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大学》 第1章 《哈哈,大学》 作者:李臻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来之前 梁老大 “起来啦,懒鬼!”妈妈在客厅里叫。 之后,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让他多睡会儿嘛,刚考完试,挺累的。” 妈妈随后向爸爸解释:“不是不让他睡,(……您声音这么大,明摆着不让我睡……)我也知道他考试很累。(……何止是累……)可是你看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落就落吧, 落了还会升起来的……)他要再不起床,就赶不上毕业会餐了。” ……等等,什么餐???…… 噢!我睡迷糊了。看看表,16点整,还有得救。我不敢再犹豫,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翻得烟尘漫漫。 走进客厅的时候,爸爸对我佩服地点点头:“你这一觉,睡得不短啊。” “呵呵!是吗?” “早上起床,我在卫生间闻到一股烟味,是不是半夜里起来偷我的烟抽?”爸爸问我。 我害臊地抓着脑门:“您知道就行了嘛,何必说那么明白?” 妈妈性子比较急,不停地催促我:“有什么晚上回来再说。快去洗脸换衣服,再拖就赶不上了。” 临出门的时候,妈妈一再叮嘱:“少抽些烟,别喝醉了。”我连续答了十几个“好”,才让她的心安稳下来。其实,到饭馆以后,生死都由不得自己的——同学们对今天期待了快半年了,醉倒在酒桌底下是料想当中的事情。 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昨夜那个长得离谱的美梦,并且感觉现在不是高中毕业,而是大学结束了。哦,对了,听说今晚能看见梁老大,千万别忘了跟他解释多年前那个误会,顺便再提几个有关大学的问题。 …… 梁老师被学生灌得九死一生,斜躺在沙发上吐泡泡,我们却不打算放过他,而是缠着他开金口。 这位醉仙是我曾经的化学老师,俗称梁老大,还号称玉溪的“化学三巨头”之一。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排名的,是不是各自调配一些最犀利的化学药水——用公式,然后在因特网上互相攻击,最后排出一、二、三名。总之他很厉害,本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回到玉溪一中教书,在工作中锋芒毕露,专业有一套,管理有一套,正是当代急需的复合型人才。梁老大是性情中人,发起火来地动山摇。学生都不敢惹他,尤其在上课的时候,怕他控制不住火候,顺手把浓硫酸泼过来。但是,自从发生了这样一桩事情,我们坚信:他不借助浓硫酸也有超强的战斗力。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中午,小明在走廊上瞎闹。梁老大走过去说:“小明,跟我到教师休息室谈谈。”小明兴高采烈地进去了。过一会儿,他又兴高采烈地出来了,只是头发被揉成了个鸡窝,衣纽掉了几粒,致使衣襟敞开着,玩性感。我们关切地问:“小明,他下毒手了么?”小明笑着说:“不曾有,他只是随便拍了拍我,让我按时交作业。”其实,大家都知道,小明那天被扁是肯定的,只是顾忌到教师休息室的窗子正好对着走廊,他如果不装得天下太平,迟早又会被找去谈话。 我当时是校保卫科和政教处的常客(两机构共用一个办公室),时常搞些“刑事案件”出来,扰乱校内外治安,号称“难改造”。有些舌头比较长的老师还封我一个“大刀队队长”的头衔,说我藏有两百米开外就能致人伤残的火枪。关于这一点,我想补充说明的是,他们的观点前后太矛盾——我既然有这么厉害的火器,为什么还要用大刀?这些传闻在学校里流传,给低年级的同学造成很坏的影响。比如,我去食堂打饭,正在排队的时候,一个初中一二年级的小同学过来插队,我佯装不悦地看了看他,他横我两眼,然后转过头跟他的同学大声讲:“我表哥和雪锋是把兄弟,他们上礼拜还一起钓鱼呢。”旁边的男生露出羡慕之情:“唉……可惜我只有表姐。”有个女生不明白,问:“雪锋是谁?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那个插队的男生撇撇嘴:“就是张老师上课时提到的本校大刀队队长。”小孩说着,斜着眼睛瞟我,看我是否领悟他的潜台词。我听着就笑了,上星期本人的确去钓过鱼,但同去的是我表弟,而我表弟绝不会是这个傻小子的表哥,这算不算刑法上的恐吓、文学上的杜撰还有心理学上的自我安抚?我笑笑说:“小同志,听话,快去排队,大刀队已经被我解除武装了。”……以上只是个例子,由于有太多的这种例子,有老师说我是真正的保卫科科长,操纵着学校的地下秩序;有老师说我误人子弟,这样一来似乎我又成人民教师了。与此同时,没有老师愿意惹我,大多数敬而远之。我于是成为校园中一个不尴不尬的人物,内心深处也期待着有人对我管上一管,起码在口头上给我点教导和温暖,可惜没人愿意管,我只能继续出入于保卫科和政教处。 正因为遇到梁老大,我才相信没有什么顽劣的学生是不可改造的。事情该这样叙述:上梁老大第一节课的时候,我正好坐在前排。我的手表前几天洗澡的时候进水了,秒针上总挂着个小水珠,随着秒针转啊转的,非常可爱。我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力,没事儿会对着手表发呆,看那个小水珠转圈圈。这下子,梁老大不乐意了,讲课时眼睛不时朝我身上瞅——他以为我在看着表等下课。我正低头的时候,忽然感觉不明飞行物袭来,砸得我灰头土脑。一抬头,发现梁老大那只沾满粉笔灰的右手指着我:“你的,不想学的话,出去的干活。不要总去看表,看得为师心烦。”我有些委屈,想告诉梁老大我看表只是在研究流体力学;但又有些愤怒,这么多年来,上课遭到空袭是第一次。然而,我真走出去了,就证明自己心虚;不出去的话,只能坐在原地让他灭威风。最终,我选择了后者——宁肯他威风扫地,也不要我背黑锅。好在我这人比较阿q,几分钟以后就产生了庆幸的感觉,庆幸他上的是理论课,手头只拿得到粉笔,换作化学演示课,我可就破相了。后来上化学课,每每迟到,梁老大就笑着对我讲:“‘难改造’,下次来早一点,这节课你不用上了。”我只好到花园里扑蝴蝶。这样挨过几次,我被他打败了,上课不迟到,不看表——仅限于化学课。 不管梁老大发火的时候多么凶残、暴烈,凭着对工作的热忱,对学生的真诚,他赢得大家广泛的尊敬与信任。[奇书网isuu.] 今天的毕业会餐上,众学生同仇敌忾,轮番敬酒,把梁老大折磨成开场那个样子,然后又缠着他吹牛。梁老大像个幸福的孩子,躺在祖国的花丛中,嘴上吐着泡泡,叽里呱啦地给这帮即将出窝的小鸟讲道理。我坐在他旁边,几次想插话,解释三年前的那场看表事件纯属误会,但是插不进去。耗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这个念头好无聊,让它永远是误会,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想插几句嘴。看准机会的时候,我问他:“梁老大,大学里什么样子?” 梁老大望着天花板,嘴上吐了一个泡泡,说:“大学?等我想想,等我好好想想。大学应该只有一堂课,就是你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唱自己喜欢的歌,活得像个雷锋还是魔鬼并不重要,关键是做真正的自己。课堂上的东西,记了总会忘掉,但老师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能让你受用终生;影响你一辈子的人,可能就是那些室友、同班。还有就是……”他想补充些什么,似乎觉得口干了,没有继续,然后问我:“这个答案满意么?唉……满不满意都得自己体会啦。快去,给我端杯水过来。”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原来如此。”然后就站起身来,端水伺候梁老大。 旁边的同学笑话我,说:“哦什么哦,好像你全知道的样子。” 我说:“我在梦里早就读过一次大学了。” “我们都读过的,哈哈哈!” 晚上回去,我把梁老大的话记在小本子上。其实我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要不是把这段话记下来,过了这么几年,肯定早就忘了。 然而,看着这段话,我不得不好好想想昨夜那个长梦。在梦里,我已经参加工作,过着自由的单身生活。那种日子平淡而真实,年少的幻想早在经济建设的大潮中退去了五彩的外壳。所幸的是,我与一位名叫连成的同事住在单身宿舍里,两个人都喜欢看电视,更喜欢笑,所以欢乐并没有远离我们。 如果大伙儿有空,不妨听我娓娓道来—— 记忆只是一团半真半假的混合体 “下面出场的是上次的挑战者陈大力先生。虽然他经历过失败,但是没有放弃,大家掌声鼓励吧。”“哗啦啦啦……”“好的,陈先生,请问您这次卷土重来,是否有过地狱般的苦练呢?” “还好!”陈先生腼腆地笑着,手掌不自然地在胸肌上摩挲,看来他的性格远不如身上的肌肉霸道。 “好的,我们的陈先生已经成竹在‘胸’了。下面就请出我们的卫冕冠军xxx。” “雪锋,现在的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肌肉男?”专心看电视的连成冷不丁冒出一句。 “哧……”我满口的可乐喷了一地,“哪里拣来的这三个字?”虽然屡屡与时兴词汇“肌肉男”邂逅,但看着电视里为争夺“超级腕力王”的称号而血脉贲张的两个猛男,这次显得最为贴切。 第2章 “基本上讲,是的吧。你看,女主持的眼珠子亮得跟狸猫似的。”我没在健身房练成标准的肌肉男,所以用酸溜溜的口气回答这个提问。女主持确实很兴奋,不知是因为自己身边的两个肌肉男,还是因为那个不断滑动的摄像头,总之她一脸兴奋,甚至有些亢奋。 “我知道你肌肉男未遂,但也不该这样损人家黄花大闺女。” “黄花大闺女,闺女……”我开始自言自语。连成的用词要么站在时代最前沿,要么停在解放以前。 “怎么了?” “算了,别看了。今天很累,早点睡吧。” 征得连成的勉强同意后,我把电视关了。然后我俩爬上各自的床。由于骨折没有痊愈,我上得有些吃力,不过想着那即将到手的安逸,我一咬牙,歪着屁股撑了上去。 又是寂静的夜,除了远处火电厂隐隐传来的呜咽,万物都显得很平静。赶路的太阳,迷离的空气,随着夜的降临,统统躲到树和墙的身后。这种时候,以前是怎么感叹来着?——我等着/万灵奔梦的时候/掂一掂宇宙的分量,还可以知道/苦于徘徊的眼神/过了几春,顾了几程。 “连成,睡了么?” “没有。” “我想写。” “写啥?” “写读书的日子。” “好啊。”连成似睡非睡地敷衍我。 “但是在动笔以前,得想一个书名。” “嗯。” “我的最新研究表明,现在的打榜书名都比较长,例如,《谁动了我的奶酪》、《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什么的。” “你说的倒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最近逛书市,我发现有一种书名更为吃香。”按惯例,连成一听见“奶酪”或者“亲密接触”之类的字眼就会打起精神,哪怕他已经处在半睡眠状态。 “哪一种?”我想听听连成的见解。“我称它们为幻想型书名,比如《他扑向他嫂子》、《她因为无知用板斧砍死亲夫而一无惭愧》、《一个女律师在三个法庭庭长之间周旋了八年》,等等。这类书籍往往在封面上呈送作者的玉照一张,然后在序言里声明这本书用皮肤或者下半身写成,字里行间浸透着灵与肉——读者就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参照封面满足自己的各方面幻想。你想要书名长一点还不是小事一桩,你看这个怎么样——《一个交大男生的风流二三事》?啧啧,够他妈长!” “这个我玩不来,一没有生活铺垫,二没有性感照片。” “你不要装清纯了,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 “是不是互联网时代?” “切……看来我得给你补补课。当代的基本特征是这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更有钱的可以使磨推鬼,最有钱的就叫鬼去操场上晒太阳。总之先有了钱,其他事情都可以谈。” “呵呵呵,我突然觉得你有编顺口溜的天赋。其实,如果书名响亮,短一点也行,比如《中国可以说不》,《男人不能吃醋》,《女人拔腿上路》,《中国还是要说不》,等等。” “叫《阳刚》怎么样?一听就是男人写出来的。” “阳气太重了!” “好了,不逗你玩了。看来你要逼我拿出那个酝酿多年的绝顶创意。” “快说吧,别磨蹭。” “《右嘴唇》!” “哈哈,绝!” “你要敢取这个书名,我保证销量,卖不掉咱兜着。” “好是挺好,就是太抽象。” “正因为抽象所以有市场啊。” “不不不,还是欠妥当。” “唉……你这家伙,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不是给你儿子取名字。” “让你儿子叫右嘴唇,你同意吗?” “呵呵,我不同意。这样吧,现在来两个肉麻的。听好了,《风带着我来》,要么《我乘风而去》,多美!” “叫《飘》怎么样?”我试探着问了问。 “《飘》?好名字啊,肯定能畅销。”连成兴奋地揍了床板一拳。 “哥们儿,别这样,都是文化人,何苦呢?”我感觉身体被万有引力抛弃,飘到天花板那么高,又咚地砸到床板上。 “怎么了?你觉得还有比《飘》更动听的名字吗?”连成很纳闷。 “不,这是最好的一个。可惜……”一直认为“飘”是个好名字,因为人虽谓之高大,实则又小又轻,风一吹就晃动。但我担心,如果向连成解释《飘》这个书名用了就会侵犯别人权益的话,今天的卧谈将会持续得太晚,更何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于是选择沉默,眼睛盯着天花板,等待睡神把自己拖走。 “啧,还不如叫《嫖》呢,或者叫……”连成咂吧着嘴,突然讲起梦话来。 一切又恢复平静,除了火电厂的喘息和连成的呼噜。我开始回忆大学那几年,想起很多的人,想起很多的事,想起校园里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哈,哈。”想着想着就起床,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找出纸和笔,一边回忆一边写。书名先放一放吧,关键是我能记起多少往事呢?起初想得很吃力,大学的一张张笑脸似乎被时间模糊了,发生过的事情也互相纠缠成一团,但我很努力地把它们理清,因为这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梦里的一个角色而已,做得跟真的似的。所以说,有时候你发现自己没有在梦里那么勤奋,不足为奇,这时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每天依旧和连成一块儿看电视。看完以后,他上床睡觉,我伏案写作,虽然大脑中只剩一些烟气缭绕的碎片,但记忆还是带着误差粘在了稿纸上。写好一部分,我会拿给连成看,看他笑得开心,我写作的劲头就更加充足。他问:“你怎么在书里东拉西扯的?”我说:“我能想到多少,就写多少,实在回忆不起来的,拿听到的故事顶替。时间长了,很多故事和情绪就都扭在了一起。现在想到从前的悲哀,或许已经不感觉悲哀了;那些平凡的快乐,又像梦一般地令人回味。总之,记忆就是一团半假半真的混合体。你若不相信这种效应,回忆一次童年试试。” 连成没有回应我,脸上的笑容开始淡去。 我接着道:“早在毕业的时候,我就想把大学生活记下来。可是,往后的日子里,我反复地对自己说,现在很忙,过些日子再记不迟。” “呵呵,人生短得像一出戏,刚出场你还是顽童,到闭幕已成了白发老者,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呢?”连成发出感慨。 “排队上厕所总要等吧?” “我不喜欢收费公厕,有多少都在家里解决掉了。”连成把自己形容得意志很坚强似的——可以控制一切,甚至是生理活动的时间。“有一次我逼不得已,排队上了趟收费公厕……”“你严肃一点好不?我们在讨论哲学。” “呵呵!” “你只关心吃或者拉。”我趁机把自己表现得很高大。 “你看过《浮士德》没有?”连成突然问我。 “没有。” “天帝和魔鬼靡菲斯特打赌:人能否实现自己的理想。” “唉……理想和现实能否吻合是我每天都关心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包括了两个矛盾:人自身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歌德把解决矛盾的使命赋予了浮士德。” “听起来有些马克思的风格。” “马克思和歌德是老乡。” “德国人就喜欢研究这种东西。” “歌德让浮士德先去过日子,然后找答案。” “这个办法倒是挺好,但我担心拿到答案的时候, 日子也过得差不多了。你看过一则吊床广告吗?[奇书网isuu.] 有人落到一座孤岛上。那岛光秃秃的,只长着两棵相隔不远的椰子树。这时,海面上飘来一只箱子。落难者想拿到箱子,因为里面可能有未知的好东西。正准备下水的时候,落难者发现海里有鲨鱼,下水去肯定会缺胳膊断腿。无奈的落难者只好把其中一棵椰子树锯了,靠这棵树拿到了箱子。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一副崭新的吊床。” “所谓的倒霉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当两棵树完好无损的时候,吊床对落难者就像个宝贝。但为了拿到吊床,他毁掉一棵树,最后拿到吊床也没什么用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人们现在所追求的,很可能只为了让从前更完美一些,但在追求的途中,人们把出发点忘了,等回过神来,戏差不多收场了。照这种理解,人生岂不是在转圈圈?” “对的,哲学家。然而没有这个圈圈,日子也没法过的。”我有些惊诧连成的概括能力。 “叫我‘折学家’,折断的‘折’。我最怕读书了,我一切思维和工作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连成不忘记谦虚一把。 “不不不,您太谦虚了。前几天因为《飘》的事,我险些误认为您是文盲,今天却发现您很哲理,以后多努点力,即使成不了大师,也可以修个半仙。来,快说说看,浮士德最终找到什么了?” “我忘了。” “好好想想。” “真正的大师绝不会一次把话讲明白的。” “大师你不要罗嗦,有话快说,我保证明天不抢电视的遥控器。” “真的想知道?” “是啊。” “自己去图书馆看吧!” “靠,耍我!明天还想不想看到山东台的女主持?” “假如你对她没兴趣,我不看也认了。好了,我困了,我去做我的美梦,你写你的回忆,搞不好你在后半夜修成正果,就不用看什么《浮士德》了。” 第3章 “后半夜你开始梦呓,我笑都来不及。” 连成傻傻地笑着,没说什么,点着头去睡觉了。他总是这样,笑声还在屋里回旋,呼噜已经开始。 回到书桌旁,我点起一根香烟,烟雾逐渐缭绕着笔,也缭绕着回忆……我的眼前,开始出现无边的梦幻。梦幻里那个孩子或背着书包,或怀抱吉他,或骑着破车;梦幻里那群人或放声大笑,或相互打击,或相互鼓励;梦幻里那些日子细碎,平凡,但是深刻。 我想我是醉了——我醉心于生存的形式——大学不过是生命的一段节选。我为它张罗了一箩筐的回忆,它却只给我一瞬间的感动。换句话说,情感往往是不公平的。于是我重新点燃一根烟,看烟雾袅袅地升起来,然后扭曲。我像一名印第安巫师,在迷蒙的烟雾中解读自己最年轻的岁月。当烟雾把文字渺小得无以复加时,当烟雾幻化出一张张笑脸时,我也跟着笑了。 我肯定是看到了哈哈的回忆。 我觉着,梁上君子的事情,能少做就少做,最好别做。记得初二的时候,我跟一位同学回家玩。谁知走到了家门口,那人却说,他没带钥匙,必须爬进去。我说,你爬吧。那小子又借口脚痛,让我代为之,并且向我许诺,爬进去以后可以先打开冰箱拿一根冰棍吃着,然后再来开门。那时的我虽然身手敏捷,但思维比较简单,没考虑什么就爬了。 第二章:入学 来上海的第一天碰到了“托儿” 我跳下火车,然后皱起眉头看着榔头。他还在火车上,问:“怎么了?”我说:“外面是蒸笼。”榔头紧跟着下来了,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皮肤:“怎么热成这样呢?” 我第一天到上海,不相信的事情很多,最不相信的是自己的皮肤——三十八度的空气——小孩发烧的温度。哦,忘了交代一下。这位被称作榔头的壮汉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中隔壁班,高中隔壁班,这次又一起考上了上海交大。他皮肤黝黑,虎背熊腰,是典型的被现代 科技知识武装起来的吃苦耐劳的上进青年。 我和榔头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走出上海火车站。正午的阳光打在城市顶上,泛着煞白的光晕,温热的空气把光线也扭曲了,再加上远处一幢幢高楼,所以眼前的场景更像是海市蜃楼。群聚的旅客们拖着大包小包向前移动,然后分散开来,消失于穿梭的车流和拥挤的人群中。此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创造喧嚣,远处是车轮,近处是脚步,耳朵旁边还不停地有人催问:“小兄弟,住店吗?”“先生,要去哪里,打的吗?”“哥们儿,看光碟吧,美国、日本的都有,刺激得很。”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从背包里翻出上海地图。 “我们在这儿,要去的地方是那儿。”我很快确定了方位。 “然后呢?”榔头问。 “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还不是要叫出租。”我擦了一把汗,觉得有点茫然。 “那就叫吧。” 刚作出决定,就过来两个人。一个问:“小同志,要不要乘出租车?”我把地图递过去:“师傅,去这里多少钱?”那人看了看我手指的地方,很为难地说:“对不起啊,小兄弟。这儿太远了,我一般不跑的。”我笑笑说:“没关系,谢谢你。”这时候,另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把地图抢过去,问:“你们想去哪里?”我给他指了一下地图,他皱着眉头想半天,又抬腕看了看表,似乎我们想去的地方会跨越几个时区,然后说:“小兄弟,实话告诉你们吧,这里我平时是不跑的,太远了。但我看你们也是初到上海,天这么热,今天我将就一次。一口价讲定四十块,你们要是同意马上就走。”我掂了掂行李,觉得自己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再看看榔头,大滴大滴的汗水挂在他的额头上,估计他也想尽快避开这逼人的热浪。我问榔头:“怎么样?”他说:“上吧,别让你姨父久等了。”司机笑了:“这就对了嘛,何必在太阳底下受折磨呢?”说着他主动过来接我们的行李。我抓住背包带没放:“谢谢,我自己来。” 进了出租车,一股凉爽的气流扑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人类为什么发明空调,因为从小就没用过这东西。在家的时候,印象中只能在汽车上找到空调,房子里一般是不安装的。不过今天我算彻底明白了,世界上有些地方,不装空调就是对人性的摧残。享受着空调的滋润,我开始揣测这个陌生的城市。首先,它夏天是个蒸笼,这一点我们正在领教;其次,它的公交车很多,刚才看见一辆车子竟然标着926路。在家乡累计只有八路公交车,号称八路军;最后,最后是这里人好多啊,多得就像传说中的上海人。 刚才提到的姨父、姨妈,是我三舅妈的妹夫和妹妹。三舅妈年轻的时候作为知青来到云南玉溪的元江县,一呆二十多年。后来碰到三舅,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她说云南水土好,自己的云南话又学得比较标准,因此不想再回上海去。我猜家乡最令她着迷的应该是三舅发自内在的男子气和幽默感,其次才轮得到水土。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年后,她又在云南的火车站把自己的侄子送上火车,驶向上海。我曾经问舅妈:“你为什么来云南?”她说是毛主席让她来的。今天,我问自己:为什么来上海?没有答案。 出租车在我们指定的地点停下来。一路上除了交通拥挤一些,我觉得路途并没有司机形容的那么遥远。不过,能平安到达就算不错了——听说有的人出门在外非常倒霉,一不留神就被歹徒司机拉到市郊暴打一顿,抢尽财物,脱光衣服,挂在树梢上。 我和榔头从出租车的后箱里卸行李的时候,一位中年男子前来搭讪:“请问你们……从云南过来的吧?”我问:“您是……姨父?”中年男子笑呵呵地回答:“对对对对对。那样说来你就是雪锋了?”“是是是是是。”此次接头,是生下来经历过的最简洁迅速的一次。 姨父帮我们提起行李,快步向他家走去。路上,我好好打量了这位从未谋面的亲戚。他个子不高,一身灰色的睡衣加一双拖鞋,说话时喜欢用拇指揩一揩嘴角。 姨父告诉我:“你姨妈正在家里做饭。”我想,这么热的天,能洗个冷水澡,吹一吹空调,已经是极大的满足,饭与不饭没甚关系。他又问:“你们打车过来多少钱?”我说:“四十。”姨父一脸惊愕:“没有打表么?打表最多二十。”噢,我们算明白了,刚才那两个人一个愿载一个不愿载,纯属唱双簧,骗两个傻帽的钱。我和榔头相互吐了吐舌头,无语问苍天。 姨父家的房子比较窄,为了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侄子,他和姨妈都去打地铺,把那张舒服的大床让给了我们——那情那景至今令人难忘。 晚上,吹着空调躺在床上,想到明天的入学,我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于是问榔头:“你觉得大学校园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去因特网上看过照片,有房有树有草。”榔头描述得很详细。 “那就是说,没什么特别的咯?” “不,自行车很多。就像八十年代大城市的马路那样。” “我听说大学里有公交车、电影院、歌舞厅、酒吧……总之该有的都有,像个小城市。不过,我愿意买一辆自行车,公交车太挤了。”打算着买辆什么牌子的自行车,我睡意渐浓。 第二天吃过早饭,姨父准备送我们去交大。我们再三推辞,姨父坚持说:“你三舅妈交待过我,一定把你们俩送进宿舍,我不敢违背的。”同去的还有一个自称是我表哥的年轻人。这让我顿时领会到中国人亲戚关系的奇妙之处——只要有必要,总可以从茫茫人海中刨出几个人来,笑着对你说:“我们是你的表叔表弟表姐表姨表随便。有什么麻烦尽管吩咐。”你也许会疑惑:“我并不认识你们啊。”他们会说:“没关系,咱们的爷爷辈是亲兄弟。”就这样,凭空多了两个无私帮你的人。 出门,姨父拦了辆出租车:“师傅,去交大的闵行校区。” 九个蚂蚱一盘菜 远远地,我看见绿树掩映中一幢幢土红色的建筑。直觉告诉我,前面就是交大。我不自觉地抓紧背包带,觉得自己像个伞兵,将要跳出机舱,投往未知的野地。老实说,我第一眼看见大学校门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感到欣喜,尽管这校门长得很幽默,用一位老师的话来说,像只拖鞋,还是地摊上五元钱就可以买三双那种,当时我没有情绪幽默,只琢磨着自己将要跨进陌生的围墙,会在围墙里苦寂,还是尽情地呼吸里面的新鲜空气?这是个未知的问题。身边的榔头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交大么?” 汽车驶入学校的时候,烈日已经当头。我甚至不想走出车门,怕在太阳底下被蒸发了。费尽周折,终于找到新生接待点,感觉就像摸进了《清明上河图》。最明显的证据,是“欢迎交大新同学”的标语下面,分明有个阿姨在卖汽水。在大大小小的摊点前,男生们扯着脖子喊:“xx学院咯,快来报到咯,包红又包甜咯。”我拿出录取通知书,很快找到人文学院的接待点,但是不敢上前相认,因为通知书上明明写着“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公共事业管理系”,而人文学院的小黑板上并没有写着这个专业。原本就耐不住炎热的我这时更加紧张,大滴大滴的汗水从脑门洒下来,人瞬间缩小了一圈。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个男生凑过来问:“同学,是不是人文学院的新生?” 第4章 我点点头,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对他说:“黑板上没有我的专业。”来者看了看我的录取通知书,马上笑了:“噢,事情是这样的。你的专业是文化艺术事业管理——公共管理的分支。看见没有,黑板上写着的。我恰好是你的嫡系师兄,叫傅强。走,我带你办手续去。”就这样,我不明不白地混进了交大文化界,原以为毕业以后应该到城建局工作,谁知被师兄两句话就拉到了文化第一线。 我先领到生活必需品,然后在姨父、表哥的护送下,又奔袭一千米,才摸进宿舍。宿舍门是敞开着的,有位同学在我之前安顿下来了。此人白白胖胖的,戴副眼镜,鼓鼓的鼻梁让人最先想到的是陈佩斯。没等我好好看看新家,他就热情地迎上来:“你好,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雪锋,来自云南,三号床。”“噢,我叫唐文,是咱们班的团支书兼临时联络员。你有麻烦的话,切记千万一定必须要找我。”我点点头,心里琢磨着会不会和陈佩斯的亲戚住一个屋。这时唐文和家里人讲着我听不懂的上海话出去了。如果没记错,唐文是我上大学遇到的第一位同学。多年以后,我仍然不会忘却进宿舍的场景,我肯定地记得当时唐文穿的是小跑裤,他跟我问好时,他妈妈站在左边,爸爸站在右边,一家人和蔼的笑容让我感到亲切,让我觉得校园并不像上海市区那样陌生。 收拾的时候,又一位室友在家长的簇拥下进来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马,原名马关鹏,叫起来别扭,大家就叫他小马,英文名“pony”,属于直译。初看小马黑黑瘦瘦,两眼有些呆滞,外加挂蚊帐的时候总被他妈妈抱怨,我就悄悄在心里念叨:“唉——这孩子!”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人冰雪聪明,日后竟是文管系的第一名,兼任我的英语老师。虽然我最先做他的吉他老师,但考虑到玩吉他不如讲洋文实惠,于是他说:“算了吧,我不学吉他了,我来教你英语。”我挣扎一年后,最终被招安了。这两天小马和马太一起为gre考试辛苦地背单词,背着背着却好似长胖了。我征求他的意见,问他的外貌怎么写,他说:“你随便写吧,反正我天生丽质,是经得起锤炼的。”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自然不敢草率下笔了,只能细心观察小马的容貌,想找一找闪光点。我开始时时注视小马,看他睡觉,看他刷牙,看他骂街。不过,在某些场景下,小马拒绝我靠近,比如他数钱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站着,悄悄地观察,像个偷窥狂。这样过了多日,我埋怨小马:“你再不帅一点,索性就衰一点,好让我的笔头走得畅快些。”他说:“你要保持耐心,善于观察。”失望之前,我突然发现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小马竟是如此地帅,那就是从侧面仰视他。我把这个惊喜告诉他,他只是淡淡一笑:“有的人平视就够了,有的人必须仰视。”我问他怎么不踩着高跷过日子,这样可以多收到几封情书。 最后进来的人拖着个硕大无比的箱子。箱之大不好形容,反正足够把宿舍的其余三人装进去那种容量。但我看舞弄箱子的人足有一米八零的个子,白白瘦瘦的,不像作案那种,心里也踏实许多。来者发现宿舍里人气较旺,索性在进门的时候就对着里面鞠了一个躬:“大家好,我叫曾小明,来自辽宁鞍山。”后来,这位仁兄经过一番奋斗,夺得过“交大最佳辩手”的称号,再后来,他从学生会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每天坐在电脑前颐养天年。几年来,我和曾小明达成的最大共识,是在生物钟的问题上——每天凌晨一点左右,上海交大闵行校区东区三幢306室必定有两个人坐在电脑前忙碌着什么。若以方向论,南边是曾小明,北边是我;以方位论,左边是他,右边是我;以附近的建筑为参照物,靠近女生楼的是他,稍远一点的是我;用耳朵分辨,打字快的是他,慢的是我;看影子分辨,高的是他,矮的是我;以气味分辨,脚气是他,烟味是我;用感觉分辨,细腻是他,粗糙是我;提问题分辨,严肃是他,认真是我。 说到此,新家的成员来齐了,如果不出意外,大家会在同一间屋里住满四年。所以,我把这里看作是家。 当晚,睡在了交大。天气依然热得厉害,总是躺两三个钟头就要跑去卫生间冲凉。我梦见宿舍里放满了水,一直放到桌子那么高,只留着上半身呼吸和举哑铃。 第二天天刚亮,有人来敲门。来者有威武的眉毛,一把络腮胡子,像个家长。我问:“叔叔,您找谁?”他很尴尬地咧咧嘴:“我是住你们隔壁的蒋进,老家是江苏武进。我们屋邀请你们过去认识认识。”原来隔壁的人这么热情,大家应邀而往。 隔壁也住着四个人。 其一是蒋进。方才我们已经提过他的外貌特征,以后的文章中还会陆续提到他壮实的肌肉,在此我就不重复劳动了。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蒋进的饮食:他分外地爱好蔬菜,尤其是绿色植物。每次进食堂,可以不吃肉,也可以不沾一粒米,但是必须有菜叶子,而且那些被常人误认为根本不能提供能量的食物,却让蒋进长就了一副好身体。我们奇怪,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他也不清楚,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身体需要。得到这个答案,我们又怀疑蒋进体内具有部分光合作用的功能,只是皮肤长成黄色,必须不断从外界摄取叶绿素来维持生长。总而言之,蒋进是非常老实的人,可以托付他做一切事情,只是进餐馆千万别让他点菜,否则你就等着菜叶子伺候吧。 另一位叫任宇,长得眉清目秀,号称人见人爱。他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不会吧!”一天他与女朋友散步,朋友夸其女朋友漂亮,他随口而出:“不会吧!”结果被粉拳暴打一顿,横于街头。另一句是:“拿话筒来!”只因他是音乐爱好者,动不动会扯开嗓子喊几句。然而,满足一段音乐的要素有四条——长短,强弱,音色,音高。就任宇的声音来说,基本能满足前三条,只是满足最后一条显得比较牵强。因此,我把他的歌声定义为乐音,也就是音乐里有待进一步组合处理的元素,而不是真正的旋律。但是人这种动物往往很神奇,当任宇手中握有话筒时,他又能把歌曲演绎得起伏得当,似乎是真正的旋律了。不过,任宇手握话筒的情况还可以细分为三种:一种是卡拉ok厅里,一种是班级联欢会上,一种是小便的时候。 还有一位叫刘硕,也有着粗黑的眉毛,再加上那把浓密的胡茬子,会让人怀疑,如果他连续三天在清晨没找到刮胡刀,就会变成萨达姆,一个星期没找到的话,绝对是马克思或者太上老君。昨天晚上隔壁宿舍排座次,刘硕年龄最大,赢得了“老大”的称号。其实他并没有我大,可惜评选的时候我不在,导致几年来都要违心地称呼他:“大哥!”他经常安慰我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认命吧!”我看自己的胡子没他那么长,由此也不敢表达心中愤懑,整天为此事郁郁寡欢。这种状况持续到大四,我终于找到一个放下心事的理由。因为有一天我在《诗经》中偶然看到一篇曾经很熟悉的小诗。诗是这样写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我想,硕鼠硕鼠,不就是大老鼠吗?刘硕的意思也就是刘大咯!多年来我叫他老大也只是称呼他的原名,根本不存在什么辈分问题。想到此处,心中一阵畅快。 最后一位出场的,是来自北京的选手李兵,他体重系数78.2,转体两周半就可以变出个笑话来。往后的日子里,我从这位兄台嘴边学到不少京味十足的语言技巧,比如:“你丫是不是人?”“这饭倍儿香!”但我学到手的只是皮毛,并不是李兵运用语言的天赋——天赋是学不来的。他嘴里经常冒出一些名言,针对特定的事情既有概括性,又能上升到哲学高度。比如我曾经穷得丁当响,李兵安慰我说:“有条件的人追求快感,没条件的人追求真理。”一句话讲得我暖洋洋的,误以为自己真的在追求真理。再比如,隔壁班有位音乐发烧友,有空喜欢跟人吹把散牛,吹的内容无外乎某张cd如何地好,某张cd如何地坏,这些简单的话题往往又被他扯到某唱片公司的录音师不够专业,录音的时候喜欢吃根香蕉之类的。李兵为了保护大家的耳膜,就劝导发烧友:“音乐不是cd的简单累加。”从此,该发烧友苦练乐器,最终成为交大贝斯手的一代宗师。 八个人在屋里寒暄的时候,忽然有人用生硬的普通话在门口喊:“大家好,我来晚了。”我们痴痴地看着来者,见他手里提着党卫军式的摩托车安全帽,匀称的身材,细细的眼睛,绝对不像中土人士。蒋进从人群里钻出来,挽着来者的胳膊说:“大家认识一下,这是来自日本的森一郎同学。以后我们在一个班。”大伙儿热情地向森一郎打招呼,对他充满了无限的兴趣,并七嘴八舌地问问题,一时间搞得他有些混乱。 “森一郎同学,你为什么叫一郎呢?” “因为我在家里是老大。” “拼命三郎就是老三咯。” “对啊。” “那山本五十六是怎么回事呢?你能解释一下吗?” 说起这个森一郎,他上过报纸,上过交大的舞台,平时忙着打工,很少在教室露面,由于缺课太多,大三结束的时候不幸接到了留级通知。原本,他铁定心要留中国的,多读一年书也只是增加些文化素养,可惜同来的却不能同去,算一种遗憾。 第5章 森一郎留级以后,我们经常小聚。同学们之所以喜欢和森一郎在一起,很大程度是因为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平时有什么笑料,其余人会立刻大笑,但由于语言障碍,森一郎必须把汉语逐字地输入大脑,再转化成带有幽默色彩的脑电波,此过程往往比正常的中国人滞后两秒,此时,众人的笑声已经停止,森一郎一个人开始开怀大笑,嘴巴张得像鲤鱼;等他乐得差不多了,大家又被他那滞后性幽默惹得笑起来,也就是说,有森一郎在,一个笑话可以笑三次。 虽然是日本人,森一郎在本质上却很朴素。比如说,他抽烟的时候酷得像个牛仔,我们都叫他“牛仔酷”。他对这个称号颇有微辞,不时地教导我们:“你们不能光注意别人外表,你们要感受那种发自内在的酷。”我们听了他的教诲,十分惭愧,于是改称他为“内酷”。他还是不满意这个称谓,骂我们是“只关心穿着打扮的庸俗人群”。 谁说吹牛不是素质教育?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人已经来齐,就去校园里逛逛吧。蒋进来得早,昨天有师姐陪他逛过,他就勇敢地充当了向导。 “这里是思源湖。很漂亮是吧?不过师姐说,独自一人少来这种地方,不安全。” “为什么?” “师姐没说。” “那边是物理楼——闵行校区最高的建筑物。师姐说,没事不要去爬那个楼顶,尤其是晚上,不安全。” “为什么?” “师姐没说。” “前面是包玉刚图书馆,师姐说,里面很有趣。” “为什么?”[奇书网isuu.] “师姐没说。” 敢情这师姐是家教做多了,专给小同学留问题的。也说不准她是要学大师,尽讲些有头无尾的话,让后人自己去摸爬滚打,继而在几年后带着无比崇敬的口吻说:“大师有言在先啊。” 从校门口走到宿舍的路有两条:大路和小路。大路会经过教学楼、食堂和女生宿舍;小路则绿茵葱葱,似乎静得有鬼无人。我已经打算好了,哪天头发洗得干净,心情愉悦,就走大路;哪天想浪漫一把,就走小路。这是我进大学来第一个长远的打算。 夜里,我们在宿舍的地板上铺一些报纸,坐在上面吹牛。 曾小明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东北音;唐文的普通话是发音不清,偶尔会东拉西扯;我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时常感觉表达不到位,只能辅以手势;小马的倒是挺标准,但他很少说,只是抿住嘴听我们讲,然后呵呵地傻笑。 大伙儿对我的云南背景似乎很感兴趣,总是不停地提问题,尤其那个唐文,简直就是标准的《十万个为什么》。 “你们家是不是住竹楼?” “我们住草房,山区的人才住竹楼。”我尽量满足他的求知欲。 “你们家养孔雀吗?” “养,当然养。我们不养鸡,蛋也吃孔雀的。还有大象,出门不打的,骑大象。有一天我骑着大象去看电影,把它拴在电影院门口。谁知道影片太长,那家伙等我等得打起瞌睡来,一下站不稳,把人家的墙靠塌了,害我赔了二百五,回家后就饿了它三天。” “真的?” “你去了就知道。” “你们那儿海洛因很多,是吧?” “是啊,在米店里卖的。” “你们那儿的治安好吗?” “当然好了,我们也是法制社会呀,杀人要写检讨的哦。” “哎,真是太神奇了,有机会一定去云南看看。”唐文嘴上这样说,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想:云南这小子想必没有开化,往后的日子里可要防着点儿。 “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当然咯。你们听过云南十八怪吗?”我问三人。 他们摇摇头,等着我往下讲。 “俗话说云南十八怪,见了你别怪。这第一怪:火车没有汽车快。” “为什么?” “因为云南都是山,铁路都修在半山腰上,自然跑得慢了。” “还有呢?” “第二怪,三个蚂蚱一盘菜。”我的话一出口,看见曾小明显出难以接受的表情。“第三怪,草帽当锅盖;第四怪……”念完十八怪,我也奇怪了,自己原来出生于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地方,要不是出来看看,还以为全世界都一个模样呢。 “鞍山怎么样呢?”唐文又转过去问曾小明。 “我们家就是个巨型的工厂。以前还是很繁荣的,这几年下岗的工人比较多。” 说到下岗,几个孩子沉默了。 “现在工人日子不好过啊,当官的照样大鱼大肉。”一直不说话的小马忽然讲出一句。 说到贪官,唐文又想起什么,问我:“红塔集团的褚时健不是你们那里的吗?” “是啊,他家和我家只隔了个广场。”我终于对唐文讲了句真话。 “鞍山的冬天很冷是吧?”唐文接着问。 “还可以,就是出门麻烦一点。”曾回答。 “路不好走吗?大雪堆到膝盖,刺骨的寒风割在脸上,一不小心,还会被冻起来的冰面滑倒。是啊,这路的确不好走。”唐文自言自语地做了一番分析,看来他对东北的理解明显胜于云南。 曾小明乐呵呵地看着唐文,说:“你的,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更麻烦的是人的自身问题。” “衣服穿得太多,行动不方便?”唐文接着分析。 “不,出门要多带一件东西——小木棍,以防上厕所的时候有液体冻成冰柱,要一边释放一边敲。” “哦,我明白了,你们必须不停地敲击自己的腰杆,天太冷,人的新陈代谢总是很慢。” “我敲你的头!”曾小明被唐文的创造性思维吓坏了,打算天冷的时候带唐文到东北跑个厕所,他会什么都明白的。 “扬州,来一段吧。”唐文把话题转到小马身上。 小马看起来早有心理准备,不过他只是抿住嘴笑,不言语。 唐文急了:“你倒是说啊。” “不,今天我不说,等带你们去扬州玩的时候再慢慢地介绍。”一听就是深谋远虑的孩子。 “白天蒋进说物理楼顶有学问,让我们没事不要去攀爬。我最喜欢找刺激了,要不哪天半夜溜上去看看。”唐文向大家提议。 “我估计那里八成是闹鬼。”曾小明说。 “况且,夜里物理楼肯定关门的。”我说。[奇书网isuu.] “那没关系,爬进去。这才是大学生该有的样子嘛,蔑视权威,挑战未知。靠,听着都爽!”唐文说话的时候大手四处乱挥,我们不得不紧张地避让着。 “我觉着,梁上君子的事情,能少做就少做,最好别做。记得初二的时候,我跟一位同学回家玩。谁知走到了家门口,那人却说,他没带钥匙,必须爬进去。我说,你爬吧。那小子又借口脚痛,让我代为之,并且向我许诺,爬进去以后可以先打开冰箱拿一根冰棍吃着,然后再来开门。那时的我虽然身手敏捷,但思维比较简单,没考虑什么就爬了。进去才发现,一位和蔼的中年妇女坐在客厅里打毛衣,看电视。她见我一边拍着裤子上的灰,一边往客厅的冰箱方向走,就主动向我招呼,问我从哪里来。我说自己是本地人,从楼底下来。那秒钟,她若不是嫌我太小,经不住折腾,估计早拿钢针把我钉在了墙上。最后,她让我下楼把她儿子叫上来,当着我的面暴打了一顿,草草地了结了此事,我也才侥幸捡了条性命。”我对这段历史记忆犹新,并且至今怀疑那小子的脚痛是个假事。 “哈哈哈哈,若是到了物理楼顶,有活人打毛衣也就罢了,千万别是一个女鬼在打毛衣。” 唐文仍然想去一趟。 我们就这样天南海北地聊着,熄灯的时候,爬上床去接着聊。初出家门的孩子们,对一切都那么好奇。大家讲了许多,才知道各地的风土人情真是相差甚远——就像那天夜里,我与室友,与同学,在宿舍,在食堂,在教室,在路上,不停地说,笑尽人间可笑,叹尽世间沧桑。正是这许许多多的言语,构成我大学生活的主要内容,它的影响,丝毫不弱于书本。 几天后,我们召开了第一个班会。我欣喜地发现,班上的女生还是那么多,那么漂亮。离开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对酒当歌,感叹从此不再享受男女一比二的待遇。而且有位过来人警告我说,交大这种理工科学校,僧比粥多,狼比羊多,你要做好出家的准备。今天到现场一观摩,才发现那哥们儿纯粹在瞎掰——班上九个男生,二十个女生,仍旧是一比二,和高中时没有区别。 看来俺不虚此行!(注:笔者读文科。) 领过新书,算是大学生了。但我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一段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每天要么在宿舍里消磨,要么去校园中闲逛,像个幽灵。对于其他新同学呢,我们彼此间好像暗夜里提着灯笼相遇的两个人,看得见,却不知对方是谁,各人抱着各人的习惯和打算,想去触探对方深处,又怕对方筑起防卫的高墙,让你吃砖头。 大学的传奇在哪里?我带着这个问题,开始了那段求索的日子。 阅兵式结束,短暂的兵役也结束了。我们欢呼着拥向连长,然后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对着天上就扔。扔出去以后,大家又相互招呼“快闪!快闪”,连长简直吓坏了,以为我们想拿他砸夯,在空中惊恐地叫着:“你们,你们反了不成? 第6章 护驾要紧!快来护驾!”其实,大家怎么舍得让可爱的连长摔在地上呢——八只手扔上去,早有九只手在下面等着。 第三章:有一个理想 行军水壶 原以为兵役是可以免除的,没快活了几天,却接到这样的通知:周末提前回校,准备军训。家里有个行军水壶,据说是自卫反击战的时候,父亲作为先进后勤标兵的奖励。斑驳的壶背上,印着鲜红的五角星,下面写有“自卫还击”四个字。我觉得背着它像个八路军,因此小学中的每一次春游总要带上它。那时候人太小,偌大的水壶挎在肩上,背带显得奇长无比,走起路来屁颠屁颠的,像个小八路要去埋地雷。尽管如此,同学还是羡慕我这个宝贝,因为他们只有塑料水瓶子,比起我的行军水壶自然逊色很多。于是,有的同学按捺不住景仰,请求替我背水壶,其实都想借那东西陶醉陶醉,过一过小八路的瘾。这种时候,我会审视对方良久,觉得那人有军人潜质的,就说:“拿去吧,好好爱护。”若对方太那个,我只能委婉地拒绝之,但忘不了鼓励他几句:“下次春游再说吧,每个人都有机会的。”说着拍拍他的肩,那眼神分明在告诉对方:“努力,你就是好同志,尤其是今后不要缺作业。”一个水壶树立了我的军人情结,中学以后成了军事迷,原本就不多的零花钱全交给了家门口的邮局,换回一本本《兵器知识》、《航空知识》、《舰船知识》。而且,对军事的关注成为我至今坚持的东西,坚持得有些变态。想到即将来临的军训,潜意识又开始骚动了。 操练 参训前夕,学校分发了军装、水壶、小板凳等物品。我们穿上草绿的军装,有的人看起来倒也人模人样,有的却和土匪压根就没区别。我认为天下最难穿出去的衣服非军装莫属了,尤其在中国。因为过去革命片子放得太多,塑造了不少反动形象,从土匪到国军到汉奸到鬼子,谁要是穿着军装又不够整齐,一不留神就和这些反面形象对上了号。好比我,身材瘦削,走路猥琐,纵有千般爱国热情也免不了一副“国军”像。小马就不同了,虽然瘦,但是长得黝黑,像个小通信兵,我看他对着镜子不停地夸奖自己“蛮好蛮好”,于是也凑到镜子 旁边说:“分点地方给我照照吧。”毕竟这是生平第一次穿军装,我当然羞涩地期待着镜中的自己会有点形象,起码比校警更威武。然而,抬眼的结果令人失望透顶,把我气得大声叫道:“小马。” “到。” “你代表党和人民。” “好。” “把镜子里那个土匪给我毙了。” “是。” “啪,啪……” “啊,呀……” 穿好军装,乘着月色,我们被拉到操场和教官见面。操场上没有灯光,只见一高一矮两黑影,先是客气地自我介绍,然后就开始骂骂咧咧:“从今天开始,你们不是学生了,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能像读书时候那样我行我素;军人以吃苦为人生准则,没什么痛苦是不能忍受的。我们从来只听说过有人闲出了骨质疏松症,却没听过有人累死在训练场。从今天开始,谁要是不好好干,给连队丢脸了,我们会让他更丢脸,听见没有?”这最后一句像用大铁锤砸出来的。教官声音那么大,得到的回应却软弱无力:“好!”“是的!” “听见了!”“对的嘛!” 这下黑影不乐意了,似乎是矮的那个喊起来:“怎么了,都是些女人吗?声音给我大一点。听见没有?” “听见了,呀……” “呀个屁!再大一点。”这厮很难伺候。 “听——见——了。” “还要大。” “听——见——了。”我们被他搅得没办法,声音一次比一次响。直到他满意的这最后一次,上帝也被吵醒了(上帝住在欧洲,这时正是西半球的清晨)。 第二天开始正式训练,起床号吹得特别早。我们把魂留在床上,只拖着僵硬的身体去集合,这就是所谓的离魂大法。两个教官早就军装笔挺地站在楼下,提着小喇叭直喊:“动作要快,不是梦游。再说一遍,不是梦游。”这不是梦游又是什么?深更半夜的,一伙人背着小水壶提着小板凳从楼里窜出来,难道还猛虎下山不成?给我个不是梦游的理由先。 集合完毕了,就开始跑步。我们右手提着板凳,左手还需按住水壶,否则它会打屁股,那架势简直就像犬科动物打斗失利以后往树林深处逃窜。正恍惚的时候,远处飘过来一个队伍,口令声尖得可以刺痛耳膜。呵呵,八成是女兵连。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两个队伍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发现一个个女兵目不斜视,表情严肃,完全没把男兵当回事,人群中由此传出议论: “女兵很强啊。” “第一天嘛,亢奋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左右左,左右左,右左左,左右右。”有的男兵甚至帮她们喊起口令,搅得女兵阵形大乱,想要过来白刃相搏的样子。我们于是抱头鼠窜。 跑完晨跑的时候,人早“死”了一半,瞌睡没有了,只剩下满头的汗水。吃过早饭,回到操场上,一天的训练才刚刚开始,我感觉功力已耗去八成,剩下的两成恐怕撑不到日出。 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教官了。连长个子矮矮的,颧骨很高,眼窝陷下去,带着点深邃,他人虽然瘦,却显得精干,一筋一骨似从工厂里装配出来的,绝无多余的部件。连副是黑黑的脸,长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像害羞的姑娘,身体却异常地强壮。他手里挂着个小喇叭,随时可以用这东西把连长的话公之于众。 第一天练习立定和齐步走,连副在场中央做了个大体的示范,就让各班分头训练。 此刻,太阳刚刚升起来,光线射到脸上却已经有些发烫。好在我们班捡了块背靠树丛的宝地,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树阴,心理上还能勉强平衡。 班长蒋进围着队伍绕了一圈,继而在队伍面前止步,视线直逼我们的下颚,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忍了忍。最后,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稍息,立正,稍息。”我们伸脚,收脚,又伸脚,没听到命令谁也不敢收回来。 “站好。”蒋进补充了一句。 小马太紧张,以为叫立正,即刻把脚收回来,啪的一声打得山响。战友们想笑但是不敢,只能紧紧地抿住嘴,视觉上就是一排肚子在颤抖——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想笑又不敢笑,肚皮会憋得跟抽筋似的。小马自知对不起组织,悄悄地把脚又伸了出来,想要恢复稍息的姿势。谁知,他还没伸出一半,班长又叫了:“立正。”十足是在玩他。这次纯粹不能忍了,全班爆笑。 小马生气地问大家:“笑什么笑?我很有趣么?我在执行班长的命令。对吧,班长?”蒋进点点头说:“小马说得很对。{奇书手机电子书网}这是训练场,我不叫停止,你们走着去撞树也是合情合理的,明白吗?” “明白。”战士们大声回答。其实我们现在更想做的,是找根绳子把蒋进挂在大树上,让他不吃不喝地晒几天。省得他没事就大呼小叫,一个字:烦。 “但是,小马同志,你要集中精神,不要曲解中央政策,不要误解我的口令,尤其是不要惹大家笑,最后一点很重要,因为我必须为全班的健康负责。下面练习齐步走,注意摆臂和排面。” 听到口令,我们走出树阴,走到阳光底下,大家的脚步开始凌乱。 蒋进不悦地走过来,叫了立定,说:“你们自己看看队形。”我们四下里看看,发现方队已经从高到矮走成了一个梯形。 “这次注意脚步的幅度。向后转,向右看齐,齐步走。” “刷、刷、刷、刷——”听到前进的命令以后,为了尽快躲开逼人的热浪,我们步子飞快,场面就像被人追杀。班长在后面不停地喊:“不要太快,注意节奏,注意节奏。唉唉唉,别跑,给我站住。”在他下口令的同一秒钟,队伍顺利地躲进了树阴,大家感到一阵凉意。 “一点点阳光都受不了,怎么革命?若把你们拉去打仗,简直给共和国丢脸。”班长失望地摇摇头。 “班长,既然我们革不了命,不如一块儿来树阴下歇会儿吧。” “好啊。”蒋进的齐步走比谁都快。 正练着,连副忽然提着小喇叭在操场中央喊:“全体立正,军姿十分钟。” 你看看,多及时,刚走进树阴就挨了这一手。我们于是挺直身子站住,一动不动。连副走来走去,不停地威胁道:“不要动,不要动,谁动我踢他。”连长在树阴下看着我们,手上下意识地拔着草,一根两根三四根,扔进草丛都不见。如果可以交换,我们愿意去拔草。 也不知站了多久,脚底板开始通电,酸麻的感觉一直通到腰部,想扭扭屁股,把电流散了,但除了眼球可以四处转转,身体是不能动的——换作是市政府门口站岗的武警,那眼球也不能动了。突然,小马悄悄地对我说:“我想动。”我就悄悄地鼓励他:“不能动!站好了,连长赏我们每人两块大洋。”小马痛苦地强调:“我不要大洋,我只想动。”说着似乎微微抖了抖小腿。连副好像长着鹰的眼睛和飞机的翅膀,即刻出现在小马跟前:“叫你不要动,听见没有?为什么要动?告诉我为什么。我,我,我他妈……”我以为他要对小马下毒手了,心血管一时收紧。 第7章 还好连副的威胁只停留在舌头上,在喷了小马一脸的唾液以后,他觉得不甚过瘾,又去喷洒一位船舶学院的弟兄。这次,小马甚至连脸上的唾沫星子也不敢抹了,任由它们在温热的空气中变得黏稠,最终蒸发。“动需要理由么?”小马郁闷地问了苍天一句,没有回答。 训练休息的时候,活动比较多,但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听连长讲故事。连长八八年入伍,正赶上被送到云南的老山前线。远离战争年代的我们自然对他充满了好奇,不断拿各种好听的言辞哄他讲故事。连长往往经不住诱惑,听到两句好听的就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突然把脸色一沉,然后就抓起刚刚扯断的杂草,在掌心里轻轻地揉着,揉啊揉,揉成个乒乓球,似乎又揉回了那个激情的年代。 “那时我还没你们现在这般大,纯粹就是个毛孩子。当我接到上前线的通知,一时紧张得不知所措,抱着枕头失眠了三个晚上。有的朋友还对我说,我们当时的交战对手是树林里长大的,吃蚂蟥,养大象,拿人肉做菜是常事,异常地野蛮。但我到了云南的前线,却听见老兵们在议论:苏联开始乱了,对方的靠山快不行了。这话让我稍微踏实了一点。之后,我被指派到一个边境的哨所里。哨所对着一条小溪,号称‘界河’,溪对岸几十米又有对方的哨所。借着望远镜,我发现他们小小的个头,黑黑的皮肤,端在手里的枪和我的一模一样。那些人没事也用望远镜观察我们。在望远镜面前,双方都像些偷窥狂,看对方何时更衣,何时吃饭,几个人站岗,几个人睡觉。时间长了,两边的人也相互认识了。对方会说几句普通话,偶尔问我们:‘吃了没有?’或者是:‘下雨了,快收衣服啊’”。 “越南也有唐僧啊。”我突然插了句嘴。 连长继续讲:“这时候,我们就跟他们开玩笑,‘你们不去吃饭,我们哪敢先动筷子啊?挨冷枪怎么办?’” 听完一个故事,又该训练了。有这样一位上过战场的连长领着,我们的内心好像离军队近了些。 按照军队惯例,吃饭以前要拉歌。当我们赶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早上跑步碰到的那个女兵连,已经灰头土脑地等在那儿了,只见她们的长发从军帽里耷拉出来,和着汗水粘在通红的脸颊上,让人看了就心疼。但是,见我们男兵来了,带队的女兵就胸脯一挺,尖声怪叫起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后面的队伍马上卖力地唱起来,似乎想证明点什么东西。唱完了,带队的女兵直往咱们连队瞟,眼神不乏得意。这时,连副坏笑着问:“小伙子们,是不是来一段呀?” “是。”答得非常响亮。 “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 团结就是力量, 米饭就是力量,……比铁还硬,比花还香。 向着土豆丝开火,把一切冒热气的东西扫光。 向着食堂,向着菜汤,向着大米饭,发出千般 感——叹—— 哈哈,女兵们终于败下阵来,安静地等着吃饭。要不是借着集体的力量,在交大这种和尚云集的地方,哪个男人敢在女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刚强? 吃过午饭,该睡觉了。 平心而论,军训最讲人道的地方就是午睡时间比较长。中午回去以后,往身上泼盆凉水,然后倒头就睡,累得连梦都不会做了。若要做的话,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噩梦——下午的训练,原本是3点钟集合,但每天两点半的时候,总有个幽灵在楼下喊:“十五连,起床!”那声音是女高音,穿透力极强,一直钻进身体,在你脊髓上残酷地扭一把:“快起床!”可恨那人只想召集十五连,却把两幢楼的男女一块叫醒了。大家好奇地躺在床上琢磨:没那么快啊。一看表,靠,才两点半呢。但是再想睡去又怕醒不过来,误了下午的训练,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那种心情就像雪糕吃到最后一口却让它掉在地上。由于这个缘故,“十五连”成了我们至今通用的“恐怖”的代名词。 打靶 一个星期以后,原先的乌合之众们终于有了点军人的模样。连副提着小喇叭走过来的时候,免不了夸奖几句:“十班不错啊,继续努力。”也许人长大以后很少得到这样直接的夸奖,连副的一句话说得全班士气高涨,恨不得去统一祖国。这时,班长就顺势来一句:“十班注意了,齐步——走!”连副看着我们表情严肃,目光如炬,昂首阔步,高兴得直点头。之后,连副满意地走了,小喇叭在他身后一甩一甩的,令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自卫反击”的行军水壶。 刚刚走开的连副忽然以光的速度把喇叭甩到嘴边,大喊一声:“五连注意了,全体立正,军姿十分钟。”这个举动发生得太突然,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枚炸弹,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时间,操场凝固了,只剩下知了的聒噪声。此刻,所有人都知道了,动,是没有理由的。所以,除了血液循环和汗水的滴淌,我们更像一排排小树。不过,小树们也有娱乐活动,那就是看看我们可爱的连长此时在草地上干点什么。连长根本不理这边的事,只管自个儿在树阴下压腿,压了一会儿,跳起来就是个旋风腿,好犀利,换在古代,好歹能混口锦衣卫的饭吃,他有点生不逢时。 站完军姿休息的时候,连长走过来说:“一排跟我走,去领枪。”人群一阵欢呼。 十分钟后,我们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大摇大摆地穿过校园,有种说不出的神气。路人们纷纷躲开,并且小声地议论:“这些土匪又要去抢粮了。” 来到东区草坪的时候,连长说,就在这儿吧。他指着百米开外的一棵小树说:“看到没有,前面那棵小树就是靶子。你们待会儿对着树干瞄靶,瞄到准星不会抖动为止。我先做个示范,卧倒,上膛,枪托抵肩,标尺与准星咬合。”看他娴熟的动作,我猜想他在老山上杀的敌人一定少不了。 尽管平时和同学闹矛盾的时候,我总是吹嘘自己凶残无比,杀了人要看到火化和出殡才肯罢手。但到了真正瞄靶的时候我才知道,杀人也不容易,握枪的手总会晃动,准星忽左忽右,根本不以你的意志力为转移。而且,软软的草蹭得肚皮痒痒的,舒服极了,瞄着瞄着,小树模糊起来,我似乎要睡着了。唉,管他呢,先睡会儿再说吧。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大伙儿围在连长周围,用枪逼着他讲故事。连长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又带着笑意看了看身边的叛徒,说道:“我那点故事,早被你们逼光了。” “不不不,快讲,不要找理由。”战士们可不是好打发的。 “真正打仗的时候,人是没有思维的,除了恐惧和巨大的响声,剩下的只有生存和死亡。若能活着回来,大家只想喝口热汤,然后赶紧给家人写封信,报个平安,想法都比较简单,哪里记得住那许多的故事?” “那为什么电影里战斗英雄的故事都讲得很详细呢?”有人问道。 “那些故事都是靠英雄身边一个个战友回忆出来的。” “您见过将军吗?”谁又问了一句。 “当然见过了,还在老山前线的时候,成都军区的副司令员来视察,他可是中将啊。那天下着雨,我们冒着雨在营区门口夹道欢迎他。他从吉普车上走下来了,看见我们淋着雨,就拒绝副官给自己撑伞,自己冒着雨走进营区,当时很多战士都感动得哭了。” 听得出,这段特殊的经历让连长自豪无比。同时,那个威武的将军也勾起我们无限的想象,也许他提着三八大盖为祖国流血流汗的时候,我们的父辈还没有出生,也许他就是电影里的某个战斗英雄的原型。 “好了,光让我讲故事也不是办法,考考你们的眼力。”说着,连长用手指着远处走过来的一堆人,“给我数数共有几个?” “报告连长,共有十一个,其中一个是小班长。”小马的反应最快。 “你怎么肯定其中一人是小班长?”连长好奇地问。 “因为走在最后面的那人嘴巴一直在动,唠叨个不停,军队里数当官的话最多,下级只能在上级面前装哑巴。” “哈哈哈。”连长被小马逗乐了,“我们连可是连副最?嗦啊,我平时只管拔草和练功。” “连副在我们面前的确很罗嗦,但他敢不敢对你喊:‘不要动,再动我踢你!’”小马继续申辩。 “这个?这个……不许再跟我争,全体起立,卧倒,上膛,瞄准。”连长受不了了。 小马趴在我旁边,悄悄地说:“看到没有,我多说两句,他就不耐烦了。” 荣誉 打靶归来,营部通知下午会操,如果早知道这是个阴谋,我们一定会严肃看待,但世上买不到“早知道”的药。 会操结束以后,营长开始点评:“今天的会操,总的来说是不错的,尤其我们的女兵连,精神饱满,动作整齐。但我必须对二连和五连提出批评,队伍稀稀拉拉的,番号也不够响亮。作为惩罚,晚上不许你们看军训文艺演出。”这时,我悄悄瞟了连长一眼,看他面色 阴沉,双唇紧紧地粘着。 天黑下来的时候,各队伍开进大礼堂看演出。不知何故,我们被连长召集到紧靠大礼堂的菁菁广场上。后来有人猜测,今晚要加练。 大家已经把队伍站好了,连长却不理我们,一直站在远处跟指导员说着什么,{奇书手机电子书网}末了,他缓慢地挪到队伍跟前:“五连注意了,立正——稍息。” 第8章 然后是一段尴尬的沉默。 此时,操场上呼呼地刮起风来,估计要下雨了。连长只是静静地站着,让冷风肆意地撕扯军服的衣角,身体和眼球都没动一动,像座雕塑。然而,细心的人可以看出,他那深深的眼窝中透出责备,他好像正面对一群打了败仗归来的战士。其实,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 “下午营长的批评,大家都听到了。我知道你们平时训练很卖力,但今天的会操怎么了,没吃过午饭吗?大家表现得一塌糊涂,我在旁边看着也心寒。后来营长找过我,骂了我整整一个钟头,他甚至问我是否训练的时候带五连逛外滩去了。记得军训第一天我说过的话吗,谁砸我的锅,我摔他的碗。其实,那只是吓吓你们,今天出事了,一百多号的大学生,我敢摔谁?谁也不敢。”说到此,他似乎觉得表达不够充分,又补上一句,“听营长的口气,他倒很想把我给摔了。”然后,连长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在地上乱拧,我们安静地等着。 好一会儿,连长又抬起头:“下午会操的时候,营部误以为礼堂的容量太小,把二连和五连踢出来了。刚才营部又通知,所有连队都可以进场看演出,二连已经进去了,你们要不要看,自己决定。” “要不要看,自己决定。” “要不要看,自己决定。” “要不要看,自己决定。” …… 短短一句话,像带着余音,在大家耳朵里回旋。沉默的瞬间,我们互相张望,想从战友的表情里达成一点点共识。听说打仗的时候人与人的交流就是一个眼神,如果有类似的先例,我们还想参考一下,军人怎样面对耻辱。 “不看!”沉默之后,五连终于喊出两个字。 连长紧绷的脸松开来。也许在一瞬间,他发现我们并非无药可救;同样在那一瞬间,他想起曾经带过的一批批新兵,还想起自己刚入伍的样子。 “五连,好样的。”连长缓慢地把几个字嚼了出来。与此同时,他那深深的眼窝中闪出一丝丝的光,这光虽然微弱,却穿透了整个队伍。(我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为自己的集体而自豪是种什么感觉,只依稀记得,连长当时的表情里带着笑傲尘世的气魄。由此我有点儿相信,在军人看来,荣誉或许真的重于生命。) “立——正,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连响亮地回应着连长。 这时,礼堂里传出来熟悉的旋律,是《军港之夜》。我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唱:交大的夜啊,乱糟糟,晚风把五连,轻轻地摇,委屈的连长,心里起了波涛,牢骚中露出,甜美的微笑。训练了半个钟头,连长问我们:“要休息吗?”大家婉言谢绝了。又练了半个钟头,连长问也不问,直接下命令:“休息十五分钟。”此时,天空飘起雨来,滴在脸上凉丝丝的,正好带走了脸上的热气。毛主席说过: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大概讲的就是我们此时的这种心态。 迎着雨,五连又开始训练了。我们力图把口号叫得响一点——大家都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让礼堂中的人明白:此刻五连正在雨中努力操练。连长早已把营长面前的窝囊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忍不住用欣喜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战士,偶尔还挑逗两句:“小伙子们,那边有个女生过来了,是不是再叫响一点呢?”“是!”五连齐吼。这一吼吓着女生了,急急地把雨伞压低,遮住半个身子,从队伍旁边挪过。如果我没听错,当时她轻轻骂了句:“神经病!” 那一夜,我觉得自己像个军人,不,就是军人。 阅兵 diesandgentlemen:早上好!毛主席说过,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是为着解放全人类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若有侵略者胆敢来犯,就让他们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所以,你们的军训是必要的,也必须是彻底的,成功的。但是,邓小平说,我们共产党人的最高理想是实现共产主义,在不同历史阶段又有代表那个阶段最广大人民利益的奋斗纲领。如今国家正在搞经济建设,你们要为中华民族的振兴努力学习,用知识武装自己,既拿得起枪,也握得住笔。tha nkyou!that’sall.”领导做了简短致词。 紧接着《军队进行曲》响起来。我到处找那个高音喇叭,没找着。 今天的五连没给连长丢脸,也没让营长失望,俨然一副解放军的模样。我坐在看台上使劲地给自己的战友鼓掌,还叫着小马的名字——因为组织需要,我被阅兵方阵踢出来了。接着走过来一队女兵,带队那人的声音可以让大家做梦也认出来。“十五连!”有人率先喊起来了,群众的第一反应是骚乱,然后就安静地看她们表演,接着是热烈的鼓掌。我从来不否认,内心里对十五连充满恐惧,但是一想到那些娇滴滴的女生每天从宝贵的午睡中省出来半小时,才换得今天整齐的步调,我还是要像大猩猩一样地给她们鼓掌。 阅兵式结束,短暂的兵役也结束了。我们欢呼着拥向连长,然后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对着天上就扔。扔出去以后,大家又相互招呼“快闪!快闪”,连长简直吓坏了,以为我们想拿他砸夯,在空中惊恐地叫着:“你们,你们反了不成?护驾要紧!快来护驾!”其实,大家怎么舍得让可爱的连长摔在地上呢——八只手扔上去,早有九只手在下面等着。 扔完连长,大家又拥向连副。连副平时骂人最多,此时心里虚得很,但是他忘了一点,他为五连流的汗水也最多。 小马问他:“连副,刚才我们扔你上去,你为何不下立正的口令?”连副学着我们油嘴滑舌:“你们立正了,我不是阵亡了吗?安的什么心思!小马听令,立正,军姿半小时。” “哈哈哈。”这是小马今生收到的最后一条军令。 第二天教官就要撤回江苏的驻地了。 我们没去送他们,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诀别时那几句简单的话能够说得圆满,索性省略了送别和语言,让短暂的相识在彼此心目中成为一种激情的记忆——这种情况下,脸庞的清晰与否就退居次要位置了。 退伍 周末的时候,李兵约我去市区散散心,我身着军装欣然同行。 莲花路的地铁站附近有条铁轨,是通往杭州方向的。恰好在这一段,地铁还没有钻进地洞里,因此两条轨道是平行相望的。我们等地铁的时候,一辆军列从旁边的铁路上开过来,忽然停着不走了。看见军列上绑着一辆辆坦克、军用卡车,我兴奋地喊起来:“坦克,坦克。” 赶路的人们漠然地回头看了看,又去挤地铁。我没理会进站的地铁,只是趴在栏杆上尽情欣赏着,而且很快分辨出眼前的庞然大物正是我国最新研制的水陆两用坦克——上个月《兵器知识》的封面就是它。 这时,李兵变魔术似的端出数码相机,让我摆个pose,留下了那张难得的照片。 随后军列又开始移动。我发现列车尾部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竟然坐着两位解放军。其中一位见我大呼小叫的,便从车窗里伸出大半个身子打招呼:“哎,你好啊!” 我使劲地向他们挥手:“你——们——好!我刚退伍下来,祝你们一路平安!” 只见唐文心急火燎地拨通了女友的电话:“敏敏啊,唔国大楼轰特了!”——这是我到上海以后听得最明白的一句上海话:五角大楼倒掉了。然而金茂大厦的被炸和五角大楼有什么直接联系吗?我竖起耳朵,努力想从唐文的上海话中再听出什么蛛丝马迹,但他和女朋友只谈了三分钟的政治,马上又转到学习日语的心得上面。 第四章:嘘唏 最好的武器 九月的上海暑意不减。 我裹着满身臭汗从教室走出来,一路上盘算着回宿舍美美地洗个澡,然后上网看会儿新闻就睡觉。心里想得挺美好,却又感到很不自在。因为刚才走出教室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专心地看书。虽然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但却觉得自己像战场上的逃兵,而他们才是真的英雄,不管天气多么闷燥,仍然坚守在求知的岗位上。因此,人的心理往往是这样的:如果你 很早就从教室里逃出来,虽然四周灯火通明,你却觉得自己是在恐怖的树林里走夜路,因为当天的学习任务没有完成;你若有幸成为当天夜里最后一位走出教室的同学,那么,尽管天色已晚,月上梢头,你肯定会走得信心百倍,因为你心里踏实,觉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也对得起党。 上楼的时候,几个楼友正义凛然地走下来,嘴里骂着什么,像要去革命。我知道,他们只不过出来吃消夜罢了,何必这么认真呢?伤胃口的。 进了宿舍,唐文竟然没躺在床上——如果鸡飞狗跳是地震的前兆,那么十点以后唐文没爬上床就是有食物光临寒舍了。唐文见我进来了,竟也正义凛然地走过来,抓住我的肘子,十二分认真地说:“雪锋,世贸大厦被炸了。” “搞笑,睡不着就睡不着嘛,何苦呢?”由于耳误,我把世贸大厦听成了金茂大厦 , 就是东方明珠附近那座高入云端的大楼。从前我几次路过,想上去题两句歪诗,被大厦保安一再地拒绝了。 第9章 “真的,不骗你。到处都在议论。” “是吗?”我有点将信将疑了,神色凝重地搁下书包,同时开始设想各种可能。(那时候,“恐怖主义”还不像今天这么为人熟知。在那样蒸蒸日上的年代里,我唯一能猜想到的,就是某化工厂的仓库保管员,由于爱情受挫或者工作中遭到上司打压,为了报复社会,就在下班时顺手拿了包硝化甘油,买张门票上到金茂的楼顶“壮烈”了。) 然后,只见唐文心急火燎地拨通了女友的电话:“敏敏啊,唔国大楼轰特了!”——这是我到上海以后听得最明白的一句上海话:五角大楼倒掉了。然而金茂大厦的被炸和五角大楼有什么直接联系吗?我竖起耳朵,努力想从唐文的上海话中再听出什么蛛丝马迹,但他和女朋友只谈了三分钟的政治,马上又转到学习日语的心得上面,我也不好多问什么,自己上网看情况去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新浪的头条赫然写着: 美国世贸大厦遭到恐怖袭击 哦,明白了,不是咱家的事情,是美国佬倒霉了。看完第一篇报道,我忍不住往桌上一拍:“fuck,他们也有今天。”一直相信苍天会开眼的,就那么一眼,可以把人世间的纠纷通通扯个清白。以前,美国人向别人扔了那么多的炸弹,没想到今天…… 想当初,中国的驻南使馆被炸,我还在读高三。在那个学习的紧要关头,美国人却来添乱子,害得一帮高中生嚷着要辍学去当兵。当时的豪言壮语已不能一一记起,隐约记得的是,一次大醉过后,舍友杨流扶着我走向宿舍,我神情凝重地告诉他:“我要写信给米洛舍维奇,告诉他坚持就是胜利。”杨流充满疑虑地问:“地址怎么办?”我似乎早有打算:“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总统府米洛舍维奇亲启。”杨流看我逻辑尚存,思维也还算敏捷,搀扶我的那只手一把就放开了。 南斯拉夫的事尚未了清,美军侦察机又来南海偷窥,不听我军警告不说,还把王伟撞到大海里,至今杳无音信,让他妻子哭成个泪人儿。 总之,气人的事一桩接上一桩。 我正凝神的时候,发现宿舍楼开始吵吵嚷嚷,似乎要起义的样子。那情景有点像申奥成功后举国在欢呼。但我努力地比较着那种亢奋的感觉,发现它很特别,不同于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种单纯的喜悦,也不是初吻时的纯化学反应,那是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这是不是所谓的爱国主义,还是日子太平静,惟恐天下不乱? 世界和平万岁 往后的几天依然很热,加上“9·11”的刺激,同学们一个个神采飞扬。军事迷们借着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尽情发挥想像力,先分析美国的战略,再揣度小布什的想法;留洋派则一脸的沮丧,担心着即将到手的签证。一刹那间,身边人都成了政治家、军事家、新闻解说员,日子充满了光彩。时政课的老师不再坐冷板凳,讲课的声音都大了许多,比如:“同学们,‘9·11’肯定是一次历史性的事件,从珍珠港事件以来美国本土第二次遭到袭击。 苏联倾尽国力造了那么多原子弹,一颗都没让老美摊上,几个恐怖分子开着波音飞机,倒是圆了赫鲁晓夫那个永远的梦。其中的玄妙值得深究,值得深究啊!” 过不久,“塔利班”、“拉登”这样的字眼开始跃上新浪头条。没想到在阿富汗那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国度,竟然藏着一拨这样的教民,一门心思跟老美对着干。 与此同时,美国那架巨大的战争机器也开始转动,准备进攻阿富汗,铲除这些“妒忌他们自由的野蛮人”。我知道这是美国人的惯例,只要他们决定打你了,就编造一个绚烂无比的借口,把争土地、争财富、争势力范围等等最基本的战争根源说得漂亮却不容易懂。对于阿富汗战争来说,原本只是一次报复性打击,于情于理,全世界人民都可以理解美国人,但他们硬要把行动代号叫做“持久自由”,这就让人费解了。你开着轰炸机在别人头顶上盘旋,吓得老百姓菜都不敢上街买,也算是“持久自由”么? 按惯例,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美国总统小布什和恐怖大亨拉登。 小布什一套牛仔的打扮,用左轮枪指住拉登:“拉登,你这只禽兽!”布什的马在旁边吃草,越吃越远,因为草太薄了,又枯。 “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开口就是脏话?”拉登坐在战死的马儿旁边,悠闲地扯着草。在他不远处扔着一支ak-74步枪,估计是子弹打光了。 “今天,我要为民除害,向天地讨个公道。”小布什继续恶狠狠地说。 “公道,你死人就要公道,我们死人向谁讨公道?”拉登把手中的草一把甩开。 “我不管。” “你瞧瞧,道理讲不过就想撒野了。” “今天我不杀了你,怎么向两万万美国人民交代?” “小布什,你不要闹,听我慢慢道来:一时之勇在于力,千古胜负在于理。你今天就算杀了我,如果你的弟兄还在欺负别人,你就有永远摆不平的麻烦!” “怕死就直说嘛,何必引经据典,拐弯抹角的?”小布什得意地把枪口挑了挑。 “呵哈哈哈——我拉登也会怕死么?” “你不会么?” “我……” “我一旦杀了你,你的‘基地’组织也就完蛋啦。呵哈哈哈哈……” “不要天真了。我有数不清的弟兄藏在阿富汗的山洞里,正等着以死殉……”殉什么来着?拉登陷入了沉思,极度的沉思,以死殉什么呢?我一直为了圣战事业而奋斗,早就想到终有一死,但为什么死呢?为了推翻美国的暴政吗?好像我比他们更专制一些,所以暴政一说站不住脚。为了人类更美好的生活吗?开着飞机撞大楼好像不会使人类活得更好,所以这条也不能成立。为了先知的预言吗?哪个先知?拉登越想越没有头绪,于是索性说:“我有数不清的弟兄藏在阿富汗的山洞里,正等着与你们同归于尽。哈哈哈……” “与我们同归于尽,你想得倒美!我会叫我的手下弟兄用烟把他们从洞里熏出来。”(据第二天考证,小布什的确讲过此话。) “行军打仗的,死几个人在所难免。” “我让他们生不如死。” “何必这么残忍呢?” “怕了吧!” “有点儿。” “怕就哭呗,我决不会在你想哭的时候不让你哭,在你想笑的时候又逼着你哭,在你既不想哭又不想笑的时候让你又哭又笑,总之,你想哭,你就哭吧,没什么大不了。忘了说一句,我让你依靠,让你靠。” “靠,我靠?” “是的,让你靠。” “我靠,我真想靠。”说着,拉登起身,慢慢地走向布什。 布什怕他藏有袖箭,悄悄把左轮枪的掰子掰下来。 拉登边走边往身上摸,让布什愈发紧张。突然,拉登摸出一只鸽子,哗地放飞了。 布什问:“你干什么?” “这是一只和平鸽,我早就等着我们会面这一天,把一切误会澄清了,然后把鸽子放飞,以显示我向往人类新生活的诚意……” “唉,都怪那可恶的历史!拉登,我错怪你了。”没等拉登说完,布什已经热泪盈眶。 “我误解你了,无忌哥哥,哦,不,小布什哥哥。”说着,拉登扑向布什的怀抱。 “你刚才提到的无忌是谁?”布什拍着拉登的肩。 “张无忌啊,这你都不知道,怎么出来混的?!不过别提他了,提起来就伤心。” 后来,我在他俩的婚礼上看到一幅牌匾:世界和平万岁! 是谁让撒旦惭愧了? 同学们继续对“9·11”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世贸大厦的损失陆续见诸报端。这时才得知,死难者中也有中国人。报道还说,危难时美国人体现了良好的纪律性和伟大的牺牲精神。在那个金钱衡量一切的国度中,这会是真的么?我{奇书手机电子书网}有些怀疑。 一天中午,同学借给我一张vcd,里面记录着世贸大厦遇袭的全过程。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我急切地把vcd放进电脑光驱。 这是我今生看到过的最壮观的景象。 开始,屏幕上显示出骄傲的双子塔,它们就像两根巨大的立柱支撑着纽约的蓝天。突然,一架飞机侧身扑过来,毫不犹豫地插进其中一幢大厦。轰的一个火球之后,飞机没了,浓烟开始肆虐。音箱里传出远远近近的:“fuck!fuck!oh——fuck!……”——摄像机周围的人都被这个意外吓得丧失了表达能力。 继而,被袭的大楼中传出哀号,很多人受不了呛人的浓烟,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叫救命。当然,这只是本能反应罢了,几百米高的地方,除了上帝,谁还够得着?下面的人也只有跟着喊救命的份儿。渐渐地,一部分人受不了高温和浓烟,索性纵身从窗口跃下,成了自由落体,屁股上还带着火苗。我猜想,他们宁肯死在蓝天下面,也不想绝望地求救,更不想同地狱般的大楼一起化为灰烬。跳下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给人争先恐后的感觉。刚开始,街上的人眼睛瞪得牛大,嘴巴半张,能说的话只有两句:fuck!oh,mygod!渐渐地,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地看着同胞在半空哀号,看着同胞跳出火海,飞向天国。 虽然上帝没来得及拯救绝大多数人,但是我敢打赌:此情此景,他看了也会哭的。 第10章 没过多长时间,又一架飞机扑向旁边的大楼。昔日荣光无限的双子塔,此刻成了两支巨大的火柱。熊熊大火撩拨着纽约的蓝天,壮观但是凄凉。烧着烧着,大楼支撑不住了,哗、哗、哗地开始坍塌,恐怖的烟尘散尽以后,地上是两堆废墟。撒旦来了也未必有如此的手笔。 也许,生命过于简单,就在无辜的人们从世贸大厦的办公室向外眺望的一瞬间,巨大的机头向他们迎面而来;也许,那个瞬间只有二分之一秒。 轮回 老美的战斧和航母又启动了。失去的生命,他们会从中亚那片草也不长的土地上拿回来。新浪又有用不完的头条,同学们又有谈不完的话题。 我也大声地对它喊了一句,然后缩回头来,整个世界顿时平静下来。唐文惊奇我的功力,问我喊了句什么,令它这么快就安静了。我说,它不是对着大树数“one,one,one”吗,我接了句“two”,等它往下数,它没本事说出“three”,所以惭愧了。 第五章:别想 路遇老外 “远处是东方明珠。”我指着江对岸的庞然大物。 “废话,你真以为我是山里人?”吕英英一脸的不高兴。 我羞红脸转过头去,有点好笑自己的过于负责,但我没当过导游是真的,希望她能体谅。其实她很多年前来过上海——在我来之前。这次她到同济补习半年的德语,算是故地重 游了——我在她身边除了当苦力,充其量只算个回音器,不知能否勾起她消失的记忆。 吕英英初中和我同班,她二堂兄小学与我同班,大堂兄与我哥哥同班,她的父亲与堂兄的父亲同是家父多年的老友,英英本人和我妹妹又是知心好友,总之裙带多多,扯不清,理更乱。这次大驾光临上海,迫于各方面的压力,我不仅要尽到地主之谊,还必须殷勤备至,前挎包,后提水,免得回家以后难做人。 行进间我们到了外滩。记得上次来这里还是二十世纪,游兴正浓的时候,忽听人群中传出抱怨:“挤死了,都是些外地人。”我一听,紧张得搓了搓裤袋里的身份证,心想外地人怎么了,还不是来给上海送钱的。不过那人说得也对哦,外滩上随便扔支扁担下去,如果砸到十个人,肯定有八个是外地的,剩下两个是导游。从此我对外滩有了敬畏,怕走在上面有人说你抢她的氧气。 这次的外滩之行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吕英英执意要去。好在今天的外滩看起来格外爽朗,有阳光和微风,没有如潮的人流。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布于沿江的人行道上,拍几张照,看看黄浦江和东方明珠,显得浪漫又随意。江对岸高高矮矮的建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再衬着蓝天、白云和江水,嗯,不错,有点盛世的味道。我看着大好河山,心想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真是幸福的孩子,没生成拉登的眼中钉。若拉登此时来捣乱,那就让人伤透心了——他一定是没学好审美,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硬要往绝美的画上扔一块泥巴,然后愣头青一样地笑着走远。 两人悠悠地踱步,“9·11”的幻象还没有从我脑壳中清除干净,时不时引出些联想和类比。 猛地,一个穆斯林打扮的人迎面走来,身上穿着笔挺的西服,头上扎着传统的阿拉伯头巾,一把大胡子随风飘向左边。“拉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间止住脚步。吕英英也发现了来者,于是扯扯我的衣袖:“走啦,老师说过不许围观外国友人的。” 我说:“且慢。” 果不其然,“拉登”径直朝我走来,右手轻轻地伸进口袋。我当时想,自己不是战略目标,更没有经济价值,他不会困顿到饥不择食吧?好在“拉登”从口袋里拽出的仅仅是部傻瓜相机,并礼貌地递给我: “excusee!”对,对,对,就是它——你是受欢迎的,正是我们常说的“不用谢”嘛。 “嗯,拜拜!”大胡子功德圆满地走人。 “goodbye!”这个我熟。 小马的辅导课 以上是我第一次和外国人亲密接触的情景,其惨状也只记得这么多。蹩脚的英语让人颜面尽失,大胡子就不管他了,然而吕英英对我充满狐疑,连连问我平时的学习时间怎么安排,读大学以后到底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天天在树林里弹琴舞墨,等着美女陷落? 晚上回去,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小马倾诉着“外遇”。小马是勤奋的人,稳稳把住文管系第一的位子,周一到周五的晚自修是雷打不动的,午睡前还要端张21century“ 叭啦、叭啦”地狂念一气。我总觉得他的英语说起来比汉语性感——汉语里略带些童音,英语却说得抑扬 顿挫,有梅尔·吉布森的味道。我曾力荐过让他来出演《勇敢的心》,但导演比较死脑筋,说什么小马不像苏格兰人,就这样黄了一出好戏。想想看,让小马站在英格兰的断头台前高喊一声:“freedoe”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我想讲讲学英语的故事。 我把脸皮撂在一边,肯请小马点拨。其实我要求不高,让他百忙之中每天抽出半小时给我就行了。 他痛苦地低头沉思,踌躇间仰头掐指,最后勉强答应了,言辞中带着“试试看”的口气。小马当过家教,是班上下过海的几人之一。想当初,他出门上课的时候,我们总是调戏道:“小马,又要去出卖灵魂了?”他笑而不答,挎着单肩包行色匆匆地飘远,像看破尘世的隐者。没想到,他今天把灵魂也卖给了我,这么清纯的孩子,怎样面对魔鬼呢? 小马的教学方式是这样的:他说一句中文,由我翻译;接着他指出翻译存在的问题;最后给我一个例句。我对这个方式相当满意,乖乖地任他摆布。 “他在事故中致残。” “ident.”我脱口而出。 “不,不,不。我们看,他致残是过去发生的事,所以用was,不用is。 第11章 我们再看,ident前面明显少了个定冠词the。正确的说法是这样的:ident.” “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再来,再来。”我显然被这个游戏激起了战斗欲。 “你买的电脑是什么牌子的?” “whatbrandofcoputerdidyoubuy?” 我乖巧地点点头,翻开《英汉辞典》一一求证。 学了一会儿,铅笔写秃了。我举起铅笔,无辜地望着小马:“写没了。”小马接过铅笔,很体贴地说:“你继续动脑筋,我帮你削。”削的时候,他感叹了:“唉……我简直就像你的……”“我的什么?”“像你爸似的。”“靠,欠揍。”一分钟以前还很乖巧的学生,此刻凶相毕露,揪起老师就打,一边打一边骂着:“iwanttokillyou!”但是我发音不准,把“kill”念成了“care”,这让小马糊涂了,连忙叫我停手,说:“你想怎么着我?”“care(kill)you!”“你不要恶心,我很健康的。”“正因为健康所以要‘care(kill)you’,让你连认错的机会都没有。”“你到底要怎么着我?”“我要杀了你。”“哈哈哈,不不不,杀了我应该这样念:iwanttokillyou!你刚才念的是:iwanttocareyou!意思是你想保护我或者照顾我。”听完小马的解释,我一阵反胃,这种跟女孩子都不轻易说出口的话,我竟然用英语对一个肌肉男说了,苍天啊!眼看着理论不过他,我把笔一扔,淘气地说:“好了,好了,就你行。我这种人,学不会的。我,我他妈不玩了。”说着,我把手一摊,摆出罢课的姿势,吓得小马连连道歉:“不要灰心嘛,你想care我或者kill我或者再或者kiss我,全凭你高兴的干活,我没有意见的。来,我们继续……咦,人到哪里去了?” 小马回头找我,见我正端着脸盆痛苦地吐早饭。 就这样,我们按部就班地走着。平时我背几个单词,由于抽烟太多,记忆力下降了,不得不一个词一个词地反复抄写,不过这样下来也记住了很多。单词抄多了感觉手在舞龙,{奇书手机电子书网}字母都变成甲骨文或是揉乱的鱼线,没有什么可辨性。但越是不可辨,越能把单词记住,这就是记忆的不可琢磨性。 看着我一天天在进步,小马感到欣慰,嚷着要上川菜馆。 时间长了,我们在用词上产生争执。他是学院派,用词规范,在我看来却有些保守;我是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用词随意,还带些夸张。在我千百次解释为何要用那些词的时候,小马急了,不语。 第二学期开始,小马的辅导也没有了。凭着初中那丁点儿英语基础,再加上上学期的积累,我给自己安排了一整套学习计划。但是,直到如今,想起辅导的日子,我仍然对小马充满感激,因为他没收我学费,没让我请吃饭,更重要的是给了我基本的语法轮廓。thankyousoe!”是我永远的痛。 我的理想,是能说一口流利的口语。后来听说背书有用,我就抄了各色的英文小段落,对着大海的方向大声叫喊。不久,李阳闯入了我的视野,早就听说他的“三最”口腔肌肉训练法比《九阴真经》还厉害,我于是买了本《疯狂英语》。看完以后,我觉得书里的世界观多于方法论,大篇大篇的都在讲:我是最好的,我是最牛的,克林顿的英语不灵,带着方 言口音。 其实李老师的良苦用心我是明白的:首先,要对英语产生绝对的自恋情结,然后一步步蹂躏它,掐死它。难怪舆论都称赞李老师为演说家,而不是教育家。翻烂了全书,倒是让我发现了一条训练诀窍,那就是讲英语时嘴里含一颗坚硬的水果糖,听说这样能使发音清晰,字正腔圆。于是,我每天含着水果糖对着大海的方向喊。历史感又来了,据说古希腊的演说家西塞罗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然而,我不求能去讲台上高呼革命,但求再遇“拉登”的话,能够把“youarewelcoesneartothis.ifonlythegodwouldgivemeanotherchance,iwouldsaytothegirl:iloveyou.iftherehavetobealimitoftime,iprayitwouldbetenthousandyears!”(译文:曾经有一段真诚的爱情摆在俺面前,可是俺没有珍惜,直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后来俺几欲拿菜刀抹脖子,一了百了,却每次都下不了手——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人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永生,如果上天再给俺一次机会,俺希望对那个女孩子讲:“俺对你有意思!”如果她对俺也有点意思,一定要俺给这句话加上一个期限,俺希望是:一万年。) 绝笔,真是绝笔啊。怀着这份崇敬,我日日苦念。心里面盘算着哪辈子碰到个洋妞,向着大海一背,她会赖在中国不走的。哈,哈,哈,都仗我眼明手快想得远,把这个法宝牢牢地攥在手心。 有时候,我走在路上也背: “ionceletthetruestloveslipaway...onlytofindmyselfregrettingit...” regrettingwhat?somuch,ican’tremember. 迎面走来个女生,一副怯怯的表情,惊恐万状地看着我,生怕我扑过去;后面上来拨男生,以为碰到花痴,傻笑着走远。我不想停下来解释此乃疯狂英语之最有效的学习方法,因为停下来就得从头背。背过书的人知道,越是流利的时候越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什么都完了,像摩托车的油门必须重新加上去那样,上下文都连不起来。由此我怀疑人是靠音乐活着,记忆被拆解成了一串串的音符搁在大脑中——音乐是不会被人遗忘的。背诵只是把音符提出来拿嘴机械化地哼一遍罢了。这不,插两句嘴又忘了走到哪里,必须从头来: “ionceletthetruestloveslipaway...” 背了一半多的时候,小马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在我正前方飘逸,十米开外就笑脸相奉,露出整齐的白牙。我理想中的招呼仅仅是和他点个头,抵死也不能讲话。看他一步步走近,我心里不停地祈祷:“小马,冷静些。god,makehimnonoise,please!”谁知god没帮我,小马更不会揣摩人的心意,冲着我就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别这样,别,别……”我做了个bypass的眼神暗示小马。 “雪锋,去超市买水果啊?你还边走边背书,好用功哦!”今天的小马明显比往常更热情。 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点点头,嘴里继续背着:“...iwouldsaytothegirl:iloveyou...” “我刚才买了个大西瓜,你进去的话就不要再买了。”节省是小马的美德。 我困难地点点头,嘴上死撑着。 “还有就是,今天的荔枝比较贵,千万不要买。”他好像没个终结。 我绝望地点着头,祈祷上帝让他即刻消失。 “不过,苹果好像比较新鲜,你可以称一点儿。” “大哥!你……”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恨过他,哪怕是一个月前,他趁我大便的时候邪恶地堵上卫生间的门,害我在恶臭中苦苦哀求其十分钟,险些沼气中毒。当然,发生奇$%^书*(网!&*$收集整理那件事的当天夜里,小马就遭到我无情的报复:他的床和我的是连在一起的,他又偏偏要和我睡同一个方向——我的脚对着他的头。 第12章 那天夜里,我在被窝里下意识地放了一个屁,又下意识地用脚把被子掀起来,让那些气体下意识地散发开来,其效果也就是让小马尝尝人若闻到了不该闻的气体是什么滋味。之后,我听见睡眠中的他呼吸急促起来,并开始咳嗽。第二天小马起得比较晚,上课迟到了。 “干吗叫我大哥?”小马以为我要借钱。 “没事,只是突然想叫你大哥。” “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记住啊,西瓜和荔枝。” “你快点消失!” 他终于消失了,刹那间我明白:恨一个人同样是没有理由的。刚才背得多流畅,背到哪儿了?nopainintheworld?不是。givemeanotherchance?也不像,算了,看淡一点,从头来吧: “ionceletthetruestloveslipaway...” 只是个语气词 一日,我正在宿舍里背书,楼下传来犬吠,不知哪里的野狗溜到校园里,汪汪汪地拼命闹腾,聒噪无比,背诵屡屡遭其打断。我于是伸头张望,看那厮撅着屁股立在大路中央,对一棵大树使劲地叫喊,估计是疯了。我也大声地对它喊了一句,然后缩回头来,整个世界顿时平静下来。唐文惊奇我的功力,问我喊了句什么,令它这么快就安静了。我说,它不是对着大树数“one,one,one”吗,我接了句“two”,等它往下数,它没本事说出“three”,所以惭愧了。 其实,现实中类似的例子很多。也就是说,未必一定要到美国才有很好的英语环境。比如我一开口唱歌女生就会说,真想“two”;小马睡觉时轻轻地打呼噜就是“three,three,three...”;唐文随地吐痰就是“pay”。假如你联想再丰富些,还可以记住更多的单词:好比睡觉,如果一直睡,睡到醒不过来,那正是“sleep”(死离谱);哪天碰到新鲜的事物,你会说“fresh”(不认识);天热的时候有女生在你前面腰肢乱颤,你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ass”(爱死)了;年轻人尽说些反话,原本生活很开心,嘴上还得念“fun”(烦)。 以前,我迟迟不对英语动手,就是怕到头来中文没讲好,反被英文带坏了。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说话的时候总想在名词复数后面加个“嘶”——“今天买了些苹果嘶。”“昨晚睡了十个钟头嘶。”“鱼香肉丝几元嘶?” 由于背书太投入,角色的跳跃又太大,一会儿是孙悟空,一会儿是马丁·路德·金,一会儿是小布什,致使我精神压力巨大,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经常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上英语课的时候,任老师让我来一段,我走上讲台,一开口就“我有一个梦想,让上天给我爱你们一万年的机会”,末了不忘记感谢伟大的美国人民。任老师私下里问我,你怎么在台上胡说八道的。我说我背诵的都是著名的英文演说稿,但是稍不留神就串词了。他摇摇头说,这样下去不行,学到的都是死英语,你应该多去看看英语的原版电影。其实,我早就想换个学习方式,不然迟早会“疯狂”的,听到任老师的建议,我就参加了“看英文大片学口语”的选修课。 仔细听听美国人说话,我发现和课堂上任老师说的压根不是同一语种。那些鼻音、弗吉尼亚卷舌音、得克萨斯乡村口音,听得我一脸的白痴相。好在时间长了,我也总结出一些规律。 例如,说好美语的三条秘诀如下: 一、每句话前面加个fuck; 二、话中间来个fucking; 三、话结束以后再补个fuck。 (以前以为fuck是shit过渡来的,后来发现早在二十年前已经颇为流行。因为早期的越战片中美国人一踩到地雷就“fuck!fuck”地喊个不停。其实fuck在美国俚语里并没有多少猥亵的含义,凭着发音简洁,充其量算个语气词。) 本着上述三条原则,我开始乱讲一气。同学渐渐发现我的口语有美国味,偶尔也夸两句。 一日,某君来请教我的“3f”超级口语训练法,我随便给他举了个例子: “你看,‘wheredidyoudstnight?’该怎么说呢?” 某君摇摇头,等着我示范。 “一、‘fuck,wheredidyoudstnight?’是不是显得亲切很多?” 某某点点头,十分赞同。 “二、‘wheredidyoufuckingdstnight?’是不是充满了愤怒呢?” “对。” “三、‘wheredidyoufucstnight?’怎么样呢?” 某君仰头大笑:“不会吧,我昨晚很乖的。” 我猛然发现自己把fuck放错了位置,还栽了顶飞流帽子在某君头上,于是抱歉地说:“见谅见谅,它的高妙已令我言不由衷了!” 某君拜谢后辞行。 过不了几天,上英语课,任老师让某君上台来一段。某君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挤不出个屁来。脸憋到通红的时候,他忽而冒出一句:“fuck,whatcanisay?”教室爆炸了,敲桌子的有,打板凳的有,像是从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个口语天才。 任老师一脸的惊愕,继而七窍生烟,愤怒地控诉:“我在美国那么多年,什么东西都学到手了,就是没把这个肮脏的词汇带回国内。你看看你,二十六个字母没认全,还给我玩花哨的。快说,谁教你的?!还有,你给我记住了,出去以后别说我是你英语老师。唉……也全怪我,全怪我啊,把你们教成这样,吾心有愧,吾国不幸哪!”任老师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门,几下就把某君的语气词敲到了爱国主义的高度。 我敢打赌任老师最近太忙,很少看美国大片了。 dor 跌跌荡荡地在英文路上爬行,成绩有了一些,不过仅够应付必要的考试,那些通往天堂的道路从来没敢踏半只脚上去,不像小马,考了托福又直奔gre。 不知道哪位大师精通双语,把toefl翻译得如此漂亮。托它的福,我们能踏上大洋彼岸,看看人类最牛的国度长的啥样;一不小心留下来,我儿子就不用每天神经质地对着大海背诵《大话西游》。难怪人们把托福、gre的单词戏称为“dor”——一个单词一美元,在 我看呢,一个单词起码值十美元。每每小马自修回来,我们总要问:“今晚背了几dor?”小马叹口气说:“美国人的dor不好挣哪!” 有人说,一个人语言的边界,就是他世界的边界。为什么狗能冲着大树乱吠呢?因为它对大树有语言优势。为什么我能让狗闭嘴呢?因为我对狗有语言优势。为什么一个英文单词就是一dor,而汉语没有这种待遇呢?因为当今世界,英文对汉语有语言优势——说到底,石头最没优势了,因为它既不能开口说话又不能写。 那些鱼太馋了,钩才扔进去,线马上被扯紧,提上来肯定有一条。个头虽然不大,但频率挺高的。真庆幸昨天没有跳进湖里,不然我会被这些馋嘴啃得只剩骨头的。然而,钓起来的鱼没什么用,我又把它们扔进水里。 第六章:大一的日记 1999年9月18日晴 今天上了第一节高数课,很难啊!高中那点脆弱的数学基础被高数老师的三个公式就踏成牛屎,他还声称我们用的是第三类教材,即最简单的那种。我搞不明白的是,文化管理跟高等数学有什么直接联系? 然而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以后多花点工夫,及格还是有可能的。高考都熬过来了,还怕区区高数么? 1999年9月20日晴 今天英语摸底考试的成绩下来了。听说被分到“核心英语”班,那名字听着很神气,一打听才晓得是慢班,差点把老夫气死。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高数加上英语,有得我受啦。 还是早一点准备的好,以免期末客死他乡。 1999年9月27日雨 寄“虚无” 时常幻想着彩虹的那一端是否是天国。 当然,我知道彩虹无非是雨后的幻觉。但我始终摆脱不了这份不灭的幻想。有人说,彩虹的另一端是极乐世界,是天国,是净土;真理说,彩虹的那边仍然是蓝色的天空,是大 气,是充满幻想的人。 我该信谁?一边是虚假,但代表着浪漫;一边太平淡,却是真实。 迷惘中又仰望天空。七色的彩桥似乎汇聚了大自然的最美。一世无愧的人,灵魂最终能够跨过彩桥,来到净土。而我呢,我不知自己有一天能不能触及这天空圣洁的桥梁。 刹那间明白,虚无的东西才是最美。 1999年10月15日晴 今天去思源湖边练吉他,很不爽啊。刚进校门的时候有人告诫过我,如果是单身一族,不要在湖边徘徊,不安全。我以为老兄开玩笑,去了才知道是真的,我差点就投湖自尽了。 下午原本没课,中午吃了饭又不想睡觉,突然想起图书馆门口有个湖,看起来柔柳拂面,波光粼粼,不如去练一练琴。 第13章 起初倒相安无事,练着练着都想睡觉了。约摸过了一个钟头,等我再清醒的时候,发现环湖坐着一圈人,都是一对一对的。他们或搂或抱或亲,各得 其所,各不打扰。更可恨的是离我不远有对女生也抱在一起,是不是书上说的同性恋?今生还是第一次开眼界呢。真神奇!那秒钟,我感觉我的影子都离开了自己的思想者,孤独到了脊髓,差点就跳进水里。 不过,离开的时候我又发现,湖里的鱼很多,吐口痰下去就有一堆鱼来争食,哪天来钓几条开心开心。 1999年10月16日晴 早上去校门口买了鱼钩、鱼线,中午趁恋爱大军未到,抓紧时间钓了一会儿鱼。湖边的土太硬,刨不到蚯蚓,我就用唾液拌上一块碎面包当作钓饵。那些鱼太馋了,钩才扔进去,线马上被扯紧,提上来肯定有一条。个头虽然不大,但频率挺高的。真庆幸昨天没有跳进湖里,不然我会被这些馋嘴啃得只剩骨头的。然而,钓起来的鱼没什么用,我又把它们扔进水里。 我是不是有些变态了。别人都在睡午觉,我却在这里钓鱼,钓到手了又放掉。我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做一做,这样玩玩确实也开心。唉……可惜是独乐乐,如果是在家里,我就把朋友们一块儿叫过来,钓了鱼去喝酒。 在我走之前,湖边来了第一对男女。我想,他们在那里坐一下午也不会无聊,等我以后有了女朋友,就带她来钓鱼。 1999年10月18日晴 今天班上搞了一个家庭经济情况调查,我到处打听,才知道学校里准备发放一批助学金,但在发放之前必须确定对象,其依据就是家庭的经济状况。我听说助学金的数额不少,足够买台二手电脑或者一部全新的手机了。 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同学们互相攀比,有的人在“人均月收入”一栏填了一百元——其实这还不够他一个月的手机费;有的人更狠,填了八十,而且填表的时候手都不抖一下 ;我看了半天,觉得以这个思路填下去的话,没有什么竞争力,于是在“人均月收入”栏里这样填:具体收入要视国家补助情况而定。 1999年10月24日天凉 高数还是玩不懂,那些公式与我的思维严重抵触。 我欣赏很多人,比如亚历山大、拿破仑、爱因斯坦、盖茨、李白等等,但我的偶像只有两个,一是第一个用高等代数思维的人,二是第一个用文学语言阐述高等代数的人。后者好像还没有出现,而我本人是不想做这方面努力的。 如果说我在英语面前是个白痴,那在高数面前就是非灵长目动物了——思维都没有。以前把所有的不成功归因于自己努力不够,面对高数的时候,我却不敢这样想了。谁给我一盏明灯,让我找到大脑里面解题的那根神经,告诉它你不能亡,你亡了我也亡,一亡即亡,一损即损。怎么办? 1999年10月30日冷 在校园里徘徊了一个半月,一直找不到好的歇脚地。今天试探着摸进图书馆,从一楼爬到六楼,巡视了一圈。随即我在四楼看了一下午的军事杂志。那里的杂志品种齐全,以后再也不用花钱去邮局买了。我没事应该多去里面呆着,免得成天在学校里逛,一不小心被校警逮住送去采石场。 1999年11月3日冷 上海好像没有秋天,起初还热得厉害,马上又变冷了。而且看样子气温会骤降,我得做好防寒的准备。 中午收到你的来信,得知你最近也不开心。我该怎么回信呢?告诉你不要和男朋友吵架,互相体谅么?我想我快成佛了。两年前我可能会给那小子屁股来上一脚,让他快滚,别让我再看见。现在呢,现在我只是个远离家乡的外省老表,我什么也不能做。想着你开心, 也就够了。当然了,如果你不恨我,我会更高兴些。 记得那卷鸳鸯锦吗?“展开如画,比画还甜蜜;收起似剑,比剑更锋利。”多么朴素的一个愿望,想拾起的时候却又沉重无比,一无结果。 我在听one这首歌,我记起生命只有一次。很不愿意拒绝这唯一的一次,它让人想到短暂和永恒。几年前,我听着beyond的歌长大,却从没有超越那些歌词。现在呢?你让我留下热情再走,我想留下真实,带着躯壳去流浪。原本我可以摘下耳机,不去看那些闪烁的舞台,但是我手里握着笔,无力去摘下耳机。所以我决定了,明天戴上虚伪的面具,劝你们别吵,祝你们幸福。 1999年11月6日晴 早上骑车赶上课,路过南区海报栏的时候,看见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在地上和落叶们一起飘舞。无数的人用脚踏之,车碾之,仿佛一夜之间他们都成了圣人,对“阿堵物”连吐口痰的兴趣都没了。我修行来得慢,还没有超脱,于是上去把钱拾起来,吹一吹灰,再看看水印,明显不是假钞。 但是,那张钞票在裤兜里像着了火一样,燎得我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吃掉它显然没有 意义,买个大一点的消费品又不够。两节高数课上,我心神不宁地盘算这件事,没有拿出什么解决方案。最后想想,也有三五年没做好事情了,不如把它捐掉。于是,中午我去学联查阅“希望工程”的救助资料,选了一个湖南的孩子,名叫李成,下午放学就把五十元汇给了他。走出邮局的时候,我感到一身轻松,难怪雷锋做好事做上了瘾,原来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可以带来心理快感啊——这年头,生理快感容易找到,心理快感就不见得了。 1999年11月10日多云且冷 高数老师叫嚣有期中考试,怎么办,是不是上讲台跟他拼命? 上帝保佑,阿门! 1999年11月20日冷 在如此晦暗的日子里,竟然得到个惊喜。李成回信了,讲了些感激的话,还向我报了报上学期的成绩,怕是想叫我长期资助了。一起寄来的还有李成所在小学的辅导老师张某的一封信,里面的内容和李成说的大同小异。我搞不明白的是,他们明明知道我在读大学,李成却叫我阿姨,张老师就叫我同志,实在是贻笑大方。 唉——人家的请战书都送到了家门口,看来以后有钱要寄过去意思意思了。没想到一 张捡来的五十元,却让我走上不归路,资助这玩意儿往往是无底洞。我又联想到唐僧,他小时候给一条鲤鱼放生,最后就要去承受九九八十一难,我不会有这么惨吧? 1999年12月1日很冷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玉溪一中。你穿着那件红色的毛衣,很专心地听老师讲课,动作带点夸张,像小学生上课那种——腰杆挺直,双手放在课桌上,眼睛平视黑板。具体讲的哪门课我没搞清楚,其他同学的脸也很模糊,自始至终只有你那件红毛衣格外显眼。我趴在教室外面的窗子上,像只猴子,眼睛盯着专心听课的你。看着看着,你的红毛衣化为一片混沌,我于是惊醒过来。 在上课的路上,我对小马讲了这个梦。他只会“呵呵”地傻笑,这年月,谁还关心别人梦见什么,说出来只会让众人笑话。我甚至可以怀疑,就算讲给你听你也同样是“呵呵”地傻笑。 1999年12月2日仍然冷 我不断地劝自己,安静些,既然出来读书,就要适应外面的一切。我累了,我抱怨种种不习惯,但一切的一切没有因为我而产生丝毫的改变。我觉得我像个泼妇,站在交大的林阴路上骂着,希望它降一份喜悦。但是喜悦没有降下来,连鸟屎也没有坠一泡下来。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失败,而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一段精彩的大学生活。精彩吗?哦,有些奢求了,充实的就行。谁告诉我?谁告诉我? 1999年12月6日不是很冷 今天玲玲姐姐从深圳寄来一封信,给我指了些生活学习的方向。我觉得信里的一句话比较有道理:如果你觉得有些事想在大学里完成的话,最好现在就做起来,每天给它一点点时间,不知不觉就会完成心愿的。听口气,玲玲姐姐似乎留了些遗憾在大学里,所以才这样劝我。但我觉得这话有道理,读着读着这封信,感到有股力量从丹田涌上来。后来在计算机中心的马桶上,我下了决心,要去图书馆看很多很多的书,考最好的英语和计算机证书。想着想着就露出野心勃勃的笑容,然后放了一个屁,臭得旁边的老兄直咳嗽。从机房出来的时候 ,我像变了一个人,感觉双手不再是抓着空气,而是攥着命运的咽喉。 还有一个月就是期末,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那些惶恐、忧虑、踌躇应该通通扔进垃圾筒。对了,那个叫小马的好像挺用功的样子,明天和他套套近乎,一起去自修,顺便问两个高数问题。至于英语方面嘛,背单词我是不怕的,只是以前逃课太多,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小心眼给我开红灯。 今天是我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等以后名垂千古或是遗臭万年,后人整理我的遗物,一定会惊呼:哦,原来是一封信改变了他的命运,悬啊,玄啊。 1999年12月10日奇冷 又收到你的一封信,得知你近况不错。别泄气,继续努力,巧克力还是有的,玫瑰也有的,尽管不出自我手。 你问我会不会想起你,我会的。经常在夜里,我站在阳台上抽烟,回忆着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我不敢用如诗的岁月来形容它们,是因为这样的形容过于自私,你未必赞同。 第14章 明天将会是怎样,谁也不知道。更何况,我俩的明天早就分开来讨论了。常常想着那么一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天,当你站在面前,而我已经分不出,这张是谁的脸。从那天开始,我们被深渊隔断了。我总想去搭座桥,但搭好了又如何呢,你不愿走过来,我不愿走过去。隔着深渊,我们平行向前。彼此看得见,却又摸不到一点点。就这样,走着走着,有一天某人累了,就会静静地倒下。另一个人依旧默默地走,可惜彼岸只剩下一片旷野。 从来没想到今生会遇到你,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曾经牵动着我的日思夜想。而一转眼,你却划向了相异次元空间。 1999年12月20日奇冷 高数还是很难,难得离谱。考试一天天临近了,我像被国军逮捕的地下工作者,等候行刑的到来。别了,祖国;别了,家乡;别了,亲友们。我会依照狐死归首丘的奇$%^书*(网!&*$收集整理传统,面向南方走进高数考场。 昨天收到李成的来信,说他奶奶病了。我最近经济也很紧张,但犹豫了整个晚上,今天还是从回家的路费中挤出一百元寄给他。我知道现在看病很贵,一百元还不够走出急诊室 。希望李成能理解到,我还是个单纯的消费者,不具有赚钱的能力。也希望李成的奶奶早日康复! 2000年1月20日晴 今天和榔头一起吃晚饭,商量明天上火车的具体事宜。 真是混过了毫无建树的半年!但一想到回家,所有的不快可以通通埋进书柜,下学期再来料理吧。 家,我回来了! 这时,有个人影过来整理车厢——那悍妇。她先把窗帘拉紧,帘子边折在窗棱下;又帮我们收拾方桌上七七八八的杯子;然后把凌乱的鞋子排齐。也许怕吵到旅客的好梦,这一切她做得很轻。整理完的时候,她有些累了,用手背顶住身子直了直腰。那一刻,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蛮可爱,并不是想象中的魔鬼。 第七章:回家 不怕一万,只怕“一百” “差不多了吧。”榔头看着我,无奈地问。 我瞅了一眼堆满食物的小推车,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踟躇了半天,我提议:“要不,再走走。”远处飘来烤鸡的清香,极大地消耗了我的理性,看到烤鸡之前,我的脚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夜里要上火车了,我和榔头来超市购买些食物饮料什么的。从上海到昆明,若乘坐k181次列车,全程五十六个钟头,号称苦海无边。这种恐惧使我们幻想着用大量的饮食来填补旅途的空虚。再说,这是第一次回家,于情于理都应该准备充分些,偏偏又是两个馋嘴碰到一起,一边夸大着旅途的难度系数,一边没命地往购物车里扔东西。牛奶以公升计,牛肉称了一公斤,鸡鸭都买整只,外加水果,已把小车子塞得满满。榔头又说这两天嘴苦,想吃点酸的,我想他是内分泌失调了,于是帮他拿了一打话梅。 走向结账台的时候,榔头冷不丁问我:“带钱没有?” “没有,换了一条裤子。” “换什么?” “换裤子,两小时之前的事。” 榔头的瞳孔顿时放大好几倍。“那怎么办?我忘带钱了,我原先以为,你裤兜里有大把大把的钞票。” 唉——搞半天是饥民来哄抢超市了。 我紧张地四下里望望,生怕刚才的对话被别人偷听,把我俩送进巡捕房。 “那咋办?”确定四周没人,我小声地问。 “摸摸零钱看看,有多少买多少吧。”榔头善于随机应变。 我俩使劲地摸,把裤兜的白布翻出来摸,草纸和烟丝掉了一地,最后只凑起五块六毛钱,还有八毛的菜票,买只烤鸡还要倒贴只左手进去,人家又未必要你的左手。怎么办? “要不,你等着,我回学校一趟。”我习惯承受痛苦。 “好!”榔头一口答应,抓抓耳朵,马上又问,“为什么要我等?你等,我回去。” “你等!” “你等,我拿!” “谁去都一样,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两个人争执起来。旁边的人断章取义,以为我们准备抢劫超市,正在分工,于是交头接耳地走开了。保安也被吸引过来,只是不敢靠前,在一丈开外踱步。 “好了,好了,不要争了。”说着,我蹲下身子解鞋带。保安误以为我想引爆炸药,下意识地把手举到脸前。脱了右鞋,我从鞋垫下抽出一张百元大钞。 榔头露出一脸的惊喜:“你还真够龌龊,把钱揣在鞋里。” 我得意地抖着钞票,臭气一点点散开。“这是离家前妈妈帮我放的。她说出门在外力求保险,有张钞票总能救救急什么的。都放半年多了,你看,要不是赶火车,我也不会让它重见天日的。” “大人考虑得是周全。”榔头夸了我母亲一句,推起小车走向结算台。 结算的小姐很热情。 我说:“对不起,钱有点湿。” 她说:“没关系,人身上总会出汗的。验验真伪就行。”但她刚举起钱,眉头就皱紧了,几次想回头问我,真的是汗弄湿的么,眨了几下眼皮,又没问,怕问过以后拿都不敢再拿。于是,她用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把钞票抖开看,就像欣赏用过的便纸,眼神充满了委屈。 当时,我很想给她一段表白,以澄清真相:第一,这是真钱,不用验了;第二,这是汗打湿的,然而非上半身之汗也;第三,我们碰到了特殊情况,不得已而为之。 怀着一肚子愧疚,我和榔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边走边听见身后的收款员对同事说:“帮忙看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冲突 k181次列车属于昆明铁路局,里面的一整套运作,从语言到食物都是家乡风格。唯一的不足是火车太旧,车皮由深绿退为浅绿,而且没有空调。我直接怀疑,它是五十年代苏联送给中国的礼物,如果中俄关系还像几十年前那么亲密,它绝对有资格开进博物馆停着。另外一趟从上海跑昆明的火车是k80次,属于上海铁路局。车子又快又新,空调吹得贼冷,可惜听师兄说,车箱里弥漫着浓浓的上海百货商店的味道——列车员不讲人情,因此我们选择了181,由于路途太远,买了卧铺票,好在价格不高,两百块出头,细细算下来比坐马车还便宜 。 上车的时候,我拍了拍181老旧的面皮,感叹道:“虽然你很老,但能送我们归家啊。”车厢口的列车员见我动手动脚的,以为我跟车厢里的人说话,赶紧叫住:“还没开始上人呢。”我心想,这么小气干吗,拍坏了赔你就是,于是回答她:“我不是正准备上吗?”没想到这句顶嘴的话从此埋下了战争的火种。 刚才那个列车员是二十挂零的女孩子,制服笔挺,化了点淡妆,小嘴翘翘的,一看就知道是泼辣的昆明妹子。她仔细翻看我和榔头的车票,似乎想找出一丝一毫的不妥,然后把我们置之车外。最终,她还是大方地摆摆手:“上去吧。”——好似我们能上这趟车全仰仗她的心胸宽广。 进到车厢,榔头略带些兴奋地说:“刚才的列车员长得不错呀。” 我边往行李架上扔包,边叹道:“人倒长得不错,就是脾气大了点儿。你看她那熊样儿,如果她老公是火车司机,她保准不让咱们上来。刚才我顶了她一句,估计这趟旅途凶多吉少啊。”其实,别看我嘴上虚伪地骂着,心里倒隐隐地希望列车员过来找些麻烦,给旅途增加点颜色。 榔头点头赞同:“嗯,看她那样子也不会放过咱俩的。不过,我们还怕她不成?”我想,榔头的心里话应该是这样的:我希望她不要放过咱俩,就怕她忘了。 硬卧车厢的布局是六张床一个间隔——上、中、下铺乘以二,中间一块小方桌算是公用设施。别看桌子小,世界上没有哪块地方能令几个人这么同时珍爱的。我和榔头买到的是左边的上下铺,中铺有名男子,上车以后蒙起被子就睡,像冬眠的青蛙。右边的上中下铺被一家人占着,孩子不超过十岁,却倔犟地要睡上铺,说是这样可以离神仙近些。我把皮鞋收到床底下,换了双拖鞋,这样上下床也方便,而且坐过长途火车的人都知道,一直捂着皮鞋,脚会浮肿,到站以后连鞋都脱不下来。 火车缓缓地驶出上海站,大大小小的建筑给我们匆忙地点个头就被甩在了身后。随着速度的提高,我的血液循环也在加速,似乎是归心似箭了。没走出多远,我觉得牵引自己的已不是火车头,而是家里香喷喷的米饭,还有软软的沙发。 我问榔头:“回家后第一件事做什么?” 他说:“美美地吃顿饭,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你呢?” “先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美美地吃顿饭。” 这时候,列车员过来检票。为了消除误会,我递车票和学生证的动作非常恭敬。然而,她不领情,用兰花手捻起学生证,问我:“这是什么?怎么又薄又烂,公章也没有!”榔头赶快在旁边解释:“这是我校最新出品的学生证,科技含量极高。您看,这边是防伪标志,那边是磁性条码,公章盖在里面。”说着就想往列车员手里拿学生证,以展示公章。列车员把手一缩,皱起眉头对榔头说:“我在问你么?我问他!”然后杏眼横着我,眼神像班主任等着学生交作业。 第15章 我挺起胸脯,把榔头的话只字不漏地背了一遍,并且打开学生证展示公章,就像用《八骏图》伺候老佛爷。这样,列车员才露起微笑,勉为其难地放我过关了。继而,她又把枪口转向榔头。原以为,她再没有什么借口了,谁知这次更难伺候。只见她缓慢地举起证件,装模作样地对比真人:“咦——不太像?是你吗?” 榔头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呵呵,是胖了点儿。” “我没说胖,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笨啊?”何必一次骂俩儿呢? 她接着评论:“照片上没戴眼镜,鼻梁更高,眼神也很清纯。” 榔头似乎有点恼怒了:“是不是现在的眼神看起来很淫邪呢?那你还盯着我入神?” 小女子倒不示弱,手往膝盖上一搁,摆出撒野的架势:“现在长得像什么自己去厕所撒泡尿照照,问别人干什么?要不是为了工作,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你们。”她和榔头说话,总要把我也算在内。 榔头小声对我说:“抱紧我。” 我有点紧张,问:“怎么?你需要关爱?等赶走了母老虎再抱也不迟。” “不,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上去拼命。” “没事,快盯着她的眼睛!” 就这样,四目在181上交错、凝固,孕育着危机。旁边的叔叔叼起一根烟,想点火,却又收回去,怕把空气点燃了。我担心榔头冲动,更怕那小女子撒野,于是结结巴巴地规劝二人:“大家萍水相逢,何必认真呢?”列车员转向我:“闭嘴!我看你白白嫩嫩,不像块儿吵架的料,所以请你马上闭嘴,免得被误伤。”说着,她一伸手,正中我的哑穴。我手舞足蹈,唧唧歪歪,像是已经成个残疾人,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从而也证明了她的判断,我不是吵架的料,凑上去只能当炮灰。最后,她妥协了,对榔头叹口气说:“就算照片上的人是你吧,拿走拿走,别浪费工作人员的时间。” 榔头一把掳过学生证:“什么叫就算?生下来就这副模样,没变过!” 列车员一走,榔头替我解了哑穴,两人相视而笑。我幸灾乐祸地问:“怎么样?刚才对视的感觉不错吧?”榔头十二分得意:“要不是有乘警,我很难设想后果怎样。” 生活经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遭遇打断,如果你把它们看作磨难,那它们一定会朝着磨难的方向发展;如果你把它们看作机会,没准,真是机会。 折腾一阵,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地叫,想必是开工的信号。我们于是拿出了战略储备。不到一刻钟,车厢里吃得到处是鸡骨头。对面三口人饶有兴致地欣赏我们,像在动物园看熊猫啃竹子。吃完鸡,我拆开牛奶,每人倒上一杯。“cheers!”一仰而尽,嘴角滑出行白色的液体,更像是吸血鬼进餐。上铺的孩子问下铺的妈妈:“妈妈,妈妈,你在肯德基里不是说鸡块吃多了会闹肚子吗?”妈妈很尴尬地解释:“当然会,你看哥哥们怕闹肚子,赶快喝杯牛奶补救。” 吃完午饭,榔头果然手捂丹田嚷着要撇大条,我则腆着肚子反刍。正在翻白眼的时候,那个魔鬼突然横在眼前——笔挺的制服,翘翘的小嘴。她看上去恼怒无比,一脚按踩在某块鸡骨头上:“看看你们,吃得满地都是,素质哪里去了?还自称大学生,我看民工也不如。傻愣着看我干什么,起来扫干净!”我像小学生没交作业瞅着班主任那般诚惶诚恐地仰视着她,眼珠子充满幻觉,不可抗拒地点了点头。 过一会儿,榔头长吁短叹地从厕所出来,看见鸡骨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却坐在铺上咬着指甲生闷气。于是好奇地问:“谁惹你了?” 我说:“刚才母老虎来过,看见一地的鸡骨头,骂我禽兽。哦,差点就吃了我,幸亏旁边有人拦住。”最后一句用的是夸张手法,不用不足以宣泄愤怒,谁想到对面的小孩也跟我配合起来:“是啊,刚才的姐姐好凶,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小孩的妈妈是谨慎的人,连忙对小孩摆摆手说:“不要叫那么大声,姐姐就在附近。” 榔头听得咯咯咯地笑起来,像公鸡喝水呛着。(我平时极少用“咯咯咯”形容人的笑声,一形容就联想到公鸡。主要原因是不喜欢公鸡,喜奇$%^书*(网!&*$收集整理欢母鸡——小时候养鸡,母鸡憋红脸地下蛋,公鸡只知道吃玉米和啄我。)尽管,平时看对方笑话是我和榔头的主要娱乐活动,但这一次,真想给他一梭子,因为母老虎脚踩的那根鸡骨头正是被榔头的两排牙齿啃出来的。 我看他榔头高兴得差不多了,就问:“你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气呼呼的?” 榔头叹口气:“唉……我比窦娥冤哪。刚才去上厕所,看见那门开了一条缝,但是推不开。 我使了点劲,推开一小截,推不动了。我以为门被卡住,于是用力推,忽听有个女的在里面喊:‘有人,推什么推?文明一点好吧?’我被吓得倒退一步,门砰地又关紧了。你说这人,上厕所不把门锁死,我开始推的时候又不吭气,自己顶不住了才不冷不热地扔出一句话,弄得旁人像看流氓一样地看着我。” “哈哈哈。”我笑得合不拢嘴,我只是被误解为素质偏低,他却被骂作流氓,扯平扯平,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过,回头想想,两个学生上路落到了这般田地,是不是我们过于嚣张,以致天怒人怨了。 我从小就迷信,god、安拉、佛祖都不敢得罪,于是对榔头讲:“我们还是收敛一点的好。这样下去怕是会遭惩罚的。” 榔头看我说得挺认真,轻轻地点了点头。 调解 夜里10点半的时候,卧铺车厢熄灯了。往常,这个时间只是夜生活的起点,但在火车上没什么搞头,只能安心地躺下。榔头爬到上铺去,途中看见在中铺冬眠的男子,他从开车时就这样拿被子蒙着头,是不是窒息了?然而榔头看见那人的脚掌还会搓床板,笑了笑就爬到自己的上铺去。 我躺在下铺睡不着,睁眼盯着中铺的床板。原本就不高的车厢分出三层铺,每层的间 隔很少,四岁以上的人起身就碰到头,睁眼发呆就有种压迫感。唉——可爱又可恨的火车,失眠都不是好地方。 聆听着身下有规律的振动:“工咚隆,工咚隆……”思绪好像顺着铁轨滑走了,一直飞回昆明的月台——那是我离家的日子。 我进了车厢,隔着窗玻璃向外看。父亲和三舅站在月台上,正对着车窗。三舅一直对我含笑,他不知道烟头快烧到自己的手指头了。父亲则在嘴上比画了一个抽烟的动作,然后摇摇手,表示我以后要少抽烟,然后他点了一根红塔山,和三舅同一个姿势地站着。我向父亲乖巧地点点头,那分钟竟有了戒烟的冲动……哎,妈呢?我抬起眼睛到处张望,最后发现妈妈远远地站着,满面泪水地望着我这边,我知道,她怕靠近了更难受,或者怕泪水感染我。我曾经轻松地讲过:“不就是出去读书嘛,有什么好哭的?”但这会儿看见母亲的泪水,我竟也鼻子一酸,“哇哇”地干嚎起来。我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在这一瞬间的脆弱,于是紧紧地趴在小方桌上,口水和鼻涕都往车厢的地板上滴淌。这时,火车开动了,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要离家了,以后会喝不到东风水库的水,看不到夕阳从龙马山背后落下去,我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不一会儿,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别哭了,明年还会回来的嘛。快把脸擦干净,我们来打牌。”我仔细想想,叔叔说的也有道理,于是用袖子擦了擦脸,开始玩纸牌。 今天终于可以回家了,就像时钟的指针最终会转回来那样。 这时,有个人影过来整理车厢——那悍妇。她先把窗帘拉紧,帘子边折在窗棱下;又帮我们收拾方桌上七七八八的杯子;然后把凌乱的鞋子排齐。也许怕吵到旅客的好梦,这一切她做得很轻。整理完的时候,她有些累了,用手背顶住身子直了直腰。那一刻,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蛮可爱,并不是想象中的魔鬼。忽然,她发现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于是冲我低声吼起来:“看什么看?很好看么?”我没有退缩,解释说:“有些人睡觉是睁着眼睛的。”黑暗中,她似乎绽出笑容:“油嘴滑舌的!快睡你的觉吧,乘火车很累的。”我说:“你今天讲了一车皮的话,只有这句中听些。”她已经走出去了,又回头说:“不跟你耍嘴壳子,明天再收拾你。”我拿被子把头一蒙:“我好怕哦!”躺在被子里,觉得自己像个正宗的流氓。 天亮的时候我们已经穿过了浙江省,火车行至湘潭站,会停留十分钟。我想下去伸伸脚,再抽根烟。一出车门,看见列车员笔直地钉在站台上——这是她们的工作。我转过身子,背对她点了根烟,然后佯装轻松地抖抖小腿。老实说她站在身后令人紧张,我生怕她记起昨晚我们的冒犯,控制不住情绪朝我屁股上来上一掌。想着想着,愈发害怕,我于是来回地走走,不自觉地还偷偷看她是否在运功。她表面镇定,眼珠子其实在跟着我转……是不是想搭讪啊,何苦憋着呢?嘿嘿……我继续来回地走,像短路的机器人。 终于,列车员受不住这种尴尬,先开口说话了。 “哎,我说你晕不晕?你已经转了八十多个来回了。” “是么?”我故作惊讶,“不过还差一点点。每天起床走一百圈是我的习惯。” 第16章 “神经有毛病。” “就算有毛病,也是上车以后被你吓出来的。” “我有那么凶吗?” “何止是凶,你骂人的时候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一切了。或者问我的同伴也行,他现在还躺在被窝里。不过,我劝你别去,免得让他以为做了噩梦。” “呵呵呵。”列车员笑了,脸上带着成就感。 “我以为坐181可以感受些家乡的温暖,谁想到被吓出神经病来。回去以后我很难跟妈妈解释……”我抓住机会,喋喋不休。 “好了好了,得理要饶人,少说两句话不会加你的车钱。你家是哪里的?”看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工作上有失误,想跟我套近乎了。 “玉溪。”我回答她。 “不会吧,竟然碰到老乡了,我也是玉溪人呢。” “你不是昆明妹子么?一口的昆明腔。”我以为她想改祖籍接近我。 “哪里,那是去昆明读中专以后口音才变了的,初中以前我都在玉溪,现在爸妈还在玉溪工作呢。” 我这个人比较轻信,尤其是女孩子的话。听说她也是玉溪人,难免一阵激动,但表面上还得装得比较平静。 “那你家住哪街哪巷啊?” “广场附近,嗯,应该是广场的北边。” “我家在广场的南边。”说话的时候,我想,这就是地球吗?这么小,相逢何必曾相识。 “难怪。” “难怪什么?” “连家里的房子都在唱对台戏,何况我们俩。”小姑娘好像很哲理的样子。 “我不喜欢和别人唱对台戏。” “嘻嘻。”她笑了,笑得不再带着伪装。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我又爬到火车上。列车员伸头望了望站台,当她确定没有掉队的乘客以后,也上到车里来。她先把门关上,锁紧,然后对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叫不撸不舒服斯基。” “呵呵呵,看你的块头也不像俄国人。” “我叫雪锋。”我一向自以为这个名字挺拿得出手,“刚才说的是笔名。” “这个名字很一般。”她又来了。 “那小姐尊称?”我想听听她的名字是如何地不一般。 “我叫刘红,大家更喜欢叫我小红,笔名是一撸就舒服库娃。” “呵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小红,这名字好土啊。” 她不高兴了:“再土也比不上你穿的军裤。” “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庸俗’?时尚被无数人重复一百遍就是庸俗。你去大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和我穿一样的裤子?!”我为自己临时生造的定义得意不止,其实军裤是在上车的时候所有裤子洗了没干,临时顶替用的。 她眼睛睁得老大,使劲端详我。 “看什么看?想表白就抓紧时间。” “没有,我想看看你嘴里有没有两根舌头,实在太能说了。” 我知道男人嘴太油不是好事情,至少在女人眼里。但是一旦高兴起来,让我举着庄重的牌子走几圈,我会觉得很累。不过,我不想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跟她周旋:“以后怎么称呼你?也叫小红?”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不好,这是熟人才叫的,我们还不是熟人。” “你要划这么清楚,我们就以同志相称,怎么样?” “同志?不错,不错,我们共同的志向是顺利抵达昆明。对不对?就这样说定了吧。” 最后,我俩相约春节的时候一起到广场喝茶。回车厢以前,我去她的工作间交换了电话号码。刚记完号码,榔头过来洗漱了,他恰巧看见我递了一张纸给列车员,于是悄悄地问:“怎么?母老虎让你写检查?” 我说:“没有,写电话号码。” 榔头以为自己没睡醒:“到底怎么回事?” 我诡异地说:“情况很复杂,等促膝再谈。” 午饭的时候,刘红路过,对我们莞尔一笑:“同志,垃圾不要乱扔哦。” 我提着一根鸭骨头:“您看。”说着轻轻地放到垃圾盘里,又用征求的语气说:“同志,满意不?” 榔头看得直想吐,刘红一走就对我大骂:“我呸,受不了你们!” 对山歌 火车穿越广西的时候,我被大好河山吸引得陶醉了。整座整座的山,就是整块整块奇异的石头;整条整条的水,就是碧玉琢磨的练。窗外的一切让人误以为不是画在临摹景物,而是老天悄悄把山水画的美景取下来,直接放在了漓江边上。但天地总是公平的,这样美的山,却让土壤因多石而贫瘠,因此山脚的庄稼不多,只长着些颜色黯淡的杂草。几头大黄牛在铁道边用膳——毕竟这里不是大草原,牲畜也没有草原的同类自由,脖子上都拴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有个木桩钉在土里,以限制黄牛的活动范围。一条尖瘦的小狗冲着火车“汪汪汪 ”地喊个不停,似乎在说:“你们声音轻点,黄牛没吃饱的话,主人会拿我卧轨的。”看来,高楼大厦和喧嚣的车流是永远不会让人真正思考的,走出它们的包围圈,来看看泥土和杂草,倒是发现空气中的氧气不少,任你呼吸,任你凭借花草的芬芳飞起来。 要是火车能停,我现在就跳下车去放牛了。 火车行至桂林站,车厢中挤进一伙伯伯奶奶,后面跟着个举小旗的导游。他们都操着清一色的昆明话,估计是组团出来玩的。这伙人安顿好以后,似乎游兴不减,嘻嘻哈哈地吹牛。讲着讲着,一个人忽然起立,在车厢走道里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滇剧。车厢顿时活跃了,有人从铺里伸出头来看,有人索性就走过来看,连在中铺冬眠的那个男子也被吵醒了,好奇地观望。我给他掐了一下表,乖乖,足足睡了三十个钟头,换作青蛙都饿死掉了。 第一个伯伯唱完以后,主动去拉第二个。第二个扭捏一阵,站起来又唱,接着是第三个。很明显,他们都是些业余选手,但是凭借老化的记忆,竟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大段大段的唱词,准确地哼出旋律,而且谁唱得都不差,令人咋舌。 观众认真地听,时而热切地鼓掌。也许车厢里其他省份的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唱啥,但是这帮老头老太的热情,已经感动了所有人,让我们这些年轻人为自己的毫无生气羞愧不已。 大约是第五个唱完以后,忽然有老人对我们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别光听不练,也哼几首来听听吧。”周围的老人立刻被点醒了,尤其是刚才表演过的,反应比较强烈,似乎感觉吃亏了,一定要我们唱,以弥补他们的损失。 我坐在最前线,成了冲突点,只能硬起头皮代表车厢的年轻人回答:“听了你们的戏,我们唱的那些简直称不上音乐。”老人们大度地挥挥手:“管他什么歌,自己唱的就是好歌。” 说着纷纷把矛头转向我,点名让我首轮献艺。我感觉再回绝就有些不通情理,又对自己的公鸭嗓子不甚满意,于是提出:“我先起个头,年轻的会唱就合进来。”这一建议得到双方的同意后,我开始唱了: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 唱了快一半也没几个人加进来,我有些不安,以为自己走调了,其实很多年轻人是不好意思开口。等我干涩地把歌词念完,老人们没有吝惜掌声,也没有吝惜夸奖,让人觉得受之有愧——在这样的情景下唱《狼》,有点不伦不类,甚至老土,倒是正好验证了庸俗的定义——时尚被无数人重复一百遍的结果。 “好,我回敬年轻人一段。”一位老太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掐一掐咽喉,用她依旧清亮的嗓音唱道: 一只螃蟹么八只脚, 两个大夹夹么一个硬壳壳 …… 哦,这段我听过,是昆明花灯的名段子。我小时候最喜欢跟着外婆唱这段,可惜现在把词忘干净了。 等老太唱完,我们再唱了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此乃超级大合唱,因为所有人都读过小学,就算有人没加入过少先队,如果他说没唱过这支歌就显得太虚伪了。听着这熟悉的歌声,令人想起小学时的自己是如此那般的革命,任过光荣的大队委(我记不清这个职务的全称怎么念,反正是三条红杠杠挂在手臂上,类似于人大常委),做过明星旗手——这个明星称号可不是自封的,是因为第一次升旗的时候,我没把握好火候,国旗升一半国歌放完了。我们校长从来都夸我有前途,然而这次我令他失望了。望着那国旗尴尬地挂在旗杆半中央,校长恨不得过来掐我的小脖子。好在那时候人小,不懂得面子之类的虚物,我也全没领会周围的紧张空气,依旧在寂静中神情专注地把国旗拉到顶,最后博得了满操场的喝彩。从此,每每轮到我升旗,校长就异常地紧张,直朝我挤眼睛,慌得我使劲使劲地扯绳子,国歌刚唱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五星红旗已经在旗杆顶上迎风飘扬了,我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听音乐。 接下去又站起来一个老太。 小乖乖来小乖乖, 我们说给你们猜, 什么长长长上天, 什么插在水中间, 什么有腿不走路, 什么有嘴不唱歌? 唱完以后,老婆婆得意地说:“快快对来听听吧!” 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别人对山歌,谁想今天被搬到火车上来了。这下子可难住了众书生,抓耳挠腮的有,向后退缩的大大的有。我估计只有榔头能解围了,于是使劲地拽他。 第17章 就差把他的衣袖扯到我奇$%^书*(网!&*$收集整理手里拿着的时候,榔头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这个——这个——有腿还不能走路?有此物吗?有嘴为什么不唱歌呢?这个——怎么说好呢?这样行不——” 小乖乖呀么小乖乖, 我们这就猜出来, 高楼长长长上天, 桥墩插在水中间, 板凳有腿不走路, 喇叭有嘴不唱歌。 “好!”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喝起彩来,但老太太只是暧昧地笑。 榔头看见那种笑,有些心虚,试探着问:“对么?” 老太太说:“对当然对,只是少了山歌原始的韵味。年轻人们,听好了——” 小乖乖呀么小乖乖, 我们这就猜出来, 状元长长长上天, 荷叶插在水中间, 地主有腿不走路, 茶壶有嘴不唱歌。 “怎么样啊?” “高,实在是高!”众书生纷纷叹服。 相识何必要相逢 听着家乡的戏,哼着相识的小调,感觉离家不远了。火车喘着粗气爬上了云贵高原,土壤开始呈现出红色。松树占满整片的山坡,只给杂草留出不多的生存空间。若是夏天,一场大雨过后,这些杂草丛里会长出各色的菌子。那些最漂亮的往往有毒,误食后会让人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我小时候经常跟着哥哥在这样的林子里捡拾菌子,然后拿回家做菜吃,其味道鲜美无比。但是有一次,我们把有毒的也带回去了,其他人吃了没事,惟独哥哥整整两天在家里胡闹。一会儿用竹竿戳天花板,说上面有小人搬东西;一会儿用手抓空气,说有好多 蜻蜓在家里飞。一家人被他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不停地对他解释:“此乃幻觉。”他根本听不进去,说着就指着你的手:“看见没有,好多的蜻蜓歇在上面。” 不过,现在是冬季,山上显得沉寂,没有鸟,也没人弯着腰找菌子。 我望着窗外,问榔头:“你闻到没有?” “闻到什么?” “松针的味道。” “没有,我只闻到你的脚气。” “你小资一点好不,同志?” “不管闻到什么,反正我们回来了。” “是啊,回到家,脚气也芳香扑鼻。” 望眼欲穿的时候,昆明坝子终于进入眼帘。旅客们开始忙乱着收拾行李,然后互相道别。 我们给中铺的睡神道别,给对面的三口之家道别,给旅行团道别,当然了,也给刘红道别。火车进站前的几分钟,所有人都背着包站起来,面对着正前方。这让人联想到《拯救大兵瑞恩》中盟军准备登陆的场景,只是前者喜上眉梢,后者紧张万状。 走下火车,我深深吸了口气。榔头兴奋得像个孩子,高声喊着:“回来?,回来?!”是的,胡汉三又回来了。这个留下我泪水的月台,现在我们甩掉了锈迹斑斑的铁轨,就走在你上面,我要从这儿走回家去。 刚出了火车站,忽然发现脚上有些异样。怎么穿着拖鞋?糟了,皮鞋还扔在车上呢。我赶紧拿出写着刘红电话号码的纸条,找了个电话亭拨她的手机。 “喂,是一撸就舒服库娃同志吗?” “是我。你已经到家了,不会吧?” “我还在车站门口。你刚才打扫车厢的时候,发现一双黑色的皮鞋没有?” “哦,原来是你的啊,我扔掉了。臭死了,亏你还留着!” “你……” “我以为是没人要的。” “我……” “你什么?” “发……” “发什么,说清楚呀?” “发情。哦,不,发疯了。”原本想说“fuckyou”,但是想起云南的一句古话“狗笨莫怪茅厕深”,我忍。 “但这鞋真的很臭呀。” “你不觉得可惜么?” “可惜什么?鞋子的毛边都磨出来了,早就可以扔了。你没那么小气吧,不撸不舒服斯基同志?”她嗓门挺大,以为碰到了葛朗台。 “不是鞋子的问题,是我们又错过了一次见面的机会。你要是不扔,我们回家以后就能再次见面的。” “呵呵呵!”电话中传出清脆的笑声。 “笑什么?” “我坦白一件事情,希望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向毛主席保证。” “我小时候的确住在玉溪,家也真的在广场的北边,但现在不住那里了。去年参加工作的时候,妈妈刚好退休,她说我们来回跑太累,就把玉溪的房子退还给单位,把家搬到昆明来了。” “你们?”我像是扛着四十公斤行李在电话亭听故事。 “是的,我们。你刚才乘坐的k181次列车,我爸爸正是列车长。” “那你为什么骗我呢?”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但我太爱惜这列火车了。我父亲跟了它18年,而我呢,一参加工作就呆在上面,它就是我的第二个家。还记得上车之前吗?你伸手拍车皮,刚好被我看见了,当时有些火起,所以老跟你们作对,后来又觉着自己说得太过分了,想表示些歉意,但一直没有机会。那天在湘潭站上和你吹起牛来,觉得你虽然傻,但不算坏,一高兴,就顺势撒了个小小的谎。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是玉溪人,因为我生在那里,这点你不要怀疑,也请你别介意那个二分之一的谎言。” “我……”我提着听筒不知该说点什么的好,只是暗自庆幸着乘坐了一列人情味十足的火车 。“你又怎么啦?” “我希望下次还能碰上。” “嗯,可能性很大的,如果你多回家的话。” 原本天真地以为我的皮鞋能像《少林足球》中周星驰的那双烂球鞋一样失而复得(不仅复得,而且被刘红擦得雪亮,用五彩的纸盒装起,然后羞涩地送还于我)。但事实上它被扔掉了,我想继续演绎和刘红之间的故事已经成为不可能,望各位包涵。幸运的是我这人比较阿q,喜欢从逆境中寻找素材来安慰自己——上车前花掉了藏在鞋底的百元大钞。 乞丐回家 我叩开家门,妈妈惊呼:“哪里来的小乞丐?还拖着拖鞋!” 我一边搁置行李,一边忙着作各种解释。 母亲警告我:“下次再打扮得像乞丐,不让你进家门。” 我做了个鬼脸,“嘿嘿”地傻笑着。 “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爸,想他年轻的时候,皮鞋总擦得亮晃晃的,苍蝇飞上去都要带根拐杖。” “我的拖鞋不用擦,苍蝇闻着味儿就飞远了。” 这时,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的父亲和蔼地笑了:“小乞丐,快去洗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卫生间里都帮你准备好了。” 一句话骂了狗又捧了人,女生听得美滋滋的,以为我话里有深意,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恶念——听说借着溜小狗的名义出来找女朋友的坏家伙不少,成功率还挺高的。回来的路上,我不停地教训宝马:“你这家伙,[奇`书`网`整.理提.供]来交大没几天就把男生的坏习惯都学去了。以后记住了,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第八章:过日子 看牙 那天在食堂吃饭,突然间牙疼起来,疼个不停。晚上觉也睡不好,咧开嘴“咝咝”地吸着气,像条眼镜蛇一样在床板上扭来扭去地吐芯子。后来索性下床来,试图找点止痛药吃,却一无所获,无奈中天真地认为牙齿也属于骨头,险些把麝香镇痛膏贴在下颚上。我于是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去敲了那牙,借钱镶个金的。 想想有好多年没见过牙医了。小时候上医院拔牙都是被爸妈用糖果和金钱引诱所致, 自投罗网的情况还不曾有。印象里,弄牙就是做手术,要见血的,比较恐怖。 我的牙医姓汤,属于那种猜不出年龄的人——看样子挺年轻,眼睛却闪着老道的光。把牙齿交给他打理,我放心。 我坐到牙床上——不是生理上的牙床,是给牙齿做手术的床。刚准备躺下,却听见旁边有呻吟,还伴着电钻的“呜呜”声,空气中飘起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摩擦生火那种,让人陡生凉意。旁边的医生不停地鼓励病人:“忍住,忍住。坚强些!马上就好。”电钻声停了,我好奇地歪头看看,见病人起身吐痰,“噗”的一声,满口鲜血,呃,太残忍了!要是我就拿块板砖自己敲掉了。 汤医生掰开我的嘴浏览一番,又用追光射了射那颗病牙,嘴里念念有词:“嗯,蛀得比较厉害,是该补了。”我以为补牙可以不见血,心中暗自庆幸。接着就被射了麻醉,左半边嘴渐渐失去知觉。又过了十分钟,医生认为麻醉的效力达到顶点,就打开身旁的一个设备。“呜呜呜,呜呜呜”,这不是刚才听到的电钻声吗?芝麻粒大的钻头转得飞快,像吐着芯子的蛇伸进我嘴里。板砖,给我块板砖,我自己来。但是,我的口腔被麻醉了,想说也说不出来。 其实打过麻醉以后,怎么弄都是不疼的,只是有个东西在你牙里掘进,时不时掀起一阵冷风,怪不自在,感觉自己是部机器,正给人修理。与此同时,电钻引起了大脑的共振,令我思维飞快,短短三五分钟,我想到了遗嘱,想到爸妈哥哥,想到初恋情人,想到唐文星期二借的四块钱还没有还…… “好了!”汤医生抹抹额头的汗珠,意犹未尽地收起凶器。 “啊?”麻醉没有消失,我不能讲话。 “回去以后不要吃硬的东西,觉得不舒服就过来找我。” 第18章 “啊?”想问他不必镶颗金牙么,但是开不了口。 “好吧,再见了!” “啊,啊,啊。”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当时的三个“啊”是想给他道谢呢,还是说:以后千万不能再见了。 金牙是没得镶了,白让我借钱出来。听榔头说家乡化肥厂背后有个硫酸池,有个人想游泳,跳进去就没了。人们最后打捞出一颗金牙——这是唯一不被硫酸腐蚀的东西。所以说贵的东西自有贵的理由,平时用来咀嚼食物,显显财富,死了还可以验明正身。索性就在上面刻个小名,让自己肯过的苹果、馒头什么的都留下记号,以免别人误食。 吃就一个字 回到学校就什么也嚼不动了。别看我长得瘦,骨头里全是肉。一天到晚三四顿,荤荤素素,来者不拒。这下可好,生着张嘴,却只能吃空气。饿了一整天,快不行的时候,我决定跟随蒋进和任宇去东区食堂闻闻菜香,起码那里的空气还带着油星子。进了食堂,我心都碎了,一个个同学端着鸡大腿、狮子头、辣子鸡从我身旁炫耀而过。我心里暗骂:得意什么,平时我买的是双份!蒋进和任宇比较体谅,让我找点流质食物先充充数。我找到卖黑米粥的地方,六毛一碗,非常新鲜。看到食物的我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一口气就买了三碗。任宇说 :“你疯了,怎么喝得完?”我说:“饿坏了!”喝完第一碗,感觉甜甜的,满嘴流香。嗯,不错,再来一碗。可惜黑米粥再香也是甜食,喝完两碗的时候,喉咙开始发腻了,肚子还一点儿没饱,在咕咕地乱叫:“不要停,不要停,我要!”喉咙却不近人情,“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不让任何的粥流进去。蒋进心好,劝我道:“锋哥,不要勉强了,忍两天再吃不迟。” 吃完回来,忽然记起柜子里有瓶酱菜,那是妈妈亲手做的。既然甜的吃不习惯,不如自己做咸的。粥嘛,简单得很,大米混上水一煮,干的是饭,稀的是粥。而且唐文藏有一口小得可爱的电热锅,平时用来煮煮方便面,烧烧开水什么的,利用率一直不高,现在拿来煮粥正合适。 我于是直奔联华超市,花十五块买了袋泰国香米,死沉死沉的,估计够过冬用。 当天晚上,我吃上了自己煮的大米粥,配着妈妈做的酱菜,再玩玩电脑,像到了人间仙境。 唐文盯我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感觉怎么样?” “好得一塌糊涂!”我把碗边最后一粒米舔掉,抿了抿嘴。 他看我满足的样子,似乎有所开窍:“其实,我们可以在宿舍里做饭吃,钞票是大把大把地省啊。” 对于唐文的经济状况,我最清楚不过了。原本他收入不低,但为了和女友过个开心的周末,泡面没有少吃。我说:“是啊。原来我煮粥只想过过困难时期,等牙好了就杀回食堂。但今天这顿饭实在很不错,一块钱的成本,五块多的享受。更重要的,是不用去食堂排队,不用看那些阿姨大伯的脸色。” 唐文一直对食堂附近的人有偏见:“说起这帮打饭的,功夫都练到家了。每次我都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们用勺子舀下去,又绝望地看他们拿着勺子抖,看那样子恨不得全抖回盆里。中午我买了个椒盐排条,那人抖啊抖,抖个不停,抖到最后,勺子里已经不剩几块肉了,可他还想把勺子边上那块大的抖下去。这块肉正好连着其他的,怎么抖也抖不动。我静静地站着看他表演,心想,这块肉老子吃定了。谁知,那人左手抄起另外一把大勺,轻轻一磕,就让我的希望飘到了云里。把我气得没一点儿胃口。”唐文说没胃口,那是真的生气了。 修养了两三天,牙可以咬骨头了,我就兴高采烈地跑去食堂放纵了一把。我点了鸡大腿、狮子头、辣子鸡,摆起满满一桌子,一边吃一边回味最近的清苦。唉,三天就憋成个肉食动物,也不知五八、五九年的人怎么熬过来的? 过日子 吃完那顿饭,我和唐文立即着手“膳食diy”计划。我们综合考察了宿舍的现有条件和学校周边环境,得出的结论是:此计划完全可行。首先,宿舍里用水用电方便;其次,校门的两百米以内就是菜场和超市;唯一缺的是把菜刀,考虑到它是管制刀具,就用水果刀代劳。我们的第一批采购清单包括:香油、盐、味精、面条、粉丝、鸡蛋、干辣椒和葱。 买回作料的当晚,我们吃上了鸡蛋面。吃着面,还可以在电脑上寻点乐子。最近风行 电视剧《流星花园》,唐文大力推荐看一看。从前我自诩老道,对这种只谈恋爱不谈生计的肥皂剧提不起兴趣。但唐文说得那么认真,又不好扫他的兴。凑合着看完第一集,我发现肥皂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 后来的几天,我们早上煮鸡蛋,中午跑食堂,晚饭就吃鸡蛋面,边吃边看《流星花园》。戏里面有四个花花公子,号称f4;女主角叫杉菜——或许是台湾土产的蔬菜名。编剧是纯粹的理 想主义,借了一点《灰姑娘》的创意,加上一点《学校霸王》的背景,倒也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生平还是第一次被这种肥皂剧迷住,方知世间万事真的没有绝对。 小马平时号称食客,对食物颇为讲究。渐渐地,他发现我和唐文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于是提出入伙。唐文说:“你带点见面礼吧。”小马当真了,转身变出一包紫菜汤料:“请二位笑纳。”那动作快得就像个魔术师,吓得我和唐文不敢再拒绝。俗话说,添口人添双筷子,有小马的加入,倒像个三口之家了,只不过家里全是爸爸。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摸出些烹调的规律,比如:麻油比香油好吃,蒸鸡蛋一定要滴点酱油,等等。《流星花园》的剧情也进入高潮,好端端冒出一个母夜叉——男主角的妈妈,看不起我们穷酸酸的杉菜,嚷着要毁灭地球。我们看不下去了,真想对杉菜讲:“何必去资本主义的家庭受窝囊罪,来吧,大陆母亲的怀抱为你敞开着。这边的男同学都是有sense的男人。”杉菜听不见我们的心声,躲在被窝里哭,以为没人要她了。 有一天,我提出做个咸肉土豆焖饭给大伙尝尝,这是家乡的特色膳食。唐文和小马见我一脸的认真,没有阻拦。我先把生米平铺在锅底,上面放一层土豆和咸肉,再洒点盐,滴点猪油,最后倒上水,用小火慢慢地焖。这种饭在家乡的时候应该用土锅焖,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拿电锅也是一样的。谁知到了最后,饭被煮得一团糟,锅底结起又黑又硬的锅巴,上层的米却半生不熟,只有土豆可以勉强吃下去。好在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被我活生生饿了一顿,不仅没有发火,还笑着安慰我:“没事儿,没事儿,你别太过自责。有些东西玩的是天分,你既然不具备烹调的天分,就去洗碗吧,那个不需要智商的。”我感动得一阵流涕,恨不得马上做个葱油大饼给大家尝尝。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入夜,三个人实在饿得顶不住了,就去校门口觅食。走在路上,我们看见东区被微红的夜色笼罩着,天上还飘着几朵暗灰色的云,漂亮极了。望着天,小马大声地嚷起来:“你们看,像不像番茄鸡蛋汤?”唐文点着头说:“古人真厉害,‘秀色可餐’这样的好词也想得出来。不过,我觉着这天空更像一盆火锅。”“明明是鸡蛋汤嘛。”“是火锅。”“鸡蛋汤。”“火锅。”……《流星花园》在校园里流传开来。女生时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比较着f4的成员哪一个更帅,男生则模仿男主角的口气:“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如果菜票有用的话,还要饭卡干什么?”“如果你有用的话,还要我干什么?”我们看不惯那些人的嚣张气焰,决定成立“交大三次方”,以抗衡f4的大举入侵。可惜身边没有合适的女主角,孤单的“交大三次方”,每天只能去菜场里买点小葱、豆腐,回到宿舍煮锅清淡的面条,满足一下生理需求,和f4的生活简直不在一个水准上。 然而,若有人来找麻烦,“三次方”还是挺有威慑力的。比如,任宇经常穿一腰性感的红内裤来我们宿舍挑衅,不是摸摸唐文的肚皮,就是敲敲我的头。家乡有句俗话:欺人不欺头,做贼莫上楼。以前我忍辱偷生,如今不一样了,平添两个打手,我还会让他完整地回去吗? “交大三次方”成立的第二天,任宇刚好过来找碴,我一个眼色,三个人就开始动手。唐文和小马按住他的手,我拿起一把夸张的大剪刀,对着红内裤比画:“剪了,剪了,省得他激素过剩。”这时候,任宇就哭着求饶:“锋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们是善良的人,考虑到今后还要用他的打印机,就放了他。但这种善良往往显得徒劳,他乘我不备,在我屁股上扭了一把,撒腿就跑。我痛下决心,下次逮住一定把他给剪了。 赶跑了敌人,自然要饱餐一顿,再看看杉菜的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吃饱的时候,唐文会拿起一面小镜子,非常怜惜地摸着自己的脸蛋说:“老天真不公平,让我长这么帅。看看你们的脸,再看看镜子,我时常有负罪感。”这时,小马就走上去拍拍他的肚皮:“得了得了,你肚子上这块大肥肉可以拿来烤全羊的。”小马提到的那块肉,正是唐文心中永远的遗憾,他一有空就拍打自己的肚皮,幻想能拍平一些,其实这种举动和古人揠苗助长是一个性质——既不理智,又没有可能性。 第19章 被小马说到疼处,唐文不高兴了:“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要说出来?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看看雪锋,人长得丑就安静地坐着。不像你,大声嚷嚷!”那时我正跟着电视里的杉菜哭,听到有人引用我的丑,起初没在意,发现是唐文,火气也上来了:“靠,我承认自己的面部轮廓比较模糊,但这不是我的错,况且全世界人民骂我丑都可以接受,除了你。”小马在中间调解:“雪锋这句话很客观,他刷牙的时候还是比唐文帅的。” 《流星花园》结束的时候,男主角对杉菜讲:“你从没说过喜欢我,我怎么能死呢?”杉菜起初扭扭捏捏地不肯就范,后来受不了,就站在马路中央大喊了一声“我喜欢你!”——一部电视剧结束了,一段爱情开始了。 大家替杉菜憋了半个月的气终于松下来。俗话说得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男主角有钱有款有心,跟了得了,还等“三次方”偷渡来台湾接你不成? 宝马 煮饭的日子给人一种回家的假象。想想高中的时候成天抱怨没有自由,我要飞;飞出来了,又惦记家的安逸。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看来“围城”的定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到处都是围城,到处都有想飞的人。 少了《流星花园》,像少了菜似的,饭嚼着也不香了。有一天我在市区闲逛,发现有贩子在街边卖狗。那些小东西长得跟毛线球似的,还咿咿呀呀地哼着,挤作一团,十分可爱 。惟独有一只蹲在远处瑟瑟地发抖,并朝我直瞅。这又勾起了我的母性,一冲动就花四十块把它抱回来了。我想,买只小狗一则可以拿来逗乐,二则可以让它解决宿舍里的剩菜剩饭,有百利而无一害。 看着它瘦小的样子,我想起堂吉诃德的小毛驴努辛南德,为了让它快快长起来 ,我给它取了个励志的名字——“宝马”。 宝马的样子小得可怜,可以用快餐盒把它整个身子装进去,只在外面留根尾巴。所以,它经常与鞋为伴,大概误以为臭球鞋们是它的同类。每次穿鞋的时候,如果我不小心把宝马提起来往脚上硬套,[奇`书`网`整.理提.供]它就会被扑面而来的脚气熏得咿咿呀呀地娇喘,声音奇嗲,让我长出一肚子的愧疚。 其实它最有趣的还不是外形,而是摇尾巴的样子,一摇起来就带动整个下半身运动,像nba的拉拉队,尤其那个屁股,几乎和身体纵坐标成三十度角。如果它跑到人的脚边摇尾巴的话,屁股就嘣嘣地打在小腿上,十足的撒娇相。以前听说狗的屁股有散发体味的腺体,摇尾巴就使气味散发开,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夹紧尾巴就是防止体味传出去,以隐瞒自己的存在。后来,我分析宝马之所以用这种姿势摇尾巴,是因为尾巴太细,不能胜任风扇的角色,只好由屁股来承担散发体味的重任了。不过说真的,我鼻子不好使,它处心积虑扇出的气味大多闻不到,它尽管大胆地跑过来用屁股撞我的腿,那我肯定知道它的存在了。 宝马是个乖巧的孩子,从不乱咬。而且,由于它的到来,还为宿舍解决掉两桩福利:其一,地板变得十分干净——它身上一发痒就往地上滚,四脚朝天,滚得团团转,像在跳街舞——拖把从此下岗;其二,宿舍里有个铁皮簸箕,凸凹不平,极其难使,大伙儿早想除之而后快,却一直苦于找不到正当理由。宝马一来,那个铁皮簸箕突然间锈得厉害,似被浓硫酸泡过——经我仔细观察,发现它成为宝马小便的容器,自身经不住尿素的摧残,几天就锈下去了——顺理成章的,铁皮簸箕换成了塑料的,一直用到毕业。 宝马唯一的缺点是胃口不好,除了吃一点点的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更不要说剩菜了。我们上课的时候,阿姨来检查宿舍,它就跑到小马的鞋堆里躲起来。一个星期过去,竟没让阿姨逮到过一次。阿姨神秘地问我:“听说你养了只小狗,怎么没了?”我慌忙解释:“哪里养了,是买回来煮火锅的。” 没几天下雨了,我怕宝马冷,就给它缝了件衣服。狗的身体结构比较合理,拿旧衬衫的袖子剪下一截,往它身上一套就搞定了,并且合身得很。宝马似乎挺喜欢自己的新衣服,不断地用爪子去挠,挠急了就用嘴扯,想要扯下来收到衣橱里,等过冬的时候穿。 平时,同学们都把宝马当作自己的孩子,有肉总要省一口给它吃。可惜它这么小,受用不起。我就说,你们的心意我替它领了,给我也是一样的。 然而,宝马也不是一味地向我索取。比如冬天的周末,寒风呼呼地从北方吹来,整个校园显得清冷无比。虽然宿舍里装有电暖炉,却显得功率不足。这时候,小马往往和她女朋友在电脑前相拥而坐,看看vcd,打打“泡泡龙”什么的,日子过得祥和而温馨。而我呢,没有对象可以相拥,只好把宝马抱在怀里,相互取暖。 有一天去超市,宝马跟在我后面跑。前面过来个女生,一看见小狗就满脸的灿烂:“哎哟,小狗狗,过来抱抱。”宝马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竟嘻嘻哈哈地跳过去。为了体现主人的威严,我说:“宝马,快过来,爸爸还要赶时间。”那女生横我一眼,却没把我当回事:“小狗狗,过来阿姨抱抱。”宝马很为难地站在马路中央,看看我,又看看阿姨,不知所措。我威胁道:“再不过来的话,我真的走了哦。”说着往前挪了两步。宝马看我太不近人情,毫不犹豫地投向了阿姨的怀抱。我无奈,只能陪它走过去跟女生套近乎:“唉,这小家伙,看见漂亮女生就不知道主人姓什么了。”一句话骂了狗又捧了人,女生听得美滋滋的,以为我话里有深意,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恶念——听说借着溜小狗的名义出来找女朋友的坏家伙不少,成功率还挺高的。回来的路上,我不停地教训宝马:“你这家伙,来交大没几天就把男生的坏习惯都学去了。以后记住了,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在过日子,而不是读大学。宿舍的温馨让人一身松弛,书也懒得看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煮饭、看片子、逗狗上。以前只听说大学里自由,但自由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有一天,宝马突然打起喷嚏来,除了喝水,什么也不吃。我去阳台的时候,发现宝马的粪便是稀的,估计是生病了。在家的时候也养过狗,我知道小狗一生病就是感冒和痢疾两种症状同时来的,弄不好就撒手西归。这下可急着我了,想抱它去看兽医,又不忍心兽医戳它几针。最后只好在抽屉里找了点人吃的药,像黄连素、克感敏什么的,硬掰着宝马的嘴塞给它吃。吃完药,宝马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我。我拍着它的小头说:“好好睡吧,没事的。”宝马悄悄地闭起眼睛,鼻孔里喘着粗气,小身子缩了缩。睡不一会儿,只见它一头子跳起来,往阳台上急奔。我跟了过去,发现它在拉屎,憋足气地拉。拉完了,又绕过我的腿,回到它的小床上躺着。入夜,我听见小东西起来跑厕所,然后打着喷嚏走回来,一个接一个。我真替它担心,以前养的那只也是这种症状,最后没医好,被上帝领养了,宝马能挺过去吗? 宝马的痢疾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候没跑到阳台就忍不住就地解决了。拉出来的那些东西非常恶心,我怕影响舍友的食欲,赶紧拿拖把将它们拖掉,再喷点空气清新剂。更严重的是,宝马不吃东西,成了典型的只出不进。这样下去的话,是人也受不住,宝马就那么丁点儿大,更显得日渐虚脱。 终于有一天,上帝来领养宝马了。这时的它一点也不可爱,双眼紧闭着,眼角是硬了的眼屎,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最难受的时候,它会扯直身子,烦躁的叫两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它大声地叫唤,也是最后一次。我拿一把椅子,点了根烟在它旁边守着,看见它流鼻涕,就用纸巾擦掉。但宝马不允许任何硬物碰到自己,一边“吱吱”地哼着,一边无力地用爪子抹鼻子,想要挡开我的手。在旁边守了两个钟头,小东西安静了,静得一动不动,再也不动……我不想描写它死去的样子,我怕自己太伤心,泪水滴在稿纸上。 我把小东西埋在宿舍后面的柳树底下,并且用刀子刮开柳树皮,刻了“bmw”三个字母,表示这是宝马的柳树——baoma’swillow。不管怎么说,柳树在学校里,宝马也离我不远,有时候路过,我会去看看柳树的长势,确定一下那三个字母是否被新长出来的树皮盖住了。幸运的是,到毕业的时候,那三个字母还可以依稀分辨出来。 宝马死了以后,我忽然对煮饭不再感兴趣。看看宿舍里吧,油盐柴米杂乱地堆在唐文的桌子下,墙角是土豆、大葱,进门就有股浓浓的厨房的味道。也许,真正的家离我们仍然很远,我脑子里跳出这个结论。 把剩下的东西吃光了,我就再没去过菜场,像从前一样,每天背着书包去食堂吃晚饭,然后去图书馆抢位子,没什么不习惯的,挺好。 往后的日子里,唐文偶尔会煮碗方便面;小马呢,周末和女朋友煮个火锅,过过小日子。正常情况下,我就看着他们吃,有时会咽口水,但从来不动锅。 某天看文学评论,有人提到中国的新生代作家,其中就包括张生。我数了数,上面列举了八个名字,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张生已经跻身中国新生代作家的八强之列了呢? 第20章 “厉害,厉害!”同学们听此传闻纷纷伸出大拇指——这种天真的幻想愈发让我们觉得张老师神秘无比,就像身边的外星人。 第九章:写稿 广告课上 听说本学期开了门广告课,同学们异常兴奋,倒不是因为课程本身,而是又能看见张老师。张老师全名张胜,笔名张生。之所以有笔名,因为他正从事写作,我不敢用“知名作家”称之,是怕他说我奉承,而且这种用词明显与他的性格不符。想来想去,不如称之为“富有幽默感的文化人”,兴许能搪塞一下,如果下学期再上他的课,也不至于给我开红灯。 起初一直对此人抱有神秘的幻想,皆出自他顽皮地咧嘴一笑,那表情似乎在说:“你 欠我的一分钱,到底还不还?今天不还,明天就再加一分。”最后的“分”字还得轻轻吐出。这样的比喻也只有四五分的概括功能,把张老师在讲台上的生动表演描出个轮廓。若想知道细节,敬请往下阅读。over! 上课铃响了,张老师挎着个书包走进来。如果他往前多走几步,没人怀疑他是学生,但他没有多走,只是随便地把包一扔,然后考察教室的情况。这是他的习惯,讲课前见黑板上有字,就先擦一擦,见同学堆里哪边最为活跃,也扫上一眼,但仅仅是扫而已,不会瞪一眼。对大二以上的学生来说,上课铃声已经不代表什么了,充其量给大家对对表。这时,只见同学们剥茶叶蛋的继续在剥,喝牛奶的继续仰头牛饮,似乎大家都没有上课的打算。最后,剩下三两个倾慕张老师幽默感的女生,坐得稍微端正一些,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 整理好一切,张老师开口了:“你不要离我太近,我感到紧张。”这话是说给李兵听的。李兵可能饿了三天,正抱着满满一袋肉包子龇牙咧嘴地啃着,而且他坐在第一排,张老师怕被误伤,所以提前打个招呼。其实,李兵再饿也不会咬张老师的——张生比较瘦,不合算。 “好的好的!”李兵听出话里的意思,把包子收起来。全班肠胃最好的人已经做出表率,其余的人只能纷纷效仿了。 “我起得比公鸡还早……”张生开始谈正题。 “哈哈哈。” “我坐上出租车,在上海市区狂飙八十里地……” “哈哈哈哈。” “只为了赶过来看看你们。半年不见,你们又时尚了。”说着,他就近提起我的左手腕,“这块表不错啊,是不是地摊货?” 我震惊张老师的眼力,佩服地点点头。 我和张生正在演戏的时候,小马姗姗来迟,左肩挎着书包,留着张生一般的发型,然后是鼓鼓的眼球,微突的嘴,哦,两人像得一塌糊涂。或者,夸张点说,小马就是坐着时光穿梭机过来的小张生。大家暴笑,张生也莫名其妙地望着小马笑,其实他根本不明白这世界为了什么而欢乐。 眼看着嘴馋的、委靡的、胡思乱想的都把焦点聚集到自己身上,张生忽然顽皮地一笑:“今天我们开始学——广告。” 广告,多俗的字眼,被他这么一说,让人觉得里面藏有千般的神秘。 “广告,是企业营销的一种手段,著名的广告大师利奥·贝纳曾经说过……”张生抄起课本,一字不落地念起来,边念着,边还哗啦哗啦地抄出满满一黑板定义。其实,我不喜欢他认真念书和抄黑板的样子。大家都知道,概念这类东西书上全有,抄一遍纯属浪费体力——这一点张生比我们更清楚。但他是人民教师,我们是学生,有些形式还得拿出一二十分钟走一走,才显得出这是圣洁的课堂。 这时候,墨水多的人开始抄笔记,没墨水的人就借着手表的反光挤青春痘。总之,除非是甲亢病人,所有同学目光呆滞,大脑待机了。 面对众人的麻木,张生不得不停下来唠叨两句:“你们不要给我麻木不仁。要是教室里有镜子就好了,自己照照看看,都是些下岗工人的表情。”我一向自认为长得像it人士,除了青春痘多一点,大一点,还不至于相貌犯罪,被学校精简。 虽然他这种激将法我们习以为常,但被他一说,总会有许多睁着眼睛睡觉的同学活过来——这正是张生用电脑的手段,速度慢下来就重启,绝不会等到死机。 那次我没有活过来,挤完青春痘,睡着了。 约摸五六分钟光景,我被骚乱吵醒。一仰头,只见张生手里拎着一张巨大无比的海报,十几号穿三点的金发美女在上面搔首弄姿,张生则似笑非笑,嘴里讲着什么。这个举动太过分了吧,上网去也搜不到这么多。 “oneofthesebeautieshasaids.whichoneyouknow?aids,it’snotworththegamble.这里面有一位美女携带着艾滋病毒,你知道是谁吗?艾滋病,不值得去赌博。”张生把海报上的英文念出来,又用中文翻译了一遍,然后说,“这是美国一个预防艾滋病的公益广告,它使用了广告手法中的‘选择’模式,让受众自己做出判断,以达到宣传效果。” 我们看着张生滑稽的模样,呵呵地笑起来。 “笑,笑什么笑。我很猥琐吗?我们正在进行学术活动。”张生说着,把海报放低了些,“不过,有一次去火车站接朋友,一个小子跑过来问我要不要,我说要什么?他说好看刺激的片子,美国的,日本的,应有尽有。我说我是人民教师,刚评了副教授。那小子抱着肚子就笑,说他刚从国务院下岗,想赚点外快,然后傻笑着走开了,没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您若真是教授,我现在送您几张毛片也值了。这件事情令我很郁闷,明明是几个人走着,卖碟的偏偏来问我。你们说说看,我的样子很那个么?” “哈哈哈。”全班又乐了,尤其是女生,有的下意识地鼓起掌来,李兵随手掏出没啃完的包子,一口就没了。 “言归正传。下面我们来谈一谈广告语。”张生放下海报,正了正眼镜,这样他就显得正派一点。我猜,去火车站那天张生忘了戴眼镜。 “你们说今年最好的广告语是什么?” “农夫山泉有点甜!”“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喂,小丽呀!”…… “对,这位同学,就是你,再说一遍。”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呃噎……”学生们不解。 “你们是不是感到这句话很恶心?没关系,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好的广告语。现在是注意力经济,只要能让最多的人记住,不论恶心还是好感,就算成功了。”张生一字一句地阐明自己的广告观,“说到国外,我觉得nike的‘justdoit’不错,简洁好记,又带些煽动性。我由此联想到交大的校训:饮水思源,爱国荣校。这句话是不是可以翻译成:justdrinkit?往后交大走向世界,外国人一看就明白了。” 闹会儿,讲会儿,三节课过得很快。 也许,我们的广告课更像是情景喜剧,哄笑与掌声萦绕了课堂。 身边的外星人 张生是忙人,我是粗人。一天中午,上课铃已经响过了,我匆匆地往楼上赶,到三楼的时候碰见张生。他问:“我们在哪里上课?”我说我不清楚,一起到四楼看看吧。两人相互搀扶着跑到403。一看,怪了,满满一教室的陌生人望着我们;再下一楼,到了303,里面空空荡荡的;最后找到203,二人算是归队了,他上他的讲台,我回我的课桌椅。每每想起这事我会感到一种荣誉,想象张生是哥们儿,和我一起逃课回来。 我们大部分人过了追星的年龄,世界观中早就淡化了“偶像”的概念。但是有一天,我们在一楼上英语课的时候,有个走神的女生突然喊起来:“张生!快看张生。”众人的头齐刷刷地转过去,像天安门前的仪仗队分列式。隔着窗户,我们看见张生肩挎书包,急匆匆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赶,背稍微有点驼,可能昨天赶稿子赶得太晚了。这时,张生也发现了分列式,对我们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同时还挥一挥手:“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分列式也笑了。 教我们英语的任老师鼓起大眼睛,对全班的集体走神有些生气,考虑到张生的面子,又不好从正面发火,只能拐弯抹角地唠叨:“你们语法基础太差,词汇量又小,尤其是主观上不重视英语。想当年,[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在美国的时候……” 传说张师母是个美女,他俩一起上过《青年文摘》的封面。我不懂女人的美,但可以想象出,张生的幽默足以侍候得师母开心终日。我一向认为,从心底里叫他一声“文化人”是不为过的。从古至今,侍苦不侍笑似乎是一个正统文人的特质,如果你深怀忧患,悲至骨髓,把读者感染得生不如死,那么你有可能会成为大师;如果你的文章只以逗乐为主,缺乏激愤和泪水,那你充其量算个痞子写手——这是不是中国文化里所谓的悲剧情节,败者英雄,成者奸雄?我翻烂了《美学原理》,唯一能肯定的是,笑也是庞大的美学分支。有个哲人不是喊过:“生活可以没有一切,但不能缺少幽默。”我同意之,由此也更喜欢广告课,更喜欢见到张生。 其实,我们对张生的了解也只是一鳞半爪。 第21章 我在图书馆翻阅杂志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张生的文章。某天看文学评论,有人提到中国的新生代作家,其中就包括张生。我数了数,上面列举了八个名字,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张生已经跻身中国新生代作家的八强之列了呢?“厉害,厉害!”同学们听到传闻纷纷伸出大拇指——这种天真的幻想愈发让我们觉得张生神秘无比,就像身边的外星人。 广告效果测评 有一天深夜,小马从商业街购物回来,声称路遇张生。 众人好奇地问:“他去商业街干什么?” 小马说:“我不知道,他站在街口打手机,似乎说了句,蓝色联盟吗?我需要一辆车……”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我就在海山的指导下勉为其难地申请了一个qq号。起昵称的时候难住了我,想叫“伤尽天下女儿心”、“因为帅,所以帅”、“阳刚”之类的,一看,网上都有——中国不缺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名字。最后又想叫英特耐特,怕被人砍;在中间加个“不”字,成了“英特不耐特”,上网查查,好得很,全中国独一无二。 第十章:鹧鸪天 寂寞 屋里闷得要死。床下的电脑开了一整天,积蓄的热量足以把我蒸熟;蚊子也饿疯了,恨不得从我腿上撕块肉尝尝。翻第999次身的时候,我决定起床,先去卫生间冲把冷水,然后上网,看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这种夜晚持续两个月,人会变态的。当初信誓旦旦地对家里人说:“暑假不回来了,我要学习。”谁料到第一天晚上就落个半死。 上着上着,天亮了,空气开始流动。当一号楼的阳台上第一个女生出来伸懒腰的时候 ,我颤抖着爬回床上。李兵曾经讲过,有条件的人追求快感,没条件的人追求真理。回家避暑至少还有快感,留在此地唯有生理,哪里去找真理?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校园的路上静悄悄,端起我心爱的大洋碗,走进那凄凉的饭馆。一个人在饭馆嚼着蛋炒饭,像个木偶,没有生气,没有眼神,食物索然而无味,不吃进去又怕熬不过明天子时。回宿舍以后天已经黑下来,整整一层楼怕是只有我独守了。塑料袋在楼道中飘舞,准一个聊斋的场景。这时出来个女鬼倒是好事,多少可以谈谈理想,讲讲笑话,不至于太寂寞。她要是提出跟我谈朋友,我就委婉地拒绝之,告诉她人鬼殊途,天道不可违——除非这女鬼生前是校花,那可以参考《人鬼情未了》做一些让步。 寂寞中熬过去一星期。每天除了那句:“老板,来个蛋炒饭。”剩下的话都讲给自己听。无聊到顶的时候,甚至想把一号楼门口那只野猫提上来逗逗,给大爷解解闷——那猫不知道已经放暑假,还执著地蹲在楼门口期盼有人来喂口饭吃。尤其到了晚上,热浪扑人却又凄凉如水的晚上,一个人空守着闺房,孤独感油然而生。平时的这个时候,该是多么热闹的一番景象——宿舍中最有人气的不是白天,而是半夜。白天大家都跑图书馆,或者上课,宿舍里非常安静,说话能听见回音。但到了夜里,我们就开始卧谈。首先是小马发言:“きぐぞたしつ……”说的什么鸟语,得用心去听,哦,原来他操着家乡话在梦呓。小马的梦话是最难理解的, 他老家在扬州,英语不错,学过日语,会一点点上海话,再加上普通话,经常让倾听的人仅仅为确定其语种就要花掉大把的时间。小马讲得差不多了,唐文插进来:“pleasedon’twastemyfuckingtime!understand?takecareyourself.oh,no,no,no.”他又在梦里学人收保护费了——唐文爱看《教父》。也许卧谈声音太大,吵到曾小明,他轻轻翻了个身。翻到左边,似乎不满意,又翻回去;没过五秒,哗地再翻回来——就这样翻着,孜孜不倦,像在梦里遭到鞭刑。这一翻,小马和唐文没言语了,只剩下平静的呼吸。突然,唐文似乎醒来,轻唤一声:“雪锋。”我以为他要讲述刚才的美梦,于是轻轻回答:“唐文,干啥?”他可能没听到,又叫一声:“雪锋。”我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却突然把嗓门提高了:“你到底还不还,再拖我就不客气了。”“唐文,你是不是记错了,钱是你管我借的。”我不得不提醒唐文。“什么什么啊,我要吃……”说完这句话,唐文又开始打呼噜,一长二短,很有规律,长的是进气,短的是出气,靠,那家伙压根就没醒来过,刚才一直在拿潜意识和我交流。一次长长的进气之后,唐文破天荒地接了四个短的出气,而且一次比一次短,然后没动静了,静得可怕。这时你倒在一旁急了,以为他犯了打呼噜“只出不进”的大忌,被口水噎得窒息了,于是赶紧大声叫唤:“唐文,唐文,你还好吧?”不闻回音,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摸到唐文床边,使劲地摇他:“你倒是醒醒,别吓我。”唐文平静地躺着,表情肃穆而庄严,令人不情愿地往坏处联想。摇了几下,他突然沉沉地打了一个嗝,然后开始呼吸,宿舍里再次回荡起一长二短的呼噜。就这样,夜谈结束了,我疲惫地爬回床上。 也许已经习惯了夜谈,如今没有他们的梦话和呼噜陪伴,反倒一晚晚地睡不着觉,白天就晕头晕脑,两千多页的计算机课本,一星期下来只看了八十多页,皮毛都不算,感觉离真理越来越远的样子。 孤独的暑假,谁来拯救我? 有天中午,我听见有人在楼道里丁零当啷的,以为是装修工人,装修工人也罢了,好歹一个多星期来首次有灵长类动物光临三楼,起码算我的同类,当然要看看。我探出半个身子,看见有人抱着一床被子走向301,谁呢? 我没有走出去,像山民看见筑路工人,带着好奇,又有些踟躇。不一会儿,那人出来了,宽宽的脸庞,留着蒙古式的鬓须,不是师兄长钧么? “哎,雪锋,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没有回家,你这是干什么?” “噢,我们那边房子大修,暑假就搬来东区了。” “哦,这样啊,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还有很多东西没搬,来日方长嘛。”说着他行色匆匆地下楼去了。 当天晚上,我所有的师兄都搬了过来。其实,说是师兄,平时联系并不多,他们来我宿舍礼节性地拜访之后,又都回去了。这样过了好几天,我们各自保持着矜持,在走廊里碰到也只是寒暄一两句。然而,他们逐渐发现我这边有高速的校园网,就三三两两地过来会网友。其中有一人叫海山的,瘾比较大,经常上到两三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对我说:“今晚能不能在你们宿舍通宵?你去301睡。”“行啊,哪儿睡都一样的。” 我抱着书走进301室,发现里面只剩下长钧一个人,他正在准备托福考试,显得特别用功。我不敢打扰,挑一张干净的桌子读小说。入夜,我俩躺在床上吹牛,这时才知道暑假留在学校里的师兄都是有事情做的,除了他准备托福考试,其他的都准备考研。从他口里,听到最多的是对大学即将逝去的哀叹,后悔当年的时光没有抓牢,让它们白白从游乐中溜走。这时候我就不开口了,想到明年的今天就是我自己,平添了几分沉重。聊着聊着,睡着了,睁眼就是早晨。想想昨夜的好梦,我发现301绝对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两头窗户一开,风就哗哗地从屋里横穿过去,吹得好凉快,蚊子也“gonewiththewind”,睡眠自然安稳了。 以后的每天晚上,我和海山交换宿舍,两人各取所需,各得其乐。天亮的时候,我总是伴着长钧的托福听力睁开双眼,一看时间才七点多,比上课醒得还早。我裸着身子先抽根烟,然后回宿舍收拾东西。开门进去,发现海山刚睡下不久,因为显示器还散着余热。我小声地把书和笔收进塑料袋,然后直奔图书馆——那里有空调,伴着凉风看会儿写会儿睡会儿,一天过得很快。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就出去吃蛋炒饭,然后去游泳。 交大的游泳池是经常被人遗忘的地方,建筑老旧,地理位置又不好,每年开门的时候学生已经放假回家,所以泡在里面的都是些闵行的当地人,我就成了孤独的外星人。不管怎样,好歹是自家的水土,游得倒也畅快。由于每天都去,几个救生员和我混熟了,没事儿就给我纠正一下不标准的游泳动作,再扯扯人生乐事。他们坐得高,看得远,谈笑间总是最先发现美女,然后给我报警。我确定方位以后就道貌岸然地划过去,在目标四周游弋,像条发情的大马哈鱼,吓得美女使劲往浅水区逃窜。其实水里的女孩子都挺漂亮,浸湿的头发,卸了妆的脸蛋,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侦察兵们偶尔也弄出一些尴尬,比如把交大女教师或者未成年少女当作目标指给我,我游回来以后就夸他们眼光独到。 从水里出来已经夜里8点,图书馆关门了,只能回宿舍。宿舍里又没有什么搞头,除了翻几页书,就是看着海山在电脑前聊天。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问他:“很好玩么?” “当然咯。” “但是……网上说得再好听也全是假的啊。” “生活里有多少是真的?除了看见很多人虚伪的脸,未必能像网上一样看见众人的喜怒哀乐。”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我就在海山的指导下勉为其难地申请了一个qq号。 第22章 起昵称的时候难住了我,想叫“伤尽天下女儿心”、“因为帅,所以帅”、“阳刚”之类的,一看,网上都有——中国不缺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名字。最后又想叫英特耐特,怕被人砍;在中间加个“不”字,成了“英特不耐特”,上网查查,好得很,全中国独一无二。 后来海山对我说:“这个qq号很好啊!” 我不理解,问之。 海山解释说:“78130258,翻译成汉语就是:去吧,一生你爱我吧!” 我听完海山的解释,觉得他是个天才,没去做占星师,实在太可惜了。但是后来仔细想想,又发现了其中有猫腻——如若换个角度来翻译这个号码,也是完全成立的,比如说:急啊,医生你睬我吗? 英特 我的生活从此翻开新的一页,白天用脚活,夜里用手活。刚开始的时候玩清纯,难免遭人拒绝。碰到个昵称好听些的,我往往上来就说:“俺是学生,家住云南。”绝大多数情况下,没人理我。为了提高网络素养,我直接借用高手的经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成了入门教材,而后是李寻欢的作品。那些小伎俩么一点就通了:首先要有点坏,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其次有点怪,神秘感总是具有磁性的;最后就剩脸皮厚了。好在面对的是显示屏,换作真人,有的话现在回忆起来还会呕吐。当然我也有自己的“择偶”标准,太直白不行,太害 羞不行,不愠不火的带点灵气,对了,就是黄蓉那种。海山看我挑三拣四的,劝我不要太认真,凑合着吃了。我说我是准备打硬战的,哪能凑合。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苦等了三个晚上,我的黄蓉来了。 “你的名字好奇怪啊,为什么这样叫呢?” “inter是交互的意思,是联结的意思,我们在网上交互但不联结,大概就是这种解释吧。” “噢,有道理。” “你多大了?”我喜欢先问问人家的年龄。 “十九。” “那还好。”我庆幸找到个正合适的。 “什么还好?”她带些警觉。 “就是刚刚好呀,比我小两岁,不存在代沟,对吧?” “我没嫌你老已经不错了,不就是上网吗,挑三拣四的。”小妮子听起来有些脾气,我喜欢。 “好了好了,算我没问。” “哎,为什么上网?”女孩子又向我提问。 “俺想家了。” “正经一点。” “俺很正经啊。” “上网和想家有什么关系?” “好像是没什么关系。”我觉得上网和想家看起来两回事,但又逃不出一些牵连。 “那你为什么上网?” “俺想家了。” “你神经有毛病。” “你好好想想,想家的人有什么思想特征?” “寂寞咯。”那女子一语中的。 “这就对了呗。”我觉得这种问答形式很有些“苏格拉底对话体”的味道。 “哦,你这只鳖。” “骂人了。” “呵呵!” “好了,快向哥哥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刚考了高考,志愿报的是上海外国语学院。” “那你的英文一定不错了,我的就很烂。” “呵呵,你算是猜对了。我从小到大,其他的不行,但没有为英文担心过。”女子对自己的英文挺自信。 “哦?很强嘛。那考考你行吗?” “你好无赖,多读了两年书还要考我。” “放心啦,都是些基本词汇。” “那好吧。” “hongtashan什么意思?” “这个我没听过。” “保证你听过,好好想想。” “还是想不起来。” “看好了,hong:红,ta:塔,shan:山——红塔山,我家乡的特产,敢说没听过。” “你混蛋。” “:)” “切——不理。” “真的不理?” “……” “唉,我在上海无依无靠,想找个人谈谈心聊以自慰,没想到你这么小气,玩笑都开不起。” “打住,别装出一副可怜相,我敢打赌你正在电脑面前猥琐地笑。” “《忧丝》花有千种姿,/人有百般愁。/愁云上心头,/正是花谢时。” 我看对方开始说话,赶紧呈上一首初三时候写的打油诗。 “头两句不错呀,你写的?”果然奏效。 “小时候无病呻吟,学人涂鸦呗。[奇`书`网`整.理提.供]”我那口气好似如今我又上了五六个层次。 “怎么这样说呢,确实写得好啊。” “打算理我了?” “切——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就作品发表些评论,以显得自己是个文化人。” “那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要臣等自裁,还是小姑娘亲自动手,腰斩?” “我要你自……” “自什么?”说真的,我心里还真担心她要我自…… “我要你再也不敢自恋。” “呵呵,就这么简单?” “不,我也给你出个题,而且是选择题,你有充分的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 “嗯,同意。从小到大,其他的不行,就没为选择题担心过。” “a.请我吃肯德基 b.我请你吃肯德基,但是你掏钱 c.我请你吃肯德基,你掏钱,只能看着我吃 d.以上全选 (可以单选也可以多选)” “好你个小妮子,跟我玩这手。” “爱做不做,不做拉倒。” “大爷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就是kfc吗?一顿还是吃得起的,我选c,看着你吃,噎死你。” “好一个歹毒的男人。” “算啦,半斤跟八两,你知道做选择题的时候我想起谁了?” “谁?” “黄世仁。” “哪个黄世仁?” “《白毛女》里边那个不管人死活的地主黄世仁。” “《白毛女》?你也喜欢看武侠小说?” faint!只听说上海的女孩子时尚,不至于这样吧?! 我的黄蓉叫贝贝,qq的头像是只兔子,由于兔耳朵太长,我时常幻想她是个长发的女孩子,软软的头发扎成个小揪揪,在脑袋后面一翘一翘的。也正是贝贝的出现,每晚八点以后我要抢占一台电脑,再加上原先雕塑一般安放在电脑前的海山,仅有的网络资源被我们瓜分完毕。其余的五六号师兄可不干了,有事没事在我们后面徘徊,碰到谁起身上个厕所什么的,回来就没戏了。后继者已经online,正在跟网友问好,但他还是客气地回头笑笑:“没事儿没事儿,我只是随便看看。”这一看短则个把钟头,长则三五钟头,急得前者烦躁不安,威胁要上街泡网吧。后继者赶紧叫住:“没事儿没事儿,我很快就好。”这种鬼都不信的话往往给绝望者以希望,给谎言者以自慰。于是前者又带着踟躇坐下,祈祷上天让那个侵略者跑个厕所,以便接手电脑。然而,后继者坐着坐着就进入了无人之境,不时地仰天长笑。前者则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想找个大铁锤冲侵略者的后脑勺一敲,一了百了。 经过长时间摸索,我们找到折衷的办法,那就是每台电脑同时打开三四个qq,然后选一个壮士打字,旁边的人拖把椅子坐着口述,像首长给秘书发指示,好笑的是这些指示一句比一句肉麻,说者无意,听者笑死。遇到黄金时间,瀑布一样的qq在屏幕上闪动着,场面异常壮观。壮士口中念念有词,手上运指如飞,实在是玲珑八面。你看他时而柔情似水地招呼自己的网友,时而又表情严肃地把口述者的话打给另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其间的思维转换快得像短跑运动员的左右腿交替。打着打着,壮士忽然咿咿呀呀地哼起来,原来是手抽筋了。疼痛乃小事,千万别耽误了众人的终身大事,于是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壮士抬走,重新补上一个打字的,原先的壮士变口述者,就这样天地循环,生生不息,有限的资源被运转得充分而有效。 在这种情况下,隐私就不能苛求了,好在我们的脸皮比那城墙更厚,比那铠甲更坚,况且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是偶尔用情至深,也难免遭遇尴尬。有天夜已深,长钧的网友对他讲:“这样孤独的夜,你在渴望什么?” “我想旁边能有个人说说话。”那晚长钧是口述者,我帮他打着对话,心寒地摇着头,他把身边五六个人当植物了。 “是啊,你一个人住在宿舍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可怜!不过别担心,我会一直在网上陪着你。”长钧的网友好像来真的。 “遇上你我感到幸运。”长钧说这句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 “真的么?” “是啊,人在孤独的时候最容易满足了,哪怕是一句话。” “如果我在身边你还会觉得孤独么?” “不会了。” “要不我现在过来你们学校陪你聊天,反正都见过面了。”听口气他们在网恋。 “不用了吧,路那么远。” “没事的,我打辆车过来,很快的。” “真的不必了,路上不安全。” “你别为我担心太多,过来很方便。” “可是……” “别可是了,我现在关了电脑就来。” “可是……” 众人坐在周围,看着长钧局促的表演,笑得前仰后合,正所谓一份快乐乘以三或者乘以六,就成了满屋子的快乐。 第23章 那夜,长钧最终找了个不成理由的理由,阻止了网友的拜访。还好网友没来,[奇`书`网`整.理提.供]不然她看到长钧在qq上所形容的孤独的夜,竟是六个同学围着两台电脑嘻嘻哈哈地上网,她会立马休克的。 这天我游泳回来,贝贝早早地在网上等着——轮到长钧打字。 “游泳爽吗?” “很爽。” “可惜我的病一直没有痊愈,让你独自逍遥,以前的夏天我天天游泳的。” “又小心眼了不是?听见我快活你好像异常痛苦似的。” “我就是痛苦嘛。你这个混蛋,是不是又在游泳池里扮演发情的大马哈鱼了?”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主动上前搭讪,骗别人一起吃夜宵,遭到断然拒绝以后,才跑回来上网的。” “胡说八道!” “就是,要不然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您多虑了。”通常,我们就在这个时候上网的,她那天明显是找碴儿。 “但我真的等了好久。” “算了,不谈这个,给你讲个好玩的故事。” “说吧。” “下午去校门口吃饭,看见一对恋人吵架。” “你在旁边幸灾乐祸?” “不,起初觉得有趣。后来女的走了,男的在后面追,追上了就去拽女的胳膊,女的胳膊肘一甩,杏眼一横,拔腿又走。” “这不是幸灾乐祸是什么?” “五分钟后,我进了校门,你猜我看见什么?” “唐僧,别吊我胃口好吗?” “我看见那对恋人站在旗杆下猜石头剪刀布。红旗随风飘着,夕阳照着两张欢乐无比的脸,真是太美了!” “你是不是……” “弱智?儿童?” “该找个女朋友了!” “哈哈哈,我好得很呢,找个女朋友多麻烦。” “不要虚伪了,听你刚才羡慕的口气。” “您又多虑了,我只是在谈审美。” “哼,托词审美,实则怀春。” “好好好,我承认我怀春,你是不是有意承担责任?”我一脸的淫相,看看打字的长钧,更胜一筹。 “流氓!” “小气!” 一段沉默。 “想通话吗?”沉默过后,贝贝问我。 “通什么话?” “通电话。” “行啊。” “把号码告诉我。” “13162491933。” “你说我们通电话会不会感到别扭啊?认识以来,我们都用手说话,待会儿换成了舌头,肯定不适应的。”贝贝说。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用眼神和手势告诉妈妈想吃奶的。” “嗯,有道理。不过我这两天嗓子疼,说话的声音有点哑。”贝贝又有点犹豫了。 “我不介意的。” “嘻嘻,你真能体谅别人!” “别客气!太恐怖我会挂掉。” “你这人混蛋我知道,但我总不至于是个老男人的声音。” “不太恐怖我就忍着。” “你那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吗?” “隔着电脑,吐出来了你也不知道。” “不跟你?嗦了,待会儿接电话动作快一点。” “遵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成为著名的网络写手,最新作品是这样的——贝贝和丫丫在网上认识,最终成了恋人。丫丫是个传统的男人,老想着自己的女人贤惠,起码会做饭(其实丫丫是个馋嘴)。贝贝是新女性,提倡妇女解放,对锅碗瓢盆简直不屑一顾。他俩什么都好,就是在做饭的问题上不能相互妥协。终于有一天,丫丫受不了了,跑了。贝贝急了,想去自尽,最后自尽没去成,却参加了厨艺培训班,学到做饭的好手艺。她就到处找丫丫,找了好久,未果。一天,贝贝从丫丫的朋友处得知他的新住址,就杀奔过去,敲门没人应,隔壁的大婶说丫丫下楼吃饭去了。贝贝在楼下的卡胡奇诺面馆找到了丫丫,并对丫丫说:“别吃了,咱们回家吧,我给你做桌好菜。”丫丫哭了。 第二天醒过来就想笑,有种网恋的冲动。 日子一天一天过,两千多页的计算机教材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开始明白,娱乐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很明显,网络让我每天可以畅所欲言,让我对夜幕产生眷恋,甚至让我兴奋了。每晚回去,我和师兄们一起疯狂,上qq,大声唱歌,天天都像过节。对我,是战斗间的欢乐;对他们,却是离开大学前最后几分钟的轻松。我们不谈政治,不谈理想,只谈oicq和欢乐。 不耐特 “唉——好想去游泳啊。也不知这病什么时候好得了。”贝贝上来就开始抱怨。 “放心,心病也许会留一辈子,身上的病嘛,总归会好起来的。你又不是得了‘轻舞飞扬’那种病。”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担心贝贝是轻舞飞扬的现实版本。 “你觉得我是不是比较可怜?” “这么热的天气,想去游泳又不能去,是有点儿可怜。不过你之可怜比起我之可怜还略逊一筹,我之可怜比起你之可怜又略胜一筹。因为我天天要去吃校门口那种千年不变的盖浇饭,天天要读那些天文数字般的计算机课本,天天要琢磨着发明几句好听的话来逗你高兴,你说我可不可怜?” “哦,你简直?嗦到家了。” “以前妈妈也这样说过,但?嗦未必是坏事。” “愿闻其详。”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若骂一个人贱,他肯定会白你两眼,然后再也不理你;你若说他不懂得珍惜,他说不准就约你去校门口喝点小酒,并在酒醉以后搂"奇"书"网-q'i's'u'u'.'c'o'm"着你说:老兄刚才讲得有道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贱’与‘不懂得珍惜’,但凡是人都想听到后者。” “呵呵,这个说法挺有意思。你平时就这样骗人的?” “不,我该?嗦的时候又?嗦不起来。(1.潜台词:该骗人的时候骗不了人。2.结论:本人不骗人。)” “珍惜二字,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同意。” “赶路的人们,时常匆匆赶出去一段,却发现从前的风景也不错,于是慌慌张张地回头寻找。可惜找到的不多。”贝贝似乎对这方面有很多感悟。 “别说得这么伤感,我明天还有学习任务。” “因特不耐特,想见面吗?”贝贝这句话差点把我砸到地板上。 “嗯?哈哈!你?咿呀阿!不会吧?开玩笑是吧?本人是属狼的,看见女孩子会流口水。”“认真点好不,我说真的。” “认真?”其实,此刻我胸口战鼓擂动,口头上号称英特不耐特,心里头早就想看看这个在网络上深深吸引自己的女孩子,尤其想求证她头上是否扎有两个一翘一翘的小揪揪。 “不见就算了。”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见呢?” “又唐僧,见就一个字。” “好,你说接头细节吧。”我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不过今天提出还是快了点儿。 “明天下午两点,五角场的肯德基门口,穿白色连衣裙的就是我。” “哦,原来你嘴馋了。”听到肯德基,我想起很早以前她给我做的那个选择题。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道貌岸然。” “我还怕你不成,穿白色t恤留平头的就是我。可以带保镖吗?” “每人带一个吧,以防你不老实。” “我还没把霸王硬上弓的功夫学到家呢,我还怕你在我的饮料里下蒙汗药呢。” “切……” “是啊,现在的网络女骗子很多,都被那什么女权运动害的。” “男骗子很少么?” “算了,扯远了,别让我们纯洁的友谊蒙上阴影。” “又道貌岸然了不是?你越这样说,我越发觉得你像个骗子了。^_^” “算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蛇头,专门贩卖人口,赚点零花钱。” “切——你要敢把我卖了,我就告你们老师。” “呵呵,见面可是你提出来的。” “好,我自作多情,我是孔雀开屏,你稳如泰山,好了吧?你一点也不想见我?” “不。我也……” “说出来啊。” “我也想。” 晚上失眠了,长钧陪着我商谈这码事情,看不出他是个过来人。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以为去了就恋爱了。” “好。” “不要像网上的厚脸皮,要表现得彬彬有礼。” “好。” “要注意穿着打扮,最好洗个头再去。” “好。” “要注意谈吐,表现得风趣幽默。” “好。” …… 其实,见网友这件事众师兄都很关心,第二天开了个部落会议,决定由海山陪我同去:一是他有见网友的经验;再则他会摄影,多少可以留下些精彩瞬间;内幕则是他成天独占一台电脑,众人早想除之而后快,就像古时候的皇帝看谁不顺眼让其去充军一样。 出门前我们各自整理了一番,换件白t恤,洗个头。假期在学校过得像原始人,脸洗干净了也没有人看,不如不洗。整理好以后看看镜中的自己:嗯,还像个人。go,go,go,followme! 一路上我在不停地揣度自己的心思。想去恋爱吗,还是好奇更多一些? 第24章 想来想去,唯一确定的就是想看看她的样子,心情甚至有些急切。挤了五十公里的公交车,来到五角场的时候,白t恤早被汗水打湿,一脸的油光。看来仪表分要打折扣了,性格分就要加倍争取。 肯德基不难找,门口一个和蔼的老头媚笑着等你进门掏钱包那个正是。左望右望,却不见白色连衣裙。我知道贝贝不会食言,就告诉海山耐心地等。等了一会儿,白裙子来了,海山赶快闪出去十米远,说是给我们拍照,动作职业得像cia。白裙子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感觉我血压骤升,于是下意识地摆个pose,把脑袋放到太阳下反光。谁料她给我抛了个媚眼,继续往前走,走啊走,走个不停。唉,原来不是贝贝。浪费老夫一番幻想。 太阳下烤了二十分钟,有些受不了,海山说不如去里面喝着饮料等。进到肯德基里面,我们看见有两个女子正对门坐着,其中穿白色连衣裙的那个有意躲避着我们的目光,我们心里也明白了一二。然后,我们故意挑了个背对她们的位子,大谈一路上公交车的拥挤,谈今天市区格外闷热,跑一趟五角场实在不容易,可恨的网友还放人鸽子,跟我们玩老将不会面。 牢骚了一会儿,我拨打贝贝的手机:“喂,迟到了,兄台。” “哪有。”电话那头理直气壮,“我早来了,在你之前。” “是吗?”我看似在打电话,其实耳朵是放在身后的那张桌子上。 “我不骗你。”贝贝重申了一遍。 “你在哪里,是不是门口那个卖茶叶蛋的,她盯着我看了好久。” “去死吧!”贝贝气得大叫。大家都好奇地望着那个从椅子上跳起来的白裙子,当然,其中也包括幸灾乐祸的我。 就这样,接头成功了。两张桌子合了一张。这时,我可以好好地端详面前的贝贝(我脸皮厚)。她留着短短的头发,没扎小揪揪,让人有一丝丝失望,但还是很好看的。贝贝不好意思地把脸歪朝一边,带着羞涩的笑意。我不敢多看,想找海山说点什么,发现他早同贝贝带来的保镖聊得贼起劲,好似他才是来见网友的。我们又点了些吃的,喝的(账当然是我付,事后想想,这情景更像是那个选择题的答案b,而不是c),然后就打牌。那可是我的强项,感谢发明八十分的人,专给我这种缺乏运动细胞的人有充分的表现机会。海山和贝贝的保镖一伙,被我们打得一败涂地。其间,我和贝贝说话不多,我觉得现实中的她更害羞些,更内向些,要不是双方带来的保镖情投意合,眉目传情,这次牌局可能会显得很沉默。 一晃天就黑了,我和海山还要赶回交大去。贝贝说:“让我送送你们吧。” 我们悠悠地晃过五角场,走在邯郸路上,很快到了复旦的门口,一路上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对贝贝讲:“就到此吧,再走就远了。”贝贝点点头。 回学校以后我像变了个人,两天都没有去上网。海山问我怎么了,我说时间紧。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有意无意地对比着现实的贝贝和网络的贝贝。网络真是虚幻的吗?为什么在网上我们能为一只苹果聊整个晚上,现实中却沉默了。我是不是一直抱着那个长发女孩的幻像在网上亢奋地胡言乱语,见了现实的贝贝,所有的感觉又都飘到云里去。为什么?“网络是虚幻的。”想不出答案的时候,我把这句话写在课本的后面。 第三天夜里两点多,电话铃声把我从梦里吵醒。 “喂。”要不是寂静的夜,这轻轻的声音肯定会被盘旋的蚊子盖过。 “是你?贝贝。”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你怎么不来上网?” “我有点事情。”这种虚弱的谎言一口气也能吹破。 “你骗人,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实中的我?” “没有,贝贝,别误会。” “我看就是。” 我不敢讲话了,我知道自己猥琐的谎言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们在一起吧。” “我……”我屁都放不出来,faint了这么多次,这次是真的。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成了耍 嘴皮子的骗子?“我觉着……” “你觉着什么?” “我觉着我们还是做朋友更好些。” 那边不讲话。借着夜的沉静,我听见流体滴在听筒上的声音。 “我挂了。”贝贝的声音里听得出一百种感觉,如果从汉语里能找出一百个形容感觉的词汇。 那晚以后,贝贝很少上网了。就算来了,也只是跟我打个招呼。我觉得自己当了一回感情的盗贼,当然不敢主动地搭讪。十来天后,我在qq上接到贝贝的消息:“我11月份去新加坡读书,也许不回来了。这消息"奇"书"网-q'i's'u'u'.'c'o'm"很突然是吧?我自己都觉得突然。谢谢你陪我度过快乐的暑假,那些日子,我的欢乐都给了电脑。^_^” 我回了个笑脸过去,心里默念着:也谢谢你,陪我度过快乐的暑假! 暑假结束了,师兄们要搬回北区。走的头一天的晚上,我们一起喝了酒,去的是天天吃蛋炒饭那家馆子——见我们竟然点菜吃,老板第一次给了笑脸。喝完酒回来,我们光着身子在菁菁广场上踢球,最后被校警提着橡胶棒赶跑了。 无言 而今又是夏天,我面对着从前那台电脑静静地写,电脑没有开机,更不会有人来抢着用。师兄们已经各奔东西:长钧考过托福,去了比利时;海山回北京工作;郭真去了深圳电视台……贝贝再也没在qq上出现过。 事实证明,我败了。我打算在投降书上这样写:尊敬的李老板,由于本人不慎,在撇大条的时候一个猛烈的下蹲拨通了您的手机,也许给您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我愿意承 担一切后果,包括事后您收到的大量情书。此致,敬礼! 第十一章:看演出 交大人的心声 这个时代流行“文化”,各种事务都附庸文化二字,似乎这般听起来更为风雅。公司有企业 文化,白领有小资文化,祖国有社会主义新文化,当然了,学校有校园文化。你若想看到真 正的校园文化,就来欣赏我们的文艺晚会吧。 中午路过南区海报栏的时候,看到艺术团的一拨人在搞宣传,想必又有演出看了。至于 打什么名目我们是不关心的,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按惯例,我和小马在接近天黑的时候走进大礼堂——这时候人还不多,可以拣个好座位 。演出时间安排在7点,但正式开场往往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喜 欢演出前那种等待的感觉,带着点期盼,还有点慵懒,最重要的,是可以安心地消化胃里的 食物——中午时间紧,三口饭就把自己打发掉,因此养成了晚餐暴饮暴食的习惯,单单消化 一肚子的食物就得花去半个多钟头。 等得有些睡意的时候,红色的幕布突然闭合起来了,礼堂的光线也暗下去。谈话的人们即刻 闭 上嘴,千百双眼睛望着前方,等待光明重降。蓦地,一束银白色的追光打到幕上,圈出一个 变形的圈,那圆在崎岖的幕布上爬行,像水母在大海里游动。最后,圆圈移到主持人即将走 出的台口边停下来。 又过了漫长的五分钟,有个苗条的伊人从台口里出来,手持着话筒,亭 亭款款地向舞台中央走去。追光紧紧笼罩着她,映出伊人玲珑的曲线,还有那若隐若现的小 腿。这正是本校著名的晚会主持人:如花。她有个习惯——在出场前的一瞬间把所有串词都 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就必须临时来补记一遍,所以迟到几分钟很正常。尽管如此,也并没有 影 响她作为我校头号主持人的地位,因为她漂亮,声音甜。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每次看演出都 拿五分钟等她的话,四年下来累计的时间肯定超过了我等未来新娘的时间。 如花对观众颔首,微笑,然后缓缓地举起话筒,摆出小鸟要飞的姿势:“亲爱的老师,同 学们,晚上好!”说到此,主持人往往会停下来,等待观众的掌声。 “哗啦啦,哗啦啦……” “感谢你们参与今天的晚会。今天到场的嘉宾有:校党委副书记xxx。”远远地,可以看 见第一排有人影起立,回头向观众们致意,然后那人坐下。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校团委副书记xxx。”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校学联副主席xxx。”这次并没有人影起立,估计那人跑厕所去了,但是绝大部分激情 似火的观众并不了解前线的情况,仍然报以热烈的掌声。 “校社区团工委副书记xxx。”我们实在想为那人热烈地鼓掌,但是拍不动了,手掌在 充血,火辣辣地疼,因此掌声有些勉强,像初春的一场小雨。那人不明白,为什么热情的观 众突然对自己冷淡了,一再地向大家点头致意,但是掌声并没有增加多少,最后,他 带着遗憾坐下去。如果他多来做几次平民观众,心中的疑问一定会有个答案的:看学 校的晚会从来不用花钱,不过每次开场就得忍受这种身体上的痛苦,不停地为这些脸都看不 清楚的大人物鼓掌。俗话说得好,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娱乐。 第25章 念完一长串的名单,如花也累了,远远地看见她像在咽口水。我敢打赌如花念过的演出名 单比自己看过的超市购物清单还多。缓过气来的时候,如花又笑了: “同学们,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你们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 观众刚刚被折腾得很疲惫,这会儿听说有礼物,情绪又高涨起来了: “美女!” “帅哥!” 请不要质疑交大人的素质,我们只是喊出了心声,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可惜交大的男生实在 太多了,那些女生对帅哥的呼喊像是溺水的孩子在太平洋中央一秒钟的挣扎,瞬间便被另一 个 呼喊淹没了。礼堂中只听见“美女,美女”的声音在回荡,一千多个性苦闷者的革命宣言竟 是这样地热烈与搞笑。 如花有些慌了,看表情就知道,今天她并没有给同学们带美女来。不过她不必惊慌,革 命者们永远只有喊口号的份,不会拿她充数的。 观众平静下来的时候,如花又恢复了镇定:“虽然很多男同学猜错了,不过女同学是不 会失望的。我今天带来的礼物就是……嗯,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东方电视台著名节目 主持人张英俊。”张英俊应声从后台钻出来,西装革履,玉树临风,像个男模。猜想他刚才 很早就躲在幕后偷听前台的情况,悔恨着妈妈没把自己生成个女的。换作我,一定会审时度 势换套裙子再出场。 虽然没盼来美女,我们还是礼节性地对张英俊表示欢迎。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第一次给他 鼓掌嘛,不像刚才那帮书记主席的,最少的那个也为他鼓过三次了。 张英俊是个明白人。他清醒地知道,由于性别的关系,他令观众们非常地失望。但他就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脸上带着笑,从容不迫地问:“交大的朋友们,你们好么?” “好……”这句话爱听。 “多年来,我一直想来交大看看。”这句就免了吧,他在上海工作,想来么几十块钱打 辆出租车,半天时间就足够了,何必等几年? “你们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交大的哪里?正是你们现在坐的大礼堂。我去很多高校主持过 节目,但今天我才发现,你们的礼堂是最漂亮的。比起复旦的那个,简直大多了。”复旦的 礼堂我知道,是挺小的。但不知道张英俊去复旦以后会不会说交大的音响不如"奇"书"网-q'i's'u'u'.'c'o'm"那边的好。 吹完了死物,该捧一捧活物。 “曾经在读书的时候就听说过“交大十回头”,但是时间久远,我淡忘了,你们可以一 起提醒我么?” “可以……”男生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 “好,那我们开始吧。交大女生一回头……”念完第一句,张英俊把话筒使劲地伸向观众席 。 “吓死路边一头牛。”男生高声回答。 “交大女生二回头……”张英俊紧接下一句。 “可口可乐变酱油。” “交大女生三回头……” “哈雷彗星撞地球。” “交大女生四回头……” 下面没人回应了。尽管号称十回头,其实大部分人只记住了以上的头三条。这个顺口溜 是前辈们用来感叹交大无美女的,但是今天在公众场合这么撕心裂肺地喊,似乎有些不合礼 仪。我亲眼看见一个漂亮的女生嘟起小嘴,愤然离场。 张英俊以为抓住了观众的七寸,开始亮底牌:“我今天到交大,一是看望大家,再者带 来了丰厚的礼物,你们要不要猜猜是什么呢?” “美女,美女!” “对了,你们好聪明啊。让我们一起欢迎青春偶像组合‘吉娃娃’出场!” 四个三十岁挨边的女孩子踏着欢快的鼓点蹦出来,头发清一色地扎成小揪揪,想玩清纯 。其实,从她们闪烁的眼神便可以看出绝对是久经战火洗礼的那种。 “我叫春花。”“我叫夏草。”“我叫秋月。”“我叫冬雪。”吉娃娃们开始用香甜的 嗓音自我介绍。现在的艺人为了叫座,连爹妈给的名字都不很青睐。 革命者们为绚丽的舞台欢呼,伴以热烈的掌声。 张英俊非常得意自己的大手笔,早把刚才的惊慌抛诸九霄云外。他觉得场面过于激动了 ,就举手示意同学们少安毋躁,然后说: “你们最喜欢谁?穿红裙子的女孩吗?还是黄裙子,蓝裙子,绿裙子?” “红裙子!蓝裙子!”消费者反馈信息。 “哈,其实她们都是顶顶温柔的女孩子。”张英俊发现黄裙子和绿裙子有些失落,赶紧打 个圆场,这足以显示他玲珑的本色。 那时候,我觉得他像怡红院的妈妈桑,为了讨好观众,大牌的名望也全然不顾了。估计是出 场前被同学们震天动地的呼喊吓成这样的。同时我得出个结论,如果你脸皮不够厚,千万不 要做主持。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在以伤害交大女生感情为代价的前提下,现场气氛被张英俊调动得很热烈。这有点像物理上 的能量守恒定理,一方(男)的温度升高,必然建立在另一方(女)的能量损耗上。之后, 动感的音乐响起来,春夏秋冬又唱又跳,活力四射,引得众多男生嘘唏不已。我不知道其他 同学是专心听音乐还是盯人看,反正我只顾得上看人,想听歌词还真听不清楚,因为节奏太 快 了。唱着跳着,红裙子忽然跃身飞起,来个大角度劈叉,露出半截雪白的大腿,末了不忘羞 涩地一笑,以显示刚才的不雅举动属于裙子的缘故,非本人蓄意为之。 “呜啦!”革命者们再次雀跃,强烈要求再来一个。 但她没有再来一个,而且重新把持起清纯的招牌。晚上回去后定会有无数的男生感叹:“真 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看完热血的,必定会有一个高雅些的——晚会导演的巧妙安排。下面的节目是小提琴独奏。 只见一个胖乎乎的男生酷酷地走向前台,身着特制的宽大西服,戴一副大得有些夸张的方框 眼镜。他先给观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个“深”是从相对的角度来说的,由于肚子太大 ,把腰弯到十五度,已是他的底线,所以用了“深”字。)观众使劲地鼓掌,给他加油。在 大学里演出有个好处,观众们从不会吝惜掌声,钱没有,就有热情。不像那些观看商业演出 的观众,鼓掌之前往往要权衡值与不值。 接着,悲凉的琴声从他颤抖的五指下飘出来,抖动着我们的心弦。也许指头只是个形式 ,更形象一点,应该这样说: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迹。我乃十足的乐盲,不懂 音乐的内涵,只懂得欣赏胖子的表情:你看他时而微启朱唇,“嗖,嗖”地吸着凉气;时而 皱起眉头,用全身的力气往耳朵充血;时而带着微笑,似在云端穿梭。而整个过程中,他的 双眼是紧闭的,不曾有过睁开的迹象。 音乐达到高潮,小马竟也在台下跟着哼:“don’tcryforme,阿根廷呀……” 我对小马说:“看那人好high的样子!” “是啊,怕是要升天了。”听口气小马也想跟着去。 “唉,今天发现艺术也是一个自恋的好方法。” “不能说他自恋,应该说他有很深的艺术造旨。” “造什么?”我没听清楚。 “很深的艺术造旨。”小马一字一顿的对我的耳朵"奇"书"网-q'i's'u'u'.'c'o'm"重复。 “是造诣,不是造旨。”我一向对小马的学识钦佩有加,以为他这样念只是故意幽 默一下罢了。 “是造诣么?我从十岁到现在都念造旨,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呀。”小马百思不得 其解。 “造纸,哼——哈哈哈,我还造船呢,你真是‘台’笑大方啊。” 好容易被高雅音乐陶醉了几分钟,这么一搅和,全没了。修养不足的人经常这样。 演出至中场时,许久不见的如花突然跳出来说: “同学们,今天我们还请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他是台湾交大的x教授,我们掌声欢迎吧。” 观众们送给台湾客人最热烈的掌声。 如花对客人做了一段早就编配好的访谈。客人用半生的普通话咿咿呀呀说了一大通,不 甚清楚,只有一句是什么“今天我到了上海交大,才知道是到了真正的交大”,这句话博得 满 堂的喝彩。想想客人做的牺牲也够大了,台湾除了那个政府是假的,他们的交大肯定是真的 。客人接下去又说了些要回山东老家看看,要向祖国大陆学习等等的话语,惹得如 花直夸:“教授您是个有心人。” 送走了客人,终于等来吉他弹唱《灰姑娘》,因为演出者我正好认识,是同院的李某。 大家在一间教室里上公共课,挺熟。这厮随时把手机挎在皮带上,像进城搞建筑的包工头, 由此我们喜欢叫他李老板。 第26章 李老板的穿着比较随意,尤其是下半身,今晚竟然以一双拖鞋示 众。看他甩着一头乱发,提着吉他“叭啦,叭啦”地走向前台,真个是道骨仙风,艺术气氛 漫溢全场。 李老板甚至没向观众打个招呼,坐下来就唱: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 说实话,论音乐的造诣他远远比不上刚才的小提琴手,可校园民谣玩的就是气氛,光看 看李老板那双拖鞋和他抱琴的架势就饱了,至于唱功倒在其次。 听他唱歌的时候,我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万恶的计划,越想越觉得经典,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李老板的号码。 “嘀嘀嗒嘀。”麦克风传出李老板手机的第一个铃声。观众先纳闷了半秒钟,既而哄堂大笑 。李老板比较镇定,竟然没有走调,而且似乎不想搭理挎在腰间的这个淘气鬼,继续演唱 着第二段: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嘀嘀嗒嘀……我让你别当真,因为我不敢相信。嘀嘀嗒嘀…… 观众乐坏了,以为是晚会组织者一个小小的创意。导演站在台下,气得直跺脚,嘴巴像金鱼 似的一张一合,大概是抱怨李老板穿拖鞋开手机上台演出缺乏敬业精神之类的。我原本只想 点到为止,但是又觉得此刻礼堂里的气氛似乎比李老板单独的弹唱更为热烈,所以打消了挂 机的念头。 第二段歌曲结束了,有个小过门。这时,李老板的手可以从吉他上闲下来,但是嘴里还 得哼着: 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嘀嘀嗒。 嗯,手机怎么停了。原来,李老板利用这紧凑的几秒钟,左手以光的速度伸向腰际,利 索地把手机关掉了,然后又把手坦然地放回吉他上。一系列动作快得跟拍个苍蝇似的,引得 观众直喝彩:“好!”“厉害!”身旁有个女生双手托腮地说:“噢,台上那个卖艺的好帅 哦!” 远远的,我发现李老板的嘴角微微泛起得意的笑容。事实证明,我败了。我打算在投降书上 这样写:尊敬的李老板,由于本人不慎,在撇大条的时候一个猛烈的下蹲拨通了您的手机, 也许给您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包括事后您收到的大量情书。此 致,敬礼! 交大鬼故事 李老板走后,后面的节目就看不出什么花头了,都是些跳舞、合唱之类的。我头靠在椅 子背上,又开始瞌睡。好容易等到最后,盼到一出压轴的好戏。那是个小品节目,通过几个 男生的口,讲出流传已久的交大鬼故事。我想,各个学校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鬼故事, 今天不 妨把此故事叙述如下,以供各位对比: 熄灯前的男生寝室,男甲、男乙、男丙各忙各的。男甲靠在床边看书,男乙在洗脚,男丙提 着电话正同女朋友议论别人的长短。寝室虽然简陋,但是很有味道:墙上贴着美女图,强烈 的女人味;男甲的书柜一股书生味;男乙的脚气四溢,强烈的男人味;男丙讲电话的姿势又 有些家里的味道。 忽然,男丁满头大汗地冲回宿舍,手扶着椅子背喘息不止。 男甲:(把书搁在床上,站起)怎么了?男丁。是否门外有狗? 男乙:男丁,你被劫了吗?男丁:(双眼痴呆地对着男乙的洗脚盆)你们不要说话,让我先 喘口气,容我呆会儿慢慢道来。 男甲:(又坐回床上,想拿起书本,最终却没有拿)哥们儿,有 事一定要说出来,别自个儿"奇"书"网-q'i's'u'u'.'c'o'm"憋着,啊? 男丁:(一步两颤地走向男甲,坐在其床上,用无辜的眼神看着男甲) 刚才,我在物理楼顶看见鬼了! 男甲:(挺认真地把手放在男丁的肩上,温柔地)什么时候? 男丁:(看看表)10分钟以前。男甲:你不是5分钟前才回来的么? 男丁:对啊,我从物理楼跑回来只花了5分钟。(这厮的1000米跑经常不及 格)男甲:(把手放在男丁的背上轻轻磨蹭)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男丁:(双眼望着前方,追忆地)我今晚心情不好,就去物理楼 的顶上吹吹风。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众人:(齐声地)什么? 男丁:(瞳孔放大,旋转)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在跳绳, 嘴里数着:“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她就是不数一百。我差点吓死,不过在没死之前 挣扎着跑回来了。呜呜…… 男甲:(顺势把啜泣的男丁搂到怀里,并拍他的背)别怕,别怕 。那是人,不是鬼。有我在的,没事。 男乙:(起身倒洗脚水)依我看哪,你刚才碰到的,很难说清楚 是人还是鬼。我听师兄们讲过物理楼的故事,情节是这样的:九六届有对情侣,非常地要好 ,已经好 到一毕业就打算领结婚证的地步,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唯一不足的是女的稍微有点胖,她想 通过跳绳来减肥。但在操场跳的话又怕碰到熟人,觉得丢脸,她于是决定到物理楼的顶上去 跳。(男乙手指物理楼的方向) 男丁:(怀疑的口吻)她跳了四年? 男乙:不,故事才刚开始。 男甲:(拉着男丁的手,警告男乙)你不要吓唬他。 男乙:你们安静,听我说完。女的每天去物理楼顶跳绳,说好跳满一百的时候,男 的买可乐 回来给她喝。以往总是一百没有跳完,男的已经端着可乐在她身后笑眯眯地等着。突然有 一天,(此时宿舍灯熄,男甲和男丁吓得抱作一团)男的买可乐回来,在 横穿马路的时候出车祸 死了。那女的跳到了九十九次,却不见自己的男朋友,就一直数着“九十九,九十九,九十 九……”她想等到男的一来就数满一百。这时候有个无聊透顶的人爬到物理楼顶上看风景, 发现有女生在跳绳,就好奇地凑了上去。当他听到那个女生在反复地数九十九的时候,心里 既奇怪又紧张。女生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以为是男朋友,于是数了个一百,转身就扑 向男人的怀里。无聊者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坏了,连连往后退,一不小心,脚底踩空,从楼顶 上摔了下来,死了。女生吓坏了,飞快地下楼找人帮忙,可惜晚"奇"书"网-q'i's'u'u'.'c'o'm"矣。当她后来得知男朋友为 她买可乐的时候,出了车祸,也死掉了的时候,人从此失踪了,有人说她跳进了黄浦江,有 人说她被家人秘密地送进疯人院,有人说她去了广州。总之没有谁给出个确定的答案。 (窗外寒风起,带一点尖啸,甲和丁抱得更紧了)所以说,我很难判断你今 天碰到的是人还是鬼。 男丙:(挂了电话,走过来)我倒觉得啊,今晚男丁碰到的肯定 是鬼。我 听过的故事是这样的:那个男的买可乐回来,并没有被车撞死,而是去帮不认识的人提东西 ,学了一把雷锋。女生久等他不来,就一边跳着绳,嘴里数着“九十九”,一边往楼顶的边 缘挪动,想探头看看楼下的小路上有没有男友的身影。可惜女生患有低血糖,一看头就晕了 。楼下的目击者见她晃了两晃以后,直挺挺地从楼顶摔下来,死了。男朋友回来的时候,抱 着女友的尸体痛哭不已。后来他对尘世再没有什么眷恋,到西藏放牦牛去了。每年清明节, 他就请当地的喇嘛为女友诵经,还烧一瓶纸做的可口可乐给女友喝。听说每年清明的这天晚 上,物理楼顶就会有女的在跳绳,嘴里不停地数着:“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哎, 今天是什么日子? 男乙: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男甲:(一把推开男丙)啊!你真碰到这种事。 男丙:(仰视着天花板)没想到人世间还有这等浪漫的爱情!西藏 ,多么神秘的地方,竟然有我们的师兄在那儿放牦牛。 这时候礼堂的灯光熄灭了,音箱里传出跳绳的声音,并有一个女的在轻轻地数着:“九十九 ,九十九,九十九……” (全剧完) 礼堂里乱作一团,有女的在尖叫,有男的在大笑,总之大家开心得不得了。 最后由张英俊和如花出来宣布散场。如花问英俊,下次还来参加我们的晚会么。英俊爽朗 地笑了:“那你们必须清明以后再叫我过来。” 还有一种人是练死不壮,例如我,走路挂着沙袋,睡前仰卧起坐,楼道口的灭火器也有事没 事地抓起来举举,一周三次跑去健身房。结果呢?不脱衣服你以为我是旧社会的孩子;脱了 衣服你以为我生在非洲,只是肤色变异了。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