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阴阳》 第1章 《夜语阴阳》 作者:夜空语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正文 引子 其心,恒常不动,迷离却胜浮云; 其目,有缚鬼裂魔之光; 其口,明艳朱唇之下有利舌如刀; 其女,时有美貌妖魅相随; 其友,质实心热,真心惟他莫许。 这一段,是冈野玲子《阴阳师》漫画中,对故事主人公安倍晴明的刻画,也正是我接触并想要写这个人物最开始的由来。安倍晴明在历史上实有其人,相传为遣唐使阿部仲麻吕的后人,生活在距今一千年的日本平安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阴阳师。 关于阴阳师,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便是利用术法沟通阴阳、镇压鬼神、观测天象的人,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天师。这样的人自然会有很多神奇的传说,比如说日本民间,就长期流传着安倍晴明其实是白狐之子,能以肉眼辨识鬼魂等等说法。至今在京都的土御门,还供奉着晴明神社,前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关他的书籍、漫画、电影也林林总总,不胜枚举——穿越千年,阴阳师仍以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于传说之中。 这个系列的故事沿用了小说与漫画的人物设定,所写的,便是安倍晴明及其友源博雅的经历。并没有太多的恐怖情节,也鲜有引人好奇的神仙鬼怪。如果愿意,便当它是日本式的聊斋故事吧。 卷一紫裳 第一章 这里,是夜色笼罩下的平安京。 黑云遮住了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远处宫殿依然闪着彻夜的篝火,将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昼,看得见影影憧憧的人们来往,隐隐有笙歌笑语传来;然而除却这一处,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钻入耳中的也只剩下病患痛苦的呻吟、小儿惊恐的夜啼,以及一两声低哑的犬吠。 平成太在城墙边漆黑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打着酒嗝。对于一个落魄的武士来说,没有比酒更好的朋友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很少能得到足够买得一醉的金钱。 突然之间他站住了脚。在他的身后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听上去有一点诡异。 “什么人?!”他拔出了刀。 要说平成太,可是出了名的大胆。少年时他曾和一帮朋友赌赛,独自一个人在坟岗上呆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去找他的时候,他的呼噜正打得起劲呢,所以他有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声音停住了。 “喂!”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能够听出带着酒意的怒火。 “敢在平家老爷的面前装神弄鬼么?快给我滚出来!本人可是数一数二的武士!” “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跪在他的面前。“饶……饶命……” 平成太定睛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灰尘涂抹得看不出年龄,看样子有点象乞丐。 “啊哈。果然还是有作奸犯科的鼠辈啊。快说,你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武士举起了手中的刀晃了晃,威胁道。 “并没有跟着大人,”那人磕头如捣蒜。“不过……不过刚刚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女人……正好大人经过,心里一慌,所以……” “女人?”平成太眯缝起眼睛。 “是……是死了的。好象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在哪里?”平成太喝道。 那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向东边一指。平成太走了过去,说实话,即使是素来胆大的平成太,此时此刻心里也有点发毛。 地上有一个黑影,果然是一个女人。此刻天上的云已经散开,露出一丝弯月的微光,正照在她惨白的面孔上。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无神的眼睛直瞪着天空,身上穿着的也是华丽雅致的淡紫色绸衫,不过此时此刻绸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腰部以上的胸膛和乳房全都暴露在外。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映衬着白色的肉体,看上去分外触目。 平成太转过头,一把揪住了想要逃跑的乞丐,凶神恶煞地吼道:“你这无赖!你是想剥掉她的衣裳换钱,对不对?说不定就是你杀了她!” “不……不不……”乞丐的嘴唇已经在哆嗦,“我没……” “还敢狡辩!”平成太站起身来,从刀鞘中抽出长刀,运足力气劈了下去。乞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刀锋从肩头起劈成了两半,尸体倒了下去。 “嘿嘿。”平成太冷笑了一下。“对报信的人做这样的处置,有点于心不安哪。不过,送上门来的财路,回绝了是会得罪神灵的。” 蹲下身来,他开始毫不客气地翻检女尸,随后便看见女人的右手紧握着——掰开那只手,有微光闪耀,那是一块勾玉,通体透明,白色中隐隐泛着碧色的光,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材质制成。 平成太的眼睛亮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他将勾玉一把夺过。 “用这个,可以换取至少三顿酒钱了吧?”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月光下他的脸孔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好像是鬼怪的模样。随即,他将勾玉揣入自己的怀中,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女尸仍然大睁着双眼。乌云聚拢来,连最后一丝月色都看不见了,千年之前的平安京重又陷入地狱一般的黑暗里。 ************* 这日清晨,源博雅象往常一样,提着一串香鱼,走进了位于一条戾桥边的晴明宅邸。 倘若看过《今昔物语》,对这个人物应当并不陌生。他是醍醐天皇之孙,日本古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号称雅乐之祖。相传他的音乐可以与天地契合,聍听的时候便能够感受到自然之心。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形象是一位诚朴到有些木讷的青年武士,也是唯一可以不拘行迹走进晴明宅院的人。 “喂,晴明!”看得出,博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连叫声都比往常大。 循声而出的并不是他那个被人称为京城第一阴阳师的好友,而是一个穿着棣棠色汗袗,头发结成总角的女童。 “晴明大人出门去了,临走之前要我转告,请博雅大人稍候片刻。” 博雅愣了一下。“不是说今天回来吗?特意等他回来喝酒的呢。”他的表情显得很失望。 七日之前,晴明对他说,要到山中拜访某个高僧,并且说好了回来的日期。晴明一向是个守约的人,所以博雅也就兴冲冲地准时前来探问了。 女童微笑着,乖巧地接过博雅手中的香鱼,引博雅来到廊下坐着,摆上了酒菜,随后便消失不见了。这本来应当是一件怪事,但在晴明这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博雅端起酒杯,望着庭院中略有些凋敝的秋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还有点焦躁。本来以为立刻就可以看见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促狭笑意的脸呢。 “这家伙……”心里想着,嘴上也忍不住说了出来。“该不是被山中的美景迷住了,忘了归期吧?” 正在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来。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慌忙跳起,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府门,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扑倒在博雅的脚下,带着哭泣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你救救我!” 博雅张口结舌。“我……”他刚想说我不是晴明,那人却自管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该来麻烦您……您是天皇陛下看重的人,象我们这样下贱的人是不配得到您的照顾的。可是……可是,如果您不肯帮忙的话,我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啊?”博雅顿感问题严重。“到底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接近四十岁的样子。五官还算端正,看得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身上穿着平民的衣服,虽然还没有什么补丁,却也很是陈旧了。 “事情是这样的……”也许是博雅关心的态度安抚了那人,他略微平静下来,开始了他的叙述。 此人名唤岩作,因为在城边开着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偶尔也被前来赊账的人尊称作老板。不过铺子的生意实在不景气,所赚的钱也就将将能够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日子虽然清苦,岩作自己倒是老实勤快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开铺子,一直开到月亮上来。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晚上。那时岩作一家人已经关了店门睡下了。 “嗒,嗒。”轻柔的敲门声。 “谁呀?”岩作翻身坐起。 一个文雅的女人声音响起。“打扰了。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这么晚了还有女人过来买东西,岩作想,送上门来的生意怎能不做?于是披了衣服去开门。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一个身穿紫色绸衫的女人,长发低垂,遮住了整个脸面。 “您好,请问您要什么?” 女人的声音纤细温柔。“是啊,那东西在府上吗?” 岩作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女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作出索求的姿势。同时用叹息似的声音念道:“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 那手的颜色在月光下是异乎寻常的死白色,仿佛没有生命的石头雕刻出来。岩作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就在那一刻他注意到,那女人…… 那女人在月亮下看不见影子! 第2章 卷一紫裳 第二章 “嘭!” 他用尽全身力气关上了房门,然后钻进床底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哦?”博雅听到这里皱起了眉毛。“没有影子……难道是鬼魂?” “是……”岩作战战兢兢地道。 当夜那女人没有再来,岩作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做了噩梦或者看花了眼,可是第二天,敲门声再度响起,还是上次那个女人,说的还是同样的话,这一次岩作没有开门也没再答话。一连五天,女人的敲门声总是在午夜响起,一直到黎明才肯离去,弄得岩作一到夜晚就惊恐万状,不能合眼。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曾经听见京中人传颂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神通广大,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慌慌张张地前来求助。 “原来是这样……”博雅心里有点恼火。晴明这家伙为什么还不回来?可是既然有事发生,坐视不理就不是武士的性格了。作为晴明的朋友,帮助他分担一点事情也是义不容辞的吧?想到这里,他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好,今天晚上,我就到你的铺子里去看看。” *********************** 是夜,博雅依约来到了岩作的家中,全副戎装,自然也带上了从不离身的叶二——他的笛子。尽管答应下来的时候没有犹豫,此时此刻,当他盘膝坐在岩作家里,静候女人到来的当口,心中也感觉到了一阵惧怕。毕竟对方的身份很可能是鬼怪一类,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太过轻率而不自量力?不过,能有个机会代替晴明的工作,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只是不知道晴明在面对鬼物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偶尔也会有恐惧和惊慌?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点灯,因此反而比外面更加黑暗。秋风一阵阵地从板垣缝隙中透了进来,带着令人瑟缩的寒意。偶尔也夹带着树叶枯枝,敲打门扉,而除了风的呼啸,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这样的沉默反而令人更加不安,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不知从哪里来的窥视的眼睛。 突然,门上“嗒”地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在敲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谁?”博雅几乎是本能地,“锵”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 门外一阵静默,过了片刻,又是“嗒,嗒”两声,这回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敲门。 真的……来了?博雅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冷汗从背上滚了下来,双腿似乎也不自觉地颤抖了。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格格格”的怪声,仔细一看,却是缩在屋角的岩作,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作了一团,方才那怪声想必就是他牙齿打战的声音吧。 这景象反倒给了博雅一个提醒。怎么可以这样!他在心里为自己鼓着劲,如果源博雅也像一个手无寸铁的杂货铺商人一样只知道发抖的话,又怎么配作一个武士?无论是否鬼怪,一定要和他正面交手,决不能让人看着自己的笑话,何况自己此次是代替晴明前来。想到此处,突然非常渴望晴明就在身边。这家伙……有他在的时候,好像连与鬼物会面都变得轻松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有晴明在,也可以笑着面对吧? 咬了咬牙,将手中长刀攥得更紧,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缓缓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出去——果然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口,夜色中看不清轮廓,但确凿无疑地,那是一个人。 好吧。 来吧! 左手猛地拉开了门,随后身体就象是装了弹簧一般扑了出去,右手长刀扬起,向那个人影斩去。 “喂,博雅。”千钧一发之际,那人扬起脸,叫了一声。 “当啷”一声大响,武士刀落在了地上,博雅保持了那个扑出去的姿势足足半刻钟,然后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中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晴……晴明??” “是啊。是我。”无法忍住笑意的声音回答道。这熟悉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听错。 “你……你!”博雅在怪叫了这么一句之后突然觉得双腿开始酸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额头、脊背早已全是汗水,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力量这时候就像日光下的初雪一般融成了一摊烂泥。 ************** 天空渐渐露出了曙色,地面上、屋瓦上,都结着淡淡的白霜。晨风吹来带着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裳。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个是武士打扮的源博雅,另一个穿着白色的狩衣,白皙的皮肤,双唇红润而满含笑意,态度闲适安然,看上去比前者还要年轻,正是平安朝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此刻,后者正瞅着前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而前者相反,拉长着脸,一语不发,仿佛在赌气,故意不去望自己的朋友。 “呐……博雅,”晴明开了口。“听见秋虫的声音了吗?” 果然,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金铃子一类昆虫的鸣叫,声音脆亮婉转,仿佛带着特殊的旋律,令这秋天的早晨显出与众不同的韵致,让人眷恋,也觉得有一些凄凉。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注意聍听的陶醉神色,这是一个专注于音乐的人对声音所特有的敏感。晴明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接着道:“大约是知道过了这个季节便要死去,所以才这么尽情地鸣叫吧。秋虫的生命,也很短暂啊。” “是啊……”博雅不知不觉便深有同感地应了一句,突然惊觉,懊恼之下便住了口。而晴明此刻,已经以扇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喂!我就那么可笑吗?”博雅索性不走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上。 “对不起。”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不过,这么长的路,如果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觉得无聊吧。” 博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应答的话来。尽管刚刚的确暗地里立下了“不和晴明说话”的赌咒,可晴明对自己的了解实在太深了,看来以自己简单的个性,即使想要闹点小别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此刻晴明也在他的对面坐下,眺望着东方天边那一抹彤红的朝霞。白色的衣襟与面颊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想是一夜奔波的缘故,神色有一点疲倦,表情却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就是说,早上我去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到家啰?” “嗯。” “那么岩作向我求助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嗯。” “我答应他处理这事的时候,你就听到了?” “嗯,的确,都听到了。” “那……那你为什么……” “啊,这个么,”晴明略微挑起眉毛,这让那张脸看上去更有了种促狭意味。“因为知道博雅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让岩作失望,所以就放心由你来应对了。” “可是……”博雅再次张口结舌。 “好吧,我道歉。”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让博雅受了惊吓,我很抱歉。” 博雅脸色突然红了。“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晴明略有些惊讶地抬起了细长的眼。 “不是。” “那么……” “我……我今天差点杀死你……如果不是及时听到了你的声音的话,那一刀我真的会劈下去。” “是吗?”晴明扬起了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是说真的!晴明,玩笑是不可以过分的,你这样……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假如晴明被我伤害了,我会非常难过,会想要杀了自己。所以晴明,拜托你以后,一定不要做这种对自己有危险的事情!”博雅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脸孔涨得通红。 晴明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垂下了眼帘,把目光转向远处。 “是这样……”他低低地说着。 卷一紫裳 第三章 “嗳?”博雅一怔。 “没什么。”晴明转过头,看着他,脸上又逐渐浮起了他熟悉的笑意。“回去吧,一起喝一杯。” “可是,那个敲门的女人的事情……”博雅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哦,那个啊,”晴明很随意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解决的。” ********************************* 庭院中秋景正浓,数枝野菊随意散乱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经霜后的树叶从碧绿到浅黄到深红,映着蔚蓝如洗的晴空,色彩富丽而清朗。两人就这样在廊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看着天空,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晴明……” “嗯?” “喜欢秋天吗?” “还不错吧……” “我也是,喜欢秋天的景色。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变成冬天,那些美丽的花都要死去,又会觉得非常舍不得。这样看来,还是春天好啊。” “呵呵,博雅,真是个好人啊。” “嗯?”博雅从酒杯的上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晴明。 “为那些花担忧,不是吗?” “啊,因为亲眼看到了它们的美丽,所以心里总希望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毁灭这样的美丽难道不是残忍的事情吗?” 第3章 “明白。”晴明啜了一口杯中酒,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不过,残忍有的时候和仁慈意义是相同的。”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在说我不懂的话。”他嘀咕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如果永远都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任由花草生长,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世上就会长满了植物,连阳光和雨水都会被抢光的吧。那样对花草而言,反而是痛苦。所以必须要有秋天,消除过多的生机。” “唔……有点明白了……” “假如把春天看作是上天的咒语,那么秋天就是解咒的方法,这样才符合自然的平衡。因此无所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看起来是在制止与消灭,实际上却是在执行温柔与仁慈的法则。真正的咒术便是如此。” “唔……好象又不明白了……奇怪,为什么你一说到咒的问题,我就会觉得如此复杂?” 晴明笑了笑,对于秋天来说略嫌明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宽大的白色狩衣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这时候,岩作已经来到了廊下。 “晴明大人……”可怜的杂货店老板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晴明,已经完全被弄胡涂,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阴阳师了。 “带来了吗?”晴明直截了当地说。 “是,小人已经把它带来了。”岩作如释重负地把一个布包交给了晴明。晴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质地上好,微微发着绿色光芒的勾玉。 “七天以前,有个落魄的武士来到我的店里,要用这块玉换酒。小人本不敢收留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这一类的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小人也不清楚。不过那武士的态度十分蛮横,说什么信不过他是侮辱他的尊严之类的话,小人只好同他交换了。” “那么,女鬼也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出现的?” “正是。小人本来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您问起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时候,才……” “唔。”晴明凝视着手中的勾玉。“请回吧,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么,那女鬼……”岩作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会再来了。”晴明十分明确地说。岩作如释重负,行礼之后退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困惑地道。“那女鬼是为了这块玉而来吗?” “可能是。” “你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那为什么给了岩作这样肯定的回答?” “呵呵,我只是猜测。不过,不论猜测是否正确,只要岩作自己能够确信鬼魂不再出现,那么它就真的不会出现了。” “这也是咒?” “可以说是。实际上岩作在收到这块勾玉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那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样的念头,这念头就是咒。所以鬼魂才会借着咒现形。如今他已经确信自己摆脱了,这个咒就可以化解了。” “你是说疑心生暗鬼?” “嗯……大致如此。”晴明站起身来,走到院中,秋风吹得他的衣服微微摇摆。 “你要去哪里?”博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扬声问道。 “找到这块勾玉的真正主人。” “那么,一起去吧?” “唔。” “走。” “走。” ******************** 牛车缓缓在路上行走,最终停在了一座豪华的府第之前,正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大臣藤原兼家的住所。不理会博雅带着惊异的眼神,晴明走了过去,向阍者提出了晋见大人的请求。 藤原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手上摇晃着一柄折扇,一张看上去有点苍老的扁圆脸按照当时上层贵族的习气涂着厚厚的白粉,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两人。 “哈哈,真是来得凑巧啊,晴明。我刚想让人去请你来,帮忙推算一下去贺茂川祈福的仪式何时举行为佳呢。” “噢,那件事倒不忙安排。”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今天来,却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藤原兼家颇感兴趣地向着来客的方向伸长了脖颈。 “对,请问,大人手上的扇子从何而来?” “这个?”藤原兼家看了看自己手中。“是纪兵卫赠送的礼物。” “冒昧地说,能让我仔细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 扇子被交到了晴明的手中,这是一把质地相当优良的纸扇,被染成了上深下浅的绿色,用浓淡相间的墨色画着几枝疏竹,看上去错落有致。另一边则题着两句汉诗:寒夜孤舟听细雨,断肠声里过潇湘。并非纸屋纸或者高丽纸所造,一看就是唐国舶来的物品,并且已经有了不少年代。 “是一件很稀有的古董呢。”晴明轻声说道。 “是啊是啊,”看见有人赏识自己的收藏,藤原兼家脸上显出非常愉快的神色来。“唐国的东西,曾经是已故的桐壶院上皇赐给某亲王的赛诗利物,后来就不知去向了。纪兵卫知道我有鉴赏古扇的爱好,把它赠送给了我。不过,说来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啊,刚向天皇陛下请准,把国守的空缺交给他,他却病倒了,据说已经药石无效了。” “哦……”晴明漫不经心地听着。“大概就是因为这把扇子的缘故吧。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啊?”藤原兼家倏地睁大了一双小眼睛,身体也向后仰去,尽量离那扇子远远的。 “你……你是说……”他用手指着那扇子,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没错。”晴明说道。随后伸出白皙瘦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念着咒语。博雅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放上了刀柄,而藤原兼家此刻已经缩到了屋子一角。 手指移到了扇子上,低喝一声“现形!”刹那间,扇面上隐隐显出一缕血光,血光慢慢扩大,洇满了整把纸扇,同时还听到似有似无的女人的叹息。 “啊!”藤原兼家再也不能强作镇定,大叫了起来,身体簌簌发抖。博雅也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大概是因为晴明在的缘故,并不觉得异乎寻常的恐惧。 “啪”地一声,晴明快速地合上了扇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贴在扇骨之上,然后从容向藤原兼家俯首,道:“您可曾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藤原兼家不由自主地点头,声音还在发抖。 “唔,这把扇子里有一个相当执着的鬼魂,我必须带回去,用法力为它作净化。不过,在净化没有完成之前,您带着它可是很危险的。” [手机电子书:17z.] 卷一紫裳 第四章 “啊……不不不,随你如何处置好了,请一定把它带走,我可不要冤魂缠上我。该死的纪兵卫,竟然拿一把附有怨灵的扇子来害我!我一定要……”藤原兼家余悸未消,一边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涂着白粉的脸孔看上去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好吧,请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冤魂再来打扰阁下。”晴明向博雅使了个眼色,两人取了那把扇子,告辞出门。 ********************************** 就这样,两人又回到了晴明家的小庭院中。 “唔……”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下来。“真伤脑筋啊,一回来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想好好休息几天的。”似笑非笑的眼光转向博雅。“这回,可是你给我招惹来的啊。” “什么?”博雅不服气地道。“岩作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可是接下事情的是你啊。”晴明微笑着,看上去心情倒不坏。 “呃……可如果晴明在,也不会不理吧。” “那可难说。”晴明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态度。“那些事情和我无关,不是吗?” “好象是这样……”博雅认真想了想,老实地承认。“不过我知道,无论你怎么说,这样的事情你还是会帮忙的。” “为什么?”晴明睁开了眼。 “因为……”博雅一时语塞。“因为你是晴明啊。” “哈哈。” 晴明大笑起来,随手将扇子递给博雅。“呐,这个就送给你,作为你帮了这次忙的礼物吧。” “啊?”博雅忙不迭地缩手。“你,你不是说着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那个啊,”晴明细长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狯的光,嘴角的笑容令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像狐狸。“那个是障眼法。这把扇子上,原本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博雅呼地一下坐直了身体。“可我明明看到……” “嗯。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比对在场的人施了咒,你们所看见的就成了那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看起来好象是在诓骗藤原大人的宝物……” 晴明嘴角上挑,不怀好意地低低笑了起来。“也可以那样说吧。” “晴明!”。 不理会武士的抗议,晴明悠然道:“现在仔细看看这把扇子,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 博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把它打开,认真地读着上头的诗句。 “不是说的那个。”晴明示意他把扇子交到自己手中,然后从怀中摸出那块从岩作手中拿到的勾玉。 第4章 这下博雅看清了,扇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环,用绿色丝线缠绕,那丝线的质地与勾玉上的丝线一模一样——勾玉正是这扇子的扇坠。 “看见了吗?”晴明把勾玉挂在扇子上,让它们合二为一。 “啊!原来如此!”博雅大为惊异。“可是你是如何知道它原来是扇坠呢?” “记得岩作说过那女子在他的门口吟诗的事情吗?‘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有什么东西是秋风一来就不再受到宠爱的呢?夏天里时刻不离手的东西到了天冷的时候就会常常忘却,不是吗?” “是这样啊……”博雅思索着。“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晴明笑了笑,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让她自己来告诉我们吧。” ******************************* 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晴明将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念动咒语,四周的一切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中变得缥缈起来。源博雅坐在一边,按照晴明事先的吩咐闭上了嘴,牢牢记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手中的武士刀照例是紧紧攥着的。 就在此时,院中的月桂树下升起了一缕薄雾,薄雾不断上升,逐渐凝聚成有实质的东西,借着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见,那正是一个女人,穿著紫色绸衫的女人。博雅屏住了呼吸,而晴明,在此刻开了口。 “您好。”晴明的声音温柔和悦,有一种令人心安定的力量。 那紫裳女子迟疑着,尽管看不清她的面貌,却依然给人惨淡羞涩的感觉。 “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与岩作家中一模一样的问话。 “是这个?”晴明拿起了那把扇子,扇坠上的勾玉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碧光。 “啊,真的在您这里,太好了。”紫裳女子接过扇子,突然开始掩面抽泣起来。 晴明不说话,静静地等候她平静下来。抽泣声中语停止了,女子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该怎样谢谢您呢?长久以来,因为这把扇子的执念一直飘荡着,没有办法离开这阴暗的冥府。” “不必客气,还是请您告诉我这把扇子的来历吧。”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低沉温雅。博雅不得不承认,尽管没有听说过晴明有什么秘密的情人,或者主动追求过哪位小姐,晴明对付女人的办法确实比自己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愿意,总可以让女人觉得安心。自己则是那种只要一看见女人的眼泪就会手足无措的人。 “这把扇子是死去的母亲大人留给我的,”女子缓缓说道,“她曾是亲王府上的侍女,因为被亲王宠爱着,所以得到了那把扇子作为恋情的信物。后来亲王去世,母亲被遣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生下我之后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这柄扇子当作她的遗念。” “我独自一人寄居在姨母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纪兵卫向我求爱并得到了我的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尽管其间也有他在别处逢场作戏的传闻,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因为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月光下,女子的声音听来分外凄切。晴明侧耳聆听,不发一语。 “后来,他要到京城谋取前途,向我辞行,临走时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走后我度日如年,但有他的誓言陪伴,仍然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果然在一年之后,他来找我了,说是要接我去我们自己的家,我当时高兴极了。他叮嘱我,带好随身的东西,特别是那把扇子,我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话,他说什么,我全都照做。” “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我问他在京城里的情况,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避而不谈,可是那时的我正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后来他跟我要扇子,我打开随身的行囊,取了出来。我说,什么都可以给他,连我这个人都是他的;只是这把扇子我必须留着,因为是父母的遗念,母亲临终前的吩咐,要我永远保留它。” “他听完之后默不作声,突然拔出刀来,刺向我的胸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在月亮下青白得像鬼怪一样。” “我倒了下去,他却也流出了眼泪,对我说对不起。他要向藤原兼家大人求取国守的职位,而这把扇子正是藤原大人在某次朝会上无意中提起的欲得之物。除此之外,他已向左大臣家的三女公子求亲,对方也属意于他,所以不能留着我这个累赘。尽管我是亲王的血统,不过亲王早已故世,而我只是不被承认身份的卑贱侍女所生,绝不可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帮助。” “他从垂死的我的手上夺走了扇子,由于我的挣扎,扇坠被我拉了下来。随后,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任由我在地上痛苦地死去。后来,扇坠又被某个过路的武士抢走,灵魂在空中飘荡着的我因为心中不能放弃的执念到处追寻扇子的下落,直到今日在这里与它们重逢。”女子终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跪在地上,呜咽出声,一头青丝秀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全身。 卷一紫裳 第五章 从廊下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随即惊慌的“唔”了一声。晴明露出一丝微笑,出声招呼道:“博雅,出来吧。”随后就看见武士的身形从廊下的暗影里狼狈地显现了出来。 “对不起……”博雅讷讷地道。“因为心里觉得很气愤,所以不小心捏破了酒杯,发出声音了……” “没关系。”熟知这武士的秉性,尽管实在不是一个驱魔的好助手,常常干出破坏结界的事情,但这样的憨直毕竟是甚为可爱的吧。 紫裳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两人。 “这位博雅大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晴明彬彬有礼地作着介绍,好象对方是一位活着的千金小姐,而不是死去的冤魂。 “是吗……”女子低声说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向前跨了一步,微褐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说道:“如果小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说出来,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那么,就请您帮我保存这柄扇子吧,答应我,永远不要抛弃它。”女子说着,将扇子交给博雅。“这是母亲最爱的东西,不能让它落到那些龌龊之人的手中。只要它有了一个可靠的去处,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紫色的身影渐渐化成薄雾,冉冉而没。恢复了寂静的庭院里只留下月桂的一缕幽香。 ********************** 博雅怔怔地看着廊外灰色的天空。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让人禁不住要瑟缩的寒意。院中的花草大部分也枯死了。 “听说了吗?” “嗯?” 晴明将身体靠在廊柱上,半闭着眼,随意地应着。 “纪兵卫……那个人死去了。” “哦。” “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突然接到了藤原大人撤销国守任命的消息,于是一病不起了。据说死前神志已经不清,一直在喊着女鬼女鬼什么的,还连连说着饶恕自己这一类的话,死状相当凄惨。” “唔。” “晴明……”武士欲言又止。 “什么?” “尽管那人很可恶,不过,见死不救的事情,想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啊。” “哈哈。”晴明坐直身体,微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搔着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想法的武士。 “呃……是这样,”博雅不知所措地说。“一开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不过,后来越想越不安,无论如何,要是当初我们能多多劝导她,也许她会放弃复仇的念头。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呵呵,博雅,你真是……” “一个好汉子,对吧?”博雅接口替晴明说出了下半句话,一脸懊恼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我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晴明以扇掩口,眼睛中却是挡不住的笑意。 “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听到朋友这么直接的称赞,博雅褐色的脸膛红了起来。“那么,晴明是怎样想的?” “唔……你真以为纪兵卫是死于鬼魂索命?” “难道不是?”博雅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是。”晴明明确地说道,将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眼睛转向廊外的天空。“那姑娘并不是会索命的厉鬼,和博雅一样,她也是个温柔的好人。即使自己死在昔日倾心爱慕的人手上,也仍然记得对方杀死自己之后流下的眼泪。”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哦……” “那把扇子……还带着吗?” “嗯。”博雅从怀中取出了扇子。“答应了她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呵呵。那么,吹奏一曲吧,也许她能听得到。” 第5章 叶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有点悲伤,更多的却是温暖的抚慰。有什么东西扑入了回廊之中,冰冷地洒落在两人的脸上。 “下雪了。”晴明低声道。 果然,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飞絮一般,自空中冉冉飘落。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从此刻起,这个秋天已经结束了。 (完结) 卷二初雪 第一章 雪一连下了三天。 土御门外的宅邸静悄悄的,门前堆满了白雪,没有人迹。院中错杂横斜的树木全都换上了洁白的装裹,姿态各异,组成饶有风趣的图案。宅院的主人,阴阳师安倍晴明一手支头,侧身躺在廊檐下,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白色衣物,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微曲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身后的铜炉里燃烧着木炭,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带来一丝暖意。 当博雅气喘吁吁地闯入这座安静的宅院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情景。他怔了一怔,放轻脚步,似乎是生怕打扰好友的熟睡,蹑手蹑脚地来到廊下。 “博雅。”眼睛仍然没有睁开,红润的嘴唇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啊,你醒了?”武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吵醒了你?” “没。”懒洋洋地坐起身,斜靠在廊柱之上,顺手将盖着的衣裳披在身上,姿态看上去随意而潇洒。 “别起来,”博雅慌忙阻止。“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多躺一会儿,不用特意招呼我。” 晴明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更加浓厚。“去上朝了?” “嗯,见你不在,问了阴阳寮的人,才知道你生病了。”博雅担忧地仔细打量着好友,试图从他的神情面色中发现不妥之处。“觉得好点了吗?没什么大碍吧?” “唔。”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对方关切的目光。 “这么突然变冷的天,也难怪你会生病。不过,生了病还躺在这里是不合适的,这里太冷,你应该回到屋子里面……”武士恳切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有注意到朋友略显窘迫的脸色。“需要我为你请大夫吗?” “不用……” “嗯?” “其实并没有事……”晴明转过头,“不过,不想去上朝,所以就这么说了。” 博雅瞪大了眼。“因为不想上朝,所以装病?” “唔。”晴明老老实实地说道。 “晴明!” “呵呵……” 望着眉毛逐渐竖起来的好友,晴明终于忍俊不禁。 ***************** 铜炉中的火苗跳动着,比起刚才若有若无的火光,显得更加活跃而富有生气。两人象往常一样,坐在廊下,手中执着酒杯,望着庭院中的雪景。 “呐,”晴明含笑开口,“让你为我担心了,十分抱歉。这是从高丽带来的参酒,很适合这个季节,多喝点吧,就当作我向你赔罪。” 博雅显然还为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不是为这个,你这样向天皇陛下撒谎,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对你可是很不利的!” “那男人嘛……无非是修造宫殿占卜方位选定吉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晴明懒洋洋地道,语气中增加了恶意戏谑的成分。“要我象你一样坐在那里,听着大臣们无聊的议论打瞌睡,还不如呆在这儿,看看雪景。毕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啊!” “喂!” “好吧好吧。”晴明十分了解好友的抗议源自何处。“我可没在别人面前这么说。” 博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某些时候最伟大的阴阳师任性起来就象个孩子。当然,这一面自己以外的其它人是看不到的。 “不过,今天的朝堂上倒真有些事情发生了呢。” “哦?” 于是源博雅放下了酒盏,将手放在膝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当天发生的事。 话说当时有某亲王,论辈分应当是天皇的叔父,生性爱好狩猎,箭法十分高明。膝下只有一位女公子,是个风韵娴雅的美人,已经做好了进宫的一切准备,一个月后就将正式成为天皇的妃子。总之,这位亲王的生涯,在外人看来足可以称心满意了。 亲王在嵯峨山野有一座庄园,专供狩猎使用,是个十分清静的地方。为了方便打猎,亲王在整个秋天索性就携带家眷住在那里,每日骑马射箭,倒也自在逍遥。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几个家臣来到猎场,先由仆人薰烟驱赶,备好网罗,自己则张弓搭箭,寻找猎物。突然,他看见眼前晃过一条白影,速度极快,几乎出于本能,他一箭射出。 白色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亲王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白影竟是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看上去极为珍稀罕有。不等亲王反应过来,那白狐便倏地飞奔而去,从视线中消失了,地上只留下几点鲜红的血迹。 归家之后,亲王一直心神不灵。时人相信,狐狸是有灵性的仙物,因此,自己射了白狐,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那狐狸幽深的眼光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甚至偶尔做梦也会梦见。 卷二初雪 第二章 果然,从此之后,宅院中发生了奇怪的事。就在初雪那日夜晚,有一个年老的侍女因为睡不着,推开了隔扇起身看雪,突然听到廊下传来奇怪的声音。 “谁?”侍女咳嗽了一声,壮起胆子说道。 没有听到答话。侍女从窗中探出头来,向四处张望,突然之间,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摇荡不定,森冷诡异之极。 侍女大惊,失声叫了出来,把身体躲在隔扇后。就在此刻,只见一道白影迅速地从小姐房中窜了出来,飞上了墙头,又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喊叫声惊动了其他人,大家拿着灯笼四处寻找,果然,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串印迹。令人恐惧的是,那印迹并不属于人类,却是动物足迹——看上去与狐狸爪印非常相似,只是要大上许多。侍女连忙去察看小姐的安全,小姐依然沉睡未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细心的侍女却发现,在小姐所穿的寝衣上,有一撮白色的狐毛。 “是白狐?”晴明听了博雅的叙述,眉头微微皱起。 “是啊,从那以后,那位小姐就病倒了。都说是被白狐迷惑住了,真可怜啊。亲王现在一筹莫展,正四处找人施行驱赶狐妖的法术呢。不过,这个人的确很让人恼火……”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咽了下去。 “嗯?” “没……没什么。” “呵呵,喝酒吧。” 博雅忐忑不安地举起了酒杯,想起了在殿堂上和亲王的对话。当时自己很热心地建议亲王来找晴明,对于自己这个好友非同寻常的能力,博雅是十分推崇的。不过亲王却面有难色地回绝了。 “晴明么……当然,说到法力不做第二人想。不过,这是有关白狐的事情。晴明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博雅尚在懵懂中,问道:“有什么不妥?” 旁边的近卫中将已经暧昧地笑了起来。“呃……是啊,对于白狐,安倍大人也许不一定能下得了手吧。无论如何,那是母亲的同族呢。” 博雅这才想起长期以来朝中关于晴明的种种谣传。晴明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是贺茂忠行的得意弟子,术法高深莫测,可是他的家族却无人知晓。于是就有种种传言,说他乃是白狐之子。这样的说法在结识晴明之前,自己也曾相信过;自从和晴明成了好友,对这类话一向嗤之以鼻,甚至忘了这种传言的存在。 “不要胡说!”博雅涨红了脸,因为有人诽谤好友而愤怒异常。“晴明是非常好的人,决不是狐狸的孩子,说这样的话要有根据!”此刻的他双目圆睁,公认的老实人生起气来竟然也有几分可怕。 近卫中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亲王于是打圆场道:“嗯,如果晴明肯出手,当然最好。那么,就请博雅代为相求吧。” “喂。”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把博雅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啊?” “即使不喝酒,也别洒在衣服上,这种天气清理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晴明含笑提醒。 “唔……啊!”原来博雅刚刚想得出神,手中的酒不知不觉洒了出来。 慌忙放下酒盏,整理了一下衣襟,抬眼向晴明望去。晴明嘴角噙着一缕微笑,面色白皙如玉。双眉细长而弯曲,形成悦目的弧度,眼睛也是细而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的时候却有异乎寻常锐利的眼光。那模样……和狐狸的确有几分相似。 “我看上去象狐狸吗?”晴明冷不防地说道。 “象……”武士不由自主地点头,突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惊的跳起身来,语无伦次地说道:“啊,我是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晴明并没有恼火,反而纵声大笑,以非常悠闲的语气说道:“狐狸也没什么不好。何况,只是象。象和是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啊。” “嗯?”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晴明这句话的意思,晴明已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吧,上嵯峨山野去看看雪景,也不错。” “你是说……” “嗯。既然你答应了亲王,我也只好去走一趟了。一起去吗?” 第6章 “唔。” “走。” “走。” 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卷二初雪 第三章 爬爬书库 “实在对不起,两位大人。”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相貌英挺的年轻武士,礼数周到,态度恭敬。“殿下被天皇陛下召进宫中,至今尚未回来。在下豫之介,是亲王殿下的侍从,如有差遣,请尽管吩咐。” “没关系。”晴明态度泰然自若。“那幺,狩猎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说射中白狐的那一次?” “对。” 可以看到豫之介明显迟疑了一下——看来安倍大人白狐血统的传言并非只流传在宫中啊。 “呃……是的。”豫之介答道。“那还真是……非常可怕……我是说非常奇怪的绿色眼睛,不过那么美丽的白狐,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射杀这样希罕的生灵,真可惜呢。”豫之介字斟句酌地说着,一边还偷眼看了看那个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狐狸脸孔的美貌阴阳师的反应。 晴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望向窗外,陷入沉思之中,仿佛没有听到侍从的话。 “那个……小姐现在如何了?”担忧着好友的失态,博雅连忙转移了话题。 “小姐尚在病中,偶尔神志不清。原先准备下个月进宫的,这样一来只怕要延后了。” “能带我们到小姐的住处——也就是最先发现那只狐妖的地方去看看吗?”晴明温和地说。 “好的,两位请跟我来。” 小姐所住的地方位于整个屋舍的南面,因为是狩猎时所住的别墅,所以并不象正屋那样富丽堂皇,不过仍然十分雅致舒适。屋前堆迭着假山流泉,泉水已经结了薄冰,常青的松柏从皑皑白雪里露出苍绿的颜色,为这冬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是这里。” “嗯。” 晴明站在院中,环抱着手臂,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 “那足迹还在吗?” “这个……因为一直在下雪,所以被掩埋了,不过我亲眼看过,以我打猎多年的经验来看,那确实是狐狸的爪印啊!” “借剑一用。”晴明含笑对豫之介说道。 “哦,好的。”不知晴明要做什么的侍从连忙取下了腰间的佩剑,连鞘一起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阴阳师。 晴明右手抽出佩剑,左手两指放在唇边,低声念动着不知道什么咒文,然后将手指按在剑柄上,刹那间剑身隐隐泛起一道碧色的光。 “这里有妖气。”晴明十分肯定地说。 “啊?”豫之介睁大了眼。 “不用担心,”晴明笑了起来。“不过,小姐继续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博雅,麻烦你进宫一趟,告诉亲王,让他尽快把小姐迁移到别处。” “好!”博雅连连点头。 “那么,先告辞了。”晴明向豫之介微一颔首,和博雅一起走出了亲王的府邸。 ************************** 牛车之中,博雅不停伸头张望,样子甚是焦急。这牛车是晴明的,拉车的是两头看上去极为健壮的黑牛,奇怪的是并没有御手。当然,对于阴阳师来说,役使纸牛来做这项工作比起真牛来要省事多了。 “博雅。”一直悠闲闭目假寐的晴明睁开了眼。“你在看什么?”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没错。” “我记得你说要进宫通知亲王的,可是这条路越走越荒僻了。” “唔……”晴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下。“看来是到了。” “嗳?” 车停了下来,竟然是一片荒凉的山野。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旷无人。地平线的尽头是密密丛丛的森林,给看不清边界的天与地做了一个分隔。 “在这里等着我。”扔下了这句话,晴明便独自向山顶走去。 “晴明!”博雅担心地叫了一声。晴明却没有回头,白色的身影渐渐没入了暮色苍苍的山峦。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风卷起地上的雪粒,从牛车的帘缝中吹了进来,博雅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尽管觉得寒冷,心中却是燥热不安的。晴明在干什么?居然一个人毫不解释地就走了。自己刚才为什幺反应这么慢?早就该跟着过去的。这样荒凉的地方,也许还有狐妖出没,万一……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冷战,豫之介说到白狐的时候,晴明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难道……难道晴明当真是…… “混帐!”骂了自己一句,握紧拳头,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怎么能够这样去怀疑自己的好友? “博雅。”正当他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帘幕一掀,出现了晴明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你在搞什么鬼?去了这么久!”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晴明毫不在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却丝毫没有“对不起”的样子。 “至少也该告诉我原因,这样子莫名其妙地把我一个人丢下……”博雅理直气壮的牢骚突然停顿,声音也顿时软化了下来。“你……你受伤了?” 晴明愣了一下,顺着博雅的目光抬起衣袖,果然,在白色的狩衣上有一块触目的血迹。 “别紧张,不是我的血。”晴明毫不在意地说。 “不是?” “唔,是那只狐狸的。” “什么?你是说,你收伏了那只狐妖?” “没有。” “那么……”博雅如堕云雾之中。 “博雅,过一会儿我们要回到亲王府中。到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解释这一切吧。” 牛车悄无声息地掉了一个头,向亲王府而去,车上坐着的,是满腹疑窦的博雅和始终微笑着的晴明。 卷二初雪 第四章 尽管已不再下雪,天色仍然呈现出暗红色。博雅站在假山石后,看着自己的好友悠然地坐在水池边,一点也没有作法前的准备。 “晴明……” 晴明皱起了眉头。“跟你说过,施了隐形咒之后不能随意出声的。” “啊,对不起。”意识到不小心又说了一句话,连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哈哈。”晴明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松地说道。“它来了。”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廊下闪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借助积雪的反光,博雅惊异地发现,那东西有一人多高,身体与四肢都披着厚厚的白色长毛。好像是听到了博雅的那一声惊叫,那东西警觉地转过了头,立刻,一张有着绿莹莹闪光眼睛的狐狸面孔呈现在两人面前。 “现形。”晴明低喝了一声。隐形咒的力量在这一刻取消了,阴阳师的身形暴露在那只妖狐的眼前。 狐妖似乎怔了一怔,仿佛受了某种惊吓,但它随即便举起手中一柄长长的武器,扑向了晴明,奇怪的是,它并非如狐狸一般四肢着地,而是象人那样,用两只后腿站立着。 “住手!”博雅大叫了一声,刚准备冲上前帮助自己的朋友,突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刚刚晴明站立的地方升起了一阵烟雾,笼罩晴明的身体。烟雾缓缓散去,博雅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晴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白狐,一只有着优雅体态和绿色眸子的雪白狐狸! 晴明……晴明?! 这一刹那博雅的呼吸仿佛停顿了。眼前两只狐狸对视着,一般雪白的皮毛,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刺眼。就在此刻,先前出现的那只狐狸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叫,随后倒在了地上。 博雅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晴明所变成的狐狸用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并不邪恶,却很温柔。 “晴……”博雅听见一个完全不象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呼唤着。这……这真的是晴明?原来那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个自己一向信赖、尊重并喜爱的兄弟,这个始终微笑着,常常会捉弄自己而自己又总是不由自主上当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类??心底仿佛被某种东西骤然击穿了,两行滚热的东西从眼眶中流出,滑过冰冷的脸。 “我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博雅大惊回头,于是看见了另一张面孔,属于人类的、晴明的面孔,脸上带着自己熟悉的微笑。 ******************** 晴明蹲下身,察看地上那一只一动不动的白狐。尽管眼睛仍然闪着绿光,可是显而易见,它已经昏死过去了,毛茸茸的手掌中赫然握着一柄佩剑。地上的另一边飘落一张纸片,剪成狐狸的样子,正是晴明刚刚用来代替自己的式神。博雅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强烈的刺激中缓过神来,直到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请……请别伤害他……” 两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房门打开了,一个只穿着一件单衫的女子冲了出来,扑在白狐的身上,长发遮住了脸面,低声啜泣。 “请您放心。”晴明温和地说。“他并没有死,只是吓晕过去罢了。” 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狐狸的头套,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张英俊苍白的脸——正是白天接待他们的侍从豫之介。 第7章 此刻他正无意识地眨动双眼,看样子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这……这……”博雅瞠目结舌,看看晴明,又转过头看看那个女子。 “外面很冷。”晴明依旧温和地说道。“想必您就是亲王殿下的女公子了,能否有幸让我和博雅进屋一叙?” 长发女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衣衫单薄不整,连忙起身,向屋中奔去。晴明泰然自若地跟着她,身后的博雅扶着刚刚清醒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地的豫之介。 “真是很抱歉。”女子回到了帷屏之后,“晴明先生说得不错,我正是亲王的女儿雪姬。而豫之介大人……他是我的丈夫。” “阿雪……”突然之间听到心爱的女人这样称呼自己,豫之介眼眶红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坚决。“父亲大人对我一直有很高的期望,从小就教养我,务求良好无缺,将来入宫争得女御之位。可是,我心里早已有了豫之介。尽管他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侍从,但在我眼里,只要能作一天他的妻子,也胜过作天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御。” “明白了。”晴明静静地道。“所以,你们就利用白狐的传言,来掩盖你们幽会的事实?” “是的,”豫之介局促地说。“因为猎场这里的护卫工作,一向是我负责的,这样我就能想方设法和阿雪见面了。我想,扮成白狐的样子,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走漏风声。因此,就偷偷地做了那个面具和狐皮衣,又用荧粉和琉璃做成眼睛。” 卷二初雪 第五章 博雅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两只狐狸都是假的?” “……你以为呢?”晴明嘴角浮起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 不理会博雅的嗫嚅,晴明向豫之介转过了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请接着说下去吧。” “啊,主要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您和博雅大人来追查这件事,您说要让亲王殿下把阿雪带离这里,这就意味着我们将不能够再见面。因此,今晚我决定不顾一切,带阿雪逃走。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您的计策,您早就猜到了我是为了阿雪,所以才用这个方法逼我出现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豫之介继续道:“当我看见您出现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完了,就动了向您拔剑的念头。不过那把剑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只好举着剑冲过去,正在那时,突然看见您变成了白狐……因为过于吃惊害怕的缘故,就晕倒了。实在是很丢脸啊!” 听到豫之介的话,博雅这才想起,白天的时候晴明对佩剑下咒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晴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把自己蒙在鼓里?突然之间,心里涌起了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 此刻雪姬正用颤抖的声音道:“请您放过豫之介!这件事完全是我的意思,因为如果离开他,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我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进宫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阿雪!”豫之介叫了一声,将脸颊埋在了手中。 “伤脑筋啊……”晴明优雅地举起了手上的扇子,用扇骨支着下巴。“死期之类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世上除了泰山府君,还没有谁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死期吧。” 豫之介惊愕地抬起了头。“您是说……” “呵呵。”晴明站起身来。“明天亲王回来,我会来找他,在这之前,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提起我来到这里的事情。” 帷屏后的雪姬也“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惊喜。 “如此说来,您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大人?”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不需多言。”顺手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博雅,信步走出了房门。 牛车轻快地在雪地上奔跑着。 “唔,真累啊,为这事忙了整整一夜。”嘴里这样说着,晴明的表情却是相当愉快的样子,丝毫看不出疲劳的痕迹。 “不过,总算可以解决了。”含笑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自从出了亲王府邸,后者一张脸就拉得很长了。 “博雅?” “……” “喂。” “你并没有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对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士,突然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嗯?” “……算了。”博雅欲言又止。最令他苦恼的是,明明心中有很多念头,却没有办法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要是说话也象吹笛子那样容易就好了。 “生气了?” “嗯。”武士老老实实地说。事实上如果要用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应该是委屈。“我的话,什么也不会瞒着晴明,无论什么事都会跟你说;但你对我并非如此。是不是你觉得捉弄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哦,是因为我用式神变作狐狸?式神你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啊。” 所谓式神,是阴阳术的一种,可以将类似于纸片、花朵、昆虫这样的东西幻化成人形,用以驱策或役使。 “那是不同的!”博雅涨红了脸,“你知道吗,在看见你变成了狐狸的时候我……”突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顿住了。 “嗯。”晴明收起了惯常的戏谑微笑,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 牛车继续向前行走,车厢里一片沉默,只听见车轮粼粼作响。 “晴明……” “什么?” “那个……对不起,其实,是我心里先有了对你的怀疑,所以,那时候心里才会那么不自在。” “呵呵,我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是不明白我……”博雅苦恼地挠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啊。 “不是我想的那样?”晴明挑起了眉毛。“那么,在你看到我变成狐狸的时候,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呢?觉得可怕,还是憎恶?” “……有一点害怕。”博雅老实地说道。“不过,只是最初的时候。” “后来呢?不怕了吗?” “后来……更加害怕了,但是跟起初的怕不一样。起初时只是很单纯地恐惧着‘晴明不是人类’这件事,后来就想到我会不会失去你,失去你这个朋友。” “哦。” “晴明……”博雅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我的意思是……相比起你的身份,我更加在意的是你对我的态度。即使你真的是狐狸,也请不要抛下我……如果没有晴明这个朋友,我会觉得很难过。” “……”晴明转过了头,半晌没有说话。牛车在晴明家门口停住了。 “嗳。” “嗯?”惴惴不安的博雅有点发呆地看着眼前的朋友。 “一起喝一杯吧,博雅。”晴明微笑着,笑容象雪后初霁的天空,明净而开朗。 *********************************** 翌日一早,亲王就派人来请晴明,也带上了博雅。 “抱歉了,晴明,”亲王一见面就说道。“这么一大早请你过府。其实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得到你的帮助。” “博雅大人已经告诉我了。”晴明态度彬彬有礼。“得到殿下的请托,不胜荣幸,自当竭尽绵力。” 几人来到庭院之中,豫之介在一旁相随,脸上的神色有点紧张。 “能否请出小姐?”晴明说道,“这样我才好作法。”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亲王忐忑不安地说。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他还是十分珍爱的。 “有我在,不会有事。”晴明脸上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 阴阳师坐在小姐的房中,双目微阖,开始念咒。随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房中一角开始发出异声,一道白影显现出来,看上去极其模糊。白影不停地涨大,从白影里透出两点绿幽幽的萤火来。 “啊?!”亲王乍见这番景象,瞪大了眼睛,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叫道:“出……出来了!”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示意亲王不要做声。 “妖鬼速离!”左手捏诀,戟指过去,指尖闪过一道金光,随即仿佛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何方妖邪,速速显现!” 白影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正是那日亲王射中的白狐。 “啊啊!”亲王已经说不出话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晴明身后。 “我乃白狐之魂,”白影说道,声音呜咽诡异。“无辜被射杀,是以前来报冤。此女今已为我所有,他人不得染指!” “妖狐无礼!”晴明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折扇一合,口中咒语更加绵密。只见方才那道金光上下飞旋环绕,将白影重重裹起。 “破!”金芒大盛,白影突然穿窗而出,带着呼啸之声。过得半晌,室内众人方才魂灵附体。没有人发觉阴阳师此际唇角流露出的一丝微笑。 卷二初雪 第六章 还是在牛车之内,不过这一次是博雅的牛车。因为不知好友事情解决得如何,博雅得知消息便赶往亲王府,正碰上晴明好整以暇地出门。 “那个……” “嗯?” “解决了吗?” “啊。”晴明看上去心情很好。“用式神变了妖狐,装作是来报冤的样子。 第8章 亲王这一次,可受了不小的惊吓啊。”想起适才的情景,忍不住以扇掩口,大笑起来。 “可是,豫之介的事情……” “也解决了。因为和亲王说,雪姬小姐已经中了妖狐的咒术,解决的办法只有让她与另一男子成婚,但这个男子必然会折去自己的寿命。这样一来,亲王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女儿送进宫中的吧。” “啊……” “结果豫之介就挺身而出,说自己愿意为小姐折寿。亲王此刻可是对他感激不尽呢。” “唔。”不知为什么,武士的样子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晴明从扇子后面微笑地注视着他。 “博雅。”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说吧。” “说?” “对,说你想说的话。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我有话想告诉你’的样子嘛。” “好象我心里有事的时候总是瞒不过你……”博雅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苦恼。“呃……晴明,你总是那么喜欢说谎话吗?” “嗯?” “比如这件事,你就对亲王撒了谎。”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之内。不过结局是好的,不是吗?豫之介和雪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而亲王也答应了以后不再打猎杀生。如果谎言可以有好的结果,那么应该无伤大雅吧。” “看起来是的。”博雅支着头,样子不胜苦恼。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唔……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喜欢你对于谎言的态度。在你看来,好象说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么这是不是表明,在晴明的心里,即使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也无所谓呢?” 晴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博雅,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很接近事情的本质。” “呃?”博雅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呵呵。没什么。”扇子遮住了大半脸部,微微眯起了眼睛,在光线黯淡的车厢里看来,这样一张脸显得极为不真实。 “晴明……我有的时候觉得,对你无能为力。我的意思是,我似乎在不停了解你,可是每当我了解你越多,就会发现更多我不了解的东西。就如同此刻,尽管和你坐在同一辆车里,你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博雅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很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晴明,我觉得惶恐。” “那么,”晴明一反常态地安静。“就不要多想了。吹一支曲子来听听吧。” 叶二的声音响起了。这声音缥缈空灵,带着一种奇特的默契,弥漫在二人之间。晴明闭上了眼,一声不吭地听着,仿佛完全沉醉在这曲调里。一曲终了,博雅突然非常莽撞地开了口。 “呐,晴明。” “嗯?” “我只想你记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我是不是了解你,我博雅,永远是你的朋友。” 笑意从晴明的脸上荡漾开来。他突然掀开了车帘,说道:“看。” 帘外是白雪皑皑的琼瑶世界,空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只美丽优雅的白狐,雪白的皮毛,碧绿的瞳孔,正向着他们注目,随后便消逝在地平线的终点。 “那是——”博雅叫了起来。 “就是亲王殿下射伤的白狐。你还记得那天我去寻找它为它治伤的事吗?它是来道谢的吧。” “哦,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可是,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呵呵,我当然有我的方法。”阴阳师微笑着,就在这一瞬间,细长高挑的眼睛里闪出一抹绿色的光芒。 (完结) 卷三中咒 第一章 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廊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在阳光下显得晶莹透明,反射出太阳的光彩。天气相当晴朗,透过疏影横斜的树枝可以看到蓝如水洗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几株红梅在雪地里热烈地盛开着,为这荒凉的小庭院平添了几分生气。风吹来的时候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氤氲着一种清冽的味道。 安倍晴明独自一人坐在廊下,背倚着罗汉松的柱子。身上照例是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单薄,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感。冬天里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白皙清瘦的面孔。尽管微笑的时候那眼神偶尔给人以魅惑之感,然而不笑的时候,面部表情看上去竟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冷淡。 一朵梅花悠然飘落,正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衣衫之白越发衬得花艳。这极偶然的小事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晴明伸手,拾起了那朵落花,端详了一下。那花正开得盛。 “毕竟是冬天的花啊。”他微笑着自语。和衣衫一般白皙的手指拂过花瓣,轻柔如同情人之吻。 随后那花便有了变化。先是边缘模糊然后膨胀,最终变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穿着鲜艳的红衣,相貌秀丽,口唇含笑。衣袖翻飞之际,散发出一缕清新的梅花香气。 “唔……”安倍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多少有点孩子气的笑容,尽管这笑容一闪即逝,仍然在他的唇边留下了些许痕迹。 “很象蜜虫,是博雅喜欢的类型吧。”他端详着这朵花的式神。式神的样貌是随自然幻化的,在形成之前连他也无法预知长相。蜜虫曾经是晴明最常用的式神,由蝴蝶幻化而来。因为蝴蝶的季节已过,蜜虫已经被晴明收入茧中,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 “晴明!”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叫声,走廊下匆匆闯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用说,除了殿上人源博雅,没有谁能这样熟不拘礼地走进这座在别人眼中看来有点神秘的住宅。 “呵呵。”晴明的眼睛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你来了。” “是啊……咦?”看见了式神,博雅愣了一愣。 “这个怎么样?漂亮吗?”晴明望着博雅,脸上带着恶质的微笑。 “呃……是式神?” “你说呢?” “这个,应该是吧。” “那就是啰。”微微眯着眼,晴明好心情地笑着。 坐在廊下,式神红梅为两人端上了酒菜。 “不过,晴明……”博雅看了看红梅,小声说道。 “嗯?” “我倒宁愿她不是式神。” “为什么?”正在饮着酒的晴明抬起了眼睛。 “唔,真正的女人也许更好……”博雅吞吞吐吐地说。“至少,跟式神没办法那个吧……” “那个?”晴明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睛望向博雅。“哪个?” “咳……”望着身边睁大眼睛对自己微笑的红梅,博雅顿时不自在起来。“晴明!” “哈哈哈……”晴明把身体向后一靠,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又在捉弄我。”深知好友恶劣本性的博雅咕哝了一句。“说实在的,我真想看看你为女子神魂颠倒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 嫣红的唇笑意更加浓厚。“你不会看到的。” “为什么?” “记得我说过,相爱其实也是一种咒?” “不错……你的确说过。” “这就是了。如果我能够看清咒的本体,又怎么会被它迷惑?” “问题是……”博雅抓了抓头,“在你的眼中难道什么都是咒?包括所有的感情。” “也可以这么说。”晴明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如果是那样,我情愿你中咒。”博雅说。“承认吧,晴明,你其实一直都很寂寞……” “不要说这样的话……”晴明的声音低沉,尾音几乎听不见。他把酒杯放下,随意地靠在罗汉松做成的木柱上,抬起眼睛看着博雅。“咒是束缚人心的东西。除非心中本来就存在那样东西,不然再强烈的咒语对人都没有效用。” “又是咒。”博雅苦恼地说。“总说这种我听不懂的话。” “好吧。不说这个,说点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对了,丽景殿那位女御即将分娩了。” 晴明叹了口气,看上去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喂,不要总是摆出‘那与我何干’的架势啊!” 晴明斜睨了他一眼,“事实如此。”他说。 博雅泄气地往后一靠:“自从上次解决了雪女那件事之后,你就越来越懒。有很久没有去阴阳寮了吧?” “是啊。”晴明漫不经心地说。“好象有一个月了。” “怎能这样!”好友这不以为意的态度让博雅有点恼怒。 “如果那男人有事,自然会来找我。如果没事,我又何必去管他?” 晴明口中的“那男人”便是天皇。当然,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是武士极力反对着的。果然,博雅瞪起了眼睛,然而就在这时候晴明抬起头来,露出了微笑的脸,看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再喝一杯吧,这酒不错呢。” 晴明总能巧妙地避过他不喜欢的话题,博雅苦恼地想。实际上也是因为自己不愿让他烦心吧。对于自己的这个朋友,博雅在喜爱之中也带着一丝敬畏,正如某次他对晴明说的话——晴明是了解的越多,谜题也越多的人啊。 夕阳的光照在院中薄薄的积雪之上,镀成一片粉红色。 第9章 远处的晚霞从金红到深紫,呈现出令人眩目的光彩。二人就这样在廊下对饮,彼此都没有说话,心里觉得清澈宁静。 “唔……很久没有听到博雅的笛子了。”这适时的请求立刻得到了回应。当真是因为对着这样明净的景色,笛子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澄可爱,如同池水荡动波光。晴明闭上了眼睛,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完全陶醉在笛声里了。一曲终了,他才睁开眼,带着笑道:“博雅的笛声其实也是咒啊……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想必就是中了这样的咒了?” “别开玩笑……”博雅收起了笛子,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你……”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笛声可以泄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当你这样吹奏的时候,你的心事就会变成咒语,而听到的人如果有了感应,她便成了中咒的人。” “呃……那么,这个咒能维持多久呢?”博雅小心翼翼地说。 “很难说。每个咒都有它的反咒,同时也是破解之道。恋爱的咒是很脆弱的,厌倦、嫉妒、真相、时间……很多这样的咒都会成为这个咒的反面。运气好的话,能维持长一点;运气不好,也许一转眼就破解了。” “是这样……” “不用担心。”看着突然之间变得愁眉苦脸的好友,晴明轻松地说。“博雅下咒的本事,可是很高明的。” “真是没办法,”博雅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不得不吐露了自己的烦恼。“我想她对于我,也不是全然冷淡,可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一直不肯见面,甚至连回信也不曾有过?” “哦?” “一个月前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曾经寄过一首和歌:仙音只在云间住,不向伊人梦里行呢。那个时候,可一点也不象现在这样冷酷。” “唔,难怪。” “难怪?”博雅瞪大了眼。 “那是要求约会的和歌吧,邀请心爱的男子入梦,博雅却没有领悟。女人心中即使有再强烈的感情,一旦认为自己遭到了男人的拒绝,也不会再说出来的。” “那是……要求约会?可我……并没有看出来啊!”博雅霍地站起,结结巴巴地说。 “呵呵。”晴明嘴角上翘,看着好友阵青阵红的脸。“不用着急,现在就去找她,也还来得及。” 没等晴明说完,博雅已经匆匆向门口奔去。身后的晴明微笑着,注视他 卷三中咒 第二章 一连三天,土御门小路异乎寻常的冷清。 “那家伙……”独自饮酒的晴明偶尔会想到博雅,然后会心一笑。博雅是一个好人,在恋爱方面却一直不很顺利。也许是为人太过诚实,反而给人以木讷之感。一帮喜欢背后嚼舌的风雅子弟已经把“象博雅一样”当作有才华却不解风情,甚至是脑袋中少了一根弦的代名词。博雅自己也曾经有被浮薄女子借机戏弄和利用的事情,不过,这一次或许是个例外。倘若有女子肯真心与博雅相处,应当会被这个木讷男人的温柔打动吧。 梅花仍然一朵一朵地飘落,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甚至能够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红梅已经被晴明变成了原形,毕竟它不是蜜虫。蜜虫是蝴蝶的精灵,有自己的思想,而红梅只是无生命的式神,未免少了很多趣味。于是,这座小小庭院只剩下了晴明一个人。最常见的情况是,平安京首席阴阳师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随意的衣裳俯卧在飘满落梅的长廊上,一边做着杂乱无章的梦一边无意识地流着口水,身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酒杯。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十多天,直到某日,博雅匆忙的脚步再度踏进了这里,惊醒了阴阳师的睡梦。 “晴明!”博雅的声音一如既往,又高又亮。 “唔……你来了?”晴明懒洋洋地坐起,脸上还带着睡眼惺忪的神色。 “是啊……喂,怎么搞的,这么冷的天,居然就在外面睡着了?会冻坏的。” “没关系。” “至少也该加一件衣裳。”武士继续埋怨。 “说了没关系。”晴明不耐烦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 “这么说我……”博雅不满地小声嘟哝。 “呵呵。”晴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有事吗?” “是的,很重要的事。”博雅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开始变得一本正经。 “嗯?” “丽景殿的女御分娩在即,不过情况不大好,据说一直有怨灵缠身。陛下对于安产仪式非常在意呢,一定要你去主持。” “伤脑筋,果然又是那男人的事。”不等博雅提出抗议,晴明已经站起身来,含笑望着他。 “那么,走一趟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 安倍晴明端坐在门外,双目微闭,凝神念咒,清秀的脸上显出庄严玄妙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驱魔所用芥子香的味道。按照惯例,女御应当回到父母家中生产。然而由于女御是突然惊动了胎气,提前了产期,已经来不及回家,只能暂且留在宫中。尽管隔着帷屏,仍然可以听到女御痛苦的嘶叫,以及稳婆惊慌的低语。以无上通灵的法眼观看,影影憧憧有无数鬼魅飘来飘去。 叹了一口气,果然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方位不利,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刻。而这样的深宫中积聚了多少生魂怨鬼,数也数不清。人心的黑暗原本无止境,幽深难测。绮罗丛中包裹着的不为人知的罪恶、九重宫阙掩盖下隐秘贪婪的欲望,正是这一片黑暗中最黑暗的部分。这也是历代帝王均如此重视阴阳师的缘故,毕竟在那个令人畏惧的冥界面前,君王的权力和威严不值一文。只有阴阳师,才可以从容穿梭于人与鬼的世界之间,化解那些毒蛇一般滋长着的积怨。 咒语似乎开始灵验了,女御的哀叫声低了下去,但是孩子仍然没有出生。晴明睁开眼,向身边忐忑不安的内侍招了招手,用文雅平和的语调说道:“取笔墨来,我要进入内室作法。” “那个……只怕会招致不洁吧?”一旁的博雅吃惊地说。时人认为,产妇之室有血光,会削弱法力,于人不利。 “嗯,有几个鬼魂甚是顽固。”晴明简单地答道,起身进入了内室。 隐隐约约听见晴明温和的念咒声,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吟咒之声连绵不绝,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女御的卧室笼罩了起来。闻讯赶来的女御之父太政大臣早已守在门口,急得手足无措。这女御家世显贵,圣眷又隆,眼看便要被立为皇后,一旦难产而死,于家族而言自然是莫大的损失。 就在此刻,室内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击碎了。与此同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刹那间,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喜色。 过得片刻,晴明从室内缓步走出,嘴角带着微笑,向太政大臣躬身行礼,道:“恭喜阁下,是位皇子。” 随后,不再理会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大臣,慢慢退出宫去。 “晴明!” “嗯?” “呵呵,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嗯。” 牛车里的晴明懒洋洋地响应着兴高采烈的朋友。白皙的面孔上有浓重的倦意,虽然是寒冷的天气,额头仍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累了?”博雅也注意到了晴明困倦的表情。 “还好。”晴明垂下眼帘,静静注视着自己呼吸出来的白霜,脸上突然带上了一抹笑意。“喂,进展如何?” “什……什么进展?”博雅的态度突然变得忸怩起来,褐色的脸膛也泛起了红晕。 “哈哈。” “……” “那么,这几天一直在大纳言家里吹笛子了?” “什么?!”博雅有些慌乱。“你……你派了式神?” “那倒用不着。看博雅的表情就知道,中了恋爱咒的人是看得出的。”晴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呃……那一位……的确是很好的女子呢……”博雅吞吞吐吐地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呵呵。”晴明微笑着,心情甚好。有这么一个憨直可爱的朋友真不错啊。 卷三中咒 第三章 当夜无月也无星,土御门的小庭院里一如既往,寂静寥落,黑沉沉的一片。 无边的黑暗之中飘来一点微光,看上去像是萤火。但萤火只在夏夜出现,此刻却已是隆冬。 这姑且称之为萤火的东西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舞,划出杂乱无章的轨迹。随后逐渐有更多的光点聚拢来,仿佛是被磁铁吸引,逐渐抱成了一团,形成一个圆盘大小的光球。 廊下现出一个白衣的身影,在黑夜中十分触目,如同也在发着光一般。光球忽明忽暗,缓缓向前移动,白影也跟随在后,景象看来相当诡异。过不了多久,二者都融进了无边的暗色中,看上去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叶二的声音缠绵悠扬,含着不期而遇的欣喜。帘内传出筝的清音,与笛声相和。尽管后者音色远逊于前者,仍然听得出弹奏者的用心。所谓动人的音乐不过如此,无须特别的技巧,只要弹奏者心与境合,便是妙曲。 第10章 一曲终了,帘内传来一声悠然的长叹。 “真好啊……”叹息的声音轻柔悠长,比起筝声来还要好听到几分。“希望无论什么样的季节,都可以听到博雅大人的笛声。” “喜欢的话,随时效劳。”说这句话的时候,博雅几乎听见自己心跳也在唱歌。原来中咒的感觉如此美妙。 从大纳言家告辞出来已经是深夜,博雅让牛车先行回府,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呼吸冷洌的空气,兴高采烈如同走在云端。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纱罩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唯一的遗憾是心中满溢的幸福之感无人可说。此时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晴明——不过,这么晚,晴明一定也睡着了吧。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此刻心中转着的那些甜蜜到奇怪的念头,必定又要捉弄自己。想到这里,眼前似乎立刻浮现出晴明那种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点狡狯的神情,心情突然变得分外明朗。猛一抬头,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原来不由自主地竟然走到了一条戾桥上。 “看来是全神贯注想着那家伙的缘故,居然走到这里来了。”博雅想起了京中有关晴明在一条戾桥下养着式神的传闻,那也许是真的。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呻吟。 博雅连忙走了过去。必须说,博雅其实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如果考虑到他的武士身份的话,上面这句话应该更正为:博雅是个胆小的人。幸运的是,他对事物反应的迟钝程度远远超过他胆小的程度,事实上,在他走过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可能发生危险或怪异的事情。 “啊!神灵啊!”那人叫了起来。 “什么人?” “您……天哪,是一位大人,大人您在太好了,刚刚这里有妖怪!” “妖怪?” “对啊对啊,穿著白颜色的衣服,披散着头发,浑身发着白光……太可怕了。早知道不在这样的夜晚赶路,撞见这样不吉祥的东西。还摔了一交,磕了膝盖……呸呸呸,住吉明神在上,我岐太可从来没干过什么招惹鬼怪的坏事……”名叫岐太的人一边哼哼着一边抱怨。 “能走动吗?” 那人挣扎着,眼泪汪汪地表示不能动了,于是好心的武士将他扶到路边,敲开了一户绸布铺的门,请那户人家代他包扎伤口。 “一条戾桥上的妖怪!”等到终于回到家,快要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博雅才想起了这个问题。“太胆大了吧,竟敢在晴明的眼底……” 不过倦意立刻包围了他。博雅很快进入了梦乡,也许是受到刚刚事情的影响,梦里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背影,披散着长发,却看不清脸孔。 *************** 第二天一早,博雅便兴冲冲地往晴明家走去,一手提着装满酒的酒壶。有很久没有和晴明喝酒了,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似乎也没什么;一旦想到了这一点,心里就巴不得赶紧来到晴明家中。在小庭院里静静地看四季变化,或者听晴明说那些关于咒的奇怪话题,会觉得时间在这一刻是静止不动的。一想到那人红润双唇上挂着的懒洋洋的微笑,博雅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尽管晴明偶尔显露出来的任性和狡猾令自己手足无措,但大多数时候,常常能够从那貌似戏谑的微笑中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关心与温暖,然后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有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世上没有晴明应付不了的事情。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奇妙的人,也是可以信赖、值得交付友情的人。这也许就是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人、这个地方的缘故吧。 门是虚掩的,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有所预知地打开,张开手臂欢迎主人的好友。同样奇怪的是,阴阳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廊下坐着,廊上只有喝剩了一半的冰冷残酒。他甚至不在自己的家里,这一点在博雅呼喊了无数次以及到处打转了半天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怎么搞的!”博雅牢骚满腹。“无论如何也该派个式神,告诉我上哪儿去了。这样让人空跑一趟,可真是很少见呢!” 梅花落满了回廊,在树上的时候梅花的颜色是鲜艳的朱砂红,一旦落到了地上,便开始褪色,前两日落下的花瓣已经褪成了极为憔悴的浅白。生存与毁灭都在刹那之间,且无声无息。武士在廊下自己习惯的位置坐了下来,呆呆地瞅着对面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心里也有空空落落的感觉。 “真无聊啊……”望着寂静无声的院落,博雅这样想着。“那么还是等等吧,也许很快就回来了。”武士闭上了眼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很象一只等待主人认领的流浪犬。 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逐渐恍惚的意识中。看上去似乎正是昨夜梦中的人,不过此刻形象更为清晰。是一个纤瘦的背影,如岐太所说,发着奇怪的光,在一片黑暗里独自行走,行走的姿态十分怪异,像是在飘动。不知为何博雅心里有一个执着的念头:跟上他。 于是他照做了。相隔似乎也不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但白影始终不疾不徐地在他前面。这看似接近的距离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喂!请等一下!”博雅大叫道。 白影依然如故,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任何改变。这时候周围的景物已逐渐清晰,仿佛是信太森林的边缘某处,然而再往前已经是悬崖峭壁,没有路了。 “别走!”博雅用尽了全身力气高叫,不知为何,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似乎是不得不和某种熟悉的事物分开。 就在这一刹那,白影停住了,随后慢慢转过头来,博雅的呼吸几乎停顿,他看见了一张没有笑容的苍白的脸,一张属于晴明的脸。然而那张脸此刻显得极为陌生,风吹起衣襟,黑发在空中四处飞散,双眉正中现出一道鲜红如血的纹路,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邪魅。 “……晴明!”博雅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叫道。 晴明用冰冷的眼光望着他,这眼光里没有温度也没有热情,甚至感觉不到眼睛背后的灵魂。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不!”在看到晴明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博雅绝望地叫道。 这声音并没有叫回晴明,相反地,却叫醒了自己。当博雅猛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在晴明家的廊下作了一个如此奇特的梦,而更加令他惊异的是,自己的脸上居然有纵横交错的泪水。 “混账!”发现了这一点的博雅十分慌乱地伸出手来,抹去了脸上的泪。“这算什么!”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端起榻上的残酒,刚想往嘴边送,突然之间怔住了:那酒的颜色并不是通常略带混浊的白色,而是渗着一抹血色的鲜红。 卷三中咒 第四章 “晴明!”博雅跳起身来,高叫着,就象在梦中一样。刚才梦里那种绝望的恐慌刹那涌上心头,如此真实。 然而四周依然空寂无人,并没有得到响应。就在此刻,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仿佛是撕裂了布帛一般,博雅猛然回头,见桌案上的茧已破裂,一只蓝色的蝴蝶挣扎着从茧中脱身而出,翅膀因为潮湿,紧紧地收拢着,贴在一起。 “是蜜虫!”博雅大喜,那感觉就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晴明他……去了哪里?” 蝴蝶并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化为人形,只是停在案上,微微抖动触须,似乎在喘息。刚刚破茧而出的蜜虫还很虚弱,连扇动翅膀都显得格外困难。 博雅怔了一怔,想到了什么似地用双手护住了蜜虫,为她挡住外界的寒风。手掌的热气很快烘干了蜜虫身上的水分,她开始试着飞了起来。一旦拥有了干燥的翅膀,飞翔就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去哪里?”博雅呆呆地望着越飞越高的蜜虫。 蜜虫回过头来,似乎在召唤,等他跟上了自己,便向门外飞去。 路途越来越崎岖,有的地方几乎没有路。山并不算高,却很深,一眼望不到内部。从薄薄的积雪下露出黑色的巉岩,看上去有峥嵘的感觉。在这样的路上走着即使是维持身体的平衡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去追赶一只蝴蝶。好在蜜虫一直很尽责地在前面引路,除了某些时候失去耐心一般笔直地飞出一段又折回来,停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博雅身上。 “喂,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徒劳地对蜜虫说,当然这样的问话是得不到回答的。因为连着摔倒了几次,博雅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狼狈,连头上的乌帽子也歪了,而在平时,对礼仪怀着可敬又可爱的执着的武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冠带不整的。 就在此时,蜜虫忽地向左边一闪,紧紧盯着她的博雅忘了看脚下的路,于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蜜虫已经不见了去向。 “开什么玩笑?!”博雅愣了一愣,揉着青肿的面颊大吼起来。“你在哪里?晴明呢?他又在哪里?” 没有回答。倒是山谷中不停地传来回音:“在哪里在哪里哪里……”紧接着,仿佛是迟到的响应,眼前现出一道白光,慢慢地向前移动。几乎不假思索地,博雅紧追过去,然后突然站住了,如同被施了魔法定在地上一般。 山路的尽头,是高高的悬崖。 第11章 梦里白色的人影就这样站在山崖上,衣袂在风中飞舞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强劲的山风吹走。 “晴明……”博雅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一切都和梦里一样,白影回过头来,于是又看到了梦里的那张脸,那张属于晴明却又妖异的面孔。 “真的是你啊!”博雅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同时拼命向山上爬去。然而此刻晴明却没有理睬他,转过头背对着他,在悬崖上盘膝坐了下来。 “喂,喂!怎么了?是我,我是博雅!” 气喘吁吁登上了山崖的博雅试图向自己的朋友奔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身体被先前的白光挡住了。白光无形无影,却好象铜墙铁壁,半分也进入不得。 “可恶……”博雅在跟看不见的白光搏斗着,徒劳无益地想要接近晴明。不知是因为刚刚爬山还是着急的缘故,尽管天气寒冷,额上已经满是汗珠,热气象蒸笼一般从头顶冒出。 “不用费力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分明就是晴明的,然而却来自那团白光,而且语气中没有了晴明一贯的轻松温和,相反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森冷味道。 “晴明?”武士呆在了当场。 “他不会回去,世间已无让他留恋之事。” “什么!”博雅大叫起来。“你是谁?” “我么……”声音轻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却无笑意。“我就是他。” “胡说八道!” “哈哈……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博雅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白光化作了晴明,另一个晴明,妖邪诡异的晴明。这个晴明用一双碧绿的眼眸望着他,目光冰冷。 博雅退后了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时间一过,便如幻梦一场。”晴明的声音在低语。“执着与舍弃,本来就没什么分别,那么生存与死亡,又有什么分别?”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曾有过的迷惘。 “不……不是这样的……”博雅叫道。山风越来越烈,象刀子一般割着脸孔,他的话也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呵呵。你不会了解我,永远都不会。”晴明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到了。 就在这一刹那,突如其来的心酸攫住了博雅。 “是的,我不了解你。和你在一起,有的时候你会突然露出那种孤单的表情,好象一个人在旷野上……那时候的我,完全无所适从,因为不知道晴明在想些什么。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你需要我,就好象我需要你一样。每次我去找你,在你家里坐着喝酒,觉得很快乐,很安心。那幺,你呢?晴明的感觉是不是也一样?” 扑面而来的山风变小了,博雅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通畅了起来。 “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对吧?”博雅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晴明……”不可遏制地,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它们似乎已经在心底潜藏了很久。“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无论你怎么想,怎么看待我,我博雅,永远都会把晴明当作最好的朋友……对于我来说,晴明是很重要的人,没有人能够代替。” 叶二的声音缓缓响起,吹奏着熟悉的音乐,清澈的笛声中有对往事的回忆与不舍。博雅脸上还挂着泪水,却是一脸坚定到固执的神色。 卷三中咒 第五章 就在此刻,山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人站不住脚,空气中夹杂着可怕的锐叫。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积雪,似乎要将这座山崖撕裂。博雅大惊,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一瞬间,满天风雪中隐隐看到一道金光破空而出,射向白光组成的幕墙,随后便发出了一声如同金铁交击的脆响。 “晴明!”博雅挣扎着扶住了身边一棵大树站了起来。那树的树冠已经被从中间拦腰砍断,落入了悬崖下的山谷之中,隔了半晌才听到落地的钝响。 白光消失了。风雪也停了下来。悬崖边的白衣人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如纸,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 “晴明……!!”博雅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心中象装了铅块一般沉了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晴明睁开了眼,对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嘴角浮出了熟悉的、有点狡狯有点戏谑,此刻看来却让人觉得极其温暖的微笑。 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翩飞来,停泊在博雅的肩头,轻松地翕动着翅膀。 **************************** 还是熟悉的庭院,枝上红梅已将落尽,然而在树梢却长出了嫩绿的叶片。院中残雪正在融化,露出了积雪下发青的草根——如同这一切显示的那样,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真好啊!”博雅由衷地说。“是春天呐……” “是啊。” 斜靠在廊柱上的晴明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脸色仍然苍白,连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但表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真的,我可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害怕?” “嗯。看见晴明那个样子……觉得心里非常紧张。” “比见到鬼怪还可怕?” “……是啊。”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博雅忽然搔头,道:“我的意思是……鬼怪的话,至少还有晴明在,可是……那天的感觉是晴明就要离开了……” “明白。” “那么,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晴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真实的情况是我中了咒。” “你……中咒?”博雅瞪大了眼,好象听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喂,不用这么吃惊吧?”晴明半开玩笑地说。“还记得我对你说,咒是束缚人心的东西,一旦心中有了那样东西,就会中咒。” “是这样……” “对,先前在宫里为女御驱鬼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怨力很强的鬼怪,藏身在镜子之中。当时作了法,把镜子击碎,却因为一时大意出了点问题。” “大意?” “嗯。实际上,那个怨灵是从前在那里住过的某一位丽景殿女御。” “啊?” “失去了天皇的宠爱,被笼闭在冷宫之中。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好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到了后来,镜子里的影子就变成了怨灵。” “哦!” “是我自己的原因。当时在想一些其它的事情,没有注意到镜子破碎之后,怨灵也从禁锢中脱身了。结果那家伙就利用我心里的东西束缚了我。” “真是不小心啊,”博雅埋怨道。“我可从不知道你会在作法的时候走神……” “呵呵。”晴明别过了头。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发出了疑问。 “唔?” “我想象不出,到底有什么可以束缚晴明……” “……”晴明合上了扇子,支着下巴。 “喂……” “嗯?” “那个……” “你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是啊,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还是算了吧。” “……唔。” “想听曲子吗?” “好。” 博雅举起了笛子。笛子的声音好象在说话,平静温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晴明低垂着眼帘,苍白的脸上有睫毛留下的暗影。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那天的问题!”一曲终了,博雅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问题?” “就是,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吧?”博雅的眼睛紧紧盯着晴明的脸。 “哈哈。” “又不回答!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知道吗,尽管你说过那是怨灵的咒语,可我有种感觉,那天对我说着‘世上已无可留恋’的人,真的是晴明你啊!” “我不是回来了吗?”晴明望着博雅,唇角再次现出那种让博雅安心的笑意。“既然我在这里,那么就表示,这世上仍然有我不能舍弃之事。” “哦……” “唔……有种咒,名字叫作孤独。中了这个咒的人,也许就会觉得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吧。” “这也是咒吗?”博雅的脸上有迷惑的神情。 “呵呵,大概是。”阴阳师的身体靠着罗汉松的木柱,看上去眼神有一点迷朦。“不过,好在还有一种咒,可以解得了它。” “什么?”完全如堕云雾之中的博雅呆呆地问道。 晴明望向博雅,目光就象那日一样,异乎寻常地温暖柔和。 “朋友。”他答道。“只有朋友这个咒,才可以化解这种名叫孤独的咒语啊。” (完结) 卷四胡旋舞 第一章 “真是春宵苦短啊……”陶醉在一派丝竹管弦之声中的太政大臣眯着眼,这样感叹道。大臣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刚强干练,精通政务,最近女儿丽景殿女御又诞育了皇子,即将被册封为皇后。朝野上下无不寄予厚望,隐然有独揽朝纲的气势,连炙手可热骄横成性的藤原兼家,怕也要退避三分。 这是大臣家私人的管弦之会。说是私人聚会,当时有名望的王公贵戚、风雅子弟也差不多到齐了。 第12章 一方面,在这样的春夜听赏乐曲,的确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能和权势正如日中天的太政大臣亲近的机会,也是不容错过的。至于这两方面到底孰轻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安倍晴明为何不来?”太政大臣望向坐在一旁,正无意识地往嘴里塞着果物的殿上人源博雅。这是个有着一张诚朴面孔和明亮眼睛的青年,尽管是醍醐天皇之孙,但由于他谦和木讷与世无争的个性,倒是甚少听见他与朝廷政务有什么瓜葛。 “啊……那个……”好不容易从和琴声中回过神来的源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因为要做祈雨前的准备,所以不能来了,还请大人见谅。” “遗憾啊,本来还想向他面谢。说起来,皇子降生的时候,晴明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呢。”二人口中的安倍晴明正是号称平安朝第一的阴阳师,传说此人拥有过人的法力。丽景殿女御生产的时候遭遇怨灵缠绕,是安倍晴明主持的安产仪式。 博雅低低吁了口气,脸上露出有点尴尬的红色。“真是拿那家伙没办法,”他苦恼地想。“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还要我代他撒谎。”无论如何,要他向太政大臣描述阴阳师是如何从薄薄的唇里斩钉截铁地蹦出“不想去”三个字,那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好友不管怎样都会替自己圆谎,晴明才会如此任性吧。 好在接下来的舞蹈很快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舞姬身着白色唐裳,袖略短,面上覆着珠串,站立在一方小小红氆氇上旋转。随着琵琶音节越来越繁复,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整个人就如同笼罩在烟雾之中,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哦——哦——”座中发出了吸冷气的声音,看得目瞪口呆的藏人少将率先拍起手来。“啊呀呀,‘此舞只应天上有’啊!想来当日天宇受卖命在天岩户那一舞,也不过如此吧。说起来也是托了太政大臣的福,我等才能观赏到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 被如此这般夸赞的太政大臣自然心中甚喜,脸上却还是做出了谦逊的表情。“哪里哪里,说起来还要谢谢大纳言,是他将舞姬送给了我。可惜他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前来。此女自幼在唐国学习舞技,这正是西域的胡旋舞,据说即使在唐国也已失传多时了。” “大纳言吗……”藏人少将有意无意地望向博雅,脸上现出嫉羡之色。他曾经追求过大纳言家的四女公子,未能成功,最近却听说博雅与她往来颇为密切,心中难免妒恨。“这样说来,博雅大人一定已经看过了?似乎大纳言接待博雅大人甚是亲切呢。” “啊?”没有想到话题被扯到自己身上的博雅愣了一下。 “哈哈,不必隐瞒,看到博雅大人这么专注的眼光,就知道早已对这位舞姬留情了。以大人的风流倜傥,即使有什么特别接触也是一桩很自然的韵事啊。” 言语中强调了“风流倜傥”四个字,一众子弟脸上便都显出揶揄的笑来。众所周知,殿上人源博雅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尽管雅乐之技闻名于世,却木讷忠厚,从不轻易与女子调笑。以风流倜傥来形容他,不啻是一种恶意的奚落。 博雅果然涨红了脸,似乎想说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正色道:“请不要开这样过分的玩笑!” “过分?呵呵,博雅大人是怕心上人听到风言风语吧?”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博雅竟从席间霍然站起。 “高超的技艺应该得到敬重,如果只是用色情之心贪恋舞姬的美貌,而不去关注舞蹈的本身,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您是在亵渎这支舞蹈!” 说完这句话,博雅便匆匆拂袖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众人面面相觑。胡旋舞的女子此刻也停了下来,珠串的面纱内,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博雅远去的背影。 ****************************** 春天的郊外,一切都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露水在草尖上晶莹闪烁,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衣裳。远处有非常清晰的婉转鸟鸣,尽管有风,却不觉得寒冷。空气中有青草混合着野花的芳香,随着朝阳的光线升腾弥漫,令人心怀舒畅。 白衣人坐在山顶的一块青石上,姿态看上去悠闲舒适。微微仰着头,眯起一双长长的凤目,看天边变幻莫测的绚丽朝霞。 “晴明……” “嗯?” “……” 晴明转过头,微笑着看自己的朋友。 “唔……我是觉得,还是和你在一起自在。和那些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就是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博雅苦恼地说。 “呵呵。”晴明笑了笑,细密的牙齿微微咬住下唇。 “幸好你没去,那种宴会……”博雅继续发着牢骚,“那些自命风雅的人,根本就是俗不可耐。”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晴明淡淡说道。“实际上人心的贵贱与身份的贵贱无关。” “可是有的时候……真觉得很茫然呢……” “嗯。” 沉默了一会儿,晴明伸出手来,指着下方。 “看。”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平安京尽收眼底,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朱雀大道贯穿南北,将整个京城分成了两半。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宫阙,在朝阳下勾勒出秀丽的飞檐,也看见低矮的贫民居所,为生计所迫的妇人一大早便起身匆匆忙忙奔走,佝偻的背上驮着熟睡中的孩子。 “看到什么了吗?”晴明含笑问道。 “是平安京……不过站在这里看,好像和以往不同的感觉。” “不错。这些是你能看到的,”晴明悠然地开口,“也有一些,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是说鬼怪?” “呵呵,也可以说是吧。”晴明不在意地转过了头。 “想看吗?” “呃……” 没等博雅反映过来,两根纤瘦的手指带着沁凉的感觉拂过自己的眼睑,随即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先看上去祥和平静的平安京上方黑云滚滚,无数道奇形怪状的灰黑色烟雾到处攒动,颜色有深有浅,忽分忽合,升腾并纠结着,形成一副诡异骇人的画面。 “啊!”博雅倒退了两步,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哈哈,”晴明纵声而笑。“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呢!” “这……这是什么?”博雅定了定神,嗫嚅道。 “唔,这就是平安京中的怨灵啊,人鬼共存的世界。”晴明看着他,笑容可掬地说。 “太可怕了,它们从哪儿来?” “从人心中来。” 说完这一句,晴明就从容站起身来。 “回去吧,博雅。一起喝一杯。” “……唔。” 两人缓缓向山下走去,其中一个不停回头张望,直到那片黑雾消失在他的视野为止。 卷四胡旋舞 第二章 “奇怪。” 二人坐在晴明家的廊檐下喝着酒的时候晴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今天有稀客呢。”晴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博雅。“这可是你招来的。” “我?” 话音刚落,门口已经传来了牛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一旁的蜜虫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是一个被安倍家自动门吓着的可怜人啊。 来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张保养得很是体面的脸带着余悸未消的惨白,出乎意料地,正是那位大纳言本人。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晴明安然说道,礼数周全地请对方入室坐下。“您到这里来,是找我还是找博雅?” “啊,”大纳言一边伸手拭着额上的冷汗一边说:“来得冒昧了。实在是有些事情,想请教阁下。” “请尽管直言,如有能够效力之处,不胜荣幸。” 阴阳师彬彬有礼的态度打消了大纳言的顾虑,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副哭丧相,先前保留着的那一点镇静完全土崩瓦解了。 “这件事您务必要帮忙啊,晴明阁下!下官的身家性命在此一搏了!” “哦?出了什么大事了?”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于是大纳言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并无旁人,才脸色郑重地对晴明与博雅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说道:“太政大臣大人……被鬼怪附体了!” “鬼怪……”晴明的眼中掠过一道闪光。“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那鬼怪……”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说道,尽管是初春的天气,汗珠顺着面颊直往下淌。[手机电子书:17z.] “那鬼怪……是我带到他的府上的!” “啊!”地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晴明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大纳言定了定神,“半个月前有人带了一个舞姬来到我的府中,说是想让我帮助引荐给太政大臣。那舞姬的舞艺的确非同凡响,人也长得花容月貌,我心想这可是一件好事,于是就收留了她。不曾料想,她竟是鬼怪所化!” “舞姬……”博雅突然想到了昨夜宴席上的那个女子。“是会跳胡旋舞的那位吗?” “正是,如此看来,博雅大人也见过她了,唉,这可如何是好? 第13章 太政大臣如有不测,他那一族定会迁怒于我,我这一次只怕是必受连累了!”大纳言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些话来,状甚沮丧。 “可是那人……那人是很美貌的女子,并不象鬼怪……” “博雅。”一直在一旁带着微笑静静倾听的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博雅的话,随后转向大纳言,“您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有异常人的?” “这……”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事已如此,如果想要我来解决问题,必须原原本本将事情经过告知。否则的话,恕我爱莫能助。”晴明的语气客气而冷淡,含有不容动摇的权威。 大纳言此刻已无风度可言,伸手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呃……是这样……”在前程性命与颜面之间权衡,毕竟还是前者重要。“其实是我起了私心,想把舞姬占为己有。话说回来,那女子的确美貌,能抵御鬼怪的诱惑的,可不是下官这种寻常人啊。” “明白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却突然想起了藏人少将略带贪婪的目光。 “某天晚上,我特意遣散了侍女,来到她的住处。那天月色很好,我想偷窥一下她随意不拘的样子,就悄悄走了过去,掀开帷屏。谁知道……”大纳言突然打了个寒颤,脸上的五官也扭曲起来。“谁知道那女人……那女人竟摘下了自己的头!” “什么!”博雅顿时毛骨悚然。大纳言回想起那日情景,连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打颤。 “千真万确。当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头的女人坐在那里,一手捧着自己的头颅,另一只手拿着梳子,那长发从头颅上披散下来。我当时一定是被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逃跑也忘记了,也可能是惊叫了一声,总之做了什么我已经完全不清楚。那女人大约是发现了我,将手上的头颅一转,头颅上一双眼睛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我立刻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从那天起我就病倒了,几天不曾过问事情。昨天才略好一点,问起那个女子,结果家臣们已经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将她送到太政大臣家了!真是冤孽啊,为什么让我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 说到此处,大纳言几乎是捶胸顿足,颓唐不堪,一副听天由命的可怜样。 “没有头的女人……”晴明感兴趣地翘起了嘴角。“唔……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 “您还等什么?”大纳言叫道。“此刻那女鬼就在太政大臣府上,也许这就要吃人哩。请您务必帮忙,拜托了!” “好吧。”晴明道。“既然是大人的请托,自当从命。” 转过身含笑看了看博雅。 “那么,一起走?” “啊?”还没从女鬼事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 “走吧。” “好,走。” 太政大臣并不在府中,却在门口遇到了大臣的侄儿头中将。 “真不巧,叔父大人去了六条的别墅,三日之后才会回来。” 听到了这句话,大纳言松了一口气。“那么,前日送来的那位舞姬,可还在府中?” “舞姬……是您送来的那一位吗?” “对对,就是她。” “哈哈,”头中将暧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情长的人啊,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大人取笑了。”大纳言额头已经满是汗水。 “她自然随行,叔父大人的为人您也知道,怜香惜玉的风流禀性可一点不输给少年人呢。话又说回来,美人香巢度春宵,这般旖旎风光还真是令我辈小子羡慕呀……嗳,这位不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大人吗?一向少见,什么风把您吹到此地了?” 大纳言早已呆若木鸡,求救似地望向晴明。晴明却并不在意,礼貌地接道:“一点小事罢了。既然大人不在,那就改日再来登门拜访。”随手扯了一下博雅的衣袖,转身离开了太政大臣的府第。 “这该如何是好!”大纳言拉长著脸,看上去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着实难看。“太政大臣此刻正跟那女鬼在一起!” “看来是命中注定了的事情啊。”晴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什……什么?您是说您不管了吗?这可不行啊,您明明答应过的!” “晴明……”看看大纳言急得额上青筋暴起的狼狈相,再看看好整以暇眯起了眼睛的晴明,博雅迟疑地叫了一声。 “唔,不必担心,既然说过要帮忙的话,这件事就由我和博雅来处理吧。”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符咒,交给了一脸疑惑的大纳言。“把这个贴在卧室门上,三天之内不要出门。如果驱鬼不成,鬼怪可能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哦。” “啊……啊!明白了!” 目送大纳言慌张离去的背影,晴明脸上浮出了笑意。 卷四胡旋舞 第三章 “晴明,大纳言那里会有危险吗?”此刻,晴明和博雅正在去六条别墅的路上。博雅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个啊……”晴明不在意地微笑着。“不会有危险的。我那样做只是不愿他跟着碍事。” “嗳?” “呵呵,不过笼闭三天也算是对他色心的小小惩罚吧。”眨了眨细长的凤眼,阴阳师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恶作剧神色。 “……可是那女子……” “嗯?” “……并不象女鬼。”博雅好不容易说出了心里的话。 “也许吧。”晴明随便地说道。 “我是说,我看过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样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会是恶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称得上恶鬼的东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恶是无处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平安京上空的怨灵。 “比如说大纳言,他一直是藤原大人的亲信,此番却一反常态,拼命投靠起太政大臣来了。由此看来,这个人也并不可信赖呢。” “嗯。” “这样的人,也许会做出一些不可预料、不择手段的事情,类似于找一位皇族,利用联姻来提升自己的地位……” “晴明!” 突如其来的大叫声打断了晴明的话,晴明静默了半晌,然后以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态度说道:“对不起,博雅。我并非有意忽视你和那位四女公子的感情。” 博雅的脸色有点发红,他转过头来,呼出了一口长气。 “不……不用道歉。”博雅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知道你在担心,可是晴明,我觉得你对人的想法过于灰暗。” “是么?” “嗯。那天,你让我看到了平安京上的怨灵,那时起我就在想,如果在晴明的眼里,世界是这样的话,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的话,宁可闭上眼睛,或者换个方向,看那些树,那些鸟,那些花。所以,我也希望晴明有的时候能够闭上眼睛,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这样吗……”笑意渐渐漫过晴明的唇边。 “又在笑我。”博雅懊恼地说。 “呵呵,不是在笑你。”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博雅。” “嗳?” “如果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令我厌烦,我不会闭上眼睛。我会转个方向看你。”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 ******************************* 使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六条别墅里竟然也没有太政大臣的影子。 “大人要观赏春天郊外的景色,所以出门去了。”守门的阍者如此说道。 “是他一个人去的吗?” “噢,是两位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是府中的舞姬。说来也怪,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还没有回来。”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 “什么?” 没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转身奔去。 “喂,等等我!” 博雅在后面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表面上看来柔弱的阴阳师并没有多少体力,但此刻灵活优雅的纵跃却令武士望尘莫及。 “快点,博雅。” 白色的衣袖在幽暗茂密的灌木丛中翻飞,这一带已经是相当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家。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有青草被踏平之后的新鲜痕迹。暮云四合,渐渐连这点痕迹也分辨不清了。 “明灯照夜。”晴明低低念诵了一句,眼前便现出一条淡淡的光路,随着他的脚步蜿蜒向前。 “是这里了。”晴明突然停下脚步,后面的博雅因为煞不住脚,几乎撞到他的身上。 “这里?”博雅气喘吁吁地道。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然而此刻那屋里却隐隐投射出烛光来。 “还好,”晴明长吁了一口气,笑意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总算没有太迟……” 两人缓慢而谨慎地向小屋走去,随后听到了屋内人说话的声音。 “求你放了我吧……”这声音乍一入耳,觉得好生熟悉,仔细一想正是太政大臣的。不过早已失去了往日里趾高气扬的语调,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哀求,所以听起来有点不象了。 第14章 “呃……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钱啊珠宝啊,我的财产随便拿。只是不要伤害我的性命……”颤抖的声音在继续。 接下来,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冷肃,仿佛薄冰撞击。 “你忘了,我是鬼魂,你的财宝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啊……是是是。那么,就看在以往的恩爱份上,饶了我……不瞒你说,那件事之后我特意为你做过追荐法事呢……” “以往的恩爱?”女子冷笑起来。“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无耻的男人!” 随即听见“呛啷”一声脆响,似乎是刀剑碰撞的声音,然后便是太政大臣杀猪也似的嚎叫。 “不好!”博雅没有顾得上多想,拔出手中的武士刀冲了进去。就在踢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女子,身穿舞衣,面上覆着珠串编织的面纱,正拿着一把匕首,逼近瘫倒在地上的太政大臣。紧接着,那女子从面纱的缝隙里对自己投来寒冰似的眼光,那眼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迷迷糊糊之中,喉部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意,匕首已经压在了自己的颈中。 “是你——”女子的声音有一丝惊诧,或许还有失落。她的装束和眼神都明白地告诉博雅,这正是那天宴席上跳着胡旋舞的舞姬。 空气一时凝结住了,太政大臣想趁机溜走,无奈腿脚都已经软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只好匍匐着向门口爬去,样子滑稽又狼狈。 “放下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晴明,用一种随便的姿态站在门口,白皙的脸上神色安详宁静,好象对眼前这一切混乱熟视无睹。 女子看看晴明,又看看被自己制住的博雅。 “你是谁?” 晴明不理会她充满疑惑的目光,随意地走进了室内。女子一边戒备地后退,一边将手中的博雅抓得更紧。 “请不要过来!”女子叫道。“否则的话,这里马上就会有人丧命!” “是吗?”红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难道你以为这把匕首杀不死人么?” “唔……能杀死人的是怀有恶意的心,匕首本身,只是工具而已。”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 “胡说八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安倍晴明,这位是我的朋友源博雅。” “安倍晴明……”女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阴阳师?” “不错。” 博雅此刻刚刚从适才的慌乱和震惊中回过神来。 “晴明……”他叫了一声。 “还是那么莽撞啊。”阴阳师皱着秀气的眉头,不满意地嘟哝着。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呵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好象那女子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晴明转过了头,温和地对早已看呆了的女子说道:“可以放下匕首了吧?你并无意伤害源大人,对吗?” “……”女子的身体向后缩了缩,博雅突然觉得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在颤抖。 “嗳……伤脑筋。”阴阳师的语气听上去很愉快,丝毫没有伤脑筋的样子。他走到仍然在瑟瑟发抖的太政大臣身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之上,大臣立刻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你在干什么?”女子忍不住发问道。 “你想要的是他吧?现在,他是你的了。杀也好,剐也好,我不再过问。” “什么?你……” “告辞了。博雅,走吧。” 卷四胡旋舞 第四章 两人来到太政大臣的六条别墅,晴明叫来了大臣府上的人,说道大臣在某处茅屋中,被鬼迷住了,自己已经将鬼驱逐,要他们速速前去搭救,然后和博雅一起,回到了自己家中。 “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并不是鬼魂,对吧?” 路上憋了一肚子话,却被晴明以一句“到家再说”搪塞过去的博雅,在刚一落座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呃……她用刀逼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哈哈,很敏锐的感觉啊,博雅。” “别开玩笑。”脸色有点发红的博雅吞下了一大口酒。“总之,是有温度的柔软的身体,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不象是鬼魂。” “嗯。说对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伤害太政大臣?” 晴明将脸转向了庭院。 “你可以亲自问她的,博雅。” “呃?” 墙角的山石后走出一个袅娜的人影。 “您早知道我跟在后面?” “啊?”博雅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吃惊的表情。那女子珠串蒙面,步履轻盈,正是方才那神秘的舞姬。 “如果不知道,你也进不了这个院子。”晴明笑容可掬地道。“愿意解释博雅大人的疑惑吗?” 女子在长廊的另一端跪坐了下来,低垂着头,深深施了一礼。 “刚刚的事情,实在是很对不起。希望博雅君不要见怪。” 博雅“啊”了一声,连忙还礼,却不知说什么好。女子接着说道:“既然安倍大人都知道了,那就不再隐瞒了。事实上,我是太政大臣的女儿。不过,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今生今世也绝不可能叫他一声父亲。” 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说出之后,本来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博雅更是如堕云里雾里,只有晴明,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仿佛这一切他早已了然胸中。 “母亲是一名舞姬,年轻的时候与太政大臣邂逅,并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生下了我。可是他的妻子十分善妒,他担心这段恋情被妻子知晓,便把母亲悄悄地藏在山中。” “那一年正好京中闹起瘟疫,死了很多人,都说有鬼怪作乱,到处都人心惶惶。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发现山上的屋子里住着奇怪的女人,就胡说什么山中有女鬼。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信以为真。” “于是有一天,附近的村民拿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围住了母亲的屋子,说是要烧死女鬼。他当时正在母亲那里,只要他出面说清楚母亲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一来害怕村民的愤怒,二来又担心说出之后被妻子知晓,竟然一声不吭地偷偷溜走了。” “那些人放火点燃了屋子,而母亲就在屋子里。侥幸的是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水缸,于是母亲抱着我跳进了水缸中,保住了性命,脸却被烧坏了,变成很可怕的样子。” “因为面貌已毁,变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如果被村民发现,也许会被当作真的鬼怪打死。母亲只好带着我躲躲藏藏地度日,有的时候装鬼吓唬行人,抢夺一些干粮行李。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死去,我被过路的歌舞姬收养。” “所以,你一直想替母亲报这个仇?”晴明温和地道。 “是的……”尽管隔着面纱,仍然可以看到那女子悲伤的神色。“母亲一生的惨剧全是这个负心男人造成的,能够把全心依赖自己的女人弃于火中而不顾,这样的人比起扔火把的人来说更加不可原谅。所以我一心筹划报仇的事,一边学着舞技,一边学一些必要的剑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母亲讨一个公道。”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可是,为什么大纳言说你是鬼怪?” 面纱里温柔的眼光投向博雅。“那是因为,他刚好看到了这个。”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面具,上头还粘着长长的头发。 “这是母亲的遗物。因为烧坏了脸,也烧掉了头发,她害怕吓着我,所以在我的面前,她从来都带着面具。直到她死去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取下面具,才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面貌。可惜的是,我永远不能告诉她,即使容颜被毁,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 纤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面具,满含着珍惜与依恋,就好像在抚摸母亲慈爱的脸. 卷四胡旋舞 第五章 “为了设法接近太政大臣,我托人向大纳言自荐。他对我意图不轨,我也知道,所以处处提防。没有料到的是,那天他突然潜入我的房间,正好我手里拿着这个面具,屋中光线又暗,他就当真以为我是能把头取下的女鬼,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说起来,大概是母亲的灵魂在保佑着我吧。”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了晴明有关疑心生暗鬼的话,不由得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晴明端正地坐着,凝神倾听,脸上带着惯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近了太政大臣……可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丧失了复仇的勇气。毕竟这幺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在宴席前跳着胡旋舞的我,心中的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可是……不知内情的他对我,也起了色心。我很愤怒,也很伤心。这就是男人的本质吗?象追逐玩物一样地追逐女人,也象抛弃玩物一样地抛弃她们。从那时起,复仇的念头又回来了,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我要让负心懦弱的人得到应得的惩罚。” “于是我虚与委蛇地应对,把他骗到了郊外,在那里我第一次让他看清了我的脸,本想揭穿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他一看见我就叫出了母亲的名字——原来我和我的母亲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而他一直以为我们俩都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所以,他竟然以为我是前来索命的母亲的冤魂。” 第15章 “我将计就计,逼着他来到母亲生前和我居住的小屋里,那里放着母亲的灵位和骨灰。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看见了。”女子结束了讲述,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过了头,将脸藏在暗影里。 “唔……明白了。”一片沉默里响起了晴明平静的声音。 “您是知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手的,对吗?” “……”晴明没有答话,微笑却说明了一切。 “恕我直言,”一直在倾听着的博雅脸色涨得通红。“太政大臣他……不配有你这样的女儿。” 女子笑了笑,下垂的视线看着地面。 “无论如何,要谢谢博雅君。” “谢我?”博雅怔怔地道。 “嗯。正是博雅君在宴席上的一句话,让我觉得男人并不都是那么坏。世上也有象博雅君这样耿直的好人啊!” “呃……”被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不知所措的博雅脸色更红了。求助的目光投向晴明,而晴明此刻却默不作声地微笑着望着两人。 “那么,您现在打算如何?”博雅终于想到了一句话。 “我吗,既然放弃了报仇的打算,这里就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我要跟随师傅去唐国学习舞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女子站起身来,幽幽地看了一眼博雅。“所以,也许今后都不会再相见了吧。”言语中透出淡淡的惆怅。 “请等一下。”晴明突然说道。女子有点愕然,但是还是停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晴明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过头对博雅说道:“吹支曲子吧。” “唔?”被那回眸一瞥弄得心神不宁的博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嗯……很想看一看您的舞姿,既然分别在即,能否为我和博雅试演一出?” “遵命。”女子欣然答道。 笛声响起,月光下有几分惜别的惆怅。女子顿首,凝神,旋舞,衫袖纷飞,好象一朵盛开在轻绡薄雾中的花。 此夜一过,人在天涯。 ************************* 数日后的黄昏。 叶二的声音依稀便是当日曲调,只是不见曼舞中的人。天空中有一只离群的孤雁掠过,发出短促的叫声,而枝头的早樱蓓蕾红绽,眼看就要开了。 “想她了?” “是啊。” “呵呵。” 晴明的笑声令纯粹无心作出应答的武士猛然惊醒。 “喂!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 “呃……” “的确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啊。”晴明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不知如何形容的博雅解了围。 “太政大臣那边,知道了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晴明……” “唔?” “我在想,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比如,去仇恨一个来历不明的无辜女子,非要把她烧成灰烬。”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晴明淡淡说道。“很多时候,恨是没有原因的,仅仅因为别的事物与自己不同,或者不了解,就可以产生恨意。人与人之间,人与妖物之间,都怀着戒备与憎恨的心。这样循环往复,世界上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怨灵。” “真可怕。”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没有解救的方法吗?” “认真说起来的话,也是有的。” “是什么?” 阴阳师带着笑的眼睛望着因为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而把身子凑过来的好友,然后说道:“你。” “我?开什么玩笑!”博雅坐了回去,一脸受了愚弄之后的悻悻然。 “这可不是玩笑。你忘了,正是你的一句话,让她重新相信人心中的美好。所以,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解脱怨恨,也许就只有一颗善于了解的心。” “嗯……” “不过,博雅。你可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呢。” “我?” “是啊。那姑娘即使在唐国,也不会忘记那夜的笛声吧。” 说完这句话,晴明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微笑着喝下。 “就像博雅也不会忘记那一夜的舞一样。”他补充道。 (完结) 卷五厉鬼 第一章 诚如所见,本篇所记述的,仍然是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以及朝臣源博雅在平安朝的某一段游历。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正是个有几分奇异的年代,暗昧不明同样也有着风雅优美的韵味,如同古代墓穴,一旦重见天日,便只会让人赞叹棺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忘却了它原先的用途是盛放朽坏霉烂的尸体。 故事暂且从这里开始。 时值初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樱花正在蓄势待发,向阳的枝头已经缀上了一两朵初开的蓓蕾,颜色正是惹人喜爱的深粉。除此之外,院中其它植物也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连墙角不知名的细草,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 “看起来很着急啊……”安倍晴明如是说。此刻他正随意不拘地倚坐在廊下,手中如往常一样,端着白瓷的酒盏。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微微弯曲的细长眉毛,肤色白皙,偶尔从红润的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了,随即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 “晴明!” 来者是一位青年武士,浓眉深目,黝黑的皮肤,身材高大魁梧,与前者清秀文弱的样貌正好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来了。” 从说话的语气便可推断出,来人与主人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事实上也是如此,武士名叫源博雅,尽管袭用了臣籍,身份还是醍醐天皇的嫡孙,是表面上地位甚高事实却并不受重视的殿上人。套用安倍晴明自身的形容,他与源博雅之间的关系乃是同一个咒的对半之咒。 博雅在晴明对面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在他不来的时候,总是空着的。 “出事了。” “哦?”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我想,只有晴明能够解决。” 薄唇中的微笑此刻更加明显。这句话,绝对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人嘴里听到。 “喝酒吗?” “不……呃……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是关于伯父的。” “源忠信大人?” “正是。” “唔。” 于是博雅详细地叙述了这件让他烦恼的事情。 源忠信的威名在当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早已致仕,却一直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传说中他勇武绝伦,年轻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平定了山贼的暴乱,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奸邪之徒便会腿脚发软,正所谓闻风丧胆。论辈分,他是源博雅的伯父,对这个侄儿甚是喜爱。源博雅自身,也将他当作自己最为崇敬的长辈。辞官之后,忠信隐居在贺茂川一带的庄园中,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淡生涯,慕名来访者常常将他和能射碎石头的李广相提并论,称之为盖世英雄。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春天的某夜。 也许是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忠信对于庄中安全特别注意,每晚都需亲自察看之后方才入睡。当晚源忠信与往常一样,带领着三个家臣,在庄园中巡视。说实在话,以忠信的赫赫威名,一般宵小之徒岂敢自寻死路?因此自退隐之后,庄园一直太平无事,此夜也不例外。 正当忠信回到寝台附近,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大发雷霆,却原来是寝台旁的三根烛火灭了。上了年纪的人常有一些可以称为怪癖的固执,忠信也不例外。秉烛而眠就是他的习惯之一,倘若睡觉时没有了烛光,便会认为是咄咄怪事。其时并没有刮风,侍女也确实记得点上了蜡烛。当然,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样惊人的事情,或许便不会有人记得,然而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成了某种凶兆。 夜半时分,守在寝台之外的侍女也开始打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听见了寝台之内的响动。 “您……” 睡眼惺忪的侍女刚想询问主人有何需要,却见忠信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目光呆滞,烛光摇曳下面色阵红阵白。随即,向枕下伸出手去,取出一把随身的短剑,猛地向自己左眼中刺去。 “啊!”侍女骇然惊叫。鲜血从眼眶中飞溅出来,然而忠信那张扭曲了的脸上,竟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模样诡异之极。 从那以后,一连三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忠信割了自己的双耳;到了第三天,则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家臣们想出种种方法,彻夜守在他的身旁,将他缚在床上,不让他自戕,但只要一到子时,忠信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诡谲微笑,力大无比地挣脱所有捆缚,象对待仇敌一般对待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忠信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去。 “唔。的确是伤脑筋的事情。” “晴明!忠信伯父是我自小敬爱的人,即使要我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他的,我也愿意。无论如何,请你救他!” 说到这里,武士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外表有些粗犷的源博雅,实际上是内心相当敏感与多情的人。然而若是晴明直截了当地指出这一点,武士必然不肯承认。 “这倒不至于。” 第16章 晴明用一如既往的淡淡声调响应,随即站起身来。“不过倘若是这样的情况,就要尽早解决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卷五厉鬼 第二章 “不愧是有名的武士啊。”一踏入庄园,晴明便低声自语道。源忠信的住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军事要塞,庄园里密密层层地布置着鹿砦,墙壁全用坚固的巨石砌成,尽管不甚美观,防卫功能却是一流的,令人立刻便联想到主人的身份与尚武精神。 “不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芒从细长的凤眼中闪过。 “伯父大人现在何处?”源博雅已经心急如焚地向侍从询问了。 “就在卧室之内。” 室内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凄惨。源忠信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面颊凹陷,身上以粗索捆绑,头部、手部都缠着白布,污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渗出来。 “自从那日之后,家主神志一直不清,只能将他缚住,尽管如此,一到子时,他还是会发狂,而且变得力大无比,我等拼命阻止也无效果,真是毫无办法啊。”说到此处,侍从不由得垂头丧气。 “唔。” “晴明!” “不要说话。” 博雅立刻住了口,眼看着晴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唇边喃喃念诵了片刻,随后又取出数张桔梗印来,分别放置在忠信的身体各处。 “今夜就由我和博雅大人守在此处,其它人等不要靠近。” 侍从答应了,自去吩咐,而晴明则走到屋子的一角,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天色逐渐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屋中点起了蜡烛。 “博雅。” 没有听到回答。晴明略感意外地转过头,看见正襟危坐的好友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晴明,一脸疑问的表情。 “啊。”晴明恍然大悟,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说话了。” “噗……”憋了很长时间的武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刚刚让你不要说话是不想在侍从面前透露过多,并不是有什么禁忌。” “不早说……”博雅埋怨道。 “嗯,是这样。我已经在忠信大人身上下了符咒,如果是一般的妖邪,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这个鬼魂的怨力有点特殊,非常顽固。我担心会禁它不住。” “那么……” “一旦忠信大人被恶魔附体,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你也不能再把他当作你的伯父。这一点很重要。” “好的,知道了。” “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插手。如果他要伤害你,要记得尽快逃走。” “会有危险吗?”博雅担心地道。 “呵呵,只是设想一种最坏的情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面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已经快到子时。 突然,几上的蜡烛升腾起奇怪的光芒,随后又暗了下去,如此反复了三次。 “来了。”晴明坐直了身体,冷静地道。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室内的空气涌起了一阵暗流,带着诡异的呼啸之声扑面而来,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不断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在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寝台中的源忠信忽地睁大了没有瞎的那只右眼,身体也随之抖动了起来。 “啪”地一声,晴明合上了扇子,开始用低而缓的声音念诵着咒语,放置在忠信身上的桔梗印发出淡淡的光芒。 忠信的抖动更为剧烈,眼中射出骇人的冷光,牙齿格格作响,在静夜中听来如同金属划过琉璃,分外刺耳。随着晴明念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捆缚着忠信的绳索也越绷越紧,博雅紧握着手中的武士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喉咙口。 突然,一支蜡烛倒了下来,正落在忠信右手的桔梗印上,火光一闪即逝,符印顿成飞灰。与此同时,绳索发出一声闷响,断成了数截,挣脱了束缚的忠信霍然坐起,喉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 晴明脸色一变,转头叫道:“博雅,快走!” 看来是来不及了。博雅刚刚拔出刀,忠信已经象出笼的恶虎一样扑了过来,速度之快有如闪电,在博雅还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动作之前抢到了他手中的刀,随后恶狠狠地向自己的腿上砍去。 “当”地一声大响,是晴明扔出了手中的扇子,击在刀刃上。刀锋因此偏了一偏,只在腿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源忠信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右眼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看上去相当可怕。 呆滞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晴明,即使是经常与鬼物打交道的阴阳师,在看到这样的目光之后也忍不住暗自心惊。 “胆敢阻止我……”忠信含混不清地说道,声音充满了怨毒,听起来完全不似他本人,就象是另一个人借住在这个躯壳里。 “回去吧。人世间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哈哈……”狂笑声几乎震破耳膜,博雅伸手捂住了耳朵,晴明则凝视着忠信,目光中带着不可违拗的坚定意味。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片刻,忠信抽搐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带着十分诡异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好吧,那就先杀了你!” 猛然间,长刀向着晴明劈下,而此刻的晴明已经手无寸铁。 “神兵利器,为我所用。”咒语声中,墙上挂着的一柄短剑已经腾空而起,架住了忠信手中的长刀,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舞动着它。与此同时,晴明已经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博雅,退到了帘后。 “很厉害啊……”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晴明自语道。然而随即,忠信上前一步,猛力劈了下去,手中的长刀和短剑同时断成两截。 事起仓促,已经来不及结印了。面目狰狞的忠信手持半截断刀,向晴明猛扑过来。随着砰然一声巨响,晴明的身体重重撞在柏木板上,帽子也掉落了。他试图爬起来,但是忠信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施法的时间,再次将他压倒在地,右手断刀高举,猛地戮向晴明的咽喉。被牢牢制住的阴阳师只能腾出一只左手,奋力攥住忠信握刀的手,以阻止断刀的来势,同时侧过头,意图避开要害。但此刻的忠信,蛮力惊人就好比一头困兽,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尽管那只白皙的手上已经现出青筋,却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刀锋向着自己一寸寸逼近。 “快住手!”慌乱之中的博雅想要伸手拔刀,却拔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刀现在就在忠信的手上。他四处看了看,正好看见檀香木的几案,便冲了过去将它举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又愣在了那里。 “博雅!”力气已接近用尽的晴明呼喊道,这一声让博雅猛然清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高举起几案砸向忠信的头部。随着一声闷响,忠信的身体终于不再动弹了。而此刻的博雅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从刚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卷五厉鬼 第三章 “对不起,晴明。” “嗯?” “我……差点忘了你说过的话。” 两人此刻坐在牛车之中,晴明的脸上还带着激斗脱力的疲惫,左颊有断刀划出的血痕,不过看上去心情不错。 “什么话?” “就是你说,被恶魔附体的忠信大人不再是我的伯父。可是,刚刚我还是很犹豫,因为要伤害一个自己尊敬的人……” “呵呵。可是你毕竟打昏了他,不是吗?” “唔。因为我觉得他会杀死你,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就对了。” “可是……”博雅的样子看上去很苦恼。“这是否说明我是个胆小的人?” 正在闭目养神的晴明睁开了眼。 “不是。”他干脆地说。“是不忍心吧。胆小的人是弱者,因为明知自己做不到而胆怯。只有内心强大的人能够做到仁慈,是在可以做到的情况下自愿放弃。” “好像是这样……”博雅想了想,如此说道。 “所以,犹豫是出于仁慈,而最终作出了决定则是出于勇气。”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才是博雅啊。” “是在夸我吗?”博雅一脸疑惑。 “呵呵。” “喂,又在取笑……”博雅泄气地道,然而此刻,牛车停了下来。 “走吧。” “去哪里?”茫然不觉的博雅这才想起,根本就没有问过晴明此行的目的。 “去找一个能够解答问题的人。” ****************************** 这是一个相当凌乱的住处。用凌乱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比较简单直观;如果要加以仔细描述,便要说到门前那些仿佛数十年没有人碰过的蛛网、被雷火劈过长成奇形怪状的枯树,以及恣肆生长直到遮住了视线的荒草。博雅曾以为,晴明的院子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漫不经心的典型了,然而和此处一比较,土御门的宅第便整饬如天皇的行宫一般。 “你是说,有人住在这里?” 不等博雅迟疑的话声消失,另一个听上去怪里怪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第17章 “是啊是啊,这里目前的主人还是人类。本来把这儿让给鬼魂居住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那样一来我就要无家可归啦!” 声音近在耳畔,好像说话的人就在身后,可是悚然回头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见。 眉头不易觉察地微蹙,再展开的时候荒草丛中已经现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所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 “鬼魂么……”晴明一边向茅屋走去,一边淡淡地道,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估计想要进来也很困难吧。” 茅屋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随后,从屋中窜出一个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只长满花纹的老虎。 “啊!”博雅大叫了一声,同时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晴明的衣袖。晴明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这事真有趣”的神情,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纸片,摺成一条鱼的形状扔过去。那纸片随即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香鱼,而老虎也跟着扑了上去,在大嚼的同时现出原形来——原来是看上去只有两个月大的花斑狸猫。 “啧啧,”屋里传出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屋中的凌乱更甚于院子。人骨和兽牙用奇怪的方式堆叠在一起;非常丑陋的盆栽植物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墙的一角静静地盘伏着一条全身碧绿的小蛇。这一切似乎便代表着茅屋主人的趣味,主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邋遢家伙,乱蓬蓬的胡子象极了院中的那些荒草,而一双时常眯起的眼睛则和刚刚那只猫非常近似。此刻,他正盘坐在自己简陋的小屋里,那姿态却像是一个君王高踞于宝座之上。 “呵呵,是晴明啊。很久不见了。” “是啊。”晴明淡淡笑着,非常自在地在一堆人骨中落座。两个人的态度竟像是相识多年的熟人。 “晴明……” “嗯。我来引见。这位便是道满大人。” “芦屋道满?” “呵呵,正是在下。”望着博雅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的嘴,这个名叫芦屋道满的人从密密丛丛的胡须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时人相传,世上如有人能和安倍大人的阴阳术相抗衡,便只有芦屋道满了。与法术同样出名的,还有他乖张的个性。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拒绝了阴阳寮的征召,一个人自得其乐地住在这里,倒也逍遥自在。按照世人的浅薄意见,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既是同行,免不了互相猜忌或妒忌,不过照此刻的情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当然,只是表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 “一向可好?”晴明斯文一脉地开了口。面对博雅之外的其他人,阴阳师的表现总是守礼而矜持,甚至是令人无可奈何的慢条斯理。 “托福托福。”道满无所顾忌地支起一条腿,将手放在膝盖上幅度很大地摇晃着。 “不过晴明,你看上去气色并不太好啊。”锐利的眼光落在晴明脸颊的伤痕上,唇边不可遏制地露出可以称得上幸灾乐祸的笑。 “是个小问题吧。”晴明不在意地说。“刚去过源忠信的宅第。” “噢。”笑容开始有点凝固。 “确实如此啰?”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 “这件事你并没有告诉源忠信,对吗?” “哈哈,我可没有让人为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担心的习惯。何况,若不是我,他也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东西还在你这里?” 道满没有答话,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交给了晴明。 “好。那么告辞了。” 一拉还如堕云里雾里的博雅,晴明站起身来。 “晴明……”传来了道满略带迟疑的声音。 “唔?” “凡事不可逆天而行,你我的力量毕竟有限。” “知道。”晴明淡淡说道,目光投向远处,看不出神色。“多谢提醒。” 卷五厉鬼 第四章 “运气真不好,让这家伙看笑话了……”甫一上车,晴明就开始低声嘟哝着,象是在抱怨,脸上却看不出懊丧的样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跟道满法师有关吗?” “忠信大人的庄园里有结界,是道满所设。这个,我在一开始就发现了。” “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那倒不是。他是在帮助抵御厉鬼的袭击。应该是应忠信大人之请去作法的吧。” “你是说,伯父早已知道自己会遇上厉鬼?” “嗯。很可能之前已有种种迹象。”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两人回到了忠信的庄园,时间已是午后。忠信仍然象先前一样,昏迷不醒。这一次晴明作了周详的准备,以朱砂与符纸在四周布下结界,同时吩咐庄中所有人回避。 “很危险吗?” “那倒不至于。” 问话的人忧心忡忡,答话的人语气却轻松得很。 “哦……” “不过,在这种地方守候一夜可不是很有趣的事啊。早知道的话,就带些酒和香鱼来了。虽然没有早樱可看,深夜对饮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两人坐在忠信的寝台旁,距离比平时近了许多,甚至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晴明的呼吸轻缓悠长,相比之下,武士的声音明显沉重而急促。 “害怕吗?” “呃……和你在一起,感觉好多了。” “假如我不在呢?” “可能会拔脚就跑,离开这个屋子吧。”武士老老实实地说。 “我想也是。”细长的凤眼眨了眨,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喂!”博雅泄气地道。“就算真的这么想,也不用说出来吧?自己说和听别人这么说,感觉毕竟不同。” “呵呵,很正常。逃避危险是人的本能,所以博雅的反应,非常符合常理。” “唔。可是……”博雅的声音有点迟疑。“总觉得,对你而言,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帮手。” “为什么这么想?” “你所面对的那些事情,是我不能了解的。总之,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没有我,晴明也可以很轻松地解决那些问题,不是吗?” “不是。” “嗳?”博雅转过头,诧异地盯着身边给出了如此明确回答的好友。后者却不再解释,望向榻上,低声道:“开始了。” 果然,忠信的身体又象前一晚一样,剧烈抖动起来。这一次,阴阳师已经提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所以忠信一下子便从寝台上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晴明将手指放在唇边,室内立刻充满了奇异的柔和声浪,而忠信则象醉汉那样前后晃动着。 突然,他停了下来,用混浊血红的右眼盯着两人。 “又是你……”从破裂的嘴唇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声音蹇涩粗鲁,好像是一个有很多年没说过话的人发出的。 “是我。” “和我作对吗?……” 晴明直视着忠信,也许他所看的,是潜藏在忠信眼底的那个人。 “不是作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想知道阁下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尊姓大名?” “这么多年……”附身在忠信身上的厉鬼狂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没有人记得……当年在天皇陛下御前最英勇的武士,威风八面的松谷玉京,就是我啊!” 笑声持续着,到了后来听在耳中,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哭是笑了。 “幸会,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同时神态恭敬地俯身行礼,并不象与厉鬼对话,而象是在和殿上同僚相见。 “安倍晴明。”自称名叫玉京的鬼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态度似乎也不象先前那样可怕了。“阴阳寮……是阴阳师吧。” “不错。”晴明出奇谦恭地说。“学过一些阴阳术。” “当年的阴阳寮,可是贺茂忠行掌管啊。” “正是家师。” 一人一鬼竟款款叙起旧来,博雅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五年了……”鬼魂长叹一声。“距离我离开人间,也已有十五年了。想必已经人事全非了吧。” “唔……确实是很长的时间。那么,为何又在此处现身,还请明示。” 那鬼魂突然之间,眼中又射出暴戾的光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忠信这个懦夫、胆小鬼、欺世盗名的骗子!” “什么!”听到鬼魂如此评价自己的伯父,博雅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出口,自己也被吓住了,立刻闭上了嘴。 “跟十五年前的事有关?”晴明用目光示意博雅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追问。 “对。十五年前,我和忠信同为武士。适逢山贼作乱,受陛下差遣,我与他一同领兵前去平乱,不料却中了山贼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第18章 “我俩拼死杀出重围,却遇到了山贼头领。忠信这胆小鬼已经被吓破了胆,居然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我当时已经身负重伤,不过,嘿嘿,松谷玉京第一武士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提出和那头领决斗,那贼人欺我伤重,又想留下亲手打败第一武士的美名,便同意了。” “那头领确实有几分蛮力,功夫也不错,却怎能和我相比?最终我一刀把他劈成了两半,贼人惊恐之下,全都逃走了。” “我伸手拉起在地上发抖的忠信,谁知道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入了我的小腹。原来,这胆小鬼生怕我把他求饶的行径张扬出去,不惜将我杀了灭口!” “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仓皇逃窜。弥留之际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这个杀害我的恶毒小人善终!我要亲手一刀刀地将他活剐!” 玉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咆哮,那张属于忠信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妖魔。博雅垂下头,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真相的痛苦。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头,便看见好友的脸。通常看来清澈冷淡的目光,此刻竟带着了解的暖意。 卷五厉鬼 第五章 玉京仍然在叙述,闭上了眼睛,象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开始逐渐嘶哑。 “忠信回到朝中,把杀死盗寇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成了人人称诵的英雄豪杰;而此刻的我已经成了散乱的枯骨、漂泊的游魂。” “他向朝廷谎报说我死在了山贼的手上,瞒过了众人。唯一不能瞒过的,就是他自己。越是胆小的人越在意自己的生命,忠信心中有愧,自然也害怕我的报复。于是,他请阴阳师用法术将我的魂魄拘禁在一块刻有我名字的灵牌上。不过,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时间越久,我的灵魂不但没有消灭,相反地,因为怀着报仇的信念,变得越来越强大。现在,我终于能够脱身出来,向他追索性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张开了血红的眼睛,神情在这一刹那变得暴怒。 “该死!” 就在此刻,从属于忠信的身体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好像是另一个模糊的形体。与此同时,晴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左手伸出,手中是取自道满的布包。 “怨魂离体。”化暗为明的咒语声中,白色光芒摇晃闪烁,忠信的身体也跟着摇摆不定,逐渐在幻化,皮肤变成腐尸一般的青紫,口中长出了獠牙,一只残余的右手也变成了尖利的鬼爪——先前担心着的情况发生了:因为怨力的过分强大,咒语并没能迫使玉京离开忠信的身体,相反地,却让他借着忠信之身现出了厉鬼之形。 “居然趁我不备,想再次将我收伏?”玉京的声音发出了狼嚎一般的狂笑。“背信弃义的人类!去死吧!” 话音未落,忠信的身体已经向着晴明猛扑过来。晴明似乎早有准备,此刻便向柱后闪避。“夺”地一声响,尖利的鬼爪已经深深没入廊柱。 “住手!” 血红的眼睛抬起,然而就在此刻,阴阳师的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点木讷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没有刀剑之类的武器,脸上还带着惊惶的神色,却并没有后退。 “博雅……”晴明略带诧异地呼唤了一声,与此同时,玉京喝道:“你是谁?” “在下源朝臣博雅,忠信大人是我的伯父。” “哦?是那个胆小鬼的侄儿么?” 听到这句讽刺的话,博雅低下了头,随即又抬起,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道: “请您……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 博雅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变成了厉鬼的玉京狂笑起来。 “到此为止吗?……让我放过这个害了我的性命、夺走我的声名的仇人?” “你的仇人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可怜虫。”这回答却出自一旁静观的晴明。“十五年中,每夜都要点着蜡烛才能暂时合眼,时时刻刻防备一个冤魂的报复,为此舍弃了朝廷的地位、做人的乐趣,他所遭受的,也是当年的惩罚吧。” “不够!那么我呢?我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即使变作了鬼魂也要日日夜夜受着仇恨的煎熬,这样的仇恨只有用血……只有血才可以洗清!” 玉京大吼着,从廊柱上拔出了利爪,一张可怕的脸孔从五官中渗出血来,向着博雅逼近,扑面而来的是死尸的臭气。就在此刻,两行泪水从博雅的脸上落下。 “害怕了?胆小鬼!”玉京鄙夷地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和你的伯父一样,是个胆小鬼!” “不是!” “不是?” “是……”博雅嗫嚅道,“是因为你而觉得难过……” “因为我?” 玉京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了。声音里包含着的,有疑虑、不解和惊讶。 “是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化身厉鬼,放弃转生的诱惑。因为这样想了,所以突然很难过。非常抱歉,失礼了。”武士低下头,拿袖子狠狠擦去眼泪,同时因为觉得这是十分丢脸的行为,涨红了面孔。 “混账!”玉京眉毛倒竖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把我当作何等人?为我难过?哈哈,身为第一武士,难道还需要胆小鬼的眼泪么?承认吧,你是怕我杀了你,对不对?” 血红的眼睛已经凑到了博雅的面前,利刃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逼视着博雅,仿佛随时要把他吞噬。 然而他所看到的,并不是一双怯懦躲闪的眸子,相反,尽管眼中还有泪水,目光却如晴空一般真诚坦然。利刃入鞘,火龙归海,这一刹那的对视,并没有预期的火光四溅。 “混账!”玉京突然闭上了眼睛,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与此同时,他的模样也开始模糊起来,那个厉鬼的形象在他的身上不断膨胀又缩小,若隐若现。 “是这样……”晴明低声道,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一直凝神戒备的捏诀的右手缓缓松开了。 “请您放过他!”博雅一眨不眨地盯着玉京,恳切地道。“如今的这个人已经成了残疾老病之身,即使您不下手,他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无论如何,他曾经是我尊敬过的人,尽管他实际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要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冒昧地恳求您,不要夺走他的生命!” 忠信的面貌和厉鬼的形象交替出现着,玉京在这一刻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曾推算过忠信的命盘,”晴明安静地开口,“他已经活不过三日。现在的忠信,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残疾老人。事实上,你杀他还是不杀他,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你说得不错。”玉京默然良久,终于开口。“无论生死,我都是武士。既然我是以武士的身份而生,那么也要以武士的身份复仇。三日之后,我来此地等他的魂魄,到那时,我将和身为鬼魂的他堂堂正正对决。” “锵”地一声,一道白光从忠信的身体中逸出,击碎了墙上的铜镜。与此同时,忠信的身体訇然倒地,从紧闭的眼中缓缓流下一滴混浊的泪。 卷五厉鬼 第六章 三日之后,晴明宅邸。 “那么,忠信大人今早已经……”斟酒的蜜虫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博雅此刻却好似魂不附体一般,连问话的声音也听不到。 “博雅。”带着笑的晴明唤了一声。 “啊?” “这酒……” “什么?” “没什么。” 两个人继续这样一语不发地喝酒。直到后来,博雅的脸渐渐变成了红色。 “晴明……” “嗯?” “你早知道伯父必死?” “嗯。” “那么,为什么答应我去救他?” “因为是博雅的要求。”晴明回答得很干脆。“实际上,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挽救的方法。” “是这样……” 博雅望向庭中的花树,早樱已经盛开了,月光下满树都是绯色的云霞,美的令人心悸。 “如果我有能力……我可以让江河倒流、山川枯竭,甚至移星换月……但是,即使我能做到这一切,我依然不能够挽回生命。” 晴明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些以往所没有的东西。“很抱歉,博雅。”他低声道。 “不……尽管伯父生前所作所为玷污了武士的名声,可是至少,他可以死得象一个武士,玉京大人给了他一个决斗的机会。” “呵呵,那可是博雅的功劳啊。” “我?别开玩笑。” “当然是。说实话,能够说服玉京这样的厉鬼,博雅还真是很厉害啊!” “喂!”博雅脸红地抱怨。“总这样捉弄人……玉京他可不是因为我,他应该是因为相信了你说伯父必死的话吧。” “伤脑筋啊……”晴明拿扇子轻敲自己的下巴。“要怎么说你才信呢?” “呃?” “唔。实际上,博雅的能力是我所远远不及的。比如庭中的花,我可以施咒让它们不会凋谢,可是博雅不需要,他只要发自内心地说‘这花真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这花就真的永远开着了。” “……还是不明白。 第19章 而且,更加糊涂了。” “好吧,换一种说法。记得我说过,博雅这个咒是晴明这个咒的另一半吗?” “嗯,记得,你的确说过。不过……一说到咒的问题,好像就很难理解……” “如果没有博雅,很多事情都会不同。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清楚多了。不过,和这件事有关么?” “呵呵,那就当作没有关系。喝酒吧。” 晴明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当夜岭上,松风怒号,隐隐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声响与喊杀。天明之后,有人在山谷里发现了刚刚死去的源忠信的尸首,尸首呈现跪姿,身侧却有一具白骨屹立不倒。第二日,源朝臣博雅前来收敛二尸,并将一写有“松谷玉京”的灵牌供奉在山下寺庙之中。后人有事相求,往往灵验,众口相传,祀为山神。 (完结) 卷六博雅娶妻 第一章 在经过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干旱之后,这个春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雨水象粉尘一般细小绵密,又无处不在。草叶因为有了雨水的洗涤,收起了无精打采的面貌,变得青翠欲滴,而满树的樱花此刻就像是盛装的舞姬,在春雨的滋润下展露出了最为鲜妍妩媚的姿色。 这个庭院是属于京城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然而此刻的廊檐下,并没有白衣高冠的人懒洋洋地倚着柱子半躺半坐。相反地,却有一个殿上人打扮的青年不停地来回走动,从走廊的东边走到西边,然后再一个转身,重新走回来。在他把这个看起来很像是测量走廊长度的动作重复到第七十三遍的时候,一直静坐在一旁的蓝衣少女终于开口了。 “那个……博雅大人。” “啊?”博雅停下了脚步。 “在等人的时候,坐着、站着或者走着都是一样的。如果主人不回来,你就算走到天黑也没有用。”名字叫作蜜虫的少女笑盈盈地说。尽管看起来像是美丽的女子,蜜虫实际上是由蝴蝶幻化而成的式神。 “啊。” 博雅呆了半晌,终于停止了走动,坐了下来。 “说得有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 蜜虫抿嘴微笑着,递过了酒盏和烤好的香鱼。 “不过……总是在有急事找他的时候就没了踪影,真是无法可想啊!” “不是受了那男人的请托,去求雨了吗?” “呃?”蜜虫口中的“那男人”,说的便是天皇。晴明一向是这样称呼的,而这种称呼每次都会遭到极其尊崇天皇的博雅的激烈反对。可是这次说出这话的是蜜虫,博雅愣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向一只蝴蝶提出抗议。 “可是,已经下雨了啊。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嗯……从山中到家里,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且,应该要先到宫中复命的吧。”看着这个焦急的男人,蜜虫也只能这样说。主人特意留下她看家,多半还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吧。 “有道理。”好象突然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博雅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没想到……可以到宫中去找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在那里了!” 不等蜜虫开口,年轻的殿上人已经一头冲进了密如丝网的雨中。就在他奔到门口的时候,两扇朴旧的木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喂。” 那人撑着伞,敏捷地退后了一步,然后出声招呼。伞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脸,红润的唇角含着掩藏不住的微笑。 ****************************** 两人坐在廊下,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庭院中的雨景。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只是表情都有点奇怪。 “伤脑筋啊……” 晴明这样说着,一边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低下了头。这个姿势与其说是在冥思苦想,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对面的人发觉自己的笑容。 “是啊是啊!”应声附和的是博雅,此刻的他终于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色跟晴明相反,愁眉苦脸,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挂着。“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就娶了她吧。”说这句话时晴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酒盏也因此微微倾斜,杯里的酒洒落到了地上,很快和春雨融为一体。 “喂!怎能这样不负责任!” 武士直起身子,把脸凑到离晴明很近的地方,瞪起了双眼。 “男人如果没有娶那个女人,也就谈不上责任吧。当然,假如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妻子,至少要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因为信任晴明才会来找你想办法,不帮忙也无所谓,怎么可以躲在一边说风凉话!” “唔……这算是风凉话吗?” “算!”武士不假思索地说。“而且你是在看我的笑话!”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晴明苦笑着嘟哝了一句,合起了手中的扇子。 “好吧。至少要让我弄清你的想法,否则的话,我可没办法帮你。话说回来,能娶到公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是的,”博雅苦恼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说实话,我也不明白陛下的想法。昨天他把我召进宫去,然后对我说‘早樱花艳深宫里,暗许使君一瓣香’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说花……直到太政大臣向我正式转达圣意,我才知道圣上是想把五公主许配给我。” “唔。陛下亲自选婿,很难得啊。那位五公主就是已故梅壶女御所生的吧,她的母亲可是有名的美人,想必这位公主也有过人美质。” “不是这样的……”博雅迟疑着,欲言又止。 “是为了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 “嗯。”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的博雅重重吐了口气,而晴明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呃?” “博雅。” “怎么了?好好的,一下子严肃起来了,真有点不习惯。” “你能够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确定……”武士搔了搔头。“总之,和她在一起很愉快。而且……她对我很好,非常依恋……所以,我不能娶公主。那样她会伤心欲绝的。” “哦。”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恋爱这种咒其实是相互之间的作用,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女人如果想要得到男人,是很容易的,因为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说‘我爱你’而盲目相信,一头扎入情海之中。简单地说,男人很难抗拒女人的温柔,即使是伪装的温柔。” “不明白。这跟我的事情有关吗?” “呵呵。也许吧。”晴明垂下了眼睛,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 “算了,反正一说到咒,就很难懂。”武士苦恼地道。“听我说,晴明。我没有恋爱过……喂喂,你别笑,我是说,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恋爱,那种两个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存在的感情。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恋慕着对方,可是,那种恋慕得不到响应。我记得你说过,恋爱这个咒语是需要对方响应的,不然的话,就会变成怨恨。” “你确定这一次得到响应了吗?” “嗯。我想是的。” “是这样……”晴明用扇子轻轻敲打着自己的下颌。 “所以,如果我娶了别的女人,对她来说就是非常不公平的事。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失望。”博雅郑重地说出了这番话。 从红如丹朱的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博雅。” “嗳?” “你真是个好汉子。”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晴明已经站起身。 “那么,走吧。” “走?到哪里去?”博雅呆呆地望着好友。 “去找太政大臣。他是最初的传话人,先要找到他,才能明白这件事的始末。如果不了解一件事的根由,就谈不上如何阻止。” “哦,明白了!” “一起走?” “好。 “走。” “走。” 照老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卷六博雅娶妻 第二章 由于曾经救过太政大臣的性命,晴明与博雅很快就被请进了内室,当面晋见太政大臣。当然,如果说那是由于博雅的未来驸马身份使然,也未尝不可。 “哈哈,果然是人逢喜事啊。博雅大人看上去,还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呢。”太政大臣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说着打趣的话。 “呃……其实……”实际上是一路赶得太急而面上泛红的博雅,此刻更是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不用着急。既然皇上已经答应了把五公主许配给你,那就错不了。到时候老夫也可以算作大媒,前来叨扰一杯喜酒了。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使想要效仿风流,也怕被人说是太不相称。” “大人说笑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春秋鼎盛,威仪赫赫,身为女子的,见到大人的风度无不铭感于心,怎会有不相称的感觉?只怕是‘平生惯向花中过,若无异香不肯留’呢。” “哪里哪里,看来晴明也是风流之人啊。”太政大臣哈哈大笑起来。 “此次陪同博雅大人前来,是专程表达谢意的。”晴明乘机道。 第20章 “多亏大人的一力推举,博雅才有缘攀龙。” “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说起来,要招博雅大人为驸马,完全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啊。” “什么?”博雅叫了起来,同时和晴明对望了一眼。 “难道这位五公主的情形,你并无耳闻?” “听说过一些,”博雅局促地道。“只是不甚清楚。” “哦。说起这位公主,和我也有些渊源。她的母亲梅壶女御,是我表兄之女。因为身份低微,尽管皇上宠爱,入宫之后一直是更衣。直到死去之后,才被追封为女御。” 博雅还懵懂不觉,晴明心中却已了然。最近太政大臣声望日隆,加之天皇顾虑藤原势大,着力扶植太政大臣与其对抗,已隐然有超越藤原兼家之势。但此前藤原一族一直把持朝政,太政大臣并未掌有实权,梅壶女御既是太政大臣的侄女,自然也在后宫受到了排挤。 “女御离世之日,公主还只有七岁。从此便笼闭一室,谁也不肯见,每日只以吹笛作为消遣,因为已故女御所擅长的,正是笛艺。” “啊,公主也擅长吹笛?想必技艺十分高超吧?”听到笛子,博雅顿时有了兴趣,双目也闪闪发光起来。 “呵呵,是啊,不过我等都还无缘听赏。那日殿前丝竹之会,博雅君曾以叶二吹奏了一曲《保曾吕俱世利》,当时满座皆听得如醉如痴,其时公主正在帘后,一听之下便即倾心,这才有了陛下许婚之事。唐国有司马相如奏琴打动文君姬芳心之佳话,没想到当朝也有这样风雅的事情,真可以加载史册了呢!” “确是一段佳话。”晴明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公主原来是知音人,博雅,你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这……可是……” “既然如此,公主方面,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务必玉成此事。今日打扰了,我等就此告辞。” 手上使力,拉起了不知所措的博雅,优雅一礼,走出了房门。 ******************************** “虽说春雨滋润万物,不过这样的天气也甚是恼人啊。”晴明一边拂去衣上的水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雨滴沾在雪白的狩衣之上,令衣香更加馥郁浓重。 “哼!” 从鼻孔里发出的嗤声表明了博雅在其时的心情,晴明却恍如未闻。 “凡事皆有利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好在总有雨过天晴之时,有阴有晴,有四季交替、寒暑相间,这世界才多了许多乐趣。” “真有闲情逸致……”博雅拉长着一张脸,黑如锅底。 “唔……小小情趣点缀,也是必不可少。浮世虚名皆为身外之物,既然如此,何不静待花开、坐看日落?闲情逸致,或者反而倒是人生真谛呢。” “喂!” 武士蓦地停住了脚步,一脸气鼓鼓的表情。 “嗯?” “到底你是怎么打算的?” 红唇间泛起若有若无的笑。 “这句话,该问你。” “问我?” “要娶公主的人是你,不是我。既然如此,这句话该由你来回答才对。” “可是……”博雅搔了搔头,突然发现,晴明的话无从辩驳。 “公主是个酷好音律之人,她对你倾慕,正是因为她懂得了你的笛音。有这样一位知音做伴确实难能可贵。难道博雅不这么认为吗?” “可,可是……” “可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对吗?” “是啊,你明知道的!”觉得自己的意思终于被晴明说了出来,博雅长出了一口气。 “嗯。那又何妨?” “呃?” “呵呵,这样说吧:春天的樱花与梅花,谁更美丽?” “这……很难判断吧。樱花艳丽却无香,梅花香清而色稍逊……” “不错。那么在博雅的心中,会因为喜爱梅花而拒绝观赏樱花吗?” “当然不会。” “这就是了。”晴明安然开口,双眉微微上挑,令那张脸有了些许促狭意味。“何不当公主是那株樱花?” “当作樱花?”重复了一遍之后,博雅终于恍然大悟。“太过分了!女人跟花可不一样!” “有什么区别吗?” “呃……总之,这个比喻完全不对。花是没有感情的,即使不去看它,它也不会难过。女人的话,一旦男人亲近了另一个女人而自己被疏远,就会受到伤害的吧。” “呵呵,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花。花也是有感情的,也会被伤害,只不过,我们不能感受而已。某种程度上,来自物的感情比人的感情还要真实。人的感情,常常有虚假的成分。” “真是奇怪的想法……” “嗯。万物皆是由咒相连的。人与人之间因为亲近或憎恨产生不同的咒,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人与物、物与物之间。比如说,叶二对于你,就是一个咒。叶二因为是‘博雅的叶二’才有了意义,如果两者分开,叶二也就不是原先的叶二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喜爱着叶二,叶二对我,也怀有依恋吗?” “啊,可以这么认为。”晴明一本正经地说,“基本上,叶二对你的恋慕比起女人对男人的恋慕来说,并不稍逊呢。” “也就是说,我被一支笛子爱上了?”武士张大了嘴,有点发毛地紧盯着手中的笛子,直到发现好友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才明白过来,随即竖起了眉毛,一副被捉弄之后气鼓鼓的样子。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好吧。”晴明止住了笑。“不过,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啊。” “什么?” 两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土御门的宅院前。意外地,那里竟停着一辆牛车。看上去毫不起眼,帷幕都是陈旧的,想必是什么地方官的家眷所乘,然而从帷幕后发出的女人声音却文雅异常。 “请问,是晴明大人回府了吗?” “在下安倍晴明。”晴明彬彬有礼地道。 “哦……那么,另一位呢?想必是博雅大人了?” 源博雅与安倍晴明是至交之事,朝廷上下无不知闻。首席阴阳师神秘、高傲而冷漠的个性使得这段友情看起来多少有点诡异。 “正是。” 帘幕微动,车中人迟疑了片刻,说道:“冒昧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 “是和五公主有关吗?”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啊,不愧是京中第一的阴阳师,既然您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也不再隐瞒了。我是公主的侍女,她的母亲是我的堂姐。从小,我便看着她长大的。本来这件事实在不宜宣扬,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法可想。” “不妨直言。” 帘中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公主她……也许被妖物缠身了。” 卷六博雅娶妻 第三章 “妖物?”博雅叫了起来,而晴明面色依旧,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二位大约也听说过公主的事情。自从七岁那年女御过世,她就一直不肯与人亲近,成日只和笛子做伴。那支笛名叫素紫,是女御的手泽。本来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公主与素紫朝夕相伴,几乎到了一刻不离身的地步。她很少与人交谈,却经常一个人对着笛子自言自语。” “天长日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素紫自己会发出音乐来,就好像有人吹奏一样。我吓坏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对公主声名不利,何况如果禀告了陛下,难免会被说成伺候的人没有尽责。于是我趁公主不备,将它偷偷扔掉。公主发现笛子不见,立刻病倒了。直到隔天,被扔掉的素紫自动出现在公主的枕边,她的病才好起来。” “妖物就是笛子?”博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突然想起晴明方才的戏言,忍不住转头望向晴明。而晴明却在此时微笑着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现在相信了?我可没有骗你”的神气。 “是呀,真是可怕呢。这件事之后,我等再也不敢随意处置它。直到那日春宴,公主听博雅大人的笛声,提出结姻之事,一旦博雅大人娶了公主,此事势必不能瞒过,因此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前来求助了。不知晴明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唔……听来倒是很有意思的笛子。”晴明道。“不过,需要见到它才行啊。” “可是,公主一直不肯离身……” “那么,能否带我们去见见公主?” “按理说是不可以。”侍女左右为难。 “那就没有办法了,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这句话,晴明微微眯起了眼,同时作势转身进门。 “不不,这个忙您一定要帮。好吧,我就悄悄地带你们去见公主。既然是博雅大人,公主即使知道,也不会责怪的吧。” ************************ 牛车里,两人各据一隅。晴明的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笑容,与之相应的是博雅怔忡不宁的面色。 “喂,笑得真古怪……” “是个机会吧?” “嗳?” “如果不亲眼看到,怎能更好地比较樱花与梅花呢?” “真是狡诈啊!”博雅恍然大悟,埋怨道。“话说回来,笛子真的会变成妖物吗?” 第21章 “有这个可能。就象我刚刚跟你说的,人与物之间如果过于依恋,也会化成执念。” “真可怕。”武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执念的本身并不可怕,完全没有执念才是可怕的。因为那就意味着,和世上的人和物断绝了一切依恋。假如因为害怕执念而放弃依恋,活着也很无趣。” “嗯。”博雅点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晴明。“那么,晴明呢?晴明也有执念吗?也有不肯放弃的依恋吗?” “应该有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应,随手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车外蒙蒙春雨。 两人跟着侍女,悄悄来到了五公主的住处。由于公主并没有可靠的后援,便将梅壶女御生前所住的一间偏殿稍加修葺,作为她的住所。比起淑景舍等处的富丽堂皇,这里要简朴许多,却另有一种清雅之趣。天色已晚,雨也停了,廊檐下的水滴发出清脆的声音,空气中飘来被水浸润过的新鲜花草香气,令人心神爽快。因为是阴天的缘故,院中早早点上了照明用的篝火,隔扇上隐隐看见长发的人影,随着衣衫悉窣之声传来阵阵衣香。 “这般清寂的夜晚,的确很适合寻芳探幽呢。”廊下的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悠闲地摇动手中的扇子。后者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安,听到好友的调侃,忽地转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晴明敏捷地伸手拉住。 “喂,临阵脱逃吗?未免太杀风景了吧?” “这样偷偷摸摸地窥看……如果被发现了……”博雅吞吞吐吐地说。 “发现了也好。既然公主喜欢你,知道你对她这番心意,应该会高兴的。” “说的什么话!”博雅涨红了脸。“不是说来捉妖吗?” “捉妖……”晴明合上了扇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差点把这个忘了。” “喂!” “呵呵,好吧。博雅,如此良夜,突然很想听你吹奏一曲了。” “嗳?” “那首《保曾吕俱世利》,怎样?” “可是……” “开始吧。”晴明的声音里,含有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武士迟疑地拿出了叶二。不过,一等笛子凑到了唇边,方才的犹豫一瞬间消失了,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微闭着眼,全心陶醉在自己吹出的曲调里。音乐的声音悠长婉转,仿佛正是这个春夜的某一部分,水乳交融一般和眼前的景色契合无间。笛声中,枝头的樱花缓缓绽放娇颜,满含着新生的喜悦。而此刻的晴明,微侧过脸,手中的折扇覆在唇边,随着乐声低低念出不知名的咒语来,又象是吟唱。 笛声在继续,奇怪的是,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被咒语束缚着,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加入了另一支笛的和声,与叶二遥相呼应。吹笛的人茫然不觉,直到一曲终了,从自己的笛声中醒来,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少女。少女身披绣有樱花图案的白色外衣,内里露出层层叠叠的衣领,从深红到浅绯,染成浓淡不同的色彩。一头青丝秀发从耳畔长垂下来,披散在衣裾之上,面貌清秀高贵,雅丽如仙。 “呃……”博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便急忙寻找晴明。然而放眼望去,晴明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是博雅大人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出谷黄鹂。 “在下……正是……正是在下。”博雅有点语无伦次,同时在心里埋怨着晴明: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 “那么,您就是素紫等待的人了。” “素紫?”博雅的眼光移向少女的手。洁白的手中握着一管紫玉的笛子,看上去相当精美。 “借用了公主殿下的身体来见您,很是冒昧,请您原谅。” “你是那支笛子?!” “嗯。害怕吗?” “不。”博雅这次回答得倒干脆。 “不?不觉得我是妖怪?” “那个……”武士搔了搔头,老实说道:“实在没有办法把你这样的女子和妖怪联系在一起。” 笑容绽放在少女的脸上,一瞬即逝,如同樱花一般灿烂。 “身为妖物的命运,无论他人怎么看待,是摆脱不掉的。”少女低声道,象是在自言自语。 卷六博雅娶妻 第四章 博雅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呆呆地站着。少女嫣然一笑,道:“想必您也知道,我原先是陪伴着女御的笛子。女御不在了,我便跟着公主。公主对我十分宠爱,一直当我是最好的朋友,从不因为我是妖物而嫌弃或惧怕。可是……她并不了解我的痛苦。因为不能拥有人的躯体,所以越来越深地嫉妒着她的我,始终挣扎在对好友的爱与占据她身体的渴望之间。” “那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过着真实的生活,可以真心去爱某一个人……但是,我也深爱着公主,不愿夺走她的幸福,所以,我把愿望深深埋藏在心底,始终做着公主忠实的话伴。” “直到有一天,在殿前听到了您的笛声。身为笛魂的我,被您深深吸引了。那种想要接近您、依赖您的想法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我终于附身公主,同时,向陛下提出和您共结同心的要求。”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 “可我……并不觉得快乐。”少女低下头,珍珠般的泪水滑落,濡湿了头发。“我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这世上最喜爱和最信任我的朋友。尽管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人的身体,可这偷窃而来的身体让我羞耻和痛苦。” “希望挽回这一切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晴明!”博雅转头叫道。不知何时,白衣的人影已经静静出现在他的身侧,带着微笑注视着面前的情景。 “是的!”少女不顾一切地叫道。“哪怕要我从此承受被公主冷落与鄙视的后果,哪怕再不能达成生而为人的愿望……我也希望能够挽回我的过错!” “你不会被鄙视或冷落。”晴明开口道。“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一时的错误永远地嫌恶你。不过,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笛中,陪伴你的朋友;也可以送你去泰山府君那里,再世轮回为人。” “那么,就让我继续陪伴公主吧!自从母亲去世,公主就没有别的玩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如果我走了,她会非常孤单。如果可以,我想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即使不能化身为人也不后悔吗?” “不后悔。”少女斩钉截铁地说,双眼熠熠发光。“只是……能拜托博雅大人一件事吗?” “啊?” “请您……用这个吹奏一曲,”少女垂下头,玉色的手托着紫色的笛子,交给了博雅,两颗晶莹温热的泪珠也随之滴落在博雅的手上。“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啊。” 圆润清亮的笛声再度响起,仿佛诉说着无尽的依恋。笛声中,晴明轻声诵咒,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少女头顶升起,悠然融入了笛音之中。 ********************************** “终于解决了。婚约之事,素紫和公主会让那男人取消的吧。”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子,晴明的样子很是愉快,反倒是博雅,看上去闷闷不乐。 “爱上她了?” “啊?”面对好友突如其来的问话,博雅显得手足无措,等到看出对方又是成心戏弄,这才舒了一口气。 “真恶劣啊。”博雅埋怨道。“我象是那种随随便便爱上别人的人吗?” “象。”答话的却不是晴明,而是在一旁斟酒的蜜虫,脸上挂着跟晴明一样促狭的笑容。 “嗳……” “哈哈。”晴明大笑起来,手中的扇子遮住了脸庞。 “说真的,无论如何,我觉得素紫是个好姑娘。” “嗯。就象博雅是个好汉子一样。” “什么?” “肯为别人着想而放弃自己愿望的心,都是很温柔的吧。” “这样说的话,晴明也是温柔的,不是吗?” “……” “晴明?” “樱花落了。”晴明把眼光投向回廊外,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果然。起初是一片一片,还不太引人注意,此刻便如飞雪一般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拂了一身。 “啊,还真是……”博雅仰着头,象初次见到一般着迷地盯着落花,而晴明在一旁微笑地注视着他。 “糟了!”想起什么似的,博雅的脸色突然一变。 “嗯?” “这回失约啦!”博雅懊恼地说。“答应了和别人一起看樱花,结果为了这事耽搁了。” “一起看樱花……是心上人吧?”晴明似笑非笑地说。 “呃……的确是大纳言家的那位。等等……现在去,也许还不晚……” 一边说着,博雅便从地上一跃而起。 “博雅。” “嗳?” “不要去。” “什么?!” 武士吃惊地瞪着自己的朋友,而晴明此刻的表情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迟疑。 “不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更加肯定。 “总得有个理由吧?”博雅搔了搔头,目光中满是疑问和不满。 “理由……” “对,是你说的,男人要对所爱的女人负责,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对她失约。” 第22章 “约定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可靠。而这个约定即使受到了破坏,责任也不在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晴明,你的话有的时候很难懂。”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晴明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取过案上一个空了的碟子,在里面倒满了酒,伸出手指,在碟边画了一道符咒。 “看。” 博雅定睛望去,水面上渐渐地显出影子来。是一所幽静的宅院,象这里一样,有着如同落雪的樱花。 “这里是……” “对。” 这熟悉的宅院正是大纳言的家中,四女公子的住所,也是博雅每次同她相会的地方。但此刻一脉斯文坐在帘外的,并不是博雅,而是一直追求这女子的藏人少将。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嘴唇不断开合,显然是在说着滔滔不绝的情话;而就在此刻帘内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少将不失时机地一把握住。 “啊……” 随着博雅的叫声,碟中影像消失了,晴明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不过,如果今夜你去了,看到的就会是真相。” “真相?” “大纳言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出身并不高贵的他攀附了藤原大人,才得到目前的地位。但近来太政大臣得宠,他看到源氏一族势力日盛,便想通过联姻来转而投靠,同时提高自己的门第。” “这就是真相……”武士喃喃地说,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那些恋慕的话……那些发过誓要遵守的约定,原来都是假的?”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你要和公主联姻,也许是发觉了太政大臣其实并不可靠……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寻找下一个目标,藤原大人的亲信。然而事实上,那位女公子从来都没有断绝过和藏人少将的交往。” 博雅将脸转向晴明,目光灼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曾经说过伪装的温柔这一类话,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对。” 这一刹那空气变得异常沉默,武士额上青筋显现,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而阴阳师避开了朋友的目光,一张仿佛总是带着漫不经心微笑的俊美的脸,此刻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悲伤。 “很抱歉,博雅。非常抱歉。” “别说了!”突然之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可遏制地从博雅脸上滴落。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了案上的酒碟,一口喝下,然后带着满身淋漓的酒渍冲了出去。木门在他撞上之前及时地打开了,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春夜之中。 卷六博雅娶妻 第五章 一连数日,春雨连绵,没有放晴过,土御门的宅第冷清了许多。 “这一场雨可真长啊……”换上了浅绿色春衫的蜜虫伸出手去,接那些从檐上滴落的水珠,一边瞟向几乎没挪过位置的主人。后者并不像往常那样手持酒盏或书卷,只是懒散地倚着柱子半卧半坐,目光散乱地看着廊外的雨景,充耳不闻蜜虫的话语。相比而言,这样发呆的表情似乎对于那个有点木头木脑的武士更合适,出现在一贯机警剔透的阴阳师脸上倒还是第一次。 “博雅大人……” “嗯?”晴明抬起了眼。 “是说博雅大人有很久没来了吧。” “嗯。”眼神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散乱状态。 蜜虫叹了口气,突然,面上露出了一抹喜色。 “那是……” 不一会儿,紧闭多日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并没有带雨具,满脸都是雨水,跟往常一样,左手提着一篮草菇,上面还有几尾肥大的香鱼。 “喂。” “博雅。”晴明坐直了身体,含笑招呼,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今天的香鱼不错,很新鲜。” “的确不错。”晴明接过篮子,将香鱼交给蜜虫去烤,而博雅此刻已经在习惯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切跟从前一样。 “要喝酒吗?” “唔……”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饮酒,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烤香鱼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晴明。”武士突然开口。 “嗯?” “那个……其实应该谢谢你。” “这句话,真无聊啊。” “说的也是……” 沉默在继续,然而空气却逐渐暖和了起来。 “与公主的婚约取消了?” “是啊。公主和陛下说,她改变了主意。” “舍不得了?”依旧是促狭的笑容。 “嗳……什么话?你知道的,当初那个人是素紫,不是公主。” “呵呵,知道。不过,不能做驸马,也很可惜呢。” “喜欢这件事,是不能掺杂的。”博雅抬起了头,非常认真地说。“掺杂了其它的东西,才会变得很可惜。我的话,不想让自己觉得可惜。” “明白了。” “所以,那天晚上回去,吹了一夜的笛子。起初的时候很难过,可是吹着笛子的时候,突然觉得,既然是一件可惜的事情,那就不能再回头了。之前种种,就当作离奇的梦境吧。” “然后呢?” “然后就睡着了。”武士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哈。”晴明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 “唔?” “那个……”博雅的脸突然非常之红。“你是不是能看见我的一举一动?” “什么?” “我是说……呃……碟子里看到的……你能看到藏人少将,自然也能看到我了?” “唔……” “喂!吞吞吐吐的,真不痛快啊!” “哈哈。” “快说!”博雅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道。“窥探朋友的秘密,总得先跟朋友说一声吧!” “放心吧,博雅。”阴阳师止住了笑,用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对你,我不需要窥探。因为你的一切,我都能了解。” (完结) 卷七佛魔之间 第一章 “滚开!” 男人一边这样粗鲁地叫嚷,一边试图把女人拉开,然而平素柔弱的女人此刻却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木板一般死死抱着树桩,不肯离开半步。枯黄如乱草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带着绝望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像个十足的疯子。 “再不走连你一起烧掉!” 各式各样的威胁和不耐烦的声浪响起,原先熟悉可亲的脸孔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出一种狰狞可怕的扭曲来,竟如同地狱中的鬼怪。 “是啊是啊,把她一起烧了!” 这叫声刺激了男人,他一把拽住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地将她从地上拉起,女人并不吭声,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凝望着绑在树桩上的人。那是个孩子,低垂着头,不停地喘息,身下铺着树枝和柴草。他似乎感觉到女人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有可怕的红色斑点。 “妈妈……” 随着孩子低弱的呼唤,女人发出了不象人类的嘶叫,不顾身后男人还拉着她的头发,拼命地向前扑去,就在这时,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已经向他俩扔了过来。火苗一接触到孩子身下的柴草,立刻迅速燃烧起来。 “阿叶!” 男子大叫了一声,似乎想冲过去,又停下了脚步。火光中女人和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南无曷那多那多罗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传来了一声低沉的佛号。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雨云,紧接着,就在火焰所在的方寸之地,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顷刻之间熄灭了火焰。 “啊……”村民们发出了惊呼。他们看到一个僧侣打扮的人正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身材高大,双耳垂肩,双目朗若晨星,白色的僧衣纤尘不染,甚至连方才的大雨,都不能沾湿,看上去正如寺庙中的佛像。 僧人的表情甚是安详。“未作恶孽的人,不应有被烧死的果报。” “可……可是……”男子张口结舌地道。“小深的病……是瘟疫啊!作为这个村的村长,我不能……不能为了顾惜自己的孩子连累了整个村子……” “瘟疫吗……”僧人缓缓走向熄灭的火堆上惊魂未定的母子。 “别过去……” 男人试图阻止,然而僧人却好像充耳不闻。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孩子的脸。 “啊……”“天哪……”“真是神奇……” 在众人的惊呼中,那孩子脸上的红色斑点奇迹一般消失不见,他随即睁开了眼,对着自己的母亲露出天真的微笑,清楚地叫了一声“妈妈。” “小深……”名叫阿叶的女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而在她身后,所有的村民都跪了下来,不停地叩头,虔诚膜拜。 “佛爷显灵了……是活佛啊……” 僧人站立着,一手当胸,宝相庄严,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 ******************************* “一起去?” “不行。” “一起去吧!” “不行。” ………… “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 这样的对话在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博雅习惯性地竖起眉毛,拉长了下巴。 第23章 “哪有这么固执的人……”他气呼呼地说。 “固执的不是我,是你。说了不行,你还问。” “可是如果你说‘行’,我就不会再问了。明明是你固执。” “真拿你没办法……” 说这话的人正是晴明,双手拢在袖中,依然是悠闲的神气,不过换上了出门的打扮。 “估计要走很远,而且瘟疫的事,可能会很棘手……” “就是因为知道棘手,才要一起去帮晴明的忙啊!”博雅的回答理直气壮。“而且皇上也说了,这次禳解的法事让我来协助你,我怎可以做出违背旨意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麻烦啊……”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晴明!”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四月的天空晴朗明丽,近处的原野生长着绿色的灌木和青草,显得生机勃勃,而远处起伏的山丘呈现出凝重的灰紫,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腾起蒙蒙雾气。 “真不愧是春天的景色,”博雅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大发感慨。“好像是刚刚淬过火的刀剑,能看到鲜明闪耀的光泽。春天给人的感觉相当锋利呢……” 没有人回答。武士转过头,发现自己的朋友正倚在车壁上打盹。 “喂!不要这么扫兴啊!” “长途旅行,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与其到处张望,不如好好休息。”阴阳师眼也不睁地回答道,声音也带着倦意。 “真无聊。”武士悻悻地放下竹帘。 晴明叹了口气,同时睁开眼,换了个姿势,舒展一下因为颠簸而隐隐酸痛的腰背。 “一直打瞌睡是不行的,你这样才会累。要象我,总是看着新鲜的风景,自然就不会觉得疲劳了。” “可是,好像没什么新鲜的风景吧?”晴明苦笑着。 “呃……怎么没有?是你没有注意而已。你看,那座山,因为远近的不同角度也不一样,有时候象奔马,有时候象羔羊。还有,刚刚飞过去的那只小鸟,其实跟随了我们很长时间了,累了就在我们的车辕上歇脚,我在看它的时候它也歪着脑袋打量我,样子滑稽极了。” “那只鸟?” 晴明掀起竹帘,向外望去。果然,就在车辕上,站立着一只黄色羽毛的小鸟,微微偏着头,睁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望着车内二人。 “奇怪……” “什么?” “不是寻常的鸟。” “嗳?” 晴明伸出手去,双唇微动,随即那鸟儿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是式神。” “式神?!” 博雅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晴明用左手画了一道符咒,把手指放在鸟的身上,那只鸟便凌空飞起,绕着牛车盘旋一周之后,消失在澄蓝的天空里。 “这里怎么会有式神这种东西?”大为吃惊的博雅望向晴明,试图得到一个解答,然而后者脸上却出现了罕有的沉思的表情。 “竟然是……”这句话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出来,又顿住了。 “到底看出了什么?” “呵呵,没什么。应该快到了吧?” “是啊,这座山背后,就是闹瘟疫的村子。”博雅打开了手中的地图。 “唔。事情好象变得有趣了。” 笑容再次出现在晴明的脸上,适才的劳顿之色一扫而空。 卷七佛魔之间 第二章 牛车在村口停下。博雅命侍从留下,看守祈禳用具,自己跟着晴明向村里走去。然而就在进村之前,晴明犹豫了一下。 “你也回车上吧。” “为什么。” “嗯,这里的状况还不清楚,也可能会有危险。” 听到“危险”两个字,武士的脸色变了一变,但随即显出非常坚决的神色。 “说好了一起走,我决不丢下你一个人去冒险。” “呵呵,冒险的话,说得太严重了。只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既然不危险,那就更没关系了。” 如果相比两个人的固执程度,博雅那种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到底的牛脾气,显然让人头痛得多。 “好吧。”最终还是晴明再次屈服。“这个,你拿着。” 晴明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交到博雅手上。“无论如何,一定不能离身。” “好。” 博雅郑重其事地把桔梗印揣入怀中,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子。 四周安静得出奇。通常的乡村,有鸡鸣与犬吠,耕牛或骡马的嘶鸣,偶尔还有大人的寒暄与孩子的吵闹。如果是收获的季节,那么打谷的声音也会此起彼伏地灌入耳中。但这里,相当奇怪,竟然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象是一切都已熟睡或者——死亡。 “人呢?”博雅疑惑地说道,刚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之中,话语声实在是太响了。 晴明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凝重,他没有回答博雅的话,自顾自地推开了一扇门。门里也是空空如也,灶上的灰尘积得很厚。 “难道……”博雅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把那个最可怕的设想说出来。 “不是。如果村里人都因为瘟疫而死光了,至少还有留恋不去的游魂。而这里实在是太干净了,瘟神、疫鬼、妖物……什么都没有。这样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么会是什么缘故?” 晴明默然。突然,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数声鸟啼。 “是它!是那只鸟!”博雅叫道。 果然,就在一树鹅黄色的棣棠花上,立着那只跟随他们一路前来的小鸟。鸟的颜色与花的颜色十分接近,如果不是它在鸣叫,根本就无法发现。它似乎感觉到了两个人在看自己,于是轻盈地一振双翅,向前飞去。 “跟上它!”晴明叫道,同时向着鸟飞的方向疾行。 两人跟着小鸟,一直出了村子,来到先前的那座山中。桃花正开得盛,整座山如同被红云笼罩,又好像是燃烧着满山的天火。 “如此美丽的景致!”博雅睁大了眼,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而晴明此刻却紧蹙着眉头。鸟儿此刻飞进了桃花丛中,转眼便不见了。 “嗳?” “进去看看。” 晴明纤瘦的身体毫不费力地从两株花树之间穿了过去,然后又伸出手来拉博雅。等到博雅终于挤进了身子,他突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啊!!” 这样的惊讶毫不奇怪,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几乎是另一个世界。满地铺着茸茸的细草,开满各式各样平时难以见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清澈的泉水从山谷间流过,闪动着碎银的颜色,击打出清脆的旋律。到处是悦耳的鸟语,仿佛这里便是无忧无虑的天堂。 “这……这到底是?”博雅张口结舌,回头望望狭窄的出口。如果不是鸟儿带路,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样荒凉的山中,还藏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桃花源……” “呃?” “唐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打鱼人发现了一处隐秘的胜境。这里的情景,与故事里的桃花源非常相似。”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村子里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从前面的树林中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嗨,这里有个孩子!”博雅兴奋地叫了起来,然而那孩子象是因此受到了惊吓,猛地后退了一步,撒腿奔跑起来。 “站住!别跑!”这叫声丝毫无助于阻止孩子的脚步,相反却让他跑得更快。正当博雅准备追上去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孩子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徒劳地作出奔跑的姿态,却无法前进一步。博雅惊讶地回过头来,正看到晴明微笑着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博雅的是沉默,那孩子的眼神惊恐而充满戒惧。 “呃……”博雅苦恼地抓了抓头,求救似地望向晴明。后者将手拢在袖中,故意装作没看见好友的目光。 “这样吧,”终于想到了主意的博雅说道,“你把名字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我们交换,这样谁也不吃亏。我先说,我叫源博雅。” 不知是因为相信了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话,还是相信了他清澈诚恳的眼神,孩子终于怯生生地开口。 “我叫小深……” “啊哈!”博雅开心地叫了起来。“喂,他说他叫小深!” “小深。”晴明含笑开口。“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 “哦?那么别的人呢?” 孩子的小手向林中一指。“在佛爷那里。” “佛爷?佛爷是谁?” “佛爷就是佛爷,”小深眨动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崇拜和向往。“他救了我和妈妈,也救了村里的人。” “唔……” “到底是……”博雅刚想追问,却被晴明用眼神阻止了。小深向他俩挥了挥手,径自跑进林中。晴明望着薄雾弥漫的树林,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24章 “晴明?” “走吧。” “呃,去哪里?” “总得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晴明这样说着,一边向林中走去。 从外表看上去,没有人会想到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开阔的平地。森林高大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叶遮住了天空,一进去天色就骤然暗了下来。晴明敏捷地在林间穿行,似乎有一条新踏出来的小路,蜿蜒曲折向着丛林深处。 “真有意思,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唔,是很奇怪。” “怪不得别人说,出来就可以看到不寻常的景色,原来是真的。” “听说过明石浦吗?那里能看到汹涌澎湃比山还高的大浪,海里还有鲸鱼,可以一口吞下一栋房子……” “嗳,要是都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生活在京中,往往有置身于顶峰的错觉,其实是非常可怜的。”晴明不在意地道。“这个世界大到你无法想象,而一旦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又会觉得人所赖以托身的浮世毕竟还是渺小的。相比而言,生而为人只不过是蜉蝣蝼蚁,即便是那男人,也是一样。” “晴明!怎么可以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天皇陛下可是天照大神的后代!”博雅叫了起来,晴明口中的“那男人”,指的就是天皇。 “呵呵。说起来,如果有神佛,都不会降生在这个浊世的吧。要想成仙成佛,就要斩断对尘世的留恋。既然斩断了,又怎么会再作逗留?” “可是,不顾恋芸芸众生的佛,不是非常残忍的吗?” “对残忍的定义有所不同吧。从人的角度来看,有的时候是残忍的。比如说,因为喜爱或亲近一个人而觉得让他死去是残忍的事。但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有生必有灭,是一种必定会发生的情况,谈不上残忍。” “真是无情的佛啊!”博雅皱起了眉头,因为太过注意谈话的内容被脚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好在晴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如果是那样,我宁愿做人,也许还能对这世界有所帮助。” “有情或无情,也只是人类一相情愿的说法罢了。话说回来,断绝七情六欲,是成佛的第一要务,那么无情也在意料之中了。” 卷七佛魔之间 第三章 “那么晴明呢?”博雅站住了脚。“晴明是有情的,还是无情?” 尽管林中光线黯淡,博雅仍然可以看到晴明脸上展露出来的笑容。 “无情的是神佛。至于我,我是人。” 这时两个人已经在林中走了很久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可真远啊。”博雅一边拨开面前的荆棘,一边抱怨道。晴明听到这句话,突然站住了。 “糟了……” “呃?” 没等到晴明开口,四面骤然起了一阵狂风,从林中呼啸而过,夹杂着尖利的怪声,吹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株高大的树木象是被风吹折一般,轰然倒下,向着两人直扑下来。 武士大惊,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拉晴明,结果却拉了一个空,紧接着,金芒一闪,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像腾云驾雾一般飞起,远远地摔了出去。 “轰”地一声,博雅落在了地上,而且是脸面朝下,相当不雅观的姿势,奇怪的是并没有摔伤,只是落地的时候被树枝擦破了脸孔。他爬起来,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不再是那样的树林,而是牛奶一样白的浓雾,紧紧地围裹着他,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晴明!你在吗?” 博雅放声高呼。然而这呼喊声仿佛也被浓雾裹住了,一点都传不出去,甚至自己也听不到。浓雾仍在缓缓地流动,越聚越厚,到了最后,就像是凝固的河流,而博雅正是溺在这河水中的人。 “晴明!!” 尽管呼吸已渐渐困难,博雅再次固执地叫着,声音因为焦急和担忧变得嘶哑。他拔出了佩刀,茫然地向四周乱砍,但浓雾是无形无质的,即使是再锋利的刀,也伤害不了它们分毫。 “博雅……” 一个相当微弱而遥远的声音传来,几乎不可分辨,然而听在博雅耳中,却是精神一振。 “我在这里!”他高叫着,但随后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喂,你还好吗?快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奇异的气流撞击声响,白雾中隐隐有金色的光芒闪耀。 博雅取出了怀中的叶二,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你在的话,就能听到这声音,对吗?” 笛声如同一缕细丝,从浓雾中穿过。逐渐地,浓雾的包围开始减退,笛声便此消彼长,化作无孔不入的水银。 “破!” 一声低喝传来,耀眼的金光冲破了阻隔。随即,浓雾就像遇到了朝阳一般散去,又象是海边的潮头,来的时候固然雷霆万钧,走的时候又悄无声息 “晴明!”博雅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跳起身来。一切都已恢复到刚刚的样子,只是偌大的树林中只剩下他一人,而白衣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段时间,博雅觉得不知所措。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一声伴随着金芒传入耳中的叱喝分明就是晴明的。既然如此,他应该还在附近才对。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身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是你吗?”大喜的武士高声叫道,却没有得到回答,相反的,那声响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竭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武士猛地转身,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冲了过去,随即便听到一个孩子“啊”地一声惊叫。 “小深?” 面前正尽力将自己的脑袋埋到草丛中的,正是名叫小深的孩子。此刻他的衣领已经被博雅一把揪住。 “喂,真过分!故意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的,不正是你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放我下来,你这恶魔!”小深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起来。 “恶魔?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是佛爷说的,你们这些外边的陌生人,都是恶魔,决不能让你们进入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 “就是佛爷要带我们去的地方。那里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再也没有疾病和瘟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才不管什么极乐世界什么佛爷,”博雅用比小深更大的声音吼道。“晴明呢?快告诉我他在哪?” 小深拼命地摇头,突然张嘴在博雅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博雅猝不及防,一下子松了手,孩子像一条灵活的鲇鱼扭动着身子脱离了他的掌握,撒腿猛跑,几个拐弯便不见了。 “喂!”博雅徒劳地呼唤,然而此刻回答他的只有林中的风声。斑驳的光线从树缝之间漏了下来,拉长了他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却像潮水一般来来去去,纷乱不已。 “晴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当真被鬼捉了去?” “呸呸,怎么可能?那家伙,可从来没怕过鬼怪这样的东西。” 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力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想要甩掉那种不吉利的想法。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那看上去毫不在意的微笑,心中顿时宽慰了许多。 “还是再去找找吧,没准已经出了林子。” 下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博雅整理了一下衣裳,端正了头上的帽子,然而就在一转头间,看见了地上有一张纸剪出的人形。 “那是……” 不错,那正是晴明的式神,然而此刻它好像被一种极锋利的器具拦腰截成了两段,并且变成了一种触目的鲜红色,博雅拿起它,那种潮湿而粘稠的感觉立刻告诉他:那是血迹。 “混蛋!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武士跌坐在地上,仿佛刹那之间所有的力量都已离他而去。 卷七佛魔之间 第四章 “这家伙……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距离博雅所在之处仅一丈之遥,白衣高冠的人正倚坐在树下,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凝视着他。由于身处结界之中,他可以看到博雅,博雅却看不到他,也丝毫听不见结界内的声音, “原以为安倍晴明的朋友,至少也该有些特别之处,没想到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说这话的人身材高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光线笼罩了他的头部,如同顶着一个光环,加上挺立的姿态,看上去就好像神祗一般。此刻他正望着坐在地上满脸绝望的博雅,语气中含着轻蔑。 “永远不要低估凡人的力量,”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这句话,你应该不陌生。” “不错。那老鬼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道法自然,阴阳道的法力源于对自然之理的追寻与效法,但归根到底,术法的施行者是人,所以人的力量是决定性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倍晴明也这样在乎世人了?这可不像你啊。”站立的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我所认识的晴明不是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吗?” “我所认识的玄稷也曾说过,要竭尽自己所能去拯救世人,不是吗?”地上的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面色看上去苍白而疲惫。 “哈哈。”名叫玄稷的人大笑着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英俊庄严的面孔,身披袈裟,光光的头颅上有受戒的痕迹。 第25章 “原来你也记得啊。” “当然。”晴明调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着大树。“看到那只式神鸟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只不过,并没有想到你入了空门。” “既然贺茂忠行把我赶出了门墙,我自然要另行投靠,否则,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的弟子臣服?” “唔……原来恨的种子,可以埋藏得这么久。如此说来,现在的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对。”玄稷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兴奋而热烈。“现在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一切事,去支配所有人。以前真是愚蠢啊,竟然会相信忠行那老东西的话。可是现在,没有人能骗得了我。父亲是对的,这世界有太多不公正的事,太多该死的人。什么友情什么信任,都是欺骗!”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复仇吗?” 玄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 随着他的手轻轻拂过,像是拂去镜上的雾气,显出了模糊的影像。那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呆滞,眼睛的颜色却是血红,长长的黑色獠牙从口中伸出,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像鬼怪,而不像人类。 “疫鬼?!”即使是晴明,在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面色一变。 “这就是我复仇的武器。他们就是我无坚不摧的军队,我要用他们清除宫廷里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然后再按照我的意愿建立我的王国,真正快乐、公平、美满的世界。” “是这样……”晴明的脸上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为了你的复仇计划,不惜让村民都变成疫鬼吗?” “小小的牺牲而已。”玄稷傲然道。“晴明不会在乎的,对吗?忠行门下,你是最冷淡的,可是,当所有人因为我被逐出师门而唾弃我的时候,也只有你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变。因为这一点,我并不愿伤害你。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却为了救一个该死的殿上人伤害了自己。”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晴明冷冷地道。“生与死是上天订立的规则,不应随意破坏它。” “规则?”玄稷狂笑起来。“我就是规则!难道晴明想阻止我吗?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只怕连站起来也办不到,更别说突破这个结界了。” “是吗?” “哈哈,五行生克,青木克土。正是为了对付忠行的土系法术,我才设置了这样一个以木为主的结界。尽管忠行不在了,对付他的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细长的凤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尖锐的笑意。 “土生金,金克木。”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飞舞起一条血色的虹,在玄稷的头顶碎裂,化成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将玄稷的身体缠绕在内,紧紧缚住。与此同时,随着晴明的低喝,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结界之内数株参天古木应声而倒,尘土蔽日。 卷七佛魔之间 第五章 “呃?” 博雅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树,而且好像被砍断一般缓缓地向着自己倒了下来。已经来不及起身逃跑了,他本能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树干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当他灰头土脸地从树下爬出时,眼前掠过了一道金光,一个声音急促地说道:“拉住我!” 这声音里有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对于博雅来说,从相识直到此时,他从没有抗拒过这声音的主人。来不及多想,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博雅的手,随即博雅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变轻了,周围的一切如飞一般向后倒去,而自己竟然是凌空而起的。 “晴明!” 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头脑中,只有这个名字是清晰的。随后金光消失了,那只手松开,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这次不像上次,摔得沉重多了,脑袋也嗡嗡乱响,眼前冒着金星。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摇晃着晕沉沉的头,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了密林,也没有浓雾。仍然是满树的桃花,灿烂如同云霞。 “到底怎么回事?”博雅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仓皇四顾。不远处,一个人影映入了眼帘。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狩衣上满是泥土和血迹。 “晴明——” 博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抱起了地上的人。眼前是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和双唇,看上去毫无生气。 “喂,怎么回事?不要丢下我啊!” 眼泪如同打开了闸门一般流下,身材高大的武士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鼻涕……”怀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再这么哭下去,你的鼻涕就要流到我脸上了……” “啊!”博雅慌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同时大叫起来。“晴明……你没死?” 一丝熟悉的微笑出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唔。还没。” “太好了!”刚才还痛哭流涕的人此刻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拉起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博雅……”[手机电子书:17z.] “嗳?很痛吗?”望着好友微微蹙起的眉头,博雅担忧地问道。 “还好。不过,以后无论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还是用你自己的衣服吧……” 这句话说出,博雅才发觉,自己一直拽在手中的衣袖原来是白色的。 ************************* “对不起!”博雅慌忙松了手,这才看到晴明的左肋下有一片鲜红,并且还在不断渗出。冠帽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头发散开,白皙的脸上沾满灰尘和血迹,模样甚是狼狈。 “你干吗?”注意到博雅手忙脚乱解开自己狩衣的动作,晴明问道。 “得止血……你还在流血。” “别忙。能扶我一下吗?” 博雅立刻把晴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但这样一来身材高大的他几乎是拖着晴明脚不沾地地向前走,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牵扯到肋间的伤口,让晴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对不起……”博雅惶然地再次道歉。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两人走到了桃林旁的山涧,晴明俯下身,开始清洗自己的手和脸,最后把狩衣的下摆和袖子浸入水中。 “喂,别这样,会着凉的!” “真该把蜜虫带来,”晴明有点自怨自艾地说道。“穿着这么脏的衣服,很难受啊!” “呃……”一向知道好友喜洁的个性,但到了此刻还如此讲究,着实令博雅目瞪口呆。生怕他一时任性会把整个人浸到冰凉的山涧之中,赶紧上前为他绞干衣上的水分。“忍耐一下吧,还有,你至少得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唔。” 这一次晴明没有拒绝,博雅让晴明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休息,撕下了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很深,血流已经基本上止住了,但周围却有一大块瘀紫,看上去甚是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 “术法反噬。”晴明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是因为勉强施法的缘故。” “对方很厉害吗?” “呵呵,大概是吧。本来设了一个结界,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后来有个家伙跑出去了,没办法,只好从结界中强行冲出来。” “那个家伙……”博雅迟疑道。“是说我?” “哈哈。”晴明恶意地笑着,一副“知道了你还问”的神色。 “真是抱歉……”博雅现在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打上自己一拳。 “不能怪你,是我的失误。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和当初判若两人了。” “当初?难道你知道那人的来历?” “对,说起来,他也曾在忠行老师门下学过阴阳术。” “咦?那他和你……” “算是同门师弟,他的名字叫玄稷,是宇治亲王唯一的儿子。” “宇治亲王!难道,是那位意图谋反,最终被处死的……” “正是。” “啊!”博雅吐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晴明的脸。 “并不奇怪啊。”晴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道。“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宇治亲王的事情还没有败露。亲王和先师是莫逆之交,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他。” “可是……以忠行大人的阴阳术,难道不知道亲王谋反的后果?既然他们是好友,又为何不劝阻他呢?” 晴明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刻才说道:“人心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是朋友,即使拥有察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改变它。” “你的意思是,人只可以看到未来,却对它无能为力?” “是这样。” “那么,看得到未来的人岂不是很痛苦?换了是我,宁愿看不到。” 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诧异与赞许的光芒。“博雅,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啊!” “嗳?”博雅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是说我吗?” “呵呵,是吧。” “什么意思……算了,是我不该打断你。后来呢?” “后来?他被赶出了师门。” “为什么?” “唔。” 第26章 晴明坐直了身体,脸上有深思的表情。“这件事发生在亲王死后。玄稷一直认为,是忠行老师背叛了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把他逐出门墙,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旦人可以知道未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尽管明知不能改变,可是总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么。” “不明白。”博雅干脆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晴明抬起头,露出了微笑。“幸好不明白。” 他摇摇晃晃地从涧边站起身来,博雅立刻扶住了他。 “以后再说吧,天黑之前,先要从这里出去,否则的话,很可能被疫鬼困住。以我目前的体力没办法应付它们。” “好。” “喂……”还没在意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博雅背了起来。 “小心。”确定晴明不会掉下来之后,博雅站起身。“你来告诉我怎么走吧。” “先往左,顺着山涧走。”京城第一的阴阳师一边指点着路径,一边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像个包袱一样被人背在背上,的确是一件丢脸的事啊! 卷七佛魔之间 第六章 月亮升起的时候,两人终于回到了村中。博雅找了一间屋子,然后把晴明安顿在榻上,自己拔出了佩刀,在一旁正襟危坐。 “这是干什么?” “保护晴明。”博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些疫鬼伤害你。” “哈。” “你在笑?” “唔……没有。” 很难对这一张如此认真的脸说出“佩刀可对付不了疫鬼”这样的话,于是晴明索性闭上了嘴。 银色的月光从隔扇外投射进来,照得一地皆白。晴明安静地躺卧,身上覆盖着脱下来的狩衣,低垂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四周杳无人声,偶尔有夜归的鸟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更衬出着夜的寂静。博雅把佩刀抱在怀里,守在一旁,眼皮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重。 “不能睡!” 博雅一惊,慌忙睁开了眼。并没有别人,这个声音来自他的心底。 “一点不错,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天亮!”下了这个决心之后,武士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以刺激自己迷迷糊糊的神智,然后把腰挺得更直了一点。突然一点冰凉的感觉从后领钳制住了脖子。 来不及细想,武士本能地挥刀向身后砍去,刷地一声,一只绿色的手落在地上,慢慢地化成一滩带着腥臭气的水。紧接着,鼻子上有什么东西滴落,猛一抬头,却看见一双阴森可怖的眼睛从一个悬空的头颅上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眶中慢慢地渗出血来。 “晴明!”博雅惶恐地大声叫道,想要推醒身边的人。然而晴明一动不动,呼吸低微,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 “喂,喂,醒一醒啊!”博雅徒劳地呼喊,就在这时,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狞笑,突然俯冲下去,张开嘴来,尖尖的獠牙咬住了晴明放在胸口的手。 “混蛋!”武士大叫,这一刻忘却了一切恐惧,举起佩刀,向头颅斩下。头颅刹那间松了口,飘到了一边,这样一来收势不及的刀便直直地斩向晴明。 “不……”就在刀锋即将触及晴明的一刹那,博雅猛地停住了,由于收势太猛,刀背砰地一声撞上了额头,顿时两眼金星直冒,人也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身后立刻传来了尖利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这笑声反而让博雅镇定下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目如同喷火,佩刀横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晴明。 “除非我死,休想伤害他!”此时此刻,这个看上去一贯忠厚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子,竟凛然有如天神。 啾啾的鬼声静了一静,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慑,但很快博雅便知道自己想错了。碧绿的磷火一点一点飘来,越聚越多,到了最后,空中好像有无数诡异的眼、扭曲的脸,将这小屋团团围住,似乎在下一刻就要伺机扑上。 “完了!”博雅绝望地想。到了此刻他已经什么也顾不得,回过身来扑倒在晴明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这样一来,即使鬼魅想要吃人,也只会先吃掉他,而不是晴明。 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被恶鬼咬啮的痛苦并没有降临。有一刻博雅产生了幻觉,仿佛时间停滞不动了。然后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紧接着眼前仿佛有电光闪过,裹挟着风雷流动之声、鬼魂的尖利嘶叫。过了很久,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博雅。” 猛然回头,鬼脸、毒牙统统不见,只剩下好友一如既往带着微笑的脸。而自己身下的那个晴明,早已化作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 “真不像话!早就该告诉我的!” 这句话博雅已经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了,以至于一贯微笑着的阴阳师,也无可奈何地现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 “好吧,我道歉,不该让你担心。不过,要是正面冲突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很头痛的事,所以就让博雅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武士正在气头上,此时此刻这样的解释只能是火上浇油。 “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居然趁我睡着的时候换了式神作替身……” “如果告诉了你,你就没有那样的勇气了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博雅啊。”晴明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似乎很难再保持自己的怒气。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17z.] “唔……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嗳?” “呵呵。”细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晴明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象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此刻天色已经放亮,晨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回去吗?” “也好,你回去吧。” “我?那你呢?” “嗯……总得先把这事了结啊……” “什么!”武士跳了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既然来了,这件事总得解决,不是吗?”阴阳师的口气倒是十分轻松。“尽管那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毕竟是属于我专业范畴的问题。不解决的话,有点说不过去。” “可是,太危险了,你又受了伤……” “所以让你回去。”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呸,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因为害怕危险而丢下晴明,这样的事我绝不会做!” “……又来了。”用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晴明无奈地说道,而博雅摆出一副“决不让步”的神气,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吧,你留下来。不过,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身边超过五步,知道吗?” “知道了!” 于是情况变成了:晴明在前面走,而博雅紧紧地牵着他的衣袖,样子就像一个生怕被人潮挤散的孩子。 两人回到了最初的桃林,晴明开始在四周布下结界。这个工作似乎很辛苦,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也相当疲惫。 “要我帮忙吗?”坐立不安的武士问道。 “那就吹奏一曲吧。” “好!”博雅立刻取出了叶二,放在唇边,全神贯注地吹了起来。 卷七佛魔之间 第七章 “这样不行。”片刻之后,晴明打断了博雅的笛声。 “呃?” “博雅的笛子。要专心,用愉快的心情。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也不能被干扰。” “好的。” “觉得害怕了?” “没有……不是有晴明吗?”这句话说得自然而然,充满信任。 阴阳师薄唇边绽出了微笑。“唔。” 笛声再度响起,从翻飞的五指下流出欢快浏亮的音符,仿佛可以让人忘却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悲伤,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的手指轻抚着心中的恐惧与痛楚。桃花在笛声中微微摇晃,翩翩起舞。与此同时,晴明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低声吟咒,很快地二人身周涌起奇异的气流。笛音在此刻,已经变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它们交织着,绵密细软却又无懈可击、牢不可破。 “那是?”丝丝缕缕的灰色烟雾从四面升腾起来,形成一个无形的天网,把二人笼罩在内。 “别担心,闭上眼。我在。” 博雅依言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笛音中。果然,身边的一切都已感觉不到了。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看到令人诧异恐惧的一幕:灰色的烟雾幻化为一个又一个疫鬼的形象,全身的肌肤呈现出腐烂的黑色,血红的眼中射出攫取的光芒。它们伸出了手爪,试图冲破结界的阻挡,但由笛声构造而成的结界上似乎有着强大的咒力,只要一碰上,疫鬼的身上便冒出阵阵白烟。 “醒来吧,”晴明温和地说道。“这不是你们该走的路。”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了身,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又缓缓落下。随着他的动作,笛音幻化的气流向外翻卷而去,吹落了枝头的花朵,满天飞舞的桃花如同一场红雨。 结界外的疫鬼突然全身震动,它们摇晃着,脸上现出迷惑的神色。清泉一样的笛声似乎能够洗净一切污浊,而被冲洗过的人心澄澈透明,不留半分杂质。 第27章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疫鬼的身体开始发白,恢复成正常的人体的色泽,腐烂的肉体也逐渐复原如初。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眼神迷惘却不再疯狂——这些可怕的疫鬼此刻已经恢复了原形,原来他们都是最普通的村民。 “解决了。”晴明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然后整个人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晴明!”博雅猛然惊醒,停止了吹笛,伸手抱住精疲力竭的晴明。阴阳师的脸已经象身上的狩衣一样变成了惨白的颜色,身体因为疲倦与伤痛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武士的支撑,随时都会倒下去。 “不愧是安倍晴明。”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叹息。“居然利用笛声,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并不困难。”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滚落,口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驱使人作疫鬼,只不过是用咒语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尽管他们有鬼的形体,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的心,只要把那颗心唤醒,就可以让他们恢复本来面目。” 雾气逐渐散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僧侣打扮的人,宝相庄严,头顶有佛光笼罩,正是玄稷。 “咒语蒙蔽心智?哈哈,他们可是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谎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语。你许他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极乐世界,骗取他们的灵魂,就是这么回事。” 玄稷突然之间竖起双眉,一张原先看来慈和端正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起来,变得暴戾、凶恶。 “忠行那老混蛋的弟子,凭什么指责我欺骗?他才是个真正的骗子、背信弃义的人!” 晴明叹了一口气。“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相信你?”玄稷的脸上现出狰狞之色,“很简单,用你的生命来证明吧!”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铺天盖地的砂石向着两人立足之处扑来,其中还夹杂着怨鬼的怒号。博雅大惊之下,抱着晴明扑倒在地上,回过身去,正看到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向自己飞来,如果要闪开,势必击中身下的晴明,只得横下心来,闭上了眼,不再闪躲。 “蓬”地一声,石块击中了他。奇怪的是,竟丝毫不觉得疼痛。他诧异地睁开眼,才发现身前竟然多了一头怪兽,黑色的皮毛,碧绿的眼睛,看上去有点象虎豹一类的东西,却散发出妖异的气息。 “啊?!”博雅惊叫起来,那怪物却粗鲁地打断了他,龇牙咧嘴地说起人话来。 “叫什么叫?我还没叫呢。石头打的可是我!” “你……你……”博雅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地指着这个会说话的怪物。 怪物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真是不省事的家伙!比安倍晴明还要笨!”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它的身体迅速缩小,变成一只奇异的、尾巴分叉的黑猫,随即灵活地钻入另一人的袍服中。 “还是老脾气啊。”晴明从地上吃力地坐了起来,表情无可奈何。“一定要等到这样的时候才现身吗?” 那人直起腰来,双手环抱,眉宇之间有睥睨一切的神色,脸颊瘦长,轮廓鲜明。 “只能说我运气好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彼此彼此。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这句话的时候,晴明略微扬起了眉,而那人脸色则变得十分难看,说话的口气也带着恼羞成怒的味道。 “照顾好你自己吧,逞能的家伙!” “晴明,这个人……”博雅满腹狐疑地看着晴明。从来没有见晴明用那样类似于孩童斗嘴的语气和人说过话,自然,也没有人这样说过晴明。 “贺茂保宪。”那人不耐烦地自己回答道。“这本来就是贺茂家的事情,还是让我来解决。带着你那多管闲事的朋友赶紧离开这里,他这样撑不了太久。我可不想动手的时候有两个没用的家伙在一旁碍手碍脚。” “贺茂保宪?那你们岂不是……”博雅张大了嘴。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是贺茂忠行之子,也就是晴明的师兄。京中相传,他曾经和安倍晴明斗法,最终输给了对方,把第一阴阳师的头衔拱手相让,从此黯然离京,和安倍晴明结下了冤仇。可是现在看来,两人尽管态度不像朋友,却也并没有水火不容。 卷七佛魔之间 第八章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询问详情了。玄稷森冷的目光投向了贺茂保宪。 “是你啊,保宪师兄。” 贺茂保宪的态度比他更加冷淡。“我们早就不是师兄弟了。”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干脆叫你贺茂家的杂种吧。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长得还真象,一看见你,就很想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我对你的血倒没兴趣,不用闻就知道是臭的。” 玄稷的脸色变得铁青。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动手吧!” 一边说着,玄稷已经双掌合十,念动真言。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同潮水一般向贺茂保宪涌去,这声音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入耳动心,仿佛可以操纵人的心跳。保宪脸上仍然是淡淡地不露声色,心中却凝神戒备。突然想起一件事,百忙之中望了一眼,那边的草地上空无一人,晴明与博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 “那个……这样好吗?”粼粼车声中,博雅忐忑不安地说。 “什么?” “就这么扔下贺茂保宪,好歹他也是在帮咱们。”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吗?”晴明懒洋洋地倚在车上,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以他的能力,尽管对付不了玄稷,全身而退还是做得到的。” “玄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一点都不明白。”博雅抓了抓头,苦恼地说。 “说来话长。当年宇治亲王是个人品优越、出类拔萃的人,而已故的那位桐壶院天皇优柔寡断,无论才干还是人品,都是平庸之极。” “喂!”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博雅几乎魂不附体,就差没伸出手去捂住晴明的嘴了。 “呵呵,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很多年之后,皇帝并不靠血统来世袭,而是靠自身的才干来选拔呢。” “什么话!那样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嗯……也许会,但是不一定比现在更糟。”望了望博雅困惑的脸,晴明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个。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因为不放心天皇的统率才能,上皇传位的时候,把军权交给了宇治亲王,嘱他辅佐,没想到却因此埋下了祸根。当时四国一带出现叛乱,天皇便命亲王前去平叛,临行前他将玄稷托付给了忠行老师。这一去就是三年,等到终于凯旋而归的时候,天皇不但没有表彰他的功劳,相反却听信藤原一族的谗言,要将他削职流放。” “为什么?” 晴明看了他一眼。“罪名是勾结乱党,贻误战机。不过事实上,恐怕是对亲王忌惮已久的缘故。亲王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下了叛乱的决心。当然,最终的结局如你所见,叛乱还是失败了。” “那么,忠行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你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人心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是朋友,也不能代他做出选择。任何人、任何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朋友可以陪伴同行,却不能左右方向。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最强的阴阳师,也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知为何,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晴明有一些迟疑。 “至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亲王事败之后,老师曾经派了保宪去救他,但还没等他到那里,亲王就剖腹自杀了。实际上,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而老师明知不可挽回还要去逆天行事,已经违背了阴阳道的原则,失败也是必然的。但玄稷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老师没能拯救他父亲的生命,从此便恨上了老师。”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呢?” “为了保护他。”晴明答道。“如果他学习了阴阳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会为父亲复仇,到那时,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世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宇治亲王将玄稷托付给老师的本意,也就是希望他能够远离宫廷中的是非纷争,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 他的口气十分轻松,听起来并不象在说一桩晦暗血腥的宫廷秘闻,但博雅的面色却有些黯然。 “晴明……” “嗯?” “对不起,不过……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难受。” “好吧。那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博雅忍不住又开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却不能改变……”底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晴明已经合上眼睛。 “嗯?”已经相当困倦的晴明撑开了眼,睡意朦胧地问道。 “没什么。”博雅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晴明身上。 “……是想说,那就让我陪着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这句话晴明没有听见。即使是一贯机警的阴阳师,此刻也无法抵御极度的疲倦与紧张之后的松懈,向着黑暗的梦中不设防地沉没下去。 卷七佛魔之间 第九章 初夏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鹅黄色的棣棠花轻轻摇摆,样子就象正待梳妆的娇丽少女,而早先繁花满枝的樱花树,此刻已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不再有当初的骀荡艳冶。 第28章 廊下一如既往,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不同的是,酒盏却有三个。 “有人要来吗?” 回答博雅这句话的是一个从暗影里窜出的毛茸茸的家伙,“嗖”地一下跳上了几案,张开嘴便咬向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香鱼,但立刻又吐了出来。 “安倍晴明!”叫声中含着失望和恼怒。 香鱼此刻已经化成了纸片,而一旁的晴明弯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气鬼!小气鬼!”黑猫——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馋猫,可没资格说别人小气。”一旁的蜜虫伶牙俐齿地反驳道。 “哼!麻烦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象它出现时那么突然,一下子猫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见了。博雅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请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饮尽。 “味道不错。” “嗯。特意准备的陈酿,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要不要来点香鱼?”这回蜜虫端出的香鱼是货真价实的了。 “不了。作为师兄,特意过来看看你。气色不错嘛,身体恢复了?” “托福,没什么大碍。你呢?” “我?什么话!就凭玄稷那点三脚猫的道行,还伤害不了我。” “喂!”从保宪的胸口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来,样子相当恼怒。“吹牛可以,干吗总拿猫来说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严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而保宪一脸愠怒地硬把猫又的脑袋摁了回去。 “闭嘴!你这小混蛋!呃……我承认,是我一时疏忽,吃了点儿亏,不过那小子也没讨得了好去。至少我还没象你,要被人抬着回来。而且你还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就溜了,好歹也该替我掠阵吧?” “呵呵,是你说的,贺茂家的事情由你来解决。玄稷呢?” “走了。不过……可能会再回来吧。看他的模样,不会死心的。”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博雅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释吗?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保宪斜着眼望了一眼博雅,没有说话。晴明答道:“很难。每个人立场不同,想法也会千差万别。如果可以解释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样的吗?将心比心,应该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才对。” “人与人之间,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横渡,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这样……”博雅的表情有点黯然。 “打个比方,说到将心比心,我们觉得玄稷应当体察忠行老师的用心,但作为我们,又何尝了解当时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绝对的,而理解则是相对的。何况,亲王之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事实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你还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保宪不耐烦地说。“算了,你没事,我就走了。以后可别让我再碰上你出乱子。” 随手拿起还剩了一半残酒的酒壶,把酒倒进自己嘴里,保宪转过身去,走出了土御门的院子。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一边又愤愤不平。 “呵呵,别管他。话说回来,其实这家伙还是很有趣的。” “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和他……” “是敌人对吧?”晴明帮助博雅说出了底下的话。“传言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实的成分。那场比试是一个默契。” “呃?” “嗯,以后再跟你说吧。” 晴明让蜜虫回到室内再去拿些酒来。就在这时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保宪刚见到你的时候提起了你们上一次见面的事情,他说你那时的样子很狼狈。究竟是什么事?” 没有回答,博雅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侧过了头,一点绯红的颜色迅速地从白皙的两腮泛起,没过了颧骨,直到耳根。 “晴明?” “唔?” “你的脸……”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红潮已经扩大到了脖子。 “你的脸红了!”博雅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说道。 “没有。” “真的,晴明的脸红得好厉害啊!” “……没有。”仍然是非常简洁的否认。 “喂,干吗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阴阳师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着,一边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在关于固执的较量中,最终的胜利者是阴阳师。 (完结) 卷八乌鸦 第一章 “水……求求你,给我一点水吧,只要一点点……” “烦死人了,没看见老爷我也正渴着吗?再这么吵得我心烦,有你好受的!” 被绳子紧紧捆住双手的那个人咕哝了几句,不言语了。绳子的一头牵在另一人手中,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灰尘与汗水浸渍得看不出颜色。此刻正是七月流火的盛夏,路边连一棵高大点儿的树都没有,毒辣的日头避无可避,似乎能把人烤熟,一切都融化在不断升腾的热气之中。 “真是倒楣啊,这么热的天,还要赶路。”海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看头上似乎能把人晒成肉干的毒太阳,喃喃地咒骂起来。“要不是看在那一百贯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揽上这个差事。没准儿还留在东铺那个风骚小娘儿家里,让她给我扇着风呢。” “一百贯?” “没想到吧?你这身贼肉还挺值钱的。” “那么,我给你一千贯,你放我走吧!” “一千贯?呸,想骗我?来的路上就搜过你的身,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我身上的确没有钱,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埋着很多宝贝。别说一千贯,十万贯也有。”名叫正一郎的盗贼如此说道。 “胡说,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拿?” “正是昨天刚发现的,还没来得及挖,就被老爷你抓住了。” “唔……” “相信我吧,”正一郎苦苦哀求道。“我干盗墓这一行也有很多年了,不过这么多的宝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好,你带我去。如果被我发现你在玩什么花样,我就立刻杀了你!”海都抽出佩刀来威吓道。 两人在齐腰深的荒草中向前摸索着,四周空无一人,完全看不见道路。正一郎不时埋下身,察看自己曾经作过的标记,而海都则时不时地紧一紧手中的绳子,以确保盗墓贼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终于,他俩来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前。 “就是这里。” 海都上下打量着这个地方,里头什么也看不到。 “你先进去。” 正一郎率先弯腰钻进了洞中,紧接着海都也跟了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暗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海都把捆缚正一郎的绳子绕在自己手臂上,掏出引火用的石头,点燃了捡来的枯枝,然后推着正一郎向前走去。甬道的尽头是一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石门。 “你去,推开它!” 海都努着嘴,示意正一郎上前。 “至少要解开我吧?这样没法使力。” “……好吧。不过,可别想在老爷我眼前耍什么花样。” 考虑到囚犯到目前为止都相当顺从,海都解开了他的束缚,同时抽出自己的刀,以防不测。 “加把劲!” “哎,您也来搭个手,光我一个人可不行。” “没用的东西!” 在两人合力推动之下,石门缓缓打开。一道耀眼的光线射了出来,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数不清的金子和宝石,堆在中间一个半圆形的石台上。即使是不识货的人也可以看出,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天哪!天哪!”过了很久海都终于叫了出来,同时扑过去,贪婪地抓起珠宝来塞进自己的怀中。突然他的眼前一黑,头部挨了一下重击,立刻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头上汩汩涌出,染红了那一堆珠宝。 “嘿嘿,就知道你会这样。”正一郎手中握着一块早已偷偷藏好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继续砍向海都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稀烂,看不出五官。“是你自己要跟过来,不过这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谁也休想动它分毫!” “你……的……?” 突然之间,仿佛从地层深处传来了一个迟滞混沌的声音。 “谁?!” 正一郎叫道,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是我……我才是它们的主人……” “不……不……”抖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嘴唇,正一郎想要逃跑,却无法挪动一步。 “哈哈哈哈……”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刺人耳膜。与此同时,经久不息的惨叫响起,惊飞了盘旋在古墓上方的鸦群。 *********************** “这乌鸦的声音,似乎与往日不同呢。” 第29章 博雅抬起头,望着天上的鸟儿。此刻,他正走进土御门的宅院。院门一如既往敞开着,廊下那人侧卧,面向里,从门外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 “晴明!”博雅愉快地叫道,一边走近自己的朋友。“喂,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博雅。”廊下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肤色白皙,相貌清秀的脸,眉宇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还记得嵯峨山庄的那位亲王吗?前几天他上郊外打猎,特意送了一些野味来,要我带给你。”(亲王曾经因为宅中出现狐妖,找过晴明作法。故事详见第二卷《雪之狐》) “嗯,那就替我谢谢他吧。”说话的时候,一个相貌端丽的女子走了进来,接过了博雅手中的东西。 “呃……” 这女子的美丽并不象凡间所有。博雅于是低声对晴明道:“是式神?” “你说呢?” “不是式神的话,难道是人?” “唔,也有可能。” “什么叫也有可能?难道你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呵呵,我的意思是,事物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取决于我们对待它的态度。比方说,同样是酒,喜欢喝的人觉得是琼浆玉液,而不喜欢的人认为那简直是毒药。” “可是,这跟人和式神有关系吗?”如堕云雾之中的博雅这样说道。 “有吧。”晴明简单地答道。“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对于你来说,就是事情的全部。” “……还是不明白。” “那就不要去想了。” 说这话的时候,热腾腾的烤野味已经端了上来,但是女子的表情却有点怪异。 “嗯?” “真有意思,在这只乌鸦的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洁白的手掌中托着一粒鲜红的宝石,在太阳下折射出绚丽的光泽,象是一滴凝固了的鲜血。 “的确很有意思。”晴明接过了宝石,反复地看着,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博雅想拿过来仔细看看,晴明却缩回了手。 “不要碰它,博雅。这是不祥的东西。” “不祥?”博雅睁大了眼。 “嗯。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 “呃……” 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博雅有点发怔地看着那颗红得妖异的宝石。 “好象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晴明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能查出事情的原委吗?” “也许可以吧。” “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博雅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 “一起走吧。” “好,一起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卷八乌鸦 第二章 “哈哈,完全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小女之事还多亏了晴明啊。”得知晴明是专程前来道谢的,亲王有点意外,也颇为高兴。 “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倒是亲王狩猎的本领令我等深感敬佩。” “惭愧,自从上次误射白狐,惹来灾祸,我已经在素盏鸣尊前许愿不再杀生了。这些是佃户们送来的。” “原来如此。其实最近,我对于骑射也颇有兴趣,只是不知道京城近郊有什么地方可供狩猎?” “哦?晴明也有这样的雅兴吗?这个简单,向佃户们一问便知。” 语毕,亲王拍了拍手,门口立刻出现了侍从的身影。 “去唤早上送野味来的佃户,晴明大人有事询问。” 不一会儿,佃户已诚惶诚恐地伏在门外。晴明问了一下捕猎的地点,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和博雅一同告辞了。 晴明的牛车向着郊外驶去。尽管车窗外依旧是骄阳烈日,车内却意外地荫凉,让人不觉得酷暑之苦。 “跟晴明在一起,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嗯?” “就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什么事都不必担心……” “呵呵。那是因为有博雅在啊。”晴明含笑答道。 “因为有我?” “对。博雅这样的想法,也是一种咒;有了这样的咒,才有这样的晴明。” “不明白。” “还记得我说过,事物对我们的意义,取决于我们怎样去想它吗?正因为博雅是这样想的,事情才会如此演变。” “也就是说,因为我这样去想晴明,晴明才会变成这么一个人?” “基本正确。” “有点不可思议。” “并不奇怪。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比如说,有了雨水的润泽,树木花草才能生存。表面上看来是树木依靠着雨水;但假如没有树木,那么雨水也就什么都不是了。换句话说,正是树木的存在让雨水有了意义。” “呃,这就是你说的对半之咒?可是,如果没了博雅,晴明不也还是晴明吗?” “如果没了博雅……”阴阳师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晴明也会存在,但不再是这一个晴明。”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佃户所说的地方。望过去完全是一片荒草,看不到人影。 “会不会搞错了?”博雅疑惑地问道。就在此时,头顶掠过了一只乌鸦,发出短促的叫声。 “看那里。” “啊,果然有人来过……” 荒草丛中有被践踏过的痕迹,并且似乎不止一人,看来是佃户们留下的。 “把你的弓给我。” 博雅依言把背上的弓箭交给了晴明。后者并不搭箭,只是拉开弓弦,发出一声闷响,顿时数只鸟儿一齐飞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向北面飞去。 “往这边走。” “嗳,怎么知道是这一边?难道也是咒吗?” “不是。被捕猎过的鸟儿对弓弦的声音很敏感,受了惊吓之后,它们便会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躲藏起来。这样的话,只要跟着走,就可以找到鸦群的栖身之所。” 晴明一边匆匆前行,一边回答着博雅的问题。 太阳已经西斜,日光也不再那么刺眼,不过空气依旧闷热。不远处的天空聚集着一团出奇厚重的云朵,那是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的标志。越往前走,乌鸦越多,成群结队散乱地低飞着,而草丛中不时显现出有人经过的迹象,证实他们所走的路是正确的。突然,阴阳师停住了脚步。 “是这里了。” 此刻他俩已经来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之前。被折断的藤萝和蔓草在空中飘拂着,断痕还很新鲜,数只乌鸦飞进了洞中,此后就不再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走得满头大汗的博雅问道。 “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进去看看。” “喂……” “嗯?”走在前面的阴阳师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朋友。 “里面不会有……呃……我是说,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吧?”博雅搔着头,欲言又止地说。 “很难说。”晴明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什么话!” 武士挺了挺胸,手握上了刀柄,脸上完全是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 “说好了一起走,别想扔下我!” “嗯。那就一起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是雷雨前的那种带有血色的沉暗。两人摸索着向洞内走去,就看到了那条长长的甬道。 “嗳,你带了火种吗?” “没有。不过……” 这句话的后半句被一声低低的咒语所替代。随后,一团淡淡的光芒从晴明手中升起,飘荡在半空中,照亮了脚下的路。 “走吧。” 两个人沿着长而下倾的甬道走了下去。博雅抽出佩刀,紧走了两步,挡在阴阳师身前。 “是个坟墓啊。” “啊?” “这里的样子,象是墓穴。” “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盖有墓穴?” “应该是百年以前的,这一带尽管现在荒凉,那时候可曾经繁华过呢。” “这句话好像听起来很刺耳。有那么一种,呃,人世无常的感觉。” “呵呵,只是在说事实。” “话虽如此,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晴明是相当无情的人。” “也许吧。”尽管没有回头,博雅也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身后的男子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唔……比如说有时候,你跟我说着咒啊人世啊什么的……” “不喜欢?” “不是。觉得好像不是这世间的人,非常冷淡。总之我也说不清楚。如果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有两个晴明,但是哪一个都不是真的。” “哈哈,非常奇怪的理论。博雅,你偶尔也很让人吃惊啊。” “喂,又在取笑!”博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但这恼怒有一大半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自己无法准确地说出心中所想。 “那么,博雅所重视的,是哪一个晴明呢?” “我所重视的……”博雅思索了一下,然后认真答道。“是我心里的这个晴明。冷淡也好、无情也好,总之,就是这一个晴明。” 甬道之内突然静了下来,连脚步声都停止了。 “嗳?” “博雅。” “什么?” 淡淡的光芒照出红润唇角边一闪而过的微笑。 第30章 “你真是个好汉子。” “总说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句抱怨博雅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突然踩在什么东西上,然后就一下子摔了下去。阴阳师反应相当敏捷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但下冲的力量太大,自己也被扯着连下了几个台阶。 “见鬼!”博雅从地上爬了起来,但立刻又坐了下去,面上表情僵硬,张大了嘴,满是恐惧之色。 就在他的脚边,横着一具尸体。浑身的衣物已经被扯得稀烂,散发出恶臭。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状态,而面部早已血肉模糊,成为混沌的一团。分不清五官。一颗干涸的球状物从本应是眼眶的地方中掉了出来,想来就是眼珠了。 “啊……啊……!”博雅终于叫了出来。 “果然。” “晴明……”博雅捂着鼻子,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这里有死人!” “我知道。” 蹲下身来察看尸体的状态,晴明似乎对那种扑鼻而来的恶臭并没有反应。 “有四五天了吧。看不出什么致命的伤痕,那些痕迹,应该是乌鸦啄的。” “呃!”一想到上午自己吃的那些烤野味,说不定便啄食过死人身上的肉,博雅再也忍耐不住了,背过身去,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卷八乌鸦 第三章 “这个人面对着我们进来的方向,很可能是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死去的。如此看来,坟墓之中必有古怪。”晴明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 “要……要进去吗?”博雅此刻已面无人色。 “如果想知道答案的话……”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石门,刚刚开启了仅容一人出入的石缝。 “走吧。” 阴阳师泰然自若地直起身子,向着石门走去。而武士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紧紧跟随在前者身后,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了。 眼前陡然一亮。狭窄的门缝之内,是一个宽敞极了的墓室。正中央有一具石棺,棺盖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珠宝,耀眼生辉。 “那边!还有一个……” 的确,就在石棺之旁,躺卧着另一具尸体,血迹浸染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 “……”晴明把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向石棺走去。博雅跟在他身后,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他俯下身捡起,原来是一粒龙眼大小的珍珠。 “别碰这些东西!”晴明回过身来叫道,然而这句话已经晚了。就在博雅的手碰到珍珠的那一刻,原本死寂的室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啸声,紧接着身边的一切都飞速旋转起来。人就好像大海狂涛中的一叶小舟,不断被浪潮抛起又落下。 “博雅……博雅……” 这声音极其遥远,博雅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感觉如同梦魇,身体是漂浮着的,四周没有一处可以著力的地方。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有人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紧接着呼吸一窒,人也猛地惊醒,睁开眼却看到阴阳师那张含笑的脸。 “对不起。”对方安静地收回了手。“怎样叫你都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嗳?”博雅坐了起来,茫然地向四面望着。自己竟然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看他一眼。 “这是哪里?刚刚好像……”他想起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 “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是在百年之前的世界里。” “什么!?”武士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景物、人们的衣着和自己所习以为常的并不一样。 “那些珍宝上被下了咒语,如果有人碰触到它们,灵魂就会被卷入坟墓主人所在的年代。” “那我们……” “对,你我现在,也只是魂魄。这就是为什么街上的人会看不见我们的缘故。” “怎么会这样!”博雅一骨碌爬了起来,哀号起来。一个女人带著孩子匆匆忙忙跑过,就擦着他的身体,他却没有丝毫感觉。 “呵呵,说过让你别碰那些珠宝的。”阴阳师好整以暇地道。 博雅看了看阴阳师,又看了看自己,突然笑了。 “我才不担心,不是有晴明在吗?” “鬼魂无法使用咒术。现在的我,和你一样。” “……可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对吗?” “嗯。问题的关键应该还是那批珠宝。如果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它们,也就打开了回去的路。不过,要是找不到的话,你我只能在这儿做个游魂了。” “呃……可是,要上哪儿找它们?” “试试看吧。”晴明不置可否地说道。 两人(或许应当说两个鬼)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街道上平静、繁华,卖米糕的小贩低着头,一边和邻居打趣,一边一五一十地数筐里的铜钱;戴著傀儡面具的杂耍艺人从街上走过,立刻吸引了一大批跳跃着围观的孩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在百年之后变成一片废墟。 “真有趣,原来百年以前的世界是这样的!”博雅感叹道,而晴明却皱起了细长的眉,象是在思索什么。 “喂,你说,百年之后,或者千年之后,那样的世界又如何?如果能看到,一定更有趣吧?” “别吵。”晴明简单地答道。 “……” 这样默默走了一段路,天色暗了下来,繁华的街道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 “对不起。” “呐?” “刚刚在想出去的方法,有点出神了。” “啊,没什么,是我不该打扰晴明。” “呵呵,真奇怪,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着急。不过看你的样子,还挺高兴。” “着急?”博雅搔了搔头。“怎么会?象现在这样,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什么都不用担心,也没人打扰,真是很自在的生活呢。何况还是和晴明在一起,一点也不会觉得闷。” “……的确是博雅啊。”阴阳师的脸上重又露出了微笑。 “嗨,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我。”武士答道。 “唔。说得不错。” 夕阳的余辉洒落,将目光所及之处都镀成灿烂的金色。美丽的、丑陋的;卑贱的、高贵的;善良的、邪恶的,全都沐浴在相同的阳光下,不分彼此。阳光模糊了这一切的界限,让人以为这一刻能够永恒地存在下去,浑然忘却再过不久,黑暗便将主宰大地。 “突然很想吹奏一曲呢……”博雅取出了叶二。“幸好一直带在身边。” “呵呵,确实没有看见你和它分开过。” “它的来历很奇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遇到一个陌生人,吹了一支好听的曲子,然后就把它送给了我。” “也许你和它有不解之缘吧。” “说的是。”博雅伸手爱惜地抚摸笛身。 “那么,就吹你初次听见的那个曲调,如何?” “好。” 卷八乌鸦 第四章 笛声悠悠响起,就象这阳光一般,温暖、明澈,又象兰草的幽香,并不惹人注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沁人心脾。晴明低垂着眼睑,凝神倾听,表情恬然安静。仿佛为笛声所吸引,夕阳的余光也停留在二人身上,徘徊不忍离去。 “真是好听的曲子啊。”一曲终了,晴明说道。 “啧啧,真是好听的曲子啊!”仿佛回声一般,从旁边的树丛中也传出了同样的一句。 “嗳?” 博雅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红衣裳的童子走了出来。圆形的面孔也是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相当天真的笑容。 “你能够看见我们?”博雅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就是两个生魂嘛,”童子大剌剌地说道。“看得见你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你不是说过……”博雅的脸转向了晴明。 “一般人的确看不见我们,不过,他不一样。”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 “哈哈,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啊。不错,如果是人,的确看不见你们,但我并非人类。” “不是人……难道是鬼?”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喂,镇静一点好不好?”童子有点恼怒。“鬼很可怕吗?别忘了,你虽然是生魂,跟鬼也差不了多少。自己是鬼还说怕鬼,真是岂有此理。” “呃……”已经忘却了自己目前处境的博雅尴尬地语塞了。 “话又说回来,尽管你这家伙看上去很傻,吹出来的笛子倒真是很好听。能借我试试吗?” “当然可以。”博雅把叶二递到了童子手中。童子放在唇边,开始吹了起来。起初时还有点生涩,到了后来越来越圆熟,竟然一个音符不错地将那支曲子完整吹了出来。 “嗳,真聪明!”博雅惊异地说道。 “这算什么。”童子明显因为受到了夸赞而露出喜色,自己却又装得漫不经心。“假如我不是十岁那年被火烧死,也许世上早就多了一个天下第一的乐师呢。” “十岁?” “嗯。”瞟了一眼博雅的神情,童子嗤之以鼻。“嗨,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也挺好,逍遥自在。不过,要算起冥寿,我比你可大得多,所以别想仗着自己比我阳寿大就欺负我。对了,你这笛子叫什么名字?” 第31章 “叶二。”博雅答道。 “名字也就马马虎虎。”童子尽量装出前辈的口气说道。“送给我吧?” “不行。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哼,不行就算了。比这好得多的笛子我也见过,没什么希罕的。” 将叶二掷还给博雅,童子转身就想离开。 “别走。” 这个声音来自晴明。童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又开始恼怒起来。 “你是谁?居然敢命令我。” “我不是谁。”晴明安然道。与此同时,童子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被柔丝系住了一般,挣脱不开。 “混帐!”童子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这家伙,使了什么法术?” “呵呵,小小的定身法而已。尽管咒术已经无效,不过我恰好还带着几张符纸。” “呸呸呸,快放开我!不然有得你好受的!” “放开你不难,”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得告诉我,那批珍宝在什么地方。” “晴明?你怎么知道?”听到这句话,博雅惊讶地把头转向他。晴明却简单地说道:“看他的头上。” 就在童子挽成总角的发间,有一颗红色的宝石闪耀着光芒,正是乌鸦衔去的那一颗。 “哼,别做梦了。”童子没好气地说。“贪婪的家伙就算变成鬼魂也还是贪婪的。那些珍宝你们一个指头都别想碰!” “我们可不是贪婪……”博雅辩解道,但他的话被童子滔滔不绝的话打断了。 “象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宝藏周围聚集了不少怀着执念的怨鬼,尽管为了宝藏而死,仍然舍不得离开,成天就在那儿转啊转的。” “呃,那真可怕。可我们的确不是为了夺取它。” “假装成好人吗?告诉过你了,我的冥寿比你长,见过的事情也比你多,所以你休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 “你可以不相信他,”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晴明开口了。“不过,你应该相信你听到的笛声。” “笛声……”童子明显怔了一怔。 “对,笛声。你觉得那笛声中,有贪婪或欺骗的成分吗?语言可以作假,甚至眼神也可以掩饰,但音乐是来自心底的声音,无法伪装。现在,你回想一下刚才听到的声音,然后回答我。” “……”童子迟疑着,没有回答。 “我们无意中中了宝藏上的咒语,所以才来到这里,变成了生魂。现在我们只想回去,而回去的关键就是找到那批宝藏。”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帮不了你。”童子低下了头,咬着嘴唇道。“宝藏上的咒语相当强大,我可没办法解开。” “那么,谁能解开呢?” “别问了。总之,你们肯定是回不去的。”侧着头想了想,童子突然高兴起来。“我说,你们不回去也挺好,干脆就留下来陪着我,教我吹笛子吧?” “那可不行。”博雅不假思索地答道,晴明却截断了他的话。“为何不行?如果当真回不去的话,这主意听起来倒还不错。” “呃?”博雅惊讶地看了晴明一眼。后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真的?你们愿意留下来吗?啊哈,太好了!”童子想要雀跃,却发现还是动弹不得。“喂,先放开我!” 晴明伸出手去,收回了童子身上的符印。童子立刻奔到博雅身边,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再吹一曲吧?” “嗯,吹吧,我也很想再听一次。”阴阳师随声附和道。 博雅依言取出了叶二,笛声再度响起。童子一面听着,一面凝神记着曲谱,而晴明始终用带笑的目光看着两人。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影婆娑,然而俩人兴致丝毫不减。就在此刻,晴明打断了他们。 “很晚了,我们得走了。” “走?上哪儿去?” “找个地方过夜。” “哈哈,一听就知道是个新鬼。”童子昂着头得意地教训道。“鬼魂嘛,无所谓,哪儿都可以凑合一宿。” “可我们还不习惯。”晴明慢条斯理地说。“何况你说过,这附近的怨鬼很多,至少也得找个安全点儿的地方。” “你可真麻烦。”童子嘟起了嘴。 “嗯,没办法,我就是个麻烦的人啊。”说话的人摊了摊手,一副抱歉的神色。 “要不这样吧,”童子眼睛一亮。“你们跟我来。” 卷八乌鸦 第五章 三人一个跟着一个向前走,童子在前,博雅居中,晴明在后。遇到有障碍物,比如墙壁石头之类,便直接穿行而过。起初时博雅有些畏惧,后来发现那些东西对他已经不起作用,逐渐地也把这当作了一种新奇好玩的游戏。原来两个世界只相当于影像的交叠,人或鬼只能感觉到同类的存在,却无法感知异类。 “到了。”童子的声音含着骄傲。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式建筑,屋内点着数十盏长明灯火,将这里照得透亮。周围的神龛上镶嵌着雕刻精美的楠木或沉香木的佛像,而内中帐幔陈设极尽奢华之能事。 “这是什么地方?”博雅问道。 “是我家。” “你家?” “对啊,我就住在这里。” “可你不是鬼魂吗?” “真是愚蠢,冥宅你都不懂吗?”童子撇了撇嘴。 “冥宅……就是说,是你的坟墓?” “嗯,对。我的坟墓就在这屋子下面。” “这么豪华!”博雅目瞪口呆地说。 “是父亲给我修建的!”童子一脸的自豪。 “你父亲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这句话却是晴明说的。 “那当然。”红衣童子的鼻子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他可是最厉害的!” “他也在这里吗?” “嗯……”不知为何童子的声音有点迟疑。“不过你们不要去招惹他……静静地呆着就好。” “怎么?他不喜欢陌生人吗?” “岂止不喜欢?他恨这些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杀死了我。”童子说道,眼睛低垂着。只有在此刻,才能隐约窥见一丝悲伤的神色。 “父亲的身份很奇特,他原先是一个巨盗,富可敌国,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就在我出生那一天,母亲因为难产死去了。他突然悔悟,觉得那是自己杀人抢东西的报应,于是把我托付给了家人,解散了原先的盗伙,自己入山修道。” “十年之后他回到家里,已经成了一个德行高深、法力高强的人。他决定赎自己先前的罪孽,便把以前抢劫而来的珠宝全都挖了出来,预备散尽家财,接济穷人。不料家人看见那么多的珠宝,就起了贪心,纠集他以前的部众,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冲进我家来抢劫,同时放火烧了屋子。” “当时我在屋子里,被从小带我长大的家人捆住了手脚,眼看着火苗一点点烧过来却没办法逃走……”说到这里童子打了个寒噤,眼神中出现了恐惧的神情,仿佛当日情景再现。博雅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原来如此。那么,你父亲回来以后呢?” “以后?他非常愤怒,嗯,就是那种快要发狂一样的愤怒。他杀了所有的人,抢回了珠宝,为我盖了这座冥宅。冥宅落成那一天,他在这里自焚了。” “自焚?为什么?” “变成厉鬼呗。守护这些珠宝,守护我,杀死所有企图拥有它们的人。只有这样,他心里的愤怒才能平息吧。”童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明白了。那个下咒的人就是你父亲。那么,也就只有他才能够解开了,对吗?” “对。不过你们别痴心妄想了,他对来这里的陌生人统统恨之入骨,一旦他发作起来,连我都劝阻不了他。” “唔。”晴明低下了头,若有所思。而就在此刻,博雅非常突兀地说道:“抱歉,晴明……” “嗯?”博雅这个反应连晴明也没有预料到,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博雅正看着他,表情相当古怪,面色阵青阵红,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利用这孩子问出回去的方法,对吧?可是我不想骗他了。真对不起,可是,我的确没办法对他撒谎。”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博雅转过头,向着童子道:“对不起。” “什么?!” “刚刚的话是骗你的,我们的确想回去。尽管这样也很好,可是那边还有一个世界,还有别的人。如果你不能原谅,那也没办法,但是,我得说真话,这样心里才好过。” “就是说,愿意留下来陪我,教我吹笛子都是假的了?” “对。是假的。我不该利用你害怕孤单的想法欺骗你,很抱歉。”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童子眼中滚落下来,无声地滴到衣襟上。童子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然后从牙缝中迸出了一句话:“你这混蛋,我恨你!” 说完这一句,他便向着地底纵身跃了下去,一下子就看不见踪影了。 “唉。” 叹气的是晴明。博雅转过身来,神情沮丧地看着他,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等待着处罚的孩子。 “对不起晴明,是我不好,又把事情搞砸了。 第32章 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一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地的表情就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地想,自己这样做是可耻的。要是你生气的话,就狠狠骂我一顿吧,都是我的错。”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晴明却一声不吭。 “晴明……”武士担心地叫道。 “算了吧。” 声音平淡,无喜也无怒。 “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 阴阳师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并非想象中的冰冷怨气,相反,却是一派温暖的笑意。 “算了的意思就是,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因为这的确是博雅会做的事啊。” “啊?”博雅表情困惑地张大了嘴。 “呵呵,走吧。” “走?上哪儿去?” “下去。”阴阳师毫不犹豫地说。“只有找到下咒的人,我们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着红衣童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两人走过了长长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博雅惊奇地发现,自己又能感觉到脚下坚实的土地。 “这里是幽冥交界之处。”晴明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回答道。“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是可能的。” “好冷……”博雅牙关打战地说道。 的确,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象是地底深处铺设着万年不化的冰层。 “唔……”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之间眼前一亮,却不是烛光,而是火光。面前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火海,卷动着长长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向两人扑过来。 “是幽冥之火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 “幽冥之火?” 阴阳师看了身边面有惧意的朋友一眼。 “相信我吗?” “……什么?” “嗯。只要你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眼神中的畏惧消失了,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相信。” 笑容出现在阴阳师的脸上,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博雅的手。“很好。等一会儿你跟着我从这里冲过去。记住,什么都不能想,即使身上着火了,也不要怀疑。” “好。”这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一起走。” “走。” “走。” 卷八乌鸦 第六章 随着这个字出口,两人一下子冲进了火中。浓烟混合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席卷了全身,眼前已经什么也看不到。博雅不能呼吸,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只是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不停地默念着“我相信”,仿佛这三个字便是生命的全部支柱。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一股力量牵引着他,猛地向前冲去,扑倒在地上。 “嗳?”身边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方才熊熊燃烧的可怕大火已经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不仅自己的身体毫发无伤,连衣服也都完好无缺。 “太好了!我们过来了!”博雅大叫道,想要跳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还牢牢抓着晴明的手,而对方面朝下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晴明!”叫声由狂喜变成了担忧,“你没事吧?” “唔。”阴阳师翻身坐起,微微喘息着,面色苍白,额头全是汗水。 “怎么了?” “有点后怕。” “后怕?晴明也会害怕?” “是啊,刚才……只要博雅心中有一丝动摇,就会被火焰吞没。” “是这样啊,我可真不知道。”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谢我?” “嗯。”晴明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笑容。“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居然找到这儿了。”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诧,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正是方才的红衣童子。 “太好了,你原来在这里!”博雅高兴地叫道,同时走上前去。童子突然沉下脸来。 “滚开,可恶的骗子!我不想再见到你。” “唔。不过,人有的时候,必须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阴阳师带着笑容说道,同时取出了怀中的符纸。 “快放开我!”童子竭力想跑,却象刚才那样,动弹不得。“恶棍!混蛋!坏家伙!” “这些话可不是孩子该说的。”晴明悠然说道,任由童子在结界中跳脚。“这样吧,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们那些珍宝在哪里,让我们回去,我就放了你。” “休想!用欺骗的方法达不到目的,现在又想来威胁我吗?哼,只要我不说,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哦?那么你的确知道离开的方法了?” 童子自知失言,恨恨地闭上了嘴,摆出一副“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上当”的架势。 “呐,这么说吧,即使你勉强留下我们,我们也不会甘心情愿地陪着你。到那时也很无趣,对吗?朋友是双方的,要彼此都快乐才行。” “我才不管!我就是想要这个人吹笛子给我听!” “头痛啊……”晴明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转身看着博雅。“还是你来吧。” “我?” “嗯……哄孩子你比我在行……” “可、可是……” “拜托了。” “呃……” 毫无准备的博雅被晴明推到了童子面前。 “嗳,别这样。”博雅硬着头皮说。童子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说真的,我们必须要回去。” “那是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 “可你不是想要和我们做朋友吗?如果是朋友的事情,那就不是无关了吧?” “得了,又来骗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冥寿可比你大!” “好吧,就算你大。晴明说得不错,朋友是不能勉强的,你喜欢我的笛声,我也很乐意吹给你听,可是我不能永远陪着你。” 眼泪在童子眼中打着转,可他拼命忍住,不让它落下来。 “我……我也不是要你永远陪着我……父亲的性格非常乖戾,我没法和他说话。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人,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想听你的笛子,想留下你,几个月,哪怕是几天……就是这样……” 博雅低下了头。过了半晌,突然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说道:“好,我留下来,教你吹笛子。” “真的?”童子的眼中还闪着泪花,脸上已经露出了喜悦和期待的笑容。 “真的。不过,不会很长时间,等教会了你,一个月之后,我再回去。” “太好了!”童子开心地叫了起来,博雅却把脸转向了晴明。“晴明……” “唔,猜到你会这样做。”晴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 “说好了一起走,既然你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只好留下来了。”晴明漫不经心地说,随手解开了童子身上的符咒,童子立刻满面笑容地向他们奔过来,就在此刻,从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仿佛怪兽的咆哮,又好像沉闷的雷鸣。 “那是……”童子的脸色突然变了。“不好!” 就在这一刹那,大地颤抖起来,四面的泥土簌簌而落,随着地底的轰鸣,一道深长的裂缝出现在地面上,博雅脚下的土地猛地下陷,几乎来不及喊叫,他的身体便朝着万丈深渊直堕下去。 “救——”话音未落,猛烈下坠的身子突然停顿住了,一只手迅捷无比地抓住了自己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的手。出自本能,如同溺水的人碰上了救命的稻草,博雅立刻反手将那只手牢牢抓住,往下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一片火海,火舌从底部窜了上来,不断地向上扑去,越升越高,象是要吞噬一切。只要一松手,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博雅!”上面那人叫道,瘦削的手指紧紧扣住博雅的手,正是晴明。博雅抬起眼睛向上望去,突然吃了一惊:晴明的情形比起他来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身子吊在悬崖边上,仅靠一只左臂攀住了断崖上的一根原本支持着墓穴的倾斜木柱,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喂,你们在哪里?”头顶传来了童子焦急的呼喊。博雅叫道:“我们在这里,快来救我们!” 童子的头从悬崖上方探了出来。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们掉下去了!” “别多说了,快点把我们拉上来!” “嗯!” 童子伸出手,抓住晴明的胳膊向上拉,然而他的努力没有一点作用。 “怎么会这样?”童子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没什么奇怪的,”晴明开口道,“我们是生魂,能够感觉到彼此;你是鬼魂,对于我们来说你就象个影子。” “天哪,我早该提醒你们的!那个……是我父亲,是他在发怒啊!” “那就去求他救救我们!”博雅感觉到晴明细瘦的手腕因为脱力而产生的颤抖,大叫道。 “不可能的,”童子摇头道,“父亲一旦发怒,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也不行。他准是发现了你们闯入这里,所以才施法……” “老天!那就是说,没人帮忙了?”博雅叫道。晴明竭力想要提起他来,但博雅的身体实在太沉,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拉上去,自己的力气反而快要用光了,只得静静地吊在半空中喘息。 第33章 汗珠从白皙的额上滚落,如雨点一般落在博雅的身上。 “晴明……不然的话……”博雅绝望地说道。 “胡说。”不等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晴明简洁地道。 “这样下去你也会支持不住,跟我一起掉下去的,还不如放开我……” 回答这句话的是握得更紧的手,一条条青筋从指骨突出的手上坟起,蜿蜒向上,关节处因为用力,已经变成了白色。 卷八乌鸦 第七章 “怎么办?!”面对眼前的局面,童子哭丧着脸,束手无策。 “嗳,别固执,晴明。以前每次我不是都听你的吗,现在你总得听我一次。两个都死还不如活一个呢,那样不划算。”博雅继续唠叨着。 “住嘴吧。”头一回,阴阳师这样没好气地打断了武士。“没什么划不划算,要是你松手,那我也松手。” “晴明!” “别吵,你看到那边那块突起的地方吗?” 博雅点了点头,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正好支在半空中,离顶部约有一人高的距离。 “行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移动身体,我来摇晃,看看能不能把你荡到那上面,这样就得救了。” “好!” 于是晴明左臂紧紧环住木柱,以此为原点,身体缓缓向左右荡动。开始幅度不是很大,逐渐地由于惯性的缘故,越荡越高,两个人连成一体,就像钟摆一样运动着。 “好了,我数一二三,然后放手。” “明白!” “一、二、三!” “三”字出口,晴明猛地松开右手,博雅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紧接着后背“蓬”地一声撞上了岩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块突起的地方。 “成功了!”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博雅高叫着,一边手脚并用向上爬去。随后又连忙冲到晴明所在的地方,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手。 “快,我拉你上来!” 晴明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来,汗水将他的衣裳完全湿透。他向上艰难地伸出右手,但就在博雅即将接触到那只手时,完全失去力量的左臂已经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从木柱上滑了下来。 “晴明——”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白色身影象是一片秋风中的叶子,向地狱般的火海中飘落,一瞬间便被火舌吞没了。 博雅向下看去,有那么一阵子,脑子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人掏走了一块,没处着落,无法填补。紧接着,他的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森冷无情的声音,仿佛生锈的刀剑在互相摩擦,刺激着耳膜。 “该死的家伙……胆敢闯入我的地方……” “别生气!”红衣童子大叫道,拦在博雅身前。“父亲,请您放过他!” “放过他?”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只要是人,就是愚蠢贪婪的,都该杀!” “不!他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声音迟疑了一下。 “不必替我求他!”博雅叫道,刚才的一腔悲痛此刻全都化作了熊熊怒火。“杀了我吧,你不是要杀死一切进入这里的人吗?那么好,这就来杀了我!” “哼,果然是狂妄愚蠢的家伙。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晴明已经被你害死了,不差我一个。快动手吧,别让我瞧不起你。” 声音静了一静。“胆子倒不小。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动手杀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勇士还是懦夫。” “好!”博雅昂然走向悬崖,童子惊叫了一声,奔向他身边,牵住了他的衣角,一双大眼中露出了无声的求恳。 “对了,这个给你。”博雅抽出了腰间的叶二,递给童子。“说好了陪你,不能践诺了,你喜欢的话,这个就送给你吧。” “不……”童子接住叶二,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不要笛子了,我是要你这个朋友啊!” “来生吧,如果能再见到的话,你我就是朋友。”博雅简单地答道。他俯下身,紧抿着嘴唇,看着悬崖下的烈火。“说好了一起走的,晴明。不要食言啊。” 黑衣的人影从崖顶上一跃而下,没有半分犹豫。童子冲到悬崖边上,手中捧着那支叶二,呆呆地向下望。火焰已经吞噬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了。 ********************* “博雅……博雅……” 依旧是极其遥远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梦魇中,唯一清晰的就是这声呼唤。 眼睛慢慢地睁开,意识却还是模糊。 “晴明?” 眼前是一张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庞,再熟悉也不过的微笑。但…… “晴明!” 意识陡然清醒的博雅翻身坐起,然而由于太快太猛,自己的脑袋差点就撞上了晴明的鼻子。 “唔。”晴明向后让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来还是很有精神嘛。” “晴明!”什么也顾不得了,博雅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触手之处是实在、温热的躯体,而不是想象中虚幻的鬼魂。 “喂……”细长的眉蹙了起来。“这只手臂可碰不得……” 博雅慌忙缩手,突然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景:晴明是如何从悬崖上掉下,自己又是怎么跟着跳下来的。环顾四周,眼前分明就是古墓的甬道,自己和晴明难道又回来了? “我们……” “嗯,我们都没事。那悬崖底的大火,其实正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啊。” “怎么可能?” “呵呵,我也没有想到。” 就在此时,甬道四壁震动起来,泥土纷纷往下掉落,一群乌鸦争先恐后地展翅向外飞去。 “快走,离开这里!”晴明脸色一变,叫道。 两人向出口处奔去,就在他们跑出洞口的一刹那,身后的墓室整个塌陷下来,墓室内的一切,珍宝也好死尸也好,统统消失,被埋在了地底。 卷八乌鸦 第八章 “真是太奇怪了。此刻回忆起来,还像是一场梦呢。”博雅感叹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晴明家的庭院里,手中捧着酒杯。月光如同薄纱一般倾泻在摇曳的藤花之上,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晚风轻轻拂过,驱走了白日的暑气,带来一阵惬意的清凉。 “就当作一场梦,也无不可啊。”说这话的是含笑的晴明,随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的绸衣,看上去甚是悠闲潇洒。脱臼的手臂还不能活动自如,不过丝毫不妨碍喝酒的兴致。 “嗯,这样的梦还是少做为妙。”武士老实地说道。 “害怕吗?” “有点,特别是以为晴明死了的时候……” “哈哈。” “不过后来就想,其实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变成游魂的时候,我们不还是在一起吗?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晴明都会和我在一起,心里就放宽了不少。” “唔。” “不管怎样,能回来真好。如此看来,那坟墓的主人并非象传说中那样冷酷无情啊。” “也许吧。反正现在坟墓已经塌陷,不会再有人误入了,有关这批珍宝的争夺,也会就此结束。” “嗯。只是……” “你想说什么?” “是想说,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吧,因为贪婪,可以轻易地杀死别人,包括自己熟悉的人。” “是这样。” 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酒,闻着微风送来的花香。 “晴明。” “唔?” “说实话,有点同情那孩子。地底的世界,想必很寂寞。” “呵呵,”笑容在阴阳师的脸上泛起。“博雅是个体贴的人啊。” “真可惜。” “什么?” “这样的月夜,很想吹奏呢,偏偏没了笛子。” “你腰间的那个,不是吗?” “嗳?” 武士低下头,惊讶地发现,叶二仍然好端端地在自己的腰间挂着。 “怎么可能……我明明把它给了那孩子……” 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叶二,确定没错之后,博雅发出了这样的惊呼。 “唔。记得你告诉过我,叶二的来历很奇特,对吗?” “对,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黄昏,突然听见有一个人在吹笛子……” 说到这里,博雅突然瞪大了眼睛。“啊……那个人……那个人……难怪,难怪我见到那童子的时候觉得很亲切,很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 “这就是了。”晴明脸上的表情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对,一点不错。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穿著红衣,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把笛子交给我,告诉我说,它叫叶二。之后自己就不见了。我还以为碰上了仙人。” “原来那童子将叶二用这种方式还给了你。” “等等……还是不清楚……”武士努力地思考。“叶二是我送给童子的,可我的叶二是他在我小时候交还给我的。还有那支曲子,按道理说是我教会他的,可我第一次听到那支曲子又是他吹给我听的……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想不清楚,就不要去想了。”晴明含笑道。“不是说了吗? 第34章 就当作是一场梦。对了,既然叶二失而复得,那就吹一曲来听听吧。” 笛声响起,一样优美,一样沉醉。但此刻听来,却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很晚了,该回去了。” “唔,也好,早些休息吧。” 朴旧的木门在博雅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博雅漫步在一多里桥上,手中持着那一管叶二。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笛子上。“呃……是你吗?你在这里吧?” 笛子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 “嗨,真是。一定是跟晴明在一起太久了的缘故吧。”博雅自嘲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吹过,笛孔中轻轻地响起几个音符——月光下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博雅吹奏给红衣童子的曲子。 (完结) 卷九竹上秋霜 第一章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中有一封摺叠得极为精巧的信。淡绿色中国纸,打成了一个小结,系在一枝细竹上。几片竹叶疏朗地点缀着,碧叶上有未消的白色轻霜。 “真是风雅的东西啊……”博雅这样说着,竭力想要看清信封上的字迹,但眼一花的功夫,那封信就不见了。 “用不着这样紧张吧,”博雅有点悻悻。“我可是从来没有瞒过你……” 手的主人身上罩着白色的柔软衣裳,有清秀的面貌,这时候便从红润如涂朱的薄唇中露出一丝微笑来,有点揶揄的意味。 “博雅大人的确不必隐瞒,因为你的心事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的呢。”一旁的蜜虫掩着口微笑,替主人说出了答复。 武士张了张嘴,想不起该怎么回答。蜜虫的话是不能反驳的事实。 “又恋爱了?” “啊……啊?” “哈哈。” 阴阳师笑了起来,微微仰着头,细长的凤眼如同弯月。 “呃……说实在的,有些想不通。” “嗯?” “为什么一定要用和歌来表达爱意?说起来,喜欢一个人不是心里的愿望吗?那么,说出来和不说出来,其实跟爱恋的程度没有关系吧。” “的确没有关系。” “倘若一个人善于写和歌,能够把心里的话完完全全表达出来,别人就会感同身受,认为这是个深情的人,但实际上,相同的感情不是存在在每个人的心里吗?那些无法说出的感情,难道就不值得珍惜、可以被忽视吗?” “真是非常深奥的问题呢,博雅。” “又来了……我是认真的,你却总在取笑……” “呵呵,那就认真地说。博雅,你认为你可以了解别人的心吗?” “这个……很难吧。比方说晴明,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能了解你,但大多数时候,你让我很迷惑。” “唔。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很难了解博雅的心。如果爱恋的心得不到别人的了解,时间一长,就会生成怨念。简单地说,就是中了名为爱恋的咒。”阴阳师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才那枝竹叶。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了咒?”如堕云雾中的武士突然醒过神来。“刚刚的话题好像是和歌……” “因为和歌其实也是一种咒,对于爱恋来说,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说。 “呃……”博雅果如所料地皱起了眉头,竭力思索。每逢说到咒一类事情,武士就是这么一副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阴阳师,如果用一点比较恶意的揣想,应该是暗地里以此为乐,并乐此不疲的——当然,倘若有人当面点破的话,他必面不改色地予以否认。 蜜虫正忙着在庭院里采摘红叶。疏密有致的姿态、鲜艳如火的颜色,被撷下来插在细长的白瓷瓶中。就在此刻,她突然抬起了头,似有所觉。 “有人来了。” 轮到晴明皱了皱眉,放下酒杯。酒兴正浓的时候被人打扰,谁都不会高兴的。即使是晴明,也不例外。在这个问题上,阴阳师甚至比大多数普通人还要任性。 “真扫兴啊……偏偏在这时候……”一道不易察觉的亮光从晴明眼中倏然闪过。“不过,这位客人倒很有意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门打开了。来者是一个女童,身穿白色汗袗,棣棠色罩衣,前发覆额,相貌姣好。她缓缓走了进来,举止大方优雅,不象这个年龄的孩子。 晴明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斟酒,就象什么也没看到。女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木匣,放置案头,随即便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头到尾没有片言只语。 “嗳?怎么回事?”眼看着女童的背影消失,博雅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好友。 “那个啊,”晴明微笑。“并不是人,是式神。” “式神?” “对。是用意念操纵着的式神。”晴明一边回答,一边打开了木匣,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又随手将它合上。“果然是件麻烦事。”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着,然而表情之中,却丝毫也见不到“麻烦”的影子。 “喂,打哑谜可不行!至少得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不用着急,时间充裕得很,路上慢慢再说也不迟。” “要出门?” “嗯。”这句话刚出口,武士立刻站了起来,迈步就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在干什么?” “不是说要出门吗?” “是啊。那么你知道要去哪里?” “呃……”突然发现自己漏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博雅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可你知道……晴明知道的话,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听到这个不假思索的回答,阴阳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行过博雅身侧,随即回过头来。“不过,至少得让知道答案的人走在前头。” “……” “一起走吧。”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到底……”一上牛车,博雅便迫不及待地再次问起。回答他的是“啪”地打开的木匣。 “嗳?”木匣里静静地躺着一枝枯干的抚子花,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嗯。” 博雅好奇地拈起了那朵花,左看右看。“一朵花而已,没什么特别嘛。” “特别的并不是这朵花,而是它的主人。” “是谁?” 晴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作声。 “对不起,失礼了。既然你不想说……” “不是不想说,”阴阳师微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牛车在一处官邸前停了下来,晴明刚刚从车中探出头,官邸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了一个人来,五十多岁年纪,须发已经花白,脸上神色惊慌不已。 “晴明大人!”那人叫道。“出事了!” “这不是幸永先生吗?”博雅定睛看去,不禁叫了出来。来者名叫前川幸永,是典药寮的医药博士。 “不要着急。”晴明说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到处都找不到……唉,我真是昏昧,早知道便阻止她与那人的往来了。如今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晴明大人,我辜负了你的请托!” “不能怪你。”晴明温言说道。 “说起来全是我的责任。正是因为知道不能轻忽,所以对她保护太过严格,一直将她笼闭在家。她只有十五岁,而且活泼任性,心中自然存下了好奇的念头。这次离开,多半是受了那人的蛊惑。” “嗯。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有。”幸永忙不迭地应着,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晴明拿来一看,只见上面用清秀稚嫩的笔迹写着:“父亲大人钧鉴:女儿随若野君出游数日,月圆前后,定当归来。”落款处用淡墨画了一枝细竹。 “真是百密一疏,这个若野,原是我妻子娘家的子弟,平素游手好闲,却画得一笔好画,内子便令他前来教授这孩子,也是管束他的意思。前些日子我听说他在外面狂赌无度,将他训斥了一顿,要将他赶走。谁料想他怀恨在心,不知用什么方法挑动了这孩子的心,竟将她拐走了!”幸永捶胸顿足地说道。 “若野的家在什么地方?” “在下鸭川一带。不过我已经派人到他家去过了,他没有回去过。” “嗯。” 晴明将那幅绢帕托在左手中,右手两指置于唇上,轻诵咒语,片刻之后,把绢帕收入怀中。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了,”晴明的语气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可以让人安定的力量。“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吧。” “那么,一切拜托了!”幸永感激涕零地躬身为礼,目送两人的牛车匆匆离去。 卷九竹上秋霜 第二章 “原来这次是要去拯救幸永先生的女儿?”博雅在车中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对。” “……还是不对。”一贯粗枝大叶的武士这次却突然细心起来。“刚刚好像听见幸永说道,辜负了你的请托。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为这个孩子推算过命盘,她在十五岁这一年将有灾祸,所以曾经嘱咐过幸永要小心。” “是这样啊……”博雅欲言又止。 第35章 “嗯?” “嗳,总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是啊,晴明的态度……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 “呵呵,博雅。有的时候你还真让我吃惊啊。”阴阳师安闲地笑着,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牛车停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还没有下车,一群乞丐便围了过来,穿着褴褛的衣衫,眼神呆滞,伸长了肮脏的手。手臂一律是细瘦的,仿佛只被一层皮包裹着,随便一拎就会折断。 “大人老爷,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是啊是啊,三天没有吃饭啦!” “日子难过啊,老爷您帮帮忙吧……” 此起彼伏的声浪围住了两人,弄得博雅不知所措。他刚刚掏出了随身的钱袋,为首的一名乞丐突然一把抢过,接着一群人一哄而散,转瞬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踪影。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么,”晴明泰然道。“就是平安京啊。不过是另一些人聚集的地方罢了。按照对绢帕施咒的结果,她应该在这一带。” “什么?可我从来……” “嗯。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牛车在晴明身后缩小,恢复了纸片的本来面目。他将纸片纳入怀中,说道:“走吧。” 路的两旁看上去就如同是地狱的景象。脸上涂着妖艳脂粉的游女拦住过往行人,说着挑逗的言语,希望找到自己的恩客;醉酒的汉子挥拳打倒躲避不及的老人,剥走他身上的衣服;被抛弃的死婴躺卧在路旁,腐烂的脸上聚集着成群的青蝇……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臭气,一阵阵令人作呕。 “天啊!”博雅背过身去,猛地喘了口气来。“太可怕了!”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平安京中有如此之多的怨灵了吧?”阴阳师一如既往淡淡说道。就在此时,他们的去路被两个身材巨大的人拦住。 “嗨,看样子,象是两位老爷呢。”其中一人说道。尽管已是秋凉,他却只穿了一条兜裆布,精赤着身子,露出横肉丛生的胸脯。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疙瘩肉,嘴里喷着酒气,看上去更像是鬼怪。 “胡说……大人老爷可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另一人似乎醉的更加厉害,如此答道。“要是他们来了,别说衣服,连一张完整的皮都不会留下的。”这两人的个头都出奇的高大,博雅的个子已经不小,那两人却比他还要高出一头。 “喂,雄二兄弟,”先头说话的那人象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用一只满是泥垢的手指着晴明的鼻子。“这小子的脸皮真白,比你那个姘头的胸脯还要白上几分。该不是抹了粉吧?不然就是娘儿扮的?” “岂有此理!”听那人如此侮辱晴明,博雅不由得大怒,同时试图抽出佩刀。但他的举动却被晴明拦下。 “我来找一个叫若野的人。”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你们知道他的下落,请告知;不知道的话就让开吧。” “找人?”两人互相望了望,爆发出一阵哄笑。“上这儿来找人的倒不多见啊。”名叫雄二的人说道,而他的那个伙伴则伸出一只手来,挑衅似地去摸晴明的脸。 手在离晴明面孔尚有数寸的地方停住了。脸上不屑的轻佻笑意突然凝固,紧接着面孔逐渐扭曲,“啊”地一声大叫,忙不迭缩回了手,然后奋力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边叫道:“蛇!蛇!” “喝多了吧?”雄二看着同伴,不满地嘟哝道。“什么也没有啊。” 先前那人定睛望去,手中果然什么也没有。面前只有那个穿着白色狩衣的人,微微挑起眉毛望向自己,面上表情无喜无嗔。 “见鬼!刚刚我明明看见手里多了一条毒蛇……”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晴明站立之处扑过去,看上去就好像两座小山,将阴阳师身形完全笼罩在内。 “晴明!”博雅大吼一声,刚准备冲上去,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满地尘土飞扬,两个庞大的身躯已经撞在了一起,倒在地上。而阴阳师站在离他们一尺远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用扇子挥开空中的尘雾。 “妖怪!妖怪!”两人从地上爬起,瑟瑟发抖,拔脚便想奔逃,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捆在了一起,分毫不能动弹。 “说对了。”晴明悠然道。“我正是蛇妖化身,特地来向若野寻仇。如果找不到他,就拿你们顶替。” “不不不!”雄二一边叩头如捣蒜一边结结巴巴地道。“我知道若野那小子在哪里!他就住在河边柳树下那间茅屋中,两天之前,刚刚拐了一个女人过来,正在找人脱手呢!” “既然如此,那就带我去。找到他我就放了你们。如果找不到……”晴明摊了摊手,表示“那后果你们知道”。 于是两人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行走,一人迈左腿,一人迈右腿,再同时拖动中间那两条被咒缚捆绑在一起的腿,带着晴明与博雅直奔河边。那里果然有一间小小茅庐,依傍在柳树旁。博雅抢先一步,撞开了房门,但屋内却是空的。 “啊,不关我们的事……”雄二几乎要哭出来,指天誓日地说道。“昨天还在这里见到他……” 晴明没有理会这两人,直接奔向河岸边。那里的柳树上有一道明显的凹痕,原来应该是系着小船的地方。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一定是过了河。” “没关系。这河不算宽,我们可以游过去。” “唔……” “怎么?”见到晴明突然现出了少有的为难神色,博雅不由得奇怪。 “问题是……我不会游泳。”阴阳师老老实实地说道。 “呃……原来晴明也有不会的东西吗?”习惯了自己的朋友无所不能的博雅,此刻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一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阴阳师看了博雅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摘取了一片柳叶放入水中,随后口中喃喃念咒。那叶子逐渐变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小船。 “好了,这样就行了。” 两人来到河对岸,果然,有一只船系在那里,船上却没有人。柳叶舟尚未停稳,晴明已经一跃而下。 “快!”很少见到晴明如此急切的表情,武士也跟着紧张起来。两人穿过一片低矮的芦苇,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了一声惊叫。 “不好!”晴明循着声音来处,直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就在林间的空地上,呆呆地坐着一个浅绿衣裳的少女,身体不停颤抖着,手中握着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她身侧,一个男人俯卧于地,一动不动,后脑全是鲜血。 卷九竹上秋霜 第三章 博雅迅速上前,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随即松了口气。“还好,这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 没有回答。武士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晴明已将那少女抱入怀中,轻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而就在此刻,少女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牛车在回程的路上,晴明仍旧横抱着那少女,而她已经停止了抽泣,一言不发地偎依在他身边。这种不同寻常且不避嫌疑的亲密举动在阴阳师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博雅想要询问,却觉得难以开口,只得干咳了一声。 “还没有见过他吗?这位是源博雅,我的朋友。”晴明的口气显得与那少女极为亲近。“你该谢谢他。” “嗯。”少女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谢谢你。” “呃……”被这样美丽的眼睛盯着,博雅突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烧。尤其是,在他感觉到晴明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脸上的红色就更浓了。 “喂,博雅。不要这么失礼啊。”阴阳师的口气中含着戏谑。“至少也该说一句‘不用客气’之类的话吧?这位便是前川家中的小竹姑娘了。” “啊……对……不客气。”尽管天气不算炎热,博雅的鼻子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刚刚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晴明问道,声音温柔而低沉。 “那个若野……他是坏人。他告诉我他可以带我离开家,我就跟着他一起出来……没想到,他说什么要把我卖掉还赌债。我害怕极了,一直想要逃跑,却被他看管起来,直到后来我们在树林里,我骗他说我摔破了腿,不能走,趁他低头检视的时候,用石头砸晕了他。如果不是见到了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找到回家的路。太可怕了……”少女的身体又微微颤抖起来。 “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啊。本来还担心来得晚了,没想到你自己解决了问题。不愧是……”说到这里,晴明突然顿住了。而小竹此刻,却因听到晴明的称赞一下子高兴起来,没有注意到晴明的语气。 “对了,为什么要离开家跑出来呢?”晴明不露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因为……因为若野说,他要带我去找晴明君……”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非常低了。 “找我?”晴明蹙起了眉。“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女有点慌张地答道,同时将脸深埋进晴明的狩衣之中。 第36章 “这样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么这次之后,可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轻信别人了。” “知道了。不过……不是有晴明君吗?” “唔?” “是父亲说的,”少女仰起脸,目光中有着信任与依赖的神色。“他说晴明是我的保护人,所以,无论我出了什么事,晴明都会帮助我的。对吗?” “……对。” 听到这句迟疑却肯定的答复,博雅惊讶地抬起头来。少女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而博雅却注意到,晴明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像洞悉世事的怜悯与无奈。 ************************** 三人回到了前川幸永家中,幸永自然是喜出望外,晴明却仍是一贯的冷静神色。和幸永道了别,正准备与博雅一起出门,少女奔了出来。 “这个送给您。”她将一卷东西交给了晴明,同时红了脸。“是我让若野教我画的……” “是画?” “嗯。”见晴明准备打开它,小竹立刻出声阻止。“不是现在……请您回去之后再打开,好吗?” “好。不过,可以先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是……是可以保佑我的神明。”少女的脸上绽出羞涩的微笑,如同花朵在阳光下骤然盛开。 卷九竹上秋霜 第四章 “不打算看看那幅画吗?”此刻两人正坐在牛车内,阴阳师没精打采地靠着车壁,相反,武士倒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咧开了大嘴起劲地笑着,模样就象挖到了什么宝贝。 “喂,究竟有没有听到啊!”看见好友索性闭上眼睛,武士不高兴地拉长了下唇。“看看画的是什么也好,毕竟是那姑娘送的……” “不想看。”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真不象话!”博雅的脸拉得更长了。“未免太无情了吧?” “嗯?”晴明睁开了眼。 “嗨,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就别抵赖啦。那姑娘对你可是含情脉脉,还有,你不是对人家说了要保护她吗?说起来晴明还真是奸诈啊,这样的事居然一直瞒着我……” “不是那样的。”晴明打断了博雅口沫横飞的猜测,简单地回答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猜错了。”晴明似笑非笑地说。“她的保护人并不是我,我只是代行职责而已。” “啊?”这回轮到博雅张口结舌了。 “呵呵,不过,你很快就可以见到。” 牛车在一处荒僻的地方停住了。推开柴门,内里是一个幽静的小小庭院。一派秋天景色映入眼帘,庭院里红叶正浓,因为风吹的缘故,一片片飘落在晴明的白色狩衣上,看上去有幽雅之趣。偌大的庭院中空无一人,连落叶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听见。 “你来了,晴明君。”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并不清脆,甚至也谈不上动听,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慵之意,仿佛香醇的美酒,令人未饮先醉。氤氲的光线中隐隐透出帘中人影,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晴明在帘外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恭敬。 “许久不见。” “嗯……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很顺利。” “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 最普通不过的对话,然而或许是此地环境使然,总觉得暗藏玄机。 “那孩子……让您多费心了。”帘中的女人说道。 “……一直没有让她知道,这样好吗?” 女人静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声音再度响起,倘若不用心去听,察觉不到声音中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这样吧。她现在这样,很好。” “谨遵命。” 晴明站起身来,作出告别的姿势,然而又重新坐了下来。 “您还有什么事?” “小小愿望,尚请俯允。” “请说。” “能否再见一面?” “呃……”这一声却是博雅发出的。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这里入骨沁心的莫名优雅气氛让人觉得,一旦多言妄动,便配不起这样的地方了。然而那女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魅惑,令听过它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急欲一见的渴望。 帘中再次沉寂下来,过了不久,竹帘微微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博雅的心跳在此刻突然加快,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发干。 从帘后伸出的是一只修长的手,手上拈着一片枫叶。叶子的颜色鲜红,更衬得那一只手洁白如玉。 “叶落当秋至,残红亦可叹。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观?” 悠然的吟诵声弥散开来,融入一派秋色之中。 “明白了。”晴明接过了那片红叶,再次恭敬施礼,与博雅一同走出了院门。这一去,不再回头。 ************************ 两人回到一条戾桥宅第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轮圆满无缺的月亮挂在空中,映得整个院子清澄如同水洗。 “这回是真的解决了。”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了下来,接过蜜虫递来的酒杯。看他现在的懒散模样,即使是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霹雳,也不能让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 “什么?这样就算解决了?”博雅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蜜虫都吃了一惊。 “嗯?”这个反应显然也出乎晴明的意料。“怎么了,博雅?” “呃……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的博雅脸孔红了一下。“不过,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弄清楚……”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晴明脸上出现了熟悉的促狭微笑。“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如实解答你的三个问题。只不过,一旦你问完,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这样行吗?” “行!”武士立刻来了精神。但想了想,却又觉得不解之处甚多,无从问起。最终决定,还是从事情的起源入手。 “式神送来的木匣是什么意思? “哦,你是说那支枯萎的抚子花?是一个女人请求我救她的孩子。” “女人……孩子……”博雅的眼前倏然一亮。“难道,那女人便是前川幸永的妻子,小竹姑娘的母亲?” “答对了一半。她是小竹的母亲,却不是幸永的妻子。”晴明笑容可掬地说道。“不过,这应该是第二个问题了。” “啊?这个也算……”刚想说出那个“吗”字,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就成了第三个问题,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哈哈,博雅。反应相当快呢。好吧,最后一个。” “这……”博雅拼命地抓挠着头皮,冷不防迸出了一句。“晴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阵默然。博雅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晴明举杯不语,眼神停留在夜色最暗处。 “喂?”博雅试探地叫了一声。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爱恋之咒的事情吗?” “记得。” “是她。” “谁?” “小院中的女人。她是教会我爱恋这个咒的人。” “啊!” 博雅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早了,还是回去吧。”阴阳师如常说道。“明天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尾香鱼。” “好。” 博雅的身影消失了。晴明从袖中取出了小竹交给他的那幅画,缓缓打开。画上是一个白衣男子,红润的嘴唇含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不是守护你的神明。”阴阳师自语道。“但你的神明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护着你。” 卷轴在秋风中飘然落下,上面的墨迹逐渐变淡,化成一片模糊。 (完结) 卷十咒杀 第一章 正是晦日,天上并无星月。寒风骤起,连鸣蝉之声都已绝迹,想必它们那朝露一般的生命已经无法抵御这瑟瑟秋意。夜黑如墨,却在某一处角落中,有一星火光跳动,看上去并不能给人以温暖之感,相反地,更似磷火,带着一种惨绿之色,颇为诡异。 那人坐在火前,长发披散,遮住了身体,看不清面貌,甚至无法分出男女。奇怪而绵密的声音从这人的口中发出,象是诅咒,又象是歌吟。随着他肢体俯仰的动作,面前的火光也忽起忽落,就象是有生命的物体。 突然,那人站起身来,抽出一柄木剑,猛地刺向案头的草人,将它挑在剑尖。同时咬破自己的手指,让殷红的鲜血缓缓地滴在草人身上。 “再过三天……”声音就象是从牙缝中摩擦而出,尽管不大,可是那话语中的怨毒之意似乎比这天气更加酷烈,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再过三天这咒语便会应验了吧,”那人接着道,同时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笑容,露出森森白牙,让这张脸形同鬼魅。“到那时候,妖狐野鬼将噬咬你的身体,而地狱之门也将为你而开……”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句话,绿色的火焰升腾而起,直冲上去,燃着了木剑上的草人。突如其来的光线一瞬间照亮了草人背面的一张纸:那是“安倍晴明”这四个血写的名字。 火光熄灭了。深不可测的暗夜之中,一切重归于寂。 ****************************[手机电子书:17z.] “晴明!” 第37章 还没有走进土御门的宅第,博雅就这么高声叫着。这是十月的天气,一连数日的寒风冷雨到了此刻才稍稍停息,变做了随风飘过的雨丝。但没有撑伞的博雅依然淋湿了衣裳,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冰冷。 “你来啦。”阴阳师坐在廊下,出声招呼。清秀的脸庞满是笑意,嘴角上扬成有趣的弧度,看起来心情相当好。“草菇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武士一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蜜虫,一边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了下来。“呃……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是吗?你可吓了我一跳,今天早上听见那只鸟在我耳边用你的声音说什么带着草菇上我这儿来,我差点就愣住了。” “那是传话用的式神。”晴明不在意地说道。“你该见过吧。” “见是见过。”博雅搔着头。“可是,用这么不寻常的方式叫我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嗯……是想吃草菇了。早上起来突然想到,过了这个季节就不生长了。但要我自己去的话,这样的阴雨天又非常不想出门。所以,就委托博雅去买了。”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 “就是这件事?”博雅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对,就是这件事。” “可是,完全可以让式神去买吧……” “式神的话,没办法陪我一起喝酒。”阴阳师回答得理直气壮。 “呃……那就是说,只是为了喝酒。要是这样,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 “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简单的方法啊。”晴明微笑着拿起案上的酒盏,递到好友手中。“呐,这是四国一带出产的米酒,相当醇厚。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廊外飘过的雨丝。水滴从廊檐上落到地上的水潭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溅起一朵朵水花。偶尔连续两滴水珠一同落下,彼此的涟漪便交错着,形成荡动的纹样。院中的落叶似乎从来没有扫过,积了厚厚一层,看上去有松软的质感,而入夏以来曾经无比繁盛的花草,此刻也已落尽了。 “一到秋天,不由自主就会有些感慨。秋天给人的感觉相当无情。” “无情有情都是人心里想的吧。”晴明啜了一口酒,懒洋洋地说道,一边取了盘中烤好的草菇放进嘴里。 “嗯。所以说不由自主啊。人的念头很奇怪,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 “这倒是。完全能控制自己思想的人,只怕这世上还没有过。” “对了。”博雅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酒杯。“最近有一个传闻,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传闻?” “呃,就是扫帚星的事情。说什么三日之后,便有毁灭一切的扫帚星临世,平安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人心惶惶了。” “嗯。” “什么意思?” “就是说,知道了。” “这算什么态度?”武士大发牢骚。“身为京中第一的阴阳师,难道不应该站出来澄清事实吗?就这样任由谣言散布?”(日本古代的阴阳道将天文历法作为一个重要分支,安倍晴明本人,便曾任职阴阳寮的天文博士) “本来就是事实啊。”晴明好整以暇地说道。 “啊?” “扫帚星的事情,是事实;不过,毁灭一切的话,就没什么根据了。说起来,即使扫帚星不来,平安京也还是会毁灭的吧。” “平安京……会毁灭?”博雅瞪大了眼。 “呵呵,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毁灭。这一刻你所看到的平安京,在下一刻便不复存在,简单地说,是时间这个咒在毁灭一切。” “……又是咒……”以现代生理学的观点来看,武士已经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条件反射。比如说,只要一听到或说到“咒”这个字,眉头就会不由自主地皱成一个“川”字。 “无论怎样,晴明还是应该做些什么的吧?相信这个说法的人不少呢。” “随它去吧。别人怎样想与我无关。”晴明毫不介意地说道。“对了,博雅呢?相信吗?” “我?我相信晴明。如果晴明是这样说的,那我就信。”博雅坦然道。 凑到酒盏边的薄唇露出一丝微笑。 “放心吧,谣言不会长久。三日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因此,没有必要为它费神。不过,”阴阳师话锋一转,“我倒是有点好奇,是谁在传播这样的话。说起来此人对于天文术相当精通啊。” “但我还是觉得你该做点什么,”博雅直言不讳地说。“毕竟大家都在疑惑呢。再说,你也有很久没上朝了吧?这样下去会失去陛下信任的……” “那是那男人的事,和我无关。” “怎能这样不负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不该为皇上分忧吗?”武士瞪圆了眼睛,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预备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可就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嗳,你怎么了?” 对面的好友用手支住了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头痛。” 这似乎是阴阳师的老毛病,每当遇上百鬼夜行、阴气过盛的时候,身体便自然而然产生的某种警戒感应,但偶尔也被他用来当作逃避聍听过分正直的武士对自己劝诫的借口。 “是吗?”博雅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担忧起好友来。“不舒服的话就别在这儿呆着了,干脆进屋休息一会儿。需要我去找典药寮的幸永先生吗?” “唔……这倒不用。”晴明坐正了身体。“不过,真正的麻烦就要来了。” “嗯?” 似乎为了回应晴明这句话,土御门小院的门倏地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一个人的惨叫。 “请进。”晴明含笑说道,同时躬身为礼。“大人驾临此地,实令蓬荜生辉。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门口现出一个人来,身上穿的本是质地极为华贵的公卿服色,却有一半都是泥水,显然方才曾经坐倒在地。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通常带着骄矜、傲慢的表情,而此刻却有点气急败坏——这一位,正是被这里的自动门吓坏了的太政大臣。 “这门……”一眼看到晴明,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脸上的表情也转为惶恐。“晴明!出大事了!快快随我入宫!” 卷十咒杀 第二章 “怎么回事?”手中还端着酒盏忘了放下的博雅不知所措地问道。 “是皇上——”太政大臣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皇上出事了!” “啪”地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手中的酒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 在牛车上,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的太政大臣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前一日晚间,天皇正和太政大臣之女丽景殿女御打双陆为戏,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便躺下了。当时女御还以为天皇是偶感风寒,也没放在心上。夜半时分,天皇突然惊醒,样子显得非常恐惧,还在说着火、妖怪之类的话,怎样叫也无法让他清醒。这才知道是有鬼怪附体。女御慌了手脚,连忙传召医师,同时让自己的父亲前来商议,于是有了之前太政大臣登门的那一幕。 “是这样。”晴明一直静听着太政大臣语无伦次的叙述,此刻方才开口。“皇上此刻情形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点没有清醒的迹象。因为害怕引起混乱,目前此事暂时还没有传谕百官。”太政大臣愁眉苦脸地道。“晴明,此事你一定要尽力而为,皇上是在我女儿那里出的事,万一有什么好歹,兼家大人也许会借题发挥,以此为借口,对女御有所不利。皇子还在襁褓之中,万事不能做主,这样的话……” “明白了。这件事我自会解决,请勿担心。”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平淡,声音中却有不容人怀疑的力量。 三人来到宫中,就在即将进入丽景殿的时候,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太政大臣阁下。” 大臣回过头来,脸色突然一变。对面那人手上捏着一把折扇,涂抹着脂粉的肥圆脸上堆满笑容,正是藤原兼家。 “这么匆忙,要上哪里去啊?嗳,原来晴明也在,真是很巧,说起来有很久没见你上我那里去了吧?” “呃……”太政大臣脸上阵青阵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担心出现乱局,所以暂且封锁了消息,但兼家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是无法瞒过。此刻冷不防一问,大臣便难以作答了。 “大人说的是。”晴明若无其事地躬身。“久未登门拜访,甚是失礼。不过大人精神健旺,更胜往日,想必也无需在下效劳。” “的确,”兼家用扇子遮住了口,发出一阵女人般做作的笑声来。“晴明,都说你的阴阳术法京中无二,从前我倒甚为相信;不过和这位法师相比,你只怕还要逊上一筹吧。” 随着他的话,从他身后的暗影里走出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眉目英俊端正,双耳垂肩,身着僧衣。 “啊!玄……玄……”博雅指着那人,吃惊地叫了起来。那僧人不动声色,双目低垂,没有望向任何人,用低沉稳健的声音说道:“僧人玄稷。” (玄稷本是贺茂忠行门下,也是晴明师兄。父亲宇治亲王曾起兵叛乱,被杀后玄稷被逐出师门,有关故事详见卷八佛魔之间) 如果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阴阳师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第38章 “晴明你这一次相当失职啊。身为阴阳头,连扫帚星的事情都没能推算出来,及时告知皇上,让皇上受到惊扰。如果不是玄稷洞悉先机,皇上此刻就要大难临头了。” “这……情况不是这样的……”听到兼家如此说自己的好友,博雅忍不住要为晴明辩驳,但后者看了他一眼,用目光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那么皇上他……”太政大臣忐忑不安地问道。 “正想告诉各位,你们可以不必去了。玄稷已经驱除了邪魔,现在皇上正好端端地在自己的寝宫中安睡呢。不过,”兼家的语气柔和之中夹杂着一丝狠毒。“真是罪过,这宫中原来还有不少阴人,这次皇上出事,也是因为和阴人太过接近有关吧?说起来这样不祥的女人留在宫中,毕竟是祸胎啊。” “呃……”兼家的言外之意,分明指向自己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太政大臣不由得张皇起来。他自己的势力地位全仗着天皇对女御的宠爱,一旦天皇相信了兼家的话,女御失宠,便要失势。 “说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彗星临世,必有灾祸。这个时刻谨慎一些完全有必要,还是兼家大人思虑周密。” “晴明——”博雅愕然地看着他,但晴明却仿佛没有听见。 “哈哈,只不过比其他人多些处理政务的经验罢了。”兼家有意无意地斜睨了垂头丧气的太政大臣一眼,啪地打开扇子,遮住得意的笑脸。“我已向天皇推荐了玄稷,后日子时,玄稷将在宫中作法镇压彗星。到时候,晴明也要一起来,即使是偷师,也可以学上一两手吧?” 说完这句,兼家便放肆地大笑起来。这轻侮的话让博雅面孔登时涨得通红,而晴明依然面露微笑,丝毫不以为忤地说道:“谨遵台命。” 卷十咒杀 第三章 “真是太张狂了!”告别了心神不宁的太政大臣,一回到牛车上,博雅便愤愤不平地发起了牢骚。“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你!说起来从前不是还为他解决过不少问题的吗?” “随他去吧。”晴明的神色满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与我无关。” “无关?可……可他是针对你……” “那又怎样?”琥珀色的眼睛中含着笑意,晴明把执扇的左手悠闲地搁在横板上。“夸赞也罢羞辱也罢,只是外来之物,对我这个人并无影响。我并不会变成他人想法中的那个人,而只能是我自己。” “……不明白。” “唔。就如天上的云,冬天的时候我们会责怪它遮住阳光,而到了夏天,又巴不得它为我们带来凉爽。但这些,都只是别人的想象,对于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它只是随自己的心意飘浮罢了。” “那朵云……”博雅搔着头,迟疑地问。“是你吗?” “哈哈,只是打个比方。”晴明这样说着,再次伸出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算了。”武士终于泄气地决定,不再为此伤脑筋了。“对了,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阴阳师一本正经地做出惊诧表情。“那男人既已康复,那就没什么需要我解决的问题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回去接着喝酒啰。” “嗳,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了,那个玄稷……他是宇治亲王的后人?” “是的。” “记得你曾说过,玄稷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博雅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努力思考下去。“那么,他来到宫中,一定有他的理由……” 突然之间,博雅倒抽了一口冷气。“晴明!玄稷这一次,会不会也是为了报仇而来?如果这样的话,天皇不是很危险吗?” “也许是吧。当然,也有可能不是。” 阴阳师漫不经心的态度反而激起了武士的怀疑。 “我说,晴明,你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要是你瞒着我,自己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可是会怨恨的!” 惊讶的神色从晴明眼中一闪而过。某些时候,呆头呆脑的武士拥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而这一点,甚至连他本人也并不曾完全了解。此刻,他正瞪大了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晴明,在这样的目光下,掩饰成了一件极其为难的事。 “唔……相当厉害啊,博雅。”阴阳师低下了头,隐约可见唇边的笑意。 “什么?” “博雅的猜测,非常接近事实。”晴明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打开了扇子,隔在两人之间,挡住了好友灼灼的目光。 “你是说……” “扫帚星的传言,是玄稷散布出去的;如果我没有看错,那男人这次突然中咒,也是他的手段。” “啊!” “也就是说,后日的驱魔法事,将是一个阴谋。到那时,玄稷才会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吧。” “那该怎么办?”武士焦急地说道。对自己的朋友,他有一种比其他人都要执著的奇特信心,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玄稷的术法至少不在晴明之下。 “看情况吧。”晴明靠回车厢,继续揉着额头,同时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用令人恼火的无所谓态度说道:“说起来,偶尔玩玩这一类的游戏也不错,最起码有益身心。” “喂!”面对好友的懒散表现,博雅显得无计可施。突然间,他的双目一亮,兴奋地摇晃起对方来。 “晴明!天皇此刻一定还不知道玄稷真正的身份,对吗?只要我们把他和宇治亲王的关系奏闻圣上,圣上就会有所提防,不再信任他了吧?” “嗯。” “那还等什么?赶紧掉转车头,进宫吧!” “不。”阴阳师简单的回答象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吗!”博雅几乎把脸凑到晴明的脸上,大吼道。 “也许是,不过我不会那样做。” “嗳?至少要有个理由!” “博雅。”阴阳师睁开了眼,一道罕见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黑夜中的电光。“假如有人提出要和你决斗,那么,你会为了畏惧他的剑术而以他的身份为借口拒绝吗?” “当然不会。这可关系到武士的尊严!面对挑战,无论如何也不能临阵脱逃吧?”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对方。“我也不会。这就是我的理由。” ********************* 不知何时,恼人的秋雨已经停了,然而空气却仍然湿润,低垂的云朵象吸满了墨汁的棉花团,缀在昏暗的天空中,预示着下一场雨的到来。 这是一片荒凉的郊野,夜色掩映之中能够隐约看到地上突起的坟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两个蹲在一边的黑影。 “真无聊!”声音并非出自人的口中,而是一只不停摇晃着分叉尾巴的黑猫在发牢骚。幸好这里并无人经过,否则的话,倘有路人见到这样的情景,多半会当场吓昏的吧。 “住嘴!”回答的声音更加不客气。那是一个高瘦男子,有极浓的双眉和傲慢的面部轮廓。“让你来干活,可没让你说那么多废话。” “呸呸,再怎么说我也是有身份的式神,对一只猫来说,火炉边才是该呆的地方。让我在这么冷的晚上出来吹风,真是亏你想得出啊……说起来都怪安倍晴明,肯定是那家伙的鬼主意!” “少来这套,再跟我提什么身份的话我就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扔进河里去!” “吓唬人吗?”黑猫满不在乎地说道,丝毫不理会主人的威胁。事实上,两人之间的对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那正好,我还巴不得从此甩了你呢。象我这样又聪明又强壮的式神,留在你这儿真是明珠暗投啊!自古以来怀才不遇这一类话,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情形吧?” 黑猫的名字是猫又,而它的主人则是贺茂保宪,也即阴阳大师贺茂忠行之子,安倍晴明的师兄。单从外界传闻来看,两人之间类似于同行的冤家,但真实情形如何,也许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 “别吵,快看!” 保宪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猫又也住了嘴。一点淡淡的微光在坟上闪耀起来,仔细看时却又散作了无数金色的粉末,缓缓地向上飘去,消散在夜空中。金粉越来越多,上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瞬间将整个坟头照得通亮,然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那是……”猫又忍不住插嘴道,“晴明的……?” 贺茂保宪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卷十咒杀 第五章 “晴明在哪里?”此时此刻,徘徊在土御门宅第之外的博雅,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门是紧闭着的,里面并没有灯火。自从前一日两人从宫中返回,他就失去了晴明的消息。而在记忆中,如此避而不见的情形在两人相识以来尚未出现过。 微微湿润的空气扑打在博雅的脸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清晰地记起明日子时便是玄稷约定作法驱魔的时刻。 “还是进宫去,跟圣上说明玄稷的身份……” “嗳,如果这样做了,晴明一定会怪我的吧……” 两种想法不时顽固地交替出现。相识至今,他不曾违拗过晴明的意愿,只有这一次例外。不知为何,晴明的神态令他放心不下。 第39章 那种“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的强烈直觉令耿直的武士坐立不安。 “管他呢,总之,不能袖手旁观啊!”一想到晴明带着微笑的脸,博雅突然抿紧了嘴唇。“也许,我能够帮上晴明的忙也说不定。”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大门倏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啊!你在!”大喜过望的博雅走上前去。“在也不说一声,让我等了这么久……嗳,你这是……” 喜悦的表情慢慢变成惊愕。眼前的晴明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略带着调侃却始终让人有温暖之意的微笑,而是一种透骨冰寒的冷笑。 “不对!你不是……”这句话没有说完,博雅觉得眼前暗了一下,自己便沉入到无边的黑夜中去了。 ******************** “……菩提萨埵耶摩诃菩提萨……”一阵紧似一阵的诵经之声传来,入耳动心。强大的念诵之音汇合成一片洪流,汹涌澎湃的浪涛向人袭来,正是这声音惊醒了博雅的幻梦。 “呃……”摇晃着尚有几分昏沉的脑袋,博雅向四面看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石台,四周一片漆黑冰冷,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适应了一下这里的光线。目光转向自己的后方,突然停住了——就在一片漆黑中,有一抹耀眼的白色,静静地躺在那里。 “晴明?是你吗?”武士试探地叫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答。突然之间他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形:自己是在晴明家门口被一个有着和他同样相貌的人带走的。莫名冰冷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佩刀居然还在。刀柄冰冷的感觉令他稍稍安心了一些,于是他一手握刀,全神戒备着,一边缓缓向白色人影靠近。 “哈哈。” “谁?!”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的博雅刷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长刀。 “是我。” 诵经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博雅这才看清周遭的形势。似乎是一个方形的戒坛,戒坛周围站立着十多尊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神情姿势栩栩如生,狰狞恐怖;而刚刚的诵经声便是从这些木雕泥塑口中发出来的。 “你又是谁?快出来,装神弄鬼的,算什么好汉?”博雅大叫道,与其说向对方示威不如说是为自己壮胆,话与话之间听得出断断续续的牙齿打战声。 “呵呵,我不需要装神弄鬼,因为我就是神。” “你是神?”突然想起了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玄稷?” 佛像的旁边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尽管看不清相貌,可那身形却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真是你!”博雅脱口而出。“喂,我说,干吗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站起身,朝玄稷所在的地方走去,可一到佛像周围,立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烧灼的感觉,连忙又退了回来。 “很简单,因为不能让你这个凡夫俗子坏了我的事。” “坏了你的事?”武士仍在懵懂之中,突然想起昏迷之前自己的打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晴明说的没错,你果然有阴谋!” “哼。”对于博雅过于迟钝的反应,玄稷不满地嗤之以鼻。“安倍晴明居然会看重这样一个傻瓜,看来我也太高估他了。” “喂,骂我可以,别侮辱晴明!就算你抓了我,晴明也一样会阻止你的!”一想到自己这个奇特的好友,博雅的心中便没来由地一热,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双微微上扬的琥珀色眼眸,以及其中透露出的自信与智慧的光彩。“这世上可没有晴明做不到的事!” “哈哈,晴明吗?他现在已经自身难保,活不过今晚了。” “胡说!” “看看你身后吧。”玄稷高傲地仰起了头。 博雅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盯着方才地上那毫无生气的白色人影。“这是……” “就是你那位无所不能的朋友啊。”玄稷的声音冰冷,含着一丝嘲讽。 卷十咒杀 第六章 “不……不可能!”声音在走近地上人影的时候突然消失了。那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尽管光线黯淡,修长的眉眼与微微上翘的唇角仍然清晰可辨。 “晴明!”武士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发出喑哑的声音,同时扑过去,摇晃地上的人。手中感受到的是冰冷的肌肤,以及僵硬如石块一般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中咒,中了我的咒。”自称为神的僧人傲慢地说道。 “呸,晴明怎么可能中咒?他本人就是阴阳师!” “真愚蠢啊……”玄稷不带感情地感叹道。“阴阳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受到咒的束缚。不过,这也花了我不少功夫。为了得到可以制住安倍晴明的印符,我还特意去了忠行那老鬼的坟墓。” “忠行……你是说贺茂忠行?”博雅呆呆地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玄稷不耐烦地说。“不过,没必要跟你说这个。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一只蝼蚁。” 他挥了挥手,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咒语一般的诵经声再度响起。“等着看这个属于我的崭新世界吧!至于晴明,再过半个时辰,你就该跟他说再见了,当然,是来生再见。” “混帐!”博雅叫道,眼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大笑着消失在眼前。单调的诵经声此刻听起来分外刺耳,心脏被这声音压迫得无法跳动,孤单和恐惧占据了整个心灵。 “晴明!” 怀中的人依然冰冷,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喂,和我说话吧,要不然就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样真让人难过啊!”说到这里,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要是没有晴明了……就剩下我一个……该怎么办?你那么聪明,你是知道的,对吧?那就起来,告诉我,别什么都不说就走。” 滚烫的眼泪滴在冰冷的脸上。突然想起晴明不喜欢这样,武士赶紧伸出袖子,手忙脚乱地擦拭好友的脸庞。但不顶用,更多的眼泪就这样倾泻下来了,连眼睛也被泪水完全迷住。 “对不起……”无意中手捧到了腰间的叶二,心中突然现出一丝光亮。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叶二凑到颤抖的唇边,吹奏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几乎不成音符,可逐渐地,那一部分属于乐师的灵魂在他身上复活了,不可思议的笛声回响在整个戒坛之上。 有相逢的喜悦,有离别的悲伤;有相知的契合,也有失去的迷惘。笛声并非语言,然而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那是从内心深处直接流淌而出的呼唤,也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可以直达心灵。这样吹着笛子的博雅,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怀中的晴明。最简单的形容便是:博雅本人,已经化入了音乐之中,并非人吹笛,却是人与笛融成了一体。 就在这一刻,四周的佛像开始摇晃起来,诵经的声音也逐渐低落。然而博雅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笛声未曾停止,他还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一曲终了,他突然惊醒,才发觉周遭是一片死寂。 “晴明……”怀里的人还没有苏醒。可就在此时,身后有一个带笑的声音说道:“博雅。” 武士大惊回头。佛像已然倒塌,身后,纤尘不染的白色的狩衣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芒,而温和的微笑如同阳光,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 “这……这……”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博雅突然想起玄稷假扮晴明诱骗自己一事,登时警惕起来,拔出佩刀横在自己和晴明身前。 “混帐,又想来骗我?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要么你救活晴明,要么你就连我一起杀了。” 站立着的晴明脸上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很快,他扬起了眉毛,表情变得相当古怪,似乎是在拼命忍住笑意。 “唔……为什么要连你一起杀了?” “呸,少废话。我倒是想和你同归于尽,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对手。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让你杀了我。” “杀了你的话,”这个晴明慢慢走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我就听不到这样的笛声了。而且,谁来陪我一起喝酒,谁来帮我带草菇呢?” “嗳?”听到最后一句,武士突然怔住了。 “哈哈,博雅。”对方大笑起来。 “很庆幸我没有真的中咒。否则的话,刚刚的笛声就听不见了。博雅的笛子,我很喜欢。”也许是错觉,那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微湿的光芒。“非常喜欢。” “什么!!” 武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白衣人的鼻子。 “你……你……你真是……” “嗯,真是。” “那他……他……他不是……”这一指却是向着地上的晴明。 “嗯,不是。” “嗳!” 真正的阴阳师微笑着念动咒语,回头再看,地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块白石。 “啊……”博雅只能倒抽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很抱歉,博雅,这次把你也连累进来了。但是这件事不能泄漏,如果让玄稷知道我没有中咒,那么他的计划就不会按时进行。” “所以你和玄稷,你们俩个就把我当作傻瓜,对吗?”武士气呼呼地打断了晴明的话。 “没有。” 第40章 “没有?无所谓了,你就承认吧,我的确是个傻瓜,这我也知道。”仿佛觉得这样还不能解恨,博雅伸腿踢了地上的白石一下,但立刻痛得龇牙咧嘴,抱住了自己的脚。 “那是石头,不是我。”晴明含笑提醒,同时指了指自己。“如果确实很生气,可以往这儿打。” “呸!我可没那么无聊!” “唔,既然没事了,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 “去阻止玄稷。” “好!”这个严肃的话题令武士立刻忘却了所有不快,猛力点头。晴明却又回过头来,用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是顺便的话,也来拯救一下那男人和平安京。” 卷十咒杀 第七章 接近子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去,露出满天星斗。快步奔跑着的博雅突然停了下来,“啊”地一声惊叫,充满了惶恐。 “怎么了?” “快看!” 就在天庭正中,一颗看上去硕大无比的亮星正缓缓飞来,身后拖着极长的白色雾状彗尾,横扫了半个天空,令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彗星似乎马上就要向地面坠落一样。 “天哪!是扫帚星……” “唔。”晴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真可怕!晴明,你……确定没事吗?” “如果只看天象,不会造成大的损害。不过,很多时候,变乱存在于人心中,却借着天象显露出来。” “什么意思?” 这时候朱雀大道上突然多了许多人,无数火把闪耀着,人声嘈杂,人影杂沓。他们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全都俯伏在地上,不停跪拜,口中念诵着佛经,每一双眼中都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天哪!真的来了!” “救救我们吧!” “末世就要到了吗?” 一片混乱中夹杂着孩子惊吓的啼哭、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绝望的吼声,以及火把燃烧所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晴明不为所动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恍如未闻,而博雅只能紧紧跟随着前面的白色身影。 突然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象是在示警!大人老爷们犯下了罪过,连老天也不肯饶了他们!凭什么他们的罪过要我们承担?凭什么要我们赔上这条性命?” 这句话如同撒入油锅中的盐,一下子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我们是无辜的!” “要惩罚也该惩罚那些坐牛车的老爷们,我们可从来没害过人!” “拿他们祭祀天神!这样天神就不会发怒了!” “天皇不是天照大神的化身吗?为什么他不向天神祈求,保佑我们的平安?” 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最后变成了齐心合力的呐喊:“到宫里去!到宫里去!”随即,人群象疯了一样,涌向宫门。守门的侍卫不知所措,开始还拿着武器驱赶人群,逐渐地人群越聚越多,推搡中有人跌到了,便被人踩在脚下,发出惊心动魄的惨叫。 “快关上门!” 卫队首领见情势不妙,大吼道。朱漆的宫门轰然关闭,将愤怒的人群拦在了外面。然而这并没能使情况改观,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们向宫墙上爬去,还有一些人将手中的火把扔向大门,试图烧毁它。 “晴明……”博雅拉住晴明的衣袖,忐忑不安地叫道。后者微蹙起一双清秀的眉,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果然如此。” “该怎么办?” “留在这里,别动。” “可是……” “相信我,不会有事。” 说完这句话,晴明便向人群中走去,步履从容,神态安然,仿佛眼前并非暴乱的民众,而是殿上的同僚。白色的秀颀身影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分外触目。 火把将宫门之前照耀的如同白昼,那些白日里温和善良的面孔,此刻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显得狰狞可怕。晴明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身前之人的肩膀。 “谁?!”那人回过头,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大汉。 “借过一下。” “嗄?” 不等他回过神来,眼前这个白衣人一拂衣袖,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围在一起的众人被他推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就这样,随着晴明前进的脚步,人群自然而然地闪出一条通道来,一直来到了宫门外。 “看,那个人!” “怎么回事?” 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而晴明不为所动。宫殿前有一块柱石,本是竖立旗杆所用,此刻旗杆已经被人挤倒,柱石却依然还在,他便轻捷地一跃而上。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嘈杂声也逐渐静了下来。风吹起白色的袍袖,原本带笑的脸此刻看上去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我是安倍晴明。”晴明拍了拍扇子,示意人群安静,随后开口说道。声音沉稳安详,一如往常。“主管阴阳寮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是那位京城第一的阴阳师吗?”“真的是晴明大人!”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这个名字在京中早已是家喻户晓,不仅因为他传闻中令人敬畏的高超阴阳术,也因为在百姓的想象里,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许多神奇传说的一部分。他那种与世疏离的淡漠甚至是高傲禀性,并没能让想象减色,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能够看到阴阳师这般迥然不同的从容态度,无异于让溺水之人瞥见了茫茫大海中的帆影。大家开始安静下来,刚才的暴戾与绝望此刻都已渐渐平复,激动的神色褪去,所有的目光凝聚在阴阳师的身上,充满了期待。 “祭天仪式正在宫内举行。”晴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声音在静夜中传得很远。“一个时辰之后,彗星便会被赶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我将调遣丁甲神将守护京城,击杀游魂野鬼。此刻,所有人都要回到自己家中,门户禁闭,不可出来,否则的话,将会招致误伤。听清楚了吗?” 人群面面相觑,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嗫嚅道:“可是,那扫帚星不是会来伤害我们吗?” “有我在,自然会保护大家的安全。”晴明微微仰起头,温和的语声却有让人信服的力量。“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必须回去,记住,一个时辰之后,方可出门。” 这句话说完,有些脑筋伶俐的人便开始转身向自己的家中跑去,略微愚笨些的看见别人在往回赶,自己也连忙争先恐后地跟上,过不了片刻,刚刚还人头攒动的宫门已经是冷冷清清,只剩下一地被丢弃的火把。当然,还有那个唯一没有离开的人——源博雅。 “晴明……”武士走上前去,迎着自己的朋友伸出了手。“这一个时辰……” “有一个时辰足够了。按照这颗星飞行的速度,一个时辰之后就会自行消失的。” 晴明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拉住他的手,从柱石上跃了下来。随后对着宫门里的侍卫说道:“开门吧,我要进宫作法。” 卷十咒杀 第八章 正殿之前的铜鼎中,燃着熊熊炉火。铜鼎四周,立起无数幡竿,上面是无人能懂的蝌蚪文字,全部以鲜血涂写而成。天皇的御座就设在一旁,身边是藤原兼家,两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旗幡中的那名僧人。 玄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地念着咒语,面上没有表情。随着他的咒语,画有符咒的纸幡飘动起来,在空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越来越近了……”天皇望着那颗硕大的彗星说道。尽管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却也掩饰不住发抖的语气。 “陛下放心。”藤原兼家说道,“这位法师的法力高深,想必很快就能驱走恶星的。” 身在圈中的玄稷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即,咒诵之声一紧,霍然站起,高举手中的法杖,一阵寒风绕着他的身体盘旋而起,刮得纸幡猎猎作响。 “啊,这是在驱魔吗?”天皇有些紧张地说道。相反,玄稷脸色却是一变,有点疑惑,有点恼怒。 “这个吗,是在招魔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不过,目前看来,很难成功了。” 随着这声音,大殿的门口现出了阴阳师和武士的身形。 “晴明?”藤原兼家有几分诧异地说道,随即想起什么似地掩口而笑。“对了对了,我都忘了。晴明你是说过要来的。” “见过大人。”在向天皇行礼之后,晴明又向藤原兼家躬身,“的确说过要来,所以一定会来。” “嗯,那么,你看玄稷法师的法术如何呢?看见终于有比自己高强的人,心里很难受吧?”浑不知情的兼家得意洋洋地说道。 晴明把目光投向圈中的玄稷,后者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恨意。 “没有中咒……” “唔。是啊……其实也很想试试你的咒术,不过,你是用我自己的元神符咒来对付我,这一招可算不上光彩。” “我明白了,是贺茂保宪!坟上的符咒已经事先被他换过了。” “真聪明,”晴明微笑着用扇子拍自己的手,意示嘉许。表情轻松愉悦,倘若细看,未免带着一点与眼前凝重场景不相称的恶作剧式的得意。 “忠行老师死后,我的确曾用过本命元神为他作法,守护陵墓。 第41章 不过,当我发现你的意图之后,便让保宪帮了一个忙。说起来,他帮的忙倒不止这一桩:你所召唤的那些疫鬼,不会来了。”瞥了一眼玄稷越来越难看的面色,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即使能够召来,那些被你谣言蛊惑的人也都已散去,它们找不到替代的身体,也是无用的。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玄稷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中却没有笑意。随着笑声,他扬起了法杖,顿时旗幡全部凌空飞起,仿佛一个个白色的幽灵,呼啸着向晴明站立的地方扑来。“你错了,是刚刚开始!”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刀想要冲上去,但阴阳师立刻伸出左手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同时右手中折扇指向院中的铜鼎,鼎中立刻腾起火光,形成了一个火球,随着折扇的挥舞,火球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迎上了空中的纸幡,将它们燃着,这景象就如同半空中燃放起了烟火,随风游弋,煞是好看。过不多久,火光熄灭,那纸幡也化为灰烬。 “这……这是怎么回事?”兼家张口结舌,很快变成恼怒的神色。“玄稷,你在干什么?给我住手,可别惊吓了圣驾。” “命令我吗?”玄稷脸上露出了冷笑。“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小爬虫,也想命令我?” “什么!”兼家一张擦了粉的脸此刻变得比粉还白,而玄稷却不再正眼看他,把冷冷的目光转向了天皇。 “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就是已故宇治亲王的儿子,你那个混账父亲借口谋反,杀了我的父亲,那么现在,我来杀掉他的儿子。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不公平。”晴明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神态从容,和天皇等人茫然无措的恐惧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先帝的事,和今上没有关系。人不应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那么我父亲呢?难道他就该死?”玄稷瞪着晴明,双目通红,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置于死地。 “唔。他的确那样做了,不是吗?决定起兵之时,他就应当接受所有可能的结果。”晴明毫不理会玄稷的目光,依旧用淡然的语气说道。“不过,讨论这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实在没什么意义。还是长话短说吧,今天不是实现你愿望的日子。” “想阻止我?”玄稷冷笑着,突然将手中的法杖抛向天空,随着一道光芒闪过,那法杖化作了一条黑色的龙,从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 “博雅,刀!”晴明叫道。博雅连忙将手中的刀扔了过去,晴明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念动真言,咒语声中,那把刀也腾空飞起,变成了一只巨鹰,刀锋一般的尖喙向龙身啄去。 此刻瑟瑟发抖的天皇已经顾不得体面,与藤原兼家两人抱作了一团。通常说来,博雅其实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对朋友的信心以及保护天皇的决心令他成为在场众人中最为镇定的一个,赤手空拳地站在两人身前,双唇紧抿,倘若忽略筛糠一般颤抖的双腿,看上去便是武士气概的完美典范了。 黑龙与巨鹰仍然在翻翻滚滚地缠斗,卷起半天风沙,几乎看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那边厢,晴明与玄稷二人各自念诵咒语,神色间也不见高下。突然,黑龙展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咬住了巨鹰的头,很快地,那身体也被它吞入了腹中。 “糟了!”武士情不自禁地说道,然而就在此刻,一直微闭双目的晴明突然睁开了眼,凌厉的眼神如闪电一般。他抛下了扇子,双手结印,一团白光从掌心升起,罩住了龙身。 “元神符咒!”玄稷低声叫道,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再看晴明,如木雕泥塑一般,身体纹丝不动。 白光闪耀,照得人无法睁眼,紧接着龙身发出金属破碎的声音,无数细小的伤口显现出来,如同瓷器上的裂纹。“哗啦”一声脆响,黑龙化成碎片,跌落尘埃,白光也渐渐回归到晴明的身体中去。 就在此时,玄稷眼中杀机陡盛,右手一抬,一张纸符迅即无比地向晴明飞来,而此刻阴阳师尚未完全收回元神,双目仍然紧闭着,无法应付这迫在眉睫的危机。 眼看薄如刀锋的符纸即将没入晴明胸口,博雅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睁开了眼,那眼光相当奇怪,有惊讶、有责备,更多的却是一种博雅不能了解的东西。但他已经来不及问出口,随着背上一记火灼似的痛楚,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卷十咒杀 第九章 那人坐在廊下。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手中执一支褐色的短笛,悠扬的笛声便从唇边吐出,萦绕在这秋天的庭院中。仿佛是秋虫喃喃细语,又象是秋叶静静飘落,或秋月朗朗而照,笛声清越之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却不掩其洒脱不羁的本质,如一缕似有似无的孤烟,扶摇直上,飘散在云淡风清的澄空。 “这笛声……”博雅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头脑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切都像是离他非常遥远。在这种情况下,真实与梦幻就像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并审视。但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地,意识一点点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是叶二啊……那就是说,我在吹笛……”凌乱的思维中出现了这样顺理成章的想法,可是相当突然地,一个念头涌起:“不对!这个人才是我。那么,谁在那里?” 他猛地睁开了眼,幻觉消失了,眼前的景象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晴明!” 眼前的人回过头来,秀眉长目,淡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手中握着笛子,褐色的叶二衬得一双手洁白如玉。 ********************** 两人像往日一样,沉默地坐在廊下。武士举起面前的酒盏,然而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喂……” “嗯,那是水。” “嗳?” “想要快点恢复的话,那就暂时别喝酒了。酒对伤口并没有好处。”对方如是说。 “是这样……”博雅不无遗憾地放下了酒杯,显出沮丧的神色。但突然地,他又想到了什么,变得兴奋起来。 “原来晴明也会吹笛,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真的很好啊!” “……”阴阳师没有回答,脸却微微红了一下。倘若没有看错,他的表情可以用忸怩不安来形容,类似于一个孩子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夸奖,却又竭力掩饰心中隐秘的快乐之情。 “比不上博雅……”他终于说道。 “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吹吗?”博雅有点惊讶地说。 “那倒不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听而已。博雅的笛声,即使是过了忘川,也不会忘记吧。” “嘿!”这回轮到博雅尴尬了,他搔了搔头,随后说道:“说真的,我也不希望你忘记。人要是能永远保持着新鲜的记忆,那该多好。” “没什么好不好,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记忆这东西,徒增烦恼而已。”方才难得一见的表情已经褪去,换上了惯常的调侃神色。 “真是嘴硬……”武士嘟囔着。“明明是你自己说不会忘记……”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将酒盏送到唇边。 “对了,后来的事情怎样了?玄稷呢?”博雅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 “唔。还以为你一醒来就会问这个问题。”尽管早已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是迟钝的人,但这般过分迟钝的反应仍然让阴阳师忍俊不禁。“算是解决了吧。” “算是?” “玄稷走了,不过,我想他不会再有机会卷土重来。彗星也消失了,平安京依旧平安无事,就这样。” “你放走了他?” “嗯。那种情况下,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对不起。”博雅惶恐地说道,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为了救晴明而受伤的。 “也没什么不好。”晴明笑吟吟地说,同时用手肘支着头,扬起了眉毛。这表情让博雅恍然大悟。“你是有意放走他的,对吗?” “差不多吧。无论如何,要把他交给那男人,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晴明!” “哈哈。抱歉,博雅,既然问题交给我来解决,那么就得用我的方式。”晴明如此说道,琥珀色的眼中有狡黠的笑意。 对这个朋友偶尔显露出来的任性,博雅几乎是无计可施的。就在此时,一旁的蜜虫突然抬起眼来。“有人来了。” “是你的家臣,”晴明似笑非笑地说。“你该回去了。” “好。”背上的伤处已经不碍行动,博雅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等等。” “什么?” 阴阳师低下了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非常感谢,博雅。” 武士愣了一愣,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不顾性命地救晴明这件事。或许在他心里,这是理所应当,正如渴时喝水,冷时穿衣一样。 “感谢我?” “是啊。” “啊,那件事。”博雅挠着头,终于明白过来。“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话,听上去真不习惯啊。” “哈哈,说的也对。那么,明天再来喝酒吧。”晴明微笑着,恢复了原先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记得带上草菇。” (完结) 卷十一离魂 第一章 “快下雪了吧。” 第42章 阴阳师望着暗红的天色,这般随意地想道。此刻他正走在出城的路上,尽管已是接近冬天的十月末天气,仍然只穿了一件布料略厚重的白色狩衣,风吹起襟袖,却丝毫不见瑟缩之意。 路上只有寥寥可数的行人,偶尔走过一两个,也都是行色匆匆。毕竟天色已晚,大多数人家已经飘起了炊烟,在这样的时候,无论如何闲适的游弋都比不上妻子温暖的笑脸和滚热的茶饭来得熨心。相形之下,那逆风独行的背影落在他人眼中,便有了几分清冷萧瑟的感觉。 一点冰冷的东西落在阴阳师的脸上,随即又是一点。举起衣袖,立刻,几朵落梅也似的白点便悄然盛放开来,剔透晶莹。 “嗳,已经开始下了。如此说来,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长啊。”晴明将衣袖凑到唇边,轻轻吐了一口气,那雪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看似孩子气的恶作剧并没能阻止雪花的飘落,很快,满天都作柳絮飞舞,环顾四周,寂静无声,偌大世界只剩得一个人,以及一天风雪。 ***************** “真是急人!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武士模样的人在土御门的宅第之前转来转去,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一边搓着双手。“即使出门,也该留个口信什么的。这样不声不响就没了人影,又是这样的天气……” ——雪花正无声飞舞。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这个想法多少令他兴奋起来。博雅闭起了眼睛,呼吸雪天里沁凉的空气。“去年那场雪,好像是和晴明在一起喝酒的吧?后来就发生了雪姬那件事(注:雪姬的故事详见卷二雪之狐)。这样想一想,日子过得真快,居然已经一年过去了。不过今天……” 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博雅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进入的打算,开始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脚步有点拖沓,有点沉重。 “请问,是博雅大人吗?”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一名女子,红梅色衣衫,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脸面,只露出一对灵动的眸子。语气态度落落大方,温文尔雅,丝毫没有扭捏做作。 “正是在下。”博雅诧异地停住了脚步。“呃……有事吗?” “是这样。”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这是家主要我交给晴明大人的,还请转呈。” “给晴明?”博雅楞楞地接过那只瓷瓶。“可是,他并不在家。” 女子掩口轻笑,那一瞬间眼波流转,竟然令人片刻失神。“所以,才要拜托大人。” “啊?”眼看那女子轻捷地转身离去,博雅这才想起手中之物,仔细端详起来。瓷瓶形状略扁,大约半只手掌大小。色作淡青,瓶口用白绢封住,釉彩晶莹纯净,上有白梅图案,看起来古朴典雅。 “这么精致……”联想起方才那女子的神色,博雅突然如有所悟,表情也立刻变得轻松起来。“该不会是定情信物?”想到这个问题,武士的精神为之一振。从来都是晴明取笑自己的恋情,而自己对于晴明的秘密却一无所知。这下,也许倒是个好机会。 “说起来那家伙,其实也是很寂寞的人啊。不过,也说不定早就有了暗地里的情人,却不肯告诉我。”武士得意洋洋地想,“不管怎么说,这回可是想瞒也瞒不了啦。” 好奇心起,博雅将瓷瓶轻轻摇晃,却没有声响。封口的白绢略有些松动,在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驱使下,博雅将它拔了出来,顿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呃……”博雅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手中的瓷瓶掉落在地上,但他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全身心地陶醉在香气之中。 转眼间,世界已是一片银白。 **************** 白衣的人影在茫茫雪地中疾行,因为用了五行遁术的缘故,看上去便如一道白光掠过。眼前已是一片苍翠的松林,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你。”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的脸上。目光所注,是一株高大无比的松树,树干奇伟,需数人合抱,而树上的那些斑驳印痕,便是千百年风霜雨雪的印证。可惜的是,有一半的枝叶已经枯萎,看上去它似乎正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 晴明闭上双目,将手指放在唇上,轻声念动咒语。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目光变得深不可测。隐约之中看到,一根红线紧紧缠绕在松树上,打成一个死结。而以寻常人眼来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缓步上前,晴明伸出手来,解那个看不见的结。他的手指修长,动作灵活而小心,不一会儿,那红线便落到了地上。 “解决了。”晴明满意地说,将那根红线收起,放入怀中。首席阴阳师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癖好,喜欢将驱魔的小小战利品当作收藏,比如某种毒花的种子、怨念凝聚成的血石,或者鬼蛙产下的怪卵。而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真正用途,还是只被当作纪念或无聊时的玩具,则不得而知。 松树枝干微微摇晃了一下,抖落一地松针,而晴明则还以一礼,转身走出了森林。 “天色尚早,或许还来得及回去,跟博雅喝上一杯。毕竟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感觉到了夜雪的寒意,晴明这样想道,同时也略微裹紧了身上狩衣。一想到这个耿直鲁莽的朋友,晴明的嘴角便开始露出笑意。相识至今,也有两年了吧,博雅这个人,是会让人心里温暖起来的人啊。 眼前已是一条戾桥,一向悠闲的阴阳师脚步也加快了。就在此刻,桥的另一端走来了一个身穿玄色朝服的青年。 “博雅。”在这里见到他,晴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抱歉,让你久等。” “唔。”博雅应了一声,表情却还是直愣愣的,象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有点小事,所以耽搁了。”对于朋友的表现,阴阳师并不以为意,也许是刚刚解决了一桩事情,心情相当轻松的缘故,又或是因为见到博雅仍在等待,甚为高兴。“一起回去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雪夜饮酒,也是一桩赏心乐事啊。” 这时两人已经在桥上会合。就在此刻,晴明的笑容突然收敛。 “博雅?” 警觉方生,然而已经迟了。博雅的眼中突然露出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茫然之色,紧接着,一种比雪还凉的寒意深入腹中,仿佛要将整个人凝成寒冰。 “嗳……” 阴阳师在这一瞬间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那手也是冰冷,冰冷的手上握着冰冷的匕首,匕首的尖端已没入了晴明的身体。 雪下得越发细密,很快便掩埋了地上的血迹。 卷十一离魂 第二章 天色逐渐变得漆黑,土御门一带本是众口相传的鬼门,鲜有人来往,此刻四周更是早没了人迹。两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站立在桥上。乍一看去,双手相握、四目相对,与通常老友会面的场景并无区别。过了不久,其中一个白色身影缓缓坐倒,而另一人则呆呆站着,如木雕泥塑。 “……毕竟是血肉之躯啊。”阴阳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露出一丝苦笑。按着腹部的左手能够清晰感觉到脉搏强而急促的跃动,以及鲜血不断流出时的温热。此外寒冷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相比之下,疼痛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 浓烈的血腥气中另一种味道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种淡淡的、不引人注目的香气,从博雅身上散发出来。 “原来如此。”锐利的光芒从琥珀色眼中一闪而过,阴阳师闭上双眼,坐正了身体,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随即,一道淡淡的光芒从手心发出,笼罩了全身。 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起来,如同镜中影像,又仿佛以某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随着低低的咒语声,晴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踏入茫然未知的世界之中。 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象置身于无边际的虚空,找不到尽头。偶尔有无形无质的东西从身边飘过,尽管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出。晴明的魂魄以光电一般的速度飞去,在这一刻时间变得格外紧迫——用咒语和念力支撑着的离魂之术并不能长久,何况一旦受伤的身体流尽了血液,即使能回头,魂魄也将失去躯壳,变成游魂。 香气越来越浓烈,这是尘世间不曾有过的芬芳馥郁,可以让人沉醉其中,不再醒来。一道强光照射进来,眼前豁然开朗,晴明向着光亮所在的地方追去,就在那里,一个熟悉的人影跃入眼帘。 “是你吗?博雅!” 人影没有说话,只是呆坐在那里,因为陶醉于香气,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不再多说,晴明试图靠近博雅,但立刻站住了:就在博雅的身边,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将他围困在内。 “很久不见了,安倍晴明。”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声音让阴阳师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放了博雅。” “放了……”女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变成了叹息,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紧接着,又转为刺耳的狂笑。朦胧的光线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影子,长发飘散在空中,遮住了大半个身体。“放了他,那么当年呢?当年你们可曾放过另一个人?” “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晴明说道,表情没有任何惊惧不安。 第43章 “不可能放任他去祸害世人。” “不要拿世人来搪塞!”女人愤怒地道。“那些低贱的生命怎么能够和他相提并论?” “好吧。”阴阳师侧过头,沉思了片刻,用相当肯定的语气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来做笔交易。” “交易?” “对。我帮助你解开符咒,你把博雅交给我。用你想要的,换我想要的,这样很公平。” “还想骗我?该死的阴阳师!”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愤激而高亢,直刺耳膜。长发在空中如蛇一般飞舞,倏地紧紧缠绕住晴明的身体。“如果不是你和你那可恶的师父,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忠行已经不在,符咒是不可能解开的!” “世上无不可能之事,别忘了,忠行老师的阴阳术已经全部传授给了我。如果我不能解开,别人更没有办法。”阴阳师并未躲闪,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费尽心机要我来这里,不就是存了这样的希望吗?要么你就相信我,要么就错过这个让他自由的机会,两者任你选择。” “不!”随着这一声出口,长发松了开来。“把他还给我!我要他自由!” “好,成交。不过,你得先履约。” “休想!”女人恶狠狠地说道。“对你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可不放心。” “随你的便。”晴明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如果我是你,不会这么固执。一会儿作法的时候,需要你我配合,用上全部的能力,到那时你设的这个结界自然就不能维持,结果是一样的。与其承担让一个完全不清楚情况的人干扰作法的风险,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何况,只要不出这个冥界,你永远都能轻易制服我。” 这些话确实是实情。女人思索了一下,终于点了头。 “好吧,我就先放了他。不过,若是你趁机玩什么花样,我会立刻让你们两人灰飞烟灭的!” 宛如冰层碎裂一般的声音响起,接着,结界里的博雅如梦初醒地眨着眼。 “博雅。” “嗳,你回来了?”武士看着眼前的人高兴地说道,但立刻被周围的景象吓了一跳“……不对,这是哪儿?……我可是记得刚刚一直在你家门口……” “嗯,一言难尽。”阴阳师如此回答道,并没有说出眼前的危机。“这里不是世间,而是冥界。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真人,而是魂魄。” “魂魄?!”博雅张口结舌地道,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用力掐自己的耳朵——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来不及了,以后再说吧。记住,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有任何动作,明白了吗?这件事,生死攸关。” 从没有听到过朋友用这种郑重其事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博雅于是点了点头。 “别磨蹭了,晴明。”女人冰冷的声音响起。“这就开始吧。” 一片混沌的白雾中,现出了一个五芒星形状的光轮。光轮的中心有一颗巨大五彩石,缓缓旋转,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芒。 “怎么样?”女人焦急地说。 “应该可以。” 这简短的四个字听在女人的耳中不啻纶音佛旨,长垂的头发颤动着,显示出心中无限的激动和喜悦。 “终于能再见到你了吗?……”女人喃喃地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仿佛要从空中抚摸那石头的轮廓。 卷十一离魂 第三章 “很想见他吧?”晴明温和地说。 “是的。”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潮水一般涌出,使得女人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的仇人。“只要能再见到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是这样,当初施法的时候是我和忠行老师,现在解除咒语,也需要两个人。老师不在,就由你代替他的位置,启动反五芒星阵。” “反五芒星阵?” “唔。方位相同而阵势相反。”晴明走到五彩石的下方,凌空画了一个符咒,立刻,在五个方位显出淡淡的光点,交汇在晴明的脚下。 “好了,由你来守住正中。”晴明示意女人来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坐下。“剩下的五个方位交给我。记住,一旦阵势启动,你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一点差池,明白吗?” “明白。” “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随着一声悠长的吟咒,晴明的身影宛如一只白鹤,在阵内翩然飞舞。淡淡的光逐渐升起,笼罩了两人身形。光芒越升越高,没过了顶上五芒星阵,中间那颗五彩石逐渐停止了转动,不一会儿,开始向着相反方向旋转,且越转越急。与此同时,晴明的身体似乎也在不停明灭变化,逐渐变得模糊。 “晴明?” 一旁观看的博雅叫了一声,晴明的表情有些奇怪,速度缓慢了下来,看起来相当疲倦。似乎是某种直觉,武士向前走了一步,但突然想到朋友事前的吩咐,又停住了脚,同时闭紧了嘴巴。 “时间不多了。”即使是魂体,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寒冷,那是生命逐渐流逝的感觉。可以想象得到,桥头上的那个躯壳正在一点一点衰竭。“得尽快……” 数道纸符从晴明的袖中飞出,接近顶上的五芒星阵,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光轮不见了,从五彩石的中心射出一道强光,将石头裂成两半。就在石头正中,盘坐着一个赤身长发的男子,双眼紧闭,看上去并无知觉。 “主人!”阵中的女人叫了起来,泪水放肆地流淌着,纵身向石中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那人。也就在这时,飞出的符咒突然贴上了石头,刹那间,石头重新合拢,将两人一起关在了里面。 “不!”隐约听见女人的尖叫,从半透明的石头中,可以看出女人竭力扭动着推开束缚的企图。 “快走!”晴明向着发呆的博雅叫道,同时转身向着来路冲去。后者尽管不明所以,也跟着他一起飞奔。 ************************ “到底怎么回事?” 当两人终于并肩而行的时候,博雅问道。 “那个符咒并不能长久困住他们。”晴明头也不回地答道。“必须抢在他们冲破咒语之前离开这里。” “石头里的那人……” “是魔君。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次百鬼夜行吗?” “啊!记得。非常可怕,死了很多人,平安京几乎成了鬼城,都说世界末日就快到了。” “对,那就是魔君所为。因此我和老师一起,将他封印在这里。魔君可以操纵百鬼,一旦魔君出世,灾祸是不可想象的。” “那可糟了。”博雅皱起了眉头。“你不是说,符咒不能长时间困住他吗?” “的确不能。”晴明说道。“但是也不必太担心,这十年来被困在五芒星阵,他的魔力已经大不如前,即使要恢复,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吧。” “哦。”博雅松了口气。“那么那女人,是魔君的侍女?” “嗯。”晴明的回答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对了,她曾经让我送一个瓶子给你。” “那是圈套。瓶里是离魂香,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离开尘世,甚至做出违背本性的事……”说到这里,晴明的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 “喂,你怎么了?” 博雅有点诧异地想要扶住好友,却扶了个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从晴明的身体中穿过去了,而晴明的手腕,此刻已经变成透明。 “老天!”博雅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你的手……” “别管这个,快走。”晴明说道,声音显得相当不耐烦。 然而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刚开始的时候一直是晴明在前,博雅在后,现在反了过来,博雅要特意放慢速度,才能让好友不至于跟不上自己。 “来不及了。”这样的念头一旦升起就无法遏制。生命就像沙漏里的流沙,越到底部,流逝得越快。疲倦如潮水般汹涌,让人无法抵御就此沉睡的欲望。 “你先走吧。”这回是晴明停住了。“一直向前,不要回头。” “那你呢?” “我?”阴阳师转过身去,努力克制住自己体内分崩离析的力量。“我得在这儿呆一会儿……” “嗳,是你自己说过咒语维持不了多久,那还等什么?” “真罗嗦!” 记忆所及,晴明没有这样无缘无故发过脾气。大多数情况下阴阳师即使任性,也会用一些与众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武士一旦倔强起来,便很令人头痛。而这种倔强与好奇心结合起来的时候,几乎是无人能敌的。“要是你不走,我也不走。” “呸!” “呸也没用,我说到做到。”博雅相当得意地说道。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对方的模样正在逐渐变淡,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连衣裳的边缘也开始模糊。“不对,你……” 寒冷的感觉象是利刃,一片一片肢解着身体,意识也逐渐地离自己远去。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滋味,那么死亡毕竟是很可怕的事啊。 “听我说,你得赶紧出去,冥界的通道很快就要关闭……到那时,就真的没办法再回去了……” “那么你呢?” “我……” 平生第一次,阴阳师在好友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 第44章 “我没有希望了……” “胡说!”博雅大吼道,一边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别废话,跟我一起走!” “是真的……已经没力气支撑到回去……所以,就在这里,分手吧。” 卷十一离魂 第四章 “不行!没什么事情是晴明做不到的,不是吗?” “不是……” “就算不是!那么,你要让我丢下你,自己逃走?” “是这样。” “办不到!”武士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你留下来,我也留下来,陪着你一起做鬼。总之,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听清楚了吗?” 泪水从博雅的眼中流了下来,但他自己毫无所觉。晴明此刻已经只剩下淡如轻烟的影子,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不要死……对我来说,晴明比什么都重要……你不是说过,喜欢和我一起喝酒,听我吹笛子的吗?那就打起精神来,一起走。我不能忍受没有晴明的日子,你也一样,对吧?” 再次将手伸向那个影子,仿佛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他留住,博雅用尽全身力量大吼。“回答我!” 没有得到回应。然而就在他的手接触到晴明的时候,一道耀眼的光线从指尖流出,强烈的念力将两人连成一个整体。与此同时,四周一片上下不分的混沌突然明亮了起来,温暖到近乎灼热的光让他在这一刹那失去了知觉,完全不知道这条漫长而黑暗的路程已到了终点。 ******************* 一起走? 好。一起走。 走。 走。 没有人知道事情是这样决定了,还是这样开始了。说起来,这世上的一切,难道不是一场梦吗?那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时日一过,终将烟消云散。如同初雪,在阳光下消融殆尽,不留痕迹,浑然忘却飘落那一刻的惊艳。 算了,没必要在这里发牢骚,还是把目光投向土御门的小院吧。天气已经完全晴朗,空气清冽,结冰的廊檐下可以看见诱人的澄蓝天色。铜炉里炭火正旺,足以抵御雪后的微寒。木炭因为燃烧,发出轻微的毕剥声。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博雅的鼾声了。武士倚着廊柱,微微张着嘴,睡得正香,连嘴角有口水滑落都不知道。在他身边,晴明安稳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厚重的衣物。 “啊!”瞌睡中的武士猛然惊醒,冒冒失失地叫了一声 “做梦了?” “呃……是啊……”突然想起这声音的来源,顿时跳了起来。“喂,你……你醒了?” 躺着的人仍然闭着眼,却露出一丝微笑。 “太好了!嗨,这一次你可把我给吓坏了。差点以为你……” “嗯。”阴阳师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我睡了多久?” “多久?两天了,一直没醒。真怕你就这样醒不来啊。” “哈。”晴明试图坐起身来,但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侧过身,曲起手臂枕在头下。 “别乱动,伤口很深呢。对了,到底是谁伤了你?说来也奇怪,我本来是在门口等你的,不知怎么回事有人给我一个瓶子,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条戾桥上,你就躺在那里,浑身冰凉,地上全是血……”说到这里,博雅打了个寒噤。尽管身为武士,博雅对于血或尸体这一类的东西,还是保留着相当程度的畏惧。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赶紧把你弄回来。幸好典药寮的幸永先生路过这里,及时止了血,据他说,再晚就没救了。嗳,你别问这么多,还是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吧。” “……口渴。” 相对于提问而言,这其实是个无赖的回答,但在转移注意力方面,还是相当有效的。 “好,我去替你拿水。” 干裂的唇因为水的滋润有了一些血色,脸色也因此看上去好多了。 “再睡一会儿吧。” “你呢?” “我?当然在这里陪着你。你这样离不开人。” “没关系。等会儿可以试试叫式神……应该有这个力气了。” “胡说!”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好友的打算,武士拍了拍自己胸脯。“就当我是式神好了。” “哈哈。”晴明想大笑,却因为牵动了伤口,只能咧了咧嘴,看上去有点狼狈。 “无论如何,谢谢你,博雅。” “谢我?” “嗯,没有你,我这次真的回不来了。” “嗨,这样说……听起来真别扭……”博雅有点忸怩地搔了搔头,以为对方指的是自己将他从桥上救回来的事。实际上,他并不了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好吧,那就不说了。” 望着准备入睡的好友,博雅突然又想起了方才的问题。“差点忘了,你还没告诉我……” “其实很简单。本来是去给古树驱除藤妖的,结果一时大意,被藤妖刺伤了。”说话之人语气异乎寻常地诚恳,让人根本觉察不出编造的痕迹。 “藤妖?这么厉害?” “啊,是啊。修炼成精的植物,一般来说都有点道行。”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 “今后这种事应该带上我,”武士有点愤愤不平,“有我在,说什么也不会让那妖怪伤害到你……” “唔。”心不在焉地听着武士的唠叨,一丝微笑从晴明唇间泛起。“博雅的话,相当有理。” (完结) 卷十二少年游 第一章 平安朝有一人,名为源博雅,是醍醐天皇之孙。据今昔物语所说,其人擅音律,所奏横笛可使风云色变、鬼神下泪,被后世尊为雅乐之祖。单从书本上看,似乎是一个神仙一般飘逸潇洒的风雅之士,令人景仰倾慕;然而倘若回溯千年,见到真人,也许不免瞠目结舌,觉得与想象大相径庭吧。 不必怀疑,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千年以前。 ****************** 时值冬月,源朝臣博雅正置身于一座小小庭院。从通常的眼光来看,这庭院实无可观,何况是冬季,树叶早已凋零,曾经葱茏欲滴的青草也早已变得枯黄。但一片银装素裹的雪景掩蔽了这一切,而几株冒雪盛开的腊梅更是将一种清雅芬芳的气息散播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又出门了……说起来,不是答应了此后除妖都带上我一起去的么?真是没有信用的人啊!”甚觉无聊的武士倚着廊柱,黑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颇有几分怨怅。不难看出,此刻他正在等待庭园主人的归来。主人名叫安倍晴明,是个相当奇怪的人。京城传说,此人可以役使鬼神、断人生死、预卜未来,正职乃是阴阳寮的首席阴阳师,与源博雅是莫逆之交。 “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方才无精打采的博雅转眼间忘却了不满,跳起身来,咧开了嘴。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门口那人并非想象中的友人,而是一个身穿破烂衣裳,蓬头垢面,邋遢不堪的怪人。 “芦屋道满?”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博雅才叫出了此人的名字。实际上二人曾经见过一面(详见卷五《厉鬼行》),但对于凡事大意,过目即忘的武士而言,能够记住这个名字,已经难能可贵了。 “晴明呢?”邋遢怪人大剌剌地不以为礼。芦屋道满,与安倍晴明、贺茂保宪三人并称当世阴阳道中翘楚。后两人本是同门师兄弟,而道满的师承则无人能知,也因此有了许多三人不和、互相斗法的传言,但看他们实际相处的状况,却又并不尽然。 “……出门去了。”武士老实回答。 “哎,来得不巧啊。”话虽如此,道满却一屁股坐上了窄廊,将肮脏的手脚伸到炉火旁,舒舒服服地烤起了火,一边毫无顾忌地欣赏起四周景色,丝毫没有在他人家中那样的局促感。 “确实出门去了。”博雅生硬地又说了一句。在他看来,此人有相当的可疑之处,晴明不在,则宅邸的安全便当仁不让,要由自己来负责。 “知道了。你不是说过了么?”不知是听不出还是故意装作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逐客之意,道满伸手抓过几案上盘中剩下的香鱼,放进了自己口中大嚼,紧接着又拿起了晴明的酒盏,自斟自饮起来。 “喂!” “就算晴明不在,这宅子也该自己招呼客人才对。” “客人也得有客人的样子。”武士拉长了脸。 “啧啧。真是称职的管家啊。” “说什么?!” 眼看博雅竖起了眉毛、横起了眼睛,一副就要发火的模样,道满仰天打了个哈哈。 “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对了,这儿有件小东西,等晴明回来,请你转交给他。” 说完这句话,便真的站起身来,同时从怀中摸出一面铜镜,递到博雅手中。 “我可不要。谁知道是什么……”博雅如避蛇蝎一般缩回了手。经过某次教训之后,武士对来路不明的东西已经大有戒心。 “放心吧。”道满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线。“如果不知道是什么,看一看就是了。” 武士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铜镜。看上去象是多年古物,有隐隐的铜绿;镜身铸着繁复的花纹,镜面则平滑细腻,纤毫毕现;镜子的背面,刻着一个八卦图形。 第45章 单纯看来,的确只是一面镜子而已。 “怎样,没有问题吧?”趁着博雅检查镜子的时候,道满已经将盘中的香鱼、几上的美酒一扫而空,速度惊人却又极为熟练。“那么,告辞了。” 心满意足地哼着不成腔调的曲子,道满摇摇摆摆地走出了院门,剩下博雅一人,继续之前的等待。 “……还是不对。”左思右想之后,博雅依然无法摆脱怀疑的念头。“如果真是平常的镜子,道满不会这样郑重地拿来送给晴明的吧?” 这想法顺理成章,即使你我,也会有类似的怀疑。于是博雅将镜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希图找出什么特别之处来,结果却是失望的。 “算了,还是等晴明回来再说吧。” 武士将镜子随手搁在廊檐下,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无聊状态。太阳照着檐上的积雪,很快融化成水落下,带着清脆的滴水声。有几滴水溅上了镜子表面。 “嗳……”拿起了镜子,想要擦拭的一刹那,眼睛突然定住了:沾水的镜子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面孔,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景象。 “这是……” 没等他多想,一种强大的吸力令他觉得自己飘浮了起来,同时四周的景物也开始飞速变化。 ********************** “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情不自禁地“嗳哟”。武士坐起身来,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背。 “可恶!” 这句话还没出口,耳中却已经听见了。有一瞬间博雅呆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声音并非来自自己口中,竟是从身侧发出的。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他便看见了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很明显,自己方才不知从哪儿落下的时候正好将此人撞飞了。 “啊,对不起。”生性耿直的武士连忙道歉,同时把手上的镜子揣入怀中,伸出手想要搀扶地上那人,但他的手被立刻甩开了。 “对不起吗?费了三天时间做成的结界,被你这样一搅和,全完啦。” 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应该说,耳熟极了,只是比他熟悉的那个声音稚气得多。 “……” 那人并没有觉察出武士一瞬间的失神,只是低着头拍打衣服,竭力想要掸去刚刚沾上的尘土。 “我说,你是……” 蓦然抬头,眼前是一张少年的脸,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年纪,肤色白皙,琥珀色的眸子,闪着锐利冷冽的光芒,下颌尖削,仰起头的时候便形成一个傲然的弧度。 “啊啊啊……”一手指着那少年,博雅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尽管年纪不同,但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相貌,世上又到哪里去找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少年挑了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在博雅眼前晃了一晃。但对方的眼珠是直的,毫不转动,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住了。 “唔?冰冻的法术修炼成功了?不过刚刚只是动了念头,并没有施咒啊……” 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少年脸上显出了困惑的表情。 “冰冰冰……不不不……你你你……”就武士个人而言,还是相当愿意把话说得更加完整一些,然而哆嗦着的嘴唇已经不听使唤了。 “喂。”少年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我脸上可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儿吧?” “没有……不是说这个……”博雅好不容易恢复了常态。“你是谁?” “有必要告诉你么?”少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不是那张略微稚气的脸和瘦小的个头,简直便和那人一模一样。“你又是谁?” “我,我是博雅,源博雅。” “博雅……”从少年的表情来看,这个名字是头一回听说。“名字和人,不太相称呢。” 连揶揄的语气都这般相似。“说真的,你跟晴明太象了。” “晴明?”少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我就是晴明。安倍家的晴明。” “!” 眼前的武士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望着自己。没来得及多想,少年敏捷地向一旁闪身避开,紧接着,武士高大的身躯就“轰”地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卷十二少年游 第二章 “嗳?” 少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没有反应。吃力地将他翻过身来,发现武士双眼翻白,当真晕过去了。 “醒醒。” 伸出手去啪啪地拍打着博雅的面颊,毫无反应。用熟练的手法翻起眼皮看了看,确定没事之后,少年捏住了博雅的鼻子。 “唔……啊……!” 武士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啦,你醒了,这就不关我事了。”少年轻松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武士大叫道。“这是什么地方?”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方才的小院,而是在镜中看到的那个地方,好像是一片秋天的荒野,但有些景物却有似曾相识之感。譬如说,眼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分明便是晴明家门口的那一株啊。 “这里?这里是鬼门。”自称为安倍晴明的少年如此说道。“百鬼交集,阴气最盛之地。” “鬼门?” “嗯。” “可是,刚刚我明明是在晴明家里……”博雅想起了那面镜子,连忙拿出来照了照,没有任何异样。 “我家?开什么玩笑?”少年侧着头,想了一想,终于又说道。“不过倒是个不坏的主意。要是将来有了宅子,干脆就建在鬼门,这样也挺好玩,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抓点鬼物过来解闷。” “啊!”武士哀号了一声,抱住了头。 “用不着这样吧?”少年不满地说。“我可是阴阳师。” “阴……阳……师……?” “哈。说了你也不懂。” “不不。别走!”眼看少年又有离开的打算,博雅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裳。少年脸色陡然一沉,袍袖一甩,“嗤”地一声,衣袖便被扯了下来。 “无礼!” 尽管只是个少年,但沉着脸的模样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意。博雅刚要分辩,手中的半截衣袖突然变成了一条白蛇,缠上了自己的手臂。 “呃……别这样……”眼看着那白蛇顺着手臂爬来,缠上了自己的颈子,博雅不禁大叫起来。“我是你的朋友……” “嗤”地一声,白蛇缩了回去,依旧变成衣袖的模样。少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傲然与不屑的神色。 “我没有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只留下武士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再迟钝的人此刻也意识到有了大麻烦,而毛病一定就出在道满的那面镜子上。在这种状况下,眼前这少年几乎便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希望。所以武士连忙跟了上去。 “别生气……别发火……我没有骗你,真的,我的确是你的朋友。只不过,你现在还不认识我……”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漏洞百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武士差点就要以头抢地。 “……”少年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对武士絮絮叨叨的解释完全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 “总之,这件事跟一面镜子有关……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来到这里。其实之前我正在你的院子里等你回来,你出去捉妖了……我是说,不是这个你,是长大之后的你……” 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博雅张大了嘴。“老天,我知道了!我是回到了过去!” “回到过去?”少年停下了脚步。 “对,一定是这样!” “……”没有再理睬他,少年又开始向前走。 “喂,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如果有人这样跟你说,你会相信吗?” “呃……”博雅挠着头,仔细想了想。“别人说的,也许不会相信。但如果是晴明这样说,我一定相信。” “哦?”似乎被博雅恳切的语气打动,少年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一脸诚朴的大个子。“算了。无论相不相信,都和我无关。” “无关?”下面的话被一个突然的手势阻止了。 “别动!” 武士于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凝重的面色。 “想活命的话,就不要说话,也别乱动。” 与此同时,草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并不像风声或虫声,听起来相当诡异。 “来了!”少年的眼睛闪闪生光,他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开始念咒。符纸发出淡淡光芒,随即凌空飞了起来。 “妖鬼现形!”少年站起身,叱道。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从草丛中突然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黑色,八只巨大的爪上长满了毛,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 “啊……”博雅惊叫起来,但突然想到了少年的吩咐,立刻又住了嘴。少年念动咒语,数道符咒向着蜘蛛飞去,沾身之处顿时冒起白烟。蜘蛛摇晃着,似乎想要逃跑,却被符咒困住了。 “还好……”少年低语着。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却出乎意料:几条绳索粗细的蛛丝向着他迎面飞扑过来,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少年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紧接着,蛛丝内收,将少年拖向巨大蜘蛛的血盆大口中。 “住手!” 第46章 博雅大叫着,抽出了手中的刀,向着蛛丝砍去。奇怪的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而是类似于金属的质地,刀砍上去,溅起的竟是一溜火光,刀刃上也崩出了缺口。好在蛛丝应声断成两截,少年随之跌落在地上。转眼之间,那只蜘蛛也不见了。 卷十二少年游 第三章 “你没事吧?”博雅向少年走去,担心地问道。后者正努力挣脱身上的蛛丝,闻言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不要你管!” 这蛮横无理的态度让武士怔住了。 “怎么了?” “要不是你破坏了结界,那家伙一定跑不掉,我这次的修业就算成功了。还有,”少年昂起头,生怕对方取笑似地又加了一句:“就算没你,我也能摆平它。刚刚只是个意外罢了。” “修业?”摸不着头脑的武士重复道。 “对。就是成为阴阳师的练习。”似乎想解释,看了看对方呆呆的样子,又把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呃,那就是说,你现在还不是阴阳师啰?” “胡说,我当然是。”少年的脸色铁青。“跟你说这些真没意思,我要去追那家伙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 “可我只想回去……”武士几乎要哀叹起来。 “那也随你。” “不是这样,如果我回不去,晴明……我是说长大之后的那个你,会很难过的……” “我?为你难过?”少年嗤之以鼻。“得了吧。” “是真的,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早就跟你说了,我没有朋友。”少年不耐烦地道。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一样东西。 “啊,是很好看的蝴蝶呢。” 果然,是一只蓝紫色的凤蝶,翅膀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想是刚刚从蛛网上挣脱,身上还沾着蛛丝的粘液。少年捧起它,对着阳光爱不释手地看着。 “蜜虫?!”博雅指着那蝴蝶,张大了嘴。 “蜜虫?挺有意思的名字。唔,带回去做个式神也不错。”少年将手指放在蝴蝶身上,念出咒语,不一会儿,一个丝茧就将蝴蝶整个儿包裹在内。随即,他把茧收进了自己怀中。 “呃……”目瞪口呆的博雅看着少年,后者继续向前走去,就象根本不存在博雅这个人一样。 “等等我。” 武士追了上去,和少年并肩而行。秋风吹过,身穿单薄衣衫的少年打了个寒噤。 “冷吗?”一边说着,博雅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想要给他披上,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博雅自己穿的还是过冬的衣物。 “不要。”少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同时用挑剔嫌恶的眼光看着博雅的外衣。“真脏……” 因为之前摔在地上,博雅的衣服确实有很多尘土,但这个评语无论如何是过分的。尴尬地收回了手,博雅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前头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按照方位来判断,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条戾桥下。可是,那里现在并没有桥。 “糟糕。”少年嘟哝了一句。 “嗯?” “桥被冲垮了……” 博雅向上游望去,果然,有一座简易的木桥,此时此刻已经从中间断开了。 “你要过河吗?” “嗯。那家伙的老巢就在对岸。” “没关系,这水不深,可以趟过去。” “趟过去?”少年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博雅。 “是啊。”武士此刻已经开始捋起衣裳。“我走过的。” “别开玩笑,这个季节,水挺大。” “没事。” 博雅已经站到了水中,水的凉意让他哆嗦了一下,不过由于有秋阳的照耀,这样的寒冷完全可以忍受。 “来吧。”看到对方迟疑的神色,博雅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难道你怕水……” 少年瞪了武士一眼,没有答话,也走进水中。没过膝盖的湍急流水让他的脸色白了一下。 “我拉着你……”博雅好心地伸出了手。 “不必,我自己走。”少年冷淡地说。 两人一前一后,向对岸涉水而去。水渐渐深了起来,先是没到了博雅的腰际,再然后漫过了他的胸口。因为与上游的落差,水的流速相当快,冲得人有些站不住脚。 “这儿有桥的,我是说在我那个时候。你在桥下养了式神,所以每次我来你都能预先知道……”想起了二人初次见面的场景,博雅褐色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不对……如果现在的你曾经见过我,那么那一次对我来说是初会,对你来说则不是。你是会记得现在的事的,对吧?” 没有得到回答。博雅有点惊异地回过头去,突然发现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水面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漩涡和两只不断扑腾着的手。 “啊!” 武士来不及多想,回过身一把揪住水下那人的衣领,将他提出水面。因为呛水,少年咳嗽起来,一张白皙的脸也憋得通红。 “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少年象捞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他的手臂,眼光就象是要把博雅给杀了。“你个子那么高,当然没事。” “呃……我忘了……”直到现在博雅才醒悟二人身高上的差距。“可是你,至少也该说一声,或者叫救命什么的。干吗一声不吭?” “笑话。”少年扬起了下颌。“安倍晴明可从来不会说‘救命’这一类的话!” “……”博雅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年,紧接着,一把将他挟起,放在自己背上,向对岸走去,完全不理会对方的挣扎抗议。 卷十二少年游 第四章 怪不得那次,你会用那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什么这次那次?” “我是说,我们一起去救小竹姑娘的时候。你说你不会游泳,我问了一句,你就是那副怪怪的表情……一定是想起了现在的事吧……”(事详见卷九《竹上秋霜》) 此刻两人正坐在对岸的石头上,绞干衣服的水分。天色已经很黑了。 “得生火烤一烤,不然会受凉的。”武士站起身来,去找生火的材料,少年只是翻了个白眼,继续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不一会儿武士抱来一大堆树枝干草,扔在地上,但随即就发了愁。 “忘了带引火的东西……” “现出火精。”少年打断了他的话,随着咒语,一团火苗冒了出来,燃着了那些树枝。 “呃……还是你行。”武士由衷地称赞道。 听了这句话,少年脸上露出了微笑,自豪之中略微带着一点羞涩。 “啊,你笑了。”博雅象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叫了起来。“第一次看到你笑……” 的确,少年似乎很吝啬笑容。 “不过晴明……我是说我熟悉的那个晴明……也就是很多年以后的你,总是笑着的啊。” “嗯。”少年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上面,出神地望着篝火。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动,发出幽深的光来。“告诉我,你认识的那个我是什么样的?” “那个你……唔……有时候也很讨厌,不喜欢老老实实地说话。不过,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呢……” “哈。还有呢?” “对了,你是京城第一的阴阳师,阴阳寮的阴阳头。” “不是说这个。”少年不耐烦地说道。“这些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博雅惊讶地看着少年。 “嗯。说到阴阳术,不会有人强过我。”少年自信地说道。望了一眼博雅,脸上又略微红了一下。“我是说将来……”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少年侧过头去,跳动的火光把他的脸映成一幅剪影。 “想知道,那个我过得快不快乐?会不会觉得孤单?” “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地说道,同时郑重其事地保证。“你不会觉得孤单,因为有我。我是你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这回,少年没有嗤之以鼻,而是再次露出了微笑。笑容如同初日的光线,照亮了整个面颊。 “对了,你说过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博雅,源博雅。” “博雅。”少年重复了一遍,象是要把这个名字记住。“嗯,是个好汉子。” “啊?” 突然从少年口中听到似曾相识的话,武士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自己的肚子里冒了出来。 “饿了?” 少年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饭团,扔给了武士,武士忙不迭地接过。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的确饿得很了,不消两口饭团就进了肚子。突然想起少年自己也没吃,连忙问道:“你呢?” “我不饿。”少年侧过了脸,尽管嘴里这么说,喉结还是轻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咽着口水。 武士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少年不会想到自己的出现,那么自己刚刚吞进肚子的,应该是唯一的干粮了。 “对不起……” “说了我不饿。”少年不耐烦地说。“婆婆妈妈的……居然还是武士……” “等等……”博雅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发出光来。他站起身,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作为火把,钻进了旁边的林中。 第47章 不一会儿,带着胜利的微笑,用衣裳的下摆兜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是什么?” “草菇。”武士献宝似地拿给他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添旺的篝火上烤着草菇,不一会儿,清香的气息就弥漫开来了。 “这个能吃吗?”少年皱着眉,望着手上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东西。 “当然能,你最喜欢的。”武士非常肯定地说。 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立刻,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怎么样,没骗你吧?”博雅得意地说道。 “真好吃。”少年含糊不清地说道。 “就知道你爱吃这个。”看着少年的吃相,博雅甚为高兴。“还有香鱼,烤出来的,味道也很好,可惜这里抓不着。” “嗯,以后弄来尝尝。”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只草菇塞进了嘴里,少年由衷地说:“要是将来天天都能吃到这个,就好啦。”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篝火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秋夜的星辰分外明亮,而虫声唧唧,更显得夜之寂静。少年蜷曲着身体躺在篝火旁,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夜风吹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博雅蹑手蹑脚地取过烘干的外衣,轻轻盖在少年身上,一抬眼,却看到少年一对寒星一般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对不起,我怕你着凉。”生怕少年再次拒绝,博雅连忙补了一句。“在溪水里浸过,比刚才干净多了……” 少年无声地笑了,双眼眯成了弧线。他把博雅的外衣裹在身上,坐了起来。 “对了,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说来奇怪……咦?你相信我了?” “废话。” “呃,其实是一面镜子造成的。” 于是博雅把之前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同时将怀里的镜子拿出来给他看。少年注意地听着,翻来覆去地看着镜子,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怎样?” “嗯,是有点蹊跷。如果猜的不错的话,是梦中镜。” “梦中镜?” “一种法术,借着镜子穿越时空。但镜子这种东西,必然会有对应的影像,也就是说,在这附近,应该有另一面镜子,两相对照,才能完成这样的传送。” “什么意思?”博雅呆呆地问道。 “就是说你有办法回去了,只要能找到那另一面镜子。” “哦。” 看见博雅并没有喜形于色的样子,少年有点奇怪。 “你不想回去?” “不是不想,”武士闷闷不乐地回答,其实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你呢?” “我?”少年略显惊讶地说。 “是啊……”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倔强少年令他有放心不下的感觉。“我走了,你一个人,会很孤单吧……” “哈哈。你这人真好笑。长这么大,我从来就是一个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找不找得到那镜子,还不知道呢!” “也是。”博雅泄气地说道,又开始怀念起那条窄廊和廊下几案上的闲谈与清酒。 就在此刻,少年突然抬起了头,面上神色也变得警觉。 “有妖物。” “啊?” 伸手取出一根燃着的树枝,少年借着枝上的黑色炭灰,在自己和博雅身外画了一个圈,随后盘膝坐在地上,专心念诵着咒语。炭灰开始发出光来,逐渐燃烧着,变成了一个火圈,将两人围在中间。紧接着,林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百余只蜘蛛,个头大的足有一人长,最小的也大过脸盆,张牙舞爪地向着火圈逼近。 卷十二少年游 第五章 “这是……”从没见过这般怪异场景,博雅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看来是全都到了。”少年冷静地说道。此刻他的神情完全不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是超乎寻常的沉稳、凝重。一手按唇,另一只手伸出,在四周团团绕了一圈,火圈倏地腾起,变作火墙,把蜘蛛挡在了外面。 一旁的武士坐不住了。“我能做些什么?” 回答他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呆着。”于是武士只能不甘心地又坐了回去。 火墙对于蜘蛛而言,似乎有相当的威慑力。尽管来势汹汹,却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有几只个头较大的想要冲入,一沾上火星立刻往后退去。但少年的面色仍旧没有丝毫放松,薄唇翕动,连绵不绝的咒语便充盈的空气中。 双方就这样僵持对峙着,差不多持续了半个时辰。蜘蛛仍然没有后退,少年的咒语声却开始小了,额头也冒出了汗珠。这样的情况在之前武士跟着晴明一起驱魔除妖的时候很少发生,对于晴明,武士一直有着异乎寻常的信心,无论什么事到了他手上,总会得到解决。然而这一次不一样,望着少年吃力地念着咒语维持火圈的模样,博雅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突然,耳畔风声响起,博雅猛地回头,发现火圈有了一处缺口,一只巨大的蜘蛛踏过缺口,紧接着,一团带着腥臭的粘液喷出,在空中凝固成坚韧的蛛丝,飞快地结成蛛网,向着自己笼罩下来。 博雅大吃一惊,就在此刻,少年右掌扬起,掌心一道符咒闪闪生光,随即霹雳一声,将空中的蛛网震得粉碎,蜘蛛也八脚朝天地飞了出去。然而缺口已经形成了,火圈失去了阻挡的效力,更多蜘蛛从缺口一拥而入,仿佛立刻就要将两人吞噬。 正在这关键时刻,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从厚重的夜色中露出一缕淡淡的晨曦。少年登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从紧张变得缓和。这光线虽然微弱,对于那些蜘蛛却象是催命符,来不及向两人进攻,它们掉转了头,飞快地向暗处爬去,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正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有几只来不及逃跑,被朝阳照着,立刻从原先磨盘大小的怪物变成了指甲大的普通蜘蛛。 “还好,总算撑到了天亮。”少年的语气尽管一如既往的轻松,仍然可以听出一些庆幸的味道。 “老天!”惊魂未定的博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怎么回事?” “不能见光呗。这些不是普通的蜘蛛,是那家伙炼化的妖物,不过道行不够,一到白天就得现形。” “原来如此。不过那火圈为什么会有缺口?” “嗯,刚刚念错了咒语。”少年面不改色地说道。 “啊?” 这个回答简直是震撼性的。博雅张大了嘴,手指着少年的鼻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也会念错咒语?” “这有什么希奇?”少年翻了个白眼。 “可是晴明……” “嘘。” 少年有点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提问。 “怎么?”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独自凝望眼前的风景。太阳从一片迷雾中升起,温暖的阳光照着这片广袤的秋野。衰草上的寒露在日光映衬下变成了无数闪耀的光点,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真美……”武士衷心地赞叹道,同时取出了叶二,开始吹奏起来。 少年起初有点惊愕,随即便静静地侧耳倾听。微风吹拂着额上的乱发,太阳照射着高高的额角,发出异常明亮的光来。在清扬婉转的笛声中,他停止了一切动作,微微张开双唇,脸上是一派沉醉的神色,仿佛全身心都融化在这音乐里。琥珀色的双眸中有忧伤,更多的却是对这世界的欢喜与眷恋。 余音缭绕,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博雅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少年的目光出奇地纯净透明,宛如初生婴儿一般清澈。 “我……” “啊?” “嗯,是说那个我,能经常听到这样的笛声吗?” “当然。和你一起坐在廊下,看着小院里的风景,看着看着就想吹笛子了。有的时候你也会说,‘博雅,吹奏一曲吧。’那表情跟现在,真的很象啊。”博雅兴致勃勃地描述起回廊下的情景,沉浸在对往事——或者说是未来——的回忆中。 “难怪……”少年没有说下去,只是露出了微笑。“博雅,很高兴能听到你的笛声。” “我也一样。”武士郑重地说。“很高兴晴明喜欢我的笛声。” 天色已经完全放亮,少年俯下身,仔细察看地上的痕迹,然后说道:“走吧。” “去哪里?” “那家伙的老巢,看上去离这里不远了。” “什么?”被刚才那一幕折腾得心有余悸的武士叫了起来。“还要去?!” “是啊。”少年回答得理所当然。“事情还没结束。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专业范畴,既然做了,就要了结它。” “可是很危险……” “唔。不过也很有趣……没有危险,趣味就会少了很多。何况一到白天,它的法力就小了不少。昨晚没有立刻去找也就是这个缘故,倒没想到它们居然会先发制人。”少年停顿了一下。“要是你害怕,就留在这里。” “得了吧。” “那好,一起走?” “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卷十二少年游 第六章 两人来到一处石洞,遍布的荆棘挡住了入口,长长的蛛丝从树上挂了下来,随风荡动,凝结着细小珍珠一样的露水。洞口有几具尸骨,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血肉已经化尽,白骨上无一例外地缠绕着厚厚的蛛丝。 第48章 少年左手掌心向外,右手掌心向内,食指相交,竖在胸前,念动咒语。一道强烈的光束从双手相交的位置射了出来,直照进洞内。过不多久,洞口的荆棘和灌木丛开始燃烧起来,火光腾起,烟雾弥漫了整个山洞。 “站远一点。”少年提醒着博雅,“那家伙就快出来了。” 没等他的话说完,“呼”地一声,日前所见的那只巨大蜘蛛从山洞里显出了身形,舞动着长有黑毛的腿向少年扑来。少年沉着而灵活地闪避,每当蜘蛛从口中吐出蛛丝的时候就以符咒上的火予以击退。很快地,蜘蛛身形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动作也逐渐迟缓下来。 “差不多了。”少年满意地说,走近了瘫在地上吐着气泡的庞然大物。就在此刻,那蜘蛛突然闪电般地伸出一只腿来,将少年撞倒,紧接着最后一缕带着青色血液的蛛丝吐了出来,紧紧缠住少年的脖子。 “晴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博雅什么也顾不得想,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向蜘蛛扔了过去。“啪”地一声,那东西在半空中映着日光,闪闪发亮,正照上了蜘蛛的头部。蜘蛛翻滚着,在地上扑腾起飞扬的烟尘,终于松开了少年,一动不动。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没顾得上看博雅一眼,连忙去捡起地上的东西。 “你没事吧,晴明?”博雅担心地问道。 少年一声不吭。 “嗳?” 迎上他的是一双愤怒的眼。 “笨蛋!” “什么?”武士懵头懵脑地问道。 “你看!” 少年将手里的东西直送到博雅眼前。方才博雅用来击打蜘蛛的正是那面铜镜,此刻已经摔裂成了两半。 “啊,摔坏了。” “摔坏了?就这么简单吗?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可是你说过,这里应该还有一面镜子,不是吗?……” “不是!”少年突然扭过了头,咬紧了嘴唇。 “不是?” “对。我骗你的。没有什么第二面镜子,从哪儿来就得从哪儿回去。”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得到回答。少年依旧把脸扭向一边,在阳光映照下,眼里有一点奇怪的闪光。 “……你哭了?” “呸!” “不对,你是哭了。”在仔细观察之后,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身体背对着博雅。 “骗你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低。 “是因为不想我很快离开这里?”武士替他说出了下半句。“是这样吧?” 少年转过头,眼神有点惊讶。“你知道?” “嗯。其实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晴明的想法。比如说,那个在廊下独自喝着酒的晴明,偶尔也会觉得很孤单吧……” “可你……” “呃,”武士有点为难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朋友之间有很多事是没必要说出来的。何况,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所以,就这样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你一起喝酒,也很好啊。” 听到这句话,少年猛然抬起头来。 “陪我喝酒?” “是啊……哦,我是说,另一个你。” “等一下!既然你记得有关那个我的事情,那么,你一定还是回去了。否则的话,和我喝酒的那个博雅会比现在年长,而不是如今的样子……” 因为想通了这一点,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对,一定有办法!” “可是,那镜子……” “别管那镜子。”少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独自冥思苦想。“另一面……尽管是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真相便是如此呢……” “什么意思?” “是这样,起作用的是咒,而不是镜子本身。如果能够破解镜子的咒,就可以直接让你回到将来的时刻。” “咒……” 听到这个熟悉而令人生畏的词,博雅不禁缩了缩脖子。在和阴阳师相处的漫长岁月里,这个字的本身,就有着让武士头痛的力量啊。 “是啊,是咒。”没有发现博雅异常之处的少年仍在兴致勃勃地解释。“镜子碎了,咒还在,只要能找到另一面镜子让咒附着在上面,它依然可以发挥效力。跟我来!” 两人绕过山洞,走到一处山脚下。一泓深潭静静地镶嵌在那里。 “就是这儿了。”少年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你看着潭水。” 潭水清幽冷洌,无风的时候波平如镜,可以清晰地照见两个人影。一个是博雅,另一个是少年。 “拿着。”少年取出镜子,交到博雅手上。“待会儿我来作法,把镜子上的咒语移到潭水中。” “这样行吗?” 少年重又抬起下颌,眼中露出傲色。“当然。”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正要念咒,博雅叫了起来。 “等等。” “什么?” “你……”武士迟疑地说。“要一起走吗?” 少年的眼中露出惊愕的神色,只一刻功夫,又恢复了平静。 “不可能。从哪个世界来,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世界去。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以……”一丝微笑浮现在少年的脸上,那是完全属于晴明的微笑。“博雅,再见。”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这是武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的世界就被缤纷凌乱的色彩和扰攘繁杂的声音包围了,最终失去了知觉。 卷十二少年游 第七章 “啊嚏!”武士被自己的喷嚏震醒了。他揉了揉眼,发现眼前的景物已经回到了冬天。自己很不雅观地伸直手脚躺在廊下,一旁火炉里木炭烧得正旺。 “果然回来了!”脑海中清晰留着刚才的影像,博雅大叫着跳起身来。 “嗯,回来很久了。”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晴明!” 廊下那人转过身来。白色狩衣,红润如涂丹朱的双唇,一双琥珀色的细长凤眼中满含着笑意。 “晴明,真是你吗?太好了!” “唔?”对方脸上现出难得的困惑。 “呃……能回来可真好啊!又见到这样的晴明了……” 细而黑的长眉略微皱了一皱。 “博雅,我并没有出远门,能回来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吧?” “不是说你,是说我。”博雅连忙解释。“刚刚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你?去哪里?” “这件事,说来话长啊!”博雅兴致勃勃地说道。“就算是晴明,也猜不到的。” “有这样的事吗?”阴阳师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折扇,观赏扇面上的字画。 “告诉你吧,我到了过去,还见到小时候的你。” “过去?” “对。小时候的你,是个比现在还别扭的家伙,偶尔乱发脾气,还会哭……不过,其实也挺可爱的。” “哈哈,很有趣呢。” “是啊是啊,真是很有趣的经历。”武士随声附和着,沉浸在方才的兴奋中。 “我是说,真是很有趣的梦。” “梦?” 博雅怔住了,张大了嘴,看着对方含笑的脸。 “不可能!是梦还是真事我可分得清。” “很难说。听过庄周的故事吗?一个人在梦里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却去想是否蝴蝶在梦里变成了庄周。反之亦然。你就是那个在梦里变成了庄周的蝴蝶吧?” “蝴蝶……”完全被搞懵了的武士喃喃念道。“是有只蝴蝶……对了,是蜜虫。不过还有蜘蛛……” “蜜虫?这个季节召唤她出来可不合适啊。” “不是说这个蜜虫,而是以前的……”博雅费力地解释道,然而这解释的结果只有让自己更加糊涂。 “嗯,我来帮你整理一下思路。”阴阳师好心地说道。“你在这里等我,然后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有关回到过去的梦。梦里有我,也有蜜虫,还有蜘蛛,是这样吧?” “是……呃,不是!我是说,不是梦,是真的。” 突然,武士想起了一个关键的人物。“芦屋道满!是他!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他也来了,还给了我一面镜子……是啊!镜子!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一面说着,博雅一面如释重负地伸手到怀里去取那面镜子,但随即表情就僵住了。 “没有吗?”一直注意观察他神色的晴明问道。 “怎么会这样?!”武士苦恼地抱住了头。 “当然是这样。这就证明,你在做梦。” “可是,我是的的确确看到了道满,他还喝光了你的酒……” 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博雅抬起头盯着桌子——在那里,香鱼好端端地摆放着,丝毫没有被洗劫的迹象,而晴明的酒盏里也还有着余沥。 “嗳……”轮到武士抱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了。 “听我说,博雅。”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那的确就是梦,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有的时候,梦会让人信以为真,但说到底,毕竟是没有凭据的东西,你明白吗?” “可这个梦,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奇怪,既然是梦,那就什么可能都有。”晴明的表情十分诚恳。“大概是你这一段时间太过劳累的缘故,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第49章 “好吧。”博雅终于站起了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 “但是那少年……那少年真的很象你……晴明小时候,是那样的吧?” 阴阳师无可奈何地瞟了他一眼。 “那是梦。”他简洁地答道。 门关上了,博雅的身影也消失了。晴明取过案上的酒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中带着迷离的笑意。他把手伸向袖中,再次伸出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面古镜,镜面光洁,镜身有一道长长的裂纹。 “唔。就当是一场梦吧。” 明亮的镜中映出了阴阳师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看起来就象个孩子。 (完结) 卷十三朝露 第一章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这事与我无关。” “喂!” 说这话的人有些气恼地停住了脚步,摆出责问的态度,但另一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径直向前走去,迫得先前那人也只有尾随。 “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嗯。这是你的想法。” “那么你呢?” “博雅。” 白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但眼光却并没有看着对方,而是投射在未知的远处。 “算了,是我多管闲事。”武士说道,语气中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 “的确是。”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冷得刻骨,让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色也有点发青。 “但那孩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不肯怜念她的心情,至少也要顾惜她的生命!” “生命……”阴阳师的眼光突然变得有些飘忽。“生与灭,只是一个过程罢了。连神灵都无法说出顾惜的话,我又怎么能够?” 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得见有什么东西咔咔作响,那是武士捏得越来越紧的拳头。 “是我看错你了,晴明。” 转过身去,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春野,剩下白衣人独自负手而立。晨雾散尽,数朵朝颜在风中绽开了娇嫩的花容,花瓣上凝结着珍珠似的露水。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露水也消失了。 ************************** “真是看不出,居然是那么无情的人呢!” “对呀,太奇怪了。照一般想法,即使对那女的没有好感,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不定阴阳师就是这样的,经常跟妖鬼在一起,难免要沾惹上邪气……” “是啊是啊,听说母亲是狐狸……” “可惜了,那样风雅美貌的男子……”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帷屏内外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帷屏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 “喜爱乐器的手,不会做出伤害它们的事。” “对不起!”还在发愣的博雅终于清醒过来,向帘内俯身施礼。 “无妨。”帘内所坐的人正是博雅的姨母,也是先皇的女御。“不过,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令你乱了心神?” “呃……没,没什么。” 不善掩饰的武士这句话说得勉强无比。 “难道是为了那位阴阳师的事?”帘内的语气略有不屑。“阴阳师虽能沟通阴阳,驱使鬼神,却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今上当年,就曾经被一名精通阴阳术的女子迷惑,好在日后幡然醒悟。对此类人,只可敬而远之啊。” 倘若这句话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博雅必然立刻跳起反驳。然而此人地位极高,为人和蔼可亲,又是自己从小尊敬的长辈,便只得将话闷在心里。想了一想,武士突然说道:“有件事,想要请教。女子恋慕男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样?和男子对于女子的恋慕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帘内的女御显然怔了一下,随即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博雅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不是。”武士脸色有点发红,却没有说出原因。 “若要打个比方,前者如水,后者如火。水性柔,火性刚,然而后者终不如前者久长。” 这似乎是比咒更加深奥的道理,武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身为女子,对男子的薄情作何感想?” “难以回答呀……”女御停顿片刻,说道,“不妨来说个故事。唐时有位亲王,在战乱中身亡,留下了一位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身份低微,母女二人便被逐出家门,沦落为歌姬。” “女子长相既美,人品又高洁自重,一时间名动京城,也引来了一位风雅才士,两人诗歌酬唱,定下同心之盟。翌年,男子因为要去别处为官,只得暂时离开,并约好半年后前来迎娶。” “然而过了很久,仍无消息。女子牢记誓约,苦苦等候,直到三年之后,辗转得到男子重回京城的消息,才明白了不来迎娶的原因——男子早已另娶了貌美尊贵的夫人。单在家人眼中,那女子的歌姬身份毕竟也是甚为低微的吧。” “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有位黄衫客,与女子素不相识,听说了此事,决意要为她主持公道,便将男子挟持,逼迫他来见这名女子。一面之后,女子便死去,临终之时,留下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女御停住了。 “是什么话?” 帘后传来悠然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遥远的诅咒用如此优雅的语气说出来,竟然有一种阴森刻骨的感觉。博雅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和琴,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冲了出去。 ********************* 夜色中的土御门宅第,大门紧闭。正逢朔,天上无星无月,一切都渺不可见。 “开门!”门外传来了愤怒的叫喊。 “承认吧,你在里面,对不对?别装作没听见,就想打发我走。你不能就这样躲着,事情得解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今晚你是非去不可!” 门内鸦雀无声,只有几只枝头的宿鸟被喊叫声惊起,扑楞着翅膀盘旋不去。 “晴明……这不是你,我熟悉的晴明不是这样无情的人。哪怕见一面……对她说安慰的话,让她不必那样悲伤……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做不到吗?” 夜风寒冷,但博雅此刻却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听好,我要撞门了!” 仍然没有回答。博雅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向木门冲去。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撞也没用。因为我的确不在里面。” “啊?” 在收不住脚的情况下,博雅又向前冲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瞠目结舌地转过头来。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辆牛车,晴明从车辕跃下,手中抱着一个人,全身用衣服包裹了起来,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露在外面,看上去是个女人。 卷十三朝露 第二章 窄廊上重又燃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弥散在初春的夜里,仿佛水乳交融,有着奇特的和谐。鸟儿回到了树上,偶尔发出咕咕的低鸣,想必正继续方才被无端打扰的清梦。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安宁,连两个人在廊下喝酒的姿势,也似乎恒久不变。时间在此刻是完全静止的,这一杯酒,便象是喝了千年百年,却总也不醉。 “嗳……”武士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真不错……” “的确不错。这是用香茅浸过的新酒,香气非常浓郁呢。” “不是说酒,是说你。”博雅抬起头,正色道。“我毕竟没有看错晴明。” “唔。错和对,并没有太大关系。”晴明低下头啜饮杯中酒,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耸的额角和微扬的眉。“我不需要对别人的看法负责。” 这冷淡的语气迥异寻常。武士惊愕地抬起头来。 “说这样的话……” “是实话。”晴明的语气淡然,并没有恼怒或者负气的成分,但这样的语气不知为何,却令人不安。 “可是听起来不像晴明啊。” “不需要象。因为的确是我说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博雅摆出了一副妥协的姿态。事情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在他看来已经是意外惊喜,那么对方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为做了不情愿的事之后作为补偿的小小牢骚。 “不过你今天看起来,是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嗯,有点心事重重……” 的确,对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而疲倦。唇角边春风一样的微笑消失了,眼光也有些失神,偶尔对上博雅的目光,却空洞而迷茫。这不是阴阳师惯常的姿态,这样的表情和态度,与其说让人心生疑惑,不如说是令人心中发凉。 “博雅。” “呃?” “……没什么。” 突如其来地,武士的手握住了晴明的手。那只手是完全冰冷的,如同没有生气的雕塑。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是吧?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 “既然说没什么,那就是没什么。”阴阳师有点不耐烦地甩开了博雅的手。 “可那表情……是在害怕吗?”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武士纯粹是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第50章 晴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暂且失陪。” 放下了酒盏,晴明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 “是那个梦吧?没关系。你看,的确是梦啊。”这声音是晴明的,温和中带着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晴明君……”女孩的声音细小却清晰。 “唔。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内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化作呢喃不清的叹息与絮语。博雅突然发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屋门口,连忙退了回去,正襟危坐,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过了很久,室内的声音消失了,门口出现了阴阳师沉默的身影。武士立刻站起身来。 “得回去了。” “别走。” 这个回答迅速而含有命令意味,博雅不禁愣住了。阴阳师又加了一句:“至少今晚,不要走。” “呃……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方便打扰了。” 晴明没有说话,径直坐下,在两人的酒盏里倒上了酒。整个过程中不曾抬头看博雅一眼。 “晴明?”博雅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说之前阴阳师的个性如飘浮不定的云朵,昨日至今,他的态度便如同晨雾,迷离不辨方向。 “唔。”酒盏停留在了唇边,一丝熟悉的微笑浮现出来。“突然之间,很想作通宵畅饮。博雅,愿意作我的酒伴吗?” “这样啊,当然可以。”见到那样的笑容,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博雅放心地端起了酒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竹……那姑娘没事吧?” “睡着了。” “嗨,这样多好。我就知道,你能治好她的。” “哦?” 晴明抬起了双眼,看着博雅。对方的笑容有些暧昧不明。 “不是说,心病要用心药来治嘛。” “不是心病。”晴明喝了一口酒,又添了一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么……” “是中咒。” “中咒?”武士瞪大了眼。 “嗯。” “哈哈,那就更没关系了。这世上,还没有晴明不能解的咒吧?” “可能吧。” 毕竟是春天,连夜色也显得温柔许多。偶尔吹过一阵清风,竟带着些许暖意。因为饮酒的缘故,人如同浸浴在温水池中,有一种恍惚的飘浮感。仿佛只要插上双翼,便可作逍遥游、凌空舞。我欲乘风归去,说的便是这样的状态了。 晴明解开了狩衣,斜躺在廊下,执杯的手随意搭在右膝之上。因为微醺,白皙的脸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红色。武士仍然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只是说起话来,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说,晴明……” “嗯?” “真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喜欢?” “对,和你一起,在这里喝酒。什么也不去想,季节就这样悄悄变化,酒的滋味却一点不变……” “呵呵。” “晴明呢?你也喜欢,对吧?” “此生如朝露,杯酒不足欢。” “嗳?” “嗯,听说过露水之蝉吗?”晴明眯起了眼睛,目光停留在夜色中。 “什么意思?” “蝉见朝露而欢歌,却不知道它自身的寿命也很短暂。” “即使那样,也不能不唱歌啊。”博雅搔了搔头,说道。“何况,唱歌的时候,心里一定觉得喜悦吧。” 晴明的目光收了回来,投射到好友脸上。 “博雅是这样想的吗?” “正是。”博雅毫无心思地答道。“就象吹笛子,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喜欢,所以就吹出那样的调子来。如果这世上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值得牵挂的事,毕竟是乏味的啊。” 仿佛春风一般暖洋洋的微笑从薄唇边漾开了。 “说得不错,博雅。” “那么晴明呢?有过喜欢的东西、牵挂的事情吗?” “大概有过吧。”阴阳师随随便便地答道。“博雅,这样的时候,很想听你吹笛呢。” “好。” 春夜的笛声,听上去分外朦胧,如同晨雾下的丽人倩影,又象是旖旎缠绵的梦境。阴阳师闭着眼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中手里的杯子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水溅湿了衣裳。慢慢地,武士也感觉到了倦意,笛声停止了,博雅倚在廊柱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而对面的晴明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空了的酒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卷十三朝露 第三章 “嗳,真不够意思啊。”武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 “说了要喝个通宵,自己却先躲起来睡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宿醉的缘故,头还有点晕沉沉的,没仔细想就开始叫了起来。“晴明!” 呼喊没有得到回答,但叫的人自己停住了。“不对……那姑娘在屋里,这么大呼小叫的,会惊吓了她。” 若有人当面对武士说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恐怕此人立刻便要涨红了一张褐色的脸膛,觉得不可思议而羞愧起来。但实际上,表面粗犷的武士,一颗多愁易感的心比之闺中女子,怕也不遑多让。 于是武士赶紧闭住了嘴,同时竖起耳朵谛听屋内的声响,结果毫无动静。反倒是门外传来了车马的粼粼声,紧接着一个男子焦急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大人在家吗?” 门并没有自动打开,博雅只得走了过去,拉开门环。门口出现的是前川幸永,典药寮的医药博士,也是小竹的父亲(以上人物与相关故事见卷九《竹上秋霜》)。 “哦,博雅大人也在。小竹她……还好吧?” 对方有些气喘,想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双眼也红通通的,可以想象得出,身为父亲,即使只是养父,对这个女儿的感情也是相当深厚的。 “放心吧,有晴明在,不会有事。”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啊,这就好。”幸永舒了一口气。“说起来还是得多谢您啊。” “别这么说。”因为受到了不恰当的感谢,博雅有些脸红。“事情都是晴明自己的主意,我可没帮上什么忙。” “这孩子……那天出门回来,就不吃不喝,成天那么昏昏沉沉的。给她诊治,什么毛病也没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侍女给我看她最近的画作,画的全是同一个人的面貌,我才明白原来是心病。但晴明大人的为人……相当难以亲近,百般无奈之下才想到向您求助。” “心病……”博雅突然想起了晴明昨天的话。“不过,晴明说是中咒。” “中咒?”幸永睁大了眼。“怎么可能?难道……” 他突然闭住了嘴,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 “难道什么?”武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追问着。 “嗳……能让我见一见晴明大人吗?” “稍候。” 于是幸永留在门外,博雅自行来到内室门前。但过不多久,医药博士便看见武士一脸疑惑地走了过来。 “奇怪,好像不在……可是这么早,去哪里了?” “不在?” “是啊。”偌大的宅院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迹。 “至少也该和我说一声……”博雅继续发着牢骚。但突然,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晴明昨夜说着朝露之蝉时有些迷茫的眼光。 记忆中晴明并非如此。即使是微笑,那眼神也是锐利明澈的,仿佛可以洞彻人心。那样的晴明……几乎从未见过。 “不对!”武士脱口而出,猛地伸手,抓住了幸永的肩头。后者猝不及防,立刻吓得呆住了。 “不对……昨晚的晴明和平常不一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 被摇晃到喘不过气来的老头儿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不过要是为了小竹,我倒想起一个地方……” “在哪儿?”博雅几乎大吼着说道。 “我带您去。” *********************** 庭院幽雅寂静。细密的蓬草已经悄悄湮没了路径,看得出罕有人至。一泓清泉静静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更增添了几分寂寞,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然而春天却并没有忽略这里,泉水流过之处,蓝紫色的朝颜盈盈绽放,若不胜风力,尽管无人观赏,依然显露出怡然自得的楚楚风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出去,似乎想摘取那朵花,却又犹豫着。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谢谢你。” 这声音优雅温柔,略带着沙哑的倦意,就象是扑面而来的春风,带着饮酒一般的微醺。 手的动作停住了,过了很久,才传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回答。 “您不必客气。” 水珠溅上朝颜柔嫩的花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令人不敢相信这样平凡的花朵,也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 “这是……啊,我来过这里!” 刚一来到庭院门前,博雅便叫了起来。那是去年秋天,小竹遭人劫走的时候,晴明曾带他到此。 第51章 依稀记得,这里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 “博雅大人既然来过,”幸永低着头说道。“想必已经知道了小竹的身世,如今世上,知道此事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和你我,所以,还请您守秘。” “身世?”博雅一头雾水地问道,然而就在此刻,传来一阵奇异的乐声。 那是七弦琴的声音。清冷高远,仿佛并非来自世人,而是出自广寒宫中。有清风自琴底飘出,弥漫在天地间。那悠然的韵律每一下都象是在拨动人的心弦,再没有别的声音可以与之颉颃。 博雅张大了嘴,痴迷地听着,不知不觉便向着声音来处走去,完全没有察觉四周的景物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草叶在一瞬间绿了又黄,再重返青葱,眨眼便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循环。淡淡的烟雾升起,笼罩在空中,让一切都变得虚幻缥缈。 突然,他站住了脚。一片烟雾之中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色人影,即使面对着这样的幻景,即使置身于这样的幻觉,这熟悉的人影也不会认错。 “是你吗?晴明?” 对方并没有回答,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长袖乍展,随着琴声起舞,那白色的身影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又象是随心所之,御风而行。尽管看不到面貌,却仍能感觉出那一派肃穆虔诚,举手投足之间,舞姿化作了和天地对话的语言。与此同时,连绵不绝的吟咒融入到琴音中,汇合成奇妙而庄严的声浪,操纵着身边的一切。 “晴明……” 武士跌坐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皮越来越重,仿佛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一个梦境;而那白衣高冠的舞者和来自天籁的琴声,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博雅才慢慢清醒过来。有片刻光景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但逐渐地,记忆又回到了脑中。眼前一切都不见了,没有晴明,也没有琴声。 “怎么回事?” 博雅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周围。风吹过,卷起了帘幕,一片已经变作暗红的枫叶从帘内悠然飘起,越飞越高,渐渐融入澄明的天空。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极细的嘤咛。 “是……小竹啊!” 身后的幸永突然叫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将身体探入帘内。软榻上躺着一个身穿浅绿衣衫的女子,容颜如雪,手腕因为久病而显得细弱,但神智却是相当清醒,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谢天谢地,你醒了?真是神明庇佑啊。”幸永高兴地说着,因为见到女儿无恙,刚才的担心全都化为乌有。 “可是晴明……”武士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四处张望。室内空无一人,一张简陋的几案上零散地摆着几朵花、几张纸人,角落里有一张木纹斑驳的古琴,如此而已。 “晴明去了哪里?” 几乎是吼叫着,博雅站起了身,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拉开帷屏的垂布,屏后也是空的,但立刻他发现了帷屏后的小小隔扇。伸手试了一下,并没有从里面锁起,于是猛地一拉。 是一间光线黯淡的屋子,只从纸隔扇上透出些微光线。乍一开门,由亮处进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博雅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室内。 “晴明?”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博雅立刻走了进去,然而就在他离那人还有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人开了口。 卷十三朝露 第四章 “不要过来。”[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17z.] 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 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 “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第52章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说。“既然当时没有,那么现在也不会。”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又答应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两人都不说话了。晴明转过头,看着庭院。绿草丛中出现了一棵小树的幼苗,刚刚舒展开一片柔嫩的叶子,看起来是枫树。 “那是……” “对。” “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朝露之蝉吗?那时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乐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这样……” “现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谁?你说他身份尊贵,那么,我是否认识?”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嗳?” “呵呵。博雅,以后来这里,记得经常吹笛子给她听吧。”阴阳师俯下身,注视着树叶上凝结着的朝露。“那一个世界,毕竟是寂寞的啊。” (完结) 卷十四花煞 第一章 黑衣男子端坐在廊下,面容瘦削而英俊,薄唇紧抿,脸上表情严肃坚毅。在他的对面,坐着另外两人。一人身着白色狩衣,肤色如美玉,微微弯起细长的凤眼,手中的折扇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看不清神色;另一人则是诚朴忠厚的青年武士,轮廓如刀劈斧削般鲜明。 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一片静默之中蕴含着一种诡异甚或肃杀的气氛,笼罩在土御门小院的上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星星点点的飞花,也似心怀忌惮般飘离窄廊,不去招惹这三个人。 突然,一只黑猫的脑袋从黑衣男子的怀中倏地探了出来。更奇怪的是,它说的居然是人类的语言。 “我说,还磨蹭什么?要让这家伙帮忙就趁早说,再这样耗下去,要耽误我的约会了!” “住口!”黑衣男子恼怒地说道,一把薅住了黑猫的后脖子,将它从暖和的怀里揪了出来。“再罗嗦,就关你的禁闭,让你没法跟那只母猫穷叫唤!” “真粗鲁!唾沫星子喷上我的脸了!”黑猫不满地抖动着自己的细胡子。“纯粹是你的欣赏品味太差,在我看来,那声音可比女人们念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和歌好听得多呢。” 黑猫正是猫又,也就是黑衣男子贺茂保宪的宠物及式神。关于贺茂保宪,想必不需我多费唇舌,总之,此人是安倍晴明的师兄,后世传说中另一位颇为神秘的阴阳师。 “嗳,不必动怒。”名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放下了扇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猫又说的有理。既然是同门,帮忙也是应该的。不妨说出来吧。”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但如果是和阴阳师特别熟悉的人,也许会注意到红润唇角那一闪即逝的笑容,含着不引人注目的幸灾乐祸意味。 “事情是这样的……” 保宪刚刚开口,猫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别问啦,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女人!” “混帐!”恼羞成怒的保宪将手一扬,猫又立刻飞了起来。但这样的特技对猫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分叉的尾巴在半空轻轻一甩,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真没良心!我可是在帮你……” 下面的声音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那是晴明,非常及时地扔出了一块香鱼,作为封嘴的代价。 “女人……”博雅睁大了眼。“什么女人?” “是……”保宪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那位……” “那位?”这回是晴明,同样也竖起了耳朵。 “唉。” “哦。” 问话的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而问题的关键人物则一脸沮丧。 “能让男人叹气的女人……” “没错,就是她了。” “嗯。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你们二位,可不是旧识啊。” “……我……我跟她定了亲……” “定亲?!”博雅失声叫了起来。而保宪脸上的表情,就象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五官全都皱到了一起。 “真是可喜可贺呀……” 晴明淡淡说道,不动声色地将保宪面前的酒盏倒满。 “是那位相扑司的纪海之女?”博雅不识时务地追问了保宪一句。后者立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显露出快要发狂的神色。 说起纪海的大名,京都中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的相扑节会上,只要有纪海参与,他人便别想得到利物。而他的这个女儿也极为特殊,自小如男孩般教养,并不象一般女子娇怯文雅,而是豪爽仗义,武艺高强——倘若按照当时的眼光看来,简直就是粗鲁不文,令人望风而逃的可怕女人了。 “凡是总有前因后果,”晴明打开扇子摇了摇,态度悠闲之极。“不妨说说前因。” “没什么好说的。”保宪的态度一反寻常地忸怩不安。“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就是说,已经和那女的同寝啰?” “没有的事!”保宪几乎是大吼着瞪向博雅。 “嗳,不必动怒。说起来,成家立室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可不想有束缚,”保宪的表情相当痛苦,让人禁不住要寄予同情。“何况是这样厉害的女人……一定会被缠得头昏脑胀,再也没有人生乐趣了。” “说不定也别有一番情趣啊……”见到对方拉长的脸,晴明知趣地打住了。“不过这件事,恕我爱莫能助。” “为什么?!” “嗯……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你也知道。何况我的专长是对付鬼怪,对付女人么,并不擅长啊。” “只要让她不再缠上我,用什么方法都行。”保宪作了个恳切的手势。“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事儿只有你能帮上忙。” “待我考虑一下。” “别忘了,你也有不愿他人知晓的事……” “好吧。”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保宪的话。“就这样了。” 得到肯定的允诺,一人一猫便悄然离开了土御门宅第。窄廊上只剩下晴明与博雅二人。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博雅目送着保宪的背影,发着牢骚。“不过被那样的女人缠上,也怪可怜的。” “传闻的话,并不都可信。何况那样的女人也很有趣。” “呃?”博雅有点奇怪地瞥了晴明一眼。“很少听见你这样评价女人。” “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象庭院中的这些花草,自由自在地生长。保宪是如此,那女人也是如此吧。单独看来,谁也没有错,只是取舍之间会很困难。” “可是保宪什么都不肯说。阴阳师都是这样不坦率的人么?” “这倒没关系,总会查清的。不过确实很棘手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他?”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来向我求助。”嘴角的笑意泄露了阴阳师真实的想法。“光是看到那样的表情,也值得帮这个忙了。” “……原来如此。” 传闻中两位阴阳师本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如今看来,未必水火不容,但传言也非空穴来风。 “只是,要怎样着手呢?”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要让一个女人放弃对男人的爱慕……”博雅仰起头,喃喃地说。“该用什么方法?” “应该有很多吧。”阴阳师胸有成竹地说。 “嗳?你想到该怎么办了?” “唔……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爱慕。” “说的有理。”博雅频频点头,模样甚是佩服,但随即又疑惑地盯着对方。 “不过……好像还是等于没说……” “其实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那女人自己。” 说完这句话,晴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 第53章 “去不去?” “去见……那个女人?” “嗯。” “呃……” “不必担心,”晴明笑容可掬地望着对方为难的神色。“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啊。” “呸,难道我会害怕女人?” “那就一起走吧。”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卷十四花煞 第二章 纪海的部屋就在三条附近,那里有不少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弟子。晴明与博雅到达之时,纪海刚刚结束了当天的教习课程。赤身,挽着发髻,看上去高大雄壮,正是铁塔一般的巨人。博雅已魁梧于常人,与纪海一比,仍然矮了一个头,若论起壮硕程度,则前者简直可以用苗条瘦弱来形容了。 “嗳,真不愧是纪海先生啊!”博雅以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相扑节会上也曾见过,但如此逼近来看,感觉又是不同,惊叹之余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古时候所谓力能拔山的壮士,不过如此吧。” “哪里,您过奖了。”纪海矜持地由手下披上了外衣。“二位来这里,有何贵干?” “这个……” 还没等博雅说话,晴明已经抢先开口。 “我等来此,是希望与小姐一晤。” “要见小女?” “正是。博雅三位久仰小姐美名,正所谓相思刻骨,欲抑不能抑。因此尽管明知冒昧,还是前来此处,寄望有缘相见,一解愁肠。”阴阳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 毫无准备的博雅张大了嘴,瞪向晴明。晴明举起扇子,斯文一脉地摇晃着,装作看不到他的目光。 “哎呀,这可真是……小女拙陋之姿,能得大人青睐,实在是诚惶诚恐。”看得出纪海的表情确实颇为惶恐。“只是真不凑巧,小女已经许嫁了。” “原来如此。”晴明一脸遗憾地说道。“但不知许的是哪一位?” “此人晴明大人想必认识,便是您的师兄贺茂保宪。” “保宪师兄吗?嗳,竟然不曾听说啊。”阴阳师表情诧异,仿佛实有其事。“他是何时与小姐结缘的?” “就在十日前。说实话我也甚为奇怪,如两位一样,是他自行上门,向小女提出请求,而小女竟慨然应允——不瞒两位,山妻去世得早,我这女儿便自小随我长大,未免缺了管教。性子娇纵,对婚姻之事从不放在心上,曾说过要独自终老。因此这一次她能答应,我也是喜出望外。” “那么,先生有没有问过缘由?” “当然问过。不过她只说天命不可违逆,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是说天命吗……”听到这个词,晴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 从部屋出来,博雅便一直拉长着脸。 “真不像话。” 一般这句话便意味着接下来滔滔不绝的牢骚抱怨,阴阳师索性举起扇子遮住了脸,充耳不闻地加快了步伐 “竟然开那种玩笑……万一给那女的知道,岂不难堪?” “唔。” “本来没有的事,说得却好像真的一样;这样信口开河,对纪海先生也是失礼的!” “嗯。” “何况那位小姐……”说到这一句时博雅想起了纪海那魁梧雄壮的体魄,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这女子长得就像纪海那样,那么保宪的恐惧便值得理解和同情了。 “呵呵。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晴明终于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好友。“生怕留下追求恶女的名声,对吗?” “呃……我可不是……” “就算是也没什么。” “……好吧,的确是。” “哈哈。” 两个人此刻已经走到较为热闹的集市之上。临街的低矮木屋挂着蓝布门帘,街上行走着叫卖货物的小贩和脸孔通红的醉鬼。小户人家的女子头上戴了斗笠,将衣服扎在上面作为遮挡,偶尔也有服色艳冶的游女,故意从帘后露出色彩缤纷的衣袖,以作招徕。 突然,博雅觉得身体被人碰了一下,转过头,便看见一个个子相当矮小的孩子从身边飞速跑开,灵活得象条泥鳅。 “怎么回事?” 奇怪的事发生了。正当孩子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街头拐角处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这似乎不是出自他的意愿,而是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着他。尽管不甘心,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两人站立的地方。 “问他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同时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有妖怪!”那孩子恐惧地叫了起来。他看上去有十三四岁年纪,身材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矮小,衣裳褴褛不堪,一双眼却灵活得很,不停打转。 “如果不拿出你方才偷的东西,妖怪是不会走的。” “什么?!” 听到这句话博雅才反应过来,把手伸向衣袋——果然,钱袋不见了。 “嗨,原来是个小偷!” 一把提起了那孩子的衣领,将他的身体举了起来。正准备质问,突然手臂一酸,手也不由自主松了下来。 “嗳……” 打中博雅的是一颗小小石子,但正好击在了关节处的软筋,所以才有这样的效果。博雅吃惊地转过头,立刻瞪大了眼。 在他身后是个少女。身材出奇地高挑,并没有穿戴华丽的女装,只是随随便便地挽着头发,着一件男子的素色便服,越发显得修长利落。眉宇艳丽之中带着逼人英气,双目便如同秋水寒星,光彩熠熠。 “你是……” “欺负孩子,太过分了!”那少女毫不示弱地说道,声音也如人一般,清脆爽朗,决不拖泥带水。 “可是……” “可是什么?有我在,你就别想动他一下!”女子根本没有给博雅解释的余地,便这样打断了他,同时拍了一下那孩子的肩膀。心领神会的孩子立刻拔腿奔逃,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他拿了我的钱……” 被少女气势震慑住的博雅此刻才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话音刚落,一只系着黑色缎带的钱袋向他飞来。 “是这个?给你。”少女就好像施了法术一样,根本没看清她刚才是如何从孩子那里拿回了钱袋。 “呃……”博雅已经完全怔在那里。而晴明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袖手旁观。 “那只是个孩子,身为武士,即使有缘故也不能欺凌弱小,听清楚了吗?” 少女大剌剌地教训道,就好像面对自己的弟子。 “不是,你误会了……” 可是少女已经转过身,根本没有给博雅解释的机会。正当博雅懊丧不已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扫了博雅一眼。 “别靠近牛车。”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便转身走了,背影婀娜刚健,亭亭如松。 “喂。” 阴阳师含笑招呼着。博雅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嗯,原来保宪所说的是这个女子。” “什么?” 直到此时博雅才回过神来,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你是说她是纪海的女儿?” “是啊。除了她,恐怕也不会有别人吧。”晴明答道。“何况,你没有看见她身上的衣服?纪海部屋里的弟子都是这样的打扮。” “真的?”实际上刚才博雅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少女本人,而完全忽略了她的服饰。 “呵呵。” “真是奇怪的女人……不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爱上了?” “呃……什么?!”如梦方醒的武士瞪着自己的好友。“别开玩笑,这可是刚刚见面。” “一见钟情的事情也是有的。”晴明不在意地说道。“和这样特殊的女子交往,想必很有意趣。虽说有些蛮横,但为人方面,也颇多可取之处,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啊。” “呃……确实……”看见好友嘴角牵起的笑意,武士连忙补充道:“是说确实印象深刻,可不是说一见钟情什么的。” “差不多吧。”阴阳师不理会他的辩解,继续向前走去。 “喂!该不是想让我追求她,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保宪的问题吧?”博雅怀疑地问道。 “哈哈。博雅有的时候,也相当聪明呢。” “怎能这样!感情的事情,可不象烤香鱼那么简单!那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不会接受我的!” 卷十四花煞 第三章 “那就是说,你这一边是没有问题的了?” “……我可没这么说。”发觉上了好友的圈套,博雅懊恼地闭上了嘴。 “嗯。承认了也没什么。既然保宪希望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对女方而言,毕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有了你的追求,或许能安慰她的心。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 “可是,总有一种被你出卖的感觉……” “是么?” “对了,让我不要靠近牛车,她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唔。” 阴阳师收起了调笑的神色,眼神变得若有所思。“这便是这女子与众不同之处啊。如果我猜得不错,她拥有我和保宪都不具备的能力。” ********************** 天色已经黑了,博雅独自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把玩着叶二。 第54章 似乎想吹支曲子,但拿到唇边又放下。 “呃,晴明所言,也不无道理。”单纯的武士甚少这般思索过什么问题,于是便决定从朋友的话想起。“虽说是传闻中那样可怕的女人,不过……” 黑暗的夜色中,那两点寒星一般闪耀清冽的眸子又浮现在眼前。这样的幻觉之所以出现,和一种名为相思的情愫有关,尽管当事人兀自懵然不觉。 “保宪这家伙,真不象话。再怎么坚强也还是女人,倘若得知自身被所爱之人如此嫌恶,只怕会无法承受吧。这般烈性的女子,即使是厌弃人世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不由自主替她担忧起来。前文已说过,武士的为人,特别在对待女子方面,心肠之软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此刻想到那少女日后的命运,竟不由自主湿了眼睛,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是否也作同感。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号子声,打断了博雅的思路。他循声望去,却是一辆看上去甚为简陋的牛车,陷入了路边的泥沼。有三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出力推车,车身横在路上,正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位武士老爷,您来得正好。”其中一个人招呼道。“请您帮个忙,就差一把力,可怎么也推不动。” “啊,好。” 博雅走上前,同时将叶二插入身后的腰带,衣袖掖起,双手抵在车上,开始用力。就在这个时候,边上那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拔出博雅腰间的佩刀,另一人则从背后摸出了一根木棍,向着博雅的头顶击去。 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博雅本能地侧了一下身,棍子从他耳旁掠过,击在了肩上。随即,拔刀者双手举起佩刀,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寒光,直向手无寸铁的博雅劈去。 猝不及防之下,武士连忙向后退。突然身后触及一个硬物,发出“叮”的一声,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却是第三人面目狰狞地握着匕首。 “混帐!”武士鼓起勇气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举刀那人冷笑道。“当然是没本钱的买卖。” “好吧,要钱的话我给。”衡量眼前的局势,博雅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另两人犹豫了一下,都把眼睛望向持刀那人,很明显那人是首领。 “不能留!这家伙看样子是朝臣,又认得我们的模样,放了他一定会缉拿我们!” 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三人重又围上前。 “居然死在这里……”武士心里想道,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害怕的感觉。混乱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那少女说着“不要靠近牛车”这句话时的眼神。 正在此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三人和博雅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随即极快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转眼间满天都是五色斑斓的蝶翼,如同神奇的梦幻世界。 “啊!”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很快就在他们上空飘散起如雾一般细密的蝶粉,吸入鼻中便开始作痒。终于,“哈啾”一声,为首的那个忍不住打出了喷嚏,从此便接二连三,一发不可收拾。三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鼻涕眼泪满脸地打着喷嚏,什么也顾不上,开始拔脚奔逃。 “晴明!”武士凭着直觉,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好友的名字。满天的蝴蝶不见了,蜜虫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站着身穿白色衣裳的阴阳师,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地上撒落了一地的纸屑,想来便是刚刚的蝶翅。 ************************** “真是古怪,”博雅一边揉着方才被木棍击中的右肩一边说道。“那姑娘怎么会知道牛车的事呢?” “嗯?” 尽管两人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性格怪异的阴阳师却从不肯去博雅府上作客。这次也是如此,虽说出事地点相距武士家更近一点,在晴明的坚持下,两人仍然回到了土御门小院。 “咦?你不会忘了吧?今天那姑娘对我说,小心牛车什么的,结果真出了事。” “那个啊,”晴明毫不在意地啜了一口酒。“早知道了。” “早知道?你该不是说,袭击我的匪徒跟她有关?” 望着武士瞪圆的眼睛,阴阳师扬起了眉毛。 “是啊,有这可能。你不是说过,那样的女子很可怕吗?说不定就是女匪。” “我可没说过她可怕!”博雅愤愤不平地说道。“这样的猜测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呵呵。心中如果有了恋慕的念头,想法也会不一样啊。” “什么?”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院的门打开了,蜜虫带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长身玉立、眉眼英秀的少女,正是纪海家的女儿。 “啊!” 突如其来的相见让博雅一下子跳起身来,而那少女没有正眼看他,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阴阳师。 “为什么带我来?”声音清脆冷冽,如同寒冰撞击。 “劳驾了。”晴明的态度彬彬有礼,尽管少女的目光锐利如刀,他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刀锋的存在,依然笑容可掬地说道:“是我这位朋友,博雅大人想见你。” “你?!”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从头到脚打量着博雅,透出一股不屑一顾的味道。“钱袋不是还给你了吗?” “呃……我不是……不是我……”被朋友当成挡箭牌的武士猝不及防,根本招架不住她的目光。 “哼,无聊的家伙!” 少女抛下了这句话,转身便走,小院中立刻刮起了一阵疾风。 “那么,”眼看着少女即将走到门口,晴明悠然开口。“不希望知道令堂的去向吗?”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魔力,风骤停,少女站住了,一脸惊讶地回过头。 “你……你知道?” “嗯。我知道。” 廊下此刻坐着四个人,相比起以往的二人对饮,略显局促了一些。蜜虫正为少女端上酒盏,少女看了一眼,却不去接,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一仰头,便喝得涓滴不剩。 “啊?” 这声不知轻重的惊呼又惹来了少女的白眼。博雅这才察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低下了头。 “说吧。”少女干脆地说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单从这句话便可以知道,这女子并不象表面上那样粗心大意,她其实是相当聪明的,在对方未表明意图之前,没有透露任何有关自己的信息。 “不算很少。”阴阳师也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道。“当然也有些事情不清楚,比如说,为什么今年春天,山里面没有下雨。” 这是一句相当突兀的话,奇怪的是,少女却立刻怔住了,手中的酒壶也落了下来。 卷十四花煞 第四章 “是父亲告诉你的,对吧?” “这倒没有。” “那你还是在骗我。”少女干脆地说道。“如果你不知道原因,又怎能帮我找到她?” 晴明眼中闪过一丝略带讶异的赞许。 “的确很聪明啊……” “找到……谁?” 问话的人是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少女转过头,尽管两人之间有过对话,也有过对视,但直到现在,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是谁?” “在下源博雅。”武士连忙答道,同时将身体坐得笔直,以示郑重。“小姐……” “叫我阿若。” “阿若姑娘……” “没什么姑娘小姐,就是阿若。”少女根本不给武士说话的机会,便将他打断了。 “嗳,阿若……”这回是博雅自己住了口,一边苦恼地挠着头:被这么三番五次地打岔,他早已忘了自己方才想说的话。 “阿若。”阴阳师微笑着开口。“愿意接受约定吗?” “约定?” “对。我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你则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唔……现在还不能说。” “当然不行。” “为什么?” “万一你的条件我没法履行呢?” “也有可能。” “哈,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我就更不能答应啦。” 阿若轻松地站起身来,靠在廊柱上,双手向袖中一拢,摆出一副“你说服不了我”的样子。尽管是男子的打扮、男子的动作,仍然从潇洒中透出一种特别的妩媚灵秀。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博雅瞪大了眼睛,这一次,他问话的对象是晴明。 “关于阿若的身世。阿若不是普通的女孩,她的母亲是山神。” “什么?!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吧。既然有人,就有鬼魂。同样的道理,神仙也会存在。” “呃……不会又跟咒有关吧?” “也可以说是。” 这回轮到阿若被晾在一旁了。一旦扯上咒的话题,二人之间的对话便会向着一个相对诡异的方向走去。 “说的都是些什么,”阿若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嗯,是你自己泻露了秘密。” “我?” “对。你的眼睛跟平常人不一样,能够看得到一些奇怪的事。好比今天,你提醒了博雅关于牛车的问题,结果它真的发生了。 第55章 这就说明,你可以预知未来。” “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是……” “当然还有这个。”阴阳师微笑的目光落在阿若腰际。那里挂着一只样子相当可爱的红色小葫芦,上面有古怪的花纹。 “这是山神的符印,对于土御门弟子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了。” 阿若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葫芦。 “原来如此……难怪保宪这家伙也能认出……”阿若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象是懊恼,又象是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晴明悠然道。“外表看来不相干的东西,说不定之间便有着奇异的联系,只要掌握了这种联系,那么原因和结果反而不需要考虑了。说起来,这样的联系便是咒啊。” “不需要考虑?”武士显出努力思索的神态。“你是说,事情的本身并不重要,但咒是重要的?” “嗯。不需考虑和是否重要并不是同一个概念。相反,事情的本身是极其重要的,如果它们不存在,那么咒也就随之消失了。” “……不明白。”博雅相当苦恼地说道。“每当我觉得事情有点眉目的时候,你总能又把我说糊涂……该不是又在捉弄我吧?” “哈哈,那就打个比方吧。通常所说的问路,实际上并非为了询问道路本身,而是为了到达目的地。反过来看,只要知道道路在哪里,就一定能到达,而不需要知道确切的地点。”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阿若如堕云雾之中。“让我留下来,就是说这些废话?!” “跟你的关系就是,尽管我并不确切知道令堂的下落,但我的确知道能够找到她的方法。”说这话的是晴明,含着笑意的眼注视着阿若的眼眸。“能够相信我吗?” 某种程度上说,阴阳师的眼神也是一种咒语,而这咒语的指向,或者说这条道路的终点则是人心。生性刚强、我行我素的女子此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令自己事后也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相信。” “那么,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可以找得到她的地方。”阴阳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一起走?” “好,一起走。” “嗯,一起走。” 通常情况下单一的回答此刻有了和声:这句话是同时从博雅与阿若口中说出的。 ********************* 越往山中行去,路径便越偏僻。没至膝的杂草遮住了羊肠小道,有许多次都觉得已经走到了尽头,却在转眼之间曲径通幽。风从草丛间穿过,看似决绝,又回过头来盘旋呜咽,那声音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还有多远?”武士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跟了上来。此刻的情形是:阿若在最前面,晴明居中,博雅则从一开始就被远远地甩开。尽管是个女子,若论起敏捷矫健,阿若比起猿猴还要更胜一筹,似乎她生来便是这山野的一部分。看起来文弱的阴阳师则不动声色地紧紧相随,而三人中最为高大壮硕的武士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翻过这个山脊,就到了。”阿若指着前方一片苍茫的山色说道。 “还要翻过山脊?”博雅的声音沮丧之极。 “当然。”阿若雪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看上去风姿英爽。“喂,你该不是走不动了吧?” “呃……当然不是。” “好吧,那就走。”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头也不回又开始向上攀登,身后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带着一些无可奈何。 “说一些事吧,关于你母亲的。” “嗯。我一出生,她就离开了父亲。因为我和母亲和其他人不同,父亲害怕我会受到伤害,不允许我在别人面前显露特殊的本事,对外就说母亲是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 “那么你怎么见到她呢?” “母亲和我约好,每年春天,第一场春雨的时候,她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等我,和我见面,这是我一年里唯一能够见到她的一天。以往都是这样,但今年很奇怪,尽管平安京中风调雨顺,这一带山林却一直没有下雨。”说到这里阿若低垂下头。 “能感觉到她吗?” “不清楚。有时候会很努力去想这个问题,但只要一想到母亲,心中就会变得十分烦躁,脑子里出现很多奇怪的事情……我没办法用我自己的能力去找到事情的起因,但我知道,一定出了事。母亲和我,是相互连着的,这种感觉不会错。” “明白了。”阴阳师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一年一度的见面,看上去有点不合情理。” “是啊,不过,很快就能知道这个答案啦!” “为什么?” “母亲曾说过,只要我找到一个能认出我身份的人,并且和他结成夫妻,她就会把事情全都告诉我。现在,我终于找到那个人了。” “贺茂保宪?”注意到博雅伸长了耳朵在听两人对话,晴明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不错,他跟你一样,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山神的孩子。” “啊。不过,据我所知,保宪似乎并没有成家立室的打算啊。” “这个么,由不得他。”阿若得意洋洋地说道。“他有把柄在我手里。” “这样会不会太轻率?”博雅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毕竟是婚姻的事情……” “无所谓。”阿若的口气相当轻松。“我只是为了能见到母亲,至于婚姻,嗯,我打听过了,夫妻就是同寝共食。一起吃饭很简单,一起睡觉的话,要是他不打呼噜,我觉得也没什么。” 卷十四花煞 第五章 此言一出,阴阳师扬起了双眉,而博雅则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凉气。两人同时意识到,眼前这男装打扮的女子从自己身为相扑士的父亲那里,是得不到有关男人女人,诸如此类的知识的。 “到了,就是这里!”毫无所觉的阿若一声欢叫,打破了这个小小的尴尬局面。眼前是一座山岗,从岩石罅隙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而最高处则是一座破败的神社。因为杳无人迹、年久失修,神社的半边山墙已经塌陷下来,仅余下摇摇欲坠的断壁颓垣。 “好吧,上去看看。” “可是……”阿若迟疑了一下。“可是母亲从不让我上去,因为她说,如果我去了,就会有危险……” “如果你不去,就没办法知道危险在哪里。”阴阳师和颜悦色地说。“当然,这件事由你决定。” 这简单却极富诱惑的话正说中了少女的心思。阿若咬了咬嘴唇,不假思索地说道:“好,我跟你们去。”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单调刺耳的叫声。博雅看了阿若一眼,原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此刻也有了瑟缩的表情,脸色变得苍白。 “喂,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这个好心的慰问换来的是一个白眼。直率的武士并不知道,此刻问出这种话来,只会刺激少女过于要强的念头。 “很久没人来过了啊。”晴明一边用扇子拂开路两边的荒草,一边说道。“不过……” 他站住了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对……”注意到好友的这个动作,博雅也发现了。“是香气,有人在焚香吗?” “不!”阿若突然大叫起来,“那是母亲……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闻到这样的气味……” 完全忘记了一切,她开始向山上的神社飞奔而去。晴明脸色一变,叫道:“博雅,快!”自己也紧随在后。 神社的门半掩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阿若放声高呼:“母亲,母亲!”然而这尖利的叫声连回声都没有。就在此时,一点光亮从阴阳师的指尖弹出,随即火苗点燃了墙上的火把,室内顷刻大放光明。 是一番极其破败的景象,原先彩塑的神像翻倒在两侧,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地上散乱地堆着欹斜的祭器、残破的帐幔以及崩坏的桌椅。然而这一切,阿若都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紧盯着正中一座人头犬身的山神像,尽管是泥塑木雕,脸上慈祥和善的表情仍然清晰可辨。 “是……母亲啊……”阿若张开双臂,喃喃说道。“这么荒凉的地方,一定很寂寞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来见你呢?” 就在这一刹那,阴阳师突然大喝了一声:“别靠近她!” 已经来不及了。阿若的脸贴上了塑像,随即,一道耀眼的光芒笼罩了她的全身,光芒中她的身体渐渐融化,就象是雪飘入水中一样倏然不见。与此同时,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从塑像的眼中滚落,跌落在地上。 “出了什么事?”博雅懵懂地叫道。“阿若呢?” “不可原谅!”晴明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说谁……什么不可原谅?” “我自己。” “呃?” 没等博雅明白过来,阴阳师突然抽出了他的佩刀,寒光一闪,将那塑像劈成了两半。 “喂!” 接下来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时都要支撑不住屋顶的重量,瓦砾和尘土纷纷落下。 “快走!” 慌乱之中博雅听到了晴明的叫声,含有不容动摇的力量。 第56章 不及细想,武士向着门口冲去,在他的身后,神社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尘。巨大的震动令博雅本能地向前扑倒,溅起的碎石和细小杂物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击打得生痛。 一切都停止下来,博雅慢慢从地上抬起头,抖落一身草屑,惊魂未定地望向刚才的神社,那里已经完全成为一片废墟,坍塌得极其彻底。他向四周望去,突然张大了嘴,脸上现出极度震骇、不敢置信的神色。 “晴明!” 晴明并不在外面,他仍然留在神社之内。这就是说,在那一片废墟下的某处,也许正静静躺着阴阳师白色的躯体。 卷十四花煞 第六章 “到……这……里……来……” 这声音低沉缓慢,含糊不清,仿佛从冰封的地层下渗透出来,带着轰然的回响。阿若茫然睁眼,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它似乎已经化作了烟雾,在空中缓缓地飘浮。 “是母亲吗……”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只留下这样的想法。 “是我……”声音随着思绪幻化,变得慈祥温和,充满诱惑。“过来,孩子。” 不由自主地,阿若向着声音的来处走去,仿佛有一块看不见的磁铁将她吸引,脑海中所有的记忆一点一滴离她远去。 突然,一道闪电从她的面前划过,正击中腰间红色的葫芦,随即一声炸响,葫芦裂成了碎片。与此同时,阿若打了个寒战,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这是哪里?我到底在哪里?” 声音停住了,迷雾中现出一个人面犬身的影子。 “是谁?” 这句话并非对阿若说的,却是冲着她的身后。阿若转过身去,正看见晴明站在那里,低垂眼帘,右手食中二指放在唇边,随着双唇的翕动,发出无声的咒语。 “喂!”阿若叫道,同时向晴明奔去,然而双腿却不听使唤,她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头。 “这样做没好处。”说这话的是晴明,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放了这女孩。” “住口!”人面犬身的怪物说道。“这是天命,我不能选择。” “天命吗……”晴明口气相当轻松,同时漫不经心地向阿若所在的地方走去。“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忍受十多年的分离之苦,又为什么要让她向我求救?” “向你求救?你是谁?” “土御门的安倍晴明。”晴明温和地说。“需要我的帮助吗?” “土御门?” “是的。只有土御门的弟子才能够认出山神的符咒,你把这个符咒给了阿若,难道不是希望得到帮助?” “太迟了……泰山府君已经驾临,召唤的牒文也已发出,这孩子……命中注定……我不能阻止……” “也许我可以。” “你?” “不错,牒文虽已发出,却并非不可以改变。三界之中,除了神与鬼,还有能够沟通阴阳的人。” “可是,你毕竟是凡人的躯体,即使是魂体,也无法上达天庭。”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笑着转向阿若。“请把你的身体借给我。” 火焰从阿若的脚下腾空而起,所到之处石头就象粉尘一般碎裂融化,恢复了先前的躯体。阿若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随着一声低沉的吟咒,周围出现了一个闪烁的五芒星阵,簇拥着她向上飞升。 *********************** 确实这个故事变得拖沓了。好吧,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快些结束。写字原不过是寂寞的游戏,拖得时间过长,便失去了最初的乐趣,而没有乐趣的文字,无论对读者还是作者来说,皆味同嚼蜡。 但倘若为了匆忙结尾而忽略武士的表现,毕竟是可惜的。可以想象得到,焦急的武士正在那片废墟上寻找自己的两位朋友。为便于搬动石块,连外衣也脱了下来,赤着上身,高挽起裤脚,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里严肃端正的姿态。此刻,他正使出浑身力气搬动着石块,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露出蓬乱的头发,褐色的脸膛上满是汗珠和灰尘。 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还有明亮的月光,把这一带山头照得透亮。贵族出身,从未做过这一类粗重劳力的武士手上已经起了水泡,但他却毫无所觉。终于,他精疲力竭地停住了手,喘着粗气坐倒在废墟上。 “没办法了……” 空旷的山野,没有一个人。浓如墨色的沮丧将他完全包裹,堵塞了呼吸。但另一种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得起来!他们还活着,等着我去救他们!” 受了这声音的刺激,博雅摇摇晃晃地跳起身来,然而就在此刻,一样东西嗖地一声落在了他的肩头,猝不及防之下,武士向前踉跄了一下,正好前面是一根断裂的横梁,于是便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呃……”没等博雅回过神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尖叫了起来。 “啊!真不小心!你闪了我的腰!” “什么?!” 博雅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长在一张毛茸茸的脸上。分叉的长尾巴甩来甩去,表现出不满或不屑的态度。 “猫又!” “是我没错。” “那么保宪……” 身后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多少有些不自然的黑衣人现出了身形。 “我在这里。” “太好了!” 武士猛地跳起身来,仿佛一下子见到了救星。“快救晴明!” “救他?” “是啊,神社倒塌了,他和阿若……就是你的未婚妻被压在下面……” “嗯。” 保宪的脸上并没有焦急或紧张的神色,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喂,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武士把脸凑到他面前大声吼道。“快救人!” “得了吧,”猫又说道。“安倍晴明那家伙可狡猾得很那,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在这废墟下?” “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没脑子的家伙。”猫又不满地说道,重又跳上保宪的肩头。“你来跟他解释吧,和这种笨蛋说话真是侮辱我作为猫的智力啊!” “难道……”武士恍然大悟。“难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保宪一张老脸难得红了一红,幸好有夜色笼罩着,看不真切。“我可不象晴明那样不讲义气……” “说得好听,还不是担心他对付不了那女人?” 不用怀疑,这句话出自猫又之口。无论作为宠物,还是作为式神,黑猫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学会了说话,却没有学会说假话。 正在此时,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保宪的脸色突然变了。 “那是……”博雅疑惑地说道。 就在此刻,大地突然颤动起来,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裂缝。裂缝在不断扩大,整个山体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裂成两半。博雅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随即他看见,一道耀眼的光线从裂缝之中冲出,将暗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卷十四花煞 第七章 光线所到之处,仿佛是岩浆奔涌,将原先裂成两半的地面重又弥合起来。在强光照耀下,博雅根本无法睁眼,只是本能地伸出手阻挡光线,一直到光线消失,他才看见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是方才在神社内失踪的晴明和阿若。 “晴明!”武士大喜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伸手想要抱住晴明的肩头,然而阴阳师却猛然退后一步,“啪”地一声,打落了博雅伸出的手。 “嗳?” “呸,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 声音又脆又亮,居然是阿若的口气。 “什……什么?” “博雅。” 身后传来了晴明熟悉的声音。博雅张大了嘴,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说这句话的人是阿若,琥珀色的眼中带着笑意。 “到底怎么回事?”完全晕头转向的武士张口结舌地说道。 “说来话长。”有着晴明声音的阿若答道。“简单说来,就是我和阿若互换了身体。” “互换?” “对。因为要到天界去行泰山府君之祭,便借用了阿若的身体。凡人的体质是无法到达那里的。” 一边这样说着,晴明走到了阿若的身前,伸出两指,点在阿若的双眉之间,喃喃念诵起咒语,自己也闭上了眼睛。淡淡的光芒从指尖融入额际,过了不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 “行了。” 这回说话的人的的确确是晴明,外表到声音都是。博雅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到了埋怨对方。 “还以为你被埋在底下,又被你骗了……” “嗯。是因为那个地方你去不了。” “那也该先告诉我!我可是一直很努力地救你。” “看得出来。”晴明笑吟吟地说道,与此同时,博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以及阿若的存在。 “啊!”脸孔涨得通红的武士连忙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同时尽量把自己高大的身躯缩到乱石后面。“对不起,真是失礼……” “这有什么失礼,”毫不理会他的窘迫,阿若大大咧咧地说道,一边用内行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武士。“师兄弟们都这样。 第57章 不过你可比他们瘦弱多了,看样子就知道,臂力和腰力一定不足。” “呃……”这样的评语丝毫无助于解决博雅的尴尬,百忙之中突然想到了保宪,立刻回头望去,却没有见到任何人——那一人一猫早在阿若出现之前,便溜之大吉了。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阴阳师微笑着说道,把身体靠在廊柱之上,姿态舒缓闲适。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武士,刚刚脱下满是灰尘的袍子,换上蜜虫捧来的新衣。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第。 “也就是说,阿若的母亲的确是山神?” “不错。因为不能抵御情爱的诱惑,和普通凡人结下了尘缘,却又因此受到了天界的惩罚,必须将自己的女儿当作祭品。” “祭品?” “嗯。每年第一场春雨的时候,也就是泰山府君降临的日子,只有在那一天,才可以变回凡人的形象,与自己的女儿相会。” “原来是这样。” “之所以不让阿若找她,正因为一旦阿若走进了神社,就是成为祭品的时候。” “向泰山府君献祭?” “对。”晴明漫不经心地答道。“成为祭品的人将断绝和这世界所有的联系,忘记自身所有的情感。” 听到这句话,武士突然想起了神采飞扬的阿若和神社里黯淡冷落的塑像,不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对了,保宪呢?那又是怎么回事?” 晴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何不直接问他?” “嗳?” 话音未落,一个黑衣人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请坐。”晴明客气地招呼。“喝一杯吧。” “不必了。”那人正是贺茂保宪,此刻的表情竟有些忸怩,有些忐忑。 “我说,那件事……” “那件事么,”晴明笑吟吟地说道。“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是啊。” “那么她的意思……” “啊,是这样。只有土御门的法术,才可以施行泰山府君之祭。阿若的母亲将符咒给了她,正是为了让她寻访能够施行咒术的人,拯救自己。也就是说,是为了避免女儿成为祭品,才要求她必须嫁给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保宪的口气顿时轻松了不少。“早知道的话……” “我已经代你施行了法术,条件便是取消婚约。所以,你现在自由了。” “嗯……”不知为什么,保宪的脸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相反却有点儿犹豫。“她……是说阿若,没什么不高兴吧?” “当然没有。”晴明轻松地说道。 “呃……一点都没有不高兴?比如说,觉得难过,或者有点留恋什么的……” “绝对没有。” 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土御门的大弟子显出了掩饰不住的沮丧之色。他呆了半晌,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垂头丧气走出了院门。 “这是什么态度?”博雅不满地说,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并不奇怪啊。”阴阳师如此说道,眼中满是笑意。 “可他明明对阿若如避蛇蝎,按道理说终于解脱了,应该高兴;至少也得感谢你……” “这个么,”晴明懒洋洋地答道,顺手拿起了几案上的酒盏。“男女情事,并非常理可以推断。握在手中之时常有怨憎,一旦失去,而对方又不在意,自身便觉得受了冷落。所谓患得患失,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保宪对阿若……” “呵呵。” “对了,阿若真的没有危险了吗?” “是啊。” “可你用什么方法说服泰山府君?” “是替代。阿若的母亲用自己替下了女儿,从今往后,阿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不过这件事,阿若并不知道。” “原来如此……”博雅的表情有些黯然。 “博雅。”晴明微笑着望向武士。“祭品可以替代.,感情也是。所以不必悲伤,无论如何,世间总能找到值得留恋之事——这便是生而为人的妙处啊。” (完结) 卷十五百鬼 第一章 “真冷啊……” 两个士兵打扮的人站在罗生门下,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用于取暖的一堆篝火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火苗,仿佛随时都要被暗黑的夜色吞没。暗淡的光线照着墙上两人被拉长得有些变形的影子。 “要怪就得怪那个老乞丐。”两人中年轻的一个接着抱怨道。“非得死在这里……” 为了加强语气,他伸出脚来,踢了踢身边一个用麻布胡乱包裹着的长形物体。其中一端散开着,露出一撮灰白色的头发。 “算啦,说起来这罗生门下,弃尸也是常有的事。得了疫病的、运气不好被强盗干掉的,再不然死得不凑巧,家里没处停放了,就扛过来扔在这儿。平时也没事,谁让今天城守大人一时兴起要巡城呢?” “巡城就巡城吧。”年轻人依旧愤愤不平。“凭什么得让咱俩看着尸体?” “是你自找的,不是你第一个发现他的吗?”年长的士兵似乎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蹲下身子,头也不抬地用树枝拨着火堆。“要不是看在咱俩同乡的份上,我可不会留下来陪你。” “嗳,五郎大哥。”年轻人连忙赔笑。“还是得多谢您啊。要我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也够瘆人的。” “呸呸呸,真不知道忌讳。”被称为五郎的人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这当口可不能提那些东西。” “哈哈,原来胆小的是您啊。不过今年的天气太邪门,樱花都开了还这么冷。还有,一直到现在都没下雨。地里的庄稼种不上,眼看这一年的收成也得泡汤了。” “唉,日子越来越难过啊……” “我说,五郎大哥,”年轻士兵也蹲了下来,凑近自己的同伴。“该不会有什么事触犯了老天爷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五郎撇了撇嘴。“不过,不是有阴阳师吗?他们肯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没准儿都是骗人的……”年轻的那位发着牢骚。 “喂,这话可不能乱说。那些是有法力的人!” “法力?要真有能耐的话,早就把雨求来了。” “别人我不敢说,不过阴阳寮的晴明大人可是法力通天的!” “晴明大人……就是住在土御门的那位?” “当然是他。上回京城里出了扫帚星,就是晴明大人作法赶走的。” “你可别吹牛,凡人能让天上的星星听话吗?”年轻人的口气很明显地表露了不相信的态度。 “混账,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说了,晴明大人可不是凡人。”五郎因为受到了怀疑,不满地说道。他站起身来,一手指天,模仿阴阳师作法的姿势:“喏,晴明大人就是这样站着,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拿出法杖向天上一挥,那颗星就乖乖地回头,再也不来骚扰京城啦!” “噢……”年轻人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不是跟神仙一样了?” “差不多吧。”五郎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年长者模样。“所以说关于老天爷的事情,不用操心,自然会解决的。” 就在此刻,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阵旋风,带着奇特的呼啸之声。火苗摇晃了两下,突然暗了下来,一切都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怎么搞的!”五郎不满地说。“喂,还有点火的东西吗?” 没有得到回答。五郎伸出手去,向着年轻士兵所在之处摸索,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肩膀,却没有反应。 “听见没有?快点火啊!” 年轻人依旧没有说话,五郎却感觉到脸上有几点冰凉,仿佛是被溅上了雨滴。 “嗯?” 手从肩头向中间移动,一直移到头颅所在的位置——那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名叫五郎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喉管突然被一排锋利的牙齿咬住了,随即便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 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独自站在樱花树下,微微仰起头,合上双眼。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漫无目的地随风轻舞,拂过发髻、飘上面颊、落在肩头,最终毅然决然融入尘土。 “晴明!”一声兴冲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白衣男子依旧闭着眼,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博雅。” “是我啊。”武士打扮的青年顺着花间的小径走了过来,手里拎着酒壶,满面红光,看上去神采奕奕。“嗳,这样看起来,这里的樱花一点也不比嵯峨山野逊色呢。” “是吗?” “嗯,其实晴明也是喜欢春天的人,对吧?” “唔。”晴明睁开了眼,转身向廊下走去。“季节只是一个名称,或者说,一个咒语。事物在不同的季节中表现出来的状态,才是值得喜爱的吧。”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你喜欢樱花,但若是冬天花瓣落尽,只剩下枯枝,看上去便不再可喜,尽管事实上它们是同一株。 第58章 所以你喜欢的,只是樱花在春天的样子,而不是樱花本身。” “………似乎有理,不过听上去,我好像很薄情……” “哈哈。是因为喜欢吧。有情才会分出厚薄浓淡,如果根本不曾喜欢过,也就无所谓薄情了。” 一边说着,晴明一边在廊下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接博雅手中的酒壶。 “呃……”武士突然缩回了手,把酒壶藏到了身后。 “嗯?” “那个……其实酒已经没了……” “没了?是你说家里酿的新酒出窖了,要带来喝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京城第一的阴阳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出现这样的表情纯粹是因为被打断了酒兴,类似于孩子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糖果之后表现出来的天然反应。 “是啊。”博雅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确带来了。不过,在半路上遇到阿若……” 阿若是相扑士纪海的女儿,尽管是女孩,个性却豪爽胜过男人,极爱饮酒。将她形容为博雅的克星,一点也不为过。(详见卷十四《花煞》) “原来如此。”眉头舒展了开来,阴阳师又恢复了一贯戏谑的眼神。“也就是说,被她喝完了?” “一滴也不剩。”为证明自己的话,博雅打开了酒壶将它翻了个底儿朝天。 “那就算了。”晴明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递给对方。“喝这个吧。尽管滋味也许没你那个好,可有总比没有强啊。” 卷十五百鬼 第二章 两人在樱花树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清酒。花瓣似乎永远也落不完,而杯中的酒也似乎永远喝不尽。 “对了,晴明。这两天京中不太平呢。” “哦?” “接连出了几件离奇的事,据说相当不可思议,只有鬼怪才干得出来。” “唔。” “还有鸟边山的坟场,一到午夜就有黑气往外冒,就好像笼着一层黑雾一样。” “噢。” “喂!”好友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武士颇为恼火。“我可是很认真地对你说话……” “明白。”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不过对于早已听说的消息,没办法表现惊讶的态度而已。” “原来你都知道。”博雅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是啊,只要晴明知道了,问题就会解决吧。”博雅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如此回答道,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世事难料。”晴明侧过头,这样不置可否地说道。 “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蜜虫在此刻突然抬起了头,说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木色斑驳的门打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正是博雅的侍从。 “出了很可怕的事情!大人!” “什么?”博雅猛然站起,酒水溅了自己一身。 “是太政大臣……太政大臣他遭遇鬼怪袭击,已经死去了!” 短暂的惊愕令武士在这一刻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立刻将脸转向好友。 “晴明!” 后者正不动声色地啜饮杯中残酒,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喂!一起走吧!” “没兴趣。” 这简短而干脆的回答令武士瞠目。“怎能这样!你是阴阳师,难道这不是你份内的事吗?” “就算是吧。”白衣人将身体靠在廊柱上,目光却缥缈不定。“那又怎样?” “可是……太政大臣被鬼怪杀死了!” “有生必有灭,一个人的生命和一朵花的生命并无不同。在人的眼中看来极其宝贵的生命,对于天地而言,不过是转瞬即灭的尘沙罢了。” “这……这跟尘沙有什么关系?”博雅张口结舌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不去了。今天之后,樱花就会落尽,所以,我留在这里,看花。” “砰”地一声,那是武士的拳头砸在几案上的声音。酒盏因此被震了下来,滑落在桧木的地板上,跌成碎片。紧接着,他气呼呼地站起身,穿过满是落花的小径,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真是难以改变的人啊……” 望着博雅的背影,晴明如此说道,脸上有似赞似嘲的笑容。将手中的酒盏放回几案,阴阳师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一朵花正缓缓地飘落,晴明伸手接住。花瓣的颜色已经褪成粉白,花形依旧保持了枝上的姿态,这最后时刻的柔弱模样却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是时候了。” 晴明闭上了眼,手中的花朵在这一刹那红得刺目——如同鲜血一般,血红。 ********************** 牛车之中,博雅拉长了脸,怒气冲冲。因为心情激动而不能仔细思考,脑中盘旋的只是一些思维的片断。 “拿别人的生命取乐吗……真不象话!难道阴阳师就是这样的人?” 最初的愤怒过后,代之而起的便是深深的失望了。类似的话晴明也曾说过,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这,正是博雅长久以来觉得困惑甚至苦恼的地方——这样的疏离是否意味着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包括两人间的友情、人世间的风景……对于晴明来说,完全是可以弃若敝屣的东西?这些,不善于思考的武士往往直接忽略,但此刻,那些积聚已久的想法在一瞬间纷至沓来,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侍从提醒,他才意识到牛车已经在太政大臣府前停住了。 府中一派凌乱不堪的景象。往常丝竹悠然、觥筹交错的正屋,此刻只剩下几名法师在举行超度的仪式。几处屏风在忙乱中被挤倒了,却也无人顾及,从被仓促染成黑色的帷屏之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嚎啕与抽泣。大臣在世之时,门前牛车络绎不绝;此刻骤然离世,除了同族中的亲友之外,几乎无人前来吊唁,不得不令人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博雅大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淡墨色丧服的青年,正是太政大臣的侄儿头中将。倘若还记得之前所述,胡旋一章中,此人亦有出场,是个个性轻佻却甚平庸的风雅之徒。此刻看来,红肿了双眼,确实是非常悲伤的模样。 “真是不幸啊……叔父大人居然遭逢此等横祸!”头中将举袖拭泪,表情哀戚之中犹有余悸。 “能否告知详情?” 于是头中将把前一日晚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发生的当晚,太政大臣正在宫中。他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前一段时间因身体不适乞假归宁,大臣此番,正是为了送女御回宫。 从宫中退出的时候天色已晚,因为最近京中常有鬼怪袭击之事发生,便让阴阳寮的易献博士推算方位。根据推算的结果,东、西、北三面均有神明当道,必须回避,于是只得从南门绕道返家。 牛车行走在一条大道上,十几个扈从分作两队,执着松明火把走在前头,牛车之后亦有数名役夫。太政大臣向来最为讲究排场,如此出行已算是微服了。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侍从叫了起来:前面的木桥不知怎么塌了两块木板,这样一来牛车便停在了桥头,几名仆役立即到周围寻找可以铺设的东西,而车内的太政大臣也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正是乍冷还寒的天气,尽管白日里的阳光已经很有温暖的气息,在此刻夜间,夜风仍然带着寒意,甚至可以听到呼啸之声。就在这声音之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 “什么人?”大臣喝道。尽管沉迷酒色,他仍是个颇有勇气的人。 就在这一刹那,哭泣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狂啸,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光从桥下翻卷而上,掠过牛车。侍从们还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太政大臣的时候,全都呆住了:大臣依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但他项上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下。更确切地说,牛车上的大臣,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啊!难道是厉鬼?!”博雅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阴阳寮的几位大人也都如此说。对了,晴明大人呢?怎不见他?” “呃……”听到头中将问起,博雅停顿了一下。“因为事情仓促……没来得及告知……” 对于不善撒谎的武士来说,这两句话说得实在是勉强之极,由于心虚的缘故,话音未落,脸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请您务必要请晴明大人来此察看。”头中将并未察觉对方的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悲切。“正所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叔父大人这一去,让我等托庇于他荫佑之下的人何以自处?” “好。”博雅抿紧双唇,下决心一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转达。这件事,晴明必会解决。” 卷十五百鬼 第三章 从太政大臣家中出来,博雅让牛车先回府,自己则信步而行,心中闷闷不乐。尽管给了头中将如此确定的答复,在他来说,却并没有说服晴明的把握。 “那家伙……”想起了阴阳师冷淡的眼神,博雅不禁苦笑起来。然而天性乐观的武士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类似于海绵过滤杂质,博雅总有法子令自己忽略眼前的难关。 “管他呢,驱魔捉鬼的事对于阴阳师并不算烦难吧? 第59章 何况还有我,好歹总能帮上忙……”博雅理直气壮地盘算着,完全忘记了在历次施法的过程中,自己所扮演的往往是那个破坏结界的捣乱角色。 “无论如何,晴明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博雅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都带着新鲜明媚的味道。在这样的天气,即使有不愉快的感受,也会转瞬消失。转过一个路口,眼前已是一条戾桥,沿着碧波荡漾的河流,盛开的粉色樱花在两岸铺展成锦绣茵褥。一只刚刚长成的蜻蜓在水上匆匆飞过,留下翩然倒影:身体是浅绿的颜色,轻盈而纤细,极薄的透明翅膀在阳光下闪耀出动人的光泽。 “……真好看!”博雅发出了无意识的赞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全身心沉浸到眼前美景中,之前的烦恼已如云烟散尽——对于人类而言,健忘的确是极其有用的法宝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博雅沉迷的陶醉。他回过身来,赫然看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奔上桥来,每个人都背着箭袋,佩着长弓、腰刀,面色严峻。 “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吃惊地睁大了眼,就在这时,他看见队伍的最后走来一个一脸威严的武士,正是负责京城守卫的右卫门督源朝康。 “朝康大人!” 源朝康站住了。两人份属同僚,彼此之间又是同宗兄弟,关系一向不错。平时见面,常常要寒暄几句,此刻右卫门督却一声不吭,表情略带尴尬。 “您这是……” “下官正在执行公务。” “公务?什么公务?” “这个……恕我不便透露。” “没有必要连我也隐瞒吧?”武士略感不满地说,而右卫门督则显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太政大臣去世的事情,大人知道吗?” “当然,我刚从他府中回来。” “这就是了。我正是奉旨前来捉拿害死他的凶手。” “凶手?”闻听此言博雅吃了一惊。“不是说,是鬼怪索命吗?” “是这样。但鬼怪的背后,另有主使之人。” “谁?” “安倍晴明。” 这四个字出口,武士并没有异样,甚至连刚刚问话时的疑惑神情也仍然保留在脸上,看上去就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冻成了寒冰。 “不可能!”过了半晌,博雅才回过神来,挣扎出这一句话。 源朝康摊了摊手,道:“这是圣上的命令。” “圣上的命令?!”几乎是吼叫着,平素温和木讷的武士瞪圆了眼,盯着源朝康。 “不错。旨意还说,如果遇上抵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博雅已经向晴明宅邸的方向冲了过去,却被卫门督拦腰抱住。 “您想干什么?” “放开我!”武士竭力想要摆脱卫门督的阻拦,两眼血红,看上去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 “决不!”天生神力的卫门督两只大手牢牢钳住了博雅的臂膀,令他动弹不得,转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将博雅大人送回克明亲王府!” 武士徒劳地挣扎着,踢腾起脚下的泥土,完全不顾身份仪态。然而在兵士们的拖曳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戾桥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而那个飘动着樱花的安闲庭院,也被隔断在憧憧人影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 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中快。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亲王府中团团转悠的博雅便接到了下人的报告:晴明已被押入刑部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武士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阴阳师在抓捕过程中表现得极为合作,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这样一来格杀勿论的命令便落了空。 “晴明真的没事?”博雅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这一点请您尽管放心。接到您的吩咐,我就立刻赶到那里,正看见晴明大人随着卫门督走出来,样子很轻松,连镣铐都没有上。” “被捆绑了吗?” “也没有。大人是自愿跟他们走的。阴阳术法灵验得象神一样的人,没有人敢于冒犯吧。” 听到这句话,博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素有洁癖的好友被肮脏的绳子捆绑着、被粗暴的士兵呵斥着,光是这样的想象便令武士觉得难于忍受。 “不过……小人还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侍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这次的命令并非出自天皇,而是兼家大人的意思。” “兼家?”博雅诧异地瞪大了眼。藤原兼家和太政大臣一向水火不容,大臣去世,暗地里最高兴的便是他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象那种为死去政敌报仇的宽大之人。 “呃,只是传言。可太政大臣的死,真的跟晴明大人有关吗?” “混帐!” 积蓄已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侍从立刻闭上了嘴巴。 “给我备马,我要去刑部省!” 卷十五百鬼 第四章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变得一片朦胧。博雅吩咐牛车停在刑部省前,自己跳了下来,径直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暗地里突然跳出一个黑影,一伸手猛然揪住了他的衣带。 “谁?!” 博雅吃惊地叫了一声,但嘴巴立刻被身后那人捂住,紧接着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道:“别喊,是我!” 这声音极为熟悉,博雅立刻放弃了挣扎的打算。那人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自己则向拐角处奔去,博雅连忙跟了过去。 “好啦,就在这儿吧。” 四顾无人,那人满意地说道,顺手拉下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秀发下一双闪闪生光的灵动眸子,正是阿若。 “你怎么会在这里?”博雅好奇地问,但立刻被对方气势汹汹地堵了回来。 “笨蛋!连什么时候下手都不知道!天还没黑呢,会被发觉的!” “下手?”完全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武士只能重复阿若的话。 “对啊。所以说,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我在行。做这些事,还得听我的。” “等等……可我并没有想做什么……” “哈哈,在我面前就不必隐瞒啦。”因为够不着,阿若踮起脚来,拍了拍博雅的肩头,同时摆出一切了然于胸的姿态。“你跟我一样,也是准备来劫牢的,对不对?” “劫……劫牢?!”博雅又一次失声叫了出来,但这次是他自己忙不迭地赶紧闭嘴。 “嗯。我打听过了,那家伙就被关在这儿。再怎么说,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趁这个机会还了,正好。” “就凭你一个人?” “是啊,这种事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不过,我可不是只有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向墙角处学了两声鸟叫,紧接着,不远的地方探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博雅认出这正是当日盗取他钱袋的那个孩子。 “怎么样了?” “已经从朱雀大道转弯了,很快就到!” “行了。”阿若满意地挥了挥手,那孩子象条泥鳅似地转瞬就不见了。 “快穿上这个,幸好我弄了两套来。” “这是什么?”博雅盯着手上的衣服发呆。 “啊,是刑部辅大人侍从的衣裳,我让那几个小子去偷的,他们可都是我的手下。”阿若一边利索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说道。“刑部辅就要回来了,待会儿等他停车的时候,咱们就混在侍从队伍里进去,保证没人发现。” “不行!”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17z.] “为什么?”阿若奇怪地问道,随即恍然大悟似地指着博雅的鼻子:“你害怕了?亏你还是那家伙的朋友!真没义气!” 在阿若口中,“那家伙”便是阴阳师的代称,有点类似于“那男人”,倘若由晴明说出,除了尊贵的天皇陛下,便不做第二人想。 听到这样的指责博雅涨红了脸,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不不不……我不是……” “什么不是?早看出来了,真是世风日下啊,象你这样的胆小鬼也能算武士?”连珠炮一般的责问甩向博雅,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听我说……”武士苦恼地试图辩解。“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是天皇的命令,我不能违抗,不能做悖逆的事……” “那你就等着看那家伙被砍掉脑袋吧!”阿若扭过了脸,气呼呼地说。 “不行!”同样冲口而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 “这件事一定是冤枉的,晴明决不会咒杀太政大臣。我要面见天皇,向他奏明。” “哼,要是他不听你的呢?” “那就切腹死谏。”博雅终于说出了心中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命换一命,拿我的换晴明的。” “那还不是一样?死谁都是死。而且一点也不好玩,比劫牢没意思多了。”阿若没好气地说,突然惊叫了起来。“糟了!” 顺着阿若的目光,博雅看到一辆牛车已经停在了门前,而最后一位侍从正提着灯笼跨进门槛。 第60章 “都怪你!这下好啦,混不进去了!”阿若恶狠狠地盯着博雅。“好不容易想到的主意就这么给毁啦!” 即便是向来粗心大意的博雅,也能够充分估计到如果说出“那本来就是个馊主意”这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非常谨慎地闭上了嘴。阿若一个人鼓起了腮帮,悻悻地瞪着关上的大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兴奋起来。 “啊!有办法了!” “……什么?” “那家伙是因为被一帮傻瓜当成指使鬼怪的凶手,才倒了霉,对吧?” “差不多。” “这就好办了。”阿若洋洋得意。“喏,咱们可以去抓鬼,把那个真正害人的鬼抓来,就能洗清他的冤枉啦!” “抓鬼?!” “对,跟我来!”没等武士反应过来,阿若一把拉起他的衣袖,不由分说向前奔去。 ****************** 漆黑的一条大道,时有冷风吹过。春天的平安京,正是昼夜温差最大的时候,正午的日光固然令人背上暖燥,然而一到夜间,风中的寒意仍是令人忍不住发抖。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被生拉硬拽来的武士终于发起了牢骚。“上这儿来捉鬼?” “嘘,小声点!”阿若不满地说,一面取出了腰间的红色葫芦。这是她身为山神的母亲留给她的,曾经被击碎过,后来又让晴明以法术复原了。 淡淡的红色光芒从葫芦上发出,现出中间的符印。光芒所到之处,可以看到空中有一些漂浮着的、模糊如烟气的东西。 “那是什么?”博雅指着身侧的一缕白烟,叫了起来。 “大惊小怪,那些是浮游灵。”阿若毫不在意地说道。“因为某些执念留在世上不肯散去,就只好成天东游西荡啰。” “浮游灵……”武士突然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奇怪的是,与阴阳师在一起的时候,便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是心中早就埋下了极其坚定的信念,无论什么样的鬼怪魂灵,晴明都可以从容应付吧。 “放心,那些东西伤害不了人,只是被我的葫芦照出原形而已。我已经查过了,死掉的那个什么大臣,就是在这儿被害的。如果是地缚灵干的,它应该还在这里,那样我们就可以找到它了。” 说这话的人踌躇满志,但在一旁听着的人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找到以后呢?怎么办?” “当然是捉……”说到这里阿若突然住了嘴。 “……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捉鬼吧?” “胡说,我当然知道。”阿若不耐烦地说,随即脸上又现出诧异的神色。“喂,你的头发怎么散了?” “散了?”生怕失礼,博雅连忙伸手去扶自己的帽子。肩头处触手滑腻,象是头发的感觉,突然阿若惊叫起来,博雅转头,眼前赫然是一张苍白狰狞的死人面孔,披散着头发,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瞪着自己——那正是死去的太政大臣的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博雅脑中一片空白,思维也好感觉也好,统统被抽了个精光。头颅蓦然裂开了嘴,扯出一个诡异之极的笑,随即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猛地向博雅脖颈中咬了下去。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但预料中的死亡却没有来临。阿若敏捷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然拔出博雅腰间佩刀,刺向头颅。“嚓”地一声,刀尖刺进了头颅的口中。紧接着,接连不断的喀喇喀喇声音响起,那鬼怪竟一口咬下了刀尖,将它嚼成碎片。 “快吹笛!”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不及思考这声音来自何方,博雅伸手取出了笛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鬼怪似乎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聆听。伴随着轻柔悠扬的笛声,低如耳语的吟咒之声萦绕在空气中,鬼怪的表情也越来越平静,终于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嗒然坠地。惊魂未定的博雅放下了笛子。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晴明!” 就在自己身后,夜色中的白衣人微笑着,缓缓放下了唇边施咒的手指。细长的凤眼中满含着熟悉的戏谑神情,此刻看来,却有无法形容的温暖之意。 卷十五百鬼 第五章 “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简洁地打断了他,随即转身快步向前走去。“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也极相似。 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第61章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卷十五百鬼 第六章 “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想知道答案吗?” “当然!”阿若抢先说道。“至少得告诉我们你怎么逃出来的。” “逃?”细长的眉毛略微挑动了一下。“为什么要逃?” “废话,你不是被那帮人抓走了吗?” “哦。那个是蜜虫。” “蜜……蜜虫?”这回轮到了武士张大嘴巴。 “小小障眼法而已。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那边的事情就拜托蜜虫了。” “可是……可是你被人冤枉了……” “你怎么知道?”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同时向前走去。“说不定我就是驱使鬼魂杀人的人啊。” “别开玩笑!”武士涨红了脸,因为好友这样的态度深感不悦。 “哈哈。实际上,确实有人杀害了太政大臣,不过不是鬼魂。” “什么?!是谁?” “……”晴明没有说话,只含有深意地瞥了博雅一眼。 “难道是……” 再愚鲁耿直的人此刻也已发现了端倪,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嗯。之所以安插罪名到我的头上,也是为了转移视线,嫁祸。何况他为了从前的事情,一直都耿耿于怀——兼家大人可不是个气量宽洪的人啊。” “所以,我去太政大臣府上吊唁的时候,你不肯去。”博雅开始回忆起之前的情形。“那时候你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了,对不对?” “对。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什么事?”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打断了他,随即加快了脚步。“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类似。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第62章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卷十五百鬼 第七章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该死的、狡猾的阴阳师!”咆哮变成了咬牙切齿的诅咒。浓云夹杂着黑气翻滚,俯冲下来,要将地上的人吞噬。五芒星阵的光芒已经黯淡不堪,星阵中央,博雅与阿若背对着背,因为耗尽神思,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只有晴明依然竭力支撑着阵势,白色狩衣沾满了尘土,变成了灰褐色,散乱的头发被汗水凝结在脸上,模样相当狼狈,连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也已失去了神彩,变成诡异的血红。 巨雷在耳边轰响,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声音。 “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么?忠行是个蠢货,你也是!只要人心中的魔念还在,我就不会消失!看那些人,那些贪婪、嫉恨、恐惧、残忍、狡诈……这一切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吗?难道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烙印?这样的你,也是魔鬼,这样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拯救,它迟早都是我的!” “你错了,”星阵中的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苍白妖异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仿佛暗夜长巷中不曾熄灭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想过拯救这个世界,是这世界拯救了我。” 话音刚落,头顶的五芒星阵突然光芒耀眼,笼罩着晴明的身体,紧接着,阴阳师连人带阵飞了起来,星阵在半空中变成一张巨网,向着云团中的魔君罩去。 “混帐!你想做什么?”魔君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而愤怒。 “如果不能阻止……”阴阳师蓦然睁开双眼,血色双眸目光凛冽如火。“那就和你一起,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吧!” 星阵在这一刻撞上了黑云,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无数条蛇形闪电向四周放射开来,把整个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不!” 这撕心裂肺的叫声来自地上刚刚醒来的博雅。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如焰火瞬间开放,闪电击中了树冠,大树缓慢地倒下,正倒在屋子上方:熊熊烈火随之燃烧起来,那曾经无数次对饮的回廊、可以悠闲地倚靠着欣赏庭中四季美景的松木柱,还有那个总在廊下微笑着举起酒杯的白衣人,全都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 《日本记略》载:天元元年,天文博士安倍晴明宅遭雷击毁损。以今历计算,是为公元978年。 一切都是虚幻么?有时候,也会作如此想。既然庄周可以是蝴蝶的残梦,那么世间万物对天地来说,和无生命的刍灵又有什么两样?而白驹过隙的萍藻之生,寄居着一闪即逝,如露亦如电的思绪和情感,实在是荒唐之中最为荒唐的故事。来过又如何、有过又如何?终须去、终归无。然而在这来与有之间,去与无之前,竟如此不能割舍,不惜以生命为仅有的赌注,倘若上天有知,也将默然——不能解答、无法阻止、难以改变、无能为力。 那么,就来听一曲吧。这温和平静的笛音,悠扬之中带着淡淡的惆怅。所有思绪仿佛被时间的河流浸过,滤去了蛛网上的尘埃,透明如冰晶,澄澈如清泉,皎洁如月光。 “说起来,这样的曲子是你喜欢的吧?”吹笛人放下了笛子,呆呆地说道。“喜欢的话,我就再吹一曲。” 周围并没有人。土御门外,寂静无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轮满月的光华照着残破的院落、焦黑的颓垣。樱花树已经被雷火击倒,往日的繁花不再,然而墙根的瓦砾之下,却有不知名的野花,怡然自得地露出笑脸——毕竟是春天。 笛声重又响起,如同清风从笛孔中拂过,静谧柔和。但突然,在某个音节处吹出了一个刺耳的错音。武士扔下了叶二,把脸埋在自己宽厚的手掌中,象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切……都是咒……都是你说的咒吧?连你也是吗?那么我呢?……” 这质问并没有找到它的对象。于是博雅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回答我!” 一片沉寂。突然,眼前闪过一只蓝紫色的蝴蝶,在月光中翕动着透明的翅膀,作翩跹之舞。与此同时,在自己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 “也许是吧。” 已经不需要回头了,武士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狂喜。蝴蝶轻盈地停留在那人肩头,白衣淡笑,一如往常。让人不由得猜想,纵过千年,这笑容或许还是会出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完结) 卷十五百鬼 后记刍灵 “恭喜生还。” 这俗套的问候是向对面那人发出的。有个写诗的朋友曾经说过,这句话适用于任何场合。前一秒钟还在热带的阳光沙滩上嬉闹追逐,下一刻便有可能成为茫茫大海中随波逐流的浮尸——即便是最为平常闲适的生活,生还于每一日也是一件倍极艰辛的事。 红润的唇角边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只有我能看出其中的揶揄意味。 “活着还是死去,有什么分别?” “也许有吧。” “能有多大?同一张纸的正面与反面?” 印象中这是一种罕见的说话方式。通常情况下,这个人就像藏在鞘中的利刃,看上去华丽圆熟的外表,却有异乎寻常锋利冰冷的心。然而此刻,刀锋在外;甚至可以听见出鞘之时那一声锵然。 “至少对于别人来说,会有所不同。” 慎重考虑之后,我如此作答。对抽象问题展开讨论向来不是我之所长,而在他,则驾轻就熟——我和他,本非同一个世界中的人物。 “是吗……” 这一声过后是长久的沉寂。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斜倚着廊柱,将端着酒盏的手放在曲起的左膝之上,目光散漫地看着空中的繁星。夜已经很凉了。 “看见那些星了吗?” “哪颗?”我顺着他的手望去。 “北斗的斗柄,分别叫做玉衡、开阳、摇光。当它们向着东方的时候,春天就要到了。一年四季,就这样在东西南北中轮回着。”一丝微笑在他的眼中闪烁,折射出清冷的星光。“是新的一年啊。”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他的正职——阴阳寮的天文博士。 “这一颗星与那一颗星,看起来如此接近,却永远不能够到达。哪怕走过亿万年的时间,耗尽生命中的光线,你所能够见到的距离,仍然是那么远。” 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一些,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生而孤独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改变。” 我默然。想起了某个只有我和他两人知道的秘密:名为源博雅的武士事实上不过是一个咒语;更确切地说,是这个名字叫做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在无聊生涯中制造出的刍灵。 第63章 自始至终,他不曾存在过:不曾活过,不曾来过,自然,也不曾去过。 ——这世上,本没有这一个人啊。 “观看星象有很多好处。”他继续说道,没有理会我的沉默。“抬起头来,便有无边的苍穹笼罩,令人顿觉己身渺小,如恒河之沙。而那些苦恼着的人世、骄矜着的欲望,都可以置之一旁。”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里确实闪现着一些可以被称为光彩的东西,如同灰烬里的火星。 “连同那些事吗?” 火星黯淡下去了,他低垂下眼睑。 “是的。连同那些无能为力的悲伤。” 微凉的风中传来桂花香气。不知道它们出自何方,然而我却清楚地知道它们一定存在着,就象此刻的我一样。总有些东西要被埋藏,或埋葬。 “打扰了。”倦意越来越深,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 “是你吧?” 突如其来的对话让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他微笑。惯常的、如同铜镜中影像一般模糊的、嘲弄的微笑。刹那间我明白了他的所指,尽管处身在一个自己不能控制的故事之中,我的谈话对手仍然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 “那个人……那个要我活下去的人,是你。我是你行将离去的梦境、无法割舍的前尘、不肯死去的愿望,这就是你不希望我消失的真实理由吧?” “没有的事……”几乎是一种本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却没有争辩,只是凝望着我身后。 “看。” 他低声说。我转过头,刹那之间瞠目结舌:就在我的身后,一条幽深黑暗,浩淼无边的河川从天际顺流而下,平静的水面下是汹涌如血液一般的暗流,仿佛随时可以将人吞噬。水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刍灵,发出飘忽不定的光,照彻这夜的黑暗。光和影在这瞬间升起又幻灭,交错纷呈,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嗒”地一声轻响。悚然回头,在几案的另一侧,早已失去了阴阳师的踪影。清风吹过,一张剪成人形的纸片缓缓飘落。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