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春暮》 之一〈清歌〉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 之一〈清歌〉 初遇他時,他哼著一首歌, 歌裡有著屬於他年少的輕狂。 -- 「婉夫人,您這回又拿了這麼多畫絹來,這、怎麼好意思……」少婦腆著顏,將方才甫擱在桌案上的竹籃微微朝立在桌案另一端的女子那側推了過去。 「梅姐,我與桃兒常來叨擾,跟您借用浴間,是我臉皮忒厚了,但怎麼也不能白佔妳便宜的。」方婉索性提起竹籃,攤開梅姐手掌塞了過去。「我知道你一直想讓小虎上私塾的,賣了這些,多少可以補貼一些,橫豎我日裡待在畫舫上也無聊得緊,畫畫絲絹正好給我解悶。」 「上回賣掉的那些,已經夠我們母子倆安然生活好一陣了……」 「可是上私塾,還不夠的,是吧?」方婉拍了拍她的肩,要她寬心,卻見她仍腆著臉,乾脆連推辭的機會也不給她,直接捧起另一個竹籃,往後門走去,「我先沐浴去了,妳好好思量罷。」 浴間裡,她將自己浸入了浴桶,因水才燒好不久,熱氣蒸騰,貼附上她臉頰的肌膚,細細密密地熨著,浸在熱水中,全身彷彿得到了一種舒快的鬆懈,著實暢意。 每回在這浴間裡沐浴放鬆的時刻,大抵就是她人生最快意的時候。 她慵懶地將頭歪靠在浴桶邊緣,視線自然地望穿頂上通風的開口,瞥見雲霞斜抹、天際漸昏,暮色過後,又將迎來一日的終結。 時間的流逝之於方婉,已是一件太稀鬆平常之事,激不起心裡任何一分傷春悲秋的漣漪,橫豎此後人生,大抵便是如此了。朝朝暮暮,跟著那一人,漂泊為家。 恍惚間,一陣沉嗓清歌,悠悠揚揚,伴著徐徐馬蹄,自遠而近,複沓吟唱,與馬蹄達達交錯成歌。 『春光好,衣衫輕薄、枝頭啼鳥;人未老,少年狂游、縱馬踏橋──』 氤氳熱氣中,那歌聲彷彿被水霧模糊了,聽不大清,然那歌聲裡的輕快悅耳,卻在耳際縈繞不去。 須臾過後,那歌聲似是遠去了,消散在這一方空間之中,再聽聞不見,然那朗朗上口的旋律,好似還在方婉腦海不曾歇止地兀自吟唱著,在心底泛出一片悠然清波。 心情不自覺地好上了幾分。 浴畢,仗著與梅姐母子已是熟稔,方婉僅是用浴巾隨意攏了攏濕漉未綰的髮,擦去水珠,隨意披上外袍,便出了浴間,以至於在跨入前廳時,不期撞見了一名陌生男子,立在半敞的前門之外,似正與梅姐打聽什麼,卻順著自己入廳的影子抬了眸,與方婉的目光相接。 「呀──」方婉一訝,趕忙側過身去,攏緊了披覆的外袍,掩去底下薄軟的單衣。 「抱、抱歉,噢──」男子亦是突地一慌,趕緊背過身去,卻撞上了身後半掩的木門,悶哼了一聲。 方婉噗哧一笑。 門縫外,一匹駿馬不甘沉悶、晃著馬首,百無聊賴地以蹄刨土。 那鞍上韁繩,牽在男人的手中。 之二〈踏春〉 日後,偶爾想起他時, 總會跟著想起,他身後,那一季龐然的春。 -- 畫舫泊在村外幾里處的江畔,渡口外是一片桃林。 仲春時分,那花開了滿樹,每回風起,便掀漫天花雨,張狂紛飛。 幾片緋紅飄落入畫舫甲板,矮桌上攤著一匹白絹,本欲繪上一片初春的燦爛,然絹上彩墨未乾,花形未成,便先沾惹了枝頭凋零的春意。 矮桌前那抹湖水綠色的身影,執著畫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半作嗔怨地,無奈抬頭看向那片紅艷的桃林。 卻看見,桃雨錯落間,一人乘馬,踏著滿徑落花,達達而來。他身後,有一季龐然的春。 「請問……」男子在渡口前引疆勒馬,微微彎身探問,看清了那畫舫上的容顏,卻是一愣,「唔……原來是姑娘,昨日多有冒犯,還請姑娘多多包涵,敢問……此處可是平花渡口?」 方婉未及回應,畫舫內傳來貼身女侍桃兒的驚呼聲,「夫人、夫人,快來幫幫桃兒──」 只見桃兒踉踉蹌蹌地從那船艙裡出來,一手拎著茶盞、一手捧著杯盤,托盤上一只杯,已歪在盤緣微微轉晃。 方婉見狀,趕緊起身去接過,旋過身前,清楚瞥見男子面上一臊。 「公子,這裡確是平花渡口。」放妥了杯盤,方婉笑應他,卻見他一瞬恍惚,須臾方回過神。 「夫人……在下又失禮了。」他撓了撓耳後,腆然一笑。 方婉一笑,無意追究,「公子欲乘船?此處並無客船經航,非是載客渡口。」 平花渡口岸窄多風,又僅是河川支流,故少有客船。 「在下知曉,是家父另雇客舟,欲由此渡口接我上京。」 「接應公子的客舟是今日麼?妾身已在這畫舫上坐了一早,並無看見任何舟船經過。」 「唔……理應是這個時辰。」男子引頸,朝著江河上下游張望。 「公子上京赴試?」方婉拎起茶盞,一手壓袖,朝杯中傾茶。 「在下厚顏……欲應武舉。」 方婉這方看見,那馬鞍雙側,各掛一柄弓弩與一束箭袋,懸在他跨馬的雙腿之後。褲裝下那雙腿,與布巾纏束的前臂,隱約可見緊實線條,屬於長年習武的男人。 方婉不經意間看清,卻斂下了眸。 「桃兒,將茶奉與公子。」方婉捧起瓷杯,遞與一旁女侍。桃兒輕輕扯繩,將畫舫稍稍拉近渡口,探長身,墊了腳尖,奉上那碗茶。 「夫人太多禮了。」男子不好意思地推拒。 「不多禮,妾身以一碗茶,請公子為妾身唱一首歌。」方婉柔柔一笑。 天風依舊,河面漣漪如波。桃花如雪,飄散成漫天癲狂的紅艷。平花渡口旁,驀地響起一陣悠揚清歌── 春光好,衣衫輕薄、枝頭啼鳥; 人未老,少年狂游、縱馬踏橋。 之三〈拾絹〉 那匹畫絹是合該讓河水捲遠的,帶著畫裡我那一度恍惚飄搖的心思。 然,他卻將它拾了回來。 -- 那日後,他天天都到平花渡口。栓了馬,便坐在渡口木棧板上等著。 他來的時分,方婉多在畫舫上畫絹;偶爾方婉往村裡去,在鋪著碎花的桃徑上遇上乘馬而來的他,便託他看顧畫舫。 為了方便上下畫舫,方婉將畫舫栓得離棧板極近,只消微微跨一步,便能登上渡口。 方婉不在時,他坐在棧板上,一眼便能望見,那一張張攤平了、曬在甲板上的畫絹,繪著枝頭啼鳥、繁花如錦,在素白絹上兀自成春。 那筆觸間,有鳥啼之朝氣,有弱枝之清嫩,有花放之顛狂、亦有花落之淒柔,竟能將春色繪得極盡韻味,這位夫人必定是識春、惜春之人。他心想。 他亦愛春。 他總覺夏陽太熾、秋色太淒,冬景太寂,唯獨春光華暖、又挾百花清芳。 小時不曉四時遞嬗之理,他總拾捧了苑中零落的花蕊,天真地往向母親埋怨,為何這花落了? 花季過了,自然要凋。母親只是一笑,如是說。 自幼習武,日日跟著父親操練,他不怕勞苦,卻懼夏日的烈陽,總讓幼時每日要蹲上兩個時辰馬步的他,幾乎要耐不住。 為何不能四季皆春?夜裡,母親替他在曬得傷紅的肌膚上擦抹涼藥,他又低聲怨道。 這回,母親並沒有答他,只是微微斂了眸,掩去了些什麼。 過幾日,他聽見幾個奴僕偷閒嚼舌根,說爹偷偷在外頭納了一房年輕貌美的小妾。 那時的他,不知什麼是妾。只日日哀嘆著春光無多,又要再等上三季。時至今日,他對春季那懵懂的喜愛未曾變過。 「莫非……公子候船上京一事皆為杜撰,實是為了天天來看我家桃兒的吧?」他正看那畫絹兀自沉思,身後突傳來方婉打趣的清靈笑聲。 「夫人快別說笑了。」男子趕忙旋身,面色一臊,瞥了方婉身邊的桃兒一眼,又尷尬別開。 一旁桃兒聽了,亦同樣手足無措,直揪著方婉的袖求饒。 窸窣笑聲間,微微風起,吹掀了甲板上幾張輕薄畫絹,捲往船外。 「唉呀──」桃兒見狀驚呼,直指著那被風颳走的畫絹,沾落在河面上,往外飄去,「夫人,這該怎麼辦呀?!」 「這水不深,讓在下去拾吧。」男子自棧板上站起了身,褪了靴,緩緩將身子探入河中,撥拂著河水前進,儘管河水不深,站在岸上的方婉仍看見,他每前行幾步,那水便往他身上多吃了幾吋。 「公子當心!」凝視著他離岸而去的背影,她輕喚。 那畫絹落在畫舫外側處,他一面扶著船身前行,眼見那畫絹便在身前隨河波浮沉,他趕緊探出手將其一條條撈回,細細檢視後,攤掛在自己肘間。 所幸方婉使用摻了膏脂的濃墨重彩,又已曬晾得八分乾,上頭圖色並未被水化開,正當他以為拾完了畫絹,旋身卻見,尚有一條,早飄往河心。 他心念一轉,將手上畫絹掛上船舷,便往河心處探去,那水深,已在他心口之處。 「公子!河心水深,快別拾了!公子──」方婉見狀,心覺危險,急忙要呼回他,卻見他仍是頭也不回。 方婉趕緊拉著桃兒,跨上畫舫,鬆了拴著棧柱的繩索,將畫舫隨波往河心放去。 那水已淹至男子鼻息之間,他探出了手,只差一些些、差一些些便能構到了── 有了! 指尖觸及畫絹同時,他手指一勾,牢牢揪住絹角,腳底卻踩著了河底泥苔,一時重心失衡,往水裡跌去。 「唔──」 倏忽,一雙藕臂猛地一探,撈住了他的衣領,使勁了氣力地拉,他亦趕忙攀住畫舫船舷,然腳底盡是軟泥,施不了多大力氣向上攀,方婉拼命揪著他,將他往畫舫上拖。 「桃兒,繩索千萬拉好了,往渡口靠去……」幾個字自方婉緊咬地唇齒間溢出。 他亦用盡了臂力,將自己向上撐持,終於撐上船緣,兩人同時一勁使力,最後一把,在男子攀上畫舫剎那,氣力盡失地跌壓在方婉身上。 他帶水而重的衣裳沾濕了她的。 浸濕了的衣裳沾附在各自的肌膚上,再藏不住衣料底下那一對身子各自的線條。 一者寬闊、一者婀娜。 相貼的身子,幾乎像是真實觸及了彼此的肌膚。 兩人各自一驚,男子趕忙退開,反讓一雙眼將那一身婀娜窈窕看得更清,心口登時漏了一拍。 他慌亂地別開眼,作勢去檢視那還攢在手裡的、方才拾回的畫絹,見那畫絹用色遠比其他畫絹更鮮、更艷,絹上繪了一片桃花張狂如雪、漫天紛飛。在絹上花雨錯落間──依稀一人乘馬,踏春而來。 那是他。 之四〈夜夢〉 他在她身上燃了一把火, 於夢裡,將她焚燒。 -- 平花渡口,夜深風涼。 月色是一片微涼的白,卻淌流成一川沉黑靜水,不時被夜風掀撩出細波,粼粼烏亮。江上霧薄,微微模糊了渡口旁暖黃的一點光芒,自靜泊的畫舫中暈散而出。 萬籟俱寂,只餘風聲撩水,驀忽間,一陣細微吟哦,自畫舫內艙飄散而出,散逸在江風之中。 『啊……慢、慢一些……』 『我、我受不住了……』 她雪白的藕臂勾住他的頸項,臂上薄汗與他頰側滴落的汗珠相容,不分彼此,她攀著他,攀得那樣牢,宛如要將男子壓溶入自己骨血之中,又恍若身在高處,深怕墜落。 身下的男人,挾著戰鼓般如律的節奏與力道,一次次將她往更高處送去,她深怕墜落,又隱約渴求墜落。 愈來、愈快;愈來、愈高。驀地,她彷彿被狠狠拋高,幾乎要觸及頂點之際──重重跌落。 彷彿要碎了身子。 她一驚,倏地睜開了眸,畫舫艙內一片幽昧,只餘艙頭懸了燈火,在江風中微微搖曳,散來恍惚光影。 昏昧間,她看見一滴汗,自自己額角滴落在絹被之上,迅速被絹綢吸附──原來是夢。 她微微挪了身子,自掩了一半的艙板隔門,瞥了一眼睡在隔艙的桃兒,見她睡得正酣,並未讓自己驚動分毫。 她仍微微急促的喘息聲,在一艙靜謐之中更加鮮明可聞,連夜裡沉靜平穩的氛圍都給攪得凌亂。 然凌亂的,何止是氣息。 方婉撫上心口處,指尖觸及的搏動,宛如失了節拍的曲,散亂無章。 怎會,有這種夢?夢裡……又怎會是他?方婉有些慌亂,在腦海裡反覆問著,將自己佯裝成一個疑問者,以塗掩去那個自己早已心知、並在腦海中愈見鮮明的答案── 日裡他跌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她的身子彷彿被灼火一燃。 至今,與他隔著衣裳相觸之處,體內還氤氳熱著。 他替自己涉江拾絹,濕得徹底,然兩個女子,到底是不便替一個男人處理衣物,方婉只得歉謝連連,命桃兒自衣箱裡取出自己的披風,讓他暫且披上,到村里借個家戶更換濕衣。 『夫人,您衣裳也都濕了,快些換下烤乾吧,莫要著涼。』目送了男子離去後,桃兒如此對她說。 她任著桃兒扶進了艙內,讓她伺候更衣,看著她焦急地捧來秋季的輕裘,欲讓自己披暖。 然桃兒何曾知曉,自己豈怕著涼。她的身子,是那樣灼熱。 貼熨過他身子的每一吋肌膚,彷彿被燃了細細星火。至了深夜,在夢裡燃成一片燎原烈焰── 將她,悉數吞噬。 之五〈驚照〉 許是春景畫得太多,方讓自己錯覺, 以為自己也在那片春天之中。 -- 翌日,男子一整日都未曾出現在平花渡口。 今日,平花渡口異常平靜,一陣風也未曾颳起過。方婉遣了桃兒,將一籃新繪的絹送去梅姐處,自己依舊在甲板上擺了矮桌畫絹。 然矮桌一側,卻獨留了一條。絹上桃花如雪、疏狂少年。 那一條,不給梅姐。 方婉筆尖甫蘸墨彩,正挪至素白絹上,目光卻不禁飄往渡口桃徑,望向那一片空蕩,連桃花也不飄一朵。 「唉呀!」一滴濃彩自筆末處滑落,沾在白絹上,她方驚回神。卻見那墨漬已在絹上漸次暈染,拓出一片深黑,可惜了那一條絹。 罷了。方婉有些挫敗地擱下畫筆,取過紙鎮鎮了案上輕綢,突地一陣沙娑腳步聲,隱約從渡口外飄入她的耳,她趕忙抬頭,卻見是桃兒拎著空了的竹籃踏上了棧板。 「夫人,這是公子昨晚送到梅姐那兒的。」跨入畫舫同時,桃兒遞給了方婉一件披風,方婉細瞧,便是昨日她命桃兒取來讓他披著的。 「收到衣箱裡吧。」方婉斂了眸,隨口淡淡應著。 他不會再來了麼?他還沒等到那上京的客船不是?桃兒轉身入艙,方婉卻壓抑不下心頭次第冒出的質疑。 自暫泊在平花渡口後,她日日埋怨這渡口多風,不時在她作畫之際,撩撥著她案上素絹,總叫她下筆不能。難得今日無風,樹詳花靜,卻荒涼得教她心煩。 方婉自矮桌邊站起,旋身撈了艙門邊懸掛的水袋,逕自朝艙內拋了一句,「桃兒,這水快沒了,我到村裡的水井打一些。」 踏上渡口,她穿過那一徑無風的桃林。身後那一片映在江上的天色,微微昏暗起來,又近日與夜的交替。 村裡的水井在離渡口較遠的另一側,方婉走了好一段路,穿過村裡稀落的幾座家戶,尋到了梅姐先前告訴過自己的水井之處。 那水井在村落口,鑿挖在入村的黃土路上,順著那黃土路,便能到下一個市鎮。聽梅姐說過,下一個市鎮商業繁盛,村裡有許多男丁都靠那個市鎮營生,有人在那展了舖子做買賣、有人在別人舖子裡幫手,連帶養著渡口旁這一個不起眼的小村。 梅姐又說,那鎮裡獨富一方的秦家樂善好施,每月都會擇一日,在街市上發粥送糧。梅姐每月都探聽好了日子,起了個大早去搶在那排隊取糧的人龍之前。 她拿了自己的畫絹,便是到那鎮裡兜賣,每回賣絹回來,便要拉著自己一個勁地說那城裡多熱鬧繁華,要她得空必要去遊覽一番。 方婉只是笑了笑,隨口允著她。她便是不愛人多嘈雜的地方,方將畫舫泊在這個寧靜的渡口。 隨遇而安的日子,是再好不過了。 方婉將水袋擱在井口,那井水不大深,頭一探便能在水面照見自己的倒影。她轉動著一旁的盤軸,將那繩索上繫著的小桶往下放去,直至聽見了井水嘩啦地灌入空桶,她多使了幾分力,把那裝滿水的桶子轉上來。 天色悄悄昏頹,夕陽往渡口那方斜去,方婉纖細的身影漸漸被籠罩在村落龐大的陰影之中,顯得有些渺小荏弱,宛如世間一抹難以察覺的影子。 她捉起了一旁的水袋正要承接井水,驀忽間,聽見身後黃土道上,一陣馬兒疾蹄,自遠而近,竄入方婉耳際,她專注看著水袋,怕讓水溢了出來,眼角餘光輕輕一瞥,在微暗的夕色中,看見一匹模樣眼熟的駿馬,馬背上,是那個溫雅中帶著一絲瀟灑的男子。 是他── 她一瞬怔愣間,那蹄聲如雨點落響挾帶著狂風,已自自己背後疾掃而過,那一瞬間,她心一慌,什麼也不顧地便要追上去。 裝了八分滿的水袋被拋在井口,幾乎要滑落入井內,方婉驚回神,趕緊旋回身子去抓那水袋。 她探入井口,卻照見井水裡映著自己的容顏──她已是個婦人。 之六〈灼身〉 他問我,為何近日特愛畫春? 我不敢答。因為有一個人,在我的生命之中帶來了一片春光。 -- 「日前向船行確認了,原來是上游春澇,所以船行耽擱了幾天,估計再幾日便會到的了。」他站在渡口旁,一面依照前幾日習慣一般,將韁繩栓在渡口旁的棧柱上,一面同著方婉說。 「竟是上游春澇,看來日前是我誤會公子了。」方婉唇邊輕輕揚起一笑。 那抹笑容淡淡然,彷彿前幾日的那場夢不曾存在過,彷彿前幾日的焦躁只是一瞬錯覺。她不作他思,以最初見時看待過客般的輕鬆心情,回應著眼前的男人。 她,合該淡然的。 男子在渡口的棧板上屈膝而坐,看著方婉自艙內捧了被褥至甲板上攤曬,他不禁仰頭看了天光,今日天氣確實和暖。 「夫人今日不作畫?」他看著方婉在畫舫內進進出出的身影,隨口問著。 「這幾日畫得多,有些倦膩了。」方婉一面自畫舫艙內又摟出一床薄被,一面扯了嘴角隨口應著。 她把被單在甲板上甩了攤平,向來做事不拘小節的方婉,難得那樣仔細地巡視著被單四個角落,她讓自己專注在手下的工作上,刻意不去看渡口棧板上颯然席地而坐的男人,以至於她未曾發覺,男子目光一瞬未移地落在自己身上,那微微斂闔的眸中,隱約流轉著一股深意,如墨潭裡一方深不見底的水渦──兀自將她的身影捲入其中,漩絞、吞沒。 方婉察覺他的沉默,心下一瞬疑惑,本能地抬起頭欲看往渡口處,肩頭才一輕動,她心一凜,壓抑了動作,硬將自己旋過身,往那艙裡走去,直至看見鋪在船板上空蕩的草榻,她才恍然,能曬的被、枕,早全讓自己搬完了。 她愣了一會,嘆了口氣,空著手走出船艙。 「怎不見桃兒姑娘幫夫人的忙?」她踏上甲板時,他問。 「她呀,跟著梅姐到隔壁鎮上去了。」方婉笑了笑。昨晚睡前,桃兒說起明日梅姐要往鎮上去,邀上了她,是故欲徵詢自己的首肯。 她向來寬容,雖說桃兒是貼身女侍,方婉更多時候卻把她當妹妹看,何況她也不是鎮日需要有被伺候的人,便允了她。 她半生歲月中,雖是有人隨伺在側的時候多,然自食其力的生活,她是慣了的。不如說,大多時候,她的心裡,總覺自己是一個人孤單地活著。如今能有桃兒隨侍在側,又得這只畫舫沿江行流,覽盡風光,是那人給的體貼。 「前日在下趕回家邸一趟,行得匆忙,只得將夫人的披風託給村西寡居的婦人,走時,聽她說起夫人的畫絹。」男子微仰了頭,看向立在甲板上的方婉,一陣薄薄江風吹來,將她一身單薄的裙裳吹得衣袂翻飛,活脫像煙波裡的仙子。 他看著,移不開目光。 「喔?梅姐說了我什麼?」方婉隨手攏了攏被微風吹亂的鬢髮,抬眸卻撞見他的目光。 「她說,夫人先前多畫秋日殘荷、冬日霜雪,為何近日特愛畫春?」這話是自梅姐那裏聽說的,然語尾微微揚起的疑問,是他自己添上的。 「春光正好,鎮日畫秋冬衰敗之景,多不應時。」 他平時一身的溫雅有禮,緩緩被收斂起,被一雙益發深邃的瞳眸掩去。方婉微微斂了眸,避開了他隱約變得灼熱的目光。 然男子卻自棧板上站起了身子,緩緩朝畫舫走來,方婉怔怔看著他逐漸靠近的身影,啟唇欲問,張了口,卻成啞然。 她看著他跨過船舷,踏上甲板的那瞬間,畫舫輕微一晃,登時晃落了她懸得緊緊的一顆心。 他來到自己面前,隔著只一步的距離,眼神攫住了方婉的眸,那眼神,深灼得令方婉屏息。她只看見,那一雙薄唇在自己面前緩緩張闔,須臾,方聽清他低沉的嗓音── 「夫人可知,是少游央請了那婦人,邀走了桃兒姑娘?」 之七〈歡愉〉 我總以為,慾由情生。 遇見了他,才知不然。 -- 分明白日,畫舫船艙內卻是一片幽暗,只有絲束稀薄天光,自船艙四面那拉掩上的窗帘隙縫間鑽竄而入,照見艙內飄搖的煙塵。 日光如縷,隱約揭露榻上糾纏難分的輪廓。 艙外,江風掃過桃林,將半空染得一片艷紅,春意盛極,染覆上畫舫,漫入艙內,淌流成一片旖旎。 一股屬於女體的幽香自層層剝落的衣裳間溢漫出,飄散在不算寬敞的艙內,也在他鼻尖遊竄,彷彿勾逗的無形纖指,撩撥著他已見粗濁的鼻息。 他坐於床緣,將她纖細的身子摟坐在自己腿上。她輕盈得彷彿是枝頭上零落的一瓣,卻被惜花者接捧在掌心之間,細細憐疼。 方婉絲毫無有少女的羞澀,妖嬈大方,那副成熟婀娜的身子,輕輕顫著、扭著,本能地回應他在她身子上游竄的觸碰。在他結著薄繭的指腹下,那如凝脂般的雪白肌膚上起了細細疙瘩,渴求著他如風般輕柔的撫觸。 他啣上她枝上的花苞,濕潤的舌尖感受到它輕輕綻放。方婉身子倏地一顫,摟繞著他的纖臂探下,急促著解著他的褲帶,他隔著褲布,感受到一片由她洩下的濕濡。 彷彿一把火在胯間燒燃,灼熱難當,他摟緊了那纖窈的身子,一挺、埋入── 自背脊襲上一股快感,讓她狠狠一顫,頭一仰,指甲沒入他厚實的背胛,幾縷沾了薄汗的髮絲自頰邊垂落至鎖骨前,添了幾分荏弱與嫵媚。 他吻住她雪白的頸間,狂亂地舔吮,每一個律動都帶來歡快的波潮,逐步吞噬了他僅存的理智與感知。如那日河心的江水,吋吋吃高,幾乎要淹沒他。 望見歡愉的巔峰,他摟緊了那輕窕的身子,下腹凝力,更狂、更快,一鼓作氣──剎那間,他恍惚看見,自己探長的手,千鈞一髮間,構住了那條畫絹,隨即重心一跌── 快感的河潮淹過,他幾乎窒息。 他與她攤倒在床榻上,汗液相濡。方婉枕著他的肩窩,眼前一面白濛,一股沉濃男香環繞著她,彷彿溫柔沉穩的擁抱,她洩盡氣力,全身鬆懈地臥在那香氣之中。 思緒被情慾衝得潰散,她幾乎快要拚湊不起來,最初的那一把火,是誰給誰燃上的? 一些片段在飄然如霧的腦海中若隱若現。 『夫人可知,是少游央請了那婦人,邀走了桃兒姑娘?』 『公子為何?』 『有一事,想問夫人。』 『公子何事欲問?』 『……夫人為何,夜夜在少游夢裡?』 他語方落,她腳一踮,咬住那雙未闔的唇──是她,衝動地越了那一條線。 然後,她感受到自己被橫著摟起,帶往艙內,被褥攤曬在外頭,艙內只餘草紮的榻墊,粗得扎人肌膚,他摟著她,將她扶在上方,不欲她被扎疼絲毫。 方婉感覺到身側的男人微微翻了身,默然未語,只是探長了臂微微將自己往他懷內攏靠,她防備盡卸地攤臥在他的懷中,不敵軀體倦脫,沉沉地闔上了眼。 真好……這樣的歡愉──已有好久,都不曾有過了。 之八〈尋花〉 遇見他之前,我其實不擅畫春。 試著繪過,然那筆下春景,不是太過衰頹,便是艷麗得──令人嫉妒。 -- 黃土道上,一匹駿馬輕馳,刨起一徑春日塵土,在疾蹄之後飄揚成煙。 馬背上一雙人影,駕馬者一身俐落褲裝,握著韁轡的腕臂、夾著馬腹的雙腿結實有力,在馳騁的律動中髮絲飛揚,意氣風發。 他腰間,有一雙緊摟的纖細雪臂。 身後之人被一襲白色長披風深深覆罩住,連著披風的帽帷闊長及鼻,將帽帷下的容顏掩在一片陰影之中,讓人瞧不清模樣。 馬馳得快時,她便微微攏緊雙臂,側頭以額角貼靠在前方那一片寬闊結實的背上。 倏地,男子手腕一扯,馬韁一緊,那馬側了方向,拐入一旁岔出的樹林小徑,馬兒緩下疾蹄,順著悠緩清風,踱穿過這一小片林子。 須臾,一片鮮艷在層層墨綠林蔭後由淡轉濃,浮映入兩人眼眸之中──花繁如海,搖曳成波。 「這裡──好美!」一聲驚嘆自帷帽下竄出。 男子拉停了馬,縱身躍下馬被,探長雙臂仔細扶著女子下馬。 她纖足一落地,便將帷帽翻下,露出藏在帽後許久的容顏,面上盡是驚喜。 「你要讓我看的,便是這個?」方婉微微偏了頭,看向身側的男子。 「嗯……今早往渡口去時……無意發現的。」她驚喜帶笑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直勾勾地,讓他突地有些赧然,有些心虛。 方婉閱人無數,怎會看不出他那細微的表情,只是噗哧一笑,也不揭穿他。 她雖鎮日待在畫舫上,少四處溜躂,也不至於傻得看不出,方才來時的路,與渡口壓根是兩個方向。 然心頭卻滲出絲絲喜悅,如陌上細細花開。 她隨手褪去披風,披掛在馬鞍上,往前踏去,野生的花海錯落不齊,晴光正盛,清風拂來,將繁花吹成乾淨的波澤。 她舒服地斂上眸,微微張了纖細雙臂,任那微風自衣袂間溫柔拂過。驀忽間,一雙健壯有力的臂膀,自身後箍住她荏弱單薄的身子,她心口驀地一跳。 他的下顎俯靠在頸窩,一陣幽香竄入他的鼻,分不清楚是地上繁花的,抑或是她身上的。他沉默半晌,以鼻息汲取著這誘人的香味。 兩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她站得累了,彎身攏裙,在花叢中坐下,他坐在她身後,讓她歪靠著,一雙臂依舊環著她,眷戀著將她身子箍在懷裡的感覺,捨不得放開。 「你帶我來這,不怕錯過上京的客船?」方婉倚著他的身子,輕聲問。 「如果妳願意跟我走,我便不上京。」他沉了嗓,吐息拂在方婉耳際。 「別傻了。」 「我說真的,我會一輩子對妳好。」 「呵,只有年輕小伙子才會對承諾這回事認真。」方婉輕輕嗤出一笑,不把那句話往心裡放去。「我不適合你,你終究要去找一個年輕的女孩與你般配。」 「妳……幾歲了?」他只知她比他大,卻不知大上多少。 方婉神秘一笑,側身探長了身子將唇覆近他的耳,輕輕喃了二字,男子登時瞠了目,看著她。 「唔……妳看起來沒有實際上那般歲數。」十歲,她竟大了他足足十歲。 「無須鎮日操勞,自是老得慢一些,我……很幸運,嫁了戶好人家。」素來淡然輕快的方婉,卻在話語末尾,突生一抹哀淒。 兩人陷入須臾沉默,彷彿觸到了那不敢言及的話題。 他早是知曉的,在聽見桃兒喚她夫人時。起初,他無有感覺,然自她那抹清燦的笑容逐漸在他心底生根開始,每回聽見桃兒喚她夫人,他便多一分迫切,想問她,妳的夫呢? 而今,與她這般親密,他卻更不敢問了。 她看起來不似寡居之身,只是偶爾任性、慵懶了,便懶得將那頭如瀑黑髮挽成婦髻。就如他初見她時,她散著一頭微濕的墨髮,水珠自她鬢邊滑落,添了幾分嫵媚。才驚慌一眼,不知為何,他卻記清了。 沉默半晌,他話鋒一轉,「幫我畫一幅絹好嗎?」 「有何不可。你要我畫什麼?」她彎了眸,問他。 「就畫春吧。」他笑答。那笑容如春日晴光,溫暖且耀眼。 「……嗯。」她應著,靠回他身上,卻陷入了沉默,未再言語。 「婉兒……」驀地,他在她耳邊輕喚。他曾聽過梅姐喚他婉夫人。 方婉身子微微一顫,為這眷戀深濃的一聲呼喚搖曳了心神。 她緩緩轉過頭,看著他,眸裡無笑無哀。「你知道,我的全名麼?」 男子搖了搖頭,等著她的答案。 方婉──芳晚。 之九〈荼蘼〉 贈他的那匹絹, 是我筆下最後一幅春景。 -- 晝夜之交,雲霞沾了夕日幽黃,由地平線暈染開來,吞噬淡白天光。平花渡口那片向來紅艷的桃林,亦被落日的衰頹折煞了幾分艷麗顏色。 方婉捧著竹籃,走在夕陽殘照之中,仿如披了一身昏黃輕紗。 因以畫舫為家,盥洗不便,每隔幾日,她與桃兒便會輪流到梅姐家借用浴間沐浴。 按照慣例跟梅姐打了聲招呼,寒暄了幾句,她便捧著衣物浴巾進到梅姐家後頭的浴間裡。梅姐總是算了時刻,先替她燒好水,讓她不必被那柴火污了雙手。她每回到時,澡桶裡的水恰恰是剛好的溫度。 她挽了髮,泡在桶裡,感受那蒸騰煙霧細密貼滲入自己的肌膚,如輕柔的撫觸。方婉輕輕撩了水,淋在自己肩臂、鎖骨之處,然後輕輕以指尖拂過肌膚。 不知是否錯覺,總覺指腹撫過處,較往常要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細膩與滑嫩。就宛如近日,她的心情亦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輕盈歡快。 她向來是淡泊的,以為這樣便是一種快樂。後來才知,真正的歡快,是宛如被什麼搔撓著心口,更輕盈、更飄然。這樣的感覺,她後來才知。 遇見他之後,才知。 思及他,方婉斂下了眸,止住思緒,不欲多想。然熱氣蒸騰間,她彷彿又聽見,他慣唱的那首調子,恍恍惚惚地徘徊在她的腦海裡,兀自成歌。 歌裡是一片繁盛春光,與他身上氣息那樣相襯相合,彷彿他便是那歌中所唱的少年,前途無限,意氣風發。 那旋律悠揚上口,以至聽了幾回,她便記清了。可她偏怕,怕自己記得太清、太牢,太難忘掉。 浴畢,回轉平花渡口,在那桃林之外,她遠遠地便看見,他站在渡口棧板上,正與桃兒說著話。兩人身後,是一片殘陽斜頹。 他不知說了什麼,桃兒忍俊不禁地掩了嘴笑,笑出頰側一彎梨渦,可愛嬌俏。她的年紀,正如初春之花。 方婉凝視側著夕陽的兩抹人影,突覺有些暈眩,身子顛簸一晃,卻攫來他即刻的注意。 他跨大步子,趕緊來到她身側,「婉──夫人……沒事吧?」 方婉趕忙抬手推拒他探來的扶持,轉而扶靠住一旁桃木樹幹,桃兒亦趕緊跟了過來,面上疑惑且擔心。 「我沒事,大概是浸得太久,暈了頭。」她扯出一笑,「桃兒,妳快些去吧,再晚些水便要涼了。」 桃兒堅持扶著方婉回到畫舫上,擔憂地巡視著方婉周身。方婉再三與她保證自己無事,方催促著她去了。 「婉兒,妳怎了?」見桃兒走得遠了,一聲急切地呼喚溢出他唇齒。 「我沒事。」方婉對著他,柔柔一笑,掀了簾逕自走入艙內。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條畫絹。 他站在棧板上,看不清那匹格外素白的絹上繪了什麼。只見她步至矮桌邊,撩裙側坐,轉過了頭輕聲詢問: 「題上你的名吧?」 「少游,秦少游。」他如是答。 方婉提毫,在絹上尋了適當角落,書下娟秀的一筆一畫。擱下筆,她審視著他的名,再看向她繪上的那株花,突覺有些諷刺。她澀澀扯了嘴角一笑,斂下眸,起身將畫絹遞給了他。 秦少游接過那絹,攤了一看,一朵單莖白花,自畫絹一角斜入。 他抬眸看向方婉,一臉不解。 為何她畫盡繁春之花,卻獨獨為他繪了一枝荼靡? 之十〈荊棘〉 不知不覺間,他對我的眷戀竟已是那樣濃,宛如在心底栽下一株根深的樹。 不,那不是樹,是一株荊棘。 -- 當晚,桃兒依例在艙頭處掛上一盞燈火,燭苗在薄風中搖曳,恍惚光影,朦朧了一江煙波。 方婉鑽入被榻間,正要臥下,桃兒卻湊了過來。 「夫人,老爺今日遣人送來消息了。」 「喔?」方婉拉來薄被掩身的手一頓,「說了些什麼?」 「老爺說商事大致已成,這兩三日便可離開此處,往下一個城鎮去。」 「是麼,那老爺可有說何時來與我會合?」 「後日早上。」桃兒溫聲答著。 「嗯。」背對著桃兒的方婉只淡淡應了聲,拉來了被,微微挪動了臥下的身子,尋了稍微舒適的姿勢,作勢睡下。 桃兒見方婉欲就寢,便也不打擾,回到隔艙內自己的床榻處。 方婉仍睜著眼,眼前的艙壁上映著艙頭映來那盞燈火光影,搖搖晃晃。 後日嗎……秦少游的客舟,或許明日便會來了。方婉在心底如是告訴自己,分不清心口突地湧上的那一股惆悵之中,是釋然多一些、還是不捨多一些。 然而,翌日一直到黃昏,方婉都沒看見秦少游等的那只客舟。每隔幾刻,她便會走到船舷邊,作勢迎吹著江風,卻偷偷瞥著河灣上游方向。 反觀秦少游,一雙臂膀枕托著腦後,愜意地仰躺在棧板上,偏了頭望著那在畫舫甲板上來回踱步的方婉,似乎一點也不在乎那客舟來否。 這幾日,桃兒問她能否去梅姐那兒的次數變多了,她總說起梅姐邀著她做什麼、邀著她去哪,桃兒是個荳蔻年華、玩心尚重的姑娘,總是抑不住心裏的好奇與興奮。 方婉深知原由。梅姐人雖挺好、挺熱情,然一個寡婦帶著小孩,缺的便是錢。秦少游衣裝雖素不粗,家中又能私雇客舟,必是稍有錙銖之家。 他心思單純,一心盼著能多些時光與自己獨處。 「想必便是明日了吧。」方婉走至靠近渡口這側的船舷,迎上秦少游那雙總隨著自己身影的溫柔目光。 秦少游今早同她說,客舟已航過上一個渡口,若今日未到,便是明日。 他站起了身,頎長的身高讓他與佇立在畫舫上的方婉目光相齊,隔著棧板與畫舫的距離牽起她的手,「婉兒,妳跟我走吧?我們一齊上京。」 他深深凝視著她,話裡,有著近乎懇求的渴望。 他眸中的深情彷彿一渦潭水,方婉微微斂了眸,別開眼,怕失足墜落。 見方婉沉默,秦少游心裡焦灼,什麼也不顧地便說,「我知道……妳是有夫之婦,可我真會待妳好的,不會輸他。妳若擔心別人閒語,那我們不要上京,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他眸中眷戀那樣深濃,卻宛如荊棘,扎疼著她的心。 「明日一早,我給你答案。」她強作淡漠應他。須臾,抽回了手。 他手心瞬間空去,竄入一股失落,然他卻咧出一抹溫柔的笑,笑中有著期待,宛如總是充滿希望的春光。 「嗯,我等。」 之十一〈過客〉 他心裡,錯生了一株荊棘。 我將它連根拔起,卻連自己的雙手,都割出了累累傷痕。 -- 隔日,方婉起得特早。 她穿過艙簾,走到甲板上時,霧深露重,江上一片寒白煙茫,橫亙在天地之間,她看不見江流,亦看不見渡口滿樹艷紅的桃花。 桃兒還在榻上睡得酣,方婉不欲驚醒她。滅去了艙頭掛了一夜的燈火,她悄聲悄步地攀過船舷,踏上木棧板,往渡口外那桃林處走去。 她睡不安寢,額側有些恍恍惚惚的灼疼。霧露微寒,或許能稍稍解去她的頭痛。 上岸方走了幾步,在霧氣濛濛之中,方婉瞥見一條身影自渡口沿著江岸的另一側緩緩走來,步伐有些蹣跚。 她微微看清了霧色裡的輪廓,便駐了足,似是等那人影走近。 待那影子來到身前幾步,來人容貌在霧氣稀薄處越見清晰,是個看上去年過四旬的男人,相貌端正,有幾分歲月痕跡。方婉凝視著那人,微微福了身,唇畔一笑。 「夫君,您回來了。」 「婉兒,妳起得這麼早。」那人看見方婉,面上笑意深濃,嗓音有些沉啞,緩緩地說。 「知道夫君今早回來,不敢貪眠。夫君怎也回來得這麼早?」 「放妳一人在此這麼多天,怕妳悶了,天一微亮,便讓阿松送我回來了。」 「松兄弟呢?」方婉微微轉頭瞥了瞥四周。 「跟往常一樣,讓他直接從陸上先行至下一個城鎮打點了。」男人抬了步,欲往畫舫處走,方婉卻挽住了她的臂,淺淺一笑。 「夫君,桃兒還沒醒呢,咱們別攪她吧。不如我先陪夫君在這林裡散散步?朝霧退去後,這桃林可美了。」 「好,都依妳。」男人拍著方婉挽在他肘處的纖白素手,溫和笑著。 都依妳。這句話,方婉已在他口中聽過無數遍,他是那樣寵她。她斂下眸,挽扶著他,順著林徑靜靜走著。 路上,男人隨口跟她說著近日之事,如一般家常閒話。 「這回雖多花了幾天時間,然一切甚是順利,別說鎮上幾家各地連號的鋪子了,連那鎮裡最富的秦家,都與我訂好了商契,往後他們商號裡貨物行運,一概都用咱們的船。」男人話語中,有著幾分成就的得意。 「那真是太好了,婉兒真替夫君高興。」她笑應,彎了眉眼。 濃霧掩蔽,前路看不大遠,方婉腳步仔細,不敢走快,然霧氣飄忽間,她卻隱約聽得動物噴息聲,在林間幽幽盪盪。 再往前走了幾步,她突地看清,一匹駿馬,吐息噴薄,身上韁索栓在一旁桃樹幹上,繩上結了細細露水,彷彿凍了一夜。而拴著馬疆的樹幹旁,倚著一名男子,哀傷地,看著方婉。 方婉心口一凜,彷彿被霜霧侵襲。 「這不是秦家公子嗎?」男人亦看清眼前景況,訝然喚道,「莫非……你在這兒睡了一夜?!」 秦少游斂去眸裡哀傷,轉向男人,「您說客舟今日便至,少游怕錯過了,遂在這裡席地睡了等著。」 那人,是船行的老闆,是……方婉的夫君。 沒想到呵。 「夫人……起得真早。」他隔著濛濛白霧,凝視入她那一雙淡漠的眸。 她該知道,他徹夜等的,不是客船。 方婉觸及他的眼神,在隱約哀傷中,透見那一株在他心底生根的荊棘。 「公子怎不回府裡睡,要是著涼便不好了。」她眸眼微垂,低聲應著。 「婉兒,妳認識秦家公子?」男人轉過頭看向方婉。 方婉未先應話,抬眸看向秦少游,那雙淡漠的眸中,緩緩浮生一抹決然。須臾,她挽緊了男子臂肘,清燦答道。 「婉兒識得。公子……是平花渡口的一個過客。」 秦少游聽清,在霧氣濃緲間,淒澀一笑。 那便是她的答案。 俄頃,一陣水波嘩嘩霍霍,如篙船劃開一江寧靜的水,在春晨薄霧間,幽幽自渡口處傳來。 三人皆聽了分明。方婉溫溫抬眸,望入秦少游一雙被薄霧蒙失了顏色的瞳。 「公子的客舟來了,莫要耽擱了上京時程。」 語落,她別過了眸,再也不去看那一個哀傷盈身的少年。 他牽起了韁繩,朝著渡口而去,在經過方婉身側時,一句話,低聲地溢出了唇齒: 「……今科武舉之榜,必有少游之名。」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薄霧如紗,層層挨掩了他離去的背影,不知多久,一陣朗朗清歌,在迴風之間悠揚吟唱。 『春光好,衣衫輕薄、枝頭啼鳥;人未老,少年狂游、縱馬踏橋──』 方婉一驚,惶然地轉過頭,見朝霧緩緩散去,桃花徑上,再沒有一個人影。 他走了,留下了一首歌,此後,在她夢裡千迴百轉。 之十二〈花凋〉 他許是不知,他越是那樣寵我、依我, 我便越是哀傷。 -- 水流舟行,江風送客。 方婉離開了平花渡口,不消幾日,便到了下一個城鎮。 男人偷閒一日,帶著方婉到城裡游覽,日裡逛市集,夜間賞花燈。沿路,他看見了什麼與方婉相襯的飾品、衣料,一股腦地都買下了,方婉怎麼勸也勸不動。 若是方婉肯開口,只怕天上的星,他也會摘來送她。 當晚,兩人便在城中的客棧宿下。 方婉一襲素薄單衣,坐於床緣探身吹滅了床頭燭火,便鑽入寢被,在床榻上臥下,身後那人稍稍沉濁的吐息,拂在自己耳際。 她才臥下一會,一雙手自衾被裡探了過來,在她身上游移著。自腰間探入她單衣內,有些粗糙的指掌滑過方婉腰腹處,引起她一陣輕慄,彷彿燃點了細細星火,燃得她身子焦癢。 下腹一搔,方婉翻了身,一雙纖手貼觸上他的胸膛,急切地回應他的觸碰。 他吻著她的頸、她的鎖骨,含上了她小巧的耳垂,引發她一陣顫慄地一縮頸。 方婉有著一副成熟妖嬈的身子,敏感而熱切,耐不住任何一絲撩撥,她喘息漸重,被情慾驅策著,纖白素手往男人下腹探去── 指尖觸及的那一瞬,男人動作一頓,她心間一涼。 ──沒有反應,如往昔一般。 她悄悄彎回指尖,卻不敢收手,深怕那動作,刺傷了他。 「夫君……今日陪婉兒一日,必是累了。」許多年來,她一直用這樣的話安撫著他,也欺瞞著自己。 兩人之間半晌沉默。倏地,男人淒涼一笑。 「呵……婉兒,我是不是,誤了妳……」 黑暗中,方婉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讓那話裡的淒澀揪了心。 「夫君……」她喚他,卻一時啞然,「夫君將婉兒自那身不由己之處贖救出來,又讓婉兒多年來過著富庶自在的生活,恩深義重,婉兒這輩子已是償還不清,不敢……再有奢求……」 明知幽黑之中,他看不清自己眉眼,方婉卻仍是斂了眸,斂去那藏在心底深處恍惚的心思。 「夫君明日尚有事忙,早些歇息吧。」方婉微微湊上唇,輕輕啄在他的頰側。 男人再未言語,只是將方婉的身子攏得更緊。 他知道,是他誤了她。 她原是初春時一朵正盛的花,他欲作那惜春之人,卻是不能,自私地強留了這一朵嬌花。 而今,儘管她在自己眸中永遠是那最美麗的模樣,然到底是春到深處,百花盡凋。 方婉任著男人摟著,摟得好牢、好緊,然而她單薄的身子卻逐漸熄冷,如荒野間被突地撲滅的篝火,寂寥無盡。 夜深人靜,她問自己──她真不怨麼?不悔麼? 『婉兒,跟我走,我會一輩子對妳好。』寤寐之間,她突然聽見,秦少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