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急太监急(明清架空)》 1.太可怕了 陆靖柔一笔字很秀丽,笔划间柔美中见清刚,字如其人。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萧阙捻起那张纸来,墨迹还未干透,他曲起手指弹了弹“不肯过江东”,像是一心想把那不肯的劲儿弹得远远的。 一头犟驴似的。萧阙手里捏着把玩的玉佛手,尾巴上垂束的丝线扫在手臂上,柔柔的,又发着痒。天色分明尚早,这会子过了午时,正顶着毒日头,夏蝉有气无力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夏日里换穿纱衣,背上未免黏黏生层细汗。 他刻意扬了扬嗓音:“皇上今晚过来用晚膳,娘娘早做准备。”太监没了那人道的东西,腮上不生毛须,逐渐变了一把薄寡的尖嗓门,平日说话也不饶人,直戳肺管子。 死亦为鬼雄的项羽轻飘飘地落回书案上,里头仍没响动,萧阙带着人走了。 陆靖柔双手抄裙子,从屏风后头冲出来。红珊瑚寿字耳挖簪半歪半斜插在两把头上,鼻尖粘着块灰土,两只水杏眼左瞧右盼。 “要不,你说我还是饿死算了?”她捅身边的丫鬟双喜。 双喜掀搭着眼皮看她:“您可未必舍得。”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心里发急,嘴里冒好大一个燎泡。谁叫她命格外好,在公交车上摔了一跤,脑袋磕昏了,醒来日月换新天,一群长辫子围一圈娘娘长娘娘短地叫,吓都吓死人。 “他刚才说什么?晚上皇上过来?”她愕着眼问。 皇上少年人模样,端方脸庞残存些孩子气,头皮刮得趣青,直腰挺背在她房中一坐,小童充大人的神气叫人不忍得揭穿。珐琅自鸣钟叮叮叮地响,她肃着脸儿踩着元宝底出去蹲安。 皇帝张张嘴,欲言又止。这个陆贵人,他几年前登基时太后顺手指给他的。平日在后宫不大出来,大约性子怠惰,又不好争什么,年节只顾往人后躲。前几日叁弟贪玩不慎坠湖,幸好有人跳水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身边的小福子赶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叁弟年纪小受了惊,只记得那位簪着朵翠色的宝石花簪。内务府翻了几天的档,盘来盘去,才找到陆贵人这里。 不消说,就是如今的陆靖柔干的好事。她穿越过来头一天,就见着有人落水。没成想见义勇为没好报,还招来了大祸患——当今皇上,一个最有可能揭穿她不是原来陆靖柔的人。 “宁王年幼,身旁无人跟随,臣妾护主心切,所以跳水相救。”她福了一福。 “落水不是小事情。陆贵人身体无恙罢?”皇上作势扶她一把,给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少说少错,皇上满意她见义勇为。就是久不出头,难免有人以为她不得圣眷。穿用摆设半新不旧的,绣鞋还是前些年老样子,如今连外头得脸儿的宫女都不时兴穿了。他的妃嫔,又是宁王的恩人,怎好穿旧衣裳嚼冷点心呢?皇帝大笔一挥直接将她升了嫔位。 陆靖柔盘腿坐在新制的锦被里,吸了吸鼻子,觉得皇上多少脑子有点问题,从来没谈过恋爱,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晓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道理。不过他身边的萧阙,眼睛偏利得刀子似的,上下扫几眼,能剖出人家的肚肠。 双喜把她的头发简单挽一把,松松盘在脑后。自从皇帝脑子一热晋她位分之后,日常穿用琐物比从前上了一个档次。掬满掌的茉莉花油往身上按,又滑又润不腻手,再上珍珠粉,养出一身雪白滑嫩的好皮子。听说是南边进贡的,内务府专挑上等货色。 “皇上南巡的事儿您听说了么?”双喜的辫子梢在她鼻子前边一摇一晃,绫子上两颗玛瑙珠子时而“磕哒”地响一声。“皇上还说要把您的名字加进去,御前的人惊得了不得,下值偷偷找人同我说的。” 陆靖柔啊了一声,捞起手边象牙把镜照一照脸。杏眼细眉,薄单单瓜子脸儿,清秀里头数不上漂亮。她就更不明白了。 足见不是长相的原因。 她这人不愿搜肠刮肚的想事儿,一则没那么好的脑子,二来知道越多越好么?横竖不是杀头罪过,人家乐得不说,她也就乐得蒙在鼓里。 头天她倒是见了皇上身边那个萧阙一次。虽说从前闹过小小的不愉快,一直梗脖子僵着也不是事儿,人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呀! 她踩着花盆底走不快,费劲巴拉地追上了,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支开,深深地行个礼,满脸堆笑:“靖柔从前不懂事,冲撞了萧大人。从前的事情请萧大人别放在心上才好。” 日暮时分太阳光金灿灿刺眼。萧阙眯着眼瞧她,鼻尖顶着几粒圆汗珠,鬓角都濡湿了,足见一路追得辛苦。 “娘娘怎么不派人来传呢,钟粹宫到这头儿路程不短。”他抻袖筒里帕子出来要给她揩揩脸。 这主儿没会过意来,自己劈手夺过去胡头胡脸乱抹,末了大剌剌把手一伸,要把帕子还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手又缩回去了。这是做什么?他觉得好笑,低头瞧着她。身量小小的,踩着花盆底才够到他肩膀。 陆靖柔脸一红,嗫嚅道:“我生怕您记恨我,不待见我,所以打听好了您在哪巴巴地赶了来,求您的宽恕。” 大约是真急着赶路,说话还呼哧呼哧的。他没来由想起从前养的一只小京巴儿,底下人孝敬的。那狗不算机灵,倒是顶亲人,爱追着自己尾巴满地上绕圈儿跑。寒冬腊月出去办差,小狗温吞地给他揣在怀里,鼓囊囊一团,比十个手炉都顶用。后来一个不防,叫万岁爷养的狼狗给咬死了。 她还在说:“我给您帕子弄脏了,要不我回头给您洗出来,再叫人送回司礼监去?” 做奴才的哪有嫌主子脏的道理!他把帕子抽出来,折好了放回袖筒里。眼瞅着宫里要上灯了,他还得赶着回司礼监去。 她倒通融:“我误了您的事儿,这就回去了。”说着拔腿就走。 他还有一句话,硬是叫她给堵回去了。 2.上了贼船 南巡的事儿忙得差不多,陆靖柔这头圣上的意思很明确,一定要她伴驾。双喜笑眯了眼打点东西,下个月十五就上船。“先到江宁府,再来是苏州,扬州。”陆靖柔扳手指头算账,心里头也高兴。她是北方人,没见过江南景致。据说江南的姑娘一口吴侬软语,颇得人意儿。 御用画舫上下五层,朱红抱柱雕五爪金龙,最上头还有亭台,吃茶观景用的。皇上好静,平时只许贴身伺候的几个人一同上船,原本萧阙要与皇上随行,奈何这回后妃就带了宜嫔一个。皇上放不下心,特别嘱咐萧阙往那条船上去好生看顾着。他官做到司礼监掌印,平常伺候他无一事疏忽。有萧阙在,就算自己顾不上宜嫔,也能放一百二十个心。 上了船,只见双喜,他问:“宜嫔娘娘人呢?” 双喜见他来了先行礼,而后朝着船头一比。甲板上那头可不就是陆靖柔。穿个银红褙子,自己搬小杌子坐,正对着面前一尊琉璃花插,手里头不知什么一团捏捏弄弄的。 萧阙瞥一眼双喜,知道是宜嫔自己的意思,不好发作。自己解了大髦走过去给她系好:“娘娘,江风太冷,有什么要紧进舱里再做。” 陆靖柔一见他来了,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举给他瞧,小孩儿献宝似的。宫里头养尊处优,不让她动这动那,连侍弄花草也有小太监专门做,怕花枝儿伤了手。这会子临上船偷偷挖了一大块土,预备比着样子自己也捏一模一样的。 萧阙的视线从那团歪歪扭扭不成形的泥巴挪到她脸上来。许多时日不见,脸颊养得圆润些了,笑得也舒心,可见底下伺候的人不偷懒。 怎么以前想不起来关切她呢?失宠嫔妃这么多,不是每一个都有她这本事给自己挣个头脸。不过他觉得她对争宠也无甚兴趣,对皇上还不如对双喜热络。 “娘娘这手艺还是后妃里头一份儿。”他嘴里夸她,手上暗暗使劲儿将她搀起来,一壁盯了双喜一眼。这主仆二人都不着调,宜嫔又是孩子心性。宫里头是什么地界?吃人不吐骨头。奴才护不住主子,可是杀头的过失。 陆靖柔穿不惯花盆底,脚底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得亏他稳稳当当托住了。 萧阙把她按到椅子上坐好,叹道:“娘娘想是从前在宫里闲散惯了,回头见了皇上也还深一脚浅一脚,御前失仪可不是好玩的。” 陆靖柔很困窘,她在现代穿平底鞋穿惯了,穿越过来穿这个活像踩高跷,难受得很。“您是好人,”她知道他官威大,有意讨好他些,“要是有您帮我一把,我日后就算不小心捅了篓子,也什么都不怕了。” 这人好古怪,一般嫔妃争圣眷打破头,她反来求他。他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么?这样大的恩典!皇上对她想得紧,不过图她和旁人不同,一时新鲜罢了。她对圣上没什么心思,这倒令他意外之余,还有些隐隐的欢喜。 他把这股子劲儿按下去,肃着脸儿不答话。她见他脸色不好,自己也知趣。挪过一边,手揪着自己的衣裳角,不言语了。 他心上有点起急,不过是装装样子,她还当真了。其实他比皇帝靠谱得多,手上有整个司礼监,满宫都是他的耳报神,什么事儿都好办,托付谁都不如托付他好。 萧阙偷偷抬眼看她,眼珠子定定的发愣。他又想起来,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面。几年前他从长春宫过,瞧见她和双喜一人捧着一个窝窝头啃。他当时权当没看见,如今肠子都悔青,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陆靖柔发了会呆,自己开解了。人家不跟你沾亲带故,凭什么空口白牙地答应。她老老实实,让吃葱吃葱让吃蒜吃蒜,宫里不会害她到过不下去的地步。毕竟所有宫斗小说的提纲上都写着这么一句话:爱上皇上,你就输了。 她冲他呲牙一乐:“不好意思啊萧大人,我做事儿没脑子,让您为难。”她从兜里翻出一只荷包,拉开口一整袋桂花糖,全都塞进他手里:“给您赔礼道歉,吃糖甜甜嘴,就不生我的气了。”末了又叫双喜,说自己困了,想睡觉。 他手上拎着荷包心神不定地退出来,回来看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又笑,吃糖?打发灶王爷才用这招呢。 如意儿进来回事,陪笑道:“干爹好兴致,东边有信儿了。他们截了信王的鸽子——您料事如神,断得没半点差错。人证虽抓不到,物证可在手。特来请干爹的示下。” 他挥手叫小太监磨墨,思忖再叁,道:“派人去守着。夏侯闯现下有什么本事敢以卵击石?若有人马出来,不得轻举妄动。万万瞧真切了再动手。圣上虽然下截杀令,倘若杀错了,显得咱们莽乱没本事。” 如意儿应了个是,萧阙又道:“晚上皇上叫宜嫔上船,你去帮忙看有什么缺的漏的。” 如意儿又应了个是,躬身退出去了。 3.吃货之怒 双喜一听晚上要宜嫔上船去,巴不得明日就进了坤宁宫做皇后似的,喜上眉梢。绞尽脑汁计较穿戴。靖柔给她吵得头疼,随手一指:“喏,就那个完了。” 双喜拎起来一看,是件月白的织锦褂子,配上黛青马面,显得眉眼干净。陆靖柔任凭她摆弄,推开窗想看一看外头的流水。皇家的船一日千里,再有几天就到江宁了。 小太监搀她过浮板上船。皇帝是个知礼的人,一见面先谢她的救命之恩。捧出一只卷轴说:“这是叁弟托朕转交给你的谢礼。他原想亲自进宫来谢的,奈何总不能成行。” 陆靖柔笑一笑接过,展开一看,是幅美人图。画里边美人对镜梳妆,眉目俨然是她的模样。“宁王年纪虽小,可真是了不得。”她赞叹,眉毛眼睛鼻子看得出仿着她画,却有种她没有的妩媚风流味道。 皇帝应声:“朕那个叁弟,画得一手好丹青。再过几年画艺精进,叫他还来给你画一幅。” 她掩卷笑眯眯地谢恩,皇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头乱跳。他是皇帝,什么美人儿没见过?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哪个也没像陆靖柔这样式的,成日清水脸儿,不哼不哈。可越瞧越耐看,越看就舍不得丢开了。他清清嗓子,想问问她喜不喜欢皇帝的画舫,要是她说喜欢,他真想把她留下来,不叫过了一夜就走。 要开口却又不敢。旗人孩子开荤早,十四五岁就有通房。那时候四六不懂,只明白来龙去脉,畜牲似的,哪懂女人呢。后来登基继位,皇后聒噪,一味叽叽喳喳。他爱静,不怎么待见中宫。昨天夜里睡不着满床烙饼,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她立在廊子下头逗画眉鸟儿的模样。 他拍拍手,叫传膳。 宫里的规矩,一道菜不准夹叁次,多了就要喊撤,撤了的菜起码两叁个月不再往上端。 靖柔爱吃酸菜,巴巴儿瞧着那只顶漂亮的盘子,画珐琅彩的,映着满满一盘炒得莹润透亮的鸭子肉和酸菜丝,够多漂亮啊,看着口舌生津。侍膳太监只夹那么一小点,填牙缝都不够。 她咬着筷子尖儿发愁。皇上正挽了袖子规规矩矩喝汤,看她那样儿忙问怎么了。 “万岁,我想吃那个酸菜,可是再吃就撤了。您给个恩典,好不好?” 他有点犹豫,可这是祖宗的规矩,他也是这样自小吃到大。“今日暂且忍忍吧,”他说,“明日朕再叫他们上这个。” 陆靖柔快受不了了,谁在家不是捡爱吃的抱着碗吃呢?偏宫里头就这样,好好的东西干熬着不叫人吃。她不好跟皇帝跟前发作,只说身上不舒服,要回船上去躺着。 她憋了一肚子气,把船板跺得咚咚响。双喜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气又笑:“我的主子欸!您在自个儿宫里头关起门儿大吃大喝的,在万岁爷面前可得收敛着些。宫里头忌讳叫人看出喜好来,否则吃口里下些什么腌臜东西可备不住。” 双喜话音刚落,外头萧阙身边的如意儿敲船舱的门,问是怎么了。 “就为口吃食跟皇上怄气?”萧阙想笑,硬生生忍住了。她平素看着不是发火乱撒筏子的人,方才动静太大,叫人疑心。 “干爹,您瞧瞧去吧!”如意儿苦着脸,“这时节心绪不宁再坐下病,可就是诚心给万岁爷找不痛快。” 萧阙一撩曳撒过来,瞧见她倚着炕桌,神情委顿。莫不是同万岁戗起来了吧?他心里咚的一下。她抬起眼看见他,咬咬唇道:“萧大人。” “娘娘有什么不顺意的,同臣说说。总闷在心里头对身子不好,没得叫万岁爷忧心。” 不提还好,一提算是开了闸了。陆靖柔小嘴撇得跟八万似的,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他不让我吃!我都求他了他都不让我吃!世道上有这么怪道的人么?吃个饭跟受刑似的。” 萧阙愣了愣,见她又哭诉:“谁在家里不是尽捡爱吃的吃?偏这宫里头就不行!我又不是甘愿来的,凭什么年年日日地受这个罪!” 他听明了原委,为着吃食是次要的,主要是想家里头。 “主子这会子饿不饿?”他温声劝慰,像从前哄先帝的小格格,打湿了帕子给她一点一点擦干净脸。“主子莫生气。想吃什么就告诉臣,臣在船上有小厨房,做出来都给娘娘吃。谁要敢抢,臣就罚他去跳河。”本来顺口要说砍了脑袋,临到嘴边怕吓坏了她,才改成跳河。 “我不饿,都气饱了。”陆靖柔直打蔫儿,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么哭不成样子。“劳您费心。我这不成器的还惊动萧大人跑这一趟。” 夜里头下雨,船上船下水声潺潺连成一片,叮叮打打雨声里一夜好睡,醒来就该到了江宁。 4.她把皇上睡了 次日开晴,船到江宁府,当地官员早等在水陆码头列队迎接。放眼望去满地跪得黑压压人头。陆靖柔跟着皇帝后头上岸,一路连脊背都绷着。 下了船天高皇帝远,逛逛秦淮河,也赏一赏花船上吹拉弹唱的美貌姑娘。美人儿天生就是一幅画,再不能多添一笔一墨。女人最惜美人。宫里选秀女不挑长相,她穿越过来就闷在朱墙黄瓦四方金笼子里,连个齐头整脸儿的王八都碰不见。 打发下头人买夜宵,鸭子肉小烧卖、桂花元宵、五色软香糕,揭开盖子是热腾腾香喷喷香气四溢的什锦豆腐脑。 陆靖柔坐船一路颠簸没胃口,这会倒是饿了。吞了半屉烧麦,又要汤喝。民间小吃滋味足,不比宫里御膳颠来倒去那几样。东西不算金贵,顶好吃得舒心顺意。南方地湿,吃辣不生关节病。她吃不得辣也嘶哈嘶哈地吞了两口豆腐脑,双喜揪着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 萧阙怕吃多积食,想法子勾住她在外头园子里转,双喜在后头按着肚子憋不住笑。堂堂一个司礼监的掌印,一出了北京顽童似的,足见深宫害人。 这边笑,那头皇上就来人传信,说是叫去呢。本以为今晚无事可做,她兴致勃勃囤了半箱子话本,预备挑灯夜战。这会子来人,心里不耐烦,把粉盒子摔得啪啪直响。 萧阕站得远,目光一寸一寸往镜子里挪。嫩生生粉脸,百合髻秋香色袄子,一点猩红口脂,嘴唇娇艳欲滴。 他亲自送她出去,丫鬟在前头挑着羊角灯。陆靖柔再怕穿花盆底,如今也能搭着手走得顺顺当当。 这就足够。 到了垂花门前止步,他松开手请她入内,不叫人跟,自己慢腾腾地挪进黑沉树影子里。温热的夜风覆在脸上,把眼里的悒郁藏得好好的,任谁也瞧不出。 纵然陆靖柔没心眼,也看出意思来:皇帝认真了。 该不该顺坡下驴,她纠结了好几天。这年纪的男孩子情窦初开,以为认定了就一生一世,其实不然。 皇上的院子里头有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隔着窗棂层层纱看出去,投下蓬团的树影,偶尔几枝被风吹了出来,摇摇曳曳。这花只在北边开,时节也不对,难为他们怎么在秦淮河边种下了。 眼下她躺着优哉游哉喝茶啃果子,皇上笔墨不停地批折子,叫人看不落忍。“皇上?”她爬起来给他打扇子,“要不明儿个再看吧,留神眼睛花了。” 她不似别的嫔妃娇软声口,看人直来直去,甚至刚学会穿花盆底——萧阙报给他的时候,他险些没撑住笑了出来,大概宫里的嬷嬷会觉得欠调教吧。当初选秀女是怎么选中的?他撑着头努力回忆,但过往种种像飘来拂去的影子,连同从前她的形容也模糊了。 “皇上?”陆靖柔看他抚额不语,又问了一声。他回过神来,眼睛正撞上两瓣菱花唇。一瞬间心头急跳血脉上冲,连耳根都红透了。 陆靖柔暗笑,拉拉他的袖子,长指甲染着寇丹,不偏不倚挠在袖口夔龙纹上。 天时地利人和,她心一横,把皇上睡了。 …… 指望像电影里上来就脱不大可能,她虽然装得老神在在,内里还是个生瓜蛋子。不知道从前的贵人侍寝怎么个章程,硬着头皮看皇上。 这会子月上中天,帐子一落,龙涎香的味道愈发浓,混合着少年人蓬勃喷张的荷尔蒙气息。他缓慢地解纽子,一袢七八个鎏金的兽头。七扭八绕地解开一只,很不容易。 陆靖柔不用抬头也感觉得出来,那目光像两把烧红了的刀似的,热切追着她走。礼尚往来是不是?她也颤颤巍巍开始解马甲上的盘金扣子。小心谨慎地脱下来,随手往外头一扬。 “过来。” 脱得赤条条的陆靖柔不敢抗旨。 “脸红什么?”他半躺着,笑了一声,“近朕近点。” 端庄稳重,不能乱了阵脚。 陆靖柔告诫自己,然后就被一把按进了怀里。 耳廓被含住的时候她打了个激灵,舔弄它的人很灵巧,不乏谨慎。舌尖上滑,下抚,湿热的包裹着一切可能的听觉,无限放大。 绵长的呼吸声伴着莫名悸动从身体里面开始燃烧,伴着血液一波一波加快速度,就快喘不过气。 以至于那种美妙的感觉离开耳尖去往别处时,她还哼哼唧唧地抱怨怎么没有了呢? 皇上笑出了声,把她抱过来放在身上,转手向下拈弄一颗鼓胀的小玉珠,手指头略动一动,她就喘一声。脸上冒出点细汗,脸颊和微张的嘴唇红嫩嫩的,满是春情。 雪乳上一点尖尖粉红,忙里偷闲挺起来,可爱得紧。 “舒不舒服?嗯?” “舒服啊。”她趴在皇帝肩膀上,从鼻子里哼出来几个音节。 陆靖柔终于参悟了做人的真谛:能干就行。 皇上其实长得很不赖,平日爱板脸,生怕群臣不服气。笑起来才看出几分少年人肆意风流。 而且实在是善性儿。昨儿半夜被她迷迷糊糊一脚踹下了炕,也并未同她计较什么。 小宫女替她更衣,昨儿晚上穿来的衣裳早不能看了。右手叁个镯子戴好,站起来站到西洋大穿衣镜前照一照。前后都板正,忍冬纹暗绣衣缘,日光底下照耀流出丝线的光彩。 皇帝一挑帘儿进来了,满头大汗地进侧室叫人伺候洗脸更衣。昨夜佳人在侧,早起兴致颇高,兴冲冲爬起来打五趟拳练了叁套剑,窗根下的海棠花瑟瑟发抖。她侧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哗啦啦的水声响。这次祸惹个齐全,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她穿过来之后出格事儿做得还算少吗? 陆靖柔伸手攫住一块椒盐金饼,发现自己像交配完毕的母螳螂,大吃大嚼丈夫的头颅。这念头很是把她自己恶心了一下。 5.宫斗的味道 沿运河一路南下,陆靖柔起初恹恹的,生怕皇上那头出什么事端。见过了十天半个月没有动静,心也就渐渐地宽下来。双喜见她兴致不高,做主同她下棋玩,黑白棋盘铺开了,一个丫鬟似懂非懂,一个主子不明不白,糊涂人下糊涂棋,也算一种自得其乐。 陆靖柔拈一粒玻璃棋子,指尖碾来碾去。耳坠子勾着发辫里几丝头发飞出来,刺耳朵根。 萧阙垂首立在一边,看陆靖柔下棋。今日皇上不知为何不召他近御前,京城的眼线事无巨细,无非晚几日知晓罢了。这几日太平无事,纵然人不在京城,料想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陆靖柔脑子转不动,嘴上颇使劲儿,一口两个金桔,左右脸颊各塞进一个,一定要先吃左边再吃右边,尔后噗噗地吐籽。 不是说汉人最重礼节?他私下查过底细,姓陆的年轻时候在京里做文官,官职不大,无甚功绩,还算诗书传家。怎么到了女儿就... 恰好下了步好棋,陆靖柔兴奋地一拍大腿:“成嘞!” 这女儿浑不按规矩长。萧阕心里微微一笑,赶上去把人扶起来。这会子正是初秋,午后船舱里仍然十分闷热,她要去甲板上坐坐,散一散潮气。 “萧大人,你有时候会不会感到迷茫?” 他低头看着蜷缩在摇椅上的宜嫔娘娘,簪钗一股脑卸了,发髻半散开,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后背,有种柔弱的况味。 “娘娘想说什么?”他低声道。抖开一柄洒金折扇好替她挡太阳。 陆靖柔仍然闭眼睛,慢慢地揉着太阳穴,同他讲:“我想说几句疯话,你听过就忘了,也莫要同他人学舌。” 并非陆靖柔多心,皇上这几天连着下旨召她,面上却不咸不淡,正经话也没几句。 连着坐了叁天冷板凳,她发觉自己可能保不住这张金光闪闪的好饭票儿了。一天叁趟地打发如意儿和双喜上厨房盘点余粮。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厨房门槛都快踩破了,厨子提着菜刀对他们怒目而视。 “我觉得我好像失宠了。”她眼泪汪汪,双手抓着萧阙的袖子。她近来似乎把他当知心好友,心事都同他说,“萧大人...你有钱吗?” 萧阕坐在椅上抬头望望她,并不责怪她冒冒失失闯进来,挥手屏退下人,语气轻松:“娘娘要钱做什么?” “……吃饭。”她有些为难。 萧阙少见地大笑起来,当着她的面也不避讳:“宫里头又不是下馆子,想吃什么叫双喜去后厨要。您如今想星星万岁爷可不敢摘月亮。” 她奋力摇头:“皇上最近古怪得很,见了面话也不说上几句,喜新厌旧的道理我也省得。可是失了宠的嫔妃处境很可怜,吃不饱穿不暖,还害失心疯。”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只剩下嗫嚅。 他伸手把她鬓边垂落下来一缕头发勾回去,温言劝诫:“娘娘尚且稳住了心神,万岁爷还乐意见您,就证明心思没大变。您这会子哭一程嚷一程的,没的叫底下人担心。” 太监们都是人精,拿圣眷搪塞她,就算是回绝了。陆靖柔不担心失宠,担心失宠以后的饮食问题。她嘴刁,却不挑食,卖相口味差些也能凑合吃个饱。最怕有人借机报复,二两酱牛肉换成叁根细芹菜,生生饿也要饿死她。 她面色不豫,萧阙看着心也揪起来。她分明心不在皇帝身上,无非惦记眼下一口吃的,要银子给她就是了,何苦说那些没用的呢?他想补救,多说几句。可是那个愁肠百结的身影已经迈出门,走远了。 萧阙直挺挺地又坐回去,唉声叹气。天下顶数这件事折磨人,陆靖柔哪里好?不通诗书,念倒是会念,刷刷点点写出来鬼画符似的,错字连篇还缺笔画,简直不成样子。亏她还说读书时先生就是这么教的,谁看不懂谁是缺心眼儿。 “那当初那个不肯过江东是怎么来的?”他眨了眨眼睛逼问。 更不提没规矩爱胡闹,一高兴就大呼小叫,哪个宫的主子都没她吃得多。 思绪飞起来,但很快又沉甸甸地坠下去。 要钱未果,反而闹得急赤白脸。陆靖柔痛定思痛,皇上是最指不上的那个,萧阙心思深沉,未必肯做他人的靠山。她满腹惆怅地挥舞勺子,搅动小铜锅里的棒子面粥,红皮山芋去皮切滚刀块扔进去一同煮。这是小时候妈妈熬的粥,喝的时候放很多很多红糖,搅啊搅的,变成令人愉悦的深棕色。 眼瞅就是回京的日子,他在皇上身边看见了陆靖柔,仍旧笑脸盈盈,拉着皇帝要折一枝木芙蓉,给她簪在鬓上。 萧阙照旧理事,往皇上身边伺候着。皇上的生母王贵妃走得早,这些年几乎都是他在照料。从贴身小太监到司礼监的头子,地位变了,人不能忘本。 一路辛苦,圣驾终于回銮,神武门外头大臣们黑压压跪得满地。陆靖柔迎头迈进储秀宫门槛,皇上正在宝座上端坐,次首一位身材娇小,红通通苹果脸的年轻姑娘,通身打扮十分贵气,便知那就是皇后。 她听双喜说皇后是从科尔沁来的,论辈分是圣上的堂姐。她从前也就远远地见过一回,如今凑近了打量,皮肤白净,眉眼都是淡淡的,像懈怠的山水画,同一旁的皇上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笑眉笑眼。 抬手理理发鬓,她做出个端庄淑贤的模样来,深深一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大草原上来的姑娘心性敞亮,在后宫浸淫几个年头,也修得口蜜腹剑的伎俩。见了她照例笑眯眯地叫起身,妹妹不必多礼。 “诶,”她捅捅双喜的腰眼儿,趁机咬耳朵,“皇后笑得怎么这么慎得慌呢。” 宜嫔伴驾随行,在后宫这块不大的死水潭里,激起了不小的浪花。七八位年青青的姑娘伺候一位皇上,争来争去没有定数。陆靖柔不晓事,虎头虎脑冲出来救了宁王殿下,入了万岁爷的眼。狼多肉少,天上掉下大馅饼偏砸到她脑袋上,后宫嫔妃个顶个儿恨得扯着帕子几乎把银牙咬碎。 皇上长时不在宫里,此番要在皇后宫中多坐片刻,特意召萧阙将各宫的赏赐都发送下去。陆靖柔趁机请了赦免,拉着双喜风风火火地跨出储秀门,赶回钟粹宫补觉。 6.药引子 这一茬闹过,后宫的嫔妃们陆靖柔认了个全。皇上的心思也明白一二,选秀女都看门第家室,并非择貌美者先。矮子里头拔将军,陆靖柔这张脸后宫里是头一份的。 她愁容满面地让梳头小太监给她梳燕尾,今儿个是中秋,宫里开筵席,人人有赏,不消说又要闹到大半夜。皇上昨儿翻窗户进来,说养心殿炕不暖和,要依着她睡。 送上门的雨露岂有不承的道理,万岁爷龙精虎猛,害得她早上起来耷拉眼皮,一味的睡不醒。 各宫都按品级大妆,先过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而后跟着皇上的仪仗上太庙祝祷,告慰祖先。 陆靖柔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偷偷地揉跪得酸麻的膝盖,真是不容易,多辛苦也得咬牙忍着。她前头是娴妃,好像身子骨不好似的,手帕子捂着嘴吭吭地咳。她闲着没事,数娴妃鞋上的流苏穗子,右脚数过一圈儿半,祝祷就结束了。 众人苦熬了一天,晚上乾清宫开宴。陆靖柔饿得前心贴后背,顾不上什么钟鼓齐鸣、吹拉弹唱、使臣进献——都是现代比比皆是的玩意儿。宫里过节不似民间,筷子都没拿稳,就得跳下椅子谢恩。饭吃不下多少,胜在运动量大。中途御茶房切团圆饼,满宫的嫔妃、太后,连同底下伺候的有头有脸的太监和侍卫都有份。 吃完饭拜月亮送焚化,把一个足有十来斤重的大月饼用红绸子包起来,留到年夜饭上吃。那还不得馊了?陆靖柔抽抽嘴角。瞧见月光底下双喜嘴唇子发白,连忙背过身从供桌上月饼堆里顺出一块巴掌大的月饼,嘱咐她离远了吃,莫给人瞧见。 主子享乐,下人们就得遭罪,她心疼双喜。打穿越过来,双喜这丫头就坚定不移地相信她就是陆贵人,只不过生病烧坏了脑袋才不记得事。从前陆靖柔不得宠那些时日,饿得肚子疼,双喜冒着责罚给她偷饽饽。后来升了嫔位,双喜荷包里准有各色她喜欢的干果蜜饯,自己却从来不吃一口。 方才席上喝了几杯酒,这会子酒意有些上来了。双喜擦掉嘴边的月饼渣,扶起一步叁晃的陆靖柔。 没成想半道儿就叫人截住了,长街上黑洞洞,看不清人脸,听颤巍巍的声口像是个太监。双喜举起灯笼往脸上一照,果真是如意儿。 陆靖柔被他这鬼哭狼嚎的一嗓子吓得酒醒了七八分,来人是如意儿又不好发脾气责罚。她抓着双喜的手腕稳了稳心神,低声喝道:“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儿不能回宫里慢慢儿地通禀?” 双喜接茬,语气柔和许多:“撒的哪门子癔症啊?没出息,不怕你干爹知道了打你板子。” 陆靖柔诧异地看她一眼,如意儿扑通一声儿跪下了,哭道:“大姑奶奶小姑奶奶,您二位暂且放过奴才这一茬吧。实在是干爹病得狠了,有一味药引非宜主子不可,奴才一条贱命主子认打认罚,求求您发慈悲救救干爹吧。” 如意儿跪在地下咚咚地磕头,陆靖柔和双喜对视一眼,一时没了主意。这么说,确有几天没看见他了,中秋宴上伺候的那个看着脸生。 半晌,陆靖柔组织好语言:“既这样,劳烦你带路,我们去瞧瞧萧大人,他于我有恩。方才不是说药引非我不可,这是个什么讲法?” 如意儿忙回道:“太医说干爹这病古怪,要属虎卯时生的活人戴过的珍珠,磨成面儿和人乳一同服。奶妈子现已找着了,奴才们满宫里盘算唯有您和贵妃娘娘还有御前的春柳是属虎卯时生人。春柳不爱花儿朵儿,只戴素簪子。只是贵妃娘娘同干爹不对付,现下只有来求您了!” 珍珠当药引子,那太医是不是看过《红楼梦》?所幸她今儿头上戴的是钿子,上头镶了不少的东西。赶忙一头儿叫如意儿带路,一头儿摸索着将衣襟上十八子手串解下来,那坠脚坠的亦是两颗大珠。 叁人脚程快,不一会儿到了掌印值房。陆靖柔不好进去,先同双喜陪着到了侧室,将头上的钿子摘了同手串先交人送去。如意儿预备下妆奁,双喜给她梳个把子头的工夫,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她整好仪容,才同双喜走过那边去。立在外间,听里头病人的声音。不多时如意儿出来叩头:“奴才替干爹谢娘娘救命之恩,谢娘娘救命之恩。” 陆靖柔忙拦住他:“举手之劳,不妨事的。萧大人现在如何了?” 如意儿汗涔涔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亏得娘娘保佑,药一下肚就缓过来了,有声气儿也能睁眼了,还问奴才要水喝呢。” 这病忒蹊跷,如意儿一味油嘴滑舌,怕没那么简单。双喜给她一个眼色,放低了声音问道:“你且同我们主子说实话,萧大人这病到底怎么回事。” 如意儿被她切中要害,愁眉苦脸犹豫半天,才答:“怹老人家平素忙得点灯熬油,几天几宿的不睡,偶尔伤风扛几日就好了。前几天不知怎么的,从外头办差回来就病倒了,烧得成天攥着拳头说胡话,水米不打牙快瘦成人干儿了。后来把林医正的师父连夜从天津接了来,说怕是撞克了。” 陆靖柔挑挑眉毛,饶是之前闹过尴尬,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儿:“替我传个话儿给他,就说让他多吃多睡,扶正了正气,自然百病不侵。” 如意儿却犹豫:“您不瞧瞧去么?” 她本来想走,一转身又犹豫不决。按说嫔妃去太监房里,虽然有些交情,但落了外人耳里着实听着古怪。不过大半夜这么急匆匆的寻她来,原该去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真病得不成了。 她打定了主意,叫双喜和如意儿留在外头,自己悄悄儿地在门口望一眼。不料这会萧阕早醒了,睁开眼看见是她,挣扎着要起来,“恕臣无礼……” 陆靖柔没法子,只能叁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把他又按回被子里面去:“萧大人如今病着,静养着才是。” 她没伺候过人,动作粗手粗脚,萧阙也没计较。半晌喘匀了气才问道:“主子怎么来了?” 观他面色,烧得面颊潮红,说话声气儿倒是大多了。底气足,按理说身体就应当无大碍。陆靖柔放下心来,皱眉问他:“你出去办差,可是冲撞到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他惨笑着摇头,病来如山倒,这其中蹊跷之处一时尚且不好排查。不过他病这么多天,睁开眼发现她在这里,心里痛快许多,病也都不算是病了。 “罢了。”陆靖柔站起身来,理理裙衫上的褶皱,“这半宿好折腾,也该回了。萧大人多歇几日,作养好了身子不迟。皇上那边,我替你说一声。” 萧阙躺在床上看着她,目光像个温顺的孩子,口里恭敬地念道:“臣恭送宜嫔娘娘。” 7.你做皇后 秋老虎的余威仍在,不曾现出些凉爽的苗头,陆靖柔摇着把狸猫扑蝴蝶的团扇,指挥着满宫宫女抬手、弯腰、抬腿、跳跃。 双喜直嘬牙花子:“不是奴婢说风凉话,这些个人平日里当差就够够的了,您可怜可怜她们,满头大汗呼哧带喘怎么伺候主子。” 陆靖柔刚要张嘴反驳,手里使差了劲,象牙扇骨子磕了大门牙,捂着嘴缓了好一阵才道:“你懂得什么?秋天爱得病,我这叫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双喜似懂非懂:“您要是闲得难受想练练呐,让皇上带您打布库去。一摔一上午,酸骨懒筋都抻开了。” 陆靖柔白她一眼,皇上带着妃子打布库,这合理吗?还一摔一上午,没给她老腰摔折了就是上天保佑。 说起皇上,这人性子也古怪,今天爱你爱得不成了,明天见了面眼珠子直勾勾往她身上挂,却一句话不说半个字不讲,权装不认识似的。她是直肠子的人,有一回气急顾不得僭越,扽着他的马蹄袖往“勤政亲贤”里边拖,巴不得就地明白他安的古怪心思,奈何力气抵不过干粗活的太监宫女,没胜算。 她抱着胳膊欣赏锦鲤夺食,幼年失怙的孩子可怜,养在宫里就更可怜,譬如这一缸锦鲤有大有小,大的凶猛异常,次次把饵食一口吞掉。小的若非投食的格外可怜,连饵食的边都抢不到。皇帝满打满算十五六岁,养成这样精神分裂的性格一点都不奇怪。 “双喜,”她挥舞扇子往院儿里走,“去养心殿请皇上过来。” 她甚少主动邀宠,两人见面大多是晚上翻牌子侍寝或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慈眉善目,长得像她姥姥,她很喜欢太后,隔叁差五地拎着一食盒装满满当当的荤素点心、时令鲜果、酱鸡腊鸭去尽孝心。太后身边的菊香现在一听慈宁门上说人来了,立刻训练有素地煎好一碗健脾消食汤,抢在她进门之前,先给老太太灌下去。 皇上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踏上了陆靖柔的门,先前这帮女眷个个脱簪素服跪在养心殿门口,就因为他爱翻宜嫔的牌子。口口声声说臣妾无能照顾不好皇上?五脊六兽,瞎说八道。 他掀开帘子进隔间,陆靖柔盘腿坐在炕边上,高深莫测。 “皇上,你有没有感觉过孤独寂寞?” 皇帝的眼皮跳了一下。 “皇上,你有没有感到满腹心事无法吐露,只能漫漫长夜与眼泪为伴?” 皇帝的嘴角抽搐一下。 “皇上,你……” “要说什么快说。” “哦,”她重新组织语言,“臣妾觉得皇上应该坦诚一些。” “朕对你还不够坦诚?” 皇帝的眼皮跳个不停。 “臣妾是说,万岁爷您在表达感情上还有所…呃,进步的空间。” 皇帝瞧着她自说自话,感觉有些头痛。要他坦诚,他还能怎么坦诚?宫里是坦诚相待的地方吗?他回銮这些日子,后宫闹了多大的事儿,他一概叫人压下了,一个字都不许传到钟粹宫人的耳朵里。 他也有点搓火:“你要朕说实话是吧?” 反而换陆靖柔呆住了:“啊,是。”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样失态不好:“跟朕回养心殿,朕明天下旨,你做皇后。”说着就来拉她。 陆靖柔被那一声你做皇后给吓得震在原地,清醒过来,人已经在“又日新”了。 皇帝最近连轴转,足足素了小半个月,底下的小皇帝已然威风凛凛拔刀出鞘。 “封你做皇后,母仪天下、永享庙堂,不愿意?”皇帝上手捏她下巴,内心也诧异。活了这么些年,酒醉亦从未这样冲动过,不过他不后悔。让她做皇后,是百转千回,梦里枕上未能说出口的念想。 从前不敢说,怕她不喜欢。金印宝册压在肩上,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后宫腌臜手段层出不穷,挡一时,不如给一世高不可攀的名分。两害相较取其轻。 皇帝瞧着烛光底下陆靖柔怯生生的面庞,眼睛映着一点烛光的橙色火焰,又亮又魅。他心思活络起来,先头悲伤的无奈压下八成。大拇指压住樱唇,露出几粒糯米银牙。她的口脂花了,逸出淡淡的玫瑰花香气。 身子贴得紧,火热炽烫。陆靖柔说破大天也没料定要脱衣服。 “皇上,皇上…”她小声抗议,试图夺回自己的衣领子,“没记档…...” 皇帝随口嗡哝句不知什么,凑上来亲亲她,满口茶香。刚用了盏茶吧?陆靖柔迷乱地想,不自觉圈住脖颈往怀里带。虚焦的目光里瞥到金灿灿的鸟笼,那里面的小鸟有机关,到了整点报时就会在金子做的枝桠上下蹦跳…金子,金子,戴在头上耳边,镶满宝石碧玺,又冷又硬。 她是个没安全感的人,困在陌生的四方宫墙里,手足无措。常常抱着被子在床边坐一整夜,天色由浓墨变成深蓝,晨起的乌鸦“啊!啊!”地大吵大闹。偶尔给双喜讲童话故事,仙女教母从天而降,送给灰姑娘礼服和一双水晶鞋。如果也有个人来帮她该多好啊,哪怕只有一餐热菜热饭。 但眼下,陆靖柔抱紧了皇帝年轻健壮的身躯,像枝桠上蹦跳的小鸟终于落地。她不在乎自己的卑鄙,反而如复仇般爽快。肚兜也被扯掉了,皇帝揉捏着一对雪白胸乳,贪婪吞吃粉红的乳尖。陆靖柔抚摸着他高起的眉骨,甚至有些怜爱。他是个循规蹈矩的皇帝,从前一定也是恪守规矩的阿哥,愿意让她顶皇后的位子,恐怕于她所奢求的安稳后面,藏有高山沧海般的情意。 人不是冷血动物。 他用力直刺到底,几乎将她整个人贯穿。陆靖柔捂着小腹惊叫,却被他反手按在肚皮上,感受那一刻的形状。她大口大口喘气,炽热粗长的肉刃在身体里不停抽插,每一次都在海岸上拍起雪白的浪花,海潮退去,一波又起。 腿心交合的地方湿了一大片,底下明黄的蝠寿纹薄褥氲开一团潮湿。她攥住一片宝蓝缂丝帐子,仙鹤祥云掐在手心里,立刻起了皱褶。 皇帝汗湿的眉眼带笑,把着她的腰身道:“往后不许叫皇上,叫朕英祈。” 陆靖柔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皇帝一双细长凤目染着欲色,威胁似的逼近了:“叫一声听听。”她没办法,颤嗓子嘤咛:“英祈…”换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插弄。 下面大约充血红肿了,她不敢看。皇帝大开大合,一次次刮过穴口,将软肉毫不留情地翻卷出来,尔后沉身挺入。 陆靖柔像惊涛骇浪里一叶小舟,被泼天情潮席卷裹挟,在痛苦和欢愉中忽上忽下。 8.大人,吃点心了 陆靖柔当然没能做成皇后,况且她本身没那个想头。一国之母,岂能轻率改易?她一无身份地位,二无子嗣傍身。不论皇上如何情深意重——她还嫌麻烦呢。 万岁爷忙得脚打后脑勺,一连半个月没翻牌子。陆靖柔乐得躲清闲,关起门同双喜研究烙菊花饼。奈何下厨的趣味转瞬即逝,主仆二人到第叁天就瞧不得豆沙馅儿了。她有心分送给各宫主位娘娘们,顺便显示一下自己贤惠大方的人品。其实是一不留神做得太多,粗使丫鬟闻风丧胆,宁可逐出宫去也不吃她做的点心。 这也……太夸张了吧?陆靖柔目瞪口呆,转头发现萧阙正从游廊里穿出来,身后跟着如意儿等一干小太监。 “萧——大——人!”陆靖柔趴在碧纱窗边大喊。 萧阙趔趄一下,很快容色恢复如常,循声望去不是她还是谁?那人已经从门里跳出来,一阵风似的冲到他面前。 “都出去候着,任何人不得出入。”他淡淡说道。 陆靖柔懂规矩,等到最末一个人影消失,才鬼鬼祟祟拉着他往自己寝殿里走。 萧阙任由她好一通拉拉扯扯,他是内臣,进后宫没什么避讳。但是眼下不想点破,“娘娘召臣来,所为何事?” 陆靖柔歪头左右打量他:“没事不能叫你来呀?”说罢一转身从身后捧出一大盘金黄的东西,献宝似的往他怀里塞:“我跟双喜做的,快尝尝!” 燕居不作繁缛打扮,头上松松挽个发髻,耳边戴一对银丁香,穿湖绿水草金鱼纹衬衣。萧阙就低头对上一弯月牙,鼻梁淘气地皱起几条小竖纹。她对皇上从不是这么笑法,这使他心头升起一丝快慰。 吃食并不似其主,内馅甜得发苦,饼皮坚硬如铁,萧阙生生忍住吐出来的欲望。宫里侍奉为的就是讨主子欢心,打板子要打一下谢一声恩,不形于色的本事全靠练。 萧阕一口一口地吃,主子命令奴才全得照办。她大概闲得要命,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有一搭没一搭拉家常串闲话,大多数是刚从双喜那听来的流言趣事。娴妃娘娘为了治病吃活猴崽子,笼子包着红布送进启祥门儿还吱哇乱叫呢。 她捅捅他胳膊:“要不要喝口水?”不容他推辞,自己跳下椅子去给他斟了杯茶。 萧阕艰难地咽下一口茶水,微微的涩味冲刷掉了舌根的甜腻。他暂时松了口气,她好像也没有再让他继续吃下去的意思。 陆靖柔眉飞色舞:“你说她怎么吃那个活猴崽子?万一一刀切大动脉上哗哗呲血,病没治好人先吓厥过去了吧!保不齐从碟子里窜出去满地爬,要吃还得一下子敲昏了,倘若下手没轻没重——啧啧...”她学着双喜的样直嘬牙花子,“不留神打死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她拍着手哈哈大笑,对自己一通编排十分满意。萧阕捧盘侍立,目光静悄悄地在那张柔和生动的脸上逡巡回旋。这样鲜活的姑娘,不该被人妒恨,下黑手使暗绊儿。 不过幸好她有万岁荣宠,退一步有他。万事不过眼,逍遥快活。 陆靖柔拍手笑够了,自己抬手灌了盏茶,瞧见他端盘子才想起来:“忘了问你了,好吃吗?” “娘娘亲赐,自然是好。”他深深地弓下去。 “是吗?”她果然又笑起来,“我照着御膳房厨子做的,只不过手一抖多撒了大半袋子糖,自己不敢尝。瞧你吃着适口,大概也爱吃甜,索性把剩下的都拿了去吧。” 他深深地叩头谢恩。 陆靖柔的确心情颇佳,因为今日纯妃诊出来有喜,已经两月余了。这一胎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她吃定了皇上必定贴身看顾,再加上前朝事忙,她自然免得硬着头皮去养心殿侍寝,偷偷吃避子药。 虽然这个身体年纪小,但老牛总吃嫩草也犯恶心。她不想吃嫩草了,换换口味吃碗打卤面不为过吧? 把萧阙打发走之后,她特地嘱咐御膳房按着她家乡的做法,预备下数十样的菜码来,里头炒鸡蛋炒香干儿炒虾仁儿糖醋面筋丝儿是必须有的,其余绿豆黄豆叶子菜交给厨子们自由发挥,“要是有过年的红粉皮儿也切几刀来!” 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陆靖柔快乐地往嘴里扒面条,吃口上万不能委屈自己,才是她家乡的传统。 作者注:这篇文架空明清背景,将一些元素杂糅到一起,会尽量避免出现明确的朝代和地点。 本文里的衬衣是清宫女子便服里的一种,不是shirt那个衬衣。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留言,考试之后我会努力多更的?? 9.无妄之灾 “算你小子识相。” 双喜笑眯眯地接过一支通草绒花,小小的两叁簇鹅黄,精致秀巧。宫女不事修饰,只在辫子上用巧心思,双喜是贴身服侍的大宫女,能在辫梢坠几粒坠脚。 她脚下生风地回钟粹宫,陆靖柔打眼瞧见,“呦”了一声,赞道:“不得了,我们双喜是大美人儿了。” 双喜被她说得脸颊耳尖红彤彤一片,陆靖柔素来不计较宫女打扮,凑近了才看出是上用的成色,罕有地吃惊了一把:“真好看,从内务府顺的?” 她跟人熟络起来,一张嘴就没大没小。双喜微嗔:“哪能从内务府顺东西啊,别人送的。” 陆靖柔笑吟吟的,也不点破。在宫里寻个好靠山是各人的本事,她自己个不开窍,不能拖累双喜。将来到年纪放出宫去,将哪套头面送给她添妆奁好呢? “娘娘。”一个梳着双丫髻圆圆脸的小丫鬟小步跑上来,“皇上传了令,说是晚上要过这边来同娘娘用晚膳。” 陆靖柔眉心一跳,赶忙闭了闭眼,挥帕子做哀怨神情:“你回去告诉皇上,就说臣妾昼夜难眠,思之如狂……” 双喜纠结地看着她:“娘娘,戏过了。” 万岁爷陪着纯妃待了几天,眼睛扣搂下去,眼下深深两大圈青黑,长吁短叹一副颓靡样子。陆靖柔惊讶转头看萧阙,脸色也不好看。 “纯妃娘娘这一胎,怕是不大好。” 万岁爷在那头歇了,萧阙凑近了同她咬耳朵,“太医院全在发愁,胞宫寒气太重,龙胎活不活得过六个月都难说。” 陆靖柔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不舍得无辜孩子胎死腹中,旋即追问:“纯妃青春年华,哪来这么重的寒气?” 萧阙声音更低一些:“怕是有毒。万岁爷连夜叫从吃食茶水里验,连同日常的汤药、熏香……纯妃宫里养了只京巴儿,趁乱打死了,连同一大帮宫女太监。因毒性已深,轻易拔不出来,只能慢慢缓和。可见绝非一两日的功夫。” 陆靖柔只觉不妙:“宫里膳食应当太监先尝呀,怎么还能中毒呢?” 西厢房里暖意融融,陆靖柔却在一派平和之中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萧阙。”她细声说,两只手来回搓着,沉思了一会儿,“纯妃从前不得皇上宠爱,这半年若非我劝皇上雨露均沾,否则难有面圣的机会。给纯妃下毒的那个人,必然心思缜密,瞅准了要将此事架在我身上。我先前这样得宠,是不是已经被盯上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眨得很快,一颗大眼泪从脸颊上掉落,啪嗒一声砸在百宝嵌几案上。按宫里规矩,她坐他站,不能离得太近。他想像从前在船上那样扶她一把,也不能了。 其实后宫应用之物都从他手底下过,尤其是钟粹宫。他管不了的地方,也有人每日抄了送来,日积月累将书房都占了半边。早上御膳房送了什么,吃多少,去御花园闲逛或者着人裁新衣裳,晚上吃新贡的果子斗虫子,看蚂蚁搬家。 “娘娘先睡吧!”他出一口长气,“万岁爷着紧这事,没叫大张旗鼓地上下彻查就怕打草惊蛇。臣叫人安排盯仔细着,伺候的都是自己人。您只管放心。” “那我能信你吗?”她使劲抹脸上泪水,眼睛鼻尖鲜红微肿,像个受气的娃娃,“你没受哪个宫的娘娘指使吧?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得打你了!” “娘娘怎么打都行,臣只求开恩留一条贱命,往后还伺候娘娘就成了。”他轻声说。 “油嘴滑舌的……”陆靖柔使劲用衣袖抹掉滚下来一滴泪,盘绣的金丝把眼角磨得生疼,“我吓唬你呢。你这么精明,怎么连这个也听不出来。” 他也不再说话,躬身退出来。下午天就阴着,入了夜终于迫不及待地下起大雪。远处一盏接一盏暖黄的风灯将红墙烤得生出些冰冷的暖意。大雪没脚腕,只能撑着油伞回司礼监。临到门槛时回头,被风灯照亮的一小片和玺彩画闪闪发亮,愈向上,愈模糊不清。 纯妃宫里的事捂得很严实,直到御林军提剑冲进钟粹宫。 剑刃下那张白生生的脸她认得,是仙蕙,原先尚衣局的丫鬟,碰伤了手做不了活计被管事太监责罚。无意中叫路过的陆靖柔撞见,她可怜这姑娘,于是带回了钟粹宫。 慎刑司禀明,毒沤在纯妃日日穿戴贴身的小衣上,常换常新。连双喜都大呼歹毒:“难为她想出这个刁钻法子来!日日穿戴,怕不是比空口吃了还毒些!”可是下毒之人出在她的钟粹宫,她自己万事太平…… 人证物证俱在,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陆靖柔不得不配合着慎刑司走过场,在里头关个几日再出来。她情况特殊,皇上事先指派萧阕打点过,值房旁边另辟出一间洁净的屋子来,一应生活起居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不过她偶尔一耳朵听见刑房远远传过来的尖叫声,心肝脾胃肾就一劲儿地纠结起来。 自己苦口婆心救下的姑娘,居然下毒谋害皇嗣,还连累自己蹲号子。陆靖柔忧愁地吹着莲瓣盅里的汤水,双喜见她忧心忡忡,便坐过来笑嘻嘻地道:“主子莫要哀戚了,晚上皇上看见,可要不高兴的。” “皇上?”陆靖柔惊讶地坐直了身体,“他过来干嘛?闲的?” 皇上可以闲得难受来慎刑司过夜,她却不能把饭票儿往门外推。是夜,陆靖柔认真打扮起来。头上梳百合髻,簪了叁四支小花头,通身月白袍褂,不事脂粉,大有楚楚可怜之态。 皇上半夜来没声张,先头一个小太监挑着“气死风”,深不知鬼不觉摸进陆靖柔的院子。若非她眼力好,一眼认出那挑灯的太监面善,险些当作贼人大呼小叫起来。 “原以为你聪明,”皇上进了门自己动手解斗篷,还有心调笑,“慎刑司哪门子的贼人,有什么可偷的?” 陆靖柔盘腿端坐,眼观鼻鼻观心,珊瑚十八子手串当佛珠捻。皇帝见她不接话,软了声气一寸一寸贴过来:“这几日怎么样,下头人伺候得还得力吗?” 陆靖柔睁开眼长叹一声:“纯妃怎么样了?我想回钟粹宫。” 皇帝的脸立即垮下来:“见红了,太医说八成保不住。” 陆靖柔的小脸拉得更长,看见皇帝熬得通红的眼睛,又不忍心起来。“臣妾伺候您歇息吧。”她麻利地跳下炕,先脱靴再除袜,双喜伺候用热水泡双手双脚。 皇上还想床笫之乐,陆靖柔推说自己身上不方便,一口回绝。二人折腾了半个时辰,皇帝拉她手,喃喃道:“朕今儿来,是想宽你的心。纯妃的事朕会彻查,绝不叫你再受这样委屈……” 陆靖柔屏声静气等了一会儿,听皇上鼻息平稳绵长,方趿了鞋出来。双喜在外间守夜,人迷迷糊糊卷在一裹厚毡子里,连她走出来也没发觉。她越性一股脑儿坐下。月华摇树影,寂寂无人,桌上的烛芯偶尔啪地一声响。这么好的月,本该佐酒。 也是这般的晴夜,有个人陪在她身后,从乌衣巷的这头走到那一头。 10.陪我喝酒 陆靖柔在慎刑司逗留足足半月有余,回钟粹宫当天撂下包袱叫传膳,吞了满盘的棋子牛肉,水晶猪肘,芙蓉虾球外加叁碗清炖莲藕汤,歪在朝阳的南炕上歇中觉。 吃罢,吃饱好做梦。横竖钟粹宫的门往后她绝不轻易迈出一步,这偌大金笼冰冷笨重,向前一步是禁锢,退后一步是保障。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耳挖剔牙,茫然地瞪视着脚下青砖上的裂缝。 双喜甚少见她如此萎靡不振,主子打蔫闷头大睡,底下伺候的可不能成日丧声丧气。她手底下做事不停,竖着耳朵听,半晌没发觉里头有什么动静。往常她主子闹腾惯了,动不动叫茶要水续点心,里里外外热热闹闹。 如今呢,好不凄凉!她翻来覆去地推磨,满宫里往日有交情的,唯有萧大人还可说得上话。且说娘娘戴过的珠子救了他的命,如今请动他来说和,宽一宽娘娘的心,兴许就好了。 萧阙不在掌印值房,如意儿说他身边谁也没带,大清早就出宫了,这会子过了午时,还不见回来的影儿。 皇上忙着看顾纯妃的胎,司礼监掌印又不在宫中伺候。透着雕花格子的窗棂看出去,枝桠上一朵幼嫩的花,被风吹了几过,悄无声息地坠在亮得耀金光的砖地上。陆靖柔摊开手掌,将被窗棂分割得形态各异的太阳光拢在手心。 泪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伤春悲秋是诗人的活计,陆靖柔不一样。她吃饱肚子,不愿堆那么多的愁绪。 “双喜。”陆靖柔回头叫她,“咱们去看看皇上。” 纯妃宫中好浓一股药味儿。皇上批折子批得头晕眼花,撑着太阳穴揉眼睛。猛抬头一个清凌凌身影立在门边,远远对着他笑。穿了一身湖色藤萝枝的夹衬衣,襟边层迭密绣的枝叶蓬勃鲜焕,轻轻巧巧地攀在他的心上。 陆靖柔低首行来,脚步端稳。小巧两把头上戴月白通草,耳坠子上镶的东珠不大,胜在莹润无暇,垂在鬓边一颤一荡,衬得整个人如一泓清冽明澈的冷泉。 皇帝满心欢喜,掷了笔来迎她。陆靖柔拉着他的衣袖,开口就打回原形。 “给皇上请安,我想吃上回那个奶汁儿饽饽。” 尽管十回里见她有八回都是吃,但这不妨碍皇帝年轻雀跃的心鼓噪起来。若是真心要吃,钟粹宫小厨房什么没有?还巴巴地跑到纯妃宫里来寻,可见她心里分明记挂他,嘴上不说罢了。 皇帝心里蹦蹦地跳。他特许她可以坐在自己身边,把腰上八宝寿字荷包摘下来,给她拆下穗子打辫子玩儿。就这么着,两人亲亲热热挤在一处,看折子也不避讳,仿佛冬日里搂着称心的汤婆子,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门外戳脚子伺候的太监丫鬟秉持能不抬头就不抬头的宗旨,个个犹如寺庙里的木塑泥胎,巴不得立时变个聋子哑巴。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中午兴起一通胡闹,瞒过了纯妃,却没瞒过皇后。 陆靖柔哭丧着脸,觑眼睛偷偷朝两边看,外头天色擦黑,来往宫人脚步声清晰可闻。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暗暗揉捏膝盖上凸出一块骨,真疼!打下午跪到现在,不给吃饭喝水,边上还有专门的嬷嬷看着,不准塌腰子。 她自从穿到这里,除去先头挨饿,从未受过什么刁难苦楚。此时皇上和萧阙都不在眼前,皇后要罚,没有恃宠而骄的道理。 膝头子顶冷硬的金砖,先头一阵一阵针扎的疼,小口小口地抽冷气。咬牙切齿地忍到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那身下挨着的,是两团死肉。 不知在苦海里煎熬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她刚要转头去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打横抱起。鼻尖有淡淡的血腥味,一个阴鸷狠戾的嗓音一字一顿道:“皇后的人,当真办得一手好差事。” 跪得太久,两条腿动弹不得。萧阙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按。血脉冲开经络,又麻又痒又疼,她没忍住,憋着嗓子嘤咛了一声。 萧阙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那张脸上余怒未息,与满眼难抑的痛惜交织在一起。让她没来由抽噎一下,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愿意叫外人瞧出异样,一回家见到爹娘就绷不住了。 “皇后说,说我品行不端,她罚我和双喜从下午跪,跪到现在,我跪得不好还打我后背……” 她要哭不哭,嘴角向下撇成个八万。横竖没人在近旁,萧阙顾不得规矩,撩开裤管才发现,原本白嫩膝头上大块大块青紫。指尖轻触,她就嘶嘶抽气。 萧阙几乎肝胆俱裂。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他接到消息,只恨背后不能生出双翼,即刻飞回她身边来。他不在宫中一日,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就被闷声不响欺负成这样,直挺挺跪在当间,像朵枯萎的小花,连哭都不会哭。 好在知道跟他抽抽嗒嗒地告状。他平了平心绪,转身去取伤药,沉声问道:“娘娘圣眷正隆,皇后发难,为何不差人去请圣上?” “不行。”她大摇其头,“皇上也有他的苦处,我不能叫他下不来台。再者,皇后要是知道我请皇上来压她,下次一定寻个由头,罚得更狠。” 萧阙有些意外,这人平日为饭是从,看事却很有见地。他慢条斯理地上药,方才眼里的情绪淡去了,再看已是波澜不惊。“娘娘闲时不妨多在后宫走走,或有要紧的差事,就叫如意儿去办。”他用帕子细细拭净了手,“我的人,娘娘好歹使唤得动。” 陆靖柔盯着他洁白光洁指尖,看得心神恍惚。若是换了旁人,听了萧阙说“我的人你使唤得动”,不死也要吓昏过去。 “你陪我喝酒吧。”她听见自己说,“之前在慎刑司,那里入了夜月色很好,可惜当时你不在。” 萧阙没有拒绝。 11.红尘中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尘满面,鬓如霜。春风不度玉门关,明月何时照我还。借问汉宫谁得似……谁得似……” 过了一会子才听见重重地摔了声杯子:“有了,借问汉宫谁得似,提携玉龙为君死!” 双喜在门外,胆战心惊地听她主子的大嗓门喋喋不休,说什么要和萧大人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才刚从李贺到弗洛伊德的工夫,就被如意儿拉跑了。 陆靖柔不等人劝,自己咕嘟咕嘟几杯下去,面颊旋即飞上桃花。双眸亮晶晶,灵气逼人。萧阙撑着头看她,没有作声,少见的不那么冷肃了。 于是她可以再欺近一些。 “这个酒好喝,”她口齿清晰,带一点软憨的鼻音,举着自己的小酒杯往他脸上递,“你尝尝,有花味儿。” 生杀予夺的掌印大人嗯了一声,却没去接她的酒。她锲而不舍再追,脚底一个不稳,幸好萧阙手急眼快扶住了。 陆靖柔觉得很舒服,没有起身的意思,不过离得这样近,她第一次看清萧阙其实长得很不错。浓眉下的双眼眼角下勾,眼尾上扬,眼神明亮热烈,像藏了满池灼人星光。 她小心翼翼伸手,想去触碰。 漂亮眼睛的主人没有躲闪,大约喝多了酒,她甚至恍恍惚惚觉得,他在向前凑。 指尖触到的一小方眼睑温热,软绒绒睫毛扫在手指肚上,有点痒。 “他们说你杀人如麻,权势滔天。可是我觉得你好漂亮。”她慢吞吞地眨眼,“宫里的人欺负我,因为我比她们好看。你这么漂亮,是不是也有坏蛋欺负你啊?” 感觉萧阙的手越抓越紧,于是她笑了。 “一定有的,”她呲起小牙,“不要难过啦,我很会打架,让我收拾他们。” 她瞥见了萧阙朱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无奈之前喝下的安神汤和酒的效力一齐袭来,陆靖柔还未听清楚余下的话,就一头栽倒睡着了。 上巳节叁月叁,皇上万寿节前夕,纯妃小产。 陆靖柔在梦中被双喜拽起梳头理妆,困得走路一摇叁晃。 后头已经全让白绫子布围住了,点着大把的苏合香,还是盖不住从里向外飘的血腥味儿。其实她大可不必跑这一趟,只不过当时这桩冤案连累她在慎刑司蹲了半个月牢,如今她亲自来,是向皇上表了情分,既往不咎的意思。 又是萧阙来迎她,说纯妃昏迷未醒,皇上走不开,特地吩咐先行安顿娘娘。后半夜停灵喇嘛念经,一通折腾下来恐怕天也亮了。 七拐八拐,出了长春宫西门。天色昏暗,羊角风灯幽黄烛火忽明忽暗,她愈发困得睁不开眼,脚底歪歪扭扭,分明平平整整青砖地,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如同平地凿坑。前后挑灯小太监皆屏息静气,不敢抬头乱看,他对双喜使个眼色,那丫头便知趣退到后面去了。 “娘娘放松些。” 他绕到她身前蹲下,挺得直直的背微弓,从前伺候多了背妃子的活,现在换作陆靖柔,依然脚步轻捷,稳稳当当。 让人背着,慢慢悠悠地走,那点困意反而散了。 “大人死了便死了,孩子何其无辜。”陆靖柔突然轻轻地道。她睁开眼睛,肩头的衣料在灯笼的余光下,泛起渺渺的丝光。华丽,没有温度。 “娘娘喜欢孩子么?” “喜欢……也不喜欢。”她哑然失笑,“乖巧可爱固然是好,可是一不留神调皮哭闹,就又不喜欢了。” 萧阙嗓音轻柔:“娘娘和皇上的孩子,定然十分乖巧可爱。” 她闻言,用垂下的右手拍他:“不不,别了吧,我才不要生孩子,特别疼。” 萧阙沉沉地笑起来。 一觉睡醒将近中午,长春宫唱经声隔老远都听见。今日又值皇上万寿,一面是百官朝贺,万国来朝。一面是胎死腹中,千人缟素,陆靖柔惟有举着筷子,大嚼大啖世事无常。 不过皇上执意要来钟粹宫过夜,颇令她意外。 “朕想你。”年轻的皇帝将脸埋在她衣袖里,瓮声瓮气地道。 她清明,他朦胧,悲伤让人本能寻找出口,陆靖柔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朕错了,是朕的错。”他慌得停下,去吻晶莹泪珠。 他那龙根本来生得十分粗硕,色若紫红,根根青筋龙蟠虬结而上,陆靖柔许久未经人事,一下子吃不进去,刚刚纳了个头儿,就痛得泪眼婆娑。 他转而去衔吃肖想已久的樱唇,微凉舌尖灵巧地在粉嫩嫩唇瓣上碾个转儿,就势扣开齿关。皇帝吻得专心致志,仿佛她是什么甜酸果子,一口咬不够,要肆意缠裹吮尽了汁水才好。 陆靖柔被他箍在身前,头脑渐渐发昏,胸膛内熊熊燃着一团火,他誓要将那团烈火烧到他们两个身上,一齐焚作灰白齑粉,堕入滚滚红尘。 没什么不好的,偏嘴儿又被热热地含住,她殷殷切切吟哦出声,正趁空档被他把住腰身,猛地嵌了进去。 一进一出,再进再出。这一方蜜穴被翻天覆地地搅弄,泼天快感几乎将她灭顶,颤着嗓子嗯嗯啊啊地要叫人,张着红滟滟的唇,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陆靖柔被他颠来倒去捻玩个遍,满身都是唇舌留的印记,红梅开在雪地里似的。 外头不知何时落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过了今夜,皇帝就十九岁了。 陆靖柔拉住他的手,就这么大汗淋漓地躺在一处听雨,谁也没有说话。 12.吵架失败了 有时陆靖柔会趁着万里无云好天气,跑去司礼监找萧阙玩。那地方双喜怎么劝都不愿意去,用她的话说,谁脑子进了恭桶,招惹这么个活阎王? 陆靖柔悲伤地嚼琥珀桃仁儿,无语凝噎。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没有养老虎崽子的癖好,唯独为了将来太平日子,司礼监这条粗壮大腿必要牢牢抱住。后宫她看得最清楚:君王之爱,泽被苍生,说白了就是只浅得不能再浅的大马勺,装不了水就罢了,还是个漏底儿的。 萧阙向来忙碌,陆靖柔来了就钻进屏风后头,自己找书翻看,或是拿墨笔描花样子。桌上准有预备下的各色干湿果子,糖球蜜饯和荤素点心。他隔一扇屏风,议事也不避讳。若有空得闲,便绕过来坐一会儿,教她写字。 她起先十分顾虑,生怕没头没脑叨扰他,招人厌烦。萧阙却不曾赶过她走。如意儿有一次送她回宫,悄声对她说,每次娘娘来,干爹晚上用膳都能多进些。 因此陆靖柔很有成就感。 往掌印值房去多了,萧阙渐次添置了些她惯用的笔墨器具。后来她发现多了一只小小桐木奁,不甚起眼,打开来是女子的簪花钗环,有内造式样,也有出自民间金银铺的戳记。刚好她下个月廿叁过生日,太监用不着女人东西,那自然是送她的。 陆靖柔欢欢喜喜搂着匣子要去道谢,萧阙却凝眉看了那匣子半晌,唤了个小内监:“这东西哪儿来的?” 那小内监生得眉清目秀,低头回道:“刘少监前儿个抓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看着不像初犯,嘴头子硬,已经下了昭狱。刘少监说东西先在后头柜子里存几日,他另有安排,因而不曾入库记档。” 气氛突然异常尴尬,她干笑几声:“哈哈,那个那个,不好意思,我这就放回去,放回去。” 萧阙却沉了面色:“赃物就该依规矩登记入库。他好大胆子,什么脏东西也往里头乱放!” 陆靖柔被那句“脏东西”猛刺了一下。小内监低头退出去了,她还白着脸木在原地。 相处久了,她发觉萧阙有时过分爱洁。衣裳从不穿第二水,旁人用过的杯碗盘碟,径直摔了扔掉。心机深沉的人,觉察不出他的喜恶。对外永远笑脸相迎左右逢源,内里不知多少算计。她是皇上宠爱的宜嫔,若执意拆了司礼监檐上的瓦打水漂儿玩儿,他嘴上也不会多说什么。 陆靖柔不善亦不屑于钻营,笃信人与人之间,唯情分二字不可轻贱。即使日后失宠,届时背靠大树好乘凉,指望萧阙看在往日交情能帮上一把。可如今呢?自己巴巴儿上门来当笑柄,参天大树成了歪脖儿树,她一绳子吊死就齐活了。 “娘娘,怎么了娘娘?” 萧阙看她神色古怪,又不回话,有些焦急起来。 “娘娘,宜嫔娘娘!靖柔!” “我没事。”她低下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萧掌印,本宫从前不懂事招惹你,求你别放心上,横竖日后我再不踏进这里一步。” 她跌跌撞撞夺门而出,反被门槛绊了一跤,幸好萧阙一路跟在她身后,才没摔得鼻青脸肿。 “娘娘,”他死死抓她的腕子,“臣不知哪里伺候得不好,请娘娘示下。” 陆靖柔方才气急口不择言,站在大门口被凉风一吹,清醒几分。妃嫔和太监在司礼监大门口拉拉扯扯,满宫人瞧见不好看相。 “跟臣回去,”萧阙面色青白,拉她的手还在抖,“马上就传晚膳了。娘娘好歹用完膳,打臣也好骂臣也罢,都来得及。” 陆靖柔最看不起自己的一点,就是每次想挺腰子同人吵架,还没编排好词儿,泪珠子却滚得比谁都快。 晚膳果然没吃成。她坐下就哭,哭累了索性一头躺倒,再接茬哭。萧阙一动不动守着,绞湿帕子给她擦脸。最后哭得头晕眼花手脚麻木,被萧阙抱起来喂水,发现身底下躺的居然还是他的榻。 “娘娘心里不顺意了,不愿意同臣亲近。臣都明白。”他叹一声,放下杯子。 “你明白个屁。”陆靖柔哑着嗓子说。 萧阙一愣,她又道:“连我下个月廿叁日过生辰都不知道,明白明白,明白个大头鬼。旁人碰你一个指头都嫌脏,你老实说,是不是一直嫌弃我,碍着皇上面子不挑明而已?” 萧阙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下个月廿叁生辰?他先前特地查过记档,陆靖柔进宫选秀时,家中报的分明是正月十九生人,哪里来的六月廿叁? 不过此时他的脑子已经成一团乱麻。“臣该死。臣发誓,从未嫌弃过娘娘。只恨此刻不能剖了胸膛,看看臣的心。”他将她的手牢牢按在心口上:“娘娘赏脸见臣一面,臣比什么都高兴。” 陆靖柔被这番过分疯癫的话吓了一跳。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是人精,谁知这许多姿态中,究竟几分可信。需得想办法快些走,若错过各宫下钥匙,难保不会惊动圣上。她正想用另一只手把五谷丰登的薄被掀开,下身一动,突然涌出一股热流。 “萧阙,你你你快过来看一眼。”陆靖柔脑子嗡了一声,声音瞬间变了调,“我好像来月事了。” 13.饲养员 “双喜,杀人不过头点地!”陆靖柔掐着被角哼唧,“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我有何颜面再见我江东父老,不是,再见那帮太监……” 双喜举了举手里的画珐琅莲花盖碗:“益母草红糖梗米粥,皇上刚赏下来的,还特意嘱咐御膳房熬得稀烂。” 陆靖柔从被子里翻出来,艰难地说:“益母草有股怪味儿,我喝不下去。” 双喜亦艰难地说:“奴婢帮您这么捏住鼻子,越性儿几口就顺下去了。” 陆靖柔揉着鼻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回皇上,就说我好了,现在活蹦乱跳,还能给他当王八驮柱子,再不济后头园子里驮假山也成。” 双喜深沉地看着她,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后宫之人不打诳语。您驮什么不要紧,别再叫上奴婢同您一块儿,就是偌大的恩德了。” 扯了半日闲话,御赐的东西不得不喝。双喜等她拿茶漱口的时候说:“今儿早上萧掌印来了。” 陆靖柔咚地一声将茶水咽了,追问:“他来做什么?” “您上次不留神,跌了一只翠玉耳坠子,他说库里的料与原先的配不成对,待过几日另挑好的送来。”双喜说罢,从袖筒里抖出一张薄薄的纸,“萧掌印还说,从前用的方子寒性大,久了对女科上不好。这方子他叫人从新配过,不伤身子。” 陆靖柔听了,只是捻杯子边的葵花口,半晌没有说话。 双喜见她神色松动,不紧不慢地说:“那日晚上奴婢到门上去接,您睡得迷迷糊糊,抓着萧掌印的衣裳不撒手……” 陆靖柔双目圆睁,倒抽一口冷气。 “奴婢瞧见他笑了。” 咚,陆靖柔直挺挺地倒回了被子里。 人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正所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早上听双喜学舌,皇后在徳妃那里兴风作浪没得逞,反而吃了一大顿瓜落儿。赏了半日花又斗了半日草虫儿,好不容易混到中午过养心殿吃饭,皇上人好好儿的,饭桌上抽冷子就要晋她的位分。 陆靖柔小心捏住象牙筷上的“万福万寿”,皇上早非少年人模样,脸架身骨长开后,眉眼冷峻,看人很有一点淡漠机锋。她若是土生土长的陆贵人,兴许会迷恋上他。不过皇上这东西,于她,是美人灯,如意瓶,柳梢枝上冷融融一片月。她在后宫待久了,愈发明白不能指望水月镜花的道理。 陆靖柔拿筷子头挑起一片鱼脍,对着皇帝晃了几晃:“您这么干,满宫的嫔妃会片了我的。” 皇上难得对她露出一丝苦笑:“朕不是不懂树大招风。如今娴妃纯妃称病不出,中宫无用,底下几个答应不是能提拔的料子。朕觉得你品行忠厚,又有胆色,将来在后宫助朕一臂之力……” 陆靖柔听得不耐烦,皇帝见她埋头扒饭,以为她饿狠了,又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口蘑炒鸭丝:“慢点吃。生冷的东西还是少进些。下个月行经再疼起来,须得叫太医看看,正经吃几服药。” 陆靖柔闷声不吭地嚼他夹来的鸭子肉,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因侍膳规矩发过一回脾气。大约那次皇上看在眼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之后陆靖柔每次来搭桌吃御膳,眼前再没见过侍膳夹菜的太监,任她爱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皇上跟前不侍膳,是大忌。平心而论,他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实在难得。 上次皇后罚跪,萧阙带人硬闯钟粹宫,据说为此还闹出几条人命。宫中出这么大动静,若没有皇帝暗中授意,断不能如此无声无息不了了之。 他坐拥天下,御统群臣。迟迟不处置中宫,想来的确无能为力。 百转千回想到这里,心头的火气又消了,她不忍心说不中听的话,只能伸手在他脸上下劲儿摸了几把,没头没脑地夸:“皇上,你真好看。” 皇上早习惯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作风,如法炮制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封妃的事容后再议。快吃饭吧,朕看着你吃。” “……圣上又道:‘封妃之事容后再议’。” 萧阙盯着末四个字,眉尾微微上扬。皇帝起了晋封的心思不稀奇,陆靖柔喜怒向来都写在脸上,定然是她不愿意,却又不能明说。他抖抖指尖上窄长纸条,朝底下睥睨一眼,拂了拂袖口,听底下继续道:“宜嫔娘娘晚膳用了半品糯米鸭子,半品肉丝炒菠菜,半品鲜虾丸子汤,另要了冰鲜鱼脍一品,冰湃鲜果子一品,白糕一品,芸豆卷一品。” 这菜色一听就是养心殿过的夜,即便皇上宠她,变着法儿地哄人开心,未免有时太过纵容。他食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目思索半日,轻声缓气地道:“叫钟粹宫的人预备着,明儿个起早膳添一道桂圆红枣银耳羹,午膳添一道当归乌鸡汤,每两叁日换一次。宜嫔不吃益母草,余下不拘他用什么,一概只用补气养血,温中散寒的。” 他又道:“你告诉双喜,立夏之后暑气重,叫她平日里劝诫着她家主子,少吃些寒凉之物。” 如意儿垂头称是。 是我的错觉吗,这好像变成了一部美食文 14.黄粱一梦 她的眼睛里有钩子——萧阙情不自禁地想,居高临下看向他的时候,玳瑁指甲套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条深深的红痕。如意儿要替他上药,他不允。 他吸了一口气,闷热夏夜听不见丝毫风声,一豆烛光还在莹莹地跳动。天顶上高高的承尘,在若有若无的光线里现出古怪轮廓。陆靖柔在眼前无尽的黑暗里,提着裙子角儿在院子中心跳皮筋儿,口中念念有词。一支珊瑚蝴蝶簪压在黑鸦鸦发鬓上,蝶身深碧通透,翅膀是极艳的橘红珊瑚,头上弹簧须子随着少女轻俏笑声一蹦一跳,是他的好手笔。 掌管司礼监众多好处之一,就是大多数时候可以以权谋私。钟粹宫的事务一应如是,除却皇上点名赏赐,每月各处送来的都要他先一一过目。每逢年节做寿,还亲自寻了稀罕玩意儿献到钟粹宫去,只说是如意儿孝敬娘娘的。有个小太监随口议论一句“也不见这么伺候皇后娘娘的”,直接被他把嘴左右划了开去,头皮反剥,血淋淋圆滚滚一颗脑袋在地上热气腾腾转了几转,就不动了。 司礼监都是人精,因而后来她几次出入掌印值房,也都无人议论。 他躲在角落里望她,在一行一行起居注记上凝视她,在琳琅刺目的金银锦绣里勾勒她的模样。立了夏给她穿什么颜色好,天青湖绿还是妃红?上次见她,手腕上空空荡荡,差几副嵌珠镯子。 隔着一挑竹帘,她在养心殿外头跑来跑去,抢了皇上一支笔,蹲在树底下掏蚂蚁洞。树影下小小一团,热得满脸是汗,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儿。穿着他挑的衣裳,戴着他送的东西,像他的姑娘。 他是众人口中“没了根的阉人”,十四岁进宫,十多年受尽折辱。为了一碗冰凉的馊饭,一张跑絮的破被,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流尽血泪,打折牙往肚子里咽,活成冷冰冰的木头。 陆靖柔不同。他曾目睹她的从前,在蜜糖中浸泡,在苦水里浮沉,在尘埃间辗转。但洗刷一新后仍旧灵动鲜焕,任谁看着她都会浮起笑意,生出向往。她是羽翼丰健的鸟儿,眼睛里藏着无边无际自由翱翔的天空。皇上恨透了满宫会说人言的木塑泥胎,巴不得天天把她拴在身边,揣进怀里。他十年煎熬位极人臣,却日日卑躬屈膝,看她摇动的裙角,鞋尖若隐若现。 我连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呢。 可是她大约气急了,一味只是哭。眼眶鼻尖也红通通的,像个伤心绝望的孩子。 抱抱她吧,就一下,不会有人看见。 心底的声音战胜了理智。他张开双手,下巴挨上她毛绒绒发顶,她流满泪水的脸颊贴着胸膛,他的心也潮乎乎的。 “没事了……没事,不哭……”他轻柔地摇晃着她,像安抚大哭不止的婴儿,“哭得臣心都碎了。” 她像乖顺的乳鸽,脸埋在他的肩头。 萧阙仍然不大放心,把她的脸捧在手里,那双雾茫茫眼睛看着他时,显得异常明亮。然后她撅起嘴巴,突然孩子气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那方被她亲过的地方,残存清晰的、甜丝丝的湿意。萧阙如遇雷劈了一般,心口的潮水翻涌怒吼,身体早已比脑子快上许多——他喘着粗气,狠狠吻了下去。 陆靖柔乖巧得不像话,乖乖坐在他腿上,任由贪心的强盗搜刮抢掠。舌尖滑过内腔和贝齿,舔舐她口中的蜜液,她哼哼唧唧地把一条小舌拱手让出,甘心被他卷住又吸又吮。 萧阙下腹滚烫,被情欲吞噬得几乎灭顶。他径直向她下身探入,掬得满掌潮湿。他转而注视那张羞艳半含春的粉团子脸儿。为害凡尘,不知自己惑人的妖精。 他暗骂一句,胯下已经出于本能向她双腿间顶动。随即她就被一把捞到臂弯里,粉润润的穴口,入了一根指头。 她从前赞他的手修长雅致,纤秀合宜。控笔操琴如琅琅松下风,即便舞刀弄剑,也是侠骨真名士。眼下才将入了一半,就哭哭啼啼地扭屁股喊疼,足见从前空口说大话本事了得。他忍不住笑,耐着性子半哄半骗又进了寸许,才缓缓地抽动起来。 这会子发现她是黏人娇性子,嚷着累,要人抱。他只得又托着小屁股把她箍在怀里,手指随着上下颠动又深了些,终于逼出她嗯嗯啊啊地叫。她的内穴是一汪暖泉,含着他的手指,咕叽咕叽地将水液挤到他的指缝和掌心。 他作势要顶入第二根指头,忽然察觉耳畔的呻吟声变了调,人也软绵绵的不动弹。陆靖柔面色苍白地趴在他肩头,双眼紧闭,唇畔有一丝红溢出来。 他慌了,可他一动,她的头紧跟着就向另一边倒去。紧接着是鼻子、眼睛、耳朵,紫黑的血源源不断向外涌出。 “不,不要……”他徒劳地用手擦拭她脸上的血痕,可他越抹,血流得越多,“太医!!快传太医!!快啊!!!” 他终于声嘶力竭吼了出来,随即身上一震,在一片昏暗里睁开眼睛。烛光已经极弱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外的如意儿在轻声唤,已是四更天了。 15.心事谁知 陆靖柔最近颇头疼,倒不如说整个后宫都不安生。皇上最近转了性子,一心一意宠幸一位新封的答应,姓孙,听说从前是御前伺候更衣的。 “答应,还姓孙?”陆靖柔少有地来了兴致,“行册封礼那天没出事吧……我是说,譬如半路跳出个衣衫不整的狂徒,腰带上还挂着赤色鸳鸯肚兜?”双喜看她的表情仿佛一口噎了苍蝇。 这位孙答应也并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仗着皇帝宠爱,在后宫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不是今天招了这个,就是明天惹了那个,将几位位分低的嫔妃气得整日头上冒火,嘴里起泡。陆靖柔头几日与她过了几招,深觉无聊,不如钟粹宫门一关仰天睡大觉,由得她自说自话去。皇后却异常精神抖擞,二人棋逢对手,斗得乌眼鸡似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陆靖柔撅在椅子上啃萨其马,不忘教导双喜人生大道理,“这就如同宋徽宗招安水泊梁山,再叫他们去征方腊。猛虎缠斗非死即伤,届时朝廷出面收拾残局,白赚一个伟光正的名头。” 双喜举着鸡毛掸子,满脸迷茫:“什么是水泊梁山?” “那就是一个地名儿,说白了就是土匪窝子。”陆靖柔奇道,“没听过说书的讲水浒传么?武二郎醉打母大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双喜直摇头,道:“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您别再整日看话本,脑子看迷糊了。” 那便不能再提了。陆靖柔咬下小半块萨其马,姑且将话头含糊过去。托皇上的福,自孙答应得宠,她的日子好过不知多少,不然哪有这么多时间想东想西。 “双喜,我记得你在宫里有个相好的来着。”陆靖柔闲得发慌,拽自己丫鬟聊闲天儿,“你俩当初怎么认识的?” 双喜脸红了,嗫嚅一下,道:“当时您还没进宫呢,奴婢在四执库当差,错手摔了一套茶具,按例要领罚的。结果他突然冲出来顶缸,说他猴儿顶灯毛手毛脚,碰碎了主子的东西。” “后来呢?”陆靖柔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这人能说会道,惯会哄人开心。把管事姑姑哄得心花怒放,原该罚两日的跪,只罚了几个时辰。他跪了一下午,奴婢也从旁陪了一下午。” 陆靖柔吃过罚跪的苦头,当下忍不住叹息:“是个人精,难得他有这份真心待你。”又问道,“听着像有本事的,如今应当混得不错了。” 双喜含笑说是:“从前在冷宫时,还靠他不时周济呢。” 陆靖柔忽而怔住了,她想起一个人来。 她从前刚穿过来那会子,晓得自己是宫里的贵人。成天硬着头皮去侍寝,背地里谋关系百般计较,只为来日落难保得一命,哪来得及想到这一层。 她上次喝醉了酒,说他眼睛好看。他当真没躲,还任由她上了手摸。后来心里难受发脾气,哭得昏天黑地,他亦是一声不响地陪着。来了月事在他那里擦洗,新换来的衣裳正是恰好尺寸,如今看来,倒像专门为她备的。 陆靖柔木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暗骂自己白活这些年,竟连这个也看不出。话到临头又踌躇起来:男女之情不过一层窗户纸,倘若她是自由身,越性儿挑破了又何妨?奈何她已是宜嫔,一步错步步错,怎么都跑不脱。 话又说回来,皇上待她不薄,现下吃穿用度还要倚仗他。饱暖思淫欲不是坏事,吃里扒外,却绝非君子行径。 双喜见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时而呲牙咧嘴,时而闭目微笑,表情十分之狰狞。于是唤了一声:“您怎么了?” 陆靖柔一惊,道:“没事,萨其马齁嗓子了。”说着闪电般地跳下椅子,嚷着要水喝。 六月中是太后万寿,皇上皇后按规矩天不亮就得去慈宁宫磕头。太后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折腾不动,就在同乐园传戏班子伺候。 同乐园是个叁层大戏楼,地下和间层装了暗门滑车,能演神鬼妖魔上天遁地的大戏。对面观戏楼搭了高高的明瓦天棚,皇上太后入座,文武场锣鼓经就一径儿地吹打起来。大锣小锣敲得震天响,皮鼓梆子闹哄哄。两侧坐满王公大臣,丫鬟小厮太监川流不息,满桌的寿字盖碗大小点心攒盒,比过年还热闹。 热闹虽热闹,时间长了更磨人。双喜站到下午满脸大汗,陆靖柔教她趁乱子溜出去,找地方歇腿脚,待天黑透了再回来。 双喜刚走没一会,陆靖柔自己也坐得心痒痒,巴不得去个没人地儿走动走动。趁了个乱子偷遛出来,一路信步走走停停到后头,迎面是个草木葱郁的僻静园子。 她刚要迈步向内进,腕子被一只微冷的手抓住:“娘娘,请随臣来。” 是萧阙。 16.拉扯 萧阙一路牵她过了双桥,拐到几所临水的配殿里头,低声道:“那地方荒僻向来少人行走,方才臣刚巧从那里路过,听见里头有些动静,娘娘还是莫要撞破的好。” “动静?能有什么动静啊?”陆靖柔大喇喇问出口,乍然回过神来,臊红了脸嘟嘟囔囔,“大白天的,也不怕屁股着风,闪了尾巴骨。” 他的手好似一块怎么也捂不暖的冷玉,陆靖柔抽冷子挣了两下,没能挣动。 “娘娘许久不来臣那里了。” 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水上来的穿堂风将檐下八角宫灯的穗儿吹得纷扬起来。陆靖柔硬是从他平静的声口里听出几丝哀怨——算了,她破罐子破摔地想,给他拉一拉手腕能怎样,又不会少块肉。 “没事儿,我就是吃多了懒得动弹。话说今天正该忙活,你怎么出来了?”陆靖柔一只手还被他包在掌心,心里慌得正打鼓,傻笑打哈哈,冷不当被他朝身前虚虚一带,险些就扑在怀里。 挨得这样近,她不敢抬头,只见他衣上声势浩壮,四爪擎张的行蟒。呼吸间丝丝酒气从领口逸散出来,与他身上清晰绵长的迦南香混在一处,反而比御前惯用的龙涎还多几分清冽荡阔。“都怪娘娘不在……”他似乎叹了一声,声调软下七八分,“由得他们给臣灌酒。” 那可是了,嘴长在自己身上,又没人拿刀逼你喝。陆靖柔平了平心绪,心想这人惯会推托旁人,他喝不喝酒,与她有什么关系。看在他今天喝了酒显得格外软弱可欺的份儿上,姑且放过他这一次。 “人家让你喝,你就真喝呀?”同醉酒的人讲不了道理。她探脑袋左右看看,确实近旁无人,才壮着胆踮脚摸了摸他的额角,“酒气没发散开,就容易醉。我倒有个法子解酒。”她边说边颇费力地把他的胳膊扳上去,“来,双脚分开,手臂平举。” 萧阙的脸上难得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陆靖柔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好了,双脚跳起,双手向上举过头顶击掌,这叫开合跳。萧大人连跳七八十个,保准汗发出来,酒也醒了。” 萧阙不听她这一通混说,就势向后一软身,双睛灼灼,非笑似笑亮得惊人。陆靖柔吃不准他晴雨不定的又要做什么。若是如往常心无芥蒂,她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奈何参透这一层后,见了他反而束手束脚,本来打定主意装糊涂,两颊却团团似火烧:“萧大人一贯这样么?叫旁人看见误会了,我可不管你。” 她支支吾吾丢下句不知什么话,羞得提了裙子就跑,出门举目四望,却是亮茫茫一片湖面。这园中一角处处引水造河湖,船只二叁纵横其上,临岸又有水面风荷,刻意仿江南水乡的情致。可惜历史上皇城覆灭,这园子紧跟着毁于一旦。陆靖柔自穿越就闷在宫里,不认识这里的路,白在日头底下兜了几大圈,连过路的宫人也碰不到半个,气鼓鼓地又走了回去。 萧阙专在原处等她,见她手里掐了一把莲蓬,一路走一路剥着吃莲子。 “喏。”她手一伸,将吃剩的半个莲蓬头拍到他手上,“请你吃莲蓬。” 萧阙瞅瞅手里被她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莲蓬:“娘娘怕人误会,怎么又回来了?” 气宇轩昂出门去,灰头土脸跑回来。不提还好,一提这事,陆靖柔自觉挂不住脸儿,只把莲子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扔,边嚼边含糊道:“那我可不知道,反正你得告诉我怎么从这儿走回去。” 萧阙看着她那双眼朝天的倔样,好容易忍住没笑出声:“从后头的门出去,一路往北走,就能看见来时的桥了。” 陆靖柔听了险些哭出来:“……北在哪儿啊?” 不识东南西北,又不是她的错。陆靖柔从小长在九河下梢,叁道浮桥两道关的地界。马路弯弯曲曲依河而行,东西南北在这里边但凡拐个弯儿就不堪大用,从小认路只说前后左右。而她穿来的这位陆贵人家里是京官,进宫前是正儿八经汉军旗的秀女。陆靖柔左右思量,皇城根儿下土生土长的人,有不喝豆汁儿的,定然也有不认方向的,应当不算唐突。 日头快落了,白日的暑气渐渐沉下来。有了萧阙在前头引路,陆靖柔沿桥见了好莲蓬就薅,又向萧阙讨了根带子捆成一束,为了见着皇上太后有个说法。萧阙怀里抱着莲蓬,再叁看她:“方才那莲子,娘娘就手拔下就吃了?早告诉臣才好,臣净了手替娘娘剥。” “嗨!我又不吃皮儿。”陆靖柔爽快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珠珠!!!爱你们!!!我不会弃坑,我只是更得慢哈哈哈哈。 掌印的画风意外地纯爱战神,我属实也没想到 17.似爱非爱 趁着日落余晖赶回同乐园,远远望见门口立着一个身形,影影绰绰不知是谁。陆靖柔好容易放下的心又高悬起来。一时担忧寻不着双喜,一时又怕他两个偷着离席之事被人撞破,倘若别有用心之人要诬陷,她半分凭据都拿不出。 “躲着做什么?” 萧阙好笑又无奈地回头看她,陆靖柔正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裳,试图缩成一团藏在他身后。 “出来吧,是双喜。”他柔声说,顺手给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头发,又把松脱的簪头插戴好,“回去皇上问起,就说走迷了路,是双喜寻到了你,明白了?” 陆靖柔愣愣地看着萧阙无比自然地给她整理头发,像一只忘记吃树叶的考拉。 …… “娘娘?娘娘?”双喜抱着一捆莲蓬叫她,“娘娘,回神了!” 陆靖柔打个哆嗦,才发现自己已然坐在观戏楼的二层,又落回了那个锣鼓震天,喝彩声不断的世界。所幸无人注意她中途离席,皇上亦不曾过问。双喜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不知哪里来的猫,惊了孙答应一跳。” 陆靖柔赶忙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孙答应大约怕带毛的活物,站在地上脸色煞白。几个答应倒是面色如常。一旁的皇后托腮,满脸看好戏的神情,只有娴妃被孙答应的动静惊了一跳,捂着嘴吭吭咔咔一劲儿地咳嗽。 那猫却步态悠然从众人中间直穿过去,定睛细看,是只胖嘟嘟肥滚滚的叁花妹妹。她看着叁花高翘着尾巴一步步走远,同双喜咬耳朵:“好圆的猫!你说我现在跑去撸它一把,孙答应会不会恨死我?” 双喜表示赞同。 皇上晚间来了,今夜不得已翻了孙答应的牌子,因而后半夜须得回去。陆靖柔懂他的苦处,皇上却自觉对她不起,床上动作得格外谨慎小心。 “朕上次将此处弄伤了……”他小声问道,“如今都好全了罢?” 陆靖柔点点头,他放着千万分的小心,缓缓将紫黑的头向里边送。陆靖柔自从上次被他不小心伤了之后,就再未承过雨露,故而内穴一时吞吃不了。他那物自十多岁开人事,御医承了太后的旨,暗暗用药将其养得愈发粗壮长大,将入了叁分之一,就又十分困难了。 宫中嫔妃都有保养秘方,日夜不敢懈怠,作养一身好皮好肉,掐在掌中如凝脂滑腻。他转而埋首舔弄两团堆雪似的乳肉,粗糙舌面或轻或重地压碾,两颗红粉樱桃珠颤颤巍巍地挺立起来。 陆靖柔被刺激得喘了两声,分神想着:莫非他自己没有,所以格外爱吃?她摸了摸皇帝的后脑勺,感叹白日一天坐得腰僵腿胀,晚上居然还有力气肱股相迭、被卷鸳鸯。皇上真乃神人也。 她捧起他的脸,十分耐心地去吻他的唇。皇帝生着细长眉眼和高挺的鼻,卸去了通身冷戾,颊边染满迷乱欲色,如同一只被春水化开的桃花妖。陆靖柔每当这个时候,就会不只一次地想,如果他不做皇上,应当是个温和羞赧漂亮的年轻男子。可惜每个帝王都做过江山美人双双赢的美梦,到老俱成了孤家寡人,无一例外。 他不留给她时间思考,兀自皱眉,把住她的腰猛楔进来,肉根和囊袋狠狠拍击着阴户。陆靖柔里头已经湿透了,鲜红熟嫩里淌出甜津津的汁液。难以言喻的快乐极速发酵,他低低地喘息,大开大合地操弄。交合处业已流出的水液被他捣成白沫,层层褶皱浪涌一般,推挤引诱着威风凛凛的外来者,深一些,再深一些。 皇上时间很紧,把她拗起来草草颠弄了几番,将龙精悉数射在里头。他这回偷着来她宫里,身边只带了几个小太监,不叫众人声张。“明儿跟敬事房说,给宜嫔记上,朕叫留着了。” 陆靖柔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听见皇上在外间窸窸窣窣地穿衣裳,不一会儿一声门开,想是径直回了养心殿,看时间孙答应差不多要到了。 她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忽然发现,皇上才像来侍寝的。 “太医说只是皮外伤,只是血流得多了些。”如意儿半跪着检视他的右臂,一道四寸多长的伤口横亘其上,血肉翻卷,淋漓的鲜血将半边衣裳都染透了。萧阙脸色青白,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半晌才咬牙挣扎着说:“叫梁维和刘金杜务必盯死了那处。有半点动静,生擒了来见我。” 外头有人送来内服的伤药,如意儿小心地拆开纸包,用一把小银匙调在酒里。萧阙撑着身,接过盏子一口喝尽。 如意儿见他服了药,心里稍安,轻声道:“这几日干爹暂且歇息罢,宫里头如有事,尽管吩咐儿子。” 萧阙闭目点点头,忽而又睁开眼说道:“值房里西边柜子里有个螺钿的盒子,明儿你取出来送到钟粹宫去,别声张。”尔后想想又道,“若是宜嫔问起来,你只说我是出宫办差,一时间赶不回来,记好了?” 从前看他二人时常来往,只当是交情匪浅。如意儿今日见他如此,心里已经七八分明白。 他连声道是,低头弓腰慢慢退了出来。外头已经叁更天了,仰头就能看见漫天璀璨星河。如意儿捏紧手心的钥匙,心里想着那个和他在围场草甸子上打滚儿,肩并肩数星星的姑娘。 18.雨打梨花深闭门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陆靖柔举起那张墨迹斑班的纸,对着太阳,左看右看。 今天早上如意儿来送东西,她一瞧就知道是给她的。先头她吼的那些个胡话,难为他都记着,分毫不差添了一份寿礼。唯独那张纸,好巧不巧从盒盖内侧落到她手上。 她认得萧阙的字,也认得这首词。上头的字迹潦草随意,倒像无心写就,显得一派天然可爱。倘若换做工工整整“人逢七十古来稀……”,她还要嘲他做出这许多乔张致来。情之一字,本就由心来去。 陆靖柔笑眯眯地把那张纸迭好,仔细塞进匣子最底层。萧阙外表铁板一块,一旦窥得他一丁半点秘密,竟然有些微妙成就感。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带着双喜去养心殿的路上,也不嫌日头毒辣。拐过影壁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嘴。陆靖柔没有听壁角的爱好,奈何皇后嗓音高亢,每个字自发往耳朵里钻。她索性立在原地听了半晌,句句说的还是后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难为她记仇记到如今,桩桩件件一个不落。 陆靖柔自认是个没脾气的人,若非当时皇后处处下绊子,她也不会出言不逊,以致于吃足苦头。如今唯有跌足叹息,这么好的嗓子不去挑扁担走街串巷学买卖吆喝,却在这里和人吵架拌嘴,实在屈才。 皇上听一句应付一句,渐渐失了耐性。皇后随即拔高几个声调,大哭大嚷起来。 陆靖柔悄没声摘了护甲掏耳朵眼儿,木着脸望天。正巧如意儿带着几个小太监来养心殿回事,见了她慌忙下拜。 “大热天儿的先起来吧。”陆靖柔之前同如意儿见过不少次,自来熟地给他打扇子,“劳烦你进去悄悄地同皇上说,他要是懒怠吃饭,本宫就先回了。在外头站脚子戳着,吵得耳根子疼。” 如意儿不敢生受,一头跪倒在地,口中连称奴才死罪。双喜在旁憋不住,吃吃地抿着嘴儿笑。陆靖柔存心逗咳嗽:“可不得了,双喜快把他拉起来!再把你的扇子给他扇扇。看脸上红得那个样儿,得一边烧出一个洞。” 几个人在外头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没留神皇后阔步流星地走出来,苹果脸儿通红,颊上还有泪痕,龙华也歪在一边。如意儿率先住了声,头也不敢抬,领着几个小太监径直进去。 用午膳时皇上少见地没怎么说话。陆靖柔觑他脸色黑沉,不敢作声。一顿饭吃到一半,皇上才开口:“朕听萧阙身边的如意儿说,你在外头等了大半天,可听到什么没有?” 这个时候一定要装傻。陆靖柔咬下一口金银馒头:“臣妾今儿早上起得忒晚,本来以为迟了。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见皇后娘娘小嘴儿叭儿叭儿地编排我,说我无故顶嘴不知礼数。合着老子见了她,脑袋登时就得撅到地上去?说我这不成那不就的,咱也认了。她还净背地里说我狐媚惑主,我是皇上的人,这万一传出去,九五至尊的面子往哪儿搁?!” 陆靖柔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表演完,忿忿地又往嘴里填了一口梅花包子。皇帝听她一通臣妾老子你呀我的混说,反而笑起来:“往后当着人面可不能这样,一不留神真成不知礼数了。” “是。”她恭恭敬敬地点头,又道:“臣妾听她来回来去就那点儿话佐料,就出去多转悠了几圈,可巧就遇见了如意儿。” 皇帝那湾浅浅的笑还挂在嘴边,沉吟道:“朕与皇后是少年夫妻,这些年她的性子朕一清二楚,平时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倘若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朕,朕给你主持公道,好么?” 怎么个公道法?皇后是草原上来的,背靠十多个蒙古王公部族的势力。在绝对力量面前,公道就是笑话。陆靖柔闷声不吭地挑火腿里的笋丝,一根两根全扔他面前金碗里。皇上疑惑地看她一眼,陆靖柔嘴里嘟嘟囔囔:“笋齁得慌,我才不吃。” 他尝了一口,有些惆怅地说:“朕知道你心里有气。只是许多事,朕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后安,北方就安。北方太平,他的江山社稷就安稳大半。天子倘若连国土城池都守不住,何谈庇佑万民。 一年年苦熬苦撑,他是如此,父皇亦是如此。名义上的女人一大把,在后宫锦衣玉食供养,高枕无忧过活。而心爱的人,除却一颗真心,什么都得不到,甚至连命也留不下来。 他记得母妃的眼睛。母妃轻飘飘地躺在乾西五所的砖地上,眼睛到死都不曾阖拢。 皇帝扔了筷子,抬手捂住了脸。 陆靖柔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连唤几声,他才闷闷地从指缝里答道:“朕头疼。” 她闻言愣了一刻。 唯有真正体会过自由的快乐,才能明白生于桎梏的痛苦。他自幼被铐在君王之道的重枷里,一言一行严格教管,才十九岁的年纪,说话口气比四五十的大臣还老成。陆靖柔很想拍着胸脯对他说:这狗皇帝咱明儿个不当了!姐姐带你出宫撒欢儿玩去,再也不回来。 可惜她不能。 于是她站起身,慢慢地抱住了他。 19.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简直疯了。 皇帝绝望地大口喘气,看着皇后高高举起一只青花梅瓶,狠狠掼在地上。 皇后五年前入主中宫,彼时她初来中原,他乍登皇位。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境遇也一般相似。纵然二人算是盲婚哑嫁,相处久了,多少有几分真情在。两人大婚后迟迟没有孩子。太医说皇后幼年时骑马摔下来,宫体有所损伤,日后想要受孕,怕是难上加难。 他起初不信,遍请天下名医为她诊治。过了许多时日,仍没有半点效果。朝廷事务繁忙,他分不出神来看顾后宫,渐渐朝皇后那里去得少了。皇后又是个宁折不屈的火烈性子,每次气势汹汹来找他,几句话不合又哭哭啼啼地走,他反倒不知如何开口。后来太后着紧子嗣之事,做主替他选了几个可心儿的进宫。陆贵人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女人事上一向不大擅长,又不会甜言蜜语的讨人喜欢。皇后见他翻牌子却不来见她,满心妒恨。恨他日日不来,又恨自己不能生育,偏生后宫人多,瞧着迎来送往许多人,年深日久,养成这副不好惹的脾性。 地上摔得满地琉璃陶瓷碎片,皇帝看着她泪水涟涟的脸,无声地张了张口。 “是朕的错。”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不关宜嫔的事。你若怪,就怪朕吧。” 皇后只看着他,倔强地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大大的眼睛就这么流出了泪。他突然想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替她擦一擦脸,像很多年以前那样。 可是他们之间隔得那样远,他再也走不过去了。 萧阙身上的伤整整养了大半月。太医说除了外伤,内里经年的损耗也须调养。他不耐烦喝苦药,小太监一碗一碗煎好了送进去,看也不看就叫端回来。如意儿见劝不动,只得搬出陆靖柔:“昨儿儿子路过钟粹宫,宜嫔娘娘请儿子喝茶,还问起干爹呢,说好久不见了还怪想的。” 萧阙半倚着看书,冷声斥道:“油嘴滑舌。” 如意儿吐了吐舌头,几个时辰后再进去时,那碗黑漆漆药汁已经喝光了。 陆靖柔再见到萧阙时,她四仰八叉躺在紫檀木竹纹躺椅上,吊儿郎当跷着一条腿,看丫鬟们在太阳地底下晒井水。据说水若是晒好了,七夕晚上在水面上放针,针可浮于水而不沉。陆靖柔看了半日她们忙活,心想好好儿的和水较什么劲,还不是越晒越少。扔个竹牙签儿不也一样能漂起来嘛。 日头西斜,陆靖柔懒懒打个哈欠,手背揉了揉眼睛,瞥见一个玉色的身影立在她背后游廊底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陆靖柔怔了一怔。起初不信,揉揉眼再看,果然萧阙没错。立刻蹬上鞋连蹦带跳地冲过来,上台阶时差点被裙子绊了一跤,把萧阙吓得不轻。 他不在宫里这十来天,陆靖柔闲得五脊六兽。双喜给她出主意,找内务府要了几个浅口花盆和菜种子,填上土种菜。她高高兴兴拉着萧阙去看她种的小葱,土中果然怯生生地钻出了几星浅绿的小尖尖。 “娘娘果然厉害。”他一旁附和,目光却粘在她身上,怎么也挪不开。她今日作汉家女打扮,牡丹暗纹泰西纱的裙子搭着一件藕荷对襟织花衫,头上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几缕被压蓬的发丝顽皮跳将出来,引人忍不住去注视下面线条优美的脖颈。 “可惜大饼死了。” 陆靖柔嘴撅得老高。 她说的是萧阙前几天从宫外送来给她养着玩儿的小松鼠。她特别喜欢松鼠毛茸茸大尾巴,为此特地给它取了个一看就能吃饱肚子的名字。岂料她是个养什么死什么的体质,金鱼两天就翻肚,连死不了花都蔫儿了两盆。她本以为松鼠是萧阙送来的,应当比旁的动物命都硬一些。 陆靖柔很失望,萧阙却说:“臣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美人身边养不成活物。谁成想今日竟是真的。想那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娘娘风华绝代,竟引得花草走兽纷纷羞愧而死。” 陆靖柔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笑出声来。 “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张嘴这么甜?”她轻轻地戳了他一指头,“你好像瘦啦,要不要吃点儿好吃的?” 萧阙直直地看着她亮晶晶、含着笑意的眼睛,觉得自己无法拒绝。 融融夜色,几丛暖黄烛光悠然地发着亮。七夕月下乞巧的缂丝帐子十分应景,却只放下半幅。另外半幅美好祝愿,被他撩拨出一条缝隙,从指尖上轻快地滑下。 陆靖柔睡着了和清醒时不大一样。胳膊举在脸两边,一条腿大剌剌踢出被子,露出一截白盈盈小腿和脚丫。她晚上吃饭贪嘴,撒娇卖痴抢了他几杯酒喝,这会睡得正酣。 睡觉也不老实。萧阙把被子轻轻盖好,屏息静气跪在床边团花栽绒毯上。没过一会儿,陆靖柔猝不及防翻了个身,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垂在他的面前。 如同天赐的礼物一般。他着迷地盯着她看,先碰了碰指尖试探,没有反应。那么可以放心大胆握在手里吧?她的手洁白丰润,握之绵软无骨。按相理上说,这是一双颇有福气的手。生于锦衣玉食之家,大富大贵之相。 “诶……你们都听我说……” 陆靖柔突然动了一下,嘴巴咕哝说梦话。他惊了一跳,双手顿时僵在原地,战战兢兢像是捧了只琉璃娃娃,半分力气也不敢用,万一半途她醒来了怎么办。会大哭大喊吗,还是像梦里那样,傻呼呼地张开手要抱。 “占领道德高地,拒绝道德绑架!”陆靖柔闭着眼睛大声地喊道,口齿非常清晰。 年轻的掌印看着灯火下她饱满娇嫩的脸颊,无声地笑了半日。 已经叁更天了。如意儿在外头等得心焦,忍不住趴到墙边,顺着微微敞开的窗缝向内窥视。一眼看见萧阙跪坐在床边,正低了头去舔吻帐中人的细嫩指尖,神色珍重虔诚。 那只手十指纤纤,上头尤染着通红的寇丹。如意儿忍着唇边的笑意,转身快步走了开去。 20.他醋了!他A上去了! “您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厨艺。”陆靖柔诚恳地看着皇帝,“拢共二斤牛肉,臣妾在御膳房锤了一个时辰呢。” “手酸不酸?”皇帝立刻要来检视她的胳膊,“这种活给厨房的人做,犯不着亲自动手。” “谢皇上担心,我缓两天就成了。”她笑哈哈地炫耀,“上好的嫩肉去筋,打得顺滑软糯如泥。只加精盐雪粉,挤成丸子,滚水下锅。您坐这儿都闻得见香味儿,保准宫里没这新鲜吃口。对了皇上,御膳房锤肉的家伙事儿我拎不动,您那对儿牙雕的镇纸还挺顺手。” 皇帝被她噼里啪啦说得一愣。 “我刷得可干净了!”陆靖柔据理力争,“一点儿也不脏。” 皇帝直挠脑袋:“朕不是说那个……牙雕的?哪对儿啊?” “刻竹子的。”陆靖柔热心地提醒他,“头尾都刻了竹子叶儿,当间儿两只红瓢虫。” 皇帝长长地哦了一声,陆靖柔觉得他其实根本没想起来,装样儿罢了。不过现在事不宜迟,吃饭要紧。珐琅锅子盛得满满当当,在外头预先让太监试过毒,整个儿端进来。太监又在皇帝面前布下一套癞瓜纹儿的碗碟。 肉嫩汤清,圆滚滚肉丸子在汤里俏皮地翻筋斗。皇帝斯斯文文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是不是特别好吃!”陆靖柔只恨不能把胸脯擂得山响,“臣妾没骗您吧!” 皇帝看着她自鸣得意神情,不禁莞尔。就这么高兴么?他一向在吃食上不甚在意,只因陆靖柔好一口吃的,不妨陪她吃上几口。 “味道着实鲜美。”他点点头道,“传令下去,各宫都赏一份。” “您吃得也太少了,猫叨食儿似的。”侍膳的太监渐次退出去,陆靖柔才抱着胳膊说,“您是用脑子的人,营养跟不上,脑子可就转不动了。” 皇帝筷子拎在半空,哑然失笑:“哪儿学来的怪话!谁今儿大早上起来把点心一样咬了一口,剩下的都逼了朕吃的?” 陆靖柔今天看起来格外厚颜无耻:“那点心太甜了,我吃不下去,不能浪费粮食不是?皇上是再世明君,拯救小女子于水火罢!” 从养心殿出来的路上,陆靖柔小声和双喜咬耳朵:“你说,皇上要是知道了我天天偷喝避子汤,还不得掐死我?” 双喜无奈地看她一眼,没有接话。“死倒不至于。”陆靖柔自言自语,“掐是肯定的。” 作为宜嫔,伺候好皇上,适时找找乐子,生活才能稳定。肉体关系先于情感关系的婚姻,究竟是好是坏呢?陆靖柔不知道。但她竟然奇迹般地没觉得煎熬,那一定是因为皇上长得很好看…… 步辇一停,陆靖柔吓得浑身一哆嗦。 “谢宜嫔娘娘赏。”她听见萧阙的声音,不冷不硬的,但很古怪。 萧阙站在她面前,太阳底下看不清表情。她知道此人行事乖张,不过这么正大光明走在路上就敢拦她的步辇,还是头一回。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陆靖柔小声地说,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所幸走到了一处荒僻地界。周围都是没有人住的围房,门上的漆剥落了大半,露出斑斑驳驳木头底色,野花野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想必抬轿的太监事先得了萧阙指令,有意绕远道,方便专程来找她。 萧阙走上前,向她伸出手:“臣有要事禀报,请娘娘同臣进屋说话。” 这就是不要双喜跟的意思。双喜已经呆了,想要去拦,却一动也不敢动。她绝望地扫了一眼双喜,示意她在外头暂且等等。 他今天也许心情不甚好——陆靖柔一路被他拉到一间空屋里头。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人住了,炕上还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东西,桌椅却还不甚肮脏。萧阙“咣”地一声推上两扇门,陆靖柔皱着鼻子,用手小小地扇去飞腾起来的烟尘。 “到底要干什么呀……”她边扇风边抱怨,“有什么事不能回了宫再说?” 萧阙站在原地背对她,肩膀剧烈起伏。她疑惑地又要再问,他突然转身,两只手牢牢钳住她的肩膀。 “在娘娘心里,究竟把臣当成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一句话,脸上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 冤大头陆靖柔被突如其来压迫感震得不知所措。“喂……”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肩膀,“能不能先放开我?疼。” 萧阙几乎一瞬间就松开了手。陆靖柔乖乖站在原地,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啦?” 萧阙没有接话,但脸色显而易见的更加难看了。 “对不起啊……”她小小声地道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这位是能一手保她生活无忧的大靠山,万万得罪不得。“我也没有刻意把你当成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人好,想和你一块玩儿,有好东西互相分享嘛……”陆靖柔絮絮叨叨,好话说了一大车,萧阙脸上的神色才算松动一点儿。 “那个,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送你东西了,行不行?” …… 这是错觉吗,萧阙好像看起来更生气了。 陆靖柔打死都不会知道,萧阙居然为着她给他送了和皇上一样的菜,打翻了醋缸子。 人的克制总有极限。 萧阙心里一清二楚,一开始只是些不成形的念头,后来关于她的越来越多,在脑海中翻腾得汹涌。他自恃聪明,以为克制得住。“就到这里为止。”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陆靖柔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陆靖柔。这只是徒添烦恼罢了。 但他还是不可遏制地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规则。他悄悄观察她,暗地调查她的家世。他关心她宫里大小事务,叫人记下她每日行走坐卧。他默默看她穿上他挑的衣裙簪钗,笑哈哈地跑向另一个人的怀抱。 她在小皇帝身边每天都在笑,却只敢在他面前发脾气掉眼泪,哭累了还抓着衣裳不撒手。他舍不得假手于人,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钟粹宫。她脸颊温热,呼吸绵长均匀,把暖暖的热气喷在他的脖颈上。 摸摸她的脸吧,手也好。 于是他借叁分酒意,牵了她的手。可是这还远远不够,那些喧嚣的声音、渴望的声音,此消彼长。 她这会子偏偏生龙活虎地站在他面前,圆溜溜大眼睛警惕地瞪着他看。叫他想起前些年去豹苑,小狮子才几个月大,就知道举起毛绒绒的前爪,奶声奶气地威胁比它大得多的敌人。萧阙险些喘不过气来,鸡崽子皇帝喜欢她,凭什么他不能? 他直直地吻了下去,没有丝毫犹豫。 21.不像撒娇的撒娇 人总是在做不该做的事情时,胆子变得格外大。 他的嘴唇出乎意外的软,带着一点凉意和浅淡茶香,像在炎炎夏日噙了一口抹茶薄荷冻糕,陆靖柔很喜欢。察觉他萌生退意,甚至主动上前压了一步。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她上次在园子里闻过,一直记到现在。 那个吻很短,谁也没有说话。她只记得后来萧阙打开门走出去,恭恭敬敬比了个请她上辇的姿势。 ……他大爷的。 这是陆靖柔的大脑恢复思考功能后,跳出的第一个想法。萧阙喜欢她,大概从前碍于身份悬殊,发乎情止乎礼罢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什么都不说,就敢亲上来。 她临走失了慌张的,脚底一劲儿拌蒜,差点摔在门槛上。面上还得强撑着冷静,不能让人瞧出来丝毫不对劲。要是时光倒流就好了…… 可惜一朝捅破窗户纸,满脑子都是萧阙。她趴在枕头上,试图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如果皇上不小心知道宜嫔和司礼监太监走影儿,就真砸锅了。 次日清晨,陆靖柔顶着两只大黑眼圈,把双喜惊了一跳。 “双喜,以后我们自力更生,我跟你学针线活儿。”陆靖柔咬下一口驴打滚儿,“我记得你说过宫里有收活计往宫外卖钱的。你扫听扫听消息,让人家带上咱一块儿。苍蝇腿也是肉,块儿八毛的零打碎敲,总有攒起来的一天。” 双喜愕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看她,陆靖柔又说:“对了,一会儿把萧掌印送的东西收拾出来,务必一件不剩送回司礼监。” “您同他吵架啦?”双喜忍不住问。自从昨儿下午见过萧掌印之后,娘娘神色总瞧着恍恍惚惚。她暗中猜度不是什么好事。 “没吵架。”陆靖柔珍重地把第二块驴打滚也咽了下去,含糊其辞,“距离产生美嘛。”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悲壮地攥紧拳头,扣响了司礼监的门环。开门的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团团脸大眼睛,约莫十来岁,当下便脆生生叫了一声娘娘,“我们掌印正在屋里呢!” 陆靖柔难堪地笑了笑,舌尖发苦。 萧阙坐在书案前,身后窗棂半敞着。一泓耀眼的太阳光暖洋洋地流泻进来,静悄悄地在他身上镀一层金边。陆靖柔深吸一口气,轻声喊道:“萧阙。” 她挺起胸膛,一字一顿地说:“萧掌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看见萧阙立刻就从圈椅上站起身来,连忙退后一步,右手挡在前面:“你别过来!听我说!” 萧阙的身影停在原地,陆靖柔才开口说道:“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没喜欢过这个地方。开口闭口除了规矩还是规矩,提心吊胆地怕这个怕那个。四周朱红的墙那么高那么远。夜里做梦,跑啊跑啊怎么跑都看不到头……” 她哽咽了一声,强迫自己继续。 “你是宫里为数不多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故意装傻,不知道怎么办。其实我高兴得不得了。你要是…你要是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行。我喜欢你不假,可是今天过后我就不能再喜欢你了。先头混账话是我自己要说的,我认!” 空气里一阵长久的沉默。陆靖柔低头盯着脚下金砖,眼泪一搭一搭往下掉。她拿手胡乱抹着,等待最终审判。 她听见脚步声,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停在她面前。 “抬头,先擦擦脸。” 他居然没生气,陆靖柔更想哭了。 “我不。”她说,“我话说完了,现在我不喜欢你。” 萧阙听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听话。” “我不听话!”陆靖柔立刻顶嘴,“我陆靖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吐口唾沫是钉子!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之前送我的东西都给你搬到大门口了。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现在就走。” 嘴上直嚷要走,脚底却像生了根似的,一步没挪动。萧阙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条件反射地说要。可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根本来不及后悔。陆靖柔索性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本来要干什么来着? “皇上…待你不好?” “不是不好,很多事做不了主。皇后成天欺负我,皇上偏偏治不了她。”酸梅汤是热的。陆靖柔不挑拣,凑到杯子边吹开热气,小口小口地喝。 “皇上在养心殿见大臣议事,我今儿陪不了你用午膳。过会子叫康生跟你回去。”萧阙沉吟道,“这孩子是个伶俐人,尽可使唤他。有他跟着你,我还放心些。” 康生就是方才开门的小太监,生得喜眉喜眼。她印象不坏,刚想开口道谢,萧阙却又定定看了她半晌。陆靖柔正试图用玳瑁护甲的尖尖在桌子腿上刻王八,瞥见那副欲说还休的神情,冲他咧嘴笑了一下:“干嘛?” 萧阙却说:“娘娘,您要学着邀宠。” 萧阙担心自己倘若有朝一日护不住她,届时万事须得仰仗皇上。虽说如今圣眷正隆,天天总这么风风火火不管不顾的,终究不是办法。 她将护甲重新套上指头,装腔作势地欣赏了一会儿,才施施然扬起脑袋问:“啊呀,我方才不小心聋了。你说什么玩意儿?” 萧阙哑然。陆靖柔借机拽他袖管,哼哼唧唧往怀里扑,摆明了不想听。 简直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22.帮忙弄出来 自从仙蕙毒杀纯妃龙胎,连累她蹲了半个月慎刑司大狱之后,她就同双喜遣散了余下的宫女太监。只留双喜一个并几个粗使婆子,做些扫院子担水的活儿。 康生来了,多一个帮手也好。双喜与他原是同乡,见了面很是高兴,拉住他问长问短。 陆靖柔默默地往碗里夹菜,早上闹了这么一出,她得稳稳心神。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太后最近旁敲侧击,因着皇上子嗣不旺,不日要新选秀女入宫。她这个宜嫔白受了许多露水恩泽,肚子里偏就没动静,太后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她低头往嘴里扒饭,突然想起了萧阙。他从小入宫,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置,岂不是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 很想见他。 皇帝一行人在书房忙到日暮西沉,陆靖柔恪守妃嫔职责,传旨召了她来,就在外间一言不发地等。 她来之前精心打扮过,穿一身清淡草绿纱衬衣,上头隐隐团团的荷花双喜暗纹。头发挽成利落小两把头,斜插粉碧玺宝石花簪,花顶一只绿翅碧玺蝴蝶,远望竟如真蝶扑于花前,另饰些绒花通草。襟上挂一条黄玉十八子手串,一派温润清爽夏日气韵。 陆靖柔闭嘴不说话时,颇能装成个名门贵女后宫宠妃的样儿。故而皇上同一伙儿王公大臣出来,见了她俱是一愣,萧阙亦在其中。陆靖柔只做看不见旁人,连忙盈盈下拜,口称万岁。她在后宫浸淫许久,多少练就在外人面前拿腔拿调的面子本事。皇上虚扶她一把,顺口打发身后大臣跪安。 陆靖柔足足多等大半个时辰,肚子饿得咕咕大叫,迫不及待抓起筷子大吃大嚼。 皇上抱歉地看着她狼吞虎咽:“西北起战事了。群臣争论不休,朕议起事来忘了时辰,让你等了许久。” “老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陆靖柔咽下一口鸡心菇,“那我现在能说话吗?” “你说吧。”皇帝点头。 “咱们能打赢吗?”陆靖柔只关心这个。 皇帝沉吟道:“朕也为此烦恼。西北自数十年前战乱不休,皇考十年前领兵亲征,大败敌军。后来边境安宁了一段时日,最近不知为何又闹起来。朝中有主战的,亦有主和的。老老少少在朕面前吵嚷了半日,烦人得很。”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颇难得地不像个帝王,反而像个烦恼的少年。 “无论如何,我相信皇上一定能做到。”陆靖柔想了半天,只能说句干巴巴的话来鼓励他。 皇上却似突然来了兴趣:“倘若换做是你呢?议和,还是开战?” 陆靖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您得立字据,这事儿是您叫我答的,到时候万不能赖到我自己个儿头上来。” 皇帝将几块走油鸡夹到她碗里,温声道:“朕特赦你无罪,只管说罢了。” 陆靖柔见状,很诚恳地道:“上有片瓦遮雨,下有寸土立足,有饭吃有衣穿。老百姓一辈子不过求个安稳太平日子。若要主和,难免不会确保边境太平无事。若皇上要战,还请不要滥杀伤及无辜。若使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乃至易子而食,岂非违背了皇上本意。” 皇上颇意外地看着她道:“朕的宜嫔竟有如此见地,不输男子。” 陆靖柔因那句不输男子,没再说话。倘若女子也同男子一般自幼读书习字,她不信皇上还有说出这话的可能。只是暗暗可惜女人生在这个时代,除了相夫教子没第二条路可走。她原先会的本事,在宫里一个都使不出。不得不跟双喜从头学针线,手指头扎成筛子也不敢放松。 无他,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了,还能使磨推鬼呢。 幸好晚上萧阙来时,带来一个好消息:孙答应诊出有孕了。 陆靖柔来不及高兴。方才皇上鹰抓兔子似的,争分夺秒地抓她侍寝,射了许多在里头。她好不容易回宫,连小衣都来不及换,赶忙仰脖儿灌避子汤。萧阙掀了帘子进来,正看见陆靖柔光着脚,在地上蹦来跳去。 萧阙眉心也跳了一下。陆靖柔听见动静,见是他,叁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快帮我个忙……你有什么法子没有,我堵得难受。” 萧阙一头雾水,问她哪里难受。陆靖柔不好明说:“就是……嗯那个……皇上他让留在里面了。” 俩人面对面臊个大红脸。萧阙挥手屏退左右,小声问:“要臣帮忙……弄出来吗?” 陆靖柔更小声地答:“……要。” 像秘密接头似的,一个跑去净手,一个跑去脱衣。陆靖柔毫不客气,把自己下身扒了个干净。其实有些已经出来了,腿心湿湿滑滑地凝了一滩。 “那个,你不要紧张!深呼吸。”陆靖柔强装镇定地指挥萧阙,“你手伸进去,然后抠出来就好了。” 萧阙忽然笑了。右手覆在她阴户上,大拇指捻过那颗鼓鼓的肉豆子。陆靖柔方才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被他一捻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拼命捂嘴才没哼出声来。 “别怕。”萧阙贴近了耳朵舔舐,“外面都是我的人,没人敢说出去。” 陆靖柔猝不及防被他舔了一口耳垂,从头到脚如同过电,一路酥麻到手指尖。他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磨,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火烫。身体的各个地方被他撩拨,带起一串绚烂的爆炸。 “娘娘发大水了。”他沉沉地徘徊在她的唇齿间,仿佛噙着笑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贴了舌尖来,下探得更深,把她哼哼唧唧的声音吞在口里。宫腔内的精水业已被春液冲得稀薄,萧阙这才伸了指头,将里头的东西一汪一汪地悉数抠挖出来。 察觉到下身探入了异样物事,陆靖柔本能地缩紧小腹和双腿。 “娘娘松一些。”他亲了亲她嫣红的嘴唇,“不是说难受么?臣替娘娘挖出来便好了。” “……你轻点儿,疼。”陆靖柔喘着气,下意识地夹紧了腿。 萧阙心下纳罕,分明穴口已经流了许多水出来,他量着再入几根指头也无事。只得徐徐抽出,分神去看陆靖柔:发髻全松了,一捧黑鸦鸦的好头发乱在枕边。通身香汗淋漓,面上满颊春色,看着并无什么异样。 所幸宫腔里头的精水业已清干净。他正要起身叫水,陆靖柔忽然转过身来,叫了他一声。 “萧阙。”汗掉进眼睛里,她只好不停地揉,“我还要。” 他只好复又坐回去,拿帕子给她揩额上的汗,温声劝道:“娘娘不是说疼?刚好那东西流得差不多,臣便不做了。” 陆靖柔眨巴眨巴眼睛:“不怪你。我刚才脑子迷糊了,以为会疼呢。其实不疼。” 萧阙何许人也,当即便明白了八九分,心里不由密密麻麻地抽痛起来。 23.温暖安定 陆靖柔见他呆坐不动,干脆探身扑过来,圈住他的脖颈试图转守为攻。萧阙彼时心头正乱,一时不察,被她扑了个仰倒。 他发觉她喜欢要人抱,便一把搂住小姑娘热烘烘的身子,吻她鬓边汗湿的头发:“从前侍寝,皇上也如此做吗?” 陆靖柔被他抱得舒舒服服,想了一会儿才道:“不大做。敬事房的太监蹲窗根掐点儿,怕皇上得马上风,到时间就唱时辰。要是拖得晚了,算我们的过失。所以皇上一向体恤我们,到点就得完事。” 萧阙轻拍她的后背,半晌才问道:“到底仓促……疼不疼?” 陆靖柔吸吸鼻子:“有时候走路都疼,所以过后几天我都不怎么出门,习惯了就好。” 不过陆靖柔绝非那种躺在温柔乡里还能正儿八经忆苦思甜的人。当下不由分说,捧住萧阙的脸就往下亲。他本是清俊长相,两瓣唇肉被她吮得泛起浅淡粉红,衬得那张脸格外秀色可餐。 萧阙冷不丁叫她欺身压上来,毫无章法地一通乱亲,心里早软得不行。他本不是重欲的人,眼中心头唯独她一个宝贝,自然而然生了许多缱绻心思。 “已经子时了。”他微微喘气,调笑道,“娘娘贪玩不睡,当心明早起不来。” “管他呢,谁爱起谁起。有你在谁还敢说我赖床。”陆靖柔十分豪迈地仗势欺人,“我还要那个。” 语音刚落,就被萧阙扣住后脑向下一压。陆靖柔一怔,随即又被他撬开齿关,缠着舌尖暴风骤雨般的狠搅。身下也不消停,那口蜜穴一张一阖,春水流了他一掌。他探手过去,极快捻动只数十下,竟将陆靖柔眼里激出层薄泪,只顾嗯嗯啊啊地伏在他胸前轻吟。 他并指而入,却察觉她将他的手夹得死紧,不曾松动半分。 他低头去吻陆靖柔微红的眼睛:“娘娘不怕,莫想别的。慢慢吸气吐气,放松身子。是臣在里头,不疼的。” 陆靖柔攀上他的肩膀,突然颤着嗓子唤了一声萧阙。 “怎么了娘娘?”他应声道,“还是疼么?” “不疼。”陆靖柔说着把脸埋进他的衣衫,好让那滴泪悄无声息落在里面。她鲜少像这样感到温暖和安定,像雏鸡依偎在母鸡的翅膀下,知道自己避过了一场又一场风吹雨淋。 她瓮声瓮气地又喊了一声萧阙。 “嗯。”他轻声说,“臣在呢。” 风水轮流转,孙答应一朝有孕,鸡犬升天。皇上看在她怀有龙胎的份上,大手一挥升了贵人,全家抬旗,一时间好不风光。 陆靖柔正仰在她新得的藤编小摇椅上,赤着脚晃晃悠悠地举个话本子看。双喜和春生一人搬条小板凳,一壁聊天儿一壁剥各色干果子,预备八月十五烤月饼。 宫里制的红白两色月饼,其味道与口感极其精彩,甚至可称彪悍,真正彰显了皇上祖辈流传下来的尚武的精神。冷锵锵饼皮子裹着硬梆梆糖疙瘩,一口咬下去,馅儿还是半空的,颇让人觉得生活何其不易,一关更比一关难。 皇上太后平日大多用南点心,这种月饼一般都拿来祭祖祭神。她从前初来乍到,哪里晓得其中利害,不由分说抓起来就啃了一口。那是陆靖柔第一次流下热泪,感叹各位先皇绝非凡人,个个铁齿钢牙皆能吞金嚼铁——不上天桥打把式卖艺,真是可惜。 自此以后,陆靖柔强烈坚持在自己宫里头烤月饼吃,不与外人凑那邪热闹。 双喜同康生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转到隔壁新封的孙贵人。双喜说她宫里的丫鬟如今气性可大了,仗着自己家主子有孕蹬鼻子上脸。整日扬脑袋走路,拿鼻孔瞧人。 “她们欺负你啦?!”陆靖柔向来护犊子,将话本子一丢,嚷嚷着到处找鞋,要去隔壁算账。 “娘娘息怒。那会子是领月例银子的时候碰上了,原是我先来她后到,她偏要先领。奚落几句,也不算什么。”双喜笑着递给她一把核桃仁儿,“您不是常说一般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偏要做那动手不动口的。耍嘴皮子争上下没什么意思,奴婢也不理会。” 陆靖柔嚼着核桃仁儿,满口生香。“不错。”她赞了一句,“咱不逞口舌之快。往后若是她们胆子肥了,敢实打实地欺辱你,务必先来告诉我。主子动手不算你们的过错,须得叫她们知道宜嫔娘娘的厉害。” 康生笑着说:“哪里劳动娘娘动手,如意儿哥哥早说动人,昨儿晌午叫那丫鬟跪了足两个时辰铁链子。” 陆靖柔心里已有几分猜测,饶着双喜未曾明说,就未曾相问。这会子听康生抖出如意儿几个字来,捂着嘴偷笑:“这回我可猜着了。如意儿模样不差,人还机灵。你们要成婚就同我说。给双喜添妆奁的钱,我还是出得起。” 主仆叁人俱都笑起来。 “明天吩咐下去,去告诉刘少监,此事着紧着办。” 屏风后面突然传来啪地一声轻响,陆靖柔吓得冻在原地,不敢迈步。话语声静了一瞬,片刻后萧阙的声音响起:“不打紧,是我前几日捡来的一只小狸奴,整日乱爬乱闹。” 陆靖柔这才松口气,躲开那片狼藉的陶瓷碎片,蹑手蹑脚地爬回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一边吃桌上的双色芝麻糖,一边翻着书等他。待到萧阙整整衣裳拐到后边一看,他的小姑娘趴在书案上睡得昏天黑地,口水将扉页都打湿了一块。 陆靖柔一挪动就惊醒了,伸手去抹脸,举着手指迷迷糊糊地说:“我流口水啦。” “没事。”萧阙拈去她嘴角沾的几星黑白芝麻,亲了亲她嫣红的唇,“臣抱着娘娘再睡一会儿罢。” 陆靖柔在他怀里睁开眼睛,已经入夜了。粉彩灯罩底下一点烛照透出月晕似的光,朦朦胧胧,不刺眼睛。她挣动了一下,想翻个身,身侧传来萧阙的声音:“娘娘醒了?” “嗯。”她满足地揉眼睛,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脸看他灯火下昳丽流光的眼:“你说谁是小猫来着?” 萧阙做恍然大悟状,眼里的笑意更深:“哦……原来是小猫干的好事。我说怎么有人如此大胆,有正门不走偏要翻窗。还在臣的书案上酣睡,流了这么大一滩口水。” 猫猫陆靖柔无言以对,掩面装听不见。 萧阙将她捂脸的手裹在手心里,低头径直在粉嘟嘟的唇上亲了一口:“吃糖吃得脸上都是芝麻,还是只小花猫。” 24.宴无好宴 陆靖柔同他滚在一处,黏糊好半天。萧阙方起身道:“皇上今晚在春禧殿陪同太后礼佛,快到时辰了。臣伺候娘娘换了衣裳回去,预备传召。” 陆靖柔由他伺候,换了一身浅雪灰墩兰纹的单衬衣,头发梳拢成规规矩矩小两把头。正中簪一支海棠点翠头花,朵朵白玉海棠或疏或密,渐次绽放,衬得镜中人好一张莹润脸庞。侧插珊瑚壳蟹纹点翠簪,极亮的小颗东珠镶做蟹眼,形神兼备,可爱之极。耳上戴一副羊脂玉珰,衣襟纽子上挂青金石十八子。也就几刻钟功夫,萧阙手底下转一圈,收拾出个水芙蕖似的姑娘。用双喜的话说,哪还看得出平日半分吊儿郎当。 萧阙事无巨细,临走塞给她一柄狸猫扑蝶团扇,拿在手里扑赶蚊子,叮嘱道:“腰上的香囊勿要跑丢了,里头新换了驱蚊的草药。” 她淘气得很,趁他不备,临走时把他压在门边又亲了一回。 “我走啦,明天见!” 他的小淘气包脆生生地说,两叁步跳下门前石阶,转身挥了挥手,跟着如意儿一路走远了。 双喜正在长街上等她,见了陆靖柔妆饰一新,急忙忙地领她转个弯直奔御花园。陆靖柔正纳罕,双喜边走边低声道:“皇上礼佛回来,说要在御花园开夜宴,满宫妃嫔都来。” “咱能不去吗……”陆靖柔一想到皇后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就腿软。 双喜道:“不成,皇上点名要您去呢。” 陆靖柔只好苦着脸赶路。宴席设在绛雪轩里头,她总觉得给这地方起名字的人,八成和曹雪芹有点关系。 她把话去问双喜。“那里头原本有好几株海棠,据说花开时节落红满地,层层似雪,才叫绛雪轩。”双喜说。 陆靖柔却刹住脚,望向不远处灯影幢幢的所在:“咱们真去呀?万一皇后又找我麻烦怎么办?” 双喜恐怕宴会来迟惹人生疑,只得勉励她:“您有皇上宠爱,又得萧大人庇佑。依奴才看,在宫里横着走都足够了。皇后多年无所出,怕她什么?” 这话倒没毛病,可是她隔壁不就住着一个有所出的吗,生存环境依旧险恶。 绛雪轩大排筵宴,许多多日不见的嫔妃都来凑趣,陆靖柔险些被满屋脂粉香熏个跟头。皇后坐上首,同皇帝并肩而坐。席间还有先前落胎的纯妃与正有孕的孙贵人,孙贵人穿金戴银,腰间鼓鼓囊囊一团,已显怀了。陆靖柔抓抓脑袋,特地挑了个距离稍远视野却好的座位,准备随时观察战局。 皇上皇后举杯宣布开宴,席上有人笑道:“皇上皇后娘娘伉俪情深,是我们众姐妹的福气。” 陆靖柔自桌上攒盘里抓把西瓜子塞给双喜,埋头挑梨脯吃,不打算理会她们的片儿汤话。可是奈何天不遂人愿,满桌就她一个埋头苦吃,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宜嫔何故坐得这么远?快来,朕边上还有位置。” 皇上发话,陆靖柔咬着梨脯不好拒绝,皇后紧随其后笑道:“妹妹只管过来,要吃什么再叫人添,今夜大家尽兴才好。” 满桌子人都拿眼看她,陆靖柔只能领着双喜挪到皇上身边,紧挨着纯妃和娴妃,尴尴尬尬地坐下了。既然皇后发话,不点几个菜,岂不辜负了人家美意。 “再单加一盘果脯,只要梨和桃的,旁的不要。”她想了想,似乎满堂就她一个吃独食不大合适,又对太监道,“各桌再加一品杏仁酥,荷叶酥、枣卷儿还有玫瑰木樨饼。糖油糕不拘黑糖白糖,都来一些。现下盛暑天气,一人来个冰碗子吧,不爱吃果子的换成酥酪。孙贵人有孕,单给她红枣银耳汤。皇上爱吃江米凉糕,你们也别忘了。” 侍膳太监不敢怠慢,立即下去了。 满堂寂静,嫔妃们无一不盯着她瞧,有些是好奇,有些是玩味,有些甚至带了淡淡的讥讽。 陆靖柔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眼前,只听皇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宜嫔可是晚上未用晚膳?” “回皇上,臣妾吃过晚膳了。只不过臣妾胃口好,还能再吃点儿点心。” 皇上这次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来:“你们看看,偏宜嫔是个有口福的,朕竟不如你会过日子。” “皇上抬爱臣妾了。”陆靖柔忙恭恭敬敬地道,“有皇上护佑万民,臣妾等才能安身立命。” 所幸她方才要的点心陆陆续续端上来,解了围困。皇上招呼大家用点心,没一个敢不张嘴的。陆靖柔且得自在,忽然抬头见窗外一轮皓月,忙手指了引皇上去看。众人皆赞好月色,皇帝也叹道:“快中秋了,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朕今日同太后礼佛,颇有通悟,因此在园中设此宴。” 皇后道:“愿聆皇上教诲。” 皇帝长叹了一声:“西北战事吃紧,若是后宫不稳,朕才真是要分身乏术了。” 陆靖柔同其他嫔妃一道垂头听训,心里暗暗冷笑。皇上虽然年少老成,唯独男女之事上还青涩得很。女人之间明争暗斗,不亚于朝堂之上风云诡谲。 皇帝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才一扬手道:“罢了。朕的话,今天你们都听清楚了。孙贵人如今怀有龙胎,不论是阿哥还是公主,朕都不准再有人身怀二心。” 众人纷纷称是,他仰天望着月亮,道:“你们都去吧,宜嫔留下。” 陆靖柔当即心里咯噔一跳。她同萧阙的事被人捅了篓子?她方才径直从掌印值房出来,在长街遇到双喜,转头直奔御花园。来去两条方向截然不同的路,难道是皇上故意派人跟踪她不成。 果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连自己死前的遗言都准备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错了就是错了,她并不怕死。相反,死后她的魂魄就能回到现代世界,那个她真正熟悉并热爱的家。陆靖柔只是担心,有朝一日真的离开了这个不被历史承认、不被文字记载的王朝,还能去哪里寻得他们最后的结局。 “如果陆靖柔注定死在今日,请上天保佑萧阙双喜和康生如意儿他们,平安一生,无病无灾。”她阖上双眼,默默祝祷。 丹陛之上,皇帝徐徐转过身来。 25.话疗 “朕很想你。” 陆靖柔暗暗吐去一口长气。 “我也很想皇上。”陆靖柔笑道,“听说皇上一直忙于西北战事,一直不敢前去打扰。” “朕有时啊,倒想找个人说说体己话。”皇帝自说自话,也不端九五至尊的架子了,就地而坐。“朕小时候,很喜欢偷偷溜到宫人找不到的地方,看天,看云。” “你也来坐吧。”皇帝拍了拍他身旁的织绒毯子。 陆靖柔没推辞,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了。窗外传来忽高忽低蝉鸣,明间的殿门大敞四开。晚间暑气消褪,一阵一阵悦人的凉风吹将进来。陆靖柔一并给自己和皇上打着扇子,感叹道:“天街月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宫里难得有这么清闲自在光景。” 皇帝笑道:“本来以为你喜欢热闹,才特特儿叫你来。没成想你也是个爱静的,倒是朕无心之失。” “多亏皇上恩旨,您的臣妾我,才有机会同您静悄悄儿地看月亮。” 那盘江米凉糕皇上没动过。陆靖柔走过去,手里捏着筷子问道:“我能吃这个吗?” 皇帝坐在地上笑望她:“想吃便吃吧。大晚上吃黏食,留神不消化。朕再叫他们煎一壶和胃饮来。” 陆靖柔盘腿坐在皇上对面,把枸杞和葡萄干一颗颗挑出去。皇上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道:“难得看你这么打扮,别有一番韵味。” 陆靖柔嘴里嚼着江米,满口生香,弯着眼睛笑起来:“臣妾不喜欢满头戴金的玉的玩意儿,尤其过年过节戴钿子,坠得脑袋疼脖子酸。还不是今儿个人多,唯恐下了皇上的面子,才不得不戴的。” 皇帝却说:“好看。”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生得好看。” “朕只恨为什么小时候,不曾遇到过你。”皇帝悠悠地说,索性摊开手脚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想说就说,想笑便笑。没人管着朕上书房学规矩,还要讨好皇阿玛。” “小孩子玩性大,贵人望子成龙,难免管得过火。我小时候也一样。”陆靖柔有样学样说道,“我娘说我从前淘气得要命,成天上蹿下跳,皮猴儿似的。后来摁着头学念书,长大了反而好静。” 皇帝拿眼看着她:“朕听人说,淘气的孩子聪明。” “聪明不聪明不知道,吃还是挺能吃的。”陆靖柔说罢,把最后一块凉糕夹进嘴里。 “能吃是福。姑娘家身子骨壮实,朕看着也心安。”皇帝又摸了几把她的脑袋,“每次朕去她们宫里用膳,满桌菜只动几筷子,如同坐下了什么张不开嘴的病似的。朕都替她们饿得慌。” 俩人一声一递说到月上中天。皇上要去钟粹宫歇息,见陆靖柔一脸疑惑地看他,笑了笑道:“朕正在斋戒,只同你待着也好。” 陆靖柔爽快地答应了,又不能把他往别人那里推,反而显得她不待见皇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家极富庶的人家,这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娘在多年前就病死了,只剩下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陆靖柔万万没想到,皇上夜里来了精神不睡,硬要她讲话本里的故事听。 “后来,姑娘的爹娶了邻村的寡妇。那寡妇虽然生得不错,心肠却十分毒辣,连同她带来的两个女儿,都是一样的坏心眼。没多久,那姑娘的爹,就在外病亡了。” 皇帝插嘴道:“想是续弦时未找人合过八字,命中克夫的也是有的。” 陆靖柔笑道:“这原是丝路上传来的番邦故事,大约不讲究咱们中原人八字合婚那一套。” “自从她的爹死后,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那寡妇虐待自己的继女,叫她整日干活,不给好吃不给好穿。有一年冬日里冷得彻骨,姑娘就趴在炉膛边睡了一宿,第二天脸上粘了炉灰,被寡妇和她两个女儿耻笑,给她取个绰号叫灰姑娘。” 皇帝听得十分起劲儿,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又问问那个。待到陆靖柔讲到那仙女教母叮嘱灰姑娘午夜子时之前务必返回,否则术法失效。皇帝大笑起来:“世间术法,皆可收放自如。依朕看,这仙女教母必然学艺不精,以至于后来误事!” 陆靖柔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罢了罢了,朕不说话。”皇帝推她肩膀,催她继续。 “还是明天再讲吧。”陆靖柔呲牙咧嘴地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哈欠,“我困了,先睡觉。” 皇帝显然沉浸在灰姑娘的世界无法自拔:“他们番邦人编的故事着实有趣,皇子居然可以在宫里大规模选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为妻为妾。” 其实怎么可能真的迎娶平头百姓家的姑娘,更不提什么公主王子从此过上了快乐的生活。童话终究是童话。陆靖柔本能地反驳,想想还是咽了回去。“皇上小时候都听些什么故事呀?”她小声问道。 皇帝在她身后僵了一瞬,闷声说:“朕没听过故事。” 幸好背对着他,陆靖柔咽下心底的震惊,尽可能从容轻快地说:“那皇上今天这不就听过了嘛!没听过呢,也不必懊恼。这东西谈不上高台教化,不过就是市井俗人编排出来,以此娱乐的。” 这话说完她真心实意地打了个哈欠,皇帝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起初还应一声两声,后来就渐渐睡着了。 “……朕小时候在阿哥所,很少见到母妃。朕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美丽的人,很爱笑,弹得一手好琵琶。从前她还在的时候,有时会带着点心来看望朕。” 皇帝轻轻抚摸着陆靖柔泼了满枕的发丝:“朕记得很清楚,她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心性纯良,如何能当此位。’朕问她什么意思,她总是摇着头不说话。” “母妃死的那天晚上没有这么好的月亮。”皇帝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们说母妃魇镇诅咒皇阿玛。朕起初不信,到处和人争辩。再后来朕就懂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身畔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皇帝略停了一停,没再听到陆靖柔声音。支起身一看,陆靖柔枕着一只胳膊,正在梦中神游天外。 “睡吧。” 年轻的皇帝依恋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大家久等了,更得慢是因为我——感——觉——我——要——热——傻——了—— 26.泪不由衷 “十年又今朝,去水东流,不知人生多少。走马转斜桥,残阳无情,只将梧桐晚照。自古神仙皆做客,不过天酬地表。我欲高歌畅饮,又恐酒醒无聊。梦中疑是神女来……” 陆靖柔叉着腰,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心想萧阙这人忒怪,生辰这天写这么没忌讳的词。丧声丧气,实在不吉。结尾刚好尚有一句未完,正留待她用。反正诗文这东西说难是难,说简单倒也简单。 陆靖柔想了想,另取了张纸,提笔续道:“梦中疑是神女来,又食叁张糖饼、五个肉包。” 话锋一转,满纸辛酸即刻改了方向。不仅神女大饱口福,还充满了劳动人民乐观向上的朴实气质。除了字迹蹩脚以外,没什么不好的。陆靖柔非常骄傲。 “你们掌印还没回来么?”她从门口探出头来问。 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跑上来道:“方才掌印吩咐奴才传信儿。他老人家在养心殿陪侍皇上,一时走不开。请娘娘先回,怕耽误了用膳的时辰。” “好。”陆靖柔见他眼熟,因而笑了一笑道,“掌印书案上的东西你们别乱动,等他回来再处置。” 说罢她返身回去,从腰里荷包掏出一只巴掌大的迦南木佩,刻成一枝中正舒展的重瓣海棠。上下串着镂空珊瑚珠,底下佛头坠是成色上好的翡翠——还是康生从内务府库房讨来的边角料。她是嫔位,明面上用不了这么好的玉。 迦南香的气味沉郁。她用指腹来回摩挲着,把它和那张纸端端正正地摆在一起。 “本来想见面给你,今天大概见不到啦。”她无声地默念,“生日快乐。” 一语成谶,陆靖柔到底没等到萧阙,却等来了怒气冲冲的皇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并非生性嗜杀,但自进得门来,脸色也十分地不好看。 所幸如意儿康生两个,事先同御前伺候的通过气儿。皇后皇上两个人吵嘴,皇后娘娘哭着说什么从此再不活了,要一头碰在柱子上寻死,“又日新”闹得沸反盈天。后来乱乱哄哄地好不容易救回来,又说自己死不成,要铰了头发做姑子去,皇上气得罚了她禁足叁月。再加上这几天西北形势不好,急报说接连吃了败仗。两下夹攻,皇上可是彻底搂不住火儿了。 陆靖柔打迭起十二万分小心,连茶叶都换成了菊花枸杞,清火明目的。皇上接过呷了一口,道:“先起来吧。” “是。”陆靖柔恭恭敬敬地站起身, 立在一旁。 皇帝突然看她一眼:“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坐。” 陆靖柔小声问道:“您心情不好呀?” 皇帝叹了口气。面上气还没消,对她还算和颜悦色:“你瞧出来了?今天乌七八糟的事儿一大堆,朕烦得要命……唉,古人云不迁怒不贰过。你别害怕,朕还不至于在你这撒火。” “您宽宽心,别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陆靖柔思来想去,挑了句比较安全的话。好歹一个被窝滚过这么多回,总有点革命情谊在。 “咱们下棋玩儿?” “不下。”皇帝摇头,“朕脑子嗡嗡的。” “臣妾给您讲故事听?” “罢了。”皇帝皱眉,“朕没那个心情。” 陆靖柔又不傻,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上撕她衣裳,动作又快又急,贝母纽扣一颗颗崩飞出去。陆靖柔反手一拍他手背:“您得赔我。” 皇帝尖厉冷冽眉峰动了动,好像是笑了,低声嘟囔句小没良心的。双手把着腰,径直将她抱在腿上,他将人衣裳撕了,却留了件肚兜在身上,叫她慢慢解。 陆靖柔抬手将肚兜颈上银链的搭扣按开,那片绣着瓜瓞绵绵的小小薄布失了束缚,即刻塌了半边,露出欺霜赛雪一对乳来。她自认胸脯不算丰满,但萧阙很是喜欢。故而她想着这一招在皇上面前,必然无往而不利。 那对乳被他握在手心里抚弄几下,粉嫩嫩的乳尖儿颤颤巍巍地直立起来。皇上弓马娴熟,手上几块硬茧磨得陆靖柔小小地倒抽一口冷气。 陆靖柔低头看着皇帝埋首舔弄她的乳尖,吃得红艳艳的,上头还留着一点淫靡的水光。“皇上的鼻梁骨真高,之后一定能成大事业。”她说。 口气跟个老嬷嬷似的。皇帝看看她那张不合时宜认真的脸,不禁失笑。 陆靖柔戳戳他的脸颊:“您不生气了吧?” 他早就不生气了,但他不介意逗逗她玩儿。 “大胆。”皇帝佯怒道,“冒犯天子龙颜,看朕不赏你几十板子。” “臣妾知错了,不知皇上要赏臣妾板子还是棍子呀?”她说话故意重重咬在后头棍子几个字上,皇上脸居然红了一圈,“女人家家的,学那些个荤话做什么?” 陆靖柔大言不惭:“我看春宫图和艳情话本学的,那里头更荤。” 隔着一层布,他底下已经硬得如火烫的烙铁。陆靖柔成竹在胸,继续不慌不忙地问:“您羞啦?”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古怪了。皇帝感觉自己被她玩弄于股掌,不,双腿之间。“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找回控制权,“都是外头的不正经男人看的,本不该流入宫闱。” “男人能看,为什么我看不得?”陆靖柔故意挺起胸膛扭屁股,乳尖有意无意若即若离地抹过他的下巴,将身底下那块澎湃勃发的热铁,蹭得足足胀大了一圈。“臣妾发奋学习伺候皇上的本事,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嘛。” 皇帝不打算同她废话,自解了腰上汗巾子,将里裤一褪,一根怒昂紫胀的龙根来势汹汹,顶端的铃口已颤颤地淌出几丝透明的滑液。她刚要壮胆子伸手去摸,就被他一把举起来,再松手。这么直直地坐了进去。 幸好她事先抹了润滑的油膏,不然猛一下吃不住,非要流血不可。饶是如此,陆靖柔还是疼得脸色发白,咬紧了牙关才没出声。 疼,疼得钻心。 如果只有疼还算好了,她忍耐得住。只是疼得狠了,大脑出于自我保护,就会自动命令她开始哭泣,以此减轻身体的压力。这种哭法脱离了情绪的范畴,自己根本控制不了。 幸好方才及时抱紧了皇帝,他看不清她的脸。 陆靖柔飞快地将眼泪通通抹在他的衣服上,却不察皇帝一个回头。 “这怎么了?”皇帝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电光石火间,陆靖柔将计就计,索性撒开了脸面大声嚎哭:“呜呜呜呜!我没事儿!我就是太想您了!” 总之,光明正大找个理由,不用费力和大脑反应抗衡,她觉得舒服多了。 昨天最高温度42度,我连叁天热伤风不敢开空调。悲惨程度堪比满清十大酷刑……怀疑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烤箱,而我只是一只端坐在灼烫的风中,拥有思想的鸡腿。 27.人生无奈 这厢陆靖柔薅着皇上大放悲声,哭得像块望夫石成了精。那厢皇上有感于她的思恋之情,次次直捣黄龙,甚至险些顶入宫口。吓得陆靖柔身上一紧,险些将他绞得出精。 “没事,别哭了。”皇帝有点好笑地拍拍她后背,“朕不是在这呢。” 陆靖柔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怎么没人在外头了呀?” “他们要来,朕把他们赶走了。”皇帝宽慰地拍拍她汗津津的后背,“朕也不喜欢他们叫起,大半夜嚎丧似的。” “您总这样,显得我特别不懂事儿。”下身灼热烧痛,陆靖柔咬牙翻身,“太后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责怪臣妾呢。” 其实她还有半句话没说。有时皇上不翻牌子,晚上随便去哪个嫔妃宫中临幸。嫔妃们总会暗暗打点敬事房的太监,就为着能多留皇上几刻钟。今天不叫敬事房的跟着,太监们少了这项进帐,多少要赖到她头上来。她不想指望萧阙万事替她周全。司礼监的手伸得太长,对她和萧阙没有半点好处。 “太后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她也是个良善人儿,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皇帝就手拍拍她的脑袋,起身下床穿衣裳。御前伺候的德春德明两个虾着身儿上来,一个伺候穿戴,一个问留不留。 “留着吧。”皇帝听起来甚至有些雀跃。 乱糟糟一群人马来了又走。直到双喜康生两个端着水盆手巾进来,陆靖柔几口灌下避子汤,急急问道:“萧掌印传话来了没有?” 双喜熟练地拧帕子给她擦身,康生退在几步外道:“萧大人已经到了,正在偏殿等候。” 陆靖柔一瞬间心高高飞上了云霄,片刻后突然踌躇不定起来。皇上前脚刚走,她这副样子能见人吗? 但萧阙还是来了。 “身上疼不疼?”他快步走进来,一看陆靖柔泪光氤氲的眼睛,立刻软了声色,“疼的厉害吗?去请太医过来看看。” “你怎么才来呀……” 陆靖柔紧紧抓他的手指,说话哆哆嗦嗦带着哭腔:“我等了你好半天,都以为你不来了。” “臣既然答应了,上刀山下火海都要来见娘娘。”萧阙把她额头汗湿的头发拨到一边,“是臣不好,臣来晚了,叫娘娘伤心。” “我……我不是为这个伤心。其实你要是不来,我都理解。皇上忙成这样,你们怎么可能不辛苦。”陆靖柔死死捂着脸,不让眼泪流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就是看见你才哭。平时我都忍得住……” 下一秒,她就被萧阙轻柔地揽进了怀里,陷进一片暖融融的黑暗。“是臣无能,让娘娘受了这么大委屈。”萧阙抱她像抱个小娃娃一样,搂在胸前摇摇晃晃,“臣只是自恨。” 以他的能力,足以让一个不受宠的小贵人衣食无忧。如果当年他路过钟粹宫没有视而不见,那她的日子,会不会早就比现在好过许多。 陆靖柔在他怀里抽泣了一会儿,慢慢睡着了。这一觉并没睡多久,她再睁开眼睛时,萧阙还在她床边坐着没走。 “娘娘醒了?方才臣叫人来看过。身下有地方磨破了皮,臣交代了双喜每日涂药。” 而陆靖柔只是安静地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迟疑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像上回似的,醋得要死。” “娘娘心里有臣,臣就知足了。” 出乎陆靖柔的意料,他低头笑了一下:“娘娘善良活泼,天性自由。若是不得皇上喜欢,臣反而要替娘娘难过。” 陆靖柔吃惊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还挂着笑,眼底却隐隐泛起泪光:“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你可别是逗咳嗽呢吧。” “臣没有玩笑。”萧阙正色说。 “嗯。”陆靖柔扬起脑袋,笑容灿烂,“我差点忘了说,生日快乐。” 眼见着入了初秋,天干物燥。前一天武英殿走水,满殿的大学士哭着向外抢书。转天陆靖柔院儿里的小枣树就遭了雷劈。钟粹宫主仆叁人齐齐站在那棵被雷劈得黢黑黢黑的小枣树前头,感慨万分。 “我的金丝小枣儿——”陆靖柔如丧考妣,“没了,全没了!” “您凑合凑合得了,哪儿就跟哭祖庙似的。”双喜哭笑不得,“又不少您的枣儿吃。” “这指定不是什么好事儿。”陆靖柔抱着胳膊言之凿凿。她想起晁天王打曾头市那一节,出征前狂风将大旗柱子吹折一半,果不其然被史文恭一箭夺走性命。 不知是那枣树果真有神通,还是命中合该如此。晚上皇上的口谕就传到钟粹宫:朕御驾亲征,特命宜嫔随行。 陆靖柔照规矩下跪接旨,下巴颏儿差点没掉到地上。“皇上疯了吧!”她足足忍到传旨的老太监走远才跳脚,“哪有不远万里打仗还带嫔妃的道理?他就那么……那么情不自禁吗?不能忍一会儿?!” 康生小声说:“按旧例,是带宫女的。” “皇上的话是金口玉言,我不可能抗旨不遵。”陆靖柔哭丧着脸往门外张望,“你们掌印知道这事了吗?我得跟他说一声。” 康生道:“萧大人应当已经知道了,只是他老人家这次能不能伴驾随行,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我知道。”陆靖柔愁眉苦脸地说。她讨厌这种寸步难行的感觉,就像锁在高塔之上的公主,只能等待别人来解救。 陆靖柔坐在原地喝了半盏茶,暗暗下了决心。西北连续打了几个月的仗,人困马乏乱作一团,她可不想蹚这趟浑水。不论萧阙留守宫中还是伴驾西北,她都要试一试。 要想俏,女穿孝。她特意挑素净白衣裳,什么首饰也没戴,就这么一张清水脸儿,自己走去养心殿。如意儿候在外头,一见她来先怔住了:“这是怎么了这……” 陆靖柔竖起一个指头,示意他噤声。 皇帝坐在炕上看折子,萧阙侍立一旁。陆靖柔低着头迈过门槛,正听见皇上拿话问他,什么两广总督,江南织造云云。她不管叁七二十一,瞄准皇帝的脚扑通一声跪下了。 “臣妾恐有损皇上清誉,请皇上赐死臣妾!”赐死两个字,她说得掷地有声。 “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要寻死。”皇上嘴上听着倒很冷静,却险些把手头的折子燎了。所幸萧阙手疾眼快抢过来,只有外皮上一层焦黑的炭迹。 “请皇上赐死臣妾。”陆靖柔口齿清晰地说,“臣妾自知德不配位,一不能为皇上分忧,反而惹来非议。二不能遵守妇道,致使后宫不宁。叁不能诞育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皇上执意带臣妾去西北,万一传出去,臣妾便是蛊惑天子的祸水。臣妾但求皇上在这世间人眼中,是真龙天子。永远英明神武,高不可攀。” 不能哭,哭了前头就全白费了。 陆靖柔把手藏在袖子下面,拼命攥紧。 皇帝吸了口气,对萧阙道:“你先出去,朕与宜嫔有话说。” 陆靖柔低着头,萧阙的袍角走过她身边时,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迦南香。 “宜嫔,你起来,看着朕。” 陆靖柔踩着金鱼底,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怕去西北?” 陆靖柔摇头说不怕,“有皇上在怎么会怕?只不过从前没有带嫔妃的先例,臣妾担心遭世人非议。” 皇上走过来,无比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 “别急,朕有法子。此去你可扮做随行小宫女,朕特许你乘坐御辇,衣食住行同朕一样。” 陆靖柔惊讶抬头,皇帝显然解读成了惊喜:“朕不叫他们大肆宣扬,你只管放心。”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你从前总嫌弃朕的心思说不明白,还因此怄气。如今朕说离不开你,你可明白了?” 她只能拼命点头,皇帝见状宽解道:“子嗣之事,讲求缘分。你且放宽心思,太医说日夜焦虑,反而不利于女子受孕。” 陆靖柔垂头丧气地从养心殿门口晃出来,刚走没几步就被一只手拉住,拽进了一旁黑漆漆的永巷。 “是我。”萧阙低声说。 陆靖柔立刻转头扑进他怀里。 西北副本加载中…… 萧掌印的满汉全席加载中…… 还要在这里征集下大家的意见:珍珠满百想要加更还是番外小剧场? 28.你!就!宠!她!吧! “没法子了。”陆靖柔无奈地说,“皇上果然是皇上,我和他论道德,他同我谈感情。总之就是要我扮作随行小宫女跟他去打仗,说不通。” “没事。”萧阙将她抱紧了,低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 俩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司礼监,双喜如意儿康生都等在外头。 “皇上御驾亲征,敦亲王代行监国之职。皇上的意思是要我留守京中。我这里单有一支暗卫,叫他们悉数随你去西北。你待在皇上身边,无事不要乱走乱看。” “我都明白。”陆靖柔不无担忧地说,像个八爪鱼似的贴在他身上不放,“暗卫是保护你的,都跟我走了你怎么办?我带双喜和康生足够了。” “傻孩子。”萧阙低头吻她,“你都进宫那么久了,可曾见过谁敢对我怎么样?” 他的嘴唇凉凉软软,陆靖柔被他左一下右一下亲得昏头转向,哪里顾得上反驳。 萧阙把她抱起来往里间走,顺势往床上一放。陆靖柔搂住她的粉花小被子,骨碌碌滚了几滚,像小动物宣示领地,蹬着脚丫宣布:“我今天要跟你睡。” 萧阙抬了抬眉梢,陆靖柔见状谨慎地修改了措辞:“我是说,我今天要睡你。” “好。”萧阙微微笑着,嗓音温软,“臣求之不得。” 他态度甚好,陆靖柔有些迟疑了:“我听双喜说其实只去那个,是可以那什么的……总之你用手也很不错,可我想试试别的。” 她听见萧阙浅浅的吸气声,连忙解释道:“我纯粹好奇而已,你要是不爱听可以不用理我,真的。” 萧阙静了半晌没说话,脸上看不出喜怒,唯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分外灼热,陆靖柔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心脏砰砰乱跳。仿佛床上坐着的不是她,而是一只香气馥郁鲜嫩多汁的小动物。 他探身从床头暗格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木盒子,背对她倒出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着茶水咽了。 好奇宝宝陆靖柔瞪大眼睛,暗中观察。 “吃什么呀?” 她怎么这么可爱?萧阙忍不住笑,伸手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娘娘会喜欢的。” 她蜷在被子堆儿里愣充大尾巴鹰:“一定是好吃的,你居然不分我一口……” 关于吃独食的讨论戛然而止。萧阙的唇压了下来,凉润的舌尖将她的唇瓣一分一寸舔尝个遍。银灰色帐幔包围的小小世界,铺天盖地都是他清新好闻的气味。陆靖柔错脚跌进了温暖的洋流,被他捧在浪尖浮浮沉沉。 他的舌头撬开齿关,像一尾小鱼在她口中顽皮地游来游去。一忽儿拂过上颚,一忽儿又同她的舌捉迷藏转圈圈。陆靖柔觉得好玩,奈何嘴被他堵得严实,只能闷唧唧地笑了几声。 “就这么高兴?”萧阙擦掉她鼻尖冒出来的几粒小汗珠。玩心顿起,照着那双嫣红的唇轻轻咬了一口。 “诶,咬人!”陆靖柔戳他胳膊,“你是小狗吗,还咬我嘴。” 萧阙竖起指头,点点自己的嘴唇,示意她咬回来。 陆靖柔摩拳擦掌准备复仇,第一口咬个空,第二口又失败了。萧阙次次向后躲,她怎么都够不着。陆靖柔气鼓鼓地瞪着圆圆眼睛看他,反而惹来萧阙好一通笑,还揉她的脑袋:“可爱死了,可惜是只小傻狗。” 她才不傻呢,拎起他的手指就是一口。 萧阙生得一双玉雕也似的美人手,纤细修长,骨节秀气,指尖泛着淡淡粉红。她以前经常抓来揉捏着玩儿,和自己的小肉手贴在一起比大小。 她下嘴没怎么用力,几乎看不到牙印。没想到他的指尖在嘴里灵活转了个圈,游刃有余地拨弄起舌头来。 这也可以?!陆靖柔目瞪口呆,嘴里含着他的手指,甚至下意识吸了一下。 萧阙笑着亲亲她的唇角,哄她脱衣裳。 初秋穿的衣服不多,叁两下脱个干净。萧阙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光裸的阴户隔着一层柔软的中衣,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似曾相识的触感——又硬,又烫,还很长。 “萧阙!萧阙!”陆靖柔疯狂对他使眼色,而萧阙只是笑了一笑,温声软语地问道:“娘娘要摸摸它吗?” 陆靖柔本来不太好意思答应,架不住萧阙蛊惑人心的本事高强,她乍着爪子就要向下探。 “等等。”萧阙却说,他自己解开了中衣的带子,慢慢将它放了出来。 许是因着身体特殊情况,他那根东西同皇上的颇不一样。如同管萧似的,生得挺拔漂亮,看起来就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入进去应当也不困难。通体皮肉是淡淡的玉色,先前使了助兴的药,这会子泛起了暧昧的红。 陆靖柔拿手比画。饶是他下身看起来细长,其实单只手仍旧抓不合拢。除却底下空空荡荡囊袋,掌印大人已然是人中龙凤,天赋异禀。 穴口经过先前一通折腾,湿了个透。她正打算抬高了屁股自己来,萧阙却把住她的腰,“别急。” 他说:“不是这个做法。” 于是陆靖柔乖乖任由他摆弄,她躺在萧阙身底下,两条腿缠在他腰上。“我看过这个姿势!”陆靖柔眼睛一亮,“春宫图就是这么画的!” “嗯。”萧阙绵绵密密地吻她的唇、脖颈和双乳,“臣慢慢地进,疼了就说。” 龟头滑进来的一瞬间陆靖柔就感觉到了,上头的几道棱界限分明,一刻不停地刮蹭内壁。她舒适地吸气吐气,感觉他一寸一寸地向里挺入。就像饿肚子的人吃饱喝足,所有空乏和饥渴都被填满了。那种短暂、失真、近乎灵魂出窍的快乐,时间停止流动,世界空白一片。 等到她意识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脸顿时烧得通红。 “娘娘声音真好听。”萧阙的声音染上几丝情欲的喑哑,“臣喜欢得紧。” 水流得越来越多,将床榻打湿了一大块。陆靖柔遍体酥麻,手软脚软,双腿无力地从他腰上滑落,又立刻被他拗起腰身直直顶弄进去。口中嗯嗯啊啊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阳具生得倒比皇帝的还长出几分,几下顶至宫口。那地方有一圈圆圆凸起的软肉,他轻轻顶了几下,陆靖柔随即大口喘气,呻吟声甚至带了几分快活的哭吟。他有意在那圈软肉前后来回抽送刮磨,没过几十下,花壶里喷出一大股温热的水来,迎面浇了他正着。 不经干的小姑娘。 他心里暗笑一声,从她身子里退出来,自己捋了几把以作抒解。再回头抱她去洗澡时,筋疲力尽的陆靖柔已经躺成了个大字,睡得很香。 番外小剧场:可爱的做饭小姐姐 陆靖柔大学毕业没半年就赶上疫情,在家扣脚将近一年之后,在网上刷到了做饭阿姨的招聘启事,顺手投了个简历。 HR很客气地说:“抱歉,我们只需要45岁以上的。” 陆靖柔也很客气地说:“要不要现场试个菜?现在疫情严重,随时上工的恐怕难找哦。” 于是她就这么得到了这份工作。 目前全国疫情情况还都十分严峻,陆靖柔拿着全绿健康码,48小时核酸报告和健康证明才敲开了未来公司的大门。 一个月税后3000,五险一金,双休还包水电吃住。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雇她来做饭的东家,是本地一家很出名的电竞基地。员工24小时免费蹭网,还有免费小零食。疫情期间这个待遇算是相当不错了。 员工都在居家隔离,俱乐部大楼里空空荡荡,到处挂着黑金相间的战队标识:一条呲着尖牙的毒蛇,上面是大写字母的战队名字“SNAKE”。她按照hr姐姐发来的信息,用提前邮寄来的员工卡刷开电梯,按下了15层。 15层很安静,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标准酒店装修。她沿着走廊找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马不停蹄地寻找厨房。 厨房在走廊的另一头,她路过几间不透明毛玻璃外墙的大房间,上面标着训练室1,训练室2什么的,只有一间训练室里亮着灯。 陆靖柔瞥了一眼,里面有个黑色衣服的身影。 厨房的配备很齐全,中餐西餐都可以做。陆靖柔低头边走边盘算明天的菜单,身旁训练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您好,你就是新来的做饭……小姐姐吗?”陆靖柔看他愣生生把阿姨两个字吞了回去,感觉很好笑。 “对。”陆靖柔笑眯眯,“我叫陆靖柔,你叫什么名字呀?以后想吃什么就跟我说。” 那个男生非常年轻,最多不超过23岁。痩高个子,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睫毛又长又密,说话时眼睛扑闪扑闪,像一只羞怯的鹿。 “要不要进来坐坐。”男生侧了侧身,“训练室开空调了,很凉快。” 陆靖柔还是头次进职业选手的训练室,房间最中间有一张长桌子,中间连着一个大插座,密密麻麻插满了手机充电器,墙上钉着队标和自律自尊自信的横幅,还有一张小白板,贴着峡谷地图。 陆靖柔一眼就反应过来:“王者荣耀?” “你也打王者?”那男生问道,从身后纸箱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指了指墙上的海报,“那个就是我们一队。楼下是二队,二队就是青训营,有时候也上来打训练赛。” “SNAKE.XQ?XQ是什么意思?”她看着海报上那张同队友相比,漂亮得出奇的脸问道,“象棋?星球?小区?” 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一排白闪闪的牙:“以前也有人这么猜,只不过他猜的是小七。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传开了,连他们解说都喊小七。” 陆靖柔不怎么看职业比赛,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是名字的首字母。”他说,“我叫萧阙。” 29.打不过就加入 离出发西北的日子越来越近,萧阙和陆靖柔都十分默契地闭口不提。直到出发前夕,萧阙才派如意儿送来一只小小的青花葫芦瓶,说里面是他按着避子汤的方子,叫人新配好的药。 如意儿恭恭敬敬地道:“干爹说,娘娘一次只用一粒就够了。” 陆靖柔将瓶子攥在手心,挣得指节发白。 “今天晚上皇上翻我牌子,我眼下出不去了。你回去替我谢谢他,就说让他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皇帝御驾亲征的阵仗浩浩荡荡,装满了箱笼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一眼看过去望不到头。陆靖柔怀疑他们搬空了半座皇宫。 从京城到西北边境,一路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快二十来日。西北已经快入冬了,一路上霖叶萧萧,风景一时一换。真是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 真是太荒唐了。陆靖柔倚着马车的窗户边,边看风景边想。 皇帝在一旁处理军务,而她下身没穿衣服,光裸双腿,穴口里白浊的精液不断地往外淌。她悄悄挪动身体,在身下又垫了块帕子,好让它淌得更快些。 “咱们走的时候,孙答应的肚子都老大了。”陆靖柔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等回宫了,应该还能赶上她生产。” 皇帝从纸堆里抬头,朝她看来:“你向来不喜孙答应,怎么突然关心她的事。” “臣妾担心,孙答应这么跋扈的性子,得把孩子教养成什么样。”陆靖柔曲起指头顶着下巴,“一对儿子母炮仗,这可怎么是好。” 皇帝点点她的额头:“朕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是个爱替人操心的命。” 她笑了笑,小声说:“打仗会不会死很多很多人啊?” “处置得当的话,不会死那么多。”皇帝沉吟道,“目前还是和谈为要。” “那您……杀过人吗?”陆靖柔问。 她突然想起,从前在司礼监混了这么久,萧阙从未在她面前杀过人,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她甚至一度怀疑,二十四孝好男友、司礼监五好青年萧阙同志那满宫流传的恶名声,是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杀过。他们欺辱母妃,朕就一刀一刀地把他们身上的肉割下来。”皇帝语调平和轻松,像是讲别人的故事,“那年朕十四岁,杀了他们之后,再也没做过噩梦。” 陆靖柔足足安静了好一会儿,嗓音干涩地说:“杀得好,的确该杀。” 她没对皇上谈起她的噩梦。 住在军营里的日子不算难过,皇帝白天黑夜焚膏继晷地在中军大帐议事。陆靖柔主动请缨去军医那里帮忙,学着照顾伤员。 有时她会坐在营地边缘的小山丘上,安静地看一会儿落日。边关之地奇景瑰丽,天边布满银红金粉绘就的晚霞,有时朔风呼啸,有时大雪满地,地平线永远看不到尽头。 她空闲的时候,偷偷给萧阙写信。暗卫愿意把哨鸽借给她用,一来一去要等上叁四天。她在信里写道: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有几个帐篷都被压塌了,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帐篷里的人挖出来。好在今天终于打赢了一次,还生擒了一个将军。不过那个将军汉话说不太好,一圈人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哈哈哈。我这里一切都很不错,风景美得人心肝儿颤。你要保重身体,不然累病了又要喝苦药,如意儿还要屈尊搬出我吓唬你。 写下最后一笔,她把信纸折成小小的纸卷,结结实实地系在鸽子腿上。 “去吧。” 鸽子咕咕地叫了几声,拍打翅膀,洁白身影在漫天星幕下缩成微不可见小小白点。 她被帐篷外的喧闹惊醒,营地里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尖声哭叫奔逃救水的士兵宫女太监。“娘娘!”两个遍身黑衣的人抢进她的帐篷,压低了嗓门道,“娘娘请速速随臣离开!” 他们是萧阙的暗卫,出发之前彼此认过长相的。陆靖柔没犹豫,抓起衣服鞋子就跑了出去。一个趁乱抢了匹马,一个将她拖上马背,打马便跑。正是午夜,天色浓黑,陆靖柔昏头胀脑地不辨方向。只闻得耳边风声猎猎,马儿长嘶一声,离那片骇人的火光烟尘越来越远。 陆靖柔不会骑马,七荤八素一顿颠腾之后,屁股散成八瓣,脑子却十二分的清醒。“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只剩你们两个!”她问。 “有细作。”暗卫简短地说,迅速回头看向身后,随即拔剑出鞘。 宝剑削铁如泥,寒芒闪过,一蓬热烫鲜血迎面扑在脸上。陆靖柔想尖叫,却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像被冻住了,动弹不得。 哒哒马蹄声愈发清晰,她悚然回头,一队穿着铁甲的骑兵正向他们奔驰而来,还有正对他们的数十支箭尖…… 陆靖柔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到敌军首领面前的,只记得为首的身型高大,灰白头发,一只眼珠子是混浊的黄色,像头垂暮的狼王。 老狼王操着生硬汉话问了她几句,大抵是姓名年纪家世一类。陆靖柔浑浑噩噩答了。他似乎很满意,招招手叫他身旁的年轻男人过来,也是相似衣着打扮。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陆靖柔傻傻地看着,半个字都没听懂。 年轻男人向她走过来,陆靖柔下意识往后爬。脚上的铁链子哗喇喇地响,镣铐磨得皮肉溃烂,一动才知道疼。 “你就是中原皇帝的妃子?”他蹲在她面前,开口问道。 陆靖柔权衡了撒谎和坦诚的后果之后,老老实实点头。 该怎么说?该怎么做?冷静,冷静下来,想想办法。陆靖柔忍着疼痛,大脑飞速运转。这会子宁死不屈叁贞九烈是行不通了。靖康之难时,宋朝皇室妇孺沦落到金人手里,蒙受灭顶之灾。奸淫的奸淫,虐杀的虐杀,败者没有资格谈尊严。 陆靖柔手心沁出冷汗。她抬起头,抢在他说出第二句话之前,率先问道:“你们认识萨仁高娃吗?” 年轻男人一愣,她又小心地说道:“我娘的名字,叫萨仁高娃。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过。” 旁边有人厉声呵斥,被那年轻男人一挥手,制止了。“你还记得什么,尽管说。”他平静地说,嘴角勾着一丝凉飕飕的笑意。 这是在诈她呢,幸好她大学室友是内蒙人,经常谈起小时候在牧区生活的往事。陆靖柔挺直了后背,开始绘声绘色地捏造她那个并不存在的母亲。 30.梦魂不到关山难 不知道她急中生智起了作用,还是他实在听得不大耐烦——她唾沫横飞地讲到她这个所谓的娘大冬天跟在母羊后头接羔子。年轻男人一抬手,众目睽睽之下,陆靖柔就被人提溜着后脖颈,重重摔到了草地上。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架住肩膀,像拖个麻布袋子似的,扔进了一个还敞着门的帐篷。 陆靖柔顾不上疼痛,惊疑地环视四周。里面装饰华美,高低错落地布置各色她叫不上名字的金玉器具,墙上挂一柄镶满各色宝石的弯刀,身下铺着软绒绒的毛毯,花色与宫中样式殊异。 “继续说啊。”身后光线一暗,冷笑声从背后传来,“怎么不说了?” 陆靖柔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吭声。 “长生天惩罚撒谎的人,再说一句谎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喂鹰。” 他阴恻恻举起匕首,不期然撞见她蓄满了泪的眼睛,心头忽地失了一跳。那把匕首最终只是挥舞几下,在半空转了个圈又收回鞘中。 “你只有叁天时间,我会告诉你们的皇帝。如果他不来,你任由我处置。” “他不会来。”陆靖柔说,“十天八天,一月一年,你等多久都不可能。” 她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泪光氤氲,悲凄又自豪:“抓了我,就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你不了解汉人的血性。” 萧阙病了。 那封紧急军报他不敢看,如意儿一字一字读与他听。听到敌军细作时,他尚且能敛下气息不动声色。后来念到暗卫战死、宜嫔被俘,萧阙脸色终于一分一寸地白下去。 “备车,进宫。”他撑着桌子站起,脚下却踉跄一下。如意儿面有忧色:“干爹……不如等等天亮再去吧,您这副样子叫人看了去不好……” 萧阙闭目缓了一口气,怒道:“咱家能等,靖柔等得起吗?” 他鲜少如此动怒。如意儿不敢说话,踩着小碎步跟在萧阙身后,喃喃道:“前儿个都急得吐血了。您累垮了身子,皇上和敦亲王就更难办了。” 是啊,只靠他一个人不行。萧阙疲倦地按着太阳穴,吩咐如意儿:“快马派人再去探,务必问清楚皇上那边究竟情况如何,还剩多少人马。” 事发前,她留给他最后一封信,他一直贴身揣在怀里。薄薄信纸被他摸得有些发毛。她的字迹天真幼稚,有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缺笔少划的。他从前说过多少次,就是改不过来。 明明还是个傻呼呼的半大孩子,嘴馋又贪玩。吃饭吃得嘴边一圈酱汁,他的桌子上都是她拿小刀刻的小猫小狗打架。有时偏就乖巧得让人难过,西北那么远,最后也跟着去了。 连装可怜都不会,只会闷头吃暗亏。 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被人轻飘飘地丢在外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萧阙颓然倒在椅子上,心痛如绞。 已经第几天了?第二天还是第叁天,她不知道。 陆靖柔一个人被锁在黑漆漆的帐篷里,时间流逝得格外慢。每天有人送来水和吃的。食物当然算不上多么好,只要保住她不死就行了。她还能喘气,敌人就有和皇上谈判的资本。 她记得从前看荒野求生节目,大胡子外国求生专家说,人的意志力最坚定,也最容易瓦解。自我鼓励很重要。 “今天,我没死。” 她决定试一试,鼓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要活着,全须全尾地回去见萧阙。” 太久没有说话,嗓音有些喑哑了。她艰难地清清嗓子,继续说下去:“我昨天没死,今天没死,明天更不会死。” 眼泪顺着脸颊滚进嘴里,又咸又苦,她执着地用手背抹干,不去想那些可怖的画面。“我是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孩子,老天爷舍不得现在就……现在就收了我,我还要回去见萧阙,还有双喜他们呢……” 她哭得头晕,干脆就这么仰着脸倒下,浸泡在一片深浓不见底的黑潭中。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其他声音,她数着自己的呼吸,像往常一样醒醒睡睡,睡了又醒。 这次她睡得很沉,梦见了好多人。双喜又哭又笑,拉着她的手不放。如意儿和康生站在一旁笑开了花,饭桌上碗盘筷子亮着金光,铜锅子咕噜咕噜,冒出香喷喷的热气。忽然萧阙来了,衣着打扮和从前在宫里一样,秋香色曳撒,腰上佩玉带。她一股脑儿冲进萧阙怀里,他的胸膛暖洋洋的,一只手覆在额上,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 “你来接我啦。”她高兴得眼泪扑簇簇往下掉,细声埋怨,“你怎么才来呀,我腿可疼了。” 萧阙没说话,是不是也在哭?她还没见过他哭。覆在额头上的手移到了背后,动作轻柔地拍抚。她还是冷,浑身打冷颤,呜呜咽咽地蜷成一团要他抱。 反正萧阙来接她了,她什么都不怕。 31.不甘 “醒醒,醒醒。” 有人不轻不重地推她,陆靖柔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 周围的景物没变,梦里的萧阙烟消云散。那个男人抱着双臂站在她身边,面色晦暗。他本来就是异族高鼻深目的长相,这么居高临下地一望,显得更加骇人。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短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退。 “别乱动。”他扬了扬下巴,“给你上了药,伤口崩开我可不管。” 陆靖柔惊悸地喘着粗气,左右张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低脚矮榻上,这里俨然就是几天前他拔出匕首拷问她的地方。 他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咳,军医叫你躺着不要动,会有人给你送吃的。” 陆靖柔不在乎那个,她偷偷打量他几眼,轻声问道:“有人来吗?” “没有。”他生硬地说。 陆靖柔吸了口气,抬手捂住了脸。 又哭了?他突然觉得束手无措。床榻上那么小的一团,像朵迎风摇颤的夏日其其格,脆弱得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你是不是……很想有人来救你。” “才没有!我巴不得没人救。”陆靖柔抽着鼻子,拼命瞪着眼睛,防止泪水一个不小心滚落到脸上来,“我早说过,你绑我根本没用。一条人命在家国大义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黄羊点大的胆子,怎么嘴就像石头这么硬,汉人都这样吗?他无奈地抓抓脑袋,说:“我叫巴音,这里除了我和可汗,没有人会说汉话。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被他们看到。” 陆靖柔警惕地看着他离开,才松了一口气躺回原处。 不一会儿,两叁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侍女掀开帘子走进来,手里端着皂角手巾梳子发绳。又从外头拎来几桶热水,她们打着手势,请陆靖柔沐浴。 陆靖柔将信将疑地走到了浴桶边,左看右看。身上衣服好几天没换过了,实在难以抵挡痛快洗澡的诱惑。 她们做事谨慎仔细,刻意避开伤口。随后将头发清洗干净,左右分做两把打成辫子,戴了满头玛瑙松石珊瑚珠,一簇簇珠串垂至胸前。蒙尘的花朵洗刷干净,颊边珊瑚珠火红,更是衬得陆靖柔肌肤胜雪,双目盈盈。其中一个给她穿戴好衣袍,回身捧出一面圆镜,大约是叫她再照一照的意思。 纵然陆靖柔再不情愿,对她们也发不起脾气。她向那镜中照了一照,用力挤出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很喜欢。 于是那几个年轻女子笑眯眯地看看她,嘀嘀咕咕地低声说了几句,就收拾起东西退了出去。 “喝了。” 晚上巴音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碗颜色和气味都很可疑的液体。陆靖柔死死捂住嘴躲到角落,充分怀疑这玩意儿是取她性命的。 他瞥了她一眼,把碗砰地放在红漆炕桌正中。 “这是药。” “毒药。”陆靖柔一口咬定。 巴音脸一黑,又开始说她听不懂的话。从神情和语气上看,绝对不是什么“数九寒天冷风嗖,转年春打六九头”之流。她还不知道,这人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变了脸,这样凶神恶煞。 就在几个时辰前,一伙行踪诡秘的蒙面人不声不响劫了他们大批粮草。拿脚趾头都猜得到,还不是汉人皇帝的手笔!他们派出去的人没能杀了他,反而叫他逃了。退而求其次绑了这个没用的女人,没成想惹来这么大的祸患。 巴音冷眼看着榻上梳两条大辫子的烫手山芋,不是说自己的命不算数吗,那就不算数吧。 想杀人的没杀掉,不想死的活不成,岂非世事难料。 巴音一早起来匆匆赶去的时候,颇有些微妙的不适应感。这女人胆子小,脾气又臭,向来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打哆嗦,怎么可能扎了他大哥一刀? 女人真是麻烦死了。 所幸伤口不深,没有刺中要害。一看就是不会用刀的人乱戳出来的,他暗暗笑了一声。勃儿只斤是个烈性汉子,捂着胸前的伤口,提起马鞭子就抽。那女人衣裳都被扒了半边,头发扯得乱七八糟,看不清面容。悄无声息趴在地上,挨了几鞭子动也不动。 死了正好,省得他麻烦。 巴音嘎吱嘎吱地踩着脚下的残雪,远处天幕雾蒙蒙的,遮天蔽日的灰云劈头盖脸压来。“那拉提的金光照耀草原之日,就是战士身披荣光之时。”草原上流传了千年勇士的传说,是小时候额吉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的。 小小的雪粒轻柔地落在脸上,他脚下踢到了什么,说软不软说硬不硬。是一只红色的皮靴,昨天还好好地穿在她的脚上。 他低头看看那只靴子,跨过它,大步走了过去。 巴音坐在火堆前,踏踏实实地大吃了一顿酸奶炒米和把子肉。大雪还未停,反而越来越急,毫不留情地将世间万物覆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白。顷刻间,那孤零零一点红就快要被层层积雪淹没了。 他泄气地骂了几句,向勃儿只斤的帐篷跑去。 马鞭子是用生皮做芯,熟皮在外层层编扭而成的,劲道全在里头。抽在人身上,都是高高隆起的深紫血肿,半寸破皮都看不见。 巴音借了一张旧毡子,亲手把她扛了回来,嘱咐军医给她上药。脚踝的旧伤还没好,就又被她蹬裂了,红色的血和黄色的脓水一起淌出来。 他充满耐心地一直等。直到天色擦黑,雪势渐弱,陆靖柔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哑着嗓子要水喝。 “怎么回事?”等到陆靖柔慢慢喝完碗里的水,他才抱着胳膊问道。 “我就想出去解手。回来路上就被那个男的按住了,他浑身酒气,我挣不脱。”陆靖柔双手捏住碗边,小声地说,“他还要扒我衣服。” “你捅他了?”巴音问道,表情深沉莫测。 “他把我按在炕上,刚好旁边桌子上有一把切肉的小刀,我趁他没留意,抓起刀就捅。” 巴音讥笑道:“有几分我们草原儿女的血性。你娘的事若是真的,我没准愿意教你一刀致命的法子。可惜你一个弱女子,要不是留着还有用。捅了我大哥,你活不过今天晚上。” 陆靖柔沉默了一会,巴音清晰地听见她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是,你说得都对。我一个弱女子,处处不如男人。”陆靖柔慢慢地说着,抬起脸来,漆黑的瞳仁仿佛要喷出淬毒的火焰,“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死他却活着!他掐我脖子,我捅他一刀怎么了!!有错吗?!!” 你瞧,大家说人命好金贵。 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女人的命,突然又变得不值钱了。 32.复仇 叁十万兵马,加上邻近西北各州府抽调的勤王军队,轻车简行,一日千里。 如意儿像只猴儿似的跳上马车,将夹棉帘子掀开一条缝,见萧阙还是大睁着双眼,忍不住劝解道:“您多少睡一会儿罢,还有几天的路程。等到了地方,说不定他们就放了宜嫔娘娘。” 萧阙抬起眼皮,淡淡扫了他一眼。 如意儿立刻低头噤声。 “能不能救,是天数。”他幽幽地望向窗外的落雪,像是说给如意儿,又像说给自己。“皇上年少气盛,不可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快之色。” 可是皇上这么做,未免太阴毒了。如意儿闷闷不乐地想着,一纵身从车辕上蹦下,不小心溅了满鞋的雪水泥浆。 陆靖柔掐着天儿数日子,已经快十天没见过巴音的面了。军营里的气氛不知道为何,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每天都有人在帐篷外嘀嘀咕咕地说话,语气和语调听起来很是惊慌。 她脚腕和后背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巴音不在,没人敢控制她的行动。陆靖柔裹好皮袍,拎起水壶,脸颊藏进领口层层风毛,一头撞进外面寒风呼啸的天地。 雪下得这么大,要先将腿从积雪中拔出来,否则根本迈不开步子。陆靖柔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走过几个高大的帐篷。风里忽然飘来淡淡的臭味,像什么东西没吃完放烂了。 陆靖柔抬起冻得发硬的手指揉揉鼻尖,想着想着就猛地打了个冷颤。 这么冷的天气,食物怎么可能会腐烂? 她顾不得许多,丢下水壶拼命地向前跑。脚下一空就跌在雪地里,糊满了一头一脸的雪花,呵气就结成了透明的冰茬子。 腐臭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很多人毫无秩序,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胳膊腿摆放的位置都十分古怪。帐篷里还有人,用白布遮住口鼻进进出出。陆靖柔惊骇地紧紧盯住近处一个最显眼的士兵。他被路过的人撞了一下,脑袋机械地歪向一边,嘴角挂着一线黑血,缓慢流淌出来。 死了? 死了! 她吓懵了,想跑。奈何两条腿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在雪中扑腾着,手脚并用地爬。直到尽目皆是茫茫白雪,鼻子里再也闻不到那股腐烂刺鼻的味道。 陆靖柔喘着粗气在雪堆里坐了很久。直到风势渐起,凛冽寒风扑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似的,她扶着膝盖从雪窝子里艰难地站起身,幸好天色没有完全黑透,还能辨清来时的路。 陆靖柔把外面结了一层薄冰的皮袍子脱下来,甩在炉火旁边。够暖和了,她却怎么都睡不着,心脏一个劲儿地咚咚狂跳。这么狰狞的死状,不是投毒就是下药。谁会做出这种事?是皇上的人吗? 捱到半夜,陆靖柔好不容易定下心刚要睡着,尖锐响亮的号角声猛然间刺破了夜空!她睁开眼从榻上跳起,许多天不见的巴音如一阵风似的抢进门来。 “穿衣服,快跟我走!”他急匆匆地说,一面说一面把呆若木鸡的陆靖柔从榻上拽起来。 她的皮袍子先前被雪水浸湿了,没有干透。巴音皱眉低声骂了一句,拉开红漆大柜抖出一件簇新的狼皮袍子,粗鲁地给她裹在了身上。 “是我们的人吗?”陆靖柔却出奇冷静。 “什么?” “现在外面攻打的,是我们的人吗?” 巴音这次没再回答,径直扯着她往外走。陆靖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甩开他拔腿就跑。可惜没几步就被巴音撵上,她仍旧不愿放弃,死命挣扎,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跑也没有用。你穿着我们的衣服,梳着我们的头发。天色这么黑,他们见一个杀一个,根本认不出你是谁。”巴音在她身后冷冷地说,根本不给任何反驳的机会。他一夹马肚子,马儿撒开四蹄,跑得飞快。 “跟我回草原吧!” 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陆靖柔听见他在背后大声地说,甚至还带着一点愉悦的笑意,“让我额吉带你放牛!” 陆靖柔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鬼才要跟你放牛哩。 巴音的马是全营盘跑得最快的,疾如踏风,势若奔雷。但皇帝决意攻破他们大本营的决心更甚。几队人马不费吹灰之力攻破数处关防,冲天的烈焰将黑夜烤得化作一塘灼烫翻滚的岩浆。喊杀声震天响,巴音箭袋里的箭都射光了,他带着陆靖柔要往大漠深处逃,不想被人半路截住,一路逼至城门底下。 陆靖柔乐见其成,一把?掉了头上风帽,向着城楼拼命挥手:“救命!救命!救救我!我在这里啊!” 巴音急忙调转马头,压低了声音呵斥她:“喊什么喊,不要命了?” 不喊才要没命呢!陆靖柔不睬他那套,抻脖儿瞪眼地往他胳膊底下一钻,探出半个脑袋,扯开嗓子继续锲而不舍地大叫:“我是皇上的宜嫔!!救救我啊!!” 这个姿势分外滑稽可笑,城楼上的弓箭手似乎不为所动,开弓如满月,却是缓缓对准了她的额心。 “住手——” 就在萧阙气喘吁吁跑上城楼的刹那,白羽箭铮然离弦。 都说人在临死前眼前会像走马灯一样,闪回自己这一辈子,从头到尾。 以前又不是没有受过伤,可是这次分明不一样。伤口没有那么疼,甚至连血都只洇了一小块。不过这世界好像只剩下寒冷了,冻结了骨头和血肉的冷。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对她笑,他没有力气了。 巴特尔用生命守护的姑娘,比草原上的明珠还要璀璨,达给娜的美貌不如她的一半。 赛罕胡很在梦中哭泣,究竟在思念谁呢? 他再也问不出这句话了。 巴音的尸体重重地从马背上滚落,只剩一双无神的眼睛大睁着,瞳孔中倒映出烟雾翻腾的天空。 女主今日复仇(1/1) 正宫不战而屈人之兵干掉情敌(1/1) 所以女主发烧梦见萧阙那次,抱她的正是这个倒霉催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翻译一下这两章的外语: 夏日其其格:草原黄花 那拉提:太阳 额吉:母亲 巴特尔:勇士 达给娜:仙女 塞罕胡很:美丽少女 33.心里只臣一个 陆靖柔自诩坚强,从冰天雪地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见了皇帝的面,一滴眼泪都不掉。 她看得出来,皇帝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抚慰她了。谁苦不是苦呢?她看着皇帝同样憔悴不堪的脸,开口道:“臣妾有个请求,还请皇上成全。” “你说吧。”皇上叹着气,伸手来拦,“不必行礼,你且坐下就是。” “昨夜城门之下有人俘掠胁迫臣妾,后来在马上被一箭射死,皇上可还记得?” 语言的艺术在于字斟句酌。 皇帝果然扬了扬眉,道:“昨夜朕没在城门口,萧阙后来报与朕知道,确有此事。” 陆靖柔挥舞着小手绢,一副戚戚哀哀的模样:“此贼虽然昨夜已被诛杀,但臣妾还想求个皇上的恩典。皇上若不应允臣妾,臣妾宁愿不回宫,就在这蛮荒之地孤苦终老算了。” 严格上说,她是皇帝鲁莽行事的受害者,苦主哭一声惨叫几声屈,那是应当应分的。皇上心里也明白得很,所以自打昨儿半夜一救回来,就想着法儿地百般讨好。要不是眼下人没在宫里,半拉养心殿都快要喂给她了。 可惜陆靖柔对黄白之物没兴趣。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唱戏的还夸自己下九流里头数第一呢!她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只要勃儿只斤的命来偿,简直是宽宏大量得过了头儿。 然而皇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叁言两语模棱两可地将她糊弄了出来。她有些生疑,特地去找如意儿,要问清楚来龙去脉。 如意儿磕磕巴巴地讨饶:“您您您您还是放过奴才吧……干爹说了,要是我们说漏嘴,照您的性子,准保炸了庙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前结巴。”陆靖柔抓重点一向很准。 昨天夜里人多眼杂,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救出来,萧阙明面上不好做什么,只好叫如意儿带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二人还没见过面。 “你,身上衣服脱了,借我穿会儿。”她神秘兮兮地咧着嘴笑,“我得去见你干爹。” 如意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现把身上衣裳脱给她穿。不一会儿差人给她送来一套簇新的太监衣裳,正合她的尺寸,里外用兰香熏了个遍。 萧阙向来浅眠,近日正因着陆靖柔的事儿数日没合眼。她转过隔栅的那一刻他就醒了,还没起身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这孩子毛手毛脚的,定然是磕了脑袋。 陆靖柔正捂着撞得通红的额头直抽气,冷不丁手腕被人握住。“娘娘松松手。”他说,“让臣看看撞破皮了没有。” 确乎是萧阙的声音。 他和她说话,总是和缓轻柔不紧不慢,仿佛任凭世上再多令人心焦的腌臢事,都与他无关。陆靖柔听得鼻子发酸。 “怎么都这样啊……”她越说越感觉委屈,“连块破木头都欺负我,疼死了。” 陆靖柔彻底变成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动物,扁着嘴往他怀里扑。萧阙险些被她撞了个趔趄,虚晃一下,立刻结结实实地将她抱住了。 “区区死物也敢欺负娘娘,臣立刻砍了它烧柴火,给娘娘做好吃的。” 可是这会子食物不起作用,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前襟哭湿了一大块。“他们……他们都欺负我,那个男的喝了酒就扒我衣服,我捅了他一刀,他还拿鞭子抽我……” “谁扒你衣服?”萧阙语声平静地问道。 陆靖柔正闭着眼睛自顾自控诉,没看见萧阙此刻脸上的神情:“就那个勃儿只斤,右脸上有个疤。他,他喝了酒发疯,撕我衣服。我瞅见旁边有把切羊肉的小刀,就悄悄抓在手里捅他。结果没成功,他就……他就玩了命的抽我。” “既是这样,后来一定有人救了你。”萧阙沉声说。 “我当时疼得什么都不知道。一睁眼,就躺在原来的床上了。”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不对,两只手在他身上来回摸了几把,“你是不是天天不吃饭……怎么瘦成这样了,骨头好硌人。” 萧阙咳了一声,强笑道:“是啊,想娘娘想得吃不下睡不着。” 陆靖柔小小呜咽一声,搂紧了他的腰。她是一只顽固的小树袋熊,寻到称心的树枝就不肯撒手。掌印大人素来娇惯她,况且出了这档子事,害他牵肠挂肚了许多日子。如今失而复得,想不动心思也难。 小姑娘哭累了,他干脆就手抱她上了床。又亲又哄了大半日,陆靖柔才止住哭。萧阙正要起身给她端水净面,陆靖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皇上好像不想杀他,我就没再多话。”陆靖柔攀他的手臂,凑近了咬耳朵,“我没告诉皇上扒衣裳的事儿,是担心皇上误会我不清白,往后就不待见我了。” “皇上不想杀他?”萧阙蹙眉,随即又笑道,“娘娘不必忧心,一切交给臣来办。” “我觉得很蹊跷。”陆靖柔把他的手指攥在手心,没有放他走开的意思,“既是来救我,为什么不杀了为非作歹的人。” “皇上打下江山社稷,才能坐稳正大光明那张龙椅。”萧阙揉揉她脑顶滚得乱蓬蓬的头发,“万万人之上的地位没那么好坐,他要天下人宾服,有些事不得不放到次要。” 陆靖柔想起冲天火光下的那支箭,脊背滚过阵阵寒气。皇上是真龙天子,天子永远圣明,不可能犯错丢了自己的嫔妃。如此说来,这几天他待她格外优厚,不过是愧疚罢了。 陆靖柔甚至恍惚起来。皇帝暗中下毒,明里率军猛攻,手段狠绝毒辣,一晚上就攻破了敌军的大营。他的愧疚是真的吗? 从头到尾,他在乎过她的性命吗? 萧阙用帕子蘸了温水一点点给她擦净脸上的泪痕,她突然垂下眼睫,在他清秀纤细的指节上啃了一口。 “我要那个。” 为了表证决心,陆靖柔半跪着开始解扣子。滑稽的太监行头脱得很顺溜,她飞快地把上衣裤子一件件甩在地上,两只手一齐用劲儿拽他。 萧阙不说话,将她揽了过来,指尖抚过她脚腕上新生出的粉色嫩肉。那清晰的形状昭示着,这道伤口曾经多么狰狞可怖。 陆靖柔心情很复杂。她刚大哭过一通,这会子萧阙眼里又开始滚泪花,再这样婆婆妈妈哭下去,他俩八成会将脚下这片冻土,灌成白花花盐碱地。 陆靖柔决定主动一点。她抬头,循着他的唇瓣,直直吻了下去。 “这样也好。”萧阙被她吻得微微喘息,低声说道,“从此娘娘心里只臣一个,再无他人。” 我最近在成都玩所以更新稍迟了!成都简直太好玩也太好吃了,天天狂炫烤鱼火锅冰粉串串,马路上的小姐姐也超好看!怎么会有乐不思蜀这种成语存在啊!!! Btw皇帝真的很会打仗,在谈恋爱方面也是真的脑子里有点什么大病。萧阙反正被皇帝整得一肚子气,差点黑化哈哈哈哈哈 34.需要她 萧阙掌心里的世界很大很大,陆靖柔觉得自己很小很小,比一粒米都要小。 她喃喃地跟萧阙说了,萧阙托着她的后脑勺笑得很明朗,仿佛暴雨过后云开雾散,露出清澈天空上耀眼的太阳。 “掌印大人笑起来这么好看,幸亏落在我手里,可不能便宜别人。”陆靖柔洋洋得意,作势挑他的下巴。 萧阙苦笑:“臣一介残废之身,怎敢配得娘娘青眼……” 陆靖柔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唇。 “谁说的?我两只眼明晃晃,可半点没看出来你哪里残废。”陆靖柔尤嫌不过瘾,又要上手捏捏脸颊,不忘凶神恶煞地威胁他,“再让我听见一句残废,我就……我就亲死你。” “嗯。” 萧阙牵开捂嘴的手,不等她说话,舌尖率先探入。这里挑挑,那里逗逗,颇有耐心在她口中翻云覆雨,缠卷不休。他身上清淡温和的气息如同潮水,自四方奔涌而至。陆靖柔身处在缠绵水汽的中央,从头到脚渐渐火烫起来。 她生就一双湿润多情的眼睛,动情时尤甚。看人像隔了一层薄雾,嘴唇被吮得湿漉漉的,泛起蜜桃红粉艳色。这孩子不知飨足,居然还敢挂在他身上不松手。 好贪吃的小东西。 萧阙托了托她的小屁股,把人又往上抱了一点,用气声慢悠悠地道:“臣甘之如饴。” 窗外马蹄声奔驰而过,陆靖柔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急得直蹬腿。腿心源源不断的湿黏随着动作涌出来,将中衣洇湿了一块。 萧阙笑了,伸手去探,果然掬得满掌温润稠滑。清俊细长手指在她面前晃了几晃,水液蜿蜒淌过玉似的掌心。那只手张开,拈弄两团堆雪乳肉,如一捧兰叶误堕风月红尘,清雅、淫靡、漂亮。 萧阙的身体状况,其实不宜用房中助兴的药,但他还是仰头咽了,并没避她。 “苦的,不好吃。”他温和地说,迎上她好奇的目光,陆靖柔的脸一下子涨得更红了。 “我不是要问这个。”她嗫嚅着说。 “不问这个,那要问什么?”萧阙循循善诱,握着她的手一寸寸滑向下腹,越探越深。 陆靖柔挣扎许久才勉强说话:“……没事,我忘了。” 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团灼人的物事。萧阙略舒眉头,嗓音软了大半。“好孩子,”他轻声细语,“再碰碰它。” 陆靖柔鼓起勇气,用食指戳了一下,萧阙被这个孩子气十足的举动逗笑了。她胆子大起来,松松拢在手心捋了几把,冷不丁被萧阙捧着脸狠狠亲了一口。 他面颊上难得涌出点血色来,抱住她的腰教她自己坐进去。陆靖柔腿软腰更软,整个人酥酥麻麻,化成一滩娇滴滴的水,险些摔在他身上。 小姑娘没成就,只好交给萧阙。他把量着力度,一分一寸向内徐徐地顶。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饱胀的快感与虚空的渺茫一瞬间冲透四肢百骸。 少女秘境又甜又涩,她许久未经人事,甬道紧窄。虽然先前扩张已经足够,陆靖柔还是下意识将他夹得死紧,上下都动不得。萧阙唯恐她自伤,耐着性子哄了好半天,才叫她松了劲头。 其实萧阙知道她害怕,架不住心里喜欢又渴求,故而耍赖皮似的扒着他不放。从前跟着皇上侍寝没少吃苦,如今好不容易从虎口狼窝里逃出来,还愿意赖着他,倒不是件坏事。 她不说破,萧阙亦乐得不去揭穿。他的阳具本就生得长,龟头直刺迫近宫口的软肉,深深旋磨。一下,两下,叁下,陆靖柔没多久就被他撞得腰酸,眼角无意识地渗出几滴薄泪。 萧阙亲亲她的眼睛。 “我没哭……”她咽下脱口而出的呻吟,咬牙切齿地说,“腰疼……” 萧阙给她腰间掖了只软枕,陆靖柔如愿躺在他身下,面色绯红,眼睛水亮,一副心满意足任君采撷的模样。 这次萧阙入得一次比一次深,轻而易举撞开了宫口,径直凿了进去。水液四溅,额上汗珠迸落,陆靖柔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神情,生动而鲜焕。 肆意、迷乱、不顾一切。 她亲手揭开了萧阙的另一面。 萧阙在她面前一向温和守礼得不像话,即便她犯浑闹脾气,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但他越是这样,陆靖柔反而不安。从前她贪凉着了风寒,硬是死死攥住萧阙的手不叫他走。萧阙一往外抽胳膊,她就嘤嘤嘤地装哭。 的确挺不懂事儿的——陆靖柔颇为后悔。因着后来听双喜说萧阙抱她回了司礼监,半路上碰见了高丽使者,幸好脸面捂得严实,没让人瞧见长相。 “如意儿说那天晚上萧大人连夜议事,也是隔着屏风的。” “议事?!难怪……我还以为他在跟我玩游戏。”陆靖柔表情复杂地看着双喜,“我只记得他小声说,乖乖喝药就亲一下,还可以吃糖。一刻钟不说话就可以亲五下。” 双喜的表情仿佛刚刚吞了十个秤砣。 那天陆靖柔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她以为萧阙铁定要生气了,因为她昨晚这般任性妄为,险些连累他。 犯了错,一定要挨罚。 她耷拉着脑袋准备接受暴风雨的审判,萧阙却摸摸她的头发,问她:“臣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呢?她也说不出来。但她一路成长的二十多年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 她不能打碎盘子撞翻饮料,不能吵架顶嘴。写作业不能听音乐,永远肩背挺拔坐姿端正,眼离书本一尺远。否则下一秒就是父亲的呵斥,他手里的电视遥控器总能准确无误地砍中后脑勺。父亲阴沉着脸,乒乒乓乓地砸东西。他把补习班学费一把甩在地板上,小小的陆靖柔在他面前弯着腰,努力把散落的钞票一张一张捡拾起来。 而她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萧阙居然不打也不骂。世界上怎么会有脾气这么好的人?陆靖柔感动得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可是时间一长,又害怕他会轻而易举将她丢掉。 爱是什么?她其实不大明白。 但现在,陆靖柔十分笃定,萧阙需要她。 35.我有家了 “我不想回去呀——” 陆靖柔坐在床边,两条腿在空中快乐地悠来荡去,等着萧阙喂水喝。 “你能不能在身上缝个小口袋儿,把我揣在里边,走哪儿都带上。”她咯咯直笑,“不行不行,装我得拿面口袋装。”说着还比划了个扛麻袋的动作,“太奇怪啦,像拍花子的!” 萧阙边吹茶边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还不凉吗?” 她性子急,蹦下地,趿拉着鞋要去看他手里的茶盏。 “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萧阙反手又取了只空茶盏,将那杯茶在两只盏子里来回倒了几过,手指贴杯身试过温度才端给她,“小口慢慢喝。” 陆靖柔接过茶盏双手抱住,舌尖蜻蜓点水地舔了一下,确实不烫口了,才咕嘟咕嘟喝个精光。 “还喝。”她把空杯往桌上一推。 萧阙含笑看她一眼,边给茶壶续水边说:“皇上今天晚上在前线督战,娘娘若要回去,臣会点一队精兵相送。” 陆靖柔闻言立刻扑过来,下巴颏儿支在萧阙肘弯里,眼睛闪闪发亮:“我不走!我要留这儿睡。” 萧阙应了一声,脸上笑意渐浓。最后没忍住搂着她,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萧阙,你的眼睛是甜的。”陆靖柔忽然说。 彼时萧阙正忙着用一打干布巾子给她擦干头发上的水滴。陆靖柔在他这里睡的时候,伺候沐浴洗发擦牙的活计,他从不肯假手于人。 他一时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我说眼睛,是甜的。”陆靖柔按住头上潮湿的布巾,语气雀跃,“我都看到了,你的眼睛里有蜂蜜、甜浆,还有好多挂满糖霜的小星星……嘿嘿,还有我自己。” 萧阙戳戳她脸颊上的小酒窝:“娘娘是不是饿了?” “好像是吧。”陆靖柔傻乎乎地咧嘴笑,眼睛弯弯,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了他。 “萧阙。” “嗯。” 萧阙换了块干燥的巾子,擦拭她的发梢。 陆靖柔的脸埋在他身上,像只小动物贪婪迫切地闻嗅父母的气味。她有点儿累了,懒洋洋地又喊了一声萧阙。 “臣在呢。” 头发擦干梳顺之后,全身遍涂玉容散,好让肌肤雪白光滑。有疤的地方额外敷丹参羊脂熬的膏子,为的不让疤痕破了一身雪玉皮肉,皇上见了不舒服。这是宫里的定规。双喜没跟来,一概由萧阙代劳。他挑来药膏,却被她轻轻按下手腕。 “等勃儿只斤死的那天,我再消掉它。” 她口气简单平淡,甚至隐隐的有些漫不经心,像是随口谈起什么不好吃的糖蒸酥酪甜冰碗子。 “只是死,何其容易啊。”萧阙挑起一边眉毛,调侃道,“娘娘终究心太善了。” 陆靖柔不解地看向他。 他一字一句地说:“皇上要留人管理西北,故而不杀他。臣定然保他的命,叫他生不如死。” 陆靖柔发觉自己好像变了。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反对,甚至认为很有道理。 萧阙吹灭了灯,黏稠浓深夜色伺机顺着窗缝偷偷渗进屋里。月亮照不进来,只有几星微弱光亮落在他的眼睫上。陆靖柔无声看了一会儿,试探着摸他手指尖。 “睡不着么?”萧阙动了一下。 “嗯。你说,整天喊打喊杀的……我是不是变坏了。”陆靖柔找到他的手指,牢牢握紧,像抓住仅剩的救命稻草。 “那些人活着作恶多端,临了得个速死,已算上天恩赐。若是难受,就别想了。”萧阙的手覆上来,“见血的交给臣去办,不能脏娘娘的手。” 陆靖柔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你喊我娘娘,喊得特别好听。” 萧阙吻她的发顶,温声说:“睡吧。” 可是陆靖柔不想睡。萧阙打算哄她早早睡觉,她偏要睁开眼睛动手动脚。这里摸摸那头瞧瞧,捏捏脸颊肉拱拱鼻子尖儿,还试图测量他的睫毛有多长。再者就是没完没了要亲要抱,不等萧阙动作,她急不可耐往他身上爬,像个迫不及待的小急色鬼。舌尖灵巧地叁碾两转挤进口中,笨拙热切地勾引,感觉甚是新奇有趣。 陆靖柔见他迟迟不动,嘤嘤地要哭。睡前沐浴时她已经泄过好几次身,方才困得直掉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萧阙本想陪她玩一会儿就作罢,没成想躺下就来精神。姑娘人小,对他的瘾头子却挺大,掐准了萧阙对她没脾气,不给就扁着嘴装哭。 萧阙被她折腾得头发凌乱,衣襟松褪,接下来是不是就要骑在肩上任由她发号施令了?当真淘气得很。 萧阙还在认真考虑给她骑在肩上的可能性,陆靖柔慢悠悠打个哈欠,闭上眼一动不动。萧阙以为她累了想睡觉,她忽然开口: “萧阙,我现在心情好,得和你说个事情。” “最开始进宫非我自愿,不过这条路没得选。那天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我一直跟自己说,我不能死,总有一天要回去。可是即便活了下来,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皇后讨厌我,别的妃嫔嫉妒我,太后也同想象中的不一样。皇上并非良配,只有双喜一直照顾我。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好日子本该是什么样的。” 萧阙的手越搂越紧,黑暗中她听见了他颤抖不匀称的呼吸。 “萧阙,”她吸了吸鼻子,悄悄抹走一滴眼泪,“这话我一直想说。现在我再也不是孤身一个,有你在,我就有家了。” 真奇怪。萧阙叫她别哭,自己却哭得比她还凶。明明人瘦成那样,抱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像是怀中抱着万中无一稀世珍宝,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萧阙……萧阙……”陆靖柔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哭的,还是被他抱的。 “你你…你明天多吃点饭,骨头硌得我疼死啦!” 番外小剧场:可爱的做饭小姐姐2 常言道,没有什么问题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顿。 这层楼只有他们两个,其余的队员和教练都隔离在家打线上训练赛,以至于陆靖柔已经来了两个礼拜,还都没有获得什么真实的职业体验。话说回来,隔离期间能吃上火锅,多亏了基地十分给劲儿的后勤保障。火锅这种喜闻乐见的食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嘛!陆靖柔安慰自己,好在萧阙不挑嘴,给什么都能吃。 她哼着歌儿把蔬菜洗净切好,肉类改刀装盘,电煮锅挤进汤底仔仔细细地摆放端正。估摸着他那头差不多要打完了,就轻手轻脚把训练室的门推开一条缝。 萧阙游戏里死了,正在等十几秒的复活。刚好抬头瞥见门口探出一只小脑袋,戴着奇奇蒂蒂的发箍,笑起来像春天一样。 他打眼色叫她进来,她笑眯眯地一步跳进来,冲到空调风扇底下。 “小心感冒。”萧阙一手拿起手机,一手把搭在椅背上的队服外套隔空扔过去,调了调麦克风的位置,对游戏那头的队友快速地说了句“打完吃饭了。” “今——天——吃——火——锅——”陆靖柔用夸张的唇语对他说。 萧阙看见了,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女孩子穿他的外套明显大了很多,袖口连手都伸不出来,唱戏甩水袖似的甩来甩去。 他的吕布在高地跳大守家,一个人砍翻对面辅助射手和半血打野。她抬头盯着墙上的投屏画面看,神情格外专注,像只脸颊圆圆眼睛亮亮的小仓鼠。 “职业选手果然是职业选手,就是不一样啊。”饭桌上陆靖柔发自内心地感叹,“高手过招,两边草丛一蹲,八百个心眼子都飞过去了。” 火锅咕嘟嘟腾出热气,煮得嫩嫩的鸭血鲜滑弹牙,门牙轻轻一咬就在齿间爆开。陆靖柔喜欢口感细腻丰富的东西:鸡血鸭血必不可少,鸭肠鹅肠脆嫩鲜香。水爆肚牛百叶七上八下,冻豆腐鲜豆腐日本豆腐叁足鼎立,各有主张;土豆先硬后糯,竹荪外软实脆,所谓大白菜吃叶不吃帮,气得和尚来帮忙。鱼片不入番茄汤,虾兵蟹将把心伤。上有百样菌菇在深山坐,下有千种贻贝在海底藏。肥牛卷生来一副白雪红梅好相貌,耗儿鱼披挂银甲光风霁月耀玉堂。我这里一口铜锅当中坐,吃不尽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陆靖柔满头大汗,四处扒拉抽纸。回头一看,自己的碗里堆满了红红白白冒尖儿的虾滑。 “都吃了吧。”萧阙头也不抬地捞锅底,“今天的虾滑特别鲜。”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虾滑的!”陆靖柔大为感动,紧跟着筷子如风似的往嘴里抡。 萧阙摸摸她头顶翘起来一绺顽皮的头发,平静地说:“因为我这半锅的虾滑,全被你捞光了。” 大家吃饭了吗,本人食物派快板书表演艺术家的dna好像觉醒了 36.听我说谢谢你 已经两个时辰了,双喜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眼睛肿得像烂桃儿。 “你有办法没有?”陆靖柔看看如意儿,如意儿看看陆靖柔,相对无言。 “诶……我这不是生龙活虎的嘛!别哭啦,你一哭我也要哭了。”陆靖柔搂住双喜的肩膀,嗓音有些哽咽。 这些腌臢事儿她原本不打算告诉双喜。只不过两月前回宫后,皇上日日上她宫里嘘寒问暖,说要择日封妃位,还赐下来成堆成堆的补品秘药,太医一天叁回地往钟粹宫跑。皇上从前是冷心冷情的性子,这般格外热络,很难不叫人看出端倪。 “酒醉奸辱女人,他们还是人吗!”双喜抚摸着陆靖柔腿上的伤疤,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主子受辱,是我们做下人的无能。” 她横抹一把眼泪,转身抽噎着问如意儿:“皇上班师回朝,那俘虏呢?在哪儿?” 这架势活像是要拼命。陆靖柔刚要去拦,立在角落里的康生站出一步:“奴才方才收到消息,皇上封勃儿只斤西北监察使之职,此刻人已在诏狱了。” “这……”陆靖柔张口结舌。 “此事,皇上不知。” 如意儿听了蹬他一脚:“好小子,收着信儿不报给主子听,擎等着烂肠子里呢?” 康生也不委屈,向前一比手:“双喜姐姐一直在哭。奴才说了好几次……都没人听见。” 他把勃儿只斤押进诏狱,用头发想也知道意欲何为。可是如意儿嘴硬得很,不肯带她去,双喜不识路,她只好转头去求康生。威逼利诱软硬皆施,连过年的烧鹅都答应许给他,康生才勉强同意。 夜色朦胧时分,康生找来一领素色斗篷。她不假思索穿好,正要催促快走。康生却忽地顿住脚步,陆靖柔一脑袋差点没磕在他后背上。 懵懵懂懂抬头,康生伸手替她拉正了风帽。少年人抽条就是快,旱地拔葱见风就长。大约她宫里伙食格外好,当时那个欢眉笑眼的小太监,个子已然超过她的肩膀。 “奴才恭喜娘娘。今夜之后,娘娘可高枕无忧了。” 顺着狭窄幽暗的走廊一路向下,哭声、呻吟声、吵嚷和怒骂声此起彼伏。橙色火焰在墙上一簇一簇跳动,将漆黑影子拉长近似鬼魅。诏狱的味道并不好闻,血的腥味混杂着皮肉腐烂的恶臭在空气中飘动。陆靖柔小步跟在康生身后,紧紧捂着口鼻。她感觉自己快吐了,呼吸之间,惊人恶臭排山倒海地往鼻腔内奔涌。 “您远远地看一眼即可。”康生在她耳边叮嘱,“万万不可出声,惊动别人就不好收拾了。” 陆靖柔按住因恐惧和兴奋砰砰狂跳的心脏,偷偷往门缝里望去。昏黄的灯光之下,有个血淋淋的东西被绑在一根粗壮的石头柱子上。从轮廓来看,勉强认得出是个人。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百五十叁……” 陆靖柔拽着康生,伸指头把门悄悄顶开了些许。这下子视野更开阔,她看见了报数的人,他身侧还有一个相同打扮的,指尖上夹一把又小又薄的刀。 “二百五十八。” 寒芒一闪,手起刀下,四周嘈杂的空气似乎一时寂静无两。滚烫的鲜血滴落在地,陆靖柔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跪趴在门缝前,双眼怎么都不能从那把亮闪闪的小刀上移开视线。 淋漓血肉片片削去,柱子上的人连痛骂的力气都不剩。里面的人还在高声唱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窒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团深红色的血肉中,仅剩头颅勉强可以辨认,的确是勃儿只斤。 就这么结束了?陆靖柔恍然间,有种“大梦谁先觉”的不真实感。大仇得报,没有想象中十足快意,却也不复悲愤满腔。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往昔痛与恨的底色渐渐淡却了。 在这个角度,可以依稀看到一点萧阙的衣袖。他今日穿朱红曳撒,比刀锋更冷,比鲜血更艳。 陆靖柔不敢再推门缝,只好依依不舍看了那点子衣袖许久。她很喜欢萧阙穿红,他生得面白清秀,眉眼矜贵,将秾丽颜色生生穿出几分凌厉气度。 康生牵牵她的衣袖:“娘娘看好了吗?” 陆靖柔说不出话,拼命点头。 “奴才扶着娘娘走吧。”康生轻声说。 她腿脚发软,险些站都站不起来。康生一路搀扶着她,回宫才发现右耳朵空空荡荡,其上的东珠坠子不翼而飞。康生当即说许是落在半路,又跑回去寻。他是司礼监的人,方便出入各处不至于惹人生疑。可提着灯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圈,居然不见半点耳坠子的踪影。 双喜请她不必忧心:“这原是内造式样,许多妃嫔都有。况且上头没有旁的刻画戳记,叫人拾去也就罢了。” 不消说,康生一回来就被如意儿揪住耳朵根,一溜烟提出去了。 隔天萧阙来时面色如常,若不是陆靖柔得到消息偷跑过一趟诏狱,还以为他扯谎。“人已经送出关外了,出城的时候还有气儿。”萧阙细心地给她掖好被角,“冷不冷?外头落雪了,再添几个炭盆?” 陆靖柔刚睡醒,并不想要添什么炭盆。她颇费力把两只爪子从被窝里挣扎出来,指尖攀上他腰带的如意云头:“我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啦?” 萧阙干脆连人带被子一同裹进怀里。 “死人。”陆靖柔苦着脸,“好多好多死人,流着血,死了还满地爬。” 萧阙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臣一早担心会如此,故而不敢让娘娘亲见。”他从怀里取出那只耳坠放在她手心。 陆靖柔惊讶地看看耳坠子,再看着他。呆呆的模样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萧阙越看越爱,忍不住低头亲了一口。陆靖柔不甘示弱,立刻纵身反击,含住萧阙的唇有样学样吻回去。 剔红连亭双灯的弱焰好似心悸,几下蹦跳便湮灭在深浓馥郁的夜色里。烛光乍灭,月华动转流曳,撒下满室清辉。好生奇怪,明明陆靖柔奋勇争先在前,不知何时又变成她坐在萧阙身上,仰头承接的姿势。 “傻笑什么?”唇舌分离的间隙,萧阙低头,微微喘息着问她。他披了满身银辉星莹,眼底的一江春意波澜渐起。陆靖柔作势要吻,萧阙果真微启了唇等着。 谁知她恶作剧心起,撅起嘴唇轻轻吹了口气,白逗他罢了。 “对了……等一下,我要说句话。” 陆靖柔被他一翻身压在身下,气喘吁吁地摇他肩膀。刚才她色令智昏,光顾着沉迷萧阙的肉体,险些误了正事。 “谢谢你,替我杀了他。” 萧阙饶有兴趣地揉揉她的脸蛋:“为何要谢?” “怎么不要谢呀?”她一脸认真地反问,“虽说手段忒残忍些,但你是为我好才这么做的,这可是天大的恩情。即便你我如今关系匪浅,该谢的仍旧要谢。” 她苦笑一声,双手掩面:“我如今处境尴尬,许不了你什么。皇上下定决心不日封我妃位,贤良淑德,我竟不知自己配得哪个字。你对我太好太好了,好得让我疑心自己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喜欢。” 陆靖柔泪窝子浅,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哽咽了:“萧阙,我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太阳系全宇宙才遇见你啊。” 表面看起来骄矜尊贵,内里还是个爱哭鼻子长不大的小姑娘。萧阙捧起她泪水涟涟的脸,眼睛鼻尖哭得红红的,一滴眼泪还挂在鼻尖上。 “哭,哭多了,会会会变丑八怪,吧?”陆靖柔抽噎着问他。 “不丑。”萧阙擦去她满脸的泪水,神情温柔,“很美。” 人生不过五十载。他一介罪臣之子侥幸活到廿五岁,浑浑噩噩里度过半生,才得遇见陆靖柔。为何对她钟情至此,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大明白。只记得那天黄昏时分,金色的云懒懒飘在天上,她脚下踏着温煦的夕阳和暮色朝他走来,脸上挂满讨好的笑。他看不大习惯这种笑容,却又不可遏制地开始期待。 “乖……不哭不哭。”他拍拍陆靖柔的后背,这傻孩子哭得抽气,他正盘算说些什么不相关的拐开她的注意,“要不要听故事?” “什么?” “娘娘可曾听说过,兰陵萧氏?” 其实在我原本的设定里康生有感情线的,后来嫌太啰嗦就砍掉挪给巴音了。 但我愿意替他保留一点少年心动的证据。 37.腹痛 摇毫欲作衣冠表,成事终当继八萧。兰陵萧氏是兰陵、广陵一带望族大家,祖上从龙有功,世代簪缨。萧氏子弟名人辈出,封侯拜相的几百只手都数不清。 可惜那个年代忠奸有别,好人不长命。萧阙父亲在京城无辜遭人陷害,全部家产抄没充公。萧阙的母亲带着几个家仆,背上年幼的萧阙连夜奔逃。 他到底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半年后母亲不堪受辱,服毒自尽。萧阙牢牢记住仇人的名字,母亲死后,他清点好家里所有盘缠,偷爬上一辆运往京城的水车。而到了京中他才得知,仇家是在朝廷做官的。 在忍辱偷生和断子绝孙之间,他选了后者。 “那你是怎么当上掌印的呀?”陆靖柔已经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臣在入宫前,曾被骗去青楼做龟公。青楼楚馆,好男风者众。臣伺机搭上当时司礼监的秉笔,顺水推舟入了宫。” 陆靖柔拉拉他的衣服,想催他说下去。萧阙却摇头:“后来的事儿,不提也罢。”他在她面前素来坦诚,倘若连他也不愿意提,定然十分伤痛不堪。陆靖柔面色越来越沉,想笑都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 她突然向他扑去,像一头年轻母狼,张开蓬勃温热的怀抱,紧紧拥住了他。“我真后悔没早几年认识你。即便只是人微言轻的小答应小贵人,多少算得半个主子,也能帮得上你的忙啊。” “娘娘进宫晚,不知旧事。权当它是过眼云烟,听过就忘了。”萧阙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况且娘娘已经帮了臣许多,臣不敢奢求别的。” “我什么时候帮过你了?”陆靖柔羞惭地小声嘟囔。她困居深宫,受他恩惠颇多。许多事不能正大光明地报答,一直于心有愧。 萧阙默不作声笑了笑。 彼时他亲手手刃了陷害父亲,抄灭他全家的仇人。堂堂朝廷叁品大员,扒去官服不过两肩上安个脑袋。只稍用刑一逼,便吓得屎尿尽出,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桩桩件件吐露干净。他心底一阵阵地冷笑。 萧阙想过自尽。 他是棵无根的浮萍,随风漂泊,与浪将息。仇人死在他刀下,长久以来身上的重担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他反而愈发痛苦不堪。陆靖柔宛如一道惊雷,引雷霆万钧之力,将他的幽暗天地劈开千万条缝隙。 一死了之最简单不过,可是钟粹宫娘娘无权无势,将来倚靠谁?他活着尚且能为她撑起一方宁静天地。倘若一朝撒手人寰,不知多少明枪暗箭对准陆靖柔。她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乐得钻研吃喝,哪里懂得人心算计。 “天色还早,娘娘再睡会吧。”萧阙慢慢捻弄她耳垂,手腕一转抚上脖颈,他放轻了声音,“臣看着娘娘睡。” 陆靖柔抓紧了他的衣袖。 “别怕,臣不走。” 萧阙微凉柔软的唇悄悄抿上她的手指尖,她依偎在萧阙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宫里难得有大事。孙答应凌晨时分突然腹痛,七八个接生姥姥围在里边,热水一盆接一盆往里送,闹得好大阵仗。 日晷影子从右转到左,陆靖柔喝光叁盏热奶子,将皇上跟前的奶乌塔和山楂金糕吃去一大半,接生姥姥方抱小阿哥出来给皇上看过。 陆靖柔抻着脖子瞄了一眼。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像只小猴子,五官团在一处,看不出肖似谁。幸好母子都平安,在这个分娩全靠运气的年代,真是福大命大。 她还是拉住姥姥多问一句孙答应如何了,听见一切平安才安心。 宫中添丁进口是大喜事,更不必说这一胎是个阿哥,皇上的长子。满耳都是贺喜之声,许多人夸孙答应肚子争气,陆靖柔听得气闷。生了阿哥便是争气,倘若是个格格呢?自古历史上的公主不是和亲就是下嫁,日子过得苦不堪言。难道她们就不是有手有脚的皇家血脉,只配一辈子折在盲婚哑嫁上? 珐琅围屏钟叮叮咚咚响过八下,外头门帘子一响,萧阙挟了满身风雪气进来,领口黑色风毛上还有星星点点雪屑。如意儿跟在他身后,冻得鼻头通红。 大家一见他来,纷纷起身回避。陆靖柔也搭着双喜的手就炕边站起,谁知这一动,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倒勾般的剧痛,当下脸就白了,额头上冷汗涔涔。 如意儿反应快,大叫一声娘娘怎么了,拔腿就跑过去,不忘偷偷按下萧阙的胳膊——此时若是不拦着,只怕他干爹比皇上冲得还要快。若是皇上起了疑心,司礼监钟粹宫两头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陆靖柔疼得说不出话,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由着如意儿双喜两头扶好躺下,弓背蜷腰地拧做一团。皇上也吓得不轻,刚好太医在孙答应那开方子,又一迭声地叫出来给她瞧病,乱成一团。 满堂吵嚷声里,萧阙的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 所幸太医救治得及时,说是血淤于腹,脉络阻滞,故而不通则痛。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太医擦着满头汗,战战兢兢地说这是伤及了内里,陛下胯下之物雄伟,房事切莫莽撞过度。 陆靖柔刚从剧痛中缓过来,听见这句话恨不得倒头又昏过去。 “朕知道了。”皇帝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挥挥手叫那老太医下去开方子。 萧阙一早就跟了进来,有如意儿和双喜贴身伺候,皇上在场,他插不上手。这会子康生得了信儿,怀里揣着汤婆子和手炉巴巴赶了来,身后跟着个梳大辫子的小丫鬟,手里颇费力地提着两只大食盒。 陆靖柔这会子好多了,顺口问了句里头是什么。 康生揭开食盒盖子,献宝似地说:“回皇上娘娘,这里头是桃脯杏脯,下一层是薄荷缠糖、带骨泡螺、牛乳香苏糖。另外这里头是八珍茯苓糕,补中益气。下面是栗子玛、牛舌饼、枣泥酥、萨其马、糖油糕等十几样,都是您素日爱吃的。还有您之前念叨过的云片糕和火腿粽子,奴才特地从南边请厨子来做,不知合不合口。” 且不说她病中没胃口,就是上战场杀敌,也吃不了这么许多。要不是腹痛还未好全,陆靖柔真要笑出声来。 “你这下人倒是周全。”皇上见她有气力说话了,便起身披上端罩,一旁的随侍宫女忙上去接手。 “你安心养着,朕先回养心殿。”皇帝握着她的手嘱咐几句,带着萧阙大步流星走了。 陆靖柔匆匆回头去看,视线中只剩下萧阙的黑色衣角,在门外一闪而过。 陆靖柔大约是全po第一个因丁丁过大而惨受工伤的女主(好惨) 这个病是黄体破裂,长期吃避孕药或者操(四声)之过急都会增加患病风险。祝大家都有健康安全的性生活,反正我都快活成老处女了,呜呜呜 38.安慰与自我安慰 陆靖柔第叁天就给挪回了钟粹宫去,床上躺了个把月,外头已经全然换了天地。 宫里主持新选秀女,据说皇上在殿内坐了一上午,硬是一个都没挑中。太后执意不允,母子二人大吵一架。皇上回头就下诏书晋了她妃位,孙贵人为嫔,赐封号景。此举大有和太后叫板的意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陆靖柔正乐得站干岸。他娘俩个急子嗣是他们的事,宫里往上有皇后,往下数还有好几个贵人常在答应,人才济济,不差她一个。 她如今肚子不太疼,也能下床走动。双喜特地问过太医,每日用叁七当归和乌鸡给她浓浓地熬汤喝。 萧阙这些天大多夜半才来。因着她和孙贵人同时晋升,恰巧又要到年关了,司礼监人人忙得脚不点地。萧阙这个掌印亦如是,有时甚至要叫小太监把批红的折子也搬到钟粹宫。晚上守着她睡几个时辰,天不亮又匆匆赶回司礼监。 陆靖柔心疼他白天晚上两头跑,叁番五次劝他回去。萧阙却不肯走,说她身边不能离人,旁的丫鬟太监上夜他不放心。 这话其实不差,头几天她翻个身都疼得直抽气儿。幸好萧阙坐卧警醒,凡事亲力亲为。有几次来得早些,赶上用晚膳,连饭也要一口一口喂着吃。唯恐她自己拿筷子端碗使岔劲,患处又要疼上好一阵。 陆靖柔觉得自己像一条萧阙养的娇贵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誓在把米吃贵。 后来她学会千方百计哄骗萧阙睡觉,成功率并不高。因为萧阙一只手抱她,另一只手举着折子看,她次次都比他先睡着。双喜说她像个八爪鱼似的扒在萧阙腰上,扯都扯不下来。 “走,去趟司礼监。” 陆靖柔要活动腿脚,刚刚穿戴整齐踏出宫门口,远远就看见皇帝的銮驾从长街那头摇摇摆摆抬过来。她飞快地揪双喜一把,打迭起满脸眉开眼笑的喜庆劲儿,端端正正蹲身行礼。 “起来吧。”皇帝年轻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来,“怎么不在床上躺着?今日天寒地冻,莫着了风寒。” “臣妾躺得腿软脚软的,趁着这会子雪停了,想着去瞧瞧景嫔和大阿哥,可巧皇上来了。”陆靖柔撒谎不打草稿,笑语盈盈把皇上往里头让。 “不若一同去罢。”皇帝反手将她的手一握,牵着就要走。 陆靖柔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她咧了咧嘴,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踩着小碎步凑过去问:“皇上……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有朕在呢,管它好不好。”皇上似乎心情颇佳,一路牵她的手不曾放开过。 陆靖柔抬头望望天际灰沉沉的天色,连云朵都像落满灰尘的烂棉絮,堆积成团纠缠不清。 景嫔的孩子生得很漂亮。脸上的痂皮褪去后,养得脸颊鼓鼓,大大葡萄眼又圆又亮。胖乎乎小胳膊小腿,挥舞踢蹬起来格外有劲儿,活像个人参娃娃。陆靖柔自景嫔生产这么些日子来,还是头一回仔细端详这孩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嘴里嘀嘀咕咕逗他玩儿,倒比皇上这个亲爹还兴奋。 景嫔如今也是当娘的人,脾气比从前收敛了不知多少。趁皇上更衣的功夫,抱着孩子悄悄地谢她:“多谢宜妃娘娘那日问妾身好不好,后来又悄没声送来好些东西。生产那日听说娘娘害了肚子疼的病,如今可大好了?” 景嫔突然的热络吓了陆靖柔一跳。她没有笼络人心的企图,以她如今位分和司礼监这层关系,也着实没必要。她只是认为没有景嫔就没有人参娃娃,没有陆靖柔妈妈也就没有陆靖柔。愿意生孩子敢于做母亲的人不容易,她没有这份胆量。 “好得差不多了。”她僵硬地对景嫔笑笑,“许久不下地走动,见着大阿哥,算是解了烦闷。” “这么喜欢孩子,不若自己生一个。” 皇帝撩起哆罗呢门帘,边说边捋马蹄袖的袖口,抬眼觑见陆靖柔面上有些挂不住,以为她触动心事,连忙补充道:“朕听太监们说,妇人的肚子善妒,但凡前头先有一个,后边儿保准紧跟养下一串儿来。据说民间久而无子的夫妻,有先抱了别家的孩子来的,自己就能生养了。” 这话拿来宽慰人道理不错,可是当着景嫔和孩子的面,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陆靖柔努力克制白眼翻上天的冲动,低头看看小床上咿咿呀呀的婴儿,作势去捂孩子的耳朵,佯嗔道:“皇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呀,我们大阿哥可是龙子凤髓,听不得这话。” 大阿哥闹觉,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折腾了一下午。用晚膳时皇上问她怎么愁眉苦脸,陆靖柔顺手一指眼前的扒肉条:“咸了。” 就算你家真有皇位要继承,我也不愿意生孩子。这话她不敢,也不能说出口。 “大阿哥取名字了没有?”她转而问起孩子。 “前几日刚拟了来,朕属意斜玉边儿的瑭字。” 陆靖柔问什么讲法,皇上引经据典说瑭碧是坚忍之类,可以琢而成器。她面上一唱一和答应,心里偷偷开小差,萧阙的阙字是怎么取来的?陆靖柔低头慢慢地嚼扒肉条,只想到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不是说咸?快尝尝这个,口味很是清淡。” 皇上提筷,殷勤地给她把鸭子腿夹在碗里。 “谢谢皇上。我最近口重,这个细嚼嚼好像也不难吃。”陆靖柔叼着筷子尖儿傻笑。 她现在不能侍寝。两人洗漱罢就着暖烘烘的手脚往炕上一倒,盖着棉被聊大天,居然有几分不谙世事的浪漫。皇帝平时不苟言笑,私下里话就多了起来。对此陆靖柔颇不舒服,她还能同皇上聊什么呢?缠在心头的不愉快太多太多了。 如果是萧阙的话,他会怎么做?陆靖柔双手藏在被子下面,绞紧了手指拼命回忆。萧阙行事一向稳重可靠,不出半点纰漏。若是遇上自己不喜欢的人,明面上从不会甩脸色。 是了。她在心里笑一笑,萧阙只会暗地里算计人。 “就当他是弟弟,没有血缘关系还不懂事的小弟弟。”陆靖柔努力自我安慰,翻过身去,对皇帝摆出了依恋的姿态。 “怎么不说话?”皇帝摸到一手拱得乱哄哄的头发。 陆靖柔蔫头耷脑地拖长了腔:“晚膳吃撑了,胀得慌……” 39.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生生生,生他大爷的生。生孩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的吗?这皇上祖上是姓豕名彘字刚鬣还是怎么的,生怕自己绝了后,拿我这当母猪下崽子呐?有本事自己怀上自己生,甭上赶着求我蹚这趟浑水。” 陆靖柔吃食下肚声气壮,康昌咬下一口嫩黄瓜,气势恢弘地就着碗边儿划拉面条。宫里头做炸酱面使黄酱,她从小吃惯了甜面酱,嫌御膳房端来的老有股苦不拉叽涩了巴嘟的怪味儿,梗在嗓子眼儿难以下咽。 今天这顿是她惦记萧阙要来,嘱咐厨房特地备下的。酱香浓郁,菜码儿绿油油嫩生生。小芹菜过水焯,嚼在嘴里嘎吱嘎吱响,又清脆又俏皮。康生见缝插针递帕子,好让她擦一擦吃到下巴上的炸酱。 “快吃吧!”她朝他碗里努努嘴,“尝尝,面一坨就不好吃了。” 然而萧阙没动筷子,只默然盯着她瞧。墨色瞳仁闪着湿润亮光,一双眼睛幽潭也似,沁出生人勿近的况味。表面平和神情下面,刻意掩匿的沉郁深不见底。陆靖柔直觉不对劲,饭也没心思吃了。她挥手叫双喜他们下去,才撂下碗放轻声音问他:“你……是不是遇上糟心事儿了,心里觉得难过?” 何止难过,她觉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臣是高兴。” 萧阙指尖如玉,抖颤着划过她的眉心、脸颊。“娘娘好了,我的娘娘好了……能跑能跳,能吃饭能骂人……” 陆靖柔听得一阵鼻酸。当时事发突然,她疼得两眼发黑,后来连大伙喊她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周,根本顾不上萧阙还在旁边。如果她尚有余力保持清醒,他不至于这般担惊受怕。这个算病亦不算病的症候发作起来着实挺吓人,萧阙隐忍这么久不曾吐露半分,她直担心憋出病来。 “都过去了,过去了。”陆靖柔颇不熟练地伸手,学他从前哄她的方式,笨拙地拍拍他的头,“你放心,我这个人呢,命硬。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老天爷不敢对我怎么样。” 她在衣襟上摸了两把,没摸到手帕,只好扽着袖口给他擦眼泪。萧阙与她不一样,不是轻易落泪的性子,足见事态之严重。 该怎么做,才能让他高兴一点。 她猛地起身,灌了半盏凉茶下肚,大刀阔斧地解衣裳。萧阙吃了一惊,抬手按住她的腕子:“这是做什么?” 陆靖柔顺口答音:“不吃饭,吃你行不行?”说罢自顾自解开一排金鱼莲花纽子。萧阙鲜少见她这副流氓行径,一时怔在原地,不能言语。 陆靖柔动作麻利,将银鼠皮对襟马褂一把甩在椅背上,抬手去松棉衬衣颈侧的金扣。萧阙仿佛才回过魂,跌跌撞撞走过去,将她的手攥进手心。陆靖柔挣了几下,整个人被他扣进怀里。 “娘娘身子才大好。若是臣鲁莽,害得娘娘疼起来……臣万死莫赎。” “可是我一见你这样,就特别特别特别难受,感觉快裂开了。”她点了点萧阙的后心,“就这。” 耳朵忽然被什么东西轻柔地碰了一下,温温软软,好像是萧阙的唇。 “娘娘心疼臣么?” 萧阙声音软绵绵,贴着耳廓低低地响起来。说话吐息间,几口热气缠绵地递进耳朵里。陆靖柔打个颤栗,觉得自己在暖泉里上上下下沉浮过几百回,又温又烫,额头起一层薄汗。 “我心疼你。”她环住萧阙的腰,不无遗憾地吸吸鼻子,话锋一转,“成天能看不能吃,你也心疼心疼我吧。” “娘娘说什么,什么不能吃?” “我是说——我这么大一个萧掌印,生得唇红齿白,惑阳城,迷下蔡,偏偏就是吃不到嘴。”她惆怅万分地叹息,“锦红袍下死,做鬼也风流。萧阙,我死也要做个风流鬼,白天黑夜缠着你不放。” “不许咒自己。” 萧阙揉她的脸蛋,唇边终于现出了笑意。陆靖柔捧着他的脸,火急火燎亲了上去。 姑娘家个头不占便宜,萧阙比她高出许多,低头逢迎的时候,显得格外珍重爱惜。只不过陆靖柔长这么大头回当登徒子,没半分经验。踮着脚越吻腿越软,险些没站住,哼哼唧唧地撒娇要萧阙抱。 萧阙拉开椅子,把她打横抱起放到腿上。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陆靖柔吃吃地笑。明媚欢畅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像揽了一湾朗星入怀,而后目光所及之处,熠熠生辉。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陆靖柔的指尖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另一头拴在他的心上。有时细细密密地痛,但更多,是割舍不掉的欢喜。 是以,他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陆靖柔方才还是霸王硬上弓的壮士,这会子耽于美色,不知所以。可是萧阙不得不走,皇上在养心殿歇过中觉,一应事务都要亲自过问。再要撬出时间来,须等晚膳之后。 倘若皇上晚上翻钟粹宫的牌子呢?她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萧阙将将跨出钟粹门,不辞辛苦地返身折回来。陆靖柔歪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等到了元宵节晚上,臣带娘娘出宫逛灯会。” 陆靖柔几乎立刻就笑了,眼睛弯成一对小月牙:“你特地跑回来,就是同我说这个的?” 是,也不是。 “有话晚上再说,再耽搁皇上该生气了。”陆靖柔颇懂事,推他胳膊,“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萧阙迈步过门槛,习惯性回头望。陆靖柔孤身立在殿门口石阶上,身上白狐皮披风皎然似雪。那株昔日被雷劈去一半的枣树犹在堂前,一人一枯木,伶仃萧索。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这朱红宫墙一重深似一重,他与她墙里咫尺,墙外天涯。 40.希冀 天儿真冷呵!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额头冷得直跳筋,手伸出来没一会儿就冻木了,红通通硬梆梆。 过了腊八就是年。真到了滴水成冰点水成凝的时节,这一年也就快熬到头儿了,往后就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是以宫里过年的规矩比平时严厉得多。不许哭嚷吵架,不许胡乱说话,譬如“死、饿、穷、伤”等不吉利的字都不准用,倘若打碎东西必要虔诚念上几句岁岁平安,讨个好口彩。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陆靖柔头上戴着卧兔儿和暖耳,一迭声地喊双喜把去岁的鹿皮手套翻出来,她好去院子里玩雪。 大阿哥才五个月,裹得严严实实,由奶子抱出来晒太阳。陆靖柔存心要堆雪人逗孩子玩儿,可惜技术不佳,堆得头大身子小。于是她不辞辛苦地在旁边又堆出一个来,这一回头小身子大,十分和宜。一胖一瘦两个雪人兄弟皆瞪着黑溜溜的石头眼睛,挺着黄澄澄的胡萝卜鼻子,咧着红艳艳的辣椒嘴巴。 景嫔站在廊子底下抿嘴笑:“一对儿胖瘦头陀似的,怪多好玩呢。” 陆靖柔闻言兴起,手里圈圈抟雪球,心里暗暗憋着坏。一错眼瞥见如意儿从垂花门外小跑进来,垂着脑袋,分明没瞧见她。 “如意儿!看招!” 陆靖柔立在齐踝深的雪里,大叫一声,将手里雪球直砍出去。似张翼德拍马立在桥头,连喝叁声,将当阳桥喝断。说时迟那时快,雪球凌空飞过,径直打在皇帝面门正中。 在场有些身份的,一时都惊得冻在原地,张口结舌。皇上是天下第一养尊处优出身,哪里被人劈头砸过一脸的雪?如意儿慌忙着拿帕子给皇帝擦拭干净,迎进屋里用艾叶香汤洗过,才定下神来。景嫔怕麻烦,早抱着孩子躲远了。 陆靖柔缩着脑袋躲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钉成一块柱子上的楹联。皇帝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些,曲腿坐在明间的炕上叫她过来。 她不敢抬头,小步小步地蹭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呢?”皇帝问她。 “玩雪。”陆靖柔眼观鼻鼻观心,两眼盯着靴头上的莲花纹。皮面被雪水打湿了,半干不湿,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痕洇在上头。“我本来想扔如意儿身上,谁成想没打中呢。”她越说声音越小,“我以后再也不玩雪了。” “朕并非禁止你玩雪。”皇帝叫她抬头回话,“眼下就到年根了,宫里不可胡闹乱来。倘若今日冲撞的并非朕,是太后、皇后她们,这顿刑罚定是免不了的。” 可是下雪天的乐趣,不就是把雪往人身上砸嘛!陆靖柔咬着下嘴唇,一抹搭眼皮子,颇为卖力地研究鞋面上的花样。 皇帝见她面有不豫,心里也不畅快。自从西北回宫后,她在他面前一直郁郁寡言,没有从前爱说爱闹的活泼模样。几个月前侍寝还因着他病了许久,后来谈笑起来,也是勉强得很。 他想起之前在她宫里过夜,寅时即起,按规矩嫔妃须得一同起床伺候衣帽。他不愿意吵醒她,只叫穿戴档的太监轻手轻脚地穿好了。临走想摸摸她的脸,却发现脸颊上挂着好几条干了的泪痕。枕头还是潮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皇帝还年轻,陷入了深深的无奈和懊悔。他想尽各种办法讨她欢心,而她一味规规矩矩蹲身谢恩,姿态稳重端方,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连笑也是淡淡的、凉凉的,像被窗棂割碎的月光。 他忽然间气馁起来。宜妃同皇后不一样,别看一言不发,其实气性高得很。当日把她带到西北去受的苦楚,她怕是要刻到骨头缝里去,永志不忘。较之皇后的死缠烂打,他愈发觉得挫败了——九五至尊有什么得不到,办不成的?他费的那些心思,像石头丢进海子里,半点声响也见不着。 “罢了,是朕的错。你想玩就去玩吧。”皇帝下定决心,“快过年了,宫里头太静也不好,笑笑闹闹的还热闹些。朕叫人给你盯着,省得冲撞旁人。” 然而陆靖柔全然没兴致了,不卑不亢地蹲个安,扯着双喜就走。皇帝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踩过雪地,迈过门槛,一步未停。 照理说腊月该是一年迎春好时节,偏偏娴妃没来由病倒了。陆靖柔头些年还偷偷拿她拾乐儿,揶揄她吃活猴脑子。眼下娴妃认真得了病,人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倒气儿,鼻翅张得老大,嗓子眼里呼哧呼哧地喘。皇后在外间装模作样上下指挥,只有陆靖柔进去瞧她一眼。康生偷偷说,内务府已经给娴妃备下了,能用便用得上,再不济冲一冲也好。太监们在宫门口挂白绸子春联,据说白色映着朱红大柱,颜色显得鲜亮又喜庆。 陆靖柔觉得刺目,马不停蹄拉着双喜康生往司礼监的方向走,却扑了个空。小太监匆匆忙忙奔出来,说萧掌印刚往寿康宫那头去了。 “那我等等他。”陆靖柔说着往值房里走。他的屋子摆设没怎么变,窗台上多了两盆水仙花,根里用浅浅的清水培着。地龙热气熏腾,满屋香暖。陆靖柔蜷在他的椅子上,脑袋倚着扶手,眼皮不知不觉酸重起来。 萧阙一碰,她就醒了。陆靖柔耸耸鼻子,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跟光禄寺的喝了几杯,他们叁番五次请臣去,实在推不掉。”萧阙抱着她往后间床上去,“下次臣若是不在,娘娘只管叫康生通传。” 陆靖柔睡眼惺忪地点头。萧阙亲亲她的脸颊:“还睡吗?” 她没来得及说话,张嘴冒出一个哈欠来。萧阙轻声笑道:“困成这样。” “我做了一宿噩梦。”陆靖柔疲倦地翻了个身,咕哝着说,“不是这个的脑袋没了,就是那个的脑袋从颈子上折下来。满宫挤满了没头腔子,在长街上边走边蹦。” “娘娘太累了,夜里神思不安。”萧阙就着炭盆将手烤温热,方挪过去给她揉按头上的穴位,“臣请太医来瞧瞧,喝几剂药就好了。” 陆靖柔怕苦,坚决摇头。 萧阙低声哄她:“臣让他们开不苦的药给娘娘喝,好不好?” “药哪里有甜的呀?”陆靖柔还是笑了,因为萧阙早把黑馥馥的眼睛凑上来,睫毛一下一下扫她的掌心。 她抱着萧阙的胳膊还想睡。这几日太后叁天两头请法师进宫宣讲佛法,还特意把她一并叫来。说她是个孝顺孩子,该听听这些好东西。害得她天不亮就得睁开眼去敬香,起得比皇上还早。 “离元宵还有几天?”她巴不得一睁开眼就是元宵节夜里,和萧阙出宫去玩儿。 “且有小半月呢。”萧阙笑着说。不知为何他今日老这么微微地笑,眼角笼着一层丽光,似乎心情格外好。 “皇上今天睡哪儿了,我能不回去吗?” 她猜着皇上必定在咸福宫过夜。从前她生病,皇上亦是得空就来看望。身为帝王还有这点好,也算难得。 萧阙温凉的唇轻轻触上来,像是辽远夏夜暗自绽放的第一朵蔷薇,染着丝丝缕缕袭人的香。陆靖柔脊背绷紧了,从头到脚滚过一阵闪雷,嘤咛着用膝盖蹭他的腰。 这就是他的回答。 41.吃个够本 大约乘了酒兴的缘故,萧阙呼吸难得粗重起来,不期然被陆靖柔抱着脸颊揉搓,耳廓红了个透。 “我也想吃,给我尝尝。”陆靖柔晃着他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请求。她瞧着萧阙要用药才能成事,生怕他觉得自己身体残缺不能人道,不似寻常男人。故而想方设法打岔,引他往别处想。 “姑娘家吃那东西不好。”萧阙无奈地揉揉她的耳尖。他的手终年是苍白微凉的,陆靖柔热烫的气息像是要把他融化一般。白玉指尖在唇上点了一点,留下一滴晶莹剔透水珠,张口滑进嫩嫩的粉舌。他刚净了手回来。 陆靖柔尝到清冽的水味,笑着皱了皱鼻子。她一这么笑,鼻梁上就淘气地挤出叁两道小小竖纹,娇憨可爱。萧阙忽然从心中升起一股冲动。 她穿红很美。须得是他亲自挑的凤冠霞帔,赤金镶玉宝石头面,金线绣龙凤和合的盖头,风风光光嫁给他。眼下还不是时候,要等一个月明风清的佳夜,再同她细细地说。 “你可以进来啦!”陆靖柔拉他的手往腿间拽,嗓音清脆,很有些稚气未脱的一本正经,“很湿很湿了。” 心性单纯的人,行夫妻敦伦之事也是一派天真。萧阙来来回回如珍似宝地吻她,还是忍不住笑。她的身体一向对他格外大方,不一会儿工夫已经湿了个透顶,手指轻而易举挤了进去,在狭窄温暖的密道里来回翻涌。 他乍一进来,陆靖柔不自觉绷紧了腰。身下像挟了管玉似的,这个人的温度同他那张脸一样,是个不动声色的冷美人。巍然若冰川的人唯独在她面前冰雪消融,只一想就无比叫人受用。更何况萧阙心细如发,知冷知热,照顾她从不惜力。用父母辈老话讲,这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空气里有清淡的水仙花香,这地方不是钟粹宫。于是她放心大胆地放任细碎嘤咛从喉间溢出来。 萧阙下腹一阵较一阵热烫,想是药性渐起了。他想入得更烈,却怕动作鲁莽,不留神会伤着她。 陆靖柔正努力将他的手指捂得温热,忽然间他撤了出去,转而探进不知是什么东西,热热软软的,缓慢磨蹭内壁,像是在……舔舐? 她脑子空了一瞬,支起上身去看。果然萧阙埋首在她的腿心,口中吞吃啧啧有声。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他鼻梁生得十分挺拔,鼻尖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其上鲜红肉蒂。酥麻的快意一浪接一浪地打上来。陆靖柔哭哭唧唧地求他快些,好叫自己免却这份煎熬。 “乖,再叫臣一声。” 萧阙半眯桃花目。他方才尝过她穴里的滋味,高挺鼻尖和下巴上还留着黏稠水液,烛光下隐隐泛着亮光。陆靖柔从未见过他这般如狼似虎模样,从前胆大包天压倒萧大人作威作福的劲头一时间都灭了,羞得把脸一捂,半个字说不出来。 “它一听见娘娘唤臣的名字,就高兴得不得了呢。”萧阙极有耐心地牵她的手,去抚摸档下鼓鼓囊囊一大团物事。 “真的呀?”陆靖柔悄悄从指头缝里窥探他的神情。 “臣对娘娘从无半句虚言。”萧阙轻声细语地道,“臣一辈子都是娘娘的人。” 陆靖柔静静地看着他。天地悠悠,白云苍狗,王朝兴覆更迭,数百年后不过一抔黄土。他本该活在发黄故纸堆中,家世生平被几笔墨痕寥寥带过。某年某日生,某年某日死,像个遥远平淡,不可触及的梦。 陆靖柔原本准备循规蹈矩将就过活,假作不知苦痛,一路到死。可是萧阙包容她,理解她,欣然接受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他的生命里。他的怀抱是温暖柔软的避风港,让陆靖柔得以躲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肆意生长。 她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爱,从原本最不抱希望的人那里。 “一辈子可不够。我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上下八百辈子。” 情窦已开,不可遏止。萧阙对她分外小心克制,像擦拭一件精美易碎的古瓷。可是床笫之间太过秀气,怎能消解口角心头的馋渴。陆靖柔决心自己动手,抓住他的两肩,干脆利落地坐了下去。 熟悉的饱胀感如约而至。陆靖柔阖上眼睛吸气吐气,籍此慢慢回味那阵久违的愉悦。萧阙吓得面色白了叁分,看她神情甜蜜,并无异色,心下也欢喜,转而慢慢向内挺去。 萧阙轻轻捏她的腰。她怕痒,捉住他的手咯咯直笑。“娘娘长大了。”萧阙低头舔吻她的指尖,低声道,“将臣的心魂都勾去才好。” 先前胡滚一通,发髻乱成一团黑鸦鸦的蓬云,绒花通草尽数坠在地上脚边。衫垂带褪,钗横鬓慵,眼角一段余情,欲笑还嗔。若是换了从前的陆靖柔,断然不可能有此等娇媚做派。盖自古风情之说,大抵都从男女交合上来。 她头几个字没听清楚,末一句倒是灌了满耳。“勾魂摄魄,那我岂不是成妖精了?不上算。”她一笑,还是满脸的孩子气,“妖精都吃人肉,我吃谁去呀?” 仿佛昨天吵着要吃油炸蚂蚱的不是她一样。 陆靖柔连着被他弄了好些时候,额前的头发汗湿透了,嗓子干得冒烟,嚷着要喝水。 “娘娘累不累?小肚子还疼吗?”萧阙趁她坐起来喝水,小声问道,“后天初一晚上阖宫开大宴,初五晨起去嘉福寺上香。娘娘这几天早睡早起,养足精神,等十五晚上臣带娘娘出去玩,好不好?。” “不好。”陆靖柔清脆地说,“我还要。” 开什么玩笑,早睡早起这种反人类的作息,只有萧阙坚持得下来。她十来天没见萧阙了,半夜想起来简直恨不得啃枕头。 饶是她坚持不懈,最后也没能做成。萧阙开门叫水,只一转头的功夫,她就枕着胳膊睡着了。 42.纽扣儿 宫里大年初一的晚宴,红火热闹至极。鞭炮声自黄昏开始就没停过,太监手执羊肠鞭子在地上劈劈啪啪地抽打,高低音调各有不同——陆靖柔至今听见抽鞭子声还都心惊胆战。大殿里十来米的大圆桌摆了叁桌,太后坐上首,他人依位份向下排座次。皇帝皇后每年这个时候最和睦客气,齐齐举杯,一个祝太后身体康健,一个祝太后万寿无疆。 头一轮上来的,都是许看不许吃的菜。御膳房费尽心力给每道菜都取个吉利的名字,由侍膳太监一个一个大声唱出来。按惯例,膳齐之后,几个宫里资历最老的太监统一穿着新制的新衣新裤,脚上蹬着簇新油皮靴子,打扮得光头净脸,齐刷刷地来求新一年的恩典。他们都是从前伺候过先帝的老人了,此举也有继往开来的意思。只等皇上一点头,道:“都赏下去吧!”小太监就象征性地从席面上撤下几道荤素冷盘,装进食盒里原样交回去。这些福菜大多赏给各宫主子跟前得脸的大宫女和太监总管。今晚皇上太后心情好,会对近前伺候的人格外优容,若是有人想借机请个恩旨,只要不是大差离辙的要求,皇上多半都会应允。 天色一黑,里外悬挂宫灯亮起来。黄濛濛的烛光透过几层细密薄纱,衬在夜色里倒有几分难得的暖意。传菜的宫女太监排成长龙,廊子底下一个接着一个。宫里过年过节决不吝惜人力物力,可是在这种场合,吃食虽多,专用来充排场,绝不能拿来填肚子。好不容易到了真正能动筷子的时候,还要请出各路神仙,诵经祝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逢天寒饿得快,陆靖柔饿得肚囊里头唱大戏,先前填的一大块五花糕早就消化殆尽了。可惜皇上太后这几尊大佛在场,比不得自己宫里,可以甩开腮帮子随便吃。 早知道续二斤饼再来了!陆靖柔两眼发绿,猛吸鼻子,试图从饭菜香气里分辨出哪个是油光红亮的黄酒煨肉,哪个是供着小火的什锦锅子。 幸好等到太后清清嗓子说声入席,大家这才结束煎熬,一个个整整衣襟捋捋发髻,坐得笔管条直,后脊梁活似刻了戒尺似的。陆靖柔不理会她们,抄起筷子大吃大嚼,满桌就她一个吃得最欢实。 所幸奶妈子把大阿哥抱来,席上才见些热闹声音。大阿哥戴上新制的虎头帽,愈发显得白胖可爱,人人见了他都眉开眼笑。陆靖柔拉着孩子的小手玩,无意间视线掠过纯妃脸上,发觉她眼睛里湿亮亮的,像是泪花,只一闪就过去了。 “前几日,朕瞧见你这样喜欢孩子,此事倒也不难办。”皇帝盘腿倚在大迎枕上,一字一顿地说,“如今虽有了大阿哥,比之前朝只少不多。你同纯妃娴妃她们生育上头艰难,这也是女人家不得已的难处。年前太后母家托人向朕递话,说有合年纪的姑娘,人品家世都不错。朕不好当时答应,总想着要问问你的意思。” 陆靖柔一圈一圈转腕子上的青玉莲子镯,对着阳光品鉴成色,打趣道:“皇上果然是当了爹的人,连拐弯抹角都老成持重不少。” 她近来一向客气恭俭,鲜少夹枪带棒地说话。其实她这样心直口快的性子,有气撒气,总比吞吞吐吐不言语来得好。皇帝大为感动,自己一日叁趟跑钟粹宫献殷勤初见成效。 “朕明天就去回了他们,再不叫他们送人进宫来,好不好?” “那不成。”陆靖柔丢开镯子,往炕桌上的戗金彩漆攒盒里挑桃干,“臣妾可不想背个狐媚惑主的好名声。” “有这么好吃吗?”皇帝笑问道。 陆靖柔爱吃桃,干货鲜货都不挑拣。只不过现代人吃甜的口味同老辈人相去甚远。内造凉果齁甜齁甜,仿佛一巴掌打死卖糖的,硬吞下去喉咙都要绽出火皮儿来。她为此特地写了配方抄给小厨房,要求制蜜饯的厨子少放砂糖,力图保留桃子的鲜甜原味。 一整块桃肉撕两半,大小不均。陆靖柔左右看看,坚定不移地把小的那块掖进皇上嘴里。 再等等,等到十五那天出宫观灯就好了。心里总存着甜蜜的念想,足够抵过平常日子里的苦涩。皇上整日介在她眼皮子底下乱晃,也就显得没那么腻烦。 生死之痛最难忘怀,但她愿意试试撇下伤痛朝前看。西北的仇人已然死了两个,活着的人还要生活,何必咬住不放,折磨自己呢?她不想辜负萧阙的情意,更不想辜负自己坚持求生的决心。论来论去,虽然名义上担着夫妻名分,她待皇上多少还是有成见——他需要的女人,是精美工巧的美人觚,温柔窈窕,面目模糊。诚然皇上对她有情,但那份情意究竟几斤几两重,她不敢去称。 因为她在一个太监的身上见过,爱是什么模样。 她盯着皇帝一动一动的腮帮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嘻嘻地说:“您这么看,简直跟大阿哥一模一样。” 她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话,皇上并没着恼,约莫早就习惯了。 “不过我还是觉着,您这长相生个公主,绝对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陆靖柔本着孟德尔种豌豆的科研精神,拉高调门叽叽喳喳地扯闲篇,“都说女儿像爹,那么公主的娘顶好是皮肤白皙的鹅蛋脸儿,眉毛眼睛鼻子没错处。” 她比了个两手对插的动作:“两厢一兑就成了。不是我夸嘴,您这双桃花眼,生在女子脸上真叫媚骨天成。不像我,随了我爹天生没眉毛,不描深些就像贼秃子。” 皇帝大概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就着往后一靠,懒懒地应声:“朕瞧你模样生得很美,哪里有那么不堪。” 陆靖柔卖力地撑起嘴角,哈哈大笑。 转天初五去嘉福寺上香。路途遥远,要随行的须早起准备。陆靖柔天不亮就被双喜从被窝里拔出来,困得寻死觅活,早膳都是闭着眼睛用的。套好衣裳一摇叁晃地上马车,连踩了康生的脚都不知道。 嘉福寺仿照宫城对称轴结构而建,可惜来时是大冬天,山上绿叶凋零,只剩棕褐色枝干呆呆地站着。小溪冻得硬锵锵,真正是万径人踪灭,连个走兽也没有。 上午跪着听诵经,中午吃素斋饭。名头上听着丰富,什么红烧鲤鱼、葱烧蹄膀,一嚼全是豆腐干。陆靖柔窝在蒲团上,又困又馋,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和尚十分欣慰,说她佛缘深厚。 “皇上,皇后她们都不饿吗?我想吃哈儿巴肘子。” 终于要下山了。陆靖柔惆怅地望向远方布满红霞的天幕。半山腰风景壮丽丰美,凛凛山风吹在脸上,一瞬间醒了神儿。“您看天边晚霞,红彤彤的,像不像樱桃肉的颜色啊?” “佛门清净地,少提这些。”皇帝轻拍她手背,“中午不是用过膳了吗?” “素菜也就吃着玩儿,还不够我填牙缝呢。”陆靖柔理直气壮,“臣妾是嘴馋,又不是缺心眼儿。谁不知道肉好吃呀,我就爱吃肉。” 皇帝绷脸皮忍得辛苦,但源源不断的笑意还是从眼里往外冒:“那点心还吃得下吗?” “点心自然吃得下,皇上有所不知,我们姑娘家天生两个胃口。一个装饭,一个盛点心。” 陆靖柔说话时,眼风若有似无飘过皇帝身后去。深灰狐皮一口钟斗篷,领子翻毛出锋,剑眉星目隐在卑躬屈膝下头。领口一对儿蜂赶菊金纽扣,还是她昨夜里亲手解了,又扣上的。 她想起从前在学校图书馆,偶然翻着一本明代俗曲的集子。那里头多情女子深闺无事,对着身旁琐物日日思想情郎。有一节写纽扣,格外新巧有趣,她到现在还能背得出来: 纽扣儿,凑就的姻缘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两下搂得坚牢。生成一对相依靠,系定同心结,绾下刎颈交。一会儿分开也,一会儿又拢了。 43.他的心愿 上元夜十五,皇帝依旧例在西苑宴请朝中大臣与各位王公使节。这种场合陆靖柔她们是不必出席的,故而萧阙告假,说要出宫回府,把她偷藏在马车里带了出去。 这么久了,陆靖柔还是头一次上街,心里既激动又兴奋。路上扒着车帘子,不住地往外看,什么东西都新鲜,什么东西都好玩儿。 马车停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口,下车之前萧阙给她里外换过衣裳。她自己穿来的衣服首饰在宫外街市上太过显眼,容易无端招惹是非。 “这个我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陆靖柔拢好了大红斗篷的风帽,一头跳下了马车。 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抬头,就猛然跃入了流光溢彩的烟火人间。一栋栋挂满灯笼的高楼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彩球灯挂在高处,葫芦灯悬在桥头。红竿鲤鱼灯自己会游水,四角的琉璃料丝灯内层套着彩画芯,点上蜡烛就能一圈一圈地转。元宵摊子大铜锅冒着袅袅雾气,吹糖人小贩周围挤满红脸蛋的孩子,妙龄少女叁两成群,挑着牡丹灯笼过桥去摸门钉,祈求来年百病消除。年轻夫妻抱着婴儿猜灯谜,白头翁媪肩并肩慢悠悠同吃一碗元宵。有胆大活泼的漂亮姑娘,得了女伴怂恿,折了红梅向中意的郎君怀里抛。 陆靖柔拔腿就往人堆里冲,只恨自己两只眼睛太小,装不下这光华流转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萧阙唯恐人多拥挤走散,起初还牵手并肩而行,奈何她像匹脱缰野马,横冲直撞,险些把他也拽个趔趄,只好一路背着。刚好高处视野开阔,方便观灯。 “小兔子!我要小兔子灯!!” 陆靖柔指着不远处的花灯摊,兴奋得直蹬腿。她说的小兔子灯是个莲花座的灯笼,上头卧着一只白兔,做回首顾盼之态。兔眼是活机关,点亮了灯就滴溜溜乱转, 陆靖柔要自己打灯笼玩,萧阙只好放她下地。再往前就是戏台,那里是杂耍艺人的地盘。有口中吞剑的,有腹中喷火的,十根针并一条细线含在嘴里,舌头不知怎么动一动就穿成一串儿。人群中爆起一声好,他们就敲响铜锣伸出去讨钱。游人越挤越密,萧阙拉住了她的手不敢松脱。 挤挤挨挨走到河边,人流稀稀拉拉少了许多。水面映着莲花河灯的烛光,明灭变幻。陆靖柔玩了一路,吃也吃累了,手里的乳糖狮子啃不动,一径塞给萧阙解决。 “萧阙。”她扒着桥栏杆,望着河面粼粼闪动波光灯影。乱花渐欲迷人眼,心里突然生出零星的不舍。“灯会结束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啊?” “娘娘想回去吗?”萧阙掏帕子,给她抹净了嘴角的糖渣。 河畔远处有人在放焰火,橙黄朱红靛蓝的火焰砰地一声,爆裂成无数明亮花朵,顷刻间就熄灭了。事实明摆着,她不想回去都不行。陆靖柔忧伤地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萧阙凑近了,试探着问:“那,娘娘想家里父母么?臣可向圣上请旨,允准娘娘年后归宁,看望二老。” 既是这样问,她只能按着陆贵人原身与自己的情况,半真半假编故事:“我娘死得早,从小我爹不是打我骂我就是砸东西,家里摔得碗都没了,吃饭得用盘子。”陆靖柔凄然望向远方,笑了一下,“不瞒你说,我最烦有人拿仁义道德来压我。他不拿我当女儿,凭什么老了要我孝敬他?那个家谁愿意回谁回,我巴不得他孤独终老。” 萧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男人迎面走来,手里提只西瓜灯笼,肩膀上扛个小姑娘。小姑娘约莫叁四岁光景,梳两条羊角辫,穿一件碎花红棉袄。父女二人齐声唱着歌儿,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陆靖柔默默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你不情愿,那我们就不回去。” 他说得太干脆,陆靖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头来呆呆地看他:“你说什么呢,真不回去呀?” 萧阙含笑不语。 陆靖柔直勾勾盯着他看。萧阙在她面前从不说谎,这一点她十分笃定。那么他说不回去是什么意思,不回哪里?不回家还是不回…… 她慢慢瞪大眼睛。心头那一簇微弱火苗,越蹿越高,越燃越猛,忽地爆成熊熊烈焰。陆靖柔似哭似笑,嗓子打颤,极力压低了声音:“你……你是说咱们不回宫去,我不做皇上的人,是吗?” “是。” 她想笑,一下子就滚落了满脸的泪,喉咙像被棉花堵住,说不出话,哽咽着浑身发抖。 萧阙怕她这个哭法会着风寒,索性拿斗篷把她裹紧了抱回马车上去。她攥紧拳头,眼神恍惚:“这这这是真的吗?萧阙你也是真的吗?我有时候会做这样的梦,你掐我,掐我一下。” 萧阙自然不会掐她。见炉上还热着参汤,便取了只银瓯子,一边哄着一边慢慢喂给她喝。陆靖柔在他怀里窝成一团,没一会儿居然睡着了,睫毛还挂着一滴泪珠。 他抱紧了他的小姑娘,拥着小茶炉静静地坐着。时间在此刻流逝得格外缓慢,周遭一片独属于冬夜的静谧,只听得见她绵长的呼吸。热气吹拂过耳尖,有点痒。萧阙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马车早就停了,是他舍不得放手。 陆靖柔头天夜里住进萧阙宫外的私宅,第二日中午就发起了高热。 他府里下人急匆匆进宫来报信,彼时宫里正闹得鸡犬不宁。大清早有个宫女洗漱时,在水井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皮肤已经被水泡得发白皱缩,身上的衣服首饰皆是宜妃娘娘昨日穿戴的。双喜跪在地上哭得站都站不起来,说昨天用完晚膳娘娘就说身子不爽要休息,定是宫中有贼人作乱,暗中杀害娘娘。 皇帝眼睛赤红,咬牙问道:“宜妃腰侧与左腿根各有一黑痣,可对得上么?” 若非枕边人,绝不能知晓如此隐秘之事。不过知己知彼的人,却不止皇帝一个。替死鬼是他亲自从死囚牢里提来的,生前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身高体态足与陆靖柔有八九成像,斑痣指甲等细微之处提前修饰过,作足伪装。一刀割去头颅,令其面貌与发髻无从辨认。皇帝因避讳不见尸体,只凭仵作口述,以假乱真并不是难事。只可惜现在还是正月,天寒地冻。短短一夜,井水泡不涨尸身五官,否则便能伪装成自戕投井,更利落些。 皇帝下旨追封宜妃为贵妃,谥号端懿,按例以贵妃之礼安葬。双喜听说宜妃尸首没头颅,工匠需照着生前模样再雕一个假头,与尸首一同下葬时,险些哭得背过气去。钟粹宫大办丧仪,极尽奢华之能事。仅宜妃停灵棺椁所用的木料,已几乎与皇后规格等同。天家就是如此,活蹦乱跳的时候不怜惜,却想方设法给死人享尽哀荣。 萧阙直忙到酉时,才接到陆靖柔生病的消息。若是平日,尚可掩人耳目将她接到身边照看。如今宫内人人认定宜妃已死,只能叫如意儿替他的班,勉强抢出几个时辰出宫。 44.病 好冷,睡了好久都还是冷,像一头扎进冰窟窿里,从头顶僵到脚趾头。陆靖柔正昏昏沉沉地做梦,额头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是萧阙。 她努力睁开烧得干涩的眼睛,想对他说点什么,张口却连发音都费力,嗓子早就哑了。脑浆里活像泡了个铁秤砣,一翻身就在后脑勺打转,坠得发痛。丫鬟压低声音絮絮地说话,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鼻端传来熟悉的苦味——才不要喝药呢,好苦。 陆靖柔紧抿嘴唇左右躲闪,可是药碗一直在脸前飘着,再叁退让就是不肯离开。她有点烦躁,用尽全身的力气,只喊出几个沙哑的音节。 发脾气确实有效,终于换做萧阙来抱她。陆靖柔先前一个人头昏脑胀浑身酸疼地躺了好几个时辰,憋了十成十的叛逆在身上,这会子萧阙一回来,她就偃旗息鼓了。 那碗药生苦生苦,苦得陆靖柔吞下肚还一直打哆嗦。萧阙一边哄她,一边换了温热的蜂蜜水给她喝。 陆靖柔让苦药一激,脑子倒没那么迷糊了,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索性一头躺倒,闭眼不说话。 “还喝水吗?”萧阙俯下身问她,“她们说你中午什么都没吃。厨房热着粥,饿了就告诉我。” 陆靖柔不大想喝水,也没胃口吃东西。她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哑着嗓子问他:“你在宫里当差……那以后怎么办?” 萧阙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待我忙过了这一阵,便向皇上辞官。你从前说过想去江浙,咱们南下寻个清静地,想住多久住多久。” 陆靖柔还是不大放心,她是个务实的人,不论何时第一担心的总是财政问题。“那我不要新衣裳和头面了,先攒钱。”她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等我好了,还得挣钱养家呢。” 萧阙差点被她逗得笑出来:“小靖柔要挣钱养我么?” 陆靖柔听出他话里的笑意,有气无力地拍他一下。 “大夫说这次烧得这么厉害,就是从前思虑太过、情志不抒,如今突然心神放松,身体吃不住,生病也是自然的。”萧阙用手拢顺了她鬓边的头发,“头疼就莫要想事。小靖柔从前在宫里就风风火火地跟我在一块儿,连皇上都不怕。我若是衣食住行都供不起,哪里敢带你一走了之?” 是了。陆靖柔灼热的大脑这才缓慢转动起来,当初自己老在他跟前打转,就是为着他是司礼监的头子,内廷一手遮天的角色,随便松松指缝就够她吃许多天。时移事易,她同萧阙认真起来,被美色所惑迷了心智,竟浑忘了他原是根如此粗壮的大腿,哪里会缺钱花。不过实话实说——以萧阙的姿色,倘若她动真格的要挣钱养他,也不是不行。 “我怎么就风风火火的?”她清了清嗓子。 萧阙正抬手试她额头的温度,听见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不得了,是哪个小丫头大清早顶两只黑眼圈,跑上门来撅着嘴巴跟我赌气,说明天起就不喜欢我了?” “你还说,让我邀宠呢。”陆靖柔费力地滚进他怀里,小小声反唇相讥,“为老不尊的萧掌印,你是不是还要回宫去呀,我看见你穿官服进来的。” 萧阙嗯了一声,手隔着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抚,“快睡吧,我天明再走。” 陆靖柔睡到半夜吐了几回,胃里吐空了就呕酸水。体温虽然没有白天摸着烫手,可还是比常人要热。萧阙好说歹说劝她喝几口粥,才把冲好的羚羊角粉和汤药灌下去,折腾到快天亮时身上见汗,额头渐渐凉下来,喘气儿也安稳了。 萧阙方定下心,窝在暖阁草草打了个盹,天明时悄悄更衣净面要进宫去,不想陆靖柔这会子在里头喊他。萧阙正束腰上的青革带,叁步并作两步抢进来,问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陆靖柔困得说话黏糊糊,从被子里伸出手要抱。 萧阙连人带被裹进怀里,不忘低声嘱咐:“喝了药再睡一会儿,我午时就回来。想吃什么要什么,就同府里下人说,或者遣人进宫告诉我。” 陆靖柔被他卷成一个圆滚滚被子卷儿,觉得很有趣,于是偏头用脸颊去蹭他的手背,像只脾气格外温顺的小狗,软绵绵地应他:“有空就睡一觉,别太辛苦啦。你要是累病起不了床,我心疼起来就只会哭,可没人搬得动你。” 他的好姑娘会疼人了。萧阙心里滚过一阵热流,使劲亲她还有点苍白的脸颊。“你把我弄疼啦。”她趴在他肩头嘟嘟囔囔,“看来身体不错,搁床上还能大战七八十年。” 萧阙没听清,央她再说一次。 这回陆靖柔的措辞优雅又委婉:“夸你身底子好,老掉渣了都能干死我。” 天色不好,早晨自出太阳便淅淅沥沥落小雨,混着大雪粒子,一步一泥泞,愈发行得艰难。已故贵妃的父母进了宫,萧阙立在廊下望了一眼。她父亲身材枯瘦,胸前缀着臊眉搭眼发黄脱线的鹌鹑补子,一看就是年深日久洗旧了的。浓黑扫帚眉下头一双锋利叁角眼,满脸横肉腮骨外张,确是暴躁粗鲁、薄情寡恩之相。他身侧那位正头夫人,亦生得獐头鼠目。女儿新丧,夫妇二人面上连一滴泪都没有。 萧阙远远瞧着,心头泛起丝丝缕缕酸楚来。这孩子成天欢眉笑眼,给什么都吃得香,只看看就叫人欢喜。不成想竟是个黄连命,苦到根里去了。难怪一离宫就病成这样,心底的不痛快积了这么多年,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排解掉的。他索性别开脸去。 跟着贵妃下葬的假头已经送呈,眉目不大真切,神态倒有九分相似。如意儿蹑手蹑脚地跑来,说今儿送棺椁入皇陵,灵前缺一个摔盆的。 “他们家没儿子么?出五服的侄子也没有?” “他家在京城的亲戚少,年节不大来往,膝下只贵妃娘娘一个。听说前些年贵妃娘娘进宫之后,老两口子倒是养下个男胎来,可惜襁褓里就夭折了。” 萧阙沉吟片刻,道:“此事先问过皇上再定夺。若是皇上没指派,就叫康生去罢。贵妃丧仪他跑前跑后,难为他有这份忠心,到底主仆一场,给贵妃当最后一回差。” 如意儿得了指令自去了。后殿遥遥传来唱经哭灵的声音,他听得心里直发笑:她父母会为她哭一场么?怕不是早把算盘打得震天响,算计那点抚恤银子吧!风势弱了下来,几片莹莹雪花落在手心,转瞬化成小小水珠。春雨贵如油,这是个好兆头。一元初始,万象更新,待春风徐来,始是万物生发的时节。 这会子她该醒了。昨天夜里连喝的药都吐出来了,也不知道早膳能吃下去多少。 萧阙锁紧眉头,深深吸了口寒润的空气。他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为陆靖柔吃饭的事情忧心。 作者一些闲话: 关于原身陆贵人的情况到这里已经交代得比较直白。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本文第一章开头那幅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就是陆贵人写的。陆贵人的家庭状况和性格特点与女主陆靖柔有极大的重合性,她可以视作女主在封建时代的一个分身。女主穿越到她身上绝非偶然,这一机制在大结局时还会再次体现。 陆贵人在一个爹不疼娘不在的家庭里长大,进宫之后她勘破帝王家的恩怨决意避宠,带着双喜在冷宫里一躲就是叁年,写下“不肯过江东”以明心志,她不愿在薄情薄义里面虚与委蛇。这样刚硬不折的女子,却连自己的名字都留不下来。 呜呼哀哉。 45.羞涩礼貌的流氓 宜妃身后留下的私人东西不多。照宫里的规矩,生前分给她们的内造首饰过库清点后,原样送回内务府。经匠人巧手或拆或改,再摇身一变,簪在年青青的嫔妃鬓边。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不知成就了谁的好风景。 皇帝白着脸躺了一整天,他还是不信宜妃就这么死了。他的女人没死在苦寒的西北关外,却在他的眼皮底下被贼人割了头,连全尸都留不下。宫中巡防森严,做得这样干净利落,贼人是否宫中有内应? 宜妃暴亡的受益者,他第一个就想到皇后和景嫔。皇后一向不喜宜妃,过去明里暗里没少使过绊子,有些是他听人说的,有些是他从前从宜妃口中逼问出来的。再就是景嫔,她刚得宠时三天两头去钟粹宫找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担保她不会因着稳固地位而除掉宜妃? 皇帝翻身,抱紧了怀里冰冷的锦被。 她是不是临死的那一刻都在恨,恨他没及时赶来救她。那是他能做出最快最好的抉择,皇帝不可能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用麾下几千将士的命去换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两权相害取其轻,赔上一条命换来全军大捷西北安定,原就算不得什么。 她活下来,是意外之喜。她恨他,是理所应当。 萧阙比原定时间回来得晚些,陆靖柔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睡得正香。被子蹬掉一大截,半条腿在床边耷拉着,两只枕头一个在地上,一个在身侧,就是不在脑袋底下。 “奴婢刚刚给姑娘盖过被子,她自己蹬开了……”小丫鬟缩着脖子,声如蚊呐。 萧阙凉凉地瞥那丫鬟一眼,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她蹬出来的腿放回床上,被子拉至胸口,确定四角掖得严丝合缝,才起身离开。 他今天心情不错,懒得处置下人。且说陆靖柔现在病着,在她面前打打杀杀,终究不吉利。横竖最要紧的事办完,一切不愉快都可以稍后放一放。 皇上现在心乱不肯见人,萧阙称病告假出宫歇午觉,且乐得安闲自在。这几日他耗神耗力,确乎疲倦得很。这一觉睡得无知无觉,最后是被清脆的咀嚼声唤醒的。睁开眼睛一看,陆靖柔挤在他身侧的床边,一条腿跷在半空,举着个话本子看。肚皮上放了只堆得冒尖的红漆木盘,口中嘎吱嘎吱嚼得正香。 “你醒啦!”陆靖柔无意间转头,才发现他睁开了眼睛,“来一口红糖小麻花儿吗!我特意让他们炸的,刚出锅还有点儿热乎呢。” 她手里捏着根扭股儿糖似的吃食,跃跃欲试地要往他嘴里塞。萧阙不大吃甜,还是张口接了。随即伸手摸她的额头手心,只觉得额头又比白日里热上几分。 萧阙十分警觉,立刻掀开被子把她拉过来裹好。屋里虽有地龙,她手脚还是冷得像深冬的井水。“你喝药了吗?”他急急地问,“头晕不晕?” “我刚喝完,吃点东西垫垫胃。我没吃多少,总共就吃了五六七八……十来个吧。”陆靖柔努力地拔出手来摸他的头,像在抚慰一只惊慌失措的大型犬,“你放心,应该不会再吐出来。头晕大概是白天睡多了。” 发低烧尚有精神吃零食看话本,大约病势不像前几日凶险了。萧阙松口气,捉住头上那只顽皮的小凉手塞回被窝:“手脚这样凉,怎么不盖被子。” “她们告诉我你在睡觉,我就过来看看,怕一掀被子你就醒了。”陆靖柔扭着身子想往他胸前钻。他察觉她的动作,于是搂得更紧。“我想你了,一整天都没见着你人。” “怪我回来晚了,没赶上陪你吃饭。”萧阙亲亲她的发顶,“宫里出了大变故,皇上束手无策,我们里外都不好料理。” “是不是有人死了?”陆靖柔问。 萧阙本没打算瞒她,她紧接着得意地说:“你换下来的衣服上有香烛味儿,我闻出来啦。” 萧阙轻声笑道:“馋猫鼻子。” “这件事,和我离宫有关?” “是。” 陆靖柔语声顿住,好半天没有说话。萧阙以为她害怕,她却缩在他胸口小声说道:“我信你,你不会滥杀无辜。”没等萧阙回过神,她又悄悄补上一句:“不管别人说你什么,我都不会信,因为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萧阙搂着她,心里又酸又软。他算哪门子好人?在宫里爬到这个位置,双手沾的血洗都洗不清。当年为了给爹娘报仇,他几乎拼上性命才扫清前路,其中有死得其所的,也有命不该绝的。手上积攒人命多了,流言无孔不入地渗入宫墙每一道砖缝里。像衣襟上干透的血迹,任凭如何搓揉,终究还会留下淡黄印痕。 萧阙不在乎旁人指摘,一句话不过几口气功夫,随风就散。只是后宫女子长日无事,有的是爱嚼舌根子的,自从认识陆靖柔,他开始担心她整日浸淫后宫,心底里对他会不会有成见。好在她仍旧像从前一样,走起路来两把头上石榴石流苏东摇西晃。见面塞给他东西吃,还呲着牙对他笑。 “诶?怎么不说话,你睡着啦?”陆靖柔点点他的脖颈。他的脖颈生得白皙修长,像极了玉簪花的花茎,仰头就拗出一个脆弱易折的弧度。萧掌印不愧是美人,生得像甜白釉一般精细漂亮。但瓷器易碎,边缘还会割伤人,还是用白玉作比最佳。上佳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兼有温润光华,难怪自古以玉喻君子。 陆靖柔眼馋心热,悄悄吞口水。 萧阙还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念头已经拐了一百八十度大弯。试想想,黑漆漆冬夜里两人在一处躺着说话,她巴不得像蜜糖似的化在他身上,隔着中衣都把持不住。 “怎么了?” 萧阙见陆靖柔一劲儿地往他身上拱,以为她又是身上不舒服。 “我能舔一下吗?就这儿。” 他的衣襟有些松脱,陆靖柔红着脸,怯生生地指向他胸前衣裳的缝隙,其中雪白皮肤若隐若现。 她不敢看他的脸,像个羞涩礼貌的流氓。 萧阙:老婆好爱我 我好感动嘤嘤嘤 陆靖柔:他好漂亮 馋他身子 46.心魔 萧阙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她,理由是她尚在病中,此时行房损耗元气,大伤身体。 而陆靖柔的理由也很充分: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娘浪得几岁是几岁。奈何萧阙死守贞操,攥紧衣襟不许她抢。陆靖柔争不过,气得在他手腕上软绵绵地啃了一口。萧阙看看手腕上一点闪亮的口水印,忍不住低低地笑。 “不气不气,不生气啦。”他重新把她扳回来,额头贴着额头——她的温度仍旧比他热上许多,“可以亲亲的,亲亲好不好?” 躺了一天好容易养起来的气力,被她方才一通折腾,又耗空了。陆靖柔头晕脑涨,脾气尤其差,看着萧阙明亮柔情的眼睛,满腹委屈,扁扁嘴就想哭。 上一秒嘻嘻哈哈,下一秒滚下的泪珠都是烫的。萧阙显然慌了:“是不舒服吗?头疼还是胃里恶心?”他裹紧被子,提着嗓子连声叫外头的人请大夫。 “我不喝药……”陆靖柔哭着嘟囔一声,抽抽鼻子,瓮声瓮气请求他,“我难受,你抱抱我,抱抱就好了。” 平时懂礼数知进退,生病就闹不吃药。若在平日不打紧的时候,萧阙或许笑她小孩子脾气,可是现在她整夜整夜的发热,终究不是办法。 他有了折衷的法子:“你是不是快来月事了?” “啊?” 他郑重其事地问,陆靖柔忙不迭掰手指头数日期,一时间忘了哭:“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就在这两天了。” “之前你临来月事前几日,也是这般在床上同我闹的。”萧阙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我这几天不出门,在家陪你。等过两天你身上大好了,想干什么都行。” 陆靖柔刚止住哭,听了这话几乎声泪俱下:“好家伙,生病赶上来月经,还不如一拳头把我敲晕了算了!” 萧阙从前做了十四年男儿身,净身入宫在内廷当差又是十来年,女儿家的事情多少捕风捉影听说一些,其中细微秘辛尚不大明白。好在她莫名的伤心劲儿过去,哭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借机撒娇黏人罢了。萧阙央着她仔细说说,又叫人打水擦脸换衣裳。她激得一身是汗,后背衣衫潮乎乎的,所幸额头温度已然转凉,不然真叫人急死了。 陆靖柔见他谦虚好学,便一边扣衣上的银钮子,一边解释给他听:“两桩不过七八天结束的事儿,最怕迭到一起。你想,上半截头晕头疼咳嗽打喷嚏,下半截有五百金刚钻子在肚子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搅拧拉扯,稍不留神血就漏到衣裤被褥上去。有人伺候还算好,无人伺候还要硬撑着洗涮,不亚于人间炼狱。”她真心实意地叹道,“女人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话音刚落,外头下人说大夫已经到了,正在门上等候。陆靖柔这厢放了帐帘,露出一只左手,腕上叁四只镯子预先拔了,其上搭一小块帕子。陆靖柔觉得很矫情,碍着眼下躲躲藏藏掩人耳目,不好发作。 大夫说眼下发烧是好事,只待烧退,这病也就好了有九成了。萧阙跟大夫出去开方子,暗暗地问他妇人每月行经的避忌。 “这事你问我就行。”陆靖柔抱着他的枕头,抬头见他迈步挑帘走进来,“月经时疼不疼其实全靠天意,有人连一指头冷水都碰不得,有人大口吃冰还活蹦乱跳,不一而足。” “那你呢?”萧阙弯下腰问她。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陆靖柔傻乎乎地笑起来。 到今日,是第十天了。 入了夜,身上总是寒浸浸的。红莹莹炭火默不作声地燃着,瑞脑香袅袅,可还是冷,周遭如同死物一般地静,愈发冷到骨子里。 皇帝就着微弱的火光张开手指,这双手曾经挽弓搭箭、擒狮伏虎,也曾握过她的腰肢,抚摸过她的脸颊和头发。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春天,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浓烈,深深浅浅地泼洒漫天妖艳红绯。她穿着妃色百蝶穿花的衬衣,踮脚立在花树下,伸长手臂,努力想够到高处枝头上开得最灿烂的那一朵。 她的眼睛永远晶亮活泼,闪烁灵动的笑意,发顶还落了几片海棠花瓣。她顽皮地摊开手心,请他帮忙折一枝花,语气慵懒随意,和从前一模一样。他想说好,你等一等。 忽然间琴弦被猛然拨动,铮的一声,她的笑影扭曲变形,继而碎为齑粉。他想冲去她身边,却一头撞进漫天飞雪。 北风呼啸而过,远处黑压压的山影横亘天地之间,连绵大雪仿佛没有尽头。可是他知道,她一定就在大雪另一端。找到她,就可以如从前一样,见了面亲亲热热地说话。 他十分狼狈地在雪地里艰难行走,身上盔甲破烂不堪,内里伤口很深,猩红的皮肉翻卷在外,却根本不觉得疼。雪越下越大,上次来不及,她便不肯原谅。为人阶下囚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这一次再找不到她,那可怎么办。 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被隐在雪下的岩石绊倒了一次又一次。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渐渐失去了力气,心灰意冷,索性躺在一片松软的洁白中间,任凭皑皑大雪一分一寸将他掩埋。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臂,眼前景象消弭一空。天色由暗转明,日光暖洋洋,再不见丝毫雪花的踪迹。 他坐在养心殿里,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皇上,同臣妾出去玩雪吧?” 他惊得身上一僵。回过头来,眼前依旧是那张和颜悦色的面容。穿品月色绣团菊棉衬衣,外头罩宝蓝缂金丝竹枝的银鼠皮坎肩。架子头梳得高高的,正中九尾金凤口衔珠滴,上横插镂空金扁方,下安着双龙点翠长簪,序一双龙凤首炸珠金钗,另一侧佩着红宝石葫芦如意簪并一支点翠蝙蝠耳挖子。双耳缀点翠荷叶盖东珠坠子,行动摇曳,通身宝蕴光含。 “皇上,您别批折子了,陪臣妾出去玩雪吧。” 从前她向他求什么的时候,总是像这般微微歪头,嘴角抿起,眼里像含着一汪静湖,一眨不眨地看人。皇帝怔怔地盯着她,像是透过她的眼睛,能窥见其中魂魄似的。 “你回来了,不恼朕了么?”他不敢高声言语,唯恐她着恼不见他。 “臣妾为何要恼?”她笑得温婉柔和,“臣妾受皇后金印宝册,应当温恭和顺,母仪天下。臣妾牢记皇家规训,不敢有违。” “皇后?真好,皇后……”皇帝喃喃道,“你方才说,要去玩雪?” “是呀,您瞧,今儿下了好大的雪呢。”她笑着指给他看,“地白墙白树也白,堆得好厚一层,足够皇上给臣妾做个半人高的雪人。” 他口中忙不迭应声,转头向玻璃窗外望去,却见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大太阳照得砖地闪闪发光,哪里有半分雪的影子! “万岁爷言而无信。”她的笑淡了几分,脚下莲步轻移,向后慢慢退去,“明明说好,同臣妾做一辈子恩爱夫妻,临了又要变卦。” 他张口想解释,奈何喉咙像被丝线一针一针缝死,半个音都挤不出来。 其实她哪里有过荒唐行径,后宫长日寂寞,不过女孩子年纪小贪玩罢了。一个大男人,挨个雪球有什么要紧。而他却早做好退步抽身的打算,把她丢在西北的风雪里,一去不回。 隔天太医来请平安脉,迎面见皇帝面色青白,胡子拉碴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这几日醒不得醒、睡不得睡,心神俱疲上不得朝,不巧手边唯一得力的萧阙又称病告假,事情只得一股脑地丢给下头人去办,唯独刺杀宜妃凶犯一案依旧由他亲自打理。 “朕这两天啊,总是看见宜妃。” 皇帝好几天水米不打牙,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那双被她夸赞过的桃花眼哭得鲜红微肿,不复往昔姣媚光彩。他苦笑着卷起衣袖露出手腕,口中喃喃自语:“你说,人死究竟能不能复生?” 满宫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瞪着老太医额上的冷汗,突然大笑起来:“你们这些白痴!饭桶!朕一天天地养着你们在宫里头,连个人都看不住!” 自古伴君如伴虎,老太医哆嗦着花白胡子不停磕头,求皇上息怒。 “出去。” 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而后像脱了力似的,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 47.“爸爸” 老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陆靖柔在萧阙的宅子里生了一场病,被他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睡醒了就吃,吃累了就像小动物一样悠闲地四处溜达,钻进他的书房里去翻书看。 “有椅子不坐,非要上桌子。”萧阙刚从宫里回来,脱下外头的一口钟斗篷,煞有介事评价她,“哪儿来的小猴子?过来抱抱。” 陆靖柔身手敏捷,跳下桌子就往他怀里蹦。萧阙要亲她,她捂着脸咯咯直笑。 “笑什么?”萧阙单手抱着她进里间去,顺便将门上棉布帘子也放下了。 “你亲小猴子,亲一嘴毛儿。” 陆靖柔捋捋他的头发,捏他的嘴玩,毫不留情地把他捏成一只满脸无辜的扁嘴鸭鸭,指挥他咕嘎咕嘎地叫。 萧阙把她抱到腿上,佯装惆怅仰天长叹:“哎呀!旁人家里养着七八个美妾,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而我家里,就养了只呲着牙乐的小毛猴子,每天上蹿下跳,对我动手动脚。” “吹拉弹唱算什么本事,能和天下第一可爱的小猴子比吗?”陆靖柔闻言,立刻把脸蛋凑到他的鼻子尖儿上去。 萧阙复又认真地捧着她圆鼓鼓脸颊左右端详:“言之有理,确乎是比不得的。” 陆靖柔点头肯定:“算你识货。” 她暗中算着日子,这几天身上月经干净了,刚好转天萧阙休沐,可以光明正大赖床不起。萧阙一看她滴溜溜转眼珠,就知道肚里准没盘算好事儿:“少跟街口的大肥猫打架,万一被爪子挠伤了怎么办。” “关大肥猫什么事啊!” 陆靖柔有样学样,就势一个用劲儿,轻而易举把他按倒了,双手扣在头两侧,俨然一副软嫩嫩的霸王硬上弓架势:“我身上月事干净啦,可以和你脱了衣服打架吗?” 她连手都只有他的一半大,也要学着把人摁在身下起不来么?萧阙被这一瞬间的可爱冲击得说不出话。 他不言语微微笑的时候,一般就是默许了。陆靖柔低头吻他的眉心、眼睑,渐次到了噙笑的唇角。她认真地丈量他脸上清俊明秀的起承转折,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每一笔都笨拙而清晰。温热气息吹拂在脸上,一滴蜜落在心头,漾开缠卷不断的甜意。 陆靖柔小心地舔舔他的嘴唇,仔仔细细品咂过滋味,然后才张口吮吸。她是只优雅的馋猫,更是位杰出的食物派诗人,但在萧阙身上,她找不到具象的词语形容他的优点。 她只觉得沉定和安全。 据说生命最初起源于海洋,各类氨基酸在种种机缘巧合下合成了原始的蛋白质形态。哺乳动物子宫里充满羊水保护胎儿,人类新生儿在出生后,仍然保留游泳的本能。 陆靖柔不会游泳,但她对萧阙这片宁静海域很是着迷。他的海面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她浮在温热的水面上,尽情伸展四肢,伴着水波摇摇晃晃,在微风和阳光里睡了一觉又一觉。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他的怀抱是温暖柔软的安乐窝,噩梦被隔绝在外,再也闯不进来。 “乖,刚才叫我什么?” 陆靖柔正迷迷糊糊地吻他,被萧阙冷不丁一问,一个激灵惊醒了。 她刚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爸爸。 “对不起,对不起。”她胡乱擦着脸颊坐起身,立刻道歉,“我脑子……我脑子糊涂了,你别在意。” “没关系。”她的手腕被他松松握住。 他没有执着问为什么。相反,他把她夺眶而出的眼泪轻轻擦拭干净,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把她抱进怀里。 这是无言的鼓励。陆靖柔脸埋在他的胸前,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爸爸。” 她喊得很不熟练,也很是心虚胆怯。这两个字脱出唇齿的瞬间,她甚至恐惧得想要闭上眼逃跑,像只在风暴中心颤栗不已的幼鸟。这个称呼之外的阴影太浓重,合起伙来要将她勉力维持的平静压垮。 “没事了。”她听见萧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没事了,都过去了。” 陆靖柔从中得到了一些勇气。她深深呼吸,壮起胆子,又叫了一声爸爸。 “嗯。”萧阙温热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在,不怕。” “爸爸……” “嗯。” “爸爸?” “嗯。” “爸爸。” “我在。” 她每叫一声,萧阙就答应一声。渐渐地,陆靖柔惊觉这个称呼居然可以叫得这样明白晓畅,这样轻而易举,这样无所顾忌。 “爸爸!” “哎。” 她的声音愈发流利轻快。那些压在心上的石头,紧缠不放的枷锁,随着一声声的呼唤,逐渐松动、瓦解,直至消散。 陆靖柔最后是笑着喊出来的。 在她呼唤父亲的时候,会有人爱她。 宜妃一案查来查去没有结果。皇帝除却钟粹宫外,几乎将整个后宫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他素来不信神佛,这回罕见地从宫外请萨满婆子,围着篝火摇头晃脑跳了大半日,只为亲耳听听宜妃在那边的境况。昔日各嫔妃听说皇上圣驾来到,个个喜出望外,如今宫中人人愁眉苦脸,怨声载道。 皇帝疑皇后的心最重。他三番五次带人去皇后宫里,美其名曰看她,其实背后有一伙小太监翻箱倒柜地检查,将坤宁宫搅得鸡犬不宁。皇后这些天默不作声,今日却也是忍够了。 草原姑娘直脾气,爱谁恨谁泾渭分明。自古君恩如流水,宜妃分走她的宠爱,皇后自然隔三岔五上门找不痛快。诚然,她看不惯宜妃。但司礼监那个姓萧的,更是神憎鬼厌,人人忌惮。她只不过罚宜妃跪砖,他居然大剌剌带人闯宫,几个手下最得力的嬷嬷当场被砍去手脚,割舌剜目,石阶上的血腥气七八天散不干净。害得她至今看不得杀鸡宰羊,一看腿就软。 一言以蔽之,她不至于傻到杀人见血的地步。 “并非臣妾所为,臣妾不敢。” 皇后不跪他,腰腿挺拔地站在地心正中。 “你平日与宜妃不对付,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闹得这么大,除了你,谁还能做得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皇帝手掐眉心,满是血丝的眼睛尖利地盯着她,“你们草原习俗,杀仇敌要斩首,朕没记错吧?” 他的眼神是淬了毒的利刃,寒意如蛇一分一寸游窜上来。皇后本能地攥紧手里的帕子,一动不动——没做过的错事,为何要认? “不说话,朕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开口。”皇帝的声音很轻,“禁足半年,如何?” 皇后身上一震,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对面椅上所坐的,还是那个信誓旦旦握住她的手,说“从此你我夫妻一体,相互扶持”的少年吗? “皇上,您以前不是这样的。”皇后迎上那道几乎能将她剥皮剜肉的目光,“臣妾刚与您大婚时,臣妾一句汉话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在宫中倍受欺凌。是您比划着告诉臣妾,您愿意教臣妾说汉话用筷子。您说宫中的日子难过,咱们两个互相依靠,再熬一熬就过去了。多少次您半夜梦魇,臣妾都陪到天亮。” 皇后扬起脸来,不让眼泪掉下:“后来太医诊断臣妾不能生育。您答应臣妾,等其他妃嫔生下阿哥,就过继到中宫名下,只当是您与臣妾的亲生孩子……” “这不是你作恶的理由。”皇帝语声冰冷,截断她的话头,“朕要原因。” “原因?”皇后猝然抬头,“什么原因?是臣妾谋害宜妃的原因,还是皇上您一口咬定这一切就是臣妾所为的原因?” 她的话铿锵有力,皇帝的太阳穴猛然间抽痛起来,万把烧红钢针穿脑而过。 “传朕口谕,皇后博尔济吉特氏,言行无状,即日起禁足于坤宁宫,无诏不得出!” 他烦躁地踢开门,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景物一霎儿黑,一霎儿白,耳边声响忽而静默无声,忽而震耳欲聋。他强撑着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一头倒进温暖的寒风里。 被爱治愈的女孩子,会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这应该算剧透了吧……?) 下一章吃肉。 48.云雨 萧阙这里的浴室修得很讲究,成套的洗濯用具,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陆靖柔不大懂品鉴木头好坏,但看热水一浇进去,名贵木质特有的袅袅清香就慢慢逸散出来,和各色花瓣的香气混在一处,连呼吸都变成享受。 浴桶做得宽敞,塞下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萧阙探手试过水温,才回过头给她脱衣裳。 少女工细的眉目在氤氲水蒸气里,晕成一副朦胧的美人图。闲云照水,空山雨落,春津月错攀柳梢眉,露芍药误染丹朱口,只一派晓雾山岚在眼波中盈盈转。她赤条条站在他面前,娇容香腻,骨肉匀停,像一朵将开未开的宝珠茉莉。 萧阙凝眸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脸去,将盛装皂角汁子的小银瓶放好。她赤脚一步一步走过来,搭上他的胳膊往浴桶里迈。 那双手如同羊脂玉雕就,却比玉石胜三分温软。萧阙闭眼定了定心神:不过沐浴而已,别像个没经过人事的楞头小子似的,看一眼燥火就往心口里冲。 “那个是干什么用的?”她伸手指了指瓶里新折的几株梅花花苞。 萧阙回过神来,笑道:“这花苞是特地折来放在这里头观赏的,待会儿叫室内的热水汽一熏,花苞自然就开了。” “洗澡的花样儿还挺风雅。”她颇感兴趣地趴在浴桶边上,水晶晶眼睛一闪一闪。 萧阙卷起衣袖,将澡巾迭成适宜大小,替她擦背,却不察陆靖柔抬起湿漉漉指尖,在他手臂上划下一记水痕。 萧阙暗暗吸气,强迫自己专心做事。 “要不要一起洗呀?” 他不搭话,陆靖柔开门见山。 勾引温顺驯服的猛兽亮出獠牙,需要付出一点酸痛的代价。陆靖柔对他说了无数荤话,终于得偿所愿,被萧阙一把按在浴桶边上,被迫仰头承接这个吻。狂风骤雨不放过她口中每一个甜丝丝的角落,唇瓣红滟滟的,舌根被他吮得发麻。 萧阙极少在她面前展露出侵略性,她反而乐于偶尔挑逗一二,以此换取一些酸甜可口的压迫感。 “我原本想,给你洗完澡再……”萧阙双手撑着潮湿的木头边缘,紧闭双眼缓缓吸气吐气,“撞疼了吗?何苦来招我……” 啾! 陆靖柔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就在这里。给你半盏茶的工夫,出去脱了衣裳再回来。”她笑得狡黠,像只皮毛濡湿的小狐狸,得意洋洋地摆尾巴,“若是晚了,我可不饶你。” 萧阙再踏进浴室时,神色平静多了。但陆靖柔看得出来,他眼底的烈焰熊熊燃烧,连目光都带了几分赤色。我可真是魅力无敌,她想,觉得很是自豪。 “就这么高兴?”萧阙哑着嗓子问她。两条长腿迈进浴桶,随后哗啦一声水漫金山。 “你给我拿干衣服了吧?”陆靖柔在一片水声里往后缩了缩,给他让开位置。 “拿了。” 紧接着她就被萧阙猛地一把拽进怀里,脂香水滑,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夹杂厚热水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雾里看花,暧昧朦胧又清澈。粉白皮肉拘在一处,模糊的五感里只他一个,到底分不清是水烫还是他更烫一点。萧阙扣上她的脖颈,软甜嘴唇不依不饶,好没道理地贴上来。 陆靖柔乖巧地张开牙关,任凭萧阙在口中好一阵翻搅舔舐,逗着她的舌头团团转,好似两尾顽皮小鱼。这一刻又仿佛身上生出蔓蔓青藤,紧紧交缠,纠结不休,逼她哼出一点娇滴滴的嘤咛。 温度节节攀高,呼吸越来越急。不必低头查看,就知道萧阙下身已然雄姿怒发,大得吓人。陆靖柔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愁,后悔方才对他撩拨过了头。他那根东西光是纳进去,就要费好一番力气。 而进展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她分泌出的润滑被水冲得一干二净,他在干涩的水流下寸步难行。 “萧阙……萧阙……”她喘着气,小声哀求,“出去吧,这里不行……” 浴桶旁边是一条窄长浴凳,她被萧阙从水里捞出来,背向他坐在大腿上,腿心大张。 这不是个令人安心的姿势,陆靖柔吓得抓紧萧阙的手腕,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下。萧阙从背后圈住她的腰,轻轻去吻还挂着水滴的肩胛和脖颈。 她似乎慢慢放松下来,湿嗒嗒小脑袋仰在他肩上,眯起眼睛细细品味丰足的快意。两团雪乳在玉萧管似的长指底下泛起微微的红,粉圆乳尖被打着转儿来回摩挲,拱在他的手心里,含羞带怯打招呼。 萧阙身下红嫩菇头颇为礼貌抬头回礼,陆靖柔笑了一声,无意中抬头瞥见瓶中梅花已然开了一半。 “花开啦!”她拍萧阙的胳膊,“快看,花儿开了!” “嗯,看到了。” 萧阙笑着亲亲她的后颈,沉下气力,缓慢扎实地朝她身子内里顶。小姑娘私处紧细娇嫩,若要硬撑进去,唯恐会伤着。陆靖柔倒没顾虑,只觉得他进得格外深却一点都不痛,只有满当当饱胀感,舒服得连大腿根都打颤。 砰,砰,砰,砰。 眼泪从眼角溢出来。陆靖柔听见了胸膛内心脏的鼓动,格外有力。这颗心先于她,跳动在千万年前,随萧阙弹动手指,于是日行山川,月空江河。万物来去,层迭相映。直至天光穿石破壁,打起千重浪。 高潮就在一瞬间。 49.我只有你了 冬去春来,庭院里雪人们融化得形态各异。萧阙移走那株总不愿结果子的梨树,当中拓出开阔地,扎了一架秋千。 陆靖柔有事没事就跑出去,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地晒太阳。 到了南方要做点什么比较好呢?要去爬山看水,划船玩儿。南方的湖里应该有莲蓬吧?若是赶上微风拂面杨柳依依的晴暖天气,就能坐着小船荡悠悠地薅莲蓬吃。 还要吃面,各种各样的面。汤面上的浇头她怎么都吃不够,嚼几筷面条呷一口汤,热腾腾冒白烟的鲜美滋味从舌根一路欢畅地流淌到胃里。一碗面下肚人就活了,连指甲缝都轻盈舒展开来。 饶是南方人把面食研究得到家,真正的美食家还得数天不亮就起床,上面馆堵门抢吃头汤面的豪杰。她比不得那些能早早起床的英雄,所以至今还没能吃上头汤面。 让萧阙去吧,他是个能起早的。 小家雀“啾”地一声从头顶飞过,偌大的宅院没有一丝旁的动静,丫鬟们见了她像耗子见了猫,连头都不敢抬,更别提闲扯玩闹。唯独微寒的风稍微淘气些,敢搔刮她的鼻尖。 开春之后萧阙更加忙碌,每天早出晚归,连带她上街买衣料打首饰的功夫都少了,更别提打着灯笼趟鬼市淘换东西。还记得上次萧阙带她去玩,他这边埋头挑碑帖法书,打算给她习练写字。那边陆靖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欢欢喜喜买下整一打十二本的册子,封皮上一应俱是“风月机关”、“鸳鸯秘谱”之流,更可喜里头内容线条流畅,颜色鲜实,神态动作栩栩如生。陆靖柔挑灯夜战一气品读十二册,转天两眼烁烁如狼,连看萧阙的眼神都冒绿光。 “哎——呀——” 陆靖柔跳下秋千,伸了个懒腰。 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哪儿都不差好吃好玩的。她其实很愿意自己出门逛逛,找家狗食馆儿吃白水羊头,再来一碟子炒疙瘩。这一顿妥妥当当吃下肚,能从白天香到晚上。倘若赶上每月的七八日庙会开集,好玩儿的就更多。花鸟鱼虫、绫罗绸缎铺开半条街,饽饽铺子一家挨着一家,气宇轩昂的花样幌子离老远就看得到。 打卦的瞎子先生挑个“铁口直断”的招牌,还有会叼纸签算命的小神鸟叽叽喳喳。点汤煮茶的水铺子挨着玉器堆,胭脂水粉铺子里人头攒动,银铃似的笑声一串串飘出来。大人爱看敲锣打鼓跑旱船,捏泥人的身边早聚起一帮拖着鼻涕的孩子。 小贩挑着扁担沿街叫卖:“葫芦儿刚蘸得——老大的串儿哪!” 此时不必急着往外掏大子儿!后头跟脚就来甜葡萄肉包子驴打滚儿艾窝窝,喝了蜜的大柿子、酥骨头的熏鱼、新鲜活秧儿的嫩玉米喷鼻儿香,还有大把抓的铁蚕豆、流蜜汁儿的烤白薯、赛白玉的关东糖。热腾腾香喷喷甜滋滋,争先恐后往鼻根子里窜。一霎时天也不寒了,风也不凛了,身畔被食物的气息团团围住,活色生香,有滋有味。 陆靖柔蔫头耷脑地推了一把空当当的秋千,倘若能出门买些零嘴儿,分给丫鬟们打牙祭,兴许她们会愿意同她聊聊天。可怕的就是皇城根下人多眼杂,保不齐哪位眼尖认出她来,一切可就全完了。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还是双喜好。 双喜也算资历老的大宫女了。听萧阙说,她如今回了四执库当管事姑姑,还有如意儿明里暗里帮衬,日子应当过得不错。 至少比跟着她强。 话说回来,萧阙只说要准备辞官回乡,但陆靖柔可不是笨蛋——萧掌印在宫中叱吒风云多年,位高权重。冷不丁说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偏偏萧阙又不是逢事必开口的性子,话总要说通才行,不能任由他拿自己的命耗。 秋千上下翻飞,话本子从头捋到尾,再从尾过到头。陆靖柔下定决心,索性边吃饭边等他。最后困得趴在饭桌上打盹,被他抱回床上接着睡。 萧阙刚从外头回来,袍袖间还留着几丝夜中的寒气。奈何陆靖柔困得说不出话,只好迷迷糊糊挣扎着把脸贴过去。 “喝酒了?”萧阙放柔声音,“困了就睡吧。” 陆靖柔还记着白日里要说的话,死命挣扎着睁开眼睛,一巴掌呼在他肩上:“我跟你说,辞官辞不掉就不辞了,反正咱不愁吃穿。” 她醉得意识迷朦,手上劲头没大没小。萧阙被她拍得愣了一下,极快地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什么?” “哦那倒没有。”陆靖柔使劲上下揉搓困得麻木的面颊,先前喝下去的酒在心窝里腾腾发着热,干脆一脚踹开被子:“我是说,要是宫里不放人……我就一辈子留这儿陪你。” 萧阙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顺势坐在床边给她掖被子:“以前一天三回说要去江浙,现在变卦啦?” “我就是心疼你,怕你一不留神累死了。”陆靖柔眨巴眨巴眼睛,手脚轻飘飘,人似乎在羽毛中漂浮,“你死了我就养五百个男宠,在你坟头儿上蹦迪,直到给你气活了回来找我为止。” “蹦迪……是什么意思?”萧阙挑起眉毛。 陆靖柔傻笑着抓抓头顶,挑了个还算文雅的词:“夜夜笙歌。” 萧阙起身解衣上的盘扣,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承蒙关照,只听你说就感觉不得了了。” 陆靖柔深以为意,叽呱叽呱地给自己鼓掌。 “不过,倘若真到那个时候,男宠任你找几百个也好,几千个也罢。我希望你是为着自己开心快乐,而不是想要我活过来。”萧阙见她不搭腔,继而改去握她的手,“能做到吗?” 陆靖柔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消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喝醉的人脾气急。她爬起来往萧阙身上扑,膝盖不知磕在哪里,重重撞出好大一声响。 萧阙被她吓了一跳,着急去检视她的腿。奈何陆靖柔使出吃奶的力气,死不撒手。 “好孩子听话,让我看看——” “我不。” 她哭出的泪也是烫的,划过脸颊,像一道炽热决绝的印迹。 “求求你,别死……别不要我。”陆靖柔攥紧他背后的衣裳,像一只倔犟孤独的小兽,小心翼翼翻出雪白肚皮。 “我只有你了。”她说。 他俩这个关于死亡的谈话也是比较重要的节点,萧阙觉得自己年龄比她大,想要提早进行死亡教育。 我百分之百相信陆靖柔没听懂他这话什么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给孩子一点时间,她的感情观会成熟的 50.成亲 陆靖柔全然忘却昨天晚上如何睡着的,只记得萧阙怀里又香又软和。早上醒来一睁眼,太阳光透过窗棂晒进屋子里来,满地明灿灿暖洋洋的金黄。 她翻身下床找鞋往脚上套,回头瞄见一打迭得平平整整的衣料放在床头,陆靖柔拎起来一瞧就笑了。 从前在宫中不敢穿得招摇,且委屈他没得处下功夫。大红翠蓝鹦哥绿,鹅黄胭脂十样锦,这些天换着花样往她身上比划。萧阙要么是个女儿奴,要么是位芭比娃娃换装游戏骨灰级玩家。她跳下床把新裙子往腰上系,对镜来回转了几圈。葱绿雀梅暗花比甲衬着对襟白绫袄儿,下头曳着大红勾莲八宝妆花拖泥裙子。 裙拖六幅湘江水……后边是什么来着?难怪诗人独钟闺房之乐,温柔乡中一倒,哪管岁月悠悠人生几何。 陆靖柔顺手抓了根簪子绾头发,优哉游哉往厨房溜达,不期然萧阙的嗓音从门后传出来:“小火,慢慢炒……” 她差点没被满厨房的螃蟹香绊了一跤。 开春其实不是吃蟹的好时候,这会子的螃蟹面黄肌瘦,背壳都灌不满。天知道萧阙从哪儿淘换来一筐顶盖儿肥的螃蟹,个个都是团脐。 萧阙擦着手,笑道:“不是天天吵着要吃秃黄油拌面么,今天索性吃个痛快。” “那我先吃肉!” 陆靖柔摩拳擦掌,也不怕烫,从蒸屉上拎起一只就要去扣肚上的脐边。海蟹个大肉甜,身子比手掌心还宽出一大截。嘘着手一掀螃蟹壳,满肚蟹黄油涨涨的,发红发亮,当真是好螃蟹!陆靖柔赞叹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嚼吃起来。 她的家乡有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不管贫穷富贵,咸甜鲜香涌进口中的一瞬间,人生就感觉不到烦恼和忧愁,哪怕明天穷困潦倒,世界覆灭。 这就是美食的意义。 陆靖柔吃相很狂放,揪住蟹腿只一撕一拔,腿根相连的蟹肉就给连根带出来,颤颤巍巍一大丛子,比数九寒天的雪片还白。这头萧阙早备下一大把细巧器具,陆靖柔见他颇斯文地使个圆头小锤敲敲打打,遂十分热心提醒他:“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阙笑起来:“你且吃你的,我不吃蟹。” “为什么不吃呀?”陆靖柔俏皮地扬扬眼眉,“难不成你也吃了心口疼,须得热热地喝口烧酒么?” 萧阙一伸手,把剔了满壳的嫩肉递到她嘴边。陆靖柔双手都没得闲,正要丢了半截蟹身去接,萧阙体人意儿地取了小银匙,将壳上紧当当的蟹黄膏皮刮松了,一口一口给她拨进口中去。 “小时候吃太多,吃伤了。”萧阙丢下空荡荡的蟹壳,摇头道,“闻着香,一吃就吐。” 陆靖柔开动脑筋,试图挽救他:“那像方才那种带油炒的蟹黄你能吃吗,或者试试拿酒腌成醉蟹呢?”说着说着,她忽然发觉不对劲,“诶,都中午了你怎么还没走啊?” “不去就不去罢,去了也是瞎凑堆儿白忙活。”萧阙笑眯眯地放下小锤子,又换了一把扁头长把的物事撬蟹壳,“皇上疯疯癫癫,底下人跟着丢脑子。” “疯疯癫癫?”陆靖柔吮一口沾了蟹黄的手指头,难得被皇帝勾起兴趣,“怎么个疯癫法?” “整夜整夜不睡觉,红着眼睛说宜妃没死,还问旁人瞧没瞧见。御前伺候的人一开始不晓得,说了实话,就被赏了二十廷杖。”萧阙在桌上堆成小山的螃蟹壳中挑出十来只她掰不开的蟹腿,边说边用锤子敲壳,细细剔出里头的肉来,“饶是精神好些,上朝动不动跳脚骂人,古怪得很。” 陆靖柔听得咋舌,连送到嘴边的肉也忘了吃:“我记得皇上这人挺豁达的,不过死了个人,就变成这样。” 平心而论,皇帝的确是她生命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抬举她从贵人一路到妃位,供给她吃穿用度,在遇上萧阙之前,那些贫瘠的肉体经验也是他赋予的。 是陆靖柔看得太过清澈,故而千方百计远离他——如果她受了委屈,萧阙一定不辞手段替她讨回公道。而皇帝之所以为皇帝,确有自己的顾虑和无奈,最后只能劝她委曲求全,赐下珍奇宝物弥补。 好好的年轻人落得这个下场,惟有一声叹息。 “愁眉苦脸的,在想什么?”萧阙探究地看她一眼,勺了一大勺蟹黄往煮好的面条上浇。 “没想什么。” 陆靖柔将手头零七八碎蟹壳往外推推,舀了把菊花水洗手,言语中有些唏嘘,“我从前对皇上有很多怨气。恨他让我身陷囹圄,恼他对我不公。皇后欺辱我,他连皇后的一根汗毛都不曾动过。诚然我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但我大约不是块母仪天下的材料,心里总是介怀。” 萧阙听得认真,尔后对她笑一笑,挑起一箸挂满蟹黄的面。 于是陆靖柔将嘴巴张得大大,乖乖等着好吃的面条降落。 “所以我近来悟出一个道理。世间事有好有坏,我要是不在皇上身边,就遇不上你。如果遇不上你,更何谈今天快活吃面呢?” 面条依她的口味,煮得弹滑筋道,不失嚼劲。她三口两口吞下面条,扶着腮帮若有所思地感叹:“当真是祖坟烧高香,赐给我这么善良聪明能干的俊俏郎君。能跟你在一块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陆靖柔一直认为自己不会撒娇,而她不自觉把下巴颏儿支在萧阙手心里,亮莹莹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瞧。萧阙的眼神当即就变了。 这情景其实有些尴尬。他们两个身后是冒着热气的大灶蒸笼,身旁是堆得高耸入云的空螃蟹壳,怎么看都不是解了衣带做那种事的好去处。她的下巴还握在他手中,动不得动。陆靖柔难得害羞,磕磕巴巴转移话题:“那个,那个……萧阙你看今天这个红裙子好不好看啊?” 萧阙看向她的眼眸雾沉沉的,带出一点被水汽沾染上湿意的笑影。他知晓陆靖柔的心在何处软得能掐出水,格外钟意勾引她,像个无师自通的狐狸精。 “哎?不行……不能亲。”陆靖柔突然喃喃发出抗议。 “为什么?”萧阙哑着嗓子问。 “你不是说你吃螃蟹会吐?你等我去漱个口……”还没等萧阙从一片绮乱情迷中回过神,陆靖柔跳下椅子,一扭身噔噔噔噔跑出了厨房。 待到她噔噔噔噔去而复返,萧阙坐在原处没动,神色看起来已经平复大半。她不觉有异,爬到他腿上勾着脖子就要亲。 萧阙硬气,把脸往左一扭。陆靖柔追着往左,他又将脸别到右边。 如此鏖战三个回合,胜负难分。陆靖柔灵机一动,腾出双手牢牢扳住他的脸,萧阙迫于淫威,顺从地屈服了,屈服得却并不怎么热情。 “你倒是张嘴呀?”陆靖柔在他腿上左扭右扭,发出小小声的质疑。 萧阙冷酷地摇摇头。 这里不许她亲,那里不许她碰,两只手却把她连腿带腰护得紧紧,连挪动一下都费劲。陆靖柔要亲不给,要走也挣不开,坐在他腿上左右为难。 “我错啦……”她合起手来告饶,用软绵绵的脸颊蹭一蹭他的脖颈,“我下次一定不跑了,你赶我都不跑,好不好?” 冷酷的萧阙摇摇头。 东方不亮西方亮,道歉不管用,还不能上嘴么?陆靖柔锲而不舍,一口亲在萧阙嘴唇上。这是个很稚拙的亲法,把他形状优美的唇瓣舔得湿漉漉的,萧阙冷酷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意。 “有件事要同你商量。”萧阙抚着她的后腰,声音一如既往不紧不慢,耳朵尖却红了一大片。 “你说。”陆靖柔伸手拨弄他的耳朵玩。 “我们择个好日子,成亲吧。” 萧阙事事工于筹划,他活到现在和不少女人打过交道,其中不乏貌美善睐倾心于他之流。时间一长,也就渐渐不将这类人放在眼里。 可是论起娶姑娘,还真是头一回。 在这个充斥热蒸气和海腥味儿的厨房里,萧阙心头猛然涌起一股甜软滚烫的冲动。他设想过无数场景,譬如陆靖柔喜欢喝酒看月亮,那么选在十五十六日前后,逢着又大又鲜一轮明月底下,规规矩矩奉上聘礼;她喜欢到处游乐吃东西,那么就寻一处风景秀美人迹罕至之处,郑重其事与她提亲。 按规矩,他本该遣人做媒,亲登老丈人家门下三书六礼。不过陆靖柔自出宫后彻底同娘家断了联系,她是能做得了自己主的,且算不得难事。 “嫁给我吧。”他紧张得喉咙发干,使劲儿吞咽几口口水,才艰难找回声音,“我……我会对你好,不让别人欺负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想做什么我陪着你——” “好啊。”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撞进那双灿如天星的眼睛。 “你说什么?……”他无意识地追问。 “我!说!我!答!应!啦!”陆靖柔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想哪天成亲就哪天成亲,我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你觉得呢!” 51.我花开后百花杀 既然答应成亲,丑媳妇自有见公婆的那天。萧阙爹娘的牌位放置得很妥贴,藏在一只精致的小象牙匣子里头。萧阙带着她上香磕头时,她借机瞄了一眼,他爹的名字一看就是儒雅文人。 “你爹娘,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啊?” 香火烟气袅袅腾空,最终在一片虚无中消弭无迹。萧阙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爹是个性情温和的人,生前官至保和殿大学士。我记得,小时候娘常对我说,爹是我娘抢来的。” “抢来的?!”陆靖柔惊得下巴险些没合上。 “是啊,抢来的。”萧阙轻轻地笑起来,“我娘待字闺中时,有年上元夜出门看灯,谁知灯没看上,倒看中了我爹。当时我爹誉满京华,是最年轻的太子太傅,身后不知多少姑娘暗送秋波。所以我娘就扮作男人,从树上摔到他怀里,当着全城三十多个姑娘的面,勾了一把他的下巴。” “令堂真是好身手。”陆靖柔敬佩得大拍巴掌,“我大概其摔不了那么准。” “后来,我爹断袖好男风的流言就传开了。”萧阙凝视牌位上的字迹,“一夜之间府门口说媒的媒人绝了踪迹,只有我娘每天坚持从家里翻墙出来,给我爹送烤玉米。” 陆靖柔很好奇:“为什么送烤玉米呀?” “因为她只会烤玉米。”萧阙说。 “这我真没想到。”陆靖柔直挑大拇指,“一来二去的送出情分了?” “我娘说她连送半个月烤玉米,但是我爹始终闭门不见。她干脆爬上他的窗户,哭诉自己翻墙的时候鞋掉了。我爹性子软,被我娘隔窗哭得没辙,只好开门给她扔了双鞋。” 陆靖柔听到这一头,忽然来了兴趣:“你长相随你爹还是你娘?” 萧阙眨眨眼睛努力回想:“大抵眉眼像我爹,鼻子和下巴像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靖柔咧嘴一笑,抱着双臂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恕我直言,你爹娘压根不必折腾。仅靠这张脸蛋,走在大街迎面对上眼神儿就能成。” 萧阙伸手拂过排位上几行字,淡淡笑道:“话虽如此,须得讲求一个缘字。倘若二人无缘,对面亦是不识。其实我娘是个没缘分也要硬掰出缘分的性子,外祖家里行伍出身,门第够不上萧家。奈何她三天两头翻墙去找我爹,不是借口鞋子掉一只就是裙子扯豁口。我爹为人善良脾气又软,给她送过几回衣裳鞋子,就说上话了。” 陆靖柔发自内心地觉得,萧阙的娘简直是位英雄。 “我爹颇认死理。两家议亲时,祖父看不上我外祖家,只当纳妾。我爹就冲到厨房,拿把菜刀架在脖子上,说除了我娘绝不另娶。”萧阙的目光柔和起来,无奈地摇摇头,“我娘逢年过节就讲一遍旧事,倘若今日要是见着你,必定拉上你絮叨半日。” 陆靖柔看了看案头上的香,才燃至一半:“那我能和他们说说话吗?” 萧阙点点头。 陆靖柔搓搓手掌,踌躇再三:“咱们还没摆酒席拜天地,我是不是还不能改口叫爹娘?” 萧阙笑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他们定然见了你就欢喜。” 皇帝许久不曾踏足后宫,上次还是大阿哥过生辰,景嫔乍着胆子去养心殿请他。他高坐龙椅,垂眼望着景嫔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依稀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她从前很喜欢那孩子。 一阵郁气冲上胸膛,皇帝皱眉将前襟的衣裳扯松了,仍然不得纾解。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儿啊皇上!”内侍太监颤颤巍巍地提着嗓子叫,身后一队小太监训练有素,低垂脑袋跟上去。 他心底存着近似疯狂的渴念,甚至无知无觉升起莫名恨意。这女人胆大包天,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恶狠狠地走了,将他置于何地,究竟有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想见她,偏偏见不到。待到不抱半分希冀之时,她静悄悄地跑出来,躲在乾清宫大殿柱子后面,对他招招手。他起身去追,那截雪白衣摆一闪,却什么都没有了。 走得这样急,她分明不肯原谅他。 他近来养成了攒东西的习惯。凡见着好吃好玩的,总惦记给她留下,哪怕讨她一个笑也是好的。却总有声音蝎蝎螫螫在耳边说“宜妃娘娘歿了”,着实烦人得很!老而不死是为贼,白胡子一大把在朝堂上信口开河,不知羞耻。 盘金绣线在灯下泛着曼丽的光,玉兰海棠在皇帝苍白指尖熠熠生辉。再一件,是梅鹤翻飞,折枝芙蓉,水波涌上团团勾莲。雪灰、月白、桃红、湖绿争相从指缝流泻而出,他想抓紧,指头却连连打颤抓不住。 “皇上。” 宜妃坐在窗沿上,还是从前混不吝模样儿,翘起双腿一晃一晃,笑嘻嘻挖苦他:“你这样特傻。” 皇帝脸上难得露出些凄苦神色。他俯身将衣料搂在怀里,抬起头喃喃道:“这些都是你的,喜欢吗?你回来,朕什么都给你。” 烛火轻轻摇颤,窗沿空无一人。 钟粹宫空置已久,皇帝下令封锁宫门,不许旁人进出。门钉上落了一层灰,握在手里冰冷可怖,永远温不暖似的。 这地方许久无人居住,没一丝活气,砖缝里的杂草倒是得了闲趣,窜得高高,十分茂盛。纵使沐在晴天大日头下面,仍旧难掩满目荒凉破败。缂丝门帘子年深日久无人拂拨,一梭一线织出的牡丹早褪去鲜妍颜色,仿佛行将就木一般,满是苍然白气。窗棂门合叶尘土飞扬,往日光鲜容样被溃破漆皮重重掩埋,伤痕累累。 皇帝攥紧拳头,深深呼吸,闭上眼推开那扇他从前不敢触碰的门扉。 宜妃宫内陈设大体没变,窗边炕桌上菊花盆景仍在。皇帝伸出手去探,发觉那玉石雕就的红白两色菊花,也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写菊花的,有什么诗?” 陆靖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脱了高底鞋盘腿往炕上一坐,托着下巴自顾自吟诵:“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个杀字用得极妙,锋芒毕露之余不乏深沉胆气,我很喜欢。做百花杀总比做百花羞好些,您觉得呢?” 不等皇帝回答,陆靖柔自笑起来。她碰了碰菊花叶子,一片冷滑碧绿,触手生凉。“我倒想起一句讲牡丹的,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用在这里却也恰切,然而后头便是'这回休更怨杨妃',不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她吟诗时尖俏的侧脸,口中下意识地说:“那你觉得哪句最好?” 她缓缓转过脸来。耳畔白玉如意坠子上,一边一粒豆大红宝石,衬得那张脸光华日盛,更显露些沉蕴气度,远胜从前。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她微微一笑,“就是这句了。” 这一更在剧情上很重要 也算一个节点吧 感觉接下来是时候搞点子肉吃了 最近疫情严重,还赶上春运。大家注意防护,公共场合能不脱口罩就不脱口罩,我家这已经沦落到在奥密克戎中找到少量新鲜空气的程度了。 Ps 写结尾的时候在思念眉姐姐 52.谈心 人逢喜事精神爽,陆靖柔给自己定下终身大事,心里一高兴,晚饭就没搂住。还没开饭就嚷着要吃酸甜口的炒鱼片,结果就着甜水儿先去了多半碟干炸丸子,再是连汁带饭呼啦呼啦吞下一海碗的糖醋里脊和酱爆肉丁。她不爱吃素只挑肉,是以后厨炒菜的速度还不及她吃的快。末了犹嫌不够,又叼走萧阙碗里十来个羊肉锅贴,差点没把自己撑吐了。 “廉颇老矣,廉颇老矣啊……”陆靖柔捧着圆滚滚的肚皮,老泪纵横,“我是不是老了!饭量都变小了!” 萧阙对着风卷残云过后,盆干碗净的一桌菜,哭笑不得:“你先躺躺,我去给你熬醒酒汤。” “那是茉莉花甜水儿。”陆靖柔字正腔圆纠正他。 其实是沁过花香的好玉泉酒,调了蜜掩盖酒气,入口甘醇爽冽。她从前在宫中喝的不是乳酒便是葡萄酒,怪道喝不出来。 “我有点晕,啊不对这个好像是酒……后返劲儿。”她敲敲脑袋,眼神迷朦,口齿倒十分清晰,“萧阙你怎么这么漂亮,比大姑娘还漂亮。” 头先还算正经,谁知下一句就刹不住闸,“我要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非得把你打晕了套麻袋里抢走,当……当我的压寨夫君。你要是敢跑,我就拿,拿小绳子把你拴起来,嘿嘿。” 萧阙把她从椅子上整个儿抄起来抱上床,陆靖柔咯咯直笑。 “这么高兴?”萧阙爱怜地捏捏她的脸颊。 “不知道。” 陆靖柔嘴上说不知道,手上可实诚得很,抓住机会就一把搂定他的腰。萧掌印不愧是宫里头一号的风流人儿,盘亮条顺,连腰身都比旁人窄上好几寸。 “腰好细……”她双手来回探摸萧阙的脊梁骨,正儿八经叹气,“我好像有点儿胖。” “那如何能比得,我是当牛做马伺候夫人的命。”萧阙柔声细语哄她,“胖瘦不要紧,要是身子越作养越亏,那才是我的不是。” “可是胖了穿衣服不好看呐——”陆靖柔忧心忡忡拖长了音,“我都想好了,成亲的衣服上要绣小兔子来着。万一到时候胖得套不进去,那不就完蛋了。” “人穿衣服,是衣服的福气。不过一介死物罢了,倘若不合身自会有人裁改,何苦叫它牵着鼻子走?”萧阙不紧不慢地道,“你记不记得以前在宫里,一到冬天就发烧。现在虽然圆润些,却不大爱生病,岂不是比之前好上许多。” 陆靖柔脑子转得迟钝,她慢慢眨了几下眼睛,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你说的对,那我明天还是接着吃吧。” 她抬起手才发现手背不知何时粘了一块糖渍,萧阙随即叫人打了水清洗。陆靖柔是个惯会酒后犯困的主儿,轮到洗脸擦牙时就把脑袋赖在他身上,像只乖巧的小小雏鸟,闭着眼睛任他摆弄。 她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我在想,占山为王的山大王要是现在来抢我,我必定欢欢喜喜跟她走,不必套什么麻袋。” 萧阙揩干残余水珠,驾轻就熟地挖了些桃红玉肌膏给她匀在面上。陆靖柔被突如其来的冰凉吓得一抖,人也清醒了七八分,坐起身揉眼睛:“你这样摸我,特别像摸小狗。” 萧阙差点没憋住笑,手上动作不停:“小靖柔不是小狗吗?” “小狗不会说话。” “可是我喜欢小狗,怎么办呢?” 慷慨热心的陆靖柔马上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那我假装当一会儿小狗吧,反正你也喜欢我。” 有句老话说得好,风流茶说和,酒是色媒人。陆靖柔喝了几口醒酒汤早早睡下,奈何梦至半截,半路杀出萧阙,发丝披散衣襟半开,一副任人采撷的勾魂模样。她迫不及待扑上去,果不其然扑了个空。 陆靖柔喘着粗气睁开眼。外面天色还早,尚是漫天混沌沉静的灰黑,萧阙正在身边熟睡。他睡相一向规矩,不像她满床打滚,满打满算能攒出一套陆氏王八拳。 身上的被子严丝合缝,而她叫那恼人的春梦硬生生逼出一身热汗。陆靖柔试图深呼吸平心静气,可眼前黑暗的底色里,全部都是萧阙的脸。被子里潮热的温度惹得人心烦意乱,她悄悄将两条大腿绞紧了,企图狠压腿心软肉。 还是不行,解铃还需系铃人。就看一眼的功夫,料想不会出什么事。陆靖柔瞄了一眼萧阙沉静柔和的睡颜,捏住他的被子,徐徐提起一角…… “怎么了?” 陆靖柔被这一声吓得魂飞天外。妙龄女子夜半偷掀男人被褥,即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夫妻,这副光明正大的采花贼行径都委实算不上正常。说什么才不显得尴尬?其实你的裤裆里进了虫子,我慈悲为怀替你捉出来,还是我的手突然好冰,要借你的大腿根儿暖一暖? “啊,那个,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怎么不知道哈哈哈……” “就在刚才。”萧阙嗓音含着初醒的低哑,“你翻来覆去夹腿的时候。” 陆靖柔呆若木鸡,一张脸从头顶红到脖子根。 她并非性事上刻意含羞带怯的性格,只是心里存有顾虑。萧阙说要与她成婚,所以她时不时把结婚两个字翻出来扭一扭舔一舔,再泡一泡。往日放纵形骸嘻笑怒骂,乃是她从未想过还能有与萧阙共度一生的机缘,故而多少有游戏人生及时行乐的意味。这回事态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她往后就是名贵的已婚人士,至少应该看起来沉稳一点,再老成一些,一家之主的架子须得端稳当。 远的且不提,她是要做新娘的人了。新娘子大抵端庄含蓄,一朵娇羞水莲花不胜凉风吹拂。再其次也是拈一粒杏仁端坐,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十分之一的境界。 陆靖柔对此十分苦恼。她打生下来就是敞亮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高兴就拍桌子骂祖宗,学不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这等高超的技术。 这些事情纠结太多,连她自己都快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才算是好。譬如眼下这个情景,究竟应不应该虎视眈眈地扑倒他,她颇有些为难。 萧阙刚凑过来,陆靖柔气沉丹田地说道:“萧阙,我有个问题问你。” 萧阙一愣:“你说。” “跟你成亲之后,如果我还是成天大呼小叫、招猫逗狗、胡吃海塞,你会嫌弃我不成器没出息吗?” 萧阙停了一瞬,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吗?” 陆靖柔条件反射地摇头:“不会呀。” 温热手臂从身后环过腰间,萧阙的鬓发紧挨她的长发,缓慢深长吐息擦过脸颊,带起一串灼烫火苗。她是颗流落在外的明珠,被他珍重地捧在掌心,嵌进身体。 “我若是嫌你不成器,怎会把你从宫里带出来,日日在一处。”他语气轻和,“靖柔,我爱敬的是你的为人,而非一具循规蹈矩的骨架。世间女子从无哪个如你一般,坚强聪慧,乐观通达。” 陆靖柔不好意思地抓抓鼻子:“这么说,我还挺厉害咯?” “那是自然。你天然率性,不该困在宫中一辈子。有山有水,有雪有月的广阔天地,才是适宜你的去处。” “听着不错。”陆靖柔表示赞同,“可以满山头儿的疯跑,我就喜欢疯跑。” 萧阙低笑一声,继续说道:“你同旁人不一样,有主见懂进退。日后不论你想做什么,凡事顺从心意最要紧,切勿因着几句糊涂话,就错手让别人替你拿了主意。古往今来规训女子的条条框框,不过世人作茧自缚的借口罢了。” 这番殷切朴实的话,倘若换成别人来说,她绝计不肯相信。因为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很少有人真心实意夸赞她。 陆靖柔上学的时候是位偏科小能手,语文英语名列前茅,数学成绩常年在及格线徘徊。每次拿着试卷回到家,父亲隔着沙发把沉重的电视遥控器砸在她头上,骂她脑子是糨糊。萧阙说的不错,她的确聪明,很快就察觉额头和后脑勺是绝对不能被打中的地方。额头容易青肿流血,后脑勺被砸中耳朵会嗡嗡地叫。 年复一年,她居然没有长成恐怖分子报复社会,这让陆靖柔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她抱着萧阙的手臂,将眼泪忍回去了。 “好,我记住了。”她转过身,眼睛亮灼灼盯着他柔嫩的唇,“我现在就有件正经事要办!” 嘿嘿,做爱怎么不能算是正经事呢。 53.一勾一个准儿 小姑娘被他养得很好,脱了衣裳胸是胸腰是腰,小腹多了一层嫩生生软肉,抚摸起来像上好漳绒料子。 很美。 萧阙的指尖从她小巧肩胛一路滑下,停在曲线玲珑的腰侧。陆靖柔怕痒,扭着身子要躲,反被自己的衣裙带子缠在脚上绊了一跤,直直栽在萧阙的大腿上。 “你是故意的。”陆靖柔可怜巴巴地瞪他,试图挠回去。可是萧阙浑不怕痒,她怎么抓都不动如山。 萧阙看着她,忍不住笑:“你说是,便是吧。” 他笑起来倒看着很好欺负,于是陆靖柔气势汹汹地把他按倒了。 他的嘴唇正如他人一样,微凉柔软,像初夏夜晚拂过树梢的风,将她包裹在一片温和沉静的天地。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于是她也在风中摇摆着,沙沙作响。 舌尖向下钻探,在他口中尝到一丝尖锐的苦味。她含糊地哼了一声,萧阙立刻把她抱起来拿茶漱口。“这什么啊?”她记得自己还问了一句。 “是药。”萧阙简明扼要地说。 陆靖柔闻言垂头看了一眼,“哇”地发出一声赞叹。 “怎么?”萧阙抱着她往回走。 “没怎么。”她含糊其词,“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用自卑,这个大小看天赋,更别提模样还挺秀气。你以后可得珍重自身,我担心日后看上你的大姑娘小媳妇太多,我一个人不一定打得过。” 萧阙笑了笑,借机亲她的脸颊:“小靖柔要保护我吗?” “是呀!”陆靖柔的英雄瘾犯得厉害,搂着他的脖子高谈阔论,“你长得漂亮,性格温厚,还十分地讲道理,别人肯定觊觎你的美貌无法自拔。我那么喜欢你,当然要保护你啦,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萧阙心里几乎要化成一滩水,陆靖柔摸摸他的脸,纳罕地问:“你今天怎么老笑?” 他不说话,却突然吻了上来,一贯的长驱直入,霸道得很。陆靖柔被他扣住后脑,舌根搅麻了还不肯罢休。那根长相秀气的阳具直挺挺抵在小腹前,嫩红菇头可怜又无助地在她身上碾转,铃口泌出三三两两透明黏液——他再怎么用药,里边终究不会流出精水来。 陆靖柔想了想,伸手握住火烫的根茎,把它往嘴巴里塞。她其实不知道如何套弄,甚至连牙齿都不懂得收一收。甫一吃进去,菇头磨擦喉咙口的软肉,反而激得她连连干呕。 萧阙手疾眼快卡住她的两腮,帮她往外吐。奈何喉头的触感一时消退不掉。陆靖柔眼泪汪汪,拼了命的咳嗽。 “平白无故,含它做什么?”萧阙无奈地拍抚她的后背。 “书里就是这么画的呀……”陆靖柔声音逐渐低下去,“我以前没问过你舒服不舒服,太亏欠你了。可是这个好难,我不会。”她就着萧阙的手喝了大半杯温茶,勉勉强强将恶心劲儿压下去。 “我很满足,不觉得亏欠。”萧阙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温柔地将她鬓边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甚至,开心得不得了。” 粉彩缠枝莲灯台上蜡烛越燃越短,一星微弱火光在夜色中大大地跳了几跳,卒然熄灭,瞬间周遭伸手不见五指。 正因为看不见,一呼一息间心头的悸动格外鼓噪。萧阙的手渐次攀渡而来,从膝盖一寸寸行至腿心。陆靖柔像条热情娇憨的美女蛇,两条腿盘上他紧窄有力的腰胯,又甜又媚,浑不在意危险即将入侵。 萧阙爱她爱得不行,搂在怀中捻弄再三,硬是将她折腾出一层薄汗,腰也塌了,腿也软了。夜半更深露重不能视物,那双唇定然是鲜嫩欲滴的嫣红,被他吻得挣不脱,只好张着水润微肿的小嘴,急急地喘息。 “啊——” 陆靖柔刚来得及喊出一声,就被他勾住舌尖,分外放肆地吸吮搅玩。这个人平时瞧着光风霁月,想使坏的时候着实可恨,只使深红菇头上的棱角来来回回磨压穴口,任凭她身下蜜水淌得汹涌,只做不理。 “哎,你……”陆靖柔刚准备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指尖猛地重重按在充血肿大的肉蒂上。这一下直接失了声音,快感如雷似电,洞贯全身。宫腔里涌出大股大股温热,对着萧阙兜头浇下。 他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尔后忍不住笑。骨娇肉软的小姑娘,跟他做过这么多回,还是一激就受不了。甬道里还在自发地痉挛,一下又一下,将其中残余水液挤出些许。陆靖柔四肢发软,只顾躺着喘气。听见笑声,转头浅浅地咬上他手背。 “你欺负我。”她脸蛋绯红,羞赧地小声说,“你居然欺负我,我就咬你。”想了想补充道,“我是会咬人的小狗,汪!” “哦?”萧阙慢悠悠地低头看她,“常言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会叫。小靖柔一口气儿将两样好处都占尽了,可见是位天赋异禀的小狗。” 陆靖柔抓着脑袋,想明白他话里话外的关窍之后,气得又啃了他一口。 这次他顶进的攻势很坚决,不像是吃痛着恼的样子。大开大阖整根没入,飞快拔出重重回捣,像是要在她身体里那处血脉温热的所在,生生凿出一个专属于他的痕迹。陆靖柔的魂魄被他游丝一线牵着,高高抛上云端,而后稳稳落地。 “不,不行,这样不行……”他忽然像回过魂儿似的,牙关紧咬,强挣着退了出来。 陆靖柔叫他进进出出正得趣儿,忽然被冷不丁的悬崖勒马给吓了一跳。再瞧他面上忍得苦大仇深的表情,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狠狠吸气,双手只敢虚拢着合在她小腹上:“这里……疼不疼?” 她立即明白了。 陆靖柔从前在宫中侍寝,因着皇上动作太过激烈,约莫伤了胞宫还是什么不得了的部位,肚子疼得几乎昏死过去,足足休养了好些时日。卧床那些天,也是他坚持夜夜都来陪护。后来她大好了,萧阙这么惯于隐忍的人,都忍不住掉眼泪。 这种事,他怎么能忘。 陆靖柔的心骤然酸软得不行。 爱不过一介平常字眼,世人生唇舌便可谈爱。谁能知晓一个字,自各色人等口中轻而易举地吐出,究竟几分真假。 而她大抵真的运气好罢。萧阙的爱重若千钧,是雄踞高山之巅,而甘愿伏于她脚下的大地。这片广袤雄浑的土地,不止在她足下,更种在她心底。从此她拥有可以安然躺卧的怀抱,和大步流星奔向远方的阶梯。再也不需人前巧言令色,委曲求全。 陆靖柔慢慢握住他的手:“我没事,一点儿都不疼。”她不知道怎么安抚他才好,只好撑起身子,对着他身下那根尚且蓬勃怒张的阳物,一寸一寸坐进身体里去。 她看得出,萧阙脑子里正上演一场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甚至泄露出一丁点可爱而不自知的神情:脸上尚有迟疑,手上却是紧紧抱住不准她跑——像个明明眼馋糖果却咬着嘴唇不敢吃的孩子。 至于她这块糖果呢,本来就没想跑。 “你使劲一点没关系。”陆靖柔轻声细语鼓励他张开嘴,将自己一口吃掉,“我喜欢你这样。” 她勾引萧阙,向来是一勾一个准儿。 54.家庭弟位 萧阙猛地挺腰,这个姿势入得较平常深些,加之那东西生得长,自头里滑进去一路辗转,次次几乎顶到宫口。陆靖柔周身酥软,香汗淋漓,只顾趴在他肩头哼哼唧唧:“我没劲儿了,你抱抱我。” 萧阙忙里偷闲吻她,从脖颈到耳垂,张口攫住嫩红的唇,把她吻得连哼都哼不出来。仿佛这样,她的心、她的命才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须知饿狼一旦尝过欢好滋味,便永不知飨足。如今再叫他像从前一样,躲在阴影里苦苦肖想她的香气,可就再也不能了。隐而不发的占有欲放任不管,终于今日酿成大祸患。 萧阙发狠,连番抽插挺动,惹得她一声接着一声哭吟。好可怜的小姑娘,刘海被汗水打湿了,脸颊涨满春红,娇润唇瓣合都合不拢。他恋恋不舍地退出来,唇舌间尤有一丝透明口涎牵连不断。 他瞧出她多半累了,面贴面坐着被他弄得上下颠簸,难免身上乏累泛酸。“乖。”他分出手去托她的脸,“躺一躺好么?” 陆靖柔没二话,顺从地仰天躺下。她甬道生得浅短,萧阙轻而易举寻着最内侧一环软肉,再深就是妇人胞宫,生儿育女的所在。他不轻不重顶了几记,陆靖柔立刻大口喘息。 “可以吗?”萧阙有些犹豫,同她打商量。 陆靖柔被一浪一浪接连涌上的快感冲刷个遍,身子不归自己管辖,更不要提张嘴说话。她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快点!” 萧阙应声而入。 劈劈啪啪皮肉相击之声不绝,湿黏水声交杂其中,深红穴口居然在交缠之下,生生撑出他的形状。多少痴男怨女耽于情呀爱的,作茧自缚,还不如一场莫可名状的欢好来得痛快。她被欲望的火焰夹裹,越升越高。陆靖柔挣扎着抱紧他的手臂,眼前呼啦啦转过许多画面。他的笑容,他的眼泪,他甜津津的眼睛。 一片耀目白光之后,万物重归寂静。陆靖柔数着自己的呼吸,闭目享受高潮后欢乐的余韵。她喜欢将自己展成一方白绢,任他蘸墨涂写点画。这感觉好似全都是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世间大极乐境,本就空无一物。 萧阙满足地含住她洁白的耳垂。男女老少美丑死活,他见过不少,唯独在她身上挪不开眼睛,他总觉得她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是怀心的一颗珍珠——他甘愿用无数痛苦和柔情环抱的至宝。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珍珠开始哼哼唧唧地推他胸膛:“你起来,我要上厕所。” 他贪恋那点绵长缱绻的温暖,舍不得就这么让她跑掉——甚至阳具还留在她身上没拔出来。 “一起去吧。”他小声请求着,把她软塌塌的身子从床上抱起来。那东西用了药的缘故,现在还硬挺着,起落动作间难免刮磨一二,他一动,陆靖柔就趴在他耳边愉悦地哼哼几声。 也是合该着这屋子太大,合该着恭桶离得太远,合该着他走得太慢……总之屁股还没坐到恭桶上去,她就憋不住了。 “萧阙,我从五岁开始就没尿过床了。”陆靖柔梳洗干净,盘腿坐在新换过的江绸褥子上,手底下惆怅地抠着边沿一圈圈福寿纹。 “不抠那个,小心伤了指甲。”萧阙做小伏低,上赶着扶她的手。谁知她根本不领情,腕子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对他比出五个嫩生生的指头:“五岁,你算算到现在多少年。” 娇养惯了的人,连手指尖儿都是美的。五根白嫩嫩手指头在他眼前晃,活像上好羊脂白玉刻的观音佛手,或托净瓶,或结说法印。偏偏腕上还拢着对儿翠镯子,碧绿通透的颜色,底下便是堆雪似的骨肉皮。是他罪孽滔天,妄起色心。 “十五年……”他吞了口唾沫。 “算这么慢,你水也喝多啦?”陆靖柔指着远处地板上一滩水渍,“街口的大黄都被我教育得不敢随地大小便,我今儿个还不如人家大黄呢。” “你同大黄比什么。”萧阙的手不知好歹,摸上她膝盖,“岂不闻人有三急,咱们是正头夫妻,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我当真不介怀,你也消消气,好不好?” “你还知道人有三急呀?”陆靖柔气急败坏地把他的手从腿上搡下来,塞到屁股底下暂时镇压,“萧阙你过四五年也是够奔三十的人,怎么倒跟艳情话本子学会了欺负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可纯洁了!” “那些话本子不是你买来,还强迫我一起看的吗……”萧阙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捂了嘴。 “咳咳,一码归一码。”她清清嗓子,决定严厉训斥他,“你脸皮厚得赛城墙,我大不了装看不见,那叫伺候的下人看见了叫什么话。两个人老大不小的,天天就这样?” 萧阙一只手被她制住,只好把脸凑在她腿上,颇认真地说:“也不是天天都这样。你若是怕羞,我亲自打水清扫干净就是,保证谁都不告诉。” 他是个无赖,不能同无赖讲道理。陆靖柔被磨得没脾气,又见他不害臊地把半个身子都贴了上来,黏黏糊糊的,哪还有在宫里呼风唤雨的半点威风!自己先绷不住笑,伸手去推他肩膀:“这可是你说的,快去呀。” “亲亲,亲一下再去。” 萧阙说着,不知羞耻地将脸送上来。陆靖柔眼瞅就要被他压倒,只好捧着他的脸连亲了几口,亲得十分响亮。 于是萧阙满面春风地跑去擦洗地板了,出门时甚至哼着歌儿。 想写一些比较可爱的do到失禁! 萧阙是有点子暗黑占有欲在身上的,幸好他碰上的是人型大腿挂件陆靖柔哈哈哈哈 55.惊变 好事多磨,院子里迎春花藤开出第一朵小黄花的时候,萧阙终于辞掉司礼监的职务,一身轻松指派府中上下收拾行装,打包金银细软。 萧阙特地将她领进房里,自箱笼里头捧出一只螺钿箱子,将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塞在她手心里。 “这是什么?”陆靖柔说着就要开箱子上的锁头。 萧阙含笑说道:“聘礼。” 借用一句很俗的话来讲,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陆靖柔将盒盖一掀,里头纸张票子塞得满满登登。细看起来却是大有乾坤,头一层是五十两的银票。陆靖柔是数学白痴,估不出有多少,只知道一厚打子银票她单手掐不稳,险些撒了满床满地。 再下面是印着朱红大印的地契,田产宅院皆有。陆靖柔目瞪口呆地辨认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许多交易标注的日期都是近几年的,纸张还很新鲜,没有腐朽发黄。一张张翻阅下去,交易的内容既有京中宅院,也有近郊土地,甚至连江浙一带都有所涉及。 苍天啊……大地啊…… 土包子陆靖柔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冲击。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笔钱是她嫁给萧阙的聘礼,她理应大大方方收下。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感叹:“你那么有钱吗?!这么多钱我得花到什么时候?” 皇城看似金碧辉煌,其实宫里的人大多数都处于长年亏损,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的状态。昂贵的金银宝石自内务府手上流入各宫各处,有朝一日用不着了,还要逐件登记回库记档,不归自己支配。除非皇上太后金口玉言赐下给你,要么穿戴摆放起来,要么扔在库房吃灰,不可随意变卖。从前双喜说宫女手巧,经常做些小东西,络子绣花裁片什么的,托人送到宫外卖掉,能换一点儿零花钱打打牙祭。 陆靖柔在现代为每月几千死工资疯狂打拼,一朝穿越到陆贵人身上,仍是穿金戴银过苦日子,荷包里头没余钱,总不能安心。认识萧阙之后,手头才算真正宽裕起来,金银锦缎堆儿里浸淫年头多了,陆靖柔自诩养成处变不惊的本事。饶是这么多钱摆到眼前,她还是小小地惊了一会儿。 这笔钱里三分之二都是不动产,不必害怕贬值亏损。任意一处田庄岁末收成,足够吃喝玩乐一整年。怪不得二十年前女人傍大款,二十年后男人贴富婆,谁都别看不起谁。钱的味道,谁有谁知道。 虽然小算盘打得山响,但陆靖柔研究过那一大厚打地契田契之后,发现日期最早可追溯到她尚在宫中之时。彼时她和萧阙还没捅破窗户纸,她懵懵懂懂地一边伺候皇帝,一边努力抱紧司礼监掌印的大腿根儿。 “你这么早,就存下这个心思了?”她想了又想,颤颤巍巍抽出几张来问他。 萧阙忙于整理乱七八糟的银票,瞧了一眼,不由得摇头笑道:“原也不是。我当时想着万一哪天我在宫中失势,就将这些赠与你。女孩子家,身后不能没有保障。” …… 陆靖柔受到了人生中第二次冲击。 若非自己心知肚明,陆靖柔简直怀疑她拿的是不是言情小说顶配女主的剧本。勾勾手就能叫男人为我死心塌地为我一掷千金这种变态剧情,它真的存在吗?! 她脑中忽然灵光乍现,福至心灵地问道:“我有个疑问,你爹当年给了多少聘礼呀?” “他们没有仔细说过,算来差不多我爹十年俸禄,还有几间铺子。”萧阙笑笑,“我祖父嫌弃我娘门第低微,不给她好脸色看。我爹同他怄气,硬是将自己所有积蓄花光娶了我娘。家里的钱一分未动。” 陆靖柔掰着不大够用的手指头草率计算:他爹从前是一品大官,每月俸禄加养廉银,换算成三十年前的购买力,再搭上几间铺子…… 苍天啊,大地啊。 她婆婆才是小说女主吧。 陆靖柔自认身上最为人称道的优点,便是在思想道德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所以她虽然好吃懒做,却也没有惹出大麻烦。晚上趁着饭后沐浴的功夫,硬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审慎思考半日。 手握这么多聘礼,是萧阙待她的情分,而非她就此可以大手大脚肆意挥霍的资本——其实她吃穿用度比宫里还好,冬天涮锅子的菜满桌洞子货,委实没什么可挥霍的。最奢靡的挑费,无非逛街多买几本话本子罢了。 她最后得出结论,这份聘礼不仅出于婚嫁习俗,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人家后半辈子托付给她,焉能不认真么?萧阙此前说过,她只要在他身边,就很知足。但她有十足自信,能吃下多少饭,就能施展多大本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加钱能使磨推鬼。陆靖柔乐呵呵泡在浴桶里,盘算如何才能避免不该花的钱少花,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恰逢花香热气蒸腾,引人昏昏欲睡之际,屋外头忽然人声、脚步声杂乱起来。两个丫鬟一阵旋风也似冲进门,七手八脚把她架出浴桶,三两下擦干身体挽紧头发,裹上厚实毛毡大衣裳戴好暖帽,陆靖柔自己蹬上羊皮小靴,就被她们往外带着走。 陆靖柔见她们两个是平日里跟在萧阙近旁的武婢,此时面上神色凝重,便已知事态之紧急,不敢多耽搁,一路上匆匆无话。一个丫鬟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花圃边上的暗门偷溜出来。胡同口停着辆简陋低矮小马车,夜色掩盖下并不打眼。两位武婢一前一后送她上车,撩开棉布帘子看去,下首居然还端坐着一位。两相抬头打个照面,陆靖柔先怔住了。 来人居然是康生。 56.卿卿如晤 屁股刚落座,马车急驰起来。康生比个手势请她挪坐上首,从车底暗格里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递给陆靖柔。 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总是令人兴奋,这么紧急的情况下,陆靖柔看见熟人真是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问候,康生率先开口:“主子且安坐,奴才长话短说。” 原来皇帝那个酒蒙子,前日在钟粹宫喝醉了,迷迷糊糊打翻烛台,致使钟粹宫夜半走水,大火烧秃了半边大殿。据说皇上在火场里昏迷不醒,所幸身下的地毯尚未引燃,他们将皇帝用大毯裹紧,抬出火场。好巧不巧的是,从那张钟粹宫带出来的地毯被人几番颠簸翻滚,竟然从绒毛中滚出一颗小小黑色圆球。随行太医捡起一闻,当即说是药。 陆靖柔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 “皇上近日多用汤药,不用水丸。他们只凭一颗药,横竖推不出什么。”康生如今在御前行走,消息灵通,“倒是皇上苏醒之后以为吉兆,叫钦天监测算。钦天监那伙子人,说此乃宜妃娘娘魂魄投胎转世之象,让去东南、西北两个方向寻子时出生的女婴。” 陆靖柔惊惧之余,听得心头一阵火起。缺八辈子大德的钦天监,叫它准的时候不准,不该它准的时候,瞎猫碰上死耗子。萧阙府邸的方位,恰巧就在东南边! “掌印这会在前头应付着,奴才护送您到码头,一应家用物什都在船上。您上船不必停留,只管一路顺水南下。待到掌印料理完手头事务,即刻坐快船赶上。” 陆靖柔狠掐手背集中精神,将每个字牢牢刻在脑袋里:“不停船,一直走,向南,对吧?” 康生点点头,见她神色惊惶,出言安抚道:“主子不必担心,不过乘船暂避一阵子罢了。如今圣上脾性您有所耳闻,疯魔起来任谁都拦不住,待今夜兴头过去,便安然无事了。” 言下之意,皇上闹过这一阵,也就万事太平。可是这话听在陆靖柔耳里,反而像吞了块冷石头,愈发沉沉地提不起兴致。 康生打量她神色,又道:“您想去江浙,正好顺水推舟。您放心,如意儿如今暂代秉笔太监之职,不日便拔他为掌印,司礼监不至于群龙无首。双喜姑姑在四执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有如意儿哥哥撑腰,日子难过不到哪里去。” 陆靖柔听他一番话,心头勉强松动。她看看坐在下首的康生,轻声问道:“那你呢,你这些日子好不好?皇上性情无常,在御前伺候苦了你了。我记得萧阙说过,你是他手底下最拔尖伶俐的,正是因为这个,才叫你去御前做他的耳报神罢?” 幽暗不明灯火下,康生苍白面容骤然泛起华彩,连带那双没喜怒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奴才谢主子记挂。”他行了一礼,又道,“奴才不觉辛苦。” 陆靖柔垂眸看着他,记得在司礼监他欢眉笑眼来给她开门。那会儿康生还是个身量未长足的十来岁孩子,在她的钟粹宫待了几年,居然肩膀长得这么宽,腰腿也长得这样壮健了。 “我不当你是奴才,你就不要一口一个喊我主子。”陆靖柔轻轻地说,“我记得以前求你办事,还许给你三只烧鹅来着。只是没等到过年吃烧鹅,我就离宫了。”她从腕上褪下几只素面金镯,塞在他手里。 “兴许我一走不回来,再见不知何时。这东西给你,权当自家姐姐送的,留个念想,或者拿来抵烧鹅花费也罢。” 康生犹疑着不肯收,陆靖柔硬是把他手指头合上:“我出来匆忙,身上没带体己钱。不然能多送你就多送你一些,宫里干什么都要钱,哪怕值夜辛苦,拿这钱添碗热汤面也好。” 正说着,外头一声马嘶,马车停了。 “主子,”康生扶她下马车的时候极小声地说,“奴才这辈子大概不能再伺候您了,千万保重身体。” “好,我记住了。”陆靖柔用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对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向码头跑去。一群丫鬟仆妇早等在船头,见是她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上船去。 陆靖柔直到在舱内坐定,才想起身上背着康生给她的包袱,连忙打开看。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萧阙的私印,一方镀金的卧虎盘踞山头,最下面是篆书刻的一个萧字。再下边是塞得鼓鼓的荷包,足有五六只,填满了小块碎银子。还有一只小桐木盒,掀开盒盖,里边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枣泥酥、牛舌饼,大块桃脯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陆靖柔看了一眼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开始掉眼泪。 她哭了一会儿,自己胡乱抹抹脸颊,学着萧阙以前照顾她的样子,开门叫人打热水擦脸。所幸船上是个好睡觉的所在,她睡的地方,入了夜能听见河面上宁静的水声。伴着微微摇晃的波涛,陆靖柔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之后,萧阙没有来。 两天两夜之后,萧阙没有来。 船行到第三天的时候,陆靖柔生怕船速太快,萧阙追不上她们。于是下令降低速度,耐着性子又等了三天。 第七天时陆靖柔发觉有异,于是叫来丫鬟们询问是否收到萧阙的消息。众人皆低头嗫嚅不言语,她气得生平第一次拍了桌子。直到临近傍晚时分,有位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走上前呈给她一封书信,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字迹:靖柔亲启。 她抖着双手拆开信封,素白的信笺上面是萧阙的字,字迹有些潦草凌乱,她捧着信纸一字字读下去: 卿卿见字如晤,今日宫中有人走漏你我消息,圣驾将至,不得不令康生先遣你出城。金银细软银票地契皆在船上,我已嘱下人船行七日后再将此信交托于你。今生既无夫妻情分,日后可听凭自身改嫁,无须挂念于我。切莫回京,切记,切记! 是的,开始了(阴暗爬行)(无声尖叫) 思来想去还是留住康生的感情线,因为之前有个姐妹在评论区说想看。 点心盒子是康生偷偷塞进去的,她以前在宫里爱吃什么,他全记着。 57.一意孤行的代价 宝船停在漕运码头,第二波打探消息的亲兵已经上路。陆靖柔手指头捏着调羹,没完没了翻搅面前一碗鱼片粥,试图逼迫自己喝下去。 昨天捎回的消息,让她一天都没吃下饭。 原来那晚萧阙急匆匆打发她走后,没几个时辰就被快马赶来的皇帝近卫拿住,当晚就用了刑。 “伤得怎么样?”陆靖柔急急问。 “头面鲜血淋漓,一目肿胀不能视物。”士兵说,“康生偷偷叫相熟的大夫看过,说皮外伤看着可怖,幸好没伤到内里。萧大人受了许多日刑罚,硬是什么也没说,皇上一个字都撬不出,说明日还要打。” 好,好极了,玩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吧。萧阙小命捏在皇上手里,倘若真有杀心,还不是一刀的事儿!何苦一天天地磋磨!陆靖柔气得眼冒金星,险些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生气归生气,她心里十分清楚,情况越是胶着,越是不能回去。萧阙已然舍弃自己保全她的自由,如若在这个节骨眼贸然行动,之前所有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他做出这种决定,是存了死志的。哪怕因此身殒,他也心甘情愿。今时今日,苟且偷生不单单为了自己,她身上担着两个人的期望,所以不得不谨慎行事,保全自身。 “将船沿岸退到城外渡口,四周加强守卫。告诉她们,白日下船采买时,不得与人交谈打闹,事情办完立刻回到船上来,更不许带陌生人上船。”陆靖柔按着吃痛的太阳穴,一壁想一壁说,“打探消息的人改为每五日一趟,留神尾巴。如有,就地格杀。皇上从萧阙口里套不出东西,必然在城中安排眼线。尸首处理干净些,不要打草惊蛇。我现在不能露面,你们行事自己多留意着,若是缺银子花用,只管找我来支。” 说完她恍然惊觉,这话里竟有几分昔日萧阙的做派。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仰天自问。 在她长大的年代,男欢女爱在合法前提下,无论如何走不到以命相搏的道理,是以她根本不知怎么处理这桩子麻烦事。萧阙希望她离开,串通康生编故事,甚至不惜拿自己身家性命做她离京的垫脚石。最好的结果便是她陆靖柔挟巨款隐遁,从此相忘于江湖。 想走,舍不得。不走,又怕他一腔心血向东流。起初她接近萧阙就是为了钱,而现在她勾勾手指能买下小半座京城,却油然而生一种“没有他在身边我拿这钱有个屁用”的颓惋心情。陆靖柔很为难,偏生跟前没有个能说体己话儿的,于是她就更为难。 好在十天后,终于有一件事,而且是了不得的大事,彻底终结她的为难。 皇帝,开始杀人了。 从现状推断,皇帝疯魔中居然还有一丝理智。他知道除却萧阙,朝中肱骨重臣态度暧昧,满朝文武几乎无人可用。所以他不杀宫中人,而转向陆贵人在宫外的本家。第一个祭了错金刀的,就是个远房小堂妹,死时将将十三岁。 这一招简单粗暴,极富杀伤力。陆靖柔三天三夜没能合眼。 这个无辜冤死的小堂妹,她在宫中见过几面。那孩子长相和陆贵人颇有几分相似,神情温顺,举止行为浮现出惯于被人规训的言听计从。她深觉不妥,因此在饭桌上极力劝导这位堂妹多出门锻炼身体见见世面,瞧瞧世上大多数男人都是一副什么神憎鬼厌的德行,再不济寻个没人河滩踩踩泥巴玩玩水也是好的。 “捏泥巴可好玩儿了,有空你进宫来看我,我陪你捏一套盆子碗碟。或者使大漆髹上名字,逗自家小猫小狗也行。”陆靖柔很是热诚地建议。 当时小堂妹吓得脸色煞白,小堂妹的爹娘敢怒不敢言。 陆靖柔捞起一只软枕,紧紧压在额头上。即便堂妹是个外表性格家世都平平无奇的小女孩,但谁的命得来容易,活该死得不明不白吗?难道皇帝天生造化,比旁人富裕几个脑袋不成!多少人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的后代却早已忘记祖辈散发泥土草根香气的誓言,以为自己一落地便是天潢贵胄的根苗,生杀予夺的好手。 陆靖柔把自己足足关了五天,咬碎一口银牙,赌过八百回咒。眼下最好的办法,只有尽快离京南下。只至江浙一带远远不够,还要再向南过关口下香江,那里地处偏僻,皇帝鞭长莫及。她在此地多逗留一日,世间便要因她多枉死一条性命。 想在这里活着,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寅夜河面雾气浓重,天上不见星月,只有她们的船在河面上安然前行,随波涛左右摇摆。陆靖柔闭上酸痛红肿的眼睛,对自己说,这就是一意孤行当现代人的代价。 她忍不住一直想,假如当时一心一意留在宫中扮演皇上乖巧的宠妃,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谁也不招惹,凭萧阙只手遮天的本事,何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她可怜的小堂妹会平安长大嫁人,又怎会仅十三岁就抱屈而死。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力量如此弱小,做人家的姐姐,却连人家的性命都护不住。亏她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保护萧阙,果然人不能太得意,一得意便要忘形。 陆靖柔将短笺抱在胸前,上面有他的字迹,仿佛还能摸得到他的体温。萧阙受了这么多的刑罚,心里是否也会难过憎恨?毕竟始作俑者是她,是她亲手把他拉进红尘,最后让他狼狈不堪。 要是能换过来就好了。她不怕受罚,那些都是她该受的,好端端宠妃不做,硬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和太监兜搭,企图一走了之。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崭新婚服挂在当中黑檀架子上,旁边是成套赤金累丝镶宝石的头面,大小足有二十多件。大衫上凤凰飞天,红裙绿霞帔绣满了仙鹤盘龙喜鹊,裙边和织锦鞋面上果真有一圈蹦蹦跳跳小兔子,洁白柔软毛发纤毫毕现。 “我才不听你的。”陆靖柔难得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很轻,“你还没见过我穿上它有多好看,我凭什么便宜别人。” 回答她的,只有河上传来间或的水声。 58.奥斯卡影后 陆靖柔这只石猴子,终究没能跳出皇帝的五指山。之前她躲得很好,迟迟不肯露面,皇帝见拷打萧阙不成,愈发存心激她出来。早在杀她堂妹之前,就已连夜于城内外水陆关卡加强安防。 换言之,她早就逃不出去了。 知道身后再无退路,陆靖柔反而坦然自若。她整整衣裳下船,对面前兵士深深一礼:“可否多宽限几刻钟时间,容民女遣散家仆。罪不及他人,他们理应得个好去处。” 她一早做好准备,现银票分发给众人,又交出一厚沓子地契,嘱咐府里贴身伺候她的丫鬟们仔细保管。 “日后萧大人若出得皇宫,就将这些一张不差交还给他。若是我们两个都没消息,可将产业变卖,筹钱盖药堂和私塾。”她想了想,又道,“药堂每日须有半天义诊,若有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之人来看诊,不可收一分钱诊费。私塾招收学生,收得多少男童,便要招收多少女童。课堂上不准宣讲德言容功之说,只准教授经世致用之学。” 她事无巨细嘱咐一通,只觉得要把自己此生的话都说尽了。仆妇丫鬟小厮们含泪跪在船头拜别,她抱紧怀中包袱,咬咬牙没有回头。 马车进入神武门的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屏住一口气不敢呼出来。皇宫里气息与别处不同,永远覆着一层不见天日的冷寂。屋檐上雨水嘀嗒,渐次从琉璃瓦滑落在湿腻金砖上,跌得粉身碎骨。 像一滴不合时宜的泪。 陆靖柔始终不卑不亢,下了马车被宫女们拉走沐浴更衣。“我想穿自己的衣服,可以吗?”她敏锐地察觉领头宫女面上浮现一抹愠色,立刻换了温温软软的调子,讨好似的乞求,“皇上会喜欢的。” 这些人一口咬定她要来贞洁烈女宁死不屈那一套。她不,她偏要打蛇随棍上。 宫女们拆开她的包袱,里头是一套华美嫁衣。她迎向宫女们纷纷投来的复杂眼神,暗里拧一把大腿根儿,涕泪涟涟地说:“我自被歹徒掳离宫后,一直想面见皇上以诉衷肠,怎奈天意弄人……呜呜呜呜呜……” 谁都看得出这衣裳来路蹊跷,且她话里话外似有隐情,宫女们哪敢怠慢,火速将她洗刷干净,就前去养心殿报知皇帝。 果不其然,皇帝要在养心殿召见她。 她没有权利坐步辇,只好边走边盘算:皇帝不愿自己来,而是叫她去,分明疑心未除。走一步看一步吧。陆靖柔心里暗暗叹口长气,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攥紧又松开。她身上还穿着他送的嫁衣呢,本该洞房花烛夜会檀郎。此时此刻,却要穿着它上战场。 转过叁道影壁墙,正殿明间摆设并未改易,甚至“恬澈”“安敦”两道小门上悬的门帘,还是她从前让换的品蓝色。天顶藻井繁杂纷复,正中金龙乘雷霆之势逼压而下。皇帝坐在宝座正中,正微闭双目养神。她却一眼看见面前俯身跪地的背影,衣上满是斑斑血痕,青竹劲松一般的脊梁仍旧笔直,巍巍然不可摧折。 陆靖柔压根来不及悲伤,一呼一吸间脑中闪过千军万马。低头左脚过门槛,抬头迈右脚时,脸上已是泪如雨下。 “皇上,皇上!”她跌跌撞撞提裙摆,瞅准绛色云龙袍底下海水江崖,膝行几步嚎啕大哭道:“求皇上为臣妾做主,救救臣妾!”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萧阙快被他们打成血人巴罗了,还不准她来一手一哭二闹叁上吊么?陆靖柔哪管叁七二十一,抱住皇帝的腿不撒手,放开嗓门继续哭喊:“皇上!臣妾实在不想活了,您就让他们一根绳子勒死臣妾,臣妾下辈子投生干净身子,再伺候皇上罢!” 老祖宗诚不欺我,这套泼妇骂架手法堪称经典,用在她这个贞洁烈妇身上亦差强人意。果然皇帝被她哭得动摇,声气儿不自觉软下一大截,双手往她肩上一搭,温声道:“先起来,好好和朕说,是怎么回事。” 既有这话开头,事成便有叁四分了。陆靖柔借势哭哭啼啼站起身,不知有意或是无意,脚下不留神踩上裙子,少不得又一个踉跄跌在皇帝怀里。 “老狗贼!”陆靖柔不住地用袖子拭泪,抬手指着萧阙哭骂,“臣妾被一伙不知来历歹徒所掳,受尽折辱欺凌。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出来,转头落入这人面兽心的狗贼手里。只因臣妾从前同他有过节,他就公报私仇!” “歹徒?”皇帝蹙眉听得认真。 陆靖柔这时才回过头正眼打量他。皇帝瞧着果真如传闻所言,面色青白,颊上的肉都熬干了,一双桃花眼不复昔日妩媚风流,眼底一大圈深深青黑。她心底一惊,回身抱住皇帝肩膀抽泣:“您,您怎么这么瘦哇,脸色也不好。臣妾不在宫中这些时日,是不是底下的人懒怠,不好好伺候您……” 皇帝被她晃得发晕,他的确卧病许久,仗着年轻身底子好尚可支撑。他将一只伸在他脸上乱摸的小手摘下来,握在掌心摩挲再叁。眼底却暗生出一抹利刃似的微芒。 “别哭,朕没事。”他轻慢地拍着她的后背,“掳你出宫的歹徒长什么模样,身量几何,可有同伙吗?” 陆靖柔对此早有准备,她拿出演练千百次的熟练姿态,怯怯地小声说:“臣妾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每个人都戴一张厚麻布面具,上边是……是麻将牌。为首的身量又高又壮,他戴九筒,底下有戴四筒、叁筒的……奇怪得很。还有,我偷听过一次他们说六子的祭日什么的,约莫他们中有人死了罢。”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伙戴面具歹人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但陆靖柔切实在荧幕前亲眼见过他们。此乃扯谎最高境界:真假参半。 “朕知道了。”皇帝沉声道,“你还听到什么,不用害怕,一概细细讲来。” “还有,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们不说话,他们吹哨子。” 皇帝听到吹哨子的时候,表情堪称风云变幻。 他俩人一声一递说了半日,皇帝伺机问起她为何穿成这般。陆靖柔闻言,好容易堆起来一点笑意俱化作满面愁容:“臣妾听说死时穿红,死后就会化作厉鬼不入轮回。生不能得见皇上,死后陪着皇上也好。所以前几日臣妾趁看管不注意,溜到街上成衣铺偷来红色衣裙。点灯一看,居然是套嫁衣。” 陆靖柔经历十来天痛苦折磨,水米不打牙,身上瘦脱一大圈。那衣裳是萧阙比量她从前身型裁剪的,如今穿上松松垮垮,十分合情合理。 感觉腰上手臂紧了几分,陆靖柔干脆再添一把柴火,低垂眼帘喃喃道:“臣妾恐此生再无福伺候皇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使小性儿和您怄气。还请皇上宽宏大量,给臣妾个痛快。皇恩浩荡,臣妾留待来世再报答罢。” “说什么胡话!”皇帝低斥一句,“有朕在,怎能让你去寻死。” 陆靖柔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张泪盈于睫的面容,颤声道:“皇上不怨臣妾了吗?” 二人抱头痛哭了一会儿,陆靖柔自觉火候到了。便直起身来,朝地下跪拜的萧阙连声骂道:“没根的东西!没了命根子,连良心都被狗吃了!你明知道我并未身故,却隐瞒不报,你手下办事不力,何故推到我身上来?!” 按照原先设想,接下来她要走到萧阙面前,先扇一巴掌,再踢一脚。可陆靖柔假作用力扳起他的下巴时,心里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睁开狗眼仔细看看!我是皇上的端妃,身份尊贵,是死是活,岂是你猪狗之辈可以置喙的!”陆靖柔一副杀红了眼模样,硬着头皮尖声喝骂,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话是假的,泪却真得不能再真。今日给他看过自己穿嫁衣模样,不枉她费尽心思,做出许多郎情妾意的情状来。 萧阙被她粗鲁地挑起脸,连嘴唇也不曾翕动半分。望向她的眼里,满是爱怜、不舍与痛惜。他从前说她坚强聪明,乐观通达,还说她有主见,日后事事要自己拿主意…… 他懂得,无须言语。 陆靖柔没半分犹豫,高高扬起手,重重打了下去。 陆靖柔是可爱的甜心宝贝,也是勇敢无畏的战士。 64.痴心 不能再这样了。 陆靖柔怔了半晌,犹如冷水盖头浇下,自头顶一路凉到脚后跟。她伸手去摇他的胳膊:“我,我犯了个大错,不该回来的。你以后千万不要惹他生气,皇上会拿我对付你……” 萧阙已收了泪,紧紧覆上她的手,平静道:“我明白。” “怪我。我当时乱的要命,赶着回来探听消息,什么也没想。”陆靖柔急急地问,“皇上没有拿我为难你吧?” 皇上为难他的时候还少吗?萧阙看着她,心头沉重的哀戚云开雾散,暖流滚滚而上,仿若朽颓枯骨乍死还阳。他忽然半个字也不想说,只想亲她亮晶晶眸子和软甜的唇。最好能让她笑一笑,一辈子不再流泪烦恼。 “别担心。我也,什么都没想。” 午后阳光正盛,照得桌上铜胎珐琅钟表冒金光,表盘上头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的假花,折出一连串圣洁虚妄的芒彩。日光本该热烈温柔,却在他脸上割出一道缄默的影,半张脸不见血色,半张脸隐在暗处。金色睫毛翕动,像一只厌倦展翅的蝶。 明明眼底噙着笑,唇齿却是凉凉的。陆靖柔很是珍惜,一点点吻下去,像困居大雪的小熊,小心翼翼舔舐所剩不多几滴蜜糖。 萧阙喘息着,将她圈得更紧。 他的气息变了,掺杂丝丝缕缕薄淡苦香,是药气长久沁固在身上,洗刷不掉。她前些天腹痛流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什么也察觉不出。他大抵预先烤热了手才来抱她——从前他的手还不是这般冷,月月年年虚劳耗损,一颗心都熬干了。 陆靖柔抬起头,一一吻过他枯败的眼角眉梢。泪流得太多,昔日眼中跋扈神采一寸寸伤哑黯淡。“萧掌印真好看,姿容万代,丰采千秋。”她强笑道,“你知道吧,我就喜欢漂亮的,所以我爱你。”至少我还滚烫,她想,总会把他捂暖。 她把潮热脸颊埋在他的颈边,平地炸起一道惊雷,无根水落得又快又急。轰然雨声间,大地倾覆,日月颠倒。陆靖柔贪心勾上他的舌,却被萧阙扣住后脑,吻得愈发深。 唇舌交缠,不辨你我。最是恍恍不见天日,越是滋生无尽的悲苦癫狂。陆靖柔伏在他清瘦的肩上大口大口喘气,心里却想——一处的我活着,另一处的我在几百年前与他裹缠不休。那么她究竟活着,还是死了。 “你抱抱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萧阙……你抱抱我吧。” 抱抱我吧,我害怕。 一拖再拖,皇上病情终有好转的一日。昨夜司礼监的人奉令全部撤走,陆靖柔搂着被子看他们屋里屋外大扫除,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据说皇上现在脾气不大好,她好歹还算他的妃嫔,身边须得干干净净。 康生担起送汤送饭的活计。陆靖柔下午去东暖阁伺候皇上,不大吃得下饭,有一口没一口捞汤底豆腐块儿。康生在一旁将汤里细刺都摘净了,攒出半碗酥雪鱼肉,顶头淋上一点汤汁。 陆靖柔觉得若是不吃,岂不辜负这份精致手艺,遂硬着头皮抄起小银勺,一口一口往嗓子里填。 “皇上如今怎么个情形,你早对我说些,我心里有个准备。”她直脖儿咽下鱼肉,康生给她在碟子里夹上一筷子糖醋排骨。 “对外,说是好得多了。”康生道。 她旋即明白,反手指向自己。康生果然点头,陆靖柔像吞了个秤砣,一霎时满心沉重。 下了饭桌整理停当,她特地换了件酱色薄衬衣,上头稀稀松松全三蓝的团鹤兰草。两把头上簪支玉翠头银簪并一支檀香荷叶耳挖子,另一侧星点几簇珠花,胜在小巧,并不惹眼。 她正要拈一只白玉耳坠子,康生在一旁轻声说:“娘娘去见皇上,还是少见些白好。” 陆靖柔十分讶异:“这也不成了!日后恢复朝政,怎么解释呢?” 康生欠了欠身子,笑道:“规矩还不是皇上定夺。怹老人家说什么,我们做奴才的无非照做就是。” 这会子里外司礼监的人手都撤了,康生话里话外打机锋,陆靖柔少说也是宫里摔打过几年的人,一听便知什么用意,当下笑语盈盈起来,择了一对万字如意云头耳环,命康生给她戴上。 皇上屋里大白天拉着毡帘子,蜡烛却连点十来只。陆靖柔手扶门框站立半晌,不大清楚他究竟怕黑还是怕亮。 “皇上?”她向烛光深处唤了一声。 一团幽深黑暗中,有个白色的身影动了一下。烛光在身侧不耐烦地摇动,她放轻脚步向前走去,皇帝嘤咛一声,睁开眼睛。 “你来了。”他说,“朕头疼得很,替朕按一按罢。” 陆靖柔不敢怠慢,言听计从总没差错。她挪挪身子,好让他躺到腿上来。其实她不大会给人按摩,往常都是萧阙代劳,她是那个躺着享福的。如今形势所迫,不会也要会了。 皇帝没说话,屋子里太黑,看不清皇帝脸上是个什么神情。她沿着头脉经络一寸一寸揉压,直到头侧双太阳穴略略用劲。 皇帝喟叹一声:“从前你啊,风风火火,满宫里就你,敢跟朕摆脸子跳脚。” 皇后娘娘气性也不小——她想了想,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从前年纪小,脾气急躁。”她字斟句酌,唯恐惹怒了他,“臣妾给您赔不是。” 皇上并未接话,自顾自地问道:“你回宫之后,见过皇后没有?” “还没有。”陆靖柔说。 “你如今已是皇贵妃了,朕让你做皇后,你还愿意吗?” 他语气平和,不知怎的,陆靖柔竟然咀嚼出几分悲凉意味。她没主意,只得顺着向下说:“能当皇后自然是好,可如今皇后怎么安置,皇上还会给她位分吗?” 皇帝冷笑一声:“她?贪婪无德,言行无状,索性打回老家去罢,大家都爽快。” 陆靖柔听得气闷。原本谅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只做应声虫,可泥人亦有三分火气。她忍不住温声道:“皇后待皇上,是痴心一片啊。” “你不是向来记恨她么,怎的替她说情?”皇上停了一停,“朕心意已决。她心毒善妒,哪来的痴心!迟早害死旁人。” 帝后之间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怼,陆靖柔一时怔忡。其实女人看女人最准,皇后心性纯粹,她的爱浓烈,恨也直白。她看不惯陆靖柔分走圣眷,屡次三番找不痛快,仅仅明面上斥责打骂罢了,从不曾暗中构陷。 草原上来的人,不会耍阴招。如若不是在宫中,或许她们会成为好朋友。 萧阙府中那些时日,她过得逍遥快活,偶尔忆起旧相识,不觉生出悲悯之心。宫外天空又高又远,何必死守不放。皇后若是不甘囿于囹圄,只消一步踏出,便能听见头顶飞过清脆鸽铃,得见林林总总烟火人间。 人多的地方有活气。她记得最多的,就是提篮子小贩,走街串巷叫卖铁蚕豆柿子饼半空花生,天气一热就改卖雪花酪酸梅汤,嘎嘣嘎嘣嚼冰核儿。一扭脸儿,隔墙不知谁家打孩子,哭声此起彼伏传出老远。街上有钱人家女儿出嫁,吹吹打打红满一条街,小孩子跟在屁股后头捡抛洒的花钱儿。一路折腾到日暮时分,乡下大马拉着车气喘吁吁走到城里来,一对黑鼻孔里喷出白腾腾热气。待到满车东西卸空,赶车人就又甩开鞭子,踢踢踏踏,留下一路尘土飞扬的马蹄声。 “皇上英明。”陆靖柔滞了半晌,“留她在宫里,您也着实为难。” “那你呢,你为难吗?” 皇帝忽的翻身坐起,目光灼灼。 65.执迷 陆靖柔大脑飞速旋转,捏出一个标准答案:“皇上不为难,臣妾便不为难了。” 而皇上却看着她笑起来,白生生牙齿在嘴缝里闪光。 “你在这里,朕很开心。”他伸出枯瘦手指,抚摸她光洁的额发,“昨天她来向朕告别,说她要走了,还说很对不起你。” “什么?”陆靖柔一愣。 幽幽烛光摇曳,皇帝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淌出水:“朕为她取了个乳名,叫元安。朕的女儿贵为一朝公主,怎能连名字都没有。到了地底下,没得叫人笑话。” 他的话疯癫不可信,冷静,冷静下来。作为一名合格的唯物主义战士,要用先进知识武装头脑,用科学理论指导实践。一月龄胚胎只有手指尖儿大,五官四肢还没分化出来,哪里能说话?无稽之谈,全是假的!陆靖柔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将眼泪憋回眼眶。 “朕一见你这副表情就着急。”皇帝叹了口气,紧握她的腕子不松手,“你以前好耍贫嘴,好闹脾气。一口气剪了朕三盘朝珠,说要重新串个更好看的,当真胡天胡地,胆子大得很。如今你多一个字都不与朕说,兴许仍是生朕的气。咱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那个庸医,朕诛了他九族,你高不高兴?” 陆靖柔听得麻木。杀便杀吧,拿人命玩连坐,是权势顶端才配玩的把戏。无权无势之人命如蝼蚁,死不得、活不成。她又何尝不是皇帝豢养的蛐蛐儿,跳不脱脚下小小一方瓦罐。 正愁无话可说,门扇笃笃响两声。她同康生事先约定好,半刻钟功夫不出来,就敲门送茶点,借机探查里头形势。 门扇大开,日光肆意流泻。康生屏息垂头,双手捧一只画珐琅茶盘。毫不客气地说,此时康生在她眼中无比高大神圣,如同为蛮荒播洒春天的仙女,周身镀金光。 氤氲茶香蔓延开来,皇帝被茶盏里的内容夺走注意力:“这是什么?”他紧盯茶叶上下沉浮,双手不受控地瑟瑟发抖。 康生不疾不徐地说:“回皇上,这是南岳云雾。” 陆靖柔嘴快,端到唇边刚喝一口,就被皇帝一嗓子吓得险些呛进鼻子里。 混乱狼藉中,陆靖柔被康生趁乱拉出东暖阁,半晌回不过神来。 康生哭笑不得:“皇上的病就是这样,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昨儿晚上闹了一夜,说有人立在门外敲窗户,吵他不得安睡。” 皇帝喊叫声又起,陆靖柔一个激灵,不安地回头看。康生借机道:“娘娘好静,何不去后头围房稍坐坐罢。奴才给您另换盏茶,饽饽房有新制的鲜花玫瑰饼。您且宽坐,稳稳心神,再伺候万岁不迟。” “啊,也行。”陆靖柔木呆呆跟着他走,直到屁股在椅子上坐定,方找回一丝真实感。 康生点上檀香,清雅厚重的香气飘散开来,闻之宁静抒远,最能平心安神。陆靖柔喝几口茶,跳在喉咙口的心脏落了地。偏头瞧见底下香插,是个蓝底描金的双鱼宝瓶,立在冻青碟子正中,碟子边一只蓝海螺,一只青蟹,还有一只红彤彤两头扁的古怪东西,叫不上名字。 康生说是蝙蝠。她抓抓鬓角,很不理解:“一个海螺一个螃蟹,理应放条鱼,怎么做了蝙蝠呢?浑不搭衬。” 她不无可惜地点点螃蟹壳:“小螃蟹做这么像,怪好玩儿的。” 康生当即拍胸脯说这事好办,他去造办处叫工匠依样画葫芦,蝙蝠改锦鲤,再烧制一个就成了。 “宫中用度都是分好的。”陆靖柔不习惯开口问别人讨东西,“要不我给你钱吧,小瓷件儿很贵,你这个月没花用岂不难受。” 她说着开始低头翻荷包,金瓜子没几粒,金叶子还剩五六折,余下全是散碎银子不中用。她索性扯松口,哗喇喇往桌上一倒—— “都拿走,看够不够。” 康生微微摇了摇头,道:“娘娘慷慨,奴才用不了这么多。” 陆靖柔不置可否:“这会儿周围没人,叫什么娘娘,叫姐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在御前伺候,处境比我还难,少不了使钱的地方。这钱我看还是少了点,你先收着,赶明儿我再找萧阙要。” 她自小是独生女,乍然得个伶俐弟弟,新奇又自豪。“你要听姐姐的话,拿到钱赶快收好。”陆靖柔语重心长叮嘱他,“你虽然个子长高了,但是年纪还小,不晓得钱的好处。岂不闻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了能使磨推鬼。” 康生一直认真看她,末了眼底生出迷茫的笑意:“磨推鬼……这都是哪来的词儿?” 陆靖柔正要解释,门外一声响动,一个猴瘦猴瘦的小太监站在院子里。康生立刻开门出去,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只见康生点了点头,旋即掀开水晶帘子进来,低声对她道:“皇上已无大碍,正四处找娘娘呢。” 陆靖柔抠着手绢儿,不大情愿。 “奴才陪您去。届时奴才站在门口,您回头就能看到。”皇命不可违,康生心下亦十分无奈,只得收敛心绪劝她。 “那……我要是喊人,你要赶紧进来救我。”陆靖柔把手绢拧成绳子,顺手打成丑巴巴的结。 “奴才一定办到。” 康生守在门外,她多少鼓起些勇气。陆靖柔后背黏在墙上,一寸一寸往里蹭。 “过来。”周遭蜡烛全灭,伸手不见五指,独独皇帝的声音响起。 “太黑我看不见。”陆靖柔怯生生转向声音传来的方位,“我怕摔跤。” 黑暗深处传来一声轻笑。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温软嗓音停在不远处。手,他说。 陆靖柔不知所以,听话地伸出双手。 一双纤细柔荑颤颤向他探过,夜风中白玉兰摇曳,别有暗香来。他发狠去吸吮她的软嫩唇瓣,唇齿间却是玫瑰甜色,若有似无。 身上衣料如单薄蝉翼,稍稍一捻碎做齑粉。皇帝噬咬她滑嫩肩膀,直劈入内,渴求再予他多些娇热。他的胸膛里燃着苦寂的火,日夜烧灼。如今她的呼吸,她的血肉,囫囵攥在掌心,这火轰然烧到她的身上,一个人冷,两个人就暖了。 他是一颗悲凉的种子,终于如愿以偿,深深扎根于这片温热柔软的土地。 66.逆鳞 在孟英祈尚且不是皇太子,乃至皇帝之时,他还只是先帝膝下的六阿哥。上有太子长兄芝兰玉树,下有小妹幼弟玉雪可爱,父皇爱重太子,疼惜幼儿,时常忘却还有他这号人。宫里最会看人下菜碟,日子久了,连阿哥所的伺候嬷嬷也不多瞧他一眼。 他独来独往,成日里话不多。父皇有时得闲,来上书房过问子弟功课。他的话只在这时多起来,恨不得将背会的书一股脑儿背给父皇听。巴望父皇能摸摸他的头,像对待十六弟那样。 他挺胸抬头站在父王面前,脸颊涨得通红,大声将功课从头至尾背过一遍,一字不差。父皇只点点头,干巴巴说句“书背得不错”,就朝太子掉转过脸去。他竖起耳朵,听那边接连对答,与他心中预想答案一般无二。果不其然,太子得了嘉赏,父皇竟将腰上荷包也解下给他。他偷眼看看太子手边垂下的明黄丝穗,又悄悄低下眼去。 傍晚下学的时候,太子叫住了他。太子大他四岁,高他半个身形。对面一站,漫天云霞便被遮去大半。 太子笑道:“六弟走得这样急,本宫险些追不上你。”尔后自身后小厮手上接过一只绸皮包裹,郑重其事交到他的手里。“父皇看你课业精进,特地交代本宫代为赏赐,以作勉励。” 包裹颇有些分量,他恭恭敬敬谢恩,双手捧着,不敢打开。太子蹙起眉头:“你身边伺候的下人呢,怎的一个都不见?”说着就要抬头喊人。 “是臣弟不叫他们跟着。”他连忙解释。 太子看了他一会儿,说:“打开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青玉笔、澄泥砚、麝香墨,自然无一不是合心意的。他看得出,这是太子慈悲,从自己用度里挪出来送他。父皇若是有心赏赐,何须等到这时? 他没有多说什么,深深行了一礼。 孟英祈命中转机,在十三岁那年骤然天降。 不论身份尊卑、长幼齿序,一场时疫将所有人折磨得痛苦不堪,半空中仿若弥漫着死气。皇后一连五日高烧不退,状极凶险。而身体尚且康健的宫女太监,十中不足二三。每日十来辆运尸马车轰隆隆出神武门,染疫病而死的尸身留不得,破席一卷,扔到城外乱葬岗一把火烧尽,才可了事。 太子本在热河办差,被圣上勒令不准进京。谁知宫内时疫将将平息,太子却在热河病倒了。等到老皇帝跌跌撞撞去探望时,堂堂八尺男儿病得形销骨立,一层锦被下头看不出人形。 太子病情危重,帝后焦头烂额,满堂文武无人敢提改易储君之事——谁不知道其中有蹊跷?三、四、五几位年长阿哥素爱结党营私,六阿哥阴差阳错变成最纯良的那一个。至于他究竟是否如世人眼中一般无辜,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年六月,太子薨逝。又三月,十五格格与十六阿哥双双夭折。皇帝接连痛失二子一女,自此一病不起。 他怀里揣着母妃的遗物,想去看望父皇。那双苍老朽烂的眼睛,认不大清他的脸了。 “是阿昊吗?”一双手颤颤巍巍探过来,捋了捋他的肩背,“你终于来看朕了,朕这些日子啊……想你想得紧。” 孟英祈沉默不语。父皇老迈,手背生出大片大片褐斑,口中念念不忘那个入土为安的名字。这只手抚在身上起初格外暖,却不由自主一寸寸冷下去。 “儿臣是英祈。”他反握住那只手,企图留住所剩不多的温暖,“您还记得吗,儿臣生母是容嫔,在钟粹宫住过。她会做荷花酥,有一手好针指,给您缝过很多件寝衣。” 老迈的皇帝瞪大眼睛,望向他头顶某一处虚空,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咯咯声,透明口涎一丝一丝挂在嘴角。 “父皇。”他的声音微弱许多,“儿臣书读得好,弓马不曾落下,身量更是长高许多。书房师父夸奖儿臣用功。您能不能,也赏儿臣一个荷包?” 皇帝没反应,他就一言不发地等。忽然间皇帝浑身一颤,扯开嘶哑嗓音破口大骂:“都死!全都得死!你们胆敢谋害太子,朕枉生了你们这群狼心狗肺!” 他虽已迟暮,口齿十分清晰,那句狼心狗肺显得愈发刮耳刺心。孟英祈难得皱眉:“父皇想见三哥吗?儿臣下次带他来。” 父皇没有再回答他,一通吼骂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像被抽去了骨头,咚地一声躺回枕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根根白发张牙舞爪呲出发辫。 孟英祈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攥紧母妃的簪子,站起身离开。 他得不到,就要抓得再紧一些。 时至今日,他自认竭尽全力,不曾想枕边人竟然一口回绝了他。 “我没有要您补偿什么。”陆靖柔扯扯身上残破的衣角,姿态肃穆。“您给我的已经太多。陆靖柔在宫中有饭吃有衣穿,不至于流落街头冻饿而死,全仰仗您的恩德。” 她说罢,伏下身子,跪在地上深深磕了三个头。 “今此后,您若再叫我做皇后,生儿育女侍奉左右,恕难从命。” 皇帝后脑像是被人猛敲一记,双眼发黑金星乱迸。他挣扎半日,勉强开口:“你什么意思?” “从前种种,不过做戏罢了。”陆靖柔起了头,便再无顾虑,“您是天子,自认高高在上万民景仰,天下人莫敢弗从。可是论恩爱缘分,并非您这头强扭,我这头结的瓜就能甜。我不喜欢您,无人可以左右。” 她平静看向地面:“我从前对您有悲怜,怜惜您高居皇位不得自由。后来生忧惧,惧怕您知晓我在西北受欺辱,会恨我不洁,丢皇家的面子。女人到了那种境地,多少活不成了。”话至此处,陆靖柔顿了一顿:“当然,您不听话非要将我带去西北,是真他妈的傻逼。” 皇帝恍恍然,两眼直插插盯着她,生生受了这一句辱骂。 “我毕竟名义上是您的人,搓圆捏扁应当应分的。皇上广播雨露,顶好把女人顺裤带绑成一串,一气儿生他个百八十个孩子,对不对?”陆靖柔凄然一笑,“可是我恨透繁文缛节,压根不想生什么狗屁孩子。大阿哥明明有爹也像没爹,他快两岁了,您抱过他几回?没爹疼的孩子生几个才够?您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从不知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怎么……你……” 皇帝喘了半天气,终于跌跌撞撞扑下床来:“怎么不早说……朕会给你做主,朕给你做主,你想杀谁就杀谁,朕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陆靖柔眼底干涸,没有泪了。 “我不说,因为我害怕。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一个差池惹来杀身之祸。皇后同我不对付,您连她一根手指都不敢动,我如何说实话?” 皇帝双手颤抖,用力抱紧了她。 “你不知道,朕身边只有你了,朕的心都托在你身上,怎么舍得杀你。” “舍不得杀我,就杀我妹妹?” 陆靖柔声音很轻。 “擅自离宫是大罪,朕本无意——”皇帝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你们,你们果真!” 她望向皇帝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退后膝行几步,庄正一礼,无比认真虔诚。 她说:“臣妾不知廉耻,勾引司礼监掌印在先,连累萧大人牵连其中,无辜受害。臣妾自知罪大恶极,此身听凭皇上处置,绝无二话。” 67.大家一起来吵架 乾西四所地处偏僻,她住的是间北房,屋内陈设破旧得不像话。陆靖柔跑到院子里捡来碎砖,垫平高低不均的桌角,再挑几块布条结成绳子,绑在柜门摇摇欲坠的关节上。外墙经年风吹雨打,破损剥脱尤为严重,门扇窗棂裸露出木头的本来面目。她耐心铲平褪红起翘的漆皮。野草也不放过,统统连根拔起。尔后剪了件不要的中衣,撕成几块抹布,蘸着脸盆里匀出的半盆水,把屋子上上下下抹了一遍。 这里清净得很,闲瑕时的玩伴只有间或的风声。成群乌鸦啊啊大叫,在湛蓝的天空上飞来飞去。陆靖柔一屁股坐在开裂的门槛上,看乌鸦成群结队从东飞到西,从西飞到东。好似回到童年无拘无束,傻笑疯跑的时光。 天色擦黑,门边翻下一块小窗板,每日食物饮水都从这里递进来。陆靖柔去端饭菜的当口,太监打开大门,从门缝里掖给她一只包袱。 陆靖柔愣了一下,顾不上吃饭,立刻跑到屋里关上门拆包袱。里面卷了一床干净被褥,一条冬被一条夏被,几身换洗衣裳。另有两个厚厚的大油纸包,拆开来一大块酱牛肉,另一包裹着一大捆腊肉香肠, 她抽抽鼻子,把东西一样一样取出,包袱底翻到第三个纸包,竟是一大把艾草和一盒薄荷油膏。再过半个月要入夏了,今年雨水大蚊虫多,没有驱蚊物事,难免叮出一身红包。 陆靖柔把艾草分成两束,整齐地插在床边和门外。“这不是挺好?饿不死人。”她用力按按眼眶,对自己说,“好肉不能就着眼泪吃。” 原本皇上给过她机会,她不要。 刚到乾西四所的前两天,心里难免惊惶,好几天没睡好觉。中午困极睡昏过去,没多久打着哆嗦惊醒。醒来眼前顶天立地海水江崖,是万岁爷的靴袍。他老人家贵足踏贱地,就是要听她亲口认错。 “你就没有话要对朕说?” 陆靖柔耷拉脑袋装听不见,心里想着东边墙根底下的蒲公英。她浇了一点水,今早开出了小小的黄花。灰暗破败中几点鹅黄,迎着晨风轻快摇曳,那是大地孕育的星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同人呛火抬杠的营生,可谓一回生,二回熟。陆靖柔低入尘泥,炼就一身刺人心窝好本事。皇帝拉下脸找她,她没耐心跟他拉锯,句句话噎得他张不开嘴。听说当天回养心殿就犯了病,十几个太医在门口蹲守大半夜。难为他们一把年纪,大夏天的又要瞧病,又要以身饲蚊。 陆靖柔哼着歌薅狗尾巴草,给自己编戒指。萧阙在前朝势力尤在,她越是自甘堕落,越是不好叫人捏住他的把柄。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一脚踢到冷宫数砖头儿——这种人还有哪里可供挑拣拿捏,反正她想不出来。 啪。 一滴水掉在草戒指上。 天边彤云密布,要落雨了。 皇帝坐在正大光明底下,她瞄了一眼,心里想着那地方真危险。万一牌匾突然掉下来,大家对着一只肉饼山呼万岁,岂不可笑。 “朕最后一次问你,认不认错?” 陆靖柔也不乔张做致,使劲儿拧了一把湿漉漉的袖子,又将滴水的发梢挽到一侧。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外头大雨如注,她连把破伞都不能拿。 “有干衣服吗?”她大大方方地问,“我怕我一会儿冻死了,回不了您的话。” 皇帝端坐在上,无动于衷。陆靖柔破罐子破摔,索性起身向前。瞬间暗处人影有所动作,皇帝一压手指,示意止息。 “您想听什么?我这张嘴,什么都能说。”陆靖柔嘴唇冻得发白,发髻被雨水冲得散乱,发梢湿淋淋搭在身侧,反而显出几分可怜相来。 “朕只要求你虔心悔过。”他有意放轻声音,话中余威仍在,“欺君之罪是何下场,你比朕清楚。只要你认罪,朕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朕不会严惩萧阙,你还是朕的皇贵妃。” 陆靖柔抹开额头水滴,惊异地看着他。 “您居然这么喜欢我啊?”她咯咯直笑,“说实话,我这个人呢,天性坏得很。先前都是装的,您信不信?” “你的天性是好是坏,朕最清楚。”皇帝单手撑着跳痛的太阳穴,长长叹气,“你倒情愿窝在破屋子里受苦。” 陆靖柔不笑了,定定地看着他:“您是好人,如果我妹妹眼下还活着,我定然一辈子感念您的恩情。这几天我想清楚了,此事非您一人之过。是这个时代错将芸芸众生分出高低贵贱,所以可买可卖,可杀可辱。” 皇帝无可奈何:“若是你当日不曾离宫潜逃……” “那您处置我吧。”陆靖柔截断他的话,“之前是我对不起您,要杀要剐只管动手。可是我自己的心不喜欢您,这也是错吗?我不认。” “任你喜欢谁,也不能喜欢太监!没根子的东西猪狗不如,传出去像什么话!”皇帝忍无可忍。 “太监怎么了,太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咱们天天靠没根子的东西伺候吃喝拉撒起居穿戴,他们猪狗不如咱们又能好到哪儿去?!” 陆靖柔中午吃了一整只酱鸭子,底气十足,嗓门儿比皇上还亮堂。 这头倔驴! 皇帝拳头挣得死紧,动真格的他又舍不得。气极之下只觉得天旋地转,勉强倚着扶手支撑身体,不至于立即倒下。 “你真是,油盐不进。” 他闭目缓了缓声气儿,左手一抬,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气势汹汹分立两侧,一人手里一根碗口粗竹杖,看着都疼。 “那……我就自己走过去了。” 皇帝没理她。 陆靖柔认为不说话就是默许,刚要迈步下丹陛,当即被几个宫女太监拦住去路。 什么意思,不是要打她吗? 陆靖柔惊疑万分,又见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抬进来一条长凳。上头捆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萧阙。 父老乡亲们我回来了(三百六十度空翻)(稳稳落地)(口叼玫瑰)(露出猖狂笑容) 68.决绝 萧阙人在长凳上五花大绑,嘴里噎着布团,所幸意识尚算清醒。恍惚间抬眼见来人是她,突然疯也似地扭动挣扎,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按住。陆靖柔看在眼里,一颗心早凉了半边。 “要打就打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和他无关,你放了他,我自会认错。” 皇上瞟她一眼,脸色愈发阴郁,一比手直接叫打。 宫里行刑自成一套秩序。同是劈劈啪啪打上半日,有的皮开肉绽血流满地,筋骨安好无损,将养十天八天就能下地走动;有的红肿青紫不见破皮,实则五脏俱裂,大罗金仙也难救回。起起落落几板之后,萧阙面上汗如出浆,全身一动不动,早没了挣扎叫喊的气力。 陆靖柔脚跟钉在原地,耳畔嗡地一声炸响。她推演过无数次最坏的结局,唯独不曾想过今日情状:皇上藉此逼她低头,抑或铁了心要他死呢?她不敢赌皇帝的杀心,更不能赌萧阙的命。 “您这样做,我真要生气了。” 她扬起高傲的头颅,决绝地向前冲去。 今年夏天炎热冗长,秋老虎虎视眈眈,养心殿的明瓦天棚到了九月底还不曾拆卸。太后年事已高,下令立秋过后各宫不得用冰,以顺天时。不想次日大阿哥中暑头晕呕吐,更是热倒几十个宫女太监。太后不得不撤销懿旨,各宫复又大张旗鼓地将冰鉴搬出来。 糟心事不止这一桩。天气燥热迟迟不雨,蝗灾旱灾接踵而至,庄稼颗粒无收,以致国内流民四起。皇帝与一帮大臣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明日还要去祭祀祈福,请求雨神庇佑。 “长春宫那边怎么样了,最近还哭吗?”皇帝蘸一笔朱砂,在奏折上圈圈点点。康生立在地上给皇帝打扇,皇上身体欠佳,入了秋不敢整日用冰,日日由人扇风纳凉。 “双喜姑娘说一切都好,这几天不怎么哭着要回家了。昨天说天气热懒怠出去玩,管奴才们要书读。” “她要就给她。” 皇帝疲倦地狠掐眉心肉皮,康生忙迎上来问:“皇上可要传太医么?” 不说还好,他听见太医俩字,顿觉头似乎更疼了:“不必。去告诉双喜,朕去长春宫用晚膳。”说是用膳,不过借个由头看看她。好好的姑娘折腾成这样,皇帝心惊之余,总是又气又愧。 傍晚降了暑热,皇帝在长春宫门口下了步辇,瞧见廊下多了一只霞影纱糊的灯笼,不似内造样式。康生立刻点头哈腰地说是娘娘闲来无事,随意糊来玩儿的。 “她还有这本事?”皇帝笑问道。 康生不敢多言,只说娘娘冰雪聪明,自然本事多多。 “有的接榫和粘合的地方不牢固,解下来叫她重做。”皇帝命人挑高灯笼,仔仔细细将她的作品来回检视一遍,屈起二指敲在一处,“这里歪了。” “哪里歪啦?” 黑暗中乍然一声,将众人吓了一跳。 陆靖柔抱着双臂,自朱红立柱后面闪出来。皇帝按住吓得砰砰乱跳的心口,不由得软了声气道:“你何时出来的,怎么走路没声音。” 陆靖柔咯咯笑:“哥哥你个子这么高,胆子比小蚂蚁还小!”说着,欢快地跳进身前一片灯火通明。 皇帝立在原处,半晌没动。康生略略侧身去看,少年帝王眼底有隐然的泪意。 “你刚才说我灯笼歪了,到底哪儿歪呀?”饭桌上,陆靖柔歪着头看他。 “是最底下的一圈,明天你摘下来仔细看看就知道了。”皇帝说,忍不住看她面上明净澄澈的笑容。 “对了,那个哥哥还教了我一首很好听很好听的诗,就是说灯笼的!”陆靖柔说着就撂下筷子,像模像样地背诵起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话音刚落,双喜带头鼓起掌来:“您背得真好,奴婢方才仔细听了,一字不差!” 皇帝连忙跟着拍巴掌,尔后小心翼翼地问:“这首诗真好听,是谁教你的呢?” 陆靖柔不假思索:“就是哥哥啊。” 皇帝想她大约将年轻男子一概呼作“哥哥”,便换了个问法:“你知道那个哥哥,他叫什么名字吗?我也想跟着他学念诗。” “我不记得了。”陆靖柔吃力地挠挠脑袋,“叫萧什么来着……反正他和你一样又高又瘦,眼睛也跟你一样好看。眼睫毛扑闪扑闪,像两把小扇子似的。”还伸出四根指头来上下扇动,“我的都没有这么长。” 皇帝心里一沉,追问道:“这个哥哥,他每天都来教你念诗吗?” “不是每天都来。”陆靖柔说,“但他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有好多好多漂亮裙子,亮晶晶的簪子还有头花,我都分给娃娃戴了。” 皇帝看着她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樱桃肉,才问:“你刚才背的那首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啦。”陆靖柔把碗底米粒扒到嘴里,自豪地说,“去年作者跟他的朋友去元宵节看灯笼,结果今年朋友没来,作者特别伤心来着。” 皇帝看起来饶有兴趣:“朋友为什么今年不来了呢?” “不知道。”陆靖柔特别干脆地说,“可能是他妈妈不让他出门玩儿吧。” 皇帝听了,不禁莞尔一笑。 “哥哥你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呀?”陆靖柔双手撑腮,专注地看着他,“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皇帝忽然胆怯起来。他怕看她的眼睛,怕忆起那日行刑时的惨状,更怕迎上她干净纯洁的眼神,灼痛心底阴暗恶浊的心事。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似乎也很好。 没错,是狗血失忆梗 原本设想是皇帝比现在更黑化一点,然后整点带劲的强取豪夺囚禁强制爱。强取豪夺很香,但这样皇帝就彻底变成反派工具人了,为坏而坏的情节是最单薄、最立不住脚的,况且皇帝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派。 写这一更的时候有点感慨,皇帝的悲伤不可明言,萧阙的悲伤全在那首词里。女主忘掉一切,反而最快乐。 69.哄她 陆靖柔是个粘人的孩子。每次萧阙来看她,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险些连出恭都要跟上来,活脱脱一个兴高采烈的跟屁虫。 留在长春宫里伺候她的,皆是昔日钟粹宫司礼监旧仆,素知他二人事多坎坷。陆靖柔又是宫里难得的乖巧懂事,故而人人都宠她。如意儿给她拿来几盘松石蜜蜡珊瑚珠子,一对四棱狮子头,十来个风干的小南瓜小葫芦,一摇里头籽儿就沙沙响。康生更是三天两头搜罗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椅子背上翻跟头的小铁皮人儿、一转摇把就唱歌的小漆盒儿,还有大小铜钱编的狮子、会眨眼的龙头风筝、能吹曲的木头口琴。昨天托人从宫外送进一个猫咪钓鱼的小摆件,钓竿钓线都能活动。鱼塘倒入水之后,一拉钓竿,就能钓起水里的小鱼小虾。 陆靖柔爱不释手,把水塘里的鱼虾钓了个遍,破天荒头一回连饭都不想吃。萧阙在司礼监忙得脚不沾地,暂时应承不下喂饭活计。皇上亲自来催也不管用。 他接连十几日睡不踏实,犯了头疼,眼前不时有黑蝇嗡嗡飞。陆靖柔玩兴正酣,一口饭嘴里磨半天,叫她几声活似没听见一样。皇帝顿时无名火直蹿天灵盖,发觉她怎么这般面目可憎,一把摔了筷子。 “吃饭!不然饿死你!” 陆靖柔吓得一哆嗦,眼圈立刻红了,抓起筷子就往嘴里扒白米饭。泪珠啪嗒啪嗒地掉进碗里,四周伺候的人噤若寒蝉,无人敢说一句话。 双喜上来擦泪,顺便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虾仁豆腐羹,依次夹了糟茄、蒸鸡、酒酿鸭子、芥末羊肚和粉干芹菜,堆作冒尖一碟,也依样放在陆靖柔碗边。 大家沉默着吃完了一顿饭。 晚上睡觉的时候,陆靖柔缩在被子里小声喊:“双喜姐姐。” “奴婢在。”双喜一个骨碌站起身,凑到床边。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陆靖柔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瓮声瓮气地问。 “奴婢也不知道。”双喜摸了摸她的头发,“娘娘心里不开心吗?可以同奴婢说说。” 不说还好,一说陆靖柔又瘪嘴抽搭起来:“我……我怕他打我,我爸打我就是这样的,眼睛一瞪特别吓人。双喜姐姐我想回家了,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妈妈永远都不可能来接她了。 双喜心里发涩,揉着她的发顶,久久没有说话。 萧阙夜半匆忙赶到长春宫,指间墨痕尚未洗净。双喜说清首尾,他烛光下的脸色愈听愈铁青。 “娘娘睡熟了。”双喜说。 萧阙轻手轻脚推门,幽幽一豆烛焰照不亮深沉夜色,足够为她恬静面庞镀一层温软的光。小巧鼻尖柔嫩的唇,颊边细嫩绒毛清晰可见。不愿意长大,做个孩子也好。搂着布娃娃随心所欲呼呼大睡,第二天起床,又是响晴大日头。 那日陆靖柔疯了似的,撞向行刑的竹棍。所幸太监半路收了劲道,奈何竹棍沉重,且是高高举起狠狠打下,自身冲力一时卸不完全,正正击在后脑。 这一处是人体要害,稍有不慎命都保不住。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一连医治半月,生生将她从鬼门关硬拽回来。陆靖柔苏醒后能吃能睡,唯独不记得事,身边人也一概不认得,以为自己是七八岁的孩子,天天哭着找妈妈。 说来讽刺,自此事后,皇帝与萧阙之间反而达成微妙的平衡。皇帝不敢、不能做的,统统交与司礼监查办,萧阙借东风扶摇直上,大权尽揽,活脱脱一个九千岁。 权势再大,心爱的人接不回身边,又有何用呢。如意儿下值揽着双喜,醉醺醺地说他干爹成宿成宿不睡觉。他从前不知情误闯进去,不小心撞见干爹对灯孤坐,满脸是泪。 双喜听得心里发酸。 上次吓得狠了,再见时陆靖柔眼神发怯,揪双喜的衣袖一劲儿往身背后藏。皇帝十分尴尬,那日萧阙夜谏养心殿情状,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家国军政大事小情向来由他生杀予夺,怎好拉下脸面,低声下气哄女人。 “你过来,朕不罚你。”他干干地说。 陆靖柔害怕,不肯上前。双喜和康生好一顿连哄带骗,才把她领到皇帝身边。她今日习字,案上摆几张临摹法帖。皇帝信手取来观瞧,好巧不巧又是萧阙的字,姓萧的阴魂不散。 “你快写吧。”皇帝努力放软腔调,几乎耗光为数不多耐心,“不会写的,可以来问朕。”岂料陆靖柔功课学得好,压根不睬他,跳上椅子蘸饱笔墨,一笔一划写起来。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皇帝不死心,努力套近乎:“你知道你写的这些字,都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萧阙哥哥讲过龙师火帝是伏羲神农,鸟官人皇是少昊三皇,‘制文字’是仓颉造字,‘服衣裳’是嫘祖缫丝。”陆靖柔专心致志,手底下笔墨不停。 初学字者,往往先仿名家框架根骨,字字不可歪斜扭转,肥瘦不一。待到根骨既成,学字之人性情脾性,便自发化进笔韵中来,所以人人字不同,见字如见人。 萧阙的字俊秀明丽,典雅中见清刚。陆靖柔笔划稚拙,虽瞧不出气韵,胜在规规矩矩,边角页侧不曾乱涂乱写,足见教授之人用心。 皇帝背着手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趣,遂转到院中赏秋海棠。回来时,忽然有个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储秀宫的贵人动胎气,下身见红,怕是不好。 “跑得真快。”陆靖柔抬头看不远处皇帝一行人匆匆离去,说话不免牙尖嘴利,“兔儿爷都得认他当祖宗。” 脑补一下各位的女鹅: 如意儿的女鹅从胎里就会盘串盘核桃,最喜欢秋天爬山捉油葫芦。康生的女鹅沉迷钟表机械,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萧阙的女鹅自幼习学诗书,是学堂里成绩最好的,天天收钱帮上面两位小姐妹抄作业(?????????) 突然很想看萧阙带娃(?) 70.想萧阙哥哥 和一个心智只有七八岁的成年女子打交道,说难是难,说简单也简单。吃喝拉撒不用操心,什么东西一教就会。难就难在她问的问题千奇百怪,难倒十个教书先生。皇帝近来常被她弄得不胜其扰,病痛加剧,索性连长春宫也渐渐少去了。 譬如她问自己是谁,众人七七八八解释一番,说出自陆氏府上,入宫为妃之流。而后她又问:“皇上一个人要这么多妃子干嘛?一个妃子,也得配很多个皇帝,不然不公平。” 双喜慌忙捂她的嘴。这番大逆不道论调一旦流出,整个长春宫的脑袋都不够杀。幸好司礼监口风严密,至今他们的脑袋还都囫囵个长在脖子上。 “娘娘您务必记好,在宫中不可非议皇上皇后,还有太后。否则万一惹出事端,奴婢们就不能再伺候您了。”双喜心有余悸。 “那么可怕啊!可是我听见,你对如意儿也这么说话。”陆靖柔乖乖地托着腮帮。 “奴婢和如意儿都是下人,关起门来说话随意些没关系。您和皇上不一样,您是金枝玉叶的贵人,万岁爷是天子,万万不能开罪皇上。” 陆靖柔非懂似懂点头:“我想当下人,我老说不能说的话。” 双喜噗嗤笑了:“您当下人,不光奴婢舍不得,萧大人更舍不得。” “为什么呀?” “您的脑袋瓜里有问不完的问题呦!”双喜爱怜地捏捏她的脸蛋,“因为萧大人和奴婢一样,希望您吃得香睡得好,每天快快乐乐。” “我也喜欢萧阙哥哥。可是我已经嫁给皇上做妃子,是不是不能嫁给他了?”陆靖柔天真地问。 “是啊。”双喜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惆怅,“不能了。” “明天呢?” “不行的。” “下个月呢?” “也不行。” 那就等到过年再说吧。陆靖柔暗暗想,以前过年要什么有什么,妈妈从头到脚给她买新衣服,还有挂在窗边的小彩灯,各种各样的头花、发卡、指甲油。就连爸爸喝了酒,都不再吹胡子瞪眼骂人。 萧阙哥哥说话软软绵绵,从不发火打她骂她,给她带爱吃的零嘴儿,还允许她坐在他腿上给布娃娃缝衣服——皇上连不小心踩他一脚都要发脾气,他是不是癞蛤蟆变的,肚子鼓鼓的都是气。 “双喜姐姐,你知道萧阙哥哥在哪里吗?我想他了,我想去找他玩。” 双喜陪她坐在门槛上,眺望远处金黄的落日。“萧大人很忙,等他忙完就会来的。” “我不忙,我可以去找他。”陆靖柔锲而不舍,“我安安静静不说话,不会打扰别人。” 双喜面有难色,说此事须得问过皇上。陆靖柔不怕难,就怕没法子,当即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手里不忘拎着布老虎的尾巴。 “奴婢陪娘娘去吧。”双喜不无担心地说,生怕半路有人为难。 “没关系我自己就能行!”陆靖柔摆摆手不叫她跟,自己一溜烟儿跑了。 皇帝在南书房议事,康生帮她通传。这次她没见到皇上的面,皇上就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着实出人意料。“皇上说,萧大人此时大约在回司礼监的路上,托您顺路捎封信给萧大人。” 康生将信封交到她手里:“反面有皇上的金印。万岁爷嘱咐,一定要完好无损带到。” “我知道啦!”陆靖柔兴高采烈接过信封,仔细塞进随身小挎包,心满意足地拍拍,“你看,双喜姐姐给我缝了小包,就不会丢东西了。” “嗯,天快黑了,快些去吧。”康生给她拢了拢鬓边飞扬的发丝,“别跑太快,小心摔跤。” “我走咯!”陆靖柔带领身后一队宫女太监,欢天喜地蹦出门去。 司礼监的人都认得她,她没怎么费力就摸到了萧阙的屋子。陆靖柔扒在窗户上看,萧阙穿着一身黑衣服,正埋首向案上写写画画。 “我现在可以进去吗?”她礼貌地问身后带路的小太监。 “您请进去吧。”小太监和善地向她一比手。 她推开门,兴冲冲喊了一声萧阙哥哥。 以她匮乏的词汇量,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他抬起头的神情。像是春天来了,绿叶长了,红花开了,溪水淙淙流淌,蝴蝶翩翩起舞。 “靖柔?!”萧阙立刻撂下笔起身走过来,双手微微发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来?” “我想你啦,就来找你玩。”陆靖柔郑重其事从随身小包里抽出信封,“我问过皇上,他说你在司礼监。哦对了,皇上还让我顺路把这个捎给你。” 小姑娘认真负责,洁白信封递到他手中,页角不曾有半分折损污染。萧阙拆信草草一扫,便迭好压在砚下,再抬头仍是满面温和粲然笑容。 “帮上你的忙了吧?”陆靖柔很是自豪。 “那可不,多亏靖柔又认真又仔细,帮了哥哥好大的忙呢!要是以后背书也能像今天一样认真,那就更好啦。”萧阙边说边把她抱上椅子,取出帕子细细地擦额头两鬓的汗珠,“一头一脸的汗,辫子都颠散了!准是一路跑来的。”说着说着忍不住扶额自笑,“我养了个小仙女,还是小猴子啊。” “仙女猴子。”陆靖柔一锤定音。 不论仙女还是猴子,必须先洗澡再吃饭,不然迟早捂痱子。萧阙在卫生问题上一视同仁,决不让步。虽然陆靖柔哭丧着脸直嚷饿,还是不得不脱光衣服爬进浴桶,乖乖洗澡洗头发。 萧阙坐在屏风另一边,问她想吃什么。 “不知道。”陆靖柔哗啦哗啦拍水花。 “吃螃蟹吗?” “吃!”屏风那一头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小宫女帮陆靖柔穿衣擦头发的当口,鼻端已经飘来螃蟹特有的咸腥香气。“娘娘请少待。”小宫女捧了鞋给她穿,看她馋得眼睛绿光直冒,笑道,“晚膳马上就好。” 陆靖柔这才低头仔细打量,身上穿的衣裳并非内廷式样。上穿柳绿地缠枝罗袄子,下曳桃红亮地纱裙。花样一反常态,不绣兰竹花卉、“福寿延年”、“瓜瓞绵绵”的俗样子,却是大大小小数十只白兔。有的趴伏在地、竖耳聆听,有的蹦逐嬉戏、嚼草吃叶,极富生动可爱情味。 她立刻喜欢上了,拉着裙摆转来转去。小宫女示意她看看鞋子,原来两只鞋面各绣一只圆鼓鼓白绒绒胖兔子,兔尾巴竟是突出的一整粒白绒球。 不事妆扮,一张娇嫩清水脸儿,满头青丝松松挽起随云髻。小宫女捧镜左右端看半晌,不甚满意,于是出门唤了一声。没过多时,小太监捧了只剔红大圆盘进来,里头盛七八支新折桂花。小宫女挑了两支簪在髻边,余下给陆靖柔拿着玩儿。这会子七八个小太监摆桌传菜、收拾沐浴一应物什,才刚到用晚膳的时候。 71.苦与甜 陆靖柔吃饭专心,剥蟹手法娴熟,连筷子都带出几分杀伐果断。桌上转眼堆出一座红红白白蟹壳小山。螃蟹钳子她咬了几口咬不碎,干脆推给他吃。 “死命咬它做什么?当心崩了牙。”萧阙说着,用小银锤将硬壳慢慢敲碎,剔出白生生甜滋滋蟹肉,一筷一筷喂到她嘴里。数十只被她胡乱啃嚼几乎晚节不保的大蟹钳,终于功成身退。 “你怎么不吃,挺好吃的。”她埋头苦吃大半日,察觉他不动筷。于是热心地掰了大半只肥美的螃蟹身子举到他脸前,满肚蟹黄滚着红澄澄油光。 “我吃不得蟹。”他垂眸苦笑一声,将她执蟹的手轻轻推回,“你吃吧,不用给我留。” “手好凉,是太医不让吃吗?”陆靖柔乖乖把小块零散蟹黄吮进嘴里。 “是啊。”萧阙勾唇笑笑,夹了一筷口蘑白菜。 此番倒不是信口开河。从前不吃,是心里存着芥蒂,如今纵然能吃也吃不得了。他日夜伤神劳碌,全靠一日三顿苦药支撑,身体哪里还受得住生冷腥荤。 陆靖柔将一大桌螃蟹吃得丢盔弃甲,心满意足,胃口大开。整盘黄焖羊肉见了底,野鸭子炒酸菜吃得津津有味,火熏猪肚五香肘花更是越嚼越香。末了盯上萧阙喝了一半的冬笋茨菇豆腐汤,要求喝一口尝尝。萧阙哭笑不得,只好端起碗一勺一勺喂她。 陆靖柔酒足饭饱,脚丫愉快地晃来晃去。萧阙放下碗笑睨一眼,还未等他说话,陆靖柔眼尖,“咦”了一声便站起来。 “你长白头发了!” 萧阙怔愣一瞬,强笑道:“是吗?老了。” 不过陆靖柔显然因着这话,十分烦恼:“那我是不是来不及嫁给你了,你变成白胡子老头儿怎么办?” 万里晴空,兜头劈下一道炸雷。 他多年修炼一身喜怒不形于色本事,此刻派不上半点用场。陆靖柔见他脸色几度变幻,泫然欲泣,以为他忽然傻了,于是伸手戳他,细声细气喊哥哥。 萧阙回身攥她的手,手心湿润冰凉:“你……好孩子,再说一遍,刚才要怎么样?” “我喜欢你,所以要跟你结婚。可是等我能嫁给你的时候,你已经变成白胡子老爷爷啦。”陆靖柔有样学样,学他叹气,“唉,真讨厌——哎?!” 她吓了一大跳。 萧阙猛地抱住了她,像要把她生生按进身体里面。 夜色已深,再晚就赶不上各宫下钥匙。陆靖柔压根没有走的意思,一溜烟爬上后间拔步床,大剌剌趴成一个大字。里侧卷着一床杏粉四季花的锦被,是她从前盖过的。萧阙一直留着,慎之又慎地拆洗。 “这不是我的吗?”陆靖柔偏头看见,一骨碌坐起,把被子整条拽出来里外察看,“我的被子怎么在这,你拿错啦?” 萧阙后脚跟进来,见她抱着被子嚷是自己的,险些腿脚一软。 身居高位多年,焉能次次失态露于人前。他定心平气,沉声问道:“如何知道是你的?” “我挑的布,我肯定认识啊。”陆靖柔话锋一转,眉眼弯弯看向他,“你还没答应我,到底能不能跟我结婚,反正将来我肯定嫁给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不能先娶别人,骗人是小狗。” 小人精!现在就敢对他来欺男霸女、强买强卖那一套,以后还怎么得了。“别再满地乱跑,快睡觉。”萧阙竭力忍笑,不动如山,“明天背书背不会,就打手板。” 陆靖柔反而咯咯直笑:“你吓唬人都没点新鲜词儿。”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好耍无赖,萧阙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乖乖听话,明天再玩行不行?房上大梁都要叫你晃散了。” “好吧,抱抱。”她终于肯饶过他,懒洋洋伸开手臂,“抱抱睡觉。” 萧阙依言抱着她哄了一会儿,不经意一低头,发现她双眼还睁着,黑夜中明亮如星。 “你对我好,就是喜欢我。”陆靖柔小小的心装满大大的苦恼,“我看得出来,皇上不喜欢我,还嫌我烦。他生气可吓人了。” 她是绒羽未丰的小鹌鹑,只顾把脸埋进他怀里:“我不睡觉,明天睡醒就找不着你了。双喜他们总说你明天来后天来。都是哄我的,为了不让我哭。” 其实早已他来过无数次,在她浑然不觉的时候。 萧阙心头发酸,低头吻她的发顶:“不会找不到,哥哥哪都不去。你若是想我,就来这里找,好不好?” “好吧——你到底能不能跟我结婚呀?”陆靖柔打个哈欠。 萧阙无声笑笑,徐徐拍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我们呢,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懂事,都可能遇见几个喜欢的人。但男女相处,并非心悦谁,就一定要和谁成亲的道理。等你长大成人,见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自然知晓何人可堪良配。如若你那时不曾改变心意,哥哥会等你。” “一直等吗?” “嗯,一直等。” “不娶别人吗?” “不娶。” 小姑娘在他怀里睡熟了,梦中不知梦见什么美事,抱她过门槛的时候还哈哈笑。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只觉得掌印今日脚步怎的放得这般慢,一条短短夹道走上半刻钟。夜风凉澈如水,一不留神滑进微微敞开的衣缝,流入四肢百骸。 “小酥鱼……好吃!” 陆靖柔闭着眼睛,响亮地感叹。 萧阙低头笑着看了一眼,裹紧她身上披风。果然年幼天真时光,才能真正肆意张扬,无忧无虑。他心头的郁结似乎松动些许——精明自有精明道,糊涂亦有糊涂活法。记不起前尘往事又如何,他宁愿她每天都像稚子幼童,只为一朵花一颗糖烦恼。 长春宫西侧是个不大的园子,堆迭几块太湖石造景,月下观之嶙峋竦峙。横看如困兽盘曲、伤牛囚虎,侧看如杜鹃啼血、猿悲鹤怨。今夜天文晦暗,星辰隐匿,月色不甚皎洁。石后阴影似泼墨,密不透风,愈发如鬼似魅。园子侧门长年上锁不用,双喜早取来钥匙在门后等候。小太监轻轻重重敲门,内里应声而开。 萧阙抱着人大步流星,双喜帮忙安顿床榻。陆靖柔躺下就搂着被子滚了几滚,他起身要走,却吩咐双喜:“你们先退下。”小太监还在廊下戳脚子瞪眼,双喜熟门熟路,提着耳朵把他揪出好远。 房内红烛高照,明明缱绻良宵,滴滴蜡泪流淌,兀的自生郁愁。萧阙自怀里解出一枚小巧玲珑青玉小兔,结着朱红的穗子,悄悄压在枕下。 这本是留待成婚,再与你戴着玩耍的。这时节不算晚,只怕来不及。萧阙俯下身,密密吻她秀气眉头鼻尖:“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无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陆靖柔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几乎能想见她皱着小脸,反驳他的模样。 “那皇上呢?” 是皇帝又怎样?死的死埋的埋,他独独牵挂眼前这一个,何须顾忌旁的。一如那天她义无反顾冲出来护在他身前,用自己血肉挡棍棒刑杀。 萧阙正正仪容,出得门来唤双喜:“之前为她诊治的太医们,明日请到司礼监去,咱家有话要问。” 双喜从树影里走出来,恭敬道:“是,奴婢记下了。” 萧阙又问小太监:“现下几时了?” 小太监熟练地一躬腰:“禀告大人,如今是亥时三刻。” 萧阙唔了一声,径直往外走。小太监踩小碎步跟着,见方向不对,多嘴问一句:“您这是……” 萧阙沉声说:“去养心殿,领罚。” 71.快要想起来了 萧阙跪在养心殿外,什么也没有想。他平静阖上眼睛,不看四周。 陆靖柔带来的信,内容很是简短:她执意来找他,皇帝不便出面阻拦。如见信后即刻叫她打道回府,万事太平。否则就在养心殿前,跪上一整夜。 萧阙没有犹豫。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从前是,现在亦然。即使心智混沌,不记过往,不识情爱,他依然十分欢喜——那个深埋于过往的小小陆靖柔,生来就是勇敢炽热的姑娘。人之天性不容改易,他不清楚后来十几年时光中,陆靖柔如何长成这般坚韧真诚,而又过度审慎自卑的矛盾性情。他想起上元夜那日,她倚着桥头石柱,眼睛一眨不眨,看路边年轻的父亲将小女儿扛在肩头。 她愿意爱人,亦渴望别人爱她,却只敢蜷缩一隅,默不作声地等待。皇帝爱她,却令她无所适从。以她的恩宠,吹吹枕头风并非难事,她始终不曾开口解释过一句,许是早已习惯逆来顺受、委屈求全。 夜风划过脸庞,萧阙挺直瘦削腰背,指尖尚存几丝她颊边余温。正是万籁无声深沉夜,她应当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甜。 他抬头望向天空,一点一点等待黎明来临。 陆靖柔足足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阙,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皇帝跟前口出惊人。 譬如九月九重阳节,各宫依例分食花糕。送至各位娘娘处,皆是挑得整朵品貌上佳黄菊,烹入甜米糕上。可巧那日大家齐聚坤宁宫,皇帝难得来凑热闹。陆靖柔童言无忌:“为什么皇后娘娘的花儿比我的大,还撒金箔呀?” 双喜忙俯下身与她咬耳朵。 陆靖柔刚要同她争辩,扭头瞧见皇帝肃整衣袍,正从里间走出。 “你们两个说些什么?”倒是难得好声好气。 陆靖柔近日叫萧阙养得胆大妄为,不等双喜回话,自己起身说:“我的花太小不好看。皇后娘娘的大,我想要跟她一样的。” 皇帝不以为意:“朕明日叫他们多送些来,尽着你挑便是。” 陆靖柔既得准许,大方向四周一挥手:“只有我一个不行,她们也要一边儿大的,才公平。不如在座加上我一共七八个,大家伙统统封皇后吧。穿一样衣服,戴一样首饰,也不是不行。” 话音乍落,四周嫔妃宫女中传来高高低低惊呼抽气声。正宫皇后坐上首,妆粉修饰下一张脸比锅底还难看。 皇帝深深吸气。他原本试图粉饰太平,这会子顾及皇后,不得不发威:“放肆!说的什么混账话!底下伺候的人呢,你们就是这么教导主子的?给朕滚回长春宫待着去!” 双喜面如土色,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扯着陆靖柔就要走。在座明眼人看得明白,皇上雷声大雨点小,嘴上责骂几句,小惩大戒罢了。奈何陆靖柔是个没心眼的,听不出皇帝有意袒护,以为当真动气,要和她兵戎相见。她虽然平素脾气好,该发火时绝不含糊。皇上嗓门儿大,她亦不遑多让,下死劲儿一拍桌子:“我说什么了,怎么就混账了!你有本事骂我,别拐着弯儿骂双喜!” 又是这一套: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本事冲我来。这女人疯傻透顶,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得起什么? 皇帝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你闭嘴,回宫。没朕命令,不准出来。” “你说的你自己忘了!”陆靖柔大声嚷嚷,“你说让我当皇后,翻脸不认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座哗然。 “我的好姑奶奶,下回千万别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了。”康生苦着一张脸,眉毛塌了半边,“奴才刚从养心殿出来,皇上不省人事,太医救治大半日才醒转。您怎么折腾奴才都不要紧,倘若得罪怹老人家,哪还有好果子吃。” “这不是吃着呢么。”陆靖柔一口一个,往嘴里抛葡萄珠,“皇上没事儿吧?我看他咕咚一声就栽那了,小脸白得跟宣纸似的,吓我一大跳。” 康生说无甚大碍,只是精神头还不济,觐见圣上须得再过几日方可。 “人没事就行,我倒也没那么想觐见他。你不觉得皇上模样长得挺好,可是越细看越阴森吗。”陆靖柔噗噗吐葡萄籽儿,“康生我问你,这里除了皇上之外,皇后算老大吧,别人都得听她的?” 康生点头称是,她顺手抠下几颗葡萄分给他吃:“我是这么个打算,我当上皇后,先让萧阙嫁给我,再跟皇上离婚,皇后谁想当谁来当。但是皇上事先答应又反悔,冤有头债有主,不能赖到我头上。” 康生还未来得及计较皇后的归属问题,就被这番殊异言论震得目瞪口呆:“娘娘可知,一女不侍二夫的道理。” “当然知道。男的叁妻四妾,女的不能嫁给两个男的,你不觉着恶心吗?”陆靖柔满脸鄙夷,“我乐意嫁谁就嫁谁,连萧阙哥哥都没管过我。管它一二叁四还是五六七八,天王老子来了都不顶用。” 这副横行无忌模样,确有叁分肖似萧掌印做派。 “再吃点葡萄吧。”陆靖柔爽快地掰了一大枝塞给他,“这串又大又甜,再不吃就都被我吃光了。” 康生讪讪接过葡萄,转而问道:“对了,掌印托我问您句话:记不记得,上元夜出宫看灯之事。” 陆靖柔眨巴眨巴眼睛,十分困惑:“还有这事?我在宫中没出去过,没准他记错了。” 康生闻言,微微一笑道:“掌印事忙,兴许如娘娘所说,一时记岔也是有的。” 皇帝刚刚苏醒,面色青白。小宫女奉上温热参茶,他费力地坐起身呷一口。眼前层层黑雾不散,好一阵子才看得清人。德春跪地回话:“禀告皇上,太医说娘娘病情确有好转,脑后淤血已有通活之象。” 皇帝许久回不过神,直怔怔坐着。德春伏地半晌不见叫起,只得凝神屏气等待。 “确有好转?她记得朕从前……”皇帝身子仿佛陷入锦被中,声如蚊蚋,“假以时日,她全部记起……” 她记起前事该会如何,骂他、怨他,抑或咬牙切齿地恨?原以为上苍恩佑,当真还他一次重来机缘,弥补错失。不想她心肠狠毒如斯,到头依旧纠缠那个阉人。再多一日时光,都不肯留给他。 倘若放任不管,此生再无机会。 “叫江太医即刻来见朕。”皇帝强睁双目,“今夜之事,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违者,就地格杀。” 前几天临时接了个活儿,日夜赶工卡deadline,终于有空来码字了呜呜呜…… 萧阙最懂陆宝,也最爱敬她。上一章陆宝跑来找他玩,他没有趁陆宝失忆,就对她做出成年人之间的举动。叫她自己洗澡,自己在屏风外面等,让宫女给她擦身换衣服梳头,甚至连亲吻都克制地只吻额头和鼻尖。在探讨男婚女嫁的问题上,清楚坦诚地告诉她:等你以后懂事,明白想要和谁结婚的时候,再去思考这种事情,而我会一直等你。 坦白说,这是我个人认为萧阙这么久以来,他最高光的时刻。 以肉文的一贯套路,孤男寡女躺在一张床上互通心意,不搞点事情不罢休。而萧阙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教她不要这么心急地喜欢自己,她有自由的选择权利。我写到这个部分的时候,心里非常感动。 他不会因为年龄体力经验的优势,威压强迫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女生,即使从前他们是相爱相守的恋人,即使陆宝不记得事情,也会本能对他有好感。 其实陆靖柔把爱记得很清楚,她那床粉花被子,是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盖的,那一章明点过这一句。 她的记忆逐渐恢复中,行为举止也会越来越靠近成年陆靖柔。不过原生童年陆靖柔和被萧阙教养过的童年陆靖柔,性格上还是有所区别,她变得更外放更直接,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学到一些“横行无忌的做派”。 有句话挺流行:他亲手养大的玫瑰,自然有他的影子。 至于皇帝,很不幸,他要维护自己的爱情,做出最后的奋力一搏。其实他们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一个不想要,一个得不到而已。就算没有萧阙,陆靖柔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也不能长久。他们太过于相似,都需要从爱人身上吸取安全感。陆靖柔是孤独的孩子,皇帝亦如是。两个干涸的人,不能够相濡以沫。 其实皇帝已经很努力了,陆宝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种话,他都没有要处置她的念头。这已经是一个秉承封建制度价值观的君王,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鉴于他家祖传精神病基因,我只能说他对陆宝发火并不是出自本意,他控制不了。从前没生病的时候,情绪都还挺稳定的。 没办法,他这种症状,刚好和陆靖柔父亲的形象重合。再加上他从小没有父母疼爱,自己不会和女生相处,许多因素迭加,无形中将陆靖柔推得越来越远。 72.一晌贪欢 “吃完这些,就行了?”陆靖柔满面狐疑。 非是她疑心病,皇上如今行止做派和她父亲太过相似。一忽儿雨过天晴,一忽儿晴天霹雳,兜头一巴掌。 若是父亲一直满面凶煞,陆靖柔还不至于怕成这般,无非日日悬心吊胆,提前预备下挨打挨骂的份儿,届时还能少流些眼泪。最怕父亲心情大好,她以为今日好过昨日。下一刻不小心洒几颗米粒,父亲大吼大叫,罚她不许吃饭。 妈妈在家的时候,常常护着她。可是妈妈总有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妈妈一走,她就如同失了保护伞。她越是哭,父亲骂得越凶,下手越狠。于是后来,她学会了只流眼泪,不出声音。 据说父亲都爱女儿,她不大确定。 据说皇上宠爱她,处处优容宽待,她也不大确定。 陆靖柔的标准直截了当:不打不骂,就是爱她。尽管双喜语重心长地解释,皇上当众骂她混账是为她好。她仍不理解,为什么让谁难过,就是对谁好呢?各色细巧饴糖点心堆满一桌子,她想说自己零嘴多得吃不完,想想还是咽回去。 陆靖柔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动作极轻地碰她的脸。如同枯枝残雪簌簌而下,不忍打落初春幼嫩花蕾。 他难得眉目温柔。 “你想当皇后,朕让你当。你留在朕身边不要走,好不好?” 在陆靖柔残存记忆中,皇帝甚少举止亲昵,更不提似今日相对而坐,安安稳稳说几句话。 “不反悔?”陆靖柔警惕地审视他,像一只绒毛炸起的小兽。 皇帝却笑了:“朕对你真心实意,何来反悔之说。你不是最喜食甜食点心么?朕专程请京中最有名的师傅做的。待你吃完,朕就让你当皇后。” “太多了。”陆靖柔试图打商量,“我能分给双喜吃吗?” 皇帝面上一层笑皮未动,双眼透出深深寒意:“朕的心意,你舍得给别人?” 陆靖柔立即闭嘴不言。 吃对她来说,不是苦工夫。早也嚼,晚也嚼,夜里做梦嘎嘣嘎嘣啃糖块儿,十足一只兢兢业业大耗子。双喜打趣道:“往常背书习字都没见这么刻苦,果然心存大志,胃口自然小不了。” “话不能这么说。”陆靖柔一本正经把枣花酥掰成两半,脆薄白皮一触即碎,“之前在萧阙哥哥那混吃混喝,胃口也挺大。” 主仆二人一声一递说笑半日,正赶上养心殿派人来请。皇帝近来好兴头,频频传召养心殿伴驾。双喜忙不迭把她按在镜前,拆散原先发髻,满头青丝梳得油光光,左右分扎成两把头。陆靖柔左手胭脂棍,右手月牙梳,双手互搏打得不可开交。 “你说皇上是不是闲得没事儿干。”陆靖柔捏着梳子来回挥舞,“他不是不待见我么,怎么一天叁趟叫我去。要不我打今儿起不姓陆了,改姓找,叫找别扭。说不定就把他别扭跑了。” 双喜一咧嘴:“您不如姓缺,叫缺心眼儿,既上口又显您实诚。” 陆靖柔很满意:“这个名字好,你且等我试试。” 双喜服侍她换上湖色八团喜相逢髦衣,滚藕荷百蝶如意襟。发髻一边是大小芙蓉红绒花,斜倚兰草蝈蝈挑头簪;旁侧佩一对点翠秋叶喜蛛小钗,渐次押一组叁支凤头扁簪。正中金镶珊瑚如意米珠大簪,一点丹朱隐隐透出,正映眼波流转间,分外澄澈明净。 双喜无疑是个心机剔透灵妙人儿。皇上极爱玲珑纨素,不若月宫仙子下瑶华;掌印独钟雨润红娇,也如蝶乱蜂喧恨春迟。她便做主,将她主子打扮得清俏嫩艳,两头讨好。 陆靖柔跟小宫女进门,正巧与一个穿茄紫五蝠捧寿暗花绸髦衣的女子撞个对脸。那女子一张细薄瓜子脸儿,肚腹圆隆,一步一步由丫鬟搀扶,分外谨慎揪细。 陆靖柔晃了晃耳上葫芦坠子:“那是谁呀?” 小宫女细声道:“回禀娘娘,是储秀宫的李答应,当时同她一道怀上龙胎的还有两位贵人,其他两位的胎都没保住。请来念经的法师说她福德深厚,将来必定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抓抓头发:“瞧着脸生,她倒亲热得很,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她俩在门外等着康生通传,小宫女笑道:“李答应上次在重阳宴上见过娘娘,一直未得当面见礼。”说起重阳宴她有印象,毕竟她可是当场把皇上气晕第一人。陆靖柔讪笑几声,装傻充愣混过去了。 皇上这会子不大忙。她挑开叁希堂竹枝门帘,皇帝正立在地间,对着粉壁上字画反复揣摩。 “你来了。”他仿佛很高兴的样儿,拉她的手往墙上指,“你学了好些日子的字,过来看看,可曾瞧出门道不曾。” 陆靖柔探头探脑摩拳擦掌,不料想一开头就遭遇重大危机:“第一个字是什么,什么顿首?” “芾。”皇帝说。 “没听过,好怪字儿。”陆靖柔毫不客气,“我看看后边——戎贴一,薛——哎,这是薛吗?” “是。”皇帝声音里有些笑意。 “哦,戎贴一薛贴五上纳阴——这又是什么?” “郁,阴郁。” 陆靖柔磕磕巴巴再次尝试:“戎帖一薛贴五上纳阴郁为况——好家伙,八百个大圈儿小圈儿,这是嫌纸大画着玩儿?” 皇帝忍不住笑,逐字逐句念与她听:“阴郁为况,如何?芾顿首。临沂使君麾下。” 陆靖柔啧啧称是:“皇上你真厉害,一整行大圈儿套小圈儿,愣能从里头抠出‘如何’和‘芾顿首’来。这里头我只认得麾,你瞅瞅麾下的下,写得跟六似的。” 皇帝捏捏她的手心,不自觉学她说话口气:“你看如何?” “不如何。”陆靖柔理直气壮批判,“因为我看不懂,看不懂就不好。” 她今日穿得玉雪可爱,面上薄薄匀层脂粉,一点嫣红口脂。一颦一笑,活色生香。皇帝愈看愈欢喜:“过来坐,朕教你写看得懂的。” 陆靖柔记起临来时化身找别扭的任务,遂小手一插腰,胡天胡地呛人:“椅子硬硌屁股,我才不坐。” 接连换过几把椅子,加了七八个厚软座垫,垫得都快比倚在炕边的皇上高了。架不住陆靖柔鸡蛋里挑骨头,这不好那不行,仿佛全天下椅子都与她的宝贝屁股不共戴天。 皇帝先前微笑看她找碴儿,待到先时服的鹿血酒药力发散,便有些耐不住了。鹿血原是割来医他心悸失眠顽症,恰逢陆靖柔在眼前左摇右晃,一时气血翻腾,难以为继。 陆靖柔不知男子动情是为何状,单见他面上飞红,气息不稳,生怕他发恶病牵连自己。干脆脚底抹油,一步两步往门边挪。 “你……过来。”皇帝虚扶额头,道,“怎的站那么远,离朕近些。” 陆靖柔两脚勉强蹭出一个砖缝距离,两手不住地扯帕子:“你没事儿吧?” 皇帝摆摆手,吃力地坐起身:“没事,只是身上热得紧……服侍朕更衣。” 她哪里做过服侍更衣活计,上来一通蛮扯强拽,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皇上看不过,自己强撑着解七事带,松了衣缘纽子。待到陆靖柔把他剥得只剩里衣,心惊胆战地问:“凉快吗?再脱就没了,要不等一等我给你找把扇子——” 扇子没下落,人先跌在他腿上。 真热,一屁股坐进沸水锅里似的。虽是隔几层衣料,肌骨火热险些将她烫熟。陆靖柔下意识扭身外逃,反被两条长臂一裹,牢牢剪在胸前不能动弹。 “你身上凉快,借朕抱一抱。” 这么欺近说话,口中热气绵绵烧在耳际。陆靖柔被炙灼暧昧气息紧紧捆缚,后背脖颈一片火热,身子早软塌半边。恍惚间,耳垂被他纳在口中,浅浅软软来回舔吻拨弄。赤金耳钩最后一丝寒凉叫他抿去,她化成一片温煦云彩。 陆靖柔对此一概不知,被他压在身下还懵懵懂懂。直到膝盖顶开腿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亲切善良的游戏。她敏锐察觉危险,大腿死命夹他的手。 皇帝转而攀入领口,揉捻细嫩柔滑一双雪乳。那物事生来未叫男人五指挑弄过,陆靖柔说不出难过、羞赧,抑或是欢愉而不自知,从喉咙里小小呜咽一声。 “听话,别乱吃劲儿。” 皇帝半哄半骗哄她褪去下裤,中衣还未撤下,腿心软布早洇开大片湿痕。他有心齐根没入,却无端担心起来。小东西可怜巴巴,一掉眼泪抽抽嗒嗒没个完,吓哭了怎么办? “把眼睛闭上。” 皇帝将粗长一根阳物掂在手心,龟头通红发亮,丝丝前精自铃口涌溢而出,他把住位置,在黏腻穴口磨上几磨。陆靖柔下意识夹裹,反而挤出一口莹亮水液。 皇帝双目挣红,屏息沉气整根纳入。陆靖柔起初下身酸胀难言,不免落几滴眼泪。后来渐渐品出透酥蚀骨的妙趣,复又扬鞭策马似的,催他快些再快些。 皇帝大口喘息,兀自沉沉地笑起来。 “不急。你我一世夫妻,乃是朕拜祭皇天后土,亲定下的命数。”大手擒住她琼堆玉砌胸膛,“你答应朕,腔子里这颗心,往后只能同朕在一处。” 陆靖柔后来昏昏沉沉地回忆,那天她究竟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反正结果一般无二。执意想一想,还要犯头痛。有今朝不记昨日,有明日罔顾今日,记不记得起来,都无甚大用处。 73.梦过了无痕 陆靖柔揉着酸胀生涩眼睛,茫然地从被子堆里坐起身来。昨夜不知梦何事何人,万般委屈哀恸,枕头泪湿半边。梦醒清明后,却如风去无迹,水过无痕。双手空空,无个归觅处。 宫女见她怔怔坐着不言语,忙迎上来轻声道:“奴婢服侍娘娘梳洗更衣罢。”身后七八个小宫女依次捧着银盆巾栉。陆靖柔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个一个滑过,人人生着两个肩膀一颗脑袋,乍看如彩绘人皮傀儡,成行列队。她打个寒战,手中三彩荷花盏应声而落,跌得粉碎。 为首宫女向后一使眼色,他们不敢惊动圣上,先做主请康生来。康生匆匆赶来时,陆靖柔正仰面躺着,双眼定定望着天顶,不说不笑也不动。 “娘娘?” 陆靖柔认出声音,小声地喊康生。 她说:“我不认得这是何处,却瞧着眼熟。我原本从哪里来的,你带我回去吧。” 她能回哪里,钟粹宫、长春宫还是坤宁宫?康生惯会巧舌如簧,如今只得嗫嚅几句,终于道:“娘娘要回长春宫,奴才吩咐他们下去预备着。” 陆靖柔揪住他的衣角,不准他走。 “你别走,这些人我谁也不认识。”她左顾右盼,紧张地压低声音,“萧阙他现在……是死是活。” 康生听了脸色就是一变,他强压心头惊诧,尽力装作无事问她:“昨夜之事,娘娘可还记得?” “我侍寝了呀!”陆靖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别同我绕弯子,萧阙他到底怎么样了。” “萧大人他无甚大碍,伤口已经痊愈。”康生强笑道,“您若是要见萧大人,奴才这就给您通传。” 人没事,还活着。没事就好,活着就好。陆靖柔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脊梁骨像被整条抽去,再无半分挣扎气力。此前究竟缘何出得冷宫,昨夜为何侍寝,她反覆推演回忆,奈何脑子浑浑噩噩,终不得其法。诸多人事久别经年,早教尘烟葬下厚厚一层,连一丝轮廓也无从觅得。 陆靖柔头痛,手撑太阳穴不言语。 说来奇怪,自打挪回长春宫,陆靖柔便将门紧闭,将自己关在房内,千呼万唤不应。双喜急得趴窗户沿儿,只看她坐在窗下,仰头怔怔地看廊下一对画眉鸟,拖着长长白色眼梢,摇头摆尾唱歌。 后来她渐渐出门走动说话,唯独不肯见萧阙。闹得厉害起来,名字都不准提。萧阙好几次漏夜进长春宫,见她房中灯火亮着,窗纸似真似幻映出一剪墨影。影子垂首挑灯枯坐,分明悒悒不欢模样。他立在廊下,想敲一敲她的窗,却终于没能敲成。 几天后,萧阙不再亲自上门,改为日日托人送东西。长春宫中自然什么都不缺,故而常送些巧心思小玩意儿。陆靖柔捻揉指尖绒嫩花瓣,问双喜:“他人呢?” 双喜立在身后,为她梳理枯干发梢。人伤心,头发跟着萎黄干燥,不复昔日鸦黑油亮。 “如意儿说大人这几天身上不好,被太医勒令卧床静养,不准起身。” 陆靖柔心底一揪,垂下眼帘,半晌才说:“双喜,你知道我是怎么从冷宫出来的吗?我这几天拼命想,却总也想不起来。许多事莫名有个模糊印象,至于前情后续,理应环环相扣,而我一概不知,简直全无道理。” 双喜听得胆寒,圣上严令阖宫上下三缄其口,瞒得铁桶相似,哪个敢多嘴。 “兴许您再养一养身体,就会好些。” 双喜强颜欢笑,陆靖柔脸上不见半分笑影子:“萧阙现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 白日见面,免不了哭哭啼啼。与其相对落泪,不如自己心狠痛快,还他半生安宁。陆靖柔特地叮嘱安神汤熬浓,保他整夜昏睡,敲锣打鼓叫不醒。康生事先打点过宫门口侍卫,方便她卸去满头珠翠,拢着深色兜帽,跃出门槛,一阵风似的跑过长街。 萧阙脸色不甚好,确切说是差得惊人。脸青唇白,呼吸也不匀停,身上只剩一层单薄肉皮勉强收裹骨头。她惊得一脚踩空,幸好康生及时搀扶。她不敢高声,只能低颤嗓子问康生。康生起先不愿说,见她神色哀戚,只得据实以告。 “皇上成日出昏招,掌印纵然身居高位,也有应付不来的时候,皇上就变着法磨他……” 陆靖柔心里门儿清,宫中万事不知太平岁月,岂能来得这般安稳。 “你说实话,我受得了。”她咬住唇侧的肉,用流血创口抵挡心痛如绞,“皇上是不是用我要挟他。”如若不是因为她,依萧阙的性子,怎能忍辱负重,次次低头。 康生无声点头:“皇上为人娘娘清楚,但凡他老人家想要,没有得不到的。掌印曾直言劝谏,却被皇上威胁。他为皇上办事,成与不成皆系在娘娘一人身上。” 陆靖柔自嘲一笑:“想不到我这条命,还算金贵。” 她朝萧阙床前脚踏慢慢跪坐,听得身后康生退身掩门动静,才放心大胆靠在床边,凝视那张病容憔悴的脸。她当年无依无靠,异想天开硬着头皮兜搭他,只为谋求一线生机。结果白白招惹他,却又害苦他,一路挣扎到头,只落得作茧自缚。 真是可笑。 昨日宫中来人为她量身,封后大典将近,她被宫女们推来转去,硬镀一层喜气洋洋,红得刺目。陆靖柔套着这身富贵壳子,步履艰难。 “怪没意思的,是吧?” 陆靖柔俯下身子,将脸颊贴在他敞开的掌心,假装那是他的怀抱。她闭着眼睛盘算半晌,觉得心惊胆寒。干脆蹬掉鞋爬上床,将大半个身子都贴上去,不怕一身病骨硌人。 “你带我走吧。”她把脸埋进他瘦硬肩膀,鼻端全是他柔和沉静气息,“萧阙我害怕,我没法子了。”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雪白寝衣上,晕开大片湿痕。 恰在此时,萧阙不安地哼吟一声。陆靖柔吓得生生止住哭泣,一滴泪尚凝在颊边。 萧阙双眸紧闭,本能地翻过身子,将她环在怀里。他病中昏沉,半梦半醒,误以为神女入梦。可是她躲着不见人,在梦中还哭个不停,究竟在哪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不哭,我在……不哭了……” 他的安抚果真有用,怀里的抽泣渐渐平息。于是他把她又向怀中揽了揽,口中模糊嘟囔几句,复又昏昏睡去。 74.自戕 宫中鲜有晚起先例,萧阙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这一觉难得好眠,他拥衣坐起,小太监上前伺候洗漱更衣。 “哭丧着脸做什么?”他瞥一眼窗外,太阳金灿灿悬耀半空,“问问花房,昨天来的两盆妒娇红送去长春宫。” 下一刻就改了主意:“罢了,今儿天好,咱家亲自走一趟。” 小太监团嘴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句整话。 “你们一个个魔怔了似的,该干活的干活。”他抬眼巡视四周众人脸色,起身整整衣襟,迈腿便往外走。半只脚还没迈出门槛,腿就被小太监抱得死紧。 “大人……眼下长春宫去不得的。” 萧阙皱眉道:“怎么去不得?不会说人话,这张嘴趁早撕了。” 小太监犹豫再三,才从一旁端出一只黑漆盘子来。他一眼认出,是之前送她的小兔玉佩。青玉兔碎作几块,红穗被血渍浸透,乌黑干硬。 他没见到陆靖柔最后一面。 陆靖柔从御花园堆秀山上一跃而下,萧阙赶到御花园,只余金砖碎石大片深乌血痕,还不曾冲洗干净。 “不是她,不会是她。”萧阙平静地摇头,甚至硬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她就在长春宫,再不济就是养心殿,这会子快用午膳了。这孩子前几天闭门不出,也不吃饭,身子熬坏怎么办……” 萧阙转身就走,临至御花园门口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左脚鞋子掉在地上,无知无觉,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外走去。 捧着饭碗大吃大嚼的陆靖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铺天盖地白绸缎、袅袅香烟和一具漆黑棺椁。萧阙像是不识字一般,僵着眼珠将灵位颠来倒去读过几百遍,才发觉那上头确乎刻着她的姓氏封号。 满宫里,再找不出第二个陆氏皇贵妃。 萧阙冷声说:“开棺。” 七根棺材钉早已钉牢,双喜顶着两只烂桃眼睛,哀哀哭求留她主子最后的哀荣。登高跌落而死的尸身,体面不到哪里去。萧阙只当不知,红着眼睛一味喊人撬钉。 棺盖开启刹那,他扑倒在棺椁边,心底轰然惊跳。 是她,是他熟悉的鼻尖和下巴。额头布满青紫血肿,连带眼眶扭曲变形。她面朝上仰天躺着,手脚关节诡异地僵硬弯折——被敛尸太监生生扳回来的。昔日柔软温热、爱吃爱闹的活泼姑娘,他背在背上抱在怀里,走过长街集市舍不得放手的小小女儿,如今可怜巴巴挤塞在一方窄小棺木,面目全非,动弹不得。 康生跪在灵前哭成泪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最后如意儿强忍悲痛,上去搀扶他干爹,又叫人钉紧棺盖。 “儿子扶您去偏殿坐坐。”如意儿轻声细语地说,“皇上今早听说噩耗,当即发病昏厥。当前大小事由全仰仗您打理,您得空歇歇,否则身体撑不住。” 萧阙一言不发跌坐在椅子上,如意儿心惊胆颤奉上参茶糕点。因在长春宫,特地避开皇贵妃生前所用物事,免得触景生情。 正殿传出幽幽哭声,似一面飘飘荡荡招魂幡,于风中摇摇欲坠,不能断绝。 将将捱到夜深,守灵丫鬟太监轮替一波又一波。诵经法师早已离宫,只剩萧阙守在偏殿,半步不肯挪动。 西洋珐琅小自鸣钟打过十二响,门外一声帘动。萧阙业已倦极,心神恍惚,听见隐约动静,以为幽夜芳魂入梦。不想却是康生蹭着鞋底子进来,颤颤巍巍跪倒在萧阙面前,叫了一声大人。 “你来做什么?” “这是娘娘交代给奴才的信。她特别叮嘱奴才务必多等几个时辰,再交与大人。” 萧阙劈手夺过,奈何十指哆哆嗦嗦撕不开,好一会儿才展开信笺。 “萧阙,我怕见面哭得不成样子,只好草草写在纸上,托康生交给你。 我最近不知为何,记起许多模糊前事,前因后果却是一片空白。你在宫中大半辛劳,乃至性命之患,皆为我所累。而我苟且偷生许多时日,早已身心俱疲。我曾经想过,如若将皇上从皇位上拉下来,还可借机解脱。然皇帝仓促退位储君未明,必引朝纲大乱、四野震动,你我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我不顾伦理纲常,因一己私欲招惹你。今以身相赎,求仁得仁,实无怨言。此身亡故后,你再不必受人胁迫,寻个由头辞官出宫,游山玩水肆意快活。 人生一世无常,其实大半虚妄。多则数十年,少则三五年,伸头缩脚终有这一日,你不要太过悲伤。我过去懦弱胆怯,生怕托生一个短命鬼空壳子。如今双手松开,有始有终,未尝不是成全自己。 靖柔人微命薄,幸得你庇护乃有今日。一朝殒命,无愧天地,无愧父母,唯独有愧于你多年情意。无颜当面谢罪,惟愿见字如见人,可表我寸心。” 时间仿佛滴落在黏稠烛光中,一寸一里拉长。萧阙枯坐良久,嘶哑着嗓音问康生:“她何时写的这封信?” 康生胡乱擦去满脸泪痕:“昨夜丑时。” 昨夜?萧阙心底隐约泛起不安稳的涟漪。 康生干脆竹筒倒豆子,一口气从头至尾说出来:“昨日娘娘嘱咐奴才,将您的安神汤熬浓些。后来娘娘夜半来司礼监,在您屋里待了足有三四刻钟才出来,满眼通红地问奴才要纸笔。临走时交给奴才这封信,还叮嘱奴才不准私自拆开。明日不论发生什么,务必晚些时候再将此信交与大人。” 周遭案几漆柜缓缓绞拧旋转,萧阙眼底升腾黑雾,有一瞬间不能呼吸。 花非花,雾非雾。此梦非梦,她当真来过。 家人们不要慌 陆宝马上回家开启he结局 75.最后的重逢(正文结局) 皇贵妃下葬一个月后,储秀宫李答应早产生下个小格格。李答应纤细清秀,皇帝更是妩媚风流长相,孩子容貌料定差不到哪里去。小格格长到两三个月,果然分外玉雪可爱,挥舞小小肉拳头,圆鼓鼓脸蛋挂着甜甜的笑。 李答应整日长吁短叹。皇贵妃刚殁,宫中上下愁云惨雾。原先巴望一举得男,好同景嫔前头生的大阿哥争上一争,没准能混个太后当当。谁知来的却是死丫头片子,白白耽误她怀胎十月,辛苦挣功名。 好在她年轻,生小阿哥机会有的是。李答应成日抱孩子往养心殿跑,美其名曰小格格想父皇,不吃奶不睡觉。 皇帝怔怔地看一眼孩子,忽然摇头说不像。 不像?哪里不像。女肖父儿肖母,小格格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梢斜飞,足有八九分肖似万岁爷。 李答应似条蛇黏上来,他只作不知,点一点小格格脸颊道:“都长这么大了,朕命内务府选了几个名字。你是她娘亲,瞧哪个名字好,便用哪一个吧。” 前头阿哥是圣上亲取名字,怎么到格格就成内务府拟名?她哪里肯依,就着皇帝的手,将胸前一对软绵玉兔蹭来蹭去。这一磨直到月上中天,万岁爷心绪不佳,昏昏噩噩。她不费吹灰之力,让皇上答应给她晋位分。以后坐得一宫主位,扬眉吐气好日子,便有指望了。 李答应满面春风拐过永寿宫门口夹道,正和几个司礼监的人走个对脸。说来奇怪,自皇贵妃归天,司礼监个个没有好脸色。尤其带头掌印,犹如活阎罗下界,多看一眼都怕被他剜眼珠子。都说已故皇贵妃和太监走影儿,大约传言所言非虚。男人割了那东西,也能成事?简直不可细想,越想越恶心。 李答应拉着丫鬟快步走,进了储秀宫门,尚且心有余悸。小丫鬟年轻好听风月,多嘴说一句:“奴婢听说先头皇贵妃去了,萧大人一夜白头,足见用情至深。” 李答应打鼻子里嗤一声,道:“情深能当饭吃?区区阉奴,敢打后宫主意。万岁爷留他性命,已是皇恩浩荡。” 诚如她所言,那一天来得比想象还要快。皇帝连追三道圣旨,其上罗列罪名,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之多。 萧阙一口饮尽杯中鸩酒,望向远方遥遥一束天光,掷杯笑道:“不错,日日是好日。” “昭宣十一年,通政使司副使何宗琰上疏劾萧阙欺罔受贿,上深恶之。传令三道,革职查抄,下锦衣卫诏狱。次年元月,阙于狱中上奏请祭庄惠皇贵妃,时血泪俱下,状极凄惨。上大怒,不允。后亡于狱中,尸骨无踪,闻者以为异。” 这就是他的结局。 陆靖柔按灭手机屏幕。暮色四合,摩天大楼灯光眩目,明星海报在玻璃外墙上绽开虚假笑容。汽车喇叭声声刺耳,毫不留情割破似梦如雾瑰静夜色。车水马龙奔流不息,永远有人疲于奔命,永远有人晨昏颠倒,生生死死一页薄纸,谁在乎你爱过谁。 她迈出地铁闸口,踏上电梯,习惯性凝视身前男人后脑。人到中年油腻脱发,头顶映出一圈隐隐光晕。拥挤、失眠、表面光鲜,这才是她的栖身之地。 但她不喜欢。 结过两次婚,流产一个孩子,第一任丈夫持刀砍死第二任,进局子判死缓。这套话她倒背如流,引得众多追求者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生怕她天生孤煞星,克夫克子克婆婆,生不出男胎续香火。而十八岁男大学生不知世事愁惨,越挫越勇。其实陆靖柔不过看他模样长得像康生,才好心在地铁里借过他一次手机。想不到从此口香糖似的黏她身边,铲都铲不掉。 “回去读书吧。”陆靖柔故意化得满脸浓艳,浓黑眼线直飞上天,深红口唇吮血吃人,苦口婆心劝说,“再跟着我,我要告你性骚扰。” 说来奇怪,自从她舍命跳堆绣山,回到现代之后,烂桃花竞相开放络绎不绝。部门主管猛烈追求她未果,遂恼羞成怒给她穿小鞋:调研报告不给资料,年终绩效倒数第一,劳保用品克扣一半,叫陆靖柔独自进他办公室,关起门来讨要。许多女同事私下偷偷为她鸣不平。 闹成这样,她不是没想过辞职。可眼下经济危机失业浪潮一浪接一浪,守住生活来源已然不易。能包容她、保护她,给她一个家的人已经死了,她再没有随心所欲的底气。 难得调休放假,大家累死累活连上七天班,换来短暂假期修养身体。陆靖柔抱着电脑一头扎进陈旧史料,看得冷汗直冒。 明末清初,枭雄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前电脑屏幕上,清晰浮现一个她从未在历史课本中看到过的政权。那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她曾以为不存在的王朝。 历史车轮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已然悄悄逆转。 崇祯皇帝一根绳子吊死在煤山,朱家后裔死的死,逃的逃。满洲墨尔迪勒氏拥兵自重,抢先攻入紫禁城称帝。为安民心,移风易俗,改用汉姓孟氏,后世称大周。 大周格外短命,皇位只传到第四代即拱手让人。哀宗孟英祈英年早逝,身后只留下一个年幼阿哥。太后恐主少母壮,重蹈吕后之祸,下令处死其生母,硬将一个奶娃娃扶上皇位。 爱新觉罗趁局势混乱,领军入关,一举剿灭大周逊帝余孽,自此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故地重游的感觉不好。紫禁城历经六百年沧桑,不复当年威武壮丽。殿前金砖蒙受经年风雨侵蚀,无人修缮,破碎得不成样子。 陆靖柔避开聒噪的老年旅游团和满地乱窜的游学儿童,却躲不开穿旗袍戴钿子的年轻姑娘,她们无惧劳累奔波,对着相机镜头摆出各种姿势。 陆靖柔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她们挺胸抬头,努力配合摄影师的模样十分可爱。其实嫔妃们平日都在后宫猫着,借她们八个胆子,也不敢跑到乾清宫门口站上大半个钟头。 话说回来,谁不想借皇城霭霭余晖,踏进一场几百年前的旧梦呢? 她亦不能免俗。 养心殿门口竖起内部修缮暂停参观的牌子,长春宫拆去宫门,同启祥宫连成一体,钟粹宫家具陈设没有从前半分影子。旧日痕迹皆被抹杀,只留下一个被岁月蚀空,尘土飞扬的壳子。 时间的洪流这样无情,竟狠心将世间万物消融干净。深埋于破旧砖缝中的眼泪和呓语,再也无人知晓。 陆靖柔咬着牙,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姐姐,姐姐!”身后稚嫩童音响起,一个穿鹅黄纱裙的小女孩,手中高高举着一只星黛露挂件,“这个小兔子是你掉的吗?” 陆靖柔愣了一下,低头去找,包带上空空如也。她低头接过小女孩手中包挂,微笑着道谢。 “不是我捡的,是一个哥哥捡到的。”小女孩说,“他拜托我送给你。” “哥哥?”陆靖柔抬头环顾四周,“哪个哥哥呀?” “就是那个穿汉服的哥哥,白头发的,长得特别帅。”小女孩牵起她的手向右一指,“喏,就在那。” 陆靖柔顺着小女孩手指方向看去,不期然跌入一双泪光闪烁含情眼。 也是一个太阳将落未落的黄昏,她不会穿高底鞋,一瘸一拐费了好大力气追上他,遥遥叫一声掌印。 可是萧阙早就死了,死在几百年前。 “你别碰我。”她退后一步,“这种梦我做过好多次。每次我抱你,你就变成烟雾飘走了。下次梦见你,不知要等多久。” 她明明笑着,泪却不断从眼眶涌出来:“据说同样的梦做一万次,人会混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你别动,我应该马上就会醒,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陆靖柔足足哭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梦里怎么会有人又哄又抱,还任劳任怨给她擤鼻子。 她从萧阙怀里钻出来,人还是恍恍惚惚的。萧阙抱着她走神武门游客通道出宫,她乖乖一动不动,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看。 “头发,为什么白了呀?”她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 萧阙逗她:“变成老妖精了,你怕不怕。” 陆靖柔就嘿嘿地笑,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萧阙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没关系,都过去了。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带你回家。晚上想吃什么?” 陆靖柔张大嘴打哈欠,从牙缝艰难挤出一个字:“肉。” 萧阙笑着亲亲她的额头,陆靖柔被他抱在怀里,耳边传来他平静舒缓的心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