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下》 六宫无色 初春方至,霜重天寒,屋外的宫人都冻得乞乞缩缩,这御书房内自然不同,暖融融的一派春意盎然。 循着玉阶一路往上,珠帘玉璧之后,艳色娇姿的美人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姿态是对早起的十二分不满。 “江苏巡抚来报,江苏各地已陆续开始春种。” 玉阶下立着的人是左相宁霁。他一身青衣缎带,长身玉立,眉眼间含着江南烟雨,似是水墨画中徐步而出的隐士。 “朕知道了。”上首少女的音色低柔,白晞手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她素来是个惫懒的性子,懒得研究那些咬文嚼字,一波三折的奏章,便让宁霁翻成白话,拣些重要的细细说与她听。 宁霁批了红,又从身边小山一般的奏折堆里拣出另一份来。他阅着奏章,乌眸低重,长睫在眼睑上落下浅薄的阴影:“左相宁霁,媚惑人主,致使陛下六宫无人,年二十而无后……” 白晞轻嗤了一声:“别念了。” 宁霁歇了声,心头浮起浅薄的欣悦来,他垂下手来,等着女皇再开金口。 “日后再有类似的折子就压下去吧,也省得你多费口舌。” “是。”这浅薄的欣悦因她一句话渐有燎原之势。 白晞又轻笑一声:“怀素,朕日日传你进宫读折子,没成想倒污了你的名声,那……” 那燎原之火被一盆冷水浇住,泼得宁霁通体冰凉,彻骨地冷。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能轻而易举地使他的七情天翻地覆。 别,别弃我,别厌我…… 宁霁双膝落地,重重地磕在了冷硬的玉阶上:“微臣不在乎名声,只求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房中骤然一静,随后是珠玉相撞的乐声,宁霁垂着头,瞧见了一双精致的绣鞋。 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他来:“宁卿拳拳忠君之心,朕会记着的。” 宁霁对上少女媚色流转的眉眼,心跳如鼓,竟,竟然离她这么近,近到只要伸手就能触到她的鼻息。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近…… 砰砰砰,砰砰砰…… 世界都寂静了,宁霁只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他木愣愣地回话:“谢陛下隆恩。” 希望陛下别注意到他已经红得发烫的耳根。 白晞的确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根,只是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她松开扶着宁霁的手,后退两步:“说起来的确是朕的过错,撂了两次三年大选,登基六年,身边一个侍君也无。” 她不是没想过选个侍君,说起来矫情,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那些皮相美丽的男人一个个奴颜媚态,低眉顺眼的小心模样,便心生厌烦。 她想找的是丈夫,又不是奴隶。 白晞轻叹一口气:“朕也的确该娶个正君了……” “陛下可考虑好选哪家公子了?” 明知不可能,他张口时,心口仍是忍不住涌上忐忑与期待。 “尚未决定。” 陛下看怀素如何?你莫要去看别人,就选怀素,只选怀素,好不好? 这两句话梗在宁霁的嗓子眼,他吞吞咽咽,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吞回腹中。 不能问,不能问,问了便是大不敬之罪。 君与臣,她与他之间的悬殊地位,犹如一条银河一样,划清了两人的边界。 白晞拾阶而上,打帘回到软塌上,宁霁又挑出一份折子,清冷无波的声音复而响起,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宁霁浑浑噩噩地念完折子,浑浑噩噩地回了相府,夜间发起了高烧。 混沌之中,宁霁仿若嗅到白晞身上安神的檀香味,他挣扎地睁开眼,瞥到一片明黄衣角。 这,应该是梦吧,她怎么会在这儿? 那么,就让他在梦里放肆一点吧。 他朝着香味的源头摸索,触到一只柔软细腻的葇荑。 宁霁贪婪地握住那只手,近乎野蛮地将一具温软纤细的身躯拽入自己怀中。 “宁霁,你好大的胆子,快放开朕!” 不放,好不容易做了这样真实的美梦,他怎么可能会放? 镇压下怀中人的挣扎,宁霁扣住少女的细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陛下,臣欢喜你……” 说完,他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次日醒来,宁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退烧了,他望向窗外,轻吁了口气。 天色还早,幸好,他没睡过头,陛下还等着他念折子呢。 白晞说,他是她的左膀右臂,他不能让她失望,一次也不行。 宁霁展开床边三折的相服,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将满头的乌发束在脑后。 他微微笑着,素袍广袖,清淡宁雅。 谦谦君子,公子如玉,不外乎如此。 书童一边铺着被子,一边嘟囔:“昨个黄昏,相爷淋雨回来,浑身湿漉漉的,跟丢了魂似的,吓死小人了。” 昨天下雨了吗? 宁霁有些恍惚,昨日他一路回来,满脑子都是她挽着另一个男人,挺着个圆肚子,朝他笑得疏离冷漠。 他带着满腹的苦水走回来,也是满脑的恍惚。 “幸亏昨儿个夜里,陛下带了太医过来……” “你说什么?”宁霁猛地回过头来,往日无情无绪的眼,此时满载了一千颗一万颗星辰。 书童一愣:“我说,昨晚陛下来了……” 然后,书童就瞧见自家相爷呆呆傻傻地笑得不能自已。 原来,那不是梦,白晞她真得来了。想到昨夜自己放肆的举动,宁霁半是甜蜜半是惶恐。 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无法拥她入怀…… 他原以为她一生都不会知晓他藏在怀中,不可言说的心意…… 没想到…… 可是,她会不会因此疏远自己? 想到这里,宁霁冷汗直冒,怀中的甜蜜荡然无存。 他想到被调离京中的那半年,他日日夜夜相思刻骨的煎熬,惶恐加剧了起来。 她是君,他是臣,他想她时,连她的名字都不能写,画像更不能画,只能靠着记忆聊解相思,真的不想再试一次了。 在京中,他好歹还能偷偷抬眼窥视圣颜,竖起耳朵捕捉她的声音,可是,如果被赶到千里之外,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宁霁颤抖着声音喊道:“快备马!” 他恨不得立刻跪到白晞面前,像条狗一样抱着她的腿,求她别赶他走。 宁霁急冲冲地赶到了昭明宫,路上好像有人在叫他,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前脚才踏进寝殿,一只茶盏便劈头盖脸向他砸来。 额头一痛,他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望着面前沾了血的碎瓷。 “擅闯帝寝,宁霁你好大的胆子!”少女的声音怒道了极点。 白晞才刚刚晨起,只着了身轻薄的中衣,青丝如瀑,洋洋洒洒铺满纤背。 她正坐在榻上喝早茶,谁成想宁霁就这样冒冒然地闯了进来。 白晞随手抓过一件外袍,遮住窈窕的身形,斥道:“宁霁,你今儿个要说不出什么火上眉烧的事,朕就把你拉出去砍了!” 她望向跪在门边的人发顶的小小旋涡,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怒意:“回话!” “陛下,臣,臣昨夜唐突了陛下,特来请罪。”素来稳重的男人,声音颤抖得几欲破碎。 白晞这才想起他还生着病,又瞅见他额头上刺眼的猩红,心下有些愧疚,念及他这些年来的功劳苦劳,到底是软了心肠:“无妨,昨日你病迷糊了,朕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没放在心上…… 这一句话让宁霁如坠冰窖,他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怎么能没放在心上? 白晞望了眼他湿漉漉的相服:“你退下吧,念在你今日还生着病,擅入昭明宫的事情,朕就不追究了,回去好生养病吧。” 宁霁恍恍惚惚地立起身子,一步三踉跄,他寒窗苦读十载,入朝五年,今已二十有三,小半生起起伏伏都不抵此刻来得心酸。 君王不晚朝 荣朝当今的皇帝是开国以来最懒的皇帝,没有之一。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就是女皇的形象。 勤政爱民,于她而言就是浮云,先帝留下的小晚朝,她刚登基就废了,早朝也被她推迟了一刻钟,理由诚实明了,就一点,起不来。 这些年来,若不是有左相宁霁扶持她,恐怕这朝堂早乱成了一锅粥。 大殿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宁霁领着诸位大臣,总算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女皇。 白晞未着朝服,只一身朱红的大袖衫。她也未施粉黛,素面朝天,清丽有余,威严不足。 众臣对女皇这幅样子早已见怪不怪了,刚开始言官还会说上几句,但女皇每次都打哈哈过去了,也都懒得较真了。 白晞走上御座,俯首瞧了眼身后跪倒一片的大臣,轻飘飘地道:“平身吧,有事快些给朕说。”下朝了朕还要补觉呢。 梁太傅道:“陛下,再过半年您就二十一了,这立正君的事,不能再拖了。” 白晞轻笑一声:“那就听老师的吧,早解决也早安生。” 这群王公贵族可是变着法子想让她开情窦,送话本,送美男,甚至连避火图都送过,也是难为他们了。 她三天两头就能巧遇上某个美貌少年,各式风格,各种花样,三月三某个前世有缘的男人前来报恩,乞巧节巧遇月老说她和某个公子有缘,微服出巡就能遇上个被迫男扮女装还刚好对她一见倾心的美男子…… 戏真多,她的臣子们真都是国家栋梁之才。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奇怪,为什么这些人出现过一次后,就再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毕竟,按照正常戏码,不应该制造机会多和她相处吗? 嗯,万幸的是这些诡异的男人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刚开始是一周一个,后来是一月一个,现在她大半年才会碰到一个,估计是她的臣子们放弃耍宝了吧,不然她不得烦死。 “陛下?” 一声呼唤拉回她的思绪,身边的和福安已经把礼部备好的名单送到了她面前。 她随意翻看了一下,点了个名字:“就顾相家的顾澄朗吧。” 这时,她放下手中的折子,望见一双幽深的瞳孔,里面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有惊涛拍岸之势,让她莫名有些心悸。 白晞也没在意多少,她愣了一瞬,继续道:“婚礼便同朕的寿宴一块办吧。” 两件麻烦事一块解决,如此,甚好。 顾相瞥了宁霁一眼,素来同远山蒙雨,江南烟雨一般清淡邈远的男子此时微微垂着头,快要压不住自己狰狞的神色。 平日里一派脉脉君子风度不是装的挺好的吗?这会儿瞅见陛下耍了招制衡之术,分了些权,便受不住了吗? 他心里为政敌的不爽幸灾乐祸得欢,面上却不显,顶着一张老好人的脸上前叩谢:“老臣替小儿谢主隆恩。” 接下来,白晞顺手赐了些珍宝,便带着抱了满怀奏折的和福安,召了宁霁,摆驾御书房。 宁霁错开半步跟在白晞身后,他望着少女柔美的侧颜,满腹苦水不知何处倾倒,胸口处蛰伏的野兽,被他狠狠压下。 他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封别人坐正君,但是他没有这个权力。 即使早就知道,她以后一定会有别的男人,可是一想到她躺在别人怀里笑颜如花,就是割骨扒皮的难受。 白晞转过脸来,瞧见男子惨白的脸,问:“宁卿的病可是还未好?” “已大好了。”宁霁开口,才发现嗓音沙哑。 白晞“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小可怜哟!回去歇息吧……病养好了再来。” 宁霁张口,似要辩解,白晞挑眉:“这可是朕的旨意。” “是……臣,告退……”未用过早膳的胃袋沉重,宁霁压着嘴里的黄莲苦味,应了旨意。 真心认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朝自己预设的角度思考,曲解和误会,这只是开始。 宁霁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神色凝重,在一边的书童心里,估计丞相又在筹划些什么,毕竟相爷这人,一皱眉便是十个八个心思。 但实际上,宁霁只是在发呆,他的脑海里是全是女子赤红的大袖衫。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疏远他了?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彳彳亍亍,战战兢兢多年,也避不开被她弃之脑后的命运吗?这才五年而已,这样快就要荣宠不再了吗? 想当年,他一介布衣,第一次迈入金銮殿,纵然面上淡定,但仍是揣了满怀的不安。 他僵立在殿上,等候着君王的殿试。 千等万候,这年轻的女皇总算是来了,他看见她的一瞬,所有的紧张全都烟消云散。 娇小的姑娘眉眼还未长开,但神色倒端的稳重,勉勉强强能压下那一身贵重的明黄。他看着小姑娘窝在那金龙椅里,毫无威严可言,打心底觉得这样娇软的女孩,应是放在怀里疼宠,而不是坐在那又冷又硬的高位上,刻意把眉眼压得沉沉的。 如今细细想来,似乎第一眼他就把她珍重地放在了心底,到如今也无法放下,更不舍放下。 可是她是君,他是臣啊,君要臣死,他不得不死。若是她恼了他,要赶他走,他也别无他法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今日休沐,一大早宁霁便在书房里念《诗经》,丞相府里人人都晓得相爷极为喜欢这首《蒹葭》。 尽管众人觉得这首春心萌动的诗与相爷那一副超尘脱俗,拒人千里的模样很是不相符,但这是个事实。 他喜欢这首诗倒没什么,但令人奇怪的是,他不准旁人念这首诗,某次厨娘家的幺子诵了这诗,被他听着了,立马发了火。 此时,宁霁坐在几案边喃喃念着一句:“白露未晞,白露未晞……” “白……晞。”最后一个字掩于唇齿之间。 直呼帝王名讳,大不敬之罪,他爱的人,他连唤她名字的权力都没有。 “咚咚咚!” 听见扣门的声音,宁霁收敛了神色,再抬眸,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相爷。 “进来。” 一身劲装短打的王柏推开了门,半跪在了堂中,半句话不说,相爷讨厌喧闹之人。 宁霁端起手侧的茶盏,润了润嗓子,才开口问:“顾澄朗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如淙淙流水,让人神清气爽,不怪白晞只磨着他一人读折子。 王柏从怀中掏出册子,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宁霁随手翻着,通篇下来,瞧见的全是赞词。 他轻哼一声,有些肆意,又有些撩人的味道。 王柏摸不准宁霁的心思,以为触了霉头,嘴里连珠炮弹:“相爷,并非属下查得不用心,是这顾家公子着实令人挑不出错处,相爷可以放心,此人与陛下很是相配。” 他说完之后,宁霁顿了下来,停止了翻页,气氛瞬间冷凝了下来。 常年身居高位的上位者威压,让王柏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冷汗已湿了他的单衣。 许久,他才又听见宁霁沉稳清润的声音:“下去领五十板子。” 王柏心下长吁一口气,五十板子,对他们习武之人来说,伤不得性命。 他勉力站起身子,维持冷静地向门外走,而不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书房。 他想不通,相爷这般忠心耿耿,听到陛下觅得了佳婿,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等下。” 王柏僵住身板,不敢回头,似身后有洪水猛兽,他知晓相爷的另一面是多么残暴,这么多年,除了相爷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没有人敢在相爷面前造次半分。 “我跟顾澄朗比,哪个更好?” 王柏头皮一炸,缓缓地扭过头来,毫无防备地对上宁霁的眼睛。 那双浓云翻滚的招子里,哪里有半分臣子对君王的忠心?全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 “当,当然,是相爷更好。” 王柏感觉脖子一凉,他好像知道的太多了。 六军不发 春风吹面,簌簌桃花落满肩头,宁霁拂袖抖落满身芳华,远远听见少女愉悦的笑声在宫墙内一圈圈漾开。 陛下因何事如此喜悦? 宁霁加快了脚步,他得走快些,好瞧见她飞扬的眉眼。 他推开雕花门扉,掺着急切的眉宇瞬间凝住,眸光漆黑,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白晞坐在御案上,海棠裙摆在案台上软软铺开,裙下一双玉足摇摇晃晃,一只纤足上绣鞋半挂,吊儿郎当的妩媚模样。 她漾着潋滟水光的眸子盯住身边的陌生男子,墨发彤簪,红唇皓齿,她抬眼的刹那,湖光山色盛落其间。 男人同她说笑着,故意卖了个关子,惹得她似嗔似喜地拽住他素色袖摆,娇斥他愚弄圣上。 宁霁身子一震,一道惊雷劈入天灵盖,劈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有黑色情绪骤然暴涨,如河水泛滥,海啸突至。 理智,君臣,身份,在这一瞬,他统统都看不见,他眼底只映入白晞同旁人相谈甚欢,打情骂俏的影子,嫉妒同蔓草一般在他胸口处疯长,纠缠得他几乎窒息。 “陛下!” 白晞听到门边传来一声怒吼,接着就瞧见她的爱卿惨白着一张脸向她冲来,她被惊得一退,却被男人从御桌上扯了下来,双脚被罗裙严严实实地盖住,一丝不漏。 她被这力道扯得一阵踉跄,一头栽进男人的怀抱,竹林清香深入肺腑。 白晞恼得一把推开他,斥道:“宁霁,你疯了啊!” 她正和未婚夫谈情说爱聊得好好的,这家伙就这样来破坏气氛,是瞎吗? 她仰脸对上宁霁阴沉的目光,那人双唇吐出来的字眼古板教条:“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如此行为,有失体统。” 白晞眉头打结:“宁卿,你何时也这般迂腐了?” 学识渊博的宁相突然忘了什么叫做引经据典,什么叫做字字珠玑,只固执地念:“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他心中苦闷,妒火被他用铁掌压制,只能不依不饶地重复这四个字来发泄自己的愤懑。 顾澄朗轻笑出声,三月春光的浪漫温柔都于这一声淡笑中悄然绽开。 “陛下,宁相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你莫怪他。”顾澄朗神情从容闲静,一副父仪天下的大度模样。 宁霁看向他,嘴里吐出的字眼刻薄:“顾公子,你如今尚是白衣,我同陛下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够了!”白晞按住额角,“你们都退下……” 一个是未来后宫之主,一个是左膀右臂,叫她如何从中周旋。 皇帝可真不是人做的,头疼。 荣盛七年初,皇城脚下,异军突起。 兵变!政变!一触即发。 然,女帝毫无还手之心,连反击的圣旨都未下。 昭明宫中,宫女内监都已卷铺逃走,偌大的宫城中,只白晞一人独卧榻上。 “吱呀!” 白晞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音,仰脸望去,熟悉的眼,寡淡的脸,清雅的衣,她手中的剑反噬主子了。 “怀素,你总算是来了。”她笑,如释重负的笑。 “罪臣宁霁见过圣上。” 白晞笑嘻嘻地问:“宁卿,你是想当皇帝吗?” 不等他接腔,她自顾自道:“你早说啊,何必如此麻烦,朕直接把这负担拱手让于你。当皇帝这累活你爱做就给你。” 宁霁抬头讶异地看着她,她笑颜如花,神情轻快,利落地将碧色玉玺塞进他手中,似甩落烫手山芋。 白晞伸手扯掉发上珠钗,随意找根发带将头发绑起,将柜中包袱一驮,抬腿便要走。 “陛下!你别走。” 白晞回头看了宁霁一眼:“还有何事?” “陛下,你误会了,臣不是为了皇位而来,臣……臣……臣是来提亲的……你不要,不要嫁给别人。” 他终于说了出来,藏在心底这么多年的贪念他终于吐出了口,这贪念在他胸中已酝酿成苦酒,只消一口,便可醉生梦死。 他话音刚落,屋外便有侍卫一箱一箱的聘礼往昭明宫里抬,一箱,两箱,三箱……不过二十余箱,却是他全部家当。 白晞弯了眉眼,笑着说:“怀素,恐怕朕……嗯……我要辜负你的心意了,深宫窄小,江湖宽广,我何苦困于此处?” “日后你千帆过尽,万种风情一一赏过,自然便会忘了我。”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说完便抬腿迈出殿门,没有注意到身后男人瞳孔乌云翻涌。 “呵呵……”男人笑声诡异幽凉,“不存在的。” “陛下,你走不掉的……臣此番拼死之举,只为求你,怎会因你三言两语便善罢甘休?” 他合掌相击,书童携人捧着凤冠霞帔走了进来,一件件皆是上好的绣纹雕工。 宁霁信步走向白晞,扣住她纤细手腕,眼神固执:“你愿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白晞伸手抚摸丝滑绸缎,仍然笑眯眯的:“那就依你的吧,反正嫁给谁也无甚区别。不过,若你哪日厌弃了我,一定要放我走。” 入夜,蟾光香韵氤氲,流光浮过湖镜。 昭明宫中灯火通明,红囍贴窗,红绸绕梁,亮堂堂的一片喜庆。 宁霁等不及,今天一天紧赶慢赶让礼部筹备婚事,明天就要举办婚礼。 白晞侧卧于床上,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她蹑手蹑脚爬起来,胡乱披了件外衣,背上包袱。 瞧见守夜的宫人眯着眼,已经睡沉,她悄悄松了口气。 白晞偷偷摸摸步到一个角落,这里的宫墙有她前些年偷挂的铁锁,当年常常爬着铁锁出宫去玩,登基后以为日后都不会用上了,没成想今日到派上用场了。 她抓着链子向上蹬,到底是好久不爬了,生疏了,比不得当年。 白晞气喘吁吁坐上墙头,一个不慎,从高高的宫墙上跌落,她惊呼,以为自己会撞得昏天黑地,却撞入一片竹林清香中。 这个味道…… 还未等白晞反应过来,她唇舌便被堵住,男人怒意翻涌的吻却丝毫没有伤到她,怜惜暗隐。 她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全身瘫软,无力招架他汹涌而来的吻。 一吻方休,白晞还未喘气,便被人反手拦腰扛起。 待她换过气来,已被扔上了床褥。 宁霁单手撑在她身前,脸色是暴风雨前的平静:“陛下,你可真是天真呢,以为使些雕虫小技便可逃走吗?怎么可能?” 他的嗓音竟微微有兴奋之意,病态的欣喜。 他伸手抚过她颊边碎发,继续道:“你逃不掉的。” 白晞缩起身子,躲在墙角,一对招子里全是惊慌,这样的宁霁真是好陌生。. 男人追上床铺,将白晞抱入怀中,胳膊同锁链一般将她桎梏,含住她的唇,重重吮吸。 他的吻不自觉一路往下,沿着下巴滑到颈窝,又蔓延到锁骨,全是梅花烙印。 他稍稍回过神来,身下美人衣领已凌乱敞开,香肩半掩,沟壑若隐若现。 她长睫轻颤,小脸酡红,双唇被蹂躏得红肿,小鼻子一抽一抽的。 她这二十年来金枝玉叶,何曾被男人这般欺负过? 宁霁轻笑,眸光暗沉,欲色浓稠,重重呼了口气,扯开少女的衣领,抚上雪腻,落唇。 舌尖滑腻触感,似软糯豆腐,又如轻软棉花糖,他加重力道,忽而听到头顶传来压抑抽噎声:“宁霁……你个混蛋……” 他嗓音沙哑:“嗯,臣是个混蛋。” 云鬓花颜 宁霁的唇印上少女发丝交缠的鬓角,他呼吸急促,将白晞又往胸口处压了压。 怀拥温香软玉,他心火更难压下。 白晞被男人的臂膀紧搂,不适的感觉令她忍不住轻轻挣扎。 “别动!”头顶男人的嗓音喑哑,似一根绷紧的弦。 白晞抬头,她哪里瞧见过这样的宁霁,白玉般的面颊上大片绯红,连眼角都有红霞层层晕染开。 眸光漆黑深沉,深处有缠绵情绪翻腾不息,随时便要将她吞噬其中。 “噗嗤!” 白晞笑出声来,靡丽气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宁霁胸口处却柔软一片,他探首堵住她的笑声,吻得她气喘吁吁才放开她。 随后,下了床,叫了桶凉水。 天光渐渐露白,白晞迷迷糊糊中被拽起,她嘟囔:“让朕再睡会儿……” 随后便是几只手黏上她的脸,拿着胭脂水粉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她掀起眼帘,红头巾盖上她的面容,她还未反应过来,红帘便又被掀开,男人清淡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的面容被大红婚袍衬得柔和了不少,淡色唇瓣微启:“别戴盖头。” 见少女瞪大了那双明媚的眼,他瞳孔里浮起笑意:“这下看你还怎么逃?” 白晞胸口处打鼓,她强颜欢笑:“别……玩笑了……我怎么会逃啊?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昨晚……昨晚我只是想出去玩来着,啊,对!想出去玩来着。” “最好是这样。”宁霁瞧着她眼眶子里滴溜溜转的晶亮瞳仁,沉声道。 他摘下她发髻上一根金丝凤簪,插上一支嵌 玉花簪,扶着她的肩看向铜镜,那只花簪依偎在她发髻上,娇软似花下人,云娇雨怯,眉眼含春。 “这是你喜欢的花,换了它戴吧。” 他半口不提,自己雕完这只簪时手上有多少细碎伤口,绝口不提这只簪已雕好半年有余,只要她喜欢就好。 白晞瞧着这小玩意,还算讨喜的样式,但她生于帝王之家,好东西见多了,也就淡淡应了声:“行,挺好的。” 她颊边覆上濡湿,再一眨眼,便已被牵起,走向殿外。 花轿绕城,红妆十里,轿子刚至城门口,宁霁探帘,伸手刚牵住白晞,他双眼直直盯着少女温软的眸,外界都被他视而不见。 直到瞧见面前少女面色骇然,惊呼震耳,他才瞧见深入自己腰侧的那只羽箭,他的神情仍然清冷,仿若那不是尖利的箭,只一根腰带而已。 他拔出那只箭,血液顺着箭身缓缓留下,浓稠鲜艳,比婚服还要还要红艳。 他从容地吻上她眼帘:“别看,别哭。” 白晞这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偏要睁着那双大眼看他,看他将箭递到她手中,看他伸手抚摸她脸颊,看他细细吻去她眼泪,看他微笑着,微笑着仰面倒下,倒在血泊之中,那样散漫的笑,让人连神魂都在震颤。 “吾皇万岁万万岁!” 震天呼声于内宫之中轰然炸开,女子一身宽大明黄龙袍,眉眼冷淡倨傲。 她眼角是朱笔轻扫出的尊贵睥睨,浓密眼睫似黑凤翎羽,长睫轻敛,收住眼底层层波澜。 她细瘦的脊背直挺,懒散难觅,刻骨的优雅自制,一迈步一回首都得以寻得。 “众卿平身。” 白晞坐于高高金椅上,瞧着底下大臣一顶顶乌纱帽,他走了…… 从此,她要一个人扛起这片江山。 嬉笑怒骂,肆意妄为,都已是当初,再也不复。 “禀陛下,顾家公子顾澄朗斩杀乱臣贼子有功,众臣请陛下封赏。” 白晞素手捏紧衣袂,冕旒上垂下的珠穗遮住晦暗的脸色,她沉声:“让礼部妥当封赏吧。” “陛下,左相一职,国之重器,不可耽搁,还望您早日决断。”吏部尚书出列。 “朕知道了,不急。” 白晞望向素日宁霁所站之位,空无一人,平日那个一袭雅致相服,寡淡素雅的男人,早已葬于黄土之下,与她阴阳两隔。 白晞眼眶一热,正要收回视线,又撞入一双温柔的眼,春光融融,烁烁流光,他似太阳,却是暖而不灼人的太阳。 以前她是挺喜欢这样的少年,可是,现在,她异常厌恶他。 她喜欢上了暮秋的清寒,消去寒意的暖阳在她眼里哪里会有半分讨喜? 顾澄朗默默垂下了眸子,怎么会? 陛下的反应怎么这么奇怪? 不过是一条咬主子的狗而已,她居然动了真情? 帝王之心,真软…… 下了朝,白晞独自一人去了御书房,奏折仍旧堆叠如山,美貌侍从容颜依旧。 她看奏折看得厌烦,顺口道:“怀素,这折子冗长得烦人,你来替朕念上一念。” ……无人应答。 身边的宫女战战兢兢问:“陛下,您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歇?” 白晞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想起,日日给她念折子的人已去了阎王处报道。 她苦笑,再瞧了眼宫女:“桃花,你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柳腰少女双脚一软,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白晞从裙底探出脚来,抵住她额头,轻笑:“朕并无追究之意,只是问问。” “相爷念奴婢是陛下身边的老人,陛下用习惯了,把奴婢找回来了。” 白晞拿折子的手一颤,轻薄的纸裂开细细纹路:“你下去吧,让他们都退下,朕要一个人静静。” 宣纸一湿,不知是茶水洇湿的水渍,还是美人垂下的泪珠。 秋意渐浓,白晞同顾澄朗的婚期一日日推进,亭台水榭渐渐染上喜色。 白晞从柜中拿出嫁衣,是宁霁送她的那身,她轻抚流丹缎面,凤凰与飞,比翼成双。 白晞轻声吩咐:“传旨叫尚衣局不用赶制朕的婚服了……” “什么?”桃花愣神,呆立片刻方才应道:“哦哦……遵旨,陛下。” 十许日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是她第二次婚礼,第一次以血祭的场面结束,这次会是什么样呢? 白晞坐于花轿之中,轿子稳稳停下,温暖的手牵住她,紧接着,一叩首,二磕头的,十分顺利,毫无波折。 忽而,她眼帘一片光亮,盖头被掀开,随后便是一片贺声:“恭喜正君陛下喜结良缘!” 朱唇覆上濡湿,她眨了眨眼睫,还没反应过来,撞进一双温润的眼,似烟笼寒水,月笼轻纱。 那人眼里脉脉情意似要将她团团化开。 白晞瞪大眼睛,唇瓣微启,被那人攻城略地,舌头被吮得发麻。 白晞被男人拦腰搂起,双脚离地,软软地依在他身上,素手抵在他胸前无声推拒。 “怀素,这么多人……唔……不要……”她终于找出空隙,发出声音。 男人轻笑,气息扑在她颈侧:“他们不敢看……” 待白晞小脸通红地稳住呼吸,宁霁总算是松开她,声音沉稳:“平身。” 有人抬头瞧上一眼,偷偷问了句:“这不是叛贼宁霁吗?” “嘘!谁让你乱说话的,这位就是顾公子。”同袍拽他袖子警告他。 “年纪轻轻的怎么眼神不好啊?” “宁相早已经死了呀,大喜的日子别瞎说话!” …………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宁霁指己身为正君。 白晞拽他衣袖,问:“怀素,你不是中箭身……”最后一个字她没有说出来,眼泪珠子便簌簌下滚。 宁霁笑了笑,用袖口替她拭泪:“幸有陛下龙威护佑,臣有幸逃过死劫。” “你……你瞎说……”白晞破涕为笑,又忍不住念了句:“你知不知道,我伤心了好多日子。” “惹帝心不安,是臣罪过,望陛下入了洞房再罚臣。” 白晞突然想到一个人:“顾澄朗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宁霁眨眨眼,意外地有些无辜的样子:“臣不知,陛下何故问他?” 群号:679798110 永不分离 日头斜倾,霞光漫天,婚礼渐近尾声,白晞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桃花正细细替她打理头发,一点点去下沉重头面。 “陛下……您这嫁衣是哪来的?” “你忘了吗?是上次婚礼的那件。” 那日人人都说他已死,可尸身却又遍寻不得,她便抱着侥幸,没叫停这场婚礼,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怀素,呵,他怎么可能做得到看着自己嫁给旁人? 就算是腿断了,他爬都会爬回来。 白晞恍惚间想起,他在京外任职的时候,每次写回来的奏章总是各外的长,有时还诚惶诚恐地请求她多批几个字给他,她那时便明了了他的心思。 明白他人心思简单,看透自己却……难! 直到那日,他倒在血泊里,那双烟雨蒙蒙的眼阖上,她才感受到什么叫蚀骨扒皮的痛。 白晞手指一颤,却被人握住,她转头,宁霁在她身后,从桃花手里接过梳子:“你下去吧,我来。”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宁霁抚平少女眉心。 白晞伸手环住他腰身,嗅他身上竹叶清香:“在想,你还活着,真好……” 千万情话都不必说,两人拥在一起,便已足以。 如果,就这样天荒地老,多好……十二、永不分离 一夜被里翻红浪,白晞一觉睡到日上中天时才醒,她摸了摸旁边的被子,早已失去了男人的体温。 白晞顺口问了桃花一句:“宁霁人呢?” “奴婢不知,正君一大早就出去了。” 一大早出去了,这几日婚假,他能去哪儿了? 慎刑司里,明明是大白天,照样幽暗阴沉。 宁霁一身青衫站在牢房里,垂眼看着被迫跪坐在地上的男人。 顾澄朗望着宁霁,纵然身处困境,一双招子里仍旧流光溢彩,囚服也掩饰不了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啧……真是一副好皮囊啊。”宁霁眼眶里似有不明生物蛰伏着。 顾澄朗冷笑:“能把我弄进内宫里动用私刑,宁相真是好能耐。” 宁霁身边的随从朝他胸口上踹了一脚:“叫什么宁相,叫正君!听到没?” “呵,抢来的正君,真是光荣呢!”顾澄朗淡定抹去唇角血渍,继续讽刺。 宁霁转身,不再搭理他,吩咐道:“行刑吧。” 顾澄朗在他身后大吼:“你真以为你杀了我有用?她是陛下!以后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男人!” “没有我这个顾澄朗,还有李澄朗,赵澄朗,你一个个杀去吧!” “总有一天,她会厌恶你的!像你这样卑贱又狠毒的男人,她迟早会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的!” “哈哈,你就等着陛下抛弃你吧!” 宁霁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聒噪,堵住他的嘴。” 可袖子里的手已经攥得紧紧。 “杀他之前把慎刑司所有刑法给他用一遍。” “处理干净点。” 宁霁脚步这才迈了出去,望着天边的日头,他突然觉得,好像有点晕。 心慌的晕眩感,袭击了他的全身,连脚步迈出去都是软的。 陛下,您可千万不要丢掉臣啊! 臣会疯的。 白晞看到宁霁进到御书房后,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怀素,你这是怎么了?”她拿笔杆敲了敲他脖子。 青年伸手搂住她细腰,脸埋在她小腹处。 “陛下,您有没有一点欢喜臣。” 上首一片沉默,他慌了,不敢抬头,只搂得更紧。 许久,听见女子细细的声音:“自然是欢喜的。” 狂喜铺天盖地向他扑来,宁霁觉得耳边都是轰隆隆的轰鸣声,他颤着嗓子:问:“陛下,那,那我可以唤你的名字吗?” “私下里可以。” 宁霁终于抬起头来,他心爱的姑娘脸上笑颜如花,他唤:“白晞。” “嗯” “白晞。” “我在。” “白晞,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会的。” “白晞,你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是吗?” “是的。” “白晞,白晞,白晞,我的白晞……” 十数年后,女皇正君留下一子继任皇位,从此浪迹江湖,逍遥自在,永不分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