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节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作者:尾翘 文案: 徐颂宁出身敬平侯府,清雅秀致、性情温和。可惜生母早逝,继母拿她待价而沽,意欲设局构陷她名声,把她“卖”给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但是,她有一个秘密,每每遇到定安侯薛愈时,总能窥见即将发生的祸事。 薛愈掌宣平司,封指挥使,位高权重,只手遮天。 传闻说他性情寡淡,手段狠戾,被人暗地里呼作恶鬼,人人闻声鹤唳。 徐颂宁不想招惹他,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凑上前去,抢占先机,将所有陷害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为此她忍辱负重,小心翼翼,于夜里说了不知多少好话。 到最后,她终于功成身退,收拾好包裹,准备走人…… 第1章 “扑通!” 徐颂宁牙关乱颤,在水里胡乱扑腾。 春还没开完,天寒地冻水也冷,徐颂宁身上穿着厚重棉衣,湿透了仿佛块硬石头,她手扯着自己的领口要把衣裳甩开,手指冻得发僵,对着那繁复的绦带无能为力。 这一池死寂的池水随着她的挣扎泛起波浪来,一波一波地往她口鼻里灌。 徐颂宁筋疲力尽,嗓音嘶哑,被身上的衣裳坠着往下沉。 她一贯好性子,温驯乖巧不和人多争执,此刻被这一汪冰冷池水泡出满心窝子的不甘来,眼前恍惚晃过这么些年吃的亏、受的苦,走马灯一样地匆匆掠过。 她费尽心思、委曲求全地活了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努力地活成副可怜模样,然后沦落到而今这样的下场。 这怎么能叫人甘心?这叫人怎么甘心! 倘若这次能活下去…… 倘若…… 徐颂宁脑子已经被冻得发僵了,五感一个接一个的退去,费力解着的衣裳耷拉到肩头就再没力气继续一起,整个人满心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想自己这次若能活下来,一定换个活法的时候,一道水声霍然响起。 “哗啦!” 她猝不及防被人从背后挟住,一双手臂自腋下横至身前,把她从那水里头拽了出来。 仿佛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样,徐颂宁紧紧抱住那手臂。 下一刻,她眼前恍惚出现一封信来。 冰冷的池水和那手臂仿佛都没了影踪,徐颂宁的视线被禁锢在那信纸上,被迫把那上头的内容悉数看完了。 那信的字迹她很熟悉,是她舅母霍修玉的。 信的内容的信息量有点大,徐颂宁有点懵,凝眉沉思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在唤她。 “姑娘——” “姑娘?” “姑娘醒了!” 徐颂宁睁开了眼。 日光照进眼眶,她被刺了一下,抬手按住额头,双眼渐渐聚焦,眼前场景逐渐变得清晰。屋里的侍女早已围上来,递手巾捧茶水,乘着她清醒把汤药紧赶慢赶地喂进来。 徐颂宁昏迷两三日,嘴里本就泛苦,此刻唇齿间尽是汤药清苦气息,微微蹙起眉来,眯着眼看身前头的人:“我睡了多久?” “姑娘从盛家回来就发起高烧,昏睡整两天了。” 一把子哭得沙哑的熟悉声音,该是和她很亲近的侍女云朗的。 徐颂宁懵了片刻,脑海里混混沌沌地算日子,无意识地抬手拍了拍搭着她的那手,顺着腕骨往上轻轻握住那手臂以示安慰。 脑海里头还时不时晃过那封信的一点残影,然而此刻握着这手臂,却没再看见那信。 手指掖回袖里,徐颂宁轻咳一声:“云秀是不是没回来。”她嗓音沙哑,语调轻缓,虽然在问人,语气却近乎陈述。 云朗错愕抬起眼来。 “姑娘怎么知道的?”她俄而反应过来:“姑娘落水,和她有干系是不是?” 前日盛家老太君生辰,他们敬平侯府也收了请帖。 那天家中姊妹都有事,继母郭氏只带了她前往。 云秀贴身侍候了徐颂宁六七年,细心体贴,做事周全,徐颂宁对她很信任,带着她去了盛家赴宴。 却没想到,她这么信任的一个侍女,却处心积虑,与人合谋,在盛家栽赃她与人私通! 那日席间,她被云秀借故叫出去,一路带到水池边,和个锦衣公子迎面撞上。 她被人拉住,动静闹得很大,云秀把她退路拦得严严实实,推搡之间,她被推入了盛家那横贯东西府邸,分别南北两院的冰冷池水中。 徐颂宁合了合眼。 云朗听完徐颂宁的叙述,倒吸一口凉气。 “盛家只说,是他家三姑娘身边一个婆子救了姑娘,就近把姑娘送去了院子里。对外头只说是当时夫人身子不适,叫姑娘陪她回去,所以提前离席。这三天盛家已过来赔了两次礼,她家二夫人许诺,一定查出事情经过,给姑娘个交代。” 徐颂宁不置可否,牵一牵惨淡唇角:“婆子……” 救她的是个青年人,生得温和面孔,清隽五官,天然一副似笑非笑的宽仁神态,眼神却比那池水还冷。 徐颂宁被救上岸的时候,整个人冻得瑟缩一团,衣裳也因为在水里头挣扎的时候凌乱不堪,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被水打湿了,勾勒出肩头圆润形状。 青年人淡淡一眼扫过来,薄薄的唇紧抿,捡了地上的披风给她,语气寡淡:“还能走吗?” 徐颂宁那时候早筋疲力尽,话也没力气答,直接倒头昏了过去。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悉数不记得了。 记忆里最清晰的,还是那封没头没脑出现在眼前的信笺。 想起上头的内容,徐颂宁默默捏紧了衣袖。 她还要细想,忽而有人匆匆推门进来,一双哭红的眼,三两步走到床边,把她手紧紧握住:“天爷啊,你终于把我们阿怀放回来了——” 正是她舅母霍修玉。 云朗轻声解释:“姑娘病了那日,舅夫人便来了,一直在姑娘床前守着,适才累得撑不住,被劝着去歇了歇。” 徐颂宁抬眼,只见霍修玉一贯整齐的鬓发略有蓬乱,眼底也是一片青。 徐颂宁和舅母是很亲近的。 早几年,她外祖家沾染上了“逆党”薛家,被皇帝几番训斥、禁足、罚俸。她母亲沈知蕴就死在那一年里头,她父亲敬平侯转头就匆匆忙忙去了继母郭氏入门,火急火燎跟沈家甩开了干系,也不许她跟外祖一家见面。 郭氏其人,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徐颂宁被她养得体弱多病,好几次命悬一线。 好在峰回路转,薛家灾祸过后,沈家竟然从心被皇帝重用,她爹为了缓和与沈家的关系,就把她经常送去沈家小住,一家子人看她珍重如玉。 天长日久相处,两个舅母视她,更是一如亲生女儿。 此刻霍修玉两眼含泪,拉着她手哽咽道:“我们阿怀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她仔仔细细问过一遍徐颂宁身体,最后不可避免地提起那日的事情。 “盛家说,救你的那婆子年纪大了,被冷水泡得发了高热,如今也昏沉着,问不出什么话来——阿怀,你可还记得些事情么?” 徐颂宁耐心地又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语调温和疲倦:“我被云秀带进个偏僻的林子,迎头撞上了…孙公子。” 霍修玉眉毛匆忙一蹙:“孙公子,孙尚书家的?” 这位孙公子唤作孙遇朗,乃是孙尚书家一根独苗儿。 他父亲三休四娶,历四位夫人才得此一子,把他宠成了眼珠子。 前年他纠缠上令国公家姑娘,当着人面说了许多不干不净下三路的浑话,差点把令国公家姑娘逼死。事情闹大了,他被关去老家躲难,回来干脆坏了个通透,一身下三滥恶习。 只是徐颂宁好好儿的,怎么被他沾上? “他见我落水,匆匆忙忙把云秀拉跑了,可能是怕把事情闹大吧。”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云秀一个侍女,久居内院,不常出门,平白怎么搭得上孙遇朗? 这背后,总逃不过郭氏的谋划。 霍修玉冷声道:“忍了她这些年,非但不见收敛,还愈演愈烈起来了?如今咱们沈家正为你外祖守孝,朝中无人,她妹妹又在宫里搭上了皇后娘娘的路子,便自以为能只手遮天,肆无忌惮了么!” 徐颂宁握住霍修玉的手臂:“从前忍气吞声,是不想添麻烦,可她如今想杀我,我若再任她为所欲为,夺我性命,岂不是辜负舅舅、舅母这些年的悉心关怀?” 泥人尚且三分土性子,更何况她是活生生的人,是她母亲费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外祖一家精心细致养大的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人。 霍修玉看着小侄女,欣慰地缓一口气。 “你在病中,许多事情不方便,既然打定主意,这次不再轻轻放过,那事情便交给舅母,我一定把这事情查清。” 徐颂宁把那手回握住,嗓音发哑:“多谢舅母。” 她想起那信里的内容,两弯眉毛几不可查地一蹙,旋即松开:“听闻孙家夫人的弟弟在外头放利子钱,不晓得和这事情是不是有干系,听夫人前些时候的口风,她母家中馈上头似乎有些艰难。” “利子钱?!” 霍修玉讶异:“阿怀,这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颂宁合一合眼,有些疲惫:“偶然听说的,不晓得真假。” 霍修玉点一点头,没再多问,答应下来。 她原本还打算再多陪徐颂宁一天,最后被徐颂宁温言劝回沈家去歇息。 徐颂宁独自一人躺着,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 她碰上那人时候,眼前看到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节 她适才搭了霍修玉和云朗的手臂,都没什么反应,为什么那天眼前就…… 是幻觉? 她想起男人冷冷淡淡的眼神,随手捞起枕边的玉佩,攥紧掌心。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白玉温润,平日里头捏在掌心里头,仿佛被母亲牵着一样,心神都安宁了。 她渐渐静下心,想这次的事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1。 孙家所图的,是给孙遇朗寻个身家背景合适的妻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找上了她?郭氏又图什么,要和他们勾结在一起? 徐颂宁想起那封信里头写的,心里蒙上层阴翳。 霍修玉很快便查清了事情的原委,没隔两日便写了信寄给徐颂宁。 徐颂宁盯着那信函,看了没两行字,脸色霍然一变,手把那白玉佩捏得紧紧的,硌着掌心。 云朗进来传话,说郭氏请她去前院,一推开门就看她脸色惨淡,吓了一跳,匆忙走过来:“姑娘,怎么了?舅夫人信里……” 徐颂宁抬起头来,语焉不详道:“不,只是我早两天的时候,见过一封一模一样的信。” 在她落水那天,被人救起来时候。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司马迁《史记》 第2章 霍修玉性情算不得太温和,但总归出身书香门第,书信措辞大都文绉绉的,很委婉。 但这一遭,她信里措辞十分激烈,徐颂宁垂眼看着,觉得倘若郭氏和孙夫人此刻站在她面前,霍修玉该有把她二人徒手撕碎的决心。 她查出,孙夫人的弟弟在外面放利子钱,生意做得很大,名声也不小。 郭氏母家一时缺钱,动了歪心思,用敬平侯府的名头借了几百两银子,如今利滚利,已涨至数万两之巨。 郭家并不富裕,搜刮尽油水也填不上几万两的缺,若走侯府公账,又瞒不过敬平侯。 这些前情和后续的时期联系在一起,真相如何,昭然若揭。 郭氏走投无路,最后和孙夫人勾搭一起,两个人拿徐颂宁做筹码,作出眼下这场局来。至于几万两银子,不晓得会在这其中的哪一步里一笔勾销。 被牺牲的,从头到尾,也就只有一个徐颂宁而已。 霍修玉很是恼火,洋洋洒洒骂了半页纸。直到最后,她语气温和下来,安慰徐颂宁别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好好将养,事情她会处理。 信里的措辞、叙事和她那日落水时候,碰上那青年人手臂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唯有最后,多添了一句话:“确如阿怀所言。” 徐颂宁脸上神色没什么波动,把那信折上三折收进袖子里,挂上白玉佩就起身出门。 她心里一团乱麻,费解于那青年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却还有闲心细想一二,欠债不还钱这样的事情不光彩,难免藏着掖着,不好查证。 纵然她给提供了个方向,可是舅母查得速度这样快,内容也详尽,不晓得是如何做到的。 至于如今还没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倒还在徐颂宁的意料之中。 毕竟孙家想要的,可不是个声名狼藉的儿媳妇儿。 “贤良淑德,温婉孝顺,才是我们孙家想要的儿媳。” 堂屋里气氛沉闷,徐颂宁一脚踏进去,便听见这声音:“我也不是多贪心的人,只消门当户对、体贴和善,是个能读书识字、管家理事的,我也就满足了。” 郭氏坐在主座,徐徐喝着热茶,说话的是下首那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慈眉善目,体态丰腴,合着眼像菩萨,撩起眼若夜叉。 徐颂宁垂着眉眼,向郭氏见礼。 她病了这些天,除却最初两天昏迷着的时候,郭氏端着慈母面庞来看了看她,剩下几日,都避她如蛇蝎。 大约是担忧她提及落水的始末,所以一直避而不见。 郭氏抿着唇笑笑,关怀了两句徐颂宁才道:“这话没错,可我们家大姑娘,平日里是顶好顶乖巧的姑娘,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夫人大约是搞错了罢?” 徐颂宁抬起眼来,目光温和平静,望着郭氏。 郭氏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乖顺模样,心里冷笑。 ——总是这窝囊废的孬种模样。 这一幅性子,守着那些嫁妆只怕也会被人坑去,不如交给她打理,还能物尽其用。 孙夫人冷笑:“若搞错,我怎么会贸贸然上门来?徐大姑娘,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个丫鬟,叫云秀?” 徐颂宁看向她。 云秀佝偻着站在她身后,听见叫她便站出来,跪在她脚边呜咽啜泣道:“夫人、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不回来伺候的。” 她把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头,按着孙夫人的吩咐,一五一十开始“招认”。 据她说的,那天她请徐颂宁去前厅,徐颂宁却拐去了盛家林子处,眼看着越走越偏,她才晓得原来是徐颂宁选在那里和孙遇朗私会。 或者说,选在那里“纠缠”孙遇朗。 “我吓得魂都没了,求着姑娘回去,结果姑娘纠缠着孙公子不放,逼着孙公子来咱们府里提亲——姑娘说她是真的喜欢孙公子的,若他不来提亲,她便跳下去,到时候说是孙公子推的她,一辈子赖着孙公子!” 她抽噎一声,抬手擦一擦眼角泪:“我抬手拉姑娘,谁料姑娘竟真跳了下去。我吓呆了,才要喊,便看见有个婆子听见了动静,远远地要走过来。孙公子说,他在这里,会对姑娘名声有损,又见我被吓得呆愣愣的,怕我到时候说出些什么,对姑娘不好,就把我也带走了。” 徐颂宁安安静静坐在下头,坦然听着这话。 孙遇朗一个京郊小孩儿都知道的著名纨绔,生生被这些话塑造成了一个温厚宽和,哪怕被人纠缠,也还是对闺秀们的名声体贴入微的、以德报怨的君子人物。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指个王八都能为马。 郭氏在上头凉凉开口:“大丫头,她说得是真是假?” “夫人明鉴。” 徐颂宁站起身来:“我不认得孙公子,何来和他私会一说。”她说着看向云秀:“你可确定了,那日岸边的,真是孙公子?” 孙夫人和郭氏早料到她肯定不认,此刻一个唱红脸,另一个则唱起了白脸。 “徐家大姑娘,我儿虽被你纠缠,但知道你为他落水,到底心软,说愿意娶你过门,你倒好,转头说不认识他?” 孙夫人狠狠拍着桌子,仿佛被气狠了一样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这没脸没皮儿……” 她偏过头去,咬牙念叨出一句:“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叫徐颂宁听见。 徐颂宁被这一句话戳着了心窝儿,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恍惚。郭氏坐在上头,紧盯着她打量,自然把这一点子变化收进眼眶,面上慈悲,心里讥诮,抬手轻轻叩了叩桌子。 “孙夫人消消气,她小孩子家,脸皮薄,未必是那个意思。” 徐颂宁垂下眼,神色一晃,很快恢复如常,语气平淡温和:“夫人明鉴,我当真不认识孙公子。” 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倒是十分不委婉——我不是脸皮薄,我就是那个意思。 她低头把那日孙遇朗怎么把她推搡入水的事情说了,又微皱起眉头:“我依稀记得,孙公子那日拉着我的袖子时候说,咱们家欠了他家里几万两,所以才要拉我去抵债,我想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一定是醉了,原准备避开不搭理的,没想到被他和云秀拉扯推搡,掉进了水里。” 郭氏早料到她会拿实情辩驳,因此编瞎话的时候,特意嘱咐了那句“若他不来提亲,她便跳下去,说是孙公子推的她”做铺垫。此刻事情一切按照她预设的发展着,还来不及笑,就猝不及防听见这人悠悠提起一句“欠了他家几万两”,脸色陡然一变。 目光落下去,这个从来懦弱好欺负的继女正垂着头站在下面,衣领下浅浅露出白净的颈子,幼鹿饮水般微微屈着,一副温和乖顺的模样。 孙夫人可不管这些,听见徐颂宁提起这事情,立时拍案而起,指着徐颂宁道:“你瞧瞧,那侍女可不就说了,你威胁我家朗儿去提亲,不然就跳下去说是他推的!” 郭氏被她这急赤白脸的作风搞得有些无语,咳嗽一声,才要说话,外头忽然有人通传。 “盛三姑娘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夫人与姑娘。” 徐颂宁抬了抬眼。 她来之前提前请人去询问过,看看盛家那所谓的“婆子”醒转过来没有。 盛家一池横贯东西,将宅院分为南北两院,南为前院,北为后院,那日女子设宴在后院里,救她的那人是从对岸游来的,虽看不清水岸对面的人脸,但或许能把事情看个大概——至少能看清楚,她是被人推到水里去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 孙夫人脸色一变,郭氏也慢慢皱了眉头。 她慢条斯理瞥一眼下头的徐颂宁,又看一眼孙夫人,隐约觉出这小姑娘温厚皮囊下头的一点变化。 她们挑此时发作,是为了提防盛三姑娘身边的那变数,想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定下婚约。 届时哪怕盛三姑娘那边翻出新的口供,也不好再退婚了。 毕竟婚约废退,受影响最大,总会是姑娘家,徐颂宁哪怕心有不甘,为了徐家的体面,也得吃下这个暗亏。 可偏偏…… 三个人暗潮汹涌的当口,盛平意已进来了。 她身量颀长,神色疏朗,不苟言笑,眉头微微蹙起。进来后依次向在场三人见过礼,慢吞吞挪到徐颂宁身边站定了。 “不请自来,还请夫人见谅。我此次来,是为了徐姑娘那日在盛家的事情,不知——” 她看向孙夫人,又瞥了眼郭氏。 郭氏轻咳一声,示意她直说。 盛平意挑了挑眉,先托辞招待不周,一丝不苟地跟徐颂宁客套了一番,才缓缓说起正事。 “那婆子这几日恢复了两分神智,大概地说了那日的事情,据她所说,她远远看见徐姑娘是被个男人推落水中。” 孙夫人听见这话,手里的茶盏没端稳,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盛平意瞥她一眼:“只因隔得太远,那婆子没看清楚那男人的样子——不知道徐姑娘是否能认出是谁。” 徐颂宁平静的目光慢条斯理挪到了孙夫人身上,删繁就简地向盛平意讲了一讲适才的事情。 盛平意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孙夫人。 “有人趁着我家老太君生辰宴会,对来客行不轨之事,几乎闹出人命,我盛家却不能不管的,二娘这两日多次来探望徐姑娘,本也是秉着这个意思。”她一字一顿慢慢道。 四下一片寂寂,徐颂宁看向郭氏:“夫人。” “大丫头,你先别恼,孙夫人也是被人蒙蔽,关心则乱,才找上来的。”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节 郭氏意识到事情矛头不对,匆匆站起身来,拉住她手,一副慈母面貌。 “虽然孙公子有些错处,但这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好。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若磊落光明,也不会被人盯上不是?不然,你想想,为什么不找旁人,偏找上你了?事情已经过去,大丫头,你素来宽宏大量,这件事情上想必也不会小肚鸡肠罢。” 她的确一贯宽宏大量。 妹妹抢她首饰,不过是姐妹间打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弟弟贪玩踩坏了她精心料理的花木,可他还是个孩子,她合该体谅他的;郭氏养的猫狗抓伤了她,然而那不过是个畜生罢了,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凡此种种,一桩桩、一件件,她都是宽宏大量着过来的。 宽宏大量到最后,下场是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想要她性命,却劝她大度。 她把头抬起:“为什么不找旁人?适才孙夫人不是说了么,大约因为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罢。” 这话一根刺一样,赤/裸裸刺在郭氏这个名义上的养娘心头,周匝人目光窥探过来,她脸上登时热辣一片,对着这个忽然支棱起来一身尖刺的继女,觉出些棘手来。 一边的盛平意慢吞吞开口:“夫人见谅,此事徐姑娘可以宽厚不查,但事情到底在我家后院,若不查清,叫我们盛家日后如何安心宴客?” 郭氏还坐得住,孙夫人已经要跳起来了。 她之所以在盛家做这事情,是因为盛家二夫人是她亲妹子,方便做局,出了事情也好收场。 可谁想到盛家蹦出盛三姑娘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刺头?! “此事报去京兆尹,清查起来怕影响到大姑娘声誉。恰巧此事在我表兄分内,我已拜托他去清查,还请夫人放心。” 盛平意说着向徐颂宁低了低头。 “自作主张之处,徐姑娘见谅。” 徐颂宁摇一摇头,想到些什么,多问了句:“…不知三姑娘表兄是?” 盛平意看着徐颂宁,适才严肃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暗沉沉的眼珠子焕发出看戏般的灼灼光彩,直勾勾盯着徐颂宁,一字一句慢慢道:“定安侯,薛愈。” 第3章 听见薛愈这名字,孙氏和郭氏脸色都变了变。 徐颂宁不常出门交际,消息不太流通,缓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谁,点了点头,盛三姑娘神色如常,徐颂宁却觉出,她仿佛是有些失望的。 天子近些年来身子不爽,许多事务不能亲自料理,遂假手于亲信的人,定安侯薛愈便是其中之一。 陛下为他特设宣平司,称指挥使,官封正二品,与三衙各指挥使并立,下领皇城、纠察两司。 背地里究竟做些什么说不清,但明面上,除替陛下监察百官、探查事务外,还监管着京兆尹等衙司,负责复核京中大小诉讼。 若案子特殊,则可先不过问帝王,直接越过京兆尹、大理寺行审查决断之职。 他年纪轻轻,便就如此位高权重,可知简在帝心。 这之外,他长姐薛元嘉,还是宫闱里头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娘娘,与正宫皇后分庭抗礼,春风得意。 孙尚书平日里没少打点嘱咐孙夫人和孙遇朗,这定安侯是万不能招惹的:当年薛家因谋逆的罪名覆灭摔进阴沟,兄弟姐妹都死绝,只活下他和贵妃两个,便可知性情与运道。更不必说,他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从泥潭里头爬出来,如何搜集证据给薛家翻了案,如何手刃了当年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他是苗疆百虫撕咬养出来的一只蛊虫,虽生得齐整模样、温和皮囊,却狠戾乖张、六亲不认,手上沾着洗不净的血。 孙夫人脸色发青,神色惶惶,郭氏眼底也隐隐有着忧虑。 盛平意瞥一眼两人神色,嘴角抿着。 她转头看向徐颂宁,指一指角落里装死的云秀:“大姑娘若不介意,我便先将这位云秀姑娘带走了。” “至于孙公子……”她看向孙夫人。 意思很明确,要她把孙遇朗交出来。 孙夫人急得回头去看郭氏,郭氏低头捻着帕子,半晌,挣扎着说:“三姑娘,还是罢了吧,叫孙公子向我家大姑娘道个歉就是了,这事情闹大了也不好……” “性命攸关的事情,只叫人道个歉么?”盛平意顿了顿,似乎有些迷惑。 “夫人若信不过我表兄,待敬平侯回来,可请他与我表兄一同探查此事。”盛三姑娘慢条斯理,春风和煦道:“夫人请放心,这事情绝不会闹到第四家人知道的。” 郭氏喉间青筋隐现,轻轻搏动,随着她低头掸平衣裳褶皱愈加显眼,那双灰扑扑的眼珠子压下去,只抬起一线目光,怨毒地扫过静静立着的徐颂宁。 鬼丫头,这么些年,装乖讨巧,不动声色的,难不成是干等着此刻设计她的么,怎么不跟着她那个短命娘一起死了?! 徐颂宁察觉那目光,回望过去,神情平和,一贯安静的心里头生出点淡淡的激荡,那一口卡在喉间的恶气,终于细细地出了一丝。 盛平意看向孙夫人:“您?” 孙夫人左右环顾,见连郭氏都垂着头不搭理自己,干脆眼珠子一翻,哐当晕了过去,重重摔在了郭氏身上,砸得她哎呦一声。 郭氏吃痛,恨恨把人扶住,搀着她的手指用了大力气,恶狠狠地绷得骨节发白,孙夫人被她攥得脸都白了,却不敢睁眼露了破绽,只能小口倒抽着气儿憋屈着。 “三姑娘、大丫头,孙夫人一时半会儿只怕也醒不过来,这事情不如容后再议。” 郭氏喘着口气,慢慢提议着。 盛平意微微皱起眉来。 徐颂宁朝着盛平意点一点头,语气很温和:“此刻是白日里,孙公子不晓得在哪忙碌着,孙夫人大约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人,左右他也不会跑掉,眼下且先劳烦三姑娘把这丫头先送去侯爷那里,再请侯爷的人请孙公子去问清楚罢。” 被郭氏扶着的孙夫人听见这话,差点顾不得装晕窜起来,被郭氏狠狠一掐手臂按在了原地。 瘦长的眼瞥过那动静,徐颂宁抿着唇:“既如此,夫人,我送一送三姑娘。” 她规矩地行礼告退了,和盛平意相携着出去。 徐颂宁为着那日落水和今天的事情向她道了谢:“不知救下我的那位…‘婆子’如何了,我请人备了些滋补温润的药,还请三姑娘代我转交致谢,我合该亲自去谢救命之恩,只是前几日里,我自己也病得厉害——若方便……” 盛平意听了“婆子”这称呼,嘴角一点古怪的笑,随便糊弄推辞了几句,把这事儿掀了过去。 徐颂宁一路把她送到马车上,盛平意坐定后掀开了车帘,对她点头致意,外头车马已驾起来了,那帘子倒还捻在她手心,无意识搓动两下才放开。 “姑娘对徐姑娘好客气。” 她身边侍奉的小婢捧上一盏茶,弯下身子去替她按揉小腿。 盛平意笑意淡淡,慢慢喝了口茶,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旁人都不清楚,唯她心如明镜,救下这位徐姑娘的、及时吩咐她来替徐姑娘作证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婆子,而是她表兄,适才提及的定安侯薛愈。 这是很稀罕的事情,薛愈面貌生得很温柔,平日里对人也都是温和带笑,然而人尽皆知,他那温和皮囊下头藏着副疏冷心肠,待谁都隐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儿,连和宫中他那位嫡亲的长姐也算不得十分亲厚,倒是难得会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 不过…… 这位徐姑娘倒和他另有一点渊源——她外祖父沈老太爷,一贯最受薛愈尊敬——沈老太爷,是当年薛家罹难后,朝堂上下,唯一一个肯为薛家前后奔走的。 这一遭,大约是看在老太爷面子上罢。 她想着,车马便近了定安侯府,盛平意搭着手进去,坐在堂屋等主人。 里头很快便请了薛愈来。 她起身准备行礼,听得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坐便是,不用客套。” 这声音和薛愈的皮相很相衬,都是温温和和的。 他虽是个叫人闻声鹤唳的主儿,然而实则天生一副温和面庞:一双桃花眼,长长两痕双眼皮没向鬓角,眼尾缀着粒朱红的痣,下头鼻梁高挺,唇薄微朱。轮廓清隽,五官疏朗,纵然神色寡淡,也不叫人觉得冷漠,只是周身气度压人,静静站在那里,不说不笑不看人,便能叫人觉得压抑。 如今人在病中,气度温和许些,盛平意虽还有些局促,到底敢抬眼把人仔细打量了打量。 倒是和那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徐姑娘很相衬。 她脑海里不经意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盛平意缓口气,把在敬平侯府的事情大致说了。 薛愈静静听完,看向她点头道:“此事多谢你,听长姐说你前日寻谢相公游记的孤本,前些时候恰巧遇见了,我吩咐人包好了,管家稍候便拿给你。” 这犒劳丰厚,盛平意寡淡的神色迸发出一点火花,登时就有些坐不住,想起身去看。 另一边,薛愈说完,先偏头吩咐人去擒孙遇朗,回过头来见她期待的样子,轻咳一声:“且等一等,我还有件事情要问,那位徐姑娘可有提起块玉佩么?” 他说着递过一副图画:“便就是我偶尔戴着的那块。” 盛平意盯着那纸上画的玉佩看了看:“是块白玉佩?我仿佛瞧见,徐姑娘身上戴着枚差不多的。” 她说到这里,又提了一句:“徐姑娘托我带了补品来,我适才来的时候交给管家了。” 一边的管家面色很古怪。 这位徐姑娘肯定是知道救她的是个男人,送来的补品都是些补身体的好东西,但大约为了遮掩耳目,所以也的确送了些,妇人用的滋补药品来。 他如实把那补品单子念了:“里头没有什么玉佩。” 几味药名入耳,薛愈神色四平八稳地点一点头,站起身客套地谢了盛平意一遍,抬手示意人送她出去。 指节屈敲在桌子上,他皱起眉头,吩咐人把徐颂宁送来的东西收进库房。 说来他救下徐颂宁,实在是个意外。 那日他在盛家,因和盛家四郎有些话说,故提前离了席。机缘巧合,一眼撞见对岸那姑娘被人推搡落水的场景。 因走陆路隔得太远,他只好跳下水到岸那边去捞人。原本还担心那姑娘撑不住,没想到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遍遍被水没顶了,又一遍遍浮上来,被他捞到时候,还有余力紧紧抓住他手腕不放。 至于费心思帮她善后,则是因为,她是沈老太爷唯一的外孙女。 且不说当年薛家罹难,沈老太爷如何力保薛家,又如何庇护他们兄弟姐妹,早两年他为家中翻案时候,若非沈老太爷,他费尽心思搜集的证据,也递不到帝王面前。 沈老太爷病逝后,沈家人便闭门不出,安心守孝,许多事情虽然难办,却也从没来找过他。 薛愈这些年来替皇帝办事,自觉一身冤孽,也不愿脏了沈家门楣,因此只敢暗中伸手,帮着沈家料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务。 只是一时疏忽,漏了老太爷这个小外孙女。 他为此对这事情上了些心,吩咐了人时刻盯着徐家,又早早查出了那利子钱之事,费了些周折,把证据递到了霍修玉手上。 故而今日哪怕徐颂宁没派人去请,盛平意也是会登敬平侯府的门,说出那“婆子”的口供的。 但是。 薛愈皱起了眉头。 这位徐大姑娘为什么戴了他玉佩呢? 第4章 这事情暂且先告一段落后,徐颂宁先缓缓歇了一天,尔后才打起精神来,吩咐人把早些年云秀的活计和掌管的东西清点一番,先分给云朗和另一个丫头云采,等过段时间再选一个合适的补上云秀的缺。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节 这活计虽不用她费力,统筹安排,到底劳神,到黄昏时候,她累得很了,打散了鬓发,靠在床上歇憩。 外间的云秀和云采依旧忙碌着,徐颂宁揉着眉心,无意识地摩挲着随手撂在了枕边的那枚白玉佩,忽然听见匆匆的脚步声。 云朗捏着枚玉佩站到床前:“姑娘让把从前云秀管着的衣裳首饰整理出来,新列个册子,咱们都安排妥当了,只是……” 她递来手里的玉佩,赫然也是枚白玉佩,下头缀着的璎珞穗子和徐颂宁掌心摩挲着的也一样,几根红线打出漂亮的花结,干净利落,样式是这几年京中最寻常的,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定要说,便就是徐颂宁这几日在手里摩挲着的那枚的红线,有些褪色了。 早先时候她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在在水里浸泡过的缘故。 “姑娘妆奁抽屉里头寻到的,是姑娘放回去了,还是……” 多了一块出来? 徐颂宁唇抿着,神色平静:“我手边这块儿,是一回来就有的?” “是,当时只以为是姑娘随身带着,因红绳脱落才拽在手里的,并没放在心上。” 徐颂宁想了想,语气有些许的不敢确定:“大约…是那日我落水的时候,救我那个人身上的,也许是不小心扯下来的。” “只是……” 她捏着那两块玉佩打量,身边的云朗替她嘀咕出心里疑虑:“怎么会和姑娘这枚一模一样的?” 紧攥着的玉佩棱角硌着掌心,徐颂宁微皱眉头。 那男人究竟是谁?和她或是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徐颂宁眼前晃过那双冷淡的眼,仿佛捏着个烫手山药:“今天晚了,明日吩咐人把这玉佩合着一份赔礼送去给三姑娘,人家丢了东西,只怕也忧心。” 到第二日,那玉佩却并没来得及送回去。 晨起时候,云朗推门去叫徐颂宁起,却见她已坐起来了。 她不知何时醒来的,长发披散在后,手里捏着那两枚玉佩,神情疲惫,视线虚虚落在一点上,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她体弱,这几日又病着,不必早起向郭氏请安,故而起得晚了些,今日却已不晓得在床榻上坐了多久了。 “姑娘?” 云朗试探叫一声,心里有些担忧。 徐颂宁眼波抬起,看她一眼,后知后觉应一声。 “怎么了,什么事?”她瞥一眼外头的天色,还只蒙蒙亮着:“天好像还早。” 云朗走过来,递来温热的帕子替她先擦了脸:“宣平司那边来了人,说盛家那事情,有些话须得寻姑娘去问一问。” 这是常理,她这个当事人不出面,事情总不合规矩。 “知道了。” 徐颂宁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隐隐透着点发愁的意味儿:“那我回来的时候送去盛三姑娘那里罢,不必叫人多走一趟了。” 云朗答应下来,叫人来服侍徐颂宁起身。 宣平司的衙署征用的是一位身陷贪污案子里的大人的府宅,并不在宫城内,距离敬平侯府并不远。 但徐颂宁起得不算早,怕误了时辰招惹到这位薛侯爷,故而只浅浅喝了碗粥,便出了门。 云朗拿油纸捧了点心出来,念念叨叨说道:“听闻那位大人贪污了许多银钱,侯爷经手查办,除了贪赃枉法那些事,还查处出他当年陷害薛家呢。” 徐颂宁神色淡淡,一边的云采倒是眼珠子瞪得溜圆,听得聚精会神。 徐颂宁瞥一眼她,默默捏了个糕点塞在她手里,小丫头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一点点吃,眼睛还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说话的云朗:“当年陛下听了震怒,下旨抄家灭族,据说也是薛侯爷亲自办的,那位大人家里当时,血水足足积到小腿肚儿呢。” 说话时候,车子狠狠一颠。 云采吃到一半,吓得嗷呜一声,差点儿呛着。 徐颂宁抬手递了茶水给她。 “怎么了?” 云朗探出半个头,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异常,又缩回来,准备继续讲,徐颂宁抬手拦着她:“好了,吃点东西吧,快到人家的地方了,谨言慎行,小心说的话被人听去。” 云朗想起适才自己绘声绘色讲述的定安侯,也不禁心有余悸,闭了嘴没再说话,只看准时候给徐颂宁添上茶水。 徐颂宁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半杯茶便搁下了,闭着眼养神。 半刻钟后,她接过帷帽,进了适才被云朗描绘得颇为诡异可怕的宣平司。 三进的府宅,占地广阔,前头作为公堂,中间是处理公文的地方,后面作为厢房供此间官员居住,一尘不染,清净肃穆。 但估计那位大人当真贪了不少,敬平侯府几代积蓄,已是精细繁华,这宅子则是穷尽富贵的华贵装潢,徐颂宁身边两朵云平时见了许多世面,也微微讶异称奇。 徐颂宁一路被迎进个堂屋,里头人已坐主座上等候了,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 桃花眼,朱砂痣,冷白皮色,温和面相,瞧着很好说话的模样。只那眼神冷冰冰的,徐颂宁一眼瞥见,恍惚想起那日被他从水上救上来时候,他漫不经心的冷冷一瞥。 盛府救下她那人,果然是薛愈。 她微微蹙眉,想起触碰上这人手臂时候,眼前晃过的场景。 “见过侯爷。” 徐颂宁看过一眼便垂下头去,帷帽也没摘下。 大约是顾及她姑娘家的身份,这屋里并没多少人,原本两三个来禀报事务的,她进来后也被上头的人暂且打发了出去。 “徐姑娘好。”薛愈匆匆一点头,手里捏着的书卷拢起,掖进袖里,语调温和平静,没什么波澜,眼光掠过她和她身边那两朵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的云的时候,眉头动都没动一下,仿佛看见的真就是天上两朵云彩,不是地上两个活人:“姑娘上次被推入水里的事情,查出些眉目来,因姑娘身涉其中,所以请姑娘来,问上一问。” 徐颂宁点头表示理解,薛愈便捏着案宗慢条斯理问了她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无外乎是关于平时和孙遇朗有无交集、和郭氏关系如何一类的问题。 话问完了,薛愈手略抬了抬,把身边最后两个记录口供的人也打发了下去。 “再就是,那份口供,徐姑娘是想我亲手交给敬平侯,还是等侯爷回来,自己交给他?” 他的意思很明了,近乎是挑破了在问,你是准备拿捏着那份口供在手里当把柄,还是直接就把脸撕破? “这样的家事不好与外人道。”徐颂宁沉默一瞬,心里有了计较:“若侯爷方便,便多谢侯爷好意。” 薛愈点头答应,叩一叩手指示意外头的人进来交付记录那口供的卷宗。赶在他沉默不语的当口,徐颂宁轻声说:“还未来得及谢过侯爷的救命之恩。” 她头垂着:“盛家的事情,多谢侯爷了。” “举手之劳,徐姑娘已经谢过,就不必再费心记挂了。” 薛愈没提防她提起这事情,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简略糊弄了过去,话里隐隐带着点压迫的意思,徐颂宁听出弦外音,也没再继续提起。 她抖擞开手里的卷宗看了眼,差不多都是已经窥破了的预谋,除却多了一点云秀背叛她的缘由,徐颂宁一目十行地草草掠过,似乎对这位跟了她七年的侍女不甚在意。 上头的薛愈瞥了一眼:“你那侍女讲的苦衷,我已吩咐人去查了。” 所谓苦衷,无外乎家中缺钱、家人被挟持种种,总之是迫于无奈,才向郭氏投诚,背叛诋毁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一切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可倘若她真的死了呢,倘若这事情就这么被埋了呢? 徐颂宁神色寡淡,语气平静:“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总是有苦衷、有缘由的,若查起来十分费事,就不劳动侯爷了。” 人生在世,活得都艰难,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与不得已,可徐颂宁从没因此短待、苛刻过身边人,尤其是云秀。 如今她一句不得已,就辜负了这么些年的情谊,就抹去了她差点害死徐颂宁的事实——哪怕是有缘由又怎么样?背叛了便就是背叛了,铁板钉钉,是她不仁不义。 薛愈瞥她一眼,没多置喙这事情,只轻问了一句:“还有件事,徐姑娘可捡到了枚…玉佩?” 帷帽下平静无波的眼动了动,徐颂宁默默抬起手来,袒露出手掌里头紧攥着的那两枚玉佩。 此刻放在一起,愈发显出其相似来,不单大小殊无二致,花纹形状也是大差不差。如今屋里剩下的人只有薛愈、徐颂宁和她身边那两朵云,云采头已埋到胸口,云朗也是垂着头死盯脚尖儿不敢说话。 薛愈站起了身要过来取,徐颂宁也动了步子准备亲自递过去,两个人便相对站定,靠得近了些。 他生得太高了些,徐颂宁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眉眼,微皱着眉头隔着层帷帽打量他,思索这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声音却是很轻很温和,慢慢地解释:“迟迟未归还,是因我有一枚相同的,早先本以为是我自己的,并未发觉,直到昨日叫人清点妆奁才发觉,原本想托三姑娘送还的,并非刻意昧下的。” 她掌心温热微湿,极白,微微透着点粉嫩,手掌纹路有些乱,生命纹纷乱错杂,横跨半个手掌后没入白净瘦削的手腕。 那两枚玉佩静静落在她掌心,也是白净柔和的色泽,温香软玉,叫人一时分不清。 薛愈缄默片刻,认出自己的,抬手捏了起来。 他行伍出身,手指上带着茧子,拿起那玉佩时不可避免地蹭过她细腻的掌心,几乎要划出一道红痕来。 下一刻,徐颂宁手指微微蜷起,松松勾住了他捏着玉佩的指尖,那是一个暧昧无比的的挽留姿势,指尖勾缠,缱绻无边。 ——如果忽略那手指正打着颤的话。 薛愈微微皱了眉,要把手从她之间抽出来,却被人紧紧勾住,怕他逃脱一样牢牢将那手往掌心里握去。 她掌心生了许多汗,微微打着颤地紧握住他的手指,很凉。 薛愈音色沉下来:“徐姑娘?” 后头两朵云被惊动了,探头过来看,一眼看见自家姑娘握着薛侯爷的手,而虽然吓人,但好歹适才还一直温温和和的薛侯爷已微微皱起眉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之间,一时不晓得是该把人拉开还是怎样。 场面一时死寂,薛愈直接喊了她名字,语气有些冷淡:“徐颂宁?” 他捏稳当了手里的玉佩,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衣料捏在她桡腕上头,避免了再和她有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指尖稍一用力。 徐颂宁手指轻轻一颤,吃痛了却也不松开,牢牢抓着薛愈的手不放。 薛愈手上的力气略大了些,把她手指捏得脱了力才松开,徐颂宁往后一撤身子,整个人趔趄一下几乎跌倒,云朗和云采这两朵云在后头匆忙把人扶住了,另一只手上的玉佩被薛愈抬手捞起。 他抬眼看向徐颂宁,才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那帷帽下头,传来了一声极压抑的啜泣。 第5章 帷帽被云朗摘下了,两朵云挡在徐颂宁身前,一个捧着她手腕检查,一个捏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泪。 她哭得很克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崩溃喊叫,只有眼泪无声且大滴大滴的落下,嘴唇微微打着颤,把所有声音都隐忍了回去,那双很明亮澄澈的眼怔怔抬起,目光落在薛愈身上,焦点却没有聚在上头,瞳孔紧缩着,是惶恐万分的眼神。 薛愈对着那视线,觉得仿佛是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吓到了她,却又摸不准,微皱起眉头,一贯温和的面孔淡去最后一丝温度。 徐颂宁的情绪一贯是隐忍克制的,鲜少有什么太大的波动,此刻却仿佛见了鬼一样地盯着薛愈看,觉得自己姑娘被欺负了的愤慨之情生生战胜了两朵云的恐惧心理。云朗替徐颂宁擦完泪,抱着那帷帽站在薛愈前头,磕磕巴巴不太连贯地质问道:“敢…敢问侯…爷,刚刚是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吗?” 薛侯爷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碰瓷,半晌都没说什么话,只捏着手里那两枚玉佩,目光寡淡地看向云朗,也可能是在看她身后的徐颂宁。 云朗觉得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个死人,一时之间抖得愈发像个筛子,脸色白得和徐颂宁不相上下。 半晌,薛愈隔着这朵吓得脸色苍白的云平静吩咐:“请大夫来。” 外头候着的人听见动静,转身就跑去请人,片刻后,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徐颂宁一字一句艰难地缓和了气息:“不必了。”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节 她抬手扶住云朗肩膀,把人揽着护到身后,这姑娘虽然适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但那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很快便缩了肩膀贴着徐颂宁的后背站定,头深深埋下去,内心盘算着薛侯爷再见面认不出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徐颂宁静静站在那里,气息还有些不稳当,胸口不自然地起起伏伏,眼角还没来得及擦去的一滴泪匆匆忙忙淌下,划过她脸畔,跌碎在地上,温和的声音带着点寒颤的余韵,仿佛是才从一个巨大的惊吓之中抽身而出:“我这两日不能安歇,适才一时有些恍惚,才怔在了那里,我与我身边的人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嗯。”薛愈点点头,脸上神色渐渐温和回去,又是深不可测的寡淡笑脸。 因为徐颂宁摘了帷帽露了面容,他在她状态恢复正常后便没再打量她,把眼挪到别处盯着,语气平淡且坚定:“但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症结,确保一切无虞后再走。” 他指了地方给徐颂宁坐下,没再在这屋里多逗留,把地方留给了徐颂宁和两朵云。 云采扶着徐颂宁的手腕,轻轻且打着颤地说道:“呜呜,我信了,这儿当年的血绝对能到小腿肚儿。” 徐颂宁:…… 她生得白净,薛愈也不是什么怜花惜玉的人,适才的力气像是要捏碎她手腕,徐颂宁垂眸看去,见关节两侧被人捏出一片淤紫,中心发乌,边缘处则微微泛青。 “姑娘适才是怎么了?”云朗也回过神来,挑了个杯子,先捏了帕子又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才给徐颂宁倒茶水:“呃,怎么抓着……”抓着人家定安侯不放。 徐颂宁眼神又放空了那么一瞬。 适才薛愈指尖蹭过她掌心时候,她眼前一闪,看见的场景是在太过…惨不忍睹。 一贯对她温和关怀的大舅母霍修玉三尺白绫,悬在梁上,面色青白,白净颈子上,已勒出了深深的青紫淤痕,而她晃荡着的脚下,真真切切蓄积着,能抵小腿肚儿的血水。 屋外一片狼藉,触目全是她熟悉人的尸身,许多甚至残缺不全了,廊下两个穿着甲衣的男人正抱胸议论:“那薛侯爷据说一路上死了几匹马,才赶回来,可惜到底晚喽,只来得及给沈家人收尸——听闻当年陛下抄检薛家,也是这场面,啧,这晚上不得做噩梦?” 那一瞬,眼前的画面因为薛愈抽手里去而有些斑斓不清,她吓得很了,不管不顾地把手握上去,紧紧抓着他不敢放开。 那手被重新抓住后,她才又听见那些人议论的声音:“听闻是个姓郭的大人和宫里头那一位联手做了伪证,诬陷沈家有大逆不道之举,你们晓不晓得,这位郭大人,为什么这么恨沈家?” 那声音轻轻一哂:“他姐姐嫁到了敬平侯府做继室,侯府前头死了的夫人便是沈家女,早些年名声上处处压他姐姐一头,且那前头夫人留下个女儿,沈家为了那女儿,和郭大人那姐姐起过许多次冲突,这些年虽得意了,只怕也还不甘心呢……” “不过也太狠了些,早些年薛家还留了两三个活口,后来平了反,陛下的恩宠也有人受用,如今你瞧呢,沈家满门被杀了个干净,薛侯爷给人平了反报了仇又如何,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用——” 再回想起那场面,徐颂宁手指还打着颤。 倘若…倘若她早先看见的那个场景成了真,那…… 她几乎不敢想,若这一幅场景若也成真,会怎么样。 郭氏的家人与那一位诬陷沈家,那一位是谁,沈家究竟会招惹上什么人? 还有郭氏…… 她死死抿着唇,一时恨得要呕出血来,一贯平淡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头皮都发麻,搭在椅上的手指捏紧了,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鼓起。 脑海里头仿佛被人横贯进一柄利刃,翻江倒海地闹腾,她聚不起精神来,惊恐恨意混杂交织在一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往前倾了身子,掐着自己的皮肉剧烈咳嗽起来,喉头隐隐涌上腥甜滋味,几乎吐出血来。 “姑娘,姑娘?!” 云朗慌乱地唤她,面带忧色,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青年男人,体态瘦削,青衫微旧,拎着药箱站在那里,衣袖间有淡淡的药草的清苦气息。 “侯爷请了大夫来。” 徐颂宁抬眼,起身要见一见礼,被人抬手示意坐在了原处。 那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声不吭地搁下诊脉的器具,抬手示意徐颂宁搭腕。 徐颂宁垂着眼。 “姑娘没什么不舒服的?”大夫慢慢问了一句,咬字慢且清晰,徐徐问了她两三句,随手拈了薛愈桌上一张纸写方子:“姑娘天生体质便孱弱,没好好养着,平日里忧思也重,所以身体一直也不怎么好。适才是受了些惊吓,且兼悲痛过度,血流逆行犯上,冲撞了心脉,才一时怔住了,缓过来便好了。并没什么大事情,若不怕苦,可以喝一剂安神汤。” “这是治姑娘手腕的药,定时推开、热敷两天,淤血散开就无碍了。” 他把方子和药膏一起递过去,又取出枚玉佩来,是适才徐颂宁险险握不住,被薛愈接住的那一枚:“这是侯爷吩咐我归还给姑娘的。” 说完,也不等云朗递银子,拎了药箱便出去,干脆利落,仿佛从没来过。 准备掏荷包的云朗目瞪口呆,捏着那方子和药不知所措。 徐颂宁捏紧了那玉佩:“回府吧。” 那边厢,这位大夫仙风道骨地出了堂屋,步子俄而轻快散漫起来,三两步到了一边的耳房,薛愈正在里头看公文,抬眼瞥见他,语调寡淡:“人怎么样,真是被吓到了?” “是。”中年男人一点头:“受了惊吓又过度悲伤,人被吓呆在那里了。” 他颇八卦地凑上去,直面着薛愈暗沉沉一双眼:“你总不至于对着个姑娘严刑逼供了罢?把人家怎么了?” 薛愈沉闷一瞬,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地慢慢道:“我跟她说了两句话,从她手里拿玉佩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掌心。” 对面的男人沉默一瞬,看鬼一样瞥了眼薛愈。 “只凭这便把人家姑娘吓成那幅模样,这么些年,你还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是夜,在徐颂宁蹙眉琢磨自己与薛愈为何有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时,薛愈直接登临了沈家的门。 沈老太爷去后,沈家便闭门谢客,安心守孝,薛愈等闲也不来打扰,此次特意挑了夜间,是为了避人耳目,不给沈家添不必要的麻烦。 招待他的是徐颂宁母亲的大哥,徐颂宁的大舅舅沈宴。 沈宴很是稳重宽厚一个人,薛愈小时候跟着沈老太爷念过几年书,勉勉强强也算是沈宴看着长大的孩子,故而平日里沈宴对他很和蔼。 “怎么这时候来了?” 沈宴抬手倒茶,请他坐下。 薛愈先长揖行了礼,才恭谨坐下,脸上的笑比对着旁人时候真切许多,答话说:“有件事情想询问先生,所以深夜来叨扰。” 他开门见山地掏了那枚玉佩出来:“前些时日,机缘巧合,偶然在敬平侯府大姑娘的身上,见到了个一模一样的玉佩,因觉这其中或许不止是巧合,所以来问一问。” 他双手将那玉佩递上去,沈宴目光才一触见那玉佩就微微变了脸色,薛愈语速适中,语气是发自内心的平和:“不知先生是否方便告知。” 沈宴把那玉佩捏在指尖,映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端详,目光里有些怀念:“若我不方便说,你手眼通天,大约也会去自己查出来罢。”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他一贯待薛愈温厚,难得这么戳人脊梁骨。 “先生如果不方便告知,那这件事情就必然有瞒着我,不能叫我知道的隐情和缘由,我也就不会去查了,只是一时不知这事情,究竟是不方便被我知晓,还是,尚且没来得及叫我知晓。” 这话说得很诚恳,饶然他如今青云直上官运亨达,每天被人从头奉承到脚,家门口的石狮子偶尔也能捞到两句阿谀之语,但在沈宴面前,也还是一丝不苟地摆出了晚生后辈的恭敬样子。 沈宴目光沉甸甸落在他身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儿,斟酌许久,才慢条斯理问:“你父亲那个老不靠谱儿的,给你这玉佩的时候,没说过这个是你和我家阿怀订亲用的信物么?” 第6章 薛愈很少有控制不住脸上神色的时候。 但此刻面对似笑非笑,看好戏一般的沈宴,脸上的确有那么一刹那的空白与不知所措。 然后他忽然想起,捏起玉佩时候,徐颂宁在帷帽下啜泣的声音,和匆匆划过她脸颊的那一滴泪——她是早就知晓了他与她的这婚约?那样难过,是以为他早知晓了这婚约,且不打算认下? 他心肠冷硬,此刻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点子愧疚来。 “那年你十岁,我家阿怀四岁,她母亲把她抱来玩耍。她一贯是最讨人欢喜的,小时候也活泼些,爬墙上树的,叫人不省心。那天她自己跑来书房寻她外祖父,小院门关着,她不晓得从哪里爬到了树上,趴在树杈上头叫人。那时候恰巧你正在读书,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还随手喂了糖给她,她便抱着你手臂叫哥哥,被你父亲撞见了。”沈宴对着这个一无所知的小辈,慢慢追述起那段过往,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怀念。 那实在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父亲尚在,好友也还未曾出事,整日里的生活也不过是饮酒作文谈论诗画,日子悠闲自在,不知祸事将至,利刃已悬颈上。 而眼前这个不苟言笑、把自己情绪瞒得滴水不漏的孩子,那时候也还是个半大小子,见着他家阿怀,还会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妹妹。 薛愈听着这段往事,脸上神色没什么波动,或者说,寻摸不出一个合适的神情来。 他心里一片混沌,最后想起那天徐姑娘垂眼落泪的样子,心里想,当年那年活泼的一个姑娘,是怎么长成如今模样的呢? “你父亲一向遗憾我们两家没有适龄的儿女,做不得亲家,那天见了阿怀欣喜异常,掏了这对玉佩出来,拉着阿怀她外祖就要订下亲事。自然,这婚约没头没脑,当真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口头许约,一句戏言,两家的大人晓得的也不算多,更何况如今……” 他眉头皱起,轻轻叹了口气:“到如今往事如风,我都快忘了的事情,你也不必记挂着,嫁娶随心便好,之所以告诉你这事情,也不是想你和阿怀再续前缘,只是怕你在心里记挂着。” 顿一顿,他笑起来,眉眼间隐隐有点意气风发的意味儿,大约当年也是这么调侃薛愈父亲的:“且,我家阿怀才十七岁,正当妙龄,秉清,你年岁实在是有些大了。” 才满二十三岁的薛愈:…… 沈宴打趣完了小辈,摇摇头准备送客,却忽然皱了眉头:“你是怎么见着了我家阿怀的?”他很快回过神来:“盛家所说的,救下阿怀的那个‘婆子’,便是你?” 隔日,盛家便有人参了孙尚书一本,只说他教养子女不善,纵容独子孙遇朗欺辱盛家侍女,几乎置人于死地,只字没提徐颂宁的名字。 当初关于徐颂宁和孙遇朗的那两三句风言风语也为此消解,徐颂宁在众人面前一贯是温厚周全的样子,本来便无人信那样没头没脑的话,经此一事,众人只觉得是徐家姑娘运气不好,那日陪继母归家提前离席,撞上了这事情,以至于有人搞混了她和盛家侍女,实在无妄之灾。 至于孙尚书被弹劾这事情,说来其实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孙遇朗在京中积怨已久,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恨不得亲自抄着家法上场管教这厮。且能坐到吏部尚书这个位子,孙大人的政敌只会多不会少,一时群起攻之。 事情的结果很快尘埃落定,孙尚书从二品京官被贬谪为三品地方官,不日外放。京城、地方,二品、三品,看似也不过一品的距离,却差不多算是他这一生也再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至于孙遇朗,新旧案底叠在一起,责令他徒两千里。 接到圣旨的那一日,一贯把儿子当眼珠子疼的孙尚书恨不得扣下自己眼珠子踩个稀巴烂。 这事情倒也不用他亲自动手,自有人替他代劳。 孙遇朗在牢狱里头吃了一顿苦头,出来之前被人敲打一番,狠狠挨了顿板子,这厮最开始还敢骂骂咧咧,中间哭爹喊娘,到最后就只剩下求爷爷告奶奶的乱哼哼了。 至于云秀,一顿板子打完,罚去做了一年苦役。 背后的靠山失势,孙夫人弟弟的利子钱一时就有些没着落,对着郭氏催债的动力也就没有那么充裕,郭氏见风平浪静,以为是自己逃过了一劫,为此松了一口气。 徐颂宁上次的反击倒也叫她有些忌惮,虽然恨得咬牙,但此时一时半会摸不清徐颂宁究竟怎样想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再做什么小动作。 徐颂宁喝了那大夫给她开得安神汤,伸着手腕任云朗给她揉搓淤青,云朗一边揉搓一边念叨薛愈:“那位薛侯爷下手也太狠了些!” “是我先唐突了。” 徐颂宁心乱如麻,合眼便看得见碰上他手腕时候,外祖一家的惨状,靠在床上的脸色都浮起一层惨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来,郭氏的弟弟她是晓得的,没什么主见,遇事情只会来找郭氏,若是她弟弟,那背后的人便一定是郭氏。 可是何至于此? 她咬着牙,身体内侧的指节绷紧了,心里恨到了极致,心尖仿佛被人削去一块儿的、扒皮抽筋的疼着,从心底深处一阵阵翻腾出连绵不绝的绞痛来,她连呼吸都急促了些,眼合上又睁开,唇间惨白。 云朗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了些:“姑娘若疼了,就跟我讲,不要自己强撑着。” 徐颂宁声音很轻:“的确是疼的。” 朗姑娘立场坚定,六亲不认,不问道理,只在意她家姑娘,闻言怒目圆嗔:“那个薛侯爷,太狠了!” 徐颂宁抬手揉一揉云朗的头发,语气温和:“他待我有救命之恩,不许这样说人家。” 顿一顿,她补充:“是我先唐突了人家。”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从被薛愈救起来之后,许许多多的事情被强硬地塞进了脑海里,一桩接着一桩,密密匝匝地涌上来。 耳边时不时又响起那群人说的话来,沈家被陷害抄了满门,后来还是薛侯爷帮着翻了案子…… “那我不说啦,”云朗揉着她手腕:“不过姑娘,薛侯爷真的有点儿吓人,明明就那么温温和和地笑着,可就是看得人心里冷飕飕的,咱们以后还是避着他些……” 徐颂宁想,只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避开。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节 第二日里,徐颂宁请了绣娘来院子里,摆了满屋子布料给人挑选。 过两日皇后生辰,会在宫中设宴,遍邀京中命妇与贵女。 这背后自然是有深意的——前头有几位皇子差不多快到了年岁,皇后作为嫡母,自然要帮他们挑一挑妻子。 不过此事与徐颂宁没多大干系。 敬平侯府虽富。却不很贵,徐颂宁她父亲手里并没什么太大的实权,一向就是朝中可有可无轻易便能被人替代的角色,在前途上没什么助力,故而这对徐颂宁而言,也不过是规矩森严些的踏青游玩而已。 她对这样的事情寡淡,身边人却都很欢呼雀跃。 ——每到这时候,徐颂宁总会从自己账上出钱,在府中份例之外另做一套衣裳给院子里的人。 带出去的人自然要好好打扮不能寒酸,没带出去的人怕心里不平衡,干脆就一起帮着裁制了。 看着外头热闹闹聚成一团挑选适合自己布料的小姑娘,徐颂宁难得从冗杂事情里分出一分心神,抿着唇浅浅笑了笑。 皇后的生辰,各方人都算计着,真正为此发自内心欢喜的,能有几个呢? 那么多人言笑晏晏,只怕心里的欢喜衡量一二,实实在在都是比不过她院子里这些个小姑娘的。 她叹一口气,又想到那日碰上薛愈手时候看到的场景,想到外祖一家的惨状,胸口隐隐发着闷,填塞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惴惴不安。 半晌,她偏头吩咐人安排了去沈家的车马,准备去看一看外祖一家。 云朗要看着院子里头的小姑娘们,提防她们打架,故而是云采跟着徐颂宁出门。 徐颂宁托着下颌:“去找人牙子问一问,有没有什么规矩体面、背景干净的姑娘,满院子人,单只你和云朗两个人,太艰难了些。” 她身边原本有四朵云,去年最大的那朵有了心上人,徐颂宁把卖身契还了人,添上厚厚一份嫁妆把她嫁给了情郎,前两日又出了云秀的事情,如今只剩下云朗和云采。 且云秀原本手底下也有几个唯她是从的小姑娘,一贯在徐颂宁面前说说笑笑,倒也和她关系颇不错的样子。云秀才走的时候摸不着具体什么情况,对着云朗和云采的话也是爱听不听,几个人抱团与她们两个针锋相对,搞出许多事情。 云朗无奈,报到了徐颂宁那里,徐颂宁依旧温温和和的,把人叫来问过确有其事后,半点不留情面地把人打发了。 如今她院子里空缺颇多,准备趁着郭氏焦头烂额时候,自己挑两个人进来。 云采忙答应了,掰着指头算这次要选几个人。 徐颂宁便没打扰她。 她外祖家的小表妹沈照宵满打满算要满了十五岁,及笄之年算是大生日,虽不办及笄礼,然而礼总是不能轻慢的。徐颂宁在城西给小姑娘定制了一项珠翠花冠,先去拿了回来,才往沈家走。 车马缓行,徐颂宁和云采在车里闲闲说话,外头渐渐清净起来,半点没有闹市的氛围。 徐颂宁心里奇怪,撩起帘栊要看一看,那马车忽然如那日去宣平司时候一样,狠狠一颠! 云采扑过来扶她,徐颂宁单手撑着车厢壁,另一只手把栽在身前的云采和一侧的玉冠护住:“摔到哪里了吗?” “姑娘没伤着吧。” 云采膝盖磕在徐颂宁前头,疼得轻嘶一声,红着眼眶儿问候了问候徐颂宁。 徐颂宁也没多好受,她抬手撑车厢时候,手腕儿受了不小的冲击,那一处原本就被薛愈捏出了伤,尚还没好全,眼下径直窜起尖锐的疼来,手指软绵绵使不上力,耷拉在一边儿。 她腾出另一只手扶云采,外头来禀报:“姑娘,咱们马车的车轴裂开个口子,只怕是不能走了,请姑娘先下来。” 徐颂宁无奈,抬手找云采要了帷帽,慢慢下去。 不知是停在了哪一处,茶楼酒馆密布,路上行人却少。满街道不植乔木,全是各类花树,绵延一道,只是春风为吹彻,尚还都才蒙了一层浅绿,还没来得及鲜妍起来。 云采牵着徐颂宁的手打量了打量,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 她说着,偏头要问询一句车夫,那马忽而长嘶一声。 风凝滞一瞬,随即呼啸起来。 “惊马了!” 云采惊呼一声,徐颂宁下意识往后一撤身子,见那车夫费力地勒着马,那畜生却依旧扬着蹄子往她这里发了疯一般地飞跃过来。 她抬手推开云采,自己往后散乱撤着步子。 “嗖——” 一箭穿透长空,风声呼啸,徐颂宁觉得眉眼间泼洒上滚烫的鲜血,下一刻,一双修长的手勒住她腰,把她往一侧揽了过去。 徐颂宁就这么砸进个怀抱里,手里握着的匣子哐当砸在地上,珠玉碎裂的一声铿锵。 她撞得鼻子发酸,仰头望进一双微凉的眼。 是薛愈。 徐颂宁看见他便想起上一遭看到的沈家的可怕景象,苍白的唇抿起,把他手指顺势握住,仿佛只是惊吓到了的人随手抓着什么依附。 眼前恍惚闪过许多杂乱的场面,她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不远处跌碎的花冠上,珠玉满地跌碎,花残叶落,像是她触及薛愈时候,看见小表妹纵身跃入湖泊的一道清瘦身影,年岁尚浅,却已玉碎。 无数血淋淋的场面一晃而过,最后只剩下薛愈明澈的眼,在温凉春风里静静看着她,语气温和:“徐姑娘?” 第7章 徐颂宁的手放开了又握紧,仰起头看他。 薛愈大约是才办完公务,身上还穿着暗紫色官袍,冬衣不免臃肿,他穿着却依旧能显出身形来,玉带环过紧致的腰腹,收束出窄腰宽肩模样,长身玉立,朗如日月,腰间熟悉的玉佩络子轻轻一漾,柔顺地贴合着衣摆垂下去。 “徐姑娘?” 他语气温和地叫他,空出的一只手仿佛无意识地撩起,挡在她脸侧,遮去周匝窥探的视线:“你没事吗?” 他递来一方帕子:“那马已经被人射杀了。” 徐颂宁后知后觉松开他的手指。 她捏着帕子把脸上的鲜血擦去,嗓音沙哑:“多谢侯爷,适才冒犯侯爷了。” 薛愈点一点头,手掖回袖中,转身吩咐了身边的小厮两三句:“我还有事在身,得先去处理一二,这事情我会吩咐人去查的,徐姑娘别太害怕。” 他说着,吩咐身边人扣下那远远看热闹的车夫。 “…多谢侯爷。”徐颂宁轻声婉拒,抬手要去捡帷帽,手指却用不上力气:“不劳烦了。” 一只修长的手晃过眼前,把那帷帽捡起来,掸去了上头灰尘,递还她手中,他目光在她手腕上落了一瞬,旋即转开,指了指满地跌碎的琳琅珠玉:“徐姑娘要去沈家吗?” 他慢慢道:“从城西到沈家,原不必走这条路,此处…距碧桃巷颇近些,鱼龙混杂,不甚太平。” 云采正蹲在地上收敛那花冠,听闻此话仰头看过来,眼珠子瞪得溜圆。 徐颂宁平日里不常出门,偶尔出门也是乘马车,走过千百遍的路下次再走,也可能摸不清楚,是以哪怕被绕了路,她也未必清楚,此刻听见薛愈说起,她才晓得一直觉得的异常来自何处,艰难地重复:“碧桃巷?” 薛愈颔首。 所谓碧桃巷,不过是个雅称,京中秦楼楚馆多汇聚于此,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因巷中多植碧桃,花开时节,姹紫嫣红,故称“碧桃巷”。 那车夫没得载她绕路到这里做什么,好好儿的,马车还坏了? 徐颂宁心头狠狠一跳。 “多谢侯爷提醒。”她看向远处被按住的车夫,咬一咬牙:“劳烦侯爷。” 薛愈点一点头,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垂落身畔,手指瘦长,微生薄茧,虎口处生着一道疤。他没再多说些什么,转身匆忙离开了。 他身边小厮走过来,薛愈性子冷,身边的人却热络:“姑娘仿佛伤着了?附近没有医馆,我找人扶姑娘先去个茶肆坐坐,尔后替姑娘找个大夫来吧?” 他说着又看向云采。 云采一个激灵,捂着腿一瘸一拐地躲到徐颂宁身后,恨不得把脸埋徐颂宁后背:“多谢关心,我好得很。” 徐颂宁对着那小厮勉强一笑,浮在苍白的面色上:“劳烦你了。” 那小厮一脸笑。 “姑娘跟着我来。”他指一指近前那门面干净、生意却有些萧条的茶肆:“姑娘不常来此,估摸着有所不知,侯爷这次来,便是办这地方相关的一桩案子,这里头看着光鲜体面,里头营着那档子生意呢,前两日闹出点事情来,我们侯爷才来看一看。” 他话说得含蓄,但徐颂宁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进来京城里头,有茶楼为了招揽生意,做起暗/娼的勾当,身后只怕便就是其中一个了。 “那只好劳烦您。” 徐颂宁思忖一二,手腕实在疼得厉害,一时也不好回家,推拒过一次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头。 小厮笑一声:“姑娘叫我江裕就好。” 两个人很快被安置到个茶肆里,云采见江裕出去了,探出头来:“薛侯爷身边的人倒是还算和气。” 话音才落,外头有人叩了叩门。 “姑娘。” 云采原本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听见是个陌生声音,才松泛下来,起身去开了门。 外头站着个茶博士,面上带笑,身后跟着个姑娘:“适才看那位爷问哪里有医馆大夫,便斗胆去请了咱们这儿的阿清姑娘来。她爹以前是大医馆里的,很有名气,阿清做了许多年医女,给姑娘们看症也方便,您若放心,不妨便叫她给您看看。” 那姑娘十六七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衣裳虽有些破了,却干净利落,上头打着的补丁针眼细密,她站在那里,拎着个药箱,脊背笔直,很体面。 时人风气较先前已开放许多,虽然高门大户里头依旧有着许许多多顽固不化的规矩,但市井之间宽泛不少,不少姑娘只要父母愿意,便也能出来找些活计做一做,和男子一样在一些愿意招女孩儿的行业里从学徒做起,赚些银钱补贴家用。 大夫便就是其中一样,许多病症,女子不方便给大夫看的,便须得医女帮着诊治,故而市井间的医女并不罕见。 徐颂宁点头,要掏打赏银子给他,小二一笑:“适才有位爷给过了,小的先去给姑娘沏茶。” 阿清缓步进来,先托住了徐颂宁的手腕儿仔细查看。 上头两点淤青依旧触目惊心,她并不问什么前因后果,只轻轻摸了摸骨头,叫她关节屈伸了屈伸,又问了感受,便小心翼翼搁下了:“姑娘手腕上有药味儿,是用了什么药,可方便给我看一看吗?” 云采便把薛愈身边那个大夫给的活血化瘀的药膏递过去。 阿清闻了闻,点一点头:“的确是活血化瘀的好药材,应该是顾忌着姑娘体质,倒也没有太寒凉的药物,姑娘早些时候骨头没怎么伤着,只是有点儿淤血,看着唬人,并不是很严重。用这药膏揉一揉便就好了,这回虽看着不痛不痒的,但因为适才猛地一用力,抻开得太过了些,实实在在锉伤了骨头,须得好好将养两三天。” 云采在轻轻摸一摸,手腕那里已经微微肿胀起来了。 “姑娘这两日,总有些多灾多难的,咱们过两日,该去庙里求个符才是。” 徐颂宁无奈笑笑,说话间,阿清已经在掌心把那药搓热了,温热的掌心贴合在她手腕上:“可能有些疼,姑娘且忍一忍。” 徐颂宁偏过头去不看,一门心思和云采搭话。 “腿怎么样,疼不疼?” 云采晓得她一贯怕疼,但性子含蓄,是不肯叫痛的,便握着她另一只手,东扯西扯地跟她唠嗑。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7节 阿清动作麻利,很快便把她手腕上的伤口处理好,正要就地给云采看伤,外头忽然有一声敲门声。 “徐姑娘。” 语气平和,没什么大的起伏,一听便晓得是薛愈。 云采面如死灰,又缩去徐颂宁身后,徐颂宁无奈,把人按在屏风内侧的软塌上先歇着,请阿清先给她看着,自己先去开了门:“侯爷?” 薛愈站在门外。 “徐姑娘手腕好些了吗,我吩咐人去请了我身边的一位周大夫来——便是徐姑娘那日见过的那个。” 徐颂宁点点头:“多谢侯爷好意,不过适才小二请来一位姑娘,已经替我看过,如今好了不少,就不劳烦周大夫多走一趟了。”说着,她问:“不知侯爷有什么事情?” “人已经去请了,稍后他来了,我再叫他回去。”薛愈指节微屈:“那日伤了姑娘手腕,尚还没来得及当面致歉。” 不是都给过药了?徐颂宁几乎把这事情抛之脑后,更何况那时候的确是她的问题。怎么这位薛侯爷此刻客气起来了?徐颂宁抬了抬眼皮,一时有点摸不准这一位的性子。 “只一点小伤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我先唐突了侯爷,侯爷不必挂心。”顿一顿,她温和道:“我也还没谢过侯爷救命之恩。” “我吩咐江裕留在这里,徐姑娘有事情吩咐他便是。” 薛愈抬手准备离开,徐颂宁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抬手把他拉住,松松勾住他指节。薛愈比她高挑许多,她须得仰头才看进他眼里,眼前却只他一个,再没看见别的场景。 薛愈目光在那手上瞥过,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她。 “侯爷…先等等。” 徐颂宁匆忙松开手,只觉得手指触碰过他的地方,滚热发烫,她垂着头,慌乱无措地解开腰间荷包:“适才小二说,侯爷已经先结算了银钱,并不好欠侯爷这些。” 薛愈:…… 薛侯爷神色一时有些懵。 “不过是三两钱银子。”他温和道:“不必了。” 徐颂宁手里的银子推不过去,转身伏在案上写了些东西。 这屋里东西简单,寻不到镇纸,她写东西时候须得拿左手压着那纸,不得不把手腕露出来,那片淤青暴露出来,被周匝的白净皮肤衬得有些触目惊心,薛愈看了一眼,挪开眼去。 少顷,她折身回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薛愈,薛愈抬手接过。 徐颂宁认真道:“侯爷若此刻不要现钱,那先把这欠条收下。” 薛愈低眉看了眼手里头的欠条,平静的面色上翻起点波澜,眼里头晃着斜斜透来的日光,润泽乌沉,盯着她看了看,带着点温和无奈的笑:“我帮徐姑娘,并不是为了计较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姑娘不必记挂在心上的。” 徐颂宁神色认真地看着他,薛愈笑笑,便没推让,抬手把那借条掖进袖中。 “徐姑娘还有旁的事情么?” 徐颂宁摇头:“侯爷慢走。” 薛愈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忙,没再多客套,只嘱咐了她几句注意安全,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里头,云采的腿已经包扎好了,阿清道:“姑娘放心,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蹭破了些皮,好好养着,不会留疤的。” 阿清把她们两个料理好,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两位姑娘还有什么不舒坦的么?” 徐颂宁摇摇头,捏了银角儿给她结诊金,阿清利落接过,转身要走,门忽而又被人叩响,外头一道声音响起:“徐姑娘。” 才想念叨点什么的云采抱着头:“啊——” 这回倒不是薛愈了,是上回给徐颂宁诊治的郎中,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见来开门的阿清,点头致意,言简意赅解释道:“侯爷身边人叫我来的,听闻徐姑娘伤着了。” 大约是江裕遣人去请他来的。 阿清面色如常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徐颂宁微笑:“多谢先生,我伤口已包扎好了。” 阿清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有些诧异。 如今医女虽然颇多,但时人还是更信大夫些,许多时候,经她们处理了伤口,总也还是不放心,要叫大夫来看看。 这样的事情阿清见过许多,并不以为意,倒难得碰见个…… 她深深看一眼徐颂宁,离开了。 徐颂宁没留意那眼神,目送走了阿清,才和和气气看向那大夫。 只听那大夫道:“姑娘还是叫我看一看罢,我也好交代。” 徐颂宁无奈,递过手腕去,眼睛看向一边的云采,云采默默挪着碎步,以“和薛侯爷及他身边人保持距离”的心态果断摇头道:“我伤得隐蔽,不劳烦大夫了!” 那大夫看了眼:“嗯,手艺挺好。” 说完,只字不提诊金的事情,拎了东西也准备走了。 徐颂宁没多说话,只抬手又写了张纸条递去:“劳您,帮我捎带给定安侯。” 当夜,忙过一天的薛愈收到了那张纸条。 上头小字清隽,字迹有力:“补:再欠诊金一次。” 薛愈:…… 第8章 早朝散后,薛愈被皇帝留在了万章宫。 帝王年近五十,虽然保养得宜,并没多少白发,脸上皱纹也少,然而到底自眉眼间露出一点疲态来。 尤其此刻。 他捏着薛愈递去的奏折,扫过一眼便直接扔了出去:“朕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个不着调的东西。” 薛愈只作未闻,静静站在下头,等皇帝发落。 “你是做熟了这样的事情的,放手去做就是。”皇帝敲了敲桌子,语气冷肃:“事后,你把他给我送去城外净尘寺,交给方丈,叫人对他念几天经,皇后过两日生辰宴,到时候不拘家室,挑个稳重些的姑娘,也好管束管束这个不成器的。” 薛愈答应下来,头微微压低了,眼皮下头覆着层阴霾,唇边的笑却还是温煦如春风。 皇帝在这事情上消了气,又慢吞吞把四皇子和五皇子两个儿子的饮食起居、人际交往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后,才漫不经心问:“老三呢,还是那个要死不活的鬼样子?” 薛愈在下头:“衡王平日并不多理世事。” 皇帝冷笑:“你说得好听,不就是纵情享乐、不干正事儿么。” 天子家事,薛愈没多置喙。 皇帝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喝了盏茶,开始关怀起他这肱股之臣来。 “听人讲你前两日病了?你虽年轻,也该注意些,哪怕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姐姐,她知道后担忧得厉害,整日念叨,害得朕也跟着忧心。” 他说起贵妃时话里带笑,语气和缓许些:“身子可好全了吧?” 薛愈晓得这是公事谈完了,准备拉着他唠唠私事的嗑儿促进促进感情,也顺带着拿姐姐敲打敲打他。 他顺着帝王的意,态度温顺:“是,自以为身子强健,着了凉后没太上心,不料病来如山倒,发了两三天热。惹陛下与贵妃担忧了,以后一定仔细些。” “着凉?”皇帝笑一声:“朕怎么听说,是为了救个姑娘,寒冬腊月下了水啊。” 薛愈心里平淡如一泊死水,脸上却适时闪过一丝窘迫:“不敢欺瞒陛下——偶然遇见的,不好见死不救,只是须得顾全那位姑娘的名声,所以托辞风寒。” “那姑娘叫什么,谁家的,可知道了?” 薛愈微微笑起来,语气有些无奈:“陛下恕罪,臣并没留意去打听。”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虚虚打量两圈:“你年纪一大把,该成亲了,也该上点心了,朕回头跟你姐姐说一说,这次皇后生辰宴,叫她也替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他语气和煦,仿佛是个慈和的长辈。 然而他究竟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薛愈也并不糊涂。 定安侯拿捏着权柄,平日里披着张温和体面的人皮,斯斯文文的,把他授意的事情做得十全十美,是极好用的一把刀。 然而时候久了,却又开始叫人不放心起来。 他被这世道锻成把快刀,偏这刀只有刃,没有柄,皇帝要做用刀之人,总要有把柄握在掌中才好拿捏,用起来也放心。 偏偏他家人死绝,只剩下个阿姐,皇帝自然不够放心,记挂他的婚事,未必真是关怀臣子,只是想他有人可牵挂,有人来羁绊。 他替皇帝监视着群臣诸王,可身边难道就没有皇帝的人了么?不然,他救下徐颂宁的事情,被他压得死死的,在这京中没一个无关人知晓,怎么偏偏就传到了久居宫闱的皇帝耳中? 帝王提起他长姐与这事情来,是关怀他,却更是要敲打他,叫他晓得,无论薛愈被人捧得有多高,总还在他的掌心里头打着转。 顿了顿,皇帝问他:“时候还早,要不要去看看你姐姐,她不亲眼看见你好好儿的,只怕不放心。” 薛愈拒绝了:“宫闱内院,臣不敢擅入,贵妃总是信陛下所说的,陛下今日见臣好了,有空说给贵妃听一听便是,怎敢悖逆规矩。” 皇帝点一点头:“那朕不留你啦,忙你的事情去罢。” 外头此时已天光万丈,天地之间一片澄明干净,新燕啄泥,在屋檐下叽喳筑巢,徐颂宁自檐下过,眉眼间浮掠过一道金灿灿的光影。 “姑娘来了。” 堂屋里头的人给她掀了帘栊,里头已坐了不少人,左边为首的姑娘见她来,脸往一侧一偏,鼻子里哼出不屑的一声。 那是郭氏膝下幼女,三姑娘徐颂焕,自小娇养,嚣张跋扈,一贯不把徐颂宁看进眼里去。 “大丫头的身子可算养好了,来叫我看看。” 郭氏眼皮耷拉下去,仿佛不曾瞧见徐颂焕的动作,弯着唇笑一笑,抬手招呼徐颂宁,一副慈母面庞。 她身边侍候着的宋姨娘抬眼看过来,对徐颂宁点一点头,很温和地笑了笑。 徐颂宁应着她的话,偏头先掩唇轻咳了两声,才搭过去一只手,掌心温凉。 郭氏手是热的,因出了些汗,有些湿腻,徐颂宁被她抓着,恍惚觉得她是蹭了满手的血,正抓着她要谋她的命。 她恍惚又想起触上薛愈手指时候,看见的那些惨痛景象,下意识就想抽回去,抬眼撞上郭氏探究的眼神,嘴唇抿起,一副心神安定下来,温温和和笑着,静静注视她。 “多谢夫人关怀。” 一侧的徐颂焕又哼了一声。 顿一顿,她问:“听说你昨日出了一些事情,可有伤到吗?听说你那车夫被人扣下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徐颂宁目光抬起,郭氏眼底泛着一点淡淡的、尽力粉饰遮掩过的乌青:“我昨日便挂念着,只是时候晚了,担心惊着你,便没去问。” 徐颂宁把昨天的事情说了,眼微微抬起,打量郭氏神色。 她似乎并不十分担心那车夫被薛愈擒去的事情,嘴边一点虚无缥缈的笑,很关怀她的样子:“大丫头,你和定安侯很熟稔吗?” 徐颂宁垂着眼:“只见过昨日那一面,从前仅听闻过侯爷在外的声名。”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8节 一旁的徐颂焕嗤一声冷笑。 “大姐姐还是注意些,不要再抛头露面的,前日孙公子的事情,不就是苍蝇不叮无缝蛋么?” 徐颂宁没理,只见郭氏轻拍了一下徐颂焕:“你这孩子,嘴这么这样不饶人呢?你虽快人快嘴,可那是你亲姐姐,怎么好这样说人家。” 她二人一唱一和的,徐颂宁在一侧听得倦怠,温和开口:“倒也不是只见过一面,适才忽然想起,早两日云秀那事情,查出个水落石出,薛侯爷叫我去,问了三两句话。” 郭氏脸上的笑淡了一分,深深看她一眼。 后者眉目低垂,神色温顺。 郭氏轻咳一声,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想着,咱们府上这段时间也实在太多灾多难了些,尤其是大丫头,三灾六病不断。你们父亲在外头,也是被些琐事纠缠着,迟迟不能了了结公务回京复命。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总还是要讲究一些的。前两日,我请了城中庵堂里的姑子们来念了两三遍经,心里却还是惴惴的,果不其然……” 她看向徐颂宁:“大丫头便又出了这桩事情,我实在是不放心。我听人讲,外头的净尘寺很灵验,准备带你们去走一趟,拜一拜佛祖,为你们父亲、大丫头与咱们全家求几张符纸回来,也算是求个心安。” 她姿态放得很低:“大丫头,你身子不好,虽是要为你父亲尽孝心,但你们好好儿的,才是真的孝顺,我想着,你便不必去了,在家安心待着就是。” 徐颂焕在一侧嗤笑一声:“父亲一贯疼爱我们姐妹几个,尤其是大姐姐,被父亲夸奖了那样许多次孝顺,怎么就为了不痛不痒一点小病,就偷懒不去了?这孝顺,也是做做样子,装腔作势,拿捏姿态不成?” 她语调阴阳怪气:“大姐姐别生气,我可没说你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觉得,应当没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罢。” 徐颂宁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孝顺本在心意,夫人与小妹都这样讲了,那我便在家里焚香抄经,为父亲与侯府祈福。” 郭氏一噎,半晌,咬牙切齿勉强答应下来。 她眼垂落,轻轻笑了。 “父亲的疼爱”。 徐颂宁一贯早慧,郭氏进门时候,她已经记事,那时候她奶娘还在,前头热热闹闹,她不被允许观礼,被奶娘抱着远远围观,女人在她耳边轻轻叹着气。 “我们姑娘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顿一顿,奶娘又自己安慰她道:“好在夫人留了那么些嫁妆给姑娘,哪怕侯爷不管姑娘,姑娘也能衣食无忧地长大罢。” 她从那时候就隐隐约约晓得,父亲的疼爱似乎是虚无缥缈,很容易变动的,但那些银钱、铺子,只消她自己好好地、努力地经营打理,那便总是在那里、结结实实是属于她的。 所谓父亲的疼爱,又是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发过一场高热,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却记得母亲骤然发病那一夜,她躲在帷幔后,听母亲语气寡淡,嘲弄道:“嬷嬷,你晓得我今天去前院,看见了什么?他们在挑我死后,要选哪家的姑娘作填房夫人。” 后来郭氏进门,把她磋磨得萎靡不振,一身青紫的时候,沈家人找上门来,父亲语气冷淡:“大丫头素来顽皮,跌跌撞撞、不爱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情。” 可他对郭氏就真的好么?对徐颂焕就是真的慈父情深了? 徐颂焕从小到大,挨过的板子,郭氏管家以来,当着儿女的面受过的斥责,可半点不比她少。 他只爱权势地位,侯府脸面而已。 徐颂宁偏头看向上首面色森冷的郭氏。她根本不在乎敬平侯从来就没有到位过的父爱,更不必说郭氏的刁难,冷言冷语的奚落,或是针锋相对的调侃。 若说在乎,她在乎的只是真心待她的那些人而已。 思及此,徐颂宁想起触及薛愈手指时候,看到的那些悲惨场面。 她手指微蜷,想着薛愈冷淡的一双眼。 她得把这事情的真相查出来,哪怕对面儿是刀山火海,也要爬山下海,不辞辛劳。 第9章 郭氏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去净尘寺的事宜,另一边,薛愈领了皇帝的命,也忙碌着。 当夜,云采带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进来。 那姑娘大约也是跑得太急,鞋子都掉了,裙衫之下,莹润的脚趾浅露。 徐颂宁已经打散了头发准备休憩,强打着精神看向她。她夜半眼神儿不太好使,看东西不清楚,半晌才瞧明白:“清姑娘?!” 竟就是那天替她和云采诊治的阿清。 云采拎着鞋颠颠儿跑来:“门房传话说有人寻我,我懵懵懂懂跑出去,见是阿清,把我吓了一跳。” 说着蹲下/身要替阿清穿上鞋子,阿清躲开了,连声说着不敢,话音打颤,身子也打着颤,看了徐颂宁两眼,撩开裙摆跪了下去。 徐颂宁最后一点困意都散了,起身扶她:“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人先起来。” 阿清头抵在冷冰的地砖上:“徐姑娘,您是良善人,求您,求您救一救我姐姐的命……”话到最后,她已抽噎得连不成句子。 云采把鞋子搁在她手边,帮着徐颂宁把人搀扶起来。 阿清颤着声叙述,和徐颂宁上次见到的冷清内敛样子浑然不同。 她父亲早些年时候行医出了岔子,只因途中遇到个突然发病倒在路边抽搐的,被耽搁了片刻,延误了诊治时机,被找上门来,大闹了一场。 她长姐阿漾生得漂亮,苦主见色起意,要带她回去抵人命债。 父亲那时候卧病在床,抵死不从,被生生从床上拖拽到门外,从此悲愤交加去世,阿漾也被人抢去,不知死活。只因抢她的是个富裕人家,报去官府,也不过含糊了事,说她父亲却是耽误了人命,父债女偿也理所应当。 直到前年,机缘巧合之下,阿清才又再见到阿漾。 “便是在…碧桃巷外的那个茶馆里。” 阿清嗓音喑哑,父亲被医馆除了名,她也留不得,房子卖了给父亲治丧,剩余的银钱在碧桃巷外租赁了一间屋子,只因为巷子里的姑娘们等闲不好请大夫,所以也有一星半点的收入。 去年冬至,她被人讳莫如深地叫去那个茶楼,进去了才晓得里头经营着暗娼生意,近来有个姑娘害了病,起不来床。 阿清撩开床帘一看,破床上躺着的,面如金纸,憔悴瘦削的,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她被掳走了的长姐阿漾。 原来阿漾被人掳走后不久,那人家生意上出了些事情,渐渐败落下来。 管家的便出了个歪招儿,经营起一家做暗娼生意的茶楼,家里体面些的妾室都打发出去接生意,阿漾生得漂亮,性子也温和,颇受人欢迎,甚至有些个天潢贵胄,都招她来侍奉。 前两日茶馆里面来了个大角色,把阿漾狠狠折腾了一宿,第二天尽兴而归,阿漾却再爬不起来床。 那时节阿清替她把了脉,又撩开衣裳看了看,捂着嘴几乎哭出来。 她的阿姐,浑身上下没了什么好地方,连抬起手指摸一摸她额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颂宁听得胸口发闷,半晌,轻轻道:“清姑娘,究竟想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阿清又跪了下去:“那位大人自从得了趣后,便包下了阿姐,每每去折腾她,自己却又不注意,污秽不堪——年初时候,我去看望阿姐,发觉她害了…花柳病。” 她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无比,咬牙淬血,含着两眼泪慢慢说道:“阿姐说,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就要这么死了,她要我用药帮她把那个病瞒住,照旧伺候那位大人…听闻前两日,那个大人也发了病。” “寻常人惊动不了宣平司的指挥使,是谁?”徐颂宁想了想,问。 阿清一脸泪:“六皇子。” “哐当!” 这人实在太过不同寻常,直把云采手里头捧着的茶壶吓得砸在地上,水迸溅开,有几滴溅到了阿清脚面上,她眼也不抬,腿弯砸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我人微言轻,不认得什么公子小姐的,那位大人已经把那茶馆围了个密不透风,我没法近身,与他能说上话的,我只晓得姑娘你一个,我知道姑娘不欠我什么,只求,只求姑娘,跟那位大人说一说,她的罪责我来偿,叫我陪着阿姐好不好,我阿姐她活不了几天了,叫我陪着她好不好,求您了…或者,或者只消叫我能见到阿姐便好。” 徐颂宁抿着唇。 “清姑娘。”她客客气气地叫她:“我和那位薛侯爷,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缘分,并不十分熟稔,且哪怕我去求他,也是明天的事情了,未必来得及救下你姐姐。” 其实也未必。 六皇子染上花柳病这事情实在荒唐,丢的是天家脸面,哪怕真要动手杀人,也一定是悄无声息拉出去城里处决,断然没有闹市里面动手的道理。今日天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只怕是会明日白天里头,若赶早了去把人拖住,也未可知。 然而。 徐大姑娘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她在定安侯面前,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面子,能忽悠他做下这样的事情? 阿清显然早有预料,依旧跪在地上:“那…那便请姑娘向侯爷揭发我罢,六皇子染病,我阿姐责无旁贷,可我帮着她瞒下得病,也是罪无可赦,请姑娘如实对侯爷说了,别叫我逃脱。” 她眼神黯淡,面色惨白。 徐颂宁摇摇头。 “清姑娘,事关天家,这样的事情我本就不该知道,才最保险。” 她神色沉静,沉静到有些…冷漠无情。 可这事情的确与她不相干,她自身且难保,何必冒这样大风险与人帮忙? 阿清听出她婉拒的意思,一时木讷在那里,怔了片刻,起身要离开,却被徐颂宁唤住:“清姑娘,方不方便,把上次的诊金还我?” 阿清愣怔着从袖口掏出个银角子,递到一边的云采手中。 徐颂宁捏着那银子:“好了,如今我欠你一份诊金。” 她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我只帮把你人带到侯爷面前,余下的我一句不会多说,结果究竟如何,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清原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还有这样柳暗花明的时候,大喜大悲之下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被云采扶住。 “去好好歇着,鞋穿上,需要什么药,去寻云采要便好。” 她招一招手,叫云朗。 “姑娘以前并不喜欢多管这些闲事,”云朗把话听了明白,虽有怜惜,可考虑的更多的还是徐颂宁,她扶着她去歇息,轻轻道:“是心软了吗?” 徐颂宁从前一贯是只扫门前雪的,不说不管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她便是闭门不出,什么事都不会多问一句的性子,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找上她。 只是自从那次落水后,她家姑娘似乎,变化了些。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徐颂宁轻轻叹一口气:“她今日来求我,我怕我今日不伸一伸援手,来日若我也有这样的遭遇,连一个可以求的人都没有。” 徐颂宁心里盘桓不去沈家日后的惨状,合着眼便能看起舅母的绣鞋在空中轻轻一晃一晃,与她仰头看去时候那张惨白的面孔。 “可这样的事情,沾上了,只怕把自己也拖进去,不干不净的,且定安侯…好像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徐颂宁摇摇头。 “这事情不简单,好好儿的,那车夫把我拉去那里做什么,马车又恰恰坏在了那里,且他母亲还就在这个当口染了急病,匆匆忙忙就回家去了。” 这些事情堆砌在一起,也太凑巧了些。 徐颂宁袖子里头捏着张欠条。 云朗替她放下床帘,缓缓退出去了,她才把那欠条捏出来细看。 上一遭她把跟薛愈交际过的,林林总总的事情都写下了,做欠条交给了人,隔天便收到了这么一张,被人塞到窗脚下,仿佛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一角,铁画银钩地写着:“误伤徐姑娘一次,欠诊金数钱。” 下头附着一行小字。 “可随时讨还。” 第二天清晨,徐姑娘一大早,便堵在了宣平司门口。 薛愈忙里偷闲来见她,神色温和:“徐姑娘大清早来讨债?”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9节 “见过侯爷。”徐颂宁把那欠条递过去,合着三钱银子打的一枚银锞子递过去:“不敢说侯爷欠我什么,若侯爷当真要打下欠条,那便和我欠侯爷的相抵了。” 那枚银锞子是旧日过年,给小孩儿玩的,打成葫芦模样,取个吉祥意向,有些分量,也比直接给银角子好些,不显俗气。 徐颂宁拿根红绳栓了,递到薛愈手边。 薛愈摇头笑笑,抬手把那银锞子接过来。 徐颂宁手指微屈,小心翼翼地蹭过他指节,她神色平和如常,仿佛只是不小心蹭了这人一下,薛愈挑着眉,视线掠过她双鬓,瞥见她微蓬乌丝下,隐隐泛红的一点耳尖。 “徐姑娘还有旁的事情吗?”薛愈捏着那银锞子,云朗此刻缓缓撤开半步,露出她身后的阿清来。 薛愈瞥她一眼,脸上的笑登时收敛三分:“姑娘身边新来的侍女?” 徐颂宁抿着唇:“我昨日见她医术很好,便把人召来身边服侍。侯爷认识阿清吗?” “徐姑娘先不要走,我等等有事情找姑娘。”薛愈冲阿清略一颔首,还是先看了徐颂宁一眼:“我有些事情寻这位阿清姑娘。” 若非有必要的苦衷,徐颂宁是真的不愿意在宣平司多逗留,纵然薛侯爷温和一张脸,可眼底总是冷的,叫人瞧了便胆寒。 薛愈一刻钟后便回来了,彼时徐颂宁正和两朵云在廊下看发新芽的牡丹。 牡丹花期未至,叶子才要郁郁葱葱,一点清新的绿,很养眼。 也不晓得这样冷硬一个宣平司,做什么要栽植这样的花卉,云朗道:“大约还是前头那位大人家里的,草木移植不易,干脆便没动弹,说不定还是什么名贵种——也不晓得花开了是什么样子。” 身后一声轻咳。 云朗:…… 徐颂宁回头看去,薛愈负手站在廊下,一线日光漏进去,落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色温和许些。 他略抬了手,示意借一步讲话。 “徐姑娘的马车是被人动了手脚,所以才那么恰巧地坏在了那里,至于马,那一处有人撒了些香料,人闻不清,畜生嗅见了难免发狂。”薛愈语气很平淡:“究竟谁动的手脚,这是徐姑娘家事,我不好过问,不过我已吩咐人把相干的东西整理好送去府上了——姑娘若有旁的用得到我的地方,直说便是。” 这近乎是点明了祸害她的人是谁。 “不过那车夫……”他叹口气,一字一顿,斟酌着道:“自尽了。” 徐颂宁挑起眼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儿,郭氏要害她,怎么会这么大手笔,搭一条人命进来。 但显然薛侯爷并不准备解释,她便也只抿着唇,点一点头。 尔后,她犹疑一瞬:“阿清呢,她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薛愈瞥她一眼,忽然一笑,眼珠乌亮,语气温和:“她回不去了。” 徐颂宁心里一沉。 “徐姑娘。”薛愈看着她,慢慢道:“我帮你,并不因我是个良善之人,我的良心也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用完了,也就没了。” “不必对我留什么侥幸心理,外头怎么说我的,你便怎么信就是了。” 他语气温和,眸眼黑沉,微微抿着唇笑一笑:“把我想得更坏些,也无妨。” 第10章 他连说这样子的话的时候都是温和的。 略一顿,薛愈轻轻道:“这两日,若无必要,别去净尘寺,六皇子在那儿,你既然把那位清姑娘带来了,那应该知道缘由。” 徐颂宁抬起眼来。 “侯爷。”她语气很平,一点起伏都没有,斯斯文文地开口:“侯爷说自己没良心,可侯爷帮了我许多事情了,我能问问缘由吗?” 薛愈嘴边的话一滞,浅浅带笑的眼拢起,瞥了她一眼。 “徐姑娘,你……”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仿佛斟酌着要寻摸一个不伤人的说话方式,最后只是摇摇头,浅浅重复一句道:“我实在不是个,值得深交的好人。” 他没再说话,半晌,唤了人来,吩咐人送徐颂宁出去。 徐颂宁眼神平静至极,无波无澜地望他一眼,唇微微弯着,带着不多不少的笑,低头毕恭毕敬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云朗和云采正坐在廊下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宣平司里的摆设,听见脚步声,一齐扒在栏杆里回了头,就望见徐颂宁面色平淡地过来:“走啦。” “姑娘……” 云采抿着唇,想问一问阿清去哪儿了,到底把唇抿紧了不敢吱声,徐颂宁温温和和地回头看她,又望一眼云朗:“去外祖家。” 徐颂宁到沈家的时候,已是晌午了。 贺老太君年岁也大了,身体并不好,上一次徐颂宁落水的事情,沈家人皆不敢告知她,此刻徐颂宁来时候,她午睡才醒,正坐在窗户边儿缓着神。 徐颂宁才进来,就被老太太昏花着一双眼瞥见:“那是我们阿怀吗?” “是阿怀。”徐颂宁应一声,嘴边笑出浅浅两个涡儿,伸出手来:“老祖宗都认不出我来啦?” 老太太捏一捏她手指,又摸到她手腕,最后抬手揉了揉她的脸:“我们阿怀怎么瘦得这么多,你这个小丫头,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徐颂宁在她掌心蹭了一蹭:“这么久都没见着老祖宗,朝思暮想,吃不下饭,便瘦了,所以赶紧便来看老祖宗了。” 老太太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老太太又牵着徐颂宁说了好一会子话,抬手时候不小心摸到徐颂宁腰间玉佩,捏起来看了一眼:“啊,这玉佩……” 徐颂宁出了宣平司便把这玉佩戴到了腰上,便是存着想打听打听的心思,看一看老太君晓不晓得这玉佩背后的故事。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的,她总觉着与这玉佩脱不了干系。 “老祖宗认得这玉佩吗?”徐颂宁抚一抚那玉佩,目光落在老太太脸上:“贺老太君眯起一双眼来。 沈知蕴和徐颂宁都是美人儿,贺老太君年轻时候自然也是容色独绝,到如今年老了,脸上生了皱纹,双鬓掺杂白发,从前瘦长的手指也有些发皱,却依旧窥得见早些年眉眼间的那一点惊艳颜色,此刻映着日光,眯着眼细致地打量那玉佩,嘴角恍恍惚惚一点笑。 半晌,她恍惚被惊动了,捏着那玉佩回过神来,摇摇头:“似乎是我们阿怀的,很重要的东西,可是想不起来了。” 说着,她把那玉佩挂回徐颂宁腰上:“不论如何,我们阿怀一定要收好呀——你母亲也不肯告诉你吗?那我今天偷偷问一问你外祖父,看他肯不肯说。” 徐颂宁愣了愣,看着老太君眯着眼笑的样子,嘴角一沉,几乎要掉下一滴泪,却匆匆忙忙抿出一抹笑:“那您可一定得记得问问呀。” 沈老太爷刚去世的时候,老太君身子还是康健清醒的,甚至是她带着两个儿媳,操办完了繁琐的丧仪。 然而就在沈老太爷被妥善安葬的当晚,徐颂宁记忆里,永远温和带笑,乐乐呵呵的老太太,骤然就倒下了。 从那时候开始,她便渐渐记不起事情,最容易忘记的是白发送走的女儿,和匆匆逝去的丈夫。 不是忘记了他们,是忘记了他们已经逝去的事情。 和老太太说了半下午话,贺老太君有些累了,徐颂宁伺候人靠在软榻上歇一会儿,起身去了沈宴书房。 沈宴正在整理沈老太爷的文集,徐颂宁去时候他正捏着几本书在故纸堆里发愁,一眼瞥见徐颂宁进来,发愁的眉宇舒展开:“阿怀来了——” “嗯,听人讲舅舅忙着,就去陪老祖宗说话了。” 徐颂宁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搁在桌子中间,一丝一缕仔仔细细地拆开了,露出里头的酥饼甜酪:“有事情想问一问舅舅。” 沈宴抬眼,瞥见小外甥女温温和和、斯斯文文的笑,心里头忽然咯噔一下,觉得这场景无端熟悉。 徐颂宁抿着唇抬起眼来。 “舅舅认得这枚玉佩吗?” 沈宴:…… 他很坦然地伸向那酥饼:“早些年见你母亲戴过,后来…怎么了,阿怀,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徐颂宁捏起那玉佩:“前几日瞧见个人,也戴着一模一样的玉佩,所以问一问。” 沈宴挑眉:“这倒稀奇,不知是谁?” 话里话外没半点破绽,徐颂宁抿着唇喝茶:“舅舅或许是认识的,就是那位定安侯。” 沈宴点一点头:“是,他早些年还在咱们家读过两年书,不过阿怀你怎么遇上他了?” 徐颂宁捧着茶盏慢吞吞喝茶,眼睛落在沈宴波澜不起的脸上。 “前两日偶然碰见了,马车意外坏在半途,他吩咐人送了我回家。” 舅舅的话答得滴水不漏,也不晓得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刻意要瞒着她,她把那玉佩握回掌心里,听沈宴道:“哦,那是该去谢谢他,阿怀你若想知道,舅舅去替你问一问?” 徐颂宁摇摇头:“不好劳烦舅舅。” 沈宴便专心吃饼。 徐颂宁坐了片刻,起身把玉佩挂在腰上,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啦。” 沈宴擦了手上的碎屑,掸一掸衣裳:“阿怀,定安侯是个好孩子,但他做的事情忒凶险了些,你若有什么疑惑,问一问长辈们,不要冒险靠近他。” 徐颂宁点头答应。 黄昏时候,徐颂宁捏着玉佩回敬平侯府。 她身上有些疲惫,脑海里偶尔恍恍惚惚几句老太君昏昏沉沉时候念叨的几句话,仿佛隐隐猜测到这事情的一个边角儿,一想到薛愈,却又不敢笃定。 云朗看她面色不好,递了一盏茶水过去:“姑娘是哪里不舒服么?” 徐颂宁抿着唇,缓缓笑一声。 “没有。” 顿一顿,她摇摇头:“我有些困,先歇会儿。”她说着,垂下眼,睡了过去。 她平日里都是笑着的,惯常一副温温和和模样,唯有睡着的时候,嘴角才会垂下去,秀气的两弯眉微微蹙起,捏着帕子缩在角落里头,把自己团成一团,只占一小块地方。 云采默默捏了大氅给她盖上,叹一口气。 “阿清……”云朗眼锋扫过,她噤了声。 半晌,云朗叹气道:“姑娘尽力了,咱们和那姑娘素不相识的,姑娘还能做些什么呢?冒着风险叫她去见一见定安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她的声音很轻:“听闻今日晌午,咱们离开宣平司以后,定安侯便带着群人出城了。” 云采觉得自己从脚底凉到了腿肚子。 仿佛那里积攒这许许多多的血水一样。 “定安侯,好可怕啊。也不晓得他这样的人,以后会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他。” 两个人话音才落,独自缩在角落里小憩的徐颂宁默默把自己搂得更紧了些,整个人轻轻哆嗦了一下,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样。 日子很快就到了皇后寿宴。 因事情特殊,所以天尚未亮起,满府便热闹起来,徐颂宁头疼得浑浑噩噩,也还是强打着精神起身,任已经穿戴一新的两朵云给她装扮。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0节 不晓得过了多久,徐颂宁又快睡过去的时候,云朗在她耳边轻轻道:“姑娘睁眼看看自己个儿?”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 衣裳首饰是昨日里头就挑选好的,皆是平淡不惹眼的类型,眼底下头的粉搓厚了些,为了遮那两片鸦青。 “姑娘这两日歇得不太好?” 徐颂宁咽下一口酽茶:“嗯。”后头就没声儿了。 两朵云晓得她这会子恹恹地不愿多说话,便各司其职,一个去熨平了披风,另一个服侍她简单地用了点早膳,肚子里垫了些东西,不至于到时候饿得难受。 这么一番折腾完,时候便也差不多了,徐颂宁也差不多醒过神来,跟着上了马车。 这回去的只有她和徐颂焕,徐颂焕比她还困些,一上来就窝在了郭氏怀里头睡了,郭氏叫她,也只是脸贴着郭氏衣裳轻轻蹭了蹭。 郭氏嗔怪地拍一下她:“脸上脂粉要蹭阿娘身上了。” 话上这样说,动作却依旧是亲昵怜爱的。 徐颂宁淡淡看着,眸光清明。 这一路车马颠簸,周转停顿,坐着的人不太安生,靠在郭氏怀里睡着的徐颂焕也不很舒服,睡了片刻,扭动了两下。 郭氏安抚地才要拍打,外头忽然传来长长的一道马嘶声,直直穿透车壁,惊得众人心里狠狠一跳。 徐颂焕一骨碌跳起来,说出来的话近乎蛮不讲理:“谁呀!在这大街上头胡乱骑马,若没本事便老老实实乘车!惊动旁人小憩,仔细我报了官将她抓起来,送去京兆尹打个几十板子!” 话音才落,外头“啪——”一声,仿佛是条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了谁身上。 徐颂焕狠狠扬起的眉毛耷拉下去了分寸,依旧鼓着腮帮子气得像条炸了刺儿的河豚。 徐颂宁撩开帘栊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外头:“是昌意公主。” 昌意公主赵明斐乃皇后独女,自小娇宠,恣意飞扬,对谁都不客气,在这京城内外胡作非为,蛮不讲理的事情做了一箩筐。 孙遇朗尚还有人忌惮,这位真是无所顾忌,横冲直撞、恣意妄为。 徐颂焕叽叽咕咕地要骂几句,听见这称呼,登时噤了声,转而把矛头对准了徐颂宁,硬生生在鸡蛋里头挑出两三块儿骨头来:“阿姐也太能占地方了,我和母亲在这里,连胳膊腿都几乎要抻不开,阿姐倒好,自己独占那么一大块儿地方,不知尊老,亦无爱幼之心,真是……” “小妹。” 徐颂宁抿着唇,温温和和地笑一笑:“昌意公主尚在外头。” 她神情平淡,语气无波无澜,甚至是很宽和的,微微笑着看她,一如往常对她这样挑刺儿的言论选择了忍气吞声的每一次。 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你再说下去,我便叫住公主,把你适才念叨的那些话,说给公主听一遍,请殿下进来理论理论咱们的家事了。” 第11章 徐颂焕老实了。 徐颂宁瞥一眼她,抿着唇温和一笑,看向一边儿的郭氏:“与妹妹说上一句玩笑话,就跟刚刚妹妹和我逗趣儿的时候一样。” 她浅浅把徐颂焕适才说的话当做玩笑盖了过去,剩下的就没再搭理,也没提一句让徐颂焕过来歇着这样的话。 徐颂宁被这么一闹,也醒了神儿,平平淡淡地扬起脖颈,慢吞吞往外打量了一眼。 那位昌意公主大约是新得了一匹良驹,还不是很驯服,故而横冲直撞,差点儿掀翻了路边小贩的摊子,适才直溜溜就要冲撞了徐家的马车,车夫急急勒住才幸免于难。 徐颂宁对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在这车上没什么事情做,最后还是合了眼继续闭目养神。 徐颂焕扯着郭氏袖子,狠狠瞪一眼徐颂宁,又可怜巴巴地仰起脸看郭氏。 郭氏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脸作为安抚,无声道:“有母亲呢。” 徐颂焕背后的尾巴登时又支棱起来,哼着声儿看向徐颂宁,虽没敢再胡乱说话,那副嘴脸又摆了出来。 她就这么瞪了徐颂宁一路,到了宫门前头,命妇贵女们要下马车了,徐颂宁才睁开眼,一眼撞上她恶狠狠的眼神,眉头平平淡淡一挑:“小妹不困了?” 徐颂焕:…… 她哼一声,不管不顾地跳下了车,惊动了周匝的一群夫人,纷纷看过来。 郭氏和徐颂宁也先后下了车,郭氏把徐颂焕拉住,脸上有些发烫。 再要一视同仁,回头去牵这继女手时候,就见这姑娘垂着头,很温驯平和地跟在她后头。郭氏心里暗骂她,就只会摆出这么一幅做作的样子! 心里才嘀咕过,就见徐颂宁平平静静抬起眼。 “夫人?” 郭氏撑着一脸笑把她手拉住:“你们两姐妹跟好我,不要走散了。” 三人和乐融融地往里头进,徐颂宁无可无不可地被她牵着,原本在心头沉寂多时的沈家惨案的场景又浮现眼前,空着的那只手默默收紧了,静默无声地掩在袖中。 此次皇后寿宴设在邀清宫,不在内宫之中,故而群妃并未出席,唯有薛贵妃被特别恩准,列于席间。 她是久负盛名的美貌,此时一见果然如此,有夫人性情直率,偏过头对身边好友轻轻耳语:“满殿里头,唯贵妃和徐家大姑娘最亮眼。” 只是贵妃看起来极其疲惫。她浅浅抬眼,扫了下头满座的人,轻咳一声,薄唇抿起,露出寡淡的笑容,显出兴致缺缺的样子。 一边的皇后则是温和可亲的一张脸,笑意直抵眼底,整个人容光焕发地坐在那里,语气晏晏地和近前的夫人交谈着,虽然目光不曾波及满殿众人,然而这殿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她的影响。 徐颂宁瞥一眼皇后宽厚亲和的模样,低头去喝茶,心里却疑惑着。 皇后看着是个很好性子的人,缘何会养出昌意公主那样…盛名在外的女儿来? 正思索时候,忽而有人捏一捏她袖子。 她搁下手里的茶盏,回头看,盛平意正直直看着她。 她今日脸上的笑多了些,却也还是寡淡冷肃一张脸,她天生五官便偏冷淡些,棱角硬朗,线条纤细,和她表兄薛愈到是迥异。 薛愈虽总叫人想打寒噤,但整个人生得内敛含蓄,眼略弯些,唇也微翘,天生温温和和的一副长相。 “怎么了?” 徐颂宁轻声问她。 盛平意坐在她身边:“许久没见过徐姑娘,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都好全了吗?” 两个人就着这话题客套两句,盛平意才道:“晨起时候与贵妃说话,无意间提起徐姑娘,我鲜少和京中闺秀们有所交集,贵妃因此心中好奇,所以请姑娘宴后等一等再走,想留徐姑娘说上两句话——姑娘不必担心,并不止你一个人,不会很突兀的。” 其实两个人之间正儿八经的交流拢共也就只有一次罢了,说有些交集,那委实是勉强,但贵妃既与定安侯是姐弟,背后大约有点隐情吧。 不过无论原因为何,这事情总是要答应的,徐颂宁点头后盛平意便起身离开,寻了自己的位置去坐下了。 说是宴会,总归少不了歌舞,众人落座后,便有舞女琴师纷纷然上场,各司其职,把冷冰冰的宫室热闹起来。 膳房里的饭菜也开始摆设,徐颂宁没什么食欲,挑了自己喜欢的几样菜色尝了尝,大部分时候都在观赏那表演,眼角的余光却是看向了郭氏。 郭氏这日有些不寻常,眼角总往上瞥,徐颂宁循着那目光追逐半晌,最后落到了上头的皇后娘娘身上。 徐颂宁皱起了眉头。 那天触碰到薛愈时候,听见那些人轻笑着说,郭家与宫里那位。 宫里那位,会是谁? 郭家的确有个女儿在这宫里,可也不过是入宫多年靠着资历熬成个婕妤,连九嫔尚且不曾触及。宫门里头都没什么权柄,况乎把手伸出宫门? 哪怕有这样的心计,也不该有这样的能耐。 徐颂宁皱起了眉头。 她碰上薛愈时候,看到的东西太少也太突兀了些,不知因果,只是晓得会有这样的事情而已。 若要搞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怕不是得再…… 可上一次碰上薛愈,眼前却又什么也没看见,这究竟怎么回事? 思及此,徐颂宁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脑海里头仿佛刺进把利刃,翻江倒海地搅动翻腾。 她想就把这事情当做幻觉,再不去面对那位定安侯了——哪怕他一副温和斯文模样,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可…… 可倘若这样的时期会成真,该怎么办? 倘若是她的无动于衷促成了这样的时期,该怎么办? 徐家大姑娘一贯温和带笑的脸上匆匆闪过一点难以言喻的悲怆情绪,旋即再抬眼时候,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浅斟了半盏茶水喝。 这场宴会很快便收尾,有皇后贵妃在上头镇着,哪怕有小鬼想要作祟,总也要掂一掂自己的分量。 宴后,皇后嘱咐各家姑娘可以先不要急着走,在御苑上赏一赏景、看一看花也是好的。 其实这时候花开得并不算多,也不是最好,然而又有几个是真去看花的? 满院子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人比花娇? 徐颂宁也随着站起身,才要移步,就见盛平意慢慢过来:“贵妃说身上懒,不去逛园子了,请徐姑娘去邀清宫偏殿喝茶,可方便吗?” 徐颂宁点一点头。 说是赏景,其实也不过是被赏,被那么些人打量,倒不如只被贵妃一个人打量。 邀清宫偏殿装潢比正殿差不许多,往常宫妃家宴,偶也有开邀清宫的特例,已算是特别开恩。如今贵妃不过邀人闲来喝茶,却能随意使用偏殿,背后的恩宠可见一斑。 “徐姑娘。” 里头的人唇角带笑,温和地抬起眼来,乍一看和薛愈有七分相似,然而她的笑是温热的,带着点儿人情温度,和定安侯那样披了层温煦人皮就在这世道里乱溜达的显然不同。 徐颂宁没来得及行礼就被人搀扶起来,递了糕点和茶水在她手边。 盛平意就坐在她手侧,两个人是一样的待遇。 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姑娘,徐颂宁瞧着都有些面生,只客客气气颔首问候了。 “别怕,就是找你们来说说话。”薛贵妃身上的装饰都很素淡,唯独手上戴了几枚戒指,光彩熠熠,捏着其中一枚转动的时候,徐颂宁瞥见被那宝石掩映了的冻疮。 ——如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在成为帝妃之前,曾在掖庭为主子们浣洗衣物多年。 薛贵妃并没把她特别对待的意思,先跟其余一圈小姑娘们说了话,最后目光才在她身上晃了两圈,说话前先弯着唇角笑起来:“你说得不错,的确是个叫人看了就喜欢的小姑娘。” 话是对着盛平意说的,内容是夸的徐颂宁,两个人都低着头应是,齐刷刷的样子看得薛贵妃笑起来。 她和徐颂宁的母亲沈知蕴仿佛是旧识,又借着这话头问了许些关于沈知蕴的事情,语气惆怅且怀念,到最后全变作嘴边疲惫温和的笑。 另一边的小姑娘被她打发人抱来的几只猫儿狗儿勾去心神,正远远坐着看猫狗打架,贵妃忽然凑近了两分,声音压低,除却她和近前的盛平意,旁人皆听不很清楚:“你见过我家弟弟了没有?” 徐颂宁一懵。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1节 贵妃很好脾气地跟她解释:“就是定安侯薛愈。” 徐颂宁原本能很坦然地应付这些家常闲话,此刻神经却有些紧绷,眼底的光聚拢回来:“机缘巧合,见过侯爷两三面。” 薛贵妃点一点头。 “他吓到你了没有?” 徐颂宁有些古怪,摇一摇头:“侯爷性情很和睦。” 薛贵妃几乎撑不住要笑了,捏着眉心摇一摇头:“他…和睦,嗯,确实也挺和睦。” 盛平意闲闲坐在一边喝茶,贵妃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头,捧场得尽职尽责,听到这句话终于是点不下去了,一口闷了杯子里的茶水,偏头去看猫狗打架,浑然当没听见。 薛贵妃拉着徐颂宁又说了几句话,三两句话总是离不开薛愈。 她似乎对自家弟弟的近况兴趣平平,更想了解了解,徐颂宁对薛愈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话又说了两三句,有个宫女叩门进来。 薛贵妃打发了那几个小姑娘,倒是没避讳徐颂宁和盛平意,径直问道:“前头中意谁?我也好避开。” 那宫人说了几个人名,都是京中一直有盛名的几个姑娘,说完了,那宫女瞥一眼徐颂宁:“皇后娘娘说一直听人说起徐家大姑娘,想要看一看是什么模样,听见人说被娘娘叫走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把徐家三姑娘叫了问话,夸了几句敬平侯夫人,说她‘善养女儿’。” “知道了。” 贵妃点一点头,把人打发下去,又看向徐颂宁:“丫头,如今夫人姑娘们差不多也该离席了,你是和盛三丫头一道出去,还是怎么样?” 徐颂宁到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站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贵妃笑意里的疲惫淡了些:“不要谢我,该谢一谢那个性情和睦的人才是。” 第12章 薛愈对她,实在是很好的。 从贵妃宫里回来,徐颂宁皱着眉头,想这件事情。 其实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实在不是个普度众生的良善人。 对她这样好,只是因为外祖当年的缘故么?可眼下也太无微不至了些。 徐颂宁就这么想着,偏头问云朗:“夫人有说何时去净尘寺么?” 云朗支着下颌摇头:“没呢,左不过就是这两天了,姑娘又改了主意么?” 徐颂宁摇摇头,微微皱眉。 当夜,原本温煦起来的气候又猝不及防冷了起来,徐颂宁裹着厚重的大氅,坐在炭盆边暖身子,听外头的风声。 云朗和云采在炭盆里埋了芋头,烤得满屋子香甜味道。 徐颂宁到夜里眼神不太好,灯光下头看东西也勉强,这会子闲闷无趣,随手捏了火箸子替她们扒拉炭盆。 六皇子。 六皇子赵瑄珏,生母早逝,这么些年宫里宫外,并不十分惹眼。 她对这位六皇子知之甚少,甚至这一位的名声都还是好的,当得起一句面如冠玉,温润谦和,风流倜傥实实在在是闺秀里头议亲的时候颇受憧憬的角色。 然而也就是在这屋里头,阿清头上磕出血来,说她阿姐如何被凌虐至奄奄一息,又说他如何把一个孱弱温和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满心恨意。 人皮下头藏着恶鬼,青面獠牙,不堪入目。 那薛愈呢? 徐颂宁想着这个人。 他似乎是个没藏好的恶鬼,世人见他温和笑脸,却也口口相传他暴戾行事。 可他当真是个恶鬼么? 徐颂宁想得头脑昏沉,干脆捂着汤婆子去睡了。 第二日起来时候,皇后问过话的几个小姑娘一时之间成为风口浪尖上头的人物,徐颂焕也一时风头无两——皇后昨日夸她的那句原话是:“妹妹年纪虽小,也好得很,徐夫人善养儿女。” 这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贵妃喜欢姐姐,皇后看重妹妹,徐家日后不晓得能有怎么样的造化? 因此起早便频频有人来拜访闲话,徐颂宁身子不好没去前头,徐颂焕跟几个姑娘们聊得热络,然而到夜间徐颂宁去晨昏定省时候,却发觉郭氏眉间凝着些郁郁之色。 按说有人巴结对郭氏来说该是高兴事。 徐颂宁垂着眼,喝了口近前的茶,一直疑惑的事情忽而拨云见日窥见了影踪。 她是不是早晓得皇后可能会在她们家里挑选个女儿,去给那位不干不净的六皇子做正妃,故而急着推她到六皇子面前去?那去净尘寺,是否又是为了…… 郭氏夜里头兴致不佳,说了两三句闲散的话就撂了挑子,吩咐人都下去歇着,临了又道:“过两日天暖,咱们去净尘寺拜佛。” 众人纷纷答应下来,郭氏的目光穿透众人看过来:“大丫头好好在家歇着,若想去,随时可以叫门房备车给你。” “多谢夫人。” 徐颂宁一双眼弯弯,神色平和地看向她。 美人最醒目的便是一双眼,徐颂宁两眉弯长柔和,一双眼明澈清亮,眼型秀致微钝,眼尖一粒朱砂痣,小小一点,平添清媚。且她眼尾天生略下弯,笑起来眼尾垂下去,仿佛皎洁一弯月亮。 郭氏沉下一口气来,满心戾气,冷冷搓动一下指节。 “咔嚓——” 徐颂宁留在府中,翻看薛愈送来给她的那些证据,眉头紧蹙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后。 郭氏去得快,身边人回来的也快。 午晌刚过,她身边的人便捧了个平安符回来。 “夫人说姑娘这些天多灾多难的,故而先紧赶慢赶地求了一个平安符给姑娘送回来,好叫姑娘保平安。”徐颂宁捏过那催命的平安符,嘴边熟练地客套几句,忽然听那人道:“夫人心里挂念姑娘,原本准备午后便回来的,半途遇上了沈家二舅夫人和两位表小姐,她们马车坏了,搁浅半路,一时回不去,夫人便邀了两家人结伴一起住在厢房里,准备多留两日,看一看山景,故而请姑娘在家中多多保重自己。” 那婆子又道:“夫人讲了,姑娘一个人在府中乏味,若想一起去净尘寺,随时过去便是,厢房已经提前替姑娘安排好了,只等姑娘了。” 徐颂宁平静握着手中的平安符,颔首应是。 目送婆子笑着出去,徐颂宁看向云朗:“去我外祖家看一看,问问二舅母今日去做什么了?若是要出去拜佛,那是早就打算好了的,还是怎么样?” 她则站起身来,缓一口气,握住近前云采的手。 “我们去宣平司前头,等一等云朗的消息。” 她人也不傻,自然听出这话里话外胁迫的意思。 郭氏是撕破了脸皮在要挟她。 她若不去,那沈家的两位表妹便就将是她的替死鬼,届时落入她陷阱的,便就是沈家的两位表妹。 净尘寺,她揉着额头,如薛愈所说,六皇子在那里。 想起这段时间的一桩桩一件件,徐颂宁心里恼火至极,郭氏这段时日发什么魔怔,先头一个孙遇朗,如今再添一个六皇子,这样急着给她拉郎做媒吗? 至此时,徐颂宁心里头还是存着两三分期待的。 或许二舅母并未出门,又或许寻得到薛愈,能舍出去脸面向他求助。 可惜天从来不遂人愿。 “二舅夫人娘家前两日出了些事情,便想着去替姑娘和她父亲一起去求一个平安符,故早早打算了今日出去。” 云朗抿着唇:“姑娘,要把这事情说给两位舅老爷么?” 怪道郭氏拖了那么久,原来是在等她二舅母出门。 徐颂宁面色沉沉:“说不得的。” 到底是天潢贵胄,且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在手里,两位舅舅能做什么呢? 云朗捎回准信儿的时候,江裕也从里头回了话出来:“姑娘寻我们侯爷有急事么?可不凑巧,侯爷出城去净尘寺了。” 徐颂宁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忽而一个激灵。 “侯爷也去了净尘寺?” 江裕略一愣,看徐颂宁抿起唇,嘴边一点欢喜的笑,寡淡却真切,语气虽尽可能的平和,然而话到最后,尾音因话讲得太快,还有一点发颤:“无事,只是我此刻也要去净尘寺。” 净尘寺掩映在林木之间,此时春风才过,万物萌芽,叫那威严的山寺蒙上一层浅淡鲜妍的绿。 徐颂宁才下了马车,耳边就听见一声呼唤:“阿姐?” 是二舅母家的沈照霓,小姑娘笑着过来:“适才听徐夫人说,阿姐身子不爽,不来了的,母亲还想着赶回去看看阿姐,可惜马车没头没尾地坏了,把人困在了山上——阿姐没事吗,晚上天凉,仔细别见风。” 她细细问候起徐颂宁的状况,徐颂宁脸上的笑容温和疲惫,一眼撞见郭氏站在山门前头,日暮晚霞在她身后,如火如荼如一捧鲜血泼洒开来,映在她眉梢眼角双鬓之间,浓烈红艳的灼人眼球。 徐颂宁遥遥和她对望,两个人脸上都是淡淡的笑。 郭氏在真佛面前撕破了伪善的脸皮,而十七岁的徐颂宁的温和皮囊下头,第一次正式向郭氏露出了她的尖刺。 “阿怀来了,我便知道,你和沈家两位姑娘玩得好,晓得她们在,一定不会不来的——我叫人给你安排了厢房,一会儿和你家里人说完了话,一定记得过去。” 郭氏脸上的笑无遮无挡地蔓延开来,嘴角近乎咧到耳根,仿佛血色深渊,要把徐颂宁吞噬进去,后者神情温厚稳重:“见了夫人的平安符,心里感动,虽然还有些不适,到底还是来了。” 日暮短暂得很。 近乎只是一瞬。 那燎原的血色很快淡去,日暮晚钟沉沉响起,僧人们散了晚课,鱼贯而出用膳,夜风渐起,吹得人指尖料峭寒凉。 徐颂宁站在那夜色里头,接着郭氏的话,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了,沈照霓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阿姐夜里看不清东西,我牵着阿姐。” 郭氏笑:“是啊,你们姐妹,自然是要互相扶持、守望相助的呀。” 徐颂宁低头:“我先去拜会二舅母,再去向夫人问安。” 说着,她偏头吩咐云朗,要她去看看薛愈是否还在。思来想去,到底不放心这丫头独自去,又打发了云采一起。 沈照霓牵着徐颂宁去寻了她二舅母宋景晔和表妹沈照宵,几个人皆是惊喜,凑在一起说了两句话,徐颂宁看了眼外头:“再晚我便看不清东西了,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舅母说话。” 宋景晔把人拉住:“阿怀,你匆匆忙忙赶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不是傻子,年岁也长,沈照宵和沈照霓年岁幼不晓得,可她总是能看出端倪来的。 “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情。”徐颂宁抿着唇,摇摇头:“只是我听闻我家夫人与您同在这儿,怕出事情,便过来看看,并没什么旁的事情。舅母也晓得的,我落水那事情,总叫我心里惴惴不安。” 宋景晔微微蹙眉:“真的么?”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2节 如今她也和自己一样的孤立无援,若叫她知道,又能怎么样,拿命护着自己么? 徐颂宁咬牙,倘若真这样,那还不如出事的是她自己。 她往郭氏给自己安排的厢房里头折了回去,两朵云还没回来,宋景晔叫了身边的人送她回去。沈家人人皆知她到夜里眼神儿不好使这事情,紧紧缀着她脚步走,徐颂宁目光也沉着,眼前的景物沉浸在夜色里,因为天渐渐黑下来而看不见了。 半晌,她耳畔听见轻佻一声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呀?” 徐颂宁偏头循声望过去。 身后原本跟着她的人靠得更近了些,两道身影火急火燎地过来:“姑娘。” 是两朵云。 远远的,徐颂宁只看见一团锦簇。 云朗附在她耳边,要把这人身份说给她:“是……” 那人已摇着扇子踱步过来,截断了云朗的话头:“相见便就是缘分,姑娘这样看着我,是认出我来了么?若认出来了,也莫要把我名讳说出来,那些俗世浮名,如今落在我耳边,实在伤兴致。” 徐颂宁:…… 她抿着唇:“实在对不住,我入夜一双眼便不能视物,不知您是……” 云朗牙发酸地把那半句话续上:“是六皇子殿下。” 徐颂宁:…… 哦,怪不得。 这就是传说中的,面如冠玉,温润谦和,风流倜傥。 还不如薛愈。 第13章 四周一片寂寂,徐颂宁睁着双眼,恍惚觉得一团光影凑到了她脸边。 下一刻,那光影被人捏住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冷漠:“殿下是来净尘寺礼佛的。” 那光影挣脱了那手,似乎还掸一掸袖子,轻啧一声:“定安侯,说了不称呼这样俗世浮名的,怎么又叫出来,污秽我与这位姑娘的耳朵——俗气。” 那光影转身踱步离开了,徐颂宁松一口气,一双眼轻轻眨动,眼前仿佛没了人,却又听见了压抑着的呼吸声。 半晌,她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徐家大姑娘,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是薛愈。 徐颂宁没提防身前还有人,下意识后却一步,一双眼大而无焦,茫然看着。 宋景晔身边服侍的人也懵了,茫然看着这位恶名在外的薛侯爷。 两朵云连哄带骗把人给推搡走,只留下他们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薛愈看着徐颂宁,嗓音无奈带笑:“六殿下没吓到你,倒是被我吓到了。” 徐颂宁眨一眨眼,微微支起颈子,悄悄离他近了一点,勉强看见近前人的轮廓。 和六皇子花团锦簇的华服不同,薛愈穿了玄色衣裳,周身色泽黯淡,轻易便融进夜色里,故而徐颂宁适才一直不曾注意到他。 他生得极高,从前隔得远了窥不出来,如今才觉出他那温和皮囊下头的压迫来。 只是夜色深下来,到底是看不清省的,那点子清隽的轮廓映着月光,缥缈地落在眼底。 两朵云凑到徐颂宁身边,战战兢兢看着薛愈。 她家姑娘大半夜是个睁眼瞎,她们适才可看得清省——定安侯原本还算温煦,一眼瞥见姑娘,登时脸色就变了,倒也不是不耐烦,只是好像是忽而恼火起来,仿佛被什么刺挠了一下,心里头很不舒服的样子。 然而这一位,不是一贯面相很温和的么? 薛愈叹口气,语气不辨喜怒:“怎么还是来了?” 两朵云见了,怕这位发火觉得自家姑娘不听他的,手忙脚乱地帮着徐颂宁解释:“我家姑娘去找了侯爷,知道侯爷在这儿才来的。” “知道侯爷在,我家姑娘才肯放心来的。” 徐颂宁:…… 她轻咳一声,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 后者似笑非笑:“怎么不叫江裕来传话给我,一定要自己来冒险?” 徐颂宁掖着袖子。 这的确是个办法,可若是薛愈不肯帮她呢,又该怎么办?她又凭什么叫人家薛侯爷劳心劳神帮她呢? 半晌,她道:“若能少麻烦侯爷一点,也就……” 薛愈寡淡平静地应了一声,匆匆忙忙发出短促的一点气音,指节屈起蹭过鼻梁。 “天色已晚,徐姑娘先去歇着吧,我明天安排你和你二舅母回去。” 徐颂宁点头,转身往自己厢房里去,却忽然被叫住了。 她茫然回头去看,不晓得该朝着哪个方向,云朗默默按在她肩上,把她转向薛愈的方向。 薛愈微微屈指,蹭过鼻梁,无奈笑一声:“我会叫人看着六皇子的,你介意我在你窗户外头,安排些人么?他们不会发出什么动静,只护着你。” “…多谢侯爷。” 薛愈点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会在沈二夫人窗沿下头一样布置的,只是……”他语气温煦:“这次不要打欠条了。” 他说完便走了,云朗和云采牵着徐颂宁往屋里头走。 “侯爷人似乎还不错。”云朗和云采对着徐颂宁咬耳朵:“适才那个…六皇子?他想摸姑娘的头来着,被侯爷拦下了。” 三个人进了里屋,点了近前的蜡烛。 满屋子檀香氤氲,嗅得人清心寡念,徐颂宁咳嗽一声,被扶着往镜子前头走,外头突然有人叩门,云采去开了,须臾捧了盒香回来:“夫人身边人送来的,说怕屋子里湿气重,嘱咐姑娘点上香。我想着推辞了反而叫他们想着些有的没的,干脆接了。” 徐颂宁点点头。 那香盒子便被撂在一边,徐颂宁松泛了松泛头皮,换了寝衣、铺了床,歇下了。 两朵云也在外头软榻上一人一边儿睡了。 满屋里没燃香,只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火苗儿飘飘忽忽的,冒着缕几不可查的青烟,藏着一点古怪的香味儿。 那烟逐渐往外头飘摇出去,原本守在外头的人也渐渐困倦了,揽着剑,靠着墙打了个哈欠,笔直的脊背松泛下去,头一点一点的,渐渐睡着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时候,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徐颂宁犹做着一场噩梦,梦里头她走在沈家的游廊里头,满眼都是断壁残垣,在这废墟里头,腾起袅袅的青烟。 下一刻,那烟幻化成一双血淋淋的手,掐在她喉间。 “啊——” 徐颂宁猛地一睁眼,就看见一团光影折着烛光,坐在她床边,那手贴着她脖颈,轻轻抚弄着动脉的搏动:“呀,怎么醒了?” 徐颂宁一身汗毛倒竖,被这场景吓得眼前衣摆,腾一下向后撤了身子,浑身却软绵绵没什么力气。 “你…你是谁?” 那声音轻飘飘的:“今天不还问我法号么?怎么就忘了我是谁啦?”灼热的气息贴上来:“忘了也好,忘了也好,那样世俗的称呼,衬不上咱们这样高洁的人。” 虚而无焦的眼里聚起两汪泪,下颌被人掰正了,身上的衣带摇摇欲坠,那手混不老实,却强作温柔模样,见美人垂泪,凑过来蹭在她眼角,要替她把泪拭去:“别哭呀,要不,你叫声救命?” 徐颂宁这一处是整个寺院最偏僻处,后头紧邻着后山,陡峭嶙峋,人不易上来,林木又丰茂,因而最为清幽,等闲不安排人寓居,郭氏寻得堂皇缘由“大姑娘来得晚,又一贯喜欢清静,索性便歇在这里。” 此处离得最近的便是郭氏的厢房,今日又恰好遇上这位六皇子,想来另一处紧挨着的便是他的,如此被这两个人隔绝住,她喊了救命只怕也无人听得见,徐颂宁晓得自己在条绝路上,近乎绝望地仰起白净的颈子,喉头轻轻滑动,绝望地啜泣一声。 那人抚摩她白净的颈子,倾身要吻上来。 下一刻,他嚎啕一声尖叫。 原本痛哭绝望的徐颂宁落下脸来,一双眼依旧发虚,看不清什么东西,却清晰地嗅见了血腥味儿,她只穿了素白寝衣,身上映着月光,仿佛神女一样,面色冷淡圣洁,手里却满是鲜血。 寒光一闪,倒在床上的六皇子看见她手里的匕首。 “殿下要叫一声救命吗?” 讥诮轻微一声调侃,幽幽覆在耳边。 那匕首往下刺着,因为嗅了蜡烛里头藏着的迷香,到底体力减退,刀锋并没深入内腑,只划伤了他手臂前胸,却依旧疼得人眼前发白,他疼得乏力,被人瞅准时机狠狠推开,咕咚砸在地上。 徐颂宁扯了近前的披风,跌跌撞撞趿着鞋往外奔逃,云采和云朗被她一盏冷茶泼醒了,两个人看见她手上的血都是悚然一惊,旋即听见屋里头人的微弱喘息,来不及抹脸上的茶水便一左一右搀着徐颂宁往外走,没走几步便听见里面大声喊叫着:“来人,来人!” 外头仿佛真有几声脚步声,徐颂宁身边两朵云慌成一团,搀着徐颂宁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蜡烛靠她是最近的,她迷香吸得最多,这会子两条腿还是麻的,全仰赖适才拿匕首划破手掌的疼痛支撑清省,这会子几乎是被两朵云架着走。 “去…去叫救命,去叫人来帮忙。” 徐颂宁稍一停顿便立刻做出决断来,转身往院子深处去:“我记得这院子里头是有个窄门,通往后山的,先去寻个矮灌丛藏住。” 索性那窄门便没封死,三个人跌跌撞撞往外头走,没几步就听得院子里头一阵鸡飞狗跳,叫喊声划破苍穹。 徐颂宁遥遥回头看去,脸上还带着未曾擦去的血。 一轮月亮坠在当空,落在她眼里是可怜陈旧的一团昏黄,她怎么就要遭遇这样的事情。 荆棘划破披风,徐颂宁和两朵云分散躲开,三个人遥遥相望,皆噤声不动。 很快有人靠近了这一处,手里拎着灯笼在此一处四处搜寻,徐颂宁裹着大氅团成一团,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戳在那里,然而那灯笼却还是稳稳当当地照在她头顶,巨大的恐惧蔓上心头,徐颂宁几乎不曾抬头看,转身便向那树林深处奔去,耳畔乱成一团,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一脚踩空时候,发出的一声尖叫。 下一刻,一个身影扑上来,把她按进怀里,手贴在她后脑上,踏踏实实把她护住。 身子在陡坡上颠倒滚动,眼前无数琐碎日常的场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徐颂宁不晓得这是自己死之将至看见的琐碎场景,还是怎么样。 场景最后,徐颂宁看见晨光熹微,柴屋外,有人推开门扉,披着身日光,微微皱眉看过来。 徐颂宁瞳孔一缩。 耳边风声呼啸,身下传来巨大的冲击力,徐颂宁思绪猛地一沉,跌入无边暗夜里头。 不晓得过了多久,徐颂宁恍恍惚惚睁开眼睛。 身上重重压着什么东西,后脑勺下还垫着个手臂,一路上太多荆棘拦路,身上的大氅早破碎了,隐隐露出里头松垮垮的寝衣。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3节 月亮已经落下去,此刻晨光熹微,徐颂宁眼前一片片发白过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而薛愈面色惨白,手臂依旧维持着护住她的姿势,面色惨白,呼吸细微地伏靠在她身上。 第14章 薛愈脸色惨白,手臂撑开护在她身上,徐颂宁推了一把,没推动他,抬手向这人脸上摸去,摸到这人微凉的额头,和下头一双紧闭着的眼。 “薛愈?” 徐颂宁轻轻叫他名字,手在他背后摸到一把黏腻的血。 她在夜色里头很吃亏,一双眼和全瞎没甚差别,此刻天明亮了些许,却也只能看见凑得极近极近的东西,比如薛愈,算是从全瞎变成了半瞎。 徐颂宁跌跌撞撞又极尽小心地推开覆在她身上的薛愈,勉强坐下来,她看不清晰,只能徒手摸着这人伤势,摸到最后到底没忍心把人推在一边,把披风拆下来叠得规整,搭在腿上叫人软绵绵靠着,又撕了靠近脚边的寝衣,把他身上能看见的几处伤口裹好,止住了血。 单从山坡上滚下来其实不算什么,至多不过是被乱石划伤而已,然而要命的是这陡坡到最后,竟与地面直上直下有个半人高的落差,两个人一路滚下来,砸在地上,差点甩出毛病来。 徐颂宁指尖靠在薛愈脖颈间,摸到脉搏后才松一口气,她试了两下,没扶起这人来,试探着叫了两声救命。 身上靠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吵醒了,搭在她手上的修长手指轻轻捏了捏她掌心。 “徐颂宁。”他抿着唇笑,大约是疼得头脑昏昏沉沉,在这半是黎明半是夜色里头装不出好人模样来,干脆就遁形成一只恶鬼。 徐颂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瞧见这人极亮的眼珠:“你是想惊动旁人,来把咱们俩来攮个对穿么?” 徐颂宁:…… 薛愈抬一抬手:“你试试…能不能扶我起来?” 徐颂宁把他手搭在自己肩头上,借着半边身子的力气支他起来。男人实在太高了,徐颂宁站在略高处,却也得踮着脚尖才撑得起他,他伤得又重,使不上力气,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她身上,气息带血,铺天盖地压过来。 好半天折腾,两个人才勉勉强强在嶙峋山石之间站定,徐颂宁反正也看不清省,瞪着眼打量周匝反倒累得眼眶酸痛,干脆合上了眼。 那人却抖擞开披风,丢去她身上,嗓音沙哑:“披好。” 徐颂宁眯着眼打量了打量自己。 她奔逃出来时候,只来得及裹了披风,里面还是寝衣,山坡上滚过这么一遭,实在是一片狼藉,尤其裙角还被她撕了两寸,拿去给薛愈包扎了伤口。 徐姑娘轻咳一声,结果那披风,把自己重新严严实实地裹好了。 薛愈轻咳几声,他头就靠在徐颂宁一边,离得近了,徐颂宁闻见他身上的血气,浓烈至极,那嗓音更哑了些,音色低低的,尾音有些哆嗦,仿佛疼得很了,却还要匀出力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指路,你搀我,行吗?” 徐颂宁点头。 薛愈也没力气再解释,只偶尔才开口,音量渐次低下去,逐渐变成一点轻哼出来的气音:“向左。” “往右。” “……” “天要亮了。” 不知走了多久,靠在身上的人忽然轻轻说:“徐颂宁,可以睁开眼了。” 温煦的日光照拂在眼皮上,徐颂宁眨一眨眼,看见夜色苟延残喘地浮在天际的另一边,遥遥的,薛愈指一指前头一个茅草屋,最后一丝力气也细细密密散去了。他唇上血色褪尽,整个人惨白如一截霜雪,修长的手指勉力一抬便坠下:“去寻里面的人…你认得的。” 下一刻,他昏过去。 最后一刻,他倒还记得,把搭在她肩头的手臂抽开,免得自己倒下的时候会把她坠倒。 徐颂宁匆忙回身扶他。 那屋里的人被惊动,推门出来,看见灰头土脸一身伤痕的两个人,也怔住:“徐姑娘?!” 竟是阿清。 徐颂宁看她一眼,脑海里空泛一瞬,身体却早一步作出反应,她扑在薛愈身边:“快,薛侯爷……” 阿清快步过来,和她一起把薛愈架进内室。 徐颂宁此刻感官才一点点恢复,发觉浑身疼得要命,原本划破来提神的掌心的伤口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她颤颤巍巍站在那里,听阿清把完脉,一边快速施针一边回头匆匆道:“姑娘别担心,没伤着脏腑,就是失血太多,才昏过去的。” 徐颂宁点点头,下一刻,她眼前一黑,也昏了过去。 晨光熹微,阿清推门出来,目光讶异地看向她。 ——这样的场景,徐颂宁是看见过的,就在昨夜,薛愈扑过来救她时候,她眼前便恍惚飘过了这么一个场景。 怎么会这样子呢。 徐颂宁恍恍惚惚有些明白,更多的却还是疑惑不解。 薛愈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怎么她碰上他,就能遇上这么多事情? 薄薄的眼皮眨动,她抬起眼,看见阿清担忧的眉眼。 “姑娘。” 徐颂宁哑着嗓子,她身上的寝衣已经被换下来,阿清抿着唇:“是我的,有些粗糙,姑娘别介意——侯爷还昏睡着,性命无虞。” 徐颂宁点一点头。 阿清道:“姑娘身上的伤我清洗过,也上过药了,不会留疤的,姑娘别担心。” 她只字未问徐颂宁和薛愈是怎么遭遇这样事情的,只是默默把他们两个的伤口都处理妥当,然后道:“还没谢过姑娘。” 徐颂宁垂下眼。 “你该谢定安侯。” 阿清递过来茶水,解释说,薛愈那天沉着脸色打量她片刻,最后道:“我身边人讲你医术不错,愿意为我做事吗?” 然后她就被送来了这里:“侯爷把我和阿姐放在了这里,此处人迹罕至,但也没什么野兽,山清水秀自然灵动,很适合阿姐养病。” “你阿姐……” 徐颂宁轻轻问,阿清微笑着摇摇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但阿姐这两天很快乐,说多谢你与侯爷。” 她面上神色轻松,并没有太多悲恸,静静注视着徐颂宁:“我前两日给阿姐做了新的裙子,阿姐穿着很漂亮,她难得下了会儿床,跟着我一起出去看山花烂漫,她说做姑娘真好,下辈子还想做姑娘,如果不遇上那样的事情,就更好了。” 徐颂宁默默的,把她手握住。 阿清微微一笑。 “侯爷的人每一旬就要来这里送一次东西,算算日子明天就来了,我在这里不好抽身,姑娘且等一等,明天就能来人接姑娘和侯爷离开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 这一遭会有多少琐碎的事情,她会被人怎么议论? 外祖家会怎么担忧自己,郭氏又要怎么想? 太多太多的事情要担忧考虑了。 可她此刻疲惫至极,这样的事情想也不愿去想,遇上了也就这样罢,只要还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什么都好。 徐颂宁虽然身上刮蹭出来的伤口许多,但好在并没伤得很重,醒过来不多时便能勉强站起来了,阿清神色不宁,显然挂念着她姐姐,徐颂宁抬一抬手,示意她去照顾阿漾。 “我去照顾侯爷就好。” 阿清犹豫片刻,点一点头:“辛苦姑娘了。” 徐颂宁温和笑笑,示意她快过去,她自己则一瘸一拐走到了薛愈床边。 这草屋拢共两间卧室,一间阿漾,一间阿清,这大约是阿清的房间,徐颂宁适才歇在外头的短榻上,拐过一架屏风便凑到了薛愈跟前儿。 那人依旧昏睡着,脸色惨白,眉头紧蹙。 徐颂宁看了半晌,轻轻伸手,戳了一戳他指尖。 薛愈一动不动,连呼吸起伏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静静躺在那里。 徐颂宁坐在床边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攥住了那手指。 眼前晃过两三个场景,都是平平无奇、不值一提的,徐颂宁皱着眉头,壮起胆子来,轻轻戳了戳薛愈的脸。 这一次她眼前事物有了些变化,她仿佛在奔跑着,满揣着欢喜要去寻觅哪个人一样,徐颂宁听见自己逆着风叫了个名字,声音含糊不清,被风吹散了,她自己也没听清。 她默默收回了手,指尖掖进袖子里,专注看着薛侯爷。 他人一贯安静,只是存在感太强了些,站在那里就叫人觉得压迫,很难不注意到他。 如今昏睡着,周身的气势都收敛了,只剩下一副温和清隽的皮囊,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连呼吸声都轻微,倘若不是胸口起伏,偶尔甚至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徐颂宁不晓得,也猜不透。 徐颂宁醒来时候已是午后,阿清做了顿午膳,清粥小菜,很清淡,徐颂宁浅浅用了两口便放下了,阿清晓得她这会子浑身都不太舒坦,也没有硬劝,在徐颂宁起身收拾的时候抢先收拾好了。 此刻天色近黄昏,屋里没点蜡烛,徐颂宁眼前又开始模糊一片。 徐颂宁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寻蜡烛,听到隔壁好大的动静,她摸索着走到外面,日光无遮无挡,亮了些,徐颂宁走进阿漾屋里。 瘦削无比的女人不知怎么跌落在了地上,手指徒然伸向枚印章。 徐颂宁把人撑起来扶回床上,不经意间牵扯到了好几回伤口,脸色疼得隐隐发白。那章子则被她捏起来,递过去。 女人摊开手帕,叫她搁在上面:“姑娘是救了我和阿清的人吗?” 她嗓子毁得厉害,说话的时候仿佛含了一把砂砾,字句都说得很模糊,却依旧是笑着的:“姑娘碰了我,记得叫阿清给你一副药,别被我弄脏了。” 这屋子里采光好,这会子了还亮堂堂的,徐颂宁看见她的脸浸在金色日光里,眉梢眼角都是温柔和沧桑。 徐颂宁陪着她说了两三句话,阿清匆匆忙忙捧着饭碗进来。 “徐姑娘?!”她看了一眼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我忙着做饭没听见动静,多谢姑娘。” 徐颂宁点点头。 “那你看着你阿姐吧,我去继续看着薛愈——能给我一根蜡烛吗?”她指一指自己眼眶:“我到夜里看不清东西。” 阿清忙不迭应了,搁下饭菜后翻箱倒柜,翻出一根蜡烛,两瓶药丸来。 “姑娘先把这药吃了…我阿姐的病,虽然碰一下不会过人,可还是保险的好,这是治姑娘眼睛的药,我父亲早些年碰到过个这样的病人,不晓得管不管用。” 徐颂宁接过去,被阿清拉着净了手,把那药吞了。 她擎着蜡烛回去,最后看一眼阿漾。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4节 那人正对着她微笑,手里握着那枚印章。她今夜气色很好,仿佛只是一场小病,很快便能复原,再穿着漂亮裙子去和小妹一起看风景。 她会好吗? 徐颂宁有点想知道。 她默默把那蜡烛点上,轻轻拉了一拉薛愈的手指,期待着看见些什么。 半晌,她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她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未来的场景,也没看见…… 床上躺着的人,眼睫轻轻一颤,呼吸乱了方寸。 第15章 徐颂宁披了自己的破烂披风,将就着在薛愈床沿歇了一宿。 第二天睁眼时候,这人已经醒了,坐在床边,正闭目养神。 眉眼清隽,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着,乌黑的发丝披散,一缕挡在眼前,清隽如谪仙人。 就是吊着条胳膊。 他跌下来时候,为了护着徐颂宁,手臂垫在她身下,骨头错了位,被阿清拧了回来,此刻还得这么仔细照料着,预防长偏。 “侯爷。” 徐颂宁把自己个儿鬓边乱蓬蓬的发丝绕到耳后,抬眼看向他。 “伤得怎么样?” 薛愈睁开眼,温和笑笑,恢复神智后便又披上这层温煦人皮,和气地问她。 哪怕他此刻灰头土脸、一身狼狈,衣角还凝着暗沉的血迹,然而周身上下便就是气度清贵斯文,不染凡尘的一副样子。 “我伤得不重,多谢侯爷护着我——又欠侯爷一次救命之恩。” 徐颂宁揉一揉鼻梁:“只是那天……” 薛愈看她一眼,弯着唇轻轻道:“我派去你窗下的人也中了迷药,没来得及反应。到…叫喊时候,我在近前听见动静,意识到出了事情,带着人去寻你。” “在后山寻人时候,我该叫你一声的,只是不想人晓得,你我认识。因此吓到了你,害你滚落下去,对不住。” “是我该谢侯爷救命之恩。”徐颂宁轻声道。 薛愈无可无不可地笑一笑,视线在她脸上晃了一晃。 她皮肤白,脸上被蹭出一道血痕便格外显眼,此刻鬓发散开落在脸侧,把脸上浅浅一道伤痕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显出一点可怜的清瘦来。薛愈看着她低头缄默的样子,又想起昨夜她小心翼翼、轻轻地握住他手指的时候…… 这位徐姑娘,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因为他们两个之间的婚约么? 不晓得怎么,薛愈心里头忽而有些庆幸。 好在这一遭不曾把那玉佩戴在身上,不然大约要跌碎了罢。 “侯爷要起来吗?” 徐颂宁微微抬起头,发觉他正看着自己,有些疑惑地拢一拢鬓边乱遭的头发:“阿清说今日会有人来送东西,我不识路,她阿姐…她也走不开,便只好等着今日。” 她说着,指一指薛愈披散开的长发。 他原本束着冠的,滚下来时玉冠跌碎了,人也昏迷着,故而徐颂宁并没给他重新束发。这会子下属要来,再蓬头垢面的便有些不像样子了。 “唔……” 薛愈指一指自己手臂:“我不太方便。” 阿清此刻正在阿漾床边忙活着,目之所及,也就拢共徐颂宁一个手脚中用的。 “我…帮侯爷?” 薛愈微微皱了皱眉头,望她一眼,最后点头道;“麻烦姑娘了。” 徐颂宁便把人扶起来。 她捏着把梳子,把薛愈的头发握进掌心里,一点点仔细梳理通顺了。 薛愈头发很多,徐颂宁左手掌心还有伤口,用起来并不灵便,偶尔漏下两缕,她抬手去捞,微凉的指尖蹭过他后颈。 徐颂宁微微蹙起眉,这次看见的东西和单纯触及薛愈手指时候的不同,她不再是亲历者,而是一个旁观者。 她看见夜色深深,薛愈捏着书卷在写公文,回头时候,一柄长剑破空刺来。 眼前剑光一闪,徐颂宁手一抖,几乎把才拢好的头发跌散。 “徐姑娘?” 薛愈语气温和地唤她一声。 徐颂宁仿佛一场噩梦被惊破,回过神去看镜子里的薛愈,他也正在看镜子里的她,两个人在镜中对视,薛愈:“我很吓人么?”他问完了自己也笑了,手指曲着蹭过鼻梁:“吓到你了,对不住。” 徐颂宁摇摇头。 她小心翼翼为他束好鬓发,因此时没了玉冠,便只能两根簪子把头发松垮垮盘住,鬓边两缕发蓬出,平添清隽,浑然一个落魄书生,不像京城里拿刀的将军。 “对不住,不太整齐。” 徐颂宁有点不安。 薛愈不太在意地抬了抬手:“很好了。” 阿清这里没有他能穿的衣裳,故而他还是前日那玄色衣衫,被嶙峋山石刮得有些破了,隐隐看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是他的血。 徐颂宁身上的伤口尚且还疼着,况乎他? 然而他神色平静,甚至很轻松,仿佛天生觉察不到疼一样。 可这世间,哪有人不怕疼呢? 半晌,徐颂宁轻轻问:“侯爷有什么恨你恨得牙痒的仇人么?” 薛愈愣了愣,偏过头看她一眼,很诚恳地道:“很多,你想问哪一个?” 徐颂宁:…… “侯爷为什么救下阿清?” 薛愈唇边带着笑,指尖在她眼皮子底下的桌面上轻扣了两下:“我没救下她,我只是叫她晚些死而已。” 徐颂宁略一滞,想起阿清的话,静静看这人嘴硬模样。 晨光熹微,这人眉梢眼角沐浴在这晨光下头,温和地看着她,轻轻整一整破碎的袖口:“我说过了的罢,我并没那样多的良心。徐姑娘听闻过我在外头的名声么?” 虽然听过,但怎么也不好正主跟前说道起,徐颂宁才要摇头,薛愈笑一声:“没事的,我听过。要我一一讲给你听吗?” 他语气平淡,动作斯文,仿佛要念一卷书给她听。意思却明确得很,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招惹他了。 徐颂宁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笑。 是她要招惹的么? 两个人相对缄默片刻,徐颂宁偏过头去:“侯爷近日注意安全,夜间也警醒些。” 薛愈:? 他似笑非笑挑起半边眉毛,看向徐颂宁。 后者脸上温和带笑,眉梢眼角柔顺地垂着,乖巧宽厚,虽然荆钗布裙,却也叫人眼前一亮。白净的颈子微微低垂,弯出秀气的弧度,薛愈恍惚想起躺在床上时候,被她小心翼翼捏住手指时候,所触及的温热的掌心。 他咳一声。 来送东西的人很快便到了,见到薛愈和徐颂宁很是欢喜:“因侯爷吩咐过,无事不许惊扰两位姑娘,所以搜寻时候也刻意避开了这里。” 薛愈轻咳一声。 这大约也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前者对此无知无觉,挑几件紧要的禀报给了薛愈:“只说侯爷旧疾复发,其余的并没声张,陛下那里也瞒着,还吩咐人去府上看了您。徐姑娘的继母与两个妹妹都被咱们的人暂且护在了净尘寺,一时还没敢让她们出门,徐姑娘失踪的事情,也没叫人传出去……” “六皇子呢?” “呃……”来人看一眼徐颂宁,抿着唇纠结半晌:“并没伤到什么要害,只是被吓了一跳,失血也不少,如今还昏迷着呢,因事情还没清楚,所以让太医说了轻易不好动弹,也还在净尘寺,没送回宫去。” 薛愈点点头。 “陛下送他来此,是想他六根清净清净,如今看来,有那三千烦恼丝在,总归还是不清净的。” 他语气平淡温和,敲一敲桌子:“去办罢。” 事已至此,旁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徐颂宁和薛愈随着这人一同出了山。 临行时候,阿漾被阿清搀着下来送他们两个人,阿清眼红红的,嘴边带着笑,阿漾摇摇晃晃站在风里,笑得温柔。 徐颂宁回顾两次,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徐颂宁和薛愈失踪的事情并没惊动普罗大众,倒是另一件事情炸响了京城的舆论。 六皇子深更半夜忽而疯狂,拎着把刀开始削自己头发,说是要遁入空门,被人拦下时候已然成了个半秃,半边脑壳儿锃光瓦亮,并且试图把另一边也削了。 最后被侍卫敲晕了才成功制止他。 据太医诊断,是他头发里寄生了虫子,咬得他头皮发痒,神智也有些不清省,又在方丈跟前狠狠听了几天佛训,故而才如斯发狂。 皇帝先是气得大发一顿脾气,扬言真让他出家当和尚算了,发完了又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吩咐薛愈道:“算了,把人弄回来吧。” 谁料回程路上,六皇子所乘马车的车轴断裂了,把他连人带车摔下山路去,再爬起来时候摔断了三根骨头。 “我记得你这伤,便是探望完他后,不小心摔到的?”皇帝指着薛愈手臂,他原本准备见一见这位儿子,亲自训斥上几句,听了他这番经历,到底年纪大了,也不免疑神疑鬼他是招惹上什么邪祟了:“你把那个害他染病的女人……” 害他…… 分明是他自己招惹上了人家,如今却叫帝王嘴一张篡改成了有人要害他,当真“可怜天下父母心”。 薛愈心里冷笑,神色平淡:“是,按陛下吩咐,把人处理了。” 皇帝本来也没这么喜欢六皇子,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人晦气,吩咐薛愈:“秉清,你去替朕骂他一顿,朕不去了,再叫他在府中禁足半年,叫金吾卫去守着,不许他出来,我便不信,还收不住他这脾气?” 薛愈答应了,帝王又关怀了他几句,赐下了些补品,照例催过几句婚,捻着胡须笑道:“听皇后说,你姐姐上次相中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只是人家这两日病了,不然就让你见一见,是沈正峙的外孙女,叫徐什么来着……”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5节 身边内侍含笑回话:“敬平侯府的嫡长女,徐颂宁。” 第16章 徐颂宁此时正在佛寺里养伤,宋景晔和沈照霓、沈照宵着急忙慌来看她,两个表妹悉数顶着双哭肿的眼,宋景晔性子冷些,一双眼也微微泛着红,整个人憔悴至极。 徐颂宁被薛愈送回寺中时候,已是午后,天飘着蒙蒙雨,只怕晚间下雨,遂暂且在这府里歇下,只待明日一起回府去。 郭氏从她跌下山崖之后,就被薛愈身边的人给扣在了屋里,寸步不许挪动,此刻还被人关着,听闻她回来,指了身边人来“探望”她。 薛愈身边的人想着到底是徐颂宁继母,在她千万恳求下放了个嬷嬷出来,纵然如此,也还是派着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一路把人“送”到了徐颂宁住处。 两朵云被上次那阴招吓得很了,这一遭连蜡烛都不敢点,屋里头黑洞洞的,那嬷嬷架子没来得及摆起来,就差点被个椅子绊倒在地,嗷一嗓子叫出来,外头“锵”一声,一柄子寒光闪闪的剑锋就晃进来。 徐颂宁轻咳一声,那剑锋又晃了回去,听得刀剑入鞘的一声“当啷”。 “云朗,去把灯点了。”她温和道:“夫人身边的人在这里呢,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别这样风声鹤唳。” 云朗应是,和云采两个人一人捧了两盏灯回来。 几豆微光混在一起,映亮这屋子里摆设,徐颂宁事情少性子淡,屋子里头并没多少东西,偏偏那椅子就横亘在进来屋子的路上。 那嬷嬷脸色一变,原本支棱着的锋芒登时收敛,只是到底心头揣着点愤懑,阴阳怪气道:“姑娘这屋里头,怎么凶险横生的,可把老奴吓着了。还有那刀剑,佛祖跟前儿,可不兴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只怕不吉利呢,姑娘还是叫人收了神通的好。” “嬷嬷说笑了,那并不是我身边人的神通,我手不曾生得那样长,实在管束不到。”徐颂宁温和道:“不过嬷嬷说得是,佛祖跟前,心怀不轨、打打杀杀,的确是不好的。” 这嬷嬷对她家主子那三两事儿大约也是心知肚明,一听这话脸上登时一红,最后一点刺头儿也收了起来,轻咳一声说道:“姑娘说得是。” 徐颂宁微笑:“大晚上的,夫人怎么叫您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嬷嬷笑得勉强:“夫人听闻姑娘受了伤,挂心得很,本来想亲自来看看姑娘,没想到被人拦着,出不去,只好派老奴来看一看,顺便也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一点小伤,大晚上的,怎么好劳烦夫人来看我?”徐颂宁笑了笑:“听闻六殿下于此意外受伤,想来是为了众人的安危,才叫夫人暂时先不离住处的罢。” 那嬷嬷脱口而出:“可也没有单关着我家夫人和姑娘的呀!” 烛光晃过徐颂宁眼,她微笑起来:“那大约是夫人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意外犯了关押着夫人的那位大人的忌讳罢?嬷嬷若晓得,也跟我讲一讲夫人做了什么,我知道了,也好给出一出主意?” 那嬷嬷支吾半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徐颂宁温和一笑:“我前日不过意外跌伤,劳烦嬷嬷回去告诉夫人,不必太过挂念我,好好照顾自己就是。我明天起来若还有力气,便亲自去向夫人请安,看一看,能否劝动外头的人,与夫人一同归家。” 她眉眼间半点戾气不带,一双眼看过来,深深不见底,意味颇深地看向她。 这话被捎带到郭氏跟前儿,直把她怒火点燃了。 真菩萨跟前儿,假菩萨藏不住,拎着茶盏就往地上砸:“她威胁我?!” 那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不明白,不就是让她守口如瓶,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不然,便就叫她在这佛寺里头关到地老天荒么? 她脸冷下,咬牙切齿地发着狠,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面色铁青。 里间的徐颂焕趿着鞋走出来,她穿着寝衣,睡眼惺忪:“娘亲,怎么了?” 郭氏看见她,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一样,眼里的狠色登时散了,捂着胸口深缓一口气:“没事,不过是被你那好姐姐给气着了。” 徐颂焕听见徐颂宁,秀气的眉头蹙起,三两步走过来,埋头进郭氏怀里:“她便就是那个样子,我看见她那样子便腻味。” 郭氏抚过她发顶:“娘亲晓得,放心吧,过两日,她便再也烦不到你了。” 夜色幽深,一只寒鸦掠过枝头,留下一串子凄苦的叫声。 六皇子府里头,薛愈敲了敲刀柄。 那吊着手臂的两根破绳儿早被他嫌麻烦随手拆了,只把那胳膊负在身边儿,不做什么大动作,整个人看着跟毫发无损的一样。 “已是宵禁时分,殿下是在闹什么?” 六皇子秃着一半的头,风流的样子荡然无存,这会子瞪着眼面目狰狞地看着薛愈,滑稽里头透着点儿诡异。 “我是陛下亲子,你一句话便把我锁在这里?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囚禁我,还拦着我不许我见父皇?!”他一拢仅剩下的半边儿头发,指着薛愈破口大骂,早没了对着徐颂宁时候的那幅皮囊:“这般胆大妄为,怪道你薛家死绝了人,来日我出去,面见了父皇,我再叫你们薛家人死一千次一万次!我把你老祖宗从坟头里刨出来鞭尸!” 他说到这,忽然冷冷一笑,拉起长调:“哦,我忘了,十二年前死在薛家的那些人,悉数被扔去乱葬岗,尸骨无存了。” ——十二年前,薛家被人陷害吵架,门楣坍圮,血流成河,那些个人的遗体尸首,无一人敢问津,沈老太爷彼时因给薛家求情,全家上下皆被禁足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尸首被丢去了乱葬岗。 再被放出来时候,早已是面目全非,不能相认,只好将他们尽数无名无分地安葬了。 薛愈面上笑意温和,静静听他骂完了,“锵——”一声,一柄长剑直直压过来。 那剑上冷厉的寒光一闪,在场的寥寥几个人都霍然变色,却也只敢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我薛家当年的事情,陛下翻案时候,已金口玉言,说得明白,‘再有异议者,悉按逆党者处置’,殿下如今口口声声,是有些异议么?” 这样子刀光剑影、剑拔弩张的时刻,他竟还是微笑着的,问话的语气也温和至极,仿佛只不过漫不经心地问候一句,六皇子身体如何了。 六皇子被那剑光晃得簌簌发抖,压根儿不敢站直,把腰背弓下去,费力叫自己脖颈离他那剑锋远一些:“我不过是想跟父皇…请,请个安,你平白无故把我关起来,还不许我问上两句了?” 薛愈点一点头,那剑却没挪开:“陛下顾念殿下脸面,只说在府中养病,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殿下心里是清楚的。” 剑锋往上挑了分寸,刮蹭着他脖颈过,六皇子为了躲开,近乎匍匐下去,薛愈垂眼冷冷看着他,手中长剑猛地挑起,把那“硕果仅存”的半壁头发没根削了,断了的黑发纷纷落下,六皇子嗷一声,却又怯着他手里那剑,不敢动弹。 薛愈低下/身去,修长的手指骤然伸出,狠狠扼住他咽喉,掐得他眼珠子上翻,一口气儿进不去出不来,卡在喉头呼噜作响。 清隽的脸上蒙着层阴翳,薛愈不疾不徐地温和道:“殿下,晓得陛下为何不见你么?因为嫌你晦气,殿下若还存着韬光养晦,看四王、五王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便把自己的心事收一收罢,也还能等着看一看,究竟是谁鞭了谁的尸。” “殿下慢慢养头发吧。” 薛愈把手里头的剑哐当扔下:“也好好养一养自己的病痛,仔细旧病未愈,又添新创。” 语毕,他转身慢慢吩咐道:“扶殿下去歇息,换些安静的小厮来伺候,别扰了殿下休养生息。” 这话里头的意思晦暗不明,内外的人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揣摩这病是该怎么养。 陛下原本就不太待见这位六皇子,然而他外祖家早两年还有几分底蕴在,故而也多有厚待。然而自从薛家平反、薛愈上位,六皇子外祖家便愈发弱势,到如今也不过苟延残喘,端着副外头的面子苦苦支撑而已,背后自己都撑不起来,况乎再撑一个六皇子。 前头皇后的养子四王与亲子五王相争,已是热闹非凡,六皇子冒不出头来,便开始走“韬光养晦”、收敛锋芒的路子。 只不过他这晦养得很不亏待自己,并没有充实自己踏实学习,而是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虽然表面上霁月光风,骗得过世家贵女,背后到底是个什么德行,却没瞒过皇帝。 皇帝对这儿子很是失望,只不过到底是自己亲儿子便罢了,这回又不检不点的得了这么个破烂毛病,原本就叫皇帝失望至极,后头又闹出发狂削发剃度这样烂七八糟的事情,韬光养晦养到最后,生生叫他养出了晦气来。 外头的人迎上薛愈来。 薛愈点一点头:“清姑娘的那帖药不错,不单叫他发了狂,到如今瞧着也没全然好起来。” 那人笑着替阿清领了夸奖,顿一顿,问:“适才大人说,让人看着六皇子好好养病,敢问是怎么叫他养着呢?” 薛愈面色温和,只脸上的阴翳还浅浅留着,没散去。 “清姑娘她阿姐怎么样了?” “已经…去了,昨日午后去的,清姑娘哭了一场,亲自把阿漾姑娘给安葬了,人倒还安稳。” 薛愈脚步略一顿:“她有好医术,不用可惜了,你把六殿下的病症告诉她,请她开了方子,来好好医治六殿下罢。”阿漾便是死于六皇子之手,真要阿清来医治,六皇子只怕是…… 下头的人一笑,应下了。 薛愈点一点头,脸上有些疲惫。 他一身伤没来得及好好休养,就来回舟车劳顿了好几个来回,大半夜好容易解了衣裳上药,又被闹得鸡犬不宁、大放厥词的六皇子招了来,实在累得狠了。 月光落在他身上,冷冷清清的,他脸上那层阴翳散尽了,慢慢问:“徐姑娘怎么样了,一切还好吗?” 第十七章 徐大姑娘没送欠条来。 薛愈嗯一声,没什么大反应,点一点头。 ——这一遭倒就这样听话了。 薛侯爷神色平和安静,没什么大的波动,然而周身却无端能叫人叫出些个怅然来。他静静沿着那月光一步步往回走,伤了的手臂负在身后:“那她人呢,回来了吗?” “没呢,定了明日一早回来。” 后头的人又补上一句:“敬平侯快回来了,许多事情便也不止徐夫人说了算了。” 敬平侯未出正月,便因公务出京,因为迟迟处理不好,盘桓至今,终于有了要回来的讯息。 薛愈瞥他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后头人讷讷:“敬平侯回来,徐姑娘日子不就能好过些了么?” 他看着薛愈,目光诚恳,显然没明白薛侯爷为了什么炸毛。 修长的手指拂过腰间温润的玉佩,指尖蹭过花纹,薛侯爷不知被谁招惹,心烦意乱心乱如麻,最后一言不发地牵着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再回顾一眼。 日月轮转,俄而便是清晨。 徐颂宁一大早便忙得很,先是宋景晔牵着两个沈家丫头来探望她,又是郭氏身边的人来问询什么时候回府。 徐颂宁安抚完了牵肠挂肚的宋景晔,又一再嘱咐她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说给外祖母听,把人送走了,才走了趟郭氏住处。 宋景晔临走时候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反复嘱咐徐颂宁注意安全,保重自己。 郭氏和徐颂焕被不见天日地关了两三日,脾气都发完了,再有更深的心思也都老老实实稳稳当当地藏掖着,对着徐颂宁一副笑脸相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深似海模样。 徐颂宁笑得比她们更诚恳真挚了三分,三个人凑一桌儿虚与委蛇了两三句,各自掂着收拾好的包袱回了府。 宋景晔、沈家俩表妹和两朵云各给徐颂宁求了个平安符,鼓囊囊塞满了她腰间的香囊,沉甸甸的,全是这些人对她的那一点期许。 期许她平安,期许她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这次的事情仿佛也就这么过去了,若在从前,郭氏总要觉得徐颂宁是自己个儿默默吃下了这个哑巴亏,可是眼下…… 她想起徐颂宁安然静坐的身影,和她脸上那温和的笑,帕子紧扣在手心里头,皱皱巴巴揉成一团。 这丫头一副鬼灵精,不晓得这段时日哪里来的这么多烂糟心思。 莫不是盛家水里头一泡,给泡发出来的吧。 她想着,看向身侧的女儿,徐颂焕为着被人关押了两三日,心里烧灼着滚滚怒火,这会子对着徐颂宁怒目而视,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也不带眨的。 郭氏爱怜地看着女儿,想着,自家女儿这样心思恪纯,若自己不撑着,把徐颂宁那个诡计多端的死丫头拦在外头,不晓得她家女儿要吃怎么样的亏呢。 思前想后,她吩咐人去家学里头叫了小儿子徐勤深回来。 徐勤深是府中嫡长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当时生得艰难,从此以后便伤了根本,再不能有孕,故而珍视如眼珠子,虽不至于养成孙遇朗那个样子,也没什么出息模样。 只是敬平侯也很宠着他,徐颂宁那丫头一看便没存什么好心思,不晓得敬平侯回来她又要作什么妖,干脆把孩子接回来,到时候万一徐颂宁闹出事端来,也好帮着自己求一求情。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6节 徐勤深回来得很快,上午才叫人去家学,晚膳时分便回来了。 他生得不算瘦,整个人绵软如一只肉丸子,浑身都是虚虚的肥肉。他平素挑嘴,只爱点心,家学里头管束严格没人纵着他,一时间那肉倒是削减下去一层,脸蛋儿颠着胡乱抖动的幅度小了些。他见着郭氏先哇一嗓子喊了声娘,尔后便压在郭氏腿上,伸着手捏点心吃。 十岁的孩子了,身量不笑,沉甸甸压在腿上,累得郭氏哎呦一声儿。她却还有心爱怜地摸了把他枯黄的头发,哄他喝两口粥,却被他胡乱打开了。 外头有管家的来交账本,郭氏便把人递到徐颂焕手里头,自己出去看。 徐颂焕拉着他,一手塞他点心,一边嘀嘀咕咕念叨起徐颂宁来。 “大姐姐那样的性子,阿姐你怎么会被她欺负到?” 徐勤深吃得嘴边满是点心沫子,抬手一抹,晃晃荡荡地往徐颂宁院子里去:“你年节时候不是想要她的那个簪子吗,我去给你要来解解气。” 他走得匆忙,徐颂焕摸着头上的簪子,嘴边一句没说完的话。 ——那簪子她已经从徐颂宁手里头抢过来了,这回能不能换那根步摇? 徐颂宁正写着一纸欠条,手边放着一堆金灿灿、刚叠好的元宝。满屋子里头一片寂寂,燃了点宁神的檀香。 下一刻,紧闭着的门猝不及防被人踹开了,徐颂宁眯着双昏沉的眼看过去:“二弟弟?” 徐勤深男孩子里头行二,上头还有个庶出的哥哥徐勤渊,是个姨娘所出的,平时在外头读书,没人管顾,不常回来。 “怎么了,来做什么?” 徐颂宁语气温和,神色倦倦,有些不耐烦,而且这不耐烦的情绪还挺表面,大约也是怕徐勤深看不出来。 两朵云原本在厨房里头忙活,听见徐勤深的动静,一个人捧着瓮一个人拎着菜刀,一路丁玲桄榔跑过来了。 徐颂宁眯着眼看清那菜刀。 “二弟体弱,别吓到他,收起来。” 拎着菜刀的云采把刀往背后一收。 徐颂宁瞧着还是不对劲儿,对着云采招了招手,把那菜刀接过来搁在了手边,指节搭在那上头,静静看着徐勤深:“二弟有什么事情,是不方便说吗?” 徐勤深:…… 他小厮和徐颂焕紧跟着他跑过来,站在他后头,给他壮胆子似的。 满府里头谁都晓得敬平侯对俩闺女淡淡的,唯独把儿子放心头。平日里徐勤深对着徐颂宁颇多欺压,最后被训斥的也总是徐颂宁,因而惯得徐勤深把徐颂宁当个出气筒一样,身边侍奉的也觉得无关紧要,只顾给徐勤深撑腰。 “大姐姐,我在家学里,学了个道理。” 徐颂宁点点头,示意他讲。 “首孝悌,次谨信,你作为长姐,是不是该学孔融让梨,把好东西让给弟弟妹妹们?”他说着伸手到徐颂宁眼前头:“我想送个簪子给二姐姐,可我小孩子没银钱,长姐把你妆奁给我,我挑一个送她。” “二弟弟,孔融让梨,是年幼的让了梨给哥哥姐姐们,该是要送些什么给我的吧?” 徐颂宁抿着唇笑了笑,支着头慢条斯理问他。 徐勤深嘴一瘪,脸皱成一团:“长姐,你那样多东西,给我和二姐姐一点,怎么了?现在还反过来要弟弟妹妹们的东西,你也好意思么?” 徐颂宁抿着唇看着这二愣子弟弟在这儿撒泼,神色寡淡地看了眼外头看热闹的徐颂焕:“二妹妹叫弟弟来的?” 她指一指徐颂焕头上那簪子:“看上我哪个东西了?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讲,你要了的,我也未必不会给你。” 徐颂焕到底小姑娘家,一干丫鬟小厮跟前儿,被人这么直接干脆地问话,话里话外又跟说她讨钱一样,脸一下子红起来,烧灼得滚烫,掉出两滴剔透的泪珠子来。 “大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说着,背过身去呜呜咽咽哭起来。 另一边,徐勤深见自己亲姐姐哭了,直接炸了毛了,嗷一嗓子扑到徐颂宁脚边儿,撒泼骂人,满嘴不干不净的。 徐颂焕平日里头也是阴阳怪气的,然而小姑娘家深居简出,没听过几句骂人的话,纵然骂人也脏不到哪里去。徐勤深可不一样,家学里头鱼龙混杂,待个半年,该学的未必精通,不该学的统统都学会了,骂人顺溜得很,带着脏字儿地骂了徐颂宁几百字儿,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云朗听到最后,手里的瓮恨不得扣他头上。 云采也摩拳擦掌,恨不得把那菜刀拿回来给他一下子。 徐颂焕在后头站着,到后头也觉得骂得实在难听了些,捂着耳朵扭着脸,听不下去了。只是她听不下去是她听不下去的,徐颂宁怎么想,她可不管。 徐颂宁神色温和,慢条斯理坐在那里,她眼神不好使,合着眼抽了一张金纸,慢条斯理在叠元宝。 这东西是祭祀扫墓时候烧给逝者的。 徐勤深看自己骂了半晌,这姐姐也没什么动静,一跃而起,掐着她手腕去夺她指尖挟着的那两张金纸:“大晚上的,叠这东西,你也不嫌晦气吗?等到时候侯府我做主了,我就把你和你的东西都扔出去!” 徐颂宁睁开一双清澈的眼。 她温和地看着他,瘦长的手指搭在徐勤深手腕上,被他掐着的手腕缓缓放在桌子上,掌心贴着那刀:“二弟弟。” 她语气和睦地叫他名字:“你在家学里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和谁做的,不怕被父亲知道吗?” 徐勤深哆嗦一下。 后头的徐颂焕探着头进来看,就见徐颂宁神色温和,握着徐勤深的手,不晓得与他说着些什么。 “嗯?”徐颂宁发出个短促的气音:“二弟,我不招惹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好不好?”指尖敲在冷冰冰的刀刃上,徐勤深收回抓着她的手来,掖在袖子里头。 徐颂宁却抓着他另一只手不放,这位大姐姐素来体弱,此刻力气却大得很。 “来人。”她语气温和:“拿戒尺来,首孝悌,次谨信,二弟弟自己说的,还是要计较计较的。” 外头没人动,云朗哐一下子把手里的瓮怼在云采怀里,没多久就揣了个戒尺回来,不等徐颂宁发话,抓过徐勤深的手就往上头打。 徐勤深一贯见的都是这个姐姐和和气气的模样,谁曾想这一回也是和和气气的,却是叫人和和气气的捏着戒尺打他的手心! 跟他来的小厮和徐颂焕瞅见了登时要上来拦,徐颂宁掂着手里的菜刀,仿佛只是衡量个轻重一样,夜里头不怎么聚得上焦的眼珠虚虚一晃,抿着唇微笑道:“二弟弟,你自愿领罚吗?” 徐勤深一嗓子接一嗓子的喊疼,话到嘴边又拐个弯:“我,我冒犯大姐姐,我该打的。” 徐颂焕目瞪口呆,他那小厮倒是机灵,转身出去找外援了。 徐勤深手掌心嫩,云朗手劲儿不算大,五六下下去也微微肿胀起来了,徐颂宁听着声音查数,点了十来下后,抬手示意云朗停下。 她抬手摸索了摸索:“还好,不耽误用手。” “这是做什么呢?” 话音才落,郭氏的声音匆匆忙忙穿进来,徐颂宁弯一弯唇,把手里头略发皱的金纸塞去了徐勤深手心里头:“夫人好,并没什么事,二弟弟言语里头有些冒犯到我,我打了他手心两下。” 她眼神不好,郭氏倒是看得清,自家小儿子那手心一片青紫肿胀,小脸儿上头也满是鼻涕眼泪,一颗心都给揉碎了,语气冷下来:“你弟弟再怎么样,你也不该……” 徐颂宁敲了下桌子:“云采,把适才二弟弟的话学给夫人听。” 云采嘴快又没忌讳,登时复述起来,从要簪子到站徐颂宁院子里头骂街,学得那叫一个一丝不苟。 郭氏听着都觉得不合适,不晓得小儿子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个腌臜话。 徐颂宁温和笑道:“我面前糊涂荒唐乱说话,总好过父亲面前,一不小心漏了一两句出来罢,夫人说呢?” 郭氏无奈,拉住徐勤深:“好孩子,看被人打得,快跟阿娘回去抹药。” “等等。” 徐颂宁温和笑道:“二弟弟刚刚说了,首孝悌,次谨信。刚刚打完他手心,他立刻便改邪归正,见我眼神不好使,说要帮我叠元宝,到时候烧在我娘坟前,也尽一尽他对我阿娘的孝心——这可不是‘首孝悌’么?夫人把二弟弟教得真好。” 她站起身来,把徐勤深往前头推了一把:“你说呢,二弟弟?” 徐勤深:…… 徐勤深哇一嗓子,哭了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首孝悌,次谨信:出自《弟子规》 第18章 郭氏最后也没能把徐勤深带走。 后者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点头:“是,我答应长姐了,要把那些元宝叠完。” 徐颂焕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晓得刺头儿一样的徐勤深怎么就被收服了。 “不是,这……”徐颂焕想反驳两句,可到最后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不好说她背后讲人家坏话,叫徐勤深大半夜跑来长姐院子里骂街罢。 原配为大,要对着沈知蕴尽孝心,连郭氏都置喙不出什么。 一干人沉默无声,徐勤深颤颤巍巍地偏头看了眼后头的金纸,足有百十来张的样子,得叠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头,两朵云也奇怪。 “二爷在外头做了什么,姑娘怎么晓得的?” 天晚了,又一番劳顿,徐颂宁有些疲惫,自己裹着被子歇下了,听人问起,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只是听他骂得不干不净,字字句句都往下三路去,便猜着大约是和些人有所交集,随口诳他一句,果然——你叫人去家学里头,打听打听,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顿一顿,她又道:“找几个人看着他叠,你们轮替着来,不要耽误了休息。” 时值月末1,开春时节,徐颂宁睡得沉沉,不知不觉陷入梦里去。 那似乎是她六岁的时候。 母亲去世后,她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了一旬光景,最后鬼门关外捞回一条命来,却把六岁前的事情忘了个零碎,想起母亲来也只剩下个温柔的侧脸。 外祖曾说这是好事儿,不记得母亲,也就不会想她了,也便没有痛苦了。 那时候他这样说着,眼泪却结结实实砸在徐颂宁手背上。 徐颂宁一贯崇敬外祖,然而后来却想,这话实实在在是错的。 她只记得母亲一个温柔的侧脸,却更加怀想母亲,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曾是什么样子的人,做了什么事,有过什么际遇。 她好想念好想念她的阿娘。 此刻在梦里,她终于看清那张温柔的脸。 四野寂寂,才六岁的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沈知蕴的手冰凉,脸色也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偶尔偏过头,屈指抵在唇边,断断续续咳上三两声。 她仰着头看天边星子,听母亲静静吩咐:“为他们立个碑,来年,也晓得去哪里拜祭,不至于无处寻觅遗骨。” 身边站着的嬷嬷把她抱起来,说:“不该叫姑娘来的,她还这样小,夜深了,阴气也重……” 母亲平素温和的面庞冷肃:“阴气重又怎么样,他们难道还会害阿怀不成!” 嬷嬷讷讷:“夫人不告诉老太爷么?” 沈知蕴面上的悲戚之色一闪而过:“如今朝堂之上,全是盯着父亲,准备拿捏他错处的人,若叫他晓得这些人葬于斯,一定会来拜祭,到时候不知又会是怎么样的口诛笔伐,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等日后…风波平静,我再说给父亲吧……”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7节 她说着,看向徐颂宁,瘦削的手指抬起,把一块温润的白玉佩系到她腰上:“阿怀,倘若以后母亲不在了,便由你来拜会这些人。” 徐颂宁听见自己童音稚嫩,握着那玉佩问母亲:“这些人都是谁呀?” 母亲抵上她额头:“是本会成为,我们阿怀亲人的人们。” 这以后的第五个月,母亲因病去世,陪在她身边的嬷嬷太过伤怀,不久也随她而去,那些曾经准备等风波平静后再向人说起的话,终究是没来得及说出口。而徐颂宁大病一场,这场记忆被高热烧作灰烬,唯一记得的,是每年要去拜祭这些人。 清明前后,踏青时节。 徐颂宁轻轻眨了一眨眼。 天光大亮。 外间的徐勤深靠在床榻上打瞌睡,旁边摞着一堆金元宝,两朵云正面面相觑站在他旁边。 云朗抬头看见徐颂宁:“姑娘,要留二爷在这里吃饭吗?” “不留,送回去,咱们这里伺候不来他。”徐颂宁语气寡淡,没看徐勤深,只微屈指节,浅浅揉着眉心。 云朗喊了两三个小厮来,费力把睡得不知天地的徐勤深给抬了出去,另一边云采帮着收拾那些金银元宝。 徐颂宁随手捏了一个打量打量:“只拿我叠的那些,这些咱们都不用。” “哎。” 明日便是清明,徐颂宁要去拜祭她母亲。 今日则是要去拜祭母亲那些个友人。 那是梦里被母亲悄然埋葬的那些人。那些人里头,唯一立了碑的,是个女人,徐颂宁记得母亲一字一句吩咐人凿刻上的名字,这些年她曾无数为那块墓碑拭去尘灰。 ——已故挚友良玉之墓。 没有姓氏,没有事迹,连生卒年都不曾提及,只有寥寥“良玉”二字,讳莫如深地标注了墓主人的身份。 她捏住腰间的白玉佩,她今日装束素淡,故而腰上的佩饰也力求简单不显眼,云采便挑了这玉佩来给她挂上。 “薛家的祖坟在哪个位置?” 她突然问,云采惑然不解地抬头看她,神色古怪,却也没问缘由:“我去打听打听——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徐颂宁没什么胃口,乏味地咽下一口清寡温凉的粥水就作罢,坐在窗前怔怔发起呆,手指无意识地把那玉佩紧紧握进掌心。 云朗和云采很快忙完了各自的活计回来,云采扶了徐颂宁上马车,坐在她上边说道起来:“薛家祖坟也在城西,具体位置倒还要再仔细打听,早些年薛家很得圣宠,先帝爷挑了风水顶好的地方赐的。” 云朗猝不及防听见这事情,眼都瞪圆了。 “不用打听了。” 徐颂宁抬起了眼:“咱们今日大约便能看见。” 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柄油纸伞撑开,徐颂宁拎起裙摆,从伞沿下望去,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 “薛侯爷。” 她语气温和,缓缓捏着手里的玉佩。 那人并没撑伞,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了,脸上难得没多少笑,淡淡看过来,眉头蹙着:“徐姑娘。” 徐颂宁点一点头。 她亲自捧着那一篮祭品,慢吞吞往那墓前走着。 两朵云看了眼薛愈,抱紧了纸叠的元宝,紧贴着徐颂宁往前走,再一回头,薛愈立在雨里,死死盯着她们。 两朵云缩了缩脖子。 伞沿压下去,挡住斜潲进的雨,徐颂宁捏出个火折子,吹亮了,去点那些元宝纸钱。 风陡地一吹,吹起一点残烬,落到薛愈脚边。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徐颂宁身后,嗓音发哑:“徐姑娘,你在拜,谁?” 徐颂宁跪在那碑前,白净的指尖贴在那碑上,一点点把那上头的名字擦得明晰了:“是我母亲立的碑,里头安葬的是她生前几位挚友。我早些年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情,不记得是何时安葬的这些人了,晓得的,也只有这碑上的东西了。” 挚友,良玉。 沈知蕴的挚友。 他衣角被风吹起,一任细雨吹透,半晌,徐颂宁瞥见那身影慢慢走过来,缓缓地屈了膝,跪在她身边。 两朵云吓得懵了,擎着伞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俩人比肩跪在一处。 薛愈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她擦拭了的位置,唇抿紧了又松开,脸上的温和神色摇摇欲坠,肩膀垂下去,像是个疲惫不堪的偶人,终于卸下了嵌入皮肉的面具。 徐颂宁三拜过后,扫过那墓,站起身来,对着后头的两朵云摇一摇头。 “姑娘?” 待走远了,云采终于问出声来。 徐颂宁扶着马车,看向那一头候着的江裕,这厮笑着解释:“我家侯爷才拜祭过先人,”他指了指西南角,示意薛家祖坟的位置:“出来走走,看见姑娘马车,过来看一看。” 剩下的显然他也不晓得。 徐颂宁回头看去,薛愈在那墓前跪着,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高大的身影缩拢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懵懂稚子。 “咱们走吗,姑娘?” 徐颂宁上了马车,外头一片泥泞,她跪了许久,膝盖往下都浸满了泥水,这会子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她摇一摇头。 倘若她早一点想起昨夜那场梦,大约也不会这样迟才猜出墓主人的身份了。 良玉。 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就这么被平平无奇埋葬在山野之间,任谁也猜不出她生前际遇。 可她是十一年前,母亲深夜从乱葬岗里收殓的挚友,是费尽心思,选中这么一块位置,让她和她身后那些不敢立碑留名的人,遥遥眺望祖先前辈的一群人。 ——他们最终只留下良玉这么一个名字。 一个或许只在闺中时候,由最亲近人唤过的名字,作为身份的注解。 隔了许久,有人叩了叩车厢。 彼时徐颂宁正一点点仔细擦拭着腿上的泥水:“侯爷?” 外头人的嗓音是哑的:“嗯。” “徐姑娘,我有些事情要问你,不知是否方便。” 徐颂宁搁下手里头的帕子,看向两朵云,二者撩开车帘,放了薛愈进来。 她自见他,除却那次跌落后山,再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 仿佛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夜,他把她护在怀里,滚落山野。 他身上尽数湿透了,双腿仿佛在泥水里泡了几个寒暑,两鬓蓬出几缕发丝,散乱地堆在脸侧,手扶着车门费力地站稳,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指节用力至发白,手腕都在打颤。 下一刻,他抬头看向马车里的徐颂宁,痛苦地合上了眼,整个人栽倒在她脚边。 徐颂宁听见他昏昏沉沉地喊:“阿娘。” 她皱眉去扶这人,那修长的手指触及她指尖时候,他下意识地抬手,把她紧紧握进发烫的掌心。 -------------------- 作者有话要说: 1按现在阳历来说,清明大多分布在四月几号,但在阴历里面,清明一般是二月末、三月初的节气,翻了日历,今年和明年的清明节,一个在二月末,一个在三月初。文里说日期也是阴历日期,所以这里是二月末。 第19章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过来敲那车门,徐颂宁吩咐两朵云进来,指尖抵在薛愈人中上,往下掐着。 “江裕。”她叫人:“你家侯爷怎么来的?” “侯爷骑马来的。” 徐颂宁揉着眉心,泼了两点冷茶水在他眼皮上,这人却一动没动,紧攥着她的那手指也不曾松开。 原本便灼热的掌心烧得愈发滚烫,徐颂宁往他头上摸了一摸,一片滚烫。 此时她才发觉出有哪里不对:“他手臂的伤好了吗,怎么就把那绷带给拆开了?” 外头江裕讷讷半晌:“侯爷嫌麻烦。” 嫌麻烦,倒是不嫌疼。 徐颂宁叹口气,吩咐人请江裕在前头引路,又叫两朵云帮着把薛愈扶起来,放在座椅上头。 手指被他攥得紧紧的,掌心生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徐颂宁摊开的指尖缓缓屈着,不小心蹭过他手背,眼前突兀地划过一段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不甚清晰。 她愣了愣,下意识把手贴了回去。 两朵云目瞪口呆地看着徐颂宁和薛愈“交握”的双手,对视一眼后齐刷刷撇开头,装没看见。 徐颂宁没注意到她们。 指尖触回薛愈手背的下一刻,她眼前忽然一片模糊。视觉被剥夺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然而徐颂宁已经习惯了每晚眼前的那片混沌,此刻她恍惚意识到,这该是个夜里。 她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只闻到刺鼻的香气。 徐颂宁似乎在个角落里蹲着,身上不知为何烧灼得滚烫,她没办法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咂摸出一点慌乱无措。 很久很久以后,一双手搭上她肩头。 她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 而那双手稳稳扶住她:“徐颂宁,是我。” 是薛愈的声音。 她睁开了眼。 薛愈依旧昏沉睡着,面色惨白成一片,握着她手指的手渐渐脱力,从她掌心滑脱下去。 徐颂宁心头惴惴,伸手去摸他脉,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腰间,看见那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是本会成为,我们阿怀亲人的人。” 所以那究竟是怎么样一群人呢?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8节 徐颂宁看着他腰间那玉佩。 玉佩不是寻常事物,大多都是独一无二,少有做成一模一样的。 除非,本就是一对儿,充作信物,预备来日佐证身份。 薛愈做了场噩梦。 再醒来时候已经躺在了宣平司,江裕撑着头守在他一边,看见他醒了,麻利地递来茶水。薛愈抬手要接过去,却发觉自己手臂被人严严实实绑住了。 他目光落在那绷带上,江裕擎着杯盏:“是周大夫给您捆的。”薛愈倒腾了另一只手来接茶水,嗓音哑透了,说话只剩下一点低沉的气音:“她人呢?” “徐姑娘送了侯爷回来后便离开了,并没多逗留。” 薛愈点点头,江裕继续道:“周大夫说…侯爷是骤然情绪跌宕,牵扯到心脉旧伤,气血逆行所致的,叫侯爷这些天安心养着,他去给侯爷熬药了。” 薛愈神情寡淡,半点瞧不出失态样子,只是脸色依旧惨白。 姓周的很快就捧着药回来,赫然就是给徐颂宁看过两次诊的那个青年人:“周珏。”薛愈咳一声,指着被捆得狼狈不堪的半边臂膀:“给我拆了。” 他嗓音哑着,听不出喜怒,一张脸又天生温煦和蔼,眉梢眼角都没什么波动才,此刻看着非常好相与,后者蹬鼻子上脸地把那药碗搁床边一撂:“你做梦。” 薛愈眉头挑起,黑沉沉的眼沉下去,隐隐有要发怒的架势。 后者在那儿摆药,从热腾腾的汤药到各色大小的药丸,足足摆满了一桌。 “给你拆了,再叫你去攥人家小姑娘的手么?” 周珏把那药怼到薛愈跟前头:“吃吧。”后者的怒火消弭无形,那温和的眉毛又重新垂落下去,拈起枚蜜丸吞了下去。 “都说了冲撞心脉,你就发火吧,到时候撅过去我看谁救你。” 周珏又怼来几个药丸:“你这厮虽然昏睡着,力气倒是大得很,把人家那位徐姑娘的手指捏在手里,指节都攥白了。” 薛愈蹙着眉。 他心里头郁结着的一口气儿,原本一直安安稳稳压在心底,此刻重新挖开了旧伤,露出昔日创痕,连带着那些郁卒之气都一泄而出,叫他满心戾气。 修长的手指摊开,他盯着自己掌心看了半晌,被人在上头放了十来个小药丸儿。 周珏继续问:“你跟那徐姑娘,究竟什么干系,沈家也不是没姑娘,也没见你对人家姑娘这样上心。” 薛愈吞了那药丸,就着茶水顺下去,抬眼看向忙活着翻检药丸的周珏。 “她和我有婚约。” 周大夫:…… 他在熟人面前嘴碎至极,此刻罕见地缄默下来。 薛愈神色寡淡地吞药丸,然后熟门熟路地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把药碗递到他手里,看着这人瞪得溜圆的眼珠子,很温和地询问他:“还有事情吗?” 周大夫很委婉道:“虽然如此,然而男未婚女未嫁,你这样唐突冒犯人家姑娘,实在不太好,你平时虽然人模狗样、狼心狗肺、衣冠禽兽,然而对姑娘家倒还是守礼节的,不好对着徐姑娘搞特殊。” 薛愈:…… 他默默抻了把自己的手臂:“我不是有心的——我这胳膊什么时候能好?” 周珏后却三步:“清姑娘手艺不错,给你接得挺好,好好将养五六天,差不多就好了。” 薛愈点一点头:“你问一问她和徐姑娘,若是她们两个人都愿意,就叫她去服侍徐姑娘吧。”周珏挑起眉头,听他慢吞吞道:“叫江裕把那些欠条送回去,她活得水深火热,又身体孱弱,身边跟着个会医术的,或许也能好过些。” “她替我祭拜父母十数年,我能谢她的,也就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周珏把这话捎带出去,安排了各路人。 阿清彼时正在那药房里头钻研给六皇子的药方子,听见这问询很直接地问道:“侯爷是想安排人在徐姑娘身边吗?” 周珏:…… 他默默给阿清打下手,看她熟稔地打着药包:“侯爷就是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一下徐姑娘身体,也替她挡一挡后宅饮食里头的那些明枪暗箭,前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那蜡烛里头藏着的香,以后不晓得会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 顿一顿,他补充:“字面意义上的‘好好照顾’。” 阿清:“徐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照顾她,我自然是愿意,可是六皇子的身体,谁来照顾呢。” “你拟好药方,每月差人递来给我。” 周珏给她递过去药杵子,顺手捏了她药方打量几眼:“你对六皇子,还真是…春风化雨地叫他生不如死、寻死觅活啊。”阿清很温和地看一眼他,语气诚恳:“周先生,你这样乱用成语,侯爷当真没有想过打你吗?” “…你以为我为何绑上他手臂呢?” 阿清:…… 薛愈手底下的人做事麻利,徐颂宁第二天就见到了阿清。 “姑娘。” 徐颂宁下意识抚过自己手指:“定安侯是想要做什么?” 阿清摇摇头:“侯爷叫人问我,是否愿意伺候姑娘,我欠姑娘一条性命,自然心甘情愿,不知姑娘愿不愿意要我。” 她说着,递上那盒子欠条:“侯爷说,姑娘不欠他什么,他欠姑娘的却是良多。” 阿清性子好,做事麻利,又一身的好医术,这样的人送到身边,徐颂宁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她捏过那盒子欠条,吩咐人收起来,点头把阿清留了下来。 阿清原本也要循着她身边人的规矩,改唤作云清,成第三朵云的,但徐颂宁斟酌了斟酌,还是照旧唤她原本的名字阿清。 借着这一遭,她索性把拖延已久的挑选侍女的事情安排上,吩咐人把人牙子请了来,选了五六个身世清白、做事规矩的小姑娘留下。 是夜,阿清捧了个药膳来给她:“也许对姑娘的眼疾有些效益,姑娘试一试。” 另一头,云朗也步履匆匆叫来:“姑娘。” 徐颂宁点一点头,阿清已经起身退了出去,留下一点中药的清苦气息,徐颂宁喝着那药膳,听云朗说:“二公子在家学里头,把旁支的一位公子的腿打残了。” “什么?!” 徐颂宁已是足够心平气和的性子,此刻却仍是惊诧,手一抖差点把那药膳倾倒,云朗扶着她碗沿,慢慢道:“二公子是徐家嫡系,过两年若是顺利,便能请封世子的,家学里头自然也巴结着他,平日身边一群溜须拍马之徒。那位公子父亲早逝无人庇护,纯靠母亲的针线活计撑着,性子也安静寡淡,平日里冷冷清清和旁人没什么交际。二公子喜欢吃糕点,家学并不常有,那日那公子的母亲给他送了盒糕点来,二公子身边的人去讨要被拒绝,回头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二公子听,二公子一怒之下,纠集了一伙人,把那位公子……” 后头的话已不必再说,徐颂宁深吸一口气,云朗叹息道:“二公子不晓得以什么缘由要挟了那位公子,以至于他并不曾上报给先生知道,先生未必不知,只是二公子平日颇得侯爷喜欢,大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样的事情,我本来也只是打听出个眉目,后来有一位公子自己找上门来,一五一十把这些事情跟我讲了,我才晓得的,他连那些帮着二公子打人的名姓都晓得,我顺藤摸瓜地问了,并不是作伪。” 徐颂宁眼前一片混沌,抵上太阳穴:“那位被打了的公子叫什么,腿当真救不回来了吗?” 顿一顿,她道:“欠条要再多打两张才是。” 这样的事情,查得却清楚,和当日霍修玉查探孙家事情时候一样。 背后是谁出手,近乎是一目了然的。 徐颂宁有些疑惑地抵住自己的额头:“薛侯爷,为什么一直帮我呢?” 不是说他自己不是个好人么? 第20章 薛侯爷自己都不知道。 报答沈老太爷的恩德是个很好的理由,当年那口头许下的婚约又给他这样无微不至的举止叠了层借口。 他语气温和地下令:“把那家学里头的事情整理收拾好,证据递到徐姑娘手里。” 再多的也就没有了,剩下的事情徐颂宁自己做得了主,他不再多干涉,只把这些她能力范围尚且还到不了的事情处置得妥帖。 这证据径直送去徐颂宁院子的时候,她正在沈家闲坐。 宋景晔托人来传话,说道是有些事情要寻她,老太君年纪也大了,三两天不见人便牵肠挂肚想着,故而徐颂宁忙里偷闲抽出点空来去探望了一番贺老太君。 好在她受的伤都藏在衣裳底下,虽然还有没愈合的痂,但总体还是瞧不出的,老太君只是念叨一番她又瘦了,旁的也没说什么。 她陪着贺老太君唠嗑闲话,捏着瓜子儿剥给老太君,贺老太君念念叨叨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讲得混混沌沌的,偶尔说串了,徐颂宁眯着眼听,晓得她是搞混了自己和母亲。 “你当时啊,给人家小姑娘做媒,本来一直担心那姑娘会先脸红,结果那小姑娘坦荡得很,反倒是那个小公子,耳朵根儿都红透了……” 她说着说着,逐渐点起头,打起瞌睡。 徐颂宁停了手里的动作,抬手招呼人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天气渐渐回暖,院子里春光明灿,几支迎春开得灿烂将败,隔壁几嘟噜碧桃正准备着接茬儿,宋景晔站在廊下,见她出来了,朝她一招手。 “二舅母。” 宋景晔握住她,先问了一遍她身上的伤养得如何,尔后微微蹙眉:“阿怀,你与定安侯很熟识吗?” 徐颂宁懵了一瞬,宋景晔道:“那日的事情,我听人说过了,他纵身去救你,若是陌生人,何以半点不掺犹豫的?” 顿一顿,她欲言又止,目光在徐颂宁腰间一晃:“而且,我那日见你们两个身上戴了同样的玉佩。” “我与侯爷,不过说了两三句话的情分。他救我,大约也不过是不忍见死不救,故下意识如此。”徐颂宁轻咳一声:“玉佩之事,我也疑惑着。因为这玉佩是母亲留给我的,所以来问了大舅舅,他并不知道,或许…只是凑巧吧。” 倒也不是凑巧。 宋景晔唇一动,半晌:“阿怀,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定安侯他…也是好孩子,只是他站得位置太高了些,也太陡峭了点。高处不胜寒,远远看着便罢了,若要做夫君,并不十分合适。” 徐颂宁抿着唇弯开一道笑:“我都明白的。” 宋景晔抬眼看了她一眼,不晓得她是明白了哪里,一句话不晓得该说还是该如何,进退两难之间,听徐颂宁轻轻地,试探地道:“只是不知道薛侯爷那玉佩是怎么来的?母亲曾说,这玉佩于我是很重要的。不知对他是不是重要?” 半晌,宋景晔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便说阿怀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猜到了,是不是?” “总是瞒不住你的。” 她轻轻叹气:“早些时候,你母亲还在,他父母也还在的时候……”她手比划了一下,说得有些艰难,语气压得极低,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想给你们两个,定一门婚约来着。” 徐颂宁神色温和如常地点一点头,握着阿清的手却悄摸儿紧了两分,缓了片刻才若无其事松开。 她朦胧猜到了一星半点,但没完全猜到。 “这事情没来得及过明路,薛家便出了事情。也是因缘造化,隔了十一年,又叫你们两个孩子碰上,还都是未婚未嫁,所以大人们难免心里忐忑着。只是如今的薛家,荆棘丛生,他身边不是好去处,阿怀……” “我都明白的。”徐颂宁平静道。 宋景晔叹口气,又嘱咐了许多句,惴惴不安地送她出了门。 两朵云溜达出去买点心了,这会子只有一个阿清前后忙活着。 她好巧不巧把这话听了个全乎,这会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徐颂宁揉一揉鼻梁,温和道:“别告诉侯爷。” 阿清道:“我是姑娘的人,不会给外头人通消息。” 徐颂宁叹口气。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19节 她今日没带那玉佩,腰间只垂了枚平安符,下意识伸手捞去,没碰到期待里的温凉质地。 车里头的云朗和云采已撩开帘栊:“姑娘快来,有你喜欢的栗子酥。” 徐颂宁神色温和,被阿清扶着登上马车,随口问了云朗:“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云朗递了点心过来,心里还不忘算了日期:“就在这两天啦。” 徐颂宁点头:“孙家外放,孙夫人弟弟也跟着外放去了?” 这自然没有。 徐颂宁温和道:“夫人还钱了吗?欠债还是要还了的。只是他们没有了孙家人撑腰,大约讨债会艰难些。” 云朗捏着块糯米甜糕:“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又看向阿清。 “若骨头断了没长好,还能叫他正常走路吗?” “那须得把骨头打断了重新接,力道也得巧,打得地方也有讲究,稍有不慎,便就只是平白遭一场罪。” 阿清没多问,想了想,认真道。 徐颂宁叹一口气。 “那你有几分把握。” “我须得看看,到底是伤成了什么样子。”阿清斟酌着答道。 徐颂宁点一点头,却又轻轻叹口气:“只怕他还这会子不愿意见咱们家人。” 被打伤的那个叫徐遇瑾,今年十五岁,因家里穷,入学晚,所以才和徐勤深他们一道儿上课。 徐颂宁只瞧见了他画册,知道模样,也听了两三句,晓得他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一时不会还不晓得。 只是,他母亲该是多苦痛呢? 费尽心力养大儿子,千辛万苦送儿子入家学读书,省吃俭用给孩子送进一盘糕点,最后却因这一盘糕点招来祸端。 徐颂宁深深、深深叹一口气。 另一头,郭氏终于是从儿子嘴里撬出来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吓得那是一个魂飞魄散。 徐勤深虽然混蛋,这回也晓得这事情很是严重,低着头抽抽噎噎:“我本来也不想,可他说话挑衅我,我没忍住,便就…我哪里晓得他那么不经打,我都道过歉了的……” 郭氏脸色往下一沉,扬手作势要打儿子,到底没忍心:“那小孩母亲可有闹?” 徐勤深低声嘀咕:“他娘亲脾气跟个包子一样,他也平素最不爱与人说话,我吓唬他两句,说他要是敢说,我就把他…把他娘亲给打一顿,他就果然一句话没说,只告诉先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腿摔断的。” 郭氏被这混账话气得脸色铁青,半晌,压着嗓子怒道:“你大姐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 徐勤深含着包眼泪摇头:“我不知道。” 郭氏手重重砸在桌子上:“我就晓得她不简单,这个……”她偏头叫人:“大姑娘呢,做什么去了?!” 徐颂宁原本是想着,徐遇瑾一时半会,是不愿意见他们相干的人了。 谁料,这人一头撞了上来。 马车在乱市里头缓缓穿梭,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 云采嗷呜一声扑到徐颂宁身前:“不是吧,今日又来?!” 徐颂宁失笑,抬手把她扶回位子上,阿清伸手过来,看她身上有无跌伤。 那马车却长嘶一声停下了,车夫轻声道:“姑娘,外头有个人,碰咱们车上了。” 徐颂宁微微蹙眉,随手拈了帷帽起身去查探。 外头已围了些人,地上跌着个少年,一身灰尘,脸埋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腿,在地上苦痛□□。 徐颂宁轻咳一声,阿清缓步下去,手要搭在那少年脉门上,那少年忽然支起上半身来,露出张清瘦的脸,他骨薄,五官锋利,整个人瘦下来后轮廓尖锐无比,一副薄情寡恩模样,一双眼冷冷的,直直望着阿清,也透过阿清,直直望向她身后的徐颂宁。 “徐遇瑾。” 徐颂宁蹙眉,语气温和叫出他名字来。 阿清已蹲下/身:“公子跌伤了腿吗?我先替公子查看一番,好不好?” 她说着,手准确无误地伸过去,隔着衣料轻轻捏了捏那少年腿骨,动作麻利干脆,徐遇瑾没来得及拦,手停在半空,极薄的唇抿起,半晌,讥诮一勾:“您是徐家哪位姑娘,怎么会认识我这样的小民?” 徐颂宁正转头吩咐身边人去上头定个位置,也好安置下这位祖宗,听见这一声动静,静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周匝人听徐遇瑾叫破她身份,一时议论纷纷。 阿清蹲在下头,平和道:“这位公子,您腿跌断了。” 周匝议论声更胜,阿清继续道:“但那腿骨已愈合得差不多,少说已是两月前旧伤,想来应该也不会太痛,不知是不是跌伤了旁的位置,若方便,请撩开裤腿,我替您查探一下。” 那议论声轻了些,目光都落在徐遇瑾身上。 冷清的少年人大约也是第一次做这事情,神情依旧尖锐,脸却红了些,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斜里忽而走出个人来。 “姑娘、公子。” 徐颂宁回头看过去,是江裕。 他不知人群里站了多久,此刻笑眯眯溜达出来,身上还穿着件淡青官服,腰间佩着剑,他看向徐遇瑾:“此处闹市,人来人往的,为着给旁人个方便,有事情,还请两位另寻地方解决。” 看热闹的见惊动了官府,也纷纷散了,徐遇瑾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文章,此刻悉数憋回去,原本只是红着脸,此刻整张脸通红,狠狠抓着破碎的衣角,咬牙不语。 徐颂宁在帷帽下温和道:“徐小公子,我知道你心中不忿,我们上去谈谈,好不好?” 顿一顿,她很委婉地跟他解释:“我和我二弟弟,虽然都姓徐,但我母亲姓沈,他母亲,姓郭。” 第21章 两盏清茶摆上,徐颂宁偏头跟阿清说了两三句话,和徐遇瑾相对坐了。 “徐大姑娘?” 徐遇瑾冷笑一声:“我与您有何好说的,是要把我另一条腿也打断么?” 徐颂宁很温和,慢吞吞问他:“是我把您腿打断的吗?” 对方略一滞。 她道:“我乘的马车撞上了你,是我不好,无论如何,先跟你道声歉。”徐颂宁在心里默默算辈分,算出眼前这小孩儿该叫她一声姑奶奶,打量了两眼这小孩儿冷清脸色,轻咳一声:“徐公子。” 徐遇瑾冷哼一声:“不都是你们敬平侯府的人?” 云朗是个脾气暴躁的姑娘,此情此景,她默默撸起了袖子。 “我和徐公子,也还都是徐家的人。”徐颂宁默默把云朗往背后塞了把,诚恳道。 徐遇瑾冷笑声更甚:“徐大姑娘是嫡系长女,万千宠爱于一身,我不过旁支一个吃不上饭的穷小子,怎么敢和你做同一个徐家的人。” 徐颂宁抬手斟了茶水,语气温和平静地跟他分析:“如徐公子这样讲,那我和我二弟并非同母所出,究其根本,也是不同的,怎么徐公子就要把在他身上受的气,撒在我身上呢?这是君子所应为的吗?” “徐大姑娘,你究竟想说些什么,直言吧。” 对面鼓囊囊要气炸了的那个气球嘶嘶地泄了气儿,肩膀塌下去,闷声吭道。 任谁腿无端断了,只怕都难以对着事主姐姐和和气气的,徐颂宁心里头大略算是理解,且她本身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这会子脸上瞧着也没多少脾气,语气依旧温温和和:“我父亲这两日回京,你既然被我弟弟打伤,那他是合该受罚的,只是家中夫人对幼子宠溺,许多事情无心追究,所以没法重罚二弟。” 顿一顿,她道:“你也不必忧心不好进侯府,我父亲一贯是体面的,对侯府颜面很是看重。” “体面”两个字咬了重音,尾音微微扬起,急促地一顿,发出声仿佛嗤笑的气音,她却依旧是张温和的脸,继续道:“且他和夫人不同,原也不止一个儿子。” 对面的少年被点拨两句,隐隐露出点顿悟的神色。 徐颂宁眼垂着,慢条斯理地喝茶,语气清淡,面容平和:“听闻令堂针线活计不错,也持家有方,我手底下有间衣裳铺子,等这事情处理完,想请令堂去店里,帮我打理生意,每年领三成分红。侯府把亏欠你的偿还了后,那便算是我单独赔礼。” 徐遇瑾面子一凝,桌子底下去摸拐,要起身离开。 徐颂宁没起身,只是抬起手臂,往人身前一拦。 “不叫你做谋财害命的事情。”她语气平淡:“也不叫你骗人,就是请你到时候跟我父亲说件事情。” 徐遇瑾抬眼看向她。 徐颂宁略一弯唇,脸上的笑深了两分,旋即又是那幅温和莞尔的模样:“我身边的阿清是个医女,你信得过她,到时候事了,叫她给你看一看腿?” 徐遇瑾眼挑起来,冰冷寡淡一张脸:“徐大姑娘,你好大一个善人,我碰瓷讹你,你不计较,安置完我母亲还要给我请医女,当真一副菩萨心肠,你图什么?图到时候死了,能积攒一身功德,被载去西天做菩萨吗?” 徐颂宁笑一笑。 “说起你碰瓷这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若愿意,我想听声道歉。”她语气诚恳地补充:“当然,我肯定是有所求的,借了你这把刀,总要给个好归宿,徐公子放心。” 徐遇瑾不情不愿地吭一声,隐约是“对不住”,说完了,看徐颂宁三两眼,转身趔趔趄趄出去了。 徐颂宁揉上眉心。 倒真是倒霉。 只怕若不是江裕来得及时,把那人山人海给驱散了,这会子徐遇瑾就要借着撞上她车这事儿,把徐勤深做的事情捅破了。 事情闹出来,分明是徐勤深闯祸害人,到时候只怕要在她身上牵扯一重罪。 这样的时期徐颂宁自小见得不少,晓得她爹那心偏到腋下,几乎要长在他儿子身上了。 可他到底也不止一个儿子。 一边儿的云朗默默把她名头下的产业盘算一遍。 她手里头有的基本全是沈知蕴留给她的,铺子倒是有几间,只是:“姑娘什么时候有了衣裳铺子?” “明天有,我看中个门面,准备买下来做衣裳铺,已经叫人去找官府过文书程式了。” 云朗:…… “那位徐小公子,脾气也忒大了些。” 徐颂宁坐着喝茶。 “他是小辈,我让一让他。” 其实还有个隐情,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说出来。 徐颂宁叹口气,搪塞两句,起身要出去,忽然瞥见江裕在外头候着,脸上笑眯眯的。 他身上依旧那身青袍子,这会子按着腰间的佩剑,指了指隔壁:“我家侯爷有两句话,想问徐姑娘。”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0节 徐颂宁听见薛愈就想起他俩之间的婚约,原本被碰了趟瓷已经把这事情抛之脑后了,这会子又想起来,脸色略有些微妙。 “叫你家侯爷久等了。” 她客客气气道。 江裕听出话里的意思,跟他解释:“侯爷原本有些公务,我从这街上过,看见姑娘,怕姑娘被人为难,当时才站出去的。”话到这儿,徐颂宁微微颔首,谢过他,江裕继续道:“侯爷听说姑娘在,想起那次的事情没问完,又不好劳动姑娘三番两次外出,所以过来等一等姑娘,一起问了,也不过是刚到,并没有等很久。” 徐颂宁点一点头,伸手去叩门。 “薛侯爷好。” 薛愈把门开了,请她进去,嗓音还是哑的:“徐姑娘别多礼。” 他要问的事情,左不过是关于他父母墓葬的相关事宜,徐颂宁知道的也不多,很快答完了,两个人心里存着事儿,各自打量对方,眼光撞上许多次,徐颂宁略一偏头,抬手揉了揉泛红的耳根。 “侯爷若没事……” 徐颂宁轻咳一声,抬眼看上对面薛愈。 他天生冷白肤色,如今病痛未愈,脸色愈发白,一双眼乌沉沉看过来,因为才谈完他父母,神色不算太好。 此刻直勾勾对上她视线,尽力扯了扯惨淡唇角。 “还没问薛侯爷,身体可好些了吗?” 薛愈抿起没什么血色的唇,勉强寡淡一笑。 “没什么大碍,一点旧伤而已。” 徐颂宁指他手臂:“肩膀也好些了吗?” 其实还没好全乎,伤筋动骨一百天,薛侯爷哪怕年轻力壮,又哪里那么好休养,只是近来事多,总吊个胳膊实在略有些说不过去,最后挑了个周珏不在的时候,手起刀落给拆了。 事后周大夫面色铁青,当晚就有人看见他连夜捣了三斤黄连,据说是准备加进薛愈茶水饭菜汤药里。 “好多了。”薛愈指节虚虚往左肩上搭了搭,一副死鸭子嘴硬的诚恳模样。 徐颂宁听见身后的阿清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目光在薛愈肩头落了落,目光顺着往下滑,就瞥见薛愈腰间那玉佩,愣了一愣,脸颊登时烧灼滚烫,整个人仓促挪开视线,一双眼却不知道放在那里,指尖蜷起又松开,掖在袖子里难得无措。 她如芒在背,心里却又冒出个念头来。 她无知无觉了这么些天,薛愈呢,薛愈知道吗,他是怎么想的? 另一头,薛愈站起身来,做了长揖,语气诚恳真挚:“这么些年来,多谢徐姑娘替我拜祭父母。”徐颂宁也不好再坐着,站起身来,摇了一摇头。 “既然是阿娘的挚友,那就是我的应尽之责。” 薛愈抬起眼来,目光平和,唯脸色苍白了些,直起身子时候,仿佛是趔趄了那么一下。 徐颂宁指一指他肩头,欲言又止:“侯爷的伤,当真还好吗?” 顿一顿,她道:“若无事了,我便先回府了。” 薛愈起身送她,打点起精神来,慢条斯理嘱咐她一声:“令尊不日便要回府了,徐姑娘若有不好亲自出面的,可以直接叫人去找江裕。” 徐颂宁抿了唇。 “已亏欠侯爷许多了,欠条都打了一堆,怎么这样一点小事还要再劳烦侯爷?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多谢侯爷为我这样费心了。” 薛愈点一点头,没多说话。 徐颂宁略一点头便离开了,江裕跟在薛愈后头,见他抬手按了按胸口。 “侯爷?” 薛愈微蹙了眉:“没事,大约是旧伤还没好全。” “心头有点,发闷。” 第23章 徐颂宁她爹是这事儿之后的第四天回来的。 全家凑合出了其乐融融的氛围,上下装点一新仿佛这段时间啥事儿都没有的欢迎敬平侯。 但谁也没料到,敬平侯回来得一身狼狈。 他眉头紧皱,束发的冠子略歪,匆匆忙忙地下了马车,瞥一眼一家老小,体面话也不说一句,径直指了郭氏:“你跟我过来。” 目光又往徐勤深那儿扫了一眼,语调听不出喜怒:“你也来!” 郭氏心里咯噔了一下,恶狠狠的眼光往徐颂宁的方向看了眼,对方正温顺地站在远处,神色柔和。 徐家二房和三房来得略晚,只赶上了残局。徐颂宁二婶时彤云忙扯了她袖子:“丫头,你爹呢?” “父亲和夫人、二弟弟去说话了。”徐颂宁把人请进屋里来,又对着远处三婶温和一笑。 两个叔叔去前院书房候着了,余下的女眷就在屋里头喝茶。 众人都不是傻子,晓得敬平侯一定是憋着气儿要发泄,没一个羡慕的,几个姨娘眼神交错,幸灾乐祸的意味儿不言而喻。 徐颂宁和性子温和的宋姨娘挨得近些,她不言不语,牵着小女儿给徐颂宁续茶水,倒完了才温声慢语地问:“姑娘身体好点了吗?” 她是温和寡淡的性子,当年沈知蕴嫁过来,她误打误撞做了通房,后头生了小女儿才又升了姨娘,对着徐颂宁也是温和敬重,虽然孱弱,倒也或多或少照拂过当年年幼的徐颂宁。 她就跟徐颂宁一样,在郭氏手里独善其身地艰难地活着,偶尔力所能及了便就不声不响地搭一把手。 “好多了,多谢姨娘关怀。”徐颂宁抿着唇笑一笑,随手捏了块糕点给了小妹徐颂安。 小姑娘怯生生跟在宋姨娘身后,见宋姨娘点头才接过那糕点。 满屋子人都还是其乐融融的,唯有徐颂焕坐立难安,时不时地探头往外看两眼,手里的帕子捏成一团。 打听消息的很快回来,是时彤云身边的人,时彤云将门出身,为人性子泼辣利落,身边人也不是很能瞒得住事儿的,三两步过来附在耳时彤云耳边。 满屋子人霍然一寂,虽都没直勾勾盯着时彤云,然而视线也都是往她那边扫,各个儿若无其事的喝茶,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时彤云:…… 她一摆手:“你讲吧。” 那丫鬟也破罐子破摔:“刚才大老爷在城外,叫人给拦了马车,臭骂一顿,说是咱们家欠债不还。” 时彤云大儿子徐勤淮这些时候正相看姑娘呢,对着自家在外头的名声非常看重,听了这话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遮掩什么了,抓着丫鬟手:“这事儿听说的人多不多?” 那丫鬟喘着粗气儿摇头:“是在野外把侯爷给拦下的,当时还以为是山贼呢,没有人瞧见。”那这话就是从家仆嘴里打听出来的了。 时彤云忙缓一口气儿,晓得这事儿是跟她牵扯不上关系了,登时便有了看戏的心思:“欠债不还?咱们家的人那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大丫头,你可晓得是怎么回事么?” 徐颂宁轻咳一声,另一头三婶周明净冷冷清清开口:“二嫂,她姑娘家,又不管事,能晓得什么?” 时彤云一贯不喜欢周明净,两个人眼神交错一阵子交锋,徐颂宁喝了口茶,回头看云朗,后者神色平静地给她倒茶水,一双眼亮晶晶的。 少顷,郭氏身边人灰头土脸回来,时彤云眯着眼把人上下打量了打量:“大嫂子呢?” 那人勉强笑笑:“夫人身体不适,去歇着了。” 徐颂焕腾一下子,从位置上站起来:“我去看看阿娘。”却被人握着手腕拉住了:“姑娘帮夫人在这里招待二夫人和三夫人就好,夫人那里有我们呢。” 顿一顿,她咬牙切齿看向徐颂宁:“大姑娘,侯爷叫你过去。” 指节捻过袖口,徐颂宁身上落着几道视线,或担忧或看戏,还有徐颂焕恶狠狠一道目光。 她垂着眼当没看见,点过头往外头走,才靠近书房,就听见她爹徐顺元往地上狠掼陶瓷杯盏的动静,恶狠狠一声。 徐颂宁步子停了停,吩咐人去叩响了门。 里头停滞一瞬:“进。” 她推门进去,垂着眼皮扫了眼满屋子狼藉和跪在地上的徐勤深,视线再往上一瞥,居然瞧见了徐遇瑾,他冷冷淡淡地坐在上首,瞥徐颂宁一眼,手搭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往前倾。 徐颂宁低下头:“父亲。” 后者语气冷淡:“落水了?没叫人看见吧。” 徐颂宁语气平顺,半点没因为这话的转折伤怀,眼皮子撩起,平视着侧站着的徐顺元,语气平淡温和:“是,地方偏僻,并没叫人看见,知道这事情的人也不多。” “若非遇瑾你来,我倒还真不知道这事情。” 徐顺元对着关系远一点的人温和了很多,看着徐遇瑾:“我叫人送你回家休息,你放心,这事情我一定处理妥帖。” 徐遇瑾摸了拐杖,声音适时地有些哽咽:“侯爷一时对子嗣疏于管教,也是有的。” 说着,恨恨看一眼地上跪着的徐勤深。 他说完转身出门了,徐顺元深吸一口气,又扔了一个茶盏:“你给我滚出去!”跪在地上的徐勤深一缩脖子,摸在地上准备跑出去,脚边又砸了一个茶盏:“滚去祠堂跪着,我等等在说你的事情,不许去见你母亲!” 徐颂宁在一旁当看不见,直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徐顺元了,才抬起头。 “你和那个什么孙遇朗…当真没什么?”徐顺元语气发冷,视线在她身上晃了两圈。 徐颂宁摇头否认了,后者冷哼一声:“那小子…总之你别在他身上犯浑。” 他说着,指头在桌子上敲敲,此刻才想起来追究这事情的始末:“你落水,究竟怎么回事?那个徐遇瑾说你落水跟你母亲有关系,真的?怎么也不写信跟我说?你母亲也对此一声不吭。” 顿一顿,他又冒起火来,问:“这事情是定安侯查的?这样的事情,你闹出家门去做什么?不嫌丢人么?!” 徐颂宁抿着唇,低了头:“当时孙公子叫嚷着咱们家欠了他家银钱,我以为此事和整个侯府有干系,更关乎父亲声名,不可随意放过,故而在夫人面前提了,且事关盛家,盛三姑娘也觉不可轻纵,所以才请了侯爷。” 顿一顿:“这事情结果出来…原本没打算说给父亲的,只是不晓得那位徐小公子怎么知道的。” 其实是她自己讲的。 徐顺元一噎,顿一顿:“这事情到底有个什么结果,怎么我也没收到侯爷的信件?” 徐颂宁回头,吩咐人去取口供:“这到底是咱们家事,由侯爷来说给父亲,难免要牵扯上许多,父亲也许多顾虑,故而女儿斗胆,向侯爷要了此案相关的两份口供回来。” 云朗来回很快,云秀和孙遇朗那两份口供很快递到徐顺元手边。 他展开匆匆看了,一眼瞥见郭氏的名字,脸色一阴:“你倒也还算懂事……” 顿一顿,他语气试探,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你和定安侯又是闹出了什么事情?你母亲说,你跟他走得很近。” 这次的语气就有些个变化,适才纯粹是嫌恶,此刻倒隐隐有点儿…… 只是想起薛愈,徐颂宁就想到那个没头没脑的婚约,她心里梗了一下,乱糟糟一团,最后抿着唇摇头:“和侯爷是机缘巧合,并不十分熟悉,拢共也只说过两句话而已。” 徐顺元手敲一下桌子:“侯爷年轻有为,是个很好的……” 徐颂宁抬起眼看他,他似乎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不太好,拈着胡子,半晌,摆一摆手:“算了,你懂个什么,出去,这事情别告诉旁人。”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1节 “对了。”他语气冷冷:“你母亲身体不适,这段时间由你管家,年纪也不小了,历练一下也是好的,若不行,去请教一下姨娘们,她们也是老成人了。” 顿一顿,他又道:“等有空了,我带你去谢一谢侯爷。” 第24章 徐颂宁:…… 徐顺元又嘱咐了几句,就匆匆忙忙把她打发回去了。 当夜,徐颂宁从旁人议论里面把今日她爹归来所遭遇的林林总总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敬平侯往家里赶的时候,被人半路拦下,开始还以为是山匪,吓得魂飞魄散,结果最后被人拎着领子一番恐吓,才晓得是自家夫人背着他欠了几万两银子。 好不容易进了城门,又被个跌跌撞撞瘸着腿的青年碰瓷拦下,声泪泣下地跟他介绍了下那条断腿的来历。 敬平侯:…… 其实这些事情单拉出来,他或许也都没这么恼火,然而前后两件事情叠在一起,扭头又撞上一份口供。 这事情具体的处理结果暂时没人知道,总之明面上的处理结果是郭氏“病重”休养,二公子徐勤深被扔去了学堂里头学习。 徐颂宁对这事不置可否。 只是寡淡地慨叹一句:“好在我父亲是个只要面子,没有心肝、不会偏心的人。” 其实这里头有薛愈很大的功劳。 那口供是经她手转交的,徐顺元并没和薛愈面见,不晓得他对这事情究竟怎么看,也摸不透这一位的心思,为了体现自己没有弃置原配留下的女儿,全一份名声,也要体体面面地秉公处理。 此刻日暮近黄昏,一只残鸦携着日光凄厉划过天际,皇后捧了茶盏到皇帝面前,白净的手腕上套着颜色通透的翠玉镯子,气度沉静从容:“前些时日给老六相看,徐家二姑娘很好,相貌好,人也活泼明朗,只是到底年岁尚浅。”她递了个册子过去:“谢家的、齐家的女儿也都不错,陛下看一看,可有中意的吗,或是叫老六自己来看一看,是否有喜欢的。” 皇帝摇摇头:“任他自己挑,什么脏的臭的都稀罕,恨不得全扒拉进自己府里。”说着,他敲了两下桌子:“徐家二姑娘?” “是,敬平侯府的,本是听说他家大姑娘很好,想着叫来看一看,没想到贵妃也是喜欢,提前请了过去说话,便叫了二姑娘来看一看,果然也是很好的。”皇后说着,抚鬓笑道:“也不晓得最后贵妃相中大姑娘没有,还是看中了别的姑娘。” 皇帝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喝了口茶:“她只定安侯这一个弟弟了,自然精挑细选,动作慢些也是难免。” “选是自然要精挑细选的,只是侯爷年岁已经不小了,所以总是难免牵挂着。” 皇帝一笑:“他才多大,二十三罢了,好了好了,我回头去问一问贵妃,看看她定主意了没有。” 皇后温和一笑,和帝王闲话两三句,才悠悠哉哉晃出来。 “娘娘想撮合侯爷和那位徐大姑娘?” 皇后偏头看向准备前往薛元嘉宫中的帝王仪仗:“定安侯如日中天,和徐大姑娘很相配,贵妃也难得喜欢,我是乐见其成的。” 问这话的女官一经点拨便领悟了这话里意思,薛愈如今权势正盛,若是再选一个母家强势的夫人,日后哪里还压制得住。 徐家就很好,体面上过得去,分量却也不重。虽然外祖家在帝王面前很得脸,但到底是文官,那两个舅舅比她外祖也差了许多,更不必说孝期还未过了。 只是,那女官面色为难,嘴唇翕动,到底没提起。 天色渐渐黑下来,徐颂宁眼神看不清,夜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干脆歇下。 她这些时候堆了满心的事情,千头万绪料理不清,夜夜睡不安稳。 这一夜照旧,她才入睡不久,便做起梦来。 梦里她攀在树枝上,正往下看去,徐颂宁不觉得自己能做出这样的时期,下意识抬手捏了捏眉心,却发觉那手很小,顺手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还有着婴儿肥。 徐颂宁想起外祖昏沉之间闲话过的,她幼年时候是很淘气的。 这是她几岁时候的故事呢? 她眼皮抬起,往树下打量,此处临近个屋宅,似乎是外祖的书房,后来沈老太爷去世,便紧锁门户,以防触景生情。 屋里有人书声琅琅,徐颂宁仰起头去看,发出了点动静,把那屋里头的人招了出来。 是个少年,十一二岁年纪,眉目温和,宽衣博带,握着卷书,仰头看她,慢声细语问:“你是谁呀?是下不来了吗?” 下一刻,徐颂宁寄身的那枝杈咔嚓一声。 她脸皮一僵,一脚踏空,衣袖被风吹起,跌落树下。 徐颂宁从梦里霍然惊醒,一身冷汗被风吹透。 外头吹拂进一点子冷风,徐颂宁揉着眉心,头疼欲裂,一双手冰冷。 守夜的阿清在外头轻问了一句:“姑娘,怎么了?” 徐颂宁轻轻打了个喷嚏,揉着鼻梁,语气发瓮:“没事,做了个噩梦。” 后者撩开帘栊进来:“姑娘受寒了吗?” 她又把窗扇检查一遍,过来给徐颂宁摸了摸脉,手背在她前额虚虚试了下,替徐颂宁掖好了被子:“姑娘歇着吧,我明天给姑娘熬碗姜汤喝。” 徐颂宁点点头,困倦地合上眼皮。 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阿清进来看了几次,最后两三次的时候,摸得她身上渐渐烧起来,忙去推醒了云朗和云采,熬了浓浓的姜汤预备着,又亲自握着小蒲扇咕嘟咕嘟熬汤药。 云朗则去了前头,跟敬平侯回话,说了徐颂宁今日出不去的事情。 徐顺元脸色冷漠寡淡:“既然知道今日要出门,昨夜怎么也不提防一点,叫侯爷误会了可怎么好?” 说着,一句话也不问徐颂宁身体如何,拂袖而去。 临走不忘丢下一句话:“等她好了,你叫她把账务清一下,拨出银子来还给那帮子人,没得纠缠不休的丢人。” 云朗被这作态气出一肚子气,气鼓鼓地往回走,迎头撞上匆匆忙忙赶来的徐颂焕。 对方狠狠剜一眼她,眼神怨毒。 云朗愈发恼火,恨不得瞪回去,又怕给徐颂宁招麻烦,最后垂着眼皮揉着袖口戳在那儿,等那人过去。 没承望没走两步,徐颂焕又折回来,恶狠狠抓住她手臂:“我父亲哪儿去了?!” 云朗:…… 她尽力缓和了语气:“回二姑娘,我只看见侯爷匆匆出去,并不晓得。” 后者压根儿不入耳,扬手就是一巴掌抽过来:“你们都糊弄我,仗着我母亲如今…如今……”她嘴唇青白,气得哆嗦乱颤,最后也没把“病了”这么个堂皇的理由说出来:“你给我等着!” 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也懵了,握着她手腕:“姑娘再生气,也不好直接上手……” “姑娘消一消气,消消气。” 两个人好说歹说,把徐颂焕给哄走了。 留在原地的云朗给她一巴掌抽蒙了,捂着脸错愕不及,看着徐颂焕扬长而去的背影,眼里一点泪光一闪而过。 徐颂宁性情温和内敛,哪怕恼火也不会这么大动肝火地处罚人,更不必说这么大庭广众之下了。 她捂着脸,含着两汪泪啜泣着回去。 云采抱着面盆出来,一眼看见她红肿起来的脸:“呀,你这是怎么了?” 云朗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说了,云采气得把面盆一摔:“她们自己作孽,做什么把气撒在你身上?!” 云朗火急火燎去接那面盆:“你仔细惊动姑娘。” 说着,把那盆子塞回云采手里:“我去自己待着,你别惊动姑娘。” 阿清却已经推开门,对着她们无奈笑笑:“进来吧,姑娘叫。” 徐颂宁喝了药,精神回复了一点,正捧着汤药靠在那里,眼神懒怠地看着两朵云。 “怎么了,听云采不太高兴。” 她抬手把人往身边招呼,揉一揉眉心,仔细打量了打量,秀气的眉头皱起来,脸上的笑冷下来。 “谁打了你,徐颂焕?” 第24章 四下里头一片寂寂,徐颂宁的神色很快平静,把那汤药一饮而尽,搁下碗:“阿清,能不能劳你给云朗看一看,帮她消了肿。” 后者温和应下:“姑娘才喝了药,要不要歇下?不然要头痛的。” 徐颂宁点一点头。 她揉着太阳穴:“等我醒了,去把二姑娘叫过来。”她看向云采,语气温和:“她一定是会来的。她若是不来,就把人打晕了带过来。” 满屋子人一默。 云朗:“姑娘,当真不必为我这样出头……” 徐颂宁抬手拍一拍这丫头手背:“去把脸上的泪洗了。” 她说着,又吩咐一声:“向前头请几位账房先生来,便说我算了帐,觉得有点出入,担忧自己资历浅,算得不对,请行家来看一看。” 阿清对这事儿还没缓过劲来,抬头看徐大姑娘眉眼平静温和,到底没多问。 徐颂宁笑一笑,解释给她:“管着账本的,都是夫人身边的人,夫人倒了也会连带着牵累他们,所以此刻必然齐心协力准备捉我的错处、给我难堪。我到底算是小辈,说话不中用,不如直接让父亲身边的人出面,也省了我的麻烦。” 只是这样行事,难免会让敬平侯觉得徐颂宁无用。 当家的委托她家务事,却尽去前头寻人帮忙,那她要管家做什么? 然而阿清很快便明白过来,这家她尽职尽责管好了,又能有什么用呢?敬平侯会因为此偏疼她一分吗?这满府里头没几个人能揽大事儿——兄弟之间已分家,二夫人、三夫人不好越俎代庖,几个姨娘上不来台面,二姑娘、三姑娘年纪尚幼,单看当众掌掴长姐贴身侍女这事儿上,就晓得心性还没成熟。 满打满算,也就徐颂宁一个大姑娘能拿捏几分权柄,敬平侯一时半会儿放不出郭氏来,也就真没什么旁的选择可做。 何况徐颂宁还能再在这家里待上多久呢? 她如今已经十七岁,算是大姑娘。之前一直未嫁,是因为沈老太爷新丧,她作为外孙女,难免要戴上一阵子的孝,中间又许多事情,才拖到眼下。 现在沈老太爷去世将将要满二十七个月,嫡亲的子女都要去服,她这个外孙女的婚事又怎么好再拖延。 单看敬平侯对薛愈的热络模样,还有孙夫人和郭氏设下的那局,就晓得她婚事其实已经提上日程,迫在眉睫。 敬平侯也不是什么疼惜女儿的性子,一切以他自己和他自己的颜面为先,徐颂宁未来要嫁什么性情的人未可知,但一定是能让他得到的利益最大化的人。 思及此,阿清豁然想到,敬平侯因为郭氏的事情那么生气,当真仅仅是因为她不安好心,还差点丢了侯府的脸面吗?有没有一点原因,是敬平侯气她差点坏了自己的图谋,把大女儿婚事的这幅好牌打坏,叫他几乎捞不着好? ——毕竟,孙家可不是什么好亲家,对他也未必能有多少助力。 阿清抬起头,看向徐颂宁,对方神情温和平淡,适才看到云朗脸颊上伤痕时候一闪而过的冷意已荡然无存,依旧是平日里亲和的模样。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2节 她仿佛天生就没太大的肝火,偶尔发一次脾气,也不过浅浅露出一丝来,很快便就烟消云散,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应对眼前困境的策略。 这叫她恍惚想起个人来。 定安侯薛愈。 他们是那么相仿的两个人。 温和面庞下,皆藏着深不见底的一汪幽幽深潭水,叫人捉摸不透。 阿清心里想着许多,却没再多管一句闲事儿,把云朗脸上的伤料理好了,又吩咐人给徐颂宁准备好了晚上的汤药。 不知不觉就忙到中午,她闲坐着看院子的花草,忽而听见有人叫她一声。 “清姐姐,门房来人,说有一位周公子找你。” 周珏? 阿清算了算日子,才想起快到给六皇子删改药方的时候了,徐颂宁身边太多小鬼作祟,她倒是差点忘了这事情。她应了一声,先折身回去捏了药方,才往门边去。 周珏不吭声的时候仪态清绝,很能唬人,门房只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都热络地跟他唠着嗑儿。 他这人也不犯浑,没硬端那仙气飘飘的架子,很接地气地跟人闲唠两句,不动声色地套了点话出来。 阿清出来的时候他和人聊得正欢,眼角瞥见人来,不动声色地含笑把话题了结了,朝人招一招手,阿清便步履轻快跟上他。 “听闻徐姑娘病了?” 他接了那药方,闲闲翻看一眼,漫不经心问出这一句,旋即挑起眼来:“这不是我要问的。” “昨夜仿佛是做了噩梦,染了风寒,躺两天就好了,烧已经下去了,精神头也不错,只是刚喝了药,已经睡下了——侯爷让你问的?” 周珏轻轻一笑。 “徐大人来拜会,说要谢救下女儿的恩情,又说女儿偶然抱恙,才没来的,侯爷转头便问我,说不是要来找你讨药方吗,讨来了没?然后便把我打发了来。” 他说着,朝阿清眨一眨眼。 阿清了悟地点一点头:“哦,侯爷有心了,这么记挂…六皇子殿下。” 周珏哂笑:“徐姑娘惯得你,我要把这话学给侯爷听去。” 阿清没理他,又点着那药方嘱咐两句,两个人商量着删改了几味药,最后把这药方敲准了,周珏又问了两句徐颂宁状况,点着头走了。 另一头,徐颂宁再睡醒,除却两颞还隐隐作痛,说话时候偶尔咳上两声,闲坐床上已经没什么负担了,阿清回来的时候摸了把她额头,觉得还有些热,吩咐人继续煨着姜汤。 与此同时,云采已经把徐颂焕给提溜回来了。 徐颂焕打人一时爽,打完了不久便开始后怕。 她这个阿姐自从上回落水,性子便有些个变化,再没从前那么绵软了,后续的还攀上了高枝儿,耀武扬威,父亲都因此把阿娘给关起来了! 阿娘做了什么? 阿娘是她嫡母,对她有什么安排,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她就该好好承受着,居然还反手告了阿娘一状,这人这么小肚鸡肠,能成个什么大器,呸! 她今天一时气恼,不小心打了她那狗腿子一下,她不会…… 她越想越不安,好在一上午都平静无波,心也就渐渐安定下来,正要吩咐人去叫膳,抬头看见云采皮笑肉不笑地进来:“二姑娘。” “咔嚓——” 徐颂焕手里头的杯子摔烂了。 她到底是被娇宠着长大,这会子也没说服软,硬着头皮昂着头:“怎么了?长姐叫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云采今年才十四五岁,比她高些,一张脸还带着点婴儿肥,弧度圆润,不太能凶得起来,但居高临下看过来,还是叫心里有鬼的徐颂焕狠狠一发憷。 云采平直道:“我家姑娘请您过去。” 徐颂焕撇嘴才想说不去,就见身边两个丫鬟拼命给她使眼色。 敬平侯才回京,中午晚上都有人为他接风洗尘,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家的,郭氏又被关着“养病”,身边儿的人有力气也没法名正言顺地使出来,且,她本就理亏。 徐颂焕委屈巴巴地站起身来,捏着帕子一甩手,说起话来也还是很不客气:“晓得了!” 云采侧开半边身子,恭请她出去。 徐颂焕才到徐颂宁院子里,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就被拦下了。 “你们做什么?!” 徐颂焕吓了一跳,却猝不及防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嘴,一块黑布兜头把她视线遮去,尔后骤然收紧,叫她整个身子都往后一趔趄,眼前一下子一点光都看不见,她到底才十二三岁,一贯又外强中干,被这一番动静吓得嗷呜一嗓子哭出来,捂着她嘴的那人被这声音一震,差点儿捂不好把这人给丢出去。 “把人带进来。” 徐颂焕听见一把子陌生的声音,不是她长姐平日里温煦的音调,更粗更低沉,像是个男子的,随后身后便传来一把巨大的推力,她呜呜咽咽地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人狠狠一顶肩膀,身子砸进个温软的床榻。 一双冰冷的手贴上她脖颈,摩挲两下,骤然发力狠狠扼住。 “阿姐,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打云朗,我不该!” 耳边一道讥诮冷笑,那双手掐得愈发用力了些,她着急忙慌地跟人道歉:“我不该,不该看着阿娘把六殿下引去你厢房里也不提醒你,呜呜阿娘没告诉我这事情,我就是偶然看见的,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觉得你那两天对我太凶了,我就是想…想……” 她只觉得眼前不断发白,能被呼入的气息逐渐稀薄,耳边也嗡鸣作响,仿佛是真的要死了一般。 下一刻,那双手挪开了。 眼前的黑布被人扯去,徐颂宁面容温和地坐在一边,正喝茶。 徐颂焕被吓得呆愣,捂着自己的脖子,神色张皇地打量周匝的人,云朗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被她一巴掌打过的那半边脸高高肿着,掌印未消。 “是,是你掐我?” 她颤颤巍巍发问,到底才从死亡边缘奔逃回来,一身刺也支棱不起来,抽抽噎噎地发问。 云朗冷哼一声,笑而不答。 徐颂宁站起身,把两朵云都打发到了外头。 她站在徐颂焕床边,微微倾下/身,神色温和平静,修长的手指穿过她鬓发,贴着她头皮捋过,替她抿平蓬乱的鬓角,动作轻柔至极。 “没事了。” 她轻声细语地哄人,徐颂焕肩头才放松下来时候,忽而被她扣住了后脑勺,贴着后颈强迫她把头抬起来:“怕不怕?”她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问。 长姐平素里温和的面庞沉在一片阴霾里,语调轻柔:“你知不知道,你的阿娘曾经多少次让我陷入了这样的境遇里?” 徐颂焕惶然无措地摇着头,徐颂宁嘴角抿起:“你晓得的,当日六皇子进我厢房,你是晓得的,再早些,我为什么无缘无故落水,你后来也是能想明白的,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会遭遇什么,但你什么也没说,你也没有拦阻你阿娘,你只想看我凄惨下场。” 徐颂焕打云朗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这一巴掌不好直截了当抽在她脸上,所以借着云朗打过来。 因为她始终觉得,她母亲是无辜的。 而徐颂宁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应得的、是活该的,她就该忍气吞声,就该被徐颂焕和郭氏踩在头顶,就该如过往十七年一样,一声不吭地任她们欺凌。 她语气幽幽:“是不是?” 这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近乎是一声气音,很轻很淡,却沉甸甸砸在徐颂焕心头,她瑟缩一下。 徐颂宁抿着唇笑,空着的手蹭过她脖颈,广袖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处浅浅的擦伤。 那是她从山坡上滚落的时候,被树枝刮伤的,因伤口太深,故而至今依旧未愈合完全:“刚刚是不是很害怕?我当时比你还要害怕。” “二妹妹,下次你再欺负我或是我身边的人,我便叫适才的事情,真真切切遭遇在你的身上。”她温和至极地微笑:“好不好?” 第25章 宫里,贵妃难得传了薛愈。 虽然是亲姐弟,一个在深宫里,到底也不好时时刻刻见面,贵妃虽然盛宠,这么破例倒也还是头一遭。 “请你来没旁的事情,就是……”薛元嘉咳嗽两声:“你觉得徐姑娘怎么样?” 薛愈挑了眉头。 后者疲倦地看着他:“皇后在陛下面前提了两句你的婚事,陛下催了我一声。我在宫里,眼看不见,偶然听见几句,觉得你对徐姑娘还算特别,所以问一问你,你若愿意,就……” 皇后哪里有那样的好心,无非是暗示她,此时薛愈的婚事还由她做主,若再拖着,下一遭可能就是帝王赐婚了。到时候赐婚给谁,暗箱操作的机会就多了。 “徐姑娘看不上我,阿姐不要强求我们两个。” 薛愈下意识答了这一句,捞到贵妃一点子带笑的眼神,他缓了一缓才反应过来缘由,耳尖蹿过一点红,指节屈在唇边,咳过一声后便面色如常。 “徐姑娘很怕我。”他画蛇添足地又解释一句。 薛元嘉愣了愣:“怕你?那日徐姑娘在我这里说话,我提及你,她说你很…和睦。” 薛愈:? 他想起徐颂宁见着他时候的那双泪眼,心道徐姑娘这场面话说的。 指节摩挲过衣摆,他起了新的话头:“我的婚事我再去想法子,先不着急,难得与阿姐见一面,有些事便先当面说了。” 他深深叹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得艰难,字斟句酌地把自己和薛元嘉的伤疤揭开:“有件事情,是关于父亲与母亲…坟冢的。” “我…寻到了父亲母亲的遗骨。” 徐颂宁的病隔了两天才彻底养好,她烧已经退了,人也早不咳嗽,只是阿清摸了两次脉,到底不放心。 两朵云于是把徐颂宁牢牢按在床上,不许人乱跑,等阿清终于点了头,才放了徐颂宁出门。 “府里近两年的账务已经清查得差不多了,夫人这些年理家,进的不少,支出却也多,虽然各项都对得上,然而许多却离谱得很,单是丫鬟一盒胭脂,有几个月便就须得五六两银子——这在外头,都够买一盒胭脂的了,任价格有跌涨,可这也委实太离谱了些。” 云朗捧着清点出来的账本给徐颂宁看。 这次账本是云采去拿的,敬平侯跟前又受了一顿数落——据说是因为侯爷乐滋滋去感谢人家定安侯,结果发觉郎无情妾无意,撮合不出一对儿来,就他在中间热络着,心里头憋屈发闷,十分气恼,又迁怒到了徐颂宁身上。 只是那些话实在不太中听,云朗也没学给徐颂宁听,只把那些账房先生们的话讲给她听。 “前院的帐虽也和外头有些出入,倒也还不算太离谱,至多不过一两钱银子,大多不过是几文钱的浮动。” 后院女人多,胭脂水粉、衣裳布料,不好叫账房先生给精打细算,故而后院的账务悉数由郭氏一人包揽,前院她虽也管束着,账务最后却是要对到账房先生眼皮子底下的。 徐颂宁心里差不多清楚,郭氏之所以容忍这些账房先生为所欲为,便就是因为放任了他们在前头贪着点油水,他们有好处拿,自然学的会不多说话的道理。只是郭氏这两年实在太大胆,觉得大权在握干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这些个账房先生瞒不下来,干脆就把这些查出来,把郭氏锤死了,叫她没法指责他们,也算是对着徐颂宁投诚,叫她不把前院的饭碗给砸了。 如此日后哪怕郭氏出来重新得势,敬平侯也一定不放心她独自掌管账务,她被账房先生拿捏着,日后说不定还得匀上些她独占的油水出去打点。 前头那帮子人精,无论怎样,都是只赚不亏的。 不过……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3节 徐颂宁捏了捏那账本的封皮儿:“怎么有些发潮?” 说到这儿,云朗轻嗤一声。 “姑娘还说呢。”她指头点在那封皮儿上:“云采今日去拿账本,半路上碰见夫人身边的人,说是要去拿些热水来,嘴里碎碎念叨,说姑娘管家,这里也顾不上、那里也顾不上,夫人院子里的热水都烧不出来云云——呸,姑娘压根儿都没怎么动她的安排,如今谁忙什么、做什么活计,分明就还是按照着夫人安排的来,若真有办不来事儿的,那也是……” 那也是郭氏自己个儿留下的人不中,唯利是图可待旧主子。 徐颂宁嘴边一点无奈的笑,指节落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她眼睛正盯着那账本看,语气温和:“好云朗,先把正事说了。” 云朗:“云采要躲开她去,结果她拎着一壶水横冲直撞地就怼上来了,一盆水全泼云采身上了。” 正说着,云采换完了衣裳,推门进来,听见这一茬,嘿嘿一笑:“我看她那架势就不对劲儿,早把那账本子揣在了怀里,她只把我泼湿了,账本可是一点儿也没沾着。” 徐颂宁无奈笑笑。 “改天跟我出去时候,叫人给你做一身新衣裳,算是我赔你的。”又看向云朗:“你也是。” 云采摇头:“我才不要姑娘赔给我,又不是姑娘泼湿的我。” 云朗也道:“姑娘给我出过气了,我也不要。” 徐大姑娘无奈一笑:“我又不是没有钱,就当送你们的,好不好?” 云朗和云采嘿嘿一笑,都答应下来,一边儿说闲话去了:“阿清呢?” “阿清去给姑娘炖药膳了,说起来阿清姐姐真厉害,昨日若非她粗着嗓子学男人讲话吓唬二姑娘,她还真不一定怕成那个样子呢。” …… 徐颂宁则把那条理清晰的账本仔仔细细翻过,在心里估算出这么些年的亏空来。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一年两三万两,敬平侯府几代积累,家底不薄,这些钱丢出去,不遇上急事儿便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这些年到底一代不如一代,愈发不济了,这么些钱扔出去,到底是项大数目。如今敬平侯也只是气恼,把郭氏扣在了家里头,也不晓得等他知道了这事情,又会怎么样。 徐颂宁想了想,叫了云朗问徐顺元的取出。 “适才我去拿账本,侯爷便收拾着要出去,听闻是今日要赴宴。” 徐顺元出京处理公务,来回时日长久,亲朋好友同僚下属,纷纷递了帖子来给他洗尘接风,到如今了这风也还没接完,据说已安排到月末了。 那一时半会儿是找不着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只好把那账本先收起来。 “给阿宵的冠子怎么样了?” 沈照宵生辰就在那几天,摔坏了来不及修便到了,徐颂宁便只好挑了几块珠宝翡翠的原石送了过去,叫她自己想着打磨些个什么来玩。 过后她又在原本的图纸上改动了一二,照样吩咐人呢去打了一副新的出来。 算算日子,也快好了。 “铺子里昨日来人说呢,就差一两颗珠子了,姑娘要去看看吗?” 徐颂宁点一点头:“若好了,我就顺路送去给阿宵。” 云朗脸上带伤,不乐意见人,便只有阿清和云采跟着,三个人凑在马车里,徐颂宁闭目养神,阿清和云采一人一小把瓜子,说着闲话。 路途不远,很快就到了,云采进去问了,很快把那冠子捧了回来,精致秀气的一顶,不过分张扬,也不失大气。 徐颂宁颇满意,点一点头,吩咐人去沈家。 马车却没走,有人扣了下车门:“徐姑娘?” 这声音徐颂宁如今可太熟悉了。 是薛愈的。 徐颂宁从前对他倒也还算是坦然的,此刻晓得两个人之间横亘了一桩婚约,心里头咂摸出一点乱七八糟的滋味儿,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应对。 她叹一口气,缓了缓精神,起身出去了。 薛愈站在外头,神情温和地对她点一点头。 一别几日,他似乎是清减了些,腰愈发瘦,整个人精神倒还好,只是瞧着扭伤的手臂依旧不太灵光,垂在身子一侧,没什么太大的动作。 “侯爷好。” 薛愈并不直视她,挪开视线回礼:“偶然瞧见徐姑娘马车,所以来打扰一二,冒昧了。” 徐颂宁摇摇头,示意他有话直说。 薛愈缓声道:“我父母的遗骨…我预备着近日迁入祖坟,因这些年都是姑娘祭拜的,所以来交代一句。” 他说着,双手交叠,向徐颂宁长揖:“还没正式谢过徐姑娘。” 他这样郑重,叫徐颂宁下意识后撤了身子,目光垂落,瞥见他手背,想起桩事来,指尖虚虚抬起了,扶他一扶:“侯爷已经谢过我许多次了。” 指尖蹭过他手背,眼前恍惚晃过一幕场景,徐颂宁指节一僵。 薛愈彼时才抬起头来,目光从她眉眼间掠过,就见适才还温和带笑的徐大姑娘,脸色倏忽凉下来,修长的手指抵上额头,整个人趔趄着后退两步,脸上带着真真切切的恐惧。 “徐姑娘?” 徐颂宁哑着嗓子抬起头:“我有些急事须得回府,侯爷见谅。” 薛愈:? 她匆忙要回身上马车,长长的裙幅被踩住,差点跌倒,薛愈抬手把人扶住,被她紧握住手臂。 握着那手臂的手指收紧了又很快松开,她回头看过来,嘴角牵扯出一道比哭还勉强的笑:“多谢侯爷。” 她才说完这一句话,眉头便匆忙蹙起,眼光瞥见他,大约是觉得这幅表情不合适,又要换上那幅勉强的笑脸。 薛愈:…… 薛愈觉得,自己若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她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他是怎么又把人吓成了这幅样子。 “她说你…和睦。” 薛愈想起阿姐说的话。 他默默支了额头,指节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徐姑娘她,果然是在说场面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更新,没有意外的话零点还会有一更。 第26章 徐颂宁手脚冰凉地回到了马车里。 阿清瞥见她面色苍白,伸手要摸她脉,她摇一摇手:“回府。” 云采搂着装花冠的匣子,下巴靠在那檀木盒上头,眨着眼看她。 徐颂宁手撑在眉心,面色苍白,神情空泛寡淡,眼眸定定望在一点上,一动不动地戳在那里,不说话,没什么动作。 她牵动唇角,要扯出一个粉饰太平装作若无其事的笑来,最后却只是僵硬地浮动在脸上。 眼睑垂落,她眼前晃过适才触及薛愈手指时候看见的场面。 ——她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连天的大火里,火舌吞噬天际,她脸上晃动着火光,周匝的空气都烧灼滚烫,簌簌扑在脸上,周匝人声嘈杂,吵闹声响彻夜色。 有人大呼:“快去军巡铺1请人来,这火太大了!” 云采满面尘灰,拽着她手呜呜咽咽地轻声啜泣:“他们说…说是姑娘院子里的小厨房做饭的时候火苗窜起来,燎烧了屋顶,晚风一吹火星子乱飞,把堂屋也烧着了,小厨房的火扑灭时候,堂屋已经烧得停不住了,大家叫云朗,不晓得为什么没喊应她,火太大,烧得人进不去,她们说…说云朗可能是在里面被呛晕过去了……” 火光晃动,她在人群里看到郭氏冷漠的笑容。 她直勾勾朝她看过来,眼神冷蔑轻佻:若非你,那丫头怎么会就这么陷身火海、不得好死? 徐颂宁手脚骤然一软。 一双温热的手握过来,包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姑娘?”阿清面容忧切,轻轻把她唤醒回来,徐颂宁乌沉的眼珠在眼眶里木然转动一下,重新聚焦,看向她和满面忧色的云采,嘴角抿出一点苍白无力的笑,摇了摇头:“我没事。” 阿清依旧握着她手,替她按揉着手掌上的几处穴位,云采伸过手来,把她另一只也握住了,搓动着掌心要把她冰凉的手指焐热。 徐颂宁渐渐静下心来,缓了一口气,垂落眼皮开始思索这次的事情。 郭氏冷漠寡淡的笑脸依旧在眼前,徐颂宁想起那账本,还有云采被泼湿的衣裳。郭氏自己也晓得,这样的事情绝对能惹毛了敬平侯,她被逼急了,于是对着自己下了狠手。 一把大火烧下去,所有证据都能烟消云散。 “夫人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军巡铺里?” 云采点一点头:“夫人有位表弟,姓孙的,在里头做厢使。是走的侯爷关系,便就是管理着咱们那一片。” 徐颂宁点一点头。 厢使管理辖区火事,包括灭火以及事后起因的搜检。如今年岁里,用木材搭建屋子的不少,前年冬日,崇宁坊意外起火,一路绵延,甚至把坊墙烧毁。 是以朝廷勒令众人,凡遇火事,必报之官府。 徐颂宁指节搓动,心里思索着该怎么办,马车已经缓缓停下,云采轻轻握着她衣袖,小心翼翼叫她:“姑娘?” 徐颂宁恍然回神。 “你去问,夫人身边的人今天去做什么了?”顿一顿,她补充:“还有我二妹妹身边的。” 后者答应下来,把手里装花冠的匣子递给阿清,自己下了车。 徐颂宁看着那匣子,眉头一蹙:“从前似乎是没听闻过他家会来通告打制首饰的进度的?”她原本觉得,是因为这花冠不是第一次打制,所以过来说了一声,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只是? 阿清伸过手来,扶住徐颂宁。 后者似乎已然想通了什么,神情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仿佛适才的失态只是昙花一现。 阿清只觉得她和薛愈适才或许闹了些矛盾,并没有多问,两个人一路回了院子,就见屋门紧闭,炊烟袅袅。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做了晚饭,还动了咱们院子里的小厨房?” 这小厨房时日已久,当初沈知蕴还没去世的时候便安置上了,但是徐颂宁平日里并不想显得特立独行,因此并不常用,只是偶尔错过饭点,或是得了几味新鲜食材,就吩咐人送过去改善一二伙食。 直到阿清来了,时不时给她炖些药膳进补,才用得勤了些。 只是今日阿清分明是跟着出门了,又是谁吩咐的? 徐颂宁皱眉打量那小厨房一眼,嘴角没半点感情地一弯,叫住了个人去问询,自己转身先去推了堂屋的门。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4节 里头一点潮湿的、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徐颂宁指节屈起,捏着帕子掩住口鼻。 “这气味儿好古怪。” 阿清皱了眉头,也把口鼻掩住了,徐颂宁张望堂屋里头的摆设:“我在净尘寺厢房里,也闻过这个气息——应当是种迷香,当时是藏在了一截蜡烛里,点燃了没什么太大的味道,叫人察觉不太出来。” “效用却是很大的。”她道:“我们满屋子都因此睡得昏昏沉沉的,几乎醒不过来,出了大事。” 阿清很快回想起那日清晨,她和薛愈伤痕累累、一身狼狈的样子,皱了眉。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进了卧室。 “云朗?!”阿清唤道。 云朗坐在地上,脸贴着长榻,睡梦沉酣,她手臂下,压着本账本,书页有些褶皱,因为沾了水又烤干,前几页的边边角角卷起来一点。 阿清叫了她几声,都毫无动静。 她无奈,掐在她人中上,徐颂宁适时端起桌上冷茶,蘸了几点冷水洒在云朗眼睑上,语气温和地唤道:“云朗,云朗?” 好一番指责疼,云朗总算是转醒,睁着一双眼困惑地看着徐颂宁和阿清。 徐颂宁和阿清伸手把她搀扶起来,一时之间顾不得掩住口鼻,手脚都有些发软。 阿清仔细辨认着这香里头的药材,徐颂宁抬手掐断了香炉里剩下的半根线香。最后一缕袅袅青烟盘绕在她脸侧,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掌心摊开,把那半截香递到阿清跟前。 云朗看了一眼,不怕死地凑过去一嗅,也反应过来:“我又中招了?我一整日都在屋子里,是谁换了这香?” 她揉着枕乱的发:“姑娘走后不久,我就看几个小丫头在咱们院子外头,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担心她们是想拿那账本,干脆就在屋里守着,因为听见窗外有两声动静,就走过来看看,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手搭在她肩头,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拍着,动作轻柔。 阿清打量了两眼那截线香,先把窗户推开了:“这屋子里头还有些气味儿,姑娘先出去吧,这东西我虽还看不出是什么,到底嗅多了不太好。” 徐颂宁点一点头,抬手握住云朗手臂,把她搀出去。 她被那香熏得快入了味儿,这会子手脚发软,不太能走得动道儿,靠徐颂宁撑着她身子一点点往外挪。 “若非姑娘回来得早,我今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她道。 徐颂宁笑笑。 她握着云朗手臂,眼前晃过那场可怖的大火:“你吩咐的小厨房动火吗?” “什么?”云朗摇摇头:“我没事儿怎么会吃独食,不怕云采捶我么?” 徐颂宁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些,却忽然听见一声惊呼:“着火了!” 云朗愣了愣,仰起头看过去。 只见烟尘从那窄小的厨房里头飞出来,呛得人直落泪。 -------------------- 作者有话要说: 1军巡铺:宋朝灭火的机构。 - 祝大家中秋假快乐(*^ワ^*)! 第27章 当日黄昏,薛愈忙完公务,自宣平司出来时候,忽而听见望火楼鼓声。 他仰头去看,见两柄旗子遥指东北。 “那是……” 身边的江裕愕然:“是徐姑娘家——敬平侯府。” 薛愈敛了神色,拎着缰绳伫立片刻:“你去…瞧一瞧。” 江裕才应声领命,就见自家大人手底下的缰绳一甩,径直朝着敬平侯府方向去了。 夜色一点点昏黑下去,火光晃过徐颂宁神色,她戴了帷帽,远远站着,看军巡铺的人灭火。 阿清去照顾云朗,独云采立在她身旁。 “二姑娘自从上次回去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没什么动静。夫人‘病’着不许出门,不过听说,身边的人出去采买了几次东西。” 帷帽下的神色温和平静,徐颂宁看着一片狼藉的小院,一言不发。 因为发现得早,火没来得及殃及到堂屋便被扑灭,徐颂宁吩咐人扣下了当时里头做饭的厨娘,准备着交到官府手里头去。 她恍惚看见一道人影:“那是?”她指给云采看,那人却缓缓过来了。 火光暗了下去,徐颂宁眼力逐渐不济,隔着帷帽的轻纱看得更不清楚,一双漂亮的眼眸轻轻眨动,看着对面的人。 “伤到了吗?” 那人嗓音发沉,站在她身前慢条斯理发问。 “薛侯爷?” 徐颂宁听出这声音,听见那人低低应一声:“顺路,听见望火楼上的动静,来看一看。”他顿一顿,又补充一句:“这是我职责之内的事情。” 又是画蛇添足的一句。 薛愈皱了眉头,干脆不再说话,眼落在徐颂宁身上,等她回答。 徐颂宁摇摇头:“我很好,只是…损失惨重。”她指了指那小厨房,嘴边一点无可奈何的笑,被那帷帽遮掩着,并没显露。 “是意外,还是什么?”他径直开口,开门见山问话。 徐颂宁笑意垂落:“家丑不可外扬罢了。” 薛愈杵在那里,才要说两句,背后忽而好大一阵动静。 徐顺元匆忙进来:“这怎么回事?!” 徐颂宁抿着唇,嘴边的笑淡下去:“父亲。” 后者才要发火,一眼看见徐颂宁身后的薛愈,脸上很快便换上忧切的笑意:“侯爷怎么来了?” 薛愈指一指那废墟:“此时并非火事多发之时,觉得有异,分内之事,赶来看一看。” 徐顺元颔首:“侯爷尽职尽责。” 薛愈点点头,目光瞥过徐颂宁,她在父亲面前很乖巧,头微微垂着,双手交叠身前,笔直站着。 他咳一声:“我在此处久留不合适……” 徐顺元兀自说了许多,听了这句,就怕他下一句是要告辞了,朝着前院一招揽:“是我思虑不周,天色晚了,侯爷去喝盏茶吧。”说着,他向徐颂宁使了个眼色。 薛愈装没看见。 徐颂宁是真的没看见。 那火差不多全熄灭了,天黑下来,只几个人擎着火把,大的轮廓徐颂宁还能看见,微小如一个眼神儿,当真是太难为她了。 敬平侯眼皮抽了抽,后知后觉想起女儿这夜里看不清东西的毛病。 空气一时陷入死滞,薛愈向前走了两步:“侯爷请吧。” 徐顺元稍作思虑,步履匆匆跟上他,徐颂宁独自一个人站在那片废墟外:“我把她逼得太急了?” 逼急了,便就晓得害怕,开始不择手段了。 前头薛愈跟着敬平侯进了书房,后者吩咐人摆上茶水,递到他手边:“侯爷进来公务忙吗?” 薛侯爷对这些公务应酬一贯应付得来,尤其他天生一张温和眉眼,哪怕一肚子坏水,但凡这人对你春风和煦地笑一笑,也能让人信他一片赤诚。 “并不很忙,所以有时间过来看看。”顿一顿,他道:“火事牵涉甚大,上至陛下,下至黎民,徐大人还是尽早查处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外头一个交代的好。” 徐顺元点了头:“这是自然,侯爷放心。” 顿一顿,他意思着问:“适才我家大丫头跟侯爷说话,没有冒犯到侯爷吧。” 薛愈眼皮很薄,似笑非笑地往上撩起,乌沉的眼眸落在他脸上,慢条斯理道:“适才那位徐大姑娘吗?早些时候潦草见了一面,没什么印象” 顿一顿,他道:“侯爷教导出的女儿,自然是很好的。” 话说得客气周全,滴水不漏。 也不给人希望。 -------------------- 作者有话要说: 头有点疼,不好意思。 第28章 徐颂宁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爹的萎靡不振,仿佛是人到中年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前两日眼里头还有点微光,今天那点子光灭得丁点儿不剩。 也不晓得薛愈昨天跟他说了什么。 徐颂宁斟酌一二,先把火事的结果说给了他听:“宣平司昨日派了人一起来查,说是厨娘做饭时候不仔细,不慎招致火灾。”顿一顿,她补充:“不过我寝室外无端多了许多易燃的棉花,说是上头人吩咐小丫鬟出来晾,准备拿来做被子的。我身边人都说没吩咐过,或许是上传下达,过程中出了纰漏,被人误会了吧,我已经吩咐人妥善收起来了,父亲放心。” 她这话说得不算太含蓄,但语气绝对温和,虽然话里的意思就差指着她爹脑门儿说“你看看你夫人做的好事儿”,但说话时候的神色语调又让敬平侯觉得这还是自己那个温驯乖巧的长女。 他心说还是要私下里训斥一番郭氏,怎么把内宅里面的事情闹得那么大,都惊动了宣平司里头那一位,差点连累到了他。 不过好在是把矛头指着大丫头,她一贯懂事儿,这样的事情约莫不会放在心上。 敬平侯心里噼里啪啦打算盘,另一头徐颂宁掂量了掂量,从袖子里头抽出账本来:“前两日父亲要我清算侯府旧账,以还清那些欠债,我便大略算了算这两年的进项和支出,又请了账房先生们帮着一道儿算了两下,觉得账务有些不对,请父亲看一看。” 徐顺元接过那账本翻看,一边翻一边数落:“哦,这事情我晓得,我把事情嘱托给你,不是要你去找人帮忙的,你没事儿便来前头请人…嘶——” 他神色一凝,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账本。 他入仕前期在户部、工部混过两年,账本上的东西比徐颂宁熟得多,这么些个小套路半点瞒不过他,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水至清则无鱼”,结果今天一看这个水浑得有点过,都快没有鱼了。 “这账本……”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5节 徐颂宁眉眼低垂:“我自己算出来,觉得有些不太可能,担心是自己弄错了,所以请了父亲身边的账房先生们帮忙又核算了一遍。” 后者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构陷徐颂宁这件事情,一来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二来也没直接对他自己个儿造成什么冲击。 然而眼下! 眼下郭氏败坏的是他老祖宗几辈子攒下来的家产,她在拿他的家产养她那不成器的母家人! 徐顺元脸气得发青,嘴唇乱哆嗦着捏着账本啪塔啪塔地拍打桌面:“她怎么,怎么敢……” 徐颂宁垂着眼,一声不吭,徐顺元恨不得要砸东西,又心疼钱,撩起来杯盏又放下,倒是忘了里头有水,稀里哗啦泼了他自己个儿一脸水。 几根茶叶粘在他眉毛上,他脸更青了。 徐颂宁:…… 她抿着唇,温和道:“若没事,女儿先退下了。” 徐顺元摆一摆手,不耐烦地让她出去。 云朗在外头等徐颂宁,两个人一起往院子里头走,徐颂宁偏头问:“那冠子送去给阿宵了吗?” “送去了,表姑娘还问姑娘怎么没来,问候了好一通姑娘的身体,又让人捎来了许多姑娘喜欢吃的糕点。” 徐颂宁点一点头,指节揉着鬓角。 连续两次了,她揣着那花冠出门总没遇上好事儿过,每次还都跟那位定安侯撞个正着,实在是…… 只是,那位定安侯对她这样好,是不是因为,他知晓他们两个的婚约呢? 徐颂宁心里头忖度着这件事情,忽而想起来些什么,又问:“我那衣裳铺子怎么样了?” “听说很好,那位徐夫人为人做事很妥帖利索,也不贪一针一线,虽不是日进斗金,到底每日都能有盈利,不至于做赔本买卖,前三个月哪就有回本的,如今已经很好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 “那位徐小公子的腿脚呢,可好些了吗?” 说至此,云朗摇摇头:“前两日瞧见了,据说还是一瘸一拐的走不顺当,可惜了。” 的确是很可惜的。 徐颂宁叹口气。 她对徐遇瑾这样上心,是心疼他年少遭这样一场罪,又可怜他母亲要目睹独子因自己受罪,所以伸一把援手。但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在。 她触上薛愈掌心时候,曾经恍惚见过许多画面,其中有一幅,便就是徐家落败,一个面容冷淡的青年人站在廊下,抄检侯府家产,那青年人走动时,步子是跛的。 徐颂宁看一眼就忘了,后来见到徐遇瑾,才豁然警觉。 ——那青年人竟是徐遇瑾。 徐家虽有人是罪有应得,但也有许些个人是无辜的,各种缘由所迫,在徐家讨生活,平日里头没过什么太平日子,但愿日后他能抬抬手,放过这么些个人。 至于郭氏。 徐颂宁心知徐顺元是绝不可能休弃郭氏的,毕竟两个人都“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过这么多年了,中年了再出点事儿闹出休妻和离来,还是家族冢妇,面子上委实有点儿过不去,说不定也会成为同僚们打趣的对象。 敬平侯视面子如性命,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郭家的利子钱的事儿,只怕他也是会吃下闷亏。 然而她爹这个人,睚眦必报,绝无做低头自认吃亏的时候。 他觉得郁闷了,结果就是让郭氏更郁闷。 似乎是大仇得报,徐颂宁却没多爽快,胸口一股子疲乏郁闷,觉得这事儿终于了结了,又想起那次宣平司里,握住薛愈掌心时候,看到的沈家的惨象,与那一句没头没脑的,郭家和后头那一位。 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皇后? 徐颂宁细想过满宫后妃,薛贵妃和薛愈是血亲,后者既然费心劳力帮着沈家翻案,则必然不可能是她,其余的妃嫔家世地位都不显,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满打满算,只有皇后瞧着有些可能。 可是皇后没得为什么要针对沈家? 沈家和皇后,可曾有过什么利益牵扯吗? 徐颂宁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的事情一天没了,仿佛便一直有把剑高悬她头顶,盘桓不去,随时要叫她粉身碎骨、万箭穿心。 她心力被这事情悬着,一天天虚耗着精神,对别的什么事情都拿捏不起精神来。 整个春天就这么没什么精神地过去,直到立夏前日,昌意公主送来了一封帖子。 “昌意公主生辰宴,邀众人参加呢。” 云采念着那请帖:“听闻世家公子大多也被发了帖子,定安侯那里也有一份。” 徐颂宁眼垂着,漫不经心翻看那请帖:“嗯。” 公主请宴,这是好听的说法,那是上位者、帝王亲女,其实该称“赏宴”,陛下的女儿赏脸请众人上门宴饮,哪个不知好歹地敢推拒呢。 尤其对她这样弱势的来讲。 “问问二妹妹、三妹妹去不去。” 她语气平和地搁下请帖:“咱们别太出挑就行。” 昌意公主比她大上两岁,许多事情耽误着没有出嫁,也是公主殿下本人挑剔,满京都的公子郎君都看不入眼。 “定安侯也会去吗?” 云采托着下颌,随口问。 “不一定。”徐颂宁喝了口茶,十分不含蓄地道:“侯爷很像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 另一头,薛愈正在殿里和帝王闲聊。 “身上发了烂疮?”帝王眉头微皱,话语里不经意带点嫌恶。 “是,因那毒根深蒂固,拔除时候药性和体内病症相触,以至于不断恶化,生出些疮疤来,因如今天气渐热,担忧六殿下发炎,便提前用了冰,如今六皇子府中储藏的冰已悉数用尽了,六皇子府里的管事上了折子,请求赐冰给六殿下府里。” 皇帝眼里的嫌恶几乎遮掩不住,摆一摆手:“你看着办吧。” 薛愈答应下来,听皇帝道:“他的婚事也搁置着吧,皇后挑了这样许久,也没寻到可心的姑娘,如今这样子…也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他婚事。” 皇后自然是聪明人,皇帝把儿子看成眼珠子,觉得怎么样都有世家千金前仆后继地往他身上凑,皇后可就清醒多了——毕竟那也不是她亲儿子——六皇子那病症暗暗流传出去,各家千金除了有个没良心的爹、不稀罕闺女命的,谁还乐意嫁过去,沾惹一身骚,干脆就拖着,等皇帝都觉得这厮实在没法子成亲了,两边不得罪。 皇帝犹在气恼六皇子,冷道:“混账东西,道理都白教给他了。” 薛愈神色平和,如今天气渐渐炎热,改换单衣官袍,愈发衬得他身形清瘦高挑,安然立在下面,长身玉立,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瞥了他两眼,想起件事情来:“昌意的生辰就在这几天了?她闹着要办什么生辰宴,满嘴胡闹的主意,说什么不拘男女一个院子里热热闹闹说话,真是…不成什么体统。” 他说着这话,比起来说六皇子时候,可就温煦多了。 到底嫡长女,又是独女,自然看得特别些。 “你收到她的请帖了没?” 薛愈温和道:“收到了,只是臣公务繁忙……” 皇帝笑一声,敲了下桌子,比他更温和:“别,你不忙,你去,给朕看着她点,别叫她胡闹。” 薛愈:…… 皇帝瞥她一眼,嘴边一点笑:“说起来你和昌意颇为适龄,若把你们两个凑成一对儿,以后你做朕的女婿……” 薛愈垂首:“臣不敢。” “哦?” 帝王的笑脸陡然冷下来:“怎么,朕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定安侯你竟看不上吗?” 第29章 帝王喜怒无常,又生性多疑,对着这个最亲近的臣子也动辄试探。 薛愈对此习以为常:“臣不敢,只是自觉配不上公主而已。京城清俊子弟良多,何必委屈公主,与臣相配。” “你觉得配不上她,她可是很喜欢你呢。” 皇帝冷道:“前日这丫头还大着胆子,说要求朕赐婚给你,朕说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她还哭天喊地说不信。” “公主年纪尚轻,阅历不丰,所以觉得臣好,可臣怎么堪做殿下的良配。”薛愈心平气和道。 帝王若是再有一个适龄的女儿,或许真会动了许配给薛愈的心思,毕竟哪怕再信任,不借着裙带关系拴成亲人,也总叫人觉得不安心。 但偏偏不能是这一位昌意公主。 昌意是皇后所出,帝王虽然和皇后相敬如宾,却也有意无意地扶持人与皇后分庭抗礼,薛愈和他阿姐便如是。 倘若他费尽心思划清界限扶持起来的两枚互相对峙的棋子联合到一块儿,他怎么可能不忧心自己这棋盘会不会被人给掀了。 所以哪怕他心知肚明,薛愈没有这样的心思,也还是会克制不住地,伸手点拨试探一二。 薛愈的回答无功无过,虽然未必叫皇帝满意,到底也没有招致更多的责难。 皇帝冷哼一声,却并没有再多发作,转而道:“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啦?” 薛愈闷声不语,上头的帝王笑:“你可瞒不住朕,朕都打听过了,你前段时候,可是去了人家敬平侯府,怎么,难不成还是为了探望徐顺元吗?” 薛愈无奈:“陛下明鉴,徐家那日偶发火事,担忧会有后患,所以去走了一趟。” “那小丫头又遇上了火事?”皇帝全然没听见后半句话,敲着手指头道:“又是水又是火,当真冰火两重天呵?还是把人放在身边最安心,你说是不是?” 薛愈:…… 他仰头看着自认慈祥的帝王,那人捋着胡子,一脸笑:“徐家大姑娘就很好,很合适你,你可别把人家错过了。” 薛愈唇角抿出淡淡一点笑来,温和应是。 怎么个合适法呢? 母家弱势,没什么实权,但身份够了,又曾被他搭救,还受了他阿姐的青眼。 这是所有人都会满意的一个结果。 但,徐颂宁呢? 薛愈想到她,想到这小姑娘见到他时候,朦胧的泪眼。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6节 她那么怕他,若是日后嫁了他,和他朝夕相处,日日提心吊胆,又该怎么好? 还有昌意。 这位殿下的脾气秉性薛愈心知肚明,实实在在不是太良善的性格,若是当真信了皇帝的话,觉得自己喜欢徐颂宁,把脾气撒在他自己身上倒是无所谓,若针对的是徐颂宁…… 薛愈只觉得额头发痛。 他没了掏心掏肺跟帝王闲唠嗑的心思,答应下来后又跟皇帝有来有往说了两个来回的话,便起身告退了。 出了殿门,他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去看一看,徐姑娘去不去…算了,她那个不愿惹事的性子,肯定是要去的。” 徐姑娘的确是要去的。 郭氏“养病”养得人发虚,只有在徐颂宁每个月客客气气去看她的时候才会有点精神,云朗一度觉得她是把一整个月的力气都攒着拿来骂徐颂宁了。 其实扪心自问,徐颂宁觉得若郭氏真是拿足了精神跟她对着干,自己可能真的要吃不少暗亏,就拿这几次来说,她其实也是一直在吃亏,若没有定安侯,随便哪一次的筹谋都有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然而她乖巧温顺太久,以至于郭氏觉得她可以随便拿捏,许多事情做得就肆无忌惮,破绽太多、窟窿也太多,平日里她睁眼瞎装看不见,对她自然无害,然而一旦她把一身的刺支棱起来,就能叫郭氏狠狠吃上一回亏。 这一日她看完郭氏,抬眼看见徐颂焕角落里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目光扫过去,竟把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叫她:“阿…阿姐。” 徐颂宁嘴边抿出温和的笑:“怎么了?”顿一顿:“对了,昌意公主的生辰宴,你去不去?三妹妹说是不去的,你呢?” 徐颂焕眼神往地上飘,站在那里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话,徐颂宁也没催,很有耐心地看着她。 半晌,听见她道:“我…去。”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 徐颂宁往郭氏院子里打量了一眼,晓得这一定是郭氏又胡乱教了她一堆不知道什么,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是很温和的:“那好,可有合适的衣服首饰吗?” 徐颂焕点了头,说有。 恰好阿清的药膳炖好了,徐颂宁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清张罗着分剩下的药膳,这是她近来新调和的,味道极其诡异,徐颂宁咂摸着里头的滋味儿,反思了一把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阿清。 满屋子的人都躲着那滋味儿走,徐颂宁内敛许多,尝了一口便只端在手里,偶尔若有若无地抿两口,嘴唇和那汤水一触即分。 阿清正忙着兜售她那药膳,忽而抱着青花瓮停了步子:“二姑娘?” 徐颂焕探进半个身子来,满面纠结地看向树荫下乘凉的徐颂宁:“阿姐。” 徐颂宁点一点头,抬手示意她坐下,阿清三两步过来,给她盛了碗那药膳。 徐颂宁抬起手来,在她介绍那功效之前把人打发去忙活了——跟两朵云在一起混迹久了,阿清的性子活泼许多,也逐渐从阿漾的旧事里头走出来,开始致力于研究药膳,虽然滋味儿愈发奇诡,但她这人对一切都没太浓烈的情感,上一个是她亲人,再就是如今的药膳,徐颂宁虽然深受其苦,到底不忍拦阻。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徐颂宁看着徐颂焕神色恍惚,面无表情、无知无觉地喝下一大口药膳,登时猜出这丫头此刻心里只怕藏着天大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问道。 徐颂焕面带难色——也有可能是终于回味出了那药膳,道:“阿姐,我…我阿娘说,叫我去昌意殿下宴上,说你在家里如何…苛待继母的。” 徐颂宁:…… 郭氏到如今,竟然已经沦落到要用这样的法子了吗? 想想倒也是,自从她小院失火那事情和郭氏贪下府里财务的事情一起闹出来以后,郭氏身边的人被严令出府,连徐颂焕都受了限制。 这一回这小姑娘来跟她说这事情,一来是上次被吓得,二来大约也是怕惹毛了徐顺元。 徐颂焕:“我没答应,我只说我想一想,我,我怕你…你再那样我,我没敢答应。” 徐颂宁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她默默把那药膳往人手边推了一把,听徐颂焕哭丧着个脸:“那我还去吗?” “去吧,到那里乖巧一些就好。”徐颂宁抬手拍一拍她:“没事。” 徐颂焕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顺手把那药膳给一口闷了,咂摸半天差点吐出来,脸色发青:“这…这是什么东西?” 徐颂宁温和道:“我身边人熬的药膳,对身体好的,你喜欢吗,要不要带一点回去喝?” 徐颂焕默默搁下那杯子,转身走了。 另一头,昌意公主府里,也正在为这次的生辰宴张罗。 公主殿下意气风发,甩着鞭子进府,眉梢眼角尽是骄矜,听身边人凑过来回禀,说起薛愈拒绝了她赐婚请求的事情。 她气得顿足:“他莫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徐…徐什么来着吧?” 手里的鞭子一甩,她脸色发青:“我偏不许!” “陛下也只是听闻猜测,倒也未必……” 劝说她的,细看来不是旁人,正是皇后身边那位欲言又止的女官。 赵明斐冷笑一声,鞭子敲在掌心:“我偏要万无一失才好!” 她说着,偏头吩咐两三句,耳语给那女官听,女官面色为难,却也晓得这一位的性子是劝不动的,思前想后,回了宫里。 皇后站在殿前逗鸟,语调漫不经心:“这丫头,说她有脑子,她要做这样的蠢事情,说她没脑子,却也还能看出来,我不乐意她嫁给定安侯。” 女官跪在地上,额头贴地,一言不敢发。 “你说她去求了皇帝,要赐婚她给定安侯?这是真铁了心要嫁给人家了,定安侯的确是不错,可惜她是个蠢丫头,人家瞧不上,她也没本事,把人拿捏在掌心里头。” 皇后捏起拴着鸟儿的银链子:“叫她去做罢,她这个性子,不丢一回脸、吃一回亏,怎么能甘心——你给她兜着底儿些,三两个人跟前丢脸吃亏也就算了,别在众人面前闹出幺蛾子来,给本宫丢人。”她说着,把那银链子从笼中解开。 那鸟儿以为自己逃脱了束缚,扑棱着翅膀要飞起来,拴在它脚上的银链子的另一端却还攥在皇后手中,她眼看着那鸟儿一点点扑腾起来,手里的链子忽然一扯,把那鸟儿狠狠摔回了笼子里。 那禽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皇后混若未闻,锁上那笼子。 “也留意留意这位徐姑娘。”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鸟雀:“连月来听了那么多人提及她名姓,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丫头。” 第30章 徐颂宁捏着把团扇,坐在席间。 敬平侯府家世不显,座次排得靠后,分不到公主殿下的青眼。 昌意在上首坐着,脸色不善,郁郁寡欢。不过凭她的身份不必费心周旋,便有人与她应和她的言语,徐颂宁眼皮垂着,静默无声地喝茶,身后有人轻扯她长袖:“徐姑娘?” 是盛平意。 她坐得离徐颂宁颇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绕过来。 “三姑娘?” 徐颂宁温和一笑,跟盛平意慢条斯理地唠着两句闲话,对方目光环顾周匝,悄声跟她言语:“这场宴本质也不过为了请一个人,咱们也就只是陪衬罢了。” 她显而易见的话里有话,且也不是什么爱嚼舌根的人,明显是要传达一些信息给她。 “也不知道是为了请谁?” 团扇掩在唇边,徐颂宁温和一笑,眉梢弯着看她。 她就坡下驴,盛平意也没多瞒,手里的扇子应着门外遥遥进来的通传声慢条斯理敲了一下,扣在桌面上,指一指正进来的人:“我也不晓得,只是听贵妃娘娘提过一句,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徐颂宁抬眼看过去,正和那人视线交错。 薛愈来得匆匆,身上还穿着官服,满屋子人里头清俊端正得扎眼,寡淡的目光瞥过来,神色难得的不算温和。 “来得迟了些,殿下见谅。” 昌意这次生辰,座次排得是男女混坐,纯按家室把来客捋开安排好,徐颂宁对面就坐着两个沉默寡言的公子,她不晓得名姓,便只略一颔首。 薛愈的坐位则安排在昌意下首,他只才进来时候扫了一眼徐颂宁,之后便再没看她。 徐颂宁微微蹙眉。 昌意这宴就是为了请薛愈来? “怎么来得这么晚?” 昌意手里的酒盏撂下,语气嗔怪地问了一句。 后者眼皮不抬:“实在公务繁重,一时耽误了些时间。” 盛平意忽然轻笑一声:“我表兄杵在这里,当真跟咱们格格不入,仿佛年纪比我们大上一轮一样。” 徐颂宁抬眼打量周匝,确然如此。 薛愈自十一岁便受颇多磨砺,尸山血海里头翻滚出来的,和满座金玉窝里养出的世家公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度,虽然面容还是年轻清俊的,却总叫人觉得不同。 昌意掩着脸嗤嗤笑,拊掌示意宴会开始,歌舞一齐上场,她偏了头,指节掐得泛白,语气轻飘地问身边女官:“我六皇兄呢?” 后者面色为难:“六殿下神智略有些不清,奴婢们才要靠近,便被挥开,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看守的人,定安侯还向六殿下府里走了一趟,似乎是为了看一看情况。” 凶恶的神色在她脸颊上一闪而过,昌意怒不可遏:“唱戏的角儿少一半,你叫本宫搭起来的这个戏台子怎么办?” 女官心说她那法子实在太过不经,哪怕成了也少不得被申斥的命,若惹恼了上头的人,在座侍奉的人只怕全要被献祭作黄土:“主角儿来了,总也能演上两三场。” 昌意扇子撩过脸颊,想了想觉得也是,点头道:“罢了,叫她出点丑也好,你盯着些,待她把那酒喝下了,就让人把她扶去歇着。”顿一顿,她羞涩道:“给定安侯的酒,晚点叫他喝,本宫要准备准备。” 女官勉强应是,招来人吩咐了两句。 另一头,徐颂宁无知无觉地随着众人饮下一口酒,入口便觉辛辣,不是她一贯常喝的口味儿,勉强饮下了就改换了茶水。 只是就那一杯,已觉得气血上涌,她手指按上太阳穴,隐约觉得要发晕,下意识回身找阿清和两朵云,才想起昌意借着“担忧有人怀刃”为由,打发走了一干服侍的人。 她昏昏沉沉地掐了把自己虎口,抬眼看见满屋子有不少闺秀也觉得晕乎,才勉强放下心来。 只是这感受太过熟悉,恍惚是她曾触上薛愈手臂时候有所感及的,是哪一次,什么时候?她却又不记得了。 徐颂宁头疼得厉害,混混沌沌听昌意娇笑:“呀,你们这些小姑娘大约喝不过,这可不是梨花白、桃花酒、桂花酿,边关来的烧刀子酒,后劲儿大得很,喏,你们看着谁有点不舒坦,去把人扶走歇着,不要到时候闹腾起来发酒疯,误了本宫的兴致。” 徐颂宁也被人强拽着扶起,身后的徐颂焕更晕,拉着她袖子可怜巴巴叫阿姐。 盛平意神色倒还清明,微微蹙眉看向她,唇齿开合提醒她注意。 徐颂宁掐着虎口,隐约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身上烫得难受。 喝醉了会这样? 徐颂宁心里咯噔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成亲啦!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7节 打排球伤到手,今天先写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不好意思。 第31章 徐颂宁被人胡乱推搡进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满屋子里香气醉人,一丝光线也无,她身上一时滚烫一时冷冰,小腹酸涩抽搐,捏着衣摆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得逃出去,不然就藏起来。 窗扇被黑纸封得严密,密不透风地挡住光线,谁家的客房是这样,徐颂宁咬牙切齿,试着抬手撑开门窗,各处却都紧密地上了锁,她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差点摔倒,疼得面色惨白。 酒里搀着的药的后劲儿逐渐上来,她摇摇晃晃地扶住门,摸索到一把椅子往窗户上砸去。 门外传来侍女叱责的声音:“闹什么?!等等有你好看的” 徐颂宁不管不顾地拎着那椅子往上头砸去,生生把那雕花木窗砸出个缺口儿,露出一线天光来,外头侍女的责骂声越来越大,徐颂宁头贴在门上,听一个指使另一个去了前院。 她浑身都在颤抖,酒里的药性侵蚀着她仅存的一点心智,神思蒙昧昏沉,手脚颓然发软,徐颂宁眼皮沉重,呼吸也愈发急促。 轻薄的夏衫仿佛变作了厚重大氅,把她裹出淋漓一身大汗。 她抬起手,领口被扯得松散,透进一丝冷风来,叫她凉快些许,她微微偏过头,要把衣领拉得更向下些,额头却猝不及防贴上墙角的瓷器,冰凉的触感带来巨大的刺激,她一个激灵,从混沌欲望里捡回一丝神智。 “不行的……” 她捏着白净的手指,从头上扯下一支簪子,做成雀儿模样,精致小巧,振翅欲飞。 她把那雀儿攥在掌心,因为太过用力,纤细的金丝银线断裂,尖端刺进皮肉,剧烈的疼痛叫她掌心一麻,她咬在伤口上,竭力维持清醒。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她靠啮咬伤口,苦苦维持清醒。 然而就连咬自己手心的力气都快没了,牙齿仿佛都酸软艰涩,她坐在那一线天光下,照见自己无意识流淌下来的一滴,狼狈不堪的眼泪。 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怎么就要遭受这样的结果。 去了前头的侍女终于回来,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人语错乱,搀着一道冷清的男人的声音。 徐颂宁仰着头循声看去,听见那脚步声踏过回廊,一路朝着她栖身的屋子去。 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把尖锐的珠钗深刺进掌心,她握着自己手里流淌出来的鲜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却像是那次落水还是一样,一次次苦难挣扎,又一次次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被掠夺神智。 徐颂宁绝望地把自己搂紧,听见门外传来两三声争执,昏昏沉沉试图站起来时候,却是腿脚发软,半点力气都用不上,她紧紧捂着脸,听见“砰——”一声巨响,门似乎是被人踹开,徐颂宁眼睛被光线刺痛,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脚步声逐渐靠近,徐颂宁只觉得胸口逐渐发闷,渐渐喘不过气来,下一刻,一只手搭上她肩头。 她人生中第一次失态地尖叫出声,手里的簪子朝着来人手臂刺去,被人捏住手腕:“徐颂宁。” 那是个并不算温和的声音,哪怕徐颂宁头脑昏沉至此,也听得出这声音里头藏着的怒气,但那怒气并不朝着她。 她仰着头看过去,薛愈半跪在她身前,手指一点点划过她手腕,把那支簪子接到手中,两个人手指交错,她听见薛愈语气温和,一字一句地向她道:“没事了,别怕。” 门外的侍女厉声呵斥:“侯爷怎么敢拂逆我们殿下的意思?!” 徐颂宁伸手拉着薛愈的前襟,薛愈捏住她手指摊开了才发觉掌心尽是鲜血,他略一怔,胸口怒气涌动,手里的簪子向后一甩,“嘭——”。 那簪子不偏不倚,钉在门框上,横在那两个侍女面前。 “出去。”薛愈音色冷淡,低头看着怀里浑浑噩噩的徐颂宁,勾住他腿弯,把人揽住抱起。徐颂宁一声惊呼,抬手紧拽着他前襟,被他轻声细语地哄住:“…别怕。” 徐颂宁脸贴着他前襟,哭出两痕泪,被他手指贴上脸的时候,抓着他手指轻轻咬住,语气含混不清:“我难受…呜……” 她才被触碰就紧紧拥着他,掌心的血被他仔细地擦拭而去,他把她抱着,循着出府的路匆匆离开,行过拐角,却遥遥听见一点笑声。 是昌意的。 薛愈步子一顿,听出她正带着一群人行过来,他怀抱着她躲向一角,抬手就近推开一扇门窗,将她抱进那间房子。 徐颂宁犹在呜咽呻/吟,他抬手把人唇掩住,她瞪大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用被药催得懵懂迷蒙的眼神注视着她,无意识地吻过他掌心,唇齿柔软,像是一只柔软温驯的猫儿。 昌意的步子贴着他们匿身的僻静屋宇过,留下一串猖狂的笑。 徐颂宁听见这笑声便惶恐,瑟缩着磨蹭过薛愈的怀抱。 她挠着薛愈掌心,牵着自己领子往下拉:“热…难受,我难受。”眼角蓄着一点泪花,她扯着他领口凑近他,滚烫灼热的皮肤一点点贴近他,薛愈眉心微跳,要把人按回自己怀里:“徐家姑娘,别乱动……” “可我难受。” 徐颂宁眼角带着泪花,痛苦万分地在他身上蹭过,牵着他手指轻咬:“定…定安侯,薛愈…我打欠条给你,帮帮我…呃……” 薛愈呼吸都乱了。 热度从她指尖传递过来,女孩子的牙齿整齐,力度轻轻地咬着他指节,舌尖抵在上面,轻蹭过他。 “真要我帮你?” 他嗓音一滞,捏着她下颌:“徐颂宁,我是谁,你是谁,要我做什么?” “薛…愈,”瘦长的手臂环过他脖颈,女孩子的手指贴着他后颈,那里脆弱至极,却被他轻易交付出去,她嗓音嘶哑发颤:“帮帮我,我难受得要死了。” 她颤抖着,捏起一角裙摆。 徐颂宁的脑子都是乱的。 薛愈触及她的时候,她看见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看见挑开花蕊的指尖,叶片上颤抖着将落未落的露珠,颤抖着开放的花苞,和立在她身前,竭力维持着纹丝不乱外表的薛愈。 她手撑在床边,无意识地发出呜咽抽泣的声音,薛愈手指的动作一顿。 徐颂宁脚趾蜷缩,小腿痉挛地绷直,咬着自己的手指拉他的袖子,眼神柔软湿润,可怜至极。 他的手指被徐颂宁咬着,他一点点揉着她,揉出眼尾细小的泪花,温和至极的动作一点点抚平了她情绪,替她降去那些灼热的温度,是与他长相如出一格的,温柔、细致。 徐颂宁抽搐一下,瘦削的腰直挺,额头贴在他肩头上,牵着他衣襟发出一点轻轻的啜泣声,颤抖许久才抬起头,眼尾鼻尖都微微泛着红,耳根烧灼得通红。 “还难不难受?” 薛愈缓声问她,语气沙哑低沉,徐颂宁在那目光里面红耳赤地摇头:“…多谢侯爷。” 薛愈背过身:“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徐颂宁撑起身子,匆忙整理了散乱的衣裳和鬓发:“多谢侯爷。” 薛愈携着她一路走过僻静路口,把她带到马车上,两个人同处狭窄的空间,徐颂宁如芒在背,垂着头盯着血肉模糊的掌心,满脑子都是适才发生的事情,半点不敢抬头看向薛愈。 修长的指节捏在她鱼际,薛愈垂着眼,把她掌心上的血细腻至极地拭去,仿佛适才替她纾解那些窘迫情绪时候的温和,他从马车夹层里取出药膏,沾在指尖上,捏着她手指一点点揉开,徐颂宁情绪才经一场大开大合,此刻神智昏昏,情绪藏掖不住,耳根发烫地捏着裙带:“侯爷?” 薛愈沉默不语地替她包扎好伤口。 最后抬起眼来看她,语气温和认真:“徐颂宁,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徐颂宁霍然一惊,下意识要把手抽出来藏掖进袖中,却被他紧紧按住手指,淡粉的唇抿起:“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薛愈眼眸微垂。 “是。” 他语气温和:“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是徐颂宁…”他眼皮撩起,露出黑白分明的乌沉眼珠:“十一年前,我们有婚约。”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大修了,除了开头一点点基本全部不一样了,磨了三个多小时磨出这些,以头抢地。 是手指,不是别的什么(认真)。 第32章 “那侯爷是要来我家里提亲吗?” 薛愈温和地看着她。 “徐颂宁,我要先问过你,你是真的怕我到了,碰我一下便会哭的地步吗?”他问得耿直又迫不及待,像是这问题在心底藏了许久,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借着一个契机问出来一样。 徐颂宁不知如何说起,下意识答道:“不……” 薛愈唇角一抿。 “敬平侯正为你择婿,你若有中意的,我可以从中斡旋,替你说成亲事。” 这也是没有的。 徐颂宁明了他的意思。 她是对他合适的人,而相应的,他于她而言,也是很合适的——她并不十分怕他,一时半会儿也并没有什么喜欢的人,此刻她头顶悬着昌意公主,在赵明斐眼里,她和薛愈已是牢牢捆在一起了。 如今她什么也未做,便横遭此劫,亏得薛愈在旁,才来得及伸手搭救。 但他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徐颂宁紧掖着衣袖。 “那侯爷就没有喜欢的、中意的人么?” 薛愈从容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他目光难得直白的落在她眉宇间,喉头略一滚动,旋即挪开视线:“没有的。” “…这事情风波过去,我会与侯爷和离的。” 徐颂宁温和道:“侯爷若日后有真心喜欢的人,不必顾及我。” “本侯…不会的。”薛愈目光含着寡淡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是否定了她哪一重话语。半晌,他道:“若你愿意,我便先去向沈家前辈提亲了。” 竟是先去向舅父提亲。 徐颂宁眼睫轻颤,心知肚明父亲是一定会答应此事的,却没想到,他会先去向沈家请示。 …… 她想起两位舅母对这厮的态度,眼神不经意带上点怜爱:“侯爷保重。” 薛愈:? 徐颂焕、两朵云和阿清早被送回了府里,站在门边候着徐颂宁回来。 她面色苍白地踏进小院,立时就被人围绕,阿清伸手把她手腕握住,暗暗给她把脉:“姑娘?!” 徐颂宁疲惫地摇头:“二妹妹没事吗?” 云朗替她倒水:“喝醉了酒,回来的时候睡得很香,姑娘是怎么了?” 阿清面色很为难,徐颂宁抿着唇:“…去请宋姨娘过来,与我说一说话。”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8节 云采忙不迭应了,转身出去,阿清略一犹疑:“姑娘要喝碗汤药吗,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徐颂宁晓得她说的是避子汤,耳梢一红:“没…我没。” 她手指略一屈,对着阿清晃了晃。 阿清明白过来,云朗却是摸不着头脑:“什么汤药,姑娘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徐颂宁摇摇头,手掌撑着脸:“阿清,叫人备上热水,我稍后与人说完话,要沐浴。” 宋姨娘来得很快,徐颂宁彼时正捏着两本账册翻阅,瞥见她来,站起身来,语气温和:“姨娘请坐。” “姑娘快坐下。” 宋姨娘伸手扶她,徐颂宁垂眼,才发觉她鬓边竟有几丝白发了。 “夫人病中,我虽然管事,但也不是长久之计,余下的几位姨娘年纪也不小,不好劳累,所以准备先交代给姨娘。”徐颂宁说着,递过去两本账本,略一顿,缓缓道:“姨娘从前跟着我母亲时,也是学过看账本的,先看看这些,重新熟悉下——都是咱们府里前两个月的。” 宋姨娘虽然心里忐忑,然而徐颂宁伸出手了,到底还是先接下。 “姑娘的婚事,到底还没说准,怎么就这样……” 徐颂宁眉目温和:“到底也,快了。” 她说着,又把家里的事情挑了紧要的交代给宋姨娘,宋姨娘心细如发,大部分事情自己心里都是留意的,一点就透,徐颂宁很快就把事情交代完:“姨娘回去忙就好。” 宋姨娘满心忐忑地抱着那两册账本离去,徐颂宁招了阿清来,倒上水准备沐浴。 阿清替徐颂宁擦洗:“姑娘中的是春莺语。” 她尽可能含蓄地解释:“这药是碧桃巷里头,老鸨们拿来调/教那些个刚送来的姑娘小倌儿们的,若不靠着那些法子解决,便得泡在含着冰碴子的水里才能纾解。” “吃下去之后,人会觉得身子仿佛搁在火里少,神智浑浑噩噩的渐渐不清醒,许多人撑不住服了软,后头也就好再…只是有许多姑娘体质特殊,吃过后会难受非常,故而时不时请我过去看,我才晓得的——姑娘此刻好些了吗?” 她叹口气:“我熬煮了些去药性的汤水,姑娘当清茶喝些吧。” 徐颂宁点一点头,苦痛地揉着眉心。 她一点点把自己沉进浴桶里,水漫过口鼻,只剩下水面上咕嘟冒过三两个泡儿。 阿清忙弯下腰去捞人,徐颂宁湿漉漉地冒出水面,耳根被水汽蒸腾得发红,语气温和,嗓音低哑:“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乱。” 薛愈的办事效率很高。 虽然他去提亲的事情并没露出一星半点的消息,但是第三日,霍修玉和宋景晔两位舅母就一起上了门,后头还跟着沈照宵和沈照霓两个小丫头。 徐颂宁前脚才出来,就被两个小表妹一人一只袖子抓住了:“薛侯爷长得怎么样?” “他性情好吗?” “阿姐见过他几次?” “……” 徐颂宁装不知道这问话的前因后果:“机缘巧合见过两三回薛侯爷,怎么问起了他来?” 沈照宵:“阿姐不晓得,昨日,那位薛侯爷来咱们家提亲了!” 沈照霓:“我爹爹原本在外头忙,被大伯父的人快马加鞭叫回来的。” 她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偏头看向两位舅母,后者虽然也坐立难安,到底年长些,还算坐得住,听见她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两个人各自心中埋着事儿,虽然都没对妯娌说明,但还是齐刷刷抛来“你这个老实温厚的竟然也会胡扯了”的眼神。 两个小表妹性情纯良,倒是信了,叹口气,各自坐回去,继续你一嘴我一句:“听闻那位薛侯爷很凶。” “据说他当年清剿一位贪官家里,血水积到了膝盖。” 徐颂宁比划了下小腿肚子到膝盖之间的距离,心说这流言蜚语传播得还真是“水涨船高”、日新月异。 “阿怀。” 霍修玉伸手把徐颂宁从被盘问的境遇里捞了出来,打发两个小丫头出去玩,尔后开门见山问她:“阿怀,定安侯是来提亲的,他说你是愿意的,究竟怎么回事?你是真的愿意么?还是遇上了什么旁的事情?” 她一连串话问完了,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急切,轻咳一声,缓和下来:“舅母只是担忧你……” 宋景晔原本还斟酌着怎么问委婉些,猝不及防听见大嫂这么直接,轻咳一声,补充道:“我问了人,前日你们一同去了昌意殿下府上赴宴,是席间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徐颂宁被人揭了老底,从容的神色略有些端不住,指节蹭过鼻梁:“并没有。” “我的确是…愿意的。” 她好像从没喜欢过一个人,嫁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从徐家走出去的一条路子,与其让父亲给她挑选,不如她自己选择。 薛愈或许不是最好最适合她的人,但他很好。 这就足够了。 徐颂宁心里很平静,看着两位舅母不太相信的眼神,默默拈起腰间玉佩:“并没有遇上什么事情,且母亲与外祖是曾与我们定下婚约了的,我信他们的。” 霍修玉和宋景晔对视一眼,都叹口气。 事已至此,沈家也点了头。 扪心自问,沈家人对薛愈并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觉得他日子过得跌宕起伏不太平,不想把视如珍宝的小外甥女塞去那么一个环境里而已。 他的确能在风雨里护住她,但她原本是可以逃脱出这些风雨里去的。 沈家点头后,薛愈才叩响了徐家的门。 敬平侯听闻此事,都快乐疯了,徐颂宁借着这事儿的间隙提出让宋姨娘帮着理家的时期也乐呵同意,满脑子都是自己要攀上定安侯这关系了,对着徐颂宁是实打实的和颜悦色。 另一头,薛愈的办事效率高得很,一旬后是好日子,他请的媒人上门,面子大得很——怀邈长公主在帝王与贵妃的拜托下出面,来他们府上提了亲,换了庚帖算了八字,开始走六礼。 这事情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徐颂宁一时之间站在风口浪尖,她把自己关在府里,倒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份贺礼。 徐遇瑾搁下那衣裳:“我母亲特意做了给大姑娘您的。” 少年人对这样人际往来的事情显然并不熟悉,站在那里有些窘迫,搁下衣裳就想走,转身的时候被打断的那条腿看得出还是使不上劲来,一瘸一拐的。 徐颂宁抚摩过那衣裳,语气温和地把他叫住。 “多谢徐夫人。”她道。 徐遇瑾原本冷肃的线条柔和了些,虽然依旧紧绷着。 阿清搓着手站在一边儿,脱口而出:“徐小公子,你介意我打断你的腿吗?” 徐颂宁:…… 徐遇瑾:? “我还是,挺介意的。” 第33章 徐颂宁叹一口气。 她替阿清解释:“她的意思是,把你骨头打断了重新接上。”阿清跟徐颂宁解释过,这样会叫人两条腿之间长度的差距变小,平时注意些,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顶多是湿气重的时候,腿骨会有些疼。 徐遇瑾愣了愣。 “多谢大姑娘好意。”少年人别扭地点头答应,徐颂宁温和地笑了笑,叫阿清去给他检查:“二弟弟在外头怎么样?” 徐顺元绝对是不想养出一个跟孙遇朗一样的儿子的,尤其是代表他颜面的嫡子。因此在得知自己儿子做下这样事情后,干脆利落地把儿子扔去了书院,那里管束极其严格,据说徐勤深已经瘦下来了十斤,模模糊糊看得出下颌弧线了。 徐颂宁为此很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婚事的消息放出去后,外头平静得很。 徐颂宁一直觉得昌意公主会做点什么,却没有。 她不愿意出去,好在有人送消息来给她。盛平意来送贺礼时候,提起这事情:“你说昌意?她去后宫里见了一次皇后娘娘,娘娘说自她出宫以后,便许久没有与女儿一起说过话了,把殿下拘在了宫里。如今还在宫中住着呢,我去岁去和贵妃说话,正碰见她百无聊赖,太液池边钓鱼。” 徐颂宁点一点头:“皇后与殿下母女情深,多些时候相聚也是应当的。” 盛平意嗤一声笑出来。 顿一顿,她道:“贵妃一直想再见一见你,不过想来也不急于一时,于是让我来看看,你好不好。” 徐颂宁谢过她,见盛平意又取出一份礼来:“贵妃叫我看过了,礼我也送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一份。”她递过来,徐颂宁抬手接过:“你人来陪我说话,便是最大的礼了。” 盛平意笑笑。 “贵妃还要我帮着问一句,时间颇紧,嫁衣可还来得及绣吗?若不赶紧,便从宫中指两位姑姑来帮你。” 徐颂宁摇摇头:“多谢娘娘的好意,那嫁衣这两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准备着,如今不过是绣花的琐碎工夫,婚期未定,还是赶得及的。” 盛平意点点头,并没多问。 日子就这么悠哉哉过去,徐颂宁窝在家里,一针一线地绣着嫁衣,在上面添满了喜庆吉祥的花色。转眼六礼已走完了前四礼,薛侯爷为人一贯含蓄温厚,做事也很周到,什么事情都是一丝不苟地来,虽然时间仓促,然而一切却都是妥帖周到,既不过于招眼,又丝毫不寒酸。 徐颂宁看着那两只扑腾的大雁,忽然恍惚意识到,自己仿佛真是要成亲了的。 这件事情在她心里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直到此刻,一道道礼节走完了,她的嫁衣也即将绣完最后几针时候,她才骤然意识到,她即将去过一个和待字闺中时候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哪怕只是为了形势将就,那个男人也会参与到她生活里,在她的生活轨迹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她难得的,忐忑起来。 尤其是在霍修玉来过一次后。 她道:“我本是不想来的,但总要有人教你这些事情。”沈照宵还未议亲,她对某些事的传授没什么经验,说起来的时候脸难得有些红,叹惋道:“我与你二舅母捉阄,连输她三局,不得已才来。” 徐颂宁:…… 她接过霍修玉递来的本子,才翻了一眼就撂下。 “这…这是?” 霍修玉继续叹气:“这是避火图,成亲不止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的,免不了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做。” 徐颂宁想起那日,深埋她体内的,微带薄茧的手指,脸腾一下子烧红,头脑都有些发晕,抿着唇不敢看霍修玉,更不敢细瞧那本子。 “我那日问过,他府中没蓄姬妾,平日里也不怎与女子往来,许多事情只怕他也不太会,故而……” 霍修玉只以为她是害羞,硬着头皮直起身子来:“阿怀你学一学,到时候总能少受些罪。” 徐颂宁:…… 她更焦虑了。 阿清给她添了安神香,却也于事无补,所谓心病要用心药医,徐大姑娘自恃并不把这婚事放在心上,然而却也实实在在忐忑不安。 时近七月,天气燥热,两朵云和阿清摇着扇子坐在她旁边,云采捧了冰碗给她:“姑娘的婚期定在八月初,这一年的中秋节,就要在外面过了。”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29节 徐颂宁手上正绣一朵祥云,听闻这话,指尖轻轻一颤,手里的针法全乱了,干脆扯开重来。 “左右都是一样,在家里和在…也不过都是那些礼节。” 另一头,云朗勾着脖子要云采喂一口冰碗给她,被冷不丁塞了块冰,凉得她牙花子乱颤:“中秋还好说,七夕之前没成便一切都好。” 徐颂宁:…… 她并没把昌意公主府的事情透露给两朵云,这两人此刻还处于一个“你这厮居然敢求娶我家姑娘”的心态上,对薛愈并没多少好印象,非常不痛快。 如今时节的七夕,除却乞巧拜月外,外头也有人,借着鹊桥相会的典故,搭了花桥供情人玩耍,故而每逢七夕,总有青年男女互相邀出门玩耍的,新婚的小夫妻,也会相携出游。 云采点头:“确实。” 阿清撑不住,笑出声来。 徐颂宁偏头问她:“徐遇瑾的腿伤如何了?” 阿清也讨了冰碗来吃,听见问话:“我已经打断重新接好了,再长上后,虽然会较另一条腿略长一点,但平时看不出来,走路也不妨碍,徐小公子似乎今年要考秋闱,我去的时候正背书。” 徐颂宁点点头,吩咐云采:“你留意些他母亲,若有什么难事,能帮则帮。” 俄而便到七夕,徐顺元难得做了回开明爹,跑来询问徐颂宁可有约。 然而薛侯爷显然是不解风情的,敬平侯为此很是失望,跑去找姨娘喝酒排解心情了。 徐颂宁算完了账,跟三妹妹徐颂安一起放喜蛛,这已是她待字闺中的最后一个七夕了。 “大姐姐嫁过去后,还会常回来吗?” 徐颂安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拜着月亮,音调很清亮。徐颂宁愣了愣,摇头笑:“我也不知道,要看我夫君放不放我回来。” 徐颂宁一直觉得,自己对这院子是没什么留恋的。 她对活生生的人都很难生出留恋来,真情实感在乎的拢共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从没因为跟人相处久了,再离散的时候就生出不舍来,何况是死物。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恍惚生出些眷恋来。 “大姐姐的夫君还能不让你回来吗?!”徐颂安对此完全不了解,瞪大了眼睛疑惑。 徐颂宁捏她脸颊:“兴许到时候,府中有许多活计,他留我做苦工,也说不定呀。” 小姑娘为此很是震撼:“那大姐姐一定多带些嫁妆过去,到时候还可以雇人帮忙。” 徐颂宁点头:“我尽量。” 第34章 “姑娘这段时候,总是心事重重,是不是在担忧成婚后的事情?” 徐颂宁试穿嫁衣时候,发觉腰身瘦了一分,一边被人打趣着“为伊消得人憔悴”,一边认命地拆下衣裳来修整。 阿清坐在她身边,托着腮,漫不经心发问。 徐颂宁撑着头:“的确是有些担忧。” 她眉头皱起了又松开,手里的针线几乎戳到手指,连错几针后,干脆把绣架放下:“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觉得并不在意的,但是想到了,又想到…总还是有点忐忑的。” 略一顿,她抬手吩咐阿清帮自己拿佛经来,低垂着眉,慢条斯理说道:“原本想想,嫁人而已,总要有这一天,然而想到,那个人是薛愈,便又觉得,心事重重。” 她第一次在人前叫薛愈的名字。 不是定安侯,不是薛侯爷,不是乱七八糟的官衔名称,只是那个眉眼温和,心思深沉的青年人而已。 顿一顿,她叹口气:“不过薛侯爷应该是很淡定的。” 阿清心说,不一定吧。 此时月至中天,今夜不设宵禁,外间依旧车如流水马如龙,灯海连绵,街道上人声鼎沸。 薛愈解了剑,身上官服那薄披风寡淡裹了,神情平静地站在街头,今日人多事多,各处人手不够,唯恐生火事,宣平司事情进来颇闲散,遂请了这群大佛出面帮忙,薛侯爷大约是人逢喜事好说话,很快就点头,不仅派了人来,自己都溜达来逛街了。 “你在等人吗?”周珏喝着茶,惊诧问道:“你都在这儿坐半夜了吧?我以为你说七夕出来逛逛,是买些吃的喝的,看看杂耍技艺,玩上两圈,孰料我都逛了三圈,你还在喝茶。” 薛愈坐在茶摊里,神色在如昼的灯市里被映亮,唇边一点温和成习惯的笑,捏着盏茶,眼神掠过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没。”薛愈摇摇头,揉着眉心:“在看人。” “你平日在宣平司里,人情百态,还没看够?”周珏嗤笑一声,坐他身边:“我以为你在等徐家大姑娘,怎么没把人约出来走一走、说说话。” 薛愈指节蹭一蹭鼻梁:“看看寻常男女怎么相处的,我总吓到她,不知是哪里不得体,看看旁人是怎么做的。” 他在街头闲看了半夜,就是为了看这个的。 周珏叫他气笑了,无话可说地坐他身边:“看出个所以然了吗?” 薛侯爷摇摇头。 周珏瞥着这人,忽然想起些什么,凑过来问说:“你即将成亲,可紧张吗?” 薛愈身后的江裕倒抽一口凉气,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周珏。 周珏:? “我还好。”薛愈正当此时,咳嗽一声:“不过说起此事,我有些事情想请询问些意见,关于婚仪当日礼节与院落布置的,你若百无聊赖,无处可去,不妨帮我看看。” 周珏:? 后者从袖中抽出一叠图纸,挨个摊开铺在桌面。 周大夫与薛愈相熟少说也六七年,早些时候他还在军营之中,刀山血海做滚刀肉的时候,就给他把过脉、看过伤,直到此刻,终于看出此人皮囊下的本质:“你个……” 他犹豫半晌,艰难地吞下那俩字,转而委婉道:“你看谁家正经人,揣着这些玩意儿满大街乱逛?” 时日这东西,是很玄妙的,可以度日如年,也可如白驹过隙。 八月初很快便到,徐颂宁在这段时间的每一天都觉度日如年,等待漫长,然而真要到了,却只觉得怎么这样快,仿佛还是才出正月的那个时候。 她身边几个丫头也跟着忐忑紧张,见过事儿的阿清都慌张起来,宋姨娘也每日来寻她说话解闷,担忧她过于紧张。 “大公子很快要回来,届时会背着姑娘出门的。” 这说的是徐勤淮。 他姨娘很早便跟着徐顺元,徐颂宁她母亲进门时候,后者已经有孕在身。沈知蕴在时候,他日子还算好过,后来郭氏入门,忌惮这个庶长子,便外出求学去,躲了很远。 “大哥哥?” 徐颂宁弯着眉眼,点一点头:“本以为又要等过年再见,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团圆。” “是,李姨娘很开心,连声说要给姑娘添厚厚一份妆。”宋姨娘弯眉笑,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温柔。 徐颂宁温和点头:“我晓得姨娘今日来,是父亲要问,待我成亲那日,是否要夫人出来观礼。”她缓缓道:“夫人若身体撑得住,我自然是希望她来的,若身体实在不适,做小辈的,也实实在在不忍心,一切只看夫人身体如何便是,旁的由父亲做主。” 宋姨娘愣了愣:“我…姑娘的大日子,实在不必……” 徐颂宁摇摇头:“姨娘去说就是。” 这话被原样递到了徐顺元那里,顺道送去的,还有徐颂宁早些时候吩咐人给郭氏裁制的簇新的贴面衣裳。 敬平侯为此难得夸她一句:“大丫头虽然只是个女孩,成不了什么大器,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胸的。” 听见这话的徐颂宁寡淡一笑:“我确实是不如二弟弟能成大器的。” 彼时她正站在自己的嫁衣前,看着那整副头面,仿佛垂落下的帷幕,掀开便是新的一篇。 她一宿难安,两朵云急匆匆来叫她起身的时候,她已经坐了起来。阿清紧随两朵云其后:“姑娘,适才夫人院子里来传话,说夫人脾胃不和,今日怕是来不了。” 徐颂宁撩起眼皮,朝她微微一笑。 “那实在是很可惜了。” 阿清笑一笑:“侯爷也是这么说的。” 徐颂宁略作休整,为她绞脸上妆的娘子便鱼贯而入,八月里已经有些凉,沈照宵和沈照霓起了大早进来,掸去一身霜寒才敢凑过来。 霍修玉和宋景晔来得晚了些,为了搀着贺老太君。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家大姑娘怎么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呀。”徐颂宁穿戴者厚重的凤冠霞帔,一时半会儿起不了身,手伸过去递到老太太的掌心,被贺老太君紧紧握在掌心。 满屋子热热闹闹,两个小表妹在人群里凑着看热闹,无数吉祥的物件把这屋子塞满,徐颂宁听见外面连绵的鞭炮声,大哥哥轻扣了门。 “我们大姑娘,收拾好了吗?” 徐颂宁被人搀起,被徐勤淮背在肩头上,贺老太君轻轻拍她肩头:“好孩子,去吧。” 她手中障面的锦扇微晃,抬起眼去,看见那人站在廊下,笑意温和。 “去吧。” 第35章 满眼的喜庆,徐颂宁被人轻轻握住手,她以为只她自己是紧张的,却有些意外的,摸到温热微湿的掌心。 扇子的边缘略压下去,人声鼎沸里,她看见薛愈温和的、从容不迫的一双眉眼。 他没一丝破绽地把她牵住,除了微湿的手心。 原来他也是紧张的。 瘦长的指节微屈,坦然从容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握到掌心。那么温热的一双手,徐颂宁从没被个男人这样牵着过,眼前还没来得及晃过些日后的画面,倒是先晃过了被她看过一遍后就塞进了妆奁,再没翻开过的避火图。 她思绪纷乱至极,男人生得高挑,她抬头就看见薛愈微微滚动的喉结,掩映在鲜艳的领口间,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与微笑着的唇。 徐颂宁心里愈发乱,抿着唇,分明只有几根手指被他轻轻牵住,却仿佛是浑身上下都被他环绕着。 下一刻,眼前晃过一点散乱的画面,一闪而过,徐颂宁仿佛听见男人几声粗喘,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旋即又是满眼的喜庆。 徐颂宁手指下意识微屈,默默将那手指捏得更紧了些,指尖相触,她眼前再度晃过一点破碎的画面。 是个女人模糊的侧脸,正慢条斯理逗鸟:“他倒是会疼人,那样早就给人请封了诰命。” 这画面没头没脑,徐颂宁步子微滞,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薛愈语气温和,在她耳边轻轻道:“是害怕吗?” 害怕什么呢? 徐颂宁至今还觉得浑浑噩噩,对要从此就这么踏进别人家门觉得有点荒唐,但却又有种奇异般的,命中注定的感觉,腰间那一块玉佩慢条斯理地晃荡,仿佛是把他们两个牵系在一起了一样。 若一定要说一个害怕的,徐颂宁想了想,便就只有那避火图上画的东西。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0节 还有舅母面色颇有几分羞窘难堪的嘱咐她的话:“第一夜或许有些不舒坦,侯爷是男子,人又年轻不知事,血气方刚的,你千万别由着他胡来。” 她于是摇摇头,重新把那手指回握住。 他们行至前院,按例拜别父母——郭氏起不来身,便只敬平侯一个,徐颂宁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也拜的并不诚心,若有得选,她宁愿去拜一拜母亲的牌位。 徐颂宁默默地,借着垂在身前的宽大广袖,捏住了垂下的玉佩,那玉很容易便被暖热,仿佛是母亲在握住她手一样。 徐颂宁想,未来日子,虽然也许没有琴瑟和鸣,但她只消能好好活着,其余事情便也就没那么重要。 至少,那个人是薛愈,已经是满京华里最好的一个。 一路欢声笑语,尽是调侃戏谑,徐颂宁顶着那沉重的冠子,被人牵着一路行至新结的青庐,吟诗却扇,镜钮结发,交杯共饮,被人指引着和薛愈一起做新婚夫妇应做的事。 徐颂宁只觉得那时间短促至极,在众人眼里她窘迫又心跳怦然,带着点忐忑地坐在薛愈身边。 时间一时极漫长又极短促,似乎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只剩下她与薛愈对坐。 她抿着唇,紧张至极地盯着薛愈,不自觉又握紧了手边的扇子。 后者笑笑:“累了?” 她自晨起便开始梳妆,后续又许多事情劳累,直到黄昏时候人来迎亲,行各项礼节至此,劳顿不休,还顶着极重的冠子,肩颈腰背都酸痛不堪,只是为了维持体面,才一直不言,此刻被人点破,她微微抿起唇。 薛愈笑一笑,抬手先把那些沉重的冠冕给她除去,手指不经意间蹭过她后颈,徐颂宁今日堆积整日的浑噩心事被激荡起,她轻轻一哆嗦,头压得愈发低,领口下袒露出的白净颈子微泛着些粉。 薛愈也提心吊胆着,唯恐自己吓到她:“我弄疼你了吗?” 他斟酌着不晓得该叫徐颂宁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递进得实在有些快,上一遭见面的时候他还是满口客气地叫人“徐大姑娘”,家底都没来得及交代就把人娶了进来。 那日事后,薛愈也想过,似乎是操之过急,太心急了些,只怕会把人吓得更厉害。 “没。”徐颂宁摇摇头,靠脸上堆着的浓厚脂粉掩盖脸色:“我…替侯爷更衣吗?” 薛愈站起身来,吩咐人打了热水为她净面:“你自己先收拾好,不用管我。” 他自己也去了另一边更衣沐浴,徐颂宁听见水声的动静,耳朵根滚烫如火烧。 两朵云和阿清抱着水风风火火进来,探头看了眼薛愈不在,一个个都如临大敌:“姑娘怕不怕?” “听说因人而异,许多都不会很疼,姑娘别在意。” “疼也没事的,阿清准备了药膏,到时候给姑娘抹上。” 徐颂宁:…… 她看着这一个个提心吊胆的样子,自己悬了一天的心奇异般地落下。 这样的事情,似乎倒也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不过都是人之常情。 两朵云围着徐颂宁继续嘱咐,阿清给人把风,徐颂宁揉着太阳穴,听两个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嘴地跟她讲大婚夜的注意事项,眼见她们说得逐渐露骨,徐大姑娘叹口气:“你们很懂啊。” 两朵云一个赛一个的脸红:“我们这几日问了下阿清和府里的嬷嬷们。” 看两个丫头脸色,就晓得这几日只怕没少遭人打趣儿。 阿清偏头瞥见薛愈走过来,轻咳一声:“姑娘…夫人与侯爷早些歇息,奴婢们在外头候着。” 薛愈浅淡嗯一声,神色淡淡,似乎是有些疲惫了,立在灯下,看她们主仆几个人围绕成一团。 “我吩咐人给你们安排了居所——习惯叫什么依旧叫罢,不必刻意改口,人前注意些就好。” 云朗壮着胆:“我们能…在耳房守着姑娘吗?” 薛愈愣了愣,瞥一眼这群人红晕还没消下的耳根:“若你家姑娘不在意,随意便是。” 徐颂宁抬手把人打发走:“去好好歇着。” 几个人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徐颂宁,最后叹口气,关上门。 徐颂宁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侯爷?” 薛愈看她一眼,指节微曲蹭过鼻梁:“我像是要将你吃了。” “嗯?” 薛愈笑笑,指一指两朵云和阿清离去的方向,徐颂宁尽可能缓和了神色,说话时候不看着他,转而越过他肩头看向那烧燃着的龙凤花烛:“侯爷歇息吧。” 她说着,手按在自己腰间的绦带。 到底还是紧张的,毕竟那事情她一无所知,还被这么多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别受伤,仿佛前头不是敦伦洞房,而是刀山火海一样。 薛愈看一眼灯下人,她神情柔和静美,映在昏黄烛光里,美得清透。 他不比她坦然到哪里去,除却和她一起滚落山坡的那几日,他从没和个女子一起半夜独处过。 徐颂宁神色维持着平稳,耳根微红地解着自己衣衫,那里不知怎么打成了死结,拴在腰间拆不开,猝不及防地,一只手落在她脖颈间。 滚烫至极,在那里慢条斯理蹭了蹭。 第36章 他指节上有薄茧,小姑娘颈侧皮肤娇嫩,稍一磨蹭便有红痕。 徐颂宁立在那里,肩颈笔直没多动弹,唇紧抿着,抬起眼来,看向薛愈。慌乱的气息渐渐平定,她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并不强硬,但许多事情当真摆到面前的时候,总也能坦然相对。 烛光昏黄,他们两个人相对立着,周匝摆设着连绵的喜庆,两个人离床榻便就一步之遥,气氛缱绻旖旎,凑得再近些,连呼吸都能勾缠在一起。 薛愈也正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瘦长的手指在她颈间轻轻蹭过,旋即收回摊开:“一点脂粉,没擦干。” 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徐颂宁不记得。 大约是适才两朵云围着她说话时候不小心蹭上的,她在这种时候还能把适才的事情回忆一遍,手指扯在死活解不开的绦带上:“多谢…侯爷。” 她对称呼薛愈这事情还反应不过来要改口这件事情,依旧循着旧时的习惯叫侯爷。 薛愈点头,偏头环顾,觉得他们两个这么在灯下站着,傻得可怜,手垂在身侧:“时候不早了,睡吧。” 徐颂宁扯着腰间绦带:“解…解不开了。” 薛愈:…… 他嘴边一点笑,微扬下颌示意人坐在床边,捏起她腰间那根细细的带子钻研。徐颂宁近来又瘦了些,因此寝衣束带系得紧,适才扯的时候,不小心拉成了死结。 薛愈把那结扣捏起,一丝不苟替她拆解开,他就蹲在她身前,而她坐在床边。 这个位置让徐颂宁想起在昌意公主府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当时混沌的回忆和感觉又浮上来,搭在床边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床单。 “好了。” 薛愈手指挑着那两根带子,并没顺着解开余下的衣裳,只把那带子抬手交到了徐颂宁手里:“睡吧。” 徐颂宁顺着把腿缩回床上,往后撤了几步坐进床内侧,微微仰头看着薛愈。 后者手指摸住个枕头,微微弯腰,撑着站在那里,抬起眼看着她,徐颂宁缩得并不很靠里,这个姿势两个人挨得很近,呼吸真真切切纠缠在一起,徐颂宁头脑混沌地想着避火图上的画面,微微仰起下颌。 很轻很轻地,亲了薛愈一下。 她唇并不十分丰厚,唇形秀气,线条清晰,极薄,颜色也略淡,显出一点冷感,吻上去的时候却是温热的,笨拙又生涩,怯生生地抬起眼,唇齿间还有一点交杯酒的味道,混着花果香的清甜气息。 两个人一触即分,鼻尖微微贴着,徐颂宁微微往后仰了颈子,把薛愈看进眼里,她抿了抿唇,很认真地看他:“…是要这样吗?” “……” 薛侯爷从容坦然了一夜,终于是被这个吻整得溃不成军,呼吸粗了许些,手指撑在她两侧,嗓音低哑:“什么?” “洞房?” 徐颂宁语气温和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我不太会。” 她又抿了一下唇,试探着凑上去,再一次亲了下薛愈,两个人的气息暧昧地纠缠在一起,薛愈手撑在她两侧,她没了着力点,手试探着抬起按在他手背。 薛愈被她亲吻得气息浮动,把她手腕握住,两个人的眼都睁着,离得近了看不太清楚眉眼,只瞧得见彼此眼里混乱的情绪。 徐颂宁是更清明的那一个。 她一双秀气的眼微睁,很认真地看着薛愈,后者眼神混沌至极,最后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疼。 薛侯爷额头有细汗,已是八月的天,秋高气爽,天气温和,冰鉴都撤了,他穿得也是单薄,实在不晓得为何会热成这个样子。 徐颂宁手指抵着唇,显然很不解这厮为什么忽然发了疯咬自己。 薛愈心乱得很,站起身来叫水。 “我去沐浴,你先睡。” 徐颂宁依旧是疑惑不解的神色,不是才沐浴了? 外头伺候水的也懵了,众人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四个字:这么快啊? 徐颂宁有些懵,扯开被子等了他许久,最后迷迷糊糊缩在墙角睡了过去。 薛愈回来的时候,徐大姑娘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老实,微微耷拉着头,把被子抱在胸前,靠在床内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喘息声都很细微。 薛愈揉着太阳穴,躺在她身边。 他其实原本打算拿了被褥枕头去榻上将就一宿,却猝不及防被人按着亲,薛愈睁着眼,偏头看向一边睡得并不太安稳的徐颂宁。 她似乎是做了噩梦,眉头紧闭着,唇抿得发白,靠在胸前的手紧紧扯着被子。 不晓得是梦到了什么。 薛愈想不太出,忖度着徐颂宁这样平淡的性子会在意的东西。 ——总不能是因为亲了他两下,所以吓成了这样子的吧。 第三十七章 徐颂宁第一次起晚了。 实在是昨天太累了,她精神绷得紧紧的,稍一松下来就睡得不可收拾。梦里混混沌沌,噩梦与好梦交织,甚至还有她勾着薛愈脖颈亲吻的荒唐梦境,到最后一切归于宁静,她摸索着牵上什么,甜梦一晌。 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窗外几声鸟鸣,身边男人长发披垂,寝衣领口微散,颜色如玉,正捏着卷书认真地看,搭在书卷上的那只手瘦长漂亮,凑近了能瞧见一点茧子与伤疤,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被她捏在了手心里。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1节 怪道就这么坐到了现在。 才从徐大姑娘变成薛夫人的徐颂宁下意识捏了一下那指尖,男人偏过眼神来看她,清醒与昏沉的视线交错,徐颂宁默了一瞬,微微偏过眼,顺道悄摸摸把人手指松开了。 后者却依旧看着她:“醒了?” 语气真切带笑。 徐大姑娘还没完全醒过神,嗓音哑哑地问:“什么时辰,我耽误侯爷事情了吗?” 薛愈叹口气,无奈地笑笑。 “没有,我昨日才成亲,哪怕再忙,也还是有几日休沐的——宫里早些时候来了信,说诸事劳累,缓一天再去谢恩拜见。” 顿一顿,他补充:“阿姐说,要我留下多陪一陪你。” 他神色很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切,头发在脑后松松束住了,几缕不太顺服,斜过眼尾,被他抬手拨到耳后:“睡饱了吗?今天没别的事情,要不要再歇一歇。” 睡是自然睡饱了,徐颂宁一贯认床,难得还能睡这么长久,她抬手蹭过鼻梁,下意识触到唇,那里微微刺痛,似乎是有个小小的创口。 她揉了揉那一处,恍惚回想起昨夜的事情,算是彻底清醒了。 “我叫人进来梳洗……” 徐颂宁才要叫人,被人按住手指。 他手掌温热干燥,贴上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却准确无误地把她手指合拢进掌下。 那一刻缺席许久的画面重新在她眼前闪现,依旧是个看不清脸的女人,背着身,依旧在逗着只鸟,女人语气冷淡:“她一贯是不顶用,只是可惜折损了我的脸面——她不是还有个继母病着,如今怎么样,可都好了?” 她微微颦眉,薛愈以为她嫌这动作冒昧,松开她:“我有些事情跟你说,先别急着叫人。” 那画面随之消散,眼前只剩个温煦和睦的薛侯爷,靠在床边,神情正经,原本按住她的手指远远搭在一侧,离她好一段距离。 “薛家人不多,当家做主的拢共只我一个人。” 他慢条斯理道:“这家里并没许多的事情要做要管,但我已经吩咐管家将府内外的各种账本、卖身契和钥匙都收拾好交给你。你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不必想太多,许多事情大可不跟我商量,我的面子便是你的面子,你的也是我的。” 顿一顿,薛侯爷缓缓道:“我或许并不是个好人,但总会学着去做一个好夫君的,若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直接告诉我就好,我一个人久了,许多事情想不到。” 徐颂宁笑一笑:“侯爷也是个很好的人的。” 瘦长的手指略抬起,被她轻轻捏住,那段画面已经无处可寻觅,徐颂宁眨一眨眼,看着薛愈。 薛侯爷轻咳一声:“我不会有别的喜欢的人,你若愿意,可以永远都留这里。” 这是他们马车上交谈过的内容,她曾说若他有喜欢的人,到时候绝不耽误他,会自请下堂求去徐颂宁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侯爷昨夜是因为……?” 因为这事情才不洞房的? 徐颂宁对这些事情其实看得不算太重,毕竟成婚为夫妻,许多事情顺其自然便好,就算日后要离散,那也要等日后再打算了。 薛愈轻咳一声,躲开这话题:“起来用些早膳吧,我陪你在府里走一走。” 徐颂宁点头,薛愈叫人来服侍洗漱,两朵云在外头等候许久,此刻匆匆忙忙进来,薛愈无奈,叫了江裕,屏风后面独自打理自己去了。 阿清跟在两朵云后面:“姑娘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徐颂宁扯了身下揉搓得不像样子的白巾帕,上面干净得很,什么也不曾有,宽大的寝衣滑落,臂弯上,一点鲜红的朱砂。 两朵云目光诧异,阿清明白过来,对着两朵云摇摇头,两朵云松一口气,又提心吊胆起来:“这位薛侯爷怎么想的?娶了我们姑娘,又……” 徐颂宁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招手示意阿清给自己梳头。 按说寻常新妇,这样的时候,是绝不能起太晚的,毕竟要给父母家人敬茶,又要张罗家务事。 偏偏薛侯爷父母双亡,除去深宫里等闲见不到面的长姐,便就只剩他这一个,徐颂宁嫁进来就是唯一的女主人,实在没什么讲究。 云朗和云采一人一边,跟徐颂宁咬耳朵。 “我们打听过了……” “侯爷院子里只有小厮,除去针线上的,并没有什么丫头。” “人说侯爷常常不归宿,事情忙晚了,便在宣平司将就一宿就算了。” 徐颂宁无奈笑,闲淡点着头。 此刻外边日头高照,不偏不倚卡在早膳和午膳的半中央,前者太晚,后者太早,干脆便摆了糕点茶水,让两个人凑了一桌吃饭。 两人之间并没多亲密,见面也不如寻常小夫妻,会闹个红脸,徐颂宁跟薛愈打了个招呼便坐下喝粥,食不言寝不语,两个人吃相都好,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对坐着填肚子。 云朗和云采悄摸咬耳朵。 “不论别的,单说长相,薛侯爷跟我们家姑娘的确很相配。” “确实,但还是咱们姑娘更顺眼。” “确实。” 阿清笑眯眯站她俩一边,偶尔点头附和两声。 两个人静默无声地吃完饭,薛愈陪着徐颂宁逛了院子,中间又添一顿午膳,侯府的膳食口味不错,只是不够精细。 徐颂宁抬眼打量,薛侯爷虽然生得像是那种挑剔麻烦、事事都要精致到头发丝儿的世家子弟,为人处世却又一切从简,行伍的那数年岁月似乎在他身上没留半点痕迹,然而肃杀的气息、指上的茧子、身上的疤痕,还有他从不挑拣的生活习惯,时时刻刻提醒着旁人,那段时日留在他骨血里的烙印。 薛愈很快用完了膳,净口后道:“下午见一见府里的人吗?” “好。” 徐颂宁也差不多吃饱,薛愈瞥一眼她碗里的餐饭:“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徐颂宁愣了愣,她碗里饭吃尽了的——虽然原本就只盛了一点:“早膳用得晚了些,这会子吃不下。” 其实这饭菜已是很不错,颇切合她口味,许多都是她平时喜欢的菜色。 两朵云凑过来:“侯爷身边的人问了我们,姑娘平时喜欢吃什么。” 徐颂宁抬眼去看,薛愈正擦手,半点不曾提及此事。 ——竟是这样细心一个人。 午膳就此用完,徐颂宁在院子里闲走两步消食,薛愈在一边陪着,徐颂宁表示自己一个人可以,他若有事,去忙便好,薛愈淡淡道:“因你嫁进来,这院子略调整了些布局,我自己没有怎么看过,平日忙碌,这会子看一看。” 徐颂宁点点头。 薛愈身后的江裕:…… 合着天天监工,愣是把修整费用翻了一番的不是您是吧。 第38章 定安侯府的院子修整得很漂亮,浑然大气,各处都融合得很好,唯一可惜的是秋风渐起,草木凋零,显得各处都萧瑟荒凉。 “原本准备折了绢花挂上应景,这两日多风多雨,未能成行。” 徐颂宁抿着唇笑:“这样就很好,天然古趣的。” 薛愈点一点头,慢条斯理跟她指点介绍。 他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薛家老宅早被赏赐给旁人居住,定安侯府是他拿了爵位后帝王赏赐的新宅,此间的草木他不曾入过眼,直到晓得有个女主人将要住进来,于是匆忙修葺打理,让气象一新,却又矛盾得不愿叫她知道,以免显得可以。 惴惴不安、青涩无比。 薛侯爷活了二十三年,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少年心事的滋味。 两个人就这么沿着宅院逛满了一圈,薛愈与她把侯府上下介绍了遍,歇了午觉以后又陪她见了府里侍候的人。 江裕在后面跟着看,嘴边抿出一点笑。 侯爷自己大约也是第一次逛园子,第一次把府里的人认这么全。 这一日就这么匆忙过去,到晚间歇下时候,徐颂宁偏头看向薛愈,后者察觉动静,也偏过头来看她:“睡不着?” 昨夜因为太累,所以睡得安稳,此刻倒是后知后觉认起床来。 徐颂宁笑一笑:“就是…还有些不适应。” 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是隔着楚河汉界,很遥远的距离。 夜色昏黑,只遥遥隔着一盏灯,透出暖黄的烛光。 “时日还长,慢慢适应。” 薛愈的语气在这夜色里似乎格外温和,他如实说着:“我也不太适应。”那双温和的窥不见底的眼眸在这夜色里显出一点原本的情绪来,明明亮着,静静注视徐颂宁:“似乎生活里忽然多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与我有关了。” 顿一顿,他温和得有些可怜地补充:“虽然并非你自愿的。” 徐颂宁被这话轻轻戳了一下。 不痛不痒的,却叫人心里微微发酸,她微微向外挪了一点,捏住他手指,瘦长有茧,指节处略粗大些,是常年用兵器留下的。 但并不明显,依旧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她握住那手,眼前没晃过什么别的,只专注盯着她看的薛侯爷。 “我也没有不愿意。” 徐颂宁轻轻道:“如果当日…如果我一定要和一个人这么将就,那我愿意是侯爷,至少不让我觉得日子太难过。” 夜色里,小姑娘眸光微微明亮,她轻轻凑来,气息是温热的。 细腻的手指摩挲过他鼻梁,寻觅到他唇的位置,她轻轻摸一摸那里,微微仰头凑过来,在那里亲吻了一下:“如果侯爷和我,都没有会喜欢的人,那我愿意试着和侯爷,好好过下去的。” 她的气息就洒在他脖颈间,靠得近了,身上的气息能被清晰至极地嗅到。 薛愈把那还贴在他脸边的手握住。 “好……” 他嗓音微哑,把她手指扣进掌心里,那里滚烫微湿,薄薄的眼皮撩起又很快垂下,把那混沌深邃的眼神悉数遮掩。 他大约,也是会喜欢人的。 薛愈仰着头,喉间一声笑,把紧握着的手指松开:“睡吧,明日要进宫去拜见阿姐与皇后,还要想向陛下谢恩。” 窗外月亮囫囵要圆满,昭示着临近的中秋。 又是一载团圆。 薛愈难得没被噩梦缠困,醒来时候徐颂宁已经醒了,她一贯性子沉静,衣裳颜色并不鲜妍,然而新嫁娘总是要喜庆,于是这一日里,难得换了鲜亮的颜色,连滚边都是用了鲜艳的料子,因为比寻常大红更深沉一些,因此并不扎眼,只觉得稳重端庄,一贯温柔的眉眼里透出明艳来。 他醒得时候不早不晚,两个人也没多客套,薛愈很快梳洗完,徐颂宁已经坐在桌前等他用早膳了。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2节 “阿姐会在皇后宫里等你,不必太害怕,如常应对就好。” 薛愈咽下一口米粥,把昨天说过的事情又嘱咐了徐颂宁一遍,继续道:“陛下那里,我不晓得他是否准备见你,你只准备着,也不必太紧张。” 徐颂宁点头:“上次见皇后娘娘,倒是十分和善的一个人。” 她漫不经心说了这一句,语气也没十分认真。 薛愈笑笑:“阿姐总会护着你的,我们新婚,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昌意公主,她似乎还在宫里住着,你记得小心些。” 徐颂宁心照不宣地点了头,许多事情也没必要掰扯得那么清楚,他们心里都有些数。 这一餐饭很快用完,两个人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起身往宫中去。 徐颂宁坐在马车里,薛愈骑马行在外面。 沿途似乎碰上不少熟人,徐颂宁隔着车壁,听见薛愈温和的与人打招呼的声音。 两朵云和阿清也在里面,两朵云凑过头:“侯爷对姑娘还算不错?” 阿清轻轻一碰这两个丫头的胳膊:“ 小声些,你们听得见侯爷在外面说话,侯爷听不清你们说什么吗?” 两朵云很快反应过来,随便开始扯其他的事情。 日子在八月,话题总难避过中秋:“秋风起,蟹脚痒,石榴也上来了,今年在侯府,不知道有没有螃蟹吃?” 徐颂宁笑一声:“照从前的路子去安排就是了。” 原本就不是靠着府里吃上的螃蟹。 云采眼神一亮,和其余两个聊起前两年吃螃蟹的盛景,阿清板着脸:“那东西凉性大,你忘了你前两天来月事,疼得死去活来了?” 顿一顿,她掰着手指头给云采算:“两个,最多吃两个。” 云采脸都垮了,搂着人胳膊撒娇:“这不是有你吗,好阿清,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徐颂宁原本和云朗看热闹,阿清却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向徐颂宁:“姑娘的体质也寒凉,每回来月事,脸色总是白的。”她说着摸一摸徐颂宁的手:“天还没冷,姑娘的手先冷了,一只蟹也不该吃的。” 徐颂宁难得流露出一点惋惜神色。 她对世上事情没什么追求,唯独一点不足道的口腹之欲。 “这不是有阿清吗?” 她抿着唇笑,学云采的话。 阿清握她手:“姑娘也笑话我。” 顿一顿,她很认真地看向徐颂宁:“姑娘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体质,是不太利于生育的……” 第39章 徐颂宁之外,满车人的笑容都一滞。 阿清这话显然已是憋在心中许久了,此刻才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眼看气氛沉闷下去,她自觉也失言,匆忙住口要避过这话题去。 徐颂宁神态却是温和的,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她道:“我不强求的,能平平安安或者就好。” 她语气温和,并没刻意压着声调,外面的薛愈一定是能听得到的。 车里人一寂,云朗轻咳一声,和阿清一唱一和,又念叨起中秋时节的吃食。 车马辘辘,很快就到了宫门前。 徐颂宁拎着裙子走出去,车外的人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将她搀下。 那手是温热的。 徐颂宁握住那手指时候,眼前恍惚闪过一点,错乱的画面。是那只鹦鹉,在女人逗弄下说出讨喜的漂亮话。 “一切小心。” 他语气温和至极,抚慰地捏一捏她掌心:“我很快回来。” 徐颂宁点点头:“侯爷也是。” 云朗的手搭过来,徐颂宁握住她的手,薛愈点点头,目送她远去,身边等待的内侍笑道:“侯爷和夫人,还真是情深意重。” 夫人…… 这两日里,徐颂宁身边的人大多都依旧叫她姑娘,这样的称谓,薛愈少有地听见,猝不及防闻说,心头一愣,唇边却抑制不住地牵起来。 “是。” 他没否认,漫不经心地点了头。 那内侍笑着,伸手引他去帝王书房。 “夫人小心脚下。” 徐颂宁踏过门槛,迎面是贵妃身边人和善的微笑,和那只扑簌着翅膀的鹦鹉。 她脚步一顿。 那鹦哥儿翅子洁白,歪着头看她:“夫人好,夫人好!” 殿里传来一阵笑,徐颂宁微微偏了头,踏进那殿里,就见贵妃和皇后相对坐着,各自喝着一盏热茶,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 皇后下首,还坐着个女人,神情是低入尘埃的卑微。 徐颂宁又看了眼,后知后觉想起是谁。 ——郭氏的妹妹,那位郭婕妤,瞥见她来,郭婕妤站起身来。 “我就说把那鹦哥儿放在外头,总能添几分乐子。” 徐颂宁跪下去时候,听见皇后温声慢语道:“薛侯迎了新妇,贵妃总算了了心事。我听前头人说,定安侯很钟意这位薛夫人。” 贵妃疲倦里透着欢喜的笑声随之而至:“他喜不喜欢,我是不知道的,我反正是喜欢的不得了——快来,让我看看。” 徐颂宁抬起头来,贵妃是真的很开怀的,疲倦神色都淡了许多。 她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她手,把她拉到了身边来。 皇后笑着,把徐颂宁端详过:“再见多少遍,也还是感叹,天上人间,哪里来的这么齐整的人物——昌意也时常跟我念叨你,说那次设宴,不小心冒犯了你,害得你提前离席,要我给你赔礼道歉——她原本要亲自来的,被我拦下了。” 顿一顿,她道:“因觉得你母亲是郭婕妤亲姐,所以把她也带了来,让你们见一见面。” 徐颂宁笑,没否认昌意的说辞:“一点小事,殿下怎么还放在心上。” 郭氏和她的关系也只有明面上的和睦,她成亲,郭氏都没得观礼,更别说,她一个和徐颂宁拢共没怎么见过面的妹妹,她们彼此之间,又能有多少亲热劲儿。 她话里,还没来由的牵扯上了赵明斐。 “婕妤好。” 她略一颔首,纵如此,郭婕妤也还是匆忙避开身子,庄重又回她一礼。 皇后漫不经心瞥一眼郭氏,目光落在徐颂宁半点端倪不见的眉眼间,又重新和她说起话来。 她们语气温和地夸赞着徐颂宁,不动声色地交锋,徐颂宁在一侧旁观,皇后倒也识趣,说过几遍话就带着郭婕妤离了场,留徐颂宁和贵妃说话。 “原本说不要你们进宫了,皇后提起,不得不如此,却不想她把郭婕妤也带了来。” 贵妃眉眼间放松了些,微微靠着后面的引枕:“这两日过得好不好?他自己把自己府邸折腾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你有不习惯的,直接说给他就好,你们两个,都是不喜欢说话的孩子,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看你的性子,也是总把心事憋着,你倒是无所谓,这样好的姑娘,一个人也能好好活着,我怕他离了你,只怕……” 徐颂宁笑:“侯爷对我是很好很好的。” 贵妃也点头:“你们两个的日子,你们两个自己经营,我就不多话讨人嫌啦。” 徐颂宁瞥一眼外头,挂着鹦哥儿的地方已经空荡了:“那鹦鹉?” 贵妃一贯温和疲倦的眉眼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来,赞叹的语气,却带出一点讥诮的意思:“皇后娘娘,一贯是会□□畜生的。” 徐颂宁想起握上薛愈手指时候,眼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微微颦蹙起眉头,因是在贵妃跟前,很快便松开了。 贵妃和她说了两句话,听前头说薛愈跟皇帝说完了话,便放了徐颂宁的手。 “回去吧,别在这里久逗留。” 她温和地笑着,在徐颂宁手掌上轻轻一拍:“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她说着徐颂宁,却又像是在说她自己。 第四十章 皇帝跟薛愈说完话便痛快放了人,倒是没见徐颂宁。 “你们夫妻来日方长,朕总有机会见,不妨你们新婚燕尔的时候了——贵妃可是特意嘱咐过朕的。” 薛愈温和应下,和徐颂宁一起出了宫。 两人在深宫里行走时候,并不多言语,一直到出了宫门,薛愈才偏头看向徐颂宁。 “怎么样?” 徐颂宁把事情简短跟他讲了:“侯爷呢,怎么样?” 薛愈明白她是在打趣自己把她当小孩子一样事无巨细地过问,抿着唇笑笑,也和她一样简略聊了聊跟皇帝说过的话,伸手不太自然地拉住她。 徐颂宁愣了一下,偏头看向他。 他不是很会牵人,摸索了许久才把她抓住,掌心有一点湿润,瘦长微带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拢起,把她手一整个握住:“是现在回府,还是在外面吃喝一点?”又或者:“去见一见沈家几位长辈吗?” 最后一句问得正中人下怀,徐颂宁抿着唇,真情实感笑起来。 “好,我也想老祖宗了。” 薛愈点点头,把她扶上车,没骑马,自己也跟着上了车,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徐颂宁解释:“天有些冷,吹得头痛。” 瞎扯。 他手温热成那个样子,况且这会子日头都大成这个样子了。 但几个侍女都很懂的点了点头,揣了帷帽出去坐着,给小夫妻腾出宽敞地儿。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他身量高,适才几个姑娘坐着显得正好的地儿,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局促起来,两个人挨得很近,彼此之间静默着,只有外头车马声。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3节 徐颂宁以为薛愈是要和自己聊一些东西,然而他一言不发。 半晌,徐颂宁听见薛侯爷温和地开口:“我明日陪你回过门后,后日就要忙起来了,你一个人若在府里无聊,随便叫些人来玩都可,府里没什么不能动、不能进的地方。” 徐颂宁点点头。 她平日里深居简出,在这京城内外其实并没几个交情很深的,也就两个表妹,再勉强一点,没见过几次面的盛平意也算是一个。 不过她总是能给自己找点事情的:“我见府里菊花开得不错,准备采撷了,蒸些菊花露出来,‘解热需清寒’1,到中秋时候,兑在酒里,比单喝酒要好。” 这么着,也就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何况做了主母,哪有姑娘时候那么多闲情逸致,总是有许多琐碎事情要操持的。 薛愈点点头。 顿了许久,开口道:“中秋若想吃蟹,吩咐管家去忙就好,侯府有几亩蟹塘,虽出产不多,供自用是足够的。” 他果然是听见了那些话的。 徐颂宁答应下来,脊背不动声色地略直了些,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薛侯爷会怎么说? 薛家只剩他这一根独苗,身上也确实有着侯爵的位置。 这样的人家,其实是极其缺子息的,然而徐颂宁的身子,也确实是一时半刻好不起来、没法子着急的。 “其余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薛愈淡淡开口,神色里没半点勉强。 急其实也没用,他们如今房都没圆,遑论子息了。 然而这一句话尘埃落定,徐颂宁还是无端松了一口气。 马车很快到了沈家门前,里面的人一经通传就匆忙迎了出来:“阿怀!” 霍修玉和宋景晔一前一后迎出来,两个舅父都要靠后,徐颂宁抿着唇笑,偏头看薛愈。 他正长揖:“两位先生。” 薛愈的身量生得实在是很好的,此时衣裳已经厚重起来了,但他穿着,依旧是长身玉立的模样。 霍修玉笑一声;“好啦,别盯着看了,老祖宗等着你呢。” 两个小表妹跟在后面,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询徐颂宁婚后生活,无外乎都是薛愈对她好不好,她生活过得怎么样的。 两个舅母互相盯了一眼,最后是宋景晔败下阵来。 她读书人,一身书卷气,文绉绉地过来,趁霍修玉把两个沈家小姑娘拉走,轻声问:“薛侯他…可还好吗?没有太过吧。” 那一停顿灵性至极,徐颂宁一时半刻不知道该怎么说,正犹疑时刻,宋景晔自己已脑补许多:“可别是他房里已经有了人吧?” 沈家家教严,老太君不喜欢妾室,原话是“都是好好的女孩子,不谙世事的时候被人教唆着去做妾,以为会是什么好事情,其实都是被男人浑话坑了,以为是要过上好日子,其实是被人安置在后院当玩意儿”,老人家管不了别家的事情,自己当家后手腕强硬,两个儿子被教导得服服帖帖,院子里干干净净。 宋景晔母家出身极高,就是相中了这一点,才嫁进了沈家门楣。 是以此刻猜测到这么个可能,登时眉毛都扬起来。 徐颂宁拉住她:“我一切都好的,侯爷也是很好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适才舅母骤然问起,我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宋景晔缓一口气:“若有什么,你一定要说出来,我看你面色还算不错,薛侯他大约也还体贴。” 徐颂宁点点头。 另一边,老太君等徐颂宁已经望眼欲穿了,那帘子一挑开,就站起身来:“我的乖乖!” 老人家抬手把徐颂宁揽入怀中,拍打着她后背:“哎,这才两日不见,我的阿怀就嫁到别人家去了——” 徐颂宁也拍着老太太:“无论嫁到谁家,阿怀也还是老祖宗的乖乖呀——”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曹寅《菊露和酒》。 第四十一章 被怀抱着的姑娘语气诚恳认真,简简单单几个字,差点把老太太的眼泪说得掉落出来。 她拍着徐颂宁的后背:“你个嘴甜的小滑头” 徐颂宁这辈子能被说“滑头”的时候和场合不多,也唯有老太太怀里,能捞到这么一声嗔怪爱怜的称呼。 霍修玉见了祖孙俩这样子,无奈一笑:“我就说老祖宗见了阿怀,一定舍不得松开,刚才就该把茶给阿怀喝了,这会子就能天长日久地被老祖宗搂着,也不用喝口茶先润润喉咙啦——” 一句话说来,满座人都笑出声,捧茶的,递帕子,凑成一团,围坐着说话。 “今日既不是三朝回门,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日子,适才前头通传阿怀你来,可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委屈。” 霍修玉把茶水递过来,她适才已经跟宋景晔通过眼神,晓得徐颂宁在薛家过得还算不错,故而这会子暗示她自己把话说出来,安老太君的心。 徐颂宁是玲珑剔透的人,登时明白,温和地垂首:“不是的…入宫去拜见皇后与贵妃,回来时候还早,侯爷说,后日便忙起来了,趁今日无事,陪我来探望老祖宗与舅舅、舅母们。” “哧——” 霍修玉掩唇笑出声来,指着徐颂宁道:“老祖宗看看她,这才嫁过去几天,便向着人说话了。” 二舅母宋景晔也难得风趣,拍了下她:“你把阿怀脸都说红了——什么几天,拢共也才十来个时辰罢了。” 满座都笑起来,老太君牵着徐颂宁的手不肯松,一边笑着,一边又说:“向着人说话,就是满意了,我们阿怀能找到个喜欢的、满意的就好,那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呢。” 前头薛愈也正跟沈宴兄弟两个说着话。 如今外甥女已经嫁过去,再刁难难免显得苛刻,沈宴态度也客气些:“怎么想着回来,是不是阿怀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若有,说出来,我们到底是她长辈,自当管教的。” “阿怀…她很好的。” 薛愈从未听过人这样叫徐颂宁,徐家的人都叫她一声大丫头的。 阿怀—— 他重复着这念法声调,温和地置身两位舅舅间:“明日是三朝回门,后日便又要忙碌公务,担忧一时半刻抽不出身陪阿怀来拜见长辈,故而冒昧来拜访的。” 沈宴:…… 他叫阿怀叫得倒是顺口。 另一边的二舅沈寄轻咳一声:“你有这份心是很好的,我们也想着,待过了这阵时日,去你们府上看看,阿怀到底年轻,若有什么事情处理不好,她两个舅母到底也管着我们这样一个家,许多事情见了面也好详细问问。” “这是自然的。” 薛愈温文尔雅地点头,外头叱咤风云的定安侯此刻实在是个很妥帖的小辈,一字一句言辞清晰恭谨:“我公务繁忙,也总担忧阿怀她在家中无聊,若两位舅母无事,能时常去府上闲坐,是再好不过的。” 倒是个很好的,挑不出错来的年轻人。 她大舅她二舅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算是满意。 却又觉得,小夫妻新婚燕尔,此刻自然是好听的话堆砌着,就如…… 就比如阿怀她母亲。 他们从前那个鲜妍温柔骄傲的小妹,最后不也还是摧折在了,那个曾对着他们的父亲信誓旦旦的人手里,凋谢在了,那个看着煊赫的公爵府中。 阿怀又那么像她的母亲。 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瞬的沉默,最后各自轻轻地,叹一口气。 “好了,去后头吧,既然来了,中午留下吃顿饭吧。” 后头已经吩咐摆上了膳食,老太君拉着徐颂宁的手听她说侯府里的摆设,她低着头温和地笑:“我过两日在府里支一桌小宴,请老祖宗去坐一坐好不好呀?” “我才不去打扰你们的小日子。” 老太君摇着头,徐颂宁晓得老太太嘴硬心软,搂着她手臂摇晃着道:“可我想老祖宗想得厉害,老祖宗去吧——” 老太君被她缠磨不过,笑着点头答应了,正说这话,沈宴和沈寄与薛愈一起进来。 青年人长身玉立,神色温和,目光掠过人群,落在正挽着老太君说话的徐颂宁身上,抬手作揖。 “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老太君抬着手:“让我看看,我们阿怀嫁给了个什么样的人。” 徐颂宁低着头,抿出笑来。 两个舅母打趣地看看她,把想站起身来的她按坐回老太君身边。 满屋子其乐融融的景象。 薛愈想起沈宴说起过的,天性活泼的徐颂宁。 倘若她是在这样一个家里,不经历母丧,不被继母磋磨,就在这样的家里,被宠爱着长大,她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向她。 那个被人亲昵叫着阿怀的,他的夫人。 她此刻正垂着头,唇边抿出浅浅的梨涡,低下头时候颈子弧度优美,没入颈间。而她玲珑秀致的耳廓,红了大半,仿佛晕染着云霞,显然是被人打趣得无可奈何。 老太君的手掌温热而苍老,握住人时候却让人觉得安心:“果然是个好孩子呀。” 她说:“我记得你父亲当年,才娶你母亲时候,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两个人也是说着笑着,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啊——” 然而往事不可追。 那些鲜活的让老太君觉得在昨天的人,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了一抷土。 只剩她白发苍苍,只剩那些人的年幼稚子,跌跌撞撞地成长。 “是,还像昨天一样。” 薛愈慢慢答着话,被人更用力地把手握住:“你父母是很恩爱的,你们也要好好地过日子,好好的——一辈子,也就这么长啊。” “好。” 他答话,将那苍老的手握住,诚恳真挚地承诺着。 另一边,霍修玉和宋景晔张罗着开席,带点惆怅的气氛扫清,众人交杯换盏,到很久后才休。 老太君到底体力不支,拉着徐颂宁说了几句话就疲惫地去午休,舅舅、舅母要忙碌家务,薛愈和徐颂宁赶在天没黑前告了别。 徐大姑娘很没数地喝了几口酒,有点晕乎乎地坐在车上,没多久便靠在了薛愈肩头,猫儿一样轻轻地蹭一蹭他:“好晕,好困。” 薛愈匆忙把她护住。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4节 徐颂宁的滚烫呼吸拂过他颈侧,瘦长的手指捏住他的,徐大姑娘的呼吸陡然一滞:“我看见了……” 薛愈抬眼去看,这车里只他们两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嗯?” 他轻轻地问:“什么?” 徐颂宁抬起头来,依旧捏着那手指,眸光有一点涣,仿佛不是在看着他,而是在看着另一幅景象,她眼珠乌亮,声音低哑柔和:“我看见了,你在吻我。” 他低下头去。 女孩子的唇湿润温热,薄而柔软,唇齿间还有点淡淡的酒香,更多的是餐后饮下的清茶的气息,她手指握着他的,紧捏着不肯松开,他们指节纠缠着,最后按在车厢壁上变作十指交握的姿势。 薛愈后背抵着车厢壁,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后背。 他们贴得那么近,连呼吸都交缠。 她在亲吻间呢喃,带一点酒气,却诚恳又认真:“过两日,我们去拜祭你父母吧。” “你见过了我的家人,我也要,见一见你的家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之所以他俩亲上了,是阿怀摸薛侯爷手指,看到了未来发生的场景,因为醉得晕乎乎的所以说出来了,薛侯爷以为她是真的想亲亲(…) 感觉这里可能没有写得太清楚,所以解释一下! 第四十二章 徐颂宁细数起来,其实自己酒也并未饮多少,只是那盏果酒后劲儿太大,一不留神就魂梦颠倒,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外面日光都暗下去,一点将尽的红透过窗棂。 她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把鬓边蓬乱的发梳理整齐。 “姑娘醒了?” 云朗第一个听见动静,探进头来。 阿清和云采紧随其后,三个人排成排,一齐扒着门框看过来。 “我是睡了多久。” 徐颂宁下意识抿唇,觉得唇角有点刺痛,抬手摸一摸,不知怎么肿了。分明今日没吃什么辛辣的东西,她撩了镜袱照,仿佛是被谁咬了一下。 她想不起来,两朵云和阿清倒是目光灼灼。 这样打趣的目光,没来由的,徐颂宁想起大婚那夜,脑海里适时晃过几个破碎的画面,她想起自己的举措,面上烧红:“侯爷呢?” “姑娘从回来就开始睡,中间晚膳都睡过去了——侯爷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如今还没回来。” 薛愈不在,徐颂宁心里陡然有一点空落落的。 她看着柔弱,但适应能力总是不差,虽然才嫁来三两天光景,到底也算对此处一草一木适应。 ——除了沈家,她从没把哪里切切实实当成家过,于是对徐家算不得留恋,对薛家也没那么陌生。 此时想,大约也有他寸步不离,以一个同样对周匝环境陌生的态度陪着她在这府里上下闲逛,消解她心里的所有不安不适的缘由在。 此刻他不在,这个家里她最熟悉的人一下子没了影踪。 “姑娘要用膳吗?” 云采托着腮,柔声问。 “我不饿。”徐颂宁揉一揉唇,想起那个荒唐至极的亲吻:“把府里的账本拿来给我看看吧。” 阿清正说着,外头忽然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扣了门。 “我能进来吗?” 是薛愈的声音。 “侯爷请。” 徐颂宁下意识抚过鬓角,微微偏头,看向来人。 薛愈拎着油纸包进来:“还没用膳?” 徐颂宁点点头:“我不是很饿。” “总也要吃点东西的。”薛愈说着,伸手递来那油纸包,一边人捏过拆开了,里头包着很细致的点心:“本来以为你吃过饭,想着饭后或多或少用一点的,若没胃口,再一味吃甜的,只怕更折损了。”那点心做得很好,十分精细,徐颂宁到不常见过这样花色。 她倒有两三分心动了,薛愈继续道:“我从外面带了芙蓉鸡片,就着清粥,多多少少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他话说得客气而有余地,和她商量的语调,徐颂宁再怎样也不好拒绝,点着头答应。 薛愈弯唇笑起来,吩咐人摆膳。 自然不能真的只有鸡片与清粥,另安排了几味小菜,提前点了灯火在一边,两个人相对坐着,倒没前几次拘束。 那芙蓉鸡片卖相好,做法也是难得的精细1。 细嫩的鸡胸肉细斩成泥,和蛋白搅融,下锅摊开炸做片状,那片也有讲究,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 薛愈尝了一口,慢条斯理品鉴。 “可惜来回折腾得久了些,没才出锅时候的好口感了。” 其实已经很不错了,那菜做得用心,下面还铺了清炒的嫩嫩的豆苗,上头洒着鸡油,滋味香而不腻,很滋润,火候把握得也好,几乎挑不出毛病来。 “侯爷下次得闲,带我去店里尝一尝吧。” 徐颂宁喝过一口熬煮得恰到好处的白粥,滋味清甜合适,她喝得眉头都平顺下来,被顺了毛的猫儿一样,弯着眼看薛愈。 “好。” 薛愈似乎一直在等她问出这句话,点头答应。 这一餐饭用得很舒坦,两个人吃完了,在院子里慢悠悠闲哉哉散步,薛愈此刻才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出门:“六皇子要不行了,我出去看一看。” 六皇子。 徐颂宁仰起头来看向他。 男人神色温和地看回来:“猜出来了,是不是?”他面容隐匿在夜色里,只一双乌亮的眼眸还看得清晰。 “我说过的,我不是个好人。” 他一字一句,浑不在意地跟徐颂宁交了自己的老底:“是我要人做的——徐大姑娘,你如今上了贼船。” “是薛夫人。” 徐颂宁很认真地纠正他。 “我猜出来了,周大夫来找了阿清那么多次,总不能是来问候我的身体罢,一定有些别的缘由。” 薛愈唇微微动。 也不是的。 也让人旁敲侧击地问候过许多次她好不好,只是那些卑微的心事,不足道。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芙蓉鸡片的做法参考了梁实秋的《雅舍谈吃》。 第四十三章 第二日便是三朝回门,两朵云和阿清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应礼节,徐颂宁对那个家没什么留恋,却到底不好撕破脸面,临歇息前,她大略把东西检查一遍,才回房歇下。 薛愈点了灯在床头看书,瞥见她来,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我适才吩咐了管家,要准备好螃蟹来,可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他们成亲便就在八月初,如今满打满算,离中秋也还不到十天,一切似乎都该张罗起来,徐颂宁想起今夜院中看的桂树,已经是满树飘香的时候了。 “一时还想不出,侯爷呢?”顿一顿,她补充:“和往年差不多就好,不必费心操劳。” 徐颂宁歇在暖洋洋地被窝里,认真看他,他却摇头:“我往年中秋也就是吃些月饼,连月亮也不怎么看的。” 他亲友死绝,唯一的姐姐还在深宫,虽然偶尔有中秋宫宴要赴,大多时候大约也还是孤寂独处着。 徐颂宁扯着袖子:“我有新酿的金桂酒,届时中午吃蟹,到夜里对酒赏月,看一看菊花,好不好?”她自然是猜到了他潦草过的中秋是因为什么,却没说什么怜悯的话,若说了那些话,算是什么,怜悯他么?她晓得他不愿意人可怜,也不必人可怜,于是弯着眼,温和地计划起节庆时候的打算。 薛愈忽然觉得心头一软。 真好啊。 身边多出一个人后,所有事情都有人一起计划陪伴着,他们彼此之间有着长长的以后,中秋过后是重阳,再有冬至、元旦,他们能一起度过许许多多个节庆,张灯结彩地庆贺着团圆。 她还正微笑着看他,一双淡淡的长眉,眼眸明亮而润泽。 薛愈轻轻握住她手指,瘦长而微湿,进而是柔软的掌心,她微微仰头看他,手掌摊开了又合拢,和他十指交握着,他手臂撑在她一侧,两个人有一瞬的耳鬓厮磨,彼此的鬓发都是微微湿了些,贴近的时候呼吸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吻她,在她有些恍惚迷离的眼神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侯爷?” 她轻轻喊,似乎有些疑惑,不晓得他为什么说着说着话就亲吻上来。 薛愈恍惚嗯一声,眼望着她,吻逐着她呼吸的次序落下,彼此之间依偎呢喃着,瘦长的手十指交握,寝衣不知何时散开,袒露出白净的锁骨。 他吻落在那上面的时候,她似乎是有些紧张,下意识抓住他手臂。 薛愈的动作一顿,翻身躺回自己的位置,手背搭在眼前,呼吸还有些粗重。 空出的那只手还交握着,两个人都是面红耳赤的样子,徐颂宁头脑里适才塞满了避火图里乱七八糟的内容,此刻还恍惚着,被那人轻轻握一下手臂。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的。” 徐颂宁说好,眼却还睁着,直直地望着头顶,薛愈起身去吹灯,两个人对视了又错开,徐颂宁抿着唇笑一笑,背过身去强迫自己要入睡,身后人的呼吸声渐平稳了却也还是睡不着,于是轻轻翻过身想要打量他。 才转过身来就被人把手握住,她在锦被中轻轻晃一晃那手指,被人愈发用力地握住。 “握住了,才觉得是真切的。” 薛愈的话音里还带笑,两个人凑得近了些,他嗓音有些哑:“睡吧。”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5节 于是牵着手入睡,一直到第二日晨起。 薛愈起得更早些,将手抽出来的时候惊醒的徐颂宁,瞥见她醒了,哑着嗓子微微低头问她睡得好不好,徐颂宁其实做了些梦,但还是点头说很好,说着唇就下意识弯起,越过她平日里浅浅微笑着的弧度。 他们于是起身,阿清和两朵云进来服侍,为她梳起鬓发。 新妇三朝回门,应酬许多,又要赶在日落前归家,他们因此起得很早,收拾好的时候外面天光才熹微,两个人无声地用着早膳,最后一遍清点过携带的礼。 徐颂宁心里并不十分畅快,似乎一遍遍并不是因为谨慎,只是尽可能推迟一下回去的时间。 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就出门,薛愈正负手与管家说着话,瞥见她来,弯一弯唇,伸过手来要她握着,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他倒是没再费心寻摸略有些拙劣的借口,就那么坦坦荡荡地与徐颂宁同处一室。 两个人一路闲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敬平侯府。 两位婶婶、宋姨娘带着一干弟妹等在门前,徐颂宁才一下车就迎上来,薛愈自然是先去前院,敬平侯正在那里等他。 他到底是长辈,架子总要端着。 徐颂宁和时彤云、周明净一起进了屋宅,宋姨娘跟在后面,她这些日子虽操劳,千头万绪要纠缠,精神头却明显好了不少,鬓发整齐而妥帖,牵着徐颂安的时候,脸上有明朗的笑。 “我瞧你脸色不错,这两日过得可还好?” 时彤云挽着她手:“哎,你成了家,下一个就是我家淮哥儿,也不晓得能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来,大丫头如今做了侯爵夫人,交际广了,也帮他看着些,我和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少交际,还真拿捏不准,谁家好,谁家坏。” 周明净冷清笑一声,寡淡地瞥一眼时彤云:“二嫂打算得倒是长远。” 两个人之间登时剑拔弩张,徐颂宁适时地轻咳一声,适时把话题岔开,却也没应下那话头:“徐家家宅和睦,外人面前有体面,侯府里因此对我很敬重,侯爷也是极好的人,我过得是很好的。” 周明净和时彤云彼此对视一眼,各自错开视线,不吭声地站在徐颂宁两边。 到了里屋徐颂宁才和宋姨娘说上话,她抿一抿鬓角:“侯爷心里未必不清楚夫人病了的事情,姑娘出嫁后,郭氏那边就递了话要出来,说是要透一透气,侯爷说姑娘三朝回门后再说罢,这几日人多眼杂,各处都忙乱,也没什么气儿好透的。” 这话说得可是一点都不客气,徐颂宁垂着眼听了,唇边弯起。 “父亲也是体恤夫人,一片好心。” 她漫不经心地满嘴瞎扯,心里却一清二楚。敬平侯官场浮沉那么多年,实打实的糊涂倒也算不上,郭氏那病来势汹汹又猝不及防,稍微一想就能忖度出一点其中的关窍,她这事情做得其实是有些肆无忌惮,哪怕敬平侯之前想不出,过后也能觉出一点不对劲来,郭氏府中经营,总也有点耳目在他身边,届时再经挑拨教唆,他心里一定就有疑影落在她身上。 可那又怎么样。 敬平侯想要利用薛愈,想要利用她,届时靠着他二人面子做事,她为什么不明晃晃借着这由头表现出自己的喜恶? 况且,是不是敬平侯心中乖顺懂事的女儿,很重要吗?郭氏纵然可恶,可是当年逼得阿娘重病垂死的,不正是他敬平侯么?他原本就是绝情的人,利益为上,余下的都是空泛,当年的阿娘,如今的郭氏,说到底他都不在心上,天下熙攘,利益往来。 他唯一可惜在不足够聪明却又强装精明,不然敬平侯府大约不止于此,也不必想着靠女婿谋生计。 男人啊,从来不可信的,郭氏把全副身家依托在父亲身上,最后所有的算盘都打散了。徐颂宁想起薛愈来,薛侯爷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无情,却不像是做得出这样事情的人。 然而阿娘当时大约也曾经笃定,笃定过父亲会好好待她。 徐颂宁端着茶盏,微微低头喝了茶:“我晓得了,多谢姨娘告诉我,今日侯爷与父亲说话,难免也是要提起这样的事情的,且看到时候怎样说吧。” 薛愈倒的确在与敬平侯提起此事,他问候过敬平侯,难免要问候一句郭氏这个名义上的主母身体如何。 “说起这个来,内人身体进来确实好了许多。” 敬平侯轻咳一声,去拿杯盏,薛愈晓得他心思,略一探身子,续了茶水递过去:“那是最好不过的,夫人在家时也挂念着,不过如今天气渐冷,只怕病情反复,一定好好养着,府里有几株上好的山参,滋补最宜,皆带来给了您。” 他语气温和诚恳,让人没什么好说的,不动声色地就把郭氏重新按回了小院。 这样的事情其实对他来说过于琐碎,然而他是记得徐颂宁对这位继母喜欢不起来,也在她手上吃过许多暗亏,于是这事情便不再琐碎,他对人不对事,一定要偏心。 敬平侯点着头:“大丫头在府里可还好吗?她母亲早逝,我平日里公务繁忙,许多事情疏于管教,侯爷一定多多见谅。” 这话其实和他在沈家时候听到的差不多,背后的意思却是大相径庭,一个是明里贬斥背地袒护,一字一句都言明了这姑娘若有什么不是那自己会管教,不许他故意刁难苛刻,一个则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要他“多多见谅”。 薛愈抿着唇,弯了弯嘴角。 他一贯是温和的,此刻和气如旧,却叫人觉出点压迫来,敬平侯心里难免惴惴,只听他带着笑,语气平常却认真:“她是很好的。” 第四十四章 徐颂宁跟宋姨娘说完话,前面膳食已经安排好了。 薛愈和敬平侯比肩走过来,各自带着笑,说着些公务上的事情,抬眼看见她们两个,薛愈弯着唇,自然至极地朝她伸过手来,把人牵住。 一行人列坐席中,薛愈自然是就中焦点,各人的话题哪怕歪到天边,最后也还是要落脚在他身上,眼都盯着这两个人,亲事如愿结下,不利用实在可惜,于是眼巴巴等着瞧着,最好是能主动提起。 徐颂宁心态还好,算不得十分坐立难安,被人盯着也能安心吃饭。 薛侯爷显然也是久经如此风雨的,应对得宜,叫人不觉他是个凶名在外的主,一顿饭用下来“宾主尽欢”,其乐融融一团。 “说起来快要中秋了,你们小夫妻独自两个人在府里,难免凄清,不如来咱们府中,大家一起热闹。” 敬平侯喝了些酒,原本三分的糊涂变成了七分,喝着茶水跟人说话。 徐颂宁抿着唇温和地笑,倒是三叔搭了话:“薛侯那日或许要等宫中召见,纵然没有,只怕也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不必要两个孩子来回奔波,心意在就是了。” 她抬起眼,看了眼那位病弱且寡言的叔叔,对方咳嗽两声,正低头喝水,并没与她对视。 徐颂宁也错开视线:“我晓得父亲关怀我,来日方长,总也是有机会的。” 这事情于是就揭过,敬平侯斟酌到最后也没提郭氏的事情,徐颂宁垂下视线,继续陪着聊些散漫家常,偶尔说起朝堂上事情的时候,便偏过头去和几个妹妹说话。 徐颂焕对她敬重许多,未必是把她当长姐看,更多的也许是不敢招惹,她对此不太在意,两个人过去纠葛太多,能好好说好就了不起,实在没必要强求那些兄友弟恭,一团和气的戏码。 渐渐地就到了回去的时辰,旁的人大约会依依不舍,徐颂宁却是如释重负。 然而面上的戏码却还是要做的,于是都作出依依惜别的意思,敬平侯大约是真的依依惜别,毕竟他许多要求还没来得及说出,尤其看定安侯对自家女儿如此爱重,想来是会很好说话。 无论如何,这两人一边说着舍不得的客套话,一边就登了车马。 徐颂宁紧绷的肩头一瞬松懈了,靠着车厢壁一身疲惫。 薛愈向外面吩咐一声,徐颂宁隐约听着,不是回府的路。 她撩起眼皮看人:“侯爷有事去忙?” “没,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睁大了眼睛,薛愈抬手把她鬓边发收回耳后,指节蹭过耳廓,留下一点滚烫的红。 “不是说要日落前回府……” 徐颂宁轻轻地说着,薛愈笑:“这样的习俗,是前人觉得这样可以生子,你在意吗?” 他语气轻松又散漫,浑不在意自家香火要断在自己这儿的事情,徐颂宁没料想这话居然是他来问自己,眼睛瞪大了些,对上薛侯爷视线:“我想着顺其自然罢了。” 薛愈嗤一声,笑出来。 他们到的是枕翠楼,昨天薛愈带回去的芙蓉鸡片,便就是出自这里,徐颂宁当时说要他带自己来吃,没承望他动作这样快。 进去时候大堂里已然满满当当的人,他们自然有人引着去往雅座,茶博士微笑着道:“晨起时候您府里的人来吩咐过,早已给侯爷留好了雅座,请。” 徐颂宁才想起他晨起时候吩咐管家的样子:“侯爷那时候就准备好了呀。” “是。” 薛愈微微屈了指节,蹭过鼻梁。 他们独自坐在那雅座里,徐颂宁对今日的事情一句也没提,闲闲聊了些平日里的事情,菜上来后就安静下来。 外头的小姑娘却忽然热闹,徐颂宁听见阿清和两朵云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欢喜地叫着“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于是把人叫进来。 “是卖粉黛的,沿着雅座叫卖呢,适才拿云朗试了试,颜色好看也好描画,所以欢喜了些。” 薛愈瞥一眼,看出她也好奇:“叫进来看一看罢。” 他喝过茶水清口,就见果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俏生生地进来,眉毛画得果然很好,颜色深浅得宜,弯弯入鬓。 “夫人今日画眉了吗?” 云采凑过来看一眼:“颜色淡了许多,姑娘也试一试吗?”说着拉了云朗新画出来的漂亮眉毛给她看,徐颂宁便点一点头。 那小丫头嗓音清脆,挽着一篮子眉黛问,说着捧上一支没用过的来:“夫人请。” 云采便要过来给徐颂宁描画,却被云朗和阿清一人扯住一角袖子,生生把她拽在了原地。 云采不解地回头,就听阿清咳一声,云朗紧跟着咳一声。 她自己也没头没脑地跟着咳嗽,最后各种眼神暗示下终于明了,抬手把那眉黛递到薛愈手中:“侯爷在这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薛愈:…… 他捏着那眉黛,虽然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徐颂宁还是从他眼底看见了一瞬的不知所措,摆一摆手:“出去胡闹,若是喜欢,把各色眉黛留下几样,回去试着玩罢,不要耽误人家做生意。” 她瞥见云朗眼神,叹口气,点头道:“从我账上出这钱。” 几个丫头欢天喜地地簇拥着那卖脂粉的丫头出去,徐颂宁回头再看,薛愈还捏着那眉黛在钻研。 瞥见她来,他招一招手:“过来。” 他站起身来,润湿了那眉黛,动作轻慢地扫过她眼眉,细致至极。 温热的鼻息浅浅地拂在脸庞,徐颂宁眼睫颤颤垂落,却觉察得到,他极专注地望着自己。描眉点妆,由夫妻间做来,仿佛便就是世间第一缱绻事,许多年后大约都会记得的场景。 “是这样子么?”他约莫是学过些丹青画,手法不算十分生涩。 他画完徐颂宁拿了镜子来看,颜色到底过于乌浓了一些,然而第一次上手,勾勒得出眉形已很好,她点着头,说很好。 “侯爷是练过丹青么?” “早两年练字的时候,也连带着学过一些工笔。” “练字?” 薛愈点点头,语气平常:“我十一岁过后,七年来没有正经地写过字,再写奏章公文的时候,字迹实在不入眼。” 这话叫人心酸,徐颂宁心里被轻轻一戳:“我见侯爷的借条,字已经是很好看的,铁画银钩,不输大家。” 他笑一笑:“泰半时候还是潦草,时不时要练习着——你的字是很好,是…沈家老太爷亲自教的么?” 徐颂宁点点头。 她字的确是外祖亲自教的,薛愈放下那眉黛,轻轻说:“过几日若有空,教我练一练字罢,也是许久没有练习过了,早些年,我的字也是老太爷亲自教的,只是许多年过去,尽数都荒废了。” “好不好?” 他问话的语气温和,有商有量的态度,一双眼乌亮地盯着你看,徐颂宁怎么样都不忍说出“不好”的,更何况她本就是愿意。 他们说准了便继续吃饭,三个丫头在外头把眉头描得乱七八糟,回府的时候各自顶着粗长的眉。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6节 徐颂宁看了就忍不住抿唇微笑,眼眉弯弯的。 薛愈捏了枚眉黛自去研究,徐颂宁则一边净面,一边听几个丫头聊使用后的感受。 “我今日才晓得,原来这些酒楼里头,不仅有吃饭的,还有兜售各种小吃玩意儿的,还有卖各种饮子的呢,真新奇。” 徐颂宁往日里并不常出门,身边丫头也连带着不出门,唯有阿清见识广泛,于是趁着这会子就跟他们唠起来。 徐颂宁听得津津有味,托着腮专心听人讲,薛侯爷在里面等到地老天荒,最后披着外裳走出来。 三个丫头抬头看见他就转身溜了,徐颂宁后知后觉地回头,烛光昏黄,薛侯爷披着件外裳,内里的寝衣洁白,映着他如玉的面色,懒怠地倚靠着屏风,唇边带点笑:“是想出去走走吗?” “谁也不想只是困在一隅角落里。” 徐颂宁坦然说着,她其实对薛愈大多时候都坦诚,许多话自然而然也就说了,没有外人面前戒备的样子,是轻松至极的状态。 很奇妙,不足够信任,但值得交心。 第四十五章 薛愈抿着唇,笑一笑,没有承诺,只伸手把她握住:“睡吧。” 他们默契地不再说起这个话题,薛愈把膝头的册子安置在一边,上面用眉黛画满了各色的眉形,徐颂宁探着头看了眼,顺手抚过自己的眉弯。 薛愈把那本子移开。 徐颂宁很浅地笑,靠在枕边入眠,却又睡不着,于是睁眼看薛愈。 他睡得安稳,呼吸平顺,几乎没什么动静声响,只瞧得见他胸口的起伏。 她看着这人,渐渐就想起今日和人说话时候的思量,如今这世道,女子浮萍一样,依靠父兄依靠夫君,总是随波逐流的命,逃不脱被规矩礼法严苛相待。要找一个人依托太需要谨慎与重要,毕竟要全副身家都寄托在上面。可她到底还是觉得不甘心,她有阿娘留给她的嫁妆,她聪明善经营,那些铺子庄子的收入水涨船高,除却阿娘留下的本金,单利润就翻了几番,倘若能让她一个人独门独户活着,那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不必一定要依附在谁身上。 徐颂宁眼皮耷拉下,心里静静沉吟琢磨过许多闲散的时期,昏昏沉沉也就睡过去了。 到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身边衾被平整,不必摸就晓得是凉透了,徐颂宁睡得不好,头疼欲裂,揉着太阳穴坐在床沿上,仰着头看窗棂里透过的明泛的日光。 云采原本守在外面,听见动静绕过屏风走进来,看见她坐在床边,仰着头发呆:“姑娘?” 徐颂宁听见动静,收回视线,招手示意自己要起身,语气沉静:“你过两日找人去看一看,哪里有宅子出售,要市井繁华地方、靠官府近些的——不必知会侯爷与他身边的人。” 这话说得云采一怔,步子顿了一下,眼珠子往外扫了两眼,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姑娘要养个外室么?” 徐颂宁原本心里还在计量,听见她这话,笑出声来。 “怎么,你有合适的人推荐吗?” 她语气温和,漱口后接过云采拧干的热毛巾,自己捂了脸,那丫头呆愣愣了好大一会儿,半晌才从牙缝里憋出两句话来:“倒…倒还没有,我帮姑娘留意着,只是姑娘一定要小心,我还记得侯爷早些时候的模样呢,凶得吓人呢。” 徐颂宁脸闷在毛巾里,发出闷闷的笑声。 她自那热腾腾水汽里抬起光亮的一张脸:“不过是想着,如今新婚燕尔不算什么,过后若有什么龃龉,咱们除却侯府也能有个容身之地而已,你个丫头满脑子装着什么东西?” 顿一顿,她补充:“阿娘倒是留过几处宅子,只是地方偏了些,到底让人不放心,也不是非要急这一时半会儿,若有出手的,你记得留意问一问。” 云采于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收拾完这些算是起身,她起得不算很早,但也并不十分晚,这大约就是不须向父母晨昏定省的好处,昨夜不能安眠,那隔日便能由着性子多睡上一会儿。 因为今日有好天光,徐颂宁坐在廊下,要人支了桌子看账本,她做事情专注又认真,一上午不知不觉就忙完了许多活计,厚厚两摞堆在那里,而她掸一掸衣裳站起身,询问午膳吃什么。 “侯爷吩咐人送了些外头的新鲜吃食回来,余下的还是几样姑娘喜欢的菜色。” 徐颂宁眼睛瞪了瞪,看向答话的阿清:“什么时候吩咐的?” “临走就吩咐了灶上,说午间会遣人送吃的来,适才果真就有几个人捧着餐盒来了,夹层里头灌着热水,那清炖的鸭子还是温热的呢。” 徐颂宁指节屈着,蹭过鼻梁。 她努力不挂念他,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 于是吩咐人摆了膳,吃过后沿着花园溜达,接了一封拜帖。 是盛平意的。 总要有人来拜访的,只是前三日他们新婚夫妇,旁人眼里大约有许多浓情蜜意的话要说,于是也都按捺着不来,第一个来的是盛三姑娘倒是让她松一口气,徐颂宁从前上头顶着个郭氏,京城交际圈里涉足不深,那些妇人姑娘她还摸不清底细,正缓缓打听着声名。 总不如盛三姑娘,是个有些交情的人。 盛平意来的时间很巧,正赶在人午睡醒后不久。 她迈过垂花门,对徐颂宁点了点头。 “怎么不早些来?一起用个午膳也好。” 这话说得是客套,任谁去人家拜访,有点心眼的也不能赶在吃饭的点来,所以可以避在下午,正好错开吃饭的时候,早几十年的时候这个时间点也有忌讳,也要错开,因为这时候是探望将死重病的人的,如今风气开化了,这些规矩就淡了,只有年纪长的才在乎,他们小一辈的只消不给人添麻烦就好。 盛平意听了也只是笑,挥散了身边的人和她单独闲唠。 “我原本不想来叨扰的,但我家里的长辈盯着我瞧,对你很是关怀备至,一定要我来走这一遭。” 她话耿直,徐颂宁晓得其中的意思。 薛愈亲友不多,除却长姐外,关系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已丧姑姑家的表妹。如今他又得帝王器重,盛家颓丧,自然想搭他这根线来筹谋,于是从前胆战心惊害怕着的与薛家的裙带关系又排上用场,从前薛愈没娶妻的时候不好往来,如今有了正儿八经的表嫂,自然要抓紧时机,赶在盛三没出阁前要她多出来交际交际。 徐颂宁垂着眼,轻轻笑。 盛平意也没多提盛家的事情,指一指宫门的方向。 “只怕还没有人来得及跟你讲,今晨昌意被放出了宫来,如今已经在她府上安置了。” 她被拘进宫门,有一半缘由在徐颂宁的事情,如今徐颂宁和薛愈亲事已成,皇后要放她出来也算合情合理,只是也不晓得她究竟甘心了没有。 “多谢你来告诉我,我理了一日的账本,消息还闭塞着。” 盛平意喝一口眼前的清茶,继续道:“你在自己府里也还好,她手伸不那么远,也不怕人给她剁了。但是总要出去的,只怕她又折腾些鬼祟出来。” 她语气冷肃,眼尾上挑,说过之后轻轻嗤一声,发出短促的气音。 徐颂宁晓得她是关怀自己,也明白她知道分寸,这样僭越的话不会在有第三个人的时候说,也只低头温煦笑着。 盛平意说完这个,又跟她聊了几句,最后实在掰扯不出来,长叹一口气:“贵妃姐姐嘱咐我,跟你讲一讲这京城里的人情,可我出门的次数跟你不相上下的少,你要我从哪里说起来。” 这话说到她俩各自的心坎里。 徐颂宁是已经出阁,盛平意也在说着亲事,成亲后难免有要交际的事情,这是不得不做的,不再像闺中时候一样可以躲过,可两个人都是娘亲早早就去世的人,徐颂宁还好,有两个舅母带着,盛平意外祖家的人都尽数去世了,更没谁会真心管顾。 然而徐颂宁外祖早两年才去世,两个舅母还未去服,淡去京中贵妃们的交际圈已远,要指教,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们两个因为说起这件事情,各自觉得难办起来,对视一眼,齐刷刷叹一口气。 “是怎么了,在这里叹气?” 外头忽然一声问询,清越的声调,问话的语气很温和,徐颂宁还没回头,先抿着唇笑出来:“侯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薛愈身上的官服还没去,紫衣玉带,衬得他眉目如玉,显出高官重臣的威仪来。 “事情忙完,便被陛下赶了回来,说我新婚燕尔,要多在府里留上些时候。” 这话说得盛平意唇边露出一点促狭的笑,徐颂宁耳尖红了一点,很快平顺下去:“侯爷先去换下衣裳吧。” 薛愈点点头,继续留地方给她们说体己话,盛平意没继续留,收拾着要离开,徐颂宁搭着她手嘱咐两句,亲自把人送出垂花门,才回头看薛愈。 他换了浅色的常服,坐在她看账本的桌前喝茶:“是遇上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了吗?” 徐颂宁摇摇头,把两个人苦恼的事情说了。 薛愈笑笑:“我同僚里也有几个交好的,明日请他们的夫人来和你说一说就好。” 徐颂宁一直以为他孤绝一个人,听见他有交好的,下意识挑了眉头,神色倒还是波澜不惊。 薛愈看出来了,捏着她笔杆慢条斯理地在纸上划拉两下:“我有交好的的确叫人讶异,你性子温煦,在这京中交际不广也叫人有些讶异,都是一样的。” 他说着,招一招手:“午膳用得怎么样?” 他捏一捏她手腕:“太瘦了。” 徐颂宁一一说了感受,又谢他关怀自己,薛愈摇头:“是我应该做的,你不要谢我,显得是我恩赐一样,到时候我习以为常,你哪一日不谢了还要觉得你不识好歹。” 徐颂宁没想过薛侯爷有这样的念头:“那我这么心安理得地承受着,侯爷不会觉得我不识好歹么?” 他眉梢一弯。 “怎么会,你值得的。” 第四十六章 他们在廊下静静坐着,薛愈捏着那笔,语气很认真地问她:“教我练字好不好?” 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徐颂宁亲口答应的。 她抿着唇走到他身边,抽了一张新的宣纸出来,玛瑙的镇纸抹过纸面,押在一角:“侯爷想要写些什么?” 他想不出,最后轻轻说:“写你的名字,好不好——阿怀?” 薛愈的语调很轻,说至最后两个字时候,近乎无声,徐颂宁盯着他唇分辨,寥寥两个字,被他叫得缱绻,唇齿开合,仿佛说着情话。 阿怀。 徐颂宁握着笔杆,按着纸张写下这两个字来。 她字的确是很好很好的,半点不见逼仄别扭的意思,两个字写得舒展开阔,不是簪花小楷,没有闺阁情调,她写完了将那纸张递到他面前,矜持地收着下颌,并没有自夸的意思,却也没畏缩谦卑的态度,很坦然。 薛愈又念那两个字,在唇齿间反复着。 “阿怀。” 他们靠得近了,念这两个字的时候,气息拂在耳畔,温热和煦。 他握着笔,小孩子描红一样,端正着坐姿,一笔一划描摹着写,写出来的也还好看,只是一横一竖显出点生硬来,徐颂宁靠近了说很好,指了要注意的地方给他看,说这里应该怎么改,他于是在另外的地方又试了几遍,偏偏薛侯爷那么聪明一个人,写起字来总不得要领。 偏偏徐颂宁没法像教着小孩子写字一样,把他手整个包握住——他手指修长,要比她搭上一圈,最后薛侯爷轻轻道:“我握着你的手,试一试你是怎么写的吧。” 徐颂宁想了想,于是点头。 他们站在桌前,薛愈轻易就把她环绕住,他的影子覆盖住她的,手也把她的紧握住,他指间有茧,磨砺过她指节。 徐颂宁脑海里猝不及防地闪过一段画面,眉眼间仿佛泼洒上一捧滚烫腥甜的鲜血,她徒然瞪大一双眼,就只看见薛愈拦在自己身前,贯穿他长剑的胸口抵在她胸前,剑尖没入皮肉一寸,牵扯起不绝的心痛。 握笔的手一颤,徐颂宁身子微微弯下腰去,手按在胸口上,几乎要咳出一捧鲜血来。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7节 薛愈的手要抬起,才松开就被徐颂宁紧紧攥在掌心里,她的脊背贴上他,两个人衣袖交叠在一起,她把那手紧紧抓着,深折了腰。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薛愈护着她额头,以免她磕上书桌,扬声唤着阿清,徐颂宁脸色苍白地抬起眼,紧攥着他的手指润湿,再开口的时候嗓子都有些哑了,摇着头叫他:“侯爷,我没事的。” 薛愈皱着眉,指腹搭在她手腕上,替她号着脉。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语气温柔至极,一字一句轻轻问她,仿佛声线再高一点,就会把她再推回那份惊吓里一样。徐颂宁抿着唇,神色苍白,只把他手指握得更紧了些,可还是什么也没再看见。 她渐渐回想起,自成亲的这几天以来,她和薛愈平日里的接触并不算少,手也时常牵着,她眼前却鲜少再晃过那些场景。 难不成是靠得不够近么? 她想不明白,握着薛愈的手指松了些,坐在椅子上,神思涣散。 阿清已经奔来,就地给徐颂宁把脉:“姑娘没事,只是惊吓过度——是适才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薛愈摇着头,徐颂宁也摇头。 “没有,就是忽然一个恍惚。” 阿清皱着眉头:“那便奇怪了……”她打量一眼两个人始终牵着的手,心说大约也不是起了争执,到底也没多言:“我去给姑娘开一副安神汤,姑娘且先坐一坐。” 徐颂宁唇色苍白地颔首。 众人又都散去,廊下只剩他们两个人。 徐颂宁仰头看着薛愈,薛愈也正低头看她:“是怎么了?” 她摇着头,不知道这种事情该从何说起,若要说,仿佛她生了癔症一样,薄薄的唇抿至苍白,徐颂宁最后道:“昨夜没有睡好,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所以吓到了。” 薛愈眸光落下去,显然猜得出她这话里不尽不实的成分。 然而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一点头。 徐颂宁抿着唇,手捏着他衣袖。 “侯爷还要继续练字吗?” 她仰着头,眼眸是黑白分明的明亮,脸上的苍白还在,唇色渐渐回转,她居家日常的妆容,没有擦唇脂,是她自己的唇色,天然秀气的粉。 薛愈微微弯下腰去,轻轻捏着她下颌,在穿廊的长风里邀她接吻。 徐颂宁的眼瞪大了一瞬,但并没挣脱,微微仰着下颌,手搭在他肩头。 唇齿相接的一刹那,她眼前又晃过许多画面,零散的、破碎的,尚没来得及经历的画面,最后就只有牢牢盯着她的薛愈,他们唇齿厮磨,彼此之间靠得极近,呼吸暧昧交缠,手指相扣在一起,静谧安然。 他们亲吻了许久才分开,薛愈轻轻笑一声。 “徐颂宁。” 他隔了很久,又完整地叫她这个名字,尚还抵着她额头:“你到底怕不怕我?” 徐颂宁没想过他又误以为是自己怕他,解释不清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搭在他肩头的手没松开,于是循着避火图上的记忆环上他脖颈,把他拉得更靠近了些。 靠得太近了,她听见慌乱的心跳,不知道是谁的。 薛愈直勾勾盯着她,眼也不曾闭,薛侯爷温煦和睦了许多天,今日似乎终于露出一点锋芒,钝钝的。 她仰着头,循着他亲吻过的痕迹吻上他。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微微弯了腰,勾住她腿弯,把她抱在怀里。 徐颂宁并没惊呼,她扯着他前襟:“侯爷要做什么?”她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已经被人按在了床上,薛愈手臂撑在她脸边。 “没。” 他似笑非笑,眼眉低垂着,靠得很近了,仔仔细细端详他,要把她深深看进眼底里。 “昨夜没睡好么?”他语气很轻,指节搭在她下眼睑,抚过那里的鸦青:“趁还没用晚膳,先歇一会吧。” 就这样? 他弯下/身去,替她脱了家常的鞋履,就坐在她床边:“我能留在这里吗?” 徐颂宁原本就没太可能睡着,更别说他留在这里。 “侯爷跟我说说话吧。” 她侧过身,微微抬起头看他:“我不怕侯爷的,只是偶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手握着他的,很轻地讲:“偶尔会心慌。” 薛愈眼垂落,手指落在她掌心,在那里松松散散划着她名姓:“我也有些心慌。” 他说:“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握得住,留得下的,你说想和我好好的,可我也还是担忧,担忧你也是我握不住的。” 日暮黄昏,太阳渐渐落下去,他眉骨在眼里投下阴影,语气轻得像是怕惊破一场梦。 徐颂宁用另一只手合拢上他手指,让他把自己紧攥住:“握住了的。” 第四十七章 徐颂宁没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多眼泪。 她平日里并不喜欢哭的,哪怕偶尔有流泪的冲动,也不过是在眼眶里一闪而过的光,很快就暗淡下去,唇抿平了,强硬地弯出笑来。 此刻她心里没半点悲戚,却时不时落下两滴泪来,仿佛被刺激到了流泪的感官。 眼泪顺着脸颊,时不时地滑落下去,在颠簸间把泪珠跌碎。 她伏在那里,瘦弱的脊骨浮现在背上,如涛水起伏,薄而明显的肩胛骨舒张如蝶翅,她仰着颈子,要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哪怕最开始是她主导的,她按着人说起避火图,没头没脑地把他唇咬出血,把他衣襟揉乱,说是成亲后迟早的事情。可…可怎么就这样了…… 避火图里面没说得这么细致,她不得不设身处地独自去探索,毫无准备,不曾预料。 瘦长的手指摩挲过她紧闭的眼睑,停在眼尾,把她泪抹去。 薛愈的嗓音是哑的,吹拂过耳畔的时候让人浑身上下都烧灼起来。 “疼吗?哪里疼——指给我好不好?” 他轻轻地问,嗓音低沉下去,手指绕到身前,摩挲过她平坦的小腹。 徐颂宁耳根红透,手蒙在脸上不要看他,眼前晃过许多片破碎的画面,最后是他深深凝望她的黑白分明的眼眸,与额角细密的汗。她什么也觉察不到了,唯一有实感的只剩下薛愈。恍惚又回到了昌意的府邸里,她坐在床边,感受到他指节上的茧。 而他衣衫楚楚,温柔关怀地问询是不是弄疼了她。 像现在这样。 他自身后轻轻握住她手指,把那手指从她眉眼间拿开,轻轻地哄她,把她的手按在手掌下,轻轻地问她:“是这里疼?还是这里?” 早就不疼了,只疼过那么一瞬,余下的时候他都温柔,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咬着他手指呢喃:“薛愈……” 男人的另一只手搭在她脊背间,指节划过,一撇一捺写着什么。 她昏沉朦胧:“是什么?” “是阿怀。”他语气温和,却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声调:“廊下要练的字还没写完,阿怀。” 阿怀。 别怕我,别不要我。 握紧了就别放开我。 贪一晌欢。 晚膳热过第三遍,徐颂宁被薛愈喂进一口粥来。汤水润泽过肺腑,她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被咬上的唇角,轻嘶一声,仰着头看向薛侯爷。 灯光昏黄,她眼里有薄薄的嗔怒。 他温和地笑,微微低头,聚精会神地为她吹好粥水,然后抬头看她,眼尾垂着,水润润的眸子,像幼犬,也像藏起獠牙的餍足的狼。他低着头凑过来:“是哪里不舒服吗?”声音压得低低的:“再喝一点,再喝一点就安心睡了,好不好?” 徐颂宁哑着嗓子说好,要他把满地的狼藉打扫了,不许叫丫头进来帮忙。 她一贯都端庄懂事明事理,唯一的一点顽劣的画面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存在于长辈们的描绘里,难得有这样的小脾气,冲着他发得淋漓尽致,腮帮子还略鼓起来一点,凑上前来喝粥时候,细长的脖颈微屈,与肩颈的线条连结出优美的弧度,后背的领口略下滑,露出一点他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薛侯爷一一答应了,为她擦干净唇角,盖好锦被要哄着人入眠。 徐颂宁抿着唇,把自己罩在被子里,盯着他看,半晌,伸出有些湿的手来:“牵一下好不好?” 薛愈顺从地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手指。 她有一瞬紧紧握住了他,隔很久才松开,把自己裹成一团,眉眼间显出一点疲惫来,嗓音有点瓮,哑哑的听不清:“困了。” 她一梦就到了第二天,却睡得半点不安稳,天没亮就支着手臂起身。 彼时身边人正束腰间鱼符,外间的天还没亮透,屋里只燃起灯火一盏,昏黄的光映在他眼眉间:“怎么醒得这么早——还疼吗?” 她摇头,又想起昨日黄昏时候的回忆,捂着脸只觉得混沌不堪,更不晓得今天会被两朵云和阿清怎么打趣,恨不得再睡过去,可却睡不着了,于是被薛愈扶着起身,两多云听见动静,探头问了一句,彼时薛愈正低着头,聚精会神为她描眉。 “侯爷不怕迟了早朝吗?” 他冠冕堂皇,端得是高官重臣的模样,唇角含着淡淡的笑:“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有些事情比早朝更紧要的。” 她无奈地笑,仰起头任他描摹眉形。 他仔仔细细画好了才舍得放下,询问她午膳要吃什么,问完午膳又要问晚膳,最后被徐颂宁轻轻推一下。 “侯爷,快去吧。” 他掸平了衣裳,依依不舍地走。 两朵云和阿清紧跟着就进来:“姑娘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 阿清抿着唇笑,等她们讲完了才道:“外面送了许多篓蟹,一个个肥得很,七尖八团,适才咱们看过了,全是挑过的母蟹,如今养在缸里,打了鸡子儿在里面1,就等着中秋节到,养得又肥又嫩,就着姜醋受用呢。” 数着指头算,中秋的确是要到了,徐颂宁唇角弯起,询问了其余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两朵云和阿清一板一眼地答话,又服侍徐颂宁用早膳,她昨晚吃得不多,是真的有些饿了。 然而饿是一回事,吃不吃得下又是另一回事。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昨日牵上薛愈手时候看到的画面,与她无直接的干系,是贵妃的——她看见贵妃在夜色里拎一盏宫灯,与人在狭窄小径间相逢。 没有闪避,有的是冷言冷语相对,与夜色里的亲吻。 她人是真的傻了。 --------------------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8节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参考了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鸡子就是鸡蛋。 第四十八章 有那几缸螃蟹在,那三个丫头无论说什么都要拐到螃蟹的吃法上去。 “哎,听闻如今外头吃蟹,不等蒸熟,要吃蟹生,叫‘洗手蟹’,说是净过手后便立即可得。” 云采听得骇然:“这东西要怎么吃?” “那螃蟹直接斫开,倒上酒泡着,加些橙粒和梅卤,便立刻就吃了。” 听过阿清解释,云朗眼都瞪得溜圆:“这东西可该怎么吃,只怕云采这个爱吃蟹的都下不去嘴,口腹之欲的东西,做什么要那么心急,等一等不好吗——哎,说起橙子,姑娘吩咐送去老太太那里的两篓橙子送去了吗?” 徐颂宁满腹心事地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很给面子地抬眼笑两声。 她隐约觉得那男人眉眼间有点熟悉,然而要说在哪里见过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但绝不是帝王。所以会是谁? 徐颂宁对薛贵妃并不算熟悉,这样的事情也没机会打听,此事只好暂且搁置,坐在廊下想那只鹦鹉。 “皇后一贯是会调/教畜生的。” 她想起她看见的,那个背对着她的阴恻恻的女人,逗弄着鹦鹉,语气柔和地说着诛心的话。 皇后,倘若是皇后…… 郭家是怎么与皇后勾结上的?皇后又为什么要针对沈家。 瘦长的手指搭在膝头,徐颂宁头微垂着。 算来算去,如今的沈家,若是要和皇后扯上干系,歪扭七八的,总绕不过她去。 她嫁了皇后的对头妃子唯一的弟弟,从此泾渭分明,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可怎么就要牵扯上沈家? 她满心都是郁气,甩开袖子站起身来,耳坠轻轻晃过脸颊,袖边的洁白菊花枝叶细微摆动。 两朵云和阿清都看过来,徐颂宁脸色并不算太坏,也不过就是适才站起身来的时候,发出的动静比从前略微大了点,几个丫头都没觉察出异常,只问道:“姑娘午膳要吃什么?咱们捉一只蟹来,让做蟹酿橙吃好不好?” 徐颂宁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愿扫她们的兴致,点头说好。 其实她此刻最气恼的是什么也做不了,她手伸不到太长的地方,与皇后连面见得都少,更不必说朝堂之上。 也许云朗说得是对的。 急不得,等一等,总也是好的…… 只是,她想着,要耐心等,却也不能坐以待毙,她还是得多知道些什么。 坐在习字的桌前,目光垂下,徐颂宁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往常只消碰上薛愈,眼前便有混沌的画面晃过,如今却似乎要…更亲密一些。 她这么想着,手上无意识地动,随性地在纸上写了薛愈的名字。 很快就满满当当一张,她垂着眼看过,囫囵团了,扔在一边。 外头日头已高照,堂屋里张罗起午膳,果然是有一只蟹酿橙的,极大的一只橙子,浑然像是个小的柚子了,徐颂宁抽开了那上头插着的银签子,里头热腾腾的盛着螃蟹,并无半点腥气,全然是橙子的香甜气息。 “姑娘要喝一点菊花酒吗——新酿出来的,才熟呢。” 阿清倒了浅浅一杯底的酒:“姑娘酒量不好,若要喝,少饮一点,助助幸就好。” 叶浮嫩绿酒初熟,橙切香黄蟹正肥,实在是很好的兴致。 徐颂宁虽然堆着郁气,到底也没跟眼前的蟹过不去,浅浅地尝了一口,味道清爽,甜而不腻,蟹肉很鲜,满是蟹黄。 那一口菊花酒很快就见了底,徐颂宁并不是很贪杯的人,也还记得自己前两天两三杯酒水便醉了的事情,更不必说那之后的荒唐事情,她只消想起,便觉得现在唇角还火辣辣的疼,到底没再讨一杯,就着阿清熬得酽酽的甜姜醋用过了膳。 用过午膳,徐颂宁支着额头,倦倦地坐在廊下晒暖。 她在躺椅上靠着,心事虽然多,可昨夜实在累得很厉害,清晨起得也太早,很快就睡着了,因为这两日她精神都不好,身上笼着厚实的毯子,密不透风地遮着,阿清还是不放心,和云朗一合计,头上又给她笼了块毛毡,提防她吹得头痛。 确认一切无误了,又留下云采在廊下守着她,两个人才放心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徐颂宁这一梦就睡到了黄昏时分,从午膳睡到了晚膳。 她蒙着厚厚的毯子坐起来,才睡醒神智还有点昏沉,额前滑落个毛茸茸的东西也没反应过来,遮挡在眼前好一会,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指节无意蹭过她眼睑,她睫毛轻颤,缓缓抬眼,看眼前一点点亮起来,那人体贴备至地替她拿下那东西,怕光太盛刺到她眼,还体贴地把手遮在她眼前:“怎么睡在了这里?” 那手缓缓挪开,徐颂宁抬着眼看人,薛愈正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神色很轻快。 “我后日休沐,中秋节想要做些什么?” “休沐?”徐颂宁抬着手,把他的手抓住,沿着手指一节节地摸索进他掌心里,他也顺从地让她握着,半点没挣扎,甚至还往前送了送。徐颂宁才睡醒,嗓音还有点发瓮:“侯爷不用去赴宫宴吗?” “阿姐疼你,要我留在家里陪你,向陛下求了恩典。” 他说起这的时候眉梢弯着,语气无奈:“往年我奔波来回那么多次,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他孩子气地说着抱怨的话,可哪里真是抱怨,字字句句都欢喜无限,明明是她抓着他的手,却被他越抓越紧了,最后扣进掌心里,牢牢握着。 “没有什么想做的,喝一点菊花酒,就着月亮吃两只蟹,然后坐着说一说话就好。” 他点头答应,说好。 于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期许着,一直到中秋。 那夜却过得不安生,徐颂宁对着一轮圆月,疼得脸色惨白。月光照下来,映在她眉眼间,她轻轻蹙着眉头,只觉得小腹酸胀的疼。 她晚上吃了一只蟹应景,蘸了重重的姜醋,酒也并没多喝。 甚至担忧寒凉,还多喝了两盏甜姜醋。 况且她小日子,本也不是这两天。 徐颂宁原本还忍得住,一直握着她手的薛愈发觉了异常,她话是一直不太多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微笑着应和别人的话,然而她从来没有过那么沉默的时刻,偶尔短促地应一声,声线都带着轻轻的颤抖,掌心也是湿润的,让人觉得心慌。 他站起身看过去,轻声询问她怎么了,她惨白着脸看他一眼,要说没事,下一刻手就软软地耷拉下去,惨白一张素净的脸,气若游丝地哼出一点破碎的声音:“好像是有点事情……” 阿清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她在帐内把过脉:“摸着像是因为月事来了,又吃了蟹害得,可姑娘的身体,虽然不算很好,倒也没有这么坏,这两个月我也一直调理着,按理不该这么寒凉,尤其……” “她月事不是这两天。” “是,还要五六天呢。若是就在近前,我是决计不敢让姑娘吃蟹的。”阿清抬了抬眼,因为气氛太紧张,也没敢琢磨薛侯爷怎么就晓得了他家姑娘的月事,只说:“我跟着姑娘小半年,姑娘的月事从来没有乱过。” 徐颂宁捂着肚子,皱着眉头靠在床边。 薛愈温和地贴一贴她额头:“大约是换了地方,吃东西不惯,所以才这样的,好了,暖一暖肚子,早点睡吧。” “我是小孩子,还是小傻子?” 徐颂宁抿着唇,温温和和地笑,唇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了,惨白的吓人:“是有人动过我饮食?” 薛愈无奈地笑。 “清姑娘,劳你去叫周钰来,你们两个今日劳累一宿,去把这两日你们姑娘的饮食日用都查一遍。”阿清点了头,转身就出去了,徐颂宁气若游丝地惦念:“侯爷就这么大张旗鼓么?这样怎么把后面的人揪出来。” 薛愈唇边一点冷峭的笑。 “不用,我在这里呢。” 今日的事情于他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在前头司管刑狱,却竟有人在他后院兴风作浪,折腾起风雨来。 他说不用,徐颂宁也没多置喙,左右他坐在指挥使的位子上,总也有些本事。 她身上疲乏得厉害,腰酸背疼,比从前来癸水发作得都厉害,昏昏沉沉睡得不安生,被人拍着肩膀的时候,顺着就伏在了那个人的怀抱里,温热宽厚,叫人安心。 可她还是做了噩梦。 这次的梦里不仅有沈家众人,也还有薛愈。 他瘦了很多,眉眼间添了风霜痕迹,颧骨上落下浅淡的一道伤疤,贯去耳根,握着把卷刃的刀,冷着脸站在廊下,手里的刀一起一落,地面上就多了一滩血。 而他步履匆匆,挥开拦路的众人,赶着去推开那长廊尽头的门。 手掌触碰上门窗的前一刻,他背后有羽箭贯胸而过,徐颂宁眼睁睁看着他瞳孔一缩。 他最终差一刻,没推开门,没看见被困在门里的她。 她无声地尖叫,自沉酣睡梦中惊厥而起,腰依旧酸痛,身上全是汗,枕巾都湿透了。 薛愈坐在床边守着她,枕着头睡的,轻易就被惊醒了,抚慰地握住她手,询问怎么了,她重新躺回去,手背搭在前额上:“我做了噩梦。” 薛侯爷唇边依旧是抚慰的笑,不过对着她的时候总带着温煦的人气儿。 “梦见了什么?” “侯爷。” 他点着头,依旧是温和抚慰的语气,顺着她脊骨拍过她后背:“嗯,怪不得是噩梦——我在这里呢,不在你梦里,快睡吧,没事的。” 第四十九章 徐颂宁后来也睡得混沌,但都没有在做噩梦,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薛愈已经不在床边。 云朗和云采围凑过来:“姑娘的手还是好冰呢。” 她小腹还是酸胀,腰也疼着,说话的时候嗓音发哑:“侯爷查出来什么了没有?” “押了几个人过去前院,听说是有人在那螃蟹里动了手脚,阿清潦草跟我们交代了一句,就和周大夫一起去前头了,具体怎么样,我们也还不知道呢。” 徐颂宁心说这个中秋过得真是跌宕,好好的月亮没有赏,倒要挨上这么一遭。 两朵云扶着她坐起来,洗漱过后简单梳了头发,坐在桌边喝了口清淡的粥,里面切着细细碎碎的姜,喝过后肚子里暖腾腾的。 正喝着,阿清推门进来,她忙了一宿,神色难免疲惫,眉头深深蹙着,抬头看见徐颂宁已经起身了,眉头一松,声音轻快起来:“姑娘好些了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徐颂宁的手腕:“侯爷说怕姑娘起来关怀前头的事情,让我来看一看姑娘,顺便把前面的事情说给姑娘听。”她指腹微凉,碰了一下徐颂宁的手腕后立刻就松开,掖在袖子里搓热了才重新把上她的脉:“姑娘好多了。” 她坐在徐颂宁身边:“我和周大夫一起看过了,是那些螃蟹出的事情,是外头庄子里的人动的手脚,侯爷押了人审讯,是……”她声音一顿,压低了音调:“是那位昌意殿下。” “那蟹原本就是寒凉的东西,加了药性子更猛烈,姑娘体质弱,稍微吃一点就难免承受不住,也亏得是这样,不然天长地久……” 徐颂宁眼睫垂着,心里对这个结果倒不是十分意外,慢吞吞把那一口粥喝完,点一点头:“我知道了。”阿清见她神色恹恹的,关切地又问了一遍:“姑娘还好吗?” 徐颂宁点点头:“身上倒是不很难受了,只是心里觉得有些疲惫。” 她在嫁过来之前就晓得自己会变作赵明斐的眼中钉,晓得她会设计自己,然而嫁过来之后似乎日子也是轻快的,侯府里面无人管束她,薛愈对她也是很关怀的,稍微一停滞就忘却了外头的风霜刀剑,此刻被结结实实刺在身上,才恍然发觉,自己还正腹背受敌。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39节 可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头呢,为了一些本不那么值当的东西就这么来回地争执算计,把日子消磨在里面。 阿清也沉默下去,和两朵云站在一起。 徐颂宁摆一摆手:“好啦,好啦,你们都陪着我熬了这么久了,快去歇着去,我缓一缓就好了,咱们总得有点事情忙,不然长日漫漫,如何消磨?”她语气轻快下来,眉梢轻快地一弯,拢开帘子要继续躺回去,心里满满当当思量着关于昌意的事情。 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抱着,下颌搭在她肩头,来人的嗓音疲惫倦怠:“阿怀。” 他手护在她小腹上,并没贴上去:“还难受吗?” 门吱呀一声合上,三个丫头路过走廊,匆忙离去了。 “多谢侯爷关怀,已经没事了。” 她嗓音轻轻的,感觉到靠着她肩头的人轻轻蹭了蹭她脸颊:“对不住,是因为我。” 倒也不能说是因为他,要怪只能怪这世道,压着女人没旁的事情可以做,一水儿地只能互相欺负争斗。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和,只好拉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靠坐在床边,她靠着引枕,被他捏着指节:“侯爷准备做什么呢?” “你不用知道的。” 薛愈语气温和地开口,看向她的时候神情和煦:“以后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没来由的,徐颂宁忽然想起,他曾似笑非笑,轻哂着凑近她:“徐大姑娘,我不是个好人。” 第五十章 那两篓螃蟹被薛愈差人送去了昌意公主府。 这倒也不是薛侯爷本意,但徐颂宁在被他环抱着的时候,温和开口道:“这件事情,请侯爷交给我去做吧。” 她把脊背挺起,瘦长的脖颈微微垂落。 他那时候以为她要发一回狠,于是坐等着瞧,孰料送去螃蟹就没有了下文,适才有人来报,说昌意让人把那螃蟹悉数倒了出去。 薛愈漫不经心问她:“真就只是这样?” “狗咬我一口,我也不是不能咬回去,只是平白无故吃一嘴毛,我嫌腌臜。”徐颂宁猝不及防听见薛愈嗤的一声轻笑:“你当真甘心?” 她手里的书扣在床面,赌气的小孩子一样:“怎么可能。” “我只是不惜得用她那些手段对付她而已——我想,她所以猖狂,不就是因为陛下与皇后的宠爱吗?子不教,父之过,既然如此,那就想法子叫她失了这份宠爱罢。” 她最开始的时候,语调还有些高,是十足十的气不过的样子,可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全然和缓了下来,她提及午膳吃什么的语调都要比此刻的更跌宕。 薛侯爷手里的书合起,眉头微微扬着:“你要做什么?” 徐颂宁笑一笑,抬着下颌凑过去,贴着他耳廓轻轻细细地说话,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吹拂过他耳根,烧灼起连片的红晕。 薛侯爷的呼吸粗重了一分,手边的书都捏皱了。 她却是浑然不曾察觉的神态,与他低声耳语罢,仰起脸弯着眼眉,眸光明亮地看着他,仿佛要等他夸赞一声聪慧,薛愈眸光都暗沉下去,略一低头就扣住她后颈,贴着她唇轻轻亲吻。 她手臂支不住上半身,歪倒在他怀抱里,惶然道:“侯爷,不行的……” 瘦长的手指捏过窄细的腰,沿着腰椎几乎划到尾骨,他松开她,嗓音发哑:“我晓得的,我又不是畜生。” 他在徐大姑娘不信任的眸光里弯着唇笑出来,尾音依旧是低沉发哑的,听得人骨头发麻:“好吧,哪怕真是个畜生,也没有畜生到这种程度,歇着吧,我去沐浴。” 他说着要起身,却被她牵住手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从脸颊到耳根红成一片,难得的不敢直视他,眼神躲闪,最后轻轻怯怯地说:“我帮侯爷好不好?” 徐大姑娘是没有愁过生计的,手指历经过的最大劳累大约就是幼时学习针线活计与弹拨过琴弦,和薛愈的不一样,他指节粗粝,摸索进身体里的时候,足趾都要羞怯地蜷缩起来。 她的手指上只有一点细细的茧,几乎感觉不出来。 薛愈嗓音哑着,说话的语调缓而慢,把那生着茧的手指覆在她眼睑上:“别看,很丑。” 徐颂宁于是只好用手勾勒出他形状,她心里恍惚地想,她见过更丑的——画在那避火图上,只是没有这样…没有这样难以握住,又烧烫得灼人。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源自一个荒唐的念头,她想,倘若贴得再近一些,多一点往日里没有过的接触,会怎么样呢?于是匆忙地去挽留住他衣袖,待到有一点要后悔的念头时候,男人眼神灼热,已经没有余地可走。 时辰在这一刻漫长至极,徐颂宁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又什么是如芒在背,她被遮挡着视线,耳边听得见薛愈的喘息声,粗重得燎烧过她耳根,让人羞窘至极。 薛愈也不好受,身子紧绷着,贴着她眼睑的手指微微打颤,一切结束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徐颂宁仰着头,乌亮的眼眸水润透亮,看得人心猿意马。 薛愈想要再亲一亲她,又觉得再亲下去,今夜大约要彻夜无眠了,于是匆忙起身,绕过屏风去打理自己。水汽氤氲而起,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薛愈回去的时候,徐颂宁面朝着墙,似乎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吹灭了烛火,躺在她身边。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睡着,但今夜太过亲近了些,于是纷纷都沉默着。 长夜漫漫,就在这彼此相贴着的沉默里温和地度过,再过后几天,徐颂宁在府里精细地养着,直到癸水过了,立刻就递了一封帖子给沈家的外祖母与两位舅母。 她跟薛愈商议,要在后院摆个小宴。 这种事情薛愈其实并不干涉,她也不是真的要征得他同意,只是两个人之间共同话题太少,既然要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于是各自都会把自己生活里对方能插得上话的事情拉出来讲一讲。薛愈原本在看书,听见她说起,也把书放下了,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过打算,点着头说好:“需要我回来陪着吗?” 徐颂宁摇摇头:“侯爷这几日忙碌,不用特意回来。” 他回来了,外祖母倒还好,两个舅母难免拘束,尤其沈照霓、沈照宵两个表姐妹是一定要跟着的,总难免要避嫌,反倒是麻烦。薛愈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温和地答应下来,又问了一句:“皇后的生辰在下月中,你想好贺礼送什么了吗?” 徐颂宁唇边带一点笑。 “侯爷放心吧。” 他于是就真的没再多问,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水,看她计划安排,徐颂宁很快就操持好了这一切,后院堂屋里置办起齐整的一餐饭,可着几个长辈的口味安排。 日子也到了她宴请的那天,徐颂宁起得很早,提前在镜前梳妆。 薛愈凑过去给她画了眉毛,神态专注而认真,可惜薛侯爷日日练习,偏偏在这样的事情上遇到了瓶颈,那两弯眉毛总是过于粗浓,大多数时候,徐颂宁还要再修饰两分,今日却没什么动作,只是唇边带笑地任他描画。 等薛愈收拾好了过来看,她尚还没收拾完备,正极精细地挽着鬓发,但见她面颊红润,神采奕奕,乌亮的眼里带着笑,不晓得怎么的,那双眉毛都没那么突兀了。她不知想到什么,偏头和云采轻轻说一句,唇边泛出两个梨涡儿,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欢喜。 薛愈原本想揉一揉她头发,此刻不免担忧起揉乱她鬓发会叫她生气,于是只轻轻拍了下她肩头:“我走了,若有事情,叫人去与我说一声就好。” 徐颂宁答应下来,起身似乎是要去送他。 薛愈原本要推辞,瞥见她熠熠生辉的眼,想了想,明白她是准备提前去等沈家人,也就闭了嘴,决定不给自己找没趣儿,就自欺欺人,当她是来送自己的好了。 两个人一路行至前门,薛愈向徐大姑娘一招手,策马而去。 徐颂宁很快就等到了沈家的人,两位舅母最先下来,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贺老太君,沈照宵和沈照霓从后头的马车上跳下来,徐颂宁欢喜地迎上去,被老太君抱在怀里,搂着轻轻拍了拍她,才抬着头认认真真地打量:“我们阿怀成亲了这些天,倒是有一些当家主母的样子了。” 她们说着就往正院里走。 徐颂宁欢喜地指点那一草一木,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介绍清楚,她不算很多话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点到为止、侧耳倾听的角色,此刻却有了滔滔不绝的架势,两个舅母原本准备要关怀一下她的日子过得如何,此刻见她略显别扭的眉毛,与对这草木装饰的热络劲头,倒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各自对视一笑,不言而喻地点了头。 因为徐颂宁畏寒,所以后院早早地就烧起地龙来,打起帘栊就温煦如春,她扶着贺老太君进去,把老太太扶进位置里才抬手解身上厚重的披风,两朵云和阿清过来倒好了茶水。 “这屋里好暖和。” 沈照霓和沈照宵围绕着徐颂宁这个表姐,才进屋就感叹道。 徐颂宁笑着吩咐人给窗户留个缝儿,别叫这屋里太闷热。 “侯爷原本要留下来的,只是有公务要忙。”徐颂宁看向两个舅母解释一句,手里托着盘糕点,分给身边的两个小表妹吃。 霍修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们又不是为了看他来的,他有事情忙去就好。”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宋景晔跟在后头打着圆场:“是,亲戚们之间,原本不必拘泥这么多虚礼的,心意到了就好。” 贺老太君才不管这些,拉着徐颂宁的手絮絮叨叨把她的饮食起居问了一遍,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过得很好,可亲人大抵都是这样,一定要听她自己亲口说过自己过得很好才放心。 各种家常很快就聊到中午,几个人并没怎么拘泥礼仪规矩,一家子人乐乐呵呵地吃过午膳,贺老太君去客房里歇午觉去了,沈照霓和沈照宵要去逛园子,徐颂宁原本也要跟着去,却被两个舅母拉住了。 她于是打发了两朵云跟着过去,自己则和两个舅母在水榭里单独说起话。 “阿怀,你也晓得,你外祖的丧期将过,你两个舅舅是要重新回朝堂上任职的。”霍修玉性子爽朗,径直开口,开门见山地把来意阐明了:“若是从前,那也没什么需要考量的,如今却不同,薛侯在朝堂上势重,我们两家又结着姻亲,难保陛下不会多心些什么,你两个舅舅要我来问一问,薛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第五十一章 这的确是一个要细思量的问题。 帝王看重薛愈,可那看重背后,又有多少打压的成分在? 他如今无依无靠拢共只有一个姐姐,没有结党营私的可能,因此帝王信重他,他当初娶徐颂宁,也是言明了的,他们是最合适彼此的人,他不畏惧昌意,她的家室清贵却不煊赫,他们成亲,体面足够,也不会惹帝王的眼。 因此沈家去服后,要把自己摆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便就很重要了。 何况帝王渐渐年老,皇子们正当盛年,此刻的抉择落在帝王眼里总逃不过别有用心。 徐颂宁几不可查地轻叹一声。 倘若没有这回事,舅舅们大约其实也都无所顾忌,但有了她与薛愈的这一层关系,难免就要掂量起来了,她心里略有些酸涩:“我晓得了,待侯爷回来,我问一问他,也要问问舅舅们,可有什么打算吗?” 宋景晔抚慰一笑。 “你两个舅舅一大把年纪,都快要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打算?一切都看你们年轻人的罢了,如今我们只求那两个小子,到时候春闱的时候能考个好名次。” 徐颂宁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事情提过一句也就没有再深究下去,霍修玉和宋景晔漫无边际地跟徐颂宁说了点家常,待老太太醒过来,几个人喝了阵子茶,吃了些点心,赶着天色明亮离开的。 徐颂宁站在门边一路目送着去,回身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 八月里头天光已经短促下去,沈家人走了没多久,天渐渐暗下来,徐颂宁坐在屋里拨算盘,等到暮色四合,金乌坠下,才等来薛愈。 她披着氅衣迎上去,要接过他衣裳。 薛愈捏住她手指,他手冰凉,握了一下就松开:“我身上冷冰冰的,不要靠我太近。”他语气是温和的,和她一起走到廊下,昏黄的灯光映上两个人的眉眼,他步子忽然一顿,徐颂宁回过头看向薛愈,他也低下头来,借着灯光凑近打量她。 “舅母来,不高兴吗?怎么似乎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呢?” 他的手在披风下搓到温热了,才伸手去握住她,和她一起挑开帘栊进去,听徐颂宁一字一句地把霍修玉问过的话复述了一遍,他低着眉沉吟,半晌道:“我会去拜见两位舅舅,把事情说清楚的。” 徐颂宁点头说好,这件事情暂时先过去,徐颂宁如愿请过沈家后,第二日,当初薛愈说得,要为她介绍京中这错综复杂关系的两位夫人也递了帖子上门。 所谓有福同享,这样的事情徐颂宁自然不能丢下盛平意,提前把人邀来了。 因为和她最熟稔,所以盛平意来得最早,徐颂宁严妆以待,正收拾和薛愈一起在廊下练习过的字,很多自己后来都被描摹在她身上过,她一张一张收拾着,唇抿紧了,耳根泛一点红。 盛平意来时正见到这场面,好奇了凑过来看:“这是什么?” 徐颂宁道:“侯爷说要练一练字,这些是写过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 “这就奇了。”盛平意哦一声,眉头微微挑起:“我记得贵妃姐姐说过的,薛侯还没十岁的时候,就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入朝时候,比之幼年时候的字迹,去了疲弱的笔锋,是更见凌厉刚劲了的,倒是难得见他写得这么……” 她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不够冒犯的形容词,轻咳一声,满院子地打量要找一个别的话题。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0节 徐大姑娘挑着眉毛,借着她这句话,想起薛侯爷委屈可怜地看着她的样子。 合着全是唬她的! 第五十二章 徐颂宁心里又恼火又好笑,摩挲过指节的时候又想起他手搭在上面,故作笨拙的样子。 她早该觉察到不对的,怎么就被他两三句话糊弄过去了? 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无奈地笑着,到底不能在这里发作出来,于是摇一摇头,和盛平意一起张罗开宴席,等了那两位夫人来。 一位卫夫人,唤作沈覃之的,另一位萧夫人,本名宋如娉,皆是比较闲淡的人家,和徐颂宁差不多的世家出身——家里的人显出后继无人的颓势,皆任着不顶用的闲职在。 沈覃之是嫁了闲散的卫小侯爷,和夫君两个人依仗着爵位过活,宋如娉还好,嫁了上一遭春闱的探花郎,如今夫君是清贵的校书郎,虽然前途无限,然而估摸着也得是下朝天子时候的事情了。 徐颂宁早早地了解过这两个人的事情,此刻见了两个人,一个面目清隽,一个灵动可爱,便认出谁是谁来,弯着眉请人落座。 她们夫家交好,各种关系又错综复杂,很快就搭上了关系,说起话来也顺畅起来,沈覃之很快便进入正题:“我听闻前两日薛夫人送了两篓螃蟹给昌意殿下?” 宋如娉也轻轻一笑:“怎么,吃味儿了不成,难道你那里没有?我们府上可是蹭了好一篓鲜肥的螃蟹。” 徐颂宁还恍惚着“薛夫人”这个称呼,她成亲这样许久,身边人其实还是叫她“姑娘”的多,夫人这个称呼实在耳生。 “自然是有的——还没谢过夫人。”沈覃之瞪一眼宋如娉,又看向徐颂宁,宋如娉也一起道了谢,徐颂宁也抿着唇点头,盛平意在一旁坐着嗑瓜子儿,眼看着沈覃之,她缓一缓,也继续道:“只是昌意殿下大约触景生情,那些螃蟹并没吃下去——早些时候,昌意殿下和六殿下交好,公主府上的蟹都是供自六殿下府上的,如今六殿下…哎。” 她说到这,摇着头叹一口气:“真是天妒英才。” 六皇子私底下什么人物,诸人未必没有一点风声,但当着众人的面,话还是要说得漂亮的。 至于赵明斐和六皇子,彼此之间的关系好也是人尽皆知的,当初六皇子作韬光养晦的模样,和几个兄弟走得不亲近,和赵明斐倒还亲近,彼此之间交际颇多。 徐颂宁合一合眼,又想起当初在赵明斐府邸上的经历。 后来薛愈曾提及此事,当初赵明斐是派人走了一趟六皇子府,想要把六皇子带出来的,她是想要做什么?那背后的思量害得她脊背一凉。 “这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想到这一茬,来日待公主得闲,一定要去谢罪的。” 宋如娉虽然模样鲜活,但并不莽撞,如今和徐颂宁初次见面,彼此心里难免还隔着一层,因此无论什么话都说得谨慎:“这是应当的,但殿下心慈宽仁,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怪罪你的,薛夫人心里也不要太过不去。” 沈覃之把赵明斐和六皇子的关系点过之后,又继续说起京城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 其实徐颂宁没很多必要知道这些事情,哪怕她后宅关系处再好,前头薛侯爷也是个遇上事情绝不徇私的铁面公正的人,为人做事似乎是从没考虑过会不会得罪人的强势,然而徐颂宁到底身处其中,多少也要让明面上过得去。 这样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再加上说起来又要委婉和不经意,沈覃之和宋如娉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不知不觉就说到很晚的时候,徐颂宁要留用饭,沈覃之摇着头:“不了,多谢夫人好意,只是我跟我家侯爷说好了的,今日要回去用膳。” 宋如娉叹口气:“我是在哪里都好的,只是今日家里有些事情,也不能留了,薛家姐姐见谅。” 徐颂宁于是把人都送出去,盛平意站在门边要披风:“我也不留了。” 她轻咳一声:“最好也能别跟我表兄说,我来过的这个事儿。”她意有所指,眸光好几遍轮转过廊下的书桌,徐颂宁弯着眉眼,嗤一声笑出来。 她摆一摆手:“路上小心些。” 盛平意点着头,也一路离去了。 因为薛愈说了今夜他会回来,因此徐颂宁暂时没用膳,继续着晨起时候清理库房的活计。 “这是个什么?” 她看着人往里头抬晾晒的东西,迎面就是一件灰扑扑的破旧氅衣,毛发都打卷了,显见儿是扑满了灰尘,背后还豁开好大一个破洞,原本是纯然一色洁白的调子,灰扑扑了不说,还被打了个黄棕色的皮子的补丁,瞧着很不搭调。 “瞧着似乎是侯爷的一件旧衣,”徐颂宁小心翼翼地抖擞开了,在身上比划着:“这样小……” 身后踏来脚步声,薛愈半身寒气地站在那里:“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徐颂宁回头看,他亲自提着盏灯,因为怕身上寒气侵染到她,所以离得远远的,眸光落在那氅衣上,长长地叹一口气:“这是我十一岁那年,被…的时候,途中似乎是遇上一位父亲的故交,他家中人解了氅衣给我披着,那年冬日森寒,兄长与我身体都不算好,全然靠这一件氅衣取暖。说好了轮换着披,最后又总担忧我受冻,于是趁我睡着之后,给我裹上……” 他语气里有着长长的追忆,他在那样的岁月里历经过最后一场兄友弟恭的和睦,然后亲手埋葬了一个个兄长们。 徐颂宁记得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平反圣旨来的前一个月,他才埋葬了最后一位兄长,手指挖在泥地里,混着血刨出深深的坟坑。 那年他十八岁。 她伸过手去,要握住他手抚慰,被他顺着握住手腕,抱在怀里。 他披风凉透了,身体却是温热的,下颌靠在她肩头,牵着她衣袖轻轻地道:“阿怀,我有一些想他们。”嗓音滞涩,被风吹得沙哑了,有什么滚烫的顺着她后颈流淌进她衣领,仿佛是一滴藏匿在夜色与拥抱里的泪。 徐颂宁抬着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肩头,想嗔怪的话尽数忘了,只剩下一点一点的心疼。 第五十三章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六皇子的病也就拖到那天。 临到她生辰前一天,他病情终于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徐颂宁原本在屋里练字,就听见有人步履匆匆地踏过长廊,叩响了门:“侯爷?” 薛愈打散了发冠,正散着发在屏风后看书:“说。” 他语气从容沉静,并没有避讳徐颂宁。 徐颂宁也放下手里的笔,直起身子,一边净手,一边看向门外映着的那道身影。 “回侯爷,六皇子身边的人说,六皇子似乎是要不行了。” 薛愈寡淡应一声,抬眼看向徐颂宁,她手擦干了:“阿清,你和周大夫一起去吧。”阿清眼里闪着一点愤恨的光,她温凉的手伸过去,抚慰似地握住她手。 阿清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徐颂宁吹灭了灯,借着屏风里面透过来的光摸索着走向内室,迎面撞进薛愈怀里,他执着灯站在那里:“明天要小心。”他没疑虑她能不能做到,只要她注意安全。 她牵住他衣衫,说好。 阿清到第二日清晨才回来,和周钰走在一起,她面色看不清晰,但显然不会太好。 徐颂宁彼时已经穿戴好,正准备要出门,迎面看见她,语气温和:“都结束了,去休息吧。”她要握住她的手安慰一下,阿清手下意识往后一缩:“姑娘别摸,是脏的。” 徐颂宁握住那只手:“不是脏的。” 她温和地握过,看向一边的周钰:“劳请先生照顾好她。” 两朵云匆匆忙忙跟在她身后:“姑娘猜到了什么?” 眼睑垂下,徐颂宁目光掠过手指:“猜到六殿下给皇后娘娘的贺礼。”他们往宫城的方向去,只听见昌意公主策马的声音,扬长而去。 “六殿下不是……?” “还没呢。”她轻轻说,语气轻柔:“最后一把刀还悬着。” 最后一把刀由谁落下? 徐颂宁望着自己的手,倘若借刀杀人,杀的是穷凶极恶的人,会脏了自己的手吗?薛愈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她到底是没有直接经手过这样血淋淋的事情。 见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内宅里口蜜腹剑的争斗,不曾沾血,没弄脏过手。 她缓缓把手掖回长袖,听着车轮声辘辘碾过青石板,天边层云叆叇,原本要到正午,却堆云遮日,蒙昧昏暗,生辰如此,总难免叫人觉得不太吉利。 徐颂宁下车的时候,周匝的夫人们面面相觑,虽然心里大约都是这个念头,但显然没有几个会真切说出来的。 大家心里默默打好了吉祥话的腹稿,按照位次的顺序进了殿。 从前徐颂宁离上首的位置很远,如今却靠得进了,仰头就能看见天家的威仪,掩映在冠冕之下,具象成皇后唇边若有若无的笑,因外头昏暗,殿里已经点起烛火,烛心续了香,烧燃起来满殿香气袅绕,叫人觉得温煦如春。 徐颂宁落座后就看见贵妃遥遥朝她微笑。 她依旧是那幅疲倦的模样,徐颂宁垂下眼睑就想起那场幻象,她在宫道之上与人亲吻的模样,原本是虚晃的,此时直面着贵妃,那份不真实感豁然破散了,徐颂宁心里积着深深的疑影。 “昌意怎么还没来?” 因为离得近了,徐颂宁隐约听见皇后偏头轻轻地问话,她垂下眼睑,见那女官凑近了与皇后耳语,她眉间微蹙,几不可查地一叹,视线直勾勾地朝徐颂宁位上探过来。 六皇子的病久久不愈,甚至还传出油尽灯枯的消息,明面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儿。虽然皇后心里并不在意,但为了顾一点面子工夫,今日这场宴席,并不十分盛大,请的大臣家眷也不算太多,前两日和徐颂宁交谈过的那两位夫人都不在场,盛平意也不在,徐颂宁没熟识的人列座,正垂着眼静待下面的流程。 皇后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她很快察觉了,但迟了片刻才仰起头,循着那目光看过去,故作疑惑又恭谨地笑,仿佛不知她缘何看过来。 那目光在她眉眼间停留片刻,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儿,最终化作一点客套端庄的笑,赵明斐进来的时候才往上弯了弯,显示出看见女儿的欣喜:“怎么来这么晚?” 赵明斐怀里搂着个盒子,眉梢眼角尽是欢欣:“六皇兄听闻母后生辰,虽在病中,也托女儿给送一份贺礼来,因此才赶来得晚了。” 皇后唇弯着,眉头却发僵,似乎是下意识蹙起,却又要作出舒展开的欢欣模样,于是不上不下地凝滞在那里:“好了好了,知道了,收起来罢,快些入座了,你六哥哥的孝心我已经领了,可别要各位夫人再等你。” “六皇子尚在病中,却还记挂着娘娘,当真一片孝心,可知娘娘平日里对六殿下多有关怀,因此才时时感念。” 贵妃笑一声,凉凉地添道。 赵明斐精准地寻到了席间的徐颂宁,手中的盒子往上一递:“我答应了六哥哥的,这盒子要亲手交给母后,因而这一路上都没经过别人的手,待后来母后看了若是喜欢,可一定要赏我。” 皇后唇角牵起一点微笑:“多大的人了,还小丫头一样地讨赏赐,你六哥哥的心意,怎么反倒便宜了你受赏赐。” 贵妃笑一声:“两位殿下情谊甚笃,可见娘娘…咦,什么味道?” 赵明斐原本正快步上前,要把那盒子交给皇后,听见这句话,步子一顿,手还擎着那盒子,微微吸了吸鼻子,眉头皱起来。 贵妃咳嗽两声,借着这动作掩住了口鼻:“兴许是妾身嗅错了。”可那气味儿愈发大了起来,逐渐散开了,原本因为天寒防风,屋子里就烧着炭盆,热腾腾的烧着香料,此刻混着那丝丝密密的臭气,几乎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贵妃身子疲弱,连咳了几声,几乎支不住了的样子。 众人虽然都压抑着不敢掩上口鼻,但都闻得见那气息,眼神交错,最后都汇聚到赵明斐手里那个盒子上,要命的是,万籁俱寂,那盒子里头居然发出了“沙沙”的细细密密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动弹。 赵明斐霍然一惊,忽然看见什么了似的,尖叫一声,把那盒子砸在地上,拼命地掸着自己袖子:“虫,虫子!” 许些个宫人们纷纷围靠上去,替她掸着衣袖。 至于那木盒子,掉在地上,只听见咔嚓一声,竟裂开了。 里头珠玉琳琅碎成一片,声音清脆。 紧接着,一股子恶臭从那匣子里头透出来,混着熏香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大殿里,熏得人头皮发麻,此刻任是谁也压抑不住了,纷纷掩住口鼻,人群里还隐隐有些干呕的声音。 皇后还不待吩咐,贵妃已经虚弱地开口了:“快去把那匣子捡起来,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到底是六殿下一份心意……” 她身边的人待她说过话,便靠过去,要把那盒子捡起来。 里头的虫子混着许多,带翅儿的、长毛的,蠕动着的有,飞着的也有,适才砸出来飞走了许些,这会子又被踩死了几个,只剩下几个雕镂精细的珠宝玉器残片,还有一块颜色娇嫩的布料,凑近了看才晓得是件小衣,下头似乎还搭着件东西。 那宫人忍着恶心伸手拨开了,忽然轻轻哎呀一声。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1节 徐颂宁微微低头,和身边人一起掩着口鼻,就见那宫人在昏黄灯光里面色惊恐,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怎么了?” 贵妃已经站起身来,似乎是实在受不住这气味儿,要向皇后告罪离去,听见那动静,偏过头来看。 那东西最后被人隔着层帕子捏起来,放在托盘上。 贵妃蹙着眉看了,蒙昧天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层阴影,她语气惊异:“这样的脏东西,怎么…怎么会……” 第五十四章 人是很难不好奇的。 贵妃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气,那样的话,都勾着人往那赤红的托盘上看。 满屋烧燃起的烟雾袅绕,烛火摇晃,那不知名的恶臭混杂着檀香慈悲的香气,最后都凝结成皇后嘴边冷硬的弧度。 皇后嘴边凝着笑:“好了,东西都收起来,贵妃也是的,早就已经说过了,你身子若是不好,就不要来,怎么还要强撑着,快回去歇着吧,天渐寒凉,你无事也不要吹来,仔细被风吹伤。” 她说完,也不待贵妃多说些什么,一摆手示意人把她送出去。 这宴会明摆着是还要继续,那气味儿却还久久盘桓不散,满座人皆面如菜色,皇后看着赵明斐,语气逐渐回复温和:“说过了,要你少骑马,虽然精贵地养着,到底是畜生,难免沾惹上些虫子,看看,可不是,出丑长教训了不是?” 赵明斐一句话不敢说,把头深深低下去。 皇后依旧端坐着,在那浓烈的恶臭气息里面不改色:“好在在座的各位夫人都是温和的人,快去挨个告罪,求她们别在外头把你丢人的老底儿说出去。” 徐颂宁与众人一起垂着头,看赵明斐快步过来,面红耳热,糊弄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殿里的皆是聪明人,晓得皇后的暗里藏刀的意思,在座拢共只有这些人,今日的事情倘若传扬出去,不就正佐证了是她们中的这些人说得吗? 因此,要乖乖把嘴闭上。 可这事情真得能遏制得住吗? 无论如何,这事情就这么被强硬地揭过,宫人们开了窗,外头风大,兜头吹进来,把在座的人都冻得手脚发麻,气味儿是终于淡退了,众人的脸色也还是僵着。 徐颂宁原本就不耐寒,此刻轻轻咳嗽起来,待饮下一盏热茶,面色才好上一点。 这场生辰宴自然用得不太好,过后原本准备要再说一说话,许家的姑娘选做了五皇子妃,想与上面这位名义上的婆母处一处关系,至少未来能混个表面上和睦,满堂渐渐经营起一点欢喜热闹的气氛,下一刻,一位女官快步进来,行到皇后身边,耳语两句后,皇后唇边的笑意霍然淡了下去。 许家姑娘原本还说着话,此刻也歇了声,好不容易攒出来的欢喜烟消云散,皇后轻轻敲一下桌子:“天色不好,各位夫人早些回府吧。” 众人很快就散了,徐颂宁也混在其中,她冻得手脚冰凉,面色微微发青,眼底却带一点笑,藏匿在叆叇天光下。 她登上马车的时候被人顺着就拉入了怀抱里,冰凉的手被整个儿握住,她头埋在薛愈胸前,仰头看着他:“侯爷怎么在这里等我,是在担心我吗?” “没有,担心你影响我仕途。” 他把那手一点点搓到温热:“六皇子没了。” 徐颂宁想起皇后冷峭的脸色:“真是可惜。” 薛愈微微低头看着她:“阿清杀得他。” 她神色沉静地点着头,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眼底尽是敞亮的神采,并不很介怀他会对她产生什么偏见的样子。 像他从前微微低着头,在徐大姑娘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一样。 可他后悔了,他想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不想她把自己想得太坏。可徐大姑娘却是另一个样子,她在他面前从不遮掩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会无所顾忌地与他说她的愿景,她不怕他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是因为喜欢,所以患得患失。 那她呢? 是因为不喜欢,所以肆无忌惮吗? 徐颂宁的语气平静且温和,带着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料峭杀意:“他害死了阿清的姐姐,还有在那之前不知道多少个姑娘,只叫他生不如死就够了吗?他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她的计谋其实并不多复杂,直截了当,却正中要害。 赵明斐未必有多喜欢他,可被她“夺走”了一时看中的心爱之物,不免觉得难堪愤恨,信誓旦旦要抱负回来。 因此徐颂宁要六皇子身边的人传六皇子的话,跟赵明斐说他早些年和自己有过私情,有那一件小衣为证,并且信誓旦旦与她保证,说他自己的病症皆是被徐颂宁所害,皇后见过之后就明白,届时一定会恼火,从而发落徐颂宁。 那匣子也冠着说辞,说是他们早些年私相授受时候留下的遗物,打从徐颂宁眼皮下过,她一定会惊惧难安。 这逻辑也不难推,毕竟皇后早些时候表明了想把徐颂宁赐婚给六皇子,只是被贵妃“横刀夺爱”,六皇子又一时重病,才耽搁下来。 可是闹到最后,竟是徐颂宁另攀高枝。 徐颂宁在触上薛愈的时候曾看见过,皇后虽然明面上很宽仁,但背地里脾气十分暴躁,喜怒无常,身边人都极畏惧她,她也极其敏感,稍有不慎,就疑心是旁人对她不够尊敬,动辄责罚打杀。 “你长脑子了不曾?!” 皇后脸色铁青,一边要人把喜庆的装饰拆下,一边换上素简庄重的服饰,借着镜子看向身后的赵明斐:“那些个混账话,都不是老六他自己说的,你就这么没头没脑地信了?” 赵明斐面色惨白:“我…我就是觉得,若是真的,那母后自然会出手,若不是,也…也没什么损失。” “我发落徐颂宁,你是怎么想的,她又不是嫁了我的弟弟,和谁另有攀扯,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就因为我给她保媒不成,就要发落了她吗?” 赵明斐嗫嚅地不敢说话,心里却晓得,凭她对母后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哪怕不正大光明发落,背地里也一定会折腾一把徐颂宁的,只是这种话,怎么好说出口? “好了,别再这里烦本宫,今日起你便滚回你府邸去!再有下次这样不经脑子的事情……” 皇后的语气冷漠:“我就当你没你这个女儿。” 赵明斐垂着头诺诺应是,心里实实在在懊悔不已——谁晓得那匣子原来有夹层,藏着那些个被鱼鳔包裹着的虫子,渐渐地咬破了沿着孔洞夹缝儿爬出去,顺着就游走到了她手臂上。 她一想到那些恶心东西在她手臂上乱爬,还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还有那块恶心的…… 那玩意儿已经被啮咬得面目全非,是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生满了烂疮,包裹在鱼鳔里,封闭了气味儿。可她一路颠簸摇晃,那匣子里头的东西颠来倒去地乱晃荡,碰上另一个夹层的虫子钻进去,待她到大殿,差不多也就撕碎咬烂,冒出气味来了。 环环相扣,掐准了时间,怪道要在她临出门入宫的时候,才让六皇子府的人来传话请她过去,可倘若她半道因为什么事情绊住了,那可该怎么办? 这世间怎么就有这么凑巧又倒霉的事情! “若昌意殿下半道被人耽搁,那也无妨的,这样的东西总要过皇后娘娘的眼,我只消让陛下晓得,六皇子在送去生辰礼给皇后过后不久,紧接着便逝世了就好。” 至于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总有人说给帝王听的。 到底是亲生儿子,就这么死了,皇帝心里总会有些不是滋味儿,若再和有着个年轻力壮的养子的皇后扯上关系,尤其还是多疑到诛杀过臣子满门的帝王,那…… 天子心里就会埋下深深的疑影,从此便扎上一根与皇后相干的尖刺,在两个本就不互相信任的人之间划下深深隔阂。 今日种种,也不过是要让皇后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由此迁怒赵明斐而已。 “你不是要动赵明斐,你是要拉皇后下水。” 薛愈听过这些话,缓缓道:“从最开始你的矛头就指着皇后,拿赵明斐做由头,是为了蒙骗过我,是不是?” 他微微偏头:“为什么?” 瘦长的手指捏起她下颌,要她与自己对视,他语气疑惑:“皇后得罪过你么?” 徐颂宁摇摇头,脸抬着,视线却落下:“我不能说,但我一定要这样做。”为了过后不让沈家那么多人枉死,也为了他能活着,不必沦落到梦里那样的下场。可这些都不能说,都是未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怕要被当成一个疯子。 她于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搪塞而过,话到最后,她才抬眼:“侯爷是觉得这样太狠心了吗?我也许本性就是这么一个……” 薛愈忽然低下头去,挟着卷入车内的寒气吻上她唇。她坐在他腿上,车外寒风飒飒,她被他整个环绕,用热气温煦她冻僵的四肢,带着一点不知从哪里来的狠戾决绝与她唇齿纠缠,额头与鼻尖触碰而过,他眼底映着一个惊惑的她,而他弯了唇,轻轻笑出来。 那唇被他吮吻得有些发肿,他指节贴上去,轻轻揉弄一下。 “你才不狠心。” 他把那双手重新握住,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暖热,徐颂宁眼睑垂下,盯着交握的这双手:“我在想,一双手,杀过人,会不会就脏了。” 薛愈贴着她鬓,蹭过她脖颈:“徐颂宁,你早就被这世上最脏污的一双手握过许多遍了,现在才忧心脏了没有?” 他在那脖颈上咬一口,留下浅浅的印记:“太晚了。” 第五十五章 六皇子已经病了太久,死似乎也是必然,只是早晚而已。然而他死得日子实在太凑巧,不早不晚,正好摊在皇后的生辰。 还是在他那份生辰礼被送到后不久。 帝王对后头发生的事情早已一清二楚:“削肉还母,你虽不是他亲生母亲,到底应他一声母后,他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受了你的气,临死了也还要你在生辰上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他探过书桌,轻轻拍了皇后的手:“皇后,是你受委屈了,左右那孩子也已经不在了,他死得也不像样子,你就不要恼火了。” 这话几乎挑明了说她别有用心,对六皇子不知做过什么,叫他怨憎至此,临死还要削下一块肉来在她生辰宴上恶心她。 她心里恨极,可是又有几分疑虑。 若真是徐颂宁和薛愈做的,值得拿徐颂宁的名节玩笑吗?还是说当真是六皇子濒死之前做下的这样的事情?她恼火得很,偏偏不能正大光明鼓动帝王去查,因为六皇子病重如斯,她不是没有插手的。她想起当初轻而易举就在里面动了手脚的事情。 ——薛愈是要与她做同谋,因此才那么松散的。 她恨来很去,最后又恨上赵明斐,恨她自作聪明,自己怎么就生下了这样一个不精明的女儿。 “昌意那丫头也是,你把她惯得太不像样子了,日后还是要严加管束起来——她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吧。” 皇帝语气寡淡,听不出喜怒,皇后答应着,唇角垂下去。 “对了,我记得你给老五相中了许家姑娘,下旨了吗?” 皇后唇边的笑意再撑不住,一整个儿淡漠下去:“是,礼部那里还在筹备,尚未过明旨。” “既如此,这事情便先缓一缓,到底老六才没了,他哥哥就兴高采烈做亲,你面子上也不好看。”皇帝负着手说完这话,脸上依旧是体恤的神情,皇后在这份无微不至的体恤里脸色铁青,挤出笑来对着他:“陛下思量得当。” 皇帝遂了心意,点着头出去了。 “娘娘……” 女官耷拉下头,站在皇后身边,怯懦地开口,皇后面色冷峭如冰霜,站在那鹦哥儿前面,逗弄两下,手忽然狠狠往下一砸,震得那鹦哥儿翅羽乱颤:“本宫记得,早些年,薛家还在的时候,与魏家交好?” “是,后来薛家出事,魏家也出京外放了。” 皇后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来。 一只乌鸦披着残阳,凄厉地惨叫着划过她窗棂,飞去天边了。 远远的残阳似血,徐颂宁仰头看过,皱着眉头喝下热辣的姜汤:“不能不喝这个吗?” “那提前把苦药喝了。” 薛愈盯着手里的书,语气淡淡,手擎着那汤碗,递在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 徐颂宁喝得惯吃蟹时候用的甜姜醋,可这样一碗厚厚的姜汤却只觉得辣,她眉头皱起来,开始还是大口大口地喝,后面都小口小口地抿,薛侯爷掂出重量不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看她。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2节 徐颂宁抿着唇:“我喝许多了。” 他微微低下头,搁下手里的书,语气温柔地哄她:“等等有蜜饯给你吃。” “侯爷哄小孩子呢?” 徐颂宁笑出来,听薛愈道:“若是小孩子,不好好喝药掰开嘴就喂进去了,哪里还会哄。” “侯爷这样凶,日后若我们有了……” 徐颂宁的话脱口而出到一半,骤然一停,只觉得尴尬不已,要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却被人牢牢按住了,她仰着眼,就瞧见薛愈直勾勾盯着她看,眸光幽深。 第五十六章 那碗姜汤僵持在两个人的手边,徐颂宁抿着唇:“侯爷?” 薛愈仿佛是后知后觉地回了神,轻轻松了手,把那碗推到了徐颂宁唇边:“嗯。”她端着那碗,似乎是要一饮而尽,却又喝得极慢,唇贴着碗沿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吞,喉头轻轻滚动着,隔了良久,才把那碗放下。 薛愈递了帕子给她擦拭唇边,那汤碗被他放到桌子上,她迟迟地擦拭着唇角。 两个人之间静默着,徐颂宁有些懊恼不该提起那个话题,薛愈已经轻咳一声,温和至极地开口,缓解这尴尬氛围:“明日有空吗?我们去看一看父亲与阿娘他们,好不好?” 那是他们成婚时候说过的,那时节徐颂宁提起过,说是要见一见他的亲人。 “你见过了我的家人,我也要,见一见你的家人。” 只是没想过,拖了这么久。 “因为要收敛遗骨,迁入祖坟,修葺一事忙了许久,如今阿娘他们才得安歇。” 他轻轻解释,不是故意怠慢她的,薛愈甚至有点想说,很早就想带你去见他们了,以我妻子的身份。 然而他喉结上下轻轻一滚,终结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来,只是握起徐颂宁有些湿润的手指,抚慰似地捏了捏,因为怕她提心吊胆、牵肠挂肚,再想起孩子的话题来,彼此之间连亲吻也不曾有。 “好,我去见一见阿娘他们,也叫他们认一认我,晓得我是什么样子的。” 徐颂宁看向他,语气轻柔。 天还没有黑透,但是照进屋里的日光已经不多了,因为小夫妻在一处躺着,也没有人来不识相地点灯,薛愈只看见她一双眼,带着润泽的光,并不是很亮,但是清明着的。 捏着她的手指渐渐收紧了,把她握进掌心,因为她怯寒,所以屋里的炭盆烧得火热,他们两鬓都有一些细细的汗,纠结在一起的时候显出缠绵不休的样子。 徐颂宁像一捧温凉的水,不会冰冷刺骨,但也没有过分灼烫,恰到好处的温度,她这个人,她这副性情,都如是。 薛愈于是深沉下去,掬起一捧水来用品鉴,指节搅弄出水花。 她哭出声来,耳根烧灼红透,像是欲燃的榴花,也像天边染透的霞光:“薛愈!”她叫他名字的时候声音打着颤,手指抓着他披散开的发,连同足趾一起绷紧了又松开,眼眸湿润地看着他:“你个混蛋。”他扬起头来,笑出声,叫她气得更狠,被他亲上的时候恶狠狠咬他,徐大姑娘稳重的皮囊被扒了个干净,一股脑儿发出不知道藏起来了多少年的脾气,尝出一点腥甜滋味了才松开,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他唇。 “晚了,已经咬破了,届时留了疤,被人看见,都晓得你是个伶牙俐齿惹不起的。” 他笑得很不是个东西,要她在他身上荒唐地起伏,一双眼明明地看着她,叫她名字,从徐颂宁叫到缱绻的“阿怀”,唇齿清晰音色低沉:“那姜汤似乎是有点辣。” - 徐颂宁和薛愈去拜祭他父母那日,是个微雨的天。 一场秋雨一场凉,况且此时已至深秋。徐颂宁一贯是不耐寒的体质,在马车里也裹着大氅,薛愈握了伞:“若实在耐不住……” “已经让阿娘和父亲等了那么久。” 她握上薛愈的手,两个人一起把那伞撑开。 薛家当年罪不及先人,虽然杀了满门,祖宗陵寝也还没遭横祸,虽然荒芜过一阵子,但后来薛愈起复,渐渐恢复了庄肃的模样。 于是先人们挨在一起,碑石林立,仿佛是摩肩擦踵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对小夫妻。 伞沿罩在发顶,薛愈的肩头微湿,他想起和徐颂宁于此间相逢时候的光景,她为他的父母洒扫,而他隔了十二年,终得一拜。 伞沿微微倾下去,点燃了纸钱,薛愈跪在垫子上,语调很低:“我其实是不信这些的,我从前都觉得,人死了,也不过剩下骨头一副,待到千百年后,也许连骨头也枯了,届时倘若无人记得,无人挂念,那就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什么也不剩下。” 他手指轻轻触上那冷冰的碑石:“而且,倘若人当真死后有知,那么我薛家枉死的那些人,黄泉之下,该有多寂寞,多愤恨?” 徐颂宁心里陡然漏跳一拍,恍惚意识到什么,这些话已经超越了寻常的亲密,他对帝王是一向恭谨的,哪怕曾在这冷清墓园里说过许多遍,但绝不会对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再以这样的语气提起今天这样的话。 “侯爷?” 她微微偏了头,试图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可他已经转了话锋:“但无论如何,此刻我是希望他们在的,也希望他们看得到,看得到你,也看得到我,看得到我们在一起。” 其实人死了什么都不在了,墓碑也不过是是供后人怀想,收敛遗骸也不过是安慰自己,徐颂宁心知肚明,也不信薛愈不晓得,可当真对上那墓碑的时候,心头却还是凛然肃穆起来,斯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宛在,依旧用慈和的目光注视着你,关怀你们如今过得如何。 徐颂宁没见过薛愈的父母,哪怕见过了大约也不记得,但薛贵妃提过,薛愈与他母亲生得相似,那应该是个很温和的妇人,倘若这一切都没发生,也许他们成亲那天,她会坐在堂上,微笑着看着他与她拜堂,然后在第二天敬茶的时候,塞来一个大大的红包:“好了,你阿娘可不能说我对你小气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是笑着的,没有而今的墓碑林立,和身边人身上的累累伤痕。 可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第五十七章 也许那一晌的秋雨实在太凉了些,薛愈将伞沿斜向徐颂宁的太多,且还自恃自己尚年轻,于是淋了半肩冷雨回去,被徐颂宁赶去喝姜汤的时候尚还不情不愿。 也因此,薛侯爷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脸就红着,徐颂宁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瞥见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登时就皱了眉头:“侯爷有没有那里不舒服?或者今日告假好不好?” 薛愈摇摇头:“我这一年,已经告过两次假了。” “两次?” 徐颂宁哭笑不得,看他有重重鼻音的样子,他则认真地与他数:“一次是与你成亲的时候,还有一次……” 徐颂宁正踮着脚跟要触上他头,猝不及防被人低眉看一眼。 薛愈是一双极秀致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该是满眼多情的,可他那份多情结了厚厚的冰层,飘飘渺渺地透不出来,此刻大约是病着,烧灼出轰轰烈烈的深情来。 他微微后仰着头,嗓音哑哑的,捉住她的手轻笑:“不要靠我那样近,染上风寒怎么办。” 被他滚烫的手指握住的那一刹那,徐颂宁恍惚瞥见眼前人带些委屈地垂落眉眼,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水润光亮,瘦长的手指捏着她下颌抬起她的脸来,带着薄茧的指节轻轻摩挲过她肌理,动作霸道,语气里却带些可怜:“徐颂宁,你总是会装傻。” 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象,而薛愈显然已经忘却了“还有一次”才刚刚说到一半,系上鱼符离开了。 徐颂宁缓缓坐回床榻上,抬手捂住脸的时候,她自己双颊上也正烧灼得滚烫。 这一日的天依旧不怎么好,眼看着已经近十月了,京城的天冷得早,风吹在脸上尽是料峭寒意。 她原本计划着今日的行动,要算完这府上最后一笔烂账,也要给府上的人分发冬衣,要…… 结果尚未过午后,薛侯爷便被人送了回来。 徐颂宁那时节尚在屋里算账,听见外面的吵嚷声时候,算盘正拨到最后一珠,就见阿清拂开帘栊进来:“姑娘,侯爷回来了。” “回来了?” 徐颂宁没来得及拿大氅,就匆忙步出屋外:“在哪里?” 阿清匆匆忙忙跟上她:“姑娘慢些,是因为起了高热,所以被人送了回来,周先生已经过去看了,不会有事的。” 说着,把那大氅兜开展在徐颂宁肩头:“侯爷年轻,是不会有事的,姑娘的身体却撑不住这么寒凉的风的。” 薛愈是被人送回了院子里,和徐颂宁算账用的书房隔了一段回廊,阿清给她裹好大氅的时候,她已经推门要走进去了。 里面并没站着多少人,都是熟面孔,江裕正捧着纸药方从里头出来,看见徐颂宁,低头问好,徐颂宁侧开身子:“快去煎药吧。” 她走到薛愈身边的时候,周钰正似笑非笑地在薛愈身边说着什么,瞥见她和阿清进来,那弯着的眉头还没来得及肃立作严肃的模样,干脆便继续混不吝笑着:“夫人。”阿清和他点了头致意,听徐颂宁轻轻问:“侯爷是怎么了?” 周珏嗤笑一声。 “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不顾惜自己身体,逞英雄遭了罪罢了——这且都是今年第二遭了,上一遭在盛家……” 他话音未落,薛愈已经咳起来,周珏要气笑了:“你少给我整这些,我才给你把过脉,难道猜不出你是心虚还是真要咳嗽?” 他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阿清恶狠狠扯了袖子,把他人拉得一个趔趄。 “我若狠下心来,配副哑药,或是把你舌头拔了,这世道也就清净了。” 她手平直划过脖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听周珏也压低了声音:“清姑娘,这世道里有这样多的魑魅魍魉,你偏偏要拔了我的舌头,什么道理。” 两个人低声念念叨叨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于是又只留下薛愈和徐颂宁独处,她模模糊糊听了明白,他上一次告假是在年初,那时候为了从盛家池水里捞出垂死的她,隔了数月,又是为了她。 “侯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不吭声,只是在她坐在床边的时候,伸手揽住她腰,把脸埋在她小腹,热乎乎的鼻息透过衣料,她觉得有些痒,耳根很快红了。 “侯爷,姑娘。” 他语气很不客气地说着,因为埋头在她小腹前,所以声音显得愈发瓮:“别家的夫妻,也是这样称呼彼此的吗?” 徐颂宁抬手拆他发冠,哄小孩子的语气:“你从来不叫我姑娘的。” “我成亲之前叫过的。”他在她小腹前把鬓角蹭乱了,徐颂宁抿着唇笑出来,他抬着头看她:“成亲后改叫了阿怀的。” 他眼里是澄澈的光,两颊烧出红色,仿佛是羞于诉说少年心事的青年人,偏偏一字一句显出极厚的脸皮:“你怎么不改口呢?”他似乎有些苦恼,靠在她腿上仰着头看她:“别的人,都是叫郎君、夫君,或者字的。” “那么,我叫你秉清?” 他的字是秉清,取自沈老太爷,老太爷半辈子以此为诫,给人取字的时候也不忘给予厚望,然而这名字太正经了,官场上叫可以,友朋之间称呼也足够,夫妻彼此称呼,叫上这么一声,似乎总有些古怪。 薛愈被气笑了,扣着她手:“你明明晓得,我想要被叫什么。” 她摇着头装不明白,眼看外头江裕叩门,要送来汤药,她起身要去迎,被人拉回位置,她低声:“要他们送进来,见你这孩子气的样子吗?” 那声音愈低,她脸垂下去,依附到他耳畔了,轻轻地叫他:“郎君?夫君?” “薛郎?” 那牵着她袖子的手终于松开,徐颂宁捧了药碗回来的时候,这人微微耷拉着头,昏昏沉沉要睡着。 她把人轻轻推了推:“侯爷,起来喝药了,喝过药再睡,好不好?” 可那人一动不动,似乎要等她来哄,徐颂宁扯着他一缕发:“薛愈!” 她打了巴掌才要给甜枣,凑过去要叫薛郎,被人掩住唇不许说话,薛侯爷把那碗药接到手里,痛痛快快地喝下:“我早些时候,听人讲你幼时性子跳脱,还觉得只是说笑,如今才晓得了,徐大姑娘是温和宽厚的,阿怀是跳脱的。” 她睫毛一颤,看着平日里温和精明的薛侯爷被烧得糊里糊涂,孩子一样坦诚。 她不晓得在盼望着什么,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口问了:“那薛愈喜欢的是徐颂宁,还是阿怀?”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3节 第五十八章 喜欢哪个? 就不能都不喜欢么?她问出口就后悔了,对上男人有些昏沉模糊的视线的时候就更觉得后悔,要把手臂抽回来,叫江裕进来伺候他,自己抽身而去,当这一切都是他病里的幻觉,什么郎君,什么情话,统统都是场梦。 可手臂被男人牢牢桎梏着,瘦长的指节扣在她手臂上,拉得紧紧的,不许她走,一点都不许。 “这话是谁问的?” 薛愈嗓音沙哑地开口,话里带着笑:“都是喜欢的。” “徐大姑娘要温和宽厚,不会问这样的话,可阿怀会,阿怀是没受过委屈的徐颂宁——徐颂宁,我想你是没受过这十一年委屈的模样。” 他话说到最缱绻的时候,却又凑上来,混不吝的语气,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可既然这话是阿怀问的,那为了让阿怀不吃味,还是说更喜欢阿怀好了。” 她眼睫轻轻一颤,垂着眼看他。 青年人垂着头,埋于她小腹前,手搭在她腰背,明明是倚靠着她撒娇的姿势,却又要轻轻拍过她的脊背,仿佛是他在哄着他。 徐颂宁的心软了,于是独自留下来,坐在他身边,亲自照料他。 “我事情多得很,只怕你留下这一遭,就会厌烦了我。” 他如此说着,但在她作势要走的时候,却把那腰搂得更紧了:“你都说了陪着我的,不许坑骗病了的人。” 徐颂宁最终留下陪他。 原本以为他是很省事的人,然而谁料这厮话不作伪,病了之后当真变成了事儿精,没烧起来的时候还好些,高热烧灼起来,整个人就开始迷迷糊糊的像个小孩子,挑剔得没完没了,茶水热些冷些都不行,一定要七分热才肯入口,吃菜穿衣也挑剔,这也不好,那也不行,药都要她亲自喂才肯下咽。 到了夜间,还要她讲一段故事哄他入眠。 徐颂宁是真的气笑了:“你是六岁还是七岁?” 然而她到底还算有耐心,故事虽然没有讲,依旧是亲自拧了帕子给人擦过额头,彼时他温度烧到最高的时候,意识渐渐不清省,拉着她的衣袖胡乱地嘟哝,从阿娘、父亲叫到徐颂宁、徐大姑娘又或是低低的阿怀。 徐颂宁在他床边守到夜半,一直到额头贴下去,察觉到他体温逐渐正常了,才放下心来,昏昏沉沉支着头睡过去。 那一夜当真短促,她只觉得眼皮不过匆匆忙忙垂下,再抬起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她肩颈酸痛不堪,胳膊几乎都抬起来,人已经躺在了床上,身边坐着薛愈。他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正握着一卷书看。 她没坐起来,只费力地高抬了手,要去摸他的体温,他也乖巧至极地低头,把额头贴近过来。 “好多了。” 她疲倦沙哑地开口,手心还停驻他额前:“侯爷什么时候销假回去?”她又改换了称呼,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要试探他,试探昨夜那段仿佛情人间缱绻的耳语他还记得多少。 “再休养个一两天罢。” 薛愈慢慢地说着,眼睛看向她。 她的手收回来,手背搭在她自己眼皮上,深深叹一口气:“也好。” “这是什么语气。” 薛愈嗤一声,笑出来:“昨日不是你要我告假的?” “侯爷要听真话吗?” 她道:“我如今满心期望着,侯爷的身体能好好的,再也不生病了。” 他便笑起来,手去捉她手臂:“我病了,还没糊涂,徐颂宁,你昨日答应要叫我什么的,还记不记得了?” 她抵死不肯开口,揉着被褥乱作一团,最后终于挣扎不过,闷着声叫过一声“夫君”。 薛侯爷终于顺心遂意,把她手放开:“我病了麻烦得很,你应付不来也是难免的事情,我只是从前的病了的时候,哪怕回去府里,也没有人……”他很可怜的语气,可徐颂宁已经看明白了,这厮就是故意地卖惨装可怜,要搏她一点心软与同情。 然而她到底还是一副软心肠,不然当初也不会冒险捞回阿清去,最终还是叹口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留着,留着。” 薛愈笑一声。 “不跟你闹了,我下月可能要出京一趟,你跟着吗?” “不了。”徐颂宁摇摇头:“快近腊月了,府里要操持年货,许多地方也需要我盯着,你不在,阿姐那里也要有人陪伴。” 她说着薛贵妃,难免就想起那日看见的那一幕,和薛元嘉亲吻着的那个人。 “那好吧。” 薛愈点点头,继续说着:“事情并不算大,也不很危险,只是快到年终了,按例要去京畿附近走一圈,最迟腊月之前,我就回来了——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侯爷…夫君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她急急地改口,匆忙抿平了适才玩笑的时候乱了的鬓发:“这是我与夫君一起过的第一年,夫君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最好也别带什么莺莺燕燕回来,可这话卡在嗓子眼,她一时说不出来。 这样的话似乎只适合灯下,两个人都有些意乱神迷的时候说起,如今天光太亮,轻而易举就把神色照得清明,叫那些想深藏的心事都无处可逃,于是最后全咽了下去,只是说,要他平平安安,好好回来。 第五十九章 薛愈虽然说着要多留几天,翌日略收拾了收拾,还是出门上朝去了。 徐颂宁在家里歇了一天,到第二天的时候又忙活起来,后续这一个月都没有十分消停,旁的人给薛愈收拾过行装后她也还放心不下,要再三看一遍,顺便要把周珏也带上,原本觉得不保险,要再塞一个阿清,被薛愈打发了回来:“我又不是出征去,何苦这么劳师动众?” 他说着又笑起来:“你若实在不放心,跟着我一起去走一走也是很好的。” 然而家里不能没有人看顾,更何况徐颂宁想多与外祖一家走动走动。 因此十一月初,她把这人送出了家门。 薛愈走后,定安侯府一下子就空荡荡起来,至少对徐颂宁来说是这样子的。他其实忙碌得很,但总是尽可能陪着徐颂宁,两个人从没分过房睡,自从成亲以后,他前院的书房也算是荒废了,因此待他走的第一天,徐颂宁独自一个人睡着的时候,难得觉得这夜里有些冷。 到了白天还好些,一堆姑娘们陪伴着,忙针线算账本,趁着年节时候思虑家里的产业。 这一日,徐颂宁接了一封意料之外的拜帖。 “是徐遇瑾的?” 云采点了头:“徐小公子说他是来送账单与布料的。” “说起这个,我才想起,这些时日来许多事情缠身,也不晓得他的腿怎么样了?” 阿清在一边帮忙拨着算盘,头也不抬:“我妙手回春,姑娘不用担心,已经能跑能跳了。” 她于是放下心来,点头说好,要人快些请徐遇瑾进来,他们是本家,沾亲带故的,且此间也没有那么多的男女大防,于是也不必设什么屏障,直接在堂屋里见了他。 徐遇瑾进来得很快,步子果然平顺,几乎看不出有过什么毛病。 “来了。” 她喝一口茶:“最近怎么样?” “店里的生意很好,这是账本。”徐遇瑾到底还是个半大青年,从前又对她有过一点针锋相对的时候,和她面对面的时候总是一副别扭样子,徐颂宁无可奈何地笑一笑:“我是问你与你母亲。” 徐遇瑾仓皇应一声:“啊,是很好的,多谢大姑娘当时的善举。” 徐颂宁点一点头:“今年的秋闱你是错过了,再两年要好好准备,你还年轻的,不需要太着急,我想着你母亲若是可以自理,你不妨出去上个学堂——我或是侯爷亲自作保,绝不会叫你被欺负的。” “不必了。” 这份拒绝倒是猝不及防,但终归是在意料之中,这小孩子别扭得很,只怕正算着已经亏欠了她多少,徐颂宁抬了抬眼:“那也好,那你自己好好读书。” 徐遇瑾点头说记着了,又指身后抬来的布料看:“这些不是店里的,是我阿娘一位老友织的,她有好手艺,江南那边也闻名,阿娘说要谢你,所以拿绣品换了几匹,请你收下——原本我母亲要自己来的,只是入冬后身体常常不舒服,所以没有来。” 徐颂宁站起来看,真情实意地把那料子看了一遍:“你阿娘身体不好,不必为我劳心,我是早就许诺好的,并不是什么恩德。” 说着要人去拿补品,又打发阿清等等跟着去看一看,究竟是哪里不舒坦。 徐遇瑾站在原处,末了长长叹一口气:“侯爷是出京去了?” 徐颂宁没料到他问薛愈,点头说是:“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情找他吗?” “不是。”他张了张嘴,最终叹口气:“君子背后不语人,实在这几天物议纷纷,闹得太厉害,外头都说,侯爷早些时候有个青梅竹马,当年薛府遇难,千夫所指的时候还送过他一件披风御寒,如今那青梅竹马正守寡,就在他去的那地方里。” “我去家学里的时候,听那些人议论的。” 他叹口气:“这是你们家事,我说了你必然尴尬,回家说给我阿娘,我阿娘说要我委婉一些,暗示你两句,但我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暗示了,你便当流言蜚语听了罢。” 这话无凭无据,但前两日倒也还传进过徐颂宁耳朵里,是两个小丫头捉着扫把在窗户根下念叨,她那时候还以为只在府里浑说,如今才晓得原来已经流传得这么广。 另一边,徐遇瑾说完这话,人真是愈发别扭了,长长短短地叹气,徐颂宁无奈:“又不是与你成亲的那位有个青梅竹马,你怎么愁成这个样子——多谢你和你母亲为我留心,我不喜欢出门,有一些败坏名声的话也听不见,我会叫人去留意留意,看看说这话的是谁。” 徐遇瑾点点头,再待不下去,匆匆忙忙走了。 云采送他出去,阿清和云朗还留在屋里,脸上都有些惴惴:“姑娘?” 早些时候这两个人倒都觉得那话是乱嚼舌根,可眼下看,这话倒是从外面传进来的,难不成当真有一段渊源吗,还是谁要构陷薛愈什么? 徐颂宁摇摇头:“好了,不要苦着脸,侯爷是什么样子的人,从前有一个青梅竹马,还会低头另娶了别人吗?” 她这么说着,脑海里忽然窜出一个画面来,披风? 似乎早些时候清点库房,的确有一件破破烂烂的披风,被他仔仔细细珍藏着,说起来历的时候也曾提起“途中似乎是遇上一位父亲的故交,他家中人解了氅衣给我披着”,然而珍藏的理由也很清晰,“那年冬日森寒,兄长与我身体都不算好,全然靠这一件氅衣取暖。说好了轮换着披,最后又总担忧我受冻,于是趁我睡着之后,给我裹上……”只是不晓得怎么以讹传讹,变作了如今外头风行的模样。 她摇摇头,干脆就不再搭理,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又想起了薛愈:“侯爷有寄信回来吗?” 阿清摇头,云朗则抿着唇,微笑着掰了指头:“路程都得有五天呢,侯爷这会子才走了六天,只怕刚刚安顿下来,哪怕是紧赶着写了信报平安,那也要再过三四天才寄得回来,姑娘就牵肠挂肚了?” “哦,不过阿清是收到了的。” 徐颂宁原本都要安心去算自己的那一头烂账了,听见这话眼眉高高挑起,手里的笔搁下了,把一边摘下来的镯子也戴上了,摆好了要听戏的架势,话里带着笑:“能说吗,我能听吗?” “你烦人!”阿清顿足嗔道,恰好云采也回来,瞥见这架势:“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别丢下我。” 她绕过来看见阿清渐渐红起来的脸,瞬间明白过来:“我就说了,绝不简单,怎么几根药材,你遮遮掩掩成那个样子。” 徐颂宁渐渐明白过来:“周先生?” 她想起周珏那混不吝的样子,还有薛愈病了那晚,周珏和阿清打闹的时候。 阿清叹口气:“并没什么,姑娘别听她们胡扯,只是他们行路途中遇上了几株稀罕药材,几本本草里头都没有记载,他寄回来要我看看,是治什么用的。” 徐颂宁哦一声。 “那就是怪这两个丫头太大惊小怪了。”她说着便撑不住笑出来:“所以是治什么的,相思病吗?” 阿清原本以为她会帮自己说话,没想到也是促狭她的,嗔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徐颂宁摇摇头:“好了,不许再逗她了,快,去追上哄一哄。” 云朗应一声,匆忙追出去了,云采还是放心不下:“姑娘,侯爷那事情?”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4节 “留心看看是哪边传出来的话罢,其余的倒也不用管。” 然而这事似乎是个导火线,自此之后,一切都不消停起来。 先是徐颂宁的一场噩梦,她看见薛愈在书房里闲坐着,猝不及防被人一剑刺进了心口,一点鲜血从他唇边流淌出来,那场景陌生又熟悉,梦醒的前一刹那,她豁然回想起,从前她偶然触碰上薛愈的时候,是见过这么一幅画面的。 她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阿清原本悄声地靠近,见她坐起,登时匆忙走过来:“姑娘,徐家那边传了信,说夫人有点不太好,咱们怕是得回去看看。” 徐颂宁和郭氏的确是关系一般,然而那到底还是她名义上的嫡母,外人眼前场面要做足,于是招呼了人起身。 郭氏在宋姨娘手底下过得什么日子徐颂宁也有所耳闻,宋姨娘是聪明人,也是良善人,对她并不算太坏,事情也没有做绝,除了不许她出门,其余什么事情都不薄待,还许徐颂焕、徐勤深可以时时去探望她。 更何况郭氏的身子本身也没有太坏,不过是一剂下在汤碗里的浓药惹出的祸患,说到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事情,所以能有什么事儿? 她满心都是困惑,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心慌得无以复加,仿佛许多事情叠在一起,要轰一下子炸开。 徐颂宁很快就收拾好,早膳匆忙用过两口,登上马车朝着敬平侯府的方向去,她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这些接踵而至的事情里,藏匿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的矛头直指向她与薛愈。 -------------------- 作者有话要说: 预判错了考试结束的时间,距离万字还剩五千,明天会补上,不好意思。 第六十章 徐颂宁到敬平侯府的时候,府上正乱糟糟的,对她倒还忙里抽闲匀出几分恭谨。 她一路朝着郭氏的院子进,就看见徐颂焕脸色灰白惨败地从屋里出来,看见她,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哇一声哭出来。 宋姨娘脸色很疲倦,步子匆匆地跟出来:“二姑娘,二姑娘……” 徐颂焕瞥她一眼,半点不给她留脸面,直接把她手甩开了。 她嗓音发哑,鬓边竟然有了一点发灰,她仰起脸,看向徐颂宁,深深地叹口气,唇边为难且勉强地弯起了:“姑娘。” “别着急,慢慢说。” 徐颂宁手抬着,要阿清先进去看一看,另一边,抓了徐颂焕的手臂:“好了,不哭了。你不是傻的,我从出嫁后就深居简出,什么事情也没做,也没冒过头,害你母亲也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你仔细想一想,我没可能害她的。” 她当然也知道,惶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扯着自己的袖子不知道该怎么做。 “姨娘先说吧,好好的人,怎么就病倒了?” 宋姨娘摇着头:“姑娘出嫁后不久,夫人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虽然日常请了大夫调理着,但始终病榻缠绵,一直好不起来。”她说着便忍不住叹气,徐颂宁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瞥一眼还在恍惚着的徐颂焕,自己先走进了郭氏的屋宅里。 宋姨娘对郭氏并无任何苛待,她依旧居住在从前宽阔明亮的院落里,屋子采光很好,在她嫁进来之前,原本是归属阿娘的。 然而这里属于她的痕迹早就已经被抹去了,郭氏还命人打通了此间的厢房,何止人非,物也已经更改了,这没什么可说道的,她在这里居住,她是这府里的主母,她自然有这样的权利和理由这样做,真正让徐颂宁觉得怅惘的是她发觉自己对母亲那时候这院子的模样已经渐渐记不清了。 所有关于她记忆里的画面,只剩下了葡萄架、绿树荫,以及母亲随手洒下,开得轰轰烈烈的凤仙花,旧时服侍母亲的侍女们会捣碎了合着明矾为指甲染上鲜艳的颜色,一层层叠上去,从偏橙到滟滟的几点红。 那时候宋姨娘也是其中一个,是就中最漂亮的一个,指甲水润漂亮,染上凤仙花颜色的时候,还看得见指甲的光泽,晃过人眼前,鲜红的几点。 母亲怀抱着她,看她支着手掐下几枝凤仙花,汁液淌过指节,也看她们染好的指甲,抿着唇笑:“该给你们几个丫头说亲事了。” 后来也就没有后来,母亲去世后众人都被遣散了,只有宋姨娘生得实在美丽,又是十分的温柔,被父亲收入房中,天长地久,做了宋姨娘,早些时候的名字也被人淡忘了,只剩下“宋姨娘”这一个苍白无力的称呼,当年葡萄架下,欢声笑语地伸着修长的十指,要人给自己包上指甲的姑娘,此刻已经两鬓泛起灰来。 这记忆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徐颂宁步子不可抑制地停顿了片刻,然后才挑开垂下的竹帘,绕过屏风,站在了郭氏的床边。 她的确是老了,入目是衰颓的一张脸,和年初时候大相径庭,遍布着细细密密的皱纹,鬓边的发灰白一片,老得不像是样子,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更遑论她锦衣玉食地活着,尊贵细致地养着。 “夫人。” 徐颂宁没坐下,垂着手站在她身边,以恭谨的语气开口,郭氏自喉咙中发出咔咔的咳痰声,眼皮费力地抬起,浑浊一双眼球,看着她的时候脸上带着深深的憎恨与恶意。 阿清的手还搭在她手腕上,在她要挥起来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按住手,掐着她关节要她靠在衾被间:“夫人请别急,脉尚未诊完。” 郭氏声音嘶哑:“诊脉做什么,帮你主子看看,我什么时候死吗?” 她发出短促讥诮的笑,用气声嘲弄着徐颂宁:“我告诉你,你那个短命的娘,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你以为你可以依靠什么,我死了,我儿子还能做世子,这侯府百年后还是我们的,他绝不会做你依靠的,等你年老色衰,你那位情深义重的薛侯爷,就会像你父亲当年一样,嗤——” 她说至此,忽然想到什么,笑出来,手指在阿清的桎梏中不能高抬起,于是贴着床面轻轻地一勾,示意她附耳过来。 徐颂宁微微倾了身,依旧是恭顺温和的语气,仿佛当真把她当作长辈。 “你晓得么,你母亲死了,我搬进这个死人院子来的时候,在那墙根儿底下发觉了什么?”她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好笑的事情:“我说呢,她好好儿的一个人,怎么就死得那么快呢?” 徐颂宁脑海里闪过一点破碎的画面,想起母亲嘴角疲乏的微笑,想起她一日日地喟叹。 “我被人盼望着死,我也无所谓生死,可是阿怀,我们阿怀才那样大。” 郭氏眼里放着明灿的光,发出呼噜呼噜含着痰的笑声,她急促地喘着气,手指乱颤到阿清几乎按不住:“徐颂宁,等再过十几年,你可一定要盯好你那位枕边人——哦,也不用多少年了,人家不是现在就去寻自己的情儿了吗?” 她嘲弄的语气在她耳边徘徊,徐颂宁这时候能说得出千万句恶毒的话,来刺痛她这个垂死人的心,然而看着她癫狂的模样,她最后只有轻轻一叹,附带着寡薄的笑;“夫人,你这样恨我,是觉得我害你至斯的吗?你有没有去看一看,你如今院子里的墙根。” 郭氏的笑陡然隔断了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了壳,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怨毒地盯着头顶:“怎么会,怎么会,我又没有威胁到他什么?” 徐颂宁觉得疲乏了,摇一摇头,起身出去等阿清。 阿清又过了一阵子才诊完脉,走出来的时候先看了一边服侍的人:“你家夫人平日里饮食如何,吃得都是什么,烦请拿来给我看一看。” 她说着走到徐颂宁身边:“病得的确很重,不是作伪,虽然不至于立时归西,然而底子是真的耗干净了,只怕也就是这五六年的光景了。” 徐颂宁轻轻嗯了一声,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上面,阿清眉头轻轻一蹙。 “那样的话,姑娘一定要不要往心里去。”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可怜,从头到尾,都只恨我,把这深宅大院当碗,仿佛我们两个是碗里头的蛊虫,要厮杀争斗决断出个高低来,可谁把我们放进碗里的,谁逼我们争斗的?” 阿清晓得刚才郭氏说过的那一通子疯话,她是信了两三句的,下意识要劝慰一句,毕竟这娘家她真的无人可依靠,若敬平侯不在,那她无父无母一个孤女,哪怕外祖一家有多疼爱,依旧要受人欺负的。 可又晓得她的脾气秉性,温和宽厚,却极重情谊,把她母亲看得郑重,若是得知自己母亲当年的死不明不白,那么…… 她听见徐颂宁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原本,是真的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的。” 徐颂宁也想起另一件事情,她曾偶然触碰上薛愈肩头,看见皇后闲闲逗弄着一只鹦哥儿:“她不是还有位继母呢?” 她抬起眼:“二妹妹呢?想通了吗?” 宋姨娘听见这话,快步走进来。 “好了,她并不是故意疑心姑娘。” 徐颂宁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徐颂焕便红着眼跟进来,还算乖驯地叫她长姐,庇佑她的郭氏倒下之后,她整个人就顺服起来,从前的被她母亲惯出来的娇纵脾气都收敛起来,像是当年寄人篱下的徐颂宁,但总是比徐颂宁多一些恣意的。 她抽噎着:“我也只是进去陪阿娘说一说话,给她带一点外头的糕点吃食,或者把舅舅们的信读给她听,平时也不做什么。” “宫里呢?” “什么?” 徐颂宁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你姨母,如今是宫中的郭婕妤,与皇后娘娘很亲近,她有什么东西来给你母亲吗?比如吃食补品,或者一些时鲜蔬果?” 徐颂焕几乎脱口而出:“这怎么会,我姨母怎么会害我阿娘?她们可是亲生姊妹!” “二妹妹,我们也是差不多的亲生姊妹。”徐颂宁温和地提醒她一句,又道:“我并不是说婕妤害了你阿娘,只是看看是否有什么吃食,咱们疏漏了的,一起说给大夫,看看是不是饮食上有些相克。” 然而她眸光清明,不遮不掩,近乎是挑明了地看着她——是的,我就是觉得你姨母要害你娘亲。 徐颂焕掰着指头细细地算:“的确是有些东西的,但都是补身子的,譬如人参、阿胶,只是这些东西,阿娘并没吃完,都堆库房放着呢,长姐若是觉得不对,可以请人去看看。倒是舅舅那里,京城送来一些吃的,什么新鲜样式的糕点,哪里游医听到的药方,时不时就送来一些。” 只是这就更不可能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徐颂宁。 若说郭婕妤和郭氏,那的确是不算太亲近的姊妹,但她舅舅那里,可是嫡亲的同胞兄长呀,当年郭氏春风得意的时候,舅舅一家没少被关怀,怎么会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会有一更。 第六十一章 可人心那么难测,多少阴暗的心事,就滋生在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 史册之上,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数不尽的词汇描述着那些血淋淋的往事,然而天下熙熙攘攘,世人勾心斗角,利益往来,这样的事情从无断绝。 徐颂宁静静地看着徐颂焕,看着她的面色从不可置信一点点变得灰败惨白:“舅舅送来的东西,大多都是新鲜的,街头巷尾的零嘴儿糕点之类的,紧赶着就吃过了,并没留下什么——这几日听闻阿娘病了,倒是没再送什么东西来。” 阿清也已经查探完了郭氏这两日还留存着的吃食,回来对她摇摇头:“一切都好,似乎真是病来如山倒,看不出什么痕迹。” “可舅舅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颂焕挣扎一下,忽然想到这事情,仰着头询问徐颂宁。徐颂宁也没法确定这事情究竟是谁坐下的,也没法子跟她解释自己是怎么从那一个场景,连同今日的事情推演出这么一种可能,于是道:“并不是说就是你舅舅,只是你母亲平日里饮食也就只有这几个来路,一贯问了,方便咱们盯梢查探,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了呢?”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徐颂焕独自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进去看郭氏去了。 阿清叹口气:“我适才自己做主,去看了那所谓的墙根,什么都没有。” 徐颂宁语气平淡得没有起伏,仿佛诉说着的是与她父亲不相干的事情:“我阿娘那时候深陷在薛家的事情里,也许会有所牵连,连累他官途,如今却不是了,死活都不相干,就当是养着个累赘而已,也不必费心劳神,精心算计了——我晓得不能听一家之言,我会叫人去查一查的。” 阿清于是不再劝了。 她不是那种武断的人,所有事情都深思熟虑才说出口,这件事情这么轻易地就认准了,那么一定是因为早有怀疑,而不是临时起意。 郭氏的话,大约只是让她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值得去查探一番。 “姑娘想要做什么呢?”阿清转而问道。 徐颂宁摆一摆手,语气里带着些疲惫:“再等一等,先让我看明白,当下这背后的人是要做些什么,搞这么一出来,是图谋些什么?” 她其实心里有一些忖度与猜测,然而当真要那么做,何必那么大费周章,还要牵扯上一个早已废了的郭氏? 徐颂宁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午膳都有些漫不经心,在敬平侯府待到午后便离开了。 敬平侯一直没回来,派人回来递口信说是忙着公务,据称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徐颂宁晓得敬平侯此刻对郭氏的态度是可有可无,浑不在意,只怕忙完公务还要去赴几场应酬,况且此刻她实实在在不想见他。 她对这个父亲,从来就没准备放过,此刻又叠上母亲当年的事情,到如今,还是先不见的好。 敬平侯府距离定安侯府的距离不远不近,徐颂宁打一个浅浅的盹的光景,便就到了侯府的门前,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混乱至极的梦,连带着身上都觉出懒怠,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这两日的事情,姑娘怎么看呢?” 云朗扶着她,展开大氅为她裹好,放轻了声音询问她。 “全是没凭没据的事情,也说不出怎么样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5节 落后一步的云采倒是欢声笑语地追上来:“姑娘,姑娘!” 徐颂宁揉着酸痛的肩颈,回头看她:“怎么了?” “是侯爷的信。” 她抬手接过来,下意识就要站在风口里撕开看,听到云朗和云采噗嗤一声笑出来,才反应过来,指节连同信件一同收回袖子里:“不许笑我,走了,回屋去。” 那信被她挟在指尖,无意识地磋磨出一点褶子来,心里一下子乱作一团。 怎么就在乎他在乎成了这个样子呢? 郭氏的话荡悠在耳边,她想起新婚之夜时候她的惴惴不安来。 那时候她想,女人把所有的倚靠都放在男人身上,真是最傻的事情,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可以依靠呢?她的父亲吗? 倘若她也遇见,如母亲那样的事情呢?如果这些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在未来某天,都会变作针锋相对、冷言冷语呢?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郭氏的话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心来,扎在她心头上。 她倘若最开始盼望的就是愿得一人心,最开始就对他是信任的,那么此刻大约是绝不会动摇的,可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疑惑彷徨着,不信他也不信任自己,没想过要托付给他真心。他们本来,就是想要平平淡淡过一生的。 只是朝夕相对,情意不自觉就缱绻。 也许换一个人也一样,他薛侯爷本身就是温和至极的人,也许娶了谁也都能相处得来,她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她一路这么走着,冷风隔着衣料吹过来,把一颗心窝都吹透了,那些蠢蠢欲动,渐渐热络起来的情愫,也缓缓冷却下来。 云朗和云采看着她坐下,却不再急着撕开那信看了,对视一眼:“我们在,姑娘不好意思吗?” 阿清于是抬一抬手,招呼她们出去:“姑娘有事情寻我们。” 徐颂宁点点头,站起身来,寻了裁纸的刀,慢慢地、不疾不徐地把那信封裁开,抖擞出一张洒金笺,上面是薛侯爷龙飞凤舞的字:“一切平安,天渐转寒,所携冬衣已着,料京中将有雪,切记保暖避寒,保重身体。” 那冬衣是他临行的时候,她塞了进去,千百遍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穿的,于是到了立刻便乖乖地回了信,说自己已经好好穿了衣服。 那信笺里并没有多少浓情蜜意的话语,说得都是平淡的语句,嘱咐她要保暖,要好好注意身体。 似乎是平平无奇的,然而算一算日子,该是才到了地方就匆忙地把这信笺送了回来,向她报平安,也要她安心。 她默默捏着那信,心头才凝的坚冰被触动了一下,要重新融作原本的那样,却又试着勒令自己不要做这段情谊里头昏了头的人,于是回信的时候笔触就极克制:“我一切都好,请侯爷保重身体,平安归来。”关于京中流传的事情一概没有提,只是简略说了郭氏的病。 写完了才发觉自己除却开头,到后面下意识又写出来了“夫君”的称呼,仿佛有些东西是遮掩不住的,比如那些纷乱的情愫。 于是扯了一张纸重新誊抄,因为想起用“侯爷”这样的称呼会叫他心里起疑,于是统统写作夫君,这样一个,在平日里情意缱绻的词汇,用这么冷静的笔触写来,落在平平淡淡的那张纸上,显出一些格格不入来。 信誊抄到一半就又想到了许多可以补充提及的事情,于是没完没了地絮叨下去,写满了三页信纸才停笔。 她落了笔,看着那些写满了的信纸,要团作一团扔到一边,却又不舍得,于是干脆统统塞进信封里,封了口放在一边。 也许他看见这些唠唠叨叨的话,就会烦了吧。 徐颂宁这么想着,推开门,抬手递过阿清手边,音色疲倦:“替我火漆封印寄送去给侯爷吧,辛苦了。”她说着倦怠地掩唇打了个哈欠:“我累了,要去补一个午睡。” 然而那信才要交过去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两朵云欢喜的声音。 “雪,姑娘,下雪了!” 徐颂宁仰着头去看,细碎的雪花一点点飘落下来,渐渐变大了,落下鹅毛一样的雪:“真的下雪了。” 她想起薛愈信里说的,“料京中将有雪”,她于是把那信又收回去,想在最后再加上一句,告诉他京中果然下雪了。 阿清唇边一点笑:“那我再等一等姑娘?” 徐颂宁耳根有些红了,努力做出正经的模样:“你若有什么事情给周先生说,也可以写一封信,一道送过去。” 阿清挖了坑把自己和徐颂宁一起埋进去,脸也有些红,头深埋下去。 那封信隔了三四天才寄到薛愈手里,周珏当时正在一边儿帮忙坐着看公务,忽然皱了下眉头:“薛秉清,你笑什么?” 他又看了眼自己适才读给他听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关于采办建材兴修帝王陵寝的章程,这有什么好笑的。而薛愈自那一摞厚厚的卷轴里抬起头来,眉眼映衬在昏黄灯光下,恢复了从前波澜不兴的语调:“你说什么?” 话音才落,唇角又抑制不住地轻轻弯了一下。 周先生迷茫了。 他缓了片刻,看着他颇认真地问说:“你已经大逆不道了,听闻陛下的陵寝要修好了就这么开怀的地步吗?” 薛愈“唔”一声:“你说那个么?” 他挟着薄薄的信笺递还给他:“是清姑娘给你的——对不住,我适才在看我家夫人的信,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你再念一遍?” 周珏:…… 第六十二章 周珏的脸色一时冷清,却最终维持不住,把那信接过,背着他拆开阿清的信笺。 薛愈的手指敲在桌子上,看一看外面的月亮,月光藏在云层后,只剩下一层清辉隐隐地透出来,他音色平和:“好了,天色不早了,下去歇着吧。” 周珏临走之前忽然想到什么:“哦,你听说了没有,京中如今疯传,你来此是为了那位崔夫人。” “崔夫人?” 薛愈眼皮抬起,惑然不解:“是哪一位?” “你青梅竹马的那一位,霍右荃的小女儿。” 晚风入户,吹得人身上一凉,薛愈屈着手指,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语调平平:“青梅竹马?我十一岁就随我兄长们一起被流放了,哪里来的青梅竹马,于我流放路上相识的吗?至于霍家叔父的小女儿,我连霍家叔父都是十数年未见了,遑论他女儿?” “怎么,徐姑娘…你家夫人信笺上没有提这事情吗?” 薛愈摇头:“她并没提,大约是不曾听说,或者没有放在心上,这样的话,怎样看都是无稽之谈。” 然而他既然知道了,那没有不写信回去解释一二的道理,于是挥手催促周珏出去,翻身去寻信纸铺开。 周珏嗤笑一声:“拢共离家也就一月的光景,你是要寄送几封信回去?” 他说着就匆忙出去,顺带着把门给合上了,今夜风大,把这驿馆里沿途挂得灯吹熄了许多盏,他一路深深浅浅地踩着,到底担心自己摔倒了,于是折身回去要借一盏灯火,快走到那书房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什么东西沉甸甸砸在地上的声音。 周珏登时觉察出不对来,把那门踹开,就见薛愈依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恍惚间,他嗅到一点浓厚的血腥气,弥散在周匝。 “侯爷?” “嗯,还活着。” 男人的手抬起了又落下,费力地把近前的灯挑亮些许,一朵灯花炸开,映照在他脸上,他唇色苍白,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了,原本一直垂落的右手抬起,在桌子上拍下一柄带血的弯刀,语气有些虚弱:“有人要杀我,这一遭尚且没有得手。” 这一夜的天一直黑着,云层愈发厚重,终于将最后一点月光都掩盖。 徐颂宁因为递了进宫的请,所以今日醒得很早,外面天还是黑的,她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昨夜一点光没有,恍惚跟半夜一样,今日云采叫我,我还以为这丫头昏了头脑,大半夜的就要起身,看了时辰才晓得到点了。” 徐颂宁也没什么精神,然而心里没得有些慌张,实实在在睡不进去,此刻清晨起来,眼底积着一片深深的青色。 “姑娘要不要吃一些东西?” 徐颂宁收拾好后,浅浅喝过一口粥,起身就要离开了,阿清和云采跟着,各自捧了盘糕点。 云朗抬着手给她系领口上的绳结,也是这样地劝慰:“姑娘近来胃口不好,人都瘦了一圈,若侯爷回来,见到姑娘瘦这么多,会训斥我们的。” 她于是无奈,又把加了火腿碎和笋干的咸粥喝了小半碗,总算应付过去这三个姑娘,撩开帘子入宫去了。 这一遭入宫是因为听闻贵妃身体不适,虽然已经问过明白没什么太大的事情,然而到底要她亲眼看过了才能实实在在地放心。 另一面,她也还想问一问,近来皇后或是郭婕妤有什么异常没有。 她昨日已经叫人去盯着郭家其余人了,所能想到的,有可能把矛头指着他们的人似乎也就只剩下了这两个。 就这么想着,很快就到了宫门里,按例是要先去拜见皇后,徐颂宁请人为自己通传了,自己静静站着等候,里头的人很快就出来:“薛夫人请。” 皇后宫里一切如旧,只是今日却没见到那只鹦哥儿,她垂着眉眼请了安,就听见上头人温和宽厚的声音:“贵妃一切都好,你放心就是,只是你来得早,她也许还没起身,所以本宫想先留你说两句话,你不要嫌烦。” 徐颂宁说怎么会,听皇后慢慢道:“薛侯去了外头忙公务,你一个人在家里,还习惯吗?按说你们新婚燕尔,他不该出去的,只是到底是分内之事,你要包容。” “为陛下尽忠,原本就是应当的。” 皇后点一点头,唇边是点子温煦的笑:“你能明白就很好,不过说来,你嫁入定安侯府也三两个月了,不知道腹中有动静了吗?” 这怎么可能,她与薛愈真真正正行夫妻之礼要追溯到中秋前,他又顾忌她身体不好,忍耐的时候居多,再除去她来癸水的时候,两个人虽然总是同宿,但真真正正算起来,并不许多次,她又是不太好的身体,只怕得个孩子并没有那么容易。 “多谢娘娘挂念,只是一时半会,尚还没什么感觉。” 皇后挂着宽厚体恤的神色:“唔,你们年轻,这样的事情大抵也是急不得的,本宫只是问一句,你也千万不要心急,也有小夫妻两三年了才有孩子的,你们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只是……” 徐颂宁总算等到了这一句“只是”,仰着头看向她,等她要说出一点什么来。 “如今年关将近,你是当家主母,要在家里操持家务。这其中诸事繁冗,本宫掌管六宫,心里是清楚的,并不比他们男人朝堂上的事情轻松,因此薛侯出京,你也不能伴随左右,跟着照料。只是男人在外头,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你嫁进去的日子虽然短,但过了年,也要警醒着些,准备安排上了,到时候你若抽不开身,还能带一个妾室去,总之都是碍不着你的身份地位的,薛侯也是知进退的人,不会让她越过你去,到时候他在外头,有人知冷知热地体贴着,你也会放心许多,是不是?” 她说着这么扎心窝子的话,却还是一副慈和的面孔:“更何况,他们男人官场上应酬,也有互送妾室的人在,你不若自己安排一个知根知底的,不然那些脏的臭的一齐送进来,你防都防不住。” 皇后说过了就道:“我也是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些。” 徐颂宁站起身来,垂着头谢过这份为她好的恩德:“多谢娘娘教诲,臣妇晓得了。” 晓得是晓得了,究竟会不会做,又是另一回事情了,皇后晓得这话里的意思,招来个近前伺候的体面姑娘,站到她身侧来。 徐颂宁心里打好了要婉拒她的腹稿,等她说出下文来,却听外头有人请见的声音,就见有个女官服制的人走进来:“见过娘娘,贵妃遣臣下来问,定安侯夫人可来了没有。” 这话问得半点不客气,经由女官来说,只怕还是润色过语气的,徐颂宁垂了眼皮,忖度他们之间是不是闹出了什么翻到明面上的矛盾来。 “唔,是本宫不好,贴心体己话说多了,不小心就错了时辰,只因原本你家娘娘请安的时辰都要比这晚一些,所以才多留了片刻。” 皇后也是半点不客气,唇一弯,冷冷淡淡地挑了刺出来,那女官叉着手站在殿下,一声不吭,也不反驳。 皇后挥一挥手:“好了,快去吧,贵妃在等你呢。” 徐颂宁于是告了退,跟着那位女官一路出去。 薛元嘉倒是真的病了,整个人原本就是清瘦,如今仿佛只剩下依托骨上的一层皮肉,手臂上的镯子空荡荡的,抬起了就顺着手臂的弧度落下,仿佛能一直卡到臂弯。 “哎,你来了。” 她冲徐颂宁招一招手,精神倒是很好:“我若是撑得住,就亲自去皇后宫里捞你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说着低头凑过来:“皇后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徐颂宁简略地把那些话复述了,也没加自己的观点,眼眉抬起,看向贵妃脸上的态度,她勾着唇,轻蔑地笑一笑:“她是十分的贤德,自己贤德还不够,还要拉着别人与她一起过这样受人称赞的贤妻日子。” 瘦长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你也不必说什么漂亮话给我听,但凡对夫君真心实意的,没几个是想真正给夫君纳妾的,不过都是世俗规矩挟制,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后来自己做了张张嘴就能定规矩的人,于是也就改来限制别人了。说来,我从前…也是差点做了人家正妻的。”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6节 她唇边的笑愈发冷淡了,带着一点颓唐,从最后几句话开始,声气渐次低下去,逐渐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她以为我想跟她争吗?她以为我在乎这些?” 顿一顿,她道:“好了,这事情尽皆随你,按照你的心意来,我是不管不问的。” 徐颂宁点点头,总算插上了话:“阿姐的身体是怎么了?是那回生辰宴闹得么……” 薛贵妃朗声一笑:“那些小打小闹算个什么劲儿呢,我再疲弱也不至于被那样的事情吓到,只是天渐转寒,有些受不住风,所以才害了风寒。” 适才引徐颂宁进来的那女官正捧了果子进来;“娘娘还提呢?大半夜的出去看月亮,回来身上冷得像冰雪,暖了半宿才热起来。” 徐颂宁脑海里轰然一声响,恍惚想起那个没头没脑的画面,抬眼看去,就见贵妃眼底果然粲然一亮,仿佛回想起什么欢喜的事情。 虽然只如烟火一样,转瞬即逝了。 第六十三章 徐颂宁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认认真真地盯着薛贵妃看了两眼。 薛贵妃笑完了抿一抿鬓发:“好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于是垂下头去,温和地提起近来的诸多事情,薛贵妃听得眉头皱起来,哭笑不得:“他倘若真有个青梅竹马,倒也还好了,这又是哪门子没头没脑的事情?” 徐颂宁摇摇头:“我也觉得,这大约不是真的,只是想问一问,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薛贵妃颦蹙起眉头:“我这些时候病着,消息倒还真不是十分灵通,若说不寻常的事情,大约也就是皇后近来常召见许家的姑娘入宫。” 她轻嗤一声:“皇后原本准备要在她生辰上下了恩旨,立下婚约的,然而老六没了,陛下说要暂缓他们的婚事,于是这事情也就只剩下一句空壳子话,人家许家的姑娘可是到了年纪的,总不能陪着等上一两年。” 然而许家算是很合适的选择了,五皇子再要寻这样一个亲事可就不容易,皇后自然着急,频频召见要把人留住。 薛贵妃犹还琢磨着那些事情之间的联系:“说来你这个孩子,眼是灵的,难得有个人,见了皇后,不觉得她就是……” 她的话点到而止,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徐颂宁,自那疲惫皮囊外,难得露出一点活人的生气,托着腮凑过来,饶有兴致地问:“究竟怎么看出来的?”徐颂宁觉得她仿佛一下子得了活力的样子,整个人鲜活起来,再不是那幅疲惫厌世、可有可无的模样了。 徐颂宁心知她是天子嫔妃,那样的事情不该有,不能有。 可她疲弱如斯,究竟还有多少年岁可活,谁晓得,谁知道? 她这一生已经足够累了,既然这是她自己选的,那就随她去吧。 她于是只轻轻笑笑:“并没有,只是觉得,温和宽厚不及眼底,如菩萨慈悲却不见低眉,并不像是真的良善人。” 薛贵妃唇边溢出一点笑,恨意鲜明地写在眼里,凑过来轻轻笑着与她讲:“六皇子那时候的事情,是你和秉清做得是不是?我猜着就是这样,若你不这么做,我也要借那厮的死做一篇文章。” 她话说得狠厉,语气却轻飘飘柔和得很,把那本该咬牙切齿说得话讲得婉转。 徐颂宁仰着头看她,却被人揉乱了鬓发:“你呀,真可人喜欢,难怪秉清喜欢你。” 她说完就拍一拍她肩头:“好了,好了,没事快回家去吧,秉清说了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吗?寄信给你来了吗?” 她又嘱咐了许多句,站起身来亲自送徐颂宁出去。 此时外头有着很明亮的日光,照在人脸上极暖,仿佛一切都是要好起来的欣欣向荣的样子。 然而远在京城之外,薛愈身边,却不是那个样子。 那刀斧并没要他的命,却几乎废掉了他半条手臂,刀刃上喂了狠厉的毒,沾上血后便开始要人的命,伤口处的肉很快溃烂,周珏咬牙为他剜去了,却流血过多加上伤口化脓,烧起高热来,整个人滚烫地烧着。 薛愈前半夜还清明着,手里妥帖捏着徐颂宁写给他的那封记满了琐碎闲事的信笺,到后半夜就神智昏昏,周珏亲自去熬了个药的工夫,那信纸已经滑落在地上了。 这事情不算小,要否瞒着京中他心里没有底。 好在一碗滚烫的药急急喂下去,逼出他一身冷汗来,把薛愈的意识挽回了三分:“密信给皇帝,附上那些账簿,此间的事情不要大张旗鼓地查证,也不许告诉徐颂宁。” 最后一句是意识溃散之前补上的,惨白的唇轻轻翕动,说完手臂就垂落下去,枕着那信笺昏睡过去。 周珏骂骂咧咧一个头两个大地站起身来。 薛愈领刑狱司,并不在三省六部之内,是此之外特设的使职,直隶帝王的,每年十一月前后要在京畿附近巡防一圈,为的是清查是否贪渎不白之案。 官场上的东西,许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此间也是如此,帝王也不指望他能把这浑水收拾得清澈见底,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于是只要表面上看得过去就好了。 薛愈自己心里也清楚,于是这两年来,处事一直不疾不徐,平稳有度,今年却是疾风骤雨地落下,清查的手段干脆利落,仿佛立意要把背后的人物揪出来一样。 原本那些账簿不过是积年沉疴,早两年敲打一番,亏空补个一二也就过去了,今年不知道怎么发作起来,不晓得名声落在了谁耳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落得今日的结果。 还有那没头没脑的流言蜚语。 什么崔家妇,又和这事情有什么干系? 倒也不是没另一种可能,毕竟他薛侯得罪的人可不少,几个人的计谋使在一处了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可恨他如今栽倒病榻,留下一头乱账给他这个寻常大夫。 他就是个给人看病的啊! 薛愈病倒是急事,自然不是寻常驿信一日百里的寄送工夫,于是那信息在第三日就摆上了帝王的案头,派去的人倒是出乎周珏的意料。 是三皇子赵瑄瑜。 他年岁不小,但因为不务正业,不得帝王欢喜,如今才新封郡王,封号衡王。 其实仔细想一想,派他来也不是没道理的,薛愈在朝中已经是很说一不二了,来者说刺杀也就刺杀了,再往上也就只有皇子,六皇子刚没了,四、五皇子倒是对经纶世务很上心,可是也太上心了,这次的事情千丝万缕,这两位很难不牵涉其中,于是只好选了他这个最干干净净的。 赵瑄瑜这人,脾气秉性很好,也看得出是真的不务正业,风尘仆仆赶来,不说看看公务上有哪些问题,先来探望了薛愈。 他倒是带来了一个不可预料的人。 ——阿清 “薛侯还好吗?” 周珏瞥一眼跟在赵瑄瑜身后,垂着头的阿清,心里头跌宕起几层浪波后,到底在外人面前还算有正形,一定混不吝的话不曾往外冒:“醒着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烧总是退不下,此间药到底不如京城多,偏偏他身子一时半刻还经不起颠簸。” 赵瑄瑜哦了一声,温和开口:“周先生吩咐人抄的药,我尽数带来了,请去看看能不能用吧。” 他是天潢贵胄,这一声“先生”叫得实在太客气了,周珏心尖一颤,环顾一圈周匝,见没多少外人,也就没做做样子下跪请罪,顺水推舟应下这个称呼:“多下殿下关怀。” 顿一顿,赵瑄瑜补充:“这事情贵妃是不可避免地晓得了的,至于薛侯夫人,听闻她家主母病重,她前去侍疾,正长住敬平侯府,路途遥远,夫人又理着两份家,于是只遣了一位医女来,是这位阿清姑娘。” 这在此间也是常见,母亲病重,多是女儿照顾,哪怕是出嫁女,也照例会请示舅姑,侍候床边的1,周珏原本还打算问一句贵妃和徐颂宁是否知晓这事情,适才看见阿清,就晓得没有问的必要了,只唔一声,点点头,再次谢过了赵瑄瑜。 赵瑄瑜温和地抿一抿唇,撩开帘栊看了眼薛愈,叹口气:“好好的人。”这话说完就没了下文,只对周珏郑重道:“劳请先生好好医治薛侯。” 他说完便也不多逗留了,对周珏点一点头,便走出去了。 赵瑄瑜前脚出门,后头周珏就偏头看向阿清,这丫头虽然皮糙肉厚经历广泛,然而跟着一路风尘仆仆,到底也有些苍白:“夫人怎么知道的?” 阿清牙都咬碎了:“我家姑娘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再没个回音儿,眼看着就是出了事情,人也不是个傻子,你让她怎么猜不出来,尤其那日信递进宫里的时候,我家姑娘在贵妃宫里说话,贵妃原本还笑着,听了几句耳语脸色就一变,姑娘便全猜出来了——原本姑娘准备自己来,可敬平侯夫人眼看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她虽然是出嫁的女儿,于情于理,却都抽不开身,更何况,姑娘的身子也撑不住,于是要我跟着来了。” 她嘴唇翕动,飞快地瞥一眼周珏,就是没说出最后一个理由来。 ——她是有一点挂念他的。 周珏叹口气,他也不是没想过伪造信件,然而他的字和薛愈的大相径庭——薛愈早两年的字与他还是像的,后来这厮立意练字,便就甩开他一路扬长而去了。 更何况夫妻之间,他怎么知道这两个人平日里相处是怎么样的?尤其薛愈这厮,瞧着颇内敛含蓄,对着徐家姑娘一封信便能笑成那个样子,十足诡异荒唐,叫他这个没经人事的揣摩不透。 周珏原本还有几句话要问,就见阿清脸色骤然一变,严肃起来:“我问你一句话,你实实在在跟我说了,胡扯一句,有你好受的。” 周珏隐隐猜出她要说什么,脸色一变,眉眼间苦涩不堪:“那位崔夫人的事情吗?你来得正好,我实在应付不来,快些救救我。” --------------------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有出嫁女回去照顾母亲的风俗,见《唐代居住习俗与妇女地位初探》。 第六十四章 阿清眉头皱着,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周珏推开窗看了眼时辰,摇着头叹一口气。 他这番让人不知云里雾里的动作后不久,就听见外面遥遥传来一把清越的女人的声音,很是动听。 “那是谁?” “崔夫人。” 阿清的眉头蹙起来,双眉之间皱出深深的两痕,就见那女人款步过来,衣衫洁净,并没用香,素面朝天就极秀美,和徐颂宁一样,都是温柔的面相,只是她眉眼弧度极为柔和——徐颂宁虽然也温柔,眉梢眼角却还是有些棱角,显出清隽来。 “这位姑娘是哪里来的?” 那位崔夫人微微一笑,看向阿清,声音温和:“从前并没有见过,是才从京中来吗?” “是。” 阿清语气平直,脸下意识要板起:“请问您是?” 那位夫人身后的侍女眉头一竖,立刻要训斥立威的样子,阿清眼抬起,毫不避退地回视,生生把那人的话头噎了回去。 周珏叹口气:“这位是崔夫人,来…看护侯爷。” 阿清平平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崔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家眷吗,此间若非无侍候的人,须得您亲自劳动?” “我家郎君已去世三年了。”那位夫人宠辱不惊,神色如常:“实在侯爷的伤口不是小事情,又瞒着人不许知道,不好大张旗鼓地延医问药,我与侯爷有两年旧识,所以冒昧前来。” 阿清点点头:“姑娘有心了,只是周大夫今日准备要为侯爷施针,难免宽衣解带,夫人在侧,多有不便之处。” 那位崔夫人温和笑道:“无碍的,我长日无事,既要施针,我在屏风后候着就好,上一遭与侯爷读的故事,才至第二卷 ,他病中许多规矩,只怕不读完,会惹他恼火。” 她说着,抬一抬手,露出拿着的话本子。 阿清终于明白周珏那话里的意思。 这人当真是软硬不吃,且十分“宾至如归”,她一时之间有些无力,能耐也还没大到直接硬气到把这人叉出去,深吸一口气:“夫人寡居,我家侯爷也正新婚,为夫人名声考虑,这事情实在有些不合适。” 然而那位崔夫人情深义重地摇摇头:“我与秉清之间,并不受这么多浮名拖累的,至于那位薛夫人,我听闻她是很宽宏的性格,一定不会怪罪的。” 她说着还要抬头看向阿清,语气诚恳地问她:“是不是?” 阿清目瞪口呆,想,人怎么能这样子呢。 她手里的银针重重戳下去,扎得周珏嗷一声,阿清语气恶劣:“不许叫唤!” 她很发愁:“侯爷当真没有醒过来一次吗?” 周珏也发愁:“倘若当真醒过来一次,也就好了,咱们借着侯爷的吩咐,也能把人拒之门外,如今就只能容忍人家登堂入室,偏偏他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边又下一针,一边欢愉地准备说话,周珏轻嘶着:“我试过了,没有用的,那位夫人软硬不吃,说要亲耳听侯爷讲,原本说是要把人拒之门外的,可她这么也不走,就在那里站着,她的名声耗得起,侯爷与夫人的可耗不起,只好放她进去。” 阿清目瞪口呆,心说这还真是秀才遇上兵,尤其更不可置信的是,兵竟然是那位娇弱的崔夫人,秀才是周珏。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7节 “只是,她和……”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心知肚明,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里滋生——她似乎与薛愈确实有过几年的前缘,倘若他们之间当真有过一段情意可以追溯呢? 他们各自心中都发寒。 至于京中,徐颂宁那里,倒也不是全然被瞒得密不透风。 实在是郭氏病重,来探望的人多,又有太多人急不可耐地要把外头的流言蜚语透给她,试图从她神色里寻出一点破绽,为这事情的荒诞推测加个注脚。 然而徐颂宁知道的也实在不多,那些话她听了就心烦气躁,于是下意识躲着。 她原本就因为担忧着薛愈而心绪不宁,到眼下就更容易心慌,难得的,端稳了许久的心态终于有些疲惫,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心思又开始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该怪谁,只是疲惫至极地想,倘若以后都要过这样的日子,被人猜度着,试探着,挑拨着。 不知怎么的,徐颂宁觉得自己有些累,困得眼睛都抬不起来了,想寻一个位置,去靠一靠,歇一歇。 -------------------- 作者有话要说: 完全没白月光,就是个误会。 第六十五章 郭氏的病是忽然起来的,一下子加重,咳出暗沉一捧血来,灰败着脸色看人,眼皮松散地垂下去。 她早早地放过了所有的狠话,仿佛即刻就要死去,然而最终还是在这人间苟延残喘,用一剂剂汤药吊着性命,整个人干瘪到只剩下一副皮囊,余下几口孱弱气息,任人拿她摆弄计谋。 徐颂宁是她名义上女儿,于是不得不前来在她病床边应个卯,她也没再有力气折磨她,只是不再九转十八弯地说话:“我何时死了,你就甘愿了,我也甘愿了,可是我什么时候能死?” 仿佛是徐颂宁要折磨她到这个时候的。 她其实自己大约也心知肚明,真正害她的也许是她的至亲人,然而人生行到此刻,将要死的时候,仿佛全然靠着骗一骗自己,才能不带着遗恨入土。 徐颂宁懒得与她争辩,她实在是疲惫怠懒到了极致,所有的心思都落脚在薛愈的身体上,又平白生出许多忧虑的思绪来,尽管阿清在信封里尽可能说得委婉,她也还是见识到了那位崔夫人的面目。她也没有多做什么主张,心知肚明的是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一个巴掌拍响,既然薛愈还昏睡着,那么事情的结果也就只能等他醒来之后再下论断。 另一头,薛愈昏迷到近半月的时候终于悠悠转醒。 彼时阿清和周珏正为一纸药方吵架,阿清已经撩起了袖子,叉着腰准备捣对面那厮一拳的时候,就见本来在床上安然躺着的人,用没裹纱布的那边胳膊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自给自足地给自己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扯了扯唇角,微微抬手示意他们两个人:“你们继续。” 嗓音沙哑拖沓,仿佛他只不过是闲暇时候午睡片刻,醒来还带着一点闲情逸致,要看廊下猫狗打架,小夫妻拌嘴。 “啊!”周珏欢喜地叫一声。 所有争吵都暂时消弭,阿清转身急急忙忙回去要写封信给徐颂宁,到最后干脆捧了笔墨回来,准备要薛愈自己回一封信给她。 他人是彻底地瘦了一圈,衬得眉骨愈发高,人亦清瘦,坐在床边的时候,脸上透着料峭的寒影:“我病了多久?” 周珏正急着为他把脉,一边的阿清代为回答了。 他叹口气:“你来了,她可怎么办?” 阿清看着这人,唇边一点无可奈何的笑:“侯爷还是先担心自己罢。” 薛愈不解地挑着眉,正说话的时候,听见外头急急忙忙的脚步声,赵瑄瑜已经推门进来:“秉清,你醒了?” 倒是颇为亲昵的语气。 薛愈眉头微微一蹙,但很快松开,苍白的唇弯了弯:“殿下——请恕不能起身见礼。” 但周珏和阿清显然跟赵瑄瑜已经混迹熟悉了,给倒茶的倒茶,给端板凳的端板凳,他自己一个人来的,身上的大氅也没人接,自己掸干净雪后叠好后垫在膝头托着手肘,关切地看着薛愈:“怎么样,他可无碍了?” 周珏瞥一眼精神算不得好,但还是不愿意再躺下了的薛愈,摇摇头:“那毒倒是清出来了,只是侯爷身上原本就有病根,许多年殚精竭虑,原本就养得不是很好,这次毒发后之所以昏睡那么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就是还没养好的意思。 赵瑄瑜叹口气:“那还是回京中休养的好些,此间的事务我已经尽数处理好了,你只需放心就好。” 薛愈扬着眉看向他,语气温和恭谨:“多谢殿下关怀,是我办事不力,误着了人道,使得殿下须得代我受累。” 赵瑄瑜温和一笑,摇摇头:“既然如此,你好好歇息,我着人安排入京的事情。” 说着,对一边的阿清和周珏点头笑笑,起身出去了。 薛愈叹口气,在周珏询问他这幅冷硬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是为了什么前,率先开口:“清姑娘,你适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临近年关,时日总是过得快一些,日子很快进了腊月,京城的雪下得愈发大。 徐颂宁想起薛愈临走之前的嘱咐。 那时候他嘱咐她,说自己一定会在腊月前回来。 也不晓得是否能如愿。 徐颂宁揣着一些疲惫,两个舅母来探望她,第一面就蹙了眉头:“阿怀,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她原本就是清瘦,身上没多少肉可以掉,此刻整个人就更见瘦削,看得人心疼。 “近来有许多事情劳心。” 徐颂宁晓得自己再说什么也遮盖不去自己是真的瘦了的事实,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仿佛也是撒一点娇,她最近这段时间实在有些累,外头的流言蜚语她并不放在心上,然而苍蝇嗡鸣听多了总难免会让人烦心,一遍一遍,持续不断地侵扰,终于招致她恼火。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分明原本她是很心平气和一个人,似乎什么事情都撩不起太大的怒火,最近一次还是死生关头,委曲求全许多年换了个几乎溺死塘中的结局,一腔怒火在冰水里燎烧得滚烫。 霍修玉叹口气:“我的阿怀,原本以为,从此就省心遂意了的。” 显然那些话不仅入了她一个人的耳。 也是了,那些话说得那么难听,又那么言之凿凿,细微具体到每一个环节,说他们年少情深终于错过,却又峰回路转有缘重逢,徐颂宁则在故事里面被安排成为一个过客的角色,误打误撞进了这出戏里,做他们喜结连理路上最后一块绊脚石。 徐颂宁勉力笑出来,笑到一半额头蹙起来,偏过头呕一声,手匆匆忙忙遮在唇边,脸色都白了一些,霍修玉与宋景晔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喜慌乱与不晓得该做什么表情的脸:“阿怀,你?” 然而徐颂宁也苍白地笑着摇头。 “原本这个月的月事没有来,心里也觉得奇怪,叫了三两个人来把脉,说是劳累太过,气血不调,脾胃有了些毛病,并不是那事情。” 于是这仅剩的一个可能的好事情也都没有了,两位舅母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安慰她,还是徐颂宁先振作起来,拉着她们聊起了关于新年的安排。 这是去服后沈家能正儿八经欢庆的第一个元日,两位舅母合力操持着家里:“薛侯若是回不来,你不妨去我们那里过年,一群人也热闹。” 这话说出来也只能宽慰,想一想也不可能,然而徐颂宁还是笑着答应了,点着头保证。 三个人又谈了一阵子话,霍修玉和宋景晔拍着她的手离开了,徐颂宁腰酸背痛,疲累不堪地站起身来,却见一直角落里窝着的云朗过来:“阿清寄了信来,这次还有一封,是侯爷的!” 他已经许久没有信寄来。 如今终于有一封手书,那便是大病痊愈,醒转了过来。 徐颂宁只觉得心头悬着的石头骤然一松,接了那信封过来,无论如何还是先拆了薛愈的,他字一如往昔,写得内容也简略,说了他自己一切无恙,反复道“无为我忧”,徐颂宁唇边勾起了又欲盖弥彰地放下——谁担忧了他? 那信写到最后,说了他会近日回京,缱绻的情话讲过,终于正儿八经地开始说事情了。 是关于那位崔夫人的。 他语气很正经,半点没插科打诨,详细地交代了他和这位崔夫人之间所有的交情,细数起来也不过两三句,幼年时候父亲彼此交好,上门拜访的时候见过一面,也许说过话,但是实在记不起,出京后则一直忙于公务,二人连面都没见过。 至于他昏迷那段时间,他也深刻反省,说是他没提前嘱咐好身边的人。 这些事情似乎也无可厚非,他们都不是喜欢在外人面前阐述恩爱细节的人,于是也就和大多数夫妻一样维持着相敬如宾的体面,具体有多么蜜里调油谁也不晓得——连徐颂宁自己偶尔也有一点不确定,他是真的很喜欢自己,还是因为天长日久的相处,而自己将是他会相伴余生、共度很长一段时间的妻子呢? 更何况如今这个世道,男人婚前有过一位红颜知己、青梅竹马,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是一段风流琐碎的往事。 那信写了很长,说到最后,他解释原本是想寻了那位崔夫人把一切说清楚、问清楚,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人到了崔夫人的住处,才知道她已经入京了,于是干脆就等进京再把一切说明,到时候会带着她一起,是磊落光明、问心无愧的态度。 徐颂宁觉得自己不该再怨了,他的确是无可奈何,毕竟那没来由的刺客的刀实在太快,那毒药也诛心,于是还没来得及交代许多事情,就昏昏沉眠。 可她心中还是不舒服,还是小家子气地闹着脾气。 她晓得不应该,哪怕他们两个都是什么也没做错,徐颂宁此刻才后知后觉,有一些嘲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出嫁前见到的不过都是些恶心人的手段,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富贵下面的腌臜,都在此时候着她。 阿清的信也不过写了大同小异的内容,只是说了薛愈没说的事情,比如他的病症并没好全,身子骨还是孱弱云云。 徐颂宁看完这些,默默地把信封收回袖子里,在心里计算着薛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云采已经压着头进来:“姑娘,那位崔夫人听闻今日午后入京了。” 这样的事情,徐颂宁已经在信笺里看到了,也隐约猜出来外头的流言蜚语又要翻上几重浪,并且眼下时节特殊,临着举家团圆的新年,这样的时候,来是为了什么呢? 她点着头,不置可否。 “她递了名刺,想要见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一段时间考试周撞上六级,再加上吃坏了东西闹肠胃炎,也没有来得及请假,非常非常抱歉。 第六十六章 徐颂宁是在定安侯府见了她。 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实在有些特殊,这一位崔夫人的来意又隐晦不清,哪怕她此刻觉得对定安侯府有些疏离,心里也还是觉得,那里更像个家。 徐颂宁坐在堂屋,等人来访。 云朗和云采捧了新采买的樱桃煎来,要她尝一尝:“姑娘这些日子太苦啦,吃一些,甜甜嘴。” 徐颂宁抿着唇,才尝了一个就被甜得拧了眉头。 那滋味儿实在甜得太过,只有样子好看,“印成花钿薄,染作水澌紫”1,压制成眉间花钿的样子,薄薄一片,捏过一颗后剩点朦朦胧的紫留存在指尖。 她捏起一枚看了:“这花钿样子倒是很好看,只是果子太甜,明日里咱们研究研究,依样做几枚花钿戴着玩。”她自薛愈出京后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两朵云纷纷欢喜地点头,说着这话的工夫,崔夫人已经到了堂前,徐颂宁抬手示意把人请进来,就见一张温柔素净的脸。 这一位崔夫人,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样子,虽然眉眼间有一点舟车劳顿的疲惫,但这一点劳累更为她增添了一些风情,她对徐颂宁宛然一笑:“未入京的时候,便想薛夫人会是什么样子,如今见了,果然是出挑的,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秉清。” 她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很亲昵散漫的语气,叫着薛愈的字。 徐颂宁仿佛未曾听见一样,面色如常地请人坐下,落座后客套两句,开门见山说道:“我母家夫人病重,我侍奉床前,如今并不居府中,招待不周,崔夫人莫要怪罪——不知此次崔夫人拜访,是有什么事情吗?” 崔夫人的面色闪过一点淡淡的尴尬,轻咳一声:“我早已为我夫君守寡三年,而今回京,也是回归本家,夫人不必再称我崔夫人了,我本姓霍,家中行五,夫人和我家中一样,叫我‘霍五娘’就好。” 徐颂宁没有接话茬,只是静静看着她。 称谓上当然有一堆文章可做,然而她此次来是为了什么事情,才是重头戏。 她只觉得这份应酬让人心神疲惫,樱桃煎的味道又翻了上来,嘴里有些干,又极甜蜜。 “我此次冒昧来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8节 霍五姑娘温和一笑,递来一本话本:“想来夫人是清楚的,秉清病里爱听人念故事,这段时日,我是为他念着话本子上的故事,已经念到了第六节 ,已折了页角,夫人再为他念的时候,续着那故事来就好。” 说实在的,秉清那样人尽皆知的称谓,哪怕在熟稔亲昵地叫来,其实都不太能伤得到徐颂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寡淡轻飘的小怪癖,她原以为只藏匿在他们彼此之间的习惯,被人这么淡淡地说来,却忽然叫她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仿佛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一个她并不十分喜欢的人摸过把玩过一般。 她没有急着应声,只是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苦,抬手捏了一枚薄薄的樱桃煎,不就茶水地吃了下去。 那甜味涌上来,她随即又吃了第二枚进去,舌头被甜到了麻木,只尝到了甜到极致的苦来,压着舌根蔓延整个口腔,她抿着唇,笑出来。 “隔了这样久,那旧故事侯爷大约也忘了,侯府里备着话本子,届时我再从头为他念起罢。” 她温和地颔首:“但还是多谢霍娘子。” 霍五姑娘的眼神挑剔地落在她脸上,似乎是要寻出一点濒于恼火的破绽来,可徐颂宁清楚,她如今有的只有无可避免的疲惫罢了。 徐颂宁在那疲惫里弯出笑来,深深、静静地看着她。 没半点恼火的意思。 霍五姑娘似乎有些泄气,又似乎是奇怪那樱桃煎有多好吃,伸手去捏了一枚尝尝,吃过后浅浅皱了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弯着唇笑道:“还有一件事情,我听闻,当年我赠侯爷的一件旧衣,他还留着,想要看一看,不知夫人方便吗?” 徐颂宁咳一声,手指敲在桌子上,轻轻一下。 身后的两朵云纷纷垂下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着,徐颂宁听得清楚,两个丫头呼吸声一下子粗重起来,显然是压抑着怒火。 “原来真有这件旧衣?”徐颂宁温和地笑出来:“我听外头风言风语地流传,还以为只是几句不经的闲话,只怕在哪间库房里头压着呢,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霍娘子若真想要看一看,等侯爷回来,自去问他罢。” 霍五姑娘便点头道:“也好呢,总归我们两个熟识一些,许多事情,夫人才嫁过来,也还不清楚。” 这话近乎是踩在她脸上胡闹了,徐颂宁烦腻了,点点头:“大约吧,霍娘子还有什么事情吗?我有些累,要歇着了。” 霍五姑娘带着胜利的笑站起身来:“是我今日冒昧叨扰了,那我就先走了,待侯爷回来,我再来寻夫人叙旧。” 徐颂宁点点头,抬手示意送客。 她自是凯旋,倒把两朵云气得不轻。 徐颂宁静静坐着,把那一盘蜜饯一点点吃完了,又伸手去喝茶,听云采恨恨道:“她说话实在太气人,话里的意思,是在影射什么呢?!姑娘待她,也太客气了些!” “我若是翻了脸,叉着腰骂她一顿,倒也遂了她的意。她就是来找我不痛快的,我闹得越狠,她心里头越快活,我累得慌,没心思和她吵个来回,早点把人打发走就算了。”她这泄气的话说到最后,语气渐轻了,仿佛真是淡泊了,一点争名逐利的心思都不剩了,然而话锋一转:“你们两个,叫人去盯着她,看一看她与昌意公主和宫里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姑娘是觉得……?” 徐颂宁嗤一声:“要这么费心恶心我的,还能有几个人呢?” 只是刺杀薛愈的,又是谁?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位霍娘子的事情,只怕是昌意搞出来的,可薛愈遇刺的事情,似乎又和她无关,若真要坏了名声,扰乱了他们之间这一点情意,那趁着薛愈清醒,一味药下去,闹出一点衣衫不整的风流事来,不是更好更轻松,如今闹得他床榻上躺了那样久,只能说说话恶心她,实在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 毕竟这话,她已经听了月余了。 这些事情吩咐完,她一时间也没急着再去敬平侯府,在自己屋里歇了片刻,吩咐人拿了自己陪嫁铺子的账本看。 她吩咐下去让云采给她相看的宅子也有了说头,其中一个两进的院子,地方不大不小,就是离敬平侯府很近,只隔了一条街——抛开这点,那位置是很不错的,采光景致都很好,只是要价实在高昂,她心里犹豫了些时候,又因为郭氏的病暂且耽误了,此刻想起来,指图纸问:“你去看过了吗?” 云采点点头:“我去看了,地方很敞亮,收拾得也干净利落,廊下还种了好大一株桂花树,据说开花的时候,能腌好大一瓮桂花糖呢。” 徐颂宁点点头:“去找牙人,说我买了,从我陪嫁铺子里出钱,不走侯府公账,待拿下地契房契,去找几个人,重新装点一下,打理干净,再找几个靠谱的小厮婢儿,操持家里,攒一攒人气。” 云采点头答应下来,没再多问,捧了账本出去,云朗则扯了毯子:“姑娘要不要窝一会儿?” 徐颂宁蜜饯吃得多了,此刻只觉得牙酸疼,又干渴,喝了几口水,人渐渐清醒了,摇摇头:“难得回府里一趟,我看看年节筹备得如何了。” 云朗叹口气:“姑娘操持这么大一个家,真是不容易。” 徐颂宁笑:“要担这样的名位,自然要承起这些活计来,只是这一年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太多了,让人想到了就疲惫。若有得选,我如今更想在山坡下头置办个别业,养花看鸟逗猫牵狗,偶尔听人唱个曲儿,闲散地过日子。” 云朗撑着下颌:“要是侯爷外放出去,没京城里这么多双眼盯着,是不是就好一点?” 徐颂宁拍她一下:“你个傻丫头,人家都是削了脑袋要扎到天子脚跟,你还要想着外放的事情,仔细被人听见了——不害怕他了吗?当初还信侯爷他杀人杀得血积到小腿肚来着。” “侯爷对姑娘那样好,算是好人罢。” 话七拐八拐的,最终牵扯到了薛愈身上,周匝空气一滞,云朗艰难地再次开口:“那位霍五娘……” 徐颂宁的眼神落在账本上:“不过都是些流言蜚语,道听途说,刻意来恶心我的罢了。” 然而,然而…… 那话本子是真切读到了一半的,那旧衣也是真的被珍藏着的,她晓得薛愈的怪癖,亲昵地叫她“秉清”,说着他们所谓当年,仿佛她是插进来的一个人,在这故事里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徐颂宁猜测这是一个局,可还是为这样的事情觉得烦心。 其实若是嫁了旁的人,大约有过这样一个红颜知己,青梅竹马,也就轻轻放过了。 可对上薛愈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想苛刻着对他,想他一颗心从头到尾全是自己的,想他没有过旁的人,似乎越是喜欢,就越想求得更多,握得更紧。 似乎隔了这么久,他也只在病中昏沉的时候,说过一句喜欢。 可他在成亲那时候,说过的,他不会喜欢上谁,也说过他们彼此之间的婚事是因为彼此是最适合的人。 这样纷乱的心事让徐颂宁在一个间隙狠狠震了一下。 她怎么开始纠结起这样的事情了呢? 她,是喜欢上了这个人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杨万里《樱桃煎》 第六十七章 人似乎是不能闲下来的。 一旦闲下来,就生出无限的心思与忧虑,在心头盘桓起一片阴叆的云翳。 徐颂宁置身压抑的敬平侯府中的时候,勉强还能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心态看着这些杂乱的事,假装是因为太忙,所以来不及去想那些事情,依旧还是那个理智清醒的徐大姑娘,对这样的事情以一种计较得失利害的心情。 可当置身此处,短暂地把肩头上的担子卸下来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就乱起来。 她曾经信誓旦旦说着自己绝不会有所谓悸动,却也患得患失,问他究竟是喜欢哪一个徐颂宁。 她年少时候缺少一些关爱,于是碰上一个对她好的人,就难免心动得燎原。 只是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的,人这一生做什么都依托不了喜欢,再热烈的喜欢都会冷淡,一点点沉下去凉下去,从一捧火变成一段雪,混上泥污在一方墙角混沌污浊。 叫人再不愿意提起。 可徐大姑娘是个挑剔人。 哪怕是一截霜雪,她也要干干净净不掺杂质的,旁的再好她也不要真的放进心里去。 她眼睛垂下,眸光比冰雪凉。 她一点点把她自己劝得释然不在意,自己也渐渐开始觉得,这所谓喜欢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只是因为自从母亲去后,除了外祖一家,这是唯一一个对她真真切切好过的人。 这份好也未必源自喜欢,也许是因为他薛侯爷,诚然是一个还算良善的人。 所以对待结发的妻子会多一些温煦的态度,有着无微不至和体贴关怀。 然而夫妻之间未必不会反目,因为一段夫妻关系,就对另一方全身心地信任依赖,在她这里看来与自寻死路无异。 人年轻时候遇上的事情会深切地影响到她一生,比如徐颂宁的父母亲,比如郭氏和敬平侯之间的关系。 她贴身感悟到的都不圆满,因此也对自己能否得到圆满心存疑虑。 徐颂宁就这么开解完了自己,只是虽然认准了这些所谓种种不过乍见之欢,很快就淡,但心里因为那位霍五娘而生的郁闷心情还盘桓不去。 她最终还是决定就先这样,暂时先不去想。 等薛愈回来再说吧。 哪怕判人死刑,也要听一听呈堂证供。 她如此想着,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思,适才被樱桃煎勾起来的要命的近乎苦涩的甜蜜还在舌根儿涌动着,徐颂宁腮帮子发了酸,喝着酽酽的茶水压下。 天色已经不早了,两朵云询问是否要在侯府里用完膳再回敬平侯府。 徐颂宁原本要说不用了,然而这么多天,在徐家多少有一些食不知味的意思,于是干脆点了头:“熬煮一点清粥小菜来吧,不用新开炉灶了。” 云朗答应下来,起身去亲自督办,云采围在她身边,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些什么:“上一遭姑娘嘱咐打理的宅子,尽是赶在年前收拾出来了,我和云朗各自去看过,都很喜欢。” 又说起即将开春,询问院子里该种什么花,玉兰、紫藤是一定要有的,到时候开花的时候不仅满院盈香,还能炸甜脆的玉兰花瓣,吃新制的藤萝饼,仔细想想就很恣意。 徐颂宁点头答应着:“梅花也能入馔,你日日夜夜想着要吃,怎么没见你打过廊下那几株梅花的主意。” 云采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显然是生过贼心,只可惜胆量不足,只怕惹了这府里另一位的霉头。 正说着,云朗的招呼声从外头传过来。 虽然只要了清粥小菜,可是总不能真就那么办。 十几样花样依次摆开,从清脆辛辣的小萝卜到生脆鲜甜的甘露,就中还有掰开摆成莲花样子的一疙瘩糖蒜,一点儿蒜味也没了,只剩下糖醋混着浸在一起的味道。 熬得香甜软烂的白粥放在中间,犹腾腾冒着乳白的热气,粥旁边是两道鲜亮的清炒小菜。 此间鲜嫩的菜蔬难得,笋也就算了,绿叶的菜蔬几乎都是暖棚里催生出来的,可见是准备得精心,虽然女主人久不在府中打理了,也还尽心尽力地侍奉着。 徐颂宁尝了两口,倒是比平时多了一点胃口。 她多喝了小半碗粥后,轻轻放下碗筷:“年关了,阖府上下今年都辛苦,按着每个人的份例加五分赏了吧。” 云朗和云采答应下来,年关上的事情的确忙,可郭氏眼看着就不行了的样子,敬平侯府和定安侯府也就都淡淡的,没有大操持。 只是越是这样的时候,下头的人越是辛苦的,因此厚厚地赏了,也让人心里没有怨气。 徐颂宁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独自在屋里做活,被人言语挤兑着,也大多时候都顺从。 直到那次跌堕入水,一颗想要委曲求全的心才凉透,拼着一副温和的性子和人争执起来。 也不过才一年不到,这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两朵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年,真是跌宕起伏,姑娘遇上的事情也太多了,真该去庙里求个签。” 只是说到庙里,难免就又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那时候她滚落山坡,当真是惊魂一夜。 若没有薛愈,她命丧在那时候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又觉得懊恼,怎么又念叨起他来。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49节 徐颂宁揉了眉心,抿着唇一笑,摇摇头:“也好,年后就去吧。” 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遇上了魑魅魍魉,那这一遭换个地方去也就是了。 这事情一个插曲一样,很快就过去,又过了几天,年底了的时候。 徐颂宁还滞留在敬平侯府里,郭氏死到临头,已经没什么人好恨,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恶心徐颂宁。 徐颂宁心思不畅,对她这样的行径只剩下好笑。 敬平侯倒是多有一点考量,这日叫了她过去:“我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关于定安侯的时期。” 徐颂宁眼皮子耷拉着,好不容易赶出脑子的事情又被他扯了回来,嘴唇抿着:“父亲请讲。” 总不过是霍五娘和薛愈之间一段可有可无的传言,徐颂宁点着头听着,听敬平侯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男人身上也不算少见,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风流往事呢?你是从小乖顺的,不要被这样的事情绊着,闹小儿女脾气,因为这样的话和他有所生分。” 他说着,手随意地在徐颂宁肩头拍了一下。 “不要因小失大。” 徐颂宁温顺地应下了,她眼皮垂落,把那些所谓悖逆的神色遮掩过去,敬平侯还要再多嘱咐两句的时候,外头人忽然听见了几声动静。 “什么事?” “回侯爷,薛侯回来了。” 徐颂宁原本趁着这样的时候,要去喝一口桌上的茶水,指尖猝不及防地贴上滚烫的壶身,燎烧出晶莹的一点水泡。 碰上的那一刻偏偏是麻木的,下一刻才忽然窜出尖锐的疼,下人回话的时候漏进寒风,吹得徐颂宁心神一清。 她收回手,把指尖掖进袖子里,抬着眼看向窗外。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好多,多到他如今近在眼前了,她一颗心却七荤八素,不知道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作出什么样的神色才不算露了破绽。 她站起身来,仰头看着敬平侯。 敬平侯瞥她一眼:“嘱咐你的话,记得了吗?” 徐颂宁点一点头,唇边带笑,没有答话。 敬平侯有心要嘱咐她,却又不愿意让薛愈等太久,于是披了氅衣,快步过去。 徐颂宁跟在他身后,略迟了两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堂屋,徐颂宁不知怎么的,步子一顿,先仰头看过去。 心里闪过一个混沌的念头,他瘦了好些。 薛愈尚还拥着大氅,那极浓的墨色衬得他愈发白,仿佛一截霜雪。 他人清减许多,两个月虚耗下来,原本不笑的时候,那一点欺人的温煦已经消减到若有若无,只剩下冷硬的棱角,抿平了唇角,就尽然是不近人情的寡淡。 他侧站着在廊下,徐颂宁只看得清半边的侧脸,打量过了,没来得及挪开,那人已偏过头,看了过来。 积雪堆在檐下,几棱冰柱悬垂,两个人的视线隔了一方院子相触。 原本平淡无波的眼神点亮了,一簇细细的火苗自那多情的桃花眼里烧燃起来,他下了廊阶,动作还是不疾不徐,垂着手温和恭谨地向敬平侯见礼,眼睛却瞥向她。 徐颂宁抿着唇,微微弯了一点嘴角:“侯爷回来了。” 这语气里是无可挑剔的欢喜,敬平侯拿捏不出什么太明显的错漏,唇角翘了翘,拿捏着岳父的架子:“你一路奔波,府里都安置好了么,公务如何了?” 薛愈一一答话,语气温和,只是他手负在身后,指节屈着敲了两下掌心。 徐颂宁在后头看得真切,晓得他是有些不耐烦应付这样的事情,然而有敬平侯为她拖一阵子也还好,她心乱如麻,对着薛愈此刻说不出什么来。 那人却走得慢了一步,不知什么时候和她并肩,有些凉的掌心伸过来,捉住她指尖的时候不偏不倚地捏在那一点新烫出的伤上,破碎的画面随着尖锐的刺痛一起传来。 她看见眼前的人手撑在她两侧,由下而上地倾压下来,眼里有一点匆忙闪过去的泪珠,嗓音哑成一片。 “阿怀,不是说好了么?” 十指连心,她慌乱又刺痛,手微微抬起,把那还没来得及握紧的手甩开。 薛愈的步子顿住,回过头看她。 她脸上错愕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起,瞳孔依旧是紧缩着的样子。 好像是怕极了他。 第六十八章 原本要握住她的手僵住了,在空中略一滞。 他望着她,眸光里带一点可怜,一闪而过,随即又是一双温和的桃花眼。 徐颂宁手抬了抬,想要若无其事地重新去握住他,然而呼吸却被恐惧和指尖上的疼痛攫取住,生生僵在了那里。 薛愈在她手背上虚虚拍了拍,轻声笑着说:“我手有些凉,是不是?”他唇边抿着一痕笑,不动声色地把手掖进氅衣里。 他这话接得滴水不漏,把两个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全缓解了,周围的人对小夫妻不算了解,全然以为这就是他们平日里相处的套路,都摇着头,想侯爷果然疼爱大姑娘,把那样端正的人养出了小脾气。 前头的敬平侯神经粗犷,并没察觉两个人之间的暗涌,犹在喋喋不休,已经说到要留薛愈一餐饭,与他谈一下他遇刺的事情。 薛愈慢条斯理地答应着,嘴上说着客套的话,里头推拒的信息没被人捕捉到,他抿出无可奈何的笑,但到底对与徐颂宁相干的人多了些耐心,只是回头看一眼她。 徐颂宁正盯着他背影走神,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她眼皮抬了抬,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那笑是她惯常用来敷衍人的表情,也许她自己都没发觉。 薛愈抿了抿唇,在这萧瑟晚风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就这么营起奇怪的氛围,一直到用膳期间都是如此,徐颂宁神游天外,薛愈对着敬平侯也多是答非所问,多有搪塞。 只是他一贯会蒙人,敷衍也敷衍得很真心,答话的时候温和有礼,半点没叫敬平侯觉出他的不对劲来。 徐颂宁偶尔神游回来的时候抬眼瞥他们两眼,大部分时候视线都定在薛愈身上。 他回来得太猝不及防了,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准备。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座位被安排得紧密,稍微一活动膝盖就彼此相触,大腿的温度隔着厚重的衣料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早些时候无数个欢好的夜晚。 薛愈与敬平侯说着话,眼睛并不看她,碗里的鱼肉仔细地挑去尖刺,慢条斯理地推到她手边。 这样的小动作倒是没躲过敬平侯的眼,他唇角翘起一点得意的笑,看了两眼女儿,却没捞到她一个眼神,她沉默着用膳,动作优雅从容无可挑剔,只是吃得很少,把薛愈推过去的那一口鱼肉吃完后,碗里的饭就没有再下去分毫。 这顿饭就在这样的氛围里结束,敬平侯难得地懂了一次场面:“你好不容易回了京,身边须得有人照料,她母亲虽然身上不好,但也不是这样一时半会的事情,你们两个先回自己家里住着吧。” 他又嘱咐了几句有的没的,就起身借故歇着去了。 薛愈答应着,手下意识要去牵徐颂宁,触及到衣袖的时候又收回,只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头,微微低下头,缓声问她:“愿意回去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 他嗓音里还有些沙哑,带着化不开的疲惫,却还是耐着性子看她,静静等她说话。 云采和云朗去收拾了,她摇摇头:“没…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他笑一笑,眉心展开:“都还好。” 趁着夜色未浓,两个人比肩一起坐去马车上,才坐定的时候,徐颂宁就伸开手指:“烫伤了。” 是在解释甩开他的缘由。 她这话说得匆忙而急切,半点没有徐大姑娘平日里温和从容的样子,薛愈在这马车的昏暗光线里与她视线交接,嗓音不辨喜怒:“没事。” 那手指被他轻轻托在掌心,温热的气息吹拂过:“还疼吗?” 他身上常有不测的伤口,因此马车上备着各色的药膏,趁着等候两朵云收拾东西的工夫,他挑拣出一瓶药膏来,握着她手指轻轻推开。 其实只是很小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本来是无须因此上药的。 可他们之间实在欠缺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她心里的郁闷显而易见,彼此亟需找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做,把注意力转移开。 他的手被风吹得很凉,握着她的时候有一点发颤。 “还…生气吗?” 薛愈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里带一点笑,似乎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都不叫我夫君了,阿怀——我又变成侯爷了。” “夫君。” 徐颂宁抿一抿唇,叫得很顺口的样子:“只是久别重逢,一下子有一点不真切的感觉了,至于这样的事情,侯爷…夫君你也是身不由己,而且,这样的事情也是难免的,适才父亲也曾提起,且不说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就算有,那又怎么样呢?高门大户里的郎君们,成亲前身边也都是有几个人在侍奉着的。” 她这话说得很识大体,一字一句都宽厚,却似乎是认准了这事情他也许真的沾染过的样子。 薛愈微微偏了头,深吸一口气,手指扣住她手腕,把人往近前一拉,身子也倾过去,尽力平顺了语气。 “我和那位崔夫人的事情,之所以没有跟你说起,是因为觉得无关紧要,或者说,那时候并没有想起曾有过这样一个人——我和她交际并不十分深厚,也不知晓寥寥数面,怎么就变成了所谓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你之前,我没有过,没有过别人,以后也不好有。” “嗯。” 她点一点头:“我知道。” 指尖上的疼还在,那药膏推开,侵入肌理的时候,带着一点冷冰冰的凉,他手里的药瓶随手丢开,重新扔回药箱里,咣啷一声,和其余的撞成一片。 他要再说一点什么,恰好撞上两朵云拎着收拾好的东西回来,两个人叩了叩车门示意,然后就坐在车前,没进来,留徐颂宁和薛愈相对。 “流言最沸的时候,我人昏迷着,没办法去解释这样的事情,所以才一直拖延下来,并不是刻意这样做的,也不是因为什么念着旧情,我们之间,当真是什么也没有。” 他并没有善谈的名声在,但绝非笨嘴拙舌的人,此刻面对这样的境遇,却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渐渐说至手足无措的时候。 半晌,他极轻地道:“那氅衣,我并不知道是她赠的,之所以留着,也是因为,因为当年兄长们,并不是因为她,若那衣裳留着,会让我们两个之间都不痛快,待回去…我们一起烧掉吧。” “不……” 徐颂宁摇摇头,嗓音一时有些凝滞,半晌,才道:“我不是要侯爷把那些东西都毁掉,我也没有…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生气。” “你只剩下那件东西了,我不想做从你手里夺走回忆的人——我也知道的,知道你留着是因为你的兄长而非…霍家娘子。” 她说着就渐渐停滞下来,不晓得该怎么给他解释清楚,于是迟缓了许久也接不下去下一句话。 他们彼此之间仔细算来其实没有什么嫌隙,也并没有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情。 可偏偏因为这样的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动荡,让徐颂宁一下子从那些惹人沉沦的情/爱里面抽身出来,又变回了那个清醒自制的徐大姑娘——她并不是不信眼下的薛愈,而是因为父亲,因为儿时的经历与见闻,因为记忆里母亲那个瘦削伶仃的身影,对未来她和薛愈之间会是怎么样充满了未知与恐惧。 她母亲难道没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光吗? 誓言在说出来的时候,有多少不是真心的呢? 她在最初的时候,以为自己一生都与爱上他无缘,哪怕未来和他夫妻反目也不至于伤痕累累。 可是,可是。 人一旦有所在意了,就难免患得患失,车马声辘辘里,徐颂宁摇摇头:“我真的没事,不是在心里生气故意这样说的,我真的没有生侯爷…夫君你的气。”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0节 似乎是要佐证这样的话一样,她握着他的手,微微仰着头,去亲吻了一下男人冰凉的唇角:“我只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才意识到,嫁给侯爷后,原来要面对这么多的事情,所以一时之间有一些不太适应,我只是,还没习惯。” 她不经意间还是会叫他“侯爷”,似乎那一声“夫君”的确是因为勉强。 薛愈被她亲吻过的地方湿润而温热,他静静看着她,看她嘴上说着没事,却又变成了徐大姑娘,不再是徐颂宁,也不再是阿怀,没了脾气,没了小性子,以无可挑剔的态度。 他的伤口从没这么疼过。 第六十九章 薛愈余下的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许多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但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他曾想过许多次,是否要把她留在身边。 她似乎总有一些怕他,在旁人面前是坦荡温厚,对上他的时候就总难免受惊的表情。 薛愈偶尔也会觉得惊诧,毕竟他虽然凶名在外,但大多数时候都有温和的面皮,怎么就把人吓得这样厉害。 更不要说他身畔有波涛汹涌,如晦风雨。 尽管她不算风平浪静里长大的姑娘,在濒死的关头也总迸发得出十足的力量。 倘若不和他在一起,那也许日后就只有茶米油盐的家常小事值得烦忧,没有太多危及性命的东西。 可是他舍不得。 他这辈子眼睁睁看着太多东西毁灭,目睹了许多情谊崩塌,身边的人一个也留不住,他这一生到最后只剩下了为死去人湔雪的念头。 然而峰回路转的时候,又多了她这一个妄念。 想留她在身边,想这一次能够留住一个人。 再爱一个人,也难免有私心。 他这一生得到的东西都曾在十一岁那年湮灭,于是二十三岁那年,他将错就错,想试试这次能不能留住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可是眼下却后悔了。 她的确经历过许多,然而到底是内宅里的腌臜手段,尚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拱到风口浪尖,殚精竭虑,受惊害怕也是难免。 薛愈心里辗转过许多个念头,最后自嘲地一笑。 未付一言。 这事情就这么翻了篇,两个人之间似乎就这么解释透了,一直到就寝都没有再提起这样的事情。 中间薛愈去前面整理一些公文,阿清捧来了热茶和两朵云唠嗑,顺便里里外外把徐颂宁的身体关怀了一通。 徐颂宁在她说话的间隙插进去一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侯爷的伤口怎么样了?” “其实并没有好全,只是侯爷急着回京,所以才匆匆忙忙地回来。不过侯爷也算是好运道,伤处虽然溃烂,但是在冬日里,也没有伤到血脉经络,不耽误平日里用手。” 徐颂宁听了这话,才点一点头。 阿清又把话题拐了回去:“适才听她们两个说,姑娘的癸水好多天没有来,最近也恹恹地不乐意吃饭,叫我给摸一摸,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吧。” 徐颂宁把手腕伸出,阿清的指节在那上头搭了片刻,沉吟许久,又仔细问了一些她身体近来的状况。 待一切了结,她回头就对上两朵云期盼的目光,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侯爷走,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姑娘若有孕,那么至少也是两个月前的了,脉象上怎么也该显现出来,我适才把脉,却半点痕迹没有。” 确实,一个多月的时候脉象不稳,把不出来是常有的事情,但大多数都能在二三月间摸出来的,那时候母亲就算再粗泛,总也能有所察觉。 这样的事情不说好也不说坏,徐颂宁却觉得心里霍然松了一口气。 她才嫁来不到半年,很多事情不想那么着急,也实在不确定,眼下的她是否准备好了,去养育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为人温厚宽和,但性子其实总带一点冷淡。 她曾被她母亲融入骨血里疼爱,并因此总是担忧,她自己也许做不到那么无私而无所求地去疼爱一个人。 两朵云适才虽然期待,但眼下知道没有,到也说不上很失望:“姑娘还年轻,身后又没有长辈催促,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正说着,薛愈从外头进来,身上裹着冷冰的夜风,肩头堆积霜雪,挟了寒气扑面。 徐颂宁轻咳一声,站起来要去迎他。他站得远远的,摆一摆手,示意她坐着等候,自己先抬手掸去了飞雪,又把大氅挂上架子,人才进来。 “在说什么?” 奔波一日,又忙碌许久,他就算再强硬的身体也支撑不住,更何况还带着没愈合的伤口。 此刻他面色透出一点憔悴的苍白,唇色也淡下去,嗓音沙哑着,对着徐颂宁的时候,倒还勉强笑得出来。 阿清几个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徐颂宁接了话:“没事,只是前两日身上不舒服,还以为是有了…叫阿清来摸了摸,原来是个误会。” “嗯。”他点一点头,唇边抿出点笑来。 “这样的事情不急,有了孩子,许多事情都不松快。”说着在她身边站定了,看向准备要走的阿清:“你家姑娘的身体怎么样了,可还好吗?是有哪里不舒服了,才疑心到这个上面吗?” 徐颂宁愣了愣,阿清已经答话了:“其实已经好多了,只是最近两个月事情有点多,累得很了,所以食欲有些不振,因此才叫我来摸一摸,试一试。” 薛愈点一点头,摆了摆手。 他似乎是累到极致了,再多说两句话也没了力气。 两朵云和阿清各自收拾了东西出去,只留下徐颂宁和薛愈两个人相对,他坐下来,喝了口茶:“再…等一等,过了这阵子,就松快了,到时候你就不必为这些人、这些事忧心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我只是从前身子太弱了,并没什么大碍的,不必太挂心我——侯爷要沐浴吗,我命人在后面备了水。” 薛愈点一点头:“嗯,你先休息吧。” 他并没急着动,先喝一口水,眼皮抬起看着她:“…阿怀。” 徐颂宁彼时也正看着他,听见他说话,略一偏头,就见这人又叫了一声,声音更轻了一些:“怎么了?” 薛愈摇一摇头:“没事。” 他揉着眉心站起身来,留一个单薄萧瑟的背影给她,转过屏风去准备沐浴。 徐颂宁已经洗漱完,人也疲惫,揉了揉后颈,准备先去歇着,后头却忽然传来好大的响动,她起身去看了,先见的是薛愈影影绰绰靠着浴盆的上半身。 他解了发冠,黑长的发披散开,半遮半掩地盖着背上的疤痕。 她曾在夜间将手攀过那一处,在泪眼朦胧间抓挠过他的脊背和肩头,于昏沉蒙昧之间听他讲述那些疤痕的来龙去脉。 “没事。” 他回头看见她,倒是很坦荡:“只是不小心碰倒了东西。” 他沐浴的时候身边不要侍女伺候,叫个小厮来又有些奇怪,若是从前,徐颂宁大约会搭一把手,可如今两个人之间隔了点什么,彼此之间相处难免不对劲,于是他只好带着伤自给自足,到底是不方便,把挂晾毛巾的架子碰倒了,正要站起来披衣去扶。 徐颂宁到底没有忍心,走过去帮着这人把那东西扶起来:“侯爷手臂不方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薛愈仰着眼看她,长发在水面上浮动,他是生得很白的人,身形也好,不显得过于厚重,清瘦又不单薄,落下一道长长疤痕的手臂显出分明的力量感。 再向下的东西她没有在太光亮的时候目睹过,蹭一蹭鼻梁,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 “我就在屏风外面,侯爷有事情叫我就好。” 他叹一声:“不用了,我很快就好,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其实应当是很想说一些什么的,可是时间不对,情绪不对,地方也不对,处处弥漫着尴尬的氛围。 “孩子的事情……” 薛愈在她身后静默地开口:“我早些时候就说过的,我不急,也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执念,薛家族里没什么人了,没有人会催促你。” 他嗓音轻轻的:“要与不要,什么时候要,都随你。” 薛侯爷在过去两个月锤炼出很厚的脸皮,如今风餐露宿,倒是薄了许多,最后几句话说得艰涩:“我日后,会节制一些。” 第七十章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凝滞。 徐颂宁轻轻咳嗽一声,耳根烧得通红:“侯爷快些沐浴吧,天晚了,不要想这些了。” 薛愈抿着唇,手抵在唇边也开始咳嗽,两个人难得纯情,闹了很大一个脸红,彼此之间尴尬冷淡的气氛淡退了许多。 也许夫妻没有隔夜仇,说得就是这样的道理。 并不是说仇怨消弭了,只是彼此之间都选择暂时淡却,把问题放在一边,如果日后一直和睦,那就一切都好,如果万一遇上了什么不豫,那么就会变作翻旧账时候的谈资,被翻来覆去地提及。 薛愈嗓子依旧是哑哑的,此刻被水汽浸湿了,说起话来有点懒懒的调。 “我很快就好,快去睡吧。” 徐颂宁原本是转身要走,可他单手拢起水的动作实在笨拙,她到底没有忍心,于是握了他的长发在掌心,掬一捧水打湿了为他濯发。 薛侯爷一贯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也没有再多说话,头微微向后仰着,方便她上手。 他人瘦下来,喉结便愈发显眼,此刻微微后伸了脖颈,那一处凸起上下略一滑动。 徐颂宁的手指沾着泡沫,穿插在他鬓发间,眼睛不自觉地盯上那一处,他浑不在意地半阖着眼,坦然地将脆弱处留待给她。 徐颂宁烧灼得红透了的耳根原本略有些冷却,此刻又有点燥热起来的意思,于是挪开了视线,嘴上轻轻说道:“侯爷瘦了好多。” 这话是真心的,他是真的瘦了,穿着衣服就看得出来,如今脱了衣裳,就更明显。 “是不好看了吗?” 薛愈没睁眼,闷声笑:“等一等我,忙完这一段时间,我在家里好好地养一养,养一阵子,就能养回来了。” 徐颂宁不晓得他哪里学来了这样的玩笑话,皱着眉头哭笑不得,低眉的时候瞅见那条长而骇人的疤,还没长好,呈现出微粉的色泽,狰狞如蜈蚣,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 比周匝的皮肤略硬一些,绷得紧紧的,仿佛可以触及到当时的血流如注。 薛愈睁开眼,胳膊并没收,伸直了给她看。 徐颂宁仔细看了一眼,没有再碰,也没问疼不疼这样的话,薛愈倒是轻轻说了一句:“你也瘦了好多,是敬平侯府里的膳食不合胃口吗?” 她打小在敬平侯府里长大,那里的饭按说才是她最熟悉的,其实不该有不合胃口这样的道理,然而她人的确是肉眼可见的瘦下来了,原本下颌有一点圆润丰盈的弧度,是恰到好处的柔和,如今那一点弧度尽数消减了,人变得清冷起来。 像是一捧月光,冷冷的,单薄到叫人觉得握不住。 “没。” 徐颂宁轻轻地叹一口气,把他的头发洗干净了:“都还好,一切都还算习惯。”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1节 他也就没再问起,再问起就难免提起这段时间的事情,两个人又是好不容易才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于是都默契地一声不提。 只是两个人分开的这两个月是最好的谈资,不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彼此只好都沉默下来,搜肠刮肚地寻话题,还是薛愈先开口:“明日是在府里先歇一歇,还是再去敬平侯府?” 他抿着唇:“要年节了,各处都封了印,再大的事情都会仓促着办,我明日只进宫去复命一遭,许多事情会等年后再去办,所以不会在宫禁里逗留太久。” 她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是跟她暗示交代,他被人刺伤这事情,他要慢慢地办,要斩草除根,绝不手软,还有一层,是有一些委屈地向她询问——我明日里会在府里呆着,你是回娘家,还是留在家里陪着我? 徐颂宁心里有一点的柔软:“年节将至,府中不好什么都不操办,我明日且再留一留,看看各处是否都准备好了。” 薛愈很快地点头说好,话头里藏一点雀跃,徐颂宁则拿了细软的布为他擦干头发:“好了。” 下一步却又有点迟疑,捧着布的手一顿。 按理说接着是要帮他擦干净身上了,可是…… 薛愈先一步拿走了她手里的布:“我…自己来吧。”她耳根红红地看着他:“那侯爷小心一些。” 她嘱咐完就向着里屋走去,一路上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摔倒,身后的人在后面嘱咐小心一些,她心跳得就更快,扑通扑通。 待到在床上独自躺着的时候,耳畔还不断传来怦然的心跳声。 她人侧躺着靠着墙睡成小小的一团,听着那心跳声,虽然没什么精神,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身边往下一陷——是薛愈轻手轻脚地进来。 徐颂宁没有动,把眼睛闭上,装作睡熟了。 身后的人为她仔细掖好了衾被,也没再一步动作,在她身边渐渐睡了。 徐颂宁听着身后的呼吸渐渐平顺,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 手指才抬起就被握住,男人眼没睁开,只是把她手指小心翼翼地攥进掌心,凑到胸膛前,触及他一片心跳怦然。 她抿了唇:“侯爷也没睡。” 那人不吭声,继续装睡。 徐颂宁的手指贴着他胸口轻轻动弹了两下,被人更用力地攥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一章 掌心下是连绵怦然的心跳,徐颂宁恍惚间又跌入一个幻境里去,她艰难又疲惫地撩开眼皮,男人负光站着,身上染了一半的血色。 他手抬着:“阿怀,过来…好不好?” 徐颂宁打了个寒战,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睁开了眼。 她不知何时靠在他胸前,手被他紧攥着,枕着他未受伤的手臂睡至黎明。 两个人依偎得极近,仿佛于寒夜取暖。 “醒了。” 薛愈嗓音依旧哑哑的,带着才醒来的困倦,徐颂宁从他怀抱里抬起头,见他垂着眼正看自己:“不是我要这样的……” 他嗓音沙哑带笑地解释,徐颂宁很快明白了弦外之音。 不是他要这么把她抱着的,是她自己凑进他怀里去的。 睡觉一贯老实的徐大姑娘默了片刻,开始往后撤身子,却被人揽了回去:“再躺一会,还早。” “侯爷胳膊不麻吗?” 搭在她后脑的手指动弹两下,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是有一些,但是一动弹更难受,就这么麻着吧。” 徐颂宁拗不过他,于是就这么静静躺着。 “我今天午晌就回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带来给你。” 徐颂宁摇摇头。 薛愈的手指在她后颈轻轻捏了捏,她瘦下来后脊骨极其明显,颈后的棘突凸显出来,微微屈颈的时候在莹白皮肤下弯出极漂亮的弧度。 “好瘦。” 他语气轻轻地说:“像是只猫儿。” 徐颂宁在这样温柔的语气与抚摩里又陷入了昏昏欲睡的境地,头微微耷拉下去,靠在他胸口,又要睡着。 揽着她的人又轻轻说了几句,看见这境况,无可奈何地一笑,小心翼翼把人掖回被窝里,严严实实盖好,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两朵云迎出来,先被他示意噤了声。 薛愈自己给自己整理好了结扣,揉一揉眉头。 其实他昨夜并没有睡很好,梦至一半,怀里猝不及防挤进一个温热的姑娘,额头蹭过他下颌,把脸颊贴在他胸口上,嗫嚅着重新乖乖睡着。 后来那一夜他几乎就没再睡着。 像是昏迷时候的每一个夜晚,梦见失去她,或者从没和她见过。 只是在多年后偶然一个黄昏,撞见她被人环绕着走出山寺的门,对他客套地颔首致意。她与日暮光晕里被勾勒上一层金边,富足而温馨,在家长里短中平淡而幸福,过得依旧是很好很好的。 徐颂宁没遇上薛愈,也许依旧能过好这一生。 可他如果没有遇上徐颂宁,那么等他如今所筹谋的一切尘埃落定后,也许就只剩下深入肺腑的孤寂,于这人间碌碌无为,毫无念想地活下去。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是徐颂宁。 然而许多事情其实是寻不出一个答案的。 也许是年少时候的羁绊与隔着十一年的际遇勾连牵扯,又或者是因为她于死生关头挣扎不屈如当年的他——喜欢一个人往往寻不到确切的原因和答案。 只有不喜欢才条理分明,列得出因果逻辑。 也许换一个人他依旧会相敬如宾、以礼相待,可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他遇上徐颂宁,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他是真的好爱徐颂宁。 她自己也没察觉,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聪明又剔透,界限分明,除了偶尔的时候,情绪总是很好地收敛在可控范围之内。 他回来后,她只问他的伤口怎么样,却只字不提半句不问是谁害了他,甚至连敬平侯都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句,她却没问。 他心里清楚,未必是不关心。 倘若真的不关心、不在意,也就没有好不好那一问,又或者会多上许多假情假意地殷切问询。 她心里清楚明白,且不说这背后主使昭然若揭,众人心里都心知肚明,纵然不是,这也是好利的一把刀,足以去扳倒如今最恨他的人。 薛愈入宫的时候徐颂宁才悠悠转醒。 她身上松快许多,疲乏尽消,却还是不愿起身,静默地盯着头顶发呆。 直到门扇被人重重地推开,她才翻了个身,半耷拉着眼皮,有一点没精神地看过去:“怎么了?” “姑娘,夫人…夫人要不好了。” 徐颂宁心里咯噔一下。 她缓了片刻,点一点头:“知道了,去备车,我洗漱一下就过去。” 其实人拖了这么久,错愕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让人觉得“终于要来了”。 一应素白的衣料首饰早就做好了一套,银器绢花堆在发顶,徐颂宁抿一抿有些苍白的唇色:“不用早膳了,直接过去吧。” 云采绞着衣裳:“那我去给姑娘装一些点心。” 说是不好了,倒还有一点回光返照的迹象,徐颂宁赶到的时候天正阴着,里头一片压抑,却还没放开哭声,敬平侯上朝未归,府里是宋姨娘主事。 徐颂焕哭成泪人,抽噎着不敢说话,那一头宋姨娘正吩咐人快马加鞭去接徐勤深回来。 按理说郭氏快不行的时候就该接徐勤深回来了,可敬平侯总觉得郭氏能撑到年后,哪怕徐颂焕去哀求了两次也不许人回来,口口声声说着一定要把徐勤深身上的那一点臭少爷习气掰正回来。 如今快到年节,各处都封印了,徐勤深还没回来。 徐颂宁觉得讽刺。 郭氏养育儿女的确不怎么样,可敬平侯对这儿子不管不问、一味纵容的时候呢? 二房和三房也很快得了消息,换了简素衣服进门来,身后各自都带着孩子。 屋里一下子站得满满当当,人多了难免就乱,更何况郭氏一贯不太得人心。 于是屋里充斥着窃窃私语声,还有人借着抹泪的工夫擦眼泪。 徐颂宁拨了人去宋姨娘那里搭把手,自己则被拉在外头和人说话,她适才在车上的时候有点没胃口,云采塞了的糕点没来得及吃,此刻嘴上更是不得闲,来来回回地与人答话。 周明净和时彤云对这个大嫂没什么感情,擦了擦眼角算是伤心,更多的精力用在和她说话。 “大嫂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哎……” 时彤云音调寡平地叹口气,听不出什么悲喜:“这院子,要说也是,也够敞亮了,怎么总是留不住人,从前极好的一个沈家嫂子没了,到如今,又赔进去一个。”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周明净咳嗽一声,要拦她的话茬,她已经说下去:“按我说,实在不行,该找人看看,这院子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或是风水不好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年轻,就…哎。” 周明净听见这话,伸出去拦她的手陡然一晃,僵在半空,仓促地要往回收,脸色也随之灰白下去。 徐颂宁把那只手抓住握在掌心:“三婶婶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第七十二章 周明净几乎是下意识要把手抽出来。 然而徐颂宁的手指却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把她紧紧地握住,脸上的神色却还是关切的,让一边的时彤云看不出破绽来,指节却已发白:“三婶婶?” 时彤云在一侧无知无觉地叹气:“你三婶的身子一贯不好,这会子伤心过度也说不定。” 她话里含讥带诮,却还是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大嫂身边如今不缺大夫,你若真难受,叫来看看?” 徐颂宁于此刻缓过神来,缓缓放开了周明净,手掖进袖口。 周明净面色苍白:“没事,多谢二嫂关怀。”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2节 时彤云轻哼一声,继续拉着徐颂宁说话。 徐颂宁眼睛盯着沉默不语的周明净,有一腔没一声地答应着时彤云的话,直到里面忽然传来一声悲切的哭声:“娘亲!” 是徐颂焕的。 里头的人捏着条棉絮慢吞吞走出来,对着外头守望的人摇了摇头。 徐颂宁闭了闭眼,叹口气,站起身来。 房梁上安排好了的人挥动褙子,嗓音悲切地为郭氏叫着魂,和徐颂焕悲切的哭喊声交叠在一起,起起伏伏,催人心肝。 有仆妇劝慰着徐颂焕:“姑娘别哭了,正为夫人招魂呢,也许夫人听见了呼唤,就回来了呢?” 徐颂焕依旧哭着,嗓音渐次哑下去。 徐颂宁在外面替忙不开的宋姨娘把持大局,又让人去请族中的几位长辈们。 “去前面看一看,父亲会来了么?” 按说如今早朝时辰已过,敬平侯早该赶回来了,偏偏此刻还不见人影,徐颂宁淡了声调:“至于其他的,按照一早安排好的置办开罢。” 郭氏去的太年轻,长子徐勤深太年幼,做丧主实在有些不合适,更不必说主妇也难以择定了,长嫂如母,最终是定下了三叔徐顺尧和周明净。 原本敬平侯暗中和徐颂宁商量了,有意要薛愈做护丧,可徐颂宁不愿意用他来给敬平侯和郭氏增面子,于是也推拒了,最终在族里另选了一个人,司书、司货一干也是类似。 这些其实都该在确认她没了气息后再操作择定,然而她的生死似乎远远比不上一个井然有序的葬礼来得体面,于是早早地就筹备安排好了。 时彤云脸上的神色也淡下来:“偏偏在年根上…可怜人呦。” 的确是可怜的,然而徐颂宁生不起怜悯,却也说不出很多的风凉话,于是不发一言,抿着唇站在原地。 她感觉得到周明净在暗中打量着她,在那视线渐渐肆无忌惮的时候淡淡回望一样,于唇角抿出一点抚慰的、一闪即过的笑。 周明净仿佛因为这样的笑容再一次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肩膀一缩,往时彤云那里一靠。 倒是把时彤云吓了一跳。 她哎呦一声:“老三,你是怎么了,从刚才脸色就不好,可别是…撞上什么了吧?” 周明净慌乱地摇着头,说没有。 时彤云皱着眉头推她一把:“早说准了你为主妇,此刻还愣着做什么?” 周明净此刻才恍惚回神,吩咐屋里头的人换上素服预备着,徐颂宁是早就换好了衣裳的,此刻只在一边静静看着。 云采轻轻扯一扯她袖子:“姑娘要不要吃一点东西垫一垫,待会儿忙乱起来,再要吃食就难了。” 易服后便要三日不食,她晨起也没吃过什么,于是借着茶水,匆忙咽下两块米糕,糊弄着吃了。 里头忽然哎呦一声,徐颂宁一口水呛着,咳嗽了两声,就再咽不下去了:“怎么了?” 云朗跟着她往里面走,就见徐颂焕死死咬着个仆妇的手背,手则抱着郭氏不肯松手。 那女人面色灰败,眼睛被人用手合上,手指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僵硬在床上。人到临死关头,其实都不会太过好看,徐颂宁看了一眼,不觉得怕,只是觉得惨淡。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就这么被送走了。 那么快,像是当年的母亲,一病之后再没有起复。 死在不知谁的设计里,也死在敬平侯的不闻不问里。 徐颂宁忽然周身一震,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郭氏的死那么快,像是一朵花匆匆凋萎,她想起郭氏咬牙切齿面带讥诮地说起那所谓墙根儿下的东西,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从头顶到指尖一寸寸冷下去,徐颂宁轻咳一声,指着那个仆妇:“二姑娘此刻心神不宁,你先缓一缓,再为她换衣服——去把手上的口子包扎了。” 正说着,外头喧闹起来,徐顺元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些个族人。 到底是女人内室,族人们纷纷止步,只剩下几个小辈跟在后面,外头早烧好了水,端起来递给徐颂焕——徐勤深还没回来,她是郭氏生女,合该由她为郭氏净面更衣。 徐顺元瞥她一眼:“二丫头,别坏了规矩。” 他被人围着,面上浮动着浅浅的悲戚的神色。 正说着,郭家的人已经哭喊着进来了:“今晨便听说不好,提心吊胆地要来看一看,谁晓得走到半路就收到了讣告——我的妹妹啊,你才这么年轻,这么就去了!” 徐颂焕的舅母第一个进来,搂着她哭丧。 这小姑娘今天像头小狼,逮谁咬谁,她舅母手才搭在她后背,就被她恶狠狠一口咬在肩头上,脸色疼得煞白,哎呦哎呦地把人推开。 郭家其余人也已经跟着挤进来了,见舅母遭了这样的待遇,也都不敢往徐颂焕身边凑,一个个围绕在敬平侯身边,互相劝慰着要节哀。 真正要节哀的人反倒被冷置在一边。 徐颂宁有一星半点的不忍,站在徐颂焕身边,递一方帕子过去,要给她擦脸。 然而随便心疼人果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手才伸出去,就也被这丫头恶狠狠地咬上了一口。 “嘶——” 阿清眼疾手快,手指卡在徐颂焕的下颌边,用了点巧劲儿,差点把她下巴落了个脱臼,徐颂焕吃痛松口,这才解救出来了徐颂宁的手。 “长姐?” 徐颂焕没个焦点的眼神重新收拢,偏头看过来,嗓音沙哑:“你也来了啊。” 阿清忙着为徐颂宁查看手上被咬出来的破口,两朵云则站在两个人之间,把这两姐妹隔开。 徐颂宁看着这个一年前还娇纵恣意的妹妹,抿抿唇,到底没说出节哀来——她心里也不是多畅快,她要报复郭氏,在郭氏被禁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账算清了,过后这个人再怎么样其实也都和她无关。 她不在乎了。 她如今更在乎的是她母亲当年的死。 沈知蕴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年幼,甚至没被获准守在母亲床边,一直到听见哭声才晓得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死了——她甚至那时候还意识不到,死的这个人是最爱她的一个。 她眼眸抬起,看着床边站着的敬平侯。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徐颂焕声调幽幽地询问她:“长姐,你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会是谁?” 徐颂宁抿着唇。 两姐妹从出生起就因为她们彼此的母亲而天然的不对付,然而此刻却又因为她们的母亲,比肩站在了一起,静静在人群中凝望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招魂、立丧主等的相关内容,参考了《宋代丧葬典礼考述》。 第七十三章 治丧的规矩极其复杂繁琐,徐颂宁虽然是出嫁女,但她这位继母在外人前究竟冒领了几年对她的养恩,许多规矩也不得不遵循。 薛愈到的时候她正忙碌着,待到好不容易寻了个角落,暂且缓一口气的时候,才被人轻轻捏着胡乱包扎好了的手:“这是怎么了?” 包扎手的手帕被随意扯开,徐颂宁看了眼,觉得都快痊愈了,全然没有再大惊小怪包起来的必要了。 她略屈伸了几下手指——被咬着的那一处还是有点疼。 薛愈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伤着了。” 徐颂焕那一口咬得实在不轻,在她手背上留下个深深的牙印儿,破了皮,渗出点淡淡的血丝来。 薛愈打量了半晌,捏着帕子重新给她裹上了。 他带一点幼稚:“丧中事多,许多都讲究亲力亲为,你手伤着,便少几个人差使你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 徐颂宁简单跟他解释了那伤口的由来:“如今后头女眷许多,侯爷去前面罢,不要记挂我。” 薛愈手里捏着个蒲包,有些无可奈何:“我已经去看过了,只是抽空来看一看你,吃早膳了吗?我给你带了些糖,你若撑不住,趁着无人处,悄悄吃一些,不要勉强自己。” 他手指轻轻蹭过她手腕,挟着那蒲包掖进她袖口。 两个人身上各自都有事情,浅浅说了两句话,就分开了。 今日来的大多是亲朋,都沾亲带故的有点干系,外姓的客人并不多,虽然忙碌,但好在一切都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 到了晚间,连最初那一点猝不及防都没了,府里为年节准备的东西统统撤下,里里外外一切妥当。 徐勤深也已奔丧回来,原本颇胖的个小孩儿,隔了半年倒是瘦下去不少,哭得鼻子冒泡儿,眼泪哗啦啦乱掉,在郭氏跟前栽倒了后哭得尤其惨烈。 徐颂宁看这样的场景,发觉自己从前有些憎恨的人,到现在为止,在她心里已经全然生不起什么波澜了,欢喜也没有,恼怒也没有,都只是懒得搭理了。 好像是有了更值得在意的东西,又也许是,的的确确的无关紧要了。 她已经从这个家里逃出去了。 待到晚间,府里熬了白粥,在徐顺元的授意下分发给众人——虽然按道理是易服后三天内不该再吃东西,可真要这样子,谁受得了? 若真是哀伤到没什么食欲也就算了,可这府里又有几个是真的在意郭氏的呢? 徐颂宁捧着那碗白粥,扯了扯嘴角。 袖口的蒲包露出个角,她扯了出来,趁人不觉,自里头摸出两粒糖来,塞进嘴里。 是甜的,清淡淡的滋味,让人想起那天吃过的樱桃煎,但没那么齁人。 待她把那两颗糖一点点含完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宋姨娘终于有闲工夫来寻她说话:“姑娘今日其实可以回自己府里住的。” 徐颂宁摇摇头:“我晓得,只是继母才逝,我就连点面子工夫都不做地回家中安歇,只怕会影响侯爷的官声。” 虽然薛愈并不在意这个。 顿一顿,她问宋姨娘:“我母亲当年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宋姨娘愣了愣,不晓得她为什么问起这个,把鬓边的头发收到耳后:“夫人那时候,比眼下要清静些。” 徐颂宁想了想,笑了。 婚丧场所,许多时候主角并不是成亲或已死的人,戏台子更多是搭给那些有心的人的,在这样的时候联络感情、谈论朝政,实在有大把的时间。 如今敬平侯攀上了好女婿,后者正年轻又前途无限,敬平侯本人又刚死了老婆,膝下儿女未婚配者也众,最是攀关系的好时候。 而她母亲当年,死在个风声鹤唳的时候,死在这府里人的期盼中,众人战战兢兢地担忧她的存在会使得徐家被牵累,也担心和这个沈家出嫁女太过交好会让自己到时候受人指摘,因此来得人并不多,大多也都略站一站就走。 徐颂宁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娘一贯爱清净,临死的时候,也无须许多不是真正伤心的人来扰她的安宁。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3节 顿一顿,她又问:“那,三婶婶从前和我母亲关系好吗?” 宋姨娘回想了一下:“三夫人的性子还好,和夫人也还算投契,不过夫人在府里的时候,不常出门也不多待客,只有在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彼此之间会说上一些话,和二夫人、三夫人,都是一样的融洽,并没有太明显的亲疏之分。” 徐颂宁支着下颌,像是问她,也像是问自己:“可母亲去世后,三婶婶对我,似乎是还不错的,这又是为什么?” 她母亲去世后不久,老夫人,亦即她祖母也去世了,徐家很快分了家,二房三房虽然也还是在邻近住着,但到底隔出了一重墙,没有从前住一个院子时候交往得那么密切了。 她从此后就很少再见时彤云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伙齐聚一堂,才抱着手臂叫一声“二婶婶”。 可周明净不是。 她母亲去世后,每每徐颂宁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会来看一看。 宋姨娘不晓得她心中在想什么:“也许是见姑娘年纪轻轻,就没了母亲,觉得心疼罢——三夫人是个良善人,性子一贯是温软的,这两年年纪渐长了,才渐渐和二夫人打起机锋来。” 徐颂宁撑着下颌,点着头:“也许…吧。” 第七十四章 炭盆里烧着点纸钱,徐颂宁咬了粒糖,两下嚼碎了。 周明净正远远与人说话,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她这一天忙碌下来,竟然恰恰好避开了徐颂宁,两个人连正经的照面都没打。 “三婶婶?” 徐颂宁轻咳一声,唤道。 周明净这次躲不开,肩膀下意识一缩后又展开,过来的时候脸上映着晃动的烛火光,有一点苍白,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因为什么。 她大约真是个良善人,所以心里澄明干净,藏着一点事儿也让人轻而易举就能看透,察觉出异常来。 “怎么了,大丫头,你身子弱,要不要先去歇着?” 徐颂宁摇摇头:“只是想跟三婶婶说两句话,耽误不了您多少工夫。” 周明净捻着手:“你说就是。” “今日二婶婶说得话,我觉得很在理,一来是年节上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总要做两场法事,送一送亡魂,以防心怀眷恋,不肯离去。” 顿一顿,徐颂宁压低了声音:“二来,也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在——自从我母亲去后,婶婶都对我很好、很关怀,所以我不瞒婶婶,当年阿娘去世的时候,我虽然还小,但也算记事,总觉得…阿娘临终时候的样子,和夫人如今有一些相似,觉得是不是这院子真的不干净呢?所以想要请人来看一看。” 周明净被握住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倒是没有再失态:“这样也好,只是丧期事多,并不急在一时,依我看,不如等年后,或是大嫂大殓之后,再行筹备。” 她说了两句,又把这事情推诿开了,恰好有人寻她,周明净把手从徐颂宁掌心抽出来,客套一声,匆忙转身离去了。 徐颂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心里下了决议,手则下意识又去捏糖,却发觉已吃得干净,蒲包倒了个儿,只颠倒出一点细碎的糖渣。 她不无惋惜地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那蒲包收起来。 薛愈在前头忙了一天,不知道是被谁拖住了步子,直到眼下了也没抽出时辰来见她,徐颂宁心里有一点挂念他手臂上的伤口,要去问候又觉得别扭,于是打发了个人,去问问他身边的人。 她自己在后头忙碌,眼神不时落在外头的院子里。 早些时候郁郁葱葱尽是草木的景象已经不得见了,积雪混着潦草,在墙根污浊成一片,在暗夜里不反光,是更晦暗的一团。 徐颂宁托着腮,又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郭氏嫁来之后不久,就急着要拾掇院子,和那时候的徐顺元是新婚夫妻第一次顶嘴翻了脸。那时候众人都以为是新夫人嫁进门,急着烧上三把火立个规矩,可徐颂宁站在此处,联系前后这许多事情揣度上一番后,皱着眉头忍不住地想。 这些事情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她扯着嘴角,冷森森笑一声。 只是再多猜忌,也经不住天色渐晚和身心俱疲,徐颂宁撑着下颌,渐渐困倦了。 满屋子里或坐或站的人不少,只是炭盆却越来越暗,逐渐要熄灭了,屋子里冷飕飕的一片,徐颂宁有一点畏寒,轻轻咳嗽两声,惊动了宋姨娘。 立了主妇之后,她松快许多,有很多闲工夫关怀旧日的小姑娘,于是温声道:“姑娘去侧室坐一坐罢,不要在这里硬撑了,此刻并没多少事情,姑娘是出嫁女,能待到这样的时候,已经很难得了。” 徐颂宁也实在没有太多闲心思演孝顺戏码,于是起身去了侧室休憩。 她不怕鬼神,但碍不着这府里到底才有一个人去世,叫人觉得此间各处都透出一点阴气森森来,她睡不着,干脆就只坐着,就着一盏冷茶翻书。 月上中天,屋里冷风阵阵,徐颂宁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肩头忽然一重,有人挟着冷清夜风坐在她身边,温热的披风搭在她肩头:“阿怀……” 来人的下颌靠在她肩头上,嗓音沙哑又缱绻,带着点疲惫地靠过来:“我好累。” 徐颂宁被他捏着指节,语气温和:“是怎么了?” 他头依旧靠在她肩头,空着的一只手摊开:“我给的糖,还有么,分我一粒。” 徐大姑娘抿一抿唇,微微侧了头,把那蒲包塞到他手里。 薛愈捏了捏,没有接,又推回去。 “你今日过得好苦,要吃这么多糖。” 两个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他得寸进尺,把她手指干脆扣进了掌心里。 徐颂宁下意识要挣一下,薛愈头埋在她颈边,鼻息温热,轻轻笑了一声。 似乎是嫌她贪嘴一样。 她微微抬了手臂,把人往一边推搡了一把,嘴上的话说得还是很识大体:“侯爷倦了吗,不如去榻上歇一歇?披风还是侯爷自己先带着,如今屋里不烧炭盆,不供地龙,实在有些冷,千万不要再着凉了。” 薛愈的手指却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她的,头发在她颈间蹭了蹭。 徐颂宁想起成亲前见过的薛侯爷,人前温煦如玉,人后剥开皮囊,难免显得冷冰冰的。 如今却似乎整个人都温热起来,像是紧贴着她掌心的那手指,极温热。 “我的伤口有点疼。” 他蹭了两下,轻声说:“你找人去问候,怎么不直接问候我,九转十八弯地问我身边的人,不麻烦么?” 徐颂宁被他捏着手指,声气没变,依旧是温和的:“觉得侯爷忙,所以没有去打扰——是怎么疼了,累着了还是怎么样,要请大夫来看一看吗?” 他从她脖颈间抬起头来,屋里的灯油燃尽了,剩一点熹微明灭的火苗,映衬在他眼眶里,他几乎是气笑了,话脱口而出,说到一半还在斟酌措辞:“徐颂宁,你怎么…怎么这么气人?” 徐颂宁眼眸明亮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了。 是,她一言一行都那么规矩体面,活脱脱一个主妇中的典范,哪里错了? 可她知道,她心知肚明,就是故意这么气他的。 薛愈捏着她手指上的伤,揉了两下。 徐颂宁听见他咬牙切齿地低语:“徐颂宁,我真想也咬你一口。” 偏偏不舍得。 他说着就把她的手松开,手指捏着衣带,扯开了脱去外衫。 徐大姑娘被他吓了一跳,一边觉得他在人灵堂隔壁做不出这样的混账事,一边又怀疑薛侯爷的气性和恼火程度,在他隐隐露出里衣的时候,声气轻微地开口:“侯爷是要做什么?如今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太好。” 薛愈懒懒地抬眼,撩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手臂从袖筒里伸出来,话说得心平气和,坦坦荡荡:“我要你帮我看一看伤口。” “……” 他实在委屈且恼火。 看见身边人探头探脑和人说话,淡着脸色叫过来问了才知道是这人嘴硬心软关心他。 于是把要为他看伤口的周珏抛在身后,想着要她为自己瞧,夤夜前来,结果来了这人又是一副体面规矩的样子,口口声声都是体贴关怀。 可薛愈想看她端庄体统外的脾气,那些深藏在她皮囊下的心性。 世间有许多个徐大姑娘,个个都端庄明事理,可世间只有一个徐颂宁,也只有一个阿怀。 第七十五章 徐颂宁擎着灯盏,仔细为他检查着伤口。 白净修长的颈子微屈,瘦长手指捏着包扎伤口的纱布轻轻查探。好在那伤口没有再裂开,她手指捏着他手臂,略有些紧绷,心里猜测大约是劳累过度,牵拉着了些没恢复好的地方。 她轻轻松了口气,没抬头:“瞧着没有大碍,侯爷疼得厉害吗?” 薛愈没轻轻嗤了一声。 他似乎是不太乐意搭理自己,徐颂宁也就没有再多问及此事,拎着他袖子,为他重新把那一边的衣裳穿好:“侯爷若实在撑不住,不如明天回咱们府上歇着,此间有我就好。” 她温和道:“侯爷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没必要为我这样劳神。” 她探过他肩头,去寻他落在一侧的外衫。 倚靠着的人却忽然闹了脾气,空出的那只手贴着她侧脸摩挲而过,寻着她下颌,稍一用力,把她的脸抬了起来。 “徐颂宁,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气人。” 这话问得突兀,可是里面的意思两个人都明白。 自从他回来,徐颂宁便有些个不对劲,两个人之间努力维持的和睦也因为郭氏的死骤然击破。 薛愈努力要对她好,可她又恢复了两个人才认识时候温和而疏远的态度,若他们还是从前的关系,这样也就算了,可是如今他们已经成亲,已经是夫妻了。 徐颂宁抿着唇,偏偏还要再嘴硬上一回:“侯爷在气什么?” 薛愈是真的被气笑了。 他揉着眉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抬着眼看她。 半晌,他只说:“旁人都赞你,说你,温和,懂事,识大体,知不知道你这么气人?” “是让侯爷失望了吗?” 徐颂宁眉头耷拉下去,问出来的话像是火上浇油,薛愈把人往近前拉了一把,仰着头看她:“我娶你的时候,是因为看见你不只是旁人说的那个样子,不是因为你是这个样子。” 徐颂宁盯着他,一言不发。 若是郭氏晚一天去世,大约也不止于此。 然而她和她母亲,在她童年时候占据存在最深刻的两个人,死在了和同一个人的婚姻里。 两个都是无所依仗,最后只好依靠丈夫,一个被人盼着死去,另一个被人不管不问,生死都潦草。 所以她怕。 可是怕得毫无根据,没人需要为自己莫须有的罪名担责,薛愈也不该因为她的胆怯而遭受这样没头没脑的脾气。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4节 她只是需要点时间去调整,调整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状态。 她在人际往来里面其实笨拙,许多事情都要轮番摸索,这样的事情也是,很多时候都难免卡壳,要人给她时间和精力。 终究是薛侯爷先服软,他长长地叹气:“徐颂宁,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当真是很笨的。” 他手松开,垂落下去,头也跟着耷拉下去。 徐颂宁站在他身边,看这人顶着她肩头,颓唐失意地坐在那里。 伶仃瘦削的一个身形,好可怜。 “我说过了,不是侯爷你的错。” 她摇一摇头:“只是我有一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落得我母亲那样的境况,也落得郭氏如今的境况。我是信侯爷的,但还是难免怕世事无常,所以需要一点时间和精力想一想,想一想我们之间该是什么样子的。” “而且,我也晓得,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这么好。” 她说:“我是很懒散的,若是没有人逼着我,逼着我向前走,那么许多事情我就会下意识仰仗身边的人,但我不想做那样的人,也不想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依靠你身上。” 她摇着头,道:“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等我把这一切想明白,就好了。” 薛愈盯着她,半晌,他抬起手,扣在她脑后,嗓音沙哑拖沓:“可是我也是害怕的。” 然后他微微抬头,恶狠狠地咬了上来。 冷冰冰的唇撞上来,不知道谁的牙齿磕在了谁的唇肉上,彼此都尝到了血腥的气息。 唇上吃痛,徐颂宁下意识要挣扎,然而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丝毫不容她退却。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僵持着,她紧抿着唇,眼里闪着点光,盯着他看。 薛愈脸色惨淡,眼眸深黑,姿态一点点变得柔软下来,按着她后脑的手指却没卸力。 过了不知道多久,徐颂宁终于撑不住,身子往前仰倒,跌在他身上,下颌靠着他肩头,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 他指节微微屈起,擦去唇上被磕破的血痕:“可是我也是害怕的,怕你想明白了,就不要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两个人感情上最后一点小波动吧,阿怀她爹过于渣男,以至于阿怀对感情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薛侯爷一着急,她就忍不住开始退缩,总之就是很拧巴的两个人。 感谢阅读。 第七十六章 那一夜,徐颂宁原本就是有些睡不下,因为薛愈,就更难眠,于是一宿只是伏在案上浅浅眯了一会儿,天光未亮就起身梳洗了。 醒的时候薛愈已经走了,只留了他的大氅在这里,盖在她肩头。 云采见徐颂宁醒了,急急忙忙凑过来:“姑娘,您吩咐人置办的那处院子,昨日有棵树倒了,管家来问询要怎么处理,我跟人说话的时候,被侯爷撞了个正着。” 徐颂宁愣了愣,想到他昨夜那样着急,原来是因为这个事情。 当时置办那一处院子,其实是想自己身后能有一个现成的退路,她跟人吵了架总不能回娘家,外祖家去得,可是难免惹舅母们担忧,左右手底下有些闲钱,于是就吩咐人把这个院子置办起来了。 “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等晚些时候,我去解释一下就行了。” 徐颂宁淡淡吩咐了一句,揉着太阳穴:“侯爷去哪里了?” “侯爷半夜的时候就出去了。” 徐颂宁哦一声,不再多言。 前头还有郭氏的一干身后事要忙碌,徐颂宁和薛愈聚少离多,要找一个机会解释两句那院子的事情,却也总抽不出空,就在这绵绵不绝的哭声里,两个人挨过了成亲后的第一个元日。 徐颂宁其实一贯信奉一些善始善终的说法,觉得这样好不吉利,仿佛一切都是隐喻。 人日过后不久,帝王重新开始坐朝。 官职低微的还好说,三品往上的每日都要往禁内走一遭,和帝王议事,徐颂宁和薛愈原本就见得少,如今他每天有半日都要入宫的,见得就更少。 偶尔有一两天,两个人连面都见不着,徐颂宁也说不明白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空落落。 只是如今实在是多事,此事暂时还没在她心里占据多少地方,她挂念着更多的东西。 一来郭氏虽然死了,可背后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拿她做文章? 二来,自从徐颂宁和薛愈成亲后,当年沈家的惨状她渐渐就看不到了,看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间杂着破碎的画面,有时候甚至连这些也没有了。 是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吗? 还是将出现偏差? 徐颂宁想起她曾在触及薛愈的时候,看见他胸口被利刃贯穿,但后来他只是重伤,性命并无大碍。 所以这一切会是怎么样? 会不会有转机? 还有这一切的幕后凶手,究竟是谁,为了什么? 徐颂宁抿紧了唇。 这些隐秘的心思薛愈尚还不知,不过他已先一步发了难。 年节过后,其实也就只剩下元宵一个较为盛大的节庆,薛愈在朝中地位不低,受伤的事情不能一直空悬着没有个定论,这一日议完事,帝王倒是正经地问了一句:“你岳母去世,只你这一个女婿,想来忙得不轻,手臂可还好吗?” 薛愈笑笑:“多下陛下关心,虽还有一些不便利,但已经无甚大碍了。” 意思就是还没好全。 耐心地养了两个多月,却还不能如常,可知伤得沉重,帝王皱了眉头,敲一敲桌子:“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可查出个结果来了么?” 薛愈唇抿着,忖度着帝王的心思,并没把矛头直指皇后。 “当时那书房里的痕迹太少,并不好查证,只是臣私心忖度着,平日里臣下都是替陛下做事,并不能得罪到什么样的人,所以心中猜测,是否查证出来的那些贪污枉法的账簿,惹了谁的忌讳,遭此一事。” 他音色平稳:“所以顺藤摸瓜,沿着这样一条线查了下去,最后倒是有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谁?” “许尚书。” 薛愈淡声道。 座上帝王的神色一凝。 他这话虽然没明说是皇后,但其实也已经颇为明确了,这一位许尚书几乎是被皇后逼着站了队的,当日宴上对他家女儿多加称赞,后来又三番两次宣召入宫。 倘若不是六皇子的事情过于猝不及防,如今这一位就是名正言顺的五皇子妃了。 如今在旁人眼里,许家姑娘已被内定,婚事上再无人问津,许尚书虽然无可奈何,却也只能认栽。 只是没想到认栽的这么义无反顾,薛愈顺藤摸瓜翻检出他买凶证据的时候还在思量,皇后究竟是给这位许尚书灌下了什么样的迷魂汤。 但怎么样的迷魂汤先暂且不论,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也就无妨薛愈把他拎出来,做个投石问路的棋子。 帝王寡淡轻漠地叹了口气:“他从你父亲那时候就在朝为官,怎么也糊涂了?你那时候送来的账簿朕也看过了,只怕里头也有他许家几分手笔罢。” 这就是认准了此事只是许尚书一人所为,暂且还是要把皇后保下来了。 薛愈心里有了一点算计,并没什么不甘心的样子,平静地应下了这句话。 却听见帝王又添一句:“不过那贪渎的案子里头,究竟有许家多少影子,他背后又有什么人,你去查明白了,朕也好寻个由头,数罪并罚,好好将他发落了,如此,也算不委屈了你挨得那一刀。” ——他还是猜疑起了皇后的。 第七十七章 帝后身上,其实是见识不到所谓夫妻情深的。 天家总是少深情,夫妻轻于君臣,真心寡于算计。 薛愈在那一刻对徐颂宁的不安有了一点实感,指节捻过衣裳,他很认真地在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更安心些。 上位者总是难以体会旁人的艰辛与不易,所以难免有一些何不食肉糜也的论断。 就像这世道里,男人承受得总是比女人少,活得总是比女人容易。 所以很多时候不懂她们为何会对那么事情怀有忧惧之心。 可薛愈不是这样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在天长地久里的优渥待遇里生出这样骄矜且傲慢的性情,就在黄沙泥泞里见识尽了人世险恶,众生难熬。 他永远在她面前以平等甚至卑微的姿态,从不觉他的爱意是自己对她的施舍,而是从泥沟里仰望一颗星,一轮月。 徐颂宁再回到定安侯府时候正月已过,回府的时间卡在薛愈忙于公务的时候。 她是脱了丧服才在盛平意听到外头的风雨。 “那位霍五娘才来就被打发走了,原本以为她不辞辛劳来这一趟,是为了能看一遭元宵灯火,没承望过了人日就不在这里了。” 徐颂宁抿了口茶,觉得比平日苦了些,心说吃过这些天的清汤寡水,果然口味都轻了。 “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问。 “侯爷去霍家走了一趟,据说和霍家老太爷聊了许多,也不晓得说过了什么。”盛平意声气淡淡,神色里面有一点憔悴,说到这个的时候倒是眼神擦亮,兴致勃勃。 徐颂宁抿一抿唇。 盛平意轻嗤一声,又道:“她走倒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你听闻许家出事了么?就是吏部的那一位许尚书。” 她懒懒的:“他被查出贪了数万两银钱,数量其实说多也不多,可是陛下生了大气,说他掌着吏部,自身却不正,他自己和儿子们都下了牢狱,许家也封了门。” 徐颂宁倒是想起了另一茬子事情:“他家是不是有个女儿,被皇后看中了,想做五皇子妃的。” 盛平意点点头。 “正是,许家姑娘也不死心,递了帖子往深宫里,想求见皇后,可是皇后当年选她,正是为了她身后的许家,又怎么会在此时伸了援手给她?” 这话说的有一些让人心寒,可是仔细想想也诚然如此。 只是皇后拖着许家姑娘一事本来就就颇招人非议,如今再要这么翻脸不认人,以后谁还敢拿自己家的女儿去填五皇子这个火坑? 徐颂宁抿着唇,不多评价。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5节 只是说到这个,难免想起另一件事:“你的婚事有什么说法了吗?” 盛平意听见这话,脸一下子垮了:“…我这两个月没怎么出门,就是因为这事情,家里要与我说亲事,把我约束在家里做针线,到底说得谁家,也不肯给我透露风声。” 徐颂宁安慰她:“到底有侯爷和贵妃在,若这样,我以后每隔一段时间,给你下个帖子,你来我府上坐坐,跟我说说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心思良善,为的是告诉盛家人,盛平意虽没了母亲,到底还是有外祖家撑腰,婚事上不容糊弄的。 盛平意心里有一点滚烫的感动,难得的露了一点在表面上:“…多谢你。” 徐颂宁摇摇头,示意她别放在心上。 外头春光隐约露了个边角,日光明媚正好,照得人眉眼暖融。 可总有这光照不到的地方,另一头的刑部狱里,四下里一片暗淡,薛愈没脱官服,深紫色上头滚过一点日光,随后泯入一片暗影里。 他路过的地方,抬起无数个失意的头颅,直到踩在那个背靠着栏杆的人跟前。 “许尚书。” 他嗓音平淡:“此地潮湿,你患风湿多年,不知道是不是受得住,霍老太爷托我,来问候一句。” 灰白长发散乱的人回过头来。 “秉清呀——” 那人没站起身来,薛愈低着头看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压下冷清的刀锋。 许尚书嗤一声。 “霍老太爷的面子何曾有过这样大,你是为了你父亲当年的事来的吧?” 薛愈因为这样的话蹲下来:“秉清只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样子。” 青年人修长高挑,眉眼清隽,像一把冷厉的刀锋,插在此间的地面上。 薛愈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恶狠狠地扼在这人脖颈:“陛下许我裁定你一家的生死,可许家叔父,我总是做不了那么狠绝。” 他们都想起他十一岁那年。 薛家还未坍圮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个春,天光和煦,他背着徐家的姑娘,欢声笑语里兜过长街。 可十数年春过,他身上已经没了当年十一岁孩童的那个影子,薛家的血已经干透,血色却未褪尽,碑石之上,还映着当年的隐恨。 如今他与徐家姑娘续了前缘,他们这些当年见死不救或是落井下石的所谓老友,也该补上当年,欠下的满门血债了。 第七十八章 薛愈回府的时候,一身疲惫。 徐颂宁那时候正送盛平意,一回身就看见他,没骑马,没乘车,身上官服染了灰,浸在暖融的日光下,朦胧一点柔和的紫。 “侯爷?” 他轻轻嗯了一声。 他手轻轻抬了抬:“今日在家里怎么样,开心吗?” 两个人比着肩行往后院,徐颂宁浅浅说了今日的际遇,言谈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地瞥向他,他似乎是疲惫到了骨子里,话也很少说,只剩下淡声的应和,隔了很久,见她没有话说,才道:“开心就很好。” 徐颂宁抿一抿唇:“那侯爷开心吗?” 薛愈抬起头看向她,眸光里飞过一点惊诧,唇不自觉地弯起来:“开心…是很开心的,但比不得忙完了事情,回到家里开心。” 徐颂宁和他说话,总会为自己如今的脾气闹出点愧疚来,可真让她彻彻底底得放下心防,一时半会,似乎也不能真心实意地做到,于是顿住了,不知道接着说什么。 她说着话就垂下眼,瞥见他虎口上有一处浅浅的伤口,好像是刀刃划出来的。 “侯爷的手?” 薛愈先把手抬了一下,叫那伤口从她眼前晃荡了一圈儿,才慢吞吞地收回手,掖在袖子里,面上还一派纯良:“今日忙公务,略蹭到了一点儿,无大碍。” 徐颂宁嗯一声:“那侯爷记得叫周先生为您包扎一下,仔细少沾水,不要化了脓。” 薛愈抿了唇,点头说好。 两个人又没了话可说,最后只好说了说今天晚饭的吃食。 开了春,餐桌上终于能多几点绿色,最可喜的是今日得了一捆春笋,煨汤清炒,就着冬日里的腊肉和火腿,麻利地治就许多样吃法,只待着主人揭盅了。 徐颂宁吃了两口,抿一抿唇:“鲜嫩倒是嫩,只是好像是苦笋。” 的确有一些苦味儿,不过薛愈吃着倒不是很鲜明,他进来少沾家,只觉得乍一尝,菜的口味儿仿佛有了点细微的变化。 “若吃不惯,再叫新做了来?” 他温声询问。 徐颂宁摇摇头:“我近来尝什么都觉得苦涩,阿清把了脉,说是五脏不好,正调养着呢,只怕是我自己嘴里的味道苦涩。” 说着,讨了口清茶漱口喝。 她如此说了,薛愈也没再提么,只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这一餐饭便在寂寂无语里吃完了,很快又到了晩寝的时候,徐颂宁擦干了头发出来,见薛愈还在屋里坐着,正问着云朗她近日的胃口。 那丫头原本是被她打发去拿账本了,哪知道飞来横祸,被人提溜过去盘问,她原本见着薛愈就发憷,到眼下更是一个劲儿地打磕巴,但主旨总还是那一句,我们家姑娘好,很好,非常好。 旁的也问不出什么了。 “侯爷今日在这里歇着吗?” 徐颂宁握着一把还有一点湿津津的发,看向薛愈,后者旋即摇了头,手指又抬了抬,那伤口迎着点烛火的微光,在徐颂宁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我只坐这里略歇一歇,很快就走了。” 两个人原本从成亲以来就一直同寝的,直到近来,才难得的又尝了些孤枕难眠的凄清滋味儿。 徐颂宁抿了抿唇,见薛愈慢吞吞地站起来,一个衣摆掸了许久,才缓步离开。 她其实有一点想把这人留住,可是留住以后呢,是要怎么给他交代,这样的做法,又是代表了什么,要怎么说起? 她自己给自己找了罪受,忍不住想,其实糊弄着过也未必不是不可以的。 另一头,薛侯爷捏着手指上划出的创,缓步回了书房。 周珏瞥了眼他:“我就说我给你把伤口包扎上罢,偏要去丢上那一圈人。”他嗤一声,笑了:“侯夫人吩咐阿清把药送来给我了,我给你包扎上?” 薛愈冷斜他一眼。 这厮自和阿清那一回相处后,两个人之间愈发相熟了,从前还意思着叫一声“清姑娘”,如今也随着后头的叫法,改称呼“阿清”了。 薛侯爷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儿,咬了咬后槽牙:“一点小伤口,包什么,出去罢,我还有事忙。” 周珏原本要再调侃几句,见这祖宗当真是心情不好,也就没再刺他,走远了。 独留薛愈留在原地,手搁在膝头上,捻过虎口上那一点创口,心乱如麻,像那伤口的疼,细细碎碎的,戳得人心口难受。 第七十九章 薛侯爷虎口上的到了第二天都没包扎上,等徐颂宁看到的时候,已经结痂要痊愈了。 她抿着唇笑,不知道由不由衷地夸了一句:“侯爷年轻,伤也好得快些。” 薛侯爷叹一口气,手指敲了桌面,淡声道:“我近来忙,可能不常在府里用膳。”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闲的人,皇帝年纪愈长,下头的儿子们就愈虎视眈眈,偏偏帝王猜忌心沉重,于是那权柄握得更紧,也不再依靠儿子们,转而朝向自己一手扶持起的年轻臣子。 薛愈手底下的权柄渐重,肩头上的担子也就愈发沉甸。 他受伤时候瘦削下来的身形也没再养回来,衣裳渐渐单薄下来,愈发让人觉得清瘦,好在并没脱了相,依旧是清隽的面容,只是从前虽然也文质彬彬一副温和模样,倒还没脱了武官的感觉,如今浑然一个冷清的、忧国忧民的文臣面相了。 他这样的转变,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的人都觉得明显,偶尔才见他一次的贵妃就更觉得“触目惊心”。 单他一个有些瘦也就罢了,徐颂宁也有些憔悴,人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于是挑着徐颂宁进宫说话的时刻,贵妃屏退了左右:“我原本以为,秉清这么瘦,是因为又不要命了的忙公务,怎么你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是起了什么争执了么?” 她顿一顿,沉吟了片刻:“还是他说了什么混账话、做了什么混账事?” 徐颂宁无可奈何地一笑,打量了两眼跟前的贵妃,觉得她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人也终于从原本枯瘦疲惫的状态养回来了许多:“并没什么事情,只是年初那时候堆得事务太多了,虚耗了许多精神,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了,都还没有调养回来——我们没什么事情,是很好的。” 似乎是为了要跟自己再确认一遭,她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是很好的。” 话已至此,贵妃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日子总要一天天好好过的,你看我如今的气色,是不是好了许多?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不在意了,放下心去,只顾着今朝的享乐,便快活多了。” 她唇角的笑卸下了许些疲惫,徐颂宁握一握她的手指,没有再言语。 只是她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从前与薛愈相触的时候,眼前幻境里,一闪而过的那个,贵妃与另一人的亲吻。 徐颂宁在贵妃那一处待到午后才出宫。 这一遭皇后没像往常一样,先叫她去说上一会子话,贵妃跟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最近老四和皇后之间有点误会,她顾不上你。” 贵妃这话说得尽可能委婉,但意思颇明确,徐颂宁心领神会,晓得是皇后如今是和四皇子撕破脸了。 她猜测这里面有一点弃车保帅的操作,心里明白当初薛愈被刺的事情大约是皇后在背后做的手脚,所以他针对了皇后,皇后沉浮多年,大约也不是什么善茬,于是准备推了四皇子出来挡锅——或者说她原本就有这么一步棋子。 毕竟虽然都非她亲生,但她一向都更看重养在她膝下的五皇子。 只是四皇子也不是什么任人搓圆揉扁的善茬儿,于是两个人较起劲来,弄得一滩浑水。 至于上头帝王的意思呢。 薛愈很多事情都不瞒她,徐颂宁晓得如今他正忙着的早不是这上头的事情了,显然也是帝王的意思。 徐颂宁忖度着老皇帝的心理,三皇子早不理朝政,一个闲散人也,六皇子倒了,便只剩下个四、五皇子相争,老皇帝年纪渐长,估摸着也不能再有新的皇子降生了,只怕皇位也就在这两人中间选。 若是要看鹬蚌相争、平衡局势,那就不能放任五皇子独大,估摸着,皇帝如今也正作难呢。 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 徐颂宁抿着唇,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皇后,若五皇子没皇后倚仗了,和四皇子之间相争的局面也还是能持续。 只是皇后代表着帝王的脸面,两个人又是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许多事情到底也有些情分,再者皇后朝堂里也有些根基,轻易不太动得。 或者说,可还缺个再来推帝王一把的人。 --------------------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6节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这段时间忙爸爸住院的事情,每天更新的不太及时,数量也不太多,真的很抱歉。 春节后差不多会恢复日三的频率,我也会争取在二月底之前把这篇文完结的,感谢大家的包容,谢谢。 第八十章 徐颂宁回府的时候膳食已经备好了,却有个“不速之客”。 徐颂焕神色有一点憔悴地坐在堂屋里,淡色披风下面裹着素服,瞥见她来,人也没挪动位置,直接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来,边边角角已经褶皱了,留下深深浅浅的指痕搓捻的印记:“这是,我舅母来探望我阿娘的时候,买过的糕点,林林总总,她能记起来的,全在这里了。” 徐颂宁接过看,就见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些店名。 “我说阿娘生前很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想一日日买了供奉在她灵位前,强逼着她想起了这些名字。”徐颂焕缓缓舒了口气,寡淡着声色解释。 徐颂宁已是憔悴,徐颂焕气色比她还差,坐在那里的时候头微微耷拉下去,从前恣意傲慢如开屏孔雀的神态全然没了,只剩下灰暗无光、不施粉黛的冷寂神色。 这个小姑娘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的,生生剥脱下血淋淋的皮囊,怀着点愤恨要为母亲的死讨个公道。 “辛苦了。” 徐颂宁一点点把那纸条看完,叠好收了起来:“我会吩咐人去查探这些店铺,看看背后的人是谁。” 徐颂焕点一点头,没有多问。 又寂然无声地坐了片刻,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天色晚了,此刻回侯府,只怕也没有太热乎的饭食,不如留下来吃,我吩咐人准备些不着荤腥的菜给你。” 徐颂宁摩挲过手指上被她咬过的地方,问道。 徐颂焕摇摇头:“我和阿姐本来就不和睦,我不在这里惹你嫌了。” 她这样的耿直,搁谁都要被噎一把,然而徐颂宁是一贯的和睦人,这样的话落在她耳边仿佛不足在意的一缕清风,她依旧是带着点温和微笑的:“那若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或者叫人来给我报个信。” 徐颂焕看她一眼,耸一耸肩头,裹着披风和料峭春寒,快步踏出门去了。 “二姑娘经此一事,倒是长大了许多。” 云朗站在徐颂宁身边,轻轻感叹,顺着接过徐颂宁递来的那纸页:“姑娘是要去看看这些店铺背后的主人是谁吗?” 其实查了也没太大用处。 京中许多铺面,真正的主人并不挂名,只派几个闲杂人等在前头揽了虚名,要查起来只怕千头万绪,而且这上头各式糕点铺子并不少见,单只是她一个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若是薛愈帮忙,自然是便捷些的,只是徐颂宁心结没解,一时半刻,这事情上不知道该怎样和他开口。 总不能一边冷着人,一边又要求着他帮忙。 “先…去查着吧。” 她淡淡吩咐了,又问:“阿清怎么样了?” 昨夜阿清不守夜,同寝的小丫头忘关了窗,人染了风寒,咳嗽了两声,不能跟着她进宫,便留下休养。云采抿着唇一笑:“周大夫照顾着呢,要比我们靠谱些。” 徐颂宁支着头,浅浅叹了口气:“整日打趣她,可知你们的年纪也要到了,怎么样,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若有中意的,不要藏着掖着,早日告诉我。” 一边听着的云朗脸一红,哎呦一声出去了。 云采倒是兴致勃勃:“我倒没有很喜欢的,姑娘平日里给我留意着些,只要能长得好看、对我好,就好了。” 徐颂宁嗯一声,把人一起打发了出去,临要跨出门槛了又问说:“帮我去看一看,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许多事情乱七八糟地缠在她脑海里,最后还是贵妃的那句话落到了实处。 还是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好吧。 她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一点清苦的气息。 劳顿一日,她没什么胃口,站起身去看阿清。医者难自医,这丫头平日里身子骨还算硬朗,如今病来如山倒,整个人混混沌沌地烧起来,脉都把不准,只好搂着被子躺在床上,手腕伸出去,搭着块白布被周珏差遣。 依着阿清的性子,估计是挺憋屈的。 徐颂宁踏进去看的时候她正遭着揶揄,急得额头都有了细汗:“你再胡沁?!” 周珏在她床边朗声笑了出来,浸湿了帕子给她擦汗:“好了,急出汗来,把寒气纾解出来,人也差不多该好了。” 第八十一章 徐颂宁不慎听得这个墙角,一边摇着头微笑着往后撤,一边掐算着要给这个丫头多少嫁妆。 然而始料不及的,她回头就和薛愈打了照面,后者一身料峭,衣摆卷着寒风:“有事情找我?”又是一日的劳碌奔波,他脸上的疲态显现,声音淡淡的。 徐颂宁觉得他进来似乎格外劳碌了些。 她手抬了抬,指一指里面,示意他轻声,薛愈往那里头瞥一眼,眼睑垂下,神色倦怠地点一点头,然后很自然地垂下手指,把她手牵住,要和她比肩一起向外行去。 他手指也是凉的,一点点地贴着掌心的纹路,这样亲昵的举动已经很久没有,徐颂宁忖度着他大约是心情不好,于是也没有甩开,甚至还回握了一下。 只是在那手指被紧握住的下一刹那,眼前电光火石地闪过一幕场景。 她看见沈家的宅院湮没在一片火海里,听见自己的哭喊声,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禁锢住她想冲进去的动作,手臂的主人曾无数次给予她安慰,也在那一刻把这一切都撕碎。 这一次她没有下意识地把那手指甩开,冷汗没上的那一刹那,她强硬地促使自己把那手指握得更紧了些,力道大到薛愈撩起眼皮,深深看她一眼。 眼前的场景没有截断,也没有变换,徐颂宁感觉到薛愈一点点把她自己抱在怀里,抚平炸毛的猫儿一样为她抚顺脊背,沙哑的声音响在耳畔:“别哭,别哭…我保证,他们都会好好的。” 徐颂宁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在那一刻张开又收拢,无数冷汗泛出汗湿她内衫,贴合着皮肉冷干在上面,连紧握着薛愈的手指都汗津津的。 薛愈没吭声,手指上的力气渐渐松开了,似乎是等着她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因为一些忽然而来的恐惧,将他狠狠甩开。 可她手微微屈起,渐渐把那手指握住了。 不过类似的场景并没再闪现,她手上的力气放松的时候,却发觉手指依旧被人牢牢握回掌中,仿佛是作为对她适才那一点微弱力气的回应。 身畔的男人依旧是一副疲惫无比的模样,却又焕发出一点轻松的姿态,原本抿平成一条直线的唇角弯起,人也愈发靠近了些。 仿佛是…… 被揉了肚皮顺了毛的一只黏人奶狗。 徐颂宁被这个想法震了一下,抿唇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微微仰着头,打量夜色里和她并行的薛愈。 男人比她高上许多,这个角度看过去,他遮着半个月亮,鬓边额角都映着朗朗的清辉。 好看得不像个样子。 薛愈似乎也察觉被她注视着,暴露在外的喉头微微一滚,微微向这一侧偏了一下脸。 略一顿后又挪了挪,仿佛是要寻个最好看的角度,把自己的样子展露给她看。 徐大姑娘看出这一层意思,默了片刻,有一点想笑。 于是心在这一刻软下去,那手也继续任他握着。 他们渐渐走出了那小院,薛愈话音里带着点笑。 “是清姑娘和周珏?” 徐颂宁轻轻应了声:“阿清也到了该许亲的年纪。” 薛愈摇摇头,有点乐子的松散神态:“周珏的确也老大不小了,不过,等他自己和我提起罢。”他心情仿佛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还没说,寻我什么事情?” 徐颂宁心里还在踌躇着,不晓得是否该拜托他。 “没什么。” 她抿着唇,寡淡单薄地笑了:“只是侯爷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我瞧着有一些憔悴,担心今日也要忙到深夜,所以问一问。” 薛愈脸上期盼的神色一下子落空了,仿佛以为接了满怀的月光,然而一抖袖子,发现全是空荡的,尽数都是捞不起,捧不住。 “就只是关心我呀……” 他声色平淡下去,默默重复了一遍,唇角弯起了又平坦:“我很好。” 第八十二章 这事情就这么被揭过去,她实在做不到,做不到这样的时候去找薛愈帮忙。 那一餐饭薛愈也只是在桌边略坐了坐,就起身回了书房。 云朗和云采不晓得两个人又怎么了,徐颂宁倒是叹一口气,晓得这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不提一句总是不好的,食不知味地吃了饭,抿一抿干涩的唇,只觉得菜蔬的味道都没尝出来,只咂摸出浓浓的苦涩。 “去…侯爷书房那里。” 徐颂宁叹一口气,揉着太阳穴过去。 天已经黑透了,各处都静悄悄的,徐颂宁靠近薛愈书房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听见“咣啷”一声,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眼前的门被人猛地踹开了,薛愈脸色冷淡,推出个女人来。 两个人的视线隔着夜色相抵,薛愈瞥一眼徐颂宁身后的人,身子略往前一倾,在她出声之前紧攥住了她手腕,重重地把她拉进屋里,地面上砸了茶盏,碎瓷浸润在淡碧色的茶水里,烛光下晃出明亮的光。 仿佛映了轮月亮。 徐颂宁还没来得及反应,腰就重重抵上了他书桌,哪怕有薛愈的手在她腰间垫着,也还是不太好受。 “侯爷的手……” 她下意识地要关怀,可那手略一翻转,紧紧地禁锢住了她,男人恼火至极,整个人倾压下来,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的:“徐颂宁,你满意了?” 徐颂宁后知后觉地发觉他身上灼烫得惊人,凑近了也能看到神色不如以往从容。 “薛愈。” 她压抑着声线叫她,灼热的呼吸随着一点冷冰的水一起落在额头,她有些恍惚,下一刻却顾不得许多了,男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手指微曲,抵在他肩头。 “不要我也好,暂时丢下我也好,送女人来我屋里是为了什么?怕我寂寞吗?” 徐颂宁听见这话就晓得是误会了什么,可是身上的人此刻神智昏昏,一点话也听不进,最后是她一口咬在他下颌上,身上的男人眼里才恍惚闪过一点光。 她仰着下颌,脸色一点点冷淡下去,头微微后仰,唇离开他下颌:“清醒了吗?” 男人不吭声,徐颂宁便又凑上去,瞅着适才咬着的地方又狠狠咬了一下,在那上头留下了一痕深深的牙印。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7节 他终于疼得嘶声,却依旧执拗地保持着那个动作,浑身烧得滚烫了也不挪开。 徐颂宁察觉到危险的信号,没被压制的左腿屈起了,抵在他腰腹:“薛愈,让开!” 就这样了,他也还是坚决的样子,抿着唇:“你先解释,误会了什么?” 徐颂宁头都要大了,觉得这人皮囊剥开怕不是才只有十一岁,中间隔了那么多血淋淋的岁月,只在他清醒的时候烙作伤疤。 “我没安排人给你下药,也没安排人过来侍奉你。” 徐颂宁抿着唇,一点点缓和着声气,跟此刻这个压根儿说不通道理的人讲着道理:“我没必要这样做,我…我连听你一个谣言都要心里不舒坦,我怎么想的会亲手给你安排人?!” 这话脱口而出,仿佛是没过脑子,可又像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心里悬着的巨石轰然一声砸下来,徐颂宁满心轻松,又有一点晕晕乎乎的。 上头压着的人一时没有反应,气息却愈发灼热了,人贴得愈发近,手指撑在她脸侧,衣摆拂动间蹭下了数封奏折。 砸在地上,像是把两个人都砸清醒了。 可他没再抬起头来。 薛愈埋在她颈窝,鼻梁蹭过她侧颈,贴着颈动脉搏动的地方停下,唇在那里蹭了蹭,发出一点淡淡的笑声:“所以阿怀,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他嗓音里透着无尽的烧灼意味,都颤抖了却还要问出这句话来。 “是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 后面的情节没太想好,留在白天更,从明天开始会试着保持在3000字左右的更新,感谢包容。 第八十三章 徐颂宁抿着唇。 挣扎的手被人轻而易举地攥住,按在头顶,桌面上硌得人难受,男人气息温热,拂动在颈侧,以一种执拗的态度,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不许她退缩,不许她糊弄。 可他逼得太紧了,虽然知道是那药作祟,徐颂宁心里还是有些窘迫发慌。 心口波涛汹涌,激荡无比,她只要微微抬眼就能看见他灼热直接的眼神,正直直地看着她,要把她深深看进眼底。 “只是,一点点喜欢而已。” 她语气很轻,微微偏过头,要躲过他的呼吸:“薛愈,起来,你去沐浴。” 薛愈微微抬起头来,鬓发微微散乱地看着她,前额搭着毛绒的发丝,唇微微抿起,露出十足欢喜的形容,声音里压抑着情/欲,与一派纯良的样子对比鲜明:“那你会在这里等我吗?” 他把她禁锢在这一方桌面上,整个人投下大片的阴影,她的腰硌在他掌心,两个人贴得近了,对他因为那不知什么药而升腾起来的无穷尽的欲念感受清晰。 他在此刻像是个随心所欲的孩子,却偏偏拥有着能力,可以为了要一颗糖做许多不一样的事情。 此刻说拒绝只怕还要再痴缠上许久,她没有再说话,点了头。 薛愈说好,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盯着他看了片刻,轻而易举握住她腰,把她提起来放在桌面上,要她安然坐着。 “在这里等我,不要走。” 他走得匆忙,去叫人送凉水来。 徐颂宁盯着那个背影,看一眼地上的碎瓷,一点点把自己被揉乱的鬓发打理整齐,掸平衣裳,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 心口澎湃如浪潮拍打,才从桌子上跳下来的时候腿居然有些发软,被他触碰过的每个地方都还有残留的感受,身上仿佛还有他的气息。 云朗和云采正缩着脖子在等待她,夜里风还是有点凉,这两个丫头也不晓得寻个地方先躲一躲,看见她来,各自抬着头:“姑娘?” 徐颂宁咳一声,手下意识扶着后脑,那里的发丝被揉乱,显出一点失态。 “那丫头呢。” 她语气轻淡:“送去堂屋里,我要审她——找人把那书房里的碎瓷起收拾起来,去给周先生送过去,或是请他过来,看看能不能查出里面加了什么。” 云朗和云采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姑娘不……” 徐颂宁却已经先走一步,背影几乎没入暗夜里,后腰的衣裳有一点还没整理好,显出一点暧昧的褶皱,两朵云匆匆跟上,为她抚平那一点痕迹。 这一夜实在算不得愉快,徐颂宁睡意全无,仅有的一点疲惫靠着酽酽的浓茶抵消。 “说。” 徐颂宁声音懒怠沙哑地开口:“别给我兜圈子,我不想听,赵明斐让你干什么。” 她在外头一向平和,好像是很好欺负的样子,对人对事也一贯收敛,留着一点分寸,此刻却像是被戳着了逆鳞,连昌意的名声也是随口唤来,半点不见客气。 下头跪着的侍女怯生生抬起头来,是和徐颂宁有三分相似的柔和面庞,灯光晃动,她含着泪珠,楚楚可怜,抵死不认:“夫人说什么,不是您身体不适,叫我去伺候侯爷的么?怎么…怎么还有昌意殿下的事情。” 徐颂宁又喝了一口茶,只觉得这茶水不如往日里苦涩,却也没有回甘,于是揉着眉头:“云采,看看是不是不够浓。” 吩咐完这一句,她才有余力低下头去打量跟前的人:“我?” “我还没健忘到这样的程度,才吩咐了你就抛到脑后,此刻侯爷也来不及听一嘴墙角,你在这里为我把眼药上尽也没有用,最后恶心到我,遭殃的还是你自己,更何况——” 她微微偏着头,以疑惑的语气询问:“他听到了又怎么样呢?” 徐颂宁实在懒得要和她废话,吩咐云朗:“若不说,把人关进柴房里头,饿上两天再说。” “我是良家子,又没有签了死契在这府里,夫人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那丫头正要哭喊,云朗忽然“咦”一声,执着盏灯凑过去:“你不是阿清同房那个小丫头么,不好好关窗户,去给侯爷送茶水?” 徐颂宁今晨已经听说了的,阿清同房的小丫头睡觉时候忘了关窗户,以至于她遭殃染了风寒,却没想到还有后戏,冷着脸色看下去。 她在侯府就没有发过火,此刻那脸色映着烛火,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恼怒。 “一局一局,这是要…做什么?” 徐颂宁揉着额头:“我记得我才入府的时候,叫你们统计过身边服侍人的父母家人,去查探一番罢,看看她的父母家人此刻都在何处,若在府里,一起拘押了,若不在,等天亮了,去把人给我带回来盘问。” 云朗答应着出去,另一头,云采捧回才沏的滚热茶水过来,轻声说:“又叫人给加了一小撮茶叶,姑娘慢些。” 徐颂宁一点一点喝着茶水:“支开阿清,又给侯爷下药蓄意勾引,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能耐。” 那小丫头仰着头,哭得梨花带雨:“我真是听不明白夫人说什么,夫人……” “你不累吗?” 徐颂宁头痛地开口,原本今日心情就不快活,适才经历过书房的事情,又在这里听她闹了一通,满脸的烦闷:“明知道我已经认准了你,怎么还要哭喊不休。”她真的是累,不愿意搭理,不愿意理论,也想不明白,这些人哪来的那么多时间与精力。 可下头的人却始终读不明白她的意思,胡言乱语地哭闹不休,夜色寂静,这样大的动静实在能惊动不少人,云采眼疾手快,捏着帕子往她嘴里一塞。 上头的徐颂宁脸色很差,显然是气得不轻。 她下意识要去喝水,手指微微一木,咔嚓一声,瓷盏跌碎了。 喉头涌上一点腥甜的滋味,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地堵着,她断断续续地,咳出一口血来。 夜色在这屋子的角落里蛰伏,四处都不是很明亮,云采并没看清楚,过来给她顺气儿的时候才发觉她唇色红得不同寻常:“姑娘?” 徐颂宁又咳了两声,揉着自己的眉头发出点气声:“把烧茶水的小丫头去扣下。” 话才落,她手软软地垂下去。 才开春的天,入夜尚还有一点寒气,薛愈毫不顾忌地拿冷水泼凉了身上,心里头却依旧烫灼着滚热的气息,为那人轻轻的一声“只有一点点喜欢”。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不求太多,有就可以。 只要一点点喜欢,就足够他期盼未来无数个日夜。 他头发尚未擦干,披着尚有点滴水的发梢舅舅步履匆匆走去书房,短短的一程路走得漫长,恨不得要跑起来,立刻奔到她身边。 可还要撑着侯爷的稳重架子,于是勉强压着步子,边走边拿半湿的帕子擦着头发,冷风穿过鬓角也不觉冷。 直到进去的时候,四下里一片寂静,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影子,只见一个周珏,捏着枚瓷片蹲在地上打量。 冷风吹过来,叫他头有点痛。 桌子上坐着的人早没了踪影,他仿佛一脚跨进另一个世界,欢喜和期盼一起跌落,只剩下冷冰冰从发尾坠落的水珠砸在虎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珏没回头,不晓得他脸色有多差:“你以为我想来?夫人叫我来的,看一看这茶水里有什么。” 他说着捏了枚碎瓷起身,迎面和薛愈撞个正着,吓一跳:“这府里有一个染了风寒的了,你又作什么死?” 说着顺手抄了一边干燥的手巾扔过去:“这是怎么回事,我才来,什么都不晓得。” 薛愈揉着眉头,嗓音寡淡地跟他解释:“我在书房里看书,来了个侍女,说是…夫人身边的,为我送茶水和糕点,她说那人叫她来问候我身体,我才喝了两口茶水,就要来帮我宽衣。” 说着自嘲一笑:“那茶水里头有什么?” “春莺语,这东西倒是也还能下在男人身上——怎么样了,现下什么感受,还燥热么?” 周珏说着打量了他两眼:“那东西后劲儿颇大,难受起来神智昏昏,你没说什么不当说的话罢?” 这是徐颂宁曾中过的药。 薛愈记得这名字,很快就想到了是谁作为,他神色郁郁沉闷下去,火气儿都聚焦在一个人身上,唇峰抿紧了:“晓得了。” 当年下药的是赵明斐,如今又故技重施,只是落在了他身上。 周珏此刻才发觉他神色不豫,皱了眉头:“怎么了这是?” “当真说了什么不应该的话?”他啧啧一声,又想到了更恐怖的事情:“你,你没对……” 薛愈摇摇头,被他烦得头愈发痛,正要说话,外头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周先生,周先生!” 云采抓着门框,连招呼都顾不上:“您快去看一看我家姑娘!她吐了血,昏过去了。” “什么?!” 周珏还在惊诧,身边人已经冲了出去。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8节 第八十四章 冷风把他半湿的头发吹得冰凉,近乎要结上冰霜。 薛愈浑然不觉地,奔到徐颂宁的院落。 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众人步履匆匆。 他手指冷冰地扶上门框,用力到指节发白,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 徐颂宁已经被搀扶进了内室,阿清勒着卧兔儿,在昏黄灯光下为她施针。 因为手是抖的,人急出一身汗来,唇苍白地抿起一线,停了几息才落下一根。 “是…怎么了?” 满屋子里煮透了清苦的中药气息,薛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某一场噩梦里,或是猛然从某一场好梦里醒过来,以为他终于淌过了尸山血海,却原来得到的还是失去,所求的都握不住。 “她还好吗?” 薛愈只觉得心口有一点钝生生的疼,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仿佛魂灵要挣破肌体,沿着脊骨撕开一条口子。 他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只隔着远远的距离,问一句,怎么了,还好吗? 仿佛生怕像当年归家那日一样,迎面就撞见血流成河,尸横满地,母亲悬在房梁上,只留给他一个潦倒的背影。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指节用力到发白,人微微抬着眼,隔着一层朦胧的帷幔,看着徐颂宁。 这一刻前,他不无恼火不无惆怅不无失意,可在听到她出事之后,他就想,她好好的在那里活着,也许已经是难求了。 心里的戾气早就消散得干净,只剩下了牵肠挂肚。 他唇抿紧了,静静注视着徐颂宁——她面色青白,眉头微微皱着,借着晃动的烛光,看得清她额头上的冷汗。 “不晓得…咳…咳咳——” 阿清话说到一半,先被一阵急促的咳声打断了,缓了许久才继续道:“我查探了最近的茶水与饮食,倒也不是被下了什么毒,好像是加了些过于寒凉的药材,和我素日里给姑娘调理身体的药方相冲,姑娘又恰好心绪浮动,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太过,以至于此。” 她解释完:“我摸着,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损,虚弱太过,来日要好好调养,不然……” 她淡了声音,接下来的话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仰起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用属于医者的悲悯的视线淡淡注视着他。 那一刻,薛愈恍惚有一些站不稳。 这样的视线他见过太多次,在他未长成的那些年里,他在这样视线的注视下,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兄长。 “周珏呢?我带着病,摸不太清楚脉,也怕身上的病气过给姑娘。”她虚弱地开口,给徐颂宁掖好被角:“他脚程慢,侯爷去催一催他。” 话才落,云采和周珏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到了,两个人都大口地喘着气。 周珏沉默不语地拨开徐颂宁床边的人,待平息了片刻后,才搭上手指去把脉:“怎么才一年,气血就亏了这么多。” 有阿清在,徐颂宁用不着他把脉,上一遭为她把脉,还是她和薛愈第二次见,在宣平司的时候。 他沉吟了许久,捏了两根极粗的银针出来,在灯焰上燎过,寻着穴位刺了下去。 并没扎很深,初及肌理徐颂宁就微皱了眉头,周珏慢条斯理地把针□□,略一用力,便挤出两滴发乌的血珠:“体内的寒气太重——夫人这么久来,月事来得怎么样?” 云采出去捧热水了,阿清夜里劳动,渐渐又烧得不清不楚起来,此刻正远远坐着。 满屋子人最后还是薛愈开口:“她月事来得时候总是疼,最开始是第一天疼,这段时间,几乎要从头疼到尾——我常见她一个月有许多天都捂着汤婆子。” 周珏瞥了他一眼,叹一口气:“我先给你一个明白话,的确不是有人下毒,一时半刻也不至于危及性命,是有人断断续续在她吃食里面下了性寒的药草,夫人原本就体质寒凉,吃食又凉性,气血全都亏干净了,若不生育还好,若生育了,只怕……” 他话没说尽,余下的意思薛愈自然能领悟。 他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仿佛劫后余生的颤抖:“这都不是紧要的,你只管把她身体调理好,只要她好好的,余下的都不必管。” 周珏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平日里估计也还好,虽然也有亏损,但到底还是可控,只怕夫人她是近来就忧思过甚,休息不好,所以阿清没有往这方面想,这两日似乎是有人陡然加重了药量——那茶水我刚刚看了,药材是好药材,只是加了十足十的量,全是伤身损气血的剂量。” 薛愈颔首。 “我晓得了,我都知道了。” 他说完了便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尚没擦干的发已经被冷风吹干了,正搭落在背上,一缕长发横过眼际,压着眼皮,显出两痕深深的褶:“此间的事情交给你们了,我去办些事。” 他从来司的就是刑狱之事,背地里替帝王打探消息的人,对审讯由来拿手,徐颂宁需要迂回费些工夫的事情,他却是直截了当。 “去把伺候饮食、茶水的人,悉数带去院子罢。” 薛愈声音平淡,指节顺过鬓角,把那不驯服的发绺收到而后,露出明明如月的清朗面容,映着晃动的灯火:“天色晚了,把府门关好,不要惊扰到旁人。” 周珏晓得他是真的恼火了,也没有再管,吩咐了匆匆忙忙捧着沸水汤药来的两朵云要注意的事情,才站到了阿清身边。 “人可还好吗?” 阿清虚弱地撩了眼皮,盯着他打量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没事,只是刚刚在想,我这风寒来势汹汹,有没有被人设计的缘故。” 周珏叹口气:“这里总不能再多一个病人,去歇着吧,过了病气给夫人就不好了。” 阿清也没客气,叫了个小丫头来扶着自己,轻咳着出了门。 闹过了这半宿,外头月至中天,却并不十分安静,薛愈坐镇中堂,头发随手束起,垂在脑后,半撑着下颌,不太端正地坐在那里。 下头跪了小半个院子的人,薛愈并没亲自问话,是他身边的人一句一句问的,他只静默听着,一声不吭。 阿清隐约觉得,薛侯爷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了。 他在徐颂宁身边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温和的,常常是带着笑,君子端方的样子。 此刻却仿佛是撕破了那一层他故意装乖的皮囊,露出内里的模样,冷清、料峭,不近人情、杀伐决断。 叫人…害怕。 他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穿着松散的衣裳,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起,却叫阿清觉得,他身上挟着凛冽的血腥气。 这一夜对谁都漫长得很,唯独于徐颂宁而言,是短暂的一眨眼的时光,中间夹杂着几重短暂的噩梦,然后就跌入黑暗之中。 中间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唤,唤她“阿怀”。 可徐颂宁实在很疲惫,疲惫到没有力气作出回应了。她浑身上下都冰凉,有寒气在四肢游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落水,薛愈把她从那冷冰的池水中捞上来的时候。 到徐颂宁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四下里静得出奇。 徐颂宁听见许多声音,她听见外头有人在清扫院子,两三只鸟儿被惊动了,叽喳地叫个没完,有人正压着她被子睡在床边,她听得见那人轻轻的呼吸声。 温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徐颂宁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一片片发白,还没办法去适应那光亮,于是又匆忙闭上,只动了动手指。 眼没来得及再次睁开,就感觉身边睡着的人被她惊醒,在被子里握着她的手,似乎是站起了身,凑近了,为她掖好被子。 然而那人却没就此离开。 压抑着的呼吸声凑近,在她眼睑上落下了轻轻的、冰凉的吻。 那一吻很轻很轻,仿佛在吻羽毛,或是这世上最易碎的事物,是患得患失的轻轻触碰。 徐颂宁睫毛颤了下,缓缓睁开了眼。 是薛愈。 他正注视着她,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眼下蒙着鸦青,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散着血丝,长长的头发并没梳拢,散乱着垂在肩头。 两个人离得很近,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对视了片刻,徐颂宁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见他笑出来。 “你回来了,阿怀。”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慢吞吞地问:“我是怎么了?” 后者摇头:“没什么。” 薛愈把她手一点点握住:“对不起,没护好你。”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勉强要支撑起身子来,却被他按着肩头,要她躺在原地。 他仔仔细细地询问,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要喝水还是喝粥,满屋里没有一个人,独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连一口粥也要仔仔细细地吹温了才喂到她嘴边。 徐颂宁心里奇怪得很:“侯爷,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薛愈笑一笑,搁下汤碗:“你身边侍女们都守了你半夜,我叫她们去休息了。” “我不想去休息,怕醒过来,又差一点就把你弄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走亲戚各种事情拖得有点久,不好意思。 这是第一更,晚点还有三千,但可能要很晚了。 第八十五章 他说得好可怜。 可是徐颂宁还是从这氛围里觉察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她手指微微蜷起,语气还有一些虚弱:“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侯爷也去歇着吧,叫云朗和云采来就好——您看起来很疲惫了。” 她是纯粹的关心。 可男人抿着唇,摇一摇头。 “可是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留下来看一看你。”薛愈的唇色有一点淡,人也因为劳累而显得苍白,注视着她的视线却是明亮的,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瘦长的手指勾着徐颂宁的,他道:“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徐颂宁轻轻说:“我只是担忧侯爷太过劳累了。” 顿一顿,她又问了一遍:“侯爷如果要留下,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是怎么了?” 薛愈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头发:“没什么,就是吃坏了东西,犯事的人我都已经解决了。” 这话里的信息量不算太小,他说得含蓄而简洁,话里一个沾血的字都没有,可结合着他身份,却又叫人觉得有扑面的血腥气。 徐颂宁忽然想起,初识他的时候,两朵云闲扯过的与他有关的传闻,说他杀人杀到血积满院子,一直没过小腿肚儿。 可此刻这人正温和地笑着看着她,一点点帮她把乱遭的长发理顺,语气平静地和她闲话一点家常:“城中有两处院子正要觅新主,我觉得那一处的景致很好,想买了送你,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顿一顿,他补充:“地契给你——哦,还有城郊的几处别业,依山傍水的,也是好地方。” 徐颂宁微微颦了眉头,晓得他是在说她私下里置办了一处院子的事情。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59节 那事情耽搁许久,一直没来得及和他提起,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徐颂宁便也顺手推舟、话赶话地说道:“有一件事情,侯爷大约已经知道了——我私下里置办了一处院落,并不很大,人手也不多,是用了我的嫁妆,没走咱们府上的账——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日后,倘若我和侯爷有了什么争执,彼此要待冷静的时候,能有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供我落脚。” 她直言不讳,这倒也是两个人之间惯常的说话风格,大多时候很少兜圈子,只在有意无意要惹毛对方的时候,以客客气气的语态迂回着讲话。 薛愈点头,只说好,旁的一言不发。 徐颂宁有一点紧张,但没想到他接受得这么良好:“侯爷不生气吗?” 薛愈摇头。 “我想,你只要好好的在这里,不离开我,想做什么,都随你吧。”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眸乌亮,黑白分明,带一点孩子看人的神态。 很柔软,却也有一点让人不安。 徐颂宁皱了眉头:“侯爷究竟怎么了?” “没……” 压在衾被下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出,徐颂宁轻轻扯过他领口,他对她从来不设防又多有顺遂,于是徐颂宁稍一用力就把人拉到了近前,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甚至还抿着唇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没说完的话续上:“没什么。” 可徐颂宁直勾勾地望着他,隔了半晌,试探着道:“那我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薛愈温和地抚平她有些紧绷的脊背:“当然是好的,等你休养好了,我陪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徐颂宁抿着唇:“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抚着她脊背的手在她身后一僵,掌下略用了些力,随即又一切如常:“我陪着你不好吗?” 薛愈温和地说着,人站起身来,把她放在床上,让她安然躺好:“好了,你才醒,不要想这么多,再睡一觉,好不好,阿怀?” 徐颂宁的眉头皱起,可还是拗不过他,被人掖好了被子塞在床上。 她的确是有些疲倦,稍一躺下困意便袭来,不知不觉地就醒过来了,只是在睡着前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薛愈是有些不对劲儿的。 这一觉一直睡到午后,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总算是有了旁人,周珏和两朵云站在她床边,正为她把脉,见她醒了,神色都轻松许多。 两朵云自不必说,周珏也揉着眉心:“薛夫人,你总算是醒了。” 说着又来把了脉:“到底还是年轻,虽然底子弱,但饮食上还算仔细,阿清也一直拿汤药温补着,一时半会儿,只消注意着,不急着有孕,总不至于殒了性命的。” 他话说得直接,人也比在阿清面前的时候板正,目不斜视地把玩了脉,便束着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要出去了。 徐颂宁轻咳一声,客套了两句,轻轻问:“侯爷呢?” “午后急召他入宫了。” “他…是怎么了?” 徐颂宁斟酌着词句,手指捻动,最终也没有兜圈子:“我瞧着,侯爷似乎是有一些不太对劲。” 话音才落,在场几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还是周珏开口:“大约是这事情让他受了刺激,一时才没收敛住脾性。” 顿一顿,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确定了她神色是全然的担忧,没有恐惧与厌恶后,才淡淡地补充:“你也晓得的,他十来岁的时候,家里遇上的事情…哪怕再看得开,那也是一条疤,更何况,这么些年,他未必真的全然放下了。” 他最终收拾好了医药箱:“夫人也不用自己有心理负担,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你叫他自己想明白罢,咱们这些人,旁观着他,说着设身处地,但到底不能感同身受,终究还是他自己的事情。” 徐颂宁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大约忖度出来,待周珏走后,转而看向两朵云。 “这两天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云朗和云采对视一眼,各自都叹了一口气。 “昨晚姑娘昏过去后,侯爷头发未干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确认姑娘一时无性命之虞后,便连夜审了给姑娘准备饮食的人——姑娘饮食里有人加了寒凉的药材,虚耗了气血,才会一激动就昏厥过去的。” 徐颂宁点点头,神色未明。 云朗便继续道:“咱们府里出事情的,一个是采买的婆子,她一家与外头交际最多,不知不觉地,就被人买通了,还有一个是送饭来的婆子,再就是阿清屋里那个,原本是伺候茶水的小丫头——就是昨夜书房里头那个……” 徐颂宁恍惚想起,近来常觉得府里的吃食苦涩,当时只觉得是脾胃不好,并没放在心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份原因。 毕竟就算试毒,不过是一些药材而已,并非毒药,也试不出来什么。 若只是如此,好像倒也不至于惹得薛愈那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徐颂宁盯着两个丫头,等她们继续说。 云采继续道:“不晓得侯爷是怎么问出来的,原来这事情不止出现在咱们府里,敬平侯府里早就是个烂筛子了,姑娘在那府里待了那么久,这样掺了料的饮食不晓得吃了多少,当时阿清也不在,只怕那帮子人更肆无忌惮。” 说至此,两个人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天才亮侯爷身边的人就出门了,前头的人闲话说,那些人回来的时候,袍子一角都染着血。” 云朗说完,云采又补充道:“我们都要劝侯爷去歇息,可是侯爷一定要守着姑娘,谁都不放心,谁都不许进,最后就只留了他一个人在这里,一直到适才宫里宣召,实在无可奈何了,才暂时离开了。” 徐颂宁抿了抿唇,晓得薛愈自然有他的手段。 “是赵明斐?” 两个丫头点了点头:“是…只是好像也不全然是,我听着侯爷冷笑着念了一句,‘这是在敲打我’来着,听起来,仿佛下药这事情是昌意殿下做的,然而下那样的药给侯爷、加大了姑娘茶水里剂量的事情,似乎是另一个人做的。” 徐颂宁的思路渐渐厘清了,这样的人物,似乎也就只能想到一个。 皇后。 她前日去看望贵妃的时候,心里头就清楚了,如今的局势,要破解,也就只有推倒皇后这一条路,帝王拿捏着下不了狠手,薛愈倒也没急着催他,然而皇后当真一点危机感也没有么? 这样的局面,她只怕也是看透了,所以把手动在了徐颂宁身上,为的就是震慑薛愈。 听周珏适才的意思,她因吃了这药,一时半刻,是不能有身孕的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是赵明斐做出来的,为了叫她吃一番苦头。 她有些想冷笑,为了泄愤,所以能拿人命来设计。 至于后来的事情,就全然不像是赵明斐的手笔了,狠辣干脆的程度,和当初薛愈遇刺时候的手段如出一辙——能晓得昌意公主的筹谋,还能自然而然地用起来,丝毫不顾及会叫公主殿下的打算功亏一篑的,大约也就只剩下皇后了。 只是皇后出手,为什么会叫薛愈变作那个样子? 徐颂宁想起适才周珏的话,忽而蹙了眉头。 当年薛家满门惨死的事情,难道和皇后有什么干系? 第八十六章 徐颂宁静默着,为这样的想法而苦思。 当年的事情,细看似乎和皇后没什么干系。 她所出的大皇子当年已经去世,也并没收养四、五两个皇子,费尽心思倾倒薛家,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可是…… 徐颂宁想起贵妃和薛愈对皇后的态度,眉头微微皱起。 午后的时光本就短促,经不起人思量,徐颂宁愁眉不展了没多久,天色渐渐就暗下来,她坐得腰酸了,躺下来略憩了片刻:“阿清怎么样了?” 云朗递上一杯热茶:“她很好,昨天回去有点烧,被周大夫灌了两碗汤药后,很快就退烧了,如今精神头也好多了,姑娘放心吧。” 徐颂宁点点头,又问:“什么时辰了,侯爷怎么还没回来?” 云采看了眼窗外:“瞧着要宵禁了,怎么回事呢?” 宵禁于薛愈倒是无碍,可是入宫又这样晚还不回来,实在叫人…心慌意乱。 徐颂宁的指节搓动,嘴上虽然不说,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一层担忧之色了。 “也没有人出来传话吗?” 她轻声问。 答案自然也是否定的,徐颂宁揉着眉心,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阵一阵的心慌。那些曾目睹过的场面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闪过,叫她心乱如麻。 这一夜于她而言无比漫长,倘若昨夜薛愈曾为了等她苏醒而提心吊胆,那她今日就在等他回来的时候感同身受甚至她是可以更心慌的。 在这样不讲理的世道里,男人对女人的意义要大得多,倘若她出事,薛愈未必会受到牵连,可一旦薛愈出事了,那事情就会截然不同。 不过此刻徐颂宁并没有想这么多,伴君如伴虎,她此刻更挂念的是薛愈。 担忧他会出事,担忧他回不来,担忧他又会遇上当年薛家遇上的事情,一夕之间,天降横灾。 周匝里一片寂寂,两朵云都困倦了,徐颂宁却还是睡不着,打发了这两个人去睡,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窗下发着呆。 许多话其实还没来得及说开,可惜分别就这么急匆匆地来。 徐颂宁又顺着周珏的话想起十一岁的薛愈,想起他这数年的经历。 这些年于她而言,是郭氏手底下混日子讨生活,虽然过得寻常平淡,但也勉强还算过得去。没有殚精竭虑,没有当天活下来就来不及打算第二日醒来还能否有一口气在的凶险,也不曾用手指挖出坟墓,十指带血地埋葬一个又一个兄长。 她曾听贵妃偶然提起,用勉强释然的语气。 薛愈最后一个兄长,死在了薛家平反的一个月前。 她不晓得那时候的薛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徐颂宁鲜少会主动去过问这样的事情,担忧这么做是揭开了他伤疤。 她不晓得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装得若无其事。 她就这么枯坐到天明,肩头上披着他的氅衣,捏着铜箸戳着手里头渐渐凉透的手炉,直到晨光朗照在她肩头,她才从放空的境况里回过神来。 两朵云先后推门进来:“姑娘,宫里头传来了消息,陛下得了急症,如今还没清醒,为防宫变,侯爷留在宫里护驾了。” “是,如今外头已然是戒严了。” 徐颂宁愣住了,轻咳一声,隔了很久,才声线平稳地吩咐:“告诉府里的人,不许四处乱跑,也不许乱说话,耳朵嘴巴都管好了——把咱们的府门看牢,无论白天晚上,都要有人时刻守着,直到侯爷回来。” 她心跳得发慌,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小腿一阵窜麻,人几乎栽倒了,紧攥住云朗的手臂才□□身子。 “我没事。” 她语气平和,越慌脸上反倒越从容:“日常的事务一切从简,无论什么,都等这事情过去后再说。” 她正吩咐着,外头传来周珏的声音:“夫人?” 徐颂宁稳住声气:“周先生请进。” 因为还是晨起,又不把脉,周珏并没进内室,隔着屏风和徐颂宁说话:“想来夫人已经听说了事情,侯爷临行前让我带一句话,说若他此行没能回来,请您一切放心,若无必要,最好留在府里,暂不出门,他说……” 他缓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摸记忆:“‘他保证,“他们都会好好的。’” 这样的话在电光火石间和当时握住他手时候眼前闪过的光影相重叠,徐颂宁恍惚觉得那场湮没沈家的大火又在她眼前闪现。 喉头涌上一口腥甜的血,她心里被恐惧填满,几乎不剩下一丝一毫的空当。 可下一刻,那个人在恍惚间又拥抱上来,从背后揽住她,一点点为她顺平脊背,语气温和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阿怀,我保证,他们都会好好的。” “好,我知道了。” 徐颂宁隔着屏风点一点头:“多谢周先生——他呢,他会有什么事情吗?”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0节 周珏静默了片刻,缓笑道:“人事已尽,如今是听天命的时候,侯爷半生多舛,此刻或许能有些好运道罢。” 这样的事情,没谁能夸下海口,说十拿九稳,一定没事。 于是也只能说,他已经苦了这么多年了,老天爷这一次大约会垂怜他一次的吧。 的确,此刻在这府里的人,都是他的牵挂,是他的拖累,是他会被人轻易握住的把柄,他们做不了太多别的事情,于是便就只好安生地等待着罢。 徐颂宁又点一次头:“我知道了,麻烦周先生了——阿清怎么样了?” 周珏的从容不迫裂了个痕,无可奈何地笑了:“她很好,多谢夫人关心。” “劳烦您帮我照顾好她。” 徐颂宁抿着唇,露出一点平和的笑。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么结束,周珏去为她和阿清熬煮汤药,留下徐颂宁一个人继续发呆。 她并不很困,也做不下去许多事情,最后拿了一本佛经,跪在佛前。 徐颂宁从不信神佛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到了此时此刻,却又有一些侥幸,希望老天能垂怜。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这日午后。 徐颂宁的佛经念到第十三遍的时候,云朗满面惊惶地冲进来:“姑娘,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沈家起火了。” “哗啦——” 徐颂宁的姿势没动,手里捻过的佛珠落了一地,听云朗继续道:“咱们府里的人去就近望火楼里看了看,沈家的位置的确冒了浓烟。” 旧日的梦魇与当下交织在下一起,徐颂宁仰头去看,菩萨低眉,满面慈悲,正温和地注视着她。 隔了许久,她抿一抿唇。 “我晓得了。” 她身子没动,依旧执拗地跪在那里,虔诚地仰望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 “去把来传话的那个人扣下,单独关着,叫人守好院门、围墙和一些边边角角。”徐颂宁声音平稳地分析,可云朗跟了她这么多年,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她轻颤的指尖。 “是。” 不出徐颂宁所料的,门外街巷里很快就想起了嘈乱的厮杀声,扰了佛前的一片清净,徐颂宁彼时正低眉一点点把散落的佛珠串起来,猝不及防的,烛火轻轻一摆。 她仰着头,呼吸有片刻的急促,念罢最后一声佛,掸一掸衣摆,站起身来。 虽然近深夜,但外头很光亮,火把照着幽深的天际,许多人熙熙攘攘地站在外头,人声嘈杂。 云朗过来,握住她的手。 徐颂宁摸一摸小姑娘汗湿的掌心,温和地安慰她:“别怕。” 她在这样的关头显得格外沉静,满府杂乱的人心也因为看到女主人的从容淡定而得到安抚,徐颂宁叫人清点了府里的小厮护卫,分别派去各处巡逻,以防不测。 周珏才从阿清身边回来,一眼看见徐颂宁:“夫人没有去沈家?” 徐颂宁摇摇头。 “他说了要我留在这里。” 周珏颔首。 外头的动静到了半夜才歇,倒也有试图冲进这府里来的,悉数被打晕了绑起来,扔在柴房里关押着了。 徐颂宁在这样的时候显现出铁腕,凡是偷懒耍滑的,半点不徇私,一概重罚,满府都被震慑着,比平时更见勤勉。 徐颂宁脊背紧绷着,直到外头的呼喊声停歇,人才猛地一软,几乎栽倒在软榻上。 手指凑近唇边,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等天亮了,就好了。” 薛愈一直到了第三日清晨才回来。 徐颂宁那时候才勉强被人劝回去小憩一会儿,然而睡得并不沉,听到外头的动静,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鞋都来不及趿拉,穿着袜子转出屏风。 那人实在有一些灰头土脸,发冠半歪,头发散出大半,沾着会垂在肩头,脸上也蒙着一点灰,更不必说身上的衣服,隔了好远,徐颂宁都嗅得见那上头浅淡的血腥气。 然而就这样见着他,她心里还是陡然一松,张开手臂奔向他。 薛愈抬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们都是好好的,阿怀——你的家人们都没事。” 他嗓音哑透了,低低地响在她耳畔,带一点释然轻松的笑:“我亲眼去看过了,才敢来见你。” 第八十七章 他们此刻的形容都有一点落魄,徐颂宁的头发没梳,薛愈的发冠也歪了。 可两个人就是生得很好看的样子,站在一起十分合衬。 “我身上不干净,要把你蹭脏了。” 薛愈小声,小声地说着。 “可你抱我抱得好紧。” 徐颂宁从没这么轻松过,只穿着袜子踩在他鞋面上,那些关于来日的顾忌都暂且抛掷一边,他好好的,沈家人好好的,于她就是足够的了。 “因为我好贪心。” 薛愈略弯了腰,把她横抱进屋,放在榻上。 他并没直视她眼睛,而是先去寻她的鞋子。 “我并不是故意离开的。” 薛愈原本要为她穿好鞋子,可惜手指上有残余的灰烬,反而在那洁净的棉袜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指痕,以暧昧的模样残存在她脚踝。 他捏着那一处的布料,半跪在地上有一点不知所措,捏着袖子试图把那一处蹭掉。 “陛下一病突然,宫中急召我入宫,我不得不入宫去,你当时睡着,许多话没来得及嘱咐你——你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吓到了吗?” 徐颂宁摇着头:“侯爷好好的就好——阿姐怎么样了?” “阿姐很好,你放心罢。” 薛愈点着头,唇抿得很紧,那一处污渍被他蹭得愈发明显,他终于放弃,收回手,仰着她有点窘迫地看她。 徐颂宁笑一声,唤人拧了手巾:“我叫人去烧热水,侯爷先把手上、脸上擦一擦吧。” 两个人之间原本有些古怪的关系因为突如其来的祸事有所回暖,但还是不免尴尬,徐颂宁并没自己给他擦,只是把毛巾递了过去。 薛愈咳一声:“陛下原本只是一点风寒,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午后却突然昏厥,人事不省。” “太医查证了,有人在陛下茶水里下了毒,那杯盏是皇后递过去的,她难辞其咎,只是陛下一时查探不出什么明确的证据,又念及和她夫妻多年,所以只软禁宫中,并没在明面上动她的名位” 徐颂宁点一点头。 这背后一定有他的推手,只是不知道他准备向她交多少底儿。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眼里带一点笑,眼皮垂下的时候,上头还残余着一痕灰,沾染这一点鲜血的颜色,因为时间久了,所以暗沉下来,显现出暗暗的红,和乌亮的眼珠对峙。 他自己擦总是擦不干净,徐颂宁捏了那手巾,抬手捏着他下颌,小心翼翼地拿毛巾抵上那一处。 可他眼睛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徐颂宁无奈,轻声说:“侯爷,略闭一闭眼。” 他顺从地将眼睛闭上,徐颂宁一点点擦着那灰。 他合上眼的时候,整个人安安静静的,连话也暂时不说了,就那么半跪在徐颂宁面前,下颌微扬,眼闭着,乖巧而温驯。 湿热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蹭过他眼皮,下头的睫毛轻颤一下,手指抬起,搭在桌面上,仿佛因为她的触碰,紧张到蹲不稳。 “好了。” 待徐颂宁擦完放下那手巾了,他也未睁开眼,直到听见这一声,才微微低下头,把眼睁开。 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气息暗流涌动,仿佛适才谈论得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段风花雪月。 沉默片刻后,那人缓了声气,淡淡道:“那毒的确是皇后叫人下的,但原本不是要在那时候,也不该由她把茶水端给陛下。” 他才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一点哑,带一点懒懒的语调,是平日里跟她撒娇讨好处时候专有的,轻咳一声才拐过弯儿了,指节靠在唇边,仰着头看她。 “她早藏着心思,要害我阿姐,那茶水原本要是要由我阿姐来端——她明面上借你敲打我,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故布迷阵。” 他音色渐渐冷寂下来,说着这么一段血淋淋的算计,神情平淡。 只是说至此的时候,他话锋猝然一转,捏着她手指,语调平平地撒了个娇:“她这样设计你,我真的好生气啊,阿怀。” 徐颂宁原本紧绷起来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松了一半,专注的眼瞪大了,直勾勾地看着他。 薛愈无声笑了,轻咳一声,继续说下去。 “原本我并没有想这样多,后来我派人去敬平侯府的时候,我身边的人跟我说起,说侍卫司和殿前司都有些异动的征兆,仿佛是在提防预备着什么。” 他嗤一声:“这一遭,大约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虽然挂名督管三衙,然而平日里并不多过问,况且那日清晨,那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偏偏凑巧,我叫人去敬平侯缉拿一些宵小虫豸的时候,撞上了这么一幕。” 这几乎是所有事情的转机,可当真有这么巧合吗? 徐颂宁微微颦蹙了眉头,手指揉捏着袖口,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旁人推过一把力。 “我叫人去通知了阿姐,嘱咐她一切提防,皇后在她身边安排着人,我自然也是的,只是到底隔着一重宫闱,我不好贸然出手——直到那日午后,宫里来人,急召我入宫。” 贵妃提早揪出了那下毒的人,调换茶水,反将了皇后一军。 后来的事情徐颂宁便都知道了。 帝王出事,宫内戒严,薛愈领着宣平司,一时半刻也出不去宫门,没办法报一声平安回来。 不过他既然提前料到了这事情,自然也猜到了皇后后续的做法。 “沈家其实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她叫人烧沈家,也是为了逼你出来,我提前叫人安置好了沈家老少,只是到底不能十拿九稳,所以没有预先嘱咐,原本还怕你会太担心,还好,还好……” 他的手擦拭干净了,伸出去触了触她指尖。 小心翼翼的。 他仰着头:“其实我原本就曾有过这样的打算,有朝一日,借着点拨帝后的关系,一箭双雕,将两个人都扳倒。” 薛愈抿了唇:“只是这法子太冒险了,要么大获全胜,要么就满盘皆输。”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1节 “我和阿姐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满府的魂灵压在我们肩头,生死无甚大碍,可这样也太冒险,又牵扯了一个你进来,我无所谓,但我怕连累你。” 却没想到,这一次他被人逼着走到了这一步,因而重新摸出了当年的暗线,步步算计,走到今日。 徐颂宁淡淡地叹一口气。 “侯爷跟我说得这么清楚?” 他点头,眼眸干净纯澈地看着她。 徐颂宁又问:“那这里面,侯爷真的只是随波逐流的人吗?” 薛愈默了片刻,摇头。 “我虽然明面上很少与皇后过不去,但是我们之间,实在说不上太和睦——况且我也不是不晓得,如今皇帝逐渐年迈,阿姐无子嗣棒身,仅有的两个有争位可能的皇子都尊她一声母后,我无家族势力支撑,来日必然是要遭她打压的。” 他声调平淡,为她构想以后的境况。 “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善了的可能,况且她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你,刁难阿姐。” 他带一点料峭的笑。 “查出背后人是她后,我就叫人传了消息,说她能做的事情,我难道就不能做么?恰逢陛下染病,她心里大约以为,这也是我的哪个预警,以己度人,难免不会慌张。” 后头的事情不必他解释,徐颂宁自己也能领悟了。 皇后自己本就心虚,且听薛愈的意思,她身边有着他的人,且很是亲近,连她手捏着预备了结了帝王的毒药都一清二楚。 他从头到尾都没直接出手做什么,只是推着皇后一点点往前走。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皇后不会逼得她气急吐血来敲打她,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人扰乱了心绪、匆忙出手。 于是这么一环环地推下去,皇后自然最先按耐不住,一杯茶水意图了结帝王的性命、栽赃给贵妃,一箭双雕同时将他们除去。 偏偏她在这样的时候还要求稳,调了兵马司和殿前司,以至于惊动到了薛愈。 他静默着解释:“我最开始叫人传话,其实也是一时恼火下的决定——皇后给你下毒来震慑我,我想,那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他仰着头:“我想护着你,叫她知道利害,自然,这里面也有一点我自己的私心在,为了我们薛家,为了当年的事情。” 这样的话坦诚而不藏私,他把一颗心剖作两半,摊开了告诉她他所有的企图和打算,明了昭彰。 告诉她,他其实本质上还是一个赌徒,一个疯子。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我留了周珏在府中,若这事情不成,就叫他带你从暗道里走,和我事先藏在城外的沈家会和,一道儿离开京城。” 薛愈释然地笑笑。 “还好啊,这步棋没用上。” “府里还有密道?” 徐颂宁眼神诧异。 薛愈手背在身后:“既然没有出事,那就不告诉你了,省得你日后不要我。” 只是事已至此,皇帝却没有对皇后赶尽杀绝,当真是因为,所谓的夫妻情分吗? 薛愈神色淡淡,语气讥诮:“这棋子如今没了用,可谁知道后来还是否用得上?陛下登基多年,早就没有了当年对待薛家时候的杀伐决断。” 第八十八章 这事情虽然尘埃落定,但许多事情还待收尾。 不过对徐颂宁来说,首先要做的,是去探望她外祖母一家。 沈家的屋宅虽然烧得不太严重,然而到底荒废了好几间院子。薛愈陪着她一同前往,进屋的时候不假人手,无微不至地为她摘了披风。 两个人视线相触的时候,他抿着唇一笑。 老太君眯着眼打量这一幕,唇角带一点老年人的有一些糊涂但和蔼可亲的笑。 两位舅母都是过来人,也纷纷摇头。 徐颂宁咳一声。 那事情过后,两个人之间的相处逐渐平和亲密起来,然而…… 太亲密了。 徐颂宁略沉思着,也说不出是她依赖薛愈还是薛愈依赖她,总之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和她挨着的样子,事无巨细都要他代劳,好像是只消一分神,她就能跑丢了一样。 “薛侯今日无事忙吗?” 宋景晔略有些疑惑:“今日似乎不是休沐。” 徐颂宁则在此刻凑到老太君跟前儿,老太太呵呵笑着,伸手牵着她的,正听到薛愈的回答:“阿怀要来探望长辈们,我告了假同来,以表孝心。” 霍修玉哦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表孝心。” 老太太继续笑,偏着头看徐颂宁:“你们两个人,怎么糖一样,见天儿地粘一块。” 徐颂宁瞥一眼薛愈:“那老祖宗赶他走,我留在这里住两天陪您,好不好?” 薛愈原本正要一点点挪过来,听见这样的话,步子一顿,仰着头可怜地看向徐颂宁,她没回以视线,只仰头看着老太君。 “自然是好的。” 老太君笑起来:“就怕你夫君不乐意——” 一时之间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薛愈身上,两位舅母各自笑了一声。 “乐不乐意倒不好说,就怕他也跟着搬来一起住,咱们家如今可没那么多院子了。” 薛愈低着头,手贴在后颈上,在一群人之间青涩得像是尚未加冠。 徐颂宁也笑。 “不要难为他。” 众人都笑出来,这样的话被一笔带过,徐颂宁也并没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时候提起那场火,只在饭后趁薛愈陪着老太君玩叶子牌的时候,扯住舅母的袖口:“老祖宗有没有受惊着?” 宋景晔摇摇头:“放心吧,你外祖母是经过事情的,一把火倒也不至于,当年…可比眼下凶险得多。” 霍修玉也点头:“薛家出事的那时候,才真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的过法,满府一片哀声,只等着下一个就轮到咱们,可不也挨过来了吗?一把火算什么。” 顿一顿,两个人看向她:“你和薛侯是怎么了?” 这话问得异口同声,也猝不及防。 徐颂宁愣怔着,下意识就开口敷衍:“没什么,舅母咱们这么问?” 霍修玉叹口气:“瞧着你们两个之间不对劲儿,若说亲和,也太亲了些,他眼时时刻刻都落在你身上,仿佛你是个要丢了的孩子。” 这话说得徐颂宁抿了抿唇。 她叹口气:“说至此,我有件事情要问您两位。” 宋景晔抬一抬手,示意她说。 “我母亲当年…过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许多事情没有亲历,如今想问一问,当年是怎么样一个境况?” 宋景晔立时警觉:“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徐颂宁摇摇头:“近来时常梦见母亲,想起她临终时候的样子,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了,所以想问一问。” 两个舅母对视一眼,都皱起眉头。 最终还是霍修玉先开口:“其实,说起来,我也逐渐记不清她那时候的样子了——我只记得你母亲病得突然,原本只是说有些不适,还来探望过你外祖父一次,回去后不久,就听闻病倒了,我们去探望,去了三四次,徐家才叫见了一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人一下子瘦了一圈,真真切切是皮包骨头……” 说到最后,她声音里带着一点叹惋的意思,近乎于哽咽。 宋景晔也没开头那么平稳:“她那时候,一整个人,像是骤然被耗尽了精气神一样,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几乎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 徐颂宁只觉得身上的血都渐渐冷下来,手指屈进袖子里。 这话题聊到这里就不再能说得下去,众人都担心脸上露了痕迹,会惹彼此更大的伤心,于是都掩饰地咳嗽几声,散漫聊起一些别的事情。 霍修玉指了徐颂宁的小腹:“阿怀,你…有什么动静没有?” 徐颂宁摇摇头,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哪里有那么快。” 其实也不算太快了,她已经嫁人大半年了,许多新嫁娘,这时候都开始养胎了。可他们之间自成婚后发生的事情委实太多,暂时还不到那样的时候。 而且,她如今的身体,大约也受不住。 两个舅母倒也没催促她,只是又多问了一句:“薛侯,没有纳妾的意思吧?” 顿一顿,宋景晔又摇摇头:“咱们这话问得有点自找没趣的意思了,看他那样子,只恨不得眼珠子都粘在阿怀身上。” 徐颂宁没回应,只低头抿着唇笑。 不经意间,她一抬头,看见薛愈手里捏着几张叶子牌,正朝她看过来。 探望过这一遭,两个人很快又开始各忙各的。 皇帝在这里面对薛愈的倚重可见一斑,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灵光的人,也都看得明白局势,晓得他总要为自己寻个倚靠,以防止日后新帝登基不会遭人清算,于是各自都抛出了橄榄枝。 前头的事情不好做得太过露骨,于是目光就难免集中在后院上。 徐颂宁彼时正叫人去清查那些糕点铺子的主人,没了最上头皇后的庇护,再要理清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简单得多。 然后猝不及防地,就被人禀告有客来访。 “是卫夫人还是萧夫人?” 徐颂宁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少与人交际,偶然出去几次还都遇上了事情,嫁给薛愈后推拒这些事情就更顺利成章,他们小夫妻管束着一份好大的产业,总是有许多事情要花费精力。 且薛愈本身在朝堂上少和人交好,也不需要她去在众位夫人们之间经营。 她唯一说过话的,也就只有盛平意和沈覃之、宋如娉几个人。 不过如今盛平意在忙着相看亲事,大约也就只有另外两个。 云朗和云采面色都有些个难以言喻。 “是四皇子侧妃。” “啪嗒——” 徐颂宁指节略屈,手里的算盘拨错一珠,微微皱了眉头:“谁?”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2节 诸位皇子尚没娶妻,但府里已经预先安排了几位侧妃,暂且管理着庶务,今日来的皇子侧妃姓周,出身不高,但为人亲和谦恭,看着就很讨喜。 “薛夫人好,冒昧打扰了,实在不好意思。” 周侧妃赧然一笑:“我的马车折了车轴,恰逢在侯府附近,便过来暂且借一杯茶。” 徐颂宁温和带笑,叫人去端茶来。 “薛夫人善理家,我适才一路走来,一草一木都葳蕤繁茂,实在是很好的景致。” “您谬赞。”徐颂宁对此刻该说一些什么实在不太清楚,倒不是不会日常客套,只是这分寸该如何,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拿捏。 好在周侧妃也算是个会来事儿的,不需要她多说什么,自己便开始扯了话题。 “早听闻薛夫人美貌,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说着就要扯起护肤美容养肤的经验来,徐颂宁轻咳一声,抬手为她续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仿佛她真只是来唠唠闲话的一样。 隔了片刻,云朗进来:“侧妃,工匠已经看过您马车了,说是车轴断得并不严重,因为担忧再去您府上驾一辆马车来太费事,所以我们夫人在近前为您赁了一辆合适的。” 两个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周侧妃脸上的笑意一僵:“薛夫人好贴心……” 徐颂宁也客套地笑:“侧妃回去晚了,只怕殿下担忧。” 这里头的意思很是明了,周侧妃略滞了片刻,到底没死缠烂打,只是说了句:“与夫人聊得开心,竟忘了时间,既如此,我便先走了,来日若有机会,请您去府上饮茶。” 徐颂宁微笑着目送了她,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单论品位,徐颂宁身上带着二品诰命,要比这位周侧妃高上一些,可到底是皇家的儿媳,虽然不是正妃,但能出来交际的,总也有几分颜面。 徐颂宁仔细着拿捏着这里面的分寸,既不显得冷待,也不显得殷勤,和待旁人也辨不出多大的差别来。 也就只有最后马车这事情,实实在在显出一点疏离的态度来。 徐颂宁还正思量着,外头传了禀报:“侯爷回来了。” 她偏头看去,没来得及站起就被人按着坐下。 “四皇子侧妃来了?” 他缓了一口气:“没刁难你罢,有吃她经手的东西么?” 徐颂宁语气平和:“不过是说了两句话。” 顿一顿,她问:“只是我今日叫四皇子有些难堪,四皇子和五皇子,不知侯爷……” 薛愈接过她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我晓得你为难之处,都无所谓——阿姐她,有孕了。” 第八十九章 徐颂宁秀气的眼一下子睁大了,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薛愈的手臂:“什么?” 薛愈点一点头,顺势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是。” 他揉着眉心:“我也是才晓得的。” 这样局势可就复杂起来了。 帝王信赖他,是因为他除帝王之外,无所依仗,不归属于任何一个皇子的阵营。 然而此刻贵妃有孕,虽然孩子是否能平安生下、长大,然而只消她生下一个男孩,他们就难以在这倾轧争斗中独善其身。 从贵妃有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徐颂宁很快就想通了这一关窍。 这样的变数其实有利有弊,毕竟按照薛愈如今,他只能依靠帝王,且与几个皇子关系都平平,那么一旦老皇帝去世,他就危在旦夕,若贵妃生下孩子,那么无论胜算几何,他都暂时有了一份倚仗,只是难免会与帝王产生罅隙与猜忌。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时半会儿,倒也实在难说。 “阿姐身体一向有些虚弱,如今可还好吗?” 徐颂宁心里有千头万绪,但话到嘴边还是先问了薛贵妃的身体状况。 薛愈摇摇头:“我并没去探望,只是今天与陛下议事后,听他提起的。”他张开手臂,把徐颂宁抱在怀中,徐颂宁的额头贴着他肩胛,感受到他力道一点点收紧,轻轻在他胸口砸了两下:“侯爷?” 薛愈没应声,只默默把她松开了一些。 隔了很久,徐颂宁听见他闷闷道:“阿怀,你能不能替我去看一看阿姐,告诉她,不要想太多——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手指搭在她肩头,轻轻抚摸过她后颈:“到头来,好像是把你牵扯进这漩涡里来了。” 徐颂宁抿着唇,听他继续说:“对了,你要查的那些铺子,我那天偶然看见了,叫人去查了,查出来的东西已经交给你身边的人了,若有需要,寻江裕就好——阿怀,我会护着阿姐,也会护着你的。” 他声音很轻很淡,说出来的话却坚定,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徐颂宁拍了拍他后背。 他似乎是累极了,就这么倚靠着徐颂宁睡了过去,徐颂宁叫了两声,见他没答应,于是轻手轻脚把人放在软塌上,盖了自己的披风,她则讨了薛愈查出来的东西看。 薛愈睡得不太安稳,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一直皱着,甚至偶尔还有几声听不清楚的呓语,徐颂宁轻轻唤了他两声,他就又安静下来。 虽然做了噩梦,他这觉却睡得极长久,一直到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才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彼时屋子里已经黑透了,徐颂宁指下压着几页纸,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神色晦暗莫名。 依照薛愈查出来的东西,那些铺子或是皇后,或是昌意的,昌意借着宫里那位郭婕妤的手,和郭家人搭了线,把东西送进敬平侯府,设计让郭氏重病,徐颂宁不得不侍疾床前。 可这些东西,和徐颂宁查出来的,有些出入的地方。 郭婕妤…… 她眉头皱起了,默默念叨一声。 下一刻,一根温热的手指轻轻戳了她一下,慢吞吞挠了她掌心,薛愈嗓音哑哑的,还有一点没睡醒的懵:“我想了想,还是我去找了机会寻阿姐吧,最近外头不太平,若没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等我忙完了来陪你。” 徐颂宁抿着唇,看他靠在软塌上,扯了扯身上的披风,睡眼朦胧地看着她。 “侯爷是要把我关在这侯府里吗?” 她带一点笑,慢吞吞地发问,扯了那披风搭在自己腿弯:“快醒了,要吃饭了。” 薛愈抵了额头,缓了片刻才彻底回过神:“没有,只是…倘若要你出去冒险,还是把你关在这府里安全些。” “一切有我呢,放心吧。” 他说着这话,就着徐颂宁的手喝了一口清茶,又来牵她的手,粘人的不得了:“吃什么——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这一餐吃得平静,饭后徐颂宁从廊下过,透过长廊檐角看漫天星子:“天气真好。” 薛愈勾着她肩头也一起看:“是,的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夜里的风已经没那么凉了,算一算日子,也要清明了,徐颂宁跟薛愈说着要去拜祭两家已逝的长辈:“这一年事情太多,都没有怎么去看过阿娘。” 薛愈拍一拍她肩头:“以后会有机会的。” 到第二日,薛愈虽然说了不必她,徐颂宁还是递了请要入宫。 阿清自然也跟着,路上跟徐颂宁唠嗑,叹一口气说:“如今真是有一些满城风雨的感觉,也不知道陛下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因为在外头,没敢扬声,徐颂宁却从那一声叹息里品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她心里也没什么底儿,唯一希望的,也就是不牵累沈家而已。 思及此,她猝不及防地想到沈家满门被杀时候的样子。 魂灵里一些惨痛的、不曾经历的回忆被牵扯,她几乎被扼住了呼吸。 此刻皇后尚在,且恨她入骨,倘若来日,五皇子登基,沈家的后果,会不会同那时候她所看到的一样?“不可以……” 徐颂宁轻轻呓语一声。 一边的阿清没听清,仰着头细问,却见徐颂宁脸色不知何时起变得煞白,额头上冷汗滴落,正死死抓着膝头的衣裳,深重地喘着气。 “姑娘?!” 她一手紧扣着徐颂宁虎口,掐着她穴位,另一只手去握她手臂把脉:“这是怎么了?” 徐颂宁脸色惨白地摇摇头:“我没事。” 摸着脉象到的确没事,可看她样子,又不像没什么事情的样子,阿清悬着心,但眼看着临近宫城,许多事情也不好再说,只好暂时把这事情放在一边。 贵妃一贯盛宠,如今年近三十有孕,是更加炙手可热。尤其六皇子后,宫中许久没有子嗣出生,对帝王来说,也算是老来得子的喜事。 然而只因为这是在皇家,这喜事上就添了一层厚重的阴霾,虽然外人是开心的,可是近身侍奉贵妃的几个女官的面容上还是若有若无地带着一点愁绪。 徐颂宁原本以为贵妃也是一样,却不想,她似乎是与这事有关的人里面,最轻松的一个。 她进去的时候,贵妃正被劝着喝下苦涩的安胎药,秀气的眉头蹙起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摇头推拒。 “见过贵妃。” 徐颂宁略低了头向她请安,这人借势把那安胎药推开,伸手去扶她。 “怎么来了?” 徐颂宁笑:“侯爷不放心阿姐,要我来探望。” 贵妃的神色略一滞,脸色淡了点,添了几分局促,半晌,她轻声说道:“这孩子,是意外而来的,告诉秉清,我自己心里有分寸,我自己会安排的。” 她手指冰凉,被徐颂宁握入掌中的时候,下意识要屈起。 像是犯了错的,局促的孩子。 “侯爷说,要您别想这么多,听太医的话,安心养好身体,您身子本来就弱,如今又添了一个人,只怕辛苦……” 徐颂宁说着,眼睛垂落在她还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贵妃抬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唇抿起了,半晌,露出一个有一点期待的笑来。 “我知道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贵妃脸上渐渐有了疲惫之色,徐颂宁也没有久留,起身离开。 车马行不进,引路的女官一路带她出去。 然而若是不想见的人,就越容易狭路相逢,徐颂宁走了没几步,就和赵明斐撞了个正着。女官显然晓得她们两个之间渊源的,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把赵明斐隔开,身后的阿清也抓着她袖子。 赵明斐见了这架势,冷笑一声,手里的长鞭甩开,“啪——”一声,砸在那女官手臂上,徐颂宁也遭了波及,手背上被那鞭尾甩出一道红痕来。 “殿下。”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3节 她闷不吭声地将那女官拉住,和阿清三个人一道行了礼:“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赵明斐靠前两步,冷冷瞥她;“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徐颂宁抿着唇,露着恬淡的微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前者手里的鞭子又扬起来,这一遭徐颂宁倒是眼疾手快,紧紧攥着她手腕,语气温和平静:“殿下,我是入宫来探望贵妃娘娘的,陛下若晓得您在这里鞭笞我,您觉得他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想赵明斐因为贵妃迁怒徐颂宁,进一步想到,是不是因为皇后不喜欢贵妃腹中的孩子? 皇后如今已经深陷泥潭,再添上这么一个罪名,那真是…… 赵明斐的神色一息间变换数次,最终恨恨地甩开了长鞭:“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与你身边的人,悉数杀尽。” 她话说完,就扬长而去。 徐颂宁没回头,只抬了抬手,盯着手背的伤痕看了片刻。 赵明斐那一句话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冷。 “手臂怎么样?” 深吸两口气,徐颂宁缓过神,看向身后两个人,阿清正帮那女官检查伤口,衣料已被抽破了,里头高高肿起,看着就骇人,那女官忙摇头:“多谢薛夫人关心。” 徐颂宁抿一抿唇,声气淡淡:“…我有个不情之请,可方便引路,叫我见一见郭婕妤么?”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个人原因耽误了三天! 接下来的更新就恢复正常啦,文大约会在五万字之内完结,感谢对我更新不稳定的包容,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第九十章 宫禁之中不宜久留,徐颂宁和郭婕妤本身也没有太多话要讲,因此并没有待很长时间便离开了。 贵妃宫里派来送她的那个女官还没走,正和阿清排排坐在郭婕妤宫门前等她,见她出来,仰着脸,神色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徐颂宁摇摇头,不太在意地吩咐:“这事情无须瞒着贵妃,你如实禀报就好。” 那女官还是个年轻丫头,大约也是涉世未深,听了这话,很是松了一口气。 “记得抹药。” 徐颂宁耷拉着眼皮,指了指她手臂,又嘱咐了一句,才跟阿清一起出了宫。 此时才及正午,徐颂宁早膳用得晚,又在贵妃宫里吃了点心,人倒不是很饿,探出头去打量了眼外头:“那院子自从买下来后,我尚还没去看过,今日正好有空,我们去瞧一瞧罢。” 阿清点头说好,吩咐人驱车过去。 徐颂宁在车里卧着,闭目养神。她身体还没养很好,虽然日子渐暖,可人还是怏怏儿的没什么精神,裹得厚实,手脚却冰凉。 阿清闲着没事儿,握着她手腕给她把脉:“姑娘近来没和侯爷…吧?” 徐颂宁懒散地撩开眼皮:“嗯?” 对方别开眼:“我不是要窥伺这些的,只是担心姑娘现在的身子,若也像贵妃一样,有了身孕,只怕有得罪受——尤其贵妃的身子,这样怀着难受,若不要这个孩子,也还是要鬼门关前走一遭,实在是……” 妇人生产,由来都是凶险的,徐颂宁想起贵妃虚弱的神色,也有些担忧。 她叹一口气:“是了,贵妃如今月份浅,瞧着已经很没有精神了,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只是贵妃瞧着很开心的样子。” 阿清也点头:“我跟着姑娘见了贵妃这么多次,难得见她这样眉开眼笑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么一个孩子? 可贵妃当真这么爱帝王,这么爱和他一起孕育的孩子么? 电光石火间,徐颂宁脑海里猝然迸出个可怕的画面,是她偶然间触及薛愈手指时候见到过的,贵妃和个陌生的男人于暗夜里亲吻,身后是蜿蜒狭窄的宫道。 她眼前豁然一白,仿佛有什么关窍被想通。 薛愈知道吗? “姑娘?” 耳畔响起阿清的呼唤,徐颂宁恍然回神,摇着头:“在想事情。” 阿清叹口气:“我给姑娘开的安神药,是不是没有好好地喝?” 徐颂宁抿着唇,低声念叨了一句:“实在有一点苦。” 这话说得阿清有点无可奈何,徐颂宁瞥了眼这人目光,把后一句话压在了舌根——且好像有一点不太奏效。 两个人很快就到了徐颂宁在城中买下的院子,里头被打理得很干净,里头的管家向徐颂宁回禀过事情,听说她来,急匆匆地就迎上来。 “夫人是要来此暂住两天么?” 管家是个中年男人,干练而体面,脊背笔直,与人说话的时候眼睛落在一侧,并不直勾勾盯着女主人看。 徐颂宁摇摇头:“没事,就是来看看。” 管家答应下来,转头吩咐人了两句,徐颂宁则在那院子里逛荡。 和侯府自然是不能比的,但也有几处很好的景致,管家指着她院前的一处荷花池:“这里已经浚通了淤泥,埋了藕进去,很快便有小荷叶看了。” 徐颂宁点点头,就见内室里已经摆好了茶水和糕点,偏头看了眼管家:“恰好试试此间灶上的吃食怎么样,可有备着菜吗?” 管家点头:“夫人可有什么忌口的么?” 徐颂宁其实没什么太不能吃的东西,原本准备摇头,一边的阿清轻咳一声:“夫人忌食寒凉的东西,忌食发物,忌食辛辣,忌食……” 一长串列下来,几乎是把能吃的菜刨去了个七七八八,管家倒也没推诿为难,微微垂着眼记下了,人很快离去。 徐颂宁瞥一眼阿清:“我平时真就这么吃么?” 阿清点头:“其实侯爷吩咐了的,不能叫姑娘在府外随意吃东西,一会儿菜上来,我还要验上两三遍呢。” 徐颂宁搓着指节,沉默了片刻:“我哪有这么孱弱?” 阿清看她一眼,指了指自己臂弯上搭着的她的披风。 徐颂宁默了片刻,自觉理亏,摇摇头,随她去了。 管家那边动作很快,几盘清炒小菜先做了铺垫,小心避开了阿清说得那些,连葱姜都被小心地挑了出去。 徐颂宁尝了两口,漫不经心地赞叹一句:“不比侯府的差太多,若住在这里,倒也很好。” 阿清低着头也要尝一口,徐颂宁换了筷子,搛了一口给她。 “的确好,只是不晓得姑娘若长留在这里,侯爷要怎么望眼欲穿了。” 徐颂宁抿着唇,从一边儿的菜里挑了块儿残余下来的姜末,塞进了她嘴里。 阿清偏头吐开,回头时候,却听见哎呦一声,只见门边站着个人。 薛愈站在门槛外,身上的官服还没脱,只卸了帽子,挟在臂间,一身冷冽匆忙。 “侯爷?” 徐颂宁偏头看了眼,眉头随即皱起。 “侯爷怎么来了?” 薛愈把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确认一切没事后,脸上闪现过一点局促:“我听闻你午膳没回府,有些担心你。” 阿清很识趣儿地顺着墙根儿溜了出去,留下两个人四目相对。 徐颂宁搁下手里的筷子,先漱了口,然后才缓缓道:“我只是出去一趟,侯爷也要这么牵肠挂肚吗?” “可你没跟我说。” 他开口的时候有一点委屈:“我很担心……” 徐颂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语气也还是平和的:“薛愈,我总也有一些一时兴起的事情的。” 指节搭上门框,啪嗒一声,薛愈把身后的门合拢了,明朗的天光被遮在了身后,他微微揉着眉心,一点点走过来,手指伸出来,要握住她的。 徐颂宁身子一侧,躲过了那触碰。 伸出去的手僵着,薛愈愣怔地抬眼看着她。 “阿怀,别生气。” 他又靠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我只是听人说,你去了宫里,担心有什么不测。” 且他昨日嘱咐了的,徐颂宁不需要再去探望贵妃了。 “这样的事情,侯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颂宁寡淡着脸色,声音平和:“侯爷尚没回府罢,怎么对我的行程这么清楚?你叫人盯着我,时时向你汇报么?” 其实最开始不是这样的。 薛愈有一些想解释。 最开始只是吩咐了厨娘,叫她把徐颂宁每日的吃食去报给他听,看看这人是不是又挑嘴不好好吃东西,后来她病了几回,就又难免多吩咐几个人,再加上又出了后来敬平侯府这样的事情,薛愈近乎是恨不得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时时刻刻地盯着她,以免她再受伤。 可这样的解释在这样的局面下实在太过苍白,也实在太过于事无补。 薛愈抿了唇,似乎是在这样的叙述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颇为离谱的事情,嗓音一点点滞涩下去:“我只是想晓得你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徐颂宁看着他。 她的秉性一贯是温和平静的,对旁人尚且如是,对薛愈就几乎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两个人之间情绪波动最大的一个总是薛愈,他为她患得患失、不知所措。 像是眼下。 她显然是生气了的——徐颂宁性情平和压抑着的时候薛愈尚且不能哄得太明白,到如今那温和性情下的脾气露了整容,就更不必说了。 薛侯爷这辈子没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惹人生气的时候少,需要回头去哄的时候就更凤毛麟角,在这样的境遇下,一点办法也想不出。 隔了很久,徐颂宁慢吞吞地问说:“谁?” “什么?” “侯爷知道我说得是什么——侯爷派了谁在我身边盯着我,请侯爷撤出去。”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4节 徐颂宁皱着眉头,一字一句慢吞吞道。 他没答话,只是垂下去头。 “阿清也是吗?” 徐颂宁气得心口发疼:“嗯?” 薛愈摇了头:“我只过问了她你的身体状况,她心里是向着你的。” 他并没什么恶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住她,要把她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要她可以放心依靠。 可越是这样的保护越让徐颂宁害怕,她不想只能依靠他一个人,也不敢只依靠他一个人,所以捏着嫁妆兢兢业业地算账做生意,为自己购置房产,和族里的小辈关系也不算太差,未来总不至于落得阿娘的下场。 可…… 缓了片刻,她以半问半叙述的语气道:“我今日去了郭婕妤那里,这事情也有人跟侯爷说吗?” 薛愈没答话,倒也没有很惊诧的态度,只是微微颦眉:“她有给你吃什么、喝什么吗?” 顿一顿,才继续问道:“你寻她,是为了母亲当年的事情吗?” 两个人间的对话维持着一点紧绷的氛围,但好歹比当时松弛了许多,薛愈微微仰着头,看向徐颂宁,神色局促。 徐颂宁点了头:“是,侯爷经手帮我查了这事情,还有什么遗漏的要说给我吗?” 薛愈抿了唇。 隔了很久,徐颂宁听见他说:“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其实前面有很多暗示啦,而且薛侯爷的人设一直是在阿怀面前装乖装懂事的偏执、脆弱的黑切白切黑(但是我可能写得不太好),总之很多因素叠加导致他做了这样的事情,然后这里阿怀这么生气也是有别的原因的,后面会说清楚。 感谢阅读。 第九十一章 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薛愈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可徐颂宁已经抬手制止了他要言语的动作。 “侯爷用午膳了吗?” 她的满腔怒火似乎都平息了,原本紧绷的肩膀和脊梁都放松下来,整个人又是平和安宁的样子:“这里的饭菜滋味不错,侯爷吃一点,再回去做事吧。” 薛愈盯着她看,神色有一点发蒙。 可是徐颂宁已经不去看他了,她抬手要把门推开,准备吩咐人多拿一副碗筷进来,那门重新被抵上,薛愈手撑在她手边,起伏的胸口靠着她脊背,挨在她耳边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一遭我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了,我不该不顾你的意思,事无巨细都想限制着你。” 他可怜地要在她颈间蹭一蹭,语气像是个脆弱的孩子。 可是徐颂宁没再回应,甚至微微偏了头,躲开了那触碰。 她其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孤注一掷的气性,然而生活常态总是求稳,所以会在郭氏手底下韬光养晦蛰伏那么多年,直到几乎陷入绝境,被人拿命来算计,才咬牙切齿要搏出一条生路来。 她一直都是想着要好好活着,不辜负阿娘那样辛苦地把她生下来。 可是如今却似乎是被拉入个不见底的漩涡里,仰头看不见边际,也不晓得前路如何。 她好疲惫。 徐颂宁知道薛愈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自己的,也知道自己是很喜欢薛愈的。 可是她有那么爱他吗? 她不晓得。 徐颂宁仰了颈子,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出太完整的话来,只是在这样的当口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场外话:“侯爷不吃饭了吗?” 她道:“有什么事情,吃过饭再说。” 可薛愈不放开她。 “吃过饭,你就不要我了罢。” 他抿着唇,苦笑起来。 徐颂宁的嗓音温和宁静:“别想太多。” 装乖扮可怜都已然不奏效,徐颂宁扣了门窗,吩咐阿清多送了碗勺进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安静地给薛愈摆好了餐具,自己闷不吭声地用完了午膳,然后抬头看了眼一筷子没动的人:“侯爷,时候不早了,没有公务要忙吗?” 薛愈隔了许久才寻回一缕魂魄,答话的时候微微发着颤:“今日还回府里吗?” 徐颂宁点头:“这是自然的。” 他似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我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了。” 他抬了抬手,过来要抱一抱徐颂宁,徐颂宁的四肢僵着,被他抱住的那一刻下意识就要把人推开。 她晓得他的不容易,晓得他血淋淋的一段往事岁月,晓得他曾经被打碎了所有拥有的东西,被利刃在心口划以深刻的印痕。 可是她也不是什么完完整整的人,她也有着缺失与遗憾,带着缺口和需要疗愈的伤痕。 徐颂宁映着一点日光,目送了薛愈离去的背影。 薛愈也回头看了她,看她站在廊下,半倚着门,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再走的时候没有独自骑马,在马车上静坐着,手指撑着额头,隔了很久,发出轻轻的一声喟叹。 这一餐用得不太愉快,但徐颂宁还是照样赏赐了府里的人,转头吩咐了阿清:“去敬平侯府。” 阿清原本以为徐颂宁是要去寻徐颂焕的,毕竟几经耽搁,她当时送来的那张纸总算有了眉目。 可徐颂宁并没进敬平侯府的正门,到了地方就吩咐人去她三叔家。 今日并不休沐,男人们都在各司做事,她三婶婶周明净正在院子里逗猫儿,看见她来,手里的猫没抱稳当,落在地上。 徐颂宁的神情平和。 “许久没见三婶婶了,想来看一看您。” 那猫儿不满自己就这么被丢下了,咬着周明净的裙摆打滚儿。 周明净借着这动作低下头去抚弄那小东西的脊背:“都下去罢。” 那猫儿也被人抱着下去,阿清要留下,也被徐颂宁摆了摆手打发走了,她问:“三婶婶?” 周明净掸着被猫儿滚皱的衣裳:“我晓得你是要问你母亲的事情。” 徐颂宁垂下眼皮去。 “三婶婶真的知道。” 回应她的是长长的叹息声。 “我以为能瞒一辈子。” 周明净慢慢地说:“我不跟你说,是因为我无凭无据,这件事情又隔了许久,我担心有朝一日对簿公堂,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我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她坐在原地,仰着头看徐颂宁,微微眯起了眼,似乎是在她眉眼间寻觅她母亲的痕迹。 徐颂宁微微皱了眉头,听她慢吞吞说:“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在这家里,说话这么分量,一来是你三叔官位不显、身体也不好,二来,是因为我娘家早不景气,我嫁进来后不久,就败落下来,如今还每年来我这里打秋风。” “我能仰仗依靠的,只有你三叔,所以大丫头,就算你知道,这事情里面牵涉着你父亲,你真的会选择为了你母亲而与他对簿公堂吗?且不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1的道理——你父亲是你唯一的依靠了,你是会信我一番空口无凭的话,还是信你赖以依靠的父亲?而我揭露这事情之后,你三叔又会留我吗?” 她询问徐颂宁:“倘若是这样,那到时候,我又该何去何从?” 她问得平静,可却又仿佛是声嘶力竭地在向她发问。 这样的世道里,她什么都做不得,没有任何可以仰仗的东西,所以只能紧抓着夫君,若不然,她该何去何从? 徐颂宁沉默下去。 “你三叔将要外放了,不知什么时候回京,这话藏在我心里,也很久了,你既然这样追问,那大丫头,我如今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单独说给你听,这话说完,我就忘了,此事与我了无干系,你要做什么,都随你。” 她以释然的语调,隔了半晌:“当年我没把这事情说给你母亲,到底是我亏欠了她。” 徐颂宁抬了抬手:“我也只当这事情是道听途说来的。” 周明净清了嗓子:“当年老夫人还在,大家还都是一处居住,有一日我去给你三叔端煎好的药,却看见老夫人身边的姑姑,亲手往你母亲的补药里加了些东西。” 徐颂宁对祖母的印象不太清晰了,只晓得她是个很严厉的老夫人,虽然慈眉善目,对着小辈却半点不留情面,且因为她嫌自己是个女孩子,各种不待见,阿娘和她很不对付,只是面子上的和气。 “你母亲那段时间病得离奇,可是又寻不出个原因。” 周明净抿着唇:“后来我便多多留心,发觉那药每天都会被放进你阿娘的补药里,有时候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有时候是你父亲身边的人。” 徐颂宁沉默地听着,日光照在背上,一片温热,却焐不进她心里去。 “但是这样,也许倒也是我多心,可你母亲去世那天……” 周明净深吸了一口气:“那天,你母亲突然惊厥呕吐,直说头疼,我当时正陪着她说话,忙叫人去请了大夫,可先来的却是老夫人,她说你母亲那样子,仪容不整,怎么能见大夫,一定让人先为她梳洗好才肯请大夫,可你母亲当时难受成那个样子,又不时抽搐两下,几乎按不住她,一番折腾后,她人也渐渐没了精神,等大夫来的时候……” 徐颂宁嗓音发哑地接下去:“等大夫来的时候,我阿娘已经回天乏术了。” “是。” 徐颂宁觉得有什么人掐着她的脖颈,恶狠狠踩在了她胸口上。 记忆里阿娘的音容笑貌还栩栩如生,下一刻就被人恶狠狠撕碎了。 当年阿娘及阿娘身后的沈家,都深陷在薛家谋逆一事里面,在府里也受着忌惮,没谁敢为了她违逆从来说一不二的老夫人,于是都眼睁睁看着她哭喊求救,最后被妆点成精致的样子,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倘若只是你阿娘,我其实并不十分笃定。” 周明净捏着指节:“可是郭氏…她临死时候,和你阿娘那么相仿,只是拖得更长,也受了更多的苦。” …… 徐颂宁走出三叔家的时候,脸色还是煞白的。 她唇被紧抿着,一点血色也无,阿清过去扶住她,才发现她紧攥着手,指甲近乎掐进皮肉里,仰头看人的时候,眼睛失了焦。 其实在薛愈给出那结果之前,徐颂宁已经查得七七八八,只是并没有那么全备。 经她查证,有几家糕点铺子,其实出于她父亲,敬平侯徐顺元。 七拐八拐,能追溯到当年她的祖母身上。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5节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徐家和皇后能牵扯上什么干系。 毕竟贵妃和皇后势不两立,可她爹还有胆子把她嫁给薛愈。 其实到了今日,听三婶说了那么多,徐颂宁心里也有一点明白了。 她记得母亲去世后不久,沈家满门都受了牵连,但父亲并不在其中,甚至两年间,还擢升数阶。 背后的人昭然若揭,是皇后。 当年的事情,有皇后的手段在,父亲一贯是投机取巧的人,真本事不算太多,钻营倒是积极,这么多年也就混迹下来。 彼时薛家倒了,沈家也岌岌可危,和母亲结了姻亲的父亲只怕担心着自己是否能独善其身,于是毒死发妻,向皇后投诚。 后来与郭氏一族结亲,也是为了这样的道理。 只是到如今,为什么又下了毒手,杀死郭氏——这又是向谁表示诚意呢? 徐颂宁微微仰了头。 她曾询问过薛愈,还有没有查出别的东西来。 可他说没有。 第九十二章 薛愈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徐颂宁还没睡,披着衣服在戳灯花。 她手背被抽伤的地方已经包扎起来了,裹得像个粽子。 徐颂宁感慨说自己亏得不是易留疤痕的体质,不然这一年来,就要落得满手疤了。 阿清笑过之后又心疼:“姑娘这两年,磕磕碰碰的,的确有些多。” 云朗和云采原本远远地靠在一边,听见这样的话,点头如拨浪鼓:“我家姑娘从来没遭过这么多罪呢,从前在夫人手底下,到底也比眼下……” 平静一些。 从前是后宅里的小打小闹,偶尔见点血。 如今则不然,动辄就是抄家灭祖百十条人命的要挟。 云朗和云采抱怨完,各自捧着一簿账本走远了。 屋子里只留下阿清和徐颂宁,还有几个清理的小丫头。 徐颂宁神色平淡地抬起眼,看屋里的人进进出出,眼皮垂落,没掀起半点波澜,她嘴唇抿起:“阿清,我想你帮我做个事情。” 她语气温和,叫人以为是要帮她端杯茶水,或是递块糕点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在阿清靠近的时候,她用平静的语气淡漠吐出几个字来。 “我要杀了敬平侯。” 薛愈回来的时候,这场对话已经结束很久了。 他进门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在门边踌躇才推开门进去,彼时他人已在料峭春风里冻得冰凉了,冷白一张脸,半垂着眼,没有敢和徐颂宁对视。 徐颂宁托着腮坐在那里,听见动静,幽幽地转过视线来看他。 “侯爷?” 她淡声喊,见这人没动静,于是又叫了一声:“薛愈?” 人总对自己的名字敏感,尤其是在连名带姓的时候。 也因此他们两个人在许多时候总喜欢完整地叫对方的名字,比如争吵时,也比如交颈相拥的床笫间。 都是情绪迸发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眼神一触就能溅出火花儿。 薛愈果然被这一声叫得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大约是想不到该说什么话,有一点发愣,只短促地应一声。 徐大姑娘托着腮,回看他。 “我来看看你,等等就去书房睡。” 隔了良久,薛侯爷低了眉头,颇为乖驯地说。 徐颂宁没答这话,偏头继续戳灯花。 “外头冷吗?”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薛愈抬头“嗯?”了一声,还没说完话,就听徐颂宁平静地说:“若是冷,侯爷就留在这里歇着吧,仔细风寒,不要多跑一趟了。” 这话让他有一点惊喜,不确定地问了一遍:“真的要我留下吗?” 徐颂宁抬了抬眼:“侯爷还有公务要忙吗?若是有……” 薛愈匆忙就摇了头,原本想上前两步的,怕身上的寒气侵袭她,又站在原地没动。 “那侯爷早些洗漱,我先去睡了。” 徐颂宁说着就站起身来,手里戳灯花的簪子捏在指尖吹了吹。 薛愈站在原地,有一点恍惚。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不懂,但他明白人与人之交际该是怎么样的。许多时候,情绪藏着掖着放在心底隐忍着,反而是一道越划越深的隔阂,倒还不如有话说清楚、讲明白。 这样的时候,仿佛她勃然大怒,和他大吵一架才是好的。 风浪波涛总源自最平静的水面,这样死一般的冷寂,当真叫他在这暗夜里无比心慌。 她就站在那里,但是总叫他觉得,他自今夜起,再也抓不住她了。 薛愈洗漱完的时候,徐颂宁已经面朝着墙壁睡下了。 整个人静静缩成一小团,连呼吸声都是轻微的。 薛愈熄了灯火,躺在她身边的时候,感觉她轻微地翻了一下/身。 他手指轻轻搭在她肩头,徐颂宁没动弹,薛愈的手指略往上移了分寸,得寸进尺地搭在她脖颈上。 “阿怀?” 他轻声地唤。 徐颂宁含糊地应了一声,仿佛是已经半梦半醒了。 可薛愈清晰地感受到了,指尖搭着的脉搏加快了跳动。 她醒着,只是不太乐意搭理他。 “还生气吗?” 薛愈靠近了她,虚虚把她抱在怀里,轻声问。 “没有,我没有生侯爷的气。” 徐颂宁寡淡地回答。 她声音里面清醒的成分逐渐再多,薛愈贴着她耳根,略带一点可怜地说:“可你都不愿意看着我。” 他惯会拿捏这种可怜兮兮的语调,因为晓得徐颂宁会心软。 怀里的人停顿了片刻,果然转过身来。 “是要这样吗?” 暗夜里,两个人眼睛亮亮地对视,徐颂宁微微仰着头:“侯爷,天晚了,睡吧。” 然后薛愈微微低着头,轻轻吻住了她唇。 “唔……” 徐颂宁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下,整个人都还陷在懵懂里,缓不过神来,藏掖在被子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随着他逐渐过渡的侵压微微抬起,作出下意识抵御他的动作,最终按在他胸前的衣裳上。 那亲吻又急又狠,最开始还有些耐心含弄吮吸,但渐渐就粗暴了起来,舌尖抵开牙关,开疆拓土,吮得她嘴唇发痛。 这样的感受其实有一点陌生了。 自从年节时候那一场争吵后,两个人最亲密的举措也就是拥抱和牵手,平淡得不像是夫妻。 这一个亲吻似乎是要点燃这几个月来攒下来的所有火苗,汹涌地烧烬了各自胸膛里的七情六欲。 两个人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点薄薄的汗。 徐颂宁等候薛愈的时候窗户没关好,恰好在此刻漏进了一缕料峭的春风。 透过层层帷幔,她感受到了一层深深的寒意。 轻而易举的,扑灭了那烧灼着的火。 原本的亲吻开始趋于平淡,徐颂宁最开始还有一点下意识反抗的动作,后来就近乎于默默承受的角色。 抵在他肩头胸口的手指垂落下去,紧抓着身下的床单,半垂着眼,只剩下顺从。 这个亲吻因此戛然而止,薛愈没有离开,把额头抵着徐颂宁的:“徐颂宁,你骂我一句好不好?” “我害怕。” 白日里头叫人畏惧的薛侯爷于床笫之间,一身狼狈地抵在爱人额前,语气卑微可怜地说着:“我真的很害怕。” 徐颂宁微微偏了头,被他压着的手指抬起,扣在领口,一点点扯着那里的绦带。 “侯爷要做什么,就做吧,我困了,想早点歇着。” …… 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她报复式地扯着自己的衣裳,领口很快散开,露出里面的心衣和洁白的肩头,半遮半掩地坦露在他眼前。 “嘶——” 薛愈咬在了她的肩头。 他虽然有着很多混账且旖旎的心思,但徐颂宁身体不算太好,因此在这样的时候,常是被温和对待的,是第一次被薛愈咬。 然而却也就止步于这一下了,他的唇抵在那里,牙齿也没有再用力,一点一点松开,然后隔了很久都没动弹。 徐颂宁微微抽了抽鼻子,又催促了一遍:“侯爷?” 可薛愈还是没动静。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6节 徐颂宁平静地偏转过头来,一直手抵在他下颌,把他从自己肩头推开:“侯爷不做吗?那睡罢。” 可她推不动这个人,于是任由他靠在那里,手指扯着她领子,一点点把她衣裳整理好。 徐颂宁眼睛看向一边,做什么都随他。 四周一片静寂,只听得见料峭的风声不断漏进来。 薛愈动了动嘴唇:“你想和离吗?” 他嗓音沙哑凝滞,咬着后槽牙一点点磨出这么一句话来。 问过这句话,他重重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咳出一口心头血。 徐颂宁仰头看着薛愈。 两个人之间就这么撕开一道豁口,彼此之间针锋相对。 徐颂宁觉得自己多少年温和的面具都要被撕破了,要露出里面的峥嵘来。 露出一个不够讨喜的,有缺口的徐大姑娘来。 “侯爷还不满意吗?”她问。 她手扯着寝衣,把被薛愈整理好的寝衣重新拉下来:“那侯爷要我做什么?要我做什么才能证明我没生气?” 她的手指寻找到他腰间的系带,抬手要给他解开。 “还是侯爷要听我骂你才能来了兴致?” 她很快就扯去了碍事的衣服,仰着下巴糊弄地蹭了蹭他唇角:“可以了吗?” “跟我和离后,你会去哪里?” 薛愈垂着眼,问。 可她疲惫地说:“侯爷,我真的很累了。” “你会去哪里?你自己可以活得好好的吗?你有没有给自己安排好住的地方?” 薛愈仿佛陷入某个执拗的深渊里,一遍遍地问她。 徐颂宁的耐性在这样的一遍遍反问中终于告讫:“薛愈,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骂你吗?” 她说:“我们就这样糊弄着过去好吗?” “可你不愿意啊。” “我不愿意很重要吗?我又反抗不了你,随侯爷你想的,随你怎么样……”徐颂宁微微后仰了头,手指摊开。 恍惚间,徐颂宁感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滴落在她额头上。 薛愈沙哑的嗓音随之而至。 “可是徐颂宁,我想你骂我,想你爱我,不想你恨我。” 她也想,可我又爱你,又恨你,又想要骂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来得及写完第二更,先欠一下…明天或者后天的时候我试一试日更四千五补上。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九十三章 徐颂宁第二天一直到很晚才起。 两朵云和阿清都没有敢惊醒她,直到日光透过窗纱床幔,照在脸上,徐颂宁才疲乏地睁开了眼。 外头有浅浅的莺语声,也是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徐颂宁叹一口气,苍白的唇抿起。 “云朗——” 她嗓音寡淡地叫一声,很快有人应声:“姑娘起身吗?” 徐颂宁苦痛地揉着太阳穴:“嗯,你去…帮我做一件事情。” 她这一梦实在不太舒坦,掺杂着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以及薛愈冷冰的唇离开她前额的时候,看到的一点可怕景象。 她捏了捏指节,招云朗耳语了两句。 云朗听了她的吩咐,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徐颂宁又摸了身侧冷冰的床榻,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云朗一默,嗓音压得低低的:“姑娘,侯爷他…并没走,此刻正在屏风外坐着。” 空气凝滞一瞬,徐颂宁的视线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人的影子,虚虚晃晃地映在屏风上。 将说的话卡在喉头,徐颂宁默了片刻,摆一摆手:“你去办吧,叫人来帮我梳洗。” 云采和阿清此刻各有事情忙,两个脸较生的小侍女慢吞吞挪进来,转过屏风的时候,还磕碰了一下。 徐颂宁那时候已经独自漱完口,给自己擦了脸,在梳头发了,看见这两个小丫头,就晓得薛愈现在一定颜色不善,以至于把人给吓着了。 “今日不出门,随便把头发梳上就行。” 徐颂宁没回头,疲乏地闭上眼,把梳子往回递了一把。 接过梳子的人短促地“嗯”一声,把她的长发握在掌心,一点点细致地梳着。 徐颂宁睁开眼。 “侯爷?” 她此刻不太想见着这个人,尤其是肩头牙印还没褪去的时候。 昨夜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实在算不上太友好融洽,她想到的最好结果是他今日出门去忙,留她一个人在家里调整状态。 此刻就见面,于她而言就像是她肩膀上的牙印,她情绪上还有豁口,做不到和这个人坦然相见。 “嗯。” 薛愈神色比她憔悴,眼底一片暗暗的青,两个人在镜中对视,薛愈看着她,语气带一点无奈:“徐颂宁,睡得那么好,真没良心啊。” 这么一句淡淡的话当然不足以将两个人昨夜的过节带过,可是许多事情既然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那干脆就先糊弄着罢。 徐颂宁含糊地答应一声,身后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捉着她头发颇有些费力地为她挽了个尚还看得过去的发髻。 对薛侯爷的手艺不能太过挑剔,徐颂宁半垂着眼:“好了。” 妆容什么的都懒得操持,左右上午也并不出门,于是趁薛愈梳头的时候,随手蹭了一点口脂膏子,一点一点在唇上揉开了,殷红的颜色,在指腹上留下暧昧的痕迹。 徐大姑娘不太想理身后的人,于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一点口脂痕迹上,身后的人也没有太多言语,托着方叠得平整的帕子交给她。 薛愈的反应太过坦然,仿佛世上当真有床头床架床尾和这种事情。 徐颂宁接过那帕子的时候指腹蹭过他掌心,留下一尾淡淡的红。 薛愈的手指微屈,合拢住掌心,仿佛是在握住什么。 “侯爷今日休沐吗?” 徐颂宁把那一点痕迹擦了痕迹,起身的时候还微低着头。 “没什么精力去忙那些。” 薛愈嗓音疲惫:“告了假。” 此刻不早不晚,夹在早膳和午膳之间,阿清给她熬了碗调养的粥垫补。 大约是读懂了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阿清把那粥放下后转身就出去了,连头也没回。 徐颂宁瞥了眼,自给自足地盛着粥:“有件事情,想和侯爷商量商量。” 他半靠在软塌,手背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手伸过来:“也给我一碗粥——什么事情?” 徐颂宁把手里盛好的递过去:“阿清和周先生的事。” “嗯。” 薛愈半点讶异也无,就着碗沿抿了口茶,声音也跟着有一点黏糊的调,他似笑非笑:“我没什么意见——你若看不上周珏,我就把人打回去。” 他说完这话,兀自笑了起来。 徐颂宁半天没接上茬,最后叹声气:“他们两个互相看得上就好。” 薛愈嗯了一声:“他们二人性子都有些闷,周珏瞧着话颇多,真遇上事情一时半刻也开不了口,且由他们去罢——你呢,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了吗?” “没。” 徐颂宁摇头。 两个人静谧着,彼此眼神相触了,一个躲开,另一个追逐着。 “午后我想去舅舅家里。” 徐颂宁抿了抿唇,回望过去:“侯爷还要同去吗?” 薛愈迟疑了片刻,问:“你想我同去吗?” “…有侯爷陪着是很好的,只是舅母们难免打趣。”徐颂宁温声答道。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薛愈的手负在身后:“那我不去了罢,你早点回来。” 徐颂宁点头说好。 她说要去,动作很快,吃过饭就动身了。 晨起的时候她吩咐过云朗,那时候连带着这时候要带的东西一起准备了,很利落地就出了门,薛愈彼时人还在府里,目送着她出的门。 走出去很久了,云采挑开帘子打量:“姑娘,侯爷还站在门边呢。” 徐颂宁嗯了一声,神色寡淡无波。 阿清没说话,只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来,没入她袖口,把她掐得紧紧的手指捏松开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好有烦心事情,徐颂宁在进沈家之前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一张笑脸,看不出什么破绽。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7节 两个舅母今日都出去了,表妹们在先生跟前脱不开身,家里只老太太在,徐颂宁进去的时候老人家午睡还没醒,徐颂宁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醒她。 不过没想到舅母们不在,舅舅却是在的。 沈宴身边的人听闻她来,过来请她去书房喝茶。 沈宴公务并不繁忙,这会子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刻正挽了袖子在书房题字:“好好儿的,怎么来了?” 他说着探头往徐颂宁身后看了眼:“薛侯没和你一起吗?” “没有,舅舅怎么念叨他?” 沈宴搁下手里的笔,一边要她尝自己新搜罗来的茶,一边笑道:“听你舅母说,你走到哪里他都要黏着,今日却没见着,有一点奇怪。” 那茶是好茶,但徐颂宁实在有一点食不知味,尝进嘴里也吃不出什么来,但破绽总是不能漏的,她顺着舅舅的话茬夸赞了两句,听他关怀:“薛侯近来对你还好吗?” 其实这样的话她已经回答过许多遍了,家里的长辈们也听过许多遍答案了,只是似乎自己家里的孩子,无论怎么样都是牵肠挂肚的。 “是好的,舅舅若是不放心,下次我带他来就是了。” 徐颂宁弯着唇,淡淡笑起来。 沈宴盯了她片刻,倒是没有笑:“你总是说好,看着他对你的确也还不错,只是我们阿怀,怎么还愈发消瘦了。” 徐颂宁的笑近乎是凝在了脸上,有一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摇了摇头:“遇上的事情,实在有一些多,和侯爷是没什么关系的,舅舅别责怪他。” 沈宴短促地叹一声。 他何尝不晓得,侯门里面看着风光,腌臜的事情却多如牛毛,小妹当年嫁进去的时候,短短几年就枯萎得不像样子 ,如今的外甥女仿佛又要重蹈覆辙,叫人无端就心慌。 “知道了,心疼他成这个样子。” 正说着,外头有侍者进来敲门:“三殿下来了。” 沈宴抬了抬眉头:“唔,一点小事,明日朝后商议也不成,追到这里来了?” 他去服以后渐渐重新拾起了朝政上的事情,但徐颂宁听了还是有点讶异,慢吞吞重复了一遍:“三殿下?” “是。” 沈宴对着小外甥女一贯亲近,也并没讳言很多:“就是那位盛传不理事的,且看这谣言坑人,我从前也以为与他共事很是轻松,不承望这人勤勉起来不输你家那位薛侯。” 这实在是一桩奇事。 徐颂宁心里是清楚的,这一位三殿下惫懒得出了名,从前和薛愈尚还没这么僵的时候,曾听他提起过两三句,怎么如今到这么积极了? “既如此,舅舅先忙,老祖宗大约也要醒了,我去陪着。” 沈宴点点头,吩咐人送她出去,自己站在书桌前,把满桌练字时候留下的狼藉收拾干净。 徐颂宁出去的时候,那位三皇子已经走进来了。 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衣冠平整,看着比六皇子稳重得多。 只是徐颂宁触及他面容的那一刻,豁然间止住了步子,浑身血液都倒流,一直涌入头顶,她差点就站不稳,堪堪被人扶住。 这位三皇子很温和,也从她衣饰里面猜出了她身份:“薛夫人。” 徐颂宁苍白的唇色遮掩在口脂下,她颔首侧身,请他先过去。 那人温和颔首,越过她走进书房。 徐颂宁不可抑制地回头,打量他背影。 她是第一次见这位三皇子,却对他十分熟悉。 ——她曾在触及薛愈的时候,见过他与贵妃拥吻的幻景。 第九十四章 身边的阿清也开口:“那一位殿下好熟悉,似乎是当初被派去接替侯爷官职的。” 徐颂宁“啊”一声。 “这位殿下性情似乎很好,侯爷待他并不客气,但他那时始终温温和和的。” 徐颂宁唔一声。 云朗和云采也都探着头:“听闻这一位殿下至今仍是独身呢。” 这一渊源徐颂宁是晓得的,但这一位三殿下并非未曾婚娶,而是他连续三位正妃都早逝,有的甚至未曾撑过婚期。 世人都纷传他克妻,皇帝也对他颇为不满,冷待之余,连带着他的婚事也很不想搭理。 但他这克妻一说并不是什么有理有据的东西,徐颂宁大略知道一些,这一位殿下很有慧眼识人的本事,挑中的正妃人选,无不都是卧病在床或本就身体孱弱的。 陛下也不是傻的,晓得他是敷衍着不想婚娶,就放任他去。 据闻他前些年还上山入观,做过一阵子的道士,日子过得稀松平常,只是因为太过离谱,遭了议论,才被帝王提溜了回来。 总之荒唐是荒唐的,如今奋进,倒似乎也真是奋进起来了。 徐颂宁没得想起贵妃腹中的孩子,和适才阿清说的话,这里面,薛愈约莫是知道些什么的罢。 她面上浮现出沉思的情绪来,一直到了老太君院前,才收拾好脸上的情绪。 “姑娘来了?老太太已经醒了,正等您。” 她温和地点头,再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带着一脸小辈讨喜的笑。 老太太醒了正喝茶,听见她进门时候这一点微弱的动静,眯着眼有点儿费力地看她:“阿怀?” 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太好使,盯了半晌才看出她来,拍着手很欢喜:“快来,快来,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呢。” “老祖宗睡着呢,就先去陪舅舅说了会话儿。” 老太太点点头,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你舅舅,唔,近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徐颂宁也跟着摇头:“嗯,适才还见三殿下来找舅舅议事了。” “三殿下?” 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回忆半天,悄声问她:“他和薛家姑娘怎么样啦?你母亲当年要给他们两个说亲呢,还来问我的意见。” 老太太抿着唇笑出来:“你母亲才多大,学着人家做媒婆。” 又后知后觉地抚过徐颂宁后脑:“唔,我们阿怀也这么大了,你母亲确实也是该到了操心这些事情的年纪了。” 她念念叨叨的,又陷落进当年的旧事里。 徐颂宁抿紧了唇,没忍心叫醒老太太。 她所沉浸的,是个所有人都希冀的美好光景,她的夫君女儿没有离她而去,世代相交的薛家还欣欣向荣,所有人都平淡且安乐,不曾蒙上血色的阴影。 老太太念叨完了,把她拉到手边来,一叠声问她怎么样:“怎么来一次,瘦一点?” 徐颂宁鼓着腮帮子示意自己不算太瘦,老太太哈哈大笑,被逗得乐不可支:“今天怎么没带你的小郎君来?” “他忙呢,哪能天天陪着我。” 老太太戳一戳她脸颊:“吵架了?” 徐颂宁摇头,老人家活了许多年,一双眼虽然没了年轻时候的灵动,却闪烁着洞穿人心的光辉:“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他虽然大你好多岁,看着也是个闷葫芦性子,好在我们阿怀脾气好——若真是受了气,一定要说出来,啊。” “哪里有好多岁……” 徐颂宁咕哝着。 老太太怜爱地揉着徐颂宁的发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招手道:“快把那信拿来,给大丫头看看。” 徐颂宁从老人家怀里支起身子来,听老太君说:“我看不清字了,身边人识字的也不全乎,可巧阿怀在,你有好学识,帮外祖母看一看,那上头写了什么。” 徐颂宁接过那信笺:“老祖宗身边不是有念佛经的么?” 周匝奉茶的婆子带着笑:“念了的,可老太太说念得不对,要等两位夫人或是姑娘回来再念一遍。” 徐颂宁便展开那信纸:“咦——” 老太太抬着眼,满怀期盼地看着她。 “是您一位礼佛的老友,说如今在京畿歇脚,约您同去叙旧。” 她翻了翻信:“就在不远的庆宁寺。” 她说着,全须全尾地把那信给老太太念了一遍,老太太眼神擦亮一点火光:“还真是淮沉那个老婆子么?” 徐颂宁把那信叠好,抿紧了唇,闷不吭声地收进信封里,缓了片刻,才问:“老祖宗要去么?” 庆宁寺离京城并不远,很安宁清净的一个地方,也是颇玄乎的一个地方。 早些年不太太平的时候,有人负着刀枪上去,翌日刀枪悉数没了影踪,到下山的时候才在山脚上寻摸到,后来有叛军追捕一位皇子,佛祖跟前开了杀戒,当日就悉数滚落山崖,没了气息,倒真是报应不爽,一天也不容等的。 后来众人也就默认了不能带刀兵利器上那山去,倒也有人想寻这寺做庇护所,却也没遭好下场。 这样的事儿近来也偶有发生,人都说庆宁寺供奉的佛祖不一样,善恶分明,眼睛看得清,只是高门大户的人,扪心自问,谁手里不有点腌臜痕迹,信的人不敢去拜,担忧下一个报应的就是自己,这地方离京城虽然不远,但也不算很近,来回怎么也要一天,踏青也踏不到那里去,因此香火到很寡淡。 就这么一年一年的,庆宁寺就成了天子脚下难得的太平地儿,早些时候的叛乱,流寇叛军混杂着,附近的村民就是都躲在那儿,才得了平安的。 “那老婆子,竟还活着。” 老太太虽然看不清字,但还是举着信翻来覆去端详了两遍:“都多大岁数了,总算是歇脚了。” 这一位淮沉师太,是老太君故交,年轻的时候是爆炭性子,后来家中遭遇变故,遇上些事儿,就转了性子,削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老太太云游四海,没个定处,每年也就和老太君互寄上几封信,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单方面寄过来,毕竟这一位老太太居无定所,老太君写了信也不知道该寄去哪里。 “去也不是不成,就是我一个老太婆了,自己一个人去忒费力气,要你两个舅母陪着我,又太耽误她们的事情。” 老人家摇了摇头。 徐颂宁抿着唇笑一声:“您都没问过,怎么晓得会耽误。” 说着抱住了老太太的手臂:“若没人陪您去,阿怀陪着您去成不成?” 这样年纪的友人了,见一面少一面,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有能见一面的机会,自然是不舍得放过的。 若老太君开口,两个舅母一定不会拒绝。 徐颂宁抿了抿唇,觉出一点欺骗了老人家的歉疚。 “怎么好让你陪我去?” 老祖宗呵呵笑出来,拍着她的手一脸慈爱:“等你舅母们回来,我问一问她们。”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8节 徐颂宁点一点头:“临近清明了,正是踏青的好时候,老祖宗若是要去,不妨就挑清明前后,正宜踏青。” 她合了合眼睛,脑海中想起触及薛愈时候,眼前闪过的景象。 她看见她坐在正院里,遥遥眺望着远处的烟火:“谁在寒食动烟火?” 然后她很快就晓得,那并不是炊烟。 徐颂宁在沈家陪了老太太许久,一直到霍修玉回来了都还没走。 舅母颇为讶异地抬了抬眼:“我就说瞧见了你府上的马车——怎么来了?” “想念老祖宗了,来看一看。” 徐颂宁抿起唇,浅淡地笑了笑。 霍修玉点点头,开篇的话和舅舅与外祖母差不离:“我们阿怀怎么又瘦了?” “看起来是真瘦了。”徐颂宁自个儿往自己脸上捏了两下:“老祖宗和舅舅见了我,也都这么说。” 正说着,老太太把那信的事儿说了,询问自家大儿媳妇乐不乐意去。 “您愿意出去,那我们有什么不愿意的?”霍修玉笑 说着又问徐颂宁:“阿怀一起吗?” 徐颂宁摇摇头:“我一去那么多天,侯爷要不放心的,舅母去罢——两个表妹也要同行吗?” “若不带她们,只怕一个两个的,就都要闹脾气了,自然也是带着的。”霍修玉抿着唇笑一笑:“晚上留下用晚膳吗?还是也怕你家侯爷不放心,要回去吃?” 徐颂宁红了脸,自己轻轻笑起来。 因为这么一句玩笑话,她今日就真的留在了沈家,用过晚膳后才回府。 回去的时候薛愈在门边等她,夜风颇凉,他一身料峭地站在那里,可怜得很,仿佛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怎么在这里等我?” 徐颂宁叹一口气:“不怕冷着么?” 男人动了动唇,意思很明确,担忧她这么一去就不回来了。 徐颂宁手在夜风里吹得有点凉,被他握过去暖着了,徐颂宁漫不经心地说:“今日遇上三殿下了,就是侯爷跟我说过的那位,侯爷还说他不勤勉,侯爷今日在家歇了一日,人家却是午休未过,便去找舅舅议事了的——” 话音才落,握着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紧。 第九十五章 他偏过头来,很是认真地注视着徐颂宁。 “怎么忽然提起三殿下?” “只是遇见了。” 徐颂宁以平淡的语调,慢吞吞地问:“侯爷是怎么了?”怎么听到三殿下,反应这么大? 她用温和的神色看着他,期冀他说出一点什么来。 薛愈捏一捏她手指,唇微微动了动,末了,才最终说:“只是问一问——用晚膳了吗?” 徐颂宁略有些诧异地仰头看了看天色:“侯爷还没吃么?” “还没。” “侯爷不饿吗?”徐颂宁颦了眉:“我叫人来跟侯爷说过的,我在外祖家吃了。” 那人愈发紧地握住她手指:“想着,若你回来还要再吃些,那就能陪着你了。” 徐颂宁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叹口气;“叫人去把饭菜热一热,我陪侯爷再吃一些。” 缓一口气,她补充道:“侯爷明日要去忙了罢,我想和三丫头一起去看看阿姐,大约也不会回来得太早,侯爷不要再这么饿着自己了。” 薛愈轻轻地,低低地应了声:“好。” 昨夜的那一场争端似乎就这么过去,两个人之间又回归了平静无波的状态,薛愈几次想重新提起那时候的事情,都在面对着徐颂宁视线的时候哽住。 似乎有千言无语,可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徐颂宁只记得那一夜自己并没做什么梦,只有泼洒开的无边无际的血红,叫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混沌到麻木。 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人已经不在了。 她一早和盛平意说好了要去看贵妃,因此需要早起准备,没想过薛愈也起得这么早。 “天还没亮,前面就有人来寻侯爷,说有急事。” 云朗一边给徐颂宁梳头,一边说道:“侯爷怕吵醒了姑娘,鞋子都是绕过屏风了才穿上,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事。” 徐颂宁深吸一口气,鼓了鼓脸颊。 “知道了。” 徐颂宁收拾好后,顺路接了盛平意,两个人一起进了宫。 只是这一遭不知为何,贵妃并没上次那么开心了,眉头不经意地就皱起,看见徐颂宁来,也只是勉强才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徐颂宁身后的阿清:“我听徐丫头说,你懂医术是不是?” 阿清抬了抬眉毛,头微微低下去:“是,一点拙劣本事,比不上太医院的前辈们。” 贵妃摊平手,把手腕往前一送:“那你…帮我看一看我的孩子,好不好?帮我看一看,他还好吗?” 徐颂宁和盛平意都有些吃惊,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彼此眼底看见了些不可思议。 贵妃身边的女官轻声说:“夫人和姑娘见谅,我家娘娘近两日常噩梦,总有些不放心。” 她说着,把那热了一遍的安胎药暂时先放在一边。 贵妃发了话,阿清自然推拒不过的,伸手浅浅摸了一阵子,眉头皱起又松开:“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好好调养,这孩子会一切平安的。” 她说着,下意识看了眼一侧的安胎药。 “姑娘是要看一看吗?” 阿清抿着唇:“见识浅陋,有些想知道宫中太医开得安胎药是怎样配置的,只是不知可不可以……” 这自然是可以的,别说贵妃在这样的事情上一贯温厚,单就是看在徐颂宁的面子上,也没有推拒她的理由,于是那药被送到她手里,阿清浅浅闻了一下,眼尾余光扫过,和徐颂宁目光相接。 “果然都是好药材,正合娘娘的症状,只是有些凉了,姑姑不妨再热一遍。” 她说着,双手捧回那药碗。 贵妃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手护着小腹:“你们看呀,这孩子乍然得来,我半点准备也无,许多事情上都不知所措。” 徐颂宁和盛平意忙安慰她,哄了大半天,又陪着她用过了午膳,贵妃脸上笑意才多了点,护着小腹睡下了。 徐颂宁和盛平意也不再逗留,起身准备离宫。 贵妃自是盛宠,所居宫室离帝王寝殿最近,站在长廊,极目远眺,可以隐隐看见帝王宫室檐顶上的琉璃瓦片映衬出的光彩。 徐颂宁步子一顿。 “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 她望着那一点让人目眩的光:“只是在听…风声。” 这之后,盛平意、徐颂宁和阿清等人都没再说什么,直到送走了盛平意,阿清才开口说:“姑娘,有人要害贵妃的孩子。” 徐颂宁垂着眼:“是陛下吗?” “是太医院里的人。” 阿清皱着眉头,说得含蓄:“姑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姑娘的身体虚弱,所以哪怕知道姑娘体虚,进补的时候也只是缓补,不敢操之过急,否则虚不受补,损害更甚,譬如点灯,灯火微时,若倾倒灯油,反会压灭火苗1。” 她深吸一口气:“贵妃也是一样,早些年过得太苦,身体一直都没有太调养过来,若平时也还好,只是较旁人更容易疲累些,如今有了孩子,气血虚亏更甚,此时最忌大补,可太医院给开的安胎药里,实打实都是好东西,虽然对症,可剂量放得足足的,若是发现得不及时,只怕……” 徐颂宁眼皮抬了抬,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天家薄情,不过如是。 “侯爷知道吗?你今日去问问周先生。” 徐颂宁皱起了眉头:“看贵妃娘娘神态,应该已经是发现了,那侯爷也该知道了的……” 以防万一,徐颂宁回去后,还是把这事情跟薛愈说了一遍。 薛愈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她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把她扣在怀里,抱了许久,久到她几乎喘不过气了,才缓缓松开。 这之后,徐颂宁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她的交际圈子依旧窄窄的,只是回敬平侯府勤了些。 连她舅母都说起:“你和你那二妹妹,从前好像没有那么亲近。” 但其实徐颂宁和徐颂焕之间的关系说亲切也不太妥当,两个人之间到底隔着个郭氏,不过是因为各自的母亲才凑到一起而已。 眼看着临近寒食,徐颂宁又去了一趟敬平侯府。 因为连续几天不能动火,府上厨房正忙碌着搓揉各类面食点心——虽不能动火,但各种吃食总不能糊弄,便是冷盘,也要整出些花样来。 徐颂焕这半年来成长许多,素服下笼罩的魂灵仿佛抽条一般地成长,庇护她的树木轰然倒塌后,她被迫直面刺目的日光,不可避免地被晒蔫了枝叶,却也在逐渐适应后开始了抽条一般地成长。 宋姨娘性情温和,也不是太争名夺利的人,见徐颂焕要学管家的事情,也怕人说自己苛待嫡女,很痛快地就让了油水最丰厚的厨房给她。 因而这一遭寒食的事务,由徐颂焕全权负责。 “唔,安排得井然有序,很好。” 徐颂宁抿着唇,嗅了嗅捏成花样的面点,淡淡夸赞一句。 徐颂焕脸色漠然:“我想着父亲每逢寒食,口味都不佳,所以让人加了些心思,希望父亲今年能多吃一些。” “有心了。” 徐颂焕扯着嘴角,笑一声:“还要谢阿姐提点。” 姐妹俩平平淡淡地说过这番话,原本就要各自告辞了,徐颂焕忽然咳一声。 徐颂宁眼神瞥过去,原本要搁回去的茶盏又握回手心。 她这妹妹别扭,陡然咳嗽一声,大约是准备要说一点什么。 “近来外头风风雨雨的,我听父亲也提起——你家薛侯爷和四皇子走得很近?”徐颂焕轻哼一声:“你叫他注意着些,别连累了咱们家。” 满城风雨,自然也吹进了徐颂宁耳朵里。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69节 她点头表示晓得了,然后才起身离开。 徐颂宁从敬平侯府出来时候尚早,于是又走了一趟沈家。 不过来得不巧,她外祖母一行已经出了门:“夫人提前叫人去那寺里走了一遭,的确是有一位师太在,只是年岁大了,许多事情问不太清楚,老祖宗又实在挂念,于是还是亲自去见一见。” 徐颂宁便打道回府,途中人马颇多,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日暮黄昏映衬出血红的色调,天地之下一派肃杀之气。 薛愈站在这一点残阳余晖里,站在门边等她。 徐颂宁才下马车就被牵住了手,薛侯爷黏人的特质近来故态复萌:“晚膳已经准备好了,是现在吃,还是先歇一歇?” “清明临近了,等过两日闲下来,我带你去踏青好不好?” 他话音未落,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江裕卷了一身寒霜:“侯爷,司里出了些事情。” 徐颂宁把自己的手指收回去,看见江裕在薛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薛愈脸色没变,只寡淡地皱了眉头。 但薛侯爷对待政务没那么喜怒形于色,这么点变化已经彰显着事态的严峻了。 他淡声吩咐了江裕几句话,下意识又看向她,徐颂宁点点头:“侯爷去罢,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话音才落,她忽然伸手牵住他的手:“等等。” 薛愈回头看她,下一刻,微凉的吻擦过他脖颈,在他唇际落下。 众人豁然惊了,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随即又都反应过来,各自别过身去,装天色渐晚,没看清楚。 落日余晖收敛着最后一点光辉与温度,彼此的气息在此间交换,薛愈的手下意识抬起,虚扶住她,徐颂宁踮着脚尖,把那吻加深了些。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前面好像提到过一次,但我记不太清是中医课上老师讲过的还是在哪里看到的,是引用,特此标注。 第九十六章 柔软的唇在他的上面辗转,带一点探究的意味,尽是浅尝辄止的接触。 这一点如春风拂过的轻吻停驻片刻,徐颂宁踮起的脚尖缓缓放下,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薛愈。 可男人原本护着她的猝不及防地上抬,循着她的方向低下头,手按着她后脑勺把这个若即若离的亲吻加深。 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炽热滚烫。 “唔……” 徐颂宁抽身而去的时候,薛愈恍惚觉得一种失落的情绪油然而生,下意识要把这个亲完后转身就要走的人给扯回来。 只是…… “好好吃饭。” 他屈指蹭过唇角,那里沾了点唇脂,徐颂宁偏头看见这个动作,步子一顿,下意识也摸了摸嘴角的唇角:“侯爷也要注意身体。” 薛愈点点头,和她一前一后,两个人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相背而去。 徐颂宁手背还抵在亲吻过他的唇角上,喉头滚了一下。 其实亲薛愈的那一下,她是实在的目的不纯。 她晓得寒食前后会出事情,可具体什么时候,薛愈会不会有事,她悉数不知道,说不担心是假的。 然而拉他的手没半点反应,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剑走偏锋,要亲吻试试。 寻摸到位置、看到想要看见的东西的时候,她原本就准备抽身而去的,可是男人却猝不及防地以进攻的姿态亲吻下来,把气息都掠夺,一点点把这个吻加深。 到最后她什么景象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他一双眼深邃,直直望着她。 仿佛野火烧燎的原野,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这一夜薛愈没有回来。 徐颂宁占了他书房,捏着竿笔,神情平静坦荡。 “你们都有经验了,若出了什么事情,悉数施行就好。” 云朗和云采各自按照吩咐去办,只有阿清留下,多问了一句:“姑娘,不知侯爷……” 徐颂宁捏着笔的手指略一顿:“你说哪个侯爷?将死的那个,还是我在等的那个?”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平静,微微仰起的眼里,眸光黑亮水润,半点没有阴狠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尽显肃杀之意。 徐颂宁捏着墨块,在磨一汪墨汁子,在周围人都情绪紧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你和周先生,怎么样了?” 阿清唇抿起,带出一点笑:“他说有事情,等回来再和我说,谁知道是什么呢?” 徐颂宁搁下手里的墨,仰头看着她,笑出来:“我妆奁底层,有几张地契,是添妆。” “姑娘?” 阿清愣了一下,自脸颊到耳根,烧灼成鲜红的霞,徐颂宁慢吞吞地把手里的纸页叠起来,塞进个信封里,拿了镇纸压住:“害羞什么?此刻害羞也太早了,等他回来,有你们两个人害羞的时候。” 阿清低头笑了笑,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抬头问徐颂宁:“姑娘担心侯爷吗?” 她不是傻子,若非事出突然且不算小事,周珏不会用那样的语气跟她嘱托,说有事情,等回来再讲给她听。 再加上当日贵妃的事情,阿清隐隐猜出来,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原本担心的。” 徐颂宁顿缓了缓,慢慢说:“现在不担心了,因为知道他一定能平安回来。” 这一句玩笑话过后,就依旧是漫长的夜了。 各人都有各人要忙活的事情,徐颂宁反而清闲下来,她仰着头,在薛愈的书房里看月亮。 冷峭的风从窗外扑面吹进来,月光清幽,遍地尽是清辉,其实已经不太冷了,但没来由的,徐颂宁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亲吻上薛愈的时候,徐颂宁其实并没看到太多东西。 唯一看到的,就是薛愈有点狼狈,但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府里,出门时候干净平整的衣服上混杂着血污灰尘,他小心翼翼掸去了,又把沾了血卷了刃的佩剑扔在一边,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轻敲她的门:“阿怀…醒了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徐颂宁不太清楚,但晓得他是平安的就好了。 她想,等过了今日,她要亲自去接外祖母她们回来。 然后一切尘埃落定,她要安安静静休息上一段时间,去看看母亲,最好置办一处风景秀美的别业,独自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然后…然后就到时候再说罢。 她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外边的硝烟战火,已经烧得热烈了。 今日的事情,其实是三个皇子角力后的结果。 皇后倒台后,原本稳如泰山的五皇子要应付四皇子已经费力,更何况如今还支棱起一个三皇子来,后头还紧缀着贵妃腹中的一个,不单是他自己感觉到危机,属下心里也日日夜夜提心吊胆。 眼下薛愈又和四皇子越走越近,怎么不叫他焦心。 老皇帝的身体自上一遭中毒后就一直不好,偶有反复,任谁看都觉得是活不长的样子,这话虽然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说起,但是许多人已经开始把该做的打算准备起来了。 老皇帝又拿不准究竟选谁即位,来来回回拖着。 四皇子五皇子虽然在皇后那儿待遇不同,但本质上都同为皇后养子,四皇子还更年长,怎么看五皇子怎么吃亏。 多番刺激下,就引导出这么一番哗变。 入夜后,五皇子拿捏着皇后残余的一点势力,封锁了帝王寝宫,因为动用的是禁军,一时半刻,倒也没惊动太多人。 但他只顾此刻,却没想过,和他敌对的那些人对这些事情知情多少,于是等他在帝王面前露足了面,确定了谋逆篡位妄图弑父的逆子印象后,四皇子手底下的人登时就反扑上去。 这里头有多少人的势力,谁也说不准,但四皇子手下的人,一贯都只在宫城之外活动,怎么宫闱之内的消息,得来的那么快? 谁给他们传递了消息? 两方人就这么打起来,五皇子原本还准备拿自家皇帝爹要挟一番四皇子,却没想到不把自己爹当回事儿的不止自己一个,自己这四哥也委实是个悖逆不孝的东西。大有当年刘邦被要挟的时候,坦坦荡荡喊出那句“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1的意思。 老皇帝气得连连咳血,可满殿里头伺候的人都被关押起来,他一个骨碌滚到地上,差点儿爬不起来,趔趔趄趄站起来后又跌坐地上,满头灰白的发散落,实在有些叫天叫不灵的苦楚。 他不爱管事儿的弊端就是在此刻显现出来的。 若他强健的时候,他手底下那些人自然是只听他的,唯他马首是瞻,可一旦他有了要倒下来的迹象,那些被他培养成孤臣的,为了自己的以后,就不得不筹谋打算起来了。 毕竟再得先帝的宠爱,得罪了新帝,那届时清算之时,先帝也没办法掀开棺材板来救自己。 于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旧日里编织的监视儿子们的大网,反而将自己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天下熙攘,利益往来。 两帮人在宫里打得两败俱伤,消息却被人密不透风地捂着,众人只听得见宫城里闹出一点热闹,却不晓得内里发生了什么,到第二日天未亮,要早朝的时候,还处于蒙昧的状态。 然后一干重臣前脚踏进宫闱,后脚就被人团团围住了。 这么一场争端闹了一天一夜,薛愈站在尘埃浮起的宫门之外的时候,两个皇子都已经下场亲自打起来了。 他揉了揉手腕,虽然早有打算,但调动起心思浮动的三衙,还是略费了些力气。 “两位殿下。” 薛侯爷一贯是温和的,虽然他这人手黑心黑,但是脸半点不黑,这在朝内算是共识,因此在这样的时候,也就只有他还笑得出来了。 他带一点风轻云淡的笑,在两个人因为他的到来略走神的那一刹那,手微微一抬,把两个人交错在一起的刀剑挑开:“陛下寝殿之前,严禁刀兵利器。” 众人都默了。 此刻众人脚下,堆着鲜血灰尘,断刃残剑,虽然因为地方小,盔甲厚,伤亡不大,但血流了实在不少,薛侯爷心里得是有多坦然,见过多大的场面,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话音落下,薛愈抬抬手,示意人把这两位皇子殿下请下去喝茶。 事情至此,四皇子和五皇子脑子再不灵光也回过味儿来了:“薛愈,是你?!” 薛愈背后的三衙禁兵手里刀剑一动,他在前面依旧温和寡淡的笑脸,眼尾都没抬一下:“血浓于水,陛下总会宽厚处理的,两位殿下不必慌乱。” 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刀剑锋芒最有力道,哪怕你位居高位,只消剑锋一抹,命也就消散了。 原本站在四皇子和五皇子身后的人一时也都僵了步子,有人开口要求饶的,却见薛愈连眼锋都没触及他们,只淡淡吩咐道:“此间气味儿污浊,恐扰了陛下休养,劳烦诸位同僚安排手底下的人清理一二。” 恍惚间,众人晓得了这人的意思。 薛侯手里虽然握着大把的兵权,可在场诸位基本上就把持着大半朝政了,若陛下要挨个动,只怕整个朝廷都要大换血,就帝王如今的身子和精力,怎么能操持来这样的事情?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70节 这事情虽然闹得大,但只怕也是和前段时间差不多,最后抓几个典型罢了。 众人于是浑水摸鱼,默念着法不责众,做好了这事儿会被糊弄过去的准备。 外头收拾着两位皇子斗法后的惨剧,薛愈则捏着带血的剑,慢条斯理地踏进了帝王的寝殿。 旧日里呼风唤雨的帝王难得显现出衰颓的架势,从前算无遗策的神秘劲儿也消散了,浑然就是垂垂老矣的样子了。 许多年了,薛愈第一次见他,没有恭敬下跪,只是站在箕坐的帝王面前,微微弯了腰,屈膝半蹲在他身前:“见过陛下。” 帝王抬了眼,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挑动那两个蠢货,就是为了今天,和朕这么面对面地说话么?” -------------------- 作者有话要说: 1应该是出自《史记》。 第九十七章 薛愈抿着唇,轻轻笑起来。 他沉默以至于轻蔑的态度叫帝王勃然大怒:“你和你姐姐,已经把当年主谋的皇后打入尘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陛下。” 薛愈嗓音散漫,漫不经心地说:“我在想,若大皇子和二皇子在,会做今日的蠢事么?” 外头能打起来,其实是颇叫皇帝意外的。 按说五皇子晓得来堵他,难道不知道他那两个哥哥也是要看管起来的? 可四皇子偏偏来得那么及时,掐着点儿一样,围堵他寝殿的兵马细算起来也不算多,帝王心里也就渐渐清楚了,有人暗中助四皇子解围,又叫他和五皇子兵力势均力敌,足足叫两个人缠斗了一天一夜,叫他一身狼狈了才出手阻拦。 能做下这样事情的,还能有谁? 不过就是眼前被他委以重任的薛愈罢了。 至于他提到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皇帝发恨地一咬牙。 “好好儿的,提他们做什么?” 薛愈漫不经心地拨了自己的剑穗,上头染着血,脏污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不晓得阿怀会不会愿意给他打一个新的穗子。 他分神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随即慢慢抬起脸来,缓声道:“只是忽然想到了。” “陛下适才说皇后娘娘,让臣想起来当年来,如今陛下年事渐高,手段也逐渐缓和下来,当初会为了一个猜忌的念头,兵不血刃地除去两个儿子。到如今,哪怕皇后娘娘差点要了您的性命,也不舍得将她除去,只舍得禁足起来了。” “荒唐!” 皇帝一天一夜没正儿八经吃过东西,迸出这一声怒斥后,剩下的气息渐渐衰弱下来,仿佛是心虚的辩解和敷衍。 “你薛家虽然是无辜受牵连,可当年老二那个孽障,害了他兄长,是实打实的事情,有什么好置喙的?当初皇后痛失爱子,攀咬你薛家,如今也算遭了报应,好好儿的,怎么算到朕头上?!薛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嗤——” 薛愈盘腿坐在帝王面前,他年轻,五官温和,神情平静,在某些个瞬间,让帝王觉得他是在和从前的老臣故人们对话。 “当年……” 薛愈的声气平淡:“有赖陛下抬举,臣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道理,身在上位,身不由己的事情虽多,可若不信,下头的人无论说什么,总是有几分疑虑的;若从一开始就信了,那下面的人无论解释多少遍,也还是会笃定不移的。” 帝王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下去,薛愈适时递来一盏热茶。 “你究竟想说什么?” “想听陛下说一句,说当年的事情,您是明知道薛家是被冤枉的,不过是忌惮二皇子,也忌惮薛家和沈家,才痛下的那一番杀手。” 薛愈冷笑道:“所谓皇后,所谓构陷,不过都是给您的疑心递的台阶罢了。” 当年的事情,哪怕隔了这么多年看,也还是血腥气扑面的。 当时帝王身体不适,派了大皇子去代为行祭天礼,谁想到大皇子回来后不久就口吐鲜血,太医赶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皇后生过三子两女,除却大皇子和赵明斐,其余的都不及周岁就夭折,大皇子几乎是她爱惜若眼珠子养大的孩子,大皇子出事后,皇后近乎是疯了一般地要求清查这一案子,最后证据不足地情况下,羁押了二皇子。 二皇子被羁押后,他府中搜查出许多违制的摆件,其实这些东西,各府都有一些,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然而一旦被摆在明面上,立刻就成了心怀不轨的明证。 于是二皇子在狱中被逼自尽,临死都背着意图夺嫡的名声,皇后此时犹嫌不足,把当时身为太傅的薛家老太爷下狱,薛家满门落入一片血海里。 当年的事情,的确是皇后主谋。 早些时候,许家出事,薛愈就已经把当年他们如何构陷薛家的细节问得一清二楚了。 皇后当然以一种失心疯的态度行事,二皇子和薛家没什么谋害大皇子的证据,那就伪造一个出来,总之这人世间,一定要有人给她儿子偿命。 只是不晓得,她想过自己的枕边人没有? 二皇子既然是被构陷的,那么究竟谁害了大皇子? 皇后当时那么疯癫,究竟是悲愤之下急火攻心,还是被真相刺激得胡乱攀咬呢? 薛愈合了合眼皮,看向帝王。 老皇帝的确是能屈能伸的:“只要这样?”他皱了眉头:“好罢,当年的事情,朕心里,的确是有一些疑影的,薛家那时候太受抬举,又不知检点,和沈家走得亲近,若是你,你又该怎么想?” 他叹一口气,老者一样的语气:“秉清,这么多年,你也该明白,朕当年的处境和想法罢。” “嗯。” 薛愈笑笑,漫不经心地拎着手里的剑:“因为明白,所以愈发恨之入骨。” 帝王原本以为事情有转机,听见他这一番话,面色一沉:“薛愈,你究竟什么意思?” “陛下以为我是小孩子么?听一句话,就消气不理当年的事情了?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可您那巴掌,打得也太狠了——我只是为了全我当年一个夙愿,才想听您说一说,亲口承认当年的事情是您自己做的罢了。” 顿一顿,他道:“我晓得陛下另有打算和安排,适才那么跟我说,是为了拖时间吗?没用的,臣这一天一夜,没来救驾,是去做了一些别的事情。” 他又不是他儿子,做事怎么会那样不周全。 帝王的脸色在此刻彻底沉下来了。 他自然是个多疑的帝王,既然多疑,那就代表什么事情他都不能全然信任,什么事情都留着后手。 老皇帝手里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好,好你个薛愈,你这谋算,计划多久了?” “…陛下不要恼。” 薛愈语气平淡,支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您其实偷了半年平安日子可过的,我早就想杀了您了。至于杀了您之后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我倒不是很在乎,不过渐渐有了想全身而退的想法,才开始仔细谋算起来。” 他说得风轻云淡,这种事情都剖开了和他直说,叫帝王觉得有人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尽是羞辱,几乎背过气去,手指哆嗦着指上薛愈:“你个混账!” 薛愈握着剑把他手指按下去:“陛下好好歇着罢,臣先告退了。” 他那剑的锋芒都逼在老皇帝脖子上了,却没更进一寸,帝王心里头一紧,却也明白了薛愈的意思。 他哪怕真要谋朝篡位,也不能在这个当口就把帝王了结了,反正他因为两个儿子受惊,只怕不久人世也是迟早的事情,薛愈还不如等那个时候。 到时候就算帝王自觉身子健朗,也会被迫衰弱下去的。 从现在到薛愈下定决心要杀他的那一天,都将是凌迟一样地消磨着帝王的精神,直到长剑落下。 帝王的心里一凉。 青年人的背影高大,在门边的时候冷笑一声,彻底合上了门,组绝了他目之所及的所有光线。 殿外的地面上已经被清洗干净,薛愈心里挂念着徐颂宁和阿姐,步子略一顿,先吩咐江裕:“回府一趟,去看看夫人,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他长舒一口气,声音里尽是松快的意味。 江裕适才等在外边儿,脸色不知怎么有些难看,等答应了这话,才压低声音缓缓说:“侯爷…敬平侯出事了。” “嗯?” 后来薛愈才晓得,说出事儿都是委婉的了。 敬平侯,被吓了个半死…… 这场宫变里,死的人不算太多,敬平侯也许要算一个。 薛愈到的时候,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儿少了。 这厮虽然是他名义上岳父,但是比起来妻子和阿姐,自然是没那么重要的,因此薛愈先命江裕去给徐颂宁报了信儿,又去看了阿姐,才挪到了敬平侯那儿。 敬平侯连同诸臣一起被羁押在了宣政殿,不过其余的如今都已各回各家了,只他还半死不活地被安置在侧殿里。 太医见他来,摇摇头:“侯爷节哀。” 薛愈没多少哀可节,但还是抿了抿唇,对太医颔首致意。 里头浓浓一股子药味儿,药味儿里头,混杂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气息。 据人转述,众人虽然乌泱泱被关在一起,但都知道前头出了大事儿,因此不敢议论,都安生地窝在一角,结果敬平侯忽然发起狂来,拿着手里的笏板乱砸人,边砸边喊:“不是我杀了你,阿蕴,阿蕴,我是有苦衷的啊,阿蕴!” 除此之外,还有郭氏之类的几个名字。 其实“阿蕴”这个称呼,众人都没想明白到底是谁,但巧合的是,沈家两位舅父也在人群里头,众人都躲得远远怕被殃及的时候,这两个人从这话里回味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冲过去就拎着敬平侯,夺了他手里的笏板:“你是怎么了?!” 沈家两位舅父都是文官,难得的,叫人见着他们下手那么狠的时候。 后来的事情就涉及家丑不可外扬上了,众位大人虽然八卦得很,但这个时候,到底没心思去听这么一嘴家私,总之就只听见几声惨叫,看着沈宴拿敬平侯的笏板戳了戳他,冷声说:“敬平侯失禁了,诸位大人有多备的衣服么?” 薛愈看了眼面如金纸的敬平侯,语气寡淡:“沈家两位舅父如今在哪里?” “诸位大臣都先被送回了各自府里,两位沈大人虽然有些要…照料敬平侯,但担忧家中出事,还是先回去了。” 照料,怕不是要留在这儿掐死敬平侯罢。 薛愈点点头,又问:“太医说了到底怎么回事么?” 回话的内侍扯了一堆,都是些场面话,最后顶着薛愈冷淡的视线,这内侍凑上来,低声说:“太医让我给您透个气儿,说敬平侯,兴许是被人下毒了,所以产生幻觉,被惊吓成这样子的。” “下毒?” 薛愈微微皱了眉,叫人给那内侍打赏。 按照太医和那内侍的想法,估计是觉得,这是有人要针对打压薛愈,才拿他老丈人下手,于是悄摸儿透了口风给他。 薛愈垂了垂眼,想起徐颂宁那时候恼火的样子。 电光石火间,有什么关窍一下子通顺起来。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71节 这事情不能查下去了。 给敬平侯下毒的,大约是他家阿怀。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意外的话应该是下一章跑路。 第九十八章 薛愈一边叫人把敬平侯送回府,一边淡声吩咐周珏:“钓着他的命些就好。” 周珏啧啧:“这么护短么?” “你猜那毒药是谁配的?”薛愈瞥他一眼,嗓音冷淡:“江裕回来了么?” “还没。” 周珏被怼得哑口无声,慢吞吞走进去料理一身污秽的敬平侯。 薛愈已经等不及江裕回来了,掸了掸衣裳要先回府看一看徐颂宁,却被个意料之中的人拦住,声音登时凉下去:“三殿下?” “侯爷。” 三皇子看他一眼,抿着唇温和至极地笑出来:“如今外面乱成一片,只有侯爷闲情逸致,想着回去看夫人。” 薛侯爷冷冷地怼回去:“三殿下是来探望陛下的吗?” 这么短短一番问话套路,片刻间居然能梅开二度,薛愈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对面的三皇子默了片刻,好在这么多年被帝王搓圆揉扁地训斥,虽然被这么怼了一句,倒也没有很尴尬。 若在平时,薛愈对这位三皇子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此刻心情好了,也不过是略平静了些,连平日里虚与委蛇用的一张笑脸都不用,依旧冷淡着颜色。 “…贵妃,还好吗?” 左右无人的时候,三殿下轻声地问出这么一句。 薛愈脸色彻底冷下去了:“殿下如今万众瞩目,何必和我在这里客套?” 他这话说得没错,四皇子和五皇子把自己给折腾死了,贵妃腹中的孩子不知男女,成年可担事儿的,也就只剩下三皇子一个了。 若无意外,未来的帝王估摸着也就是他了。 因此,若有旁人在这儿,看见薛侯爷对着三皇子这么个态度,只怕眼珠子都要瞪直了。 好在三皇子赵瑄瑜这人性格是真的温厚,他抿一抿唇:“当年的事情,始终是我的错,我心知肚明,也并不祈求什么,只是…有一些担心,所以问候一句。” 薛愈冷漠至极地看他一眼:“阿姐一切都好,劳殿下费心了。” 话落,他转身就走。 赵瑄瑜站在远处,深深地叹一口气。 转过身的那一刻,薛愈心里却还没把这事情放下。 当时皇后事发的时候,他心里就一直在疑惑,怎么会那样凑巧,就叫他看见了被调动的那群人? 到昨日清剿帝王的暗支的时候,摸出一股不知何方的势力的时候,才隐约有一点察觉。 他早些时候受命监视过这一位三殿下,若说他淡泊,似乎也是真的淡泊,然而能暗中埋下那么精细棋子的人,若说他无为,谁又能信呢? 他想起一些深埋在记忆里的模糊画面。 阿姐红着脸,拎着马鞭翻墙回来,一身狼狈地被兄长和父亲逮个正着:“做什么去了!” “…骑马?” 后来二皇子带着个面容清隽的少年人来登门致歉,阿姐鼓着腮帮子红着脸,和他面面相觑。 那年他倒还不是活得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三殿下,甚至是与如今的温和宽厚不太沾边的。 他自小天资聪颖,帝王曾因为他颇得了几分先帝青眼,于是对他颇为看重,难免养出一副略显骄矜的性子,平日里为人做事鲜少冲人低头。 和那年意气风发的阿姐一样。 那日阿姐拎着马鞭回来,倒不是什么策马同行的浪漫事,而是这两个人为了争一匹马打起来了。 两个人的缘分自此而起。 这一位三殿下的生母出身并不贵重,是帝王潜邸时候的一个小妾,被一掷千金从勾栏里买出来,显贵之后才把这样的出身一笔勾销。 但后宅中多得是子凭母贵、母凭子贵的故事,她母亲因为有了赵瑄瑜而颇得了几分青眼。只是那样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在朝堂之中并没有一个外祖家助力。 但也许正是这样的出身,反而叫帝王对他颇为看重。 因为这样的出身,代表不会有外戚干政的可能,也就没有太大的威胁,而大皇子和二皇子身后,都有着他们母妃强势的母家。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那年的三皇子和阿姐还都是年轻恣意的人物,尽管那时候,离薛家猝不及防地出事,也就只差半年了。 薛愈只是旁经目睹过这么一截故事的人。 但这一截故事没开头没结尾,仿佛一折仓促唱罢的戏,尽管曾短暂地在家中流传过关于阿姐要嫁入三皇子府的玩笑话,但他们的故事终究是在薛家坍圮后就仓促了结。 薛家罹难后的第一个月,这一位三皇子殿下与曾家的三姑娘订了亲。 明眼人都晓得是为了摆脱开和薛家的干系,为了保全他和他娘亲。 这样的事情无可厚非,毕竟那时候没有几家是不急着和薛家撇开干系的,阿姐本人也没说什么,平静至极地步入掖庭。 只是过后再要谈原谅和放下,似乎就没那么轻松了。 任谁心里都会有芥蒂,所以虽然不会反目成仇,但也做不到笑脸相对。 薛愈原本以为这故事也就结尾与此。 他们之间有过一场不曾掀起波澜的风月故事,那场风月起于青梅竹马,止于十七岁那年的掖庭。 他不承望会出现如今的事情,也不期望两个人之间会生出新的瓜葛。 阿姐腹中的孩子…… 薛愈有些头痛,唇抿紧了,勾出一点嘲弄的弧度。 老皇帝,究竟是怎么生得这一个个孩子。 大皇子、二皇子尚算靠谱,被他心怀忌惮、借刀杀人除去了,老三不必说,老四、老五脑子不好使,至于那一位六皇子,揣着糊涂装明白,也是个活宝。 他怀着这么样的心事到了定安侯府,虽然已经操劳了一天一夜,倒不觉得很疲惫。 就要见到阿怀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期待着。 原本紧绷的神情一点点松动下来,薛愈掸了掸自己衣裳上的灰尘,又把带血的长剑丢到一边,扔的时候顺手把那剑穗儿扯下来,准备到时候给她看一看,请她为自己打个新的穗子出来。 他一直把自己折腾到抱住的时候不会蹭脏衣服、看起来又很可怜的样子的时候,才满怀期待地叩响了她房门。 “阿怀,醒了吗?” 里面一片寂寂,没有回应的声音。 薛愈又轻轻敲了两下,不知道怎么,他心里忽然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阿怀?” 伸出去推门的手抬起了又放下,薛愈站在门边,有料峭的春风穿廊而过,此时寒食已过,按理说不该有这样凉的风了的。 可薛愈还是觉得有点冷。 冷到他没力气去推开眼前这扇门。 江裕寻到他的时候,时过正午,晨起时候还意气风发的薛侯爷,坐在廊下,身边搁着被血弄脏了的剑穗。 “她呢?” 江裕抿着唇:“晨起的时候,我回来报平安,夫人问外面平安了吗,说有事要出门一趟。” “她…问我了吗?” 江裕不晓得这话该怎么说,毕竟他见了徐颂宁第一面就是“侯爷一切平安”,但想到当时徐颂宁听见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的时候,还是点了点头:“问候了的。” “那是还会回来吗?” 他问话的声调很低,压着情绪,一字一句慢慢问着。 江裕原本也以为徐颂宁不过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父母亲人,然而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此时也不敢搭话,独留薛愈坐在那里。 到最后周珏从敬平侯府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坐着,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回得来。”周珏皱着眉头过去:“回去歇着吧你。” 薛愈抬起眼,目光平淡地看他。 周珏那一刻倒不觉得他在看个死人,只觉得他仿佛只剩下个躯壳了,半晌,叹口气:“她怎么可能不回来,虽然她未必会要你了,但我家阿清还是要我的——她把阿清也带走了,大约只是出去散散心——外面千头万绪,你在这里闲坐发呆?” 这话说得薛愈眼皮抬了抬。 周珏又慢吞吞补了一句:“我刚刚问,听人说这两天,徐姑娘是在你书房里面过得,你去看看,有没有留给你什么。” “薛夫人。” “什么?” 薛愈皱着眉头纠正他:“薛夫人。” 周珏:…… 他骂骂咧咧转身就走了,留下薛愈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他从前其实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称呼徐颂宁的,她无论嫁给了谁,她都还是徐颂宁,还是当初那个徐大姑娘,所以旁人称呼她“徐姑娘”,他也无所谓。 可就在这一刻,薛愈忽然很想听人叫她“薛夫人”,仿佛这样才有实感,才能给他一点安全感,叫他觉得,他和徐颂宁是真的凭着一些关系联系在一起,她不能轻易丢下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起码,起码,要告诉他一声。 可是不行。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72节 薛愈仰着头,注视着冷冷清清的月亮。 不能这样,徐大姑娘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可她讨厌别人用规矩或是其他任何东西束缚住她。 手指紧攥着,薛愈神情沉郁。 他静默着在心里劝了自己很多话,可最后都没有用。 他好想徐颂宁。 第九十九章 薛愈其实自己也很清楚的,他们之间的矛盾积重难返,总有一天是要爆发出来的。 两个人在一起得太突然,各种习惯和观念猝不及防地碰撞在一起,以至于许多问题在相伴日久后才出现,却又有太多的事情阻碍,来不及磨合,只能各自忍让着。 可偏偏他们都笨拙。 推开书房门的时候,薛愈指尖不自觉地打颤,缓了片刻后又快步走到桌边,拆开了那封信。 很薄一封信,寥寥几行字。 徐颂宁说得平淡而轻松,只说她想去散一散心,很快就回来,没别的意思。叫他不要担心,也别多想。 然而这样说着,那信后头又附了封和离书,已经写了她名字,按了她手印——侯爷若不高兴、不开心,那两个人之间的婚事,就如当时说的一样,不算数了罢。 这叫人怎么“别多心、别多想”呢。 薛愈点了蜡烛,把那和离书一点点烧成灰烬。 外面的人看见火光,轻轻叩了门,不无担忧地问:“侯爷?” “没事。” 薛愈在屋里静静回答:“把屋里的灯点亮,夫人她…就快回来了。” 外头问话的人还没来得及答应完这一句吩咐,就见薛愈推开门出来,他脸上不无疲倦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欠缺打理,人半垂着眼,站在廊下:“备马。” 侍从很快就准备了马匹出来,周珏披着外衣,匆匆忙忙地走来:“你做什么去,疯了?” 说着指一指到了中天的月亮:“晓得你自己多久没睡了么?如今还是宵禁时分,你脸这样大,要出城?” 薛愈弯腰把那带血的剑拎起来,佩在腰间。 “确实是有些疯了。”他嗓音轻慢,仿佛缓缓叹出一口气一样,看他一眼就挪开视线:“我睡不着,也不想再等了。” “宫中的事情,你不管了?”周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本就不该我管。”薛愈的神色隐匿在漆黑的暗夜里,带一点讥诮的笑:“我累了,也烦了,要找个人去哄我,你让开。” 这话说完,薛愈就握上缰绳,翻身一跃而上。 冷清料峭的夜风吹入两鬓,薛愈的脸在京中混了个熟悉,此刻倒是没什么人敢拦住他盘问,一路目送这人出了城。 另一边,阿清正坐在庆宁寺的厢房里,一点点把徐颂宁的裤腿挽起来。 药草揉在她肿起的脚踝上,她听见徐颂宁有些懊恼地叹息:“原本想亲自来给老祖宗赔罪,没想到歪打正着,又弄巧成拙,反倒耽误了回去。” 这事情说来话长,她原本没想到这能找到老太太的旧日老友,只是请来了一位年龄相近的师太糊弄,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当真是那一位淮沉师太。 两个老太太相谈甚欢,大费周章来请罪的徐颂宁倒有些张不开口,尤其原本是打算要来接人的,还把自己脚踝给扭了。 不过这样也好。 徐颂宁托着腮,看外头的景色,天际蒙蒙亮起一线天光,春日里,万物勃勃生机,热闹成一团。 可她难免有些头疼,坐在那里,颇为为难地想着她和薛愈之间的关系。 就在千头万绪的时候,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云采和云朗的声音夹杂其中:“侯爷!” 她霍然一惊,有那么一刻,徐颂宁甚至不太敢回头。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靠过来,徐颂宁转过身就被人抱了个满怀,薛愈身上算不得太整洁,衣角甚至还沾着血。 没来由的,徐颂宁猝不及防地想起触碰他时候,看到他小心翼翼整理衣摆,然后患得患失敲响她门的时候。 “侯爷?” 她感觉到搂在她腰间的手不断收紧,脚踝在推搡间传来剧痛,她靠在他肩头,轻嘶出声。 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低垂着眼松开她,小声问:“怎么了?” 极瘦的腰被人抱住,她一整个儿就被人拎起来,妥善地放在软塌上。 瘦长的手指擦干净了,没入层叠繁复的衣裙,沿着膝盖摸索到她脚踝,准确无误地握住扭伤的地方,徐颂宁听见他叹一声:“又伤着了啊。” 这话里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心疼还是什么,她一时竟没听分明,只是轻轻说:“抹过药了。” 薛愈仰着头看她,眼神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嗯。” 有那么一瞬间,徐颂宁觉得他又要说出一些让她恨不得逃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可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微微低了头,把头靠在她腿上:“我好累,你慢慢想,我要睡了。” 徐颂宁被这猝不及防地变故给惊着了,就见他动了动姿势,调整出一个尚算舒坦的位置后,就真的要沉沉睡去了。 “侯爷?” “嗯。” 怀里的人在她腹前蹭了蹭,鼻息温热,隔着衣料虚虚实实的投过来,他嗓音哑哑带笑:“我把你衣裳弄脏了,醒了陪你件新的。” 他这一觉睡得时间很久,久到徐颂宁脸颊因此烧得滚烫。 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方外之地,舅母们看透了她费尽心思支使自己来此的目的,上门来说这事情的时候却又和薛愈撞个正着。 他伏靠在徐颂宁怀里,酣眠安静如一个孩子,徐颂宁则捏着柔软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两个人于是又都顿了步子,悄悄退了出去。 徐颂宁心里想得纷乱,一直到薛愈醒来了,一双眼静静望着她的时候,还乱着。 “想好了吗?” 他似笑非笑地抿一抿唇,嗓音里还有残留的疲惫:“要不然我再睡一会儿?” 徐颂宁绞着袖子,不出声。 薛愈则瞥一眼门口探着头的阿清,手指屈了屈:“药给我。” 后者很快把药送了进来,徐颂宁还没来得及反应,脚踝就被人熟门熟路地捉住,他额角还有一点浅浅的伤痕,仰起眼神看她的时候,嗓音平淡散漫:“疼不疼?” 她容易受伤,身体又弱,脚踝肿得很厉害,薛愈虽然轻了手脚,可上完药,这人脸还是白了许多。 薛侯爷放下药,主动坐开了一些,和她隔开了距离。 “我……” 他抿一抿唇,嗓音透出一点干涩:“我在想,我辞却这些官职,好不好?” “我不想侯爷为我做这么多事情。” 徐颂宁摇摇头:“我不想到了以后,我们走到某个境遇的时候,会叫人觉得,‘全都是因为我当时如何如何’。” 她眼半垂着:“侯爷看了那信吗?” 其实不难猜她究竟去了哪里,尤其薛侯爷手眼通天。 只是没想过,他会这么快找来。 “嗯。” 薛愈应一声,才两天的工夫,他眉眼间骤然增添了许多倦怠与疲惫,整个人松垮地靠在那里:“我晓得你不想见我,可是我好累,你不在,我又总噩梦。” 他说到最后,轻轻发笑,仿佛在笑他自己,可抬起眼睛看她的时候,眼里又没多少欢愉的意味儿。 “…侯爷?” 徐颂宁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好又叫他一遍。 他答应一声,微微凑过来。 手指停驻在腰间,极轻巧地托起她,放在他腿上,他嗓音沙哑:“徐颂宁,低头。” 被亲吻住的那一刹那,徐颂宁意外发觉,自己什么也看没看见。 仿佛是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不需要她再知道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情了一样。 衣袖交叠在一起,他在她颈侧恶狠狠咬上一口。 “徐颂宁,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他才收拾了帝王,把天潢贵胄戏弄过一通,却偏偏在面对她的时候,无可奈何,一筹莫展。 她低头看着他,他还维持着适才亲吻她的姿势,喉结因为仰头而格外突出,和她对视的时候,轻轻滚动一下:“阿怀,阿怀……” 他叫着她名字,慢条斯理地亲吻着她,以蛊惑人心的姿态:“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也不要不告而别。” 她被他亲吻得糊涂,领口吹过凉凉的风,精致秀气的锁骨被吻出浅浅的痕迹:“你怎么也不问一问我,问一问我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侯爷,此处是佛寺,别…… 她低声轻语,腰肢上的力气松懈下来,软软靠在他肩头,说出来的话却还清醒:“侯爷这时候,本该是最忙碌的,怎么…来了这里。” 薛愈缓缓捏着那腰肢:“他们的纷争,忙不忙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他嗓音发哑:“我原本,没想着要准备好后路的,报了仇,杀了仇人,就罢了,至于善后,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活着,本来就是为了当年的那一笔血债罢了。” “如今我的念想,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 他抵着她肩头,短促地笑出来,靠着她自暴自弃地说着:“阿怀,我并不是个很好的人,我也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我这个人,实在是很可怕的。” 他说:“抓不住的,我想试一试,抓住了的,我就不想放开了。” “这双手,是我想要握着的。” “也是我不想松开的。” 第一百章 徐颂宁最后还是跟薛愈回了府,倒不全然是因为他,是宫里出了事情。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73节 两个人原本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谁的,猝不及防的,屋外传来动静。 薛愈短促地笑了一声。 “怎么每逢这样的时候,总有个人来扰乱。”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抬手叫人进来了。 云朗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宫里面传话出来,说皇后娘娘意图刺杀贵妃不成,被三皇子拦下,反伤了三殿下。” 这话说得徐颂宁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要从薛愈身上下来,脚踝触地,疼得她脸色煞白。 男人伸手把她重新抱回来,一边轻轻为她揉着脚踝,一边问:“阿姐怎么样了?” “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受了惊吓,三殿下伤势不知。” 薛愈的手还停在徐颂宁脚踝上,语气冷峭下来:“皇后呢?” “皇后被侍卫制住了。” 按说皇后被人囚困着,原本不该跑出来的,可这事情是谁做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帝王,还是一直在拱火添乱的赵明斐? 薛愈声色冷淡下来:“我晓得了,下去吧。” 话说完,又看向徐颂宁:“…你要去看阿姐吗?” 徐颂宁自然是担心贵妃的,毕竟无论如何,贵妃待她是实打实的温和亲厚,因此哪怕再多龃龉隔阂,此刻都暂且置之不理:“我叫人去备车。” 薛愈原本想和她同骑,可看着她脚踝,到底不舍得,点头答应了。 一群人紧赶慢赶的,到了日暮黄昏的时候,终于叩开了宫门。 盛平意已经赶来陪伴贵妃了,屋子里似乎还弥漫着寡淡的血腥气,徐颂宁脚踝作痛,走得慢些,被人搀扶着,跟在后面。 “阿姐?” 薛愈步履匆匆,抬眼瞥了贵妃,她脸色苍白地坐在软榻上,一手护着隆起的小腹,一手端着安胎药,正小口小口地喝着,听见他来,放下碗,长舒一口气:“秉清……” 声音虽虚弱,中气却足,可见并没受什么太大的伤,薛愈紧绷的肩膀松下来,咬着牙关问了一句:“三殿下…还好么?” 说到这里,贵妃抬手抹了眼角:“太医说,伤了心肺,虽不至于亡命,日后只怕病弱不寿。” 徐颂宁站得略次于薛愈,却看得清明,贵妃虽然面上神色不显,可是眼里却分明有着动容。 薛愈也垂了眼。 片刻后,他淡声问:“皇后呢?” “在后头。” 薛愈点点头,回头看一眼徐颂宁:“你在这里陪阿姐,我去看一看。” 徐颂宁点头,目送着他背影远去。 一边的盛平意此刻凑过来,终于敢开口了:“表嫂怎么了?” “扭伤了脚。” 徐颂宁摇摇头,示意问题不大,几个人闲闲地说着话,除了盛平意,心思却都不在这里,一个牵挂着三皇子,一个则挂念着薛愈。 “都下去吧。” 又过了片刻,贵妃终于耐不住,把人都打发了下去,然后她急切地看向徐颂宁:“阿怀,我信你的,我晓得你不会和他们一样诓我,你叫,叫你身边的那个阿清丫头,去看一看他,看一看他,好不好?” 盛平意愣了愣,徐颂宁对这事情有些了解,不算很惊诧,柔声安慰道:“好,好,阿姐不要担心,我这就叫人去看一看,好不好?” 说着,她费力地站起来,在盛平意的搀扶下走到贵妃身边,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没事的。” 贵妃难得的,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着两个人,嘴抿起,发出压抑的哭声。 “我原本想,荒唐过一次,也该够了,没想到他再来找我的时候,会遇上这种事情。” 这话对盛平意来说信息量太大,她握着徐颂宁的手瞬间抓紧了,徐颂宁回头看她一眼,摇摇头。 后者瞪着眼,点了点头。 贵妃的眼泪再没忍住,哗啦落下来。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两个人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隔了片刻,阿清回来了,她原本准备先跟徐颂宁说些话的,可贵妃的眼直勾勾看着她,容不得她脱身。 她只好叹一口气,顶着贵妃的视线慢吞吞道:“若好好养着,这两年里,总没事的。” 这话里头的意思叫人胆战心惊,贵妃整个人轻轻一颤,倚靠着徐颂宁像是一朵脆弱易折的花,徐颂宁一边抚着她脊背,一边看向阿清。 她继续说:“待过两年,年纪渐长的时候,便需要格外注意些,只要不过分操劳,寿命并不至于过分短促的。” 这话里面有些安慰意味儿,但到底也是给人一份希望,尔后阿清轻轻说:“三殿下说,请娘娘不要忧心,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劳的,今日的作为,也和娘娘没干系,是伤人者的错。” 这话里似乎隐藏着许多意思,又似乎是在给当年的事情做一点辩解。 贵妃抹去眼角的泪,轻轻点了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徐颂宁和盛平意又围着贵妃安慰了一阵子,正当此时,薛愈缓步回来了。 他站得很远,并没凑到贵妃眼前,神情里的疲倦深了几分,淡淡撩了眼皮:“阿姐放心罢,已经没事了,稍后我叫人把周珏送进来,替…替那人看一看,是否还有什么可治之法。” 贵妃点一点头,颇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徐颂宁。 薛愈也正看着徐颂宁,他嗓音一点点低下去,很轻很轻地说:“阿怀,咱们回家罢。” 后者趔趔趄趄站起身来,慢吞吞朝他走过去。 贵妃面前,总不好显示出两个人正闹争执,徐颂宁要去牵薛愈的手,却被他轻轻避开了。 “别牵,有些脏。”他低低地说。 徐颂宁依旧伸出手去,把他握住了:“洗干净就好了——这事情,查清楚了吗?” “嗯,赵明斐和皇后,以后再也不会来刁难你了。” 隔了很久,薛愈笑了声。 “我刚才在想,阿姐和赵瑄瑜之间,一下子冰释前嫌,是不是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徐颂宁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是因为那个。” 下一刻,徐颂宁瞥见他脸色一白,她语气一下子急切下来:“你已经把你自己弄伤了么?” 薛侯爷难得这么潦草地过了一日,身上穿的还是前日沾了血与灰尘的衣裳,因此今日添了新的血痕,一时半会儿也没被人看出来。 “没。” 薛愈握住她手指,慢吞吞从他手腕上挪开:“不是我自己弄伤了我自己,你都没看着,弄伤了也没有那么心疼。” 他嗓音哑哑的:“阿怀,你看阿姐和赵瑄瑜,阿姐如今害怕的,就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害怕的,我总害怕偶尔有一天,你就会不在了,长痛不如短痛,你就算不要我,也给我一句痛快话罢,好不好。”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马车上,徐颂宁撩开他袖子寻找伤口,是他手臂上被簪子或者什么刺出来的伤口,所以衣服上不太显眼。 也不晓得是怎么这样能忍的。 “……” 徐颂宁有一点苦涩地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哪怕晓得,日后也许不会有了,但我还是会有些心慌。” 但偏偏如果放弃他,会叫她心如刀割。 两个人就在这么茫然对峙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敲击马车厢壁的声音:“侯爷、夫人,敬平侯不好了。” 若不是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提及,徐颂宁几乎都要忘记她这个父亲了。 她寡淡地抿一抿唇。 “晓得了。” 还是薛愈开口:“去,敬平侯府。” “你还没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薛愈的手撑在她两侧,被簪子刺伤的地方因为用力流出一点血来,徐颂宁要去捂住,却被他按住了手:“阿怀。” “侯爷…值得更好的。” 徐颂宁淡淡地开口,脚踝上的伤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白,一直疼到心口,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不过是扭伤了脚而已,怎么能这么疼呢? “唔——” 后背撞上隔板,后脑被人托着,微微向前一凑,薛愈的膝盖抵在她两腿间,腰被人揽住,一个急切的,不容推拒的吻压迫而来,两个人都没闭眼,各自眼里看得见汹涌的情绪,徐颂宁在呜咽中出声。 “侯爷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的吗?” “太痛了。” 薛愈混账且无赖地说:“要听你换一个答案。” 不知怎么的,徐颂宁想起贵妃的泪来。 问题总是亘古存在的,可是认准了这个人,似乎也就看不进去太多旁的人了,人还在,彼此就总还有磨合的可能,可人不在了,似乎也就真的没有结局了。 她甘心吗? 不甘心的。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良久,就在薛愈按着她的手一点点松下力气来的时候,徐颂宁微微仰起下巴,亲吻上去。 气息缠绕在一起,层层衣摆交叠,纤细的脊背被人用手托住,只听见有些纷乱的呼吸声。 “不许就这么…不告而别地跑了,好不好。” 薛愈亲吻上她脖颈,那里有今晨未消的咬痕,那时候他咬牙切齿,不晓得该说一些什么,如今也还是这样的期冀与请求。 那时候徐颂宁并没作出回应,此刻她则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吻在他唇边。 “不了。” 第101章 终章 撩到偏执权臣后我跑路了 第74节 徐颂宁走进敬平侯府的时候,她两个舅舅已经在哪里了。 薛愈站在她身后,支撑着她,叫她不必全副身子用力,可以不把重心落在受伤的脚踝上。 他自己也有些落魄,手臂上缠了绷带,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件,虽然鬓发依旧有些乱,但总比才出宫的时候看着体面。 他重新变成粘人精,堂而皇之地去到哪里都要抓着她手指。 徐颂宁很凶地指着里头躺着的敬平侯:“你不要惹我,不然里面就是你的下场。” 说着问他:“我是不是十分的大逆不道?” 薛愈趁人不备的时候,低头极快地亲了她一下:“没。”他轻声笑:“你以为这事情是谁帮你遮掩的?” 徐颂宁啊一声。 她颇为讶异地看着薛侯爷,闷不吭声地把人握紧了些。 两个人是一同进的徐顺元房里,里面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人齐刷刷看过来,挨得最近的是徐颂焕,她披麻戴孝,从前是为她母亲,不过很快就是为了父母两个人了。 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她扯了扯唇角,嗓音嘶哑地喊:“阿姐。” 徐勤淮站起来,为她嗓子解释一句:“…这段时日,都是二妹寸步不离照顾的父亲。” 徐颂宁点一点头:“二妹妹辛苦了。” 两个舅舅显然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颂宁瞥了一眼,轻咳一声。 宋姨娘和薛愈都明白她意思,两三句话,就把屋子里的人各寻理由带了出去。一时之间,只剩下徐颂焕和沈家两个舅舅。 徐颂宁站在这些人中间,看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沈宴恼怒地开口:“阿怀,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是……” 徐顺元原本已经没了清晰的意识,只偶尔惊呼几句没人听得明白的呓语,如今却因为回光返照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渐渐清省回来,眯着眼,定定看了看跟前的人:“大丫头?” 然后他忽然轻呼一声,带着惊恐的语调:“还是阿蕴?” 阿蕴,这样亲昵的称呼。 沈宴差点就要挽起袖子捣他一下,被一侧的弟弟死死拉住。 “是我。” 徐颂宁低垂了眉眼:“是大丫头。” 她语气从始至终都温和:“父亲怎么会看作母亲,是太想念她了,还是怎么样?” 这样的话戳中了徐顺元记忆里隐痛的地方,他狰狞地痉挛两下,啊呀出几句沙哑的呼声,沈宴却早已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徐顺元,你个混账!” 他和敬平侯其实是年少相交,同窗数载,因为这样的情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姻缘。 然而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害小妹落到这样的结果。 “我父亲怎么是混账?” 徐颂焕咳嗽一声,嘶哑地反驳:“他明明是个畜生。” 徐顺元的眼倏忽瞪大了,似乎惊愕于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对自己的悖逆,哽着脖子费力地看过去,可对方的视线冷漠憎恶,低语如鬼魅:“父亲看着阿姐,会想到从前那位沈家夫人,看着我的时候,又有多少次想起了我母亲?” 无数人的憎恶就这么围着他,看着他要辩驳,却又无话可说。 徐颂宁觉得有些恶心。 她站起身来,一点点走出去。 门外,薛愈正站在廊下等她。 一半春光被遮去,另一半泼洒在他身上,他微微低眉,看见她的时候,下意识后撤一步,摊开手臂:“阿怀?” 嗓音温和缱绻。 他手里捏着纸信笺,徐颂宁问:“是什么事?” 他懒散地笑了笑,一边伸手捞她,把她微微抱离地面,使她不必双脚触地,一边以说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的语气缓缓开口:“陛下驾崩,三殿下登基。” 这是很大的事情,但新帝登基的事情还是因为赵瑄瑜的伤暂时延期。 徐顺元就在这段时间里没掀起什么风波地去世了,他在朝会里闹了大笑话,临终前脸面折尽,又被女儿和从前的大舅子狠狠追溯了前尘旧怨,最终死得与风光半点不相及,只剩下凄凉潦倒。 知道消息的时候,徐颂宁脚踝伤处才好。 薛愈没束冠,鬓发松散地靠着她,捏着几份辞呈比较自己措辞的温和程度:“死了?” 徐颂宁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当初,你为什么要瞒下我,不把我母亲的死和他有关的事告诉我?” “……” 薛侯爷显然没料及这笔旧账会被猝不及防翻出,隔了很久才淡声说:“徐颂宁,你以为只有你写了和离书么?” “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的谋划出了差错,不能脱身,那么,凭着那和离书,至少你从此就是和我不相干的人,你父亲虽然混账,但为了一点面子,和我手里他的把柄,也会护着你,叫你不至于被我牵累至身死。” 徐颂宁想起三婶的顾虑,也一点点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她是有所依靠的,至少不至于沦落至颠沛的境遇里,尽管她从不信一个人可以完全依靠另一个人,但他还是想努力把她护个周全。 “那和离书呢?”徐大姑娘对此事颇为在意,微微前倾了身子,问。 “呵。”薛愈咬牙切齿地也凑过来,恶狠狠亲她:“我烧成灰吃进去了,徐颂宁,你想都不要想,你若想和离,就痛快些,找阿清要一副药,把我毒倒了,直接算自己守寡就是了。” “……”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徐大姑娘慢吞吞说,“你找周先生配了那毒药的解药,还威胁他不配给你,就不把阿清嫁给他。” 薛侯爷:…… “你还真想过要毒倒我么?” 徐颂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低了头,很敷衍地吻了他一下。 后者被安慰到了点子上,微微垂下手指,握住她脚踝:“这里还疼吗?” 徐大姑娘盯着他看了片刻,闷声道:“你个色胚。” 定安侯薛愈在新帝登基后不久就卸了大半的官职,但几个颇有实权的还是替新帝拿捏着,一直到贵妃生产。 那一日没什么天降异象,只是个惠风和畅的天,在发动后的两个时辰,薛贵妃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这孩子被众人视作先帝的遗腹子,新帝也早有交代,自己身体不好,待这孩子长成了,就传位给他。 至此,定安侯彻底卸了担子,安心做起自己的富贵闲人。 这一位传闻里杀伐决断、表面和煦内里狠心,曾杀人到血积满了小腿肚儿的人,后来再没深涉过朝政,一双手也没沾过血。 倒是沾过胭脂,拈过春花。 也被人无数次目睹过,与夫人牵着手,踏青游园,访遍山河。 -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就在这里结尾啦,修修改改很多遍,最后还是写了这个版本出来,后续如果有番外的话,我会另开一本随笔堆在专栏里面。 我所能描述的阿怀和薛侯爷的故事暂时就到这里啦,不算是终结,他们还会有故事和美好未来,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很感谢每一个喜欢过这篇文的读者,也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非常非常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