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 藏獒 第一部 序- 父亲的藏獒 一切都来源于怀念——对父亲,也对藏獒。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三江源的玉树草原给我和哥哥带来一只小藏獒,父亲说,藏獒是藏民的宝,什么都能干,你们把它养大吧。 小藏獒对我们哥俩很冷漠,从来不会冲我们摇头摆尾。我们也不喜欢它,半个月以后用它换了一只哈巴狗。父亲很生气,却没有让我们换回它来。过了两天,小藏獒自己跑回来了。父亲咧嘴笑着对我们说:“我早就知道它会回来。这就叫忠诚,知道吗?” 可惜我们依然不喜欢不会摇头摆尾的小藏獒,父亲叹叹气,把它带回草原去了。 一晃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我当兵,复员,上大学,然后成了《青海日报》的一名记者。第一次下牧区采访时,走近一处藏民的碉房,远远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扑来,四蹄敲打着地面,敲出了一阵殷天动地的鼓声。黑獒身后哗啦啦地拖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木橛子,木橛子腾腾腾地蹦起又落下,眼看就要拔出地面。我吓得不知所措,死僵僵地立着,连发抖也不会了。 但是,黑獒没有把我扑倒在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随后跑来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诉我,黑獒是十四年前去过我家的小藏獒,它认出我来了。 我对藏獒的感情从此产生。你仅仅喂了它一个月,十四年以后它还把你当作亲人,你做了它一天的主人它都会牢记你一辈子,就算它是狗,也足以让我肃然起敬。黑狮子一样威武雄壮的黑獒死后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长驻记者,一驻就是六年。六年的草原生活,我遭遇过无数的藏獒,无论它们多么凶猛,第一眼见我,都不张牙舞爪,感觉和我已经是多年的故交。它们的主人起初都奇怪,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以后,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味道,它们天生就认得你! 那六年里,父亲和一只他从玉树带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在高原上的我,则生活在父亲和藏獒的传说中。父亲在草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做过记者,办过学校,搞过文学,也当过领导。草原上流传着许多他和藏獒的故事,不完全像我在里描写的那样,却同样传奇迷人。无论他做什么,他总是在自己的住所喂养着几只藏獒,而且都是品貌优良的母獒。母獒们一窝一窝下着崽,他就不断把小狗崽送给那些需要它们和喜欢它们的人。所以他认识和认识他的藏獒、跟他有过喂养关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许多草原。有个藏民干部对我说,“文革”中他们这一派想揪斗父亲,研究了四个晚上没敢动手,就是害怕父亲的藏獒报复他们。我替父亲庆幸,也替我自己庆幸,因为正是这些灵性威武的藏獒,让我发现了父亲,也发现了我自己——我有父亲的遗传,我其实跟父亲是一样的。 在长驻三江源的六年里,父亲的遗传一直发挥着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样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完全像一个真正的藏民那样生活着。我很少呆在州委所在地的结古镇,而是一头扎在了对于城镇来说更加边远的杂多草原、曲麻莱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谦草原。我有时住在父亲住过的房东家,有时住在牧民的帐房里,有时住在寺院的僧舍里,我天天看到日见稀少的藏獒,并成为它们的朋友。我穿着藏袍,骑着大马,参加所有的牧业生产活动、所有的节日活动和所有的佛事活动。我和牧民们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放牧,喂狗,议论他们的家长里短,帮助他们解决婆媳矛盾,邻里纠纷。那时候的记者,尤其是像我这样生活在边远牧区的记者,工作任务是很轻的,一两个月写一篇报道就已经算得上敬业了。我有的是时间忘情地做我愿意做的一切。常常是这样:骑着马,带着房东或者寺院的藏獒,走向很远很远的草原,醉倒在牧人的帐房里。我那个时候的理想就是:娶一个藏族姑娘,和父亲一样养一群藏獒,冬天在冬窝子里吃肉,夏天在夏窝子里放牧,偶尔再带着藏獒去森林里雪山上打打猎冒冒险。我好像一直在为实现我的理想努力着,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长驻记者。 有一次在曲麻莱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起来解手,凉风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吐出来的东西舔得一干二净。结果它也醉了,浑身瘫软地倒在了我身边。我和它互相搂抱着在帐房边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摸着藏獒寻思:身边是谁啊,是这家的主人戴吉东珠吗?他身上怎么长出毛来了? 这件事儿成了我的笑话,在草原上广为流传。姑娘们见了我就吃吃地笑,孩子们见了我就冲我喊:“长出毛来了,长出毛来了。”介绍我时,再也不说我是记者,而是说:“这就是与藏獒同醉说戴吉东珠长出毛来了的那个人。”牧民们请我去他家做客,总是说:“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那时候的我是有请必去的。一年夏天,我去结隆乡的牧民尕让家做客,住了短短一个星期,他家那只大黑獒对我的感情就深到一日不见就满草原寻找的地步。使我常常猜想,它是不是父亲喂养过的藏獒。几年后我要离开草原,正好从结隆乡出发。大黑獒看我打起行装坐进了汽车,知道这是一次长别离,就对汽车又扑又咬,牙齿都咬出血来了。在它的意识里,我是迫不得已才离开它的,而强迫我离开的,正是这辆装进了我的该死的汽车。后来听说,我走了以后,大黑獒一个星期不吃一口食不喝一口水,趴在地上死了一样,好像所有的精气神包括活下去的意念都被我带走了。主人没了办法,就把一只羊杀了,又从狼皮上薅下一些狼毛,沾在死羊身上,扔到它面前,怒斥道:“你是怎么看护羊群的?羊被狼咬死了你都不管,那我养你干什么?你看看,你看看,看到狼毛了吧?狼呢?还不赶快去找。”大黑獒大受刺激,草原上狼已经很少很少,它都有一年没咬过狼了,没想到就在它因感情受挫而一蹶不振的时候,狼会乘虚而入。它立马摇摇晃晃站起来,吃了一点,喝了一点,按照一只藏獒天赋的职守看护羊群牛群去了。 遗憾的是,以后我多次回到结隆乡,再也没有见到牧民尕让和深深眷恋着我的大黑獒。听说他们迁到别处去了,因为这里的草原已经退化,牛羊已经吃不饱了。 很不幸我结束了三江源的长驻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欢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里,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回去的。雪山、草原、骏马、牧民、藏獒、奶茶,对我来说这是藏区六宝,我在精神上一生都会依赖它们。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为父亲才喜欢藏獒的,父亲为什么喜欢藏獒呢?我问父亲,父亲不假思索说:“藏獒好啊,不像狼。” 父亲的思维,是草原人的思维。在草原牧民的眼里,狼是卑鄙无耻的盗贼,欺软怕恶,忘恩负义,损人利己。藏獒则完全相反,精忠报主,见义勇为,英勇无畏。狼一生都为自己而战,藏獒一生都为别人而战。狼以食为天,它的搏杀只为苟活;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是为忠诚,为道义,为职责。狼与藏獒,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每当父亲评价那些喜欢整人的人、剥夺别人生存权利的人、窝里斗的人、阴险诡诈的人时,总是说:“那是一条狼。”在一本《公民道德准则》的小册子上,他郑重其事地批注了几个字:藏獒的标准。父亲对我说:“我们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从容不迫地生活,而不需要在一个狼视眈眈的环境里提心吊胆地度日。” 所幸父亲生前,世人还没提倡狼性,还没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亲该多么的伤心。 可惜父亲生前,藏獒已经开始衰落,尽管有“藏獒精神”支撑着父亲的一生,年迈的他,也只能蜗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里,怀想远方的草原和远方的藏獒。每次注视父亲寂寞的身影,我就想,我一定要写一本关于藏獒的书,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亲”。 藏獒是由一千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变而来的高原犬种,是犬类世界唯一没有被时间和环境所改变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横行四方的野兽,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驯化,开始了和人类相依为命的生活。作为人类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许多当之无愧的称号,古人说它是“龙狗”,乾隆皇帝说它是“狗状元”,藏民说它是“森格”(狮子),藏獒研究者们说它是“国宝”,是“东方神犬”,是“世界罕见的猛犬”,是“举世公认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种”,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这样描写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怪犬,它体形巨大,如同驴子,凶猛声壮,如同狮子。”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横扫欧洲,把跟着他南征北战的猛犬军团的一部分三万多只藏獒留在了欧洲,这些纯种的喜马拉雅藏獒在更加广阔的地域杂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马士提夫犬、罗特威尔犬、德国大丹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英国獒犬等等。这就是说,现存于欧亚两陆的几乎所有大型凶猛犬种的祖先都是藏獒。 父亲把这些零零星星搜集来的藏獒知识抄写在一个本子上,百看不厌。同时记在本子上的,还有一些他知道的传说。这些传说告诉我们,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传说中神勇的猛兽“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苍猊。在藏族英雄格萨尔的口传故事里,那些披坚执锐的战神很多都是藏獒。藏獒也是金刚具力护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髅鬼卒白梵天的变体,是厉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厉神之后乌玛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达拉姆和暴风神金刚去魔的坐骑,是雅拉达泽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护神。而曾经帮助二郎神勇战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喜马拉雅藏獒。 所有这些关于藏獒的知识和传说,给了父亲极大的安慰,他从玉树草原带回家的那只藏獒老死以后,它们便成了父亲对藏獒感情的唯一寄托。我曾经从报纸上剪下一些关于藏獒集散地、藏獒繁殖基地、藏獒评比大会和藏獒展示会的消息,送给父亲,希望能带给他快乐,却没想到,带给他的却是忧虑。父亲说,那还是藏獒吗?那都是宠物。 在父亲的心中,藏獒已经不仅是家兽,不仅是动物,而是一种高素质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张扬游牧精神的一种形式,藏獒不仅集中了草原的野兽和家兽应该具备的最好品质,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应该具备的优秀品质。藏獒的风骨,不可能在人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中延续,只能在青藏高原的凌厉风土中磨砺。如果不能让它们奔驰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海拔原野,不能让它们啸鸣于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不能让它们时刻警惕十里二十里之外的狼情和豹情,不能让它们把牧家的全部生活担子扛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它们的敏捷、速度、力量和品行的退化,都将不可避免。所以,当城市中先富裕且闲暇起来的人们对藏獒的热情日渐高涨之时,当藏獒的身价日渐昂贵之时,父亲的孤独也在日渐加深。 我不时安慰父亲说,至少青藏高原还在,高原上的藏獒也还在。我还说,如果在青藏高原上保护自然环境,建立藏獒基地,藏獒的纯粹也可以得到保证。父亲却苦笑着说:“即便那样,狼已经不多了。” 是的,狼已经少了,虎豹熊罴也都少了,少了敌人的藏獒和藏獒的天性又岂能不少?父亲已经料到,他心中的藏獒,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幸好父亲没有料到,狼少了,狼性和狼的文化、狼的崇拜却横行起来。 就在对藏獒的无尽怀想中,父亲去世了。 我和哥哥把父亲关于藏獒知识的抄写本和剪贴本一页一页撕下来,连同写着“千金易得,一獒难求”八个字的封面,和着纸钱一起烧在了父亲的骨灰盒前。我们希望,假如真有来世,能有藏獒陪伴着他。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老朋友旦正嘉的儿子强巴来到我家,捧着一条哈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把哈达献给了父亲的遗像,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他给父亲的礼物。我们全家都惊呆了,那是四只小藏獒。这个像藏獒一样忠诚厚道的藏民,在偌大的三江源地区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了四只品系纯正的藏獒,想让父亲有一个充实愉快的晚年。可惜父亲已经走了,再也享受不到藏獒带给他的快乐和激动了。 四只小藏獒是两公两母,两只是全身漆黑的,两只是黑背黄腿的。旦正嘉的儿子强巴说:“我已经想好了,它们是兄妹配姐弟,就好比草原上的换亲,妹妹给哥哥换来了媳妇。”说着,过家家一样把小藏獒按照他安排好的夫妻一对一对放在了一起。 母亲和我们赶紧把它们抱在怀里,喜欢得都忘了招待客人。我问强巴,已经有名字了吗?他说还没有。我们立刻就给它们起名字,最强壮的那只小公獒叫冈日森格,它的妹妹叫那日。最小的那只母獒叫果日,它的比它壮实的弟弟叫多吉来吧。这些都曾经是父亲的藏獒的名字,我们照搬在了四只小藏獒身上。而在写这部的时候,我又用它们命名了我的主人公,也算是对父亲和四只小藏獒的纪念吧。 送来四只小藏獒的这天,是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的第一个节日,让我们在忘乎所以的喜悦中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两个星期后,我们家失窃了,什么也没丢,就丢了四只小藏獒。 寻找是不遗余力的,全家都出动了。我们就像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疯了似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声声地呼唤着:“冈日森格,多吉来吧,果日,那日。”我们托人,我们报警,我们登报,我们悬赏,我们用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整整两年过去了,我们才愿意承认,父亲的也是我们的四只小藏獒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偷狗的人一般是不养狗的,他们很可能是几个狗贩子,用损人利己的办法把四只小藏獒变成了钱。能够掏钱买下小藏獒的,肯定也是喜欢藏獒的,他们不至于虐待它们吧?他们会尽心尽力地喂养好它们吧?就是不知道,四只小藏獒是不是在一个主人家里,或者它们已经分开,天各一方,过着各自独立的生活,完成各自独立的使命去了? 现在,四只小藏獒早该长大,该做爸爸妈妈了。我想告诉那些收养着它们的人,请记住它们的名字: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多吉来吧是善金刚的意思,果日是草原人对以月亮为表证的勇健神母的称呼,那日是他们对以乌云为表证的狮面黑金护法的称呼;另外,果日还是圆蛋,那日还是黑蛋,都是藏民给最亲昵的孩子起乳名时常用的名字。 还请记住,要像高原牧民一样对待它们,千万不要随便给它们配对。冈日森格、多吉来吧以及果日和那日,只有跟纯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生儿育女,才能在延续血统、保持肉ti高大魁伟的同时,也保持精神的伟大和品格的高尚,也才能使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威镇群兽,卓逸不群,铁铸石雕,钟灵毓秀,一代又一代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还请记住,它们身上凝聚了草原藏民对父亲的感情,还凝聚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无尽怀念。 上卷简介 发生在青果阿妈草原的那场藏獒之战,在当地的史志上,只是寥寥几笔:民国二十七年,马步芳所属西宁罗家湾机场汉兵营移驻青果阿妈西部草原——西结古草原,号称狗肉王的营长派兵大肆捕狗杀狗,引起当地头人和牧民的不满,随即爆发了战事。在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数百藏獒个个奋勇争先,迫使汉兵营弃营而走,逃离了西结古草原。 但是在草原人的口头上,民国二十七年的藏獒之战,既是英雄的礼赞,也是生命的悲歌,死亡的沉痛就像雪山对草原的浇灌,那么冰凉地渗透在了人和藏獒的记忆里。因为汉兵营的逃离并不意味着藏獒之战的结束,甚至可以说战事才刚刚开始。决不容忍草原民族有任何反抗举动的马步芳派出一个骑兵团前来镇压所谓的叛乱。西结古草原一片兵荒马乱。 前来血洗西结古草原的不光是马步芳的骑兵团,还有历史的冤家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上阿妈草原的头人们,服从头人的骑手们,在马步芳骑兵团的挑动利诱下,冲过了自祖先开始就有争议的草原边界,把古老的草场纠纷和部落矛盾迅速演变成了一场现实的战争。那么多人头掉了,那么多藏獒扒皮了,西结古草原的春天淋着血雨长出了一片片黑红色的牧草,那是无法再绿的牧草,那是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洗不净的牧草,那是一种连根连遗传的基因都浸透了鲜血和仇恨的牧草。 藏獒 第一部 第一章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此章节未予显示。 《藏獒》藏獒 第一部 第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藏獒 第一部 第二章 碉房里男男女女坐了十几个人,有的是军人,有的不是。不管是军人还是地方上的人,都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成员。成员们正在开会。拽他进来的军人严厉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胡喊什么?”父亲赶紧掏出介绍信递了过去。那人看都不看,就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人。眼镜仔细看了两遍说:“白主任,他是记者。”白主任也就是拽他进来的军人说:“记者?记者也得听我们的。那几个孩子是你带来的?”父亲点点头。白主任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的纪律吗?”父亲问道:“什么纪律?”白主任说:“坐下,你也参加我们的会。” 父亲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诉他,青果阿妈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个,分布在西结古草原、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下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五个地方。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的部落世代为仇,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亲,居然把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带到了西结古草原,又居然试图阻止西结古人对上阿妈人的追打。 父亲说:“他们只有七个人,很危险。” 白主任说:“这里的人也只是撵他们走,真要是打起来,草原上的规矩是一对一,七个人只要个个厉害,也不会吃亏的。” 父亲说:“那么狗呢?狗是不懂一对一的。那么多狗一拥而上,我怎么能看着不管?” 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儿,教训父亲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纷,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你还要明白,我们在西结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头人和牧民群众的欢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对上阿妈草原采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妈草原的几个部落头人过去都是投靠国民党的,马步芳在上阿妈草原驻扎过骑兵团,团长的小妾就是头人的妹子。” 父亲寻思:既然不介入矛盾,为什么又要孤立对方?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断了。奶茶是炖在房子中间的泥炉上的,一个姑娘倒了一碗递给父亲。姑娘蓝衣蓝裤,一副学生模样,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听:“喝吧,路上辛苦了。”父亲一口喝干了一碗奶茶,站起来不放心地从窗户里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经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经跑远了。刚刚结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迅速离开那里。它们的身后,是一堆随风抖动的金黄色绒毛,在晚霞照耀的绿色中格外醒目。父亲说:“它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说着,抬脚就走。 父亲来到草坡上,看到四处都是血迹,尤其是冈日森格的身边,浓血漫漶着,把一片片青草压塌了。他回忆着刚才狗打架的场面,狮子一样雄壮的冈日森格被一大群西结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场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来,摸了摸已不再蓬松的金黄的獒毛,手上顿时沾满了血。他挑了一片无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正要离开,就见冈日森格的一条前腿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父亲愣了:它还没有死? 天麻麻的,就要黑了。散了会的眼镜来到草坡上对父亲说:“白主任认为你刚来,不懂规矩,应该跟他住在一起。”原来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帐房里,只有白主任和作为文书的眼镜住进了那座白墙上糊满黑牛粪的碉房。碉房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献出来的,除了住人,还能开会,等于是工作委员会的会部。父亲说:“好啊,可是这狗怎么办?”眼镜说:“你想怎么办?”父亲说:“这是一条命,我要救活它。”眼镜说:“恐怕不能吧,这是上阿妈的狗,你要犯错误的。” 父亲回到了碉房里。眼镜从墙角搬过来一个木头匣子放到地毡中央。匣子里是青稞炒面,用奶茶一拌,再加一点酥油,就成糌粑了。这就是晚饭。吃饭的过程中,白主任抓紧时间给他讲了不少草原的规矩,什么在牧民的帐房里不能背着佛坛就坐因为人的后脑勺上冒着人体的臭气啦,不能朝着佛坛伸脚打喷嚏说脏话因为佛是喜欢体面和干净的啦,不能从嘛呢石经堆的左边走过因为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不能打鱼吃鱼因为水葬的时候鱼是人的灵魂的使者其地位仅次于天zàng的秃鹫啦,不能吃油炒的食物因为那是对神赐食物的亵渎啦,不能吃当天宰杀的肉因为牲畜的灵魂还没有升天啦,不能打鸟打蛇打神畜因为那是你前世的亲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膀因为肩膀上寄居着战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帐房上晒衣服因为吉祥的空行母就在上面飘荡啦,不能走进门口有冒烟的湿牛粪的人家因为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号啦,不能从火塘上跨过去因为那是得罪灶神的举动啦,不能在畜圈里大小便因为背着疫病口袋的魔鬼正是借助肮脏的东西发散毒气的啦,不能帮助牧人打酥油因为酥油神是不喜欢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为狗是人的影子啦,甚至连在帐房里不能放屁因为宝帐护法一闻到不洁净的气味就会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也讲到了,最后说:“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不能和上阿妈草原的人有任何牵连。”父亲又是点头,又是称是,心里却惦记着冈日森格。 就要打开行李睡觉的时候,父亲借口找马又来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迹浸染的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耳朵,耳朵一直在动,像是求生的信号。 父亲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劲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抱不动,起身跑回碉房,对眼镜说:“你帮我把那只狗抬过来,它死了,它有很大很厚的一张狗皮。”眼镜严肃地望着白主任。白主任沉吟着说:“它是上阿妈的狗,扒了它的狗皮,我看是可以的。” 父亲在碉房前的草洼里找到还在吃草的枣红马,套上辔头,拉它来到草坡上,和眼镜一起把冈日森格抱上了马背。眼镜小声说:“你怎么敢欺骗白主任?”父亲说:“为什么不敢?” 他们来到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把冈日森格从马背上抱下来。父亲问道:“你们西工委有没有大夫?”眼镜说:“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帐房里。”父亲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眼镜说:“白主任知道了会说我,再说我怕狗,这会儿天黑了,牧人的狗会咬人的。”父亲犹豫着,又仔细看了看冈日森格,对眼镜说:“你回去吧,白主任问起来,就说我正在扒狗皮呢。” 父亲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实也是非常怕狗的,尤其是当他看到雄狮一样的冈日森格几乎被咬死之后,就知道西结古草原的狗有多厉害。但他还是去了,他的同情心战胜了他的怯懦,或者说他天性中与动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种神秘联系起了作用,使他变得像个猎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打老远帐房前的狗就叫起来,不是一只,而是四五只。父亲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叫声淹没了父亲的叫声,父亲只好闭嘴,等到狗不叫了,突然又大喊:“大夫,大夫。”狗朝这边跑来,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横挡在了父亲面前。父亲的心打鼓似的跳着,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往前走,狗就会扑过来,如果往后退,狗也会扑过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原地不动。可他是来找大夫的,他必须往前走,原地不动算怎么回事儿?他战战兢兢地说:“你们别咬我,千万别咬我,我不是贼,我是个好人。”他边说边往前挪动,狗们果然没有扑过来咬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朝后退去。他有点纳闷:莫非它们真的听懂了我的话?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回头,发现一个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扑过来。他哎哟一声,正要夺路而逃,就听有人咕咕地笑了,原来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 一个孩子出现了,就是那个白天面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夜凉如秋,但他依然光着脊梁赤着脚,似乎堆缠在腰里的衣袍对他永远是多余的。他笑着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身望着父亲。父亲赶紧跟了过去。 鬼蜮一样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前,停下来让父亲进去。父亲觉得帐房里面也有狗,站在那里不敢动。光脊梁就自己掀开门帘钻了进去,轻声叫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会儿,大夫梅朵拉姆提着药箱出来了,原来就是那个白天给父亲端过奶茶的姑娘。父亲说:“有碘酒吗?”梅朵拉姆问道:“怎么了?”父亲说:“伤得太重了,浑身都是血。”梅朵拉姆说:“在哪儿?让我看看。”父亲说:“不是我,是冈日森格。”梅朵拉姆说:“冈日森格是谁?”父亲说:“是狗。” 两个人来到了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梅朵拉姆从药箱里拿出手电让父亲打着,自己把冈日森格的伤势仔细察看了一遍说:“晚了,这么深的伤口,血差不多已经流尽了。”父亲说:“可是它并没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冈日森格身上擦着,又撒了一层消炎粉,然后用纱布把受伤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后股包了起来。梅朵拉姆说:“这叫安慰性治疗,是在给你抹药,如果你还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涂一遍,然后……”说着给了父亲一瓶碘酒。父亲问道:“然后怎么办?”梅朵拉姆说:“然后就把它背到山上喂老鹰去。” 梅朵拉姆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出了马圈,突然看到两个轮廓熟悉的黑影横挡在他们面前——白主任和眼镜出现了。几乎在同时,父亲看到不远处伫立着另一个熟悉的黑影,那个黑影在月光下是光着脊梁赤着脚的,那个黑影的脸上每一道阴影都是对冈日森格的仇恨。 父亲的执拗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怎么能这样?白主任的训斥越是严厉,他越是不愿意听。白主任说:“我们来这里的任务是了解民情,宣传政策,联络上层,争取民心,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你这样做会让我们工作委员会在西结古草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给我回去,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父亲说:“我是一个记者,我不归你们管,用不着等到明天,我马上就离开你们,从现在开始,我做什么都跟西工委没关系了。”说着走上石阶,从碉房里抱出了自己的行李。白主任气得嘴唇不住地抖:“好,这样也好,我就这样给上级反映,会有人管你的。”说罢就走。碉房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梅朵拉姆对父亲小声说:“你怎么能这样?白主任说得也有道理,不能为了一只狗,影响工作。赶紧去认个错吧。”父亲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他其实很后悔自己对白主任的顶撞,但既然已经顶撞了,就装也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梅朵拉姆摇摇头,要走。眼镜说:“我送你回去吧,以后晚上你不要出来。”梅朵拉姆说:“我是个大夫,我得看病。”眼镜说:“晚上出来让狗咬了怎么办?再说你是人的大夫,不是狗的大夫。” 这天晚上,父亲就在马圈里呆了一夜。他在站着睡觉的枣红马和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之间铺开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得最多的倒不是白主任,而是那个光脊梁的孩子。他知道光脊梁的孩子一定不会放过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己明天离开西结古时把它带走。可这么大一只半死的狗,自己怎么带啊。算了吧,不管它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冈日森格,他还有必要明天就离开西结古吗?还有必要针尖对锋芒地和白主任顶撞下去吗?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睡着了,一睡就睡得很死。 清晨,一个名叫顿嘎的老喇嘛从碉房山最高处的寺院里走了出来。他背着一皮袋牛羊的干心肺,沿着小路盘行而下,路过工作委员会会部所在地的牛粪碉房时停下了。他立到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团酣睡着的父亲和包扎着伤口的冈日森格,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驴河,悄悄地离开了。 野驴河开阔的水湾里,山下的帐房前,晨烟正在升起,牛群和羊群已经起来了,叫声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两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准备随着畜群出发,它们兴奋地跑前跑后,想尽快把畜群赶到预定的草场;一夜未眠的守夜狗离开畜群卧在了帐房门口,它们在白天的任务是看家和睡觉。而在河湾一端鹅卵石和鹅冠草混杂的滩地上,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翘首等待着老喇嘛的到来。生活如旧,一切跟昨天没什么两样,除了老喇嘛心里的不安宁。 老喇嘛顿嘎心里的不安宁正是由于领地狗的存在。领地狗也是流浪狗,但它们只在自己的领地流浪,当这个生生不息的庞大狗群按照人的意志认为以西结古为中心的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都是它们的领地时,任何外来的狗就别想轻易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生存的机会。也就是说,牧羊狗是守护畜群的,看家狗是守护帐房和碉房的,领地狗是守护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终生不会离开自己的草原,哪怕饿死,哪怕蜕变为野生动物,哪怕变成人见人嫌的癞皮狗。因为一旦离开自己守护和生存的草原,别处的领地狗就会把它咬死吃掉,无论它有多么强大。 领地狗不是野狗,野狗是没人喂的,而领地狗除了自己经常像野兽一样在草原上捕捉活食外,还会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方得到人给的食物。人给它们食物的举动在表面上是出于宗教与世俗的善良,实际上是为了从生存的依赖上加固它们对人类的依附关系。尽管领地狗不属于任何个人,但人的意志却明确无误地体现在它们的一举一动中。给它们食物的除了牧家还有寺院,老喇嘛顿嘎就是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人。 老喇嘛顿嘎来到野驴河的滩地上,拔出腰刀,在石板上割碎了牛羊的心肺,一点一点抛散给它们。突然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沿着河边的浅水噼里啪啦地跑来,心里不觉隐隐一沉,叫了一声:“不好。” 光脊梁的孩子大声喊着:“那日,那日。”牛犊般的大黑獒那日立马跑了过来。光脊梁把手中的一只肥嘟嘟的羊尾巴扔给了它。大黑獒那日跳起来一口叼住,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盯着光脊梁。它预感到它曾经的主人并不仅仅是来喂它羊尾巴的,一定还有别的事儿,就像以往发生过的那样,让它跟他去草原深处打猎,或者替它去寻找一件他找不到的东西。再就是厮杀,就跟昨天似的,让它抢在獒王前面向着来犯的同类猛烈冲击然后疯狂撕咬。它知道主人的事情永远比自己的吃喝更重要,嚼都没嚼,连肉带毛把羊尾巴吞到了肚子里。这时它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奋力朝前跑去,跑了几步又回身朝它招手,喊着:“那日,那日。” 大黑獒那日用四只粗壮的腿腾腾腾地敲打着地面跟了过去。老喇嘛顿嘎望着人和狗消失在碉房与碉房之间的狭道里,赶紧朝寺院走去。 在双身佛雅布尤姆殿的大堂里,老喇嘛顿嘎对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狮子一样漂亮雄伟的金色公獒请求他救自己一命。金色公獒说它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老喇嘛又说,他今天早晨在牛粪碉房的马圈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汉人和一只外来的受了重伤的金色狮头公獒,又在野驴河边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招走了大黑獒那日。丹增活佛问道:“你是不是说,你梦见的雪山狮子就是你看见的狮头公獒?”老喇嘛顿嘎说:“是啊是啊,它现在已经十分危险了,我们怎么才能救它一命呢?”丹增活佛知道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赶紧叫来另外几个活佛商量,商量的结果是派三个铁棒喇嘛前去保护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狮头公獒和那个外来的汉人。 铁棒喇嘛是西结古寺护法金刚的肉身体现,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随意惩罚包括藏獒在内的所有生灵。别人的惩罚虽然也是可以的,但却不是神圣的。不是神圣的惩罚,自然也就不是替天行道而免遭报应的惩罚。 父亲被一阵闷雷般的狗叫惊醒了。他忽地坐起来,就见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獒正朝着他身边的冈日森格扑过来。他本能地掀起被子,迎着大黑獒盖了过去。大黑獒那日来不及躲闪,獒头一下子被盖住了。它戛然止步,咬住被子使劲甩着。父亲抓住被子的一角,拔河似的把大黑獒那日拉出了马圈。大黑獒那日突然意识到,它的敌人并不仅仅是那只将死而未死的狮头公獒,还有狮头公獒的主人一个陌生的汉人。它松开被子可着嗓门吠叫起来,不是冲着父亲,而是冲着碉房山前的野驴河。 父亲后来说,大黑獒那日的吠叫就是藏獒的语言,它肯定提到了冈日森格,提到了父亲,还提到了枣红马。远方的领地狗群一听就明白了,“汪汪汪”地回应着狂奔起来,转眼之间就从野驴河的滩湾里来到了这里。 父亲在心里惨叫一声:“完了。”赶紧用被子盖住依旧奄奄一息的冈日森格,再从马圈的墙角拽过和他同样惊恐无度的枣红马,准备跳上去逃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领地狗群密密麻麻地挡在了马圈前面,大黑獒那日和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以及昨天被冈日森格打败的灰色老公獒已经冲过来了,不是冲着人,而是冲着马。聪明的藏獒都知道,咬人先咬马,马一流血就不听人的指挥,人也就无法逃脱了。枣红马忽地一下掉转了身子,抬起屁股踢了过去,一下就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左眼上。大黑獒那日尖叫一声滚翻在地,立刻又爬起来,以十倍的疯狂再次扑过去,尖利的虎牙哧地一声扎在了枣红马的屁股上。枣红马叫着,边叫边踢。父亲清楚地看到,枣红马的铁蹄好几次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肚子上,但大黑獒那日就是不松口,它拼命拉转枣红马的身子,让它的前胸和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前面。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同时跳起来,咬住了枣红马。枣红马轰然一声栽倒在地。大黑獒那日跳过去,一口咬住了枣红马的喉咙。 父亲惊叫一声,噌地跳向了墙角。本能告诉他,在墙角他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的危险。他浑身颤抖,绝望地瞪着面前的狗群。它们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狂叫不止;沉默寡言的朝前扑着,狂叫不止的站在一边助威。 在他和狗群之间,是用被子掩盖着的冈日森格。领地狗群还没有发现冈日森格。咬死了枣红马的大黑獒那日似乎忘了冈日森格,它扑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咬死枣红马那样咬死父亲。父亲冷汗淋漓,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不死,他不知道死会怎样死,不死会怎样不死,他只做了一件让他终生都会忏悔的事情,那就是出卖,他在狗群强大的攻击面前,卑微地出卖了他一直都想保护的冈日森格——当伤痕累累的大黑獒那日和另外几只藏獒朝他血口大开的时候,他忽地一下掀掉了覆盖着冈日森格的被子。 所有的狗都愣了一下,除了大黑獒那日。左眼和肚子上沾满了血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父亲手中的被子,被子曾经盖住过它,它仇恨这被子甚至超过了仇恨冈日森格。被子剌啦剌啦地响着,烂了。被子一烂,大黑獒那日就认为对被子的报复已经结束,自己应该全力对付的还是冈日森格和被子的主人。它冲着同伴呼呼地送着气,父亲以后会明白,这送气的声音就是它对其他藏獒的吩咐:你们几个咬死那只狗,我来咬死这个人。另外几只藏獒还在犹豫,它们认为冈日森格昨天已经被狗群咬死了,现在面对着的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它们——正气凛然的藏獒是从来不会咬噬同类的尸体的。大黑獒那日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同伴,然后一跃而起。 大黑獒那日的目标是父亲的喉咙,父亲一躲,利牙噗嗤一声陷进了肩膀。父亲惨叫着,一声声地惨叫着。惨叫声里,大腿被牙刀割烂了,xiong部也被牙刀割烂了。然后就是面对死亡。 父亲后来说,如果不是奇迹出现,他那天肯定会死在大黑獒那日的牙刀下。奇迹就是大黑獒那日突然不行了,它的一只眼睛和肚子正在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它从父亲的xiong部上滑落下来,身子摆了几下,就瘫软在了地上。接着是另一个奇迹的出现,冈日森格苏醒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在父亲最危险的时刻突然抽搐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然后睁开了眼睛,甚至还强挣着抬了一下头。围绕着它的藏獒顿时闷叫起来。而紧跟在大黑獒那日后面正要扑向父亲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突然改变主意扑向了冈日森格。因为在它们的意识里,仇视同类永远比仇视人类更为迫切。 藏獒 第一部 第三章 冈日森格危险了,它的危险给父亲赢得了几秒钟的保险。这关系人命也关系狗命的几秒钟使父亲避免了两只猛獒致命的撕咬,却使冈日森格再一次受到了牙刀的宰割。 这时候父亲看到了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他们被领地狗群阻挡在碉房门口的石阶上面。白主任拿了一把手枪威胁着狗群却不敢射出子弹来,他知道狗是不能打的,打死了狗后果不堪设想。狗群咆哮着,它们根据这三个人走路的姿态就能判断出他们是来解救父亲的,便蹿上石阶逼他们朝后退去。三个人很快退进了碉房。两只藏獒站在门口,用大头碰撞着门板,警告里面的人再不要出来多管闲事。 父亲再次绝望了。他看到五十步远的地方有三个裹着红氆氇的喇嘛正朝着马圈走来,就冲他们惨兮兮地喊道:“快来救人哪。” 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在狗群中跑起来,不停地喊叫着,挥舞手中的铁棒打出一条路来到了马圈里。那些不肯让开的藏獒,那些还准备扑咬父亲的藏獒,以及还在撕咬冈日森格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被三个喇嘛手中的铁棒打得有点晕头转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它们决不撤退,因为它们是藏獒,它们的祖先没有给它们遗传在战斗中遇到阻止后立马撤退的意识。它们朝着三个铁棒喇嘛狂吠着,激愤地询问: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狗一人两个来犯者不应该受到惩罚?我们是领地狗,保卫领地是西结古人赋予我们的神圣职责。难道现在又要收回了吗?三个铁棒喇嘛不可能回答它们的问题,回答问题的只能是那些更有头脑的藏獒。 一直在一边默然观望着的獒王虎头雪獒突然叫起来,叫声很沉很稳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喽藏狗都听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那就是它要求它们必须尊重铁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铁棒喇嘛出面保护,闯入它们领地的外来狗和外来狗的主人,就已经不是必须咬死的对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夹起了尾巴,低下头默默离开了马圈。接着所有进入马圈的藏獒纷纷离开了那里。獒王虎头雪獒高视阔步,朝着野驴河走去。藏獒们几乎排着队跟在了它身后。小喽藏狗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叫嚣着,但也只是叫嚣而已,叫着叫着,也都慢慢地跟着藏獒们走了。 三个红氆氇的铁棒喇嘛站在马圈前面目送着它们。马圈里只剩下了活着的父亲和死去的枣红马,还有两只藏獒,一只是再次昏死过去的冈日森格,一只是因失血过多瘫软在地的大黑獒那日。 父亲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脊梁的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蹿进了马圈。他“那日那日”地叫着,扑到大黑獒那日身上,伸出舌头舔着它左眼上的血,舔着它肚子上的血。他以为自己的舌头跟藏獒的舌头一样也有消炎解毒的功能,甚至比藏獒的舌头还要神奇,只要舔一舔,伤口立刻就会愈合。大黑獒那日吃力地摇摇尾巴,表示了它对昔日主人的感激。 父亲的伤势很重,肩膀、xiong部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烂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冈日森格情况更糟,旧伤加上新创,也不知死了还是活着。大黑獒那日还在呼呼喘气,它虽然站不起来了,虽然被枣红马踢伤的左眼还在流血,却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会儿盯着父亲,一会儿盯着冈日森格。 一个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父亲,一个更加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个尤其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冈日森格。他们排成一队沿着小路朝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走去。 光脊梁的孩子跟在了后面。无论是仇恨冈日森格,还是牵挂大黑獒那日,他都有理由跟着三个铁棒喇嘛到西结古寺去。快到寺院时,他停下了,眯起眼睛眺望着野驴河对岸的草原,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惊得三个铁棒喇嘛回过身来看他。光脊梁的脸上正在夸张地表现着内心的仇恨,眼睛里放射出的怒火猛烈得就像正在燃烧的牛粪火。 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上,出现了七个小黑点。光脊梁的孩子一眼就认出,那是七个跟着父亲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的孩子。他朝山下跑去,边跑边喊:“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 很快就有了狗叫声。被铁棒喇嘛背着的父亲能够想象到,狗群是如何兴奋地跟着光脊梁的孩子追了过去,好像他是将军,而它们都是些冲锋陷阵的战士。父亲无奈地叹息着,真后悔自己的举动:为什么要把花生散给那些孩子们呢?草原不生长花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第一次吃到花生,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对他们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们跟着父亲,跟着前所未有的香喷喷的天堂果来到了西结古,结果就是灾难。七个孩子,怎么能抵御那么多狗的攻击?父亲在背着他的铁棒喇嘛耳边哀求道:“你们是寺院里的喇嘛,是行善的人,你们应该救救那七个孩子。”铁棒喇嘛用汉话说:“你认识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是来找你的?”父亲说:“不,他们肯定是来找冈日森格的,冈日森格是他们的狗。”铁棒喇嘛没再说什么,背着他走进了赭墙和白墙高高耸起的寺院巷道。 光脊梁的孩子带着领地狗群,涉过野驴河,追撵而去。 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开两腿,西结古的人就永远追不上。他们边跑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狗群一听就放慢了追扑的速度,吠叫也变得软弱无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 藏獒 第一部 第四章 西结古寺僧舍的炕上,父亲惨烈的叫声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开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药。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从一只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分别撒在了父亲的肩膀、xiong部和大腿上,又用一种糨糊状的液体在伤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刹那,父亲几乎疼晕过去,等到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血已经止住,疼正在减轻,他这才意识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一阵干渴突然袭来。他说:“有水吗?给我一口水喝。”藏医尕宇陀听懂了,对一直守候在身边的那个会说汉话的铁棒喇嘛叽咕了几句。铁棒喇嘛出去了,回来时端着一木盆黑乎乎的草药汤。藏医尕宇陀朝着父亲做了个喝的样子,父亲接过来就喝,顿时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僧舍另一边的地上,卧着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和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医尕宇陀先是解开了昨天梅朵拉姆给冈日森格的包扎,给旧伤口和新伤口撒上不同颜色的粉末,又用糨糊状的液体涂抹全身,把一只狗耳朵卷起来,使劲捏了几下,然后再去给大黑獒那日治疗。父亲突然想起梅朵拉姆留给自己的那瓶碘酒,赶紧从身上摸出来递了过去。藏医尕宇陀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扔到了炕上。父亲拿起来诧异地问道:“这药很好,你为什么不用?”尕宇陀摇了摇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碘酒瓶,干脆扔到了墙角落里,用藏话冲着铁棒喇嘛说了几句什么。铁棒喇嘛对父亲说:“反对,反对,你们的药和我们的药反对。” 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药时突然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栗,痛苦地挣扎哀叫着。铁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药,它已经疼昏过去了。 藏医尕宇陀让铁棒喇嘛掰开大黑獒那日的嘴,把父亲喝剩下的草药汤灌了进去,又出去亲自端来半盆温热的草药汤,灌给了冈日森格。他静静地望着父亲和还在喘气的冈日森格,实在庆幸父亲和它居然还能活下来。 门外有了一阵脚步声,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来了。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僧人陪伴着他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一见那僧人就恭敬地弯下了腰。白主任说:“伤的怎么样?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父亲有点冷淡地说:“可能死不了吧,反正伤口这会儿已经不疼了。”白主任说:“应该感谢西结古寺的佛爷喇嘛,是他们救了你。”又指着面容清癯的僧人说,“你还没见过这佛爷吧,这就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父亲赶紧双手合十,欠起腰来,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扫尘一样柔和地摸了摸父亲的头顶。父亲知道这就是活佛的摸顶,是草原的祝福,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了下去,轻轻抚摩着涂了药液的绒毛。藏医尕宇陀不安地说:“它可能活不了,它的灵魂正在离去。”丹增活佛站起来说:“怎么会呢?它是托了梦的,梦里头没说它要死啊。它请求我们救它一命,我们就能够救它一命。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还会来保护我们,它不会死,这么重的伤,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好好服侍吧,救治人世的病痛者,你会有十三级功德,救治神界的病痛者,你会有二十六级功德,而救治一个保护过许多苦修僧人的雪山护法的世间化身,你就会有三十九级功德。还有,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他的伤就是你们自己的伤。”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呀呀呀”地答应着。 来青果阿妈草原之前,眼镜在西宁参加过一个藏语学习班,他差不多听懂了丹增活佛的话,赶紧翻译给白主任和梅朵拉姆听。白主任很高兴,朝着父亲伸出大拇指说:“好啊好啊,这样就好,你为我们在西结古草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做出了贡献,我一定要给上级反映。”又指着梅朵拉姆和眼镜说,“记者同志身上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精神,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丹增活佛说他是个吉祥的人,吉祥就是扎西,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铁棒喇嘛认真地对父亲说:“你是汉扎西,我是藏扎西,我们两个都是扎西。”原来他也叫扎西,而丹增活佛说父亲是个吉祥的人,就等于给父亲赐了一个称呼,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草原上的人,从此就会叫他“汉扎西”。 又说了一些话,大家都走了。梅朵拉姆留下来小声对父亲说:“我看看,他们给你上了什么药。”父亲说:“我的伤口包扎住了,你去看狗吧,狗身上抹什么药,我身上就抹什么药。”梅朵拉姆惊叫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狗。”说着走过去蹲到冈日森格跟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一摆头瞅见了丢在墙角的那瓶碘酒。她捡起来说:“我带来的药不多,你怎么把它扔了?”父亲用铁棒喇嘛的口气说:“反对,反对,你的药和喇嘛的药反对。” 梅朵拉姆把碘酒装进药箱说:“但愿他们的药能起作用。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伤口感染,而是传染上狂犬病。”父亲问道:“传染上狂犬病会怎么样?”梅朵拉姆睁大美丽的眼睛一脸惊恐地说:“那就会变成神经病,趴着走路,见狗就叫,见人就咬,不敢喝水,最后肌肉萎缩、全身瘫痪而死。”父亲说:“这么可怕,那我不就变成一只疯狗了?”说着瞪起眼睛,冲她龇了龇牙,“汪”地喊了一声。梅朵拉姆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僧舍里安静下来。父亲躺平了身子,想睡一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走进来,把一碗拌好的糌粑和一碗酥油茶放在了矮小的炕桌上。父亲摇摇头,表示不想吃。藏扎西说:“你一定要吃,糌粑是丹增佛爷念过经的,吃了伤口很快就会长出新肉来。”说着把父亲扶起来,守着他吃完了糌粑喝光了酥油茶。 就这样父亲住进了西结古寺,而且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住在一起。大黑獒那日当天下午就苏醒了。它一苏醒就用一只眼睛阴沉地瞪着身边的冈日森格,威胁地露出了利牙。见冈日森格一动不动,又把黑黝黝的眼光和白花花的利牙朝向了父亲。 父亲躺在炕上,看它醒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大黑獒那日警惕地想站起来,但左眼和肚子上的伤口不允许它这样,只好忍着强烈的愤怒听任父亲一点点地接近它。它觉得父亲接近它的速度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他为什么不能一下子冲过来,而要慢慢地挪动呢?它吃力地扬起大头用一只眼睛瞪着父亲的手,看他到底拿着鞭子还是棍子或者刀子和枪,这些人类用来制服对手的工具它都是非常熟悉的。大黑獒那日发现对方手里什么也没有,便更加疑惑了:他怎么可以空着手呢?难道他的手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产生出乎意料的力量? 父亲来到大黑獒那日身边,蹲下来愣愣地望着它,突然想到了一个大黑獒那日正在想的问题:他这么快地来到它跟前,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不希望它醒过来?可是事实上它已经醒了,他应该怎么办?它无疑是一只恶狗,它咬惨了他,它是冈日森格的最大威胁,它最好的去处就是死掉。父亲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完好无损的,它虽然没有牛力马力狗力,但掐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大黑獒那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黑獒那日似乎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冲着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 父亲摇了摇手,同时咬了咬牙,好像马上就要动手了,但是突然又没有了力气和勇气。没有力气和勇气的原因是父亲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它,父亲天生是个喜欢动物尤其是狗的人,他不能像报复人那样报复一只狗。父亲放松了咬紧的牙关,搓着两只手,坐在了地上。 大黑獒那日立刻明白了父亲心理的变化,扬起的大头沉重地低下去,噗然一声耷拉在伸直的前腿上,疲倦地粗chuan着气,躺歪了身子。父亲望着它,内心不期然而然地升起一丝柔情,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大黑獒那日蓬蓬松松的鬣毛。 大黑獒那日再次扬起大头费劲地扭动着想咬那只手,咬不着手它就撕扯父亲的衣服。父亲不理它。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手上,手在鬣毛里滑动着,开始是在毛浪里轻柔地抚摩,慢慢地变成了挠。他在它的脖子上不停地挠着,挠得不痒的地方痒起来,痒的地方舒服起来。脖子的舒服就像涌出的泉水一样扩散着,扩散到了全身,扩散到了内心,而舒服一进入内心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好感。藏獒是很容易产生好感的那种动物,它们有老虎狮子的野蛮凶猛,却很早就被人类驯化,甘愿为人类服务,就是因为它们有着老虎狮子没有的接收感情和表达感情的神经系统,它们的潜质里最最活跃的便是对人类产生好感的那部分因子。 不知不觉地,大黑獒那日的大头不再费劲扭动了,牙齿也不再撕扯父亲的衣服。它感到一种痒痒的温暖正在升起,一种忍受伤痛时来自人类的慰问正在升起,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也许并不一定是个面目可憎需要提防的阴谋家,至少在此刻,他并不想报复性地加害它,而是想讨好它。它不喜欢他的手接触它的皮毛,却非常喜欢这样的接触演变成一种舒适的享受和讨好,尤其是陌生人的讨好、仇人的讨好,这是它战胜了他的证明。它把头放在了伸展的前肢上,静静享受着暖洋洋的抚摩,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和那只伤得很重的眼睛渐渐蕴涵了非常复杂的内容:容忍你但并不一定接受你,不咬你但并不一定喜欢你。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唯一忠于的只能是西结古的土地和人。可是你,你是什么人? 老喇嘛顿嘎进来了。大黑獒那日朝他摇了摇尾巴。老喇嘛顿嘎一看大黑獒那日醒了,而且在父亲的爱抚下显得非常安静,高兴得甚至给父亲鞠了一个躬。他转身出去,拿来了一些切成碎条的干牛肺,交给父亲,做了一个吃的动作。父亲拿起一条牛肺就往自己嘴里塞。顿嘎摆摆手,指了指大黑獒那日。父亲明白了,这干牛肺是喂狗的,就一条一条往狗嘴里塞去。大黑獒那日吃着,显得有点费劲,但仍然贪馋地吃着。 老喇嘛顿嘎出去了。他是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他爱护领地狗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他高兴地离开了僧舍里的大黑獒那日和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迅速散布到寺院的各个角落:那个客居在西结古寺的汉扎西,是个肚量很大的心地善良的喜欢藏獒的不加害仇狗的人,这样的人带着雪山狮子的化身来到了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美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发生了。而且汉扎西居然想吃干牛肺,草原人自己从来不享用牛肺羊肺,牛肺羊肺是专门用来喂养狗的。他想吃牛肺,说明他前世也是一只狗,一只大狗好狗,一只灵性的狮子一样雄伟的藏獒。藏獒吃了牛肺羊肺就会长出坚硬的骨头、庞大的体格和一颗绝对忠诚主人的心,这颗心是真正的藏獒所拥有的金子一样的心。此时此刻,汉扎西就坐在大黑獒那日的身边,正在给它一点一点喂着干牛肺,说明汉扎西想和大黑獒那日做朋友,想成为大黑獒那日的主人。一个喜欢领地狗的人,一个即使咬了自己也不改变爱狗之心的人,必然是一个有功德的人。 这样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结古寺都变得喜气洋洋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听了以后说:“藏民喜欢的东西他喜欢,说明他跟藏民是一条心。”说罢就走出寺院,到山下的帐房里化缘去了。 这天晚上,铁棒喇嘛藏扎西给父亲拿来了他化缘的肉食:“这一块是牦牛肩胛上的肉,这一块是绵羊xiong部上的肉,这一块是山羊后腿上的肉,你吃啊,你为什么不吃?你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吃什么补什么的,你的伤口在肩膀上、xiong部上和大腿上,你就得天天吃这些东西,连续吃上七天,你长出来的筋肉就比原来的筋肉还要结实。”父亲非常感动,他已经意识到,你对狗好,寺院的喇嘛就会对你好。他赶紧说:“既然吃什么补什么,大黑獒那日是不是应该吃掉牛的眼睛、羊的肚子呢?至于遍体鳞伤的冈日森格,要是它苏醒过来,是不是应该吃掉一整头牛或一整只羊呢?”藏扎西说:“对啊对啊,你说得对啊。不过藏獒的命有七条,人的命只有一条,藏獒比人能活能长,藏獒不吃牛眼睛也能长好眼睛,不吃整个牛也能长好整个身子。” 父亲只吃了一半藏扎西拿来的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剩下的一半拿给了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疑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咬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给我肉吃?你不是西结古草原的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它知道这是人的食物,是喇嘛送给父亲的食物,而父亲却把一半留给了它。一种受人尊重被人重视的荣幸,一种与人共享的自豪,油然而生。它有滋有味地吃着很少吃到的熟食,觉得咸咸的,软软的,爽爽的,感觉就像父亲在它脖子上抓挠一样舒服酥麻。它想到了自己的尾巴,并且把一股力气运在了尾巴的根部,但终于还是没有摇起来。安静的尾巴传递给父亲的还是深深的疑虑:你是谁?你带着一只狮头公獒来我们西结古草原干什么? 一连五天,父亲和大黑獒那日每天都能吃到丹增活佛念过经的糌粑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化缘的肉食——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有一次他们甚至吃到了寺院头一天专门为他们绳杀(用绳子缠在嘴鼻上窒息而死)的新鲜牛肩肉、羊胸肉和腿肉,味道的鲜美让父亲终身难忘。饮食加上每天一次的换药,他和大黑獒那日的伤迅速好起来,他可以到处走一走,大黑獒那日也能够站起来往前挪几步了。 可以走动以后父亲就经常走出僧舍,从右边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好奇地转悠在寺院的大经堂、密宗殿、护法神殿、双身佛雅布尤姆殿和别的一些殿堂僧院里。喇嘛们见了他都会友好地露出笑脸来,父亲就双手合十朝他们低低头弯弯腰。如果是狭道相逢,喇嘛们必然要侧身让开,请父亲先过。父亲是乖巧的,你越是让他先过,他就越要让你先过,礼多人不怪,喇嘛们都觉得父亲是个好人。更重要的是,父亲见佛就拜,他拜了密教的大日如来和莲花生以及大荒神坤纳耶迦,拜了显教的三世佛和八大菩萨,拜了苯教祖师辛饶米沃且和威尔玛战神、十二丹玛女神,这样的礼拜在别的汉人那里是没有的,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就从来不拜佛。喇嘛们觉得父亲跟别的汉人不一样,父亲是可亲可近的,所有在佛与神面前有着虔敬态度的人都是可亲可近的。 一天上午,父亲正在护法神殿的台阶上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说六字真言,刚把“唵嘛呢叭咪”的“”(hong)字念对,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狗叫。尽管寺院里还有不少别的狗,但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大黑獒那日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转身就跑,跑啊跑,实际上不是跑,是一瘸一拐地走,只不过是在心里使劲跑。他跌跌撞撞地绕过嘛呢石经墙,跑进了僧舍,面前的情形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冈日森格醒了,它在昏死了五天之后突然苏醒了。 大黑獒那日的叫声就是冲着突然醒过来的冈日森格的: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它站在睁开了眼睛的冈日森格身边愤怒地叫着,但也只是叫着,并没有把利牙对准毫无反抗能力的冈日森格,毕竟它们都是同属于一个祖先的藏獒,它们在一起身贴身地呆了这么些日子。更重要的是,大黑獒那日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坚决仇恨着并且一再撕咬过的藏獒,这个懵头懵脑闯入自己领地的来犯者,是一只年轻英俊的狮头公獒,而它大黑獒那日,是一只母獒,一只正值青春妙龄眼看就要发情的狮头母獒。 这时藏扎西跟了进来,一看冈日森格的眼睛扑腾扑腾忽闪着,惊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藏扎西叫来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叫来了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藏医尕宇陀对着丹增活佛弯下腰说:“神圣的佛爷你说对了,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伟大的山神保佑着它,它是死不了的。”丹增活佛说:“你救治了一个雪山狮子的化身,你的三十九级功德已经记录在佛菩萨的手印上了,祝福你啊尕宇陀。”尕宇陀说:“不,佛爷,不是我的功德,是西结古寺的功德,需要祝福的应该是我们光明的西结古寺。” 藏医尕宇陀俯下身去,仔细验看着冈日森格的伤势和眼睛,突然站起来说:“它的血已经流尽了,它现在需要补充最好的血,不然它还会晕过去的。”藏扎西问道:“什么血是最好的血,我这就去找。”尕宇陀说:“最好的血不是牛血和羊血,是藏獒的血和人血,你不用去找了,你快去拿一个干净的木盆来。” 父亲没想到,藏医尕宇陀会放出自己的血救狗一命。他从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金色宝瓶,滴了一滴药在自己的手腕上,消毒以后,又拿出一把六寸长的形状像麻雀羽毛的解剖刀,割开了自己左手腕的静脉。血哗啦啦地流进了干净的木盆。 差不多流了有半碗,丹增活佛一把将尕宇陀的左手腕攥住了,然后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藏医尕宇陀说:“佛爷,你的血是圣血,你的血哪怕只有一滴,对雪山狮子也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说着用宝瓶里的药水在丹增活佛的手腕上消了毒,用刀轻轻划了一下。血涌出来了,鲜艳得耀红了整个僧舍。 接着是藏扎西的血。接着是老喇嘛顿嘎的血。 最后父亲走过去,捋起袖子,把胳膊亮在了藏医尕宇陀面前。尕宇陀摇摇头说:“不行啊不行,你也是受过伤流过血的,你也需要血。”藏扎西翻译道:“药王喇嘛说汉扎西你就算了吧,雪山狮子用它明亮的眼睛告诉我们,它不需要你的血。”父亲说:“为什么?难道汉人的血和藏民的血是不一样的?” 藏扎西把父亲的话翻译了出来。丹增活佛说:“人和人只要心一样,血就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有邪恶人和善良人的血。”又对尕宇陀说:“你就成全了他的好心吧,少放一点血,一滴血的恩情和一碗血的恩情是一样的。” 父亲的血流进了木盆。木盆里是四个藏族僧人和一个汉族俗人的血,它们混合在一起,就要流进冈日森格饥渴的喉咙了。冈日森格知道为什么要给它灌血,也知道血的重要和看到了血的来源,感激地想摇摇尾巴。可是它浑身乏力怎么也摇不起来,只好睁大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他们,泪水便出来了。冈日森格把残存在体内的液体全部变成了泪水,一股股地流淌着。泪水感动了在场的人,父亲的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一直站在一旁观望着的大黑獒那日看看冈日森格的眼泪,又看看父亲的眼泪,安静地卧了下来。有一种力量正在强烈地感动着它,使它的尾巴突然有了一种违背它的意愿的冲动:翘起来了,慢慢地翘起来了,而且摇摆着,一次次地摇摆着,仿佛尾巴要代替它表达整个獒类世界的感激。它回头用一只眼睛望着尾巴,似乎连它自己也奇怪,它的尾巴怎么会这样?领地狗的原则呢?作为一只藏獒必须具有的对来犯者神圣的怒吼和威逼呢?怎么一眨眼就让自己的尾巴扫荡干净了?大黑獒那日突然变得非常沮丧,因为它比谁都清楚,尾巴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藏獒的尾巴就是藏獒内心世界的外化。它的心变了,已经不再是坚硬如铁的杀手之心,不再是尖锐如锥的仇恨之心了。 灌完了血,又给冈日森格换药。冈日森格忍受着疼痛,任由藏医尕宇陀把那些刀子一样刺激着伤口的各色药粉撒遍了全身。两个小时后它在父亲的帮助下喝下了一盆藏宝汤,那是用晶莹的雪山圣水加上热泉里的边缘石和深山里的藏红花熬制成的牛骨头汤。而大黑獒那日吃到的除了牛骨头汤,还有藏扎西拿来的牛的眼睛和羊的肋条。 藏獒 第一部 第五章 梅朵拉姆和眼镜来了。这几天他们两个天天都来,代表白主任来看望父亲。父亲已经知道梅朵拉姆原来叫张冬梅,因为恰好在藏族的语言里鲜花称作梅朵,她的房东尼玛爷爷就自作主张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梅朵拉姆”,意思是花朵一样的仙女。眼镜知道了以后说:“梅朵拉姆多好听啊,意思也好,比你的张冬梅好多了,冬天的梅花,又孤独又冷清,多可怜。”梅朵拉姆说:“冬梅的意思是傲霜斗雪,不畏寒冷,我挺喜欢的。不过草原上的人喜欢叫我梅朵拉姆,我也不能不让他们叫,一个人有两个名字挺好的。”眼镜说:“这也是为了和当地藏民打成一片嘛。我也给我起了个新名字,是汉藏结合的,叫李尼玛。”梅朵拉姆说:“我知道尼玛是太阳的意思,我的房东爷爷就叫尼玛。”李尼玛说:“对啊,尼玛不错,尼玛是永远不落的。”父亲还知道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互相是有点意思的,是那种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的意思,就像两块磁石,正好处在互相吸引的那一面。在整个西结古工作委员会里,女的里头就数梅朵拉姆漂亮,男的里头就数李尼玛英俊且有文化,郎才女貌,看上去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梅朵拉姆一进父亲养伤的僧舍就吃惊地叫起来:“它活啦?居然活啦?我还寻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该把它背上山去喂老鹰了。”李尼玛对她说:“看样子你得学点藏医,藏医的医术真是神了。”父亲坐在地上,一手摸着大黑獒那日,一手摸着冈日森格说:“我听喇嘛们说,它前世是一只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神狮子,保护过许多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死不了,永远都死不了,佛会保佑它的。”父亲说这话时天真得像个孩子。梅朵拉姆更加天真地说:“原来是这样啊。”李尼玛说:“我觉得是迷信。”他们蹲在父亲身边,说着话,一会儿动动大黑獒那日,一会儿动动冈日森格。两只硕大的藏獒静静地卧着,它们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和这个四只眼的青年男子是父亲的友好,而父亲,在它们眼里,已经是很亲很亲的人了。 说了一会儿话,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就用眼神互相提醒着,站了起来。父亲送他们出门说:“快回去吧,你们有你们的事儿,我好着呢,不需要你们天天来看我。” 实际上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并不是想回去,而是想到旷野里去。每次从西结古寺看望父亲回去,他们都会从碉房山的另一边绕到荒野里。雪山高耸,草原辽阔,河水清澈,了无人迹。坦坦荡荡的绿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开始说着话,后来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他就把她捉住了。先是捉住她的手,再是捉住她的脸和嘴,然后就捉住了她的身子。当他把她的整个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试图压倒在草地上时,她突然一阵颤抖,使劲推开了他。梅朵拉姆绯红了脸说:“别这样,我们还早着呢。”李尼玛遗憾地说:“这里这么安静,谁也看不见我们。” 尽管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他,但两个人都不能否认,在每天去西结古寺看望父亲的日子里,他们的关系迅速地密切起来温馨起来。这大概就是最初的爱情吧。见证了他们最初爱情的有老鹰和秃鹫,有藏羚羊和藏野驴,有马麝和白唇鹿。它们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一点也不害怕,不仅不躲开,反而好奇地走过来,就像孩子面对大人那样天真地望着他们。李尼玛说:“太美妙了,简直就是童话。” 组成童话的还有七八只领地狗。领地狗中的藏獒,确切地说是獒王虎头雪獒和跟它关系特别密切的大黑獒果日、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李尼玛说:“讨厌,他们跟着我们干什么?”梅朵拉姆说:“它们用鼻子一闻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跟过来防止你欺负我。”李尼玛说:“我就欺负了,咋了?咋了?”说着又一次抱住了她。藏獒们转过了身去,它们对于他和她互相间的这种“欺负”似乎跟人一样羞于窥伺。梅朵拉姆说:“放开,放开,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连狗都知道害羞了。” 人对动物的猜测向来不及动物对人的猜测,尤其是那些不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人,面对藏獒的时候,总是不能善解人家的意思。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带着几个亲密伙伴一直跟踪着他们,是因为它们对危险的预感比人类探测天空的雷达还要敏锐而准确。雷达是同一时间感应,而它们是超时空预知。当这一对男女第一次出现在旷野里,它们第一次看到他和她手捉手、嘴捉嘴的时候,它们尤其是獒王虎头雪獒就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一种危险就像美丽的光环一样悬浮在他们的头顶,随时都会套住他们。但它们又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套住,所以就跟了过来,远远地监视着那个人类永远看不见摸不着、而它们一眼就能望见、一鼻子就能闻到的东西。是的,它们跟上了危险,而不是跟上了人。因为它们是领地狗中的藏獒,没有必要亲近或者巴结任何一个人,却必须履行解除任何一个人的危险的职责。只要是在西结古草原生活的人,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不管是藏民还是汉人,一旦遇到危险而不能立刻解救,那就是藏獒的耻辱,而藏獒是不会生活在耻辱之中的。它们最最敏感也最最需要的,是忠诚与牺牲,是那种能够保证它们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的荣誉,是维护人类生命极其财产的勇敢。 它们不远不近地跟了几天。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伙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因为它们感觉到危险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险包围着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却试图摆脱它们的跟踪。李尼玛说:“讨厌,它们跟野生动物不一样,见到它们我就像见到了熟人。”梅朵拉姆说:“那还不好,可以让你老实一点。”李尼玛说:“走,咱们离开这里,让它们找不到我们。”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一直跑得看不见藏獒的影子为止。但是李尼玛没想到,在这里他对她的爱情遇到了真正的见证,一个他和梅朵拉姆都认识的光脊梁的孩子比藏獒更加讨厌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一刻,李尼玛照例捉住了梅朵拉姆的手,然后捉住了她的脸和嘴,就在他把她抱在怀里又一次试图压倒在草地上的时候,那孩子一声尖叫,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他和她愣住了,迅速分开了。梅朵拉姆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光脊梁的孩子额头上顶着一个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赤脚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走近他,用大夫本能的关切问道:“你怎么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她没带药箱,只要是去看望父亲,她都不会带着药箱,因为用不着。她作为一个大夫在神奇的藏医喇嘛面前很是自惭形秽,也就不想把那个汉人大夫的标志挎在肩膀上晃来晃去了。 光脊梁的孩子站着不动。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是谁打了你还是你自己绊倒了?”光脊梁的孩子猜测到她在问什么,用藏话说:“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梅朵拉姆一脸困惑。李尼玛过来说:“他是说他额头上的大包是上阿妈的仇家留给他的。”梅朵拉姆说:“上阿妈的仇家?不就是汉扎西带来的那七个小孩吗?他们怎么打你了?”光脊梁用扑腾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梅朵拉姆同样扑腾的大眼睛,从腰里解下了一个两米长的牛毛绳“乌朵”。他捡起一块椭圆的石头,兜在“乌朵”的毡兜里,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绳一端的绳孔,把尖细的另一端攥在手心里,挥动胳膊,呜呜呜地甩起来。突然他把尖细的一端松开了,只听嗡的一声,石头飞了出去,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惊诧地说:“他们就是用这个打你的?你可要小心点,石头飞过来会打死人的。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多叫几个伙伴。”光脊梁的孩子似乎对她的话有一种非凡的理解能力,扑腾着黑暗的大眼睛,点点头,转身跑开了,跑到更野更远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意识到这一对男女不喜欢它们游荡在他们的视野里,就知趣地隐藏了起来。但隐藏并不等于放弃跟踪,恰恰相反,它们离他们更近了。它们就隐藏在离他们只有五十步远的草洼里,静静地等待着。这就叫埋伏,它们埋伏在危险就要出现的道路上。而这个时候危险也在跟踪着这一对男女,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几秒钟的路程了。 危险来自金钱豹。这是一个一公两母的组合,这样的组合说明它们对人类的袭击绝对不是为了猎食。很可能两只母豹的孩子都被猎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们认为,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就都是残害了小豹子的人。它们是生性凶残的金钱豹,无休无止地进行更加凶残的报复是它们唯一的选择。为了实现报复,它们可以几天几夜不吃饭,耐心地跟踪目标,也更加耐心地培养饥饿,因为只有饥饿才能使它们疯狂,而疯狂是百倍凶残的前提。如果不能疯狂,如果没有百倍的凶残,它们在对付人类时就会犹豫不决——金钱豹的祖先并没有给它的后代遗传仇视人类的基因。 一公两母三只金钱豹几乎在同时一跃而起。但是没有声音,如果按照它们这时候的速度和力量实现它们的计划,恐怕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脖子断了还不知道是谁搞断的呢。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只感觉有一阵风从后面吹来,草原上到处都是风,后面的风没什么奇怪的,只不过更强劲一些罢了,再强劲的风也是不咬人的,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倒是前面。前面的草洼里,突然跳起了几只藏獒,就是这几天一直跟踪着他们的那几只藏獒。它们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朝着他们狂奔而来。他们惊呆了,突然意识到它们在跟踪了几天之后终于要对他们动手了。它们的体魄是猛兽的体魄,性情也是猛兽的性情,它们利牙狰狞,血口大开,它们吃掉他们就像风吹掉树叶一样容易。他们软了,李尼玛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双手捂着咚咚跳荡的xiong部,惊怕得眼泪夺眶而出,心说今天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七八只野蛮的藏獒跳起来了,但它们并没有扑到他们身上,而是一扑而过,扑到他们身后去了。只听身后一阵咆哮,有藏獒的,也有别的动物的。梅朵拉姆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回头,顿时惊得大叫一声。她看到了三只矫健的金钱豹,看到这三只偷袭而来的金钱豹就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被藏獒拦住了。为首的虎头雪獒已经和为首的豹子扭打在一起,另外几只暴怒的藏獒正在扑向另外两只豹子,也已经是头碰头牙对牙了。 转眼就是血,洇在了獒王虎头雪獒洁白的身体上,也洇在了金钱豹美丽的皮毛上,不知道是谁在流血,也看不出谁胜谁败,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拳击赛,外行人很难判断谁的点数多谁的点数少,直到裁判举起一个人的手,观众才知道那个老是抱着人家不出手的却原来是个狠狠出击的赢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这样一个赢家,它并没有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而是一张口就把牙齿插进了对方的脖子,然后拔出长牙让对方的鲜血汩汩流淌。这之后它就很少进攻,打斗并不激烈。它把主要精力放在防御上,耐心地用力气压住对方,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要害,等到性情暴躁的金钱豹乱扑乱咬露出破绽时,它就第二次把利牙对准了对方的脖子。这次不是插入而是切割,它割破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当血一下子滋出来喷了它一脸时,它后腿一弯,跳到了一边。金钱豹扑了过来。獒王虎头雪獒以硬碰硬的姿态迎了过去,突然侧身倒地,露出虎牙,利用金钱豹扑过来的惯性划破了对方柔软的肚子,然后马上跳起来,稳稳地站在了那里。 獒王虎头雪獒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只金钱豹打败了,它可以继续撕咬让对方迅速死掉,也可以不再撕咬让对方慢慢死掉。它选择了后者,因为它痛惜着对方的雄壮和漂亮想让它多活一会儿。在獒王虎头雪獒的眼里,金钱豹在草原上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其他野生动物,这种皮毛美丽的野兽虽然是敌手,但却是高贵而值得尊敬的敌手。更重要的是,獒王虎头雪獒始终认为,藏獒尤其是它自己的许多打斗技巧,比如快速地曲线奔跑,计算出提前量然后灵活扑跳,假装咬屁股等对方一掉头立马改变方向咬住脖子的战术等等,都是从金钱豹和雪豹那里学来的。金钱豹又扑了一次,又扑了一次。獒王虎头雪獒漫不经心地躲闪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掉出了肠子,悲哀地趴在血淋淋的草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獒王虎头雪獒凭吊似的望了望就要死去的金钱豹,又抬头看了看那边。那边的打斗早就结束,两只金钱豹都已经死去,獒王满意地叫了几声。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走过来簇拥到了它的身边。它们互相查看着伤势,互相舔干了身上的血,看都没看一眼被它们用生命从豹子嘴边救下来的一男一女,就快快离开了那里。危险已经解除了,这一对男女就跟它们没关系了。它们没想过人应该记住并感谢它们的恩德,反而总希望自己记住并报答人的恩德,这就是藏獒。或者说,有恩不报不是藏獒,施恩图报也不是藏獒。藏獒就是这样一种猛兽:把职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远不想着自己,只想着使命;不想着得到,只想着付出;不想着受恩,只想着忠诚。它们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动物无可挑剔的楷模。牧人们形容一个坏蛋,就说他坏得像恶狼,形容一个好人,就说他好得像藏獒。 李尼玛站起来,到处走动着,仔细观察着死掉的三只金钱豹,小声说:“这么好的豹子皮,丢在这里多可惜啊。”梅朵拉姆瞩望着离去的七八只藏獒,大颗大颗地落着感激的眼泪,突然说:“真威风,它要是一个男人就好了。”她指的是虎头雪獒。她并不知道虎头雪獒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觉得它的威猛骇人比起老虎狮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形象,是一个英雄般的存在,恰到好处地吻合了她想象中的那种勇毅伟岸的男人风格。 生怕再遇上豹子或者其他野兽,李尼玛和梅朵拉姆沿着野驴河快快地走着。就要到达西结古时,他们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又一次出现了。他挺立在不远处高高在上的灌木丛里,把皮袍摇摇欲坠地堆缠在腰里,背衬着蓝天,神情肃穆地俯视着他们。和刚才不一样的是,他身边密密麻麻簇拥着一大片领地狗。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一眼就看到,刚才救了他们的虎头雪獒和另外几只藏獒混杂在狗群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梅朵拉姆愣愣地望着他,突然朝他扬了扬手。光脊梁的孩子穿过灌木丛跑了过来,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跟在后面跑了过来。几只顽皮的小狗绕开李尼玛,使劲朝梅朵拉姆腿上扑着,它们天生就知道谁是可以跟它们玩的。梅朵拉姆弯下腰逗着小狗,一摆头,看见了光脊梁的孩子流着血的赤脚,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怎么是赤着脚的?灌木丛里尽是刺,划破了会感染的。你应该穿双靴子,靴子。”说着,用手在自己的膝盖上砍了一下。光脊梁的孩子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也明白她说到了靴子,绷紧的脸上露出一个憨笑来,抬起右脚擦了擦左脚面上的血,突然转身,对着领地狗群挥手大喊几声:“獒多吉,獒多吉。” 领地狗们立马兴奋起来,朝着野草深处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叫,用一个形容人类的词汇就是沸反盈天。低飞的老鹰升高了,不远处的一群白唇鹿首先奔跑起来,它们一跑,河对岸的藏羚羊和藏野驴也都按捺不住了,可着劲儿跑,转着圈儿跑。其实它们并不是害怕这些领地狗,领地狗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它们就是想找一个借口跑,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些善于奔跑的动物。更重要的是,它们一跑,那些潜藏在四周觊觎着它们的荒原狼、藏马熊、金钱豹和雪豹就不可能继续潜藏下去了,它们也会跑起来,一跑就会暴露在狗群面前。而在草原上,能让领地狗尤其是藏獒群起而攻之的,除了荒原狼,再就是比狼更凶猛的藏马熊、金钱豹和雪豹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跟在狗群后面拼命地喊着跑着。他是想让狗群轰起几匹荒原狼和几只豹子或者一头独往独来的藏马熊,一旦轰起来,领地狗尤其是藏獒是不咬死它们不罢休的。咬死了就好,就有了狼皮,或者豹皮,或者熊皮。他要把皮子带回去,带到青果阿妈草原中部、狼道峡那边的多猕草原上去。多猕草原上有市场,市场上有靴子,什么样的靴子都有。他可以卖了皮子再买靴子,也可以直接交换,用一张皮子换一双靴子。因为美丽的仙女梅朵拉姆说了:“你应该穿双靴子。”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声嘶力竭地驱赶着领地狗群,领地狗群还在疯狂地奔跑。期待中的荒原狼出现了,飕飕飕地在草丛里穿行。期待中的藏马熊出现了,站在草洼里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率先奔袭而来的藏獒和跑在最前面的獒王虎头雪獒,转身就逃。期待中的金钱豹和雪豹没有出现,藏獒们知道,它们不会出现了,至少十天半月它们不会再来这片被碉房山俯瞰着的草原,它们已经嗅到了三只死豹子的气息,这会儿全都奔丧去了。 “獒多吉,獒多吉。”奇怪的是光脊梁的喊声突然失去了力量,跑在前面的藏獒并没有朝着已经出现的荒原狼和藏马熊包抄过去。它们先是放慢了速度,接着就散散乱乱地停下了。它们被另一种能够销蚀群体意志的神秘声音阻挡在了一片草丘之前:“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出现了。 光脊梁的孩子停了下来,愤怒地望着前面,使出吃奶的力气,伸长脖子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然而这毕竟只是一个人的声音,抵制不了七个人的声音,当上阿妈的仇家齐声喊起来时,领地狗们就只能听见“玛哈噶喇奔森保”了。听见了就必须服从,谁也说不清凶猛的所向无敌的藏獒为什么会服从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领地狗们此起彼伏地吠叫着,却没有一只跳起来扑过去。獒王虎头雪獒望着逃跑的藏马熊,犹豫不决地来回走动着。 光脊梁的孩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是仇恨,他仇恨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也仇恨着一听到对方古怪的喊叫就放弃追撵的领地狗。他在仇恨的时候从来就是奋不顾身的,他迎着仇家跑了过去,全然没有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 但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并不想让光脊梁靠近自己,因为一旦靠近就必然是一对一的打斗:摔跤,拼拳,或者动刀子。受伤的、死掉的,未必就不是自己。他们不想受伤,更不想死掉,也不愿意违背青果阿妈草原的规矩群起而上——群起而上是藏狗的风格不是人的作为甚至也不是藏獒对藏獒的战法。他们一个个从腰里解下抛石头的“乌朵”,呜儿呜儿地甩起来。 石头落在了光脊梁面前,咚咚咚地夯进了草地。光脊梁愣了一下,站住了,蓦然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仙女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正在朝他招手,喊着:“你回来,小男孩你快回来。”光脊梁仿佛天生就能领悟她的意思,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却照着做了。他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了梅朵拉姆跟前。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甩过来的乌朵石消失了,在零零星星的“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喊声中,一大群领地狗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动下迅速回到了光脊梁身边。 梅朵拉姆说:“多危险哪,石头是不长眼睛的。刚才一喊你,我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光脊梁眨巴着眼睛不回答。她又说:“就是名字,比如尼玛、扎西、梅朵拉姆。”光脊梁明白了,大声说:“秋珠。”梅朵拉姆说:“秋珠?秋天的秋?珍珠的珠?多漂亮的名字。”李尼玛说:“漂亮什么?秋珠是小狗的意思。”说着指了指两个正在扭架的小狗。光脊梁点了点头。李尼玛又说:“肯定是他阿爸阿妈很穷,希望他胡乱吃点什么就长大,不要让阎罗殿的厉鬼勾走了魂,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小狗多容易活啊,狗命是最硬的。或者他阿爸阿妈是赤贫的流浪塔娃,觉得狗命比人命富贵,就给他起了一个更有希望的名字——‘小狗’。反正,有这个名字的,肯定是贫苦牧民家的孩子。”梅朵拉姆说:“小狗也不错,草原上的狗都是英雄好汉,秋珠也是英雄好汉,敢于一个人冲锋陷阵。”李尼玛说:“那他就叫巴俄好了,巴俄,你就叫巴俄。”孩子知道“巴俄”是英雄的意思,但他并不愿意叫这个吉祥的名字,固执地说:“秋珠。”梅朵拉姆摸了摸光脊梁的头说:“那就把两个名字合起来,叫巴俄秋珠,英雄的小狗。”光脊梁的孩子望着她,点点头,笑了。梅朵拉姆叫道:“巴俄秋珠。”光脊梁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呀。” 巴俄秋珠很快离开了那里,因为他发现梅朵拉姆又一次看了看他受伤的脚。他把脚朝草丛里藏去,一看藏不住就赶紧离开了。他走向草野深处,登上一座针茅草丛生的高冈,朝着刚才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朝他抛打乌朵石的方向呜里哇啦喊起来。梅朵拉姆问李尼玛:“他在喊什么?”李尼玛“嘘”了一声,侧过耳朵听了半天说:“他好像说上阿妈的仇家你们听着,我是英雄秋珠,我命令你们马上离开西结古草原,你们要是不马上离开,今天晚上你们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狼屎蛋就会统统死在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手里。等着瞧,决一死战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梅朵拉姆说:“这孩子,说他是英雄,他就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了,咱们不能让他去,打架没轻重,伤了死了怎么办?” 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拦了。巴俄秋珠喊着喊着就飞下高冈朝着碉房山跑去。骜王虎头雪獒似乎已经猜到了巴俄秋珠的用意,带头跟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了过去,刹那间野驴河里有了哗哗哗的声音,草原上有了刷刷刷的声音。任凭梅朵拉姆喊破嗓子让巴俄秋珠回来,巴俄秋珠也听不见了。 藏獒 第一部 第六章 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回到西结古的时候,已是黄昏。白主任等在牛粪碉房前面的草坡上,问他们汉扎西到底怎么样了,他们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李尼玛就说汉扎西好着呢,冈日森格已经醒了,他们陪着汉扎西和冈日森格还有已经能够站起来挪动几步的大黑獒那日多坐了一会儿。白主任说:“好,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汉扎西的做法已经证明,狗是藏民的宝,你对狗好,藏民就会对你好。”梅朵拉姆说:“这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和房东家的狗关系也不错。”白主任说:“这样就好。我听说在上阿妈草原和其他一些地方,直到现在喇嘛们都还不允许工作委员会的男男女女走到寺院里去。而在我们这里,通过对一只狗冈、冈、冈日森格的爱护,已经突破了这道难关。不仅汉扎西住进了寺院,连女同志也能够随随便便进出寺院了。这就证明,我们前一阶段了解民情,联络上层,争取民心,站稳脚跟的工作任务完成得不错。当然不能骄傲,还需要深入,以后你们到了寺院里,不光要和汉扎西接触,不光要把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当人看待,还要和喇嘛们接触,要投其所好,需要的话,也可以拜拜佛嘛。如果让他们感觉到他们信仰的也是我们尊敬的,那在感情上就成一家人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表扬,就是我们到了西结古草原之后,很多同志都给自己起了一个藏族名字,比如你叫李尼玛,你叫梅朵拉姆,这是一个很好的做法,我发现只要名字一变,藏民们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我今天下午去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的帐房,在那里碰到丹增活佛,我让他也给我起一个藏族名字。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都高兴地又是给我端茶又是给我敬酒。我就说,酒先不喝,起了名字再喝。丹增活佛就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非常好,连我的姓也包括进去了,叫白玛乌金,白玛乌金是谁?白玛乌金就是莲花生,莲花生是谁?莲花生就是喇嘛教里头密宗的祖师。这么伟大的一个名字起给了我,说明人家对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梅朵拉姆说:“丹增活佛给你起了名字,你就激动得差点把自己喝醉。”白主任白玛乌金说:“对啊,你怎么知道?”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一起说:“我们闻到酒味了。” 又说了一些话,李尼玛跟随白主任回到碉房里去了。梅朵拉姆匆匆走向自己居住的帐房。正是牧归的时候,一整天都在草原上奔忙的牧羊狗已经跟着畜群回来了,加上留在家里的看家狗,五只大藏獒齐刷刷地立在帐房门前的平场上。平场上还有三只小狗,打老远看见了汉姑娘梅朵拉姆,便和七岁的小主人诺布一起互相追逐着朝她跑来。梅朵拉姆高兴地叫着孩子和小狗的名字:“诺布,嘎嘎,格桑,普姆。”一弯腰抱起了一只小狗,又搂了搂诺布的头。另外两只小狗顽皮地扑到她的腿上撕扯她的裤子。她放下这只小狗,又抱起那只小狗,最后干脆将它们都抱了起来。它们是大体格的喜马拉雅獒种,才两个月就已经有五六公斤重了。她吃力地抱着它们往前走。大狗们看她这么喜欢小狗,统统朝她摇起了尾巴。小狗的阿妈一只后腿有点瘸的黑色的看家狗坐在了地上,笑眯眯地望着她。瘸腿阿妈的丈夫那只一天没见梅朵拉姆的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走过来舔了舔她的手。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说:“饿了吧?你们等着,马上就给你们开饭。”她放下小狗,一掀帘子钻进了帐房。 帐房里尼玛爷爷正在准备狗食,他从一个羊皮口袋里抓出一些剁碎的牛肺和牛腿肉,放进了一个盛着半盆肉汤的大木盆里,又从墙角的木箱里挖出一些青稞炒面放了进去。梅朵拉姆蹲在大木盆旁,接过尼玛爷爷手里的木勺使劲拌了几下,和七岁的诺布一起抬着大木盆来到了门外。 自从汉扎西因为保护冈日森格受到西结古寺僧众的爱戴以后,房东家的狗每天就都是由梅朵拉姆喂食了。她发现只要她喂它们,尼玛爷爷一家就特别高兴,总是笑呵呵地望着她。不知不觉,帐房里佛龛前的酥油灯多了一盏,净水碗多了一个,那是代表汉姑娘梅朵拉姆给神佛的献供,尼玛爷爷一家已经把她看成自家人了。喂了几次狗,梅朵拉姆就发现这种被草原人称作藏獒的狗不是一般的狗,它们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尤其是在理解人的语言方面,比人还要有灵性。一般来说,汉人说话藏民听不懂,藏民说话汉人听不懂,可是藏獒就不一样了,汉话的意思和藏话的意思它们都能理解。你用藏话说:“你去把诺布叫过来。”它去了。你用汉话说:“你去把诺布叫过来。”它也去了。好像它们理解人的语言不是凭了听觉,而是凭了心灵感应,它们听到的不是你的声音,而是你的心灵和思想。 梅朵拉姆一边看着藏獒们吃饭,一边和尼玛爷爷的儿子牧羊回来的班觉说话。她说:“秋珠?秋珠?”班觉知道她是想了解秋珠这个人,就比画着说,他是一个失去了阿爸阿妈的人,他的阿爸在十二年前的那场藏獒之战中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阿爸死后阿妈嫁给了他的叔叔,他非常崇拜他的叔叔,因为叔叔立志要给他阿爸报仇,结果他叔叔去报仇的时候,又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叔叔死后,他的阿妈一个性情阴郁的女人嫁给了人见人怕的送鬼人达赤。女人知道,如果指望自己的儿子去报仇,儿子的结局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掉。她不想让儿子去送死,就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送鬼人达赤身上。尝到了爱情滋味的送鬼人达赤当着女人的面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遗憾的是女人并没有等来他给她报仇的那一天,嫁给他两年之后她就病死了。女人死后不久,送鬼人达赤就离开西结古,搬到西结古草原南端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去了。秋珠认为阿妈是沾上了送鬼人达赤的鬼气才死掉的,就不跟他去,也不认他做自己的阿爸。送鬼人达赤很失望,走的时候对秋珠说,你不能一辈子做一个无家可归的塔娃,你还是跟我走吧,去做西结古草原富有的送鬼继承人吧,只要你叫我一声阿爸,我就给你一头牛,叫我十声阿爸,我就给你十头牛,叫我一百声阿爸,我就给你一群牛。秋珠不叫,秋珠说我没有阿爸,我的阿爸死掉了。秋珠一个人留在了西结古,四处流浪。牧民们可怜这个死去了三个亲人的孩子,经常接济一些吃的给他。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给他的食物他总是只吃一半,一半留给领地狗。 梅朵拉姆边听边点着头。其实大部分话她都没有听懂,似乎也用不着听懂,她只想搞清楚这会儿能在什么地方找到秋珠,好去阻止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对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狗屎蛋”的决一死战。 梅朵拉姆问道:“领地狗?你说到了领地狗?你是不是说哪儿有领地狗哪儿就能找到秋珠?”班觉一脸迷茫,拿不准自己是否听懂了梅朵拉姆的话。梅朵拉姆着急地喊起来:“秋珠,秋珠,哪儿能找到秋珠?” 埋头吃饭的五只大藏獒和三只小狗一个个扬起了头,望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说了一句:“哪儿能找到秋珠?”这次是直接冲着藏獒说的,五只大藏獒互相看了看。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首先掉转身子往前跑去。接着两只黑色的牧羊狗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也掉转身子往前跑去。另外一只名叫斯毛的大藏獒也想跟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看家狗,晚上还有一整夜护圈巡逻的任务,就停下来嗡嗡地叫着。小狗们活跃起来,似乎理解了父辈们的意思,飞快地跑出去,又飞快地跑回来,围着大木盆和瘸腿阿妈兜着圈子,转眼就扭打成一团了。 班觉朝梅朵拉姆挥着手说:“去吧,去吧,它们知道秋珠在哪里。”梅朵拉姆听明白了,抬脚就跑,边跑边喊着一白二黑三只大牧狗的名字:“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等等我。”以后的日子里她会明白:嘎保森格是白狮子的意思,萨杰森格是新狮子的意思,琼保森格是鹰狮子的意思。 班觉走进帐房,坐下来喝茶。尼玛爷爷对儿子说:“天黑了,你还是跟去看看吧。”正在锅灶上准备晚饭的班觉的老婆拉珍也说:“你去把她叫回来,要吃饭了。”班觉说:“阿爸,你什么时候见过吃人的野兽出没在碉房山上?再说还有我们家的三只大牧狗引导着她保护着她呢。拉珍你听着,人家是远远的地方来的汉人,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怎么能把人家叫回来?你不要怕麻烦,她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把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端给她。” 这时帐房外面的瘸腿阿妈和它的姐妹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叫起来,声音不高,像是说话,温和中带有提醒。班觉听了听,知道不是什么危险来临的信号,就没有在乎。但是他没想到,瘸腿阿妈和藏獒斯毛的提醒虽然不那么激烈,但也并非完全和危险不沾边,就像一个大人正在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这是亲情的表达,内心的忧患以及缘于经验和阅历的关切溢于言表。它们关切的是班觉的儿子七岁的诺布。诺布这时已经离开帐房,追随着漂亮的阿姐梅朵拉姆走到深不可测的黑夜里去了。诺布本来在帐房门口站着,听阿妈说要吃饭了,就在心里说:“阿爸阿妈,我去把梅朵拉姆阿姐叫回来。”然后就走了。等到踏上碉房山的盘山小路,听到山上隐隐有狗叫声传来时,诺布就把“叫回来”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西结古寺的僧舍里,父亲照例睡得很早,天一黑就躺到了炕上。但是他睡不着,心想自己是个记者,一来青果阿妈草原就成了伤员,什么东西也没采访,即使报社不着急,自己也不能再这样晃悠下去了。明天怎么着也得离开寺院,到草原上去,到头人的部落里去,到牧民的帐房里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寺院僧众的信任,又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了不少藏话,也懂得了一些草原的宗教,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地上有了一阵响动,点起酥油灯一看,不禁叫了一声:“那日。”昨天还只能站起来往前挪几步的大黑獒那日这会儿居然可以满屋子走动了。大黑獒那日看他坐了起来,就歪起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眼望着他,走过来用嘴蹭了蹭他的腿,然后来到门口不停地用头顶着门扇。父亲溜下炕去,抚弄着它的鬣毛说:“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出去?”它哑哑地叫了一声,算是回答。父亲打开了门。大黑獒那日小心翼翼地越过了门槛,站到门口的台阶上,汪汪汪地叫起来。因为肚子不能用劲,它的叫声很小,但附近的狗都听到了,都跟着叫起来。它们一叫,整个寺院的狗就都叫起来。好像是一种招呼、一种协商、一种暗语。招呼打完了,一切又归于宁静。大黑獒那日回望了一眼父亲,往前走了几步,疲倦地卧在了漆黑的夜色里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下。父亲走过去说:“怎么了,为什么要卧在这里?”他现在还不明白,大黑獒那日作为一只领地狗,只要能够走动,就决不会呆在屋子里。这是本能,是对职守的忠诚。草原上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藏獒都是习惯了高风大夜习惯了奔腾叫嚣的野汉子。 父亲回到僧舍,看到冈日森格的头扬起着,一副想挣扎着起来又起不来的样子。他蹲到它身边,问它想干什么。它眨巴着眼睛,像个小狗似的呜呜叫着,头扬得更高了。父亲审视着它,突然意识到冈日森格是想让他把它扶起来。他挪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它的身子,使劲往上抬着。起来了,它起来了,它的四肢终于支撑到地面上了。父亲试探着松开了手,冈日森格身子一歪,噗然一声倒了下去。父亲说:“不行啊,老老实实卧着,你还站不起来,还得将息些日子。”冈日森格不听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望着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求助的信任以及催促和鼓励。父亲只好再一次把它抱住,抬着,使劲抬着,四肢终于站住了。父亲再也不敢松手,一直扶着它。 冈日森格抬起一只前腿弯了弯,抬起另一只前腿弯了弯,接着轮番抬起后腿,弯了又弯。好着呢,骨头没断。它似乎明白了,一点一点地叉开了前腿,又一点一点地叉开了后腿。父亲一看就知道,冈日森格是想自己站住。“你行不行呢?”父亲不信任地问着,一只手慢慢离开了它,另一只手也慢慢离开了它。冈日森格站着,依然站着,站着就是没有再次倒下,没有倒下就可以往前走,就是继续雄强勇健的第一步了。冈日森格永远不会忘记,这第一步是父亲帮助它走出去的。它望着父亲,感激的眼睛里湿汪汪的。 父亲再次抱住了它,又推动着它。它迈开了步子,很小,又一次迈开了步子,还是很小。接下来的步子一直很小,但却是它自己迈出去的,父亲悄悄松开了手,不再抱它也不再推动它。它走着,偌大的身躯缓缓移动着。父亲说:“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说着他迅速朝后退去,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失去了心理依托的冈日森格猛地一阵摇晃,眼看就要倒下了。父亲喊起来:“坚持住,雪山狮子,你要坚持住。”冈日森格听明白了,使劲绷直了四肢,平衡着晃动的身子,没有倒下,终于没有倒下,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威风凛凛地站着。 不再倒下的冈日森格一直站着,偶尔会走一走,但主要是站着,一声不吭地站着。直到后半夜,父亲睡着以后,它突然叫起来,呜呜呜的,像小孩哭泣一样,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门边的墙上。 这时父亲听到门外的大黑獒那日汪汪汪地叫起来,叫声依然很小,但还是得到了别的狗的响应。很快,寺院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 父亲下了炕,来到门口,伸出头去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轻声喊道:“那日,那日。”大黑獒那日回头用叫声答应着他。他说:“你叫什么?别吵得喇嘛们睡不成觉,喇嘛们明天还要念经呢。”住在西结古寺的这些日子里,他还是第一次半夜三更听到这么多狗叫。大黑獒那日不听他的,固执地叫着,只是越叫越哑,越叫越没有力气了。父亲回到炕上,再也睡不着,愣愣地坐着。 渐渐的,听不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叫声,别的狗也好像累了,叫声稀落下来。一个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如同诡谲的咒语神秘地出现在轻悠悠的夜风里:“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酥油灯欲灭还明的光亮里,父亲看到自己的黑影抖了一下,冈日森格的黑影抖了一下。接着就是呜呜呜的哭泣,依然靠在门边墙上的冈日森格用呜呜呜的哭泣让“玛哈噶喇奔森保”声音再次出现了。父亲突然想起来,就在他刚来西结古的那天,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落荒而逃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父亲心里不知为什么激荡了一下,咚地跳到了炕下,从窗户里朝外望去,看到一串儿低低的黑影正在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朝僧舍走来。 梅朵拉姆跟着三只大牧狗来到了尼玛爷爷的邻居工布家的帐房前,又跟着它们沿着盘山小道走向了山坡上的碉房群。她和它们在六座碉房前停留了六次,每一次梅朵拉姆都会喊起来:“巴俄秋珠,巴俄秋珠。”她这么喊着,三只大牧狗便知道她是非找到巴俄秋珠不可的,又带着她从另一条山道走下来,走到了草原上。这样的路线让梅朵拉姆明白过来,巴俄秋珠已经召集了六个孩子,加上他一共七个,去实现他的诺言了:让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狗屎蛋统统死在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面前。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就要开始,或者已经开始了。她说:“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说怎么办?”三只大牧狗的回答就是继续快速往前走,只要梅朵拉姆不让它们回去,它们就会一直找下去。 梅朵拉姆跟在三只大牧狗的后面,走得气喘吁吁,不停地喊着:“等等我,等等我。”终于它们停下了。梅朵拉姆发现,它们带着她来到了白天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朝巴俄秋珠抛打过乌朵石的地方。 梅朵拉姆不禁打了个激灵,突然就感到非常害怕,也非常后悔,自己干么要深更半夜来这里?她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三只凶猛的金钱豹偷袭而来,要不是以虎头雪獒为首的几只藏獒舍命相救,她和李尼玛早就没命了。她寻找依靠似的摸了摸身边的三只大牧狗,对它们说:“咱们回吧?” 三只大牧狗站在河边扯开嗓子朝着对岸吠叫着。它们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巴俄秋珠,巴俄秋珠走到野驴河那边去了,和巴俄秋珠在一起的还有六个人,还有一群领地狗,他们过了河是因为他们追踪的目标过了河。但是他们肯定还要原路返回,因为风告诉三只大牧狗,巴俄秋珠他们追踪的目标——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并没有远去,过了河的目标又过了同一条河,也就是说,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回来了,回到西结古的碉房山上去了。 三只大牧狗边叫边看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一次说:“咱们回吧,咱们不找巴俄秋珠了。”看它们固执地站着不动,就又说,“那就赶快找,找到了赶快回,这里很危险。”说着弯下腰摸了摸在黑暗中翻滚的河水,吃不准自己敢不敢过河,能不能过河。一般来说,野驴河是可以涉水而过的,但是这里呢?这里的水是不是也和别处一样只有没膝深呢?她心说不如留下一只狗和我一起在这边等着,让另外两只狗过去寻找巴俄秋珠,狗比她强,狗是会水的。她相信,两只聪明的藏獒会把她正在寻找他的意思准确传达给他,也相信只要巴俄秋珠看到尼玛爷爷家的大牧狗,就会想到是她梅朵拉姆找他来了,他应该赶快回来。 她挥着手说:“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过去,我和嘎保森格在这儿等你们。”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不听她的,不仅没有过河,反而绕到她身后,警惕地望着黑黢黢的草原。她俯下身子推了推它们,哪里能推得动,生气地说:“你们怎么不听我的话?”它们的回答是一阵狂猛的叫嚣,三只大牧狗都叫了,朝着同一个方向,用藏獒最有威慑力的粗大雄壮的叫声,叫得整个草原的夜色都动荡起来。 一声凄厉的狼嗥破空而来,就像石头落在了梅朵拉姆的头上。她的头不禁摇晃了一下,心里猛然一揪:危险又来了,白天是豹子,晚上是狼。狼是什么?狼的概念就是吃人,是比豹子更有血腥味的吃人。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她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狼嗥,有时候半夜在帐房里睡不着,听着远方的狼嗥就像尖厉的哭声,竟有些被深深打动的感觉。但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旷野里听到过狼嗥,现在听到了,就再也不是打动而是不寒而栗了。 梅朵拉姆身子抖抖地蹲下来,害怕地瞪着前面,抱住了嘎保森格这只她最钟爱也最信赖的大牧狗。但白狮子一样的嘎保森格并不喜欢她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举动,挣脱她的搂抱,朝前走了几步,继续着它的叫嚣。 突然白狮子嘎保森格跑起来,围绕着梅朵拉姆跑了一圈,然后箭镞般直直地朝前飞去。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接着是鹰狮子琼保森格,它们都朝前跑去,一跑起来就都像利箭,刷刷两下就不见了。等梅朵拉姆反应过来时,她看见的只是草原厚重的黑暗和可怕的孤远。狗呢?大牧狗呢?三只引导着她又保护着她的大藏獒呢?她喊起来:“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喊了几声就明白喊破嗓门也是白喊,风是从迎面冲来的,一吹就把她的声音吹落在了身后的野驴河里。 梅朵拉姆战战兢兢朝着传来狗叫的地方走去,就像迷路的人寻找星光那样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探摸着,很快就发现迎接自己的不是希望而是触及灵魂的恐怖。 恐怖是因为她听不到了三只大牧狗的叫声,更是因为她看见了灯光,那是鬼火一样蓝幽幽的灯光。灯光在朝她移动,开始是两盏,后来是四盏,再后来就是六盏、八盏、十二盏了。梅朵拉姆没见过黯夜里的狼,也没见过飘荡在草原黯夜里的蓝幽幽的鬼火一样的狼眼,但是她本能地意识到:狼来了,而且是一群,至少有六匹。她大喊一声:“救命啊。” 藏獒 第一部 第七章 这天晚上,首先发现了三只大牧狗和一个姑娘的是五匹壮狼和三匹小狼,这是一支以母狼为头狼的狼家族。它们非常奇怪:这个时候居然有一个不是牧人的姑娘和三只大牧狗出现在草原上,她和它们半夜三更要去干什么?似乎并不是为了满足对食物的欲望而仅仅是一种好奇催动着这个母狼家族远远地跟上了姑娘和三只大牧狗。差不多跟了两个时辰,它们才停下来,毕竟饥饿比好奇更能主宰它们的行动。它们知道一个姑娘自然是无力对付它们的,但如果再加上三只纯粹的喜马拉雅獒种的大牧狗,那就决不是它们这个五匹壮狼三匹小狼的母狼家族所能对付得了的。它们目送着姑娘和三只大牧狗,告别似的嗥叫了几声,转身走开了。就在这时,它们意外地发现,远远跟着姑娘和三只大牧狗的还有一个人,是个小孩。小孩是唾手可得的。唾手可得的小孩已经被另一支以公狼为头狼的狼家族盯上了。 两支狼家族是互相认识的,冬天食物缺少的时候它们会在一个狼群里混饭吃,到了夏天就以家族为单位分开行动了。分开不是绝对的,有时候也会有联合,比如今天晚上。两支狼家族心照不宣地会合到了一起,磨合了一会儿,又很快在家族头狼的带领下分开了。现在,一直跟踪着孩子的这支四匹壮狼两匹小狼的公狼家族绕开孩子,斜斜地插到前面去了。一直跟踪着姑娘和三只大牧狗的母狼家族悄悄地围住了孩子。 这孩子就是班觉的儿子七岁的诺布。他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是男子汉就必须像藏獒一样勇敢无畏地钻进草原凶险的黑夜里保护他的阿姐梅朵拉姆。他悄悄地跟着,一直跟着,从家里跟到了碉房山,又从碉房山跟到了这里。这里是阿爸带着他牧羊牧牛的草野,是狼群出没的地方。现在他已经看到狼群了,狼群星星一样的眼睛闪烁成了一溜儿。他知道狼的眼睛也已经看到了他。他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母狼家族没有马上扑过来咬倒诺布。因为两群狼商量的结果是,不光要吃掉孩子,也要吃掉那个姑娘,不然狼多肉少,狼群就会互相打起来。它们的计谋是利用孩子把三只大牧狗引过来,等大牧狗一到,这边的母狼家族就用嗥叫通知那边的公狼家族立刻扑咬那姑娘。姑娘一定会喊起来,一喊就又把三只大牧狗拽回去了。大牧狗回去后,看到的就只能是姑娘的尸体。这时候母狼家族再对孩子下手。三只大牧狗肯定还会来到这里,动作快的话它们会看到孩子的尸体,动作慢的话看到的就仅仅是血迹了。 母狼家族的八匹狼警惕地望着四周,等待着三只大牧狗的到来。 草原上能够对荒原狼造成威胁的只有藏獒。藏狗的优势是个体的威猛强悍,如果像人一样一对一地抗衡,即使狼群中最凶恶的头狼,也不是普通藏獒的对手。而且藏獒一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面对狼群的时候,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忍让和逃跑。荒原狼的优势则表现在群体奋发时的凝聚力和威慑力上。一旦和藏獒打起来,总是一群对付一只或几只。更重要的是,它们对付敌手的狡诈阴险和保护自己的智慧远远超过了一般藏獒的理解能力。就比如现在,当它们试图利用孩子把三只作为大牧狗的藏獒引过来时,三只大牧狗果然就奔腾而至了。母狼家族一边后退一边嗥叫,通知那边的公狼家族立刻对姑娘下手。 三只大牧狗远远地就闻到了狼的味道和小主人诺布的味道。两种味道在空气中的混合说明狼群和诺布已经很近很近,危险即刻就要发生。它们用叫声威胁着狼群狂奔而来,庆幸地发现小主人安然无恙,便直扑狼群。 五匹壮狼和三匹小狼的母狼家族加快了撤退的速度,队形由三匹小狼在前,五匹壮狼断后变成了一匹壮狼在前,三匹小狼居中,四匹壮狼断后。在前面领先撤退的那匹壮狼就是这支母狼家族的母性头狼,它在前面掌握着速度,既不能跑得太快,离开猎物太远,徒然消耗了体力,也不能让大牧狗很快追上,形成一种面对面搏杀的局面。作为狼,它们的意识始终是明确的:自己的目的永远是食物而不是搏杀,而获取食物的目的又是为了保存自己。为了“保存自己”这个最根本的目的,它们能不搏杀就不搏杀,尤其是面对藏獒的时候,它们的态度变得格外功利而务实,决不会离开对食物的贪婪和算计而有任何虚妄的举动。可是藏獒就不一样了,藏獒的生存意义永远超越着包括食物在内的任何功利目的,它们和狼群搏杀和陌生人搏杀和一切野兽搏杀完全不是为了吃掉它们和他们,甚至根本与自己的生存以及温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为了对人类(确切地说是主人)的忠诚和仗义,是为了帐房和领地的安全,就跟一个国家的军队那样。所以对藏獒来说,搏杀并且夺取胜利就是唯一的目的。 三只大牧狗的穷追不舍使它们和母狼家族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了。母狼家族的队形又发生了变化,前面领跑的换成了另一匹母狼,头狼从领跑的位置换到了三匹小狼后面,它作为三匹小狼的母亲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并督促小狼快跑。头狼的身后是三匹公狼,它们排成一线,随时准备迎接藏獒的撕咬。整个母狼家族奔逃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然而,距离还是在缩小,白狮子嘎保森格弹性的四肢使它像风一样席卷而去,右翼的新狮子萨杰森格如同磅礴的黑夜无声地笼罩而去,左翼的鹰狮子琼保森格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雄鹰飞翔而去。母狼家族因为三匹小狼的存在只能容忍距离的缩小。这样的容忍几乎就是对强大的藏獒天性的挑衅,三只大牧狗火冒三丈,眼看狗牙就要碰到狼尾巴了。殿后的三匹公狼突然扭转了身子,引导着追击者跑向了一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头狼和三匹小狼顿时安全了。 终于,按照荒原狼的设想,姑娘喊起来了:“救命啊。”三只大牧狗愣了一下,追击的速度不由得放慢了。狗慢了,狼也慢了。在荒原狼的想象中,只要姑娘一喊,三只大牧狗就一定会丢下孩子急转折回,那孩子转眼就会落入它们的魔口。逃跑的狼一个个回头看着大牧狗,等待着对方放弃追击的那一刻。然而没有,狼们的声东击西并没有得逞,三只大牧狗很快又把追击的速度调整到了最快。 狼们有些吃惊,居然藏獒变得比自己狡猾了。它们没想到追击自己的大牧狗中有一只是特别优秀的藏獒,它叫白狮子嘎保森格。它是一只年轻的公獒,它除了勇敢和耳鼻的灵敏,还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这样的大脑能够准确判断战场的局势,及时识破敌手的阴谋。更重要的是,大脑的经验储存和知识储存以及遗传的记忆使这只藏獒具备了优越的思维能力。当它意识到这种优越的能力超拔在獒群之上时,它就按照天性的启示自然而然变成了一只表现欲特别强烈的野心勃勃的藏獒。它以为包括这次追狼在内的任何一次跟野兽的打斗都不过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而一只具有领袖素质的藏獒,是决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它告诉自己一定要咬住对方,一定要一口毙命,不然就连自己这一身雪白的獒毛也对不起了。它清楚自己是一只漂亮的白色狮头公獒,而在西结古草原,领地狗中的獒王好几代都是白色的,这是神?的安排,神?对白色的藏獒特别关照,对它自然也不会例外。既然如此,那它就要试一试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它幻想,不,已经不是幻想,而是希望,它希望獒王虎头雪獒在智慧和勇敢方面都被它打败,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一只自由的领地狗,成为西结古草原威镇四方的新一代獒王。 野心勃勃的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追了上去,大头一顶,一下子顶翻了被自己追逐的这匹健壮的公狼。等公狼起身再跑时,嘎保森格已经重重地压在了它身上。公狼回头就咬,嘎保森格用自己的虎牙迎接着狼的虎牙,犬牙交错的瞬间,嘎巴一声响,牙断了,是坚硬的荒原狼的牙而不是更加坚硬的藏獒的牙。断了牙的狼就好比失去了枪的枪手,被悍烈的白狮子嘎保森格一口咬住了后颈。 据说荒原狼的后颈上寄住着护狼神瓦恰,只要在荒原狼的后颈上咬出一个血洞,护狼神瓦恰就会少一根头发,等到头发全部失去,护狼神就会死掉,到那个时候草原上就没有狼了;据说荒原狼的后颈是它的灵魂逃离躯壳的地方,一旦灵魂逃离,就会把狼的败运带给藏獒和养了藏獒的人,人和藏獒就都要倒霉了,而咬住荒原狼的后颈,它的灵魂就无处可逃,就会憋死在躯壳里,霉运就永远属于荒原狼了。所以草原上的藏獒在撕咬荒原狼的时候,总会把致命的一口留在对方的后颈上。荒原狼的后颈,是狼血泉涌的地方。 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一口咬住了公狼的后颈,公狼别无选择地迎来了死亡。对方的死亡就是战斗的结束,藏獒是不贪吃的,即使狼肉很香很香。嘎保森格丢开死狼飞快地往前跑去。它追上了新狮子萨杰森格,追上了另一匹公狼,但它并没有亲自实施屠杀。它和公狼并肩跑了一会儿,然后超过对方半个身子,回头一拦,张嘴假装咬了一下。公狼赶快朝一边躲去,逃跑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新狮子萨杰森格追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公狼的后颈。嘎保森格戛然停下,高兴得叫了一声好。萨杰森格同样是高兴的,一边把牙齿埋进狼肉享受着狼血温暖的浸泡,一边不失时机地朝它摇了摇感激的尾巴。嘎保森格叫了一声,告诉它:“这没什么。”然后又朝前跑去。 嘎保森格知道一只具有领袖素质的藏獒,不仅自己要勇猛厮杀,还要帮助同伴成就属于它们的业绩。如果你以为自己比别的藏獒高明,抢在别的藏獒之前杀了人家一直追撵的猎物,别的藏獒就会深深嫉恨你。因为自尊和自强是所有藏獒的天然禀赋,是藏獒活着的权利,是藏獒在草原上立于不败之地的个性特征。你损害了对方的这种权利,也就等于损害了你自己的威信。对方虽然不可能战胜你,但它决不会追随你。而一只浑身充满了领袖欲的藏獒,即使强大到无与伦比,也不可能抛弃自己的追随者。藏獒代代相传的古老而纯粹的血液先知一样告诉了白狮子嘎保森格:追随是领袖的基础,培养追随者是做领袖之前必不可少的功课,獒王的地位有一半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有一半是依靠众藏獒甚至小喽藏狗们的拥戴。 白狮子嘎保森格全力奔跑着,跑到了最后一匹公狼的前面,掉转身子迫使公狼改变了逃跑的方向。在后面紧追不舍的鹰狮子琼保森格呼啸而来,用肩膀撞翻了公狼,然后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后颈。 一眨眼工夫三匹荒原狼就被三只作为大牧狗的藏獒活活咬死了。 逃离危险的两匹母狼和三匹小狼没看见三匹公狼的毙命,但是它们知道三匹公狼(其中包括了母狼的丈夫和小狼的父亲)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它们站在高高的草冈上,拼命地凄号着,很久很久。尤其是那匹母性的头狼,凄号里充满了失算后的懊悔和疑问:为什么,三只大牧狗在听到姑娘的喊声后没有转回去救她?难道因为那姑娘是外来的,跟它们没有主人和仆从的关系,它们就可以放任不管? 但是很快母性的头狼就明白并不是这么回事。前去包围那姑娘的荒原狼听到凄号来到了这里,这个四匹壮狼两匹小狼的公狼家族因为逃跑及时而没有损兵折将。它们告诉哀恸中的母狼家族,就在它们迫使姑娘发出恐惧的喊声并打算立刻咬死她的时候,一群黑压压的领地狗突然出现了。它们在一个叫做巴俄秋珠的孩子和他的六个伙伴的带领下,从野驴河那边奔跑而来。六匹狼的公狼家族哪里是一群领地狗的对手,除了拼命逃跑还能做什么?事实上,领地狗还没有过河它们就已经逃跑了,不然肯定没有好下场,整个家族的全体灭亡在领地狗的扫荡中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情。 遗憾的是,这边的母狼家族没有听到也没有闻到突然出现的这群领地狗,它们按照事先的计谋继续吸引着三只大牧狗,而三只大牧狗尤其是白狮子嘎保森格却很快闻到了野驴河边的变化。它们的嗅觉比荒原狼灵得多,不仅闻到了领地狗,也闻到了巴俄秋珠和他的六个伙伴的气息。白狮子嘎保森格立刻告诉自己的两个同伴:领地狗的气息已经出现,獒王虎头雪獒是所向无敌的,我们没有必要再为汉姑娘梅朵拉姆担忧了。 深夜的草原上,母狼家族的幸存者和公狼家族的成员全体嗥叫着,为死去的三匹公狼悲愤地志哀。远方的狼群听到了,也此起彼伏地发出了同样的嗥叫。到处都是凄告,是哭声。护狼神瓦恰变成了风,呜呜地吹。 汉姑娘梅朵拉姆得救了。她一天两次死里逃生,身体和心灵都有点支撑不住了。她在见到领地狗群以及巴俄秋珠和他的六个伙伴的一瞬间,两腿突然一软,坐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巴俄秋珠一直守在她身边。他知道美丽的仙女梅朵拉姆是为他而来的,她为他差一点被狼吃掉。他很感动,感动得都有些发抖,也很内疚,内疚得恨不得一头撞到岩石上去,但脸上却毫无表情,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 这样过了很久,梅朵拉姆站起来说:“走吧。”突然又没好气地喊起来,“你怎么还没穿靴子?脚上都划出血来了,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得了破伤风怎么办?”巴俄秋珠愣了一下,转身就跑,用藏话喊道:“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他的六个伙伴和一群领地狗呼啦一下跟了过去。 很快他们见到了诺布和保护着诺布寸步不离的三只大牧狗。他们停留了一会儿,狗和狗说着话,人和人说着话。白狮子嘎保森格在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的一刹那,恭敬地竖起了尾巴,然后走过去,谦卑地闻了闻獒王尊贵而雪白的獒毛。獒王虎头雪獒伸出舌头舔了它一下,以表示自己对它的厚爱。而对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獒王只是用眼睛问候了一声:“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们好啊。”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走过来,在五步之外停下,敬畏地朝它低下头,用鼻子沙沙沙地喷着地上的草。獒王有礼貌地回喷了一鼻子气,然后扭头望着嘎保森格的嘴,矜持而赞赏地眨了眨眼睛。 白狮子嘎保森格知道自己的嘴边有一些残留的狼血,这是一种光荣的印记,尽管这样的光荣印记对一只身经百战的藏獒来说如同舔了一口凉水一样平常,但它还是故意显露在了獒王虎头雪獒的面前。獒王知道它是故意的,也知道这只跟自己同样圣洁雪白的藏獒有着非凡的勇力和过人(狗)的聪明才智,是个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角色。所以它给足了它面子,即使面对把狼血留在嘴边作为炫耀这样浅薄的举动,它也没有不屑一顾。作为一只獒王它本能地欣赏有能耐的同类,就像大王欣赏英勇顽强的将军一样。为了这种欣赏,它大度地原谅了它已经隐隐感觉到的貌似谦卑的嘎保森格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和自负。它以为有一技之长且不成熟的藏獒都这样,况且白狮子嘎保森格还不是一技之长,而是多技之长。它这样想是因为它很自信,它简直太自信了,太觉得自己的智慧和勇力无獒能敌了。所以当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提醒它,嘎保森格也是一身雪白,你看它嘴上留狼血的样子,简直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时,獒王虎头雪獒只是笑了笑,似乎是说:嘎保森格一身雪白又怎么样,我已经有预感,它的存在永远不会是对我作为獒王的挑战。 獒王虎头雪獒率先离开了那里。全体领地狗和三只大牧狗都跟了过去。它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去了碉房山,西结古的碉房山于今夜耻辱地遭到了上阿妈的仇家的侵略。它们恨得咬牙切齿,引导着以巴俄秋珠为首的七个西结古草原的孩子,像水流漫漶的野驴河,哗啦啦地冲破了越来越厚重的夜色。 梅朵拉姆追上了巴俄秋珠,严肃地说:“你不能去打架,你和他们都是贫苦牧民的孩子,互相打坏了怎么办?再说你虽然叫巴俄秋珠,但你还不是真正的巴俄(英雄),你没有权利命令他们离开西结古草原,草原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巴俄秋珠的黑眼睛一闪一闪的,他能猜到她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反应,只能一声不吭,把所有的话憋在脑子里:阿爸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立志报仇的叔叔也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阿妈嫁给了送鬼人达赤,送鬼人达赤是不吉利的,不吉利的人不能给阿爸和叔叔报仇,能报仇的就只有他了。他一定要报仇,不报仇就不是男人,就要被头人抛弃被牧民嗤笑被姑娘们瞧不起了,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 巴俄秋珠朝前跑去,转眼就把他眼里的仙女汉姑娘梅朵拉姆落在了后面。梅朵拉姆回顾身后,发现连诺布和三只大牧狗也被巴俄秋珠裹挟而去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连呼唤着诺布和三只大牧狗,快步跟了过去,走着走着就发现,黑暗中的碉房山已经被自己踩在脚下了,就好像碉房山突然倒塌了似的。到处都是游窜的狗影和炸响的狗叫。她喊着:“诺布你在哪里?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在哪里?” 藏獒 第一部 第八章 冈日森格一直呜呜呜地哭着,边哭边朝门口挪动了几步。父亲来到它身边,抚摩着它,吱扭一下推开了门。就跟他想到的一样,黑色的背景上出现了七个黑色的轮廓,那是被父亲带到西结古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来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站在门里,就不顾一切地扑进来,争先恐后地抱住了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哭着,是悲伤,也是激动。父亲吃惊地问道:“你们居然还没有离开西结古?你们怎么知道它在这里?” 大脑门的孩子嘿嘿地笑着。他一笑,别的孩子也笑了。脸上有刀疤的孩子抚摩着冈日森格的头比画了一下。大脑门立马伸出了手:“天堂果。” 父亲说:“我知道你们跟我来西结古是因为我给了你们几颗天堂果。那不是什么天堂果,那就是花生,是长在土里的东西。在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想吃多少有多少。但是在这里,我没办法给你们,我带来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你们还是走吧,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大脑门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别的孩子听。刀疤站起来指了指冈日森格。大脑门点点头,对父亲说:“我们要和它一起走。” 父亲说:“冈日森格的伤还没好,现在走不了。”刀疤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那我们也不走了。”大脑门点点头,所有的孩子甚至连冈日森格都点了点头。父亲说:“你们只有七个人,而且都是孩子,你们不怕这里的人这里的狗?快走吧,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吧。”大脑门说:“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了,永远不回去了,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去了。”父亲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上阿妈草原不好?”大脑门和刀疤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告诉父亲:“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 父亲说:“不回上阿妈草原,你们想去哪里?”刀疤又一次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冈金措吉,冈金措吉。”大脑门对父亲说:“额弥陀冈日。”父亲说:“什么叫额弥陀冈日?”大脑门又说:“就是海里长出来的大雪山,就是无量山。”父亲问道:“无量山在哪里?”大脑门摇摇头,望了望夜色笼罩的远方。所有的孩子都望了望远方。远方是山,是无穷无际的大雪山,是四季冰清的莽莽大雪山。 父亲说:“你们去那里干什么?”没有人回答。 大黑獒那日来到了门口,歪着头,把那只肿胀未消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知道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看在冈日森格的面子上它不能对他们怎么样。再说他们是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来到这里的,玛哈噶喇奔森保,这来自远古祖先的玄远幽秘的声音,仿佛代表了獒类对人类最早驯服和人类对獒类最早调教的某种信号,是所有灵性的藏獒不期而遇的软化剂,一听到它,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来了。 大黑獒那日卧在了门口。它的眼睛和肚子都还有点疼,很想闭着眼睛睡一会儿,但忠于职守的禀性使它无法安然入睡。它把下巴支在前肢上,静静地望着前面。很快,它就变得焦躁不安了,扇着耳朵站起来,轻轻叫唤了几声。发达的嗅觉和听觉告诉它:危险就要来临了。 让它深感忧虑的是,冈日森格还不能自由行动,那个给它喂食伴它疗伤的汉扎西也无法保护他自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里——尽管他们可以凭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的神秘咒语阻止领地狗的进攻,但对前来复仇的西结古的孩子,那神秘咒语是不起作用的。 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偏向冈日森格,按照它的愿望保护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保护他们就意味着撕咬西结古草原的人和狗,这是要了命也不能干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举动,遵从西结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布道者,是冈日森格的主人。而冈日森格是多么有魅力的一只雄性藏獒啊,年轻漂亮,器宇轩昂,是所有美丽大方、欲望强烈的母性藏獒热恋的对象。 大黑獒那日离开门口朝前走去,走过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冲着黑夜低低地叫唤着。它已经看到它们了,那些和它朝夕相处的领地狗,那些被领地狗撺掇而来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来。它们知道目标正在接近,这时候不需要声音,所有的偷袭都不需要声音,所以就轻轻地走来。西结古寺突然寂静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突然寂静了。只有大黑獒那日的声音柔柔地回荡着,那是一种问候、一种消解:你们怎么都来了?有什么事儿吗?它悠悠然摇着尾巴,尽量使自己显得气定神闲,逍遥自在。 狗们有些疑惑:这不是大黑獒那日吗?这里明明弥漫着生人生狗的气息,它怎么没事儿似的。它们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领下停在了离它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个回应似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大黑獒那日的解释。 大黑獒那日步履滞重地走了过去。凭着它和獒王虎头雪獒之间比较亲密(是伙伴的亲密而不是雌雄的亲密)的关系,凭着它在领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释不可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的解释就是让它们看到它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闻到它身上弥散不去的汉扎西的味道和冈日森格的味道,让它们知道它跟汉扎西跟冈日森格已经是亲密无间了。至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亲近冈日森格就必然要亲近它的主人,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许多领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觉得它的选择也应该是它们的选择,可以不必剑拔弩张了,回吧,回吧,去野驴河边睡觉去吧。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走过来怜爱地舔了舔它的伤口,然后就“回吧回吧”地叫起来。但是寺院狗和三只大牧狗并不买它的账,它们既不认同大黑獒那日的威望,也不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存有“爱江山更爱美男”的私念,静悄悄的狗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苍朗朗的鸣叫,这是嘘声,是对大黑獒那日的责备。大黑獒那日呜呜呜地回应着,意思是说:看在西结古草原的面子上,你们就听我一次吧。领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只大牧狗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都把目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它们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是进是退的决定权应该在獒王手里,獒王怎么说,大家就会怎么做。 獒王虎头雪獒一直盯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着来到了獒王跟前。獒王闻了闻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伤口,又舔了舔它受伤的眼睛,然后奋然一抖把浑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哗啦啦响。这就是说,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马上就走,因为还有人类,人类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宰。在这样的主宰面前,藏獒能够选择的并不是进退,而是听话。最凶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听话的走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丧地离开它,穿行在领地狗的中间,哀哀地诉说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味道,我跟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赖的朋友了,你们就饶了他们吧,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你们也饶了他们吧。 不会有狗听它的了,连同情它的那些领地狗也立马改变了主意,因为巴俄秋珠和他的伙伴撵了上来。他们一起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们一个个亢奋起来,然后又喊着:“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狗叫突然爆响了,狗群就像决堤的潮水,朝着僧舍汹涌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着狗群,浑身抖了一下,突然跟着它们跑起来。它吃惊自己居然跑起来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伤口还没好,左眼和肚子让它难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气,但是它毕竟可以四肢灵活地跑动了。它跑到了僧舍门口,堵挡在台阶上,冲着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气叫了一声。 父亲的动作太慢了,他没有来得及关上门,野心勃勃的表现欲极强的牧羊狗白狮子嘎保森格就首先扑进了僧舍,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接着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几只凶猛的领地狗。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猛乍乍地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几乎扑到了站在前面保护着冈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却没有下口咬住他。那个声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让它感到仿佛听到了遥远的主人隐秘的呼唤。可面前的这个人它明明不熟悉,气味和形貌都不熟悉,怎么会发出记忆深处那个远古主人的声音呢?它用几乎和对面的刀疤一样高的身体横挡在孩子们跟前,呼呼地闷叫着,但已经不是撕咬前的恐吓与威逼而是询问了:你们是谁啊?难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辈子的主人,是我父亲母亲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玛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扑过来的藏獒都愣着,都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趁着这个机会,父亲跳到门口,把大黑獒那日连抱带拉地弄进了僧舍。在他的意识里,对手的朋友也应该是对手,大黑獒那日已经是冈日森格的朋友了,自然也就是领地狗群的对手,难免不遭对方的攻击。大黑獒那日挣扎着,它似乎并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呵护,更希望自己在这个非常时刻保持中立的姿态,只对着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嚣。 “那日,那日。”狗不叫了,人开始叫。巴俄秋珠的声音让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挣脱了父亲的拉扯,奋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满怀抱住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劲摇着,差不多就要摇断了。 父亲担忧地喊起来:“那日,那日,那日快进来。”但是来到父亲面前的不是大黑獒那日,而是裹着红氆氇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铁棒,一进门就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拨拉到了门口,然后用自己魁梧的身子挡住父亲和冈日森格,口气平和地说:“你们已经跑不掉了,还是出去吧,一对一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使劲啊,你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出去了,藏扎西紧跟着也出去了。僧舍外面,在门口的台阶和嘛呢石经墙之间的空地上,挤满了狗影和人影。西结古寺的十几个铁棒喇嘛和十来个闻讯赶来的牧人举着火把,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一群狗和一群孩子之上。加上诺布一共八个西结古的孩子愤怒地面对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狗群又开始狂叫了,但并没有扑过去,它们似乎已经意识到,只要扑过去,就又会被密咒似的“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声音挡回来。 仿佛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大声用汉话说:“我们按照规矩办,孩子对孩子,七个对七个,大人不算数,狗也不算数。上阿妈的要是输了,一人留下一只手,滚出西结古草原,上阿妈的要是赢了,我们一人送你一只羊,囫囵身子滚出西结古草原。”他刚说完,就有喇嘛和牧人举起了手,铁棒嗡嗡嗡地响,火把哗啦啦地流。 父亲来到了门外,看到火把照耀下的西结古草原的孩子一个个像一团燃烧的火,每一张脸都是金刚怒目的样子;看到火光里鹤立鸡群的并不都是铁棒喇嘛和牧人,还有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三更半夜,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父亲喊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听见。她也在喊人,她喊的是巴俄秋珠,她要阻止这场打斗,就想把巴俄秋珠喊到自己身边来。但巴俄秋珠没听见,美丽仙女的声音他居然没听见。梅朵拉姆又喊诺布,喊了诺布又喊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诺布过来了,接着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也过来了。最后过来的是白狮子嘎保森格,它慢腾腾的,不断地回头张望着,显得极不情愿。但它明白自己必须听从梅朵拉姆的,因为它是跟她出来的,她虽然只是家中的客人,但从尼玛爷爷一家对她的态度中它知道,她也应该是它的主人,更何况还有诺布。作为一只家养的藏獒,它掂得出轻重,守在诺布和梅朵拉姆跟前,保护他们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 梅朵拉姆拽住诺布说:“咱们走,咱们回家去,再不回去,爷爷和阿爸阿妈会着急的,巴俄秋珠的事儿咱们不管了。”话虽这么说,梅朵拉姆并没有马上就离开,因为她看到冈日森格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僧舍,站到了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前。狗群更加粗野地狂叫着,忽地涌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冈日森格身上,脸上有刀疤的孩子赶紧跳起来护住了它,又大喊一声“玛哈噶喇奔森保”。 狗群朝后退去,冈日森格从刀疤身后钻出来,无所畏惧地挡在了刀疤和巴俄秋珠之间。巴俄秋珠朝前推了推自己身边的大黑獒那日,喊起来:“那日,那日,上。”在他看来,既然冈日森格是负了伤的,让别的狗去撕咬显然是胜之不武的,公平合理的办法就是让同样负了伤的大黑獒那日去战胜它。但是他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已经不能了,在对待冈日森格的问题上,它早已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叛徒。 大黑獒那日望着巴俄秋珠,朝后缩了缩。巴俄秋珠奇怪地扫了它一眼,突然推开它,喊了一句什么,跳起来抱住了面前的刀疤。 西结古的孩子们纷纷跳了过去。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场摔跤比赛,七个西结古的孩子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按照祖先的规则抱在了一起。 狗群雷鸣般地叫着,但没有一只狗扑过去帮忙。冈日森格扬起了头咝咝地叫着,也没有过去帮忙。好像有一种默契,只要主人们一对一地抱在一起,狗们就只能这样用叫声助威,除非主人发出进攻的信号。但是,信守规则的主人,是不会借助狗来战胜对手的,那样的胜利只能是耻辱而不是光荣。 巴俄秋珠和刀疤的摔跤最先有了结果,刀疤倒地了。巴俄秋珠举起了胜利的双手,喊道:“那日,那日,上。”他希望大黑獒那日在这个时候冲向冈日森格,一爪扑倒它,然后咬死它。大黑獒那日身体后倾着,做出要前扑的样子。父亲赶紧过去,蹲在地上抱住冈日森格的脖子,警惕地望着大黑獒那日说:“你可千万不能背信弃义。”灵性的大黑獒那日顿时摇了摇尾巴,侧过身去,一连后退了几步。 巴俄秋珠突然明白过来:大黑獒那日已经有贰心了。但他越是明白就越想让它回心转意,就越要让它扑过去撕咬冈日森格。他是大黑獒那日小时候的主人,他自信他的话是最有权威的。“那日,那日,上。”他更加激烈地喊起来。大黑獒那日再一次做出了前扑的样子。 还在摔跤的孩子陆续倒地了,倒地的六个孩子中三个是上阿妈的孩子,三个是西结古的孩子。这就是说,摔跤以四比三结束,上阿妈的孩子输了。铁棒喇嘛藏扎西望了一眼父亲,又望了一眼汉姑娘梅朵拉姆,大声用汉话说:“输了,输了,上阿妈的输了,先关起来,明天一人砍掉一只手,再赶出西结古草原。”说罢,招呼几个牧人,拽起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走。父亲松开冈日森格,追到嘛呢石经墙跟前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真的要砍掉他们的手?我求求你们放了他们,他们是我带到西结古来的。”藏扎西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弯腰扛起一个孩子,又用胳膊夹起一个孩子,大步走去。 冈日森格过来了,嗤嗤地叫着,想跳起来阻止一个牧人对刀疤的拽拉,身子突然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墙边。 巴俄秋珠朝着嘛呢石经墙使劲推搡着大黑獒那日:“那日,那日,上。”大黑獒那日跑过去了,但不是撕咬冈日森格,而是和冈日森格一起趴在了地上。它心疼地舔着冈日森格的脸,不顾一切地用它的全部柔情安慰着这只受了伤的雄壮公獒。巴俄秋珠生气地骂了一句,一蹦子跳过去,撕住大黑獒那日的耳朵,把它拉到一旁,又指着墙边的冈日森格,冲狗群喊道:“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狗群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冲过去了,他们是领地狗中喜欢凑热闹的小喽藏狗和一些寺院狗;另一部分原地不动,它们是领地狗中威严傲慢的藏獒。它们原地不动的原因是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动。獒王以极其冷静和超然的态度观察着面前的一切,对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说:“它好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要等等看,看它到底会怎么样,到底会走多远。”獒王说的“它”,就是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冲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狗群汪地一声。巴俄秋珠满脸怒火,用惩罚叛徒的狠恶,猛踢了大黑獒那日一脚。大黑獒那日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绝望地趴在了地上。父亲冲巴俄秋珠大吼一声:“你胡来,你疯啦?” 突然,大黑獒那日站了起来,呜呜地叫着,用它此刻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乞告狗群:别呀,你们别对冈日森格下手。横冲过去的狗群蓦地停下了,连吠声也没有了。巴俄秋珠不依不饶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父亲后来知道,“獒多吉”是猛犬金刚的意思,是西结古人对藏狗杀性的鼓动,就好比汉人“冲冲冲杀杀杀”的呐喊。不论是领地狗,还是看家狗和牧羊狗以及寺院狗,一听到这种声音,就都知道人需要它们奋力向前,拼死一搏的时刻来到了。 狗群再次动荡起来,吠声又起。火光中,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把黑影拉到天上去了。大黑獒那日乞求地望着巴俄秋珠,正要过去保护冈日森格,被巴俄秋珠一脚踢在了鼻子上。这一脚虽然踢得不重,却代表了不可违拗的主人的意志。大黑獒那日彻底绝望了,悲号了一声,狂猛地朝前跑去。 大黑獒那日跑向了嘛呢石经墙。嘛呢石经墙坚硬而高大。一声巨大的碎了的响声砉然而起,接着就是血肉喷溅。当大黑獒那日在血色中火光里轰然倒地的时候,盯着它的人和狗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服从神圣主人的威逼和服从性与爱的驱使之间,大黑獒那日选择了第三条道路:撞墙自杀。 獒王虎头雪獒大叫了一声。大黑獒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大叫了一声。灰色老公獒和所有近旁的藏獒都大叫了好几声。但它们大叫的意思略有不同,在獒王虎头雪獒是被深深刺痛后的悲愤之嚎:“它真的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不能啊大黑獒那日,美丽无比的大黑獒那日,青春激荡的大黑獒那日,你不能就这样离我们远去。”在大黑獒果日是悲痛欲绝:“妹妹死了,妹妹死了。”在别的藏獒是吃惊和惋惜:“它怎么死了?它怎么就这样自杀了?” 转眼就是沉默。獒王虎头雪獒走过去,闻了闻大黑獒那日,又默默地走回来,走到黑暗的獒群里去了。就在这走来走去的时候,獒王突然做出了一个它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的决定:一定要赶走或者咬死冈日森格。因为正是这只外来的年轻力壮的狮头公獒勾引了大黑獒那日,又直接导致了它的死亡。它记得自己对大黑獒那日是不错的,这种不错完全有可能发展成雌雄之间的那种亲热、那种甜蜜。大黑獒那日对獒王虎头雪獒的态度也是蜜蜜绵绵、羞羞答答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到允许獒王跟它交配的那一步,因为大黑獒那日不能忽视獒王对姐姐大黑獒果日的态度。在獒王虎头雪獒眼里,大黑獒果日同样也是美丽无比、青春激荡的,它作为獒王既喜欢妹妹那日,又喜欢姐姐果日,所以它一直都在选择,天天都是举棋不定。举棋不定的时候,妹妹那日死了。为了保护或者为了不能保护冈日森格,大黑獒那日居然如此悲烈地了断了自己。该死的狮头公獒,一堆金黄色的应该迅速烂掉的皮毛,我要是对你不管不问,我就不是獒王了。满腹的悲痛加上隐隐的嫉妒,獒王虎头雪獒迅速酝酿着自己的仇恨,悄悄地朝前走去。 它是走向冈日森格的,它要即刻实现自己的决定:赶走或者咬死冈日森格。雪白的身影移动着,眼看就要靠近冈日森格了。这时突然从旁边凌乱的狗影中冒出了另一个雪白的身影,横挡在了它面前。獒王虎头雪獒停下了,它等待着对方给它让路,它觉得对方这是不小心堵在了它前面,它没有必要发怒,只要对方马上让开。但是对方没有马上让开的意思,对方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嘎保森格用无法抑制的大胆举动明确无误地表示了它对獒王虎头雪獒的不尊重,那生硬的态度仿佛在说:獒群里怎么能出这样一个叛徒呢?你是獒王,你为什么要容忍一个西结古藏獒的败类生活在你身边呢?獒王虎头雪獒不习惯这样的态度,冲白狮子嘎保森格吼了一声。嘎保森格居然也朝獒王吼了一声。獒王吃了一惊,然后就是愤怒,本来它就是愤怒的,现在更加愤怒了,愤怒得都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它扑了过去。嘎保森格用肩膀顶了一下,试了试獒王的力量,等獒王再次扑来时,它迅速闪开了。 毕竟嘎保森格是一只成熟的公獒,它深知现在还不到正式挑战獒王的时候,它得继续忍耐,得把更多的力量和智谋蓄积在年轻的身体中和更加年轻的大脑里,得用很长一段时间来韬光养晦,寻找机会也等待机会来寻找自己。它竖起尾巴,假装认错地摇了摇。恰好这时梅朵拉姆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它了,它转身跑了过去。 獒王虎头雪獒觉得白狮子嘎保森格今天的举动有点蹊跷,气恨而又疑惑地望着它的背影直到消失,再回过神来寻找冈日森格时,冈日森格已经不见了。它遗憾地甩甩头,沿着气味赶紧寻找,又一阵猛叫。 父亲是机敏的,就在狗群和七个西结古的孩子注目大黑獒那日,獒王虎头雪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发生摩擦的时候,他迅速扶起冈日森格,拽着它的鬣毛,快步走向了僧舍。等獒王虎头雪獒反应过来,带领狗群再次蜂拥而至时,僧舍的门已经被父亲从里面牢牢闩死了。 冈日森格知道父亲又一次救了它,呜呜地叫着,用下巴蹭着父亲的腿,感激地哭了。父亲顾不上和冈日森格交流感情,从窗户里望过去,想知道大黑獒那日到底怎么样了,就见嘛呢石经墙前,簇拥着几个孩子和几个打着火把的牧人。巴俄秋珠趴在地上悲切地叫着:“那日,那日。” 梅朵拉姆牵着七岁的诺布,带着三只大牧狗,沿着碉房山的小路,匆匆走下山去。他们先来到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会部牛粪碉房的门前,敲出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和眼镜李尼玛,告诉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打架打输了,西结古草原的人已经把他们抓起来,准备明天一人砍掉一只手,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她说:“赶快啊,白主任,工作委员会得出面干涉了,要不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会一人丢掉一只手,人是不能没有手的,白主任。” 白主任说:“是啊,是啊,没有了手他们将来怎么做一个自食其力的牧民。不过,这件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如果我们出面干涉,七个孩子的手是不是就能保得住呢?更让我担心的是,一旦我们出了面,就说明我们是同情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这七个孩子值得同情吗?当然值得,因为一看他们破衣烂衫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贫苦牧民的后代。问题是西结古草原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各部落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如果我们恩怨不明,立场不稳,就会影响在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孤立上阿妈草原各部落的策略。我听过上级的传达,上阿妈草原的部落头人坏得很哪,过去都是投靠马步芳的,送金子,送银子,送劳役,送小妾,帮着马步芳的骑兵团杀害西结古草原的藏民和藏獒,这样的事情是不能饶恕的。我们工作委员会的主要任务是了解民情,联络上层,争取民心,站稳脚跟,现在基本上做到了。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引起西结古草原的头人和牧民对我们的反感,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梅朵拉姆跺着脚说:“可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白主任说:“谁说见死不救了?我是说我们得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要坚决制止事态的发展,又不能鲁莽行事。”梅朵拉姆问道:“有什么万全之策?”白主任沉吟着说:“这事儿我来处理吧,你赶快回去睡觉,都这么晚了。”又对身边的李尼玛说,“你送送她,不要让她再乱跑了,夜里一个人出来,很不安全。” 回帐房的路上,梅朵拉姆一直皱着眉头低着首。诺布走累了,趴在了白狮子嘎保森格身上。嘎保森格驮着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梅朵拉姆身后。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时地吠叫一声。 李尼玛忍不住说:“你以后不要这样。”梅朵拉姆没好气地说:“不要哪样?”李尼玛说:“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操心太多,你是一个大夫,看好病就行了。”梅朵拉姆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儿,我作为一个大夫不能看着他们把人致残而不管吧?”李尼玛说:“你能有什么办法,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矛盾是历史造成的,很深很深,深得都说不清谁是谁非了。我告诉你,部落战争是草原生活最基本的形态,草原的历史就是部落之间互相打仗的历史,没有打仗就没有部落,也没有草原,砍手,砍脚,割耳,割鼻,甚至扒皮,杀头,这种事儿多了,在过去根本就不算什么。”梅朵拉姆说:“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过去我没来,现在我来了。”李尼玛吃惊地望着她说:“人家叫你梅朵拉姆(花朵一样的仙女),你真的就有花朵绽放、女神降临的感觉啦?”梅朵拉姆说:“你少挖苦人,回去吧,不需要你送。”李尼玛看到离尼玛爷爷家的帐房已经不远,便停下来目送她走了过去,然后转身走了。 梅朵拉姆加快脚步,来到尼玛爷爷家的帐房前,从白狮子嘎保森格身上抱起已经睡着的诺布,正要钻进帐房,就听不远处有人腾腾腾地走来,说:“你们回来了?我去寺里找你们,说你们已经离开了。”是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三只大牧狗争相迎了过去。 班觉过来,把半个身子探进帐房,拿出一个羊皮口袋,倒了一些风干肉在大木盆里,对三只大牧狗说:“吃吧吃吧,都跑了大半夜了,吃了赶紧睡,天一亮还要跟着畜群出牧呢。”班觉的老婆拉珍听到动静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要给梅朵拉姆和诺布烧奶茶,热手抓。梅朵拉姆把诺布放到紧挨着自己的毡铺上说:“别忙活了,睡吧,过一会儿你就要起来做早饭了。”拉珍不听梅朵拉姆的,她只听丈夫的话,丈夫说了:梅朵拉姆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把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端给她。 三只大牧狗迅速吞咽了一些风干肉,卧在门口很快睡着了。它们比人更清楚,自己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只要天一亮,只要跟着羊群和牛群走向野兽出没的草原,就一个盹儿也不能打了。 藏獒 第一部 第九章 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传来了巴俄秋珠的哭声。这哭声告诉别人:大黑獒那日死了。它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头撞开了一个口子,鼻梁撞断了,原来就有伤的左眼再次迸裂,血流了一头一地。这样一副情状,谁看了都会唏嘘不已。有个牧人唏嘘完了又朝巴俄秋珠厉声呵斥道:“哭什么?你要害了那日吗?你一哭那日的灵魂就会留在你的哭声里,就不能飞到远远的地方去转世了。” 巴俄秋珠赶紧止住了哭声,呆愣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发现牧人们已经走了,和自己一起奔波了大半夜的六个孩子也准备带着所有的领地狗和寺院狗离开。他知道这是对的,自己也必须和他们一起走。这里现在需要安静,需要驱散活人和活狗的气息,让大黑獒那日的灵魂尽快摆脱尘世的羁绊,在经声梵语的烘托下,乘着袅袅的桑烟飞升而去。 寺院里的桑烟、大经堂里的酥油灯、护法神殿里的火焰塔都是彻夜不熄的。守夜的喇嘛经声不断,金刚铃清脆的声音如同空谷滴水。风把殿顶的宝幢和法伦拍得嗡嗡响。经幡悄悄地摆动着,仿佛那些美丽的经文排着无尽无止的队伍,脚步沙沙地走上了天路,走到佛的耳朵里去了。 比夜色还要沉黑的嘛呢石经墙的暗影下,大黑獒那日静静地躺着,死了。人们没有去把藏医尕宇陀喊来治疗,就证明它已经死了。 然而父亲却认为它还活着。他不懂这里的规矩,觉得人们没有把它抬出寺院挖坑埋掉或者喂掉老鹰,就证明它还没有死。他心说这些人真是不像话,人家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说走就走了。尤其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只知道利用大黑獒那日打仗,只知道喊什么“那日那日上”,或者“獒多吉獒多吉”,那日一倒下他就不管了,就权当它死了,这就好比一个没有良心的将军,把不能战斗的战士都看成了死人。大黑獒那日是怎么伤的?还不是他逼的。父亲打开门,悄悄地走过去,蹲在大黑獒那日身边仔细看着。 父亲什么也没有看到,夜色是黑的,獒毛是黑的,血迹也是黑的。他只是在心里看到了,大黑獒那日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急救。怎么急救?他不是大夫,既没有药物也不懂技术,只知道嘴对嘴地呼吸就是急救。他展展地趴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嘴对准了耷拉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的嘴,使劲地吸一口,又狠狠地呼出去。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效果,反正他心里觉得是有效果的,大黑獒那日就要好起来了。嘴对嘴呼吸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父亲站了起来,回到僧舍里,端来了酥油灯。他想知道大黑獒那日的新伤口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流血,如果流血不止,就应该先把血口子扎住,再去把藏医尕宇陀叫来。 酥油灯往地上一放,父亲就看到了血。血其实已经不流了,但他看到的却是流,灯光一闪,不流的血就流起来了。他说:“哎哟妈呀,就像泉眼子一样往外冒呢。”他赶紧包扎,手头没有纱布,就只好撕扯自己的衣服。他撕下了半个前襟和一只袖子,把大黑獒那日的头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包扎完了,父亲坐在地上愣愣地想:这大黑獒那日真是了不起,巴俄秋珠让它咬冈日森格,它偏不咬,它说你让我咬我就死给你看,于是它就英勇地撞到了嘛呢石经墙上。嘛呢石经墙是什么墙?是祈福的墙保平安的墙,再硬也是软的,大黑獒那日怎么会撞死呢?藏扎西说了,藏獒的命有七条,也就是说它死七次才能真正死掉,现在才死了几次?最多两次。它不会死,它就是撞伤了。伤不怕,人和狗都是吃什么补什么的,它伤在头上,明天就让藏扎西找一个羊头或者牛头来,它吃了羊头牛头就什么都能长好了。再说寺院里还有藏医尕宇陀,藏医尕宇陀就是藏族的华佗,“妙手回春”这个词,说的就是他们两个。 父亲乱七八糟想着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这双眼睛属于那个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老喇嘛顿嘎。老喇嘛顿嘎其实早就来了,躲在嘛呢石经墙后面于心不忍地偷看着就要灵肉分家的大黑獒那日,但他没有看到那日的灵魂升天,却看到了父亲的一举一动。他感动得老泪纵横,又觉得父亲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里,就忍不住从嘛呢石经墙后面走出来,给父亲小声说着什么,又比画着什么。意思是你赶快离开这里,灵魂升天是需要安静的,再也不要嘴对嘴地呼吸了,你会把大黑獒那日的灵魂吸走的,你吸走了大黑獒的灵魂下一辈子你就是一只大黑獒。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要是完全听懂了老喇嘛顿嘎的话就一定会说:“做个大黑獒有什么不好?勇敢善战,视死如归,忠诚可靠,义重如山,是狗中的义士,动物里的君子。”可惜他没有完全听懂,只搞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让他赶快离开这里。 父亲站起来说:“好啊,我马上就走。你帮帮我,把那日抬到僧舍里去,卧在这里露水会打湿伤口的。”说着就要抱住大黑獒那日的头。老喇嘛顿嘎一声惊叫,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父亲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搞明白顿嘎的意思,顿嘎又是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比前一声惊叫还要惊人,因为顿嘎突然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声音。 大黑獒那日呻唤着,声气小小的,小小的,差不多就跟空气的流动一样小,但老喇嘛顿嘎敏感地捕捉到了。他惊喜地说:“那日活了。”说罢就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觉阿汉扎西,觉阿汉扎西。”意思是称赞汉扎西是个佛。在他看来,大黑獒那日原本是死了的,是父亲救活了它。父亲几天前救活了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冈日森格,现在又救活了大黑獒那日,如果不是佛爷转世,怎么能够创造让死掉的生命活过来的奇迹呢? 可是父亲并不清楚老喇嘛顿嘎的想法,他四下里看了看说:“你给谁磕头呢?”说着赶紧和老喇嘛并排跪下,也磕起了头。他以为面前的黑暗里一定出现了一个老喇嘛顿嘎看得见他却看不见的神或者鬼,所以顿嘎才显得如此紧张如此恭敬。顿嘎膝盖一转,再次对着父亲磕了一个头。父亲这才有一点明白,赶紧拉他起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了?” 这天晚上,天快要亮的时候,父亲和老喇嘛顿嘎把大黑獒那日抬进了僧舍。父亲蹲在大黑獒那日身边对老喇嘛顿嘎说:“快去啊,你把藏医尕宇陀叫来。”顿嘎听到父亲的汉话里有“尕宇陀”这个藏话的词儿,转身就走。 这时一直注视着父亲的冈日森格走了过来,用牙齿拽了拽父亲的衣服,来到了门口,看父亲并没有跟它走的意思,就又回来拽了拽父亲的头发。父亲被拽疼了,喊道:“你怎么咬我?”冈日森格摇着尾巴再次走向了门口。这次父亲明白了,忧郁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阻止西结古人砍掉他们的手是不是?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们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西结古人会听我们的?”说完了突然意识到,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也许并不难,因为有冈日森格,阻止西结古人砍手也不是没有希望,把自己和冈日森格的命搭上,西结古人难道还会无动于衷?父亲想着,倏地站了起来。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时候会有一些大胆的想法,一有想法就会马上行动起来。而无论怎样冒险的行动放在父亲身上都不会有那种瞻前顾后的沉重。他总是一往无前的。这就跟冈日森格一样,冈日森格冲锋陷阵的时候,决不会想到逢危当弃啦,遇险自保啦,硬弓弦先断啦,钢刀口易伤啦等等这些了不起的人生哲学。父亲后来说:“我前世肯定是一只藏獒,要不然我怎么那么喜欢狗尤其是藏獒,狗想做的我都想做。我和狗是互相欣赏的,我觉得狗有人性,狗觉得我有狗性。到底狗性伟大,还是人性伟大,我看一样伟大。” 父亲和冈日森格出发了。把大黑獒那日托付给了匆匆赶来的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 冈日森格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只能慢慢走,等父亲跟着它穿过十几条窄窄的巷道,曲里拐弯地走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是从远方亮起来的,远方是雪山。雪山承接着最初的曙色,也用自己的冰白之光播散着大地最初的黎明。父亲和冈日森格都停下来,翘首望着越来越明亮的雪山,深深呼吸着草原夏天凉爽的雪山气息。再次开路的时候,冈日森格领着父亲来到了明王殿后面山坡上能看到降阎魔洞的地方。 洞前的悬崖平台上,站着十几个人。父亲和冈日森格只认识其中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守在洞门口,正在和别人说着什么。气氛有点不祥,冈日森格感觉到了,轻声而费力地叫起来。父亲抢到冈日森格前面,快快地走了过去。藏扎西一见父亲,就大声用汉话问道:“汉扎西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说:“你不用问我,你看看我身后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就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冈日森格停下了,这是个岔路口,它凭着灵敏的嗅觉已经知道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虽然来过这里但现在并不在这里。可是父亲不知道,父亲走上平台问道:“你把那七个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说着就要推开降阎魔洞的门进去。藏扎西把铁棒一横说:“降阎魔洞里除了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再就是大五色曼荼罗和守洞的喇嘛了,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这时一个戴着高筒毡帽,裹着獐皮藏袍,穿着牛鼻靴,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色大玛瑙的中年人用汉话说:“你就是汉扎西?听说你救了雪山狮子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你是个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 父亲审视着中年人说:“请问大叔你是谁?”中年人说:“我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老爷家的管家齐美,我们老爷说了,在上阿妈的仇家杀伤杀死的人中,我们野驴河部落的最多,砍掉仇家手的应该是我们。我刚才已经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请示过啦,吉祥天母把她的批准洒到了天上,洒成了一串清脆悦耳的金刚铃声。可是铁棒喇嘛不相信我的话,他说空中的金刚铃声是吉祥天母送给所有人的祝福,硬是不让我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带走。”父亲说:“你先别争这个,先应该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现在在哪里?”齐美管家说:“他们让铁棒喇嘛藏起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天已经亮了,太阳就要照到寺院里来了,光明的山上没有罪恶的阴影,七个孩子又不是七只蚂蚁,我能藏到哪里去?上阿妈的仇家是让别人抢走的,这时候说不定已经砍了手,正在返回上阿妈草原的路上。” 齐美管家不客气地说:“我不相信,谁能从你铁棒喇嘛手里抢走人呢,你还是闪开,让我们进到降阎魔洞里搜一搜。”藏扎西叹了一口气,身子一侧,把手中的铁棒收进了怀里。齐美管家忽地一声趴下,朝着洞门磕了一个等身长头,跳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父亲赶紧照着他的样子也磕了一个长头,起身就要跟进去,却被藏扎西一把拽住了。藏扎西小声道:“你们西工委的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没有来啊?头人的耳朵里现在只有西工委的话才是有分量的。”父亲说:“他没来我来了,我就是来阻止你们胡乱砍手的。” 藏扎西摇了摇头,望着降阎魔洞下面通向草原的小路上走走停停的冈日森格,神情黯然地说:“你走吧,跟着雪山狮子一直走,你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父亲说:“他们真的走了?”藏扎西一言不发。 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开始是被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几个牧人带到降阎魔洞里关起来的。这些牧人来自好几个部落,好几个部落的人都想由本部落来执行这次砍手的刑罚,因为几乎所有西结古草原的部落都有人死在上阿妈人的手里。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是在寺院里抓住的,按照规矩应该由我来决定把他们交给哪个部落,但明摆着我的决定会引起大家的争执,所以我打算把决定权交给草原威严的护法。你们现在赶快回去,请你们的头人或者管家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成为复仇的先锋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 牧人们很快离去了。几分钟后,铁棒喇嘛藏扎西打开了降阎魔洞的门,急促而紧张地说:“快跑啊,你们给我快跑,赶紧回到该死的上阿妈草原去,再也不要来西结古草原捣乱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拥而出。 但是现在,藏扎西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放跑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头人们是不会原谅他这种背叛行为的,因为草原的铁律之一便是惩戒仇家和叛徒,他作为一个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放跑仇家就意味着执法犯法。如果工作委员会不出面为他开脱,他就会受到叛徒应该受到的惩罚,轻则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取消他做喇嘛的资格,重则砍掉他的手,而且是双手,让他一辈子失去生活的能力。 草原像梦里的波浪,柔柔地漂动着,无极地漂动着。冈日森格带着父亲来到了和雪山一样清凉的早晨的阳光里。阳光就像雪粉,结成透明的晶体曼舞在蓝绿色的空气里,这样的空气是令生命欢欣鼓舞的。可父亲和冈日森格一点也欢欣不起来,夜晚的折腾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尤其是冈日森格,它不得不卧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它很累,也很痛苦,未愈的伤口和见不到主人的痛苦使它一路走来一路哭,呜呜呜的。父亲也止不住潸然泪下了。 但不管冈日森格怎样苦累不堪,它追寻主人的意念始终不变。它坚定地走着,开始是向着东边的雪山,后来是向着南边的雪山,最后又改变方向朝着西边的雪山。父亲奇怪了,绕了一大圈,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怎么又回去了?是不是冈日森格的嗅觉出了错,把过去的味迹当成了主人今天走过的路线? 就在父亲满腹狐疑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想吠又吠不出足够大的声音,只好一再地龇着牙,连牙根都龇出来了。它伸长脖子往前走,拼命想加快脚步,但实际上它是越走越慢,几乎是原地踏步了。父亲说:“歇会儿吧,你走不动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冈日森格要它卧下。冈日森格没有卧下,朝前低低地吼了一声。与此同时父亲听到了一阵马蹄的骤响,抬头一看,热阳泛滥的地平线上已是骑影飞驰了。 骑影从右前方的大草洼里翻上来,正要穿过左前方的一座大草冈。平滑的草冈之上,一溜儿骑影就像天刀剪出来的,剪出来了七个马影,剪出来了十四个人影。也就是说,每一匹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冈日森格鼻子闻着,眼睛望着,比父亲抢先搞懂了剪影的意思: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被骑手们抓起来了。 藏獒 9 真是遗憾,太遗憾了,冈日森格的巍峨和坚硬并没有达到它自己期望的程度,它被獒王撞得离开了原地,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稳如雪山冰岩的感觉了。冈日森格想:到底是獒王,厉害着呢。看我也撞它一次,试试它的定力比我怎么样。它用吠叫打了一声招呼,就虎彪彪地飞撞而去,用自己的肩膀撞在了獒王的肩膀上。 獒王动了,獒王也和冈日森格一样离开原地了,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睥睨一切的 感觉了。獒王吃了一惊,它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动的,既然动了,就说明冈日森格的冲力和定力跟自己是一样伟大的。它心说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只藏獒是獒王虎头雪獒撞不倒的。它闷闷地吼着,它说獒王撞不倒的冈日森格,你敢和獒王比拼撕咬吗? 撕咬是你死我活的打斗,獒王有着无比的自信和自豪:它的虎牙是六刃的,而冈日森格跟一般的藏獒一样是四刃的。六刃的虎牙比四刃的虎牙多了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冈日森格的下场恐怕跟它打败的所有藏獒的下场是一样的了——悲惨地负伤,或者悲惨地死亡。 然而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把獒王的六刃虎牙放在眼里。它以为六刃虎牙固然厉害,固然是獒王克敌制胜的法宝,但法宝是大家都可能有的,你有我不具备的六刃虎牙,我就有你不具备的别的本领或者武器,那也是克敌制胜的。它出于尊重獒王尊重地头蛇的原因,做好了后发制人而不是先发制人的准备。打斗是千变万化的,走着瞧啊,只要你想咬死我,就会有自己反而被咬死的可能,活着的机会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的。冈日森格等待着,显得异常得沉着冷静,反正结果是不必多虑的:不是胜利就是失败。 但是冈日森格没想到,紧接着出现在它面前的偏偏是第三种结果:强盗嘉玛措策马来到了它们中间,指着獒王虎头雪獒说:“仁慈的昂拉山神正在看着你呢,你就不要打了吧,打死了冈日森格,谁领我们去抓捕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在强盗嘉玛措看来,冈日森格是必败无疑的,但是命运并没有让冈日森格的悲惨下场就在这个时候到来,西结古草原还需要它活着。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听懂强盗嘉玛措的话,或者说他假装把嘉玛措的阻拦当成了进攻的鞭策,闷雷一样吼叫着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倒地了,獒王还没有碰到它,它就已经倒地了。它是一只善于向一切敌手学习打斗技术的藏獒,立马用上了刚刚从铁包金那里学来的顺势倒地、蹬腿抓腹的战法。但是冈日森格只成功了一半,它用比闪电还要快捷的示弱法成功地避开了獒王闪电般的攻击,却没有像铁包金抓它那样抓破獒王的肚腹。獒王毕竟是獒王,它并没有上当,而且还明智地意识到,并不是自己扑倒了对方,对方不仅是勇武的更是狡猾的。獒王虎头雪獒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响雷一样吼叫着,又一次跳了起来。 这时强盗嘉玛措生气地大喊一声,毫不留情地举起马鞭抽了过去。獒王在空中愣了一下,赶紧低头躲闪,马鞭从它的头顶呼啸而过。它噗然落地,看到冈日森格并没有借机扑过来,就愣愣地盯着强盗嘉玛措。嘉玛措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难道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没有权力让你服从他的命令?你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是最最强悍的藏獒,你当然可以咬死它也必须咬死它,但并不是现在。现在它还要带我们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 獒王虎头雪獒看着听着,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是不可能朝着獒王举起鞭子的。尤其是当它听到“强盗”这个词儿后,立刻明白自己必须听他的。它知道人类的强盗是带领骑手打仗冲锋的,是和头人、管家同样重要的众人之首。它遗憾地回到了自己伙伴的阵营里,用血红的吊眼凶恶地盯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嗡嗡嗡地叫着,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迟早我要收拾你”的警告。 强盗嘉玛措的驱赶着獒王:“走吧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回到草原上去吧。”獒王虎头雪獒带着他的伙伴怏怏不快地离开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走了过去,心疼地舔了舔冈日森格舔的伤口。 藏獒 10 现在,是冈日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了。在冈日森格的错觉里,小白狗就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因为大黑獒那日对待小白狗嘎嘎的样子充满了母亲的温柔与甜蜜,既然大黑獒是它的母亲,自己就应该是它的父亲了。而小白狗嘎嘎感受到的也正是来自母亲和父亲的疼爱,它甚至在冈日森格嘴里调皮起来,咬住冈日森格嘴边的毛,使劲拽着。冈日森格宽厚地让它拽,同时加快了脚步。它知道小白狗饿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走出了昂拉雪山。它们在野驴河边停下来,放下小白狗嘎嘎,蛮有兴致地抓起鼢鼠来。鼢鼠们正在竖起前肢对着太阳洗脸,看着两只硕大的藏獒朝自己扑来居然傻愣着没有逃跑,因为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么威风气派的藏獒是不吃它们的。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吃它们,它们一人咬死了一只,然后叼给了小白狗嘎嘎。小白狗嘎嘎不客气地吃起来。肥胖的鼢鼠,脆骨的鼢鼠,连皮都很嫩的鼢鼠,让小白狗嘎嘎觉得今天的早餐格外香。 然后它们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前面是草原和山脉互相拥有的地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好像闻到了什么,多少有些激动地猛摇了一阵尾巴,突然跑起来。强盗嘉玛措打马便追。骑手们纷纷跟了过去。草原上扬起了烟尘,扬起了牧马鹤强盗和牧马鹤骑手的威风。 草原和山脉飞驰而去,天际线上缓缓出现了狼道峡。 和狼道峡一起出现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面前的,还有几个外来的人。有一个它们是认识的,它们靠着比一般藏獒还要敏锐的嗅觉,长途奔走,暂时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寻,来到狼道峡口迎接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父亲。 父亲离开西结古草原已有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去了多猕草原,又去了上阿妈草原,了解到一些关于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 冈日森格最早是一只出色的猎狗,它咬死的藏马熊和雪豹以及荒原狼多得人们都说不上数字了。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看它气高胆壮,有兼人之勇,就用一顶帐房把它从猎人手里换了过来,作为他的看家狗。冈日森格思念过去的日子,经常挣断锁链跑到山林里去寻找自己的旧主人,直到旧主人突然失踪,它跑遍上阿妈草原,哪儿也找不到了的时候,才安下心来忠于职守地做起了看家狗。半年后的一个早晨,冈日森格发现猎人的玛瑙项链竟然戴在了甲巴多的脖子上。它愣了片刻,悄悄地到处闻了闻,又从头人甲巴多的帐房里找到了猎人的藏刀和弓箭。它根本没有像人类那样皱着眉头思考和研究半天,就果断地做出了一个注定它今后要背井离乡的决定,那就是咬死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为旧主人报仇。咬死甲巴多对冈日森格来说就像咬死一只狼一样容易,它做到了。然后它就离开了人们的视线,躲进了猎人经常打猎的山林。头人甲巴多的家人带领部落骑手去山林里扫荡和围剿,它又跑出山林,回到了草原上。七个流浪草原的孩子收留了它,成了它的新主人。七个孩子都是孤儿,是塔娃,曾经被上阿妈草原苦修密法的彭措大师收留过,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就是彭措大师传授给他们用来驱狗保命的。后来大师圆寂了,他们就到处要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们没有固定安歇的地方,这里一宿,那里一夜。正因为没有固定的地方,尽管后来甲巴多的家人知道冈日森格被七个流浪的孩子藏了起来,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找到他们。就是这一时半会的延误,让警觉的七个孩子和尤其警觉的冈日森格离开了上阿妈草原。父亲后来了解到,在上阿妈草原的古老神话里,阿妈河流域是个骷髅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夺魂女多多的地方,而阿妈河的源头雪山,是满地生长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那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地方,是所有神仙和无数孩子幸福生活的地方。他们带着命案在身的冈日森格要去寻找这样一个地方,于是就沿着阿妈河溯源而上,来到了西结古草原。 现在父亲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多猕总部的麦政委。强盗嘉玛措一看到父亲,就知道跟随冈日森格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不可能了,便带着骑手扬长而去。 藏獒 第二部分 藏獒 11 雪浪高悬的草地上,坐落着几顶牛毛帐房,牧归的羊群和牛群把自己的黑色和白色流水一样泼在了帐房四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回头看了看父亲和麦主任,没等父亲说什么,便走向了最近的一顶帐房。 立刻传来一阵狗叫声。一只浑身枣红的魁梧公獒轰轰隆隆地动山摇地跑了过来。麦政委赶紧对父亲说:“别让它们过去,打起来怎么办?”父亲说:“它在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 的孩子,不过去怎么行?” 冈日森格停下了,朝着枣红公獒发出了几声友好的吠叫,紧紧斜卷在脊背上的大尾巴鹅毛扇一样摇晃着,摇起了一股草腥味浓郁的风,风中有它的气息。它的气息太异陌了,对方一闻就知道它不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枣红公獒依然靠近着它,只是放慢了脚步,不叫也不吠,阴沉恶毒地窥伺着它,一副随时准备扑过去拼命的样子。大黑獒那日赶紧跑了过去,横挡在枣红公獒面前,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它不认识枣红公獒,枣红公獒也不认识它,但它们身上都有着西结古草原特有的味儿,就像是揣在兜里的证件,对方一看(闻)就知道是自己人。枣红公獒平静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又跑回来,跃然而起,把两条前腿搭在冈日森格的肩膀上,用鼻子呼呼地嗅着,显得亲热而狎昵。它用狎昵的动作告诉枣红公獒:这只外来的狮头公獒是我的老公,你可千万不要攻击它。枣红公獒听懂了对方的话,愈加显得平静了。冈日森格放心地走了过去,半途上没忘了舔一舔大黑獒那日流泪不止的左眼。双方都很放松,一片和平景象。冈日森格和枣红公獒甚至互相闻了闻鼻子,在冈日森格是表示感谢,在枣红公獒是表示宽容。 但就在这时,突变发生了,假装平静和宽容的枣红公獒一口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脖子尤其是喉咙是最最要害的地方,长于厮杀的野兽都知道,坚决保持着祖先野兽习惯的藏獒当然也知道。但知道应该是两方面的,一是撕咬对方的脖子,二是保护自己的脖子,即使在两只本该敌对的野兽突然讲和,并用互相闻闻鼻子的方式消除龃龉的时候,它们中间的优秀者也决不会忘乎所以地放弃对自我的保护。枣红公獒是优秀者,它用顺佯敌意的方式实施了攻击。冈日森格也是优秀者,它其实早就猜到枣红公獒不会放过自己,便用欲擒故纵的办法诱惑了对方的攻击,然后一闪而逝,脖子上相关命脉的筋肉奇迹般地躲开了锋利的牙刀,脖子上无关痛痒的鬣毛奇迹般地团起来塞了对方一嘴。然后就是反击,冈日森格的反击也是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它咬住的不是鬣毛,也不是一般的筋肉,而是喉管,一咬就很深,钢牙仿佛被大锤打进去了,直楔喉底,然后就拼命甩动大头,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它那异乎寻常的撕裂能力。 当身材魁梧的枣红公獒躺在地上抽搐着死去的时候,马背上的麦政委惊呆了,指着冈日森格说:“它怎么这么凶暴?它哪里是狗啊,它比老虎还老虎。这可怎么办?这不是人杀狗,是狗杀狗,人杀了狗可以处分人,狗杀了狗难道也要处分狗?”父亲说:“谁来处分它?它是前世在阿尼玛卿雪山上保护过修行僧人的雪山狮子,人是不能动它的。能够处分它的还是它的同类,就看冈日森格能不能遇上真正的对手了。”麦政委怜惜地看着枣红公獒说:“这么大的一只藏獒不到一分钟就被它咬死了,还能有谁是它的对手呢?”父亲说:“但愿没有,但愿它平安无事。” 冈日森格若无其事地站在枣红公獒的死尸旁边,平静地望着远方,比平时更显得温文尔雅。大黑獒那日走过去,慰劳似的舔着它阔鼻上的血,那不是它是血,那是敌手的血,可以说结束这场战斗,它滴血未流。它卧了下来,好像很累,头耷拉着,下巴支撑在弯曲的前腿上,眼皮犯困似的忽闪了几下。了解它的父亲说:“你看它装得多像,一副无辜受屈的样子。”说着来到马下,走过去拍打着冈日森格说:“起来吧起来吧,我们不会怪罪你。”冈日森格不起来,头伏得更低了,一眼一眼地瞟着前面。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循着它的目光朝前看去,看到一个牧人一声不吭地站在二十步远的地方。马上他就知道,牧人叫仁钦次旦,是枣红公獒的主人。 藏獒 12 冈日森格跃上草冈来到父亲身边,卧了下来。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息一小会儿,用人类的计算就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后它将面对一只闻气息就知道性格骄纵态度专横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过呢,还是争锋而上?它想着,歪过头来枕在了父亲脚上,好像这样它会更舒服些。 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说:“冈日森格你告诉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 的孩子吗?”回答他的是刚刚走过来的麦政委:“我考虑是这样的,今天我们不能再跟着它走了。我们得到西结古去,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依靠人的力量,尽快找到这七个孩子并保护好他们。”父亲说:“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我继续跟着冈日森格,你们去西结古,看我们谁先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这时候大黑獒那日吼起来,就像真正的“狮子吼”,空气动荡着,让这个透明宁静的日子变得浑浊不安了。冈日森格抬头看了看,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舔了舔在它怀里翻跟头的小白狗嘎嘎,然后叼起来扬头放在了父亲的怀里。它朝着大黑獒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太阳的金光里威武雄壮地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头公獒。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见那公獒额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犬牙含而不露,舌头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郁刚毅而又心野气大的角色。冈日森格寻思,在西结古草原,还有这般气度不俗的同类,如果自己没见过獒王虎头雪獒,一定会以为面前的这个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冈日森格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结古寺见过它,但那是黑夜,没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睛里神光闪亮,大嘴里虎牙狰狞,前胸深阔,四腿粗壮,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两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对峙着,双方都明白,一场石头对铁头、刚强对顽强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了。 跟在冈日森格后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觉到争衡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就老老实实站着,没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举动显示自己跟冈日森格的特殊关系,从而说服对方发发慈悲宽容地接纳这只唐突到来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认识对方的,对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玛爷爷家的牧羊狗。 但是冈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没有想到,碰撞会来得这么迅速,好像对峙的双方还没有把愤怒从内心调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绷紧,血液尚待燃烧,就有了一声啸叫,一阵扑咬。原因是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现在最想看到的,那就是父亲,不,是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什么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闪电,朝着父亲奔扑而去。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猛吼一声,便被自己的吼声推动着朝前冲去。它很奇怪对方会丢开自己扑向父亲,因为这不符合藏獒的习惯。藏獒在面对异陌的人类和獒类时,永远都会把后者放在憎恨的首位。虽然每一只藏獒都会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人的,也都承认人的权力和能力远远超出了藏獒的想象,但它们也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认识,那就是当楚界汉河已经形成,仇雠对抗就要发生时,致命的危险往往不在于人而在于獒。它们会喊起来:“你这只败类,你居然成了坏人的帮凶。”然后把全部的仇恨都发泄在帮凶身上。所以藏獒之战很多时候也是帮凶之战。可是今天,白狮子嘎保森格却首先扑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没有用遗传告诉它这是不对的。两只巨獒的雌雄之较,转眼之间变成了侵犯人和保护人的战斗。 猝不及防的冈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里的厮杀惯性冲了上去,但它没有来得及冲到前面,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一闪而过,把它甩到屁股后面去了。现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冈日森格在后面追,两只同样凶傲的藏獒一前一后地冲向了父亲。父亲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好。父亲身边的麦政委不仅惊呆了而且惊软了:“这可怎么办?”一句话没说完,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从小就是个见狗便毛的主儿。他惨叫一声:“警卫员。” 藏獒 13 警卫员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边。他们有的正在帐房前给马梳毛,有的正在帮助仁钦次旦的老婆挤牛奶,有的正在和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说话——两个孩子已经不再因枣红公獒的死而仇视这些外来人了,他们毕竟是孩子,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并且给两个汉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卫员这时正在观看秃鹫吃食,十几只秃鹫已经把枣红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无几,一个硕大的血色骨架,连带着藏獒的悲惨和生命的遗憾,出现在草原盎盎然然的绿光里。 好在还有父亲。父亲是爱狗的,爱狗的人是胆大的。他虽然有过被狗惨咬的经历,但他不是那种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他的性格里带有藏獒的风格:越碰越坚,越咬越强。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冲着前面飞奔而来的危险狂吼一声,一步跨过去挡在了麦政委前面, 两只藏獒还在一前一后地奔跑,它们的距离只有几寸,但这几寸跟几丈几十丈差不多,后面的冈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对方。它在飞,对方也在飞,都是优秀的野兽,都是奔跑的圣手,短距离的比赛根本分不出谁的速度更快。白狮子嘎保森格飞出的虎牙眼看就要碰到父亲了。冈日森格大吼一声,这是吼给父亲的,意思是说:“赶快把小白狗藏起来。”凭着藏獒出众的直觉,冈日森格突然明白过来:对方之所以首先扑向人而不是扑向同类,是因为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冈日森格因此而怒发冲冠,吼声如炮:尽管你有着和小白狗同样的气息,但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绝对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绝对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妈,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冈日森格那样吼叫着,意思好像是:“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着便一跃而起。 哗然一声响,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亲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突然改变了方向,侧着身子翻倒在地上,连打了三个滚儿,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紧接着翻倒在地的是冈日森格,它本来完全可以借机猛扑过去,压倒对方,一口咬断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在它看来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窃狼偷之辈的所为。它宁肯自己摔交,宁肯失去打败对手的机会也不能玷污了好汉的名声。它连打了四个滚儿才站稳在地,一边防范着嘎保森格,一边欣赏地注视着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亲,也救了小白狗嘎嘎。当它突然出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时,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认识对方,对方是西结古的领地狗,而且是一只漂亮的母獒。远古的祖先是不欺负母獒的,远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领地狗的,就好比人类的地方武装格外尊敬国防军、警察部队格外尊敬野战军一样。遗传的钢铁般顽固的意识使它狼狈不堪地放弃了进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大黑獒那日冲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愤地叫着。它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帮着冈日森格和对方打仗,无论是出于争夺雌獒的原因,还是出于保护主人极其财产的原因,两只公獒之间的战争历来都是单打独斗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冲刺而来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飞鸣的利剑,一旦虎牙触及到父亲,父亲就完了,触到脖子脖子断,触到xiong部xiong部穿。父亲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会一口叼起来,转身就跑。它作为一只母獒是追不上的,冈日森格或许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嘎保森格的气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样,除了自己和冈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横挡在父亲面前,忧虑重重地望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正在扑向白狮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开了,心傲气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敌手的进攻面前采取了躲避的姿态。它望着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种只有亲生父亲才会有的亮晶晶的声音呼唤起来。小白狗嘎嘎听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动着身子,用它这个年岁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气挣扎着,试图脱离父亲的搂抱。它蹬着,拼命地蹬着,伤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惨而危险的遭遇,它的眼泪喷涌而出。 藏獒 14 麦政委从父亲身后站了起来,看着在父亲怀里又是哭喊又是挣扎的小白狗嘎嘎说:“它认识自己的亲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间,让它自己选择。”父亲走过去站在了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的中间,一手紧搂着小白狗嘎嘎,一手指着它们说:“你们不许争,让小狗自己选择,它选择谁,谁就把它带走,听懂了吗?”说着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 非常安静,差不多有十秒钟,连风的声音也没有了。三只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条绳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 小白狗嘎嘎来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激动地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爬去。 嘎保森格把卷起的尾巴晃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快步迎了过来。大黑獒那日龇出虎牙,厉声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 但警告的作用到了嘎保森格耳朵里就变成了提醒,提醒它赶快动手,一旦对方先动了手,小白狗嘎嘎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了。 嘎保森格狂风一样扑了过去,又狂风一样席卷而逝。等到父亲和麦政委反应过来时,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地上了。 只见白狮子嘎保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正在疯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疯追,都是直线,都是箭镞,谁也不愿意多跑一点儿弯路,速度在这个时候似乎变成了一切,爆发力量的肌肉和创造最佳姿态的筋骨把鲜活灵动的生命展示得无与伦比。 然而还有智谋,智谋在这个时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实现一种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撵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凄厉的长嗥,这是狼的长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时充满深情的心声律动。 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狼啊?但是速度并没有减弱,只是斜起三角眼瞥着后面的冈日森格,心里冷飕飕地耻笑了一声:你呀,外来的蟊贼,你小看我了,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是上阿妈人的一只走狗,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狼。 实际上这样的招数它白狮子嘎保森格也用过,有一次几个上阿妈草原的人来到西结古草原打猎,随猎的三只猛恶的藏獒咬死了好几匹西结古草原的狼。 嘎保森格本来可以不管这事儿,因为它不是领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来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护的羊群和牛群以及主人和帐房它就可以漠然处之。 但它的主人尼玛爷爷说:“即使是狼也是西结古草原的狼,不行,一张狼皮也不能让他们拿走。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追。”于是它们追了上去。 它们的目标自然首先是那三只猛恶的藏獒。猛恶的藏獒本来不应该见追就跑,但它们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皮想赶快离开这片惹了麻烦的草原,骑着快马吆喝自己的藏獒赶快撤退。 撤退是飞快的,要追上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学起了狼嗥,一声比一声尖亮。 三只愚蠢的上阿妈草原的猛恶藏獒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追它们的真的是几匹狼,或者嘎保森格一伙突然变成了狼。 狼怎么可以追击它们呢?它们是藏獒,是称霸一切的远古的巨兽演变而来的壮士,是凌驾于狼之上的草原金刚。 历史的意志和神的意志都要求它们终生杀狼吃狼,上天赐给它们的每一颗尖锐的牙齿、每一根锋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风的獒毛,都是为了让狼看起来胆战心惊。 所以它们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狼的追击,狼居然在追击它们,而它们居然在逃跑。 透心的耻辱、无法屈就的耻辱,顿时让它们把主人的撤退号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它们停了下来。它们是三只,追上来的也是三只,但它们是愚蠢的三只,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愿安排了它们的行动。 它们不仅停了下来,而去扑了过来。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着,这是为了激发它们对狼的蔑视从而让它们轻敌。 它们果然轻敌了,就像真的见到了狼一样,带着满脸的嫌恶与不屑,狂躁地扑了过去。 然而等待它们的却不是荒原狼的惊惧和逃跑,而是胸有成竹的迎击。它们死了。 都是威武健壮的藏獒,应该有一场何等精彩的打斗。但它们是上阿妈草原喂大的轻敌的藏獒,跟着人养成了蔑视一切对手的习惯,它们只能死了。 嘎保森格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咬死了一只,接着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只。 葬身沙场,这是所有愚蠢的轻敌者的必然出路。 藏獒 15 但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没有想到,它今天遇到的不是一只上阿妈草原轻生噪进的愚蠢走狗,而是一只天生骄人的雪山狮子,一只在蹇跛的命运中磨砺出刚毅和智慧的喜马拉雅优秀獒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并没有小看嘎保森格,反而始终高看着对手:它是一只多么漂亮伟岸的藏獒啊,就像雪山一样干净白爽,巍然耸立。它坚持不懈地狼一样嗥叫着,终于听到了期待中上当者的回音。那是几声狗叫,是三只伟硕的藏獒发出的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它们仍然被仁钦次旦的老婆拴在帐房前的空地上,根本看不到这里,以为真的狼来了,喊叫着,哗啦 哗啦地一次次拼命拉直着粗铁链子。 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打了个愣怔。它并不知道三只藏獒是拴着的,也搞不明白它们对待外来的冈日森格的态度,只知道如果它们和大黑獒那日一样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藏獒的基本立场,那来犯者的狼嗥就是另一种信号:告诉它们赶快过来,截住它,也截住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身子微倾着,小小地拐了一下,试图绕开正前方它想象中的拦截,奔跑的路线顿时弯曲了。这微妙的变化正是冈日森格所期待的,它直线而上,迅速缩短着距离,虎牙几乎挨上了嘎保森格的屁股。嘎保森格只好九十度地拐弯,一拐就拐进了冈日森格的圈套。冈日森格用最便捷的直线呼啸而去,横挡在了它的前面。嘎保森格只好停下,还没有站稳,就被大黑獒那日扑了个正着。它赶紧扭过头去护住小白狗嘎嘎,顺势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继续逃跑的可能了。白狮子嘎保森格恼怒地把头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右边是冈日森格,左边是大黑獒那日,前边是人,后边也是人——父亲拉着麦政委快步走来了。更让嘎保森格怒火中烧的是,冈日森格并没有凶神恶煞般地乘机扑过来跟它决斗,而是摆出一副君子风度,不怒而威地望着它,似乎以为只要胸腔里若断似连地滚出一些低沉的唬声就足够了,它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会放下小白狗嘎嘎灰溜溜地滚回老家去。这可能吗?嘎保森格用更有穿透力的唬声告诉对方,这是不可能的,是藏獒就从来不夹着尾巴做狗。小白狗嘎嘎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你们休想抢走它。它思忖着,大嘴动了一下,把小白狗嘎嘎叼得更牢了。 小白狗嘎嘎感觉到了阿爸大嘴的力量,有点不舒服,就吱吱地叫起来。大黑獒那日以为对方是在虐待小白狗呢,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白狮子嘎保森格屈辱地躲开了,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屈辱地躲开了。而对大黑獒那日来说,你越躲它越要扑,不夺回小白狗嘎嘎它就会天长地久地扑下去。它开始是只扑不咬,当它不耐烦地意识到嘎保森格的顽固不化也会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时,就狠狠地在对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疼了嘎保森格,咬得它怒目圆睁,骨子里的妄自尊大就像疼痛一样延展到了全身。它叫嚣起来:别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屈辱,做出过这样的忍让?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就是西结古草原伟大的獒王,你怎么敢对我这样?王八蛋母狗我不忍让了我,我先咬死你,再咬死这个虎背熊腰的外来狗冈日森格,然后咬死前前后后挡住了我的去路的所有外来人。它叫嚣着,把发自肺腑的声音和理智一起抛到了天上。它扔掉小白狗嘎嘎,朝前扑了一下,看到冈日森格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小白狗嘎嘎,又迅速扑回来,一爪踩住了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疯了,它已经意识到小白狗嘎嘎不可能被它带回尼玛爷爷家,就疯得连它自己也不认识了。小白狗嘎嘎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说它是你们的,你们敢把它吃了吗?可是我就敢。别忘了在古老的传统祖先的习惯里,藏獒就有吞食亲子的做法: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落入敌手,成为阴恶者的磨牙之肉,那些把藏獒的名声看得比天还要高的伟大的藏獒,往往会把亲生儿女吞到肚子里头去。现在,我就是一只伟大的藏獒,是远古的祖先不朽的名声的天然继承者,我要吞了,要把我的孩子吞到肚子里头去了。它一口咬住了小白狗嘎嘎,牙齿一阵猛烈地挫动,血滋了出来,滋到天上就不见了。消散成气的小白狗嘎嘎的鲜血变成了一片惊叫。 藏獒 16 惊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冈日森格的惊叫就像虎啸,吓得天上的云彩都乱了。大黑獒那日没有叫,它只是惊讶地朝后跳了一步,好像面对的不是一只藏獒,而是一个魔鬼。白狮子嘎保森格咬着,嚼着,吞着,朝着天空夸张地伸缩着脖子,连肉带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 在雪狼嘴边死里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亲白狮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锋 上幸免于难的小白狗嘎嘎在爱的温暖唇齿间被亲生父亲吃掉了,在义父冈日森格和义母大黑獒那日无微不至的关照下正在痊愈伤口、茁壮成长的小白狗嘎嘎被爱疯了它的阿爸吃掉了。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这就是这个伟大的生命现象在表现够了沉稳刚猛、大义凛然、先人后己、任劳任怨等等备受人类称赞的优点之后,突然又闪现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蓝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几乎让父亲晕过去:我爱的别人不能再爱。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爱的。因为爱就是占有,就是不让别人占有。 父亲悲愤地说:“你这个野兽你怎么把它吃掉了?”麦政委拉他一把说:“你别喊,它过来怎么办?它是疯狗。”父亲说:“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它敢过来。”大黑獒那日听到父亲在说它,突然就呜呜呜地叫起来。它哭了,它是一只感情炽热得容易糊涂的母獒,它觉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满脸挂着眼泪,扑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却被冈日森格挡住了。冈日森格温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脸上的眼泪,更加温存地舔了舔它那仅有眼泪没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头深长地喘了一口气,抖了抖浑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马横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阴凶地鄙视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像是说:好了,狼心狼肺的家伙,你玩够了,该是我们两个见分晓的时候了。 父亲喊起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冈日森格,收拾它。”麦政委说:“你冷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在青果阿妈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你赶快拦住它们。它们要是打起来,伤了谁对我们都不利。” 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两只同样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之间的雌雄之较、犬牙之拼马上就要开始了。 吃掉了亲生儿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在扑向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自己有生以来空前残酷的恶斗,所以它并不指望速战速决,那种一扑到位,仅一口就准确咬断对方命脉的战法,用来对付冈日森格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它的扑咬尽管也是龙腾虎跃的架势,但它明白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能起到一点威慑与恫吓的作用就已经不错了。恰好冈日森格也抱了这样的想法,它迎扑而上,在狗头撞狗头的一瞬间,身子倏然一摆,和对方擦肩而过。它心想何必要硬碰硬呢,两败俱伤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输我赢,是胜利和荣誉,是对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义凛然的惩罚。但冈日森格比谁都明白,要惩罚白狮子嘎保森格并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浑身解数,一丁点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败的陷阱。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仔细研究着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弹,飞身而起。这是一次写意般的扑咬,几乎是为了表演而不是为了实现目的。嘎保森格轻松躲开了,然后是一次象征性的反扑咬。冈日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试了试它的力量,不禁叫了一声:好硬棒的身体,简直就是铁了。 它们对峙着,都用钢锥般的眼光盯着对方的脖子。脖子是关键,脖子上氤氲着一只顶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备的全部威仪和尊严,尊严的背后,蠕动着关乎生死的大血管,潜藏着只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咙。双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对方的脖子和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脖子。无论是咬住对方的脖子,还是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电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们沉默着,窥伺着,鸦雀无声。 观看这场厮斗的人们似乎比厮斗的双方还要紧张,直眉瞪眼地看着。包括不想让它们厮斗的麦政委和想让它们厮斗的父亲,都只用眼光交流着,谁也不说话,好像一说话局面就会改变,就必然会有一只藏獒倒在地上。 藏獒 17 那么屁股呢?冈日森格突然想到,当你咬住对方的脖子时,对方肯定也会咬住你的脖子,但当你咬住对方的屁股时,对方就不一定能咬住你的屁股了。不致命的屁股和致命的脖子都会流出鲜血来,当皮开肉绽,当血色漫漶,对方的屁股不也一样会让对方威风扫地吗? 冈日森格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仅够嘎保森格张开嘴龇出牙来。它直扑对方的喉咙,对方自然早有准备,身子一掉就躲了过去。但就在这时,就在离嘎保森格很近的地方,冈日森格 再一次奔跃而起,好像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跑,但头却朝一边歪着,飞出的牙刀丝毫不怕丢脸地扎进了对方的屁股,接着大头猛然一甩,整个身子哗的一下旋出了一个标准的半径。 人们惊叫起来。白狮子嘎保森格疼痛地抖了一下,狂吼着扭过头来咬它。冈日森格迅速摆动着,对方从右边回头咬它,它就往左边摆动,从左边回头咬它,它就往右边摆动。它始终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后地站在一条线上,虎牙越来越深地攮在对方的屁股上,直到开裂出一个“人”字形的大口子。血流了出来,半个屁股马上红了。嘎保森格看着扭头回咬无效,便奋力朝前跳去。它跳,后面的冈日森格也跳,跳了好几下才摆脱对方的撕咬。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跑了一圈,才把身子转过来,对准冈日森格的喉咙扑咬过去。 冈日森格跳向了一边,又一次跳向了一边,面对嘎保森格连续不断的扑咬,它一连跳了几十次,好像它得了便宜之后已经放弃进攻,永远都要这样跳下去了。突然,就在嘎保森格似乎已经习惯了它跳来跳去的举动之后,它发动了一次伴随着啸叫的进攻,从态势上判断仍然是直指对方脖子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用以牙还牙的拼命姿态迎头而上,却迎了一个空。冈日森格转向了,它冒险地用前爪蹬了一下对方的肩膀便顺利完成了空中转向的动作,然后再次扑向了嘎保森格的屁股。这一次它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尾巴,而且是硬邦邦的尾巴根部。招数跟上次是一样的,它左摆右摆始终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后地站在一条线上,嘎保森格回头咬不着它,只好跟上次一样奋力朝前跳去,这一跳不要紧,它把自己的尾巴跳掉了。 仿佛是为了戏弄对方,也为了炫耀自己,冈日森格叼着血淋淋的白狮子的尾巴跑起来,在嘎保森格怒极恨极的咆哮声中,它扬起头,沿着一个能够让对方看见又不至于一扑就到的半圆,跑了好几个来回,然后停下,丢掉对方的尾巴,一边瞪起眼睛防备着嘎保森格的反扑,一边翘起自己的尾巴,嘲笑似的摇晃着。 白狮子嘎保森格有点乱了,首先是心乱。它寻思冈日森格绝对不是一只发情的母獒,怎么光咬我的屁股?藏獒之间堂堂正正的打斗是不咬对方屁股的,咬屁股是丢脸的,可冈日森格居然不怕丢脸,光咬屁股而对脖子熟视无睹。 不,不是对脖子熟视无睹,而是还没有到咬烂对方脖子的时候。不过现在已经到了,当冈日森格又一次风暴一样扑向嘎保森格的脖子,而嘎保森格以为它又要声东击西撕咬自己的屁股,赶紧掉转身子躲避时,冈日森格却丝毫没有改变方向,利牙直捣对方的喉咙。喉咙在触到利牙的一瞬间才意识到危险,赶紧朝后缩去,居然缩出了冈日森格的血盆大口。到底是了不起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保住了自己的喉咙。但喉咙旁边的粗大筋络却大受损失,冈日森格的利牙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它,然后撕开了一个菱形的大口子。这虽然还算不上是一次让对方必死无疑的撕咬,但却是一次决定输赢的撕咬。流血如注的时候,白狮子嘎保森格恍然憬悟:原来冈日森格不是一个只会咬对方屁股的**,它其实比谁都明白攻击对方的要害就是维护自己的名节,但它需要谋略,需要循序渐进,而不是鲁莽骄纵地一上来就胡冲乱撞。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幼稚啊。霸气有余而内敛不多,表面上伟大,实际上不伟大,加上心智不够,也就是狡猾不足,失败是必然的了。冈日森格,这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伟大藏獒,已经迫使它白狮子嘎保森格把无边的耻辱烙印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藏獒 18 父亲生怕冈日森格穷追猛打咬死对方,赶紧跳过去抱住了它。但父亲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双方的眼睛里已经储满了冷冷的惜别,不是跟对手,而是跟壮怀激烈的生活:结束了,结束了,我们终于结束了。嘎保森格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知道对方并不想咬死自己,也就不再等待什么,鄙视地望了一眼始终在一边静静观战的西结古的叛徒大黑獒那日,转身走去。 白狮子嘎保森格走在洒满耻辱的草地上,什么也不看,只想快快消失在所有人和所有狗 的视线之外。失败的英雄是不配回家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识是祖先的遗传,是藏獒社会的普遍记忆。惨烈的打斗之后,不向同伴求助,不向主人诉说,不去传染愤怒和仇恨,不去求得安慰和同情,而是远远地离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舔干净身上的血迹,在痊愈心伤和肉伤的日子里,度过余生,这是许多孤傲灵魂的必然归宿。每一只沉毅高贵的藏獒都会尊重灵魂的需要,丢弃委曲求全的生存姿态,天然自觉地选择独去之路、冷远之途。嘎保森格的选择就是这样,它走向了一条没有路的路,这条路的延伸和野驴河部落的高山草场以及尼玛爷爷家的帐房相反,这条路上可以望见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上银光闪闪的砻宝雪山。它来到遥遥欲坠的砻宝雪山下,在一座牧草稀疏,冷杉绵延的高地上停下来休息。 它卧下了,不一会儿又起来了。它在空中挥动着鼻子,用尊严丧尽脸面丢尽的失败者的敏感,电磁波一样准确地探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行踪。獒王来了,它来干什么?它来幸灾乐祸地欣赏自己这副伤痕累累、无限凄凉的模样?它来见证一个豪杰日薄西山的悲惨而去传扬给所有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叫嚣着,告诉路过身边的风:那是不可以的,獒王看到的不是它的失败,绝对不是,而是它一如既往的目中无王,是赖活不如好死的英雄气概。 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闻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行迹,不光是对方平时的气味,还有血的腥臊。这就明白如话地告诉它们,嘎保森格遇到了危险且已经受伤。它们追踪而来,紧张而忧急,心里没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仅仅是为了找到它然后帮助它。这是獒王的职责,任何一只西结古草原的狗,只要它的危难发生在西结古草原上,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就有义务和权力前往救援。 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来到砻宝雪山伸脚展腿的地方,抬头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横挡在了面前。风从高地上传来,嘎保森格的吠声从高地上传来。獒王停下了,仰头望着上面,心想是什么野兽伤害了它,它的声音如此沙哑,看来的确伤得不轻。獒王虎头雪獒用吼声回应着它,吼声里没有丝毫的敌意,有的只是慰问和询问:“你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强敌了?我们马上就到了,等着我们。”然而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来说,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头雪獒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有权力关心别人的领导者的声音,就是把它看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而假仁假义地前来体恤和帮助。它的心思翻译成人的语言就应该是:“耻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怜悯。它用怜悯伤害了我,比敌人利牙的伤害还要残酷一百倍。” 此刻,耻辱蚕食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那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骄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头雪獒的决心。它大叫一声,从冷杉森森的高地悬崖上扑了下来,直扑獒王虎头雪獒。当然它是扑不到的,悬崖很高很高。当然它是活不了的,因为它实际上是跳崖自杀。 轰然落地的时候,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来,让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沉默。它们似乎并不吃惊,因为它们能够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心高气傲不愿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还因为藏獒有自杀的传统,这是祖先通过遗传巩固在它们心脑里的律令,一旦发现尊严已经毁灭,耻辱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它们就会选择自杀。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来,高低疾徐,声振林木。这是为了哀悼,为了最后的告别。獒王一再表示:我一定会咬死冈日森格,一定会的。它已经闻出来了:寻找主人的冈日森格已经去了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 藏獒 19 这里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砻宝雪山就在眼前列队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砻宝雪山的山神是一只黑颈鹤,叫牧马鹤;砻宝泽草原的战神也是一只黑颈鹤,也叫牧马鹤。这两只仙鹤曾经是大英雄格萨尔王的牧马神。格萨尔王骑的是一匹天马,它奔走如飞,日行万里,吃的是砻宝泽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砻宝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让它善良无畏,神目水喝了让它高尚完美。这样一匹来自神界的稀世之马,谁来放牧呢?天神选择了黑颈鹤。黑颈鹤姿形优美,仪态万方,叫声嘹亮,细心周到,能在绵延万里的雪山里找到最 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发现最最鲜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蓝天上昼夜不停地监视地面防止恶兽伤害天马,能让天马在百里之外听到出征的召唤。后来,格萨尔王和他的天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为了感谢两只黑颈鹤的辛劳,就封它们做了砻宝雪山的山神和砻宝泽草原的战神。砻宝泽草原上如今栖息着数万只春来秋去的黑颈鹤,它们都是山神和战神的后代。多少年以后,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成了中国唯一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了。杀气腾腾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来了。父亲和麦政委也来了。 獒王这时正在独自享受一块生牛肉。冈日森格悄然来到它后面,飞扑而去,一口从它面前抢走了它的肉。獒王愣了,定定地看着冈日森格大口吞咽的样子,既没有扑过去夺回来,也没有气急败坏地马上投入战斗,甚至连一丝生气的吠鸣都没有。它知道这是对方的挑战,是带着极度轻蔑的戏弄。对方成功地朝它至高无上的尊严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不是獒王吗?獒王是不可冒犯的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要抢夺你的肉。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定定地看着,是因为它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厉害在自己的想象之上:冈日森格从后面蹑足而来时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不能原谅的,人家到了你的嘴边你都没有觉察且让人家偷袭成功说明你已经输了一招。更重要的是,对方刚才完全可以一口咬住它的喉咙,但是对方没有,说明对方是个君子不是小人,对方想正大光明地和它决斗。一个渴望正大光明地活着或者死去的藏獒,一定是一个能力超强且非常自信的家伙。这样的家伙,你只能让它死掉,否则你自己就没有脸面和勇气活下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依然定定地看着,发现大黑獒那日迈着轻捷的步伐来到了冈日森格身边。獒王睒了一下眼,便把眼光聚光灯似的打了过去。眼光一到,它也就到了,它在大黑獒那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咬了一口。大黑獒那日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媳妇,一声不吭地后退着缩了起来。獒王咬得很有节制,既没有咬断骨头,留下一个欺软怕硬的骂名,也没有毫无损伤,让冈日森格感觉不到心痛——血从大黑獒那日的耳根里渗了出来,这就是给你点颜色看看的意思,你抢了我的肉,我欺了你的妻,在尊严的打击上,差不多是平手了。獒王虎头雪獒和冈日森格都是藏獒里的情种,知道挑战尊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伤害对方的妻子或者情人。 冈日森格吐出一口还没有咽下去的肉,过去心疼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耳根里的血,放làng地吼了一声,把舌头上的血沫吼到了獒王脸上:你算什么獒王,居然欺负一个姑娘。獒王虎头雪獒把鬣毛竖起来又倒下去,冷笑着回答:谁让你抢夺我吃的肉了,我吃的肉又没惹你。说着朝前扑了一下,没扑到冈日森格跟前就又停住了。獒王知道一场恶斗在即,需要慎之又慎。 太阳站在了雪山顶上,满地的阳光好像是雪山射出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在夕阳下变成了一座雄伟的雪山,山崩而来的时候,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冈日森格本来是要躲闪的,但在跳向空中的一瞬间它又不躲闪了,它迎山而上,山一下子压倒了它——獒王虎头雪獒的第一次进攻就如此轻易地得逞了。这在父亲和麦政委看来简直有点开玩笑,心里禁不住叫起来: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而在他们的对面,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高兴地吆喝着:“獒多吉,獒多吉。” 藏獒 20 只有冈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实并没有得逞,因为獒王没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时候,蹭着地上的草尖飞速转了一圈,只让獒王扑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庄重的,即使它离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来认为自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是大家风范的领袖,必须堂堂正正地活着,轻易不打,一旦打起来就要打出个高风亮节来。况且面对藏獒的任何打斗对獒王来说都是实施惩罚,以领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气居高临下地惩罚一个来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对獒王虎头雪獒来说,神 勇阳刚地扑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是它的扑咬也就是獒王级别的扑咬必须坚持的风格。獒王的目的不仅是战胜对方,更重要的是显示自己山峰高耸的威仪并且留下经久不衰的佳话。 而冈日森格却不是这样想的,它不是什么獒王,没有地位身份的负担,不必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以显示大人物的庄严和伟大,它是一个备受歧视的外来者,它参与打斗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救主人,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堂堂威仪。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诡诈,可以笑里藏奸、棉里藏刀。它的宗旨是:不必气贯长虹,只求咬死对方。 就在伟大的獒王压倒了对方,却不肯撕咬对方近在寸间的屁股的时候,不伟大的冈日森格身子一缩,伸出四个爪子,同时蹬向了獒王柔软的肚腹,那是虎爪一样的獒爪,那上面聚攒的力气能把一头牛蹬倒,能把两张牛皮蹬穿。但是它没有蹬穿獒王的肚腹,獒王把肚腹紧紧一收,躲过了对方致命的蹬踏,轻松地跳到了一边,心想冈日森格的心地多么卑污啊,居然敢从下面进攻我,几乎让它得手。獒王虎头雪獒庆幸地摇摇头,再看冈日森格时,不禁大吃一惊:冈日森格已不在地上,而在眼前的空中了。 冈日森格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一蹬奏效,它指望的恰恰就是獒王的跳开。就在獒王跳开的同时,它飞蹦而起,也就是说它把站起和扑跳两个动作变成了一个动作,速度快得好像它刚才根本就没有被压倒过。獒王已经来不及跳起来迎战了,只好躲开,但它的躲开是依仗了动物回避危险的肢体本能,而没有得到大脑的指令,大脑的指令却依然符合它一惯的做派:躲开不是獒王的行为,獒王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勇往直前。所以獒王尽管本能地躲开了,但由于和大脑的指令发生了误差,所以动作显得慢了一点。冈日森格的牙刀直戳獒王的眼睛。 更加狼狈的是,诡计里面还有诡计,这直戳眼睛的战术依然是一个声东击西的诡计。獒王倏然一躲,头就扭了过去,脖子就暴露了出来。冈日森格一口咬住的恰恰是它最想咬住的目标。破了,獒王的脖子破了,尽管撕破的地方不是喉咙也不是粗大的血脉,尽管血不是突然滋出来,而是慢慢洇出来,但对獒王虎头雪獒的威风和尊严仍然是沉重的一击。 獒王从肚子里吹出一股霸气,吊眼一下子竖了起来。它决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而决不能承受打击的唯一办法就是反击。它往后一跳,似乎还没有落地,就扑了过去。这是所有动物里速度最快的一种扑咬,冈日森格从来没有遇到过,它还没有做出跳起来躲开的样子,脖子就已经处在虎牙的威胁之下了。这是獒王虎头雪獒特有的六刃虎牙,招惹了它的对手谁也不能不在它面前付出血的代价,雪山狮子冈日森格也不能例外。 冈日森格受伤了。它被獒王咬住了肩膀,一阵皮开肉绽的噗嗤声让它明白,獒王就是獒王,不可能让自己彻底躲过去。 獒王虎头雪獒非常纳闷:它明明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怎么流血的却是肩膀?它不相信对方的脖子会滑过它的这一扑咬,但的确滑过去了,不愧是敢于和獒王分庭抗礼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血从肩膀上往外流着,一流就很多,六刃虎牙的伤害比起两刃和四刃的虎牙来,的确是加倍的。但在獒王看来,即使是加倍的伤害加倍的流血,也不能抵消冈日森格带给它的血耻,因为它的血流在了脖子上,那可是獒王的脖子,是从来没有利牙侵犯过的高贵而雄伟的脖子,是洁白的鬃毛雪绸一样飘扬冰山一样嵯峨的脖子。为了这不该血染的脖子,獒王虎头雪獒又一次扑了过去。 藏獒 21 冈日森格再一次受伤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它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能躲过脖子被切割就已经不错了,完全躲过进攻的虎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对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实的虎贲之将、争锋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伤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冈日森格两边的粗腿都染红了。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的助威亢亮地响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扑咬随之而来 ,冈日森格奋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这一次在獒王是进攻,在冈日森格是躲闪。当躲闪的速度超过了进攻的速度时,冈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没咬到什么而空泛地一张一合着,虎牙一次次龇出来,仿佛充满蔑视地说: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么本事。 冈日森格继续后退着,暂时离开了獒王利箭一样一跳一扑的射程,歪过头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大黑獒那日走了过来,心疼地帮它舔着,血很快止住了。那边,大黑獒果日也要帮助獒王舔干脖子上的伤口,却被獒王虎头雪獒严厉拒绝了。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同情。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冈日森格,深幽幽怒冲冲的眼光梭镖一样投在对方的喉咙上,一派神秘难测的模样,一派忿神张牙的气度。它在盘算下一步的进攻如何开始,而这也正是冈日森格思考的问题。 但冈日森格的思考似乎并没有带给它智慧,因为智慧通常是通过冷静来体现价值的。它突然表现得非常焦虑烦躁,来回踱着步子,猛地跳起来,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后就是狂吠,就像小喽罗藏狗那样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这完全是失态后的虚张声势,是作为一只藏獒所极端鄙夷的无能之举。獒王虎头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这样,它怎么能这样?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难忍吧?大概是疯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计。獒王警惕地看着它,越看越不像有什么诡招,因为再诡的诡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冈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颠前踬后地狂吠着,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就一跳一跳地瘸起来。它边瘸边吠,吠着吠着眼睛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稳地坐下去,战战兢兢地畏缩了身子。 獒王虎头雪獒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狞笑了一声,便风生水起,哗一下扑了过去,很轻松地把冈日森格扑倒了。它一口咬下去,虽然没咬住喉咙,但对方的脖子却无可回避地来到了它的大嘴里。为了防止冈日森格的四只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这次没有骑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风一样转过去,和对方的身子连接在了一个平面上,这个连接的点就是它的锋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实实在在钳在冈日森格的后脖颈上,歪躺在地上的冈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劳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观看打斗的人们议论起来,都以为冈日森格的失败已成定局。獒王虎头雪獒也以为冈日森格不行了,它现在咬住的是对方的后脖颈,只要一换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咙撕破气管,或者咬住脖子一侧的大动脉撕开喷涌的血闸。但冈日森格并不这么认为,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换口。它觉得獒王一定会换口,而且会轻易换口,马马虎虎换口,因为獒王以为它疯了,已经在心里轻视它了。它以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就是獒王这次麻痹大意的换口。 事情果然就有了冈日森格需要的样子:换口的时候,獒王并没有谨慎地从皮肉里一点一点挪动它那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采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楔入的痛快淋漓的办法。遗憾的是它根本就没有痛快起来,张开的大嘴来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来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冈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蹿到了它的身子底下。这是等待已久的一蹿,它决定了下面的打斗要按照冈日森格的想法进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头雪獒的想法进行。冈日森格脊背上劲健的肌肉就像滑轮一样推动着它,它浑身金黄的獒毛就像飞鸟的翅膀一样推动着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样推动着它,它们共同努力帮助冈日森格完成了这天神佑助的一蹿。 藏獒 22 现在,冈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对着獒王的小腹;现在,獒王依然骑在上面,它的嘴也对着冈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冈日森格结实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样结实的四爪却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骑在上面的獒王由于必须顾及对方四爪的蹬踏,一时不能马上下口撕咬对方的小腹,况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风范的,到底咬不咬,它还得考虑一下。躺在下面的冈日森格却什么阻碍也没有,来自心理的阻碍和来自敌手的阻碍都没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犹豫地翘起了硕大的金色獒头,它面对可以撕出肠子的柔 软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并没有下口咬在对方的肚腹上,这就是阴险诡诈或者叫智勇双全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对方的雄性性证,是男根,是能够让獒王激情澎湃让獒王传宗接代的生命的宝剑,是獒王之所以成为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电击,獒王虎头雪獒惨叫一声,倏忽而起,离开了冈日森格。 紫红色的獒血哗啦啦朝下流着,在明绿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斑点。獒王岔开四腿站在地上,勾头一看,小腹那儿血肉模糊,一片空旷,抬头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冈日森格嘴上滴沥。它狂怒已极,吼着,骂着,声色俱厉地叫嚣着,就像刚才冈日森格的失态那样,就像一只小喽罗藏狗那样:龌龊卑劣的家伙,疯狂变态的家伙,阴狠恶毒的家伙,你怎么能这样?骂着骂着就扑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冈日森格忽一下躲开了。接下来冈日森格叼着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东一飘西一闪,躲开了獒王的十多次扑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静下来。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有气无力地喊叫着。獒王虎头雪獒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望着冈日森格的嘴,那儿有它安身立命的宝剑,那儿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我没有了雄根我还是獒王,我还是獒王吗?恐怕已经不是了吧?我已经不是獒王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恐怕也不会干什么,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走向死亡。那又何必活着呢?反正迟早都是死,迟死了就是多受些耻辱的折磨,早死了就是少受些耻辱的折磨。好吧,那就不受耻辱的折磨了,那就早死吧,立刻就死,决定了。 獒王虎头雪獒大吼一声,轰轰隆隆地奔跑着,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态扑了过去。当然就跟它想到的一样,它没有咬住冈日森格,反而被冈日森格咬住了。冈日森格迎扑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咙。獒王大山一样仆倒在地,胡乱挣扎着,用激烈的反抗挑逗着对方狂野的杀心。冈日森格心说我知道你的扑咬就是自杀,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让你最快地离开耻辱和痛苦。它使劲压着獒王,砉然一声撕开了獒王的喉咙,温暖的血和万丈浩气飞迸而出,雄伟的生命和一世骄傲飞迸而出,飞到天上就什么也不是了。 太阳落山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落山的,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战斗没有结束,它只好现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黑的,但是它现在才黑。天用霞色烂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结古草原上一只不朽的藏獒一个伟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后的所有,天的眼睛都看到了,连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后就黑了。 父亲和麦政委死僵僵地立着,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们。一阵黑颈鹤的鸣叫破空而来,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能啊,不能这样发愣。 满天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也没有洒透墙一样围堵在远方的黑暗。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快速移动,有一些人依然逗留在魔力图的大帐房前。逗留在那里的人再一次坐在了草地上,表情沉重而严肃地说着话。 父亲把伤痕累累的冈日森格和心疼地给它舔着伤口的大黑獒那日带在身边,有意无意地抚摩着它们。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看来冈日森格的前世真的是一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我见过的猛獒多了,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会打会斗的,连我们部落的战神牧马鹤也在向着它了。嘉玛措,嘉玛措。”有人告诉他,强盗嘉玛措带着枪带着人已经离开部落了。 藏獒 23 黑颈鹤的鸣叫嘹亮地响起来。新生的太阳悲惨地照耀着旧有的大地。大地上的藏獒之王虎头雪獒已不再迎着太阳健步奔跑了。它的灵魂已经升天,现在,骨肉也要升天了。当一群天使和厉神浑然一体的秃鹫望见牧马鹤部落的牧人点燃的桑烟,君临这里时,守了一夜的大黑獒果日最后一次舔了舔獒王的鼻子和被冈日森格撕烂的喉咙,恸哭着离开了那里。它要回到西结古去了,要告诉那儿的领地狗群:獒王死了。 秃鹫们没有马上吃掉獒王虎头雪獒,因为有几只秃鹫飞来这里时,看到地面上有一只老公獒正在往这里奔跑,那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奔跑,一看就知道是来奔丧来吊唁的。它们耐心地等着,一直等着。 大约中午的时候,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前,出现了灰色老公獒的身影。它是一路跑来的,累得一摇三摆,几欲倒地。它沿着气味的牵引直奔过去,穿过秃鹫让开的甬道,悄悄地趴在了獒王虎头雪獒威风依旧的尸体前。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喘气的微响都消隐在时间背后了。这是椎心泣血,悲痛到无以复加的表示。这样过了很久,灰色老公獒说:獒王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死了,我一路跑来就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说着它站起来,发出了声音。它号着,吠着,鸣着,叫着,颤声呜咽着,抑扬顿挫着,这是它老泪纵横的哭声,直哭得远远看着它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父亲揉着眼睛说:“真没想到,藏獒跟人是一样的。”麦政委感动地说:“不一样,它们比人更实在。人会这样哭吗?人的哭很多时候是假的,尤其是哭丧。” 灰色老公獒哭够了,走过来愤懑地望着父亲和麦政委,望着他们身后的魔力图大帐房。它知道咬死了獒王的仇狗冈日森格就在大帐房里,它想冲进去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但面前的这些外来人,这些仇狗的朋友以保护人的身份紧紧把守在大帐房的门口。它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毫无办法,仇狗的朋友旁边还有许多牧马鹤部落的人,作为领地狗,它知道在牧马鹤部落的领地上,没有牧马鹤人的指令,它不能随便撕咬外来人。它转过身去,最后望了一眼獒王虎头雪獒,看到忍着饥饿等了它半天的秃鹫们已经开始清理尸体,便像小狗一样呜呜地哭着,走了。 似乎灰色老公獒知道前去的路上会碰到一个人,这是一个可以让它为獒王报仇的名叫白玛乌金的人。它要咬死他,咬死他。 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白玛乌金没想到奔跑的马蹄会一下踩进鼢鼠的洞穴,马一头栽倒在地,把他高高地抛了出去。幸亏草原是软绵的,只蹭破了脸上手上的皮而没有摔伤骨头。马的伤害比较严重,腿虽然没断,但两条前腿膝盖上的骨头都露了出来,只能牵着不能骑着了。 白主任牵着马急三赶四地往前走,走着走着马就停下了,怎么拽也拽不动。他使劲拽了一下,马突然瞪起眼睛,扬头朝后一甩,反而把他拽了过去。他拍着马脖子问道:“走不动了吗?”马的回答是惊恐地长嘶一声,回身就走。这时白主任突然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后面传来,扭头一看,不禁怪叫一声:“哎哟妈呀。”就见一头藏马熊从容而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了。马挣脱了他的拽拉,瘸着拐着逃命去了。白主任惊慌失措地木在那里,方寸大乱,不知道怎么办好。 藏马熊还在呼哧呼哧朝前走,庞大的黑色躯体上一对火球一样的眼睛正燃烧着吃人的yuhuo,嘴越张越大,舌头越吐越长,朝里弯曲的牙齿就像钢刀一样一根一根地竖起着。白主任本能地朝后退去,脚碰到了一堆鼢鼠挖出来的土丘,突然坐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就跑,发现已经跑不了了,一只比藏马熊小不了多少的灰色藏獒横挡在他面前。 灰色老公獒的出现干扰了藏马熊的注意力,就要扑过去的它突然又停下了。它望着人和藏獒,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它是一头年轻的母熊,虽然经验不多,但也知道狗是帮助人的,尤其是藏獒,会在人遇到危险时拼了命地保护人。但面前的情形却有些不同,藏獒凶狠的眼睛并没有盯住它藏马熊而是盯住了人,好像人才是它真正的敌手而它藏马熊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藏马熊眯缝起眼研究着人和狗的关系,看到藏獒已经开始向人进逼,不禁叫了一声:不好,我发现的食物就要让藏獒得到了。藏马熊快步朝人走去。 藏獒 24 后面是进逼而来的藏马熊,前面是同样进逼而来的灰色老公獒。白主任傻了:“别别别,别这样,你不认识我呀?我住在西结古的牛粪碉房里,我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我有一个藏族名字叫白玛乌金。”说着手伸向腰窝,想把枪掏出来,突然意识到那样会更加激怒藏獒,就又罢了。 灰色老公獒呼噜噜地闷叫着,用眼睛里阴毒的仇恨之光告诉对方:正因为我认识你,我 才不能放过你,我必须咬死你。这里荒无人烟,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是我咬死了你。灰色老公獒是吊唁了獒王后返回西结古的路上碰到藏马熊也碰到白主任的。它知道豺狼成性的冈日森格是外来人带到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之死的血债不仅要记在冈日森格头上,也要记在这些外来人头上。冈日森格是来自上阿妈草原的仇家,袒护和帮助上阿妈仇家的人自然也是仇家,不咬死仇家咬死谁啊?但是且慢,前面还有一头藏马熊,藏马熊要干什么?难道它也要吃掉这个人?是啊,它肯定要吃掉这个人,它已经走过来了,离人已经很近很近了,站起来一扇就能扇他个稀巴烂了。那么我呢?我就不要撕咬了吧,把这顿美餐让给藏马熊吧,反正我又不吃人,我就是为了报仇,借刀杀人不是更好吗? 灰色老公獒不再逼进了,狞笑着,把它的居心叵测毫不隐瞒地表现在了眼色中神情里。它现在既可以帮助人打败野兽,也可以帮助野兽吃掉人。它得意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它满脑子都是獒王之死的惨痛和为獒王报仇的冲动,它要用纵容藏马熊吃掉外来人的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报仇的目的。它安静地卧了下来,望着它一生都在拼命撕咬,它的祖祖辈辈一直都在发愤撕咬的藏马熊,谦逊礼让地晃了晃头,觉得还不够明确,又赞许地摇了摇尾巴,催促道:快啊,你看他正在掏枪,你怎么还愣着? 似乎真的有了一种默契,藏马熊立刻炫耀高大似的站了起来,猛吼一声扑向了人,巨大的熊掌眼看就要扇在白主任身上了。白主任一声惨叫,举着枪,来不及让子弹上膛,就瘫软在了藏马熊巨大的阴影里。但就在这时,灰色老公獒一跃而起,就像一把“具魔力”的飞刀,插向了毫无防备的藏马熊的肚腹。肚腹顷刻烂了,血和肠子喷出来了。灰色老公獒把聚攒在身上的所有仇恨全部发泄在了这一次扑咬上,而扑咬的对象却是一头跟咬死獒王的冈日森格毫无瓜葛的藏马熊。 藏马熊狂叫一声,一掌扇歪了灰色老公獒,巨大的身体倾颓而下,压在了对方身上,又一口接一口地咬着对方所有能咬到的地方。灰色老公獒满身都是冒血的口子,已是疼痛难忍,死就在眼前了。但视死如归的灰色老公獒是不会因为自己受到重创而后退的,宝刀未老的利牙依然没有离开藏马熊的肚腹,依然疯狂地切割着,掏挖着。肠子出来了,不是一根,是全部。力气用尽了,不是一方,是双方。终于,灰色老公獒和藏马熊一起倒在了地上,谁也做不出任何剧烈撕咬的动作了。 搏杀来得猛烈,去得迅速,突然就平静了。 藏马熊痛苦地蜷起身子,一阵阵地粗chuan着,痉挛着,眼看就要不行了。浑身血污的灰色老公獒挣扎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就要死去的藏马熊,朝前走去,没走几步,就慢腾腾地倒了下去,从此起不来了。 白主任白玛乌金跳了过去,蹲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身边。灰色老公獒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仇恨似乎都已经散尽了。白主任跪了下来,咿咿唔唔地说:“你不能死啊,你救了我的命,你千万不能死啊。”灰色老公獒不听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就死了。死前它说:獒王啊,原谅我不能为你报仇,原谅我不能帮助野兽只能帮助人,因为我是狗。 又是一个傍晚,黑颈鹤一群一群地飞向了巢窝。焦急的还在焦急,失望的更加失望。麦政委和刚刚到达的白主任商量了一下,决定返回西结古,发动各个部落的头人,派出骑手,把西结古草原所有能去人的地方都找一遍。父亲说:“我不能走,我得等冈日森格伤好了再回西结古。”父亲寻思,从牧马鹤到西结古,路很长,冈日森格很可能走不动。更重要的是,盘踞在西结古的领地狗群肯定饶不了冈日森格,如果养不好身体,它凭什么跟它们斗啊? 藏獒 25 来给冈日森格治伤的藏医尕宇陀也要回去了,他最后一次给冈日森格抹了药和喂了药,又给父亲留下了明后天的药量,用手示范着仔细叮嘱他这样喂那样抹。父亲嫌留下的药太少,比比画画地纠缠着要他多给一点。尕宇陀紧紧抱着他的豹皮药囊,坚决不给。父亲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一点药嘛。”尕宇陀说:“够了,够了,甘露多了就不是甘露,就是毒液了。”说着,生怕抢走了似的,赶紧上马,抢先走去。 以后父亲会知道,作为一个对生命抱有极大爱心的救死扶伤的藏医,尕宇陀既是慷慨大方的,又是惜药如金的,那些撒在冈日森格伤口上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是用巴颜喀喇山的山顶宝石、雅拉达泽山的金刚雷石、巴斯康根山的温泉石,加上麝香、珍珠、五灵脂、边缘冰铁、雪朗水晶花、印度大象的积血、吐宝兽的胫骨等等,碾成粉末炮制而成的。那种涂抹伤口的糨糊状的液体是用公母雪蛙、白唇鹿的眼泪和藏羚羊的角胶酿制而成的。那种黑呼呼的草药汤则是由瑞香狼毒、藏红花、蓝水百合、尼泊尔紫堇、唐古特黑芦荟、年宝山雪莲、各姿各雅红靛根等七种药材煎熬而成。都是非常难得的药宝,是他用几十年的功夫寻访、积累、配制出来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再要配制,就得等到下一辈子了。 藏医尕宇陀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头上盘绕着一根粗大的辫子,辫子上缀着红色的毒丝带和一颗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身穿一件艳红的氆氇袍,腰里扎着熊皮阎罗带,阎罗带上系着一串儿约有一百个被烟熏黑的牛骨鬼卒骷髅头,更耀眼的是他的前胸,前胸上挂着一个银制的“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镜面上凹凸着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藏医尕宇陀赶紧下马,半是惊惧半是恭敬地问候了一句,牵着马转身就走。 麦政委和白主任互相看了看:怎么了,这是? 卧在魔力图大帐房前的草地上,一直目送着他们的冈日森格突然站起来,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烦躁不安地又是摇头又是用前爪刨地。凭着它比人敏锐而准确的感觉,它已经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必须警惕的,而警惕就是关于未来的担忧——它对值得怀恨的一切都有超越时空的预感,这次也不例外。而大黑獒那日则表现得异常兴奋,坦坦荡荡地跑过去,在那个人身上闻了闻,又跑回来,和冈日森格嗅着鼻子,好像在悄悄地说着什么。冈日森格顿时也有些兴奋,不顾伤痛地环绕着父亲走来走去。 父亲奇怪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一身豪烈之气的大格列头人这时缩着脖子说:“他的身子碰到谁,谁就会损失全部财宝,他的气息扑到谁,谁的全家就会得麻风病,他的影子罩住谁,谁就会死亡。他身上沾满了鬼气、邪气、晦气、腌臢血污之气、夺命黑毒之气,他就是送鬼人达赤。”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一直追到了西结古寺,最终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十八老虎虚空丸”。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我的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它记得这是老祖宗老天神的称名咒,一听就害怕,就不咬人了。你给我‘十八老虎虚空丸’,我要让它吃了就咬人。”藏医尕宇陀有些紧张,看着送鬼人达赤嘟嘟囔囔走了之后,赶紧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把达赤的话禀告给了一直在那里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 半个小时后,丹增活佛在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见到了麦政委和白主任,说:“我带了一个消息,一个吉凶不明的消息,可能,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党项大雪山,在送鬼人达赤居住的地方。”麦政委问道:“尊敬的佛爷,你怎么知道?”丹增活佛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出现了,这是圆寂了的密法大师彭措喇嘛以驭獒大黑护法为本尊的修为和传授,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送鬼人达赤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咒得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麦政委说:“我明白了。”又望着一眼白主任说,“赶紧出发,去党项大雪山。” 藏獒 26 达赤作为西结古草原的送鬼人,是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每年藏历正月十五,西结古寺都要举办一次驱鬼法会,喇嘛们骑着快马,念着猛咒,在西结古草原上到处奔走,把为害各处的鬼都驱赶到西结古寺最高处密宗札仓明王殿后面山坡上的降阎魔洞里,然后交由送鬼人背着这三个口袋去党项大雪山请求山神处理。 送鬼人达赤既然每年都要背着三个装鬼口袋穿过草原,走向雪山,他浑身就一定沾满了鬼气,连每一根头发都可能是病死殃祸的象征。 人们不敢接近他,带着沉重深刻的恐惧躲避着他,同时又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他是乞讨为生的,无论是头人、僧人还是牧民,只要面对他伸出来的手,就都会把最好的食物施舍给他,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把毁人的鬼魂留给自己。 但事实上他是很少讨要食物的,头人们为了驱散他那辐射而弥漫的邪祟鬼污之气,每年都会给他许多财产,属于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结队的,足够他吃喝的了。 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所以当一个性情阴郁,急于为死去的两个丈夫报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激动万分,当着这个女人的面,无比虔诚地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 尽管这女人只跟了他两年就死了,但面对女人的誓言没有死。为了这不死的誓言,他离开西结古,把家安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千挑万选,在牧人们的数百藏獒里,寻觅到了一只出生才两个月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 他给它起了个傲厉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浑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猎猎燃烧的火杵,胸毛也是红红火火的,象征了它燃烧的激情和怒火。 但那时候它一点发怒的心思也没有,当藏历年正月初一的这天送鬼人达赤揪着它的脊毛离开它的主人时,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气声对第一次感觉到的难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么回事儿,活在世上居然还有不舒服。 它被送鬼人达赤带到了他家里,那是一个没有窗户只有门的石头房子,门一关里面就漆黑一团了,点亮了酥油灯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只柴手捏拿着,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头的手,是一击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 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着鬼影,让鬼影的面孔更加狰狞可怖了。它惊怕地叫了一声,蜷缩到石墙的一角,好长时间没有睁开眼睛。 等它睁开眼睛的时候,酥油灯灭了,送鬼人达赤已经离去,木门是关死了的,只留下一条缝隙,透露着外面的阳光。 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边去。但它不是空气,可以飘过门的缝隙。 它穷尽了所有它知道的办法,最后徒劳地看到外面的阳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 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寻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够着的地方,它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糌粑,没有牛肺,没有肉汤,没有自它断奶以后主人喂养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让它恐怖的寂静。 它在寂静中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它到梦里去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眼睛一睁,又没有了。 它抽着鼻子闻了闻,觉得满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抬起头来,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墙上居然是挂着肉的,一溜儿全是一条一条的风干肉,还有甜丝丝的冰水,一闻就知道装在那几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 它大叫一声,激动得又扑又跳,但是它够不着,跳了无数次都够不着。 它开始吠叫,希望阿妈或者主人能听到自己的叫声推门而入。但是没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没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前来轻轻叩一下门。 它绝望地用头撞着门板,撞得脑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脑袋耷拉在了腿夹里。 大概饥饿就在这个时候给了它生存的灵感吧,或者它作为一只党项藏獒天性里就有在死亡线上求生的素质,它很快又站了起来,开始满房子绕着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便一跃而起,四腿蹬着墙壁扑向了高悬头顶的风干肉。 藏獒 27 一个月以后送鬼人达赤回来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发现它长大了许多,尽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显得比一般同龄的藏獒要大得多。 他说:“我没有看错,你将来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烦躁地冲他叫了一声,闻出他身上的味道跟这房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便没有扑过去。 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没有关系,跟这所房子也没有关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计地想离开这里,如今门开了,它更要离开了。 它扑向了门口,想从他的腿边挤出去。早有准备的送鬼人达赤突然从背后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挥起来就打。 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连滚了三个滚,一直滚到了墙角。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蓝焰似的光脉,低低地吼叫起来。 送鬼人达赤满意地狞笑着,他知道眼睛里的蓝焰是党项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为一只幼獒对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 他说:“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欢畅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当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来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强的藏獒,是从来不准备领略失败的党项藏獒,它迅速站起来,再次扑了过去。 这次不是扑向门外,而是扑向了堵在门口的他。送鬼人达赤轮起木棒再次打了过来,它滚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狈地滚过去撞在了墙上。 就这样,它不驯地站起来,扑过去,扑了二十六下,把党项藏獒的凶悍和坚忍全部扑了出来;就这样,他不断地把木棒轮起来,打过去,直打得它遍体鳞伤,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 他踢了它一脚,对它说:“你还没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无休无止地恨吧,恨所有见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结古人命的人,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瞪着他,眼睛里的蓝焰越来越炽盛了。 但是它无法站起来,它几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达赤弯腰在它身上到处摸了摸说:“我这么狠地打都没有打断你的一根小骨头,看来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头、一击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经在保佑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鹰,没死我就接着再打。”送鬼人达赤提着木棒到处走动着,满意地看到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被它吃光喝干了,说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扑跳,它已经可以扑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小豹子那样敏捷了。 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挂了许多风干肉和几只盛满冰水的羊肚,然后走了,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送鬼人达赤再次回来的时候,它又长大了许多。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一扫而空,说明它的扑跳比一个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 它卧在墙角警惕地瞪视着这个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体后面,就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脸上的皮肉。 它知道他身后藏匿着木棒,木棒带给它的痛苦就像母亲带给它的温暖一样,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它的记忆里。 这样的记忆对它高傲的天性无疑是极大的伤害,让它提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摆脱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灭木棒。 它扑了过去,就像这些日子它在极度饥饿中扑向墙壁上的风干肉一样,扑跳的距离完全比得上一只成年的藏獒。 送鬼人达赤吃惊地 “哎呀”了一声,往后一缩,轮起木棒就打了过来。它的扑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准确的,但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 倒地以后它再也没有找到站起来扑咬第二次的机会,木棒就像雨点一样打了下来,它蠕动着,惨叫着,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一次教训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必须学会一扑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领,在强大的敌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扑咬是不存在的。 送鬼人达赤丢下打断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带来的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在了墙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时候他说:“你恨谁?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给他们背走了鬼他们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应该恨的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吗,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 藏獒 28 又是一个月,又是一次无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挂高了一些,送鬼人达赤又一次走了。 整整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年没有来到阳光下面,一年没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帐房和羊群,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狗、任何一个动物,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送鬼人达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画在墙上的鬼影一样,心是一个阴湿的盆地,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 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达赤的木棒打瘫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来,顽强地成长着。 随着肉ti成长起来的还有愤怒和仇恨,还有比阴暗的石头房子阴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还有它作为食肉动物的扑咬本领。 最后一个月,送鬼人达赤把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到了房顶上。等他走了以后,饮血王党项罗刹仰头一望,便冲墙而上,就像一只飞翔的鹰,把肉一口叼住,然后又冲墙而下。 它长大了,迅速地长大了。长大了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不再见到送鬼人达赤就扑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来越坚硬的木棒藏在身后,如果它不能让他丢弃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积仇恨,或者服从。 啊,服从?它怎么可以服从这样一个人呢?然而服从似乎是必须的,因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现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这一个。 况且服从也可以是权宜之计,如果这样的权宜之计能够让送鬼人达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开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扑向他的喉咙。 于是它屈辱地扬起了头,摇起了越蜷越紧的尾巴。送鬼人达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几秒钟他就故态复萌,扬起木棒,照头便打,吼道:“你摇什么尾巴,你对谁也不能摇尾巴,你再摇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这一次是打得最惨的,几乎要了它的命。 它在伤痛的折磨中突然领悟了送鬼人达赤的全部含义,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毁灭——毁灭一切善意的举动。 这样的醒悟对它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它对他采取了既不扑咬也不服从的态度,尽量躲开他的肉ti,尽量靠近他的心思,活着,就必须知道他在想什么。 新的一年开始后,送鬼人达赤用绳子绑着它把它带出了石头房子。那一天没有阳光,那一天大雪纷飞,寒冷异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达赤一脚踢进了一条壕沟,壕沟深深的,差一点把它摔死。 它从壕沟里抬起了头,看到送鬼人达赤已经不见了。它顿时就变得狂躁不安,在壕沟里来回跑动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经习惯了的石头房子里去。 但是一切试图跳出壕沟的努力都失败了。壕沟长五十米,宽两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浅的地方有十多米。 壕沟原来是一个雪水冲涮出来的深壑,送鬼人达赤用一年的时间加深了沟底,加陡了沟壁,加高了沟沿,把它改造成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新处所。 饮血王党项罗刹在沟底不停地走动着,雪更大了,黑夜寂然来临,它一宿未睡。 第二天早晨,太阳露出了云翳,雪停了,风还在吹,空气冷到尖锐,它仰望壕沟之上的一线蓝天,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出现在头顶了。 代表死亡的是无数狼头。一颗颗狼头围绕着沟沿,悬空窥伺着它。它紧张得又蹦又跳,意识到蹦跳是毫无意义的,就开始奔跑。 五十米长的沟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个来回,跑了一会儿,又意识到奔跑更是无意义的,便停下来狂吠。 它第一次用这么大的音量狂吠,发现它越是吠得起劲,窥伺它的狼头就越没有离开的迹象。 狼也开始叫了,好像有点学它的意思。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狼,但是它听到过狼的声音。 在藏獒面前,天敌的声音本来是泣哀和可怜的,如今却显得放肆而得意,充满了对它的蔑视和挑逗。 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终于跳不动了,大汗淋漓地趴在了地上。 群狼嗥叫的声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浑身开始发抖。 它发现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胆小的,既是凶悍的也是恐惧的,那种在它的遗传中含量极少的怕死的感觉刹那间无比夸张地跑了出来,让它在死与不想死的刀锋上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奈。 它用两只大耳朵紧紧堵住了自己的听觉,抱着一种向困厄投降的心态,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藏獒 29 末日自然是不会来临的,因为没有一只狼敢于下到壕沟里面来。它们窥伺着欢叫了好长时间就奔驰而去了。当寂静突然降临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它抬头看了看上面,绝望地发现这里的墙壁上没有悬挂的食物,有的只是石头。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开始舔雪。整整三天过去了,它把沟底的积雪舔得一滴不剩,然后就用前爪使劲掏挖沟壁。 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送鬼人达赤来了,从壕沟最浅的地方,扔下来一匹荒原狼。狼是活着的,是他从猎人手里用两只肥羊换来的一匹成年狼。饮血王党项罗刹惊然而起,纹丝不动地盯着狼。狼在拼命挣扎,很快就把绑缚它的绳子挣脱了,抬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饥饿中瞪着血红眼睛的饮血王党项罗刹。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纹丝不动,毕竟它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本性比它凶残十倍的活物。狼把鼻子往上撮着,威胁似的露出了锋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这说明狼已经看出它是一个不谙时世的少年,有点不怕它。但是狼没有想到,面前的这只藏獒虽然年少,但浑身日积月累的愤怒和仇恨早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了。它愤怒的是整个世界,仇恨的是全部生命,更何况它现在面对的是一匹狼,一个狗类种族天经地义的敌手。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饿瘪了的肚腹,发现那儿正在激动地颤抖,也就是说,即使它不想吃狼,肚子也想吃狼了。它带着正在极端饥饿中痛苦发抖的肚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它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牙齿就已经钳进了狼的后颈。狼的挣扎让它激动,它又换口咬住了喉咙,便咕嘟咕嘟地渴饮起了狼血。送鬼人达赤在上面狂叫起来:“一击屠夫,一击屠夫,伏命魔头,伏命魔头。” 就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在壕沟里呆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没吃过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兽的肉。野兽一来,照例先是战斗,后是吃肉。它跟雪豹斗过,跟金钱豹斗过,跟藏马熊斗过,次数最多的当然是跟狼斗,有荒原狼,豺狼,还有极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达赤为了从猎人手里得到这些野兽,付出了头人们送给他的大部分财产——一大片羊群和一大片牛群。 一年中几乎天天都有野兽在壕沟上面叫嚣,它阴森森地仰望它们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着吼叫着,仇恨和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积着。 一年中它没有见过帐房和羊群,没有见过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达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沟壁,因为它觉得这是一堵墙,掏着掏着就能掏出洞来,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许多个大洞,虽然没有如愿,但却把两只前爪磨砺成了两根钢钎,随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坑窝。 一年中它不避严寒酷暑,白天沐着阳光,晚上浴着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长大了许多,已经不折不扣是一只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满了豹子的味道、藏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气息、心态和行为举止上已经不属于西结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经是一对牧羊狗的优秀的儿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义,正在按照送鬼人达赤的愿望,恶毒地仇恨着,时刻准备咬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结束的这天,它吃掉了一只用一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这是送鬼人达赤投下来的一种最敏捷的野兽,按照荒山猫的本领,如果是面对别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缘着沟壁,逃离险境。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给荒山猫逃生的机会,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长了。它用野兽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 吃掉了荒山猫,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猫的肉有强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动物吃了它都会昏然睡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来的时候,它吃惊地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送鬼人达赤用十几根皮绳和五头牦牛把它吊出了壕沟,又用一头最健壮的牦牛驮着它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党项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设地生成着许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达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着它的皮毛,使劲把它朝前推去。它顺着冰坡滑了下去,轰然落地的时候,地下冰窖里的一群雪鸡噗啦啦地飞了出去。 藏獒 30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就呆在方圆不到二十米的冰窖里。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着窖壁愤怒地奔跑,时不时地伸出前爪在冰墙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沟来。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这样。半年中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战斗。它撕咬着投下来的野兽——狼、豹子或者藏马熊,从来没有放弃在第一时间扑过去一击致命的机会,有时候用牙,有时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仅有力,而且越来越坚利了,因为它必须抠住光滑的冰石,无论它是平面的,还是斜面的。 半年以后,当饮血王党项罗刹业已证明自己是一只所向无敌的藏獒的时候,活物突然没有了,饥饿成了它必须天天面对的事情。送鬼人达赤一个星期才喂它一次,每一次他都会放下一根粗皮绳来,食物——一些烂羊肉或者烂牛肉就绑在皮绳的中间它扑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须用牙咬住皮绳,用坚硬锐利的爪子抠住冰墙,一点一点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绳就断了,它会从冰墙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骨头疼。摔了两三次之后它就学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会把两只前爪深深地打进冰墙,然后一步一个坑窝地挪下来。这时候它已经不是藏獒,而是一只其大无比的猫科动物了。依然是饥饿,按照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应该吃掉十公斤鲜肉,但是它现在平均每天一两肉都吃不到。饿极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来的冰块。它瘦了,打不起精神来了。但是它的阴冷和残暴却越来越有质量地裂变成了浑身的细胞,忿怒和仇恨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发,蕴藏胸中的亿万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当送鬼人达赤又来给它喂食时,吃惊地发现,冰窖的窖口残留着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这就是说,冰窖已经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杀死一只雪豹后又回去了。幸亏它没有跑掉,它万一跑掉了呢?第二天,送鬼人达赤把一只用两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扔进了冰窖。饮血王党项罗刹这时候一点也不饿,但它还是一跃而起,在对方还没有明白应该往哪里逃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荒山猫的肉没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才去对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猫。送鬼人达赤在窖口等了一个星期,才等来它昏睡不醒的时刻。 这一年是藏历铁兔年,铁兔年结束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出现在了石头房子的门前。它被两根粗铁链子牢牢地拴着,就像一只真正的看家狗那样。它仍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见不到帐房和羊群,见不到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送鬼人达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是忍受饥饿,二是忍受仇恨。饥饿可以通过吃肉来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达赤每天都在对它吼叫:“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这样的吼叫让饮血王党项罗刹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这里,在上阿妈的仇家那里。当生活和仇恨已经画了等号的时候,上阿妈的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词。 夏天到了,送鬼人达赤要带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去上阿妈草原了,突然听说了冈日森格的事情,听说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过望,立刻决定:暂时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复仇,就用不着去了。 送鬼人达赤走遍了西结古草原,终于找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着他们来到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头房子,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脖子上解开了两根粗铁链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几年来第一次看到除开送鬼人达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红的眼睛,带着装满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雳般地奔跑过来。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愣住了,惊骇无主地互相撕拽着,转身就跑,边跑边扯开嗓子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让送鬼人达赤失望的是,一听到这声音,饮血王党项罗刹就跑不动了,就不想咬人了。他知道这是老祖宗老天神专门用来对付藏獒的猛咒,便想到了藏医喇嘛,觉得让饮血王党项罗刹吃了能够消除人世牵挂的“十八老虎虚空丸”,也许“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就不起作用了。 藏獒 31 父亲没想到,麦政委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冈日森格就不愿意呆在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里养伤了。刚刚抹了药和吃了药,它就用牙齿拽着父亲的衣服来到帐房外面,然后就和大黑獒那日一起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看父亲没有跟过来,就又停下,用藏獒不常有的汪汪声叫起来。 只能走了。父亲备鞍上马,在一大群黑颈鹤的陪伴下,跟着两只藏獒走向了党项大雪山 。 后来父亲才知道,送鬼人达赤之所以居住在党项大雪山,是因为高旷而蛮荒的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曾经是党项人的老家。 党项人是古代藏族人最为剽悍尚武、骁勇善战的一支,也是最早组建猛犬军团南征北战的藏人部族。成吉思汗席卷世界时,亲自颁令征调党项人和党项人的猛犬军团作为北路先锋直逼欧洲。猛犬军团拥有五万多名战士,都是青一色的藏獒,它们以敌方的尸体作为吃喝,铺天盖地,一路横扫,建立了让成吉思汗惊叹不已也羡慕不已的“武功首”。大汗曾经慨叹:“身经百战,雄当万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战神助我也。” 猛犬军团打到欧洲之后,一部分随着党项人回到了党项大雪山,一部分被蒙古人接管,留守在了欧洲,一直没有返回老家。那些奋武扬威的纯种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党项藏獒,在故土之外杂交繁育出了著名的马士提夫犬、罗特威尔犬、德国大丹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英国獒犬等,它们后来都成了世界顶级的大型工作犬。也就是说,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生长原始藏獒的地方。党项人虽然流走了,但具有原始野性的党项藏獒却依然存在。 送鬼人达赤是知道这一段祖先的历史的,也知道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那些摧坚陷阵、不避斧钺的战神很多都是来自党项大雪山的藏獒,更知道党项藏獒是金刚具力护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髅鬼卒白梵天的变体,是厉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厉神之后乌玛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达拉姆和暴风神金刚去魔的坐骑。而曾经帮助二郎神勇战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党项藏獒。所以,送鬼人达赤住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豢养了一只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藏獒的名字就是他天天礼拜的傲厉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 走了三天才不走了,不走的时候父亲看到了党项大雪山和一座石头房子、几顶帐房。夕阳熔化成了流淌的云翳,大雪山正在疯狂地燃烧。冈日森格累了,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它已经忘了它一路颠簸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好像面前的一切包括吠叫而来的领地狗群都不在它的关注之内,它关注的只是把自己依托在冰凉的大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领地狗们也是昨天和麦政委以及丹增活佛一起到达这里的。一来就被一股弥漫在四周的陌生藏獒的腥膻气息搞得骚动不宁。它们想找到这只散发着腥膻气息的异地藏獒,但就是找不到,刺鼻的气息附着在每一根草叶每一块石头上,哪儿都是浓浓烈烈的,让它们在腥膻的弥漫里晕头转向,失去了找到源头的能力。因此它们不得不在广阔的山麓原野上到处游荡,游荡着游荡着,就惊奇地发现了冈日森格。 领地狗们吠叫着跑来,就像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时那样,气势汹汹地似乎要把它撕个粉碎。但是这一点它们已经做不到了,不是没有能力,领地狗尤其是藏獒集体汇合时的攻击能力,往往是霹雳盖顶无坚不摧的,而是没有心力,心力就是仇恨的力量,这种力量正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消弭。因为它们突然意识到,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死了,而面前这个趴伏在地的金黄色的狮头公獒,就是咬死獒王的那只藏獒。连獒王都咬死了,为什么领地狗群还要对它嚣张呢?威武盖世啊,名冠三军啊,万夫不当之勇啊,好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语言里并不缺乏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词汇从祖先的血脉中流淌而来,在它们的骨子里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 崇拜的力量让领地狗们在快要接近冈日森格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它们依然吠叫着,但那已不是愤怒的诅咒,而是为叫而叫,为凶而凶。冈日森格听出来了,所以它平静得就像一块岩石,连趴伏的姿势也没有改变一下。 藏獒 32 这一夜,父亲一直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呆在露天地上。天快亮的时候,领地狗群突然有了一阵骚动。吠声爆起,就像天上扔下来了无数惊雷。接着就是奔跑,忽地过去,又忽地过来,黑色的潮水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喧腾回环。奔跑和叫嚣、扑打和撕咬以最激烈的程度持续着。 石头房子和帐房里的人都出来了,瞪起眼睛刺探着前面,依稀能看到黑色的背景上一个 更黑的黑影在闪来闪去,闪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阵疯狂的奔扑撕咬。人们猜测着:一只极其凶暴悍烈的野兽闯进了领地狗群,它的力量与勇气和藏獒旗鼓相当,所以争衡就格外激烈、猛恶和持久。 奇怪的是,惊天动地的喧嚣并没有影响冈日森格的睡觉,它一眼未睁,好像已经不行了,马上就要死去了,狗世间的任何闹腾都牵动不了它的兴趣了。而大黑獒那日却显得非常狂躁,几次要冲过去,都因为牵挂着冈日森格而拐了回来。 翻江倒海似的一群对一个的剿杀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平静了。领地狗群匍匐在黑暗里,就像消失了一样鸦雀无声。天慢慢亮起来。当第一只秃鹫嘎嘎叫着降落到山麓原野上时,父亲警觉地看了看冈日森格。它依然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疑虑地摸了摸它的鼻子,才放心地站了起来。 他走向了那只落在地上掀动翅膀的秃鹫,秃鹫的四周,是叫嚣撕咬了半夜累得打不起精神的领地狗。父亲在狗群里穿行着,看到草地被奔腾的狗爪抓出了无数个坑窝,一片片纤细的牛毛草翻了起来,草根裸露在地面上,乱草中洒满了血色的斑点,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雷阵雨。父亲疑惑着:这是谁的血呢?闯入领地狗群的野兽伤得肯定不轻,或者已经死了,被藏獒们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了。他想找到闯入者的尸体,一抬头看到尸体就在跟前,一只,还有一只。他继续找下去,一共找到了五具鲜血淋淋的尸体,但那不是什么野兽的,而是领地狗的——死去的领地狗中有四只是小喽罗藏狗,有一只是高大威风的藏獒。除了死去的,还有受伤的,好几只藏獒身上都带着伤,包括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的耳朵被咬掉了一只,右边的肩膀也被撕掉了一大块皮肉。父亲在惊讶中继续寻找,想找到闯入者的生命代价——尸体或者被领地狗吃掉血肉的骨架。但是没有,走遍了领地狗群,走遍了留下爪窝,翻出草根的地方,连一根闯入者的毫毛也没有找到。 父亲呆愣着,他无法用声音表达自己的吃惊就只好呆愣着:这是什么样的闯入者啊,在闯入战无不胜的领地狗群后,左冲右突,居然咬死咬伤了这么多领地狗,而他自己却带着依然鲜活的生命杳然逸去,奇怪得就像一个鬼魅。父亲想着,突然听到一阵哭声,扭头一看是光脊梁的孩子。他行走在领地狗群里,每看到一只死去的领地狗,就会趴在它身上痛哭几声。父亲一阵哆嗦,心说千万千万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 过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看到了领地狗群死伤惨重的情形,惊讶莫名地议论着。麦政委问道:“到底是什么野兽,这么厉害?”丹增活佛长叹一声说:“黑风魔已经找到了危害人间的替身,在它不做厉神做厉鬼的时候,送鬼人达赤是不会听我的话的。昨天晚上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是达赤制造出来的西结古愿望的化身,它把一切仇恨聚攒在自己身上,所以它是见谁咬谁的,但它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让上阿妈草原的人付出夺取别人生命的代价。按照世世代代送鬼人的命运,达赤是娶不上老婆的,但是几年前有个女人对达赤说,只要你能为我报仇我就嫁给你。这个女人的前两个丈夫都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她知道指望自己的儿子去报仇,儿子最终也会死掉,所以她挑选了人人回避人人害怕的送鬼人达赤。达赤在娶这个女人前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送鬼人达赤不是一个轻浮的叛誓者,他宁肯得罪我这个活佛也要让自己的誓言成为可能。因为活佛是现世的管家,而他的毒誓则决定着他以后的所有轮回。” 藏獒 33 太阳出来了。大黑獒那日盯着远方闷雷似的叫起来,叫着叫着用鼻子拱了一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父亲告诉麦政委:“自从我认识它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它叫得这么疯狂,它肯定发现了什么。” 大黑獒那日的狂叫持续着,把不远处的所有领地狗都叫了起来。领地狗们也开始狂叫,震得半个天空都有些四分五裂了。丹增活佛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盘腿坐下来,念起了 《不动金刚愤怒王猛厉火庄严大咒力经》。藏医尕宇陀一听这声音,赶紧坐在了丹增活佛的身边。几个铁棒喇嘛侍列身后,顿时就威怒异常了。 就在这时,冈日森格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抖了一下浑身金灿灿的獒毛,像是抖落了所有的疲倦和伤痛,顿时显得精神倍增,气象森然,仿佛它就是不动金刚,现在要愤怒了,要喷射猛厉之火了。它朝着大黑獒那日狂叫的方向望了望,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去。 就在这时,仿佛是岩石变出来的,一只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红如燃的藏獒突然出现了,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的巨大黑铁,在人们的视野里滚地而来。领地狗们哗的一下从它的右侧围了过去。它好像都懒得看它们一眼,头不歪,目不斜,路线端直地径奔冈日森格。人们惊呼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 就在这时,送鬼人达赤幽灵一样来到了这里。他匍匐在地,藏到连连堆起的哈喇包后面,带着狞厉的微笑,窥伺着面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队骑影朝这边跑来。他们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带领的骑手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带领的骑手。他们为了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无意中汇合到了一起,然后又来到了这里,正好碰上这场藏獒与藏獒之间为了人类仇恨、草原争锋的打斗。他们齐唰唰地叫了一声:哎呀。 冈日森格停下了。它看到这只早就在期待中的黑铁火獒——饮血王党项罗刹直奔自己而来,就站斜了身子,耸起鬣毛,扬起大头,两只大吊眼格外夸张地吊起着,亮相似的摆出了一副昂然挺立的姿势,迎接着对方:就是这个东西,它终于来了。冈日森格几天前就预感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出现,预感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将是西结古草原横暴仇恶的极至,也预感到自己有生以来最残酷的打斗就要来到了,所以它要休息,要用彻夜不醒的睡眠驱除跋涉的劳顿和伤痛的困扼。现在,除了伤痕还有点痛,劳顿是彻底消除了,不然就摆不出昂然挺立的姿势。它知道按照打斗的惯例,只要自己摆一个姿势,风风火火跑来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就会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也摆出一个姿势让它看,越是强悍的藏獒就越讲究姿势的完美和独特,越渴望首先通过摆姿势来压倒对方。而冈日森格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惯例出奇制胜:在对方想摆姿势而没有摆好姿势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攻击,最好是一口咬住喉咙,次好是咬住脖子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最好和次好的目标都实现不了,那至少也要在对方的肩膀上撕下一块肉来,狠狠地给它一个下马威。 然而冈日森格没有想到,饮血王党项罗刹不是一般的藏獒,它的成长离开了藏獒这一物种成长壮大的规律,它是人类用非人的手段训练出来的獒之魔、兽之鬼。藏獒本是一种依赖群居生活(和人类群居,也和同类群居)才可以发挥作用也才可以进入人类生活的动物,群居的生活会让它们具有健全的心理和智能,会在潜移默化中教会它们许多藏獒必须遵守的规矩,从而使它们的行为方式符合某种代代相传的习惯,这种规矩和习惯既体现着它们本身的生存需要,也体现着人类的需要。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和别的藏獒一起生活过哪怕一天,除了那些通过顽强的遗传牢固地盘踞在它的血液中骨子里的祖先的信息之外,它没有从任何同类和人类身上学到过任何所谓的惯例。从心灵到肉ti的绝对孤独,让它独立在了人们和藏獒们的见识和理解之外。它的名字叫饮血王党项罗刹,这个名字所昭示的特点,一是迥异于任何野兽的巨无霸似的恶毒生猛,二是对秩序和道德的强烈反叛或者叫极端的懵懂无知。 藏獒 34 饮血王党项罗刹朝着冈日森格飞奔而来,它既没有停下,也没有直取冈日森格,而是突然转身,朝着一只从右侧包抄而来的领地狗群里最勇猛的黑色的金刚公獒扑了过去。这是两倍于闪电的速度,是等同于雷霆的力量,是任何大脑都无法想象的攻击。金刚黑獒只觉得眼前突然有了变化,还没看清楚变化究竟是什么,对方巨大的身躯就已经扑天而来,大嘴一伸便咬住了它的喉咙,只听喀嚓一声响,利剑似的虎牙顿然豁开了一道半尺长的血口。按照常规接下来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定会再咬一口,直到咬死对方。但是没有,它在拔出牙齿的同时 ,飞身而起,用疾风之力扑向了冈日森格,速度之快,连冈日森格这样智勇双全的藏獒都没有反应过来。 冈日森格依然斜立着身子,耸起鬣毛,扬起大头,用一种昂然挺立的姿势等待着对方也摆出一个姿势来。饮血王党项罗刹大吼一声:“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牙齿比吼声更快地来到了冈日森格面前。冈日森格哎呀一声,知道跳开已是不可能了,顺势倒地也是不可能了,只好身子一缩,凝然不动。 冈日森格不愧是雪山狮子,凝然不动是镇定自若的表现,也是一种本能的防范,因为所有神勇的藏獒在扑咬时都算准了对方逃跑或者躲避的路线,都有极其准确的提前量,凝然不动就是躲过了扑咬者的提前量。从被动防范的角度来说,这一招果然是奏效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并没有一口咬住它的喉咙,猛掏一下就能掏出一个岩窝的两只前爪,一爪扑在了空气里,一爪扑在了冈日森格的脑袋上,脑袋顿时嗡了一声。好在狗头是最硬的,冈日森格的头比岩石还要硬,当头上的金黄毛发纷纷散落的时候,它硬是抗住了如此猛烈的击打而没有倒下。更让人叫绝的是,它的没有倒下和它的反扑接踵而至。饮血王党项罗刹四肢刚刚着地,身侧就跟过来了冈日森格的利牙。这是风驰电掣的利牙,是只有草原战神才具有的利牙,这样的利牙类似人类的杀手锏,对付一切敌手都是一牙毙命的。 然而这样伟大的利牙在用来对付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时候突然就不伟大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立刻感觉到了对方这次反扑的厉害,而对它来说行动就是感觉,甚至行动比感觉还要快。它并没有躲闪,而是原地跳起,回头便咬。犬牙和犬牙砰然相撞的时候,冈日森格又一次领略了对方力量的巨大。它赶紧跳起来躲开,但已经晚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利牙哧啦一声戳穿了它厚实的嘴唇,而它却未能戳穿对方的嘴唇。飞溅而起的鲜血随着躲闪的身影淋漓在空中地上。 冈日森格发现虽然它已经预感到西结古草原将横空出世一个凶暴恶毒至极的党项藏獒,将和自己有一场空前残酷的打斗,但它仍然低估了对方的势力。对方进攻的速度、对方厮杀的蛮野、对方那种处于巅峰状态的气势,都远远超过了它。它现在唯一要做的似乎就是闪避,就是想方设法避免自己受到伤残,而不是想方设法给对方制造伤残。那么对方的闪避能力呢?要是对方的闪避能力也在自己之上,那就说明打斗现在已经有了结局:它是死定了的,不在这一刻,就在那一刻。因为闪避能力强的藏獒,一般来说更懂得如何破坏对方的闪避,它闪避的能力和技巧往往也是它进攻的能力和技巧的体现。 冈日森格要试一试了,它要看看对方的闪避能力究竟如何。它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又一次朝自己扑来,便迅速闪开,又迅速扑了过去。然而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闪避,它好像不懂得闪避,或者它不屑于闪避,当冈日森格扑向它眼看就要牙刀进肉的时候,它的反应依然是原地跳起,张嘴便咬,整个过程如同电光石火,结果仍然是它的牙刀攮进了冈日森格的肉,而不是相反。冈日森格再一次带着满嘴的创伤跳到了一边。它觉得自己真是很傻,对方有这般强劲快速的进攻,还需要闪避干什么?需要闪避的只能是它自己了,它除了闪避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所有超人超狗的智谋诡计,所有稳操胜算的扑杀本领,所有澎湃磅礴的情态气势,就在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时候荡然无存了。 藏獒 35 冈日森格灰心丧气着,突然发现它连灰心丧气的时间也没有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进攻再次开始。还是速度和力量的精彩表演,一次扑咬不到就来第二次、第三次,上一次和下一次之间只有起伏没有停顿,就像河水的奔腾自然流畅。冈日森格全力以赴地闪避着,虽然被动得让它毫无光彩,甚至有些狼狈,但也让围观的人们和狗们大开眼界:被动而不挨打,退却而不改神速,谁说弱者的机智不是一种值得赞美的举动呢——它在闪电之下躲开了闪电的击打,它在狂风之中避开了狂风的扫荡,它没有令人叹服的英雄气概,却同样令人叹服地让 如此英雄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无可奈何。 从人群里传来了叫好的声音,是父亲的鼓励。领地狗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情不自禁地开始为冈日森格助威。还有经声,丹增活佛又来了一遍《不动金刚愤怒王猛厉火庄严大咒力经》,这一遍声若洪钟,紧张的气氛里平添了许多庄严和肃穆。闪来闪去的冈日森格突然就不那么灰心丧气了。它知道自己现在使用的闪避法和一般的躲避绝然不同,躲避是躲开伤害,是生存的艺术,闪避是闪开死亡,是生命的艺术。你越想让我死,我就越要活给你看,我不死就是我的胜利。换句话说,你的胜利是咬死我,我的胜利就是让你的企图一次次落空,就是把贪生怕死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你的进攻是无效的,我就是伟大而战无不胜的。 伟大的冈日森格十几次几十次地跳起来落下去,一次比一次更加惊险地闪开了对方的进攻。饮血王党项罗刹十几次几十次地跳起来扑过去,一次比一次更加恼怒地叫嚣着:“你不是一只藏獒,你是一匹可耻的狼。狼见了我才这样的躲闪呢。狼日的杂种,你来啊,你冲我来啊,你就像鬼影一样闪来闪去算什么本事啊?”有好几次饮血王党项罗刹都想算了,不打了,永远都在逃跑的对手,根本就不是对手,就像一只见了你就钻洞的老鼠,你能说它是你的对手吗?但是既然已经期遇了这只狮头公獒,不咬死它,就不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风格,就等于饮血王没有活着,或者说活着也是死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突然停了下来,停下来是为了发动一次更加有效的进攻。 首先:它贴着地面趴在了地上,好像累了,眼瞪着冈日森格的xiong部长长地吐气长长地吸气。然后:它把后腿藏在了肚腹下面,两只爪子牢牢地蹬住了地面。接着:它伸展了前腿,用爪子抠住了地皮,并把肩胛紧紧缩了起来。冈日森格警惕地瞪着它,寻思它这是干吗呢?是不是体力不支了?或者心理上首先疲倦了?正想着,感觉地面突然摇了一下,正要跳起来闪开,饮血王党项罗刹削铁如泥的利牙已经来到了它的xiong部上。xiong部是深阔的,利牙在心脏的位置上插了进去。冈日森格立刻翻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次成功的扑咬。饮血王党项罗刹采用了低空咬蛇的战术,也就是它的扑跳没有弧线,直线而去,整个身子离地面始终只有不到五公分。而此前冈日森格的闪避艺术之所以成功,恰恰就是利用了对方扑跳时的弧线,在同等的距离上,弧线比直线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时间,正是它每次都能闪开对方扑咬的时间。但是这一次,弧线比直线多出来的时间突然消失了,必须用弧线而不是用直线闪避的冈日森格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就只能是瓮中之鳖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突然喊起来。他希望领地狗群这时候能够冲上去,咬死冈日森格,也咬死饮血王党项罗刹。但领地狗群不听他的,既没有行动,也没有叫声。在这个眼看冈日森格就要毙命的时刻,傻愣是领地狗群的必然选择,因为这种顶极藏獒之间擂台赛式的打斗必须是一对一的,还因为它们没有忘记就要死掉的冈日森格来自敌对于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草原,如果它的表现不是英勇无敌岿然不动的,它们就没有任何理由和必要尊崇它了。领地狗们现在考虑的是,既然连战胜了獒王虎头雪獒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都不能打败饮血王党项罗刹,那么它们应该怎么办呢?两种选择:一是前赴后继,万难不屈,直到全部牺牲;二是尊饮血王党项罗刹为王,朝着一个践踏了习惯与规矩的阴恶暴君俯首称臣。这样的可能并不是没有,就看是不是符合西结古人的意志了。 藏獒 36 冈日森格被压倒在地,无奈而悲惨地挣扎着,xiong部上的血泉涌而出,迅速漫漶成了一片。饮血王开始饮血了,汩汩有声,如同溪流掉进了深谷。大黑獒那日来回奔跑着,差一点跳起来扑过去,但是它忍住了,藏獒的规矩让它只能旁观而不能参与。它叫着,声音不高也不闷,柔柔的,柔柔的。 大概就是这柔柔的爱语给了冈日森格勇气和灵感吧,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 发生了:冈日森格突然忽高忽低地发出了一阵叫声,这是母獒的叫声,是母獒发情时的叫声,是母獒发情的高峰极其痛苦极其渴望极其温柔的叫声。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遗失了许多祖先的遗产,但它毕竟无法丢失娘肚子里就已经形成的生理特性,它是公獒,公獒的性别神经按照造物主的安排,和所有自然发生的事情那样,正常地存在着,使它在仇恨和愤怒的背后,深深潜藏着对母獒的另一种感情和冲动。饮血王党项罗刹愣了一下,好像是说:你不是一只雄性的狗杂种吗,怎么发出了母獒的声音?就是这一愣,使它的嘴有了松动,深陷于对方xiong部的虎牙被一种强烈的排斥心力挤了出来。而这一挤对冈日森格来说,就是生命走向存在的最为得体最为关键的一挤,它挤出了脱离死亡的时间,也挤出了松动自己的身体从而把对手的生命含在嘴里的空间。 冈日森格用零点零零一秒的速度抬起了头,又用零点零零二秒的速度龇出了牙刀,然后用零点零零三秒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喉咙。这是非常深刻的一咬,咬住的位置精确到无与伦比。饮血王党项罗刹太出乎意料了:这个用母獒发情时痛苦而温柔的叫声呼唤着自己的家伙,居然这么刻毒地咬住了它?它暴怒得腾挪跌宕,试图一甩就把对方甩掉。但更让它出乎意料的是,它不仅一甩没有甩掉,而且好几甩都没有甩掉。它只好一直甩下去,把冈日森格沉重的身体一次次地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而对冈日森格来说,这一咬是用雪山狮子的整个生命和荣誉做赌注的,是它用吃奶的力气,用一生全部的打斗经验,用一切野兽在生死存亡之际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后的也是最为刚毅坚忍的能力,创造出的一次最能体现生命壮丽而不朽的防守反击。它成功了,奇迹般地成了这场眼看就要输掉——不,就要死掉的——打斗的主宰者。 饮血王党项罗刹看甩不掉对方,就用前爪使劲蹬踢,这可是猛伸出去能让坚硬的岩石哗啦啦粉碎的爪子,是恐怖之主用漫长的岁月磨砺出锋锐的爪子,只一下就蹬断了冈日森格的肋骨,就把它庞大的身子蹬得飞了起来。但它就是蹬不掉冈日森格,就是无法蹬到冈日森格要命的脖子上或者同样要命的肚腹上。冈日森格抱定了这样的信念:就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把牙齿留在对方的喉咙上。 血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喉咙上流了出来,很多,也很快,就像冈日森格熟悉的那些旺盛的冰川水源,流成了一根粗大的血柱。这不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血,是别的藏獒的血,它渴饮了许多藏獒的血,所以它就是一个大血库。血库里的血仿佛是无尽的,它的生命也是无尽的。不,冈日森格对饮血王党项罗刹说了一声不:你的生命不是无尽的,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走向死亡。 饮血王党项罗刹疯狂的甩蹬延续了很久。冈日森格死死咬住不放,就像是对方身体的一部分。终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甩蹬消失了,呼呼地喘息着,若断似连地喘息着。终于,冈日森格的力气用尽了,牙齿禁不住离开对方,浑身瘫软地趴卧在了地上。这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挺立着,依然是龙骧虎步,威武雄壮。它已经不流血了,似乎所有的血都流尽了,但是它没有倒下,它过了一会儿才倒下。轰然倒地的一刹那,所有的领地狗都放声大叫,山麓原野上惊雷滚地,驱赶着低伏的云翳疾走天涯。 领地狗们围了过去,突然又停下了,尤其是那些智慧而勇武的藏獒,都在离冈日森格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们坐在地上,昂起头,一声比一声动情地叫着。这是肃然起敬的意思,是只有拜见獒王时才会有的心悦诚服、欢呼雀跃的举动。趴卧在地的冈日森格有礼貌地轻轻摇了摇尾巴。领地狗们喊叫的声音更加情深意长了。 藏獒 37 大黑獒那日急切地到处舔着冈日森格的伤口,恨不得那些伤口被自己一舔就好。领地狗们在耳朵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掉了一只的大黑獒果日的带领下,簇拥而来,也像大黑獒那日那样舔起来,争着抢着拥着挤着舔起来。藏医尕宇陀禁不住笑了,说:“好啊,好啊,百舌救一命,百舌救一命。” 父亲来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身边,蹲下身子摸摸它伟岸的身躯,又摸摸它的鼻息,大声 说:“药王啊,你是尊敬的药王喇嘛,你为什么不过来一下?”给冈日森格上完了药的藏医尕宇陀走过去看了看说:“它是魔鬼的化身,别管它,就让它死掉吧。”父亲说:“治好魔鬼的药王才是真正的药王,你就不要吝啬你那点药粉了。”尕宇陀说:“它把仇恨的利箭射进了大家的心,我能给它上药,但我不能守护它。”父亲说:“我来守护它。”父亲固执地希望救活饮血王党项罗刹,因为在他的天性里,他希望所有的狗都是好狗,都是自己的朋友,更何况它不是一般的狗,它是一只雄野到无以复加的藏獒。在父亲的企求下,藏医尕宇陀给饮血王党项罗刹上了药。 冈日森格很快站起来,朝前走去,虽然走得很慢,却显得异常坚定。大黑獒那日跟上了它。领地狗们跟上了它。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呼着跟上了它。狗们和人们都知道,冈日森格是走向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被送鬼人达赤囚禁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这个地方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知道,只有这些追随而去的领地狗们知道。它们凭着灵敏的嗅觉,已经发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党项大雪山的一个地下冰窖里。 父亲恋恋不舍地跟着冈日森格走了几步,又担心饮血王党项罗刹被人打死或者被狗咬死,赶紧又转身回去了。 越来越近的党项大雪山气势逼人,似乎就在头顶的天上,就要崩溃在眨眼之间。山裙的阔界里,已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一片冰丘连接着一片冰塔林。冰塔林中间隐藏着许多个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其中的一个冰窖里,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送鬼人达赤紧紧张张来到这里,滚倒在冰窖的窖口喘息不迭。突然,他哭了,开始是无声地流泪,接着就号啕大哭。他用生命的全部激情培育而成的复仇魔王——饮血王党项罗刹就这样死掉了(他觉得它已经死掉,复仇失败了就是死掉了),他给女人的盟誓——岩石一样坚硬雪山一样剔透的复仇心愿,就这样毁于一旦。他的心情从天堂直落地狱,他恨啊,恨自己没有更为阴深毒广的本事,恨冈日森格这只来自仇家草原上阿妈的无敌藏獒,恨这只无敌藏獒的主人冰窖里的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走过去,满怀抱起了一块沉重的冰岩。他知道,只要他不断地把冰岩从冰窖的窖口扔下去,就能砸死里面所有的人。 就在这时,有人爽朗地吆喝了一声。送鬼人达赤身子不禁一抖,冰岩掉在了地上。他抬头一看,只见强盗嘉玛措带着几个人,牵着几匹马,从冰塔林中走了出来。 送鬼人达赤定了定神问道:“勇敢的强盗你来这里干什么?”强盗嘉玛措说:“我听说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藏起来了,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西结古草原复仇的烈火只能越烧越旺,不能烧着烧着就灭了。”送鬼人达赤说:“英明的强盗你说得真好,可是我这里已经藏不住人了,那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冈日森格来到了党项大雪山,它打败了我的神圣而正义的复仇魔主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带着人和一大群领地狗朝这里走来。” 强盗嘉玛措吃惊地说:“你说什么?你说它带着一大群领地狗朝这里走来?”送鬼人达赤说:“是啊是啊,领地狗们都跟着冈日森格,它已经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了。”强盗嘉玛措说:“这怎么可以呢?我们西结古草原怎么能让一个上阿妈草原的仇狗做我们的獒王呢?送鬼人你说,我要是打死了冈日森格,人们就找不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了是吗?”送鬼人达赤说:“是啊是啊,可是你能打死它吗?它是神奇无限、战无不胜的。”强盗嘉玛措说:“我知道它是厉害的,但我知道草原上的强盗嘉玛措也是厉害的。”说着,取下身上的叉子枪,朝着冰塔林外大步走去。 藏獒 38 冈日森格以新獒王的身份带领着领地狗群来到了冰清玉洁的山裙之上,党项大雪山发育着河流和湖泊的连绵冰丘和冰塔林顿时扑眼而来。冈日森格用鼻子使劲嗅着,径直走向了冰塔林中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它们因为心急意切,没看到旁边的巨大冰凌后面藏匿着强盗嘉玛措的身影和一杆装饰华丽的叉子枪。 但是白主任白玛乌金看到了。他看到冰凌后面探出了一根羚羊角的叉子,叉子不是平举 的,而是朝下的,平举是对着人的,朝下是对着狗的。他望了一眼冈日森格,喊了一声:“危险。”扑过去一下抱住了它。 枪响了。 世界愣了一下。最先摆脱愣怔的,是陪伴着冈日森格的大黑獒那日。它一跃而起,直扑斜前方那个藏匿着阴谋的巨大冰凌。冰凌后面的强盗嘉玛措一看自己打着的不是冈日森格,而是那个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顿时就傻了。他是剽悍勇武的部落强盗,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不是无所顾及的土匪。他虽然打死过人,但他绝对没有离开草原的复仇规矩和复仇动机无缘无故地打死过人。天经地义地惩罚仇家以及叛徒,才是他的职分。他不知所措地呆愣着,突然看到一只大黑獒朝自己扑来,惊吼一声,转身要跑又没有跑。 大黑獒那日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从来没有扑咬过西结古草原的人,这是第一次。它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素来受人与狗尊敬的牧马鹤部落英武的强盗嘉玛措。但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想打死西结古草原新生的獒王冈日森格,自己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它冲过去了,并不希望自己嘴下留情,但当它看到这个人的喉咙就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也在眼前的时候,它还是下意识地做了一次选择,选择的结果是,它一口咬住的不是致命的喉咙而是不致命的手。它咬断了这只手,又咬断了那只手。 强盗嘉玛措惨烈地叫着,仰倒在地上。他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他知道按照草原的规矩,打死了不该打死的人,那就应该以命偿命,如果不能以命偿命,那就意味着你欠下了命债,你招来了仇恨。他打着滚儿惨叫着,血纷纷,血纷纷,白地上红了,红了,刹那间就殷红一片了。 对万年寂静的党项大雪山来说,强盗嘉玛措的枪声差不多跟一场地震一样。峻峭突兀的冰峰雪岭呆愣了一会儿,蓦然就崩裂了,那一种惊心动魄的坍塌,那一种天翻地覆的震撼,让草原和雪山终于反弹出了自己压抑已久的声音。父亲后来说,这是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葬礼,如果父亲不是因为饮血王党项罗刹而留在山麓原野上,这很可能就是他的葬礼。 冈日森格站起来抽身而去,它要去报仇了,为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它决定咬死放枪的强盗嘉玛措。但是雪崩制止了它,它望着大面积倾颓的冰体和弥扬而起的雪粉,突然改变想法朝前跑去。它浑身是伤,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奔跑的时候奔跑起来,雪崩的威胁、主人的危险让它溘然逸去的奔跑能力又猛可地回来了。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了它。它们直奔冰塔林中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 送鬼人达赤呆望着滚滚而来的雪崩,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站住了,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他愣着,愣着,突然回过身去,满怀抱起了那块他早就想扔下冰窖的沉重的冰岩。复仇的希望正在破灭,他要孤注一掷了,把冰岩从窖口扔下去,砸死一个算一个。他用冰岩对准了窖口,眼看就要松开双手了。 冈日森格飞身而起,一头撞过去,撞得送鬼人达赤连连后退,然后激动地趴卧在冰窖的窖口,深情地叫着。领地狗们一个个跑来了,团团围住冰窖,也像冈日森格那样深情地叫着。冰窖沉寂的窖口仿佛豁然开朗,惊喜地传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齐声喊叫:“冈日森格。” 父亲后来说,雪崩没有掩埋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那么多巨大嶙峋的冰石,那么多掀天揭地的雪粉,在离冰窖二十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这是天意,是党项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的保佑,是丹增活佛以及所有来到这里的草原人念起了《大悲咒》的缘故。 藏獒 39 在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和党项山神的保佑下,一只来自仇家草原上阿妈的狮头公獒,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做了西结古草原的新獒王。美好的故事传遍了西结古草原,也传遍了比西结古草原大十倍的整个青果阿妈草原。还有一个故事也正在传遍,那就是白主任白玛乌金挡住仇恨的子弹用生命保护了獒王冈日森格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一传就传成了神话——阿尼玛卿雪山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白玛乌金前世是守卫格萨尔王灵魂的大将,而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冈日森格正是从白玛乌金那里借用了格萨尔王的灵魂,才保卫了所有在 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白玛乌金和冈日森格原来就认识,他们都住在阿尼玛卿雪山白玉琼楼的万朵莲花宫里。这样的传说在白主任白玛乌金隆重的天zàng仪式后,变成了一种信仰——当人们面对雪山祷告时,便有了“祈愿白玛乌金保佑平安”的语言;格萨尔王的传唱艺人也加进去了关于白玛乌金的故事;寺院的画家喇嘛在四季神女和宝帐护法神的伴神里增添了白玛乌金的造型,那是一个骑着一只灰色的天犬藏獒,有着瞬时怒相和热欲表情的白色神祗。 父亲后来说,藏獒就是那只灰色老公獒曾经救过白主任的命,可见白主任是不该死的,可是他还是死了,说明党项大雪山的雅拉香波山神格外成全他,让他快快地死掉,快快地变成了神,快快地摆脱了人世间的烦恼,走完了所有苦难轮回的里程。就是不知道变成了神的白主任白玛乌金还能不能记起人和藏獒跟他的交情,能不能记起灰色老公獒豁出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的悲烈举动。 白主任白玛乌金的天zàng仪式自然由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亲自主持,完了不久,西结古又迎来了另一个由佛口圣心的丹增活佛主持的仪式,仪式一结束,草原上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帐房寄宿学校就宣告诞生了。 学校坐落在碉房山下野驴河边秀丽到极至的草原上。两顶帐房是由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提供的,里面的地毡和矮桌以及锅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是由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提供的,别的部落的头人提供了一些牲畜,算是帐房寄宿学校的固定资产。学校的校长是谁呢?是父亲。这是麦政委的意愿,也是丹增活佛和头人牧民们的意愿,加上父亲自己的意愿,那就真正是天经地义了。学校的老师是谁呢?也是父亲。学校的学生是谁呢?是七个上阿妈草原的孩子,是光脊梁的孩子,是十多个愿意来这里寄宿学习的西结古草原的孩子。 又有了一个美好的传说:上阿妈草原的七个流浪塔娃,在西结古草原找到了家。那儿没有让他们害怕的骷髅鬼、吃心魔、夺魂女,那儿满地生长着永远吃不完的天堂果,那儿可以看见美丽吉祥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西结古草原之外的人,听了这样一个传说,心里都有些向往时的痒痒。 獒王冈日森格一直在西结古寺里养伤,藏医尕宇陀给了它无微不至的关怀。好像是它的委派,大黑獒那日曾经带着领地狗来学校看望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父亲。父亲跟大黑獒那日说了很多话,然后摸摸它的肚子说:“不会是真的有了吧?”来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领地狗朝着两顶帐房之间狂吠了许久,算是一种警告吧:“老实点,别伤害了这里的人。”两顶帐房之间的空地上,无精打采地趴卧着眼下父亲的另一个影子,那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 饮血王党项罗刹是父亲用三匹马轮换着从党项大雪山驮到西结古来的。那时候它昏迷不醒,驮到这里后的第三天它才醒来,一醒来就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在给它捋毛,它吼起来,它的喉咙几乎断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着。在心里,在浑身依然活跃着的细胞里,它愤怒的狂吼就像雷鸣电闪。父亲感觉到了,轻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手并没有停下,捋着它的鬣毛,又捋着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然后在他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给它换药。药是他从藏医尕宇陀那里要来的,每天都得换。换了药又给它喂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头人派人送来的,每天都送。他舍不得喝,留给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父亲知道它现在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一点牛奶。 藏獒 40 牛奶一进入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眼光,它就浑身抖了一下。它那个时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喝一口舌头上的血。 它看到父亲拿着一个长木勺,从木盆里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边送过来,突然就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阴谋,人是不会仁慈到给它喂吃喂喝的。 它恶狠狠地盯着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只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动不了,它失血太多,连睁圆了眼睛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 它忍着,把心中的仇恨通过空瘪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后紧紧咬住了牙关:不喝。 尽管几乎就要渴死,但是它还是决定不喝。父亲仿佛理解了它。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生能够理解狗尤其是藏獒。 他说:“别以为这里面有毒,没有啊,我喝给你看看。”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长木勺凑到了它嘴边。 它还是不喝。父亲说:“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过来放到它眼前,然后过去抱起它的大头,试图让它的嘴对准盆口。 但是它的头太重了,厚实的嘴唇刚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过来,牛奶泼了它一头一脸。 它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他的阴谋?他要用牛奶戏弄它?这个问题来不及考虑,牛奶就流进了它的嘴角,感觉甜甜的,爽爽的。 它禁不住费力地伸出了舌头,舔着不断从鼻子上流下来的牛奶。以后的几天,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猜忌重重,拒绝父亲用长木勺喂它。 父亲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进它嘴里。滴一次就是很长时间,因为必须滴够足以维持它生命的分量,况且牛奶里还溶解着疗伤的药,那是绝对不能间断的。 父亲说:“你真是白活了,连好人坏人、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吗,你这样对待我?”饮血王党项罗刹听不懂这样温存的人话,只能感觉到这个一直陪伴着它的人跟送鬼人达赤不一样。 它完全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不一样,甚至也不喜欢他过多地靠近自己,总觉得人是很坏的,坏就坏在他要带给你灾难的时候,往往是一脸的笑容。 虚伪奸诈、笑里藏刀在它看来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词。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它预想中的灾难并没有出现。 这个人一有时间就围着它转,捋毛,换药,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唠唠叨叨地说话。 换药是疼痛的,新药粉一撒上去,就让它受伤的喉咙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断。 但这样的疼痛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伤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亲把一些滑腻的疙瘩硬是塞进了它的嘴里,它暴怒地以为灾难来临了,残酷的迫害已经开始。 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闻到过和看到过却从来没吃过的香喷喷的酥油。 自此,它每顿都能吃到硬塞进它嘴里的酥油了。有一天父亲惊呼起来:“它张开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张开嘴啦。”光脊梁的孩子说:“它张开嘴是要吃你的。”父亲骄傲地说:“能吃我的藏獒还没有生出来呢。”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饮血王党项罗刹解除了对长木勺的戒备,让父亲的滴奶变成了灌奶。 灌奶延续了两天,饮血王党项罗刹变得精神起来,可以直接把嘴凑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着喝着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个口子。 父亲说:“你怎么了?你对木盆也有仇恨啊?”说着就像一开始它无力做出反应时那样顺手摸了摸它的头。 它从鼻子里呜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一牙挑开了父亲手背上的皮肉。 父亲疼得直吸冷气,连连甩着手,把冒出来的血甩到了它的嘴边。它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舔着。 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手说:“哎哟我的饮血王,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光脊梁的孩子迅速给父亲拿来了一根支帐房的木棍。 饮血王党项罗刹死盯着木棍,龇牙咧嘴地吼着,用沙哑的走风漏气的声音让父亲感觉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风暴的仇恨的威力。 它仇恨人,也仇恨同类,更仇恨棍棒,因为正是棍棒让它成了仇恨的疯魔狗,让它在有生以来的时时刻刻都在为一件事情奋起着急,那就是宣泄仇恨。 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给一只沉溺在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泄愤的理由。 他把木棍扔到地上说:“你以为我会打你吗?棒打一只不能动弹的狗算什么本事。”说着固执地伸出那只带伤的手,放在它头上摸来摸去。 藏獒 41 饮血王党项罗刹觉得他要杀了它,它咬伤了这个人,这个人如果不加倍报复那就不是人了。 它想他这样摸来摸去肯定是为了找准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从鼻子里响亮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 这一次父亲躲开了,躲开后立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头上。就这样它咬他躲地重复着,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父亲在它的头上一直摸着,摸得它有了丝丝舒服的感觉,渐渐放弃了猜度,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包扎了自己受伤的手,并用这只包扎的手奖励似的多给它喂了一些酥油。 饮血王党项罗刹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么?他怎么还能这样?有一天,藏医尕宇陀来了,看了看饮血王党项罗刹,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锯齿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诉父亲,这说明它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它有了饥饿感,流食已经无法满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给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这样它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父亲说:“好啊,药王喇嘛,就麻烦你给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来。”藏医尕宇陀说:“牛下水的肉糜不难找,你让你的学生去找索朗旺堆头人就是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饮血王党项罗刹站了起来,你怎么能看住它,让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亲说:“我会约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会不听我的话。”父亲坚持不懈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时间。 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它尽量容忍着,好几次差一点张嘴咬伤父亲,又很不情愿地把龇出来的利牙收回去了。 它觉得有一种法则正在身体内意愿里悄悄出现,那就是它不能见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达赤,似乎又有了一个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它捋毛,换药,喂食? 难道他丝毫不存在别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着,也常常回忆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绝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墙、饥饿的半死状态、疯狂的扑咬。 它对世界、物种、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发生在残酷日子里的残酷事件一次次地强化着,最终变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 它从来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应该是一样的,有恨也有爱。不,爱是什么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从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点爱,那就是咬死对方以后喝对方的血,对方的血这个时候就是爱。 它的感情的跷跷板从来不是爱在一头,恨在一头,而是疯狂在一头,残暴在一头,天仇在一头,地恨在一头,无论哪一头跷起来,它唯一的举动就是扑过去,扑过去,咬死它,咬死它。 可是现在,另一种情况出现了,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用捋毛,换药,喂食,抚摩,说话等等不可思议的举动告诉它,藏獒的生活并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风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 送鬼人达赤铸造在它心里的铁定的仇恨法则,正在被一种它想不出的软绵绵的东西悄悄熔化着。 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强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习惯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灵的主宰。 为什么会这样?它想不明白。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这个人似乎都明白。 他明白饮血王党项罗刹不仅是狐疑的、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惧的。 仇恨的根源是恐惧,是由送鬼人达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识里的滔滔恐惧。 而他要带给它的,却是绝对的安全和体贴,是它体验过的所有恐惧的唯一反面。 选择就在这个时候山峰一样崛起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识里:是送鬼人达赤,还是父亲? 它痛苦地思考着,一会儿倾向前者,一会儿倾向后者,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 它恐惧地觉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从送鬼人达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恐惧,因为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是无处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峦耸峙,巍峨绵绵,而父亲的存在像风像雾又像雨,总是轻飘飘的不知道应该落实到哪里。 轻飘飘的父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一只不打算接纳他只打算继续仇恨他的藏獒,他显得懵懂无知,就像一个傻子。 后来父亲说:其实我不傻。我就相信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样。 藏獒 42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黑獒那日光顾这里了。它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无论是断了的肋骨,还是烂了的xiong部和嘴脸,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父亲一见冈日森格就很紧张,横挡在饮血王党项罗刹面前说:“快去看看你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别过来,千万别过来。”饮血王党项罗刹则愤恨地咆哮着——它已经可以像原来那样咆哮了:这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的狮头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出乎意料的是,冈日森格显得异常平静,一点点仇恨的样子也没有,坦坦荡荡地坐到对方面前,任凭对方又叫又骂,它只取友善的眼神望 过去。大黑獒那日则警惕地望着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副你只要扑过来我就扑过去的样子。 呆了一会儿冈日森格就要走了。它知道自己现在是獒王,獒王的责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时间应该和领地狗群呆在一起。父亲和孩子们恋恋不舍地送它们离去,互相一再地抱着,亲着,让饮血王党项罗刹看傻了眼,迷惑得暂时忘记了仇恨:原来人与狗的关系还有这样的,我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它没有咆哮,第一次望着两只同类远去而没有咆哮。 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变化连饮血王党项罗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就是它没有对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扑咬。它是可以强挣着扑咬的,尽管速度和力量远远不及先前。可以扑咬而没有扑咬,完全是无意识的从兽行到狗性的飞跃,是什么法则起了作用,让它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亲后来说,毕竟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规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兽的规律做狗。 第二天冈日森格又来了,是一个人来的。它是来告诉父亲: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你要做些防备。它朝着远方叫了几声,又朝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叫了几声,然后就匆匆而去。父亲知道它是来说事儿的,但没搞明白它要说什么事儿,愣怔了片刻就去给饮血王党项罗刹喂食了。 这天父亲熬了牛骨汤,汤里加进去了几块肉,他觉得这样的食物比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尽快强壮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看到肉块大了点,怕它受伤的喉咙咽不下去,伸手从食盆里拿起一块肉,想给它撕碎,没想到它张嘴就咬,毫不犹豫地把肉夺了回去。这是由送鬼人达赤培养起来的野兽的习性,进食的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干扰,任何干扰尤其是伸到它嘴边的手,在它看来都是来跟它抢食的。父亲的手背——这只被它咬伤过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划破了,血顿时漫漶而下,流进了牛骨汤。但是父亲并没有放弃,父亲的最大优点就是认准了的事情决不轻易放弃。他毫不妥协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块被它夺回食盆的肉。它的反应还是张嘴就咬,但是没咬上,父亲并没有躲闪,但它就是没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灵了,还是它有意没咬上?父亲考虑着这个问题,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点一点地喂它。它毫不客气地吃着肉,吃到最后,奇迹突然发生了:它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伤口。父亲以为它是贪馋那上面的血,就说:“没多少血你就别舔了。”但是它还在舔,舔干了所有的血迹它还在舔。父亲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帮他疗伤,是在忏悔。他激动地抱住它的头说:“这就对了,你得学会感动,也得学会让别人感动。你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代理主任李尼玛来了。他的到来让父亲明白了来去匆匆的冈日森格想要告诉他什么。李尼玛神情紧张地说:“送鬼人达赤来了,有人看见他出现在西结古。我跟几个头人商量了一下,准备把饮血王党项罗刹处理掉,绝了这条祸根。”父亲说:“那不行,那你们就先绝了我吧。”李尼玛黑着脸说:“你要知道,一旦饮血王党项罗刹回到送鬼人达赤手里,复仇的怒火又会烧起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来逃去,我们杜绝部落争斗,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父亲说:“我不会让送鬼人达赤带走的,我会好好看着它。”李尼玛说:“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亲喊起来:“绝对不会。” 藏獒 43 李尼玛一走,父亲就搬着铺盖来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身边,他决定和它睡在一起,一来他要看住它,不能让送鬼人达赤把它带走;二来他要向李尼玛证明它不会咬死他,即使他死尸一样躺在它身边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对准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铺,把羊皮大衣一盖就躺下了。 饮血王党项罗刹先是很奇怪,接着就很生气:从来没有人敢于睡在它身边,这个人居然 无所顾及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对它的蔑视,那就一定是对它的误解。他肯定误解了它,它从来没想过要如此这般地跟他亲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扑咬他,什么时候摆脱他。摆脱也许是离开,也许是让这个人在它眼中永远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最最适合吃掉他的机会,这个机会莫非已经来到了眼前? 它看到天黑了,这个人睡了,而且闭上了眼睛。它紧张不安地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还需要寻找吗?喉咙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着它嗜血的欲望,它干麻要转来转去,犹豫不决?它停下了,不转了,把鼻子凑了过去,闻了闻,突然张开了嘴,牙刀飞迸而出。 父亲静静地躺着,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而且知道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眼睛已经盯上他那不堪一击的喉咙,知道它的鼻子凑了过来,大嘴已经张开,牙刀正在飞出。但是他仍然静静地躺着,连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这就是父亲的素质,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翻身躲开,或者稍有反抗的举动,那就完了,它会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让它有时间思索,让它张开血盆大口的速度慢了一点,飞出牙刀的速度也慢了一点,这两个“慢”换来了一个快,那就是让它飞快地跳了起来。 父亲成功了,父亲感化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成功,在它的这一跳中显得辉煌而不朽。爱与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雾,在适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与道义的标杆。张开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飞出的牙刀举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着一个偷偷摸摸走来的人,这个人想把饮血王党项罗刹悄悄带走。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会扑向自己,会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两侧,速度之快,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扑咬史上从来没有过。偷偷摸摸走来的人都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就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断了生命的气息。 父亲吃惊地站了起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后,禁不住异常惊叹和抒情地“啊”了一声。父亲后来说,那是所有诗人加起来才能发出的惊叹和抒情,写在纸上,就是:啊,藏獒。 饮血王党项罗刹继续撕咬着。它这时一定想起了过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这些折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恐惧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达赤。尽管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像党项大雪山一样沉重而实在,但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做出了反叛的选择,因为爱与友善的力量已经慢慢地坚实起来,让它开始在选择中仇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毫无选择地仇恨一切。 父亲呆呆地立着,抬头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从远方跑来。它们是闻到某种异样的气息后赶来保护父亲的。但是它们来晚了,父亲已经不需要保护了。那个在它们看来一定会跟着旧主人送鬼人达赤加害父亲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经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饮血王,不是,不是党项罗刹,不是。它就是一只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爱,懂得战斗,也懂得感恩。 冈日森格连夜把丹增活佛和李尼玛以及几个头人叫到了父亲的学校。当他们看到送鬼人达赤的尸体后,吃惊得就像看到了狗变成人的奇迹。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笑望着父亲,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拒绝,或者说它顾不上拒绝,它警惕地望着面前以冈日森格为首的一大群领地狗,做出了扑咬的样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样子。但是它最终既没有扑咬,也没有咆哮,而是寻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蹲下来,抱住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对冈日森格说:“你过来啊,过来舔舔它,它是你的新伙伴。”冈日森格观察着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