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审判》 第1章 《东京审判》 作者:高群书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 序言:不敢忘却的集体追忆 高群书 战争,因纷争而战;或以战的形式解决争端。 转眼已过去六十年。六十年前曾经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过一场战争,叫抗日战争。发动和参与那场战争的人被我们称为“日本鬼子”。多么形象的名字。这个形象的名字通过连环画和电影深深印在我们这一代的记忆里。但对于父辈甚至祖父辈,那就是惨绝人寰的痛苦经历了。日本鬼子已经成为记忆中的符号,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我们已经友好地称为“日本人民”,已经成为我们的老朋友。 可惜,我们确实共同拥有那么一段痛苦的历史。因为战争,因为那些可以代表彼时国家绝对权力的战争狂徒。 1948年12月22日晚上8点,这些从极端狂热堕至极度悲凉的战争狂徒相继走上绞刑台。“樱花瓣啊,悄悄而哀愁地落下来了。”前日本内阁首相东条英机吟道。那个曾经面对南京大屠杀三十万中国人的死尸没有皱一下眉,面对珍珠港湾美军最精锐的航空母舰的沉没只有欣喜若狂的战争制造者和推动者,在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前夜,心情如此凄凉。这时候,他是否想起全亚洲最起码有数千万人死在他发起和推动的这场名为战争实为屠杀的暴行中?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我们为什么要痛恨战争,因为战争伤害了人民。 我们为什么要欢庆战争,因为我们胜利了。 我们为什么要审判战争,因为需要建立一个秩序。 那个秩序就是要以法律的形式来惩罚战争肇事者和战争阴谋家,建立一个用和平通向和平的有效通道,防止将来再出现用战争来迅速扬名立万而成为区域乃至世界家长的后希特勒和后东条英机。 我们不愿意用战争通向和平,因为只要有战争,就有平民的伤害;我们期望用和平手段达到和平,因为那样成本最低,最皆大欢喜。但有人不愿意,以战争的方式攫取利益最快最简捷,以战争的方式解决问题最容易建立自己的绝对霸主地位。 六十年前如此,六十年后亦如此。因而,我们必须警惕,必须用历史告知未来,告诉那些军国主义的操盘者,过去已经发生的结果如此,未来一旦发生,亦无理由逃脱此结果。关于二战,关于发生在上个世纪中期的那场对中国人以及整个亚洲都伤害极深的战争虽已盖棺定论,但抚今追昔,重新检视那场战争依然重要。 这次的讲述是通过发生在1946年至1947年东京那次举世关注的国际大审判过程次第展开的。那次审判亦称为“世纪死亡审判”。 说到底,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是国际社会寻求以公正的方式来制裁战争罪犯,是和纽伦堡大审判相呼应的对德意日轴心国集团犯罪进行惩处的一次重大国际举措。虽期间历经坎坷,最后的审判尚属公正,但因受盟军总部大国沙文意识的主导,对天皇和一些战犯的偏宥和袒护亦不无存在,若非当时中国法官梅汝璈和检察官向哲浚等人的耐力坚持和韧力斗争,东京审判的结果不仅于法律界不齿,全亚洲数千万死于战争的亡灵亦将愤怒不已。 梅汝璈、向哲浚等人在大国主导的强势挤压下,奋力突围,坚持法律原则,终于亲手将七个战犯元凶送上绞刑架,应该算是继抗战胜利后的一次中国人在国际意义上的巨大成功,是将中国声望和发言权推向国际巅峰的一次壮举,是民族大义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成功彰显。 但这次成功长期湮没在浩瀚的历史中,不为更多的人所了解。这次的讲述将把这一震惊世界的国际事件中的中国力量凸现出来,并将之推向前景,推向世人的面前。 我们并不想以狭隘的民族复仇心理来对待这场战争,以前我们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因为那场战争不仅对日本本土之外的民族伤害极深,就是对自己的同胞、自己的人民也产生了历久不息的心灵以及情感重创。作为国家,日本可以以签署投降条约为终结点,但作为家庭和个人,并不会以战败日为终结点,相反,甚至会是悲剧的刚刚开始。 因此,我们在沿着法庭审判轨迹渐次推进的同时,亦将进入一个与战争和审判息息相关的日本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战争的阴影一直徘徊不去,并且随着审判,随着几个年轻人感情的变化,战争的伤痛反而与日俱增,终至爆发。 归根结底,无论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战争,它给世界带来的绝对不仅仅是利益和公理的胜负那么简单,具体到每一个人,那就是撕心裂肺了。 因而,倡导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解决是非,是世界的趋势,亦是我们的愿望。爱好和平的人们,共同携起手来,制止和避免战争吧! 人物简介(1) 刘松仁、曾志伟、曾江、英达、朱孝天、林熙蕾、附君豪倾情出演。 梅汝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法官。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县。12岁考取北京清华学校,1924年留学美国,以最优等生的成绩毕业于斯坦福大学,24岁获芝加哥大学法学博士学位。离美后广泛游历欧洲各国及苏联。回国后在山西大学、南开大学、中央政治学校任教,讲授英美法,并先后担任国民政府立法院委员、立法院外交委员会主席。 向哲浚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检察官。生于湖南宁乡,1911年考入清华学校,6年后被选送美国留学。耶鲁大学毕业后,转读乔治。华盛顿大学法科。回国后从事司法教学和法院工作。曾担任上海第一特区法院首席检察官,后被任命为上海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 倪征日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检察官顾问组组长。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毕业后考入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曾在司法行政部与向哲浚成为同事。抗战胜利前夕,倪受政府派遣去美国和欧洲考察英美各国的司法制度。一年后归来,适逢向哲浚点名要他前往东京增援。 卫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长。澳大利亚人。毕业于天主教会小学及昆士兰大学。原本是澳大利亚昆士兰省高等法院院长,到东京履任时刚刚升职,担任澳大利亚最高法院大法官。1942年被封为爵士。1943年曾被任命为澳大利亚日军罪行调查委员会主席。 季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兼盟军总部国际检察局局长。美国人。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加入美国陆军前往欧洲战场,战后出任俄亥俄州立检察官、美国司法部刑事局局长。与政界交往颇深,曾得原总统罗斯福的信赖,与当时的美国总统杜鲁门私人关系也很深。因其强悍、雷厉风行和高压态度而赢得了绰号——“魔鬼检察官”。 巴尔印度法官。出生于印度孟加拉省的一个小村庄。三岁丧父,依靠政府奖学金毕业于加尔各答大学,获得数学硕士学位。1924年获得加尔各答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其间担任当地律师工会的辩护士。1940年任加尔各达高等法院法官。 溥仪满清末代皇帝,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关键证人之一。1909年四岁的时候登基。因梦想复位而成为日本人的傀儡,1932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1946年8月由苏联的伯力看守所前往东京作证。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关键证人,并创造了作证时间最长的记录。 东条英机甲级战犯。战争狂人,凶狠残暴,外号“剃刀将军”。受审时63岁。1884出生于东京一军阀家庭。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22岁即被授予少尉军衔。1937年任日本关东军参谋长。其间疯狂镇压抗日军民,并支持731部队的活人试验。1940年任陆军大臣,主张进一步扩大对中国战争。1941年出任日本首相,并兼陆军大臣和内务大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随后密谋策划了“珍珠港事件”,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 土肥原贤二甲级战犯。日本陆军特务系统中出了名的“中国通”。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1913年来到北京,在日本特务机关“坂西公馆”担任助理,从此开始了在中国长达三十余年的间谍特务生涯。 松井石根甲级战犯。69岁,日本陆军大将。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军大学毕业,长期供职于参谋本部,继任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及陆军第十一师团团长等职。1937年在淞沪作战中担任总司令,南京沦陷后,纵容部下烧杀抢掠,造成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坂原征四郎甲级战犯。62岁,日本陆军大将。仙台陆军幼年学校及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曾参加日俄战争,此后供职于关东军,官至关东军参谋长,长期在中国东北活动。1904年参与日俄战争,1931年,身为陆军大佐,参与策划和实施了“9?18”事变,谋划成立“伪满洲国”;1938年出任陆军大臣,极力主张扩大侵华战争。 田中隆吉原日本陆军中将,陆军省兵务局局长。1942年退出现役。1946年7月5日作为证人出现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第2章 毕业于陆军大学,一直在日军参谋本部工作,1927年后派驻北京和上海,后任关东军参谋,对侵华日军的运作了如指掌。记忆力奇好。与不少被告关系密切,了解相当多的侵略阴谋内幕。 大川周明甲级战犯。61岁,日本的“戈培尔”。绰号“大东亚雄辩家”。长期从事日本法西斯主义理论研究,“大东亚共荣圈”理论的鼓吹者。曾担任南满铁路东亚研究所所长;参与策划“9?18”事变。 肖南29岁,中国《大公报》记者,战前在日本留学,精通中文,英文,日文。 和田芳子日本《朝日新闻》记者,肖南的初恋情人。 北野雄一30岁,芳子的邻居,也是芳子哥哥的莫逆之交。 山口正夫30岁,芳子的哥哥,日本侵华军人. 人物简介(2) 山口缨子芳子的妹妹。曾经是热血青年,曾经因为东条英机的鼓励而成为一个献身战士的慰安妇。 北野弘二北野雄一的弟弟,日本侵华军人。 广濑一郎东条英机等战犯的辩护律师。狡诈,雄辩,善于捕捉对手哪怕一丝一毫的微小瑕疵,并有力量和足够的智谋出击。 第一章临危受命(1) (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无条件投降) (投降诏书)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8年抗战胜利结束。早在1943年10月,美国、英国、中国、荷兰、澳大利亚等国就成立了罪犯调查委员会,筹备战后审判。1945年12月,在莫斯科举行的苏美英三国外长会议决定,驻日盟军最高统帅必须贯彻《波茨坦公告》,严惩日本战犯。 1946年1月19日,驻日盟军统帅麦克阿瑟根据盟国最高委员会决定,正式颁布了关于在东京设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特别宣言》,以及《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拉开了旷日持久的世纪审判序幕。 1945年8月15日,在满目疮痍的东京,日本裕仁天皇用低沉而持续的声音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1946年1月19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 1946年3月至4月,11名来自美国、中国、英国、苏联、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印度、菲律宾的法官相继奔赴东京…… 1946年3月20日,受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委任,梅汝璈飞抵东京,担任远东国际大审判的中国法官。 公路上,一辆行驶的汽车中,梅汝璈透过车窗玻璃默默地看着日本郊外残破的景象,满目的废墟,路人处之淡然的神情,各色杂陈军便服混穿的男女以及那只翩翩挺立一直跟随在车窗旁的蜻蜓,看到这些梅汝璈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我终于看到了横滨和东京被炸后的情形,我注视公路两旁的景象和路上日本男女的表情。 我的总印象是横滨和东京的工厂都炸光了,所谓庐舍为墟,一片焦土,我这时才体会到其真正的意义。 无论男女,他们和我22年前在日本所见的已经太不相同,孰令改之?这却不能不叫我们正要审判的那些战犯们负责!他们扰乱了世界,荼毒了中国,而且葬送了他们自己国家的前途! 一个本可有所作为的国家而招致这样的命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历史上的一大悲剧,也是一大教训! 时隔多年,透过这段日记文字,人们依稀可以看到梅汝璈就这样怀着复杂而强烈的感受,走进了那段风云变幻、充满变数和利益博弈的历史…… 这是个既像酒吧又像宴会厅又有点异国情调的场所,人声乐声交织在一起,欢乐热闹。 一支菲律宾乐队在演奏着。不同种族人的面孔交迭晃动着。 中国法官梅汝璈端起一杯干红,走向散坐在宴会厅各处的各国法官,向他们一一敬着酒。各国法官客气地寒暄着。之后,梅汝璈来到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长、澳大利亚法官卫勃的面前。 这时,宴会厅大门再次打开,《大公报》记者肖南走了进来,他拿起一杯威士忌四处张望,看到梅汝璈正在和卫勃交谈,于是他独自走到一个角落,似乎很快就置身于喧嚣之外。 此时,向哲浚进来,一进来便四顾逡巡,当他看见梅汝璈之后就拿起侍者送上的一杯酒,抿着酒等待着。 梅汝璈和卫勃谈完之后一扭身,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注视着他的向哲浚,于是他叫了一声:“明思。”向哲浚微笑着走了过来,拥抱过后两人向里面走去,边走边说。 “怎么才来?”梅汝璈问道。 “吵起来了!” “为什么?” “苏联提出把天皇裕仁也列入战犯起诉,美国人不同意。美国人拿《波茨坦公告》说事,说答应过要保留天皇制。” “这是狡辩。保留天皇制和起诉裕仁有什么关系?裕仁犯了罪,理应受到惩罚,重新选个继承者不就行了。如果不对天皇进行审判,那还叫什么审判!” “我也坚持起诉,几方意见争得一塌糊涂。” “最后呢?” “未付表决,暂时搁置。我担心是永远搁置了。” “报上吵着说是天皇已经密见老麦了,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谁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这样下去,何谈公正?” “这就是利益。在这里盟军是老大。哎,这几天在这儿还习惯吗?” “各国法官一直聚不齐,今天庭长卫勃刚到,这几天也就是看看报,准备准备。” “太羡慕你了,我是焦头烂额。我们接到中央通知太晚了,麦克阿瑟又催得急,匆匆而来,人手不够,又没太多的证据,被动至极。我已经打报告向国内要人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一个坐满中国人的大桌子前,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兼中央大学校长顾毓秀站起来举杯招呼,其余人也纷纷站起身寒暄。 落座之后,顾毓秀不无感慨地说:“抗战八年,就像是一场噩梦似的,我这两天在广岛长崎,看见死掉那么多人,但一闭眼,全是被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的惨相。两个原子弹,死伤竟达几十万人,太可怕了。科技用于经济,国富民强,用于战争,无坚不摧。” 第一章临危受命(2) “希望顾博士回去向蒋主席进言,不要再打内战了,多拿出点精力发展科技,要不将来还得被日本欺负。”向哲浚深有同感。 梅汝璈说道:“确实像做梦。去年的今天,日本军队还在中国杀人,今天,我们已经在敌人的大本营饮酒高歌,准备审判了。” “我们是战胜了,日本战败了,但如果假以时日,日本定会东山再起的。”顾毓秀显然有些担忧。 梅汝璈紧接着说:“我也有同感。昨天盟军举行陆军节大游行,我注意观察日本人的表情,竟然都若无其事,说不上友好亲善,但也绝对没有愤怒。要不是自哀不暇,就是卧薪尝胆。” “顾博士应该组织人研究一下大和民族。战争时期,天皇一声令下,平时温文尔雅的人一上战场,都成了毫无理性的杀人机器。但一旦天皇宣布投降,又都成了相顾漠然的顺民。”向哲浚也深有感触。 “今天早上我刚读了《时报》上转载的美国一个著名政论家和远东问题专家拉铁摩尔的文章,他警告美国人说,如果对日本的管制不得法,日本不出几年就会在工业上再次独霸和操纵远东,而像中国、朝鲜、菲律宾这样工业都比较幼稚的国家,根本都没有和日本竞争的可能。他相信日本在装穷装苦,其实国民营养比起上海、北京或朝鲜的国民壮健得多。他主张盟军应该禁止向日本输出原料,否则凭日本深厚的工业根底,很快就会死灰复燃,置中国于不利地位。我认为我们也应该大声疾呼,使盟军管制方针不至于助纣为虐,养虎遗患。”梅汝璈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肖南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他扭身朝这边看着,只见梅汝璈身边众人默默点头。 这时,秘书走过来,把一个包装精美的木匣子递给顾毓秀。 顾毓秀起身接过,双手捧起,神情很是郑重:“亚轩,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梅汝璈忙站起来小心接过。其他人也纷纷站起。 顾毓秀说:“请打开。” 梅汝璈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宝剑。 “我希望亚轩仗剑而行,能够不负众望,不辱使命。为我们中国人雪耻、雪恨!”顾毓秀用期望的眼神看着梅汝璈。 “说实话,顾博士今日赠剑,我心里很是惭愧,中国有句古话,叫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梅汝璈既不是佳人,也不是壮士,不过一介书生罢了,受之有愧!” “你错了亚轩!”顾毓秀走近两步,盯着梅汝璈:“四万万五千万的国民和千百万死难的中国人,都在看着你!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都期望着你到这里来惩治那些侵略者、那些元凶!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重的担子吗?啊?你要不是壮士,谁还敢说自己是壮士!” 梅汝璈深深呼吸了下,忽然拔出宝剑,一道寒光闪过。他看着剑刃,摇摇头:“我不是壮士。我要是壮士,我就拿这把宝剑,先杀了那几个战犯再说!可惜,这是个法制的社会,我代表的是法律,我是一个法官!但我也知道,顾博士赠我这把宝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第3章 大家都在等着。 梅汝璈露出微笑:“那就是,如果我有辱使命让那些战犯逃过惩罚——”他看着大家:“那我就用这把宝剑引颈自刎好了!” 热烈的掌声响起,肖南走上前来:“梅法官,新闻和法律一样,都是以客观公正为根本的。我们不希望看到法庭上的梅法官成为壮士,也不希望他成为诗人,当然,更不希望他成为政治家。” 梅汝璈笑了。 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梅汝璈仍回味着刚才的情景。肖南坐在副驾驶座上。梅汝璈拿出宝剑,拇指在宝剑的锋刃上拭着。霓虹灯的影子倒映在车窗上。 车子驶进一个小街,速度慢了些。 两个拿着酒瓶,喝醉了的日本人在街中央走着,大声唱着,撒着酒疯。其中的一个身穿没有领衔的军服,另一个上身穿黑色警服,白色翻领衬衣,下身穿马裤马靴,额头上扎着太阳旗头巾。 司机急按着喇叭。梅汝璈不满地说:“用得着那么大声吗?” 司机停按喇叭,但嘴里嘟哝着:“对这些人客气,你会吃亏的。” 这时,那两个醉汉突然扭过身来,又突然向路两旁横跨两步,把路让出来,并双双行了个军礼。司机加大油门从他们身边驶过。 突然,一个酒瓶砸在车后挡风玻璃上。车疾速停下,那两个醉汉迅速向远处跑去。司机赶忙下车,掏枪瞄准醉汉的背影。 梅汝璈和肖南也下了车。 那两个人在远处站住,见司机拿枪瞄准自己,大声喊:“支那猪,滚出日本!我们是被美国人的原子弹打败的,中国人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们!” 肖南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就要往前冲。 第一章临危受命(3) 梅汝璈一把拉住他。司机看着梅汝璈,也气得发抖。 梅汝璈做了个手势。司机慢慢放下枪。 那两个醉汉见没有了危险,越发猖狂起来,把手放下来,做着侮辱的手势:“滚出去,支那懦夫!你们的花姑娘只配给我们当慰安妇,我们是输给美国人的,不是输给支那猪的!” 司机慢慢抬起枪口。那个醉汉仍在骂着,手中的瓶子向梅汝璈投来。 一声枪响,醉汉不相信似的睁大了双眼,慢慢倒在地上。另一个醉汉见状,扔掉瓶子,从腰里掏出一把短刀,大叫一声,向梅汝璈等人扑来。 又一声枪响,另一醉汉当即摔倒在地上。 街道静静的。围观的人们都恨恨地盯着梅汝璈、肖南和司机。 双方长久地对峙着。 突然,有一个女人跑过来,大叫一声,号哭起来。 肖南小声地说:“我们不想欺侮人,但也不能总被人欺侮啊!” 梅汝璈忽然眼睛湿润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阵哨响,一队美国宪兵跑了过来。 梅汝璈脸色铁青地坐在车里,配合宪兵做完询问后,司机被暂时留下继续作进一步调查。梅汝璈和肖南很感慨,看来,宽恕既然是美德,那就一定要让它成为真正的美德,但无谓的宽恕就成了怯懦。中国人,什么时候,怎么样,才能真正独立地站起来?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会议室里,所有的法官在集中宣誓:“我们郑重保证,我们远东军事法庭的法官,必定依法秉公行其司法任务,绝无恐惧、偏袒、私爱,并且依照我们的良心及最善之情解行之,我们决不泄露和透露我们法庭任何人对于判决或定罪之意见及投票,而要保持每个人之见解为不可侵犯之秘密!” 宣誓完毕,大家纷纷落座。 卫勃率先说:“我首先给大家提个小小的要求。” 其他法官都看着卫勃,不解其意。(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卫勃笑着说:“以后不要叫我爵士,直接叫老卫就行了。大家之间也不必太拘于礼节,太过客气,这样我们从心理上就很平等,像一家人一样。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都很愉快。” 大家都纷纷笑着举手通过。 卫勃接着往下说:“因为我们这次审判采用的是最公正的英美法系,法官的座次照以下次序安排:美国、英国、中国、苏联、加拿大、法国、澳大利亚、荷兰、印度、新西兰、菲律宾。” 梅汝璈诧异地看着卫勃,立即举手:“我不同意。” 大家都一愣。 卫勃问:“为什么?” 梅汝璈说:“我认为应该按日本受降书签字顺序安排法官座次。中国应该排在第二位,也就是说,美国之后,应该是中国。” 卫勃笑了:“老梅,这是法庭,不是重演受降仪式。” 大家都笑了。 梅汝璈的脸色有点难看:“那卫勃爵士依照什么理由如此安排呢?” 卫勃见梅汝璈如此郑重其事继续叫他爵士,不禁也严肃起来,他说:“梅博士,这是惯例。” 梅汝璈步步紧逼:“什么惯例?谁定的惯例?受降书签字顺序不是惯例吗?那可是盟军最高统帅部沿用的惯例。” “梅博士,我们是来审判战争罪犯的,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如此在意呢?”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小。何况真理只有深浅,没有大小之分。” “您这是东方式的狡辩。我提醒您一下,法律和法庭都没有规定座次顺序标准,但法律赋予了庭长灵活处理法庭秩序的权力。”卫勃说。 “庭长也应该兼顾每一个法官的意见,这样才能公正。” “那梅博士提议一个公平的办法。” 梅汝璈放缓语气:“如果不按受降书签字顺序,我提议一个最公平的方法,我们称体重,按体重大小决定座次。” 众法官都笑了。 卫勃也笑了:“梅博士,您提议的办法非常公平,但只适用于拳击比赛,我们是国际法庭而不是拳击场。” “如果不按体重排座次,那么我认为唯一公平的就是按受降书签字顺序排名。我一点都不希望我们的国际法庭变成拳击场。”梅汝璈的话中透着明显的指责。 卫勃听出了梅汝璈对自己的指责,沉默了。 1946年4月29日,季南代表盟军总部国际检察局并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的身份,正式向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递交起诉书。 28名发动并推动侵略战争的日本人被确定为战犯,四天以后,法庭将正式开庭。 法庭休息室里,法官们都穿着正式的法袍等待着。 庭长卫勃进来后说:“为了明天我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正式开庭审判,今天我们作一次最后的彩排”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大家,“下面,我宣布一下法官座位的排列次序。” 第一章临危受命(4) 梅汝璈眼睛低垂着,耳朵在听卫勃讲着。 “排列的次序是美国、英国、中国、苏联、加拿大、法国、澳大利亚、荷兰、印度、新西兰、菲律宾……” 梅汝璈抬起眼:“卫勃爵士,我们前几天已经谈论过法官座次的问题是吗?” 大家都静了下来。 卫勃一愣:“梅博士,你想说什么?” 梅汝璈微笑着:“我记得我已经明确表达过我的想法,那就是,法官座位的排序,应该以日本投降书上受降各国签字的先后为序,对吗?” “是的,你说过。”卫勃点头。 “或者就按所谓惯例,按联合国五强排名顺序。” “啊哼。” “或者还是依照惯例,按国际会议惯例,以国名英文字母先后排序。” 加拿大法官也愤愤道:“梅博士的问题很正确,请卫勃先生正面回答!” 梅汝璈说:“无论哪种惯例,中国都应该排在美国后面。” 卫勃有些尴尬:“先生们,我想我应该强调一下,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再进行讨论,来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梅汝璈不卑不亢地说:“卫勃爵士,我认为您的说法欠妥。您想想看,既然这些战犯都有权利为他们的罪行进行辩护,那我们这些审讯他们的法官,居然都不能对一个不依常理的法官座次来进行讨论吗?”他笑着看着卫勃,“您认为呢?” 卫勃忍着自己心中的不快:“这个决定是经过盟军最高统帅部同意的!” 梅汝璈站了起来:“即使这个安排是经过盟军最高统帅部同意的,我仍然认为这个安排是荒谬的!我不能接受这种安排,而且,我也不打算参加今天的预演仪式了!”他说完就往外走。 大家都愣了。 梅汝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门被他用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 大家都面面相觑。卫勃忙追了出去。 梅汝璈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卫勃就跟了进来:“梅博士!你听我解释!” 梅汝璈站定,看着卫勃,等着他发话。 卫勃着急地说:“请你冷静一下,好吗?” 梅汝璈盯着他:“您请解释。” “美国法官和英国法官坐在我的左右手,主要是因为他们对英美法律程序更熟悉一些,纯粹是为了工作上的便利着想,丝毫没有任何歧视中国的意思——” 梅汝璈打断他:“对不起,请恕我直言。我想你我都很清楚,这是国际法庭,并不是英美法庭,我看不出有英美派居中的必要!” 第4章 “梅博士,你能否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这个问题。你想想看,照现在的安排,你的近邻将是美国法官和法国法官,而不是那位俄国将军,这对你将是很愉快的。” “爵士,您这样说,是侮辱了我!” 卫勃一愣。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想我必须郑重地提醒您,我不是为了愉快才来到东京的!”梅汝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的祖国——中国,遭受了日本战犯们的侵略残害前后达五十多年,对中国人来说,审判日本战犯将是一件非常沉重、非常严重的任务,绝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工作!” “博士,那我也不得不再次提醒你,这样安排,是盟军最高统帅的意思。”卫勃停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因为你拒绝尊重这个安排而使中美关系陷入了不愉快的境地,那将是非常遗憾的,你的政府也未必同意你的这种行为。” “我决不接受这种于法无据、于理不合的安排!”梅汝璈边说边开始解法袍:“中国是受日本侵略最深、抗战最久、牺牲最大的国家。在审判日本战犯的国际法庭里,中国应有的席位竟然降低到了一贯只知道向日本投降的英国之下,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相信中国政府会同意这个安排。”他紧紧盯着卫勃,有点意味深长地说:“同时,我也怀疑这个安排真正是最高统帅作出的。”说着,梅汝璈开始穿大衣,戴帽子。 卫勃涨红了脸,很尴尬地说:“这样吧,我去跟其他兄弟们商量一下,十分钟后给你答复。”说完,卫勃匆匆离去。 梅汝璈坐下,他点上一颗烟,静静等待着。 梅汝璈手中的香烟烟灰已经很长。突然一声门响,长长的烟灰应声跌落。梅汝璈笑着看着走进来的卫勃,将手中的香烟掐灭。 卫勃不紧不慢地说:“梅博士,很抱歉,又让你失望了。弟兄们一致认为今天只是彩排,非正式的。我们不妨先照这个安排彩排一下。至于明天正式开庭的安排如何,我们今晚可以开个会讨论一番。” 梅汝璈勃然变色:“卫勃爵士,我也让您失望了。我决不能出席这样的座次安排!全世界的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目前都等在审判大厅里,他们必定要拍照报道,而这些报道传回中国的时候,你知道会怎么样吗?所有的中国人都会责难我的软弱、我的无能!如果我同意了这个安排,那我就侮辱了我的国家!我就侮辱了所有中国人为抗击日本侵略所付出的代价、牺牲、努力和坚持,一切的一切!卫勃爵士,这些你明白吗?!”他越说越激动。 第一章临危受命(5) 卫勃愣着。 梅汝璈冷静了一下:“所以我绝对不会出席彩排。”他停了一下,“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向政府请示,看他们是否支持我,如果不支持,我将马上辞职,请他们另外派人来。”他说完拿起帽子和大衣就向外走。 卫勃叫道:“请等等!要不这样,我先去跟其他兄弟们商量一下,看看大家的意见。请你千万不要走,顶多十分钟我就回来!” “那好,我再等十分钟。”梅汝璈看了看表。 卫勃匆匆赶了出去。梅汝璈静静伫立在屋中央。办公室重新陷入让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墙上的挂钟响了,沉沉的钟声响了五下。梅汝璈紧紧盯着挂钟,待到挂钟余音散尽,他闭上眼睛。 梅汝璈终于觉得没希望了,他慢慢走到桌前,慢慢收拾着各种文件。走廊里传来卫勃的脚步声,梅汝璈没有回头,仍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脚步声停止了,梅汝璈也停止了收拾,他慢慢回过头来。 卫勃微笑着看着他:“梅博士,你胜利了。你的国家应该因为有你这样的斗士而自豪。” 梅汝璈静静地回答:“我不是斗士,我是一个法官,一个中国法官。” 卫勃笑了:“老梅,我能再次重复一下那个小小的要求吗?” 梅汝璈也笑了:“当然。” “叫我老卫。” 梅汝璈笑着:“老卫。” 法官们依次列队走入审判大厅,为首的是卫勃,第二个是美国法官,梅汝璈走在第三位,十一国法官依次坐下。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庭长卫勃坐到正席,美国次席,梅汝璈三席。 记者们使劲拍照。 梅汝璈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 我必须坚持,不能后退,不能妥协,这件事与我个人荣辱无关,法官座次关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关乎在这次审判中中国的地位和发言权。 八年的惨重牺牲,刚刚换取到一点国家地位。假使我们自己不在意,不努力建设,眼见这一点点地位就会没落下去。想到这里,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人不自重,何来尊重? 肖南走进小街,月光如水,街上依然是稀疏的人群三三两两走过,不知谁家的窗口飘出当时流行的小调。 肖南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门牌,灰尘被吹去,能够依稀看出上面写着“山口丸治”的字样。 废墟上,透过一面墙壁被炸后留下的一大窟窿,明月挂在其间。肖南站在废墟前,拿着门牌发呆。 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来,很怪异地叫了声,突然快速逃逸。 肖南拿着那块门牌木站立着。 一片废墟,满地清晖。 酒馆内很是嘈杂,漂亮的老板娘摇摆着与一群喝醉了的美国大兵在唱着一首节奏欢快的美国民谣“扬基之歌”。 肖南背向门口坐在桌前,他的面前放着纸和笔,还有好几个酒壶。肖南俯身写着,稍顷,他端起一杯酒。 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女孩用日语告别的声音。肖南一怔,整个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多么熟悉的声音! 肖南听到脚步声向酒馆里走来。他的身体越发僵硬,他猛地一口干掉杯中酒,突然起身,回头盯着门口。门帘掀起,芳子款款走进来,她没有注意到肖南,直接走向了柜台,她被美国大兵和老板娘的舞态吸引了。 抱着美国兵跳舞的老板娘向芳子挥挥手,“嗨”地打了个美国式招呼。 芳子道了声晚上好,对侍者说:“帮我打两斤清酒。” 美国大兵和老板娘耳语了两声。老板娘跑向芳子,拉住芳子说:“芳子,一块玩一会儿。” 芳子连忙拒绝:“不了,哥在家等着酒呢。” “还是玩一会儿吧。”老板娘仍在起劲地劝说着。 肖南慢慢走过去,在芳子身旁站住。这时侍者已经打好了酒。芳子拿起酒壶,挣脱开老板娘的纠缠,一使劲,一个趔趄。她忙用手把着柜台,正要站起,忽然愣住。她看见了肖南。 芳子一下傻了,随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肖南和芳子并肩走着,两人都沉默着。 在一个筒子楼似的日式建筑前,芳子停了下来:“这是北野君的家,现在,我和哥哥暂时就住在这儿。” 肖南没有说话。 这是个有着木质楼梯的二层小楼。楼梯拐角和楼梯口塞满了具有战争特征的杂物,比如汽油桶、炮弹箱做成的垃圾箱等。楼道里的灯光很灰暗,且瓦数不高,因为电压不足的缘故,灯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楼梯的扶手有些残缺。 二人走进小楼,楼梯咯吱咯吱响着。肖南手扶着扶手,因为不习惯,手按的劲稍大了些,快走到二层时,突然下面的一截断裂了。肖南吓了一跳,看看芳子。芳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类突发事情,她只是笑了笑。 第一章临危受命(6) 肖南站住身,四处逡巡着,他终于找到了一团麻绳。 肖南跑到楼梯扶手断裂处,用麻绳将断裂的扶手重新固定住。一股熟悉的温柔涌上芳子的心头。 这是个被杂物充斥而显得很狭窄的类似中国筒子楼感觉的楼道。楼道深处突然传出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女声吼骂和男人求饶的声音。那女人显然是个妓女,大概是嫌钱少了,女人骂得很脏。 突然一个妓女打扮的妖艳女人从里面冲出来,因走得急,噼里啪啦弄倒了很多家什,她恨恨地骂着,但到了芳子和肖南面前,又突然换上一副甜甜的笑脸,非常谦恭地说了声对不起,待肖南和芳子让开路后,又客气地道一声谢,匆匆离去。 楼道里从各家门口露出好几个脑袋,朝这里看着。芳子向诸位邻居客气地行着礼。 突然楼梯处又传来一阵乱响,芳子和肖南都一惊。大概是妓女下楼时也摔倒了,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昏暗的灯光下,屋子里到处堆满了箱子等杂物,显得很杂乱和拥挤,但仍保持着清洁,箱子和茶几上都铺着暗色的花格布。房间被隔成两半,里面显然是芳子的床。 屋中央盘腿背对门口坐着一个男人。 芳子走到她哥哥正夫对面,俯下身说:“哥哥,肖南君来日本了!你还记得吗?!”正夫没有任何反应。 肖南诧异地站在门口。 芳子提醒着:“我在中国读书时的同学,战前在咱们家住过一段时间的,中国人,肖南啊!” 正夫的脑袋动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 肖南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脏像是被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剑刺中,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灯光下,正夫微笑着,但他的眼神简直无法用人类的情感来界定,里面包含着凶狠、暴戾、惊骇、仇恨、悲哀、恐惧,这些不相干的情绪聚成两把利剑,直刺向肖南。 第5章 肖南和芳子都呆住了。 但只是一瞬间,正夫眼里的光消失了,他慢慢地扭过头去。 肖南还是愣愣地站着。 二人上楼,来到对面的客厅,肖南慢慢坐下,他的脸上依然留有惊异。芳子关上门,看着肖南。 肖南扭头问站着的芳子:“多长时间了?” “快半年了。哥哥回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芳子看着肖南,“你走后第二年,他和北野的弟弟北野弘二也应征去了中国。” 肖南长出了一口气。 芳子神情黯然:“他回来了,北野弘二却一直没有消息。” 肖南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想着什么。 芳子说:“原来,他是那么有力量,那么热情洋溢的一个人,刚到中国时,北野弘二每次给家里写信都要说很多哥哥在战场上照顾他的话,有一次,哥哥还替他挡过一次刺刀,可现在,谁都不知道,他在中国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肖南停了一下:“伯父伯母呢?” 芳子沉默了一下:“你看见我家那个弹坑了吗?” 肖南很震惊地抬头看着芳子。芳子惨笑着。 肖南微一颔首,低声地说:“对不起。” 芳子默默摇了摇头。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肖南干涩而不自然地问:“那缨子他们呢?” 芳子还是惨笑着:“1940年东条英机组阁后,在国内倡导全民为军队做贡献,缨子很积极响应,还被评为当年十大国民女性,然后就报名去了中国。” 肖南惊讶问说:“她去干什么?” “她说,军队在前线很苦,也很寂寞,需要更多的女性安慰,她在报上倡导这一号召,别人指责她只会说空话,为了赌气,也为了推广她的这一倡议,她就以身作则,带头去了中国。你知道,正夫和缨子对政治都很狂热。我怎么拦她都没用,和北野弘二一样,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肖南惊讶地听着芳子的叙述,浑身直冒冷气。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伴随着一声“我回来了”,门被应声拉开,北野雄一站在了门口。因为芳子站在门前挡着肖南,北野没看见肖南。 北野刚要上去亲热,芳子一闪身,他看见肖南,一下愣了,惊讶地说:“肖南君?” 肖南站了起来,微笑着欠身:“北野君。” 肖南、北野雄一及几个日本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一个木箱,上面摆着些空的酒壶和菜碟。 一个日本人傻笑着说:“为、为了日本,失败!干杯!”他用力和肖南碰杯。 芳子进来皱眉道:“我们说好了,不谈战争的!” 北野雄一也傻笑着:“不谈战争。” 肖南笑了一下:“为了我们同学,干!”他一饮而尽。 那日本人突然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吼道:“可日本战败了!” 第一章临危受命(7) 北野也把酒杯一甩,跟着大声重复着:“可日本战败了。” 北野突然抓住肖南的胸口:“你回来干什么?以胜利者的骄傲来向我们这些失败者施威,还是来和芳子叙旧情?战争时期,你在干什么?在重庆,在上海我们日本租界里花天酒地?你知道芳子干什么吗?你知道芳子在战争时期怎么度过的吗?你知道芳子在美国人的轰炸里怎么度过的吗?美国人的汽油弹,2500吨的汽油弹,东京xx区烧完了,死了8万人,原子弹,广岛、长崎,死了40万,那都是平民啊,平民有什么错?日本是投降了,但那是天皇为了日本平民不被伤害作出的英明的伟大的屈辱的决定啊。炸弹击中了芳子家,她的父母都死了,连身体都不是完整的!” 肖南也很激动:“那你知道上海死了多少平民吗?你知道南京死了多少平民吗?重庆大轰炸!武汉大轰炸!华北无人区!你知道多少中国平民被你们大日本皇军杀死,强奸……” “那都是胡说,欺骗宣传!你们的报纸有一句真话吗?” 芳子上前一把推开北野雄一:“雄一!” 北野雄一又对芳子大吼:“你心疼了?是吗?” 芳子“啪”地给了北野一巴掌。北野雄一哈哈大笑,突然仰倒在地上。 大家都惊呆了,都紧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北野雄一。 北野雄一却打起了呼噜,众人松了一口气。 同学甲的酒也被吓醒了,他向肖南道着歉:“对不起,肖南君。”同学乙也道着歉。二人边道歉边离去。 屋里忽然静了。 芳子站起来,给北野雄一盖了一件衣服。肖南低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 芳子坐下:“肖南君——”肖南抬起头。 芳子迟疑着:“你是恨日本,还是恨日本人?”肖南呆了一下,和芳子对视。 芳子紧紧地盯着他:“都恨?”肖南梗了一下,沉默。 芳子神情很苦涩:“包括我?”肖南停了一下,慢慢地摇了摇头。 芳子问:“你结婚了吗?” 肖南一呆,愣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芳子的眼泪涌了上来:“那你为什么、这么冷漠?”肖南看着她,眼睛又低了下去。 “我跟你说过,我会一直等你,你还记得吗?” 肖南没有一句话。 芳子看向他,眼里有泪光浮现:“我一直在等你……” 肖南停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芳子,北野君很喜欢你。” “我问的是你。” 肖南沉默了下,说:“芳子,你还记得我要回中国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吗?” 芳子默默地望着她。 肖南看向她:“你不希望我回去,你问我,那场战争,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芳子不说话。 肖南惨笑着:“你现在知道了吗?” 芳子停了许久,嘴唇颤抖着:“战争是战争,我们是我们,不是吗?”肖南慢慢摇头。 “就因为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就因为中国和日本打过仗?” “你错了,不是因为中国和日本打过仗,而是日本侵略了中国。” “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 “现在,战争不是结束了吗?” 肖南看着芳子,惨笑着。 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肖南,许久之后说:“我们也结束了?” 肖南眼睛低垂了下来,端起酒杯,头一仰,咕咚咕咚地喝干了,拿着空杯子,还是没有看芳子,只是沉默。 芳子久久凝视着肖南,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肖南不看芳子,又惨笑了下,冲芳子微微一欠身,站起离去。芳子扭着头,从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出,她在哭泣。 北野雄一突然睁开了双眼,他怔怔地盯着芳子的背影,慢慢起身,将刚才芳子披在他身上的衣服披回芳子背上。芳子吓得一激灵,扭转过身。 北野雄一紧紧盯着芳子说:“我们结婚吧!” 第二章负隅顽抗(1)(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旧址)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现场) 依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的规定,美国的j.b.基南被麦克阿瑟指派为检察长,同时兼任美国的陪席检察官,其他各国指派的陪席检察官分别是:中国的向哲浚先生、英国的a.s.科明斯?卡尔、苏联的s.a.高隆斯基(后由其助理检察官瓦西里耶夫接任)、澳大利亚的a.j.曼斯菲尔德、加拿大的h.g.诺兰、荷兰的w.g.f.b.穆尔德尔、新西兰的r.h.奎廉、印度的g.梅农和菲律宾的p.罗伯茨。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于1946年4月29日接受了对东条英机、广田弘毅等28名被告的起诉,并于同年5月3日至1948年11月12日在东京对这批日本主要战犯进行了审判。 在一前一后两辆白色威利斯美军吉普的警戒下,押送日本战犯的美国道奇客车停在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门口,1946年5月3日上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大幕终于徐徐拉开了。28名昔日权高位重显赫一时的日本战犯相继登场。梅汝璈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内,记者和旁听者以及辩护人、工作人员都已到达。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肖南突然看见芳子,他惊讶地说:“你也是记者?” 芳子有点冷淡地回答:“《东京每朝新闻》。” 这时,执行官喊声响起:“请安静。请检察官入席。” 肖南还想说什么,芳子指指前面。 季南带领检察官们进来,闪光灯闪起,噪声稍小了一些。闪光灯中,季南为首的盟国检察团走入,向哲浚在其后。 季南很自信地笑着,脚步不是很快,装作跟向哲浚交谈的样子:“向,情绪饱满一点。”他冲旁边的一个照相机镜头笑了笑,挥手示意了一下:“要知道,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呢!” 向哲浚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我有点不太习惯这种架势。” 季南没看他,不停地冲闪光灯微笑着:“为什么?” 向哲浚笑着:“我总觉得这有点像是在作秀。” 季南笑着:“你没说错,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表演。” 第6章 向哲浚又是一笑。 检察官坐定。执行官喊道:“被告入席。” 26名战犯一一进来,这次声音突然升高了几倍,记者们恨不得扑到被告跟前,闪光灯、快门声响成一片。 除了心情和场合不同外,类似的场景这些久经沙场的战犯们并不陌生,但今天,战犯们还是稍显拘谨,但依然保持着自以为应有的尊严和坦然。 东条英机等26名战犯列队入座。 大川周明转动着脑袋去看周围,眼睛直勾勾的。 土肥原贤二没有任何表情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松井石根谦恭又彬彬有礼地冲法警一欠身以示谢意,然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东条英机面带微笑,泰然自若。 法庭执行官庄严地走到法庭中间。法庭执行官宣布:“静!全体起立!”法庭里的所有人都起立,迎候法官入场。 卫勃率领全体法官走上法庭。 直至众人坐下,整个仪式除了衣服摩擦声、桌椅移动声、快门声、闪光灯声以及执行官行令声音外,众人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梅汝璈坐在卫勃的身边,慢慢地扫视着法庭。 法锤敲震的声音在法庭内回响。 全体起立。 卫勃的声音在法庭里回响着:“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现在正式开庭!” 闪光灯一片乱闪。 法官席上,有一张所有战犯的照片,上面有他们的名字及座次。 卫勃在一片相机按快门声和闪光灯中开始致词:“这次在本法庭上受到起诉的各个被告,都是过去几十年日本国运极盛之时的国家领导人,有首相、外交大臣、财政大臣、参谋总长和军令部长,不管被告们过去有过多么高的地位,他们能享受的待遇并不因此而和一个最贫穷的日本士兵有什么两样。” 肖南微一侧头,看了芳子一眼。 “我们可以向被告保证,根据你们被起诉罪状的数量和性质,本法庭将对所提出的证据和所适用的法令进行最慎重的审查。” 战犯席上,众战犯或紧张,或故作松弛,或无所谓地四处张望,或故作挑衅不服输地紧盯着镜头。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庭的第一天,就像是一出精彩的莎士比亚戏剧的开场。除了正在曼谷的美军战俘营运输途中的板垣征四郎和木村兵太郎外,被告席上26名战犯板着面孔,佯作镇定。丝毫看不出这些人都曾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梅汝璈看着这些战犯。 战犯席上,大川周明忽而严肃,忽而傻笑。 第二章负隅顽抗(2) 土肥原贤二微低着眼帘,没有任何表情。 松井石根微低着头,谦恭、卑微、瑟缩。 东条英机直挺挺地坐着,直视着前方。 松井石根把手规矩地放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上,头微低着,表情祥和地坐着。 梅汝璈注意到坐在中央的东条英机和肥圆圆脸的土肥原贤二,尤其是东条,简直一动不动,和石膏塑的一般。 其次便是“南京大屠杀”的总凶手松井石根。天哪!这简直就是一个驯服得像绵羊似的老好人,看到他,梅汝璈想起了可怜虫。英文报纸上说,这位当年杀人如麻的大将“很像一个失了业或欠薪已久的银行小职员”,这话再恰当不过。 但这双手上,有着南京大屠杀里死去的三十多万条中国人的生命。 但现在这些人都平凡庸碌得很,一点也不像当年一个强大帝国的统治者,丝毫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和豪气,他们平淡得像你在东京或上海任何一个公共汽车随意碰见的一个搭车客一样。 梅汝璈想:我的愤怒便是同胞的愤怒,我今天能高居审判台上来惩罚这些元凶,都是我千百万同胞的血肉换来的,我应该郑重,我应该警惕! 法庭执行官站起:“下面,请首席检察官季南先生介绍各盟国检察官。” 季南站了起来:“尊敬的庭长及各位法官大人,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们,作为此次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检察长,我将同时兼任美利坚合众国的首席检察官,这是中国检察官向哲浚先生、英国检察官科命思?卡尔先生、苏联法官高隆斯基先生。” 向哲浚、卡尔、高隆斯基都先后起立,向法庭及旁听者致意。 法庭内突然有些轻微的骚动。 肖南扭头看过去。 审判席上,一双光脚在用力互搓着,脚丫子还使劲地张着,大川周明时不时地傻笑两下,鼻涕往下挂着,很长,眼看就要掉下来的时候,他突然用力吸了回去。 大川周明的举动吸引了梅汝璈的注意。他皱了皱眉。 卫勃也看过去,和身边的梅汝璈交换了个眼神。 季南站在斜面站台上宣读起诉书:“28名战犯所犯的破坏和平罪,根据远东国际法庭宪章明确规定,有五种犯罪行为将受到指控,这五项罪行分别是:计划、准备、发动及执行侵略战争或者违反国际公法、条约、协定或保证的战争,除此四项之外,为达到上述目的而参与共同计划或阴谋的罪行也包括在内……” 季南也感觉到了旁听席上的骚动,眼睛瞟了下战犯席那边,继续念着。 大川周明神情怪异,脱光了脚丫,两只脚像患了脚气一样蹭来蹭去,身体左右扭动着,有一个宪兵军官站在他身后,专门负责不时规范他的动作。 大川周明的鼻涕又流了下来,他用衣袖顺手一擦,其余的战犯对他都很不屑。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他前排的东条英机的后脑勺上,他突然出手,朝东条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惊动了所有人。摄影记者们的镜头迅速捕捉到了这一细节。 东条扭头看了大川一眼,神秘地笑了。 卫勃下令将大川带出法庭,几个宪兵上来扭住大川,大川挣扎着,高叫着:“我要杀死东条,我要杀死东条!东条,你这个杀人犯,魔鬼!” 宪兵将大川拉出法庭。 卫勃怒不可遏,宣布休庭。 开庭的第一天就这样成了一场闹剧,大家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这次审判的确不同于往常,这些战犯无论心智、经验还是表演才能,都不同于一般罪犯。大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商量着对大川的处理意见,结果是通过了大川律师的申请,允许将大川押回巢鸭监狱,由法院指定的医生检验他的神经和身体状况,看他是否应该到庭受审。 这真是对法律正义的嘲弄。梅汝璈感到很遗憾,也很羞愧。 1946年5月6日,法庭重新开庭。 卫勃宣布:“下面就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检察官提出的起诉进行认罪传讯。” 像个大学教授一样的辩方律师广濑一郎突然站了起来:“我要求庭长卫勃先生回避本次审判。” 广濑一郎的请求声音并不激烈,很谦和平静,但却像颗炸弹一样引起法庭一片骚乱。 记者们的摄影机全对准了广濑一郎。 梅汝璈也不禁一怔,盯着广濑一郎。 季南愤怒地说:“任何人要是对法庭有反对意见,应该用书面形式提出!辩方的这种口头辩论毫无道理!是卑鄙的偷袭,就像当年偷袭珍珠港事件一样卑鄙!” 广濑一郎大声道:“我坚持我的要求!并且,我对庭上在座的所有法官的资格都存有异议。” 第二章负隅顽抗(3) 众法官更是一愣。 季南高声反对:“我请求取消辩方律师广濑一郎的辩护资格!” 广濑一郎紧接着说:“我对所谓国际军事法庭的组成和管辖范围存有异议。” 季南还想说什么,被卫勃制止住。 卫勃强压着怒火说:“首席检察官先生,我需要在您回答之前向被告律师发问。请被告律师对以上建议说出反对理由。” 广濑一郎说:“第一,卫勃先生曾经担任过澳大利亚战罪委员会主席,领导过关于日军在新几内亚所谓战争暴行的调查,那个调查是不公正的,并且充满了胜利者的杜撰和谎言,仅有的一点事实也完全被偏听偏信的阴影所笼罩。并且,那个调查报告是卫勃先生一手策划并最后签字通过的。因此,基于你对日本军人莫须有的仇恨和偏见,你已经丧失了公正客观的立场。” 听到此处,卫勃已是怒不可遏,两只手颤抖着抓住话筒。 梅汝璈凑到卫勃耳边轻声说:“他的目的就是激怒你。” 卫勃的声音明显压制着愠怒:“继续!” 季南吃惊地看着卫勃:“我反对!” 卫勃仍忍着:“继续。” 广濑一郎继续说道:“第二,我认为国际军事法庭的管辖范围超出了《波茨坦宣言》,超出了日本天皇陛下和盟军停战协定的条件许可。日本的停战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 “我有理由认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没有资格和权力对指控被告所犯的‘破坏和平罪’、‘普通战争罪’、‘违反人道罪’进行审判。国际法中并没有有关破坏和平罪的认定条款。并且,我有理由认为我的28名被告作为个人不应该承担此次审判的战争责任。” 此言一出,法庭顿时哗然。 季南抢过话筒说:“由日本发起的这场对人类尊严,对起码的生命权利极尽蹂躏,对国际公约令人发指地进行践踏的战争性质显然是不折不扣的侵略战争,同盟国是用武力结束这场侵略战争的,日本是无条件投降的,而且日本也是1919年《凡尔赛条约》的缔约国,在那个国际公约里,明白无误地规定了侵略战争构成对人类的国家犯罪。 第7章 远东国际法庭当然有资格对在座被告进行指控和审判。如果你们还不清楚,就请去读读《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至于个人,在处罚所有战争犯罪行径中,追究他们的个人责任是理所应当的。” 广濑一郎反唇相讥:“这次审判完全是依据大国沙文主义的傲慢和偏见,依据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民间感情来主宰这些曾经为亚洲和平和共同繁荣呕心沥血的公务人员的生命,我对法庭应有的公正性严重质疑!也为法律的尊严感到悲哀!” 卫勃实在无法忍耐了,他拿起法锤敲着:“安静!被告律师,法庭不是你宣讲理论和讲条件的地方,你提出的第一个提议关系到我个人,因此我请求回避,我愿意听候法官会议的裁决。” 卫勃刚要敲锤。 广濑一郎又喊:“我认为其他十位法官也不具备国际军事法庭法官资格,因此法官会议的裁决也不会公正!我反对!” 季南气急:“那你认为怎样才能公正?” “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最高法院!”广濑一郎缓缓说出一个名称。 卫勃已是忍无再忍,重重地敲响法锤:“荒唐!现在休庭!”他愤怒地离席。 梅汝璈逼视着广濑一郎,广濑一郎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卫勃怒气冲冲地走出大厅,其他十位法官也跟了过来。 卫勃停住脚步:“由十一个民主国家派出的,具有十几年从业经验的法学权威组成的国际法庭居然还不如一个国家的联邦法院具有公信力,这显然是在挑衅!这件事情因涉及我本人,我愿意听候法官会议的裁决。” 卫勃说完转身走进了庭长办公室,楼道里一片寂静。 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会议室里,法官们都很生气。 梅汝璈先打破了沉默:“老克先发言吧。” 美国法官说:“广濑一郎的提议是很荒谬的,根本不值一驳。” 梅汝璈说:“中国有句古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就广濑一郎这样的经验和智商,他显然知道提议的结果是什么样的,但他还要做,并且,我想他还会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荒谬提议来打断和打乱法庭审判秩序,目的无非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苏联法官说:“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审判变成一场马拉松比赛。” 梅汝璈也说:“对,他就是要和法庭打消耗战,我们都身在异国他乡,他们都在本地,想仰地利之便,拖垮我们。” 梅汝璈换了种语气:“并且,最起码的目的是,多延误一天,战犯不就会多活一天吗?” 第二章负隅顽抗(4) 众法官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休庭结束后,法官们依次走进大厅。全场落座后,卫勃向美国法官点点头。 美国法官说:“经过我们十位法官讨论,一致认为:根据法庭宪章第二条,法官是由盟军最高统帅依照各国政府的推荐而任命的。因此,我们没有权力决定我们之中任何人的任免或是回避。” 卫勃补充道:“也就是说,在座的28名被告无论有罪无罪,必须接受本军事法庭的最后审判。” 卫勃敲下一记重锤:“下面,继续进行认罪传讯。请被告对国际军事法庭检察官提出的起诉书的有罪指控进行认定。” 卫勃说:“被告荒木贞夫,你承认有罪还是无罪?” “我请求法庭批准由我的律师回答。” “法庭要求你必须亲自回答。” 荒木贞夫犹豫着,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我已经阅读了起诉书,同时知道我是处于一个不利的位置,有关所涉及的第一个问题……” 梅汝璈见荒木如此啰唆,忙对卫勃耳语:“他要长篇大论了,赶紧制止他。” 荒木还在继续:“……对和平以及人性的犯罪,荒木我在七十年的生涯里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卫勃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演说的时候,你只需要回答有罪还是无罪?” 荒木一怔,停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承认任何指控。我无罪。” 战犯们一一站起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回答:“无罪!” 梅汝璈坐在车里,旁边坐着向哲浚。两人都一语不发。 法庭上以日本战犯辩护团副团长、东条英机的辩护律师广濑一郎为主导的日方辩护律师团组织庞大,并且人数众多达一百多人,日本战犯辩护团以不熟悉英美法系为理由,又特别要求法庭为他们的当事人配备熟悉英美法诉讼程序的律师参加。为示公正,盟军总部批准了这一请求,由美国陆军部为每个被告义务派遣了一名或两名美国现役军人律师参加辩护。 辩护团在法庭上采取拖延的战术,不断制造事端,打乱审判的程序,使得审判进展得十分缓慢。 车里的收音机里传出当时的流行小调或关于审判的新闻报道。 车子拐进来停在一个小酒馆前,梅汝璈和向哲浚走进小酒馆,车子开走了。 在另一个街口,芳子和肖南向芳子家慢慢走去。(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肖南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会做记者这行的?” 芳子笑了笑。 肖南说:“我记得,你原来是想做个医生的。” 芳子抬起头,看着他:“因为你说过,你想当记者。” 肖南把眼睛低了下去,笑了笑,说:“对不起。” 芳子抬起头,看着肖南:“能告诉我原因吗?” 肖南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着。 小酒馆的老板娘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一边亲自给梅汝璈他们烤着青鱼,一边不时和一个顾客调笑着。 梅汝璈一个人在喝茶。 不一会儿,向哲浚从洗手间出来,坐在梅汝璈的旁边。 “对方来势凶猛啊,向先生,现在你们国际检察局的力量,中国组最弱,美国人准备最充足,快一个加强团了,苏联也来了七十多人,中国检察组就你们几个人,真替你们发愁。”梅汝璈首先表达了他的担忧。 向哲浚也深有同感:“中国受日本侵略最重,残害也最重,理应提出的证据最多,但日本人在撤退时证据销毁得也最彻底,我们接到通知根本就没有准备证据的时间和条件,一切都很仓促。我已经让裘绍恒回国了,一方面想办法收集证据,另一方面找几位熟悉英美法系的学者过来,增强力量。可国内传回来的消息还是进展缓慢。” 梅汝璈皱了皱眉:“马上就要进入中国部分的审理了,到时候如果你们的证据不充分,可就丢人现眼了。” “岂止丢人现眼,我只有学陈天华蹈海谢国人。” 梅汝璈说:“相信向先生还是胸有成竹的。” “我想把倪征日奥调来,担任中国检察组首席顾问。” 梅汝璈点了点头:“那就如虎添翼了。” “但他现在正在欧洲作司法考察,一时还不能到位。我已经打电报了,请他十万火急赶来东京增援。” “我这两天看报纸,国内的内战又开始了。中国的仗是打不完了。”梅汝璈说。 “到处都在打仗,根本无法下去取证。” 梅汝璈叹了口气:“国民政府啊。” 向哲浚也叹了一口气:“现在真不知道是谁的政府,反正不是国民的政府。唉,我现在是拿着石头打天!” 梅汝璈愣了下:“什么?!” 向哲浚苦笑着:“这是我们湖南老话,意思就是,你恨老天不公,拿了块石头去打他。你有再大的力气,你想想,你也够不着啊。” 第二章负隅顽抗(5) 梅汝璈笑了笑。 向哲浚说:“倒是你,关键时刻的中流砥柱啊。” 梅汝璈说:“没有证据,我也是拿着石头打天啊。” 二人都笑了。 “不至于那么不堪。起码第一仗会很漂亮的。我和季南已经准备了两个杀手锏,肯定是个满堂彩!”向哲浚说。 梅汝璈想问,但立即止住了。 向哲浚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看着他:“想知道?” 梅汝璈也笑了:“我好奇,但我是法官,我能管住我自己。我不问,我就等着看好戏。” 二人又无声地笑了。 这时,老板娘拿着烤好的青鱼过来:“二位,鱼好了。” 向哲浚笑了:“老板娘汉语说得够标准的。” “日本和中国一衣带水,友好邻邦啊!”老板娘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梅汝璈和向哲浚也笑了。 向哲浚笑说:“可别老是上邻居家偷鸡吃啊。” 老板娘说:“嗨,偷鸡的不都被你们抓起来了吗?我在沈阳住过三年。” 老板娘忽然变得羞怯起来:“我在沈阳还交了一个中国男朋友呢。” 此时帘子一掀,有人进来。 老板娘回头一看,赶忙向二人道了个歉,快步上前用日语热情地打招呼。 梅汝璈愣了,进来的正是广濑一郎。 广濑一郎看见梅汝璈,谦恭地鞠了个躬:“梅法官好。”但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梅汝璈向他点了点头。向哲浚回头看见广濑一郎,广濑一郎又鞠了一躬,向哲浚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老板娘引着广濑一郎向里面走去。 第8章 向哲浚感叹说:“此公不简单啊。听说一直独身住在纪尾井街的断壁残垣中。” 梅汝璈说:“这是个有名的自由主义者,从事在野司法多年,东条当政时他曾带头正面反对治安维持法提案。” 向哲浚说:“不知道东条有什么魔力把他请出来辩护。期望流芳百世,弄不好最后遗臭万年。” 梅汝璈笑了笑:“起码在给博士讲课时有亲身经历的经典案例了。” 二人同时大笑。 芳子和肖南正准备进楼,一辆警车驶过来停下。芳子诧异地看着警车。从警车上走下来两个日本警察,拿着个夹子,对照着门牌号码走进楼。芳子和肖南也赶紧跟进去。两个日本警察敲门进到房间里。芳子和肖南突然都有些不祥的预感,二人慢慢走过去。 两个警察对北野雄一同时说着:“对不起,请多保重。”说完,倒退两步,朝外走来,看见芳子和肖南,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侧身离去。 芳子一直惊恐地盯着北野雄一。此时的北野雄一似乎刚刚遭受了一次痛彻骨髓的打击,巨大的痛楚和悲哀令他无力支撑,他低着头,哭着,浑身颤抖着,慢慢软在地上。 芳子赶忙上去扶住北野雄一,他紧紧抱住芳子痛哭着:“阿弘死了!阿弘死了!”北野雄一神经质地重复着。芳子的眼泪也下来了。 肖南禁不住眼睛也湿润了。 北野雄一突然看见肖南,他一把甩开芳子,疾步冲上来,抓住肖南的胸口,大叫着:“是你们中国人杀死了阿弘!是你们!”说着,北野雄一狠狠地给了肖南一个耳光。 肖南冷冷地盯着北野雄一。芳子冲上来,拉住北野雄一。北野雄一仍挣扎着继续抽着肖南的脸,他像一个暴躁的野兽一样嘶吼着,咒骂着。芳子死命地抱住他。 邻居们闻声都出来。 芳子大喊着:“肖南,快走吧。” 肖南一动不动。 芳子仍喊着:“快走啊!” 肖南慢慢向外走去,眼中噙满泪水。 第三章罪恶滔天(1) (溥仪创下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单人作证时间最长的纪录) (“皇姑屯事件”中张作霖所乘的火车残骸) 法庭很快就进入了日本侵略中国部分的审理,随着原日本陆军中将、1942年退出现役的陆军省兵务局局长田中隆吉和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出庭作证,日本侵华事实逐一揭开真相。 在审判中,最沉重,也是最震撼人们心灵的一幕发生在对“南京大屠杀”审理的时刻。1946年9月,为弄清南京大屠杀的真相,法庭设立了一个独立的单元进行法庭调查,最后,面对大量铁的事实,法庭对南京大屠杀作了如下认定:“在日军占领南京的最初六个星期内,被屠杀的平民和俘虏,总数达20万以上。”这是一个十分保守的数字,实际在南京遭日军屠杀的中国军民为30多万人。 转眼就进入了夏天,法庭审理进入了中国满洲阶段。“皇姑屯爆炸案”是法庭对被告重点调查的第一个阴谋侵略事件。 到底是谁炸死了张作霖?皇姑屯事件的性质是一般刑事案件还是日本对华侵略战争的第一枪?法庭进入了白热化的争辩…… 1946年7月5日,就皇姑屯事件,法庭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广濑一郎陈述道:“检方律师武断地指控皇姑屯事件是日本国对中国发动的侵略战争的开始事件,既违背了事实,也显然混淆了局部冲突和正式战争的区别。” “当时国际社会唯一承认的,并且建立了外交关系的中国政府就是北京政府,而张作霖先生是北京政府的首脑。我想请问辩方,一个国家利用阴谋炸死另一个国家的首脑,这不是国家间的战争行为又是什么呢?”季南问。 广濑一郎反问:“检方律师有何证据证明皇姑屯事件是日本军队所为?” 季南拿出一份证词:“这是田中内阁时期的海相冈田启介的证词——日本满铁守备军一直在间接援助张作霖将军,但张将军一边接受我军的援助,其实已经在北京向英美示好……田中内阁一直想通过谈判来争取张将军,但关东军本庄繁将军手下阴谋集团因对田中内阁政策不满,这伙人卡断通讯,将本庄将军完全隔离起来,策划了炸死张将军的事件……” “请问检方律师,一个海相作证陆军的事情,有多大的可信度呢?” “那么谁作证才能证明此事真实存在呢?” “当然是陆军的官员。” 季南微笑了一下,看向法官席:“下面,请法庭传原日本陆军中将,原陆军省兵务局局长田中隆吉到庭作证。” 广濑一郎有些疑惑地看向战俘席。 卫勃说:“允许!” 法庭执行官叫道:“带证人田中隆吉!” 东条英机的眉头皱了起来。 微微的喧哗声中,一扇门打开,田中隆吉站在门口。法庭上人们在交头接耳。 东条英机紧紧地盯着田中隆吉,板垣、土肥原及其他战犯都惊讶地看着田中隆吉。田中隆吉环视了下法庭,直直地走到证人席。 梅汝璈看向下面,向哲浚也看着他,冲梅微微一笑。梅汝璈也笑了一下。 田中隆吉坐到证人席上。 季南问:“证人,请问你的姓名。” “田中隆吉。” “国籍?” “日本。” “职业?” “原日本军人,现在退役。” “你退役前的军衔及职务?” “陆军中将,退役前担任陆军省兵务局局长。” 法庭上又是一阵骚动,芳子抿了一下嘴,皱眉看着。 “那我请问你,对1928年6月4日发生在中国的‘皇姑屯’事件你清楚吗?”季南说。 田中隆吉看着他:“清楚!” 东条英机这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季南问:“那你知道炸死张作霖的是谁吗?” 田中隆吉说:“我查过卷宗,是当时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佐计划并实施的。” 法庭一片喧哗。 卫勃敲着法锤:“安静!请安静!” 季南看着田中隆吉:“请你说详细一点。” “1928年6月3日,在南满铁路和京奉线交叉处,河本大佐带领他的手下,爆炸了北京开来的列车,张作霖就坐在那辆列车上。第二天,张作霖就死了。” 东条英机出现不安、愤怒的表情,他紧紧地盯着田中隆吉。 广濑一郎紧张地跟身边的辩护团在商量着。 季南继续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田中隆吉回答:“因为我对河本大佐十分了解,关系也很好。他告诉我的。” “河本大佐还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实施这场爆炸的是从朝鲜来到沈阳的京城工兵第二十连队的部分军官和士兵。当时,他还命令紧急集合关东军,以便和张作霖护卫部队交战,河本大佐还告诉我,当时他们所用的炸药,是日本工兵队的方型炸药,一共20个。” 第三章罪恶滔天(2) 法庭上出现一次又一次的骚动。 战犯席上,板垣征四郎和土肥原贤二互相看了下,东条英机紧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田中隆吉。田中隆吉谁都不看,直视着前方。 季南看着田中隆吉:“田中隆吉先生,根据你刚才的证词,我请你直接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发生在中国的‘皇姑屯’事件、‘9?18’事变、‘七七’事变、‘上海’事件,你认为,这些事件及事变都是日本策划、发动及实施的吗?”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凝神等着。 田中隆吉停了一下,坚定地回答:“是!” 一片哗然! 季南问:“那你能告诉我以及法庭,这些战争的发动者、策划者和实施者的名字吗?” 田中隆吉点了点头,凑到话筒前:“可以!”他看了下战犯席,停了停,“他们有些人就在那边。” “那请你给我们指明一下。” 田中隆吉手一指:“他,东条英机!他,土肥原贤二!还有他,板垣征四郎!” 法庭乱作一团,媒体的闪光灯噼啪乱响。 卫勃使劲敲着法锤:“安静!安静!辩方律师!辩方律师!” 广濑一郎正皱眉想着什么,一惊后,忙站了起来,走到发言席上,看着周围,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他们都看着他。 广濑一郎站在发言席上,闭了下眼,咬了下牙,想着什么。 卫勃皱着眉说:“广濑一郎先生,请你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有问题你就请问,要没有,请下去。” 广濑一郎清了清嗓子:“田中隆吉先生——你,是日本人吗?” 田中隆吉一愣。 季南马上站起来:“我抗议!辩方这个问题带有明显的暗示性,他想干什么?想指责我方证人不该作证吗?” 卫勃说:“抗议有效!广濑一郎先生,请你注意你的问话方式及语气。” 广濑一郎微笑了一下:“庭长先生,我的问题有我的用意,他要是日本人的话,我想用日语来对他进行询问,这应该没什么吧?” 卫勃看着他,停了一下,皱了皱眉:“继续提问!” 梅汝璈也皱了皱眉,下巴微抬了一下,等着。 第9章 “那我再问一遍,你是日本人吗?!”广濑一郎恶狠狠地盯着田中隆吉。田中隆吉跟他对视起来。 季南高声道:“我抗议!辩方的提问已经带有威胁性了!” 法庭一片喧哗。 卫勃补充一句:“辩方律师!我警告你——” 广濑一郎盯着田中隆吉:“我没什么可问的了!”他径自走回了座位。 梅汝璈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 1946年8月16日。 季南站了起来,走到发言席上:“尊敬的庭上,请允许我们传唤我们检察团的另外一个证人,中国清朝末代皇帝及伪满洲国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出庭作证!” 卫勃表示同意。 “带证人爱新觉罗?溥仪出庭!”法庭执行官说。 法庭一片骚动,很多人都站了起来,翘首看向一个方向。闪光灯中,两个美国宪兵及一个苏联军官护送着溥仪走了进来。 芳子一脸惊讶,肖南也微微一探头。 闪光灯中,溥仪走到了证人席上,板垣征四郎有些不相信似的,嘴微张着,广濑一郎的眉头皱了起来,忙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又在纸上记着什么,纸条被传了下去。 季南对溥仪说:“证人,请你自己介绍一下自己的姓名及经历。” 溥仪清了一下嗓子:“我生在北京,名字叫溥仪,本来是这个满洲姓,爱新觉罗,爱新觉罗?溥仪,1909年做这个……中国的皇帝,这个的帝位……1911年的时候,在这个中国啊,发生了啊……1911年,在中国,发生这个……内部的一种革命……”他不时看看手中的一个小本子。 广濑一郎马上站了起来:“我抗议!证人没有经过法庭允许,是不能看任何备忘录等文字资料的!” “抗议成立。证人,不经法庭允许,即使你写了备忘录也是不允许看的。”卫勃说。 溥仪有些不满地说:“我只是因为年月日记不住,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看看备忘录,这上面只是简单记录了些年月日的数字而已。我为什么不能看?” 广濑一郎说:“这只是证人的说法而已,我们怎么判断那上面都记载了什么?” 溥仪微微有些不屑地答道:“你是不是想看?我这上面写的都是中国字,你认得吗?” 法庭上出现微微的笑声,广濑一郎被噎得一脸尴尬。 梅汝璈用铅笔轻轻敲了敲桌面,卫勃回头,跟梅汝璈交换了一下眼神。 卫勃微笑着说:“这不要紧,证人,我们的同事里有一位精通中文的法官,他能辨认你写的是什么东西。” 第三章罪恶滔天(3) 宪兵从溥仪手中取过小本子,又呈到庭上。卫勃接过看了看,耸了耸肩,递给了梅汝璈。梅汝璈接过本子仔细看着。 本子上是几个数字及几个中国字:我的生日,1906,我第一次登基,辛亥革命1911…… 梅汝璈微笑着,指着本子上的内容翻译给卫勃。 卫勃笑了,接过本子,递给法警:“上面确实只是一些年月日数字的记载,本庭不再反对证人阅看这个备忘录。” 广濑一郎一副悻悻的样子。 季南微笑了一下:“溥仪先生,请继续。” 溥仪继续说:“1911年,中国发生了革命,一个伟大的人物孙中山先生领导国民党,推翻了腐败的满清政府,这是一次非常进步的运动。当年12月,中华民国成立,与此同时我退了位……” “如你所说,你被逐出了皇宫,到了天津。那你是怎样离开天津到东北去的?是胁迫还是自愿?”季南问。 溥仪停了停:“我——是被日本人胁迫去的——东北。” “是谁胁迫你去的?” “是当时日本在中国东北特务机关的关长、后来做了沈阳市市长的土肥原贤二。” “他是怎么胁迫你的?” 溥仪想了想:“这么来说吧,当时我在天津的寓所外,全是他布下的特务,我到哪里他们都跟着。那时候我要不答应他,很简单,我就会被暗杀。我的家人也一样。” 战犯席上,土肥原贤二肥胖的脸微微有些抖动。 广濑一郎和身边的律师紧张地记录着什么。梅汝璈冷眼看着这一切。 季南问:“那你到了旅顺后,发生了什么?” 溥仪说:“当时,还只是关东军上校参谋的板垣征四郎,他来找我。” “板垣上校对你说了什么?” “我们大概谈了两个半钟头,他说,‘东三省的张学良旧政权压迫人民推行劣政,所以发生了种种事件,严重影响了日本的既得利益,为了驱逐他们,谋福于民,希望能在满洲成立新的政权’。” “这是板垣自己的主张,还是他奉了上司的命令?” “他是遵照本庄司令官的命令和我说的。” “他说希望你担任什么工作呢?” “他说因为我是满洲人,请我当国家的元首。他还说,日本对东三省没有领土野心,成立完全独立的政权。” “你答应了吗?” “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板垣希望新政权要用日本人做官,要求和‘满洲国’人享受同等待遇。” “在板垣请求之前,日本军队在满洲做过什么?” 溥仪说:“侵华日军占领了东三省,同时在沈阳由日本人协助组织了地方治安维持会,土肥原便是组织维持会的主要人物。” …… “后来,你还是同意了日本人的要求,在1932年3月1日成立了‘满洲国’,是吗?”季南问。 “是。” “之后发生了什么?” “十天后,也就是1932年3月11日,板垣他们强迫我签订了一个秘密条约。” “条约里面是什么内容,你还回忆得起来吗?” 溥仪点了点头:“能。” “是什么?” “条约规定,‘满洲国’的政治、财政、路权等全部由日本控制……” 满庭出现喧哗。 季南问:“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日本人的要求呢?” 溥仪双手一摊,看着庭上的卫勃等法官:“当时,那么多民主国家都不能抵抗日本的侵略,我有什么能力单独抵抗他们?” “你所说的那个被告板垣大佐,就是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板垣吗?” 溥仪迅速瞥了一眼:“就是他。” 战犯席上,板垣气得脸抖动不止。 季南继续问:“你有没有治理国家的经验?” 溥仪说:“我从小就让出了政权,一点政治经验也没有。” 1946年8月19日,溥仪第二次出庭作证。他向法官们讲述了谭玉龄被害的情况。 “我的妻子当时只有23岁,她经常给我说,现在没办法,只有忍耐,等到自由的一天来到,就把满洲从日本人手中夺回来。可是她被日本人毒死了。”溥仪一边说着,一边猛烈拍着证人台,气愤异常。 满堂惊讶。 季南问:“你认为——是日本人害死了你的妻子?” 广濑一郎在一旁大声喊道:“我抗议!检察官先生这是刻意引导证人!” 卫勃说:“抗议有效!检察官先生,请注意你的提问方式!不要用这种带结论性的问题来问证人!” 季南耸了耸肩,又回头对溥仪说:“那我这么问你,你认为,你的妻子谭玉龄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第三章罪恶滔天(4) 广濑一郎一脸的不满:“我抗议!检察官还是在引导证人!” 卫勃有些不耐烦地说:“抗议无效!” 季南继续刚才的问话:“证人,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认为,你的妻子谭玉龄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溥仪答道:“她是被吉冈中将害死的!” “那你认为她是怎么被害死的?”季南问。 “本来开始由中国医生治疗,病虽重但不至于死,后来吉冈找来了日本医生看,医生诊治完后,吉冈和医生密谈了三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 季南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日本人又为什么要害死她?” “第一,谭玉龄在北京念过书,知道不少关于日本人在关内横行霸道的事情,她经常会跟我说。我怀疑,她跟我说的这些话,都被日本人用窃听器偷偷录了下来,或者是他们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偷听到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日本人一直想要我娶个日本女人当妻子,我一直没有同意。要是他们把谭玉龄害死,我就没什么借口拒绝他们了!”溥仪越来越激动,忽然拍着法案说,“他们把谭玉龄害死,无非就是要逼着我娶个日本老婆!他们想什么呢!以为我就会答应吗?啊?” 法庭一片喧哗。 卫勃大声喊道:“安静!” 溥仪用力地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左右看看,还激动地直喘粗气。 季南接着审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娶个日本妻子呢?” 溥仪冷笑了一下:“我要是娶了个日本老婆,再生下个有日本血统的继承人,日本人再把我也害死,那满洲国、中国不就全是日本人的了吗?” “下面一个问题,你在当‘满洲国’皇帝的期间,有什么权利吗?” 溥仪又冷笑道:“我没有任何权利。 第10章 所有的事情全都是日本人说了算。” “全部吗?” “是!…对了,我有一个权利……” “那是什么?” “我只有听他们告诉我他们所有决定的权利!” “那这期间,你有个人行动自由吗?” 溥仪突然提出高了声音:“所谓‘自由’一词,十几年中与我毫无关系,简直就是猴戏!” 法庭上又是一阵骚动。 季南问:“1940年5月,你以‘满洲国’皇帝的身份第二次来日本访问——” “那不是什么访问,那只是演戏!”溥仪打断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 溥仪:“首先,那是关东军安排的,日本政府需要我来做什么所谓的访问……” “需要?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日本政府需要向全世界表明,‘满洲国’是个独立的国家和政权。看,他们的皇帝都来访问了,‘满洲国’怎么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呢?”溥仪冷笑着,“多有说服力啊!” “那你的意思是——你是被迫来的?” “是!” “你还跟日本的天皇见了面,是吗?” 溥仪又开始有些激动了:“不要问这个了!” “对不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我问这个问题吗?” “耻辱!那是耻辱!” “你为什么这么说?日本天皇不友好吗?” 溥仪连连冷笑:“友好?太友好了!” 季南看着溥仪:“你这话是讽刺吗?” “是!” 这时,法庭又出现骚动。卫勃提高声音:“请保持安静!” 季南继续问:“为什么?” “日本人逼着我忘记自己的祖宗,来信奉日本人的祖宗!这不是耻辱是什么?”溥仪停了一下,“他们说日本的宗教就是满洲国的宗教,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每代天皇都是这个什么天照大神的化身!他们逼着我来日本,来迎接这个什么大神的牌位,让满洲国的臣民以后都要拜这个牌位……”溥仪这时都快说不下去了。 战犯席上,战犯们的表情木然。 溥仪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日本天皇送了我三样东西,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玉,还告诉我这就是代表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我心里想,听说在北京琉璃厂,这种玩意很多,太监从紫禁城里偷出去的零碎,哪一件不比这玩意值钱啊?这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神吗?这就是祖宗吗?”他越来越激动:“这都是什么破玩意!” 广濑一郎这时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我抗议!我抗议!”他浑身哆嗦着,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卫勃不动声色:“你抗议什么?请说明抗议理由!否则抗议无效!” 广濑一郎说:“证人……证人这是在侮辱我们日本的、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他这是侮辱我们的天皇陛下的祖宗!” 第三章罪恶滔天(5) 溥仪也大声咆哮着:“我可是并没有强迫你们,把我的祖先当你们的祖宗!” 法庭一片哄堂大笑。梅汝璈也笑了…… 卫勃也带着笑敲了一下法锤:“安静!抗议无效!” 广濑一郎还想说什么,但又忍了回去,僵硬着身体走了回去。 溥仪:“满洲国和日本是一样的地位,皇帝和日本的天皇也都是一样的!”溥仪看了一下周围,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显得有些伤感:“当我拿着这东西回家时,全家人都哭了……这是我这一代人的耻辱!”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芳子一直皱着眉,这时,肖南长出了一口气。 “谢谢!”季南对溥仪说完,回过身:“庭长大人,我的提问暂时到此结束。谢谢!” 卫勃说:“辩方律师,现在轮到你方向证人提问。” 广濑一郎站到了发言席上,目光凶狠地盯着溥仪,溥仪倨傲地迎着他的目光。 以广濑一郎为首的战犯律师团轮番向溥仪展开了疯狂的反扑,他们整整盘问了溥仪三天。他们千方百计的试图证明溥仪在说谎,他的证词是虚假的。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溥仪丧失做证人的权利! 广濑一郎问:“1935年4月,你第一次来日本访问,你为了表达你的感谢,为了表达你对日本天皇的感谢,为了表达你希望满洲国和日本国友好的愿望,你写了一首诗,是吗?” 季南说:“我抗议!辩方律师这是在设计文字圈套!提问就提问,为什么在问题前面加这么多定语?” 卫勃说:“抗议有效!辩方律师请直接问问题!” 广濑一郎拿出了一张纸:“那好!这是证人溥仪先生在1935年4月以满洲国皇帝的身份访问日本时,在当时日本报纸上发表的一首诗,我当庭给大家宣读一下:海平如镜,万里远航。两邦携手,永固东方。我想,稍微有点文学修养的人,都能够从这首诗里读解出来,这首诗表达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他在和日本合作!想在日本的帮助下,让满洲国和日本一样,成为东方的和亚洲的强国!” 溥仪身子没动,斜靠在椅子上,手指搁在法案上轻轻敲着,只是抬眼看了看广濑一郎。 广濑一郎问溥仪:“这是你写的吗?” 溥仪还是刚才那个姿势,抬眼看着他:“不是!”(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不是?这上面不是署了你的名字吗?” “署了我的名字就是我写的?”溥仪的神情有些不屑一顾。 广濑一郎问:“那是谁写的?” 溥仪说:“我的臣子写的。” 广濑一郎冷笑道:“你有文化吗?你会自己写字吗?” 季南在一旁说:“我抗议!辩方律师的问题带有明显的侮辱性!” 卫勃说:“抗议成立!证人,你可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辩方律师,本法庭警告你,不要提带侮辱性的问题!” 广濑一郎答道:“是!”他稍停顿了一下,“证人,你应该自己会写诗,你为什么自己不写,而让你的臣子写?并且还用你的名字发表?” 溥仪说:“我不愿意写!” “那为什么用你的名字发表?要知道,在你们中国,假传圣旨是要杀头的。” 溥仪说:“皇帝有专门为他写东西的臣子。这你都不知道?”他冷笑了一下,“至于你说的假传圣旨,我这么回答你,在满洲国,我从来就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下过什么圣旨,所有以我名义下的圣旨,都是你们日本人拟好的,你们只是让我在那上面盖上我的玉玺而已。” 广濑一郎说:“那你的意思是,所有你写的东西,你都可以告诉我们,说是你的臣子写的,而不是你的意思?” “我抗议!”季南又在一边高声说。 溥仪说:“我愿意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季南怔了下,不再说话。 溥仪说:“不全部是。还有日本人的意思!” 法庭里出现了笑声。肖南的脸上也露出微笑。 溥仪抬起下巴:“还有,这首诗就不是我的意思。” 广濑一郎气呼呼地瞪着溥仪,他转向法官席:“庭长,我请求放一段影像资料!”他的要求被答应了。 灯光暗了下来,法庭的屏幕上开始放映溥仪访问日本的影像,天皇的弟弟雍仁作为代表在车站送溥仪。 雍仁:“皇帝陛下这次到日本来,对日满亲善,是有重大贡献的,我国天皇陛下对此感到非常满意。务请皇帝陛下抱定日满亲善一定能够做到的确实信念而回国,这是我的希望。” 溥仪:“我对这次日本皇室的隆重接待和日本国民的热情欢迎,实是感激已极。我现在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的全力,为日满的永久亲善而努力。我对这件事,是抱有确实信心的。”溥仪握着接待的林权助代的手,眼含泪水,“请一定要代我向日本天皇和天皇母亲致谢!真的是万分感谢……” 第三章罪恶滔天(6) 林权助代感动得哭了,握着溥仪的手说着什么。 看冠资料片,广濑一郎表情微微有些得意:“请问证人,你在影片里对日本天皇陛下的弟弟,雍仁先生说的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溥仪沉默地盯着广濑一郎:“那是你们让我准备的——” “我只是问你那是不是你亲口说的?”广濑一郎紧紧盯着溥仪,“你只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溥仪倨傲地抬着下巴:“是!” “刚才你握着当时负责接待你的林权助代先生的手时,你眼里含着泪水是吗?你马上要哭了是吗?” 溥仪沉默了一下:“是!” “你为什么眼里含着泪水?你为什么马上要哭了?是因为感激日本天皇对你的帮助,对你的款待吗?是因为日本人民对你的热情吗?” “因为——”溥仪沉吟着。 季南站了起来:“我抗议!” 卫勃说:“抗议无效!证人请回答!” 溥仪沉默地看着广濑一郎。梅汝璈这时有些为溥仪担忧。 法庭上出现了紧张的气氛。 广濑一郎紧紧盯着溥仪,忽然大声道:“回答!你为什么要哭了?” 溥仪上下打量了一下广濑一郎:“因为……那是演戏。” 满庭一片哗然。 第11章 广濑一郎愣了一下:“什么?” 溥仪冷冷道:“我说了,那是演戏!”他也盯着广濑一郎,“刚才我不是说过吗?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来日本所谓的访问根本就是演戏的!” 广濑一郎呆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他失态地咆哮着:“你在说谎!你是一个骗子!你把一切罪行都推到日本人身上,可是你也是罪犯,最终你自己也要以战犯的身份受到中国的审判的!” 溥仪的脸微微一抽搐,他沉默了。 季南大声道:“我抗议!我抗议!辩方律师在恫吓我的证人!” 卫勃说:“抗议成立!辩方律师,请你控制自己的情绪!” 广濑一郎冷静下来:“你知道中国给你的罪名是协助日本吗?” 溥仪仍是沉默。 季南说:“我严重抗议!我对这个问题的合法性提出质疑,问题问得不合适,与本案没有关联!” 卫勃说:“抗议成立!辩方律师,请你只问与本案有关联的问题!” 广濑一郎想了想,盯着溥仪:“你在本法庭的证言有没有被胁迫或者有什么隐情不能说的吗?” 溥仪沉静地说:“完全没有人胁迫我,没有人对我说什么话,完全是我自愿的。我自己所说的事情都是实话。” 广濑一郎一脸的颓然,他咬牙站着;溥仪又是那种倨傲的表情,一直看着广濑一郎。 卫勃宣布:“证人作证完毕,你可以退庭了!” 溥仪取下耳机,在两个美国宪兵和一个苏联军官的护送下,在刺眼的闪光灯中,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在小酒馆里。就白天在法庭庭审的情况,芳子与肖南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芳子说:“你不觉得溥仪是在演出一部由你们中国人和傲慢的美国人导演的戏吗?” 肖南大度地笑了。 芳子变得有点咄咄逼人:“你真的认为日本侵略了中国吗?” 肖南愣了,他诧异地看着芳子。 “作为记者,我们是不是应该客观?”芳子说。 “芳子,你不是在赌气吧?”肖南问。 芳子自顾自地说着:“请你暂且忘记你的国籍,以一个记者的角度,客观地去看这场中日战争,你真的还坚持是侵略吗……” 肖南打断她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认为,日本去中国的初衷,是想去帮助中国吗?” “起码是掠夺!” “掠夺?一个强大富有的日本帝国,去掠夺一个弱小落后的中国?有什么可掠夺的? “资源!” “更准确地说是拓荒,是为了中国的强大共同开发、共同繁荣。没有满铁公司,中国的东北会有铁路吗?会有煤矿吗?会有木材制造业吗?” 肖南惊讶地看着她:“真不相信这些强盗谬论是从一个具有大学文化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芳子迎着他的目光:“你这是无力的狡辩。日本为了帮助你们,建立了许许多多的企业,当然也产生了丰厚的利润,于是,你们的当地政府和某些自以为是地头蛇的绅士、军阀眼红了,嫉妒了,想尽一切想把日本人挤走而独霸已经建好的企业,于是双方产生了冲突,于是,日本政府为了保护自己的侨民和企业合法的权益,征得你们政府的同意才派了几千人去东北,同样是为了保护日侨的合法权益才和当地的军阀发生一些冲突,于是你们的军阀以侵略的名义来激起不明真相的人们所谓的爱国热情,继而扩大冲突,才造成了你们所谓的战争!” 第三章罪恶滔天(7) 肖南不相信似地看着芳子,“我真的无法相信,你居然,会这么认为……”他放慢了语调,“难道这就是……就是你所说的客观?” “是!我认为我比你客观。”芳子转头看见老板娘,走过去,把老板娘拉过来,“千枝一家就是当年在你们东北的侨民,他的父亲就是被你们所谓的志士炸死的,而那个志士,其实只不过是个被军阀收买的游手好闲的小地痞而已。” 千枝摇摇手:“不谈国事,不谈国事,来,”她赶忙给肖南倒酒,然后自己也拿个酒杯过来倒上,“来,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其实是同根同族,发生点小摩擦,邻居嘛,难免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嘛。来,喝酒。” 肖南一直盯着芳子,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压抑着自己,“那我请问你的这种客观来自于什么地方?” 芳子正要说话,肖南打断她:“你这根本不是客观,这只是日本政府的说法!是愚弄宣传,是谎言,他们告诉所有的日本人,他们不是侵略,是去帮助对吗?那我也告诉你,在中国、在朝鲜、在新加坡,在所有被日本侵略的国家,日本都是这么说的!在欧洲,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也是这么说的,英国人对对印度,西班牙人对非洲也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渐渐提高。 千枝看了看周围:“肖南君,请你稍微冷静一点。” “我无法冷静。”肖南稍稍控制了一下,“说实话,这种说法让我无法冷静。” 芳子说:“所以我说你失去了客观。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侵略,只有冲突和冲突引发的政治战争而已,没有英国,印度能有科技吗?你们的香港,没有英国人它不就是个小渔村,是一个小岛吗?没有西班牙人、法国人,非洲至今还和野兽一起生活在森林里。” 肖南问:“那你知道日军在中国都干了什么吗?” “我也不喜欢战争,甚至是讨厌战争。但是——”芳子停顿了一下,“既然战争已经爆发,那有死伤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肖南冷冷道:“仅仅是死伤吗?” 芳子说:“我不相信日本人会干出那些所谓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日本是一个推崇儒家学说的国家,我们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要尊敬父母和老人,要爱护幼小,要敬畏神灵,要服从天皇,而天皇就是神灵赐予我们日本的!你想想看,天皇的军队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说这话的时候,肖南一直看着她。芳子也渐渐有些激动了,“这些先不说,我问你,北野雄一的弟弟北野弘二你还记得吗?” 肖南点了点头。 “我们就暂且拿他来举例,他是一个那么有礼貌、有教养、懂事、文弱的孩子,他信仰佛教敬畏神灵到什么地步你也应该很清楚,他连鱼都不敢杀!这样一个孩子,你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来吗?”肖南在一旁盯着她。 芳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认为他去了中国就会杀人放火就会去奸淫妇女吗?”她停了停,“他只是响应天皇的号令,他只是想让自己去军队里锻炼锻炼,增加一点自己的男子汉气息!” 肖南说:“可笑。” “请让我说完,我哥哥呢?你认为他也是那种人吗?没错,跟北野弘二比起来,他是显得强壮些、有力些,他对战争也充满了热情,他可能因为服从命令去向敌人开枪,你想一想,如果他不开枪,敌人就会向他开枪的!可他会杀平民吗?你告诉我,人,怎么可能会杀人不眨眼呢!” “你真是冥顽不化。”肖南停了下,“我想,随着这次审判的进行,你会了解事实的真相的。” 芳子冷笑道:“我连这次审判的合法性都怀疑,怎么可能会相信审判的过程和结果呢?” “你说什么?” “日本凭什么被审判?就因为日本战败了吗?就因为日本打不过美国吗?就因为日本没有原子弹?就因为日本的科技还不够进步吗?”芳子盯着肖南,“一群暴徒把一个绅士打倒在地,然后自己制定了一套法律和所谓的宪章来审判这个绅士,能公正吗?如果是因为这样,日本就要站到被审判席上,这不就应了你们中国的古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肖南忍耐着:“芳子,对你我实在不愿意说一句重话……” “请直言。”芳子的话硬邦邦的,“我们这是在讨论,不存在什么伤害。” “那我请问,你相不相信正义永远战胜邪恶这个真理?” “那我也请问,古往今来,哪个胜利者不说自己是正义的?” 肖南眼睛都瞪大了:“按你这个逻辑,那古往今来,哪个失败者又说过自己是邪恶的?啊?” 芳子倔强地看着他:“所以说立场不同。” “芳子,请你不要转换概念,我们刚才说的是客观。” 第三章罪恶滔天(8) “是你丧失了客观!”芳子的眼泪快出来了,“因为中国没打过日本,因为日本战胜了中国,所以你丧失了客观!” “我到底什么地方丧失了客观?” 芳子盯着他:“在我身上……你丧失了客观!” 肖南呆了。 芳子强忍着泪:“我们说好过不是吗?不管怎样,我都等你!” 肖南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为什么你违背了诺言?为什么你不敢面对我们之间的感情?”芳子的眼泪淌了下来,“不就因为仇恨吗?仇恨让你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判断、失去了客观!我说错了吗?” “芳子,这、这是两回事……”肖南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芳子不说话,倔强地抹了一下泪,紧盯着肖南。 “芳子,你没看到你不了解——” 芳子忽然爆发:“我没看到什么? 第12章 我不了解什么?啊?”她眼泪一个劲往外涌:“我没看到的是——原子弹的爆炸,我没看到的是我父母的遗体!” 肖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我看到了东京的废墟!我看到了轰炸!我看到了我哥哥变成了这样,我看到我妹妹和北野弘二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芳子捂着嘴说不下去了。 肖南咬着牙沉默着。 芳子又擦了一下泪,笑看肖南:“我说错了吗?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肖南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你既然是记者,那我请你冷静,仔细想想这些都是为什么……”见芳子想插话,他忙止住:“最起码,你想想你哥哥。” “我哥哥?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吗?原来,正夫君是那么强壮的一个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芳子的眉头皱起来了。 肖南说:“很简单,他受什么刺激了?他在中国干什么了?或者他在中国看见什么了?他会变成这样?这些,你难道没想过吗?” 芳子沉着脸说:“你想说明什么?” “我只想请你冷静地去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肖南说。 芳子沉默了。 “退一万步说,我们暂且按照你的逻辑去分析,你们日本是去帮助我们中国,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欢不欢迎你们的帮助?如果我们不欢迎的话,你们来干什么?如果我们不欢迎的话,正夫君会变成这样吗?缨子和北野弘二会至今没有下落吗?”肖南停了下,忽然很悲凉地说:“我们,又会分开吗?” 芳子抬起微低着的头,带着泪笑了:“你终于说出来了——” 肖南沉默着。 “我们分开了——是吗?”芳子问。 肖南艰难地点点头:“我们再也不可能了。” 芳子看着他,渐渐地变了脸色。 肖南低垂着眼睛:“我可以不恨你,但我决不可以再爱你!” 芳子霍地站起,脸色变得很难看,语气极端激烈地嘲讽道:“肖南君,您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高傲了?我也告诉你,我不会去祈求你的爱的!爱应该是平等的,是相互的,是无私的,是超越国界和狭隘的民族仇恨的……” 肖南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够了!” 千枝差点惊的跳了起来。 芳子惊异地看着肖南。 肖南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芳子,我的姐姐和六十岁的母亲……就是被你所说的皇军强奸后,拿刺刀扎死的!并且,我的十岁的小外甥,被日本军人把心挖出来——吃了!” 芳子傻了。坐在原地的肖南,还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夜幕降临了,芳子慢慢走进北野家,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往楼梯上走。在上楼之前,她稍停了一下,用手绢擦干了眼泪。 芳子走到门前,拉开门,她一下子惊呆了。正在躺着的一个女人突然坐起来,惊惶地露出甜甜的笑容。但那笑容让人心悸。 是妹妹缨子回来了! 芳子不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满脸红疙瘩,脸上带着职业笑容的女人居然就是自己的亲妹妹缨子。 缨子奇怪地笑着,突然,她的意识回到了现实,站在她面前的是她朝思暮想的姐姐,她哇的一声哭了。 芳子呆了一下,立刻扑上去,两人抱头痛哭。站在一旁的正夫眼神依然冰冷。北野的眼里也流出了泪。 夜晚,小酒馆的桌子上已经摆了好些空的酒壶。老板娘坐在一旁,散漫地哼着一支日本歌。 肖南坐着,木木地看着。他用指甲在柜台上划着,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肖先生……”老板娘奇怪地看着他。 肖南没理她,继续用力划。 梅汝璈合衣躺在床上思考着,突然电话铃响了。 第三章罪恶滔天(9) 梅汝璈起身拿起听筒,脸色突然严峻起来。他赶忙扯过一张纸,用铅笔写下对方的话:支那猪,别在日本国土上嚣张。滚回支那去! 因为日本实行严酷的战时新闻管制,并严令日军官兵与家人通信时不得提及战争期间的犯罪和不道德行为,日本国内老百姓对于日军残酷屠杀俘虏和平民的行为,并不为更多人所知,甚至大部分日本人都不相信有南京大屠杀事件。经梅汝璈提议,法官会议同意将南京大屠杀作为一个独立单元审理。 1946年9月。 法庭又一次开庭,这一次的开庭座无虚席。 证人席上,松井石根强作镇定的样子,但是他的目光却有些闪烁。 梅汝璈冷冷地盯着他。肖南咬着牙关,也紧紧盯着松井石根。松井石根掩饰似的轻咳了一下,目光低垂下去。 梅汝璈长长地呼吸了一下,下巴微抬了抬,还是一直盯着松井石根。他想:“1937年12月13日被日军占领后的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家伙其实最清楚。” 松井石根说:“南京没有发生大屠杀!季南检察官所说的,日本皇军对中国俘虏、平民、妇女实施了所谓的有组织且残忍的屠杀奸淫的这些指控,全部都是诬蔑!而且超过军事上需要破坏房屋财产等指控也都是谎言!” 季南说:“证人们,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及职业,还有,你是否在中国的南京生活过,如果是,请说明你在南京生活的时间及具体期限。” 证人席上的罗勃特?威尔逊第一个说:“我的名字是罗勃特?威尔逊,美国人。我的职业是医生,我在1936年1月,一直到1940年8月在中国南京的金陵大学医院行医。” 接下来是马内?舍尔?贝茨:“马内?舍尔?贝茨,美国人。我从1920年以来,一直住在中国。我的职业是中国南京金陵大学的历史教授。” “我的姓名是约翰?麦基,美国人。从1912年到1940年,我在中国的南京担任圣公会教堂牧师。” “我叫尚德义。我家住在南京的……” “我姓伍,叫伍长德,我是做小生意的,卖吃的……“ “我叫陈福宝,我是种田的……” 季南拿出一沓资料,“这是证人约翰?麦基在1937年12月22日起,用电影摄像机偷偷拍下来的影像资料,我请求法庭允许我在此出示……” “允许。”卫勃说。 资料片开始播映,一组组日军屠杀的镜头开始显现在屏幕上。 “请问,在1937年12月13日,日本军人开进南京后,你看到了什么?”季南问。 罗勃特?威尔逊说:“南京变成了地狱!” 马内?舍尔?贝茨说:“日本军人开始疯狂地杀人,放火!” 约翰?麦基补充道:“抢劫!强奸!” 法庭的所有人都在听着这几位证人的证词。 “无数的平民被杀,无数!” “……然后他们哈哈大笑,就好像他们刚才打死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打死了一只兔子!” “送到我们医院来的时候,他的腹部被深深刺伤,上腹部被刺穿,那个小孩还不到十岁……” “那个日本兵把他的头砍了下来,提在手上……” “那个老太太求他们不要强奸自己,说自己太老了,已经快七十岁了,那几个日本兵就开枪打死了她……” “她被17个日本军人快速轮奸,最后,他们杀死了她,还在她的下身里插进了一根高尔夫球杆……” “他们用刺刀把那个孕妇的肚子刨开,把那个还没出生的婴儿挑在刺刀上,举得很高,还一直哈哈大笑……” “很快,小规模的杀戮变成了集体屠杀!” “最少有1000多人,我们被赶到长江边上的下关,他们用机关枪向我们扫射……” “我们都是难民,一共有2000多人。我们被带到汉西门外……” “只要手上有老茧的,戴帽子的,全都要被杀掉,我是种田的,手上也有老茧……” “我扯过一具尸体盖到自己身上……” “他们怕还有人活着,就开始用刺刀乱捅,我的腰被刺刀刺穿了,我不敢动,忍着……” “他们开始往尸体上倒煤油,接着就点火……” “我全身都是火,我疼得滚到了护城河里,我想马上死……”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被他们强奸……” “一个七十六岁的老太太被他们强奸……”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扔到池塘里,活活地被淹死,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哭……” “她喊……” “她求我救她……” “她的颈椎没被砍断……” “我看见,那个池塘里,全是尸体,被烧焦和没全部被烧焦的尸体……” 第三章罪恶滔天(10) “长江上全是漂浮的尸体……” “我想,也许只有我们医院是唯一没有发生强奸的地方……” “这就是我被他们用刺刀刺穿的伤口……” “76岁的老太太都被强奸,他们怎么能够干得出来?他们自己有没有母亲?” “他有妻子和女儿吗?” “他们真的是畜生!” “野兽!” “魔鬼!” “猪狗不如!” “恐怖!” 第13章 “地狱!” “地狱!” “南京,变成了地狱!” 肖南沉默了。 芳子越来越惊讶,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听众里的日本人开始变得羞愧难当。 松井石根有些焦躁:“我认为,东洋日本与中国的抗争,一方面是应该看作是两国国民自然发展的冲突,同时也可以看作是两国国民思想的角逐。因为中国国民的思想,最近半个世纪里明显受欧美民主思想和苏联共产主义的感化,使东洋固有的儒教、佛教思想发生显著变化,中国国内变化招致各种思想的混乱和纷争,所以形成同日本民族纷争的原因……” 哈瑞?魏特林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名字是哈瑞?魏特林。米妮?魏特林是我的姐姐。1937年12月的时候,她在中国南京的金陵大学担任学监。她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那么地信奉天主……她的身心都垮了,没办法,她回到美国来治病……” 哈瑞?魏特林眼里含着泪:“我握着她的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强笑着说,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南京!她无法让那些尸体在她眼前消失!她无法忘记那些向她伸出的求助的手!她说她一直听到那些人的呼救声,他们在喊‘救命!救命!救救我!’可她却没办法,她救不了!她恨自己没有力量!” 法庭的人们都专注地听着。 哈瑞?魏特林继续说道:“那个老太太和那个小女孩也是虔诚的基督徒,她动员她们回了家,为的是腾出地方,多保护那些年轻的姑娘。她说,老太太年纪大,小女孩年纪小,日本军人不会对他们进行性侵犯的。可没想到,她去的时候,她看见老太太的下身插了根木棍,小女孩的下身插着一个啤酒瓶子……她一直哭,她一直责备自己,她告诉我,是她害死了那两个教友。因为她告诉她们说,天主会保佑她们的,天主会与她们同在……” “米妮?魏特林小姐是怎么死的?”季南问。 “她是自杀的。”哈瑞?魏特林说。 法庭骚动起来。 哈瑞?魏特林说:“看着南京发生的那些惨烈的悲剧,她一遍又一遍的向天主祈祷,祈求天主拯救南京,拯救南京的那些无辜的生命,可是,上帝没有来。她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她的信仰被摧毁了……” “对不起。”季南说。 “不,那对她是解脱。”哈瑞?魏特林看着季南,心酸地笑了笑:“否则,她将一直生活在痛苦里,她永远永远都无法忘记南京!” 季南转过身来,拿着一个日记本:“这是米妮?魏特林小姐的日记,她详细记载了在南京的每一天。1937年12月16日那一天,我们看看米妮?魏特林小姐的日记是怎么写的。哈瑞?魏特林小姐……” 哈瑞?魏特林拿起日记念道:“从军事的角度来说,攻克南京可以被认为是日军的胜利,但从道义上来判断,这是一场失败,是全民族的耻辱,并将阻碍将来和中国的合作和友谊,也将永远失去现在生活在南京的人们对日本的敬意。但愿有头脑的日本人能够知道在南京发生的事情就好了…… 啊,主啊,制约一下今夜南京日本兵的残酷兽行吧;安慰安慰那些因无辜的儿子今天被枪杀而心碎的父母;在这漫长而痛苦的夜晚守护着年轻妇女和小姑娘。赶快到达没有战争的日子,您的天国降临的时光,那时,您的意愿就会像天堂一样在人间实现。” 整个法庭沉默了。 王德福走向证人席,站在上面说:“我叫王德福。” “你的职业。”向哲浚问。 “我没有职业。” “那你现在以什么为生?” “我现在一直住在南京的般若寺,就替庙里的和尚干些粗活。” “你是什么时候住到南京般若寺的?” “1937年12月。” “在那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小偷。” 法庭有些骚动。 “1937年12月13日,在日本军队开进南京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躲到了南京郊区的般若寺。” “你为什么想起要躲到寺庙里呢?” “我听说日本人也信菩萨,我就想日本人可能不杀僧人,这样我才躲到寺庙里去了。” 第三章罪恶滔天(11) “你躲到庙里后呢?” “像我这样躲到寺里的人很多,我们都把头发剃光了,求庙里的师父借我们一身僧服。这样就能骗过日本兵了。” “你出去过吗?” “出去过。” “你出去干什么?” “庙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难民又越来越多,庙里的师父让我跟他们一起出去找点粮食。” “你和僧人一起出去的,你们有几个人?” “我,还有三个真正的僧人。” “那三个僧人的法号叫什么?” “明心、明空、明法。” “你们出去后呢?” “我们碰到了日本兵。他们把我们抓住了。” “他们有多少人,在干什么?” “他们有十几个人,在强奸一个中国姑娘。” “他们要你们干什么?” “他们逼着我们也去强奸那个姑娘……” 法庭哗然一片。 “你们答应了吗?”向哲浚问。 “我们都拒绝了。” “接下来呢?” “他们用刺刀逼着我们,让我们把衣服脱光。他们逼着我们必须去强奸那个姑娘,不然就要杀了我们……” 向哲浚咬着牙,声音有些颤抖:“那你们——” 王德福的嘴唇有些哆嗦:“明心师父怎么都不肯……” 向哲浚长吸口气:“他们对明心师父怎么样了?” “他们、他们把明心师父的,那个、那个男人的东西,给割下来了……” 法庭上有人怒斥起来:“畜生!” “明心师父死了吗?” “当时没有,但是他一直在地上滚,身上全是血。” “那些日本兵呢?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笑。” “后来呢?你们怎么办?” “他们一个个地逼我们,明空明法师父也不肯答应。”他的脸在抖,说不下去了。 “是不是明空和明法师父也被,也被割掉了生殖器?” “是!” “他们最后活下来了吗?” “没有,他们都死了。” 广濑一郎走到了发言席,死死地盯着证人:“你以前是个小偷,是吗?” “是。”王德福答道。 “那你骗过人吗?” “骗过。” “你经常骗人吗?” “以前是。” “我反对!辩方律师的问题与本案无关!”问话被向哲浚打断。 卫勃说:“反对有效。辩方律师请问与本案有关的问题。” 广濑一郎继续发问:“你刚才说,日本兵逼着你和那三个真正的僧人去强奸那个中国姑娘,是吗?” “是。” “他们不肯同意,所以最后都死了,是吗?” “是。” “那你呢,你为什么活下来了?你同意了,是吗?” 向哲浚道:“我抗议!辩方律师的问题是在侮辱我的证人!” “尊敬的庭长大人,我的问题只是要证实,这个证人是不是在撒谎,请允许我的问题继续。”广濑一郎说。 卫勃看了看梅汝璈。梅汝璈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卫勃停了下,说:“抗议无效!” 广濑一郎盯着王德福,嘴角带着丝冷笑:“你同意了,是吗?” 王德福沉默了。 广濑一郎忽然大声地咆哮着:“回答我的提问!你奸淫了那个姑娘是吗?” 在场的人全都都屏息看着。 王德福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神情惨烈地说:“是,我强奸了她!” 广濑一郎冷哼了声:“那你是被强迫的还是自愿的?” 王德福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广濑一郎。 广濑一郎大吼着:“你怎么证明你是被强迫的,啊?你怎么证明你不是自愿的!” 王德福猛地把身子向前倾着,神情癫狂,用尽全力吼着:“我操你妈,我操你妈,我操你个小日本祖宗十八代!” 法警忙去制止王德福,王德福疯狂了,拳打脚踢,一直不停地骂着,法庭一片嘈杂,王德福被强制着带了下去,肖南眼里含泪,紧紧咬着牙关,王德福一直狂骂着:“你们这些个日本鬼子,我操你个祖宗十八代!” 松井石根强撑着说:“当时我正在苏州养病,对南京发生了什么我全部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季南说:“在侵华战争中,日本军一直是节节胜利,但是,在1937年8月13日开始的‘淞沪会战’里,日军遭遇到了中国军民的顽强抵抗,他们原来吹嘘三个月灭亡中国,半年灭亡中国,可这一个战役就拖了日军三个月。到了南京,他们就用大屠杀的手法来摧毁中国军民的这种抗战心理,他们就是要制造恐怖,让中国人不再敢抗拒他们。这就是南京大屠杀的原因!”法庭上旁听者都神情肃穆地听着。 第三章罪恶滔天(12) 季南继续道:“辩方律师一直在攻击和否认我们检察团所提供的证人和证据,他们坚称南京大屠杀是虚构的,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现在,我手里有一个证据,这是一份电报。” 第14章 他扬了扬手里的电报:“这份电报来自于法西斯阵营内部,也就是与日本结盟的纳粹德国。这份电报是德国投降后盟军搜查德国外交部机密档案库发现的!” 松井石根和其他罪犯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份电报是当时德国驻南京大使馆拍给德国外交部的,它详细记录了日军在南京的种种罪行,现在,我给大家念一下最后一段——犯罪的不是这个日本人,或者那个日本人,而是整个的日本皇军。它是一部正在开动的野兽机器。” 向哲浚递了份文件给季南,季南举起来给大家看:“这是我们的中国检察官在日本陆军总部发现的证据。这是日本‘朝日新闻’上的报道和照片,向井敏明和野田岩两人刚刚进行完一次比赛。”季南停了下,接着说道,“什么比赛?杀人比赛!他们要比比看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谁砍的中国人的头多!” 听众无语了。 季南说:“我现在告诉你,1937年12月13日,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他们在南京一共杀死了211名中国人,右边的这位叫野田岩,他杀了105人,左边的这位得胜了,他杀死了106个,多杀了一个,所以他得胜了。他叫向井敏明。” 芳子惊呆了。 “这一切惨剧的发生,幕后的罪魁祸首现在就坐在那边,他就是当时占领南京的日本最高指挥官——松井石根。” 松井石根坐在被告席上,他擦了擦汗水,沉默着。 季南举起手里的一份文件示意了一下:“为了彻底摧毁中国人抵抗日军的意志,松井石根先生在1937年12月7日召集了参战军官,制定了这份‘攻克南京作战纲要’,他亲自向所属各作战部队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发扬日本武威,慑服中国。这个命令非常明确,那就是鼓励和纵容他的部下变成失去人性的野兽!” 松井石根强撑着说:“我始终坚信,日中之间的战争是所谓的‘亚洲大家庭’中兄弟之间的争吵,日本不可避免的要使用一点点强硬手段。”他停了下,看了看周围。“这同哥哥(各个)经过长期忍耐后赶走不听话的弟弟没有什么两样。采取这一行动的目的在于促使中国回心转意。哥哥对弟弟的态度可能有点粗暴,但哥哥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弟弟好,哥哥是爱弟弟的!” 旁听席上,中国人的脸色越来越愤怒。 季南冷笑了下:“那我倒要请问,‘弟弟’对‘哥哥’的爱反应如何?” 松井石根有些尴尬:“这个,‘弟弟’没有理解这一点,对,对‘哥哥’的爱一点儿也不感到高兴。” 旁听席上,一个中国人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跳起,探身出来大吼:“什么狗屁哥哥弟弟,老子是你们他妈的小日本的祖宗!” 旁边的中国人都大声鼓掌喝彩:“好!” 大家都听不懂他在喊什么,有些奇怪,只是仰头看着他。 法警忙跑过去,把他往外拖,卫勃在询问梅汝璈,梅汝璈笑着跟他翻译着,卫勃也笑了。 季南在问,松井石根在答,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来擦汗,梅汝璈看着,冷笑着,松井石根眨着眼,装作一副冥思、疑惑的样子。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最终的判决书中,对于发生在中国南京的大屠杀做了如下认定:在侵华日军占领南京的最初六个星期内,被屠杀的平民和俘虏,总数达200000以上。这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最慎重和最保守的估计。 而在后来中国“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公布的调查统计数字显示:在南京,遭到侵华日军屠杀的军民是30多万人。 芳子急急地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冲上楼梯,跑进自己的房间。缨子依然是一惊而起,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媚笑。正夫亦是直挺挺端坐在那里。芳子几步奔过去,抓住正夫说道:“告诉我,你们在中国都做了些什么?”缨子脸上的笑意倏然失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悲哀。正夫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芳子使劲摇晃着正夫:“哥哥,说话呀!告诉我,他们都是在骗人,我只相信你的话,告诉我,你们没有杀过平民,没有强奸过中国妇女,没有杀过十岁的小孩,他们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要亲口告诉我,那都是假的!” 突然缨子开口了:“他们说的没有一点是假的。”芳子惊异地扭过头来。缨子咬着牙,幽幽地说:“他们没有一个人没干过那些事!”芳子不相信似地盯着缨子。缨子突然暴喊:“姐,他们都是禽兽,都是变态的禽兽!”正夫一口把壶中的酒喝完,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奔出去。芳子大声喊着:“哥,你去哪儿?”正夫摇了摇头,走了出去,他摇摇手中的酒壶惨笑道:“禽兽也要吃东西呀。” 第三章罪恶滔天(13) 芳子转过头来对缨子说:“缨子,你告诉我,他们都在中国干了些什么?”缨子的眼泪流了出来,但她还是戚戚一笑:“姐,都过去了,在我们兄妹里,你最单纯,也最幸福。多亏你单纯啊!战争时期,还是单纯点好。”缨子摸着芳子的脸,仍是戚戚笑着,那笑意有点糁人。芳子傻傻地看着缨子。 星空似乎在晃动,正夫走出楼道,头高高仰着,脚步踉跄走向酒馆。 向哲俊、梅汝璈和肖南三人在酒馆里吃面。 肖南说:“在一个天皇制的国家里,天皇的权力至高无上,内阁所有军机大事必须经御前会议批准,天皇怎能无罪呢?” “西方国家国内现在要求审判天皇的舆论也很激烈,都在指责麦克阿瑟袒护天皇,指责老麦的管制不利,居然还让天皇以向人民道歉的名义巡幸各地,求得人民谅解。”梅汝璈说。 向哲浚说:“我已经向盟军总部提出申请,要他们开放被封存的军机档案给我们用,到时候,我们掌握了更多的证据,咱们就趁机再向检察局申请,起诉天皇。” 此时,老板娘一声招呼打断了梅汝璈。三人扭头一看,是正夫进来了。肖南惊诧地叫他:“正夫?”正夫没看见肖南,自顾自坐在柜台前,把酒壶递给侍者。 “你认识?”向哲浚问肖南。“芳子的哥哥,刚从中国遣返回来。”肖南说。 二人噢了一声,都停住话头看着正夫。 老板娘也认出了他:“这不是正夫君吗?太好了,你也活着回来了!来来来,我请客。今天真是高兴,又遇见了一个老朋友。”说着张罗着给正夫加菜。正夫也看到了肖南,他冷冷地盯着肖南。梅汝璈有点奇怪,看着肖南。 肖南起身走过去:“正夫君,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老板娘很惊讶:“呀,你们也认识?太好了。” 她走过来招呼梅汝璈:“来来,一起来,今天我请客。” “谢谢老板娘,我不会喝酒。”梅汝璈说。 突然那边正夫又端起酒壶,仰头咕咚咕咚一气将一壶酒喝完,众人都惊讶地看着正夫,老板娘更是夸张地张大了嘴巴:“正夫君好酒量啊。” 正夫喝完,一把把酒壶摔在柜台上,脑袋朝柜台上使劲磕着。众人一时失措。正夫只是使劲磕着。 梅汝璈忙上去,拉住正夫,此时肖南也忙上去扶住正夫。正夫使劲一挣,几人均被甩开。正夫突然跪倒在地,暴叫一声:“请原谅!”几人均傻傻地站在那里,肖南试探着上去扶正夫,正夫又是一甩,肖南一个趔趄,梅汝璈忙扶住。正夫哭了。 肖南突然想起什么,忙向外跑去。 肖南跑过街道,跑进北野家楼道,冲进芳子的房间。此时芳子和北野迎面而坐,缨子已躺下睡了。北野阴沉着脸:“不要相信中国人的话。”芳子沉默了下,说:“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芳子!”北野大喝一声:“你是个日本人,你给我记住了!”他还要说什么,这时候肖南冲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喊:“芳子,正夫君——” 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哥怎么啦?” 北野也跳了起来。 肖南喘着气:“正夫君在酒馆——”芳子一把推开肖南冲了出去。北野狠狠盯了肖南一眼,跟着跑出去了。 肖南忙跟在他们后面。缨子慢慢睁开眼,似乎想爬起来,可很困难,又躺了下去。 三人冲进酒馆。芳子见状,扑上去抱住正夫,哭喊着:“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北野一见到正夫,立即瞪圆了双眼,用日语骂了一句,嘶叫着冲进厨房,老板娘忙跟进去阻拦,被北野一把甩开,芳子和肖南也要冲上去,北野已经从里面冲出来,嘴里大喊大叫着:“中国人,在我们国家还这样猖狂!我要杀了你们!”说着,北野举刀向梅汝璈砍来,肖南正要上去阻拦,突然看到正夫以极快的速度跃起,众人还没看清,刀子已经到了正夫的手中。北野仍高叫着:“正夫,杀了这些中国人,是他们让我们日本国蒙受羞辱,让我们家破人亡!”正夫紧紧盯着手中的刀子,双手颤抖着。 芳子大喊:“不!”肖南忙上去护住梅汝璈,梅汝璈把肖南拉开。正夫大叫一声,老板娘也跟着惨叫。正夫一把把刀子掰断了。 正夫用中国话大叫道:“狗日的日本鬼子!” 众人惊呆了。北野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梅汝璈。能听懂中国话的老板娘脸色渐渐变了过来,稍顷,她抑止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突然,她止住笑容,眼睛再次瞪大:正夫用那把断刀,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第15章 梅汝璈惊呆了。 芳子大喊:“哥,哥——” 第四章舌战群狼(1) (受审时的东条英机) (免予起诉的裕仁天皇) 1947年10月成为东京审判极其精彩的一个月。倪征日奥担纲的向侵华元凶的反诘盘问持续了10天,他的高超智慧、沉稳气度和辩论技巧征服了所有人,日本战犯的辩护防线被彻底摧毁。 1947年12月26日,法庭开始审理战争狂人东条英机。令人疑惑的是:东条有这么大的力量发动战争吗?他背后的支持者是谁?1948年1月7日,卫勃亲自讯问东条。然而,卫勃讯问东条的第二天,便正式宣布法庭对日本天皇裕仁不起诉。至于前一晚发生了什么,迄今仍是个谜。 1946年12月24日的晚上,是西方国家的平安夜,饭店的宴会厅内正在举办盛大的圣诞舞会。爵士乐队在起劲地演奏着,一个黑人歌手在唱着英文歌曲。 身穿各色军装、西装的西方人、中国人、日本人和身穿五彩衣裙的日本姑娘无不欢声笑语,一点都感觉不到战争刚刚结束。 圣诞老人将一把礼物抛向空中。宴会厅里热闹非凡。 梅汝璈进来,穿过人群,走到吧台,要了杯饮料喝着。 转眼到东京已经快一年了,不仅中国政府没想到,就连梅汝璈这个身在其中的法官都没有想到,一场战胜国对战败国罪恶昭著的战犯的合法审判竟会如此复杂和艰难。 这里只有欢乐,可他怎么也融不进去,欢乐是别人的,他只是个看客而已。 这几天的英文报纸国内的消息依旧恶劣,内战的新闻仍被醒目地放在头条位置——饥饿的中国人在吃树皮、老鼠和泥土——似乎在幸灾乐祸地羞辱他。梅汝璈这个身处外国的人,对于自己国家的不争气感到十分痛苦。 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夫光着上身,腰间缠着绷带,北野在给他擦洗身子。他闭着眼睛,任由摆布。 北野边擦边看了正夫一眼,把毛巾扔到盆里,听了听外面,从桶内拿出壶酒来。 正夫嗅了两下,睁开了眼睛,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 北野已经倒上了两杯酒。正夫自己端起一杯,猛地喝了一大口,他的表情先是有些痛苦,但随后又非常惬意。 北野又给他倒满:“正夫君,我知道你是有意不开口说话。” 正夫一愣,端着酒杯的手一直那么伸着。 “你在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天不去杀中国人,反而要自尽?你是不是被俘虏过?”北野盯着正夫。 正夫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他呆了一下,猛地喝干了杯中酒。 北野研究性地一直看着他:“我认识的正夫君是不可能被俘虏的,他是宁愿死也不会让中国人俘虏他的,是不是?” 正夫又呆了一下,从北野手里抓过酒壶,给自己倒上。 北野猛地抢过他的酒杯,“是不是?” 正夫的脸有些抖,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北野猛地把手里的酒全泼到了正夫的脸上。正夫一动不动,脸上全是往下滴落的酒。 芳子和缨子冲了进来:“哥哥,北野君!” “你是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的战士,你是皇军!”北野猛地捏着正夫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你不要给日本人丢脸了!” 正夫平静了,脸上居然还有笑的意味。北野忍着怒,猛地将正夫使劲一推,跑了出去。正夫挣扎着爬起,抓过了身边的酒壶。 芳子忧郁地看着他,蹲下来,想去拿正夫手里的酒,但他抓得很紧。 “芳子,”缨子惨笑着一直站在门边,“让哥哥喝吧。” 正夫笑了,大口喝起来。芳子愣了。 北风呼啸而过,夜色中的小街非常寂静,只有两个路人顶着狂风艰难地跑过。 北野和两个同伴手里拿着酒瓶,醉醺醺地相互扶持着走来。 北野举起手里的酒瓶,身体摇摇晃晃的:“矢野君,来、为、为了天皇陛、陛下,我们喝——” 矢野和岛田也都举瓶示意:“为、为了天皇陛下!” 芳子站在风中,远远地看着这边。 矢野看见她了,“是、是芳子小姐!”他嬉笑着说。 岛田说:“我、我们回去了!” 北野跌跌撞撞地晃到芳子身边,直愣愣地看着芳子:“你、你是在等我吗?” 芳子无奈地看着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是在等我吗?”北野又问了一遍,他身体一歪,似乎要跌倒。 芳子忙扶住他:“以后别这么喝了。” “你、你还关心我,是吧?” “上去吧。” 北野一把搂住芳子,强吻她。芳子使劲挣扎,拼命将北野一推。 北野站立不稳,倒在地上,他愣了下,忽然吼着:“你还是喜欢那个中国人!” 第四章舌战群狼(2) 芳子站着,胸口起伏不定,看着远处。 北野猛地跳起,捏住芳子的肩膀:“可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妻子的!” 芳子看着他,有点凄凉地说:“走吧,我们上去。” 北野死死地盯着她,芳子的眼睛又低垂了下去,嘴角有丝苦笑。北野猛地给了芳子一记耳光。芳子愣了。 北野使劲咬着牙,忍着泪,忽然,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笑,他的笑声不绝,像哭一样。芳子的泪也涌了出来,她一直站在风中,动都不动。 简陋的一间屋子,基本没有什么陈设,书和资料四处摆放着,墙上一个巨大的“道”字。广濑一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小桌子上摆着酒和两纸包食物。北野和三个青壮年日本人坐在广濑一郎的对面。 北野为广濑一郎斟上酒。他也不道谢,只是微微一颔首。北野和同伴一起端杯,冲广濑一郎敬了一下。广濑一郎端起酒杯,自若地喝着。而北野他们大口喝干。 北野显然喝醉了,突然带着哭腔说:“日本没希望了吗?啊?”广濑一郎沉默着。 “日本真的没希望了吗?” “只要天皇陛下还在,只要天皇陛下还在——”广濑一郎看着北野他们说,“日本就还有希望!” 北野号叫着:“天皇陛下!”他终于哭了出来,身边的同伴也哭嚎起来。 广濑一郎沉默地端杯喝着酒,但他的手有些颤抖。 帝国饭店内,梅汝璈背身站在阳台上。天空中绽放的礼花次第展开,绚烂一片。 已经进入被告战犯个人辩护阶段,向哲浚他们压力最大的是马上就要开始的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这两个战犯对发起和实施侵华战争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欠下了中国人累累血债,如果在法庭上被这两个人打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向哲浚已经几次电催国内派人来东京加强力量,倪征日奥但至今仍没到位。 此时,电话铃响了,梅汝璈起身拿起电话:“倪征日奥要来了?” 芳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怔怔地坐着,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映照在地上,一地清晖。 缨子睡熟了,均匀地呼吸着。 芳子坐在旁边,望着窗外的月亮。 皎洁的月色下,北野坐在小街一个角落的地上,手里还抓着酒壶,眼睛眯缝着,出神地想着什么。 一只猫悄然走近。北野的眼睛稍微转动了一下。 突然,猫被猛地捏住,它拼命地叫着,使劲挣扎。 北野拎着手中的猫,开始出神。他的手越来越紧,猫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 1947年2月1日,梅汝璈、向哲浚、倪征日奥、高文斌几个人在小酒馆里边吃边聊。 向哲浚说:“现在美国主导审判的势头越来越强烈了。老季又从国内调了一批人,重点都放在起诉东条内阁了,对国民政府提出的战犯根本就不重视。” 梅汝璈笑着说:“老麦的珍珠港情结很难解开啊。” 向哲浚说:“老麦对审判东京也很感兴趣。” 倪征日奥点了点头:“他在菲律宾被日军包围过,最后还是弄了条小船才把夫人和女儿救出去了。那是老麦的‘走麦城’。一个堂堂的五星上将居然落荒而逃,很狼狈。要知道,全美国只有三个五星上将。” 众人都笑了。 梅汝璈说:“现在最难对付的就是土肥原了,如果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法庭就很难最后判他的罪。” 向哲浚说:“板垣也准备了48页的答辩书,号称要和我们大战三百回合呢!” 倪征日奥说:“国内的证据一点也指望不上,土肥原在中国虽然上蹿下跳,但都隐藏在幕后,当时和他有关的大汉奸不是死了就是不敢张口,只有一个原满洲国立法院院长赵伯欣刚在监狱里写了一些材料,可不知道谁跟他说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想着日本能卷土重来,马上把材料又给烧了,然后就耍死狗,再也不开口了。” 向哲浚说:“日本内阁和陆军省档案库里肯定能找到突破口。” “那得麦克阿瑟亲批啊。”高文斌说。 倪征日奥说:“向兄去找老麦批呗。” 梅汝璈:“那都不是问题,向先生,季南把起诉土肥原和板垣的事情交给菲律宾检察组,这是对你们的不信任啊。” 众人不说话了。 见气氛有点低沉,倪征日奥开起了玩笑:“这俩中国人的老朋友,交给别人去招待,有失我泱泱中华大国的文明礼仪啊!” 第16章 向哲浚一口把酒喝干:“我去找季南,这两个人必须由我们中国检察组来起诉!” 向哲浚和倪征日奥走进明治生命大厦里季南的办公室,楼道两头有美军在站岗,里面穿梭走过的均是美国人。 第四章舌战群狼(3) 季南说:“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在太平洋战争后期从中国调任负责东南亚战区,在当地也有很多战争罪行。何况,罗贝茨已经做好了起诉准备,你们中国检察组就不要再插手了。” 向哲浚皱了皱眉头:“但这两个人在中国的欠债更多,在东南亚,这两个人只是个战斗的将军,而在中国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在中国,这两个人的名字不叫土肥原和板垣。” “叫什么?” “恶魔!” 季南笑了:“向,不要带着狭隘的民族复仇心理来工作,我们的工作是公正审判,不是报仇。” 向哲浚也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说,这两个人在中国的犯罪时间更长,罪恶最大,从提取证据和起诉审判力度上更有说服力,更公正。” 季南接过来:“恰恰你们在这次审判中缺的就是证据,你们国民政府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证据?” 倪征日奥突然插话:“证据都在东京。” “为什么?”季南问。 “都在日本内阁和军部档案室。”倪征日奥说。 季南说:“那只是一部分。” 倪征日奥说:“但可以以一当十。” 季南有点迷惑。 倪征日奥解释道:“这是一句中国的俗语,意思是putoneagainstten。” 季南乐了:“倪先生很有意思。”但季南随即脸色一凛:“这件事已经决定了,这样会让罗贝茨检察官很难堪的。” 向哲浚有点为难:“但这样会让四万万中国人难堪。” 季南愠怒了:“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决定激怒了全体中国人?” 向哲浚说:“我只是说我从此再也无法面对那些被刽子手残害死去的亡灵,无法面对在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生者,就连上帝也不会原谅我的!” 季南愠怒地盯着向哲浚。向哲浚也盯着季南。 倪征日奥微笑着,但眼里也射出一丝寒意。 季南突然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中国佬,很固执。”他继续用英语说:“好吧,只要罗贝茨同意放弃,我就同意。但这可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只有热情显然是不够的。一旦失败,就会影响整个审判,这可是关系到全部受害国人民的利益和荣辱。” 倪征日奥说:“中国人是最讲信诺的。” 1947年9月16日,梅汝璈和其他法官又一次进入法庭 差不多半年时间,向哲浚和倪征日奥他们一直在做着起诉准备,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好不容易从菲律宾检察官罗贝茨手里争取过来的起诉权,一旦失误,将成为国际笑话。这一年,东京的夏天很热,从今天起,中国检察组正式登场亮相了。 土肥原贤二的胖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定,波澜不惊。 广濑一郎说:“在此,我要再强调的一点是,我请大家注意,与其他被指控有战争犯罪的所谓的战犯相比起来,土肥原贤二先生职位之低,作用之小,已获公认,居然被列为甲级罪犯,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可笑、极其荒唐的认定。他有什么能力能够完成和执行检察团指控的那些罪行呢?按照检察团的逻辑,那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说,东京的富士山也是土肥原贤二先生造出来的呢?” 倪征日奥和身边的向哲浚交换了下眼神。爱泽诚坐在证人席上,忐忑地看着走过来的倪征日奥。 倪征日奥一脸微笑,用英语道:“爱泽诚先生,你好。” 爱泽诚忙笑了笑,用日语回答:“你好。” “在土肥原贤二先生主持沈阳特务机关的时候,你是他的部下,任新闻课长是吗?” “是。” “你刚才说,你和土肥原贤二先生的主要任务只是收集新闻情报,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秘密活动,类似像分裂中国,挑起中国内战和政变这样的事情你们从来没做过,是吗?” “是!” “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可以吗?” “可以。” “谢谢。你的上司土肥原贤二先生,在1935年的时候,想在北平和天津组织‘华北五省自治’你知道吗?” “不知道。” “可当时外国报纸对此有大量报道,而你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新闻课课长,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新闻情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倪征日奥面带微笑。 爱泽诚张了一下嘴,说不出话来。 倪征日奥拿出一份报纸示意了一下:“这就是当时对这件事情进行报道的那份外国报纸,而这份报纸是由你搜集后上报给日本政府的,这上面还有你的签名。请你看一下,这是你的签名吗?”他一直笑着。 爱泽诚嗫嚅了好久:“是。” 第四章舌战群狼(4) 法庭一片交头接耳。 倪征日奥笑得很亲切:“那你怎么说不知道这件事呢?” 爱泽诚不敢看倪征日奥,眼神开始闪躲。 倪征日奥笑着说:“好,这个问题你回答不上来是吧,没关系。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你刚才作证,说你的上司土肥原贤二先生是一个忠厚坦白、和蔼可亲的人,是吧?” 爱泽诚硬着头皮说:“是!” 倪征日奥马上一转身:“尊敬的审判长,现在,我们看看证人的上司土肥原贤二先生,是否如证人所言,是一个忠厚坦白、和蔼可亲的人。这是一份《奉天特务机关报》,奉天也就是现在的中国沈阳,这份报告上有土肥原贤二先生的私人印章,我摘一段给大家念一念。这是1935年10月20日那天出版的,上面有这么一句话——”他拿起报纸,“华南人士一闻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之名,有谈虎色变之慨。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中国华南民众的心里,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先生是凶狠、残暴的——” 广濑一郎马上站起来:“我反对!这份证据是在说一只老虎,跟本案没有什么关联,我请求法庭不予采纳这份证据!” 土肥原贤二的脸色很难看。卫勃有些纳闷,看了看梅汝璈。梅汝璈没看他,嘴角带着笑。 卫勃说:“检方律师,这份证据是在说动物吗?请你说明,否则,法庭将不予采信!”(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倪征日奥笑了:“尊敬的庭长先生,我想请问您一个算是私人的问题,您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这孩子哭过吗?” 卫勃愣了下,又看看身边的梅汝璈,梅汝璈鼓励似的冲他点点头。 卫勃有些纳闷:“这当然。” 倪征日奥说:“万一您的小孩一直哭闹不休,您怎么都哄不住的时候,您会怎么办?” 卫勃越来越纳闷了,还是回答道:“要是他一直不安静的话,我会吓唬吓唬他。” 倪征日奥说:“您怎么吓唬他?” 卫勃又看了一眼梅汝璈,回过头说:“我、我会跟他说我不再爱他了。” 倪征日奥笑了笑:“谢谢!”他转过身去:“我想告诉大家,在我们中国,对哭闹不休的孩子,很多父母会吓唬孩子说,你要再哭,老虎听到哭声就会来了,它会把你叼走的!这样,孩子马上就不哭了。”他停了一下:“这上面写的就是这个意思,在中国的华南地区,中国的父母吓唬哭闹的孩子是这么说的:你再哭!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就来了!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听众都恍然。卫勃也恍然地笑了。 倪征日奥笑着:“谈虎色变是中国的一个成语。土肥原贤二先生有个外号叫中国通,所以他能够在这篇文章中引用中国的成语,也因为这样,他能够利用他对中国的精通,在中国大肆展开分裂活动。所以大家可以想像,在中国华南地区的那些儿童的心里,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就是凶恶的老虎的代名词。大家有谁见过和蔼可亲的老虎吗?” 法庭上传来一片笑声。 倪征日奥转身对广濑一郎微笑着说:“广濑一郎先生,您要还没明白,那我再解释一遍,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先生不是人,而是凶恶的老虎!现在,您该明白了吧?” 广濑一郎忍着气,无处发泄。 倪征日奥微笑着极为真诚地说:“您还需要我再给您仔细地讲解一下,老虎有多凶残吗?” 广濑一郎忍怒道:“不用!” 卫勃笑着,拿起法锤敲了一下:“证人,你可以退庭了!”他又侧头看向书记官,“这个证人的所有证词全部不予采信。” 法庭执行官说:“传证人,原日本驻中国天津总领事桑岛主计。” 桑岛主计走到证人席上。 广濑一郎和桑岛主计进行了一番问答。广濑一郎问完,向回走的时候,倪征日奥向桑岛主计走过来,两人擦肩而过。 倪征日奥笑着向桑岛发问,他一边笑,一边问。 桑岛主计越来越窘迫,越来越紧张,还不断地擦汗。广濑一郎也非常焦躁和着急。土肥原贤二的脸也越来越紧张。倪征日奥却一直保持着微笑。 第17章 法锤一声巨响。 卫勃拿着法锤说:“不予采信!” 广濑一郎走到证人席上说:“对所有的指控,我的当事人土肥原贤二先生全部予以否认,而且他也认为面对莫须有的这一切指控,他完全不屑于与检方辩论,因此,为了一个日本军人的尊严,他放弃为自己辩护!” 法庭喧哗。 梅汝璈愣了。 肖南也愣了。 芳子皱了皱眉,坐在旁边的北野瞥了她一眼。 倪征日奥不笑了,眉头皱了起来,和身边的向哲浚交换了下眼神。 第四章舌战群狼(5) 土肥原贤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夜晚的小酒馆里,老板娘和一个年轻的日本退伍军人在叙旧。 梅汝璈和朱世明独坐在一桌,桌上摆着一瓶茅台和一袋月饼。 梅汝璈问:“向先生和倪征日奥怎么还不来?” 朱世明说:“我估计还在琢磨如何撬开土老二的嘴巴呢。向先生说了,八点不到,就是脱不开身了。” “我听说他们已经从军部档案中找到很多证据了,倪征日奥胸有成竹得很。哎,朱将军,这次回国,见闻如何?” “国内情况越来越糟糕,上海的鸡蛋已经涨到一千块钱一枚,我太太跟我说,点心都吃不起了,这袋月饼还是她的一个表妹送的。” “如果连你朱将军家都吃不起点心了,老百姓能吃什么呢?” “你父亲在乡下过得怎么样?”朱世明问。 “不知道,一打仗就消息不通了。写封信最快半个月才到,等收到回信,一个月已经出去了。” 朱世明叹了一口气:“国事艰难啊。” 这时,和老板娘聊天的年轻日本退伍军人来到两人面前,惊讶地喊起来:“中国的月饼,中国的中秋节!独在异乡身为客,每逢佳节备思亲。千枝小姐,快来看,月饼!” 老板娘说:“月饼,我在中国也吃过,很好吃!” 屋里的吃客们都往这里看。 退伍军人对梅汝璈说:“我在中国河北石家庄住过,石家庄,知道吗?还有保定、阜平、聂荣臻将军。我是反战同盟的。” 朱世明和梅汝璈相视一笑。 退伍军人说:“老板娘,来,放一首歌,祝贺一下!” 老板娘放上一张唱片。她跑过来,拉起梅汝璈和朱世明:“来来,一起唱。” 退伍军人跑到店中央,招呼大家:“一起唱,一起唱!”吃客们都纷纷站起来,摇头晃脑地用日语唱起来。虽然听不懂,但欢快的旋律仍然感染了梅汝璈和朱世明,两人也一起唱起来。 酒馆里呈现出一片中日友好欢声笑语的和谐景象。 前英国驻日本大使罗伯特?克雷吉曾经这样描述过土肥原贤二:日本陆军的既定政策就是在中国挑起各种争端,从各种挑衅事件中取利。在所有这一切阴谋诡计、阿谀讨好和凶相毕露的威胁声中,日本方面有一个小人物始终活跃地上蹿下跳——那就是土肥原大佐所扮演的角色。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他沾边,哪怕是写上几个字,做上一番鼓动,就注定要出乱子,他在中国的各社会阶层中制造纠纷,一般是无往不胜的,借此而为侵略者铺平道路。 1947年10月6日。法庭上,土肥原贤二像是一只乌龟一样,把脖子缩进了壳里,让中国检察团无从下手。 板垣征四郎端坐着,一副神情镇定的样子。 山协在证人席上说:“板垣先生对我们部下就是这样严格,在他的眼里,军纪严明是最重要的。他不允许他的士兵有任何伤害中国平民的任何举动,一旦士兵有违规,只要发现,板垣先生都是严惩不贷。所以指控板垣先生是屠杀中国人民的罪魁祸首,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要知道,板垣先生那么热爱和平,他一直坚决主张日军撤退,以便结束战争。” 倪征日奥笑眯眯地看着山协:“山协先生,你身为次官,所办之事想必都是陆相认可的,是吗?” 山协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当然。” “这是1939年2月,以你的名义签发的‘限制自中国返回日本军人言论’的命令,你是不是也是按照板垣征四郎先生的意旨承办的呢?” “是。” 倪征日奥举了一份文件示意了下:“庭长及各位法官,这就是那份‘限制自中国返回日本军人言论’的文件,这份文件里列举了回国日军对亲友谈话的内容,我简单给各位念一部分:所有在中国的日本作战军队,经调查,没有不犯杀人、强盗和强奸罪的;日本军官告诫他们的士兵,如果发生强奸事件,或者给受害者金钱打发走,或者在强奸之后杀掉灭口;还有,为了测验武器的效力,他们有时候把中国战俘排成行,当作实验品,用机枪扫射。” 他放下文件,“以上都是回国日军跟亲友交谈的内容,为了怕这些谈话在日本群众中广泛传播,日本陆军省才下达了这份‘限制自中国返回日本军人言论’的命令。” 法庭里的听众在小声地交头接耳。 倪征日奥的目光又转向山协:“山协先生,如果说日本军队在中国没有屠杀没有抢劫没有强奸没有犯罪!”他一口气说完,稍微停顿了一下,“你们、日本陆军省,为什么要禁止回国的日本军人跟他们的亲友谈论他们在中国的行为呢?为什么?” 第四章舌战群狼(6) 山协张口结舌。 倪征日奥追问道:“你又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意旨签发这份文件呢?” 山协眨巴着眼睛。 倪征日奥脸上带着笑,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山协:“山协先生,现在,你还敢说你们日本军队在中国没有犯罪吗?” 山协的脸上开始冒汗。 倪征日奥的语速忽然加快,声音也忽然高了起来:“你还敢说板垣征四郎是热爱和平的吗?你还敢说他是一个好人?你还敢说他是无罪的吗?” 山协嗫嚅着,张了几次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脸上的汗往下淌着。板垣征四郎却直咽口水。 山协不停地擦着汗:“我、我、我……” “你给我闭嘴!”倪征日奥突然暴喝一声,“你这个骗子!”他死死地盯着山协。 山协的头垂了下去。 “当”的一声法锤响。卫勃喝道:“把这个作伪证的撒谎者带下去!他的证词全部不予采信!” 法庭里的安静忽然被打破,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山协灰溜溜地被带了下去,他连头都不敢抬。板垣征四郎则身体僵硬地坐着。 季南冲倪征日奥颔首微笑了,倪征日奥也会心一笑。 板垣征四郎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对一切的指控,我全部否认!所谓的‘9?18’事件,完全是因为中国军队率先向我们日本军队发起攻击才引起的,日本军队只是自卫!我们没有任何阴谋没有任何策划!至于‘满洲国’的成立,那是顺应中国人民的民意,而且是在中国清朝皇帝溥仪先生和东北民众的再三请求下,我们日本政府才勉强答应的。我想请问庭上,难道要我们日本忍心看着东北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生活在混乱之中吗?难道我们出于同情和友谊,帮助他们一下,就成为我们的罪过了吗?”他的话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在我担任陆相以来,我一直主张撤军,主张和平,让战争停止!不管检察团怎么给我安罪名,我始终是一个热爱和平的日本人!我没有罪!” 倪征日奥站在发言席上,冷冷地看着他,板垣征四郎迎着他的目光,一副毫不示弱的样子。 倪征日奥又是微微一笑,盯着他说:“你刚才说,‘9?18’事变,也就是1931年9月18日那天的战争,你们事前从来没有策划,也完全不是一个阴谋,是吗?” “是!” “但是你又承认关东军在‘皇姑屯事件’前就已经制定了作战计划,你同意制定这个作战计划吗?” “我想我有必要向你说明一下这个作战计划。” 倪征日奥打断他的话:“我需要你说明的时候你再说明,现在,我的问题是,你同意制定这个计划吗?” 板垣征四郎说:“如果您仔细地读一读我的口供书就会明白,我在口供书的前面部分讲到了,尽管关东军向中央提出很多希望,但中央根本没有采纳。因此关东军要根据现有的兵力以及各方面的情况制定计划。” 倪征日奥再次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说明!我要问的是这个作战计划是报告给了中央并得到同意了吗?是,还是不是?”他紧紧盯着板垣征四郎。 板垣征四郎硬着头皮说:“是。” “那你怎么还说事前你没有策划过?说‘9?18’事变不是一个阴谋呢?” 板垣征四郎说:“因为、因为我们关东军跟中国东北军的兵力相比较起来,处于一比二十的劣势,所以我们要防止他们向我们攻击,我们只是自卫!” 倪征日奥问:“你怎么知道东北军要攻击你们呢?” “我们是根据情报判断出来的,所以才制定这份计划。” “根据情报?什么情报?” 板垣征四郎呆了一下,沉默不语。 倪征日奥说:“板垣征四郎先生,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法庭是个讲证据的地方,你要证明东北军将要向日本军队发起攻击,你必须要有证据!” 第18章 板垣征四郎咬牙挺着。 只听倪征日奥继续说:“你有东北军将向你们发动攻击的作战计划吗?就像我手里的这份一样?”板垣征四郎一句话也没有。 倪征日奥微微一笑:“你刚才也说了,你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所以你一直主张撤军,结束战争,是吗?” 板垣征四郎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是!” “你在1938年起开始担任陆军大臣,是吗?” 板垣征四郎这次回答得很爽快:“是!” 倪征日奥问:“那在你担任陆军大臣期间,日军相继侵占中国的汉口、广州,日军这是撤军还是进军?” 板垣征四郎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是……是进军。” “在你的辩护词里,你提到了日本政府与德国、意大利商讨《三国公约》时,你不主张扩大战事,还有关于中国和苏联边境发生的张鼓峰事件,你一直努力设法就地解决是吗?” 第四章舌战群狼(7) “是!” “因为这两件事你被你们的天皇谴责过,是吗?” 板垣征四郎呆了,愣愣地看着倪征日奥。 倪征日奥追问:“是,还是不是?” 板垣征四郎惊异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倪征日奥忽然厉声道:“现在是我在向你进行反诘,不是你来问我的时候!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紧紧盯着板垣征四郎,“是,还是不是?” 板垣征四郎呆了一下,窘迫地说:“没、没有这回事。” 倪征日奥举起一份文件:“这是我们中国检察团从盟军总部得到的一份证据,这是日本元老西园寺原田的一本日记,上面详细记载了日本天皇因为上述两件事,对板垣征四郎进行了严厉的呵斥!”他转身盯着板垣征四郎:“你居然说没有这回事!” 板垣征四郎牙关紧咬,头微微低了些…… 倪征日奥略微提高了声音:“现在,我向法庭呈上这份证据,请庭上查验并予以登记在案。”法警接过文件,递到法官席上。 板垣征四郎神色失常,头越来越低。 倪征日奥瞥了一眼战犯席上眼睛低垂的土肥原贤二,他回过身来问道:“你在任陆军大臣的后期,曾经派人去中国,去见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曾经担任过民国政府第一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一个是前北洋军阀的头头吴佩孚,是吗?” 土肥原贤二的眼睛这时忽然抬了起来。 板垣征四郎无力地答道:“是。” 倪征日奥问:“你派人去拉拢这两个人,目的就是要成立大规模的傀儡组织。是吗?” 板垣征四郎梗着脖子说:“我、我不知道!” 法庭一片哗然。 “哦!”倪征日奥冷笑了一下,“那你派谁去的你总知道吧?”板垣征四郎呆了一下。 倪征日奥越说越激愤,语速也越来越快:“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当年僭充沈阳市市长、扶植傀儡溥仪称帝、勾结关东日军、阴谋华北自治、煽动内蒙独立、到处唆使汉奸成立伪政权和维持会、显赫一时、无恶不作,而今危坐在被告席右端的土肥原贤二?”他手一指,法庭上的人都看了过去——土肥原贤二的脸不由得有些抽搐。 板垣征四郎头低着,直咽唾沫。 倪征日奥的手还直指着,回过头大声问道:“是不是他?马上给我回答!”他眼睛里泪花闪烁,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板垣征四郎偃旗息鼓,不再出声了。土肥原贤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也跟着闭了一下。 法庭出现喧哗。 梅汝璈的牙关也是紧咬,凝神看着,脸上微微有点笑意。 这是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中国检察团最华彩的一次胜利! 肖南看了看芳子,忍不住微笑了,芳子也勉强冲他笑笑,又忙瞥了一眼身边的北野。北野阴郁地盯着前方,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 这天夜里,在小酒馆里,肖南与梅汝璈两个人坐在一起对饮。肖南喝的是酒,梅汝璈却只是喝茶。老板娘在对面背身烤着东西。每次都会等梅汝璈或肖南说完一句话后才客气地将烤好的东西用盘子递过来。 肖南放下酒杯:“梅先生,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些人有父母吗?如果有人杀害欺辱他的父母、妻子、儿女时,他会怎么样反应呢?他的父母、亲人死的时候,他们不会悲痛吗?” 梅汝璈长叹一声,摇摇头:“肯定会。” “那他们杀害别人的父母时,为什么还那么快乐?他就不想有一天有人也会杀他的父母吗?” 梅汝璈摇摇头,没说话。 “日本人不善良吗?天生就那么喜欢战争、喜欢残酷吗?”肖南说完这句话,指了指老板娘,“千枝小姐不善良吗?” 梅汝璈看着老板娘,笑了笑。 肖南不解:“梅先生是不是觉得我问的这些问题很傻?” 梅汝璈沉静地说:“不是,我只是觉得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作为理性探讨时,都非常容易回答。但人都是有兽性的,这种兽性一旦被惊醒,就会失去控制,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我一直想的是,要避免悲剧,就必须惩处那些让兽性大发的源头。” 肖南皱着眉:“源头是谁?东条?近卫文麿?广田弘毅?” “天皇。” “那为什么不起诉天皇呢?只要他不同意,战争能开始吗?他作为至高无上的天皇,别说阻止战争,就是让全日本国民去自杀,全体日本人也都会毫无怨言。” “他们说军部是瞒着天皇作出的开战决定。” 肖南表情痛苦:“如果天皇那时阻止了这些军阀的决定,那将是多大的一件幸事啊!那样的亚洲,那样的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灾难,仇恨,屠杀,强奸,烧杀抢掠,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审判,就不会有这样的正夫,这样的芳子和……我了!” 第四章舌战群狼(8) “但天皇没有阻止,并且堂而皇之地下了诏书,号召全体国民支援战争。” 肖南一拍桌子:“必须起诉天皇!战争的源头就是他!” 老板娘在不远处忧虑地看着肖南,因为,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北野雄一。 夜里,芳子和缨子都睡下了,姐妹俩在铺上并排躺着。 似乎外面有人拉门的声音。缨子突然坐了起来,悄悄走到门口,跪了下来,对着门外说着欢迎光临之类的话。正夫只是冷冷地看着缨子的举动。 芳子突然惊醒,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赶忙起身出来,看见缨子的样子,赶忙把缨子拉回铺上。 缨子清醒过来,惨笑着对芳子说:“对不起。”芳子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 缨子说:“姐,我这是自作自受。” 芳子说:“缨子,别想这些了。睡吧。” 缨子突然抓住芳子:“不,这些都是东条政府的错!什么时候审判东条,芳子一定要带我去参加啊!求你了芳子,我一定要亲眼看见东条被判处绞刑!芳子一定要答应我啊!” 芳子哭着使劲点头。 在北野屋里,北野雄一也在谛听着芳子屋里的动静。突然,他开始行动起来,迅速打开一个锁着的炮弹箱做的箱子,拿开上面的衣物,从里面拿出一支美式步枪,接着,他又把一盒子弹拿了出来。 他用一条洁白的手绢仔细地擦着步枪的各个部位。擦毕,他又把子弹一颗颗押入弹仓。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的表情立即变得像野兽一样警醒而凶残。他目光炯炯盯着门口。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一会儿,北野雄一手里提着一个大提琴箱出来,悄悄地向楼下走去。芳子正好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她刚刚将门掩上,一回身,恰好看见了北野下楼的背影,他的手中提着一只大提琴的箱子,她不由得有些纳闷。 夜色已深,小酒馆里,仅有的几个顾客先后离去。屋里只剩下梅汝璈和肖南了。 肖南眯着微醺的双眼:“日本人民都是很好的人民。但日本人民为什么那么迷信天皇呢?” 老板娘听到这句话,走过来说:“那中国人民为什么那么迷信皇帝呢?” 肖南抬头反问:“为什么天皇非要打仗呢?” 老板娘也反问:“那为什么你们的成吉思汗要西征呢?你们大唐帝国要平西?要到朝鲜来打仗呢?” 肖南说:“是皇帝都要打仗?” 老板娘点点头:“所以必须革命。” “革命。”肖南重复着。 梅汝璈笑着看着这两个活宝。 肖南唱起一首日语歌。这是一首战前日本极为流行的歌曲。老板娘也唱了起来,一边唱着一边还跳起了日本舞。 他们谁都没有发现,玻璃窗外,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向他们瞄准。 肖南和老板娘还在唱着跳着。那支枪的准星在肖南和梅汝璈的背上移动着。 老板娘仍在跳着。 枪声响了。老板娘中弹倒地,那枪声一共响了七下。老板娘表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鲜血向外涌着。 匍匐在地的梅汝璈被肖南压着,紧急关头肖南将梅汝璈扑倒了。 过了一会儿,肖南慢慢站起身来,迅速将梅汝璈拉到墙边。此时,门外响起了宪兵的哨声、脚步声和喊叫声。两人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第19章 肖南看到倒在地上的老板娘,突然发现有点不对,他赶忙跑过去,老板娘已经不行了。 肖南跳过柜台,抱住老板娘。老板娘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怎么回事?”说完,头一扭,死了。 肖南哭出了声,梅汝璈脸色铁青。 一队宪兵冲了进来。 第二天上午,北野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房门突然被猛地拉开,只见芳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北野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芳子慢慢走到北野的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着:“是你干的!对吗?” 北野一皱眉:“怎么回事?” 芳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是你杀了枝子,对吗?” 北野惊异:“你到底在说什么?枝子,枝子被杀了?” “有人看见凶手拿着一个大提琴的盒子。”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提着大提琴盒子出去了!” 北野久久看着芳子,他的牙关咬了几下,露出冷冷的眼神。 芳子的眼泪涌了出来:“告诉我实话,你从来不骗我的。” “你相信我吗?” “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她期待地看着他。 北野一直盯着芳子,良久,他说:“那我告诉你,不是我。” 芳子久久看着他,判断着。北野做出镇定的样子,迎着她的目光,上前把她拥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第四章舌战群狼(9) 芳子哽咽了:“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不该怀疑你。” 北野松开她:“芳子,你要相信我。” 芳子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北野笑了:“该给正夫换药了。”芳子含泪笑了笑,走了出去。 北野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眼里又射出残忍的光。 1947年12月26日,远东法庭又一次开始庭审。 法庭执行官大声说:“带证人东条英机。”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东条英机在宪兵的带领下,稳步向证人席上走去。法官、季南、梅汝璈等都冷眼看着他。 广濑一郎站在发言席上说:“首先,我代表我的当事人东条英机先生在此声明,我的当事人东条英机先生,除了自己为自己作证外,他将不请任何其他证人出庭作证,另外,他也将不出示任何证据!声明完毕!” 法庭出现一阵小的骚动。 广濑一郎继续说:“下面,我的当事人将宣读他的口供书!”他说完向东条英机微微一鞠躬,东条英机也微微一欠身。 肖南和芳子、缨子坐在一起,缨子的情绪显得很激动,芳子拿过缨子的手,紧紧握着,轻轻地拍了两下。肖南和身边的芳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北野坐在旁边,没有任何表情。 东条英机开始宣读自己的口供书。 “恐怕这是本法庭规则上允许的最后机会——我在这里重复一下。日本帝国的国策,乃至当年合法地占据其职位的官吏所奉行的方针,不是侵略,也不是剥削!我们按照宪法和法律所规定的程序行事,但我国还是遇到了严酷的现实。我们以国家命运为赌注,但输了。” 法庭上的人都在听着,表情各异。 “我始终主张这场战争是自卫战争,不是违反现时人民承认的国际法的战争。我从未想到过如今我国因曾经进行了这场战争而被胜者起诉为国际罪犯,战败国的合法官吏被指控为国际法上的犯罪个人和违反条约者。第二个问题,关于战败责任,这是当时的总理大臣——我的责任。这种意义上的责任,我不仅接受,而且衷心打算自动承提。供述人:东条英机。昭和22年12月19日于东京市谷。” 东条英机读完,长舒一口气,很满意的样子,将身体靠到椅子上,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季南站到了发言席上:“被告东条!我对你不叫大将,这你也知道,因为日本已经没有陆军了。”他直盯着东条英机。 东条英机沉默着,也盯着季南。 季南冷笑道:“到底你是在作证呢?还是在演讲?在过去的三四天里,你通过站在证人席台上的辩护人所宣读的宣誓口供书,其目的是主张你自己无罪,并对此进行解释呢,还是为了向日本国民宣传过去的帝国主义、军国主义呢?” 法庭内出现喧哗。东条英机一声不吭地看着季南。 广濑一郎跳了起来:“我抗议!检察官的问题不是适宜的反诘讯问!我请求法庭驳回检察官这个问题!” 卫勃宣布:“抗议成立!证人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检察官请注意你的提问方式及措辞。” 东条英机看着季南,面无表情。 季南的目光一直看着东条英机:“你是不是说,对美国及其他西欧各国的进攻,其理由之一是这些国家妨碍了你的大东亚共荣圈计划?是不是说这是战争正当化的一个理由?” 东条英机下巴微抬,仍无表情:“是原因,但不是直接的原因。” 季南问:“在这些战争开始及开始之前,你的意图是建立大东亚新秩序,你承认吗?” 东条英机说:“当然作为一个国家的理想,我考虑了建设大东亚的事情,但我想尽可能用和平的方法去实现它。” 季南冷笑了一下:“将战争不断扩大,将武力不断升级,将侵略披上合法的外衣,这就是你所谓的和平方法吗?” 广濑一郎在一旁说:“我抗议!检察官这不是在诘问!我请求法庭约束检察官的这种攻击性语言!” 卫勃皱了一下眉:“抗议成立!检察官,请不要用这种结论性的提问方式!” 季南愤怒地瞪着卫勃,提高了声音:“我看不出我的问题有什么不妥!我请求庭上驳回辩护律师的抗议!” 卫勃根本不理会季南:“证人,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检察官,继续你的提问!”他说完一敲法锤。 广濑一郎瞥了季南一眼,与向哲浚和身边的倪征日奥交换了眼神。 季南的脸涨红了,他咬着牙忍着,回过身去,气呼呼地翻着面前的文件。 东条英机等着,脸上露出微微笑意。梅汝璈也微微皱紧了眉头。珍珠港的惨败是美国人最无法忍受的耻辱,他们等着的就是这一天。面对昔日重挫他们的对手,季南一上来就咄咄逼人,反而给了辩护律师反击的机会。 第四章舌战群狼(10) 季南静了静神,问东条英机:“任何一个民族和国家是否都有决定自身生活方式的权利?” 东条英机回答:“那是当然。” “那么,被告,你从何处得到了授权,让你去管理大东亚各民族的权利呢?有哪个个人或者机构给你任命了吗?” 东条英机沉默着。 季南说:“请回答!” “没有!”东条英机回答得很干脆。 季南追问:“那你又凭什么说,日本对中国、对朝鲜及亚洲各国的战争,是去解放他们呢?” 东条英机顿了顿:“因为日本是应上述各国人民的意愿而去进行的!” 季南笑了:“那你有上述各国人民给你的意愿书吗?” 东条英机迟疑了一下:“这种意愿并非以书面的形式……” 季南打断他:“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没有!” “那么,按照你的逻辑,你一方面进行中日之间所谓的和平交涉,另一方面却以强大的兵力占领中国领土,这难道不矛盾吗?” 东条英机强硬地说:“没有任何矛盾!” 季南问:“被告是否主张过,即使中日之间取得了和平,六年内日本仍然不从中国撤兵呢?” “不!如果问题能完全解决,即将全面撤兵。” “那你是否考虑过侵略满洲的结果将引起中国人的反日情绪呢?” “中国对日本的反感早就有了!” 法庭上出现骚动,人们在小声地议论。 东条英机不顾喧哗:“但是!日本绝对没有侵略满洲的行为!” 法庭又是一阵骚动和喧哗。广濑一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卫勃敲了敲法锤喊:“肃静!” 梅汝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了一下深呼吸。 季南继续问:“被日本军队杀死的中国人有多少?” 东条英机答:“不清楚。” 季南拿起一份文件:“这是日本大本营所发表的,据年鉴上载明,自1937年7月开始至1941年6月间,中国方面死伤约两百零一万五千人。”他停了一下,“杀戮两百万以上的中国人,你是否想过,这将引起中国人的愤怒?” 东条英机沉默不语。 季南说:“请回答!” “我对此深感不幸。”东条英机挤出了这句话。 “但所杀戮者不少是无辜民众,为什么要以此种残酷行为施加在这些与战争毫无关系的人民身上?” “所谓民众与战争无关系一节,中国与我们日本都是一样的。而作为中国政权的统帅者,居然指挥民众抗击日本和侮辱日本,以至于招来虐杀,这是中国统帅者的错误,跟我们无关!” “所以你坚持不从中国撤兵,而且还将战争不断扩大,是,还是不是?” 东条英机眉头一皱,盛气凌人地说:“我不喜欢回答是还是不是!” 第20章 季南没有表情地说:“这是在法庭,容不得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必须回答是还是不是!” 广濑一郎站了起来:“我抗议!检察官不能这样提问!” 卫勃打断广濑一郎的话:“抗议无效!证人必须回答检察官的这个问题,并且也必须按照作证规则来回答,是或者不是!” 广濑一郎悻悻地坐下。 季南盯着东条英机:“是,还是不是?” 东条英机沉默了一下:“不是!” “不是?那从1941年10月,你受命组阁之后,日本从中国撤军了吗?” “没有。但那是因为当时日中两国间的形势非常……” 季南果断地打断了他:“你刚才的问题已经回答完了,我不需要你的解释!” 东条英机感到有些憋气,他焦躁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广濑一郎眉头皱了起来。北野冷冷地坐着。 枝子死后,小酒馆的生意变得很冷清,这天中午,酒馆里没几个人在吃饭,一对夫妇在忙活着。收音机里播着一个日本男人的歌声,那声音唱得很吃力。老板娘已经换成一个更加时尚的女孩。 这时,缨子走进来。女孩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中年妇女催促女孩:“缨子,快招待客人。”缨子一愣。那个女孩漫不经心地走过来。 缨子笑了:“来一碗荞麦面,一串烤鱼。” 中年男人赶紧忙活起来。中年女人又喊:“缨子,去帮帮你爸爸。” 中年妇女歉意地对缨子说:“小孩子,不懂事。” 缨子笑了笑:“真幸福啊。” 女孩走到收音机旁扭着旋钮。时事新闻节目正在播着审判的消息,正好在说着东条英机的事情。女孩刚要换台,缨子突然大叫一声:“别换!”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女孩也惊异地看着缨子。 第四章舌战群狼(11) 酒馆里很静,只听到收音机里的广播声。 缨子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浑身颤抖着。 天色已近黄昏。缨子从小酒馆出来,她神情恍惚地走着,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缨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抬头,愣住了:“吉野君?” 吉野也愣愣地看着她:“缨子小姐?” 吉野和缨子面对面地站着,风吹了过来,缨子的发丝被拂起,她努力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深夜,北野家里,正夫躺着,闭着眼睛,似乎睡熟了。缨子和芳子对坐着。 缨子微笑着喃喃道:“我一直想着做他的妻子,我一直想着,把我的身体留到结婚的那一天,留给他。” 芳子眼里含泪:“缨子!” 缨子仍笑着:“去中国还有一个目的,是真的想见到他,可我没想到,我到了中国后,居然做了慰安妇。” 芳子嘴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缨子继续说:“我也想过逃回日本,可我逃不回来。” 芳子呆呆地看着缨子。 缨子惨笑着:“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想着,用我的身体去抚慰天皇的战士,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她转向芳子:“可你知道吗?他们需要的不是抚慰,他们需要的只是泄欲!他们像畜生一样侮辱着我们的身体,你懂吗?”她说不下去了,嘿嘿笑着:“可他们侮辱的不是我的身体,那是我对日本的爱啊。我全身心地爱着日本啊,他们怎么可以那样?他们怎么可以侮辱我对日本的爱啊!” “缨子。” “十大爱国女青年,”缨子嬉笑着,喃喃地:“我是十大爱国女青年呢!” 芳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眼泪直往外涌。正夫闭着眼,一动不动,但他的眼帘却在微微地抖动。 缨子说:“后来,我就一直闭着眼睛,我要坚持到底啊!我一直装着很快乐,我要让天皇的战士感到快乐,我一直闭着眼睛。”她使劲笑着。可一旁的芳子却哭得像个泪人。 缨子看着远处,带着笑:“真的是因为想着还有他,我才能够活下来。可我没想到,刚才,他居然告诉我,他曾经也在我的身上,躺过。”她怔怔地说:“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他一进来就认出是我了,可他没叫我,还是躺到了我的身上。他说,他从我身上起来后,还是哭了。”她咧开嘴笑了。 芳子哭着:“缨子!”(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缨子嬉笑着:“刚才他又哭了,还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多好啊,幸亏我闭着眼。姐姐,你知道吗,我真的还是感谢上天!” 芳子强忍着泪,使劲忍着。 “当他睡在我身上的时候,上天没有让我睁开眼睛。”缨子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转向芳子:“要是我睁开眼睛的话,我宁愿当时就死!”她说话的力量越来越小,越来越艰难,“现在我知道了,是我自己幼稚,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东条政府的鬼话。如同日本一样,我也是,自取其辱。” 芳子泣不成声。 正夫一直闭着眼睛,表情越来越痛苦。 缨子一直笑,一直笑,忽然,她慢慢向后倒去。芳子猛地睁大了眼睛。 缨子倒在了地上,手摊着,她的心脏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血正四处浸开,她的脸上一直还带着微笑。 正夫闭着的眼睛里涌出了一行泪。 芳子张大了嘴,什么都喊不出来。 得到缨子的不幸消息,肖南来到北野家。夕阳的光线中,袅袅的青烟,缨子的遗像在笑,笑得很灿烂。 肖南和芳子对坐,两人都看着缨子的遗像,沉默着。 门被拉开,北野站在门口,看见肖南后,他一愣。 肖南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北野君。”北野微微一颔首。 芳子忙说:“肖南君是特地来吊唁缨子的。” 北野瞪了肖南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转身走了。 芳子有些尴尬,她强笑着:“失礼了,北野君就是这样,请肖南君不要介意。” 肖南微微一笑:“我很奇怪,这场战争是日本发动的,这一切悲剧,也都是日本自己造成的。北野君为什么就不能用正常的思维来想这一切呢?” 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肖南说:“其实,北野君代表了很多日本人,我不能理解,是日本侵略了中国,给中国带来了那么多的灾难和痛苦。而中国政府已经明确表示了宽恕,不让日本政府赔偿战争损失,为什么像北野君这样的日本人还那么仇恨中国呢?难道,中国只有顺从日本的侵略和杀戮,他们才满意吗?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承认是日本错了,是日本在作恶呢?” 芳子苦笑了一下:“也许,也许是时间的问题吧。” 第四章舌战群狼(12)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肖南很郑重地说,“日本放弃战争,宣布投降,不是因为日本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而是在军事上战胜不了世界盟国,对吗?” 芳子嗫嚅着。 “否则,枝子怎么会被杀?”肖南盯着芳子:“凶手不是要杀她,他要杀的是中国人是,是梅法官和我!” 芳子无言。 “芳子,如果日本不真正反思,不真正忏悔和纠正自己的错误,悲剧还会发生!” 芳子长叹一声。 “我记得日本的一个先知说过这么一句话——日本的未来取决于是否能够将孔子的仁、佛陀的恕和基督的爱传承下去。日本的未来取决于日本。”肖南目光闪烁,“也许我的话可能有些过激,但是,如果日本不深刻反省,如果未来的日本人和日本政府继续推行军国主义的话,总有一天,原子弹将会再次落在日本!” 芳子瞪大了眼睛:“肖南君!” 这时,北野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隔壁肖南的话,表情越来越狰狞,牙咬得格格作响。 肖南继续跟芳子说着:“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作为一个日本人的民族感情,我表示歉意。”他盯着芳子,“我也希望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历史将会惊人的巧合!” 芳子无言。 “所以芳子,请把缨子的故事告诉所有日本人,把这一切悲剧告诉他们,请他们反思,请日本反思,请日本警醒!” 1948年1月6日,法庭继续对东条英机的庭审。 季南问:“你在口供书中说,对美国、英国、荷兰的战争,是由这些国家诱发的,是因为1941年7月26日,上述国家发布了资产冻结令,于是日本才下定了开战的决心,是吗?” 东条英机回答:“是!” “上述国家发布资产冻结令,目的是什么?你清楚吗?” “我不用去清楚!我清楚的是,美国冻结了我国在美的全部资金,英国和荷兰也马上仿效了美国,我国和英国、荷兰之间当时还存在着贸易航海条约,英国、荷兰冻结日本资金是违反条约的非法行为。由于美国、英国、荷兰冻结资金,我国损失了一半以上的贸易,日本过去80年的艰苦辛劳全部落空。美国进而又于8月1日发布了石油输出禁令,种种这些,才逼迫日本向他们宣战!” “因为冻结了资金,而且石油输入被禁止,导致了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将陷入困局,缺少了石油,你们的飞机、军舰将无法开动,是吗?” 第21章 “对于美国、英国、荷兰的行为,我认为,他们这是先向日本宣战。” “怎么解释?” “你刚才的提问已经解释了你们国家采取这些行动的目的,他们这是在帮助日本的敌人,既然是这样,日本当然只能理解他们这是在向日本宣战!” “于是,日本政府就下决心向上述国家开战了是吗?” “是!” “那么,你已经对法庭说过,日本天皇爱和平,是吗?” 东条英机一愣:“是!” 法庭有了骚动。 季南接着问:“你还说日本臣民谁都不会不听天皇的命令,是吗?” 东条英机有点紧张了:“我说的是我作为一个国民的感情,这和天皇的责任不是一个问题!” “但你实际上不是对美、英、荷开战了吗?” “是我的内阁决定的战争。” “那场战争不打不行,裕仁天皇的意思是打吗?” 东条英机扭动了一下身体:“也许意思正相反……总之事实是在我的建议、统帅部其他负责人的建议下,天皇勉强同意了。而且天皇爱好和平,在最后一刻仍抱着和平希望。即使开了战,也是这样。天皇的意思很明确,在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的诏敕中清楚地加上了这样的句子。而且这是根据天皇的希望,由政府负责加上的话,是说战争是万不得已的,并非天皇的意愿。” 季南问:“天皇要是反对的话,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东条英机越发不安了:“我已经反复说过,天皇没有任何责任。日本要活命的话,只有开战。” 广濑一郎有些坐不住了。 季南仍旧不动声色:“我问的是,天皇要是反对,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广濑一郎说:“我抗议!检察官的问题涉及到我们日本至高无上的君主,天皇陛下与本案毫无关系!我请求法庭马上制止检察官的这类问题!” 卫勃沉吟着。 季南面向卫勃:“尊敬的庭上,我请求就这个问题说几句,可以吗?” 卫勃和身边的法官及梅汝璈小声交流了几句后说:“允许!” 第四章舌战群狼(13) 季南说:“作为首席检察官,我想讲几句。现在坐在这个被告席上的被告们,事实上他们是对战争负有责任的人,除此之外要是还有人负有战争责任的话,我想也同样应该、也必须坐到这个被告席上来!” 广濑一郎、东条英机大惊失色。法庭出现巨大的喧哗声。 卫勃高声道:“肃静!”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他看了看渐渐安静下来的法庭:“今天庭审到此结束。休庭!” 法庭再次喧哗,众法官退庭。 北野冷冷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任由别人从他面前经过。 第二天,法庭继续开庭。卫勃在庭上宣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将不起诉日本裕仁天皇。谁都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东条英机坐在证人席上。 季南说:“首先请你注意东乡外相给野村大使的通信的第一节:‘反复讨论的结果,这里基于政府、大本营的一致意见,决定了日美谈判的对策。以上对策只等预定5日召开的御前会议和帝国主要国策一起批准。请注意本次谈判是最后的谈判,我方的对策是名副其实的最后方案。’被告,你还记得这段文字吗?” 东条英机回答:“记得非常清楚。” “这个甲、乙方案不是日本大使向美国提出的最后方案吗?”季南问。 东条英机面带微笑:“用作外交上的最后方案吧。” 季南瞥了他一眼:“这个事实不正是表示说明这种情况吗?不是说明联络会议采纳这个方案为最后方案,并向日本大使发出了这是最后方案,对此不能再作变动的训令吗?” “确实说明了这些,但外交是有对手的,根据对手的做法再改变做法,这里面的余地,每个国家都有。”东条英机盯着季南,“我想请问阁下,你们美国和别的国家谈判的时候,也不会一上来就把底牌全亮给对手吧?” “现在是你被审判,你无权向我发问!所以你的问题,我根本不屑作答!”季南也盯着东条英机:“注意我下面的问题……” 东条英机哼了一声,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季南拿出一份材料:“第二天,东乡外相没有向野村大使发下边的电报吗?‘上述方案不可能达成妥协时,作为最后的局面打开对策,准备出示乙方案,因此希望火速通报美国方面对甲方案的态度。’” 东条英机说:“非常清楚!” “第四节:‘本训令是帝国政府的最后方案,前电已经说过,事态相当紧迫,绝对不许拖延。’……这你又做何解释?”季南问。 东条英机沉默。 季南嘴角带笑:“回答我!” 东条英机不紧不慢:“即使在今天,仍重新感觉到日本对日美谈判非常着急。”他看着季南,“这就是我的解释!” 季南追问:“所以如你所说,你留了张底牌,是吗?” 东条英机故作镇定:“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季南冷笑了一下:“你其实早就做好了不宣而战的准备,可你却让野村大使作出日本政府很想让谈判成功的假象,来迷惑美国政府,然后公然违反攻击前必须提出警告的海牙国际公约,指使日军突然袭击美国军事基地珍珠港,是还是不是?” “不是!我们是先向美国政府宣战后,才袭击的珍珠港!” 季南问:“你认为作为首相发动战争,在道德和法律上都没有错吗?” 东条英机左手撑在桌子上,挺起胸膛,对着季南强硬地说:“完全没有任何过错!以前、现在、还有将来,我都认为那是正当的!” 肖南看了一眼身边的芳子。法庭一片喧哗。 “那么如果你无罪释放的话,你还准备和同僚们一起重复过去做过的事吗?你还会让日本继续发动侵略、发动战争吗?!”季南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东条英机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盯着季南:“会!” 与此同时,广濑一郎跳了起来:“我抗议!检察官这是不适当的反诘讯问!” 季南根本没搭理他:“我宣布,检察团对被告东条英机的反诘到此结束!”他说完,拿起文件,也不回检察席,气冲冲地直接向外走去。 东条英机慢慢摘下耳机,冲法官席鞠了一躬,在宪兵的带领下,走向被告席。 梅汝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在最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法官,也包括我,都以为这次审判最多只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内就能结束,可事实远远超乎了我们所有人的预计,这次审判居然历经了近七百来个日夜。抛开审判结果,我认为在某种角度看,这些战犯取得了胜利,因为,他们依靠庞大的辩护律师团,利用英美法系的空子,通过纠缠、拖延、否认及抵赖,又在这个世界上多存活了这么多的日子,这,就是他们的胜利。每次我想起这个,我的沮丧和愤怒就愈来愈强烈,也是在这种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记住奥地利诗人玛丽亚?里马克所说的一句话:“挺住,意味着一切!” 第四章舌战群狼(14) 1948年4月16日。法庭内旁听的人很多,全都站着。 法庭执行官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第817次庭审——”他停了一下,“现在开庭!” 法庭执行官说:“下面,由检察团作最后陈述!” 众人表情肃穆。 季南拿着一沓厚厚的文件走向发言席。季南站在发言席上清了清嗓子,表情凝重地说:“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庭上,尊敬的各同盟国法官……” 战犯席上,众战犯的表情有的紧张,有的兴奋,有的颓丧,有的木然。 季南继续作着陈述:“全体被告与其他人等,参与了这一共同计划或阴谋的拟定或执行。这一共同计划的目的,是为了日本取得对东南亚、太平洋及印度洋,以及该地区的国家或岛屿的军事、政治、经济的控制地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日本单独或与其他具有同样目的的国家,发动侵略战争,以对付反对此侵略目的的国家!” 向哲浚及倪征日奥在检察团席位上凝神听着。 季南说:“对于上述目的及阴谋,我,以及我们检察团的全体同仁用我们的努力和证据,证明了上述目的、阴谋及罪行都确有其事——” 东条英机脸上保持着微笑。 “其手段之残忍、之残酷、之灭绝人性,是人类文明史上所罕见的!无数的生命就这么消失,而且是痛苦地消失在日本侵略野心的枪口和刀口下,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挑战!是对和平的挑战!是对世界的挑战!”季南微微有些激动,停了一下,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镁光灯此起彼伏。 季南继续说:“为实现侵略战争的这个广泛计划,对这个侵略战争之长期的复杂的准备以及实行,并不是一个人的工作,这是为了达到共同的目的、欲实行共同计划而从事活动的许多指导者的工作。他们的共同目的是借准备和实行侵略战争来确保日本的控制,这是一种犯罪的目的!实际上难以想像还有什么比阴谋发动侵略战争和实行侵略战争更加严重的罪行,因为这种阴谋是威胁了全世界人民的安全,而它的实行是破坏了全世界人民的安全。 第22章 这类阴谋的可能结果及其付诸实行时的必然结果——就是使无数的人类遭遇死亡和痛苦。” 所有人都屏息听着。 季南环顾了一下法庭,表情凝重:“所以,我,约瑟夫?季南代表同盟国检察团全体同仁,现在郑重向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长及各位法官提请,请你们以公正之心,以善良之名,以人类之愿,给这些发动并实行侵略战争的被告们以法律的严惩!” 法庭上的人们在交头接耳。 季南再次环顾四周后,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最后——谢谢各位!” 季南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脚步声回荡在法庭内,一声、两声…… 只听法锤一敲,卫勃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全部庭审到此结束!” 法庭一片喧嚣。 又是一声法锤。还是卫勃的声音:“本法庭现在宣布,等候判决。现在休庭,直至判决宣布之日!”他说完站了起来,其他法官也都迅速站起,并马上退庭。 镁光灯追拍不停…… 第五章一锤定音(1) ----- (战犯们等待宣判) (土肥原贤二第一个上绞刑台) 东京审判结果:判决28名被告全部有罪。 绞刑(死刑):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木村兵太郎、土肥原贤二、广田弘毅、松井石根、武藤章。 终身监禁:荒木贞夫、梅津美治郎、大岛浩、冈敬纯、贺屋兴宣、木戸幸一、小矶国昭、佐藤贤了、嶋田繁太郎、白鸟敏夫、铃木贞一、南次郎、桥本欣五郎、畑俊六、平沼骐一郎(死于狱中)、星野直树。 有期徒刑:重光葵(7年)、东郷茂徳(20年)。 判决前病死:永野修身(1947年1月5日病死)、松冈洋右(1946年6月27日病死)。 免予起诉:大川周明(精神异常)。 屋子里到处都是资料及文件,梅汝璈坐在书桌前,用放大镜查找到了什么,又写着什么,两个助手一个在资料堆里四处翻找,一个拿着一份文件,走到梅汝璈身边,指点着什么给梅汝璈看。夜深了。灯光下,一个助手已经趴在资料上睡着,一个仰头歪在椅子上打呼噜,他手里还拿着个放大镜和文件。梅汝璈依然在灯下奋笔疾书。 按照事前预定的程序,远东国际法庭进入了起草判决书的工作。经过讨论,法官们一致同意将日本侵略中国的审判单独列出一章。作为中国的法官,这一章节的起草工作自然要由我来负责。整整一个月,八年抗战的所有往事一一重现,我们不敢遗漏任何一件证据,因为我们知道,这份判决书起草的成功与否,将直接影响到最后的判决结果。 我们的工作完成得很漂亮,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最致命的问题居然出现在法官内部!在最后的量刑阶段,也就是说在决定这些战犯们是生还是死的问题上,法官内部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居然有半数以上的法官不同意对战犯们执行死刑,还有的居然主张将所有战犯无罪释放。 法庭法官评议室内的门虚掩着的门后,争论的声音越来越近。 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十一国法官围坐在圆桌前,屋里烟雾缭绕。苏联法官柴扬诺夫很激动:“对!所有战犯都应该定罪,也必须让他们受到法律的严惩!只有两种选择——枪毙!或者上绞刑架!”翻译将他的话很快用英语翻译了出来。 卫勃说:“我坚持我的意见,就像当年流放拿破仑一样,将有罪的战犯流放到荒岛上去。”美国法官克莱默尔声音很大:“我可以做一点让步,可以不对所有战犯使用死刑,但是最低限度,发动太平洋战争的那些战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上绞刑架!” 法国法官柏奈尔说:“先生们,我也再次提请诸位注意,世界应该要进化,我们要用西方的文明来影响亚洲和东方!死刑是什么?死刑是最不人道、最不文明的一种刑罚!看一个国家是否文明就要看这个国家是否还延用死刑。我们不能使用死刑,我也坚决不同意使用死刑!” 梅汝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印度法官巴尔不紧不慢地说:“我认为所有战犯都是无罪,而且应该将他们马上都无罪释放!” 梅汝璈愣了,看向巴尔。 苏联法官柴扬诺夫瞪大了眼睛:“巴尔先生,我没听错吧?你刚才说什么?无罪?” 印度法官巴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是的,将军,你没听错,我认为所有战犯无罪,应该将他们无罪释放。” “所有战犯无罪释放?”苏联法官柴扬诺夫猛地用拳头捶了下桌子,大声咆哮着:“荒唐,这是我听过的最最荒唐的话!”他气得脸上的肌肉在抽动。 印度法官巴尔回答说:“将军,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 柴扬诺夫瞪着巴尔,吼着:“那你认为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游戏吗?我们两年多的时间审的居然是应该无罪释放的人?” 巴尔冷静地说:“将军,审判时间的长短跟受审者有没有罪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们互相交流了一下,梅汝璈咬牙定着。 柴扬诺夫说:“理由!你的理由是什么?”他胸口起伏:“巴尔先生!你必须把你的理由说出来!” 巴尔看了看大家:“可以。我在意见书里已经详细阐明了我的观点,在这里我再次重申一下:第一,日本发动的战争是一个国家的行为,不能够由个人来承当这种过错或者罪行。第二,在座有好几位来自西方,你们信奉天主,信奉上帝,《圣经》里也说了,要爱世人,要用爱和仁慈来感化世人,对吧?同样,我们印度是个佛教国家,佛祖也主张宽大为怀,要宽恕一切过错和罪行,所以,我们要用慈悲来感动日本,来感动这些所谓的战犯们!各位再想想,如果我们原谅了日本,原谅了这些战犯,那他们将是多么感激,他们会感激佛祖的力量,他们的内心将不会再有黑暗。”他诚恳地说:“先生们,这比起使用死刑,不是个更好的选择吗?” 法官们有的皱眉,有的思索,有的颔首赞同,梅汝璈的牙关咬得直响。 柴扬诺夫气得浑身哆嗦:“巴尔先生!你这是什么理论?!”他梗着脖子瞪着巴尔:“你为什么不说,日本侵略中国日本侵略朝鲜日本侵略全亚洲的时候,亚洲应该让日本侵略,这样不是更能感动日本吗?亚洲为什么要反抗?苏联和美国包括所有的盟国为什么要向日本宣战?全世界让日本占领好了!那样日本不就更能感动了吗!”他使劲捶着桌子:“如果日本侵略和占领了你们印度,你们怎么办?你们印度怎么感动日本?” 巴尔说:“将军,我请您回到我们讨论的问题上来,法律只讲事实和依据,没有如果。”他停了下:“况且,我已经说明,国家有罪,不代表个人有罪!”他毫不示弱地盯着柴扬诺夫。 梅汝璈眯缝着的眼睛都开始跳了。卫勃说话了:“先生们!请你们冷静点——”柴扬诺夫吼着打断卫勃:“你怎么还能冷静?你们怎么还能冷静?”他已经气得不行了:“你们为什么不愤怒?”他瞪着大家,目光定在梅汝璈的身上:“梅!你为什么不愤怒?” 大家都看向梅汝璈,梅汝璈咬着牙,一言不发。柴扬诺夫冲梅汝璈大吼着:“梅!你怎么能够不愤怒?” 梅汝璈谁都不看,猛地站了起来,收拾起面前的文件。大家都有些愣,看着他。卫勃说:“梅,你这是——” 梅汝璈铁青着脸,使劲忍着:“请各位原谅我先走一步!”他拿起文件转身就走。大家都愣了。 梅汝璈走到了门口,站定,慢慢地,他回过头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将军,我真希望愤怒能够解决问题,那么,所有中国人的愤怒早就将日本岛淹没了!”他说完走了出去,门弹回来,慢慢合上,屋里的法官都面面相觑,巴尔耸了耸肩,很无奈。 卫勃说:“各位!关于是否使用死刑的问题,我们已经争论得够久了,这样,依照最初的法庭宪章,我们还是采用投票制,只要有六票通过,我们就采用死刑,否则,我们就将摈弃!”他停了一下:“三天后,我们投票!”他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梅法官那儿我来通知!”他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众法官有的面露喜色,有的无奈地耸耸肩,有的无所谓地挑挑眉,有的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文件,柴扬诺夫将手里的文件夹猛地合上,气呼呼地坐下了。 晚上,在梅汝璈住所内,梅汝璈和向哲浚对坐在桌子前,桌子上已经有了好几个喝空了的酒瓶。梅汝璈从未有过的衣着不整,头发凌乱,神态失常,他已经喝了很多的样子,往杯子里倒满,一口又干了,把着酒杯直勾勾地盯着某一点。 向哲浚看着他:“怎么了亚轩?是量刑的问题吗?”梅汝璈沉默着,盯着手里的酒杯。 向哲浚给自己斟着酒,自言自语似的:“昨天英国《泰晤士》报上,一个英国记者的预测非常惊人,他说在是否使用死刑的问题上,十一国法官将分成两派,而且,不赞同使用死刑的人居多。” 梅汝璈还是沉默。 向哲浚判断似的看着他:“他还写到,也许这些战犯最后很有可能会从宽量刑,而且,不排除有无罪释放的可能。” 梅汝璈打断他:“明思,什么都别问了,我也什么都不能跟你说” 向哲浚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下,给梅汝璈的酒杯斟满。 第23章 梅汝璈眯缝着眼睛,盯着手里的酒杯,出神地说:“他人即地狱,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向哲浚抬眼看了一下他,端着酒杯没说话。 梅汝璈目光有些呆滞:“人,难道只有在深受其害后,才能够真正意识到战争和罪行的可怕吗?” 向哲浚沉默地看着他。“我从来不后悔什么,可是今天……”梅汝璈苦笑着,“我真后悔自己选择了来日本。” 向哲浚的眉头皱了起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梅汝璈继续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向哲浚猛地站起,大喝一声:“梅汝璈!” 梅汝璈没看他,只是苦笑着呆视着某一点。向哲浚把手里的酒一把泼向梅汝璈的脸上,梅汝璈脸上的酒往下滴着,他愣了,看着向哲浚。 向哲浚激动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学项羽是不是?你想死是不是?” 梅汝璈沉默了。向哲浚说:“你要是死,就能让那些法官站到你这一边,就能让那些战犯得到该有的惩罚,你现在就从窗口跳下去,老子绝对不拦你!你以为你那是以死明志吗?狗屁!我看你整个就一东条英机!” 梅汝璈有些羞愧了。 向哲浚继续说:“你以为你这些感慨能够感天动地?你以为你这样发发牢骚就能让那些法官们站到你这一边吗?你就能争取到他们吗?”他逼近梅汝璈的脸:“行动!拿出你的行动来!” 梅汝璈慢慢冷静了。 向哲浚稍微平静了下,没有表情地看着梅汝璈:“我们湖南有句老话——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要站起来!” 梅汝璈长吸了口气,也端起酒杯:“老子就要站起来!” 两人一仰头,一亮杯,相视一笑。 第二天,梅汝璈开始刮胡、修面,打上领带,穿上西装,审视自己的仪容。这一切动作,他的神情都十分沉着、冷静。到了法官会议室,法官们围坐在会议桌前,表情都很郑重,卫勃环视着大家:“先生们,我想,我们争论的时间似乎已经很长了,今天,如果没有人有新的见地,我想,我们就可以投票表决了。”他停了下,看了看大家:“如果没有人想再发言,那我们就开始了。” 苏联法官和菲律宾法官有些泄气了。梅汝璈举了下手:“卫勃爵士,我想最后再说几句。” 大家循声看向梅汝璈。卫勃有些愣。 梅汝璈看着大家,微笑着,举着手:“可以吗?”他看向卫勃。 卫勃说:“当然。” 梅汝璈礼貌地说:“谢谢。” 他站了起来,一个个地看着大家,说道:“卫勃爵士刚才已经说过了,战犯们的罪行我们都已经进行了认定,这点我们都没有疑义,我们争论的焦点就在于是否对那些罪行严重的,需要对战争负主要责任的战犯施行死刑。”他停了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那就是我们决定是否对那几个首犯施行死刑,这决定着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能不能闭上双眼。” 他转向法国法官柏奈尔,说:“柏奈尔先生,你反对使用死刑的原因是——你说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取决于是否废除了死刑,是吗?” 柏奈尔坐直了说道:“很正确。” 梅汝璈说:“某种角度上,我赞同您的观点,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些疑惑……” 柏奈尔微笑着说:“梅,我很乐意跟你探讨。” 梅汝璈也微笑着说:“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按照您的逻辑,文明应该被尊重,这我非常同意,但您认为生命呢?生命应该被尊重吗?” 柏奈尔皱了下眉头:“我想我不用告诉您我的答案,您应该非常清楚。” 梅汝璈说:“我想您应该不会否认,生命是最宝贵的,因为对每个人来说,生命都只有一次。”他拿起一个杯子:“如果说,这代表人类,水,代表了文明。”他手一松,杯子掉了下去,在地上砸碎,水四溅,大家都愣了。 “请原谅我的粗鲁。”梅汝璈微笑,但一直盯着柏奈尔:“文明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可如果人的生命都被无情地毁灭,那文明还从何谈起呢?” 柏奈尔忍不住了,他说:“梅,你到底想说什么?请直言。” 梅汝璈说:“那好,我这么问您,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对所有亚洲各国的侵犯,对这些国家的尊严和生命的践踏,是在推进人类的文明还是在摧毁人类的文明?” 柏奈尔停顿了下,说:“是摧毁。” 梅汝璈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但目光很锐利:“那您认为,我们怎么才能让未来的世界不再出现这种对文明的摧毁和对生命的践踏呢?如果这种罪行不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怎么保证未来的世界不会再出现这种罪行呢?” 柏奈尔无言了。 梅汝璈继续说:“当然,即使我们给了这些战犯们最严厉的惩罚,我们也不能保证未来的世界就永远也不再出现这种罪行。”他停了下:“但是,起码我们能够给那些企图发动战争的人以震慑,给那些企图犯罪的人以震慑!这应该才是法律真正的作用吧?您认为呢?” 柏奈尔陷入了思考。 “巴尔先生……”梅汝璈的目光再慢慢转向巴尔。 巴尔笑了:“梅,你想跟我探讨佛学吗?”梅汝璈微笑了下:“巴尔先生,坦白地说,对于佛学,我知之甚少,但我非常尊敬佛学……”巴尔微笑着哦了声。 梅汝璈说:“家父和家母是信徒,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佛家鼓励世人向善,多做善事少行恶或者不行恶,对吗?” 巴尔点头:“这是最基本的。” 梅汝璈问道:“那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佛家的教义里除了扬善,是不是还有惩恶?” 巴尔微笑着说:“有,但是,佛家说的是来世报。” 梅汝璈说:“也就是说,人在今世做的恶,来世必有报,对吧?” 巴尔回答:“是这样。” 梅汝璈继续问:“可犯罪的人不信佛,或者不信来世,佛怎么办?” 巴尔微笑着说:“佛会让他信的,佛会爱他,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他看着梅汝璈:“所以,最后,每个人都会到达佛的怀抱。这就是佛的力量。” 梅汝璈看着他,点头道:“巴尔先生,我敬佩您的仁慈。”巴尔笑了。 梅汝璈突然转问道:“那我想请问您一个其他的问题,印度不抵抗运动的领袖甘地,在贵国很有影响,您怎么看他?” 巴尔一下子变得很严肃;“他是我非常非常非常尊敬的人。” 梅汝璈说:“看得出,我也很尊敬他。” 巴尔颔首致意一下:“谢谢!” 梅汝璈说:“对于他在几个月前被刺杀,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和痛心。” 巴尔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有点低:“谢谢。” 梅汝璈说:“他在被刺杀后的最后一句遗言是:‘嗨!罗摩!’罗摩是印度教里最大的神是吗?如果用我们中国话来说,是不是就是‘哦,天啊!’对吗?” 巴尔只得回答:“是。” 梅汝璈说:“他一生都在为印度和同胞所奋斗,所努力,最后却死在一个他深深爱着的同胞手里,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告诉我们什么?” 巴尔有些黯然:“对不起,我不知道。”梅汝璈说:“嗨!天哪,怎么会这样?他失望了。” 巴尔沉默了。 梅汝璈说:“据我所知,那个凶手也是信徒,他也信来世的。” 巴尔呆了。 梅汝璈说:“他信来世,却还在用最残忍的手段,来杀害一个推行善的人,那么,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法律该怎么处置他?” 巴尔和梅汝璈对视了一会,说到:“爱他,原谅他!” 梅汝璈长吸了口气:“我提请您注意,巴尔先生!爱他,原谅他,就是纵容了恶的增长和膨胀。”他紧紧盯着巴尔继续说道:“我们十一个国家的法官,来到日本,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越来越激动:“巴尔先生,我再次提请您注意,您是一个法官,法官的职责是什么?是对罪行进行审判、进行认定!然后根据法律给予他们惩罚!这才是一个法官应该干的,这才是一个法官最起码的职责!”他见巴尔想插话,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请让我说完,巴尔先生!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来做法官,您为什么拒绝履行法律的职责,您具有一个佛教徒的伟大情怀却在纵容犯罪,这绝不是一个法官应该有的立场!如果您要坚持这样,那您没有资格坐在审判席上,您应该回到印度的寺庙里去!这是法庭,巴尔先生!” 大家都沉默了,巴尔紧紧抿着嘴唇,梅汝璈紧盯着他。 巴尔却说:“梅,你用不着再说服我了,我依然认为我的观点很正确!” 梅汝璈直起身子,看着巴尔:“巴尔先生,我已经不打算再说服您了,但是,我想最后再告诉您一句话。古希腊有句谚语,那就是: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 卫勃坐不住了,他说:“梅,我知道下一个该我了,请……” 梅汝璈打断了他:“老卫,我就问您一个问题,在座的各位,都是世界各国资深的法学专家,我也想同时请问各位,法律是什么?法律的作用又是什么?” 卫勃一愣,大家也都面面相觑。 梅汝璈很严肃地说:“首先向各位声明,我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第24章 他举了举双手示意了一下,看向各位法官,说道:“我认为,宗教是告诉世人可以做什么,宗教是告诉世人要行善,要宽恕,那样死后可以上天堂。而法律是什么?法律是规定你——你不能做什么。否则,你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你就要上断头台,你就要上绞刑架!你现在就要下地狱!这就是法律,这就是法律的力量。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对这些战犯们必须使用死刑的原因!”他越来越激动:“死刑是什么?死刑是法律对犯罪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怎么可以不给日本不给这些战犯以法律最严厉的惩罚?为了掠夺别国的资源,为了扩张自己的领土,为了占领亚洲甚至全世界,日本干了什么?他们杀中国人、杀朝鲜人、杀菲律宾人、杀新加坡人、杀美国人、杀英国人,杀无数无数无辜的平民!他们抢劫、他们强奸、他们放火、他们杀戮……” 他眼里有了泪光:“难道这些不足以让他们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吗?如果法律不给日本、不给这些战犯以最严厉的惩罚,谁敢保证日本有一天不会再次挑起战争?谁敢保证日本不会再侵略别的国家?谁敢保证日本军国主义的幽灵不会再次复活?”他瞪着眼,强忍着泪:“在座哪位先生敢做这样的保证?” 大家都沉默着。许久,卫勃清了清嗓子:“梅,你太激动了,你听我说,其实,把他们流放到荒岛上去,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梅汝璈打断他:“老卫,别说了。”卫勃愣着。 梅汝璈说:“王尔德有个戏剧,叫‘不可儿戏’,你看过吗?” 卫勃说:“我很喜欢。” 梅汝璈说:“里面有个人物叫巴夫人,巴夫人有句台词,她说:‘什么样的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很有道理’。” 卫勃也愣了。 梅汝璈笑了:“所以,你别再说你的理由了,我就告诉你,我不同意你的方法,我坚持——必须将这些战犯们处以极刑!” 卫勃呆了,梅汝璈再次环视着大家,举了举手里的信封:“想说的、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们可以投票了。”他停了下:“最后一句话,为了那些在战争中死难的人,为了让他们瞑目,请各位慎重。”他使劲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他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手里的这只笔。” 梅汝璈在卡片上划了下,装到信封里,再慢慢走到投票箱前,他停住,郑重地看着大家,大家也都在看着他,他长吸口气,信封向下落去。 法官中,苏联法官用力在卡片上写了点什么,也走过去。接下来,菲律宾法官,美国法官…… 托腮沉思的卫勃抽出了笔,犹豫着,笔尖下的卡片上,死刑两个字眼下列着两个选择:yesno 一滴墨汁掉了下去,正好滴在两个选择之间…… 投票箱被使劲摇晃了几下后,底朝天一倒,信封都被倒了出来。卫勃站在黑板前,拿起一个信封,拆开:“赞同死刑!”他把卡片示意给大家看。苏联法官的翻译应声在黑板上做了个记号。 三比四……(isuu.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三比五…… 五比五…… 梅汝璈身体微微有些抖了,卫勃也长吸了口气,举了举最后一个信封,“先生们,大家都看到了,这是最后一票了。”他停了下,“这一票将决定所有的一切。”信封慢慢被拆开口,很慢很慢,卡片慢慢露出来,慢慢露出来,我们先看到的,是一滴墨汁。卫勃微微一停,有点愣,翻译举笔等着,卫勃拿着那张卡片看着,长时间沉默着,慢慢地,他抬起头,意味深长,他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那张卡片冲向各法官,所有法官的表情都很凝重…… 黄昏来了,在北野家外的小街上,肖南坐在一人力车上,车向北野家走去。北野房内,芳子正在收拾被褥。一张报纸被摔到芳子面前。 芳子愣住:“怎么了?” 北野满脸怒气:“你为什么这么写?”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写?” “你居然说,日本要对这场战争负责?” “是!不光是这场战争,日本应该对所有的这一切负责。” “你站到中国人那边去了是吗?” “我是一个记者,我不站到任何一边,我一直站在客观立场。” “你还是个日本人吗?” 芳子迎着他的目光:“北野君。”她有些凄楚地说:“正因为我是日本人,所以我更要这么写。” 北野突然大吼着,双拳紧握着:“可你在侮辱日本!” 芳子坚持着:“不,我认为恰恰相反。”她盯着北野:“日本只有反省,只有谢罪,只有吸取这一切教训……” 北野猛地吼道:“住嘴!” 正夫在他的房间内,北野和芳子的对话都被他听到了。 北野嚷道:“你是因为想讨好肖南是吗?因为你还爱着他对吗?” 芳子盯着北野:“这篇文章,跟我是不是爱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北野冷酷地说:“你必须回答!” 芳子久久地盯着他,答道:“是!” 北野脸上一抽搐:“即使他不再爱你了?” 芳子的泪涌上来:“是!即使他不再爱我了!” 北野猛地转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了大提琴盒子,从大提琴盒子里拿出了那把枪,芳子惊讶了:“你怎么会有枪?枝子是你杀的?” 北野说:“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先杀掉肖南!再杀那个中国法官!这次我不会再让他们逃脱的!” 芳子震惊了,猛地扑了过来,想夺枪,北野一记耳光抽在芳子脸上。芳子倒地,又扑了过来,突然她停住了,枪口对准了她。 芳子满脸不相信的表情:“北野君!”她哭喊着:“你不能这么干!” 肖南正好出现在门口:“北野君!你这是干什么?” 北野一扭头,先是一呆,又笑了。枪口对准了肖南:“进来!”肖南呆了下,只得进来。枪口随着肖南的移动而移动。 芳子忙问:“北野君!到底为什么?” 北野冷冷地说:“报仇!给弘二!”他拉开了枪栓。 正夫进来了:“那你找的应该是我!”北野和芳子都愣了。正夫说:“弘二是我杀的。”大家都傻了。正夫打开了一个蓝布的包裹,一只手骨露了出来,“这是弘二的手,我砍下来的。” 北野动也动不了,浑身哆嗦,手里的枪也在抖,突然,他大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弘二?”他含着泪,将枪口一下对准了正夫。 正夫说:“你见过一个孩子杀人吗?弘二,那么纯净,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居然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你想像得到吗?” 他惨笑着转向北野:“你还拜托我保护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真是吓坏了。晚上,他躲在被子里哭,他跟我说他不想杀人,他害怕,他想回家,他想回日本。只要我不在他身边,所有的士兵都嘲笑他,侮辱他。我眼看着,一个人变成了野兽,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他停了一下:“他开始杀人了,什么人他都杀。” 他呆着,回想着:“我劝阻他,我告诉他,我们可以杀军人,我们可以杀抵抗我们的人,但我们不能杀无辜的人。可他听不进去了,他不杀人的话就难受,你们懂什么叫难受吗?” “我怎么都劝阻不了他。他以前连鱼都不敢杀的。我开始害怕他了,居然连我都害怕了!” 他看着遥远的某一点,笑了:“那天,他碰到了一个孕妇,那个孕妇的肚子好大,应该马上要生了,但他就是不肯一刀刺死她,他一刀刀地在她身上割,先砍了她的左手,然后是右手、左腿、右腿,那个孕妇一直在骂,我后来知道,她骂的是‘狗日的日本鬼子!’再后来,他开始割她的耳朵、鼻子,最后,他剖开了她的肚子,那个孕妇,怀的是个双生子。” 芳子哭了:“哥哥!不要再说了!” 正夫继续道:“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杀了那个孕妇,我也杀了弘二,我必须杀了他,他已经变成一个魔鬼了……” 对着正夫的枪口在抖,正夫动都没动,北野的呼吸越来越重,正夫仰视着他,慢慢将枪口抓过来,顶在了自己的额头,突然,他笑了,用中文说:“狗日的日本鬼子!” 枪响了,正夫向后一倒。芳子在尖叫着,却没有发出声音,肖南死死抱着她,枪口慢慢转,慢慢转,停在肖南的脸上。北野单手持枪,没有表情,肖南将芳子护到身后,迎着枪,芳子猛地翻身,将肖南压在身下。北野微微一愣:“走开!”他的手有些抖了,暴喝:“走开!” 肖南强行支起身:“放过她!”芳子猛地把身子挡在肖南面前,还是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北野。 北野说:“我说过,我可以容忍你不爱我,但是你不能爱中国人!我爱你。” 扳机扣动了,芳子倒了,肖南扑向了北野,北野倒在了地上,满脸是血,枪口对着他。肖南脸上也都是血,拿着枪站着,北野沉默地等着,枪一挥,砸在了北野的头上,北野昏过去了。肖南把芳子抱在怀里,芳子奄奄一息,脸出奇的白。 肖南的泪直往外涌,柔声说:“芳子,芳子,跟我说句话,跟我说句话……”他泣不成声:“你能说吗? 第25章 你还能说吗?” 芳子强打精神,笑着,点了点头。肖南说:“那跟我说句话,我求你了!”芳子笑了,摇了摇头,一直摇。肖南哭道:“芳子!跟我说句话……” 芳子笑着,她就是不说,只是摇头,终于,她的头往后一仰。 肖南把她紧紧搂到怀里,泣不成声:“芳子,跟我说句话,跟我说句话,一句就可以,一句就可以了。” 1948年11月4日,空空的法庭里灯亮了,旁听的人、记者、宪兵、书记官、检察团、辩护律师团、战犯、最后是法官依次进场落座。梅汝璈坐在座位上,神情十分复杂。卫勃看了看下面:“现在开始,本法官宣布判决。” 闪光灯中,法庭沉默、凝神、寂静。 卫勃念着:“本法庭对于第一项罪状中是否因违反所附的详细载明的条约、协定及诺言而发动侵略战争的阴谋一节,认为没有考虑的必要。因为实行侵略战争的阴谋就已经是最高限度的犯罪!现在,本法庭宣布——” “所有日本被告,有罪!” 一片喧哗。 卫勃继续说:“被告在接受宣判前,退席,按照起诉书排列的名单顺序,再一个一个单独进入法庭。” 法庭执行官喊道:“带被告荒木贞夫!” 荒木贞夫在宪兵的押送下站到了被告席上,他怎么都戴不上耳机,宪兵想帮他,他却一把从宪兵手里抢过来,紧紧捂在耳朵上。 卫勃拿着份文件:“被告荒木贞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终身监禁!” …… “被告土肥原贤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 “被告板垣征四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 “被告松井石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 法庭执行官喊道:“带被告东条英机!” 东条英机神情自若地一步步走到被告席上,微笑着戴上耳机,听着。 “被告东条英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 东条英机又微笑了下,摘下耳机,冲法庭鞠了一躬,在宪兵的带领下走了出去。 “带被告梅津美治郎!” ……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终于走到了那一天,最后,7名战犯被处以极刑。 让我们回到那关键的时刻吧。在那次是否采用死刑的法官表决上,最后的票数是六比五,赞同死刑的意见以一票险胜。 在那个法官会议室内,法官们凝重的表情旁,是卫勃的背影,他举着最后那张卡片,慢慢地,抽出了那张有墨点的卡片——那是yes的选择!卫勃后来念到:“赞同,死刑!”梅汝璈的眼里涌上了泪光,慢慢地,他笑了…… 事隔多年,梅汝璈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至今,我都不敢回想,如果那天上午,我们这些赞同死刑的法官里,不到六票的话,我会怎么样,中国人又会怎么样,世界又会怎么样?还有,我们所有的法官都发过誓,我们永远都不能向你们,向世界上的任何人透露,我们谁赞同了死刑,谁反对了死刑,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1948年12月22日夜,东京巢鸭监狱,晃动着一个绞刑架上空洞洞的圆圈……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