脸震惊的瞧着他,郑铎老脸一红,“倒不是我捡了银钱,不还给失主。起初的时候,我叫家丁在原处等着人来寻,也曾经贴过告示,久而久之,却是一个也没有寻着。” “后来夫人给我出了个主意,每回我捡到了东西,便放在这密室里头。然后做善事的时候,加上等额的银钱。这些便不用了,省得其中有什么重要之物,他日失主寻上门了,我却是拿不出找不着了。” 段怡瞧着墙角的几大麻袋,在心中默默的念起了刚刚编写好的十字真言:我不嫉妒,嫉妒使人丑陋。 郑铎解释清楚,见段怡并没有鄙夷他之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按照主公给我瞧的藏宝图,我这些日子在府中仔细的勘察过了,东西若是埋在地下,且按照图所指的位置,那入口应当就在这间密室里才对。” “可我看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不敢妄动,就等着主公今夜过来了。” 段怡闻言,点了点头,朝着这间密室的四周看去。 的确如同郑铎所言一般,这密室瞧着十分的简陋,只在正对面的墙面上,草草的画着一张山水图,那笔法十分的稚嫩,瞧着倒像是个没有学过画的生手,在上头随手寥寥画的几笔。 又因为年代久远,瞧着有些糊做一团,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