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第1章 《尘世羁》 作者:沧海月明猪有泪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尘世羁第一卷第1章 我刚睁开眼睛,眼前就凑过来一个满脸假笑的大头,我呻吟一声,谁救了我也不要拿这么丑的人来吓我啊,没人性……试图晃晃头,想坐起来,那个全身一副电视剧里小二打扮的人就发话了:“姑娘可醒了,真真是命大。我这就去叫先生,您先歇着,把这药喝了……”说着转头撩起帘子出去了……帘子?!我看得一楞一楞的,这是分明是一间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客栈房间嘛!房里是古色古香的木制桌椅,就在我睡的这张床头,还放着一个瓷碗,里面是黑黑的一闻就知道是中药的液体……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我努力的回忆着……我本来不是跟一群死党在游泳池游泳吗?我是旱鸭子,他们都是知道的,今年也不例外的拿套在游泳圈里“泡”游泳池的我作为笑料。本小姐虽然是旱鸭子,可也不是他们那群家伙可以轻易鄙视的,我们又在水里打闹起来。胖子陈立不甘心被我暗算,仗着会游泳,把我追到深水池那边,眼看就要打到我的头了,我躲!头本能的往下一缩,游泳圈和泳衣之间毫无摩擦力的滑掉了。等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游泳圈围起来的安全地带滑到水底下,本能的惊慌已经过去了,呛水的时候我还乐观的想,等那群家伙把我救起来,才知道我有多苗条呢,小号游泳圈都套不住我……随着一陈急促慌乱的水的扑腾声,我的意识渐渐消失了。等我醒来,已经到了这个鬼地方,他们还想耍我?哼!我愤愤的要坐起来,哎,居然全身酸痛,脑子里一片金星……天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弱了! 突然帘子一响,刚跌回床上的我,脑子还处于晕眩中,眼前突然出现一双亮亮的星星……咦,我使劲眨眨眼,原来人的眼睛可以这么好看……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魔戒》里面,神和精灵最爱的都是星光了,这种光芒清澈但不柔弱,明亮但不刺眼不霸道,深邃但不自以为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星星”的主人说话了:“姑娘,身子可好过些了?”我立刻清醒了,天哪!要是这种花痴样被那群家伙看到了,本小姐就威名扫地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其中一两个人肯定会说:“哼,我哪里比这家伙差了?天天看我还没见过帅哥?” 呵呵,我摇摇头,打算把情况问个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打算开影视城拍古装戏了?但是刚一张口,才说出一句话,就把自己先吓了一大跳,我问的是:“这是什么地方?”这句话不吓人,恐怖的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这么嗲了?肉麻啊!这个嗓子还是我吗? 这个惊吓实在不小,让我瞪着眼,本来肚子里的一大串问题全都憋在了喉咙里,难受死了。 大概看我瞪着眼的样子太可怕,那个长着星星眼的男人温言安慰我:“姑娘,这里是虹桥旁的培鑫客栈,在下邬思道,昨日姑娘从桥下水中浮起,正巧被我看到,托人救起,不知姑娘何事落水?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我好托人传信,送姑娘回家。”停了停,又说,“姑娘已落水一日有余,怕是家人早已心急如焚。” 在他这段话的过程中,让我脑子里首先哄然一阵的是“邬思道”这三个字。邬思道!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小说,电视剧,以及相关的史料,我早几年看得很熟,邬思道是历史上的什么人,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是什么人?我是凌岱宇,南京**大学法学系二年级学生,和好朋友游泳落水……我突然想到妈妈,妈妈现在在哪?她一定很着急,我要回去!但是这个自称邬思道的人的话让我觉得好象事情很不对劲,这一切,似乎是……我穿越时空了?我不否认高中时我曾经很喜欢看张庭演的回到明朝的那个交错时空的电视剧,但是这种荒谬的事情难道是真的会发生? 我小心翼翼的发问,继续用那副我受不了的嗓子:“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邬思道”微笑的看着我:“今日已是四月初二了。”他沉吟一下,“姑娘可是来观看庙会时,人多拥挤而落水?” 我艰难的摇摇头(该死的头怎么就这么晕呢),问:“不是……我是说,现在是什么年代?”我死死的盯着他,他略显诧异,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店小二模样的人就笑了:“姑娘敢情是病糊涂了,这年头已经是咱康熙爷46年头上啦!” 不可能!那群家伙都是学理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历史,不可能编得出来这样的戏! 我闭上眼睛,集中我所有的人文社科知识和联想能力迅速思考了一遍,像等待最后宣判一样,我问他们:“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这次,邬思道和店小二对望一下,温和的对我说:“刚才说了,这里是扬州虹桥旁的培鑫客栈。至于姑娘你是谁……你忘记了吗?” 我有点发呆的说:“我是凌岱宇……”又突然问他们:“可有镜子?”店小二显然已经看上了这场热闹,乐滋滋的说:“我叫我们家那个浑货去拿。”一转头出去了。 剩下我,和眼前这个似乎应该是我救命恩人的邬思道面面相觑。他深思的盯着我。而我,急切的想求证更多,那些小说看过已经好几年了,我记不清细节,只记得些大概,我看着他,一身看上去并不出众的,不知道什么料子的夹袍(要是我像曹雪芹描写的那样明白就好了,可惜他现在可能还没出生呢……),面容白净清癯,从他的“星光”下醒悟过来,还能看见他身边椅子上靠着的一支拐杖。看着他的样子,我有些发愣,他是已经遇到了后来的雍正,现在的四阿哥,成为了他的谋士呢?还是还在流浪呢? 我再次小心翼翼的发问:“先生,你可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当年大闹贡院的……呃……”还没问完,他的眼睛忽的亮了,简直有些灼灼逼人,但是停了停没有说话,我受不了那个气氛,只好结结巴巴的说:“反抗索要钱财的贪官……然后被治罪……然后……” “然后官司打到当今天子康熙爷御前,十年来我一直被全国各个州府通缉,”他激动得拄起拐杖站起身来在狭小的屋子里反复走了几步,“直至当年两大权相索额图明珠都已经成为昨日烟云,太后驾崩大赦天下,我才从藏身的武夷山重返故里。”他见我看他的拐杖,又说:“一只腿却被剪径的水匪打折了。”说着自失的一笑。 看着眼前这个气宇不凡,才30多岁却眉目间全是沧桑,一脸傲气的瘸子书生,我呆呆的想,如果我真的穿越时空了,我以前的二十年怎么办?我还没有报答最疼爱我的单亲妈妈,我的朋友,爱我的人,还有我在这个世界可以做什么?怎么生活?人家穿越,好歹也穿越成个格格公主,再不济也是个官府小姐,我……低头看看身上一身朴素的蓝布衣服……现在还成了没记忆的孤女…… 接着他的话,我脱口而出:“邬先生是学帝王术的人,名留青史……”一抬头,对上他审视着我的灼然目光,我才醒悟,不能说,不能说…… 正在尴尬中,店小二带着她老婆进来了,这是个长相平凡,但精明伶俐全露在外面的女人,我莫名其妙的想,这么丑的人怎么能娶到她的?看看我和邬先生对望的情形,她抿嘴一笑,手脚伶俐的给我盖了盖被子。“姑娘真是遇上好人啦,可算是拣回条命,我就说姑娘家重个打扮,一醒就要镜子,看看,病着显憔悴了……” 看看已经恢复冷静,坐回椅子上的邬先生,我抬了抬麻木的身子,接过这个女人塞给我的镜子——沉甸甸的,还是铜镜,对准了自己的脸…… 然后就无声无息的倒回了床上…… 这3天来,我一直有点行动迟钝,首先就因为现在这个显然不如我本来的身体健康的躯壳,“她”完全不能支撑我试图到处看看这个时代的扬州的愿望,最多只够我躺着的时候头脑清醒的想问题。 那天,我在不太清楚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只有在言情小说封面上的水彩画里才能看到的那种脸……加上脑子里的晕乎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很符合形象的晕了过去…… 这是我最讨厌的形象,简直就是演琼瑶电视剧的经典形象:可怕的微蹙的淡眉,(我在心中大叫“我要我的浓眉”),水汪汪的大眼睛倒是比我自己的还漂亮,端正挺直的鼻子比我自己的要小,嘟嘟的嘴唇也小小的……最可怕的是,我辛辛苦苦晒出来的古铜色健康皮肤,现在全没了,变成了苍白得透明的皮肤。我抓狂得简直想再去跳一次水,我讨厌这个只适合娇滴滴哭兮兮唱《葬花吟》的躯壳,正在热播的超女,我喜欢的是张靓颖那个型…… 回到清朝,康熙46年,已经3天了。我在茫然中慢慢冷静下来,我知道演戏是不可能演这么久还没导演来叫“cut”的。可能邬先生(由于电视剧的影响,我心里也习惯这么叫他了)也对安抚我起了一点作用。他每天都来看我,虽然总是充满审视和疑问,偶尔也问我是否恢复一些记忆,但是多半时间,他很沉静,叫我“凌姑娘”。他的安静影响了我。我一向自认为是个高eq高iq的21世纪新人类,就算到了古代,也不能败下阵来啊。 我每次都想找个办法问他现在在哪高就,意思就是,你遇到爱新觉罗胤? 第2章 了没有?可是一来他总是淡淡的不怎么说话,一说话也是问候我,让我无从问起;二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眼前情势不明,我还完全没想好该怎么办。 我每天都支撑起来,在窗户边转转,看看外面。研究了身边的一切环境,整个虹桥周边的人群,市场,我眼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个细节上的错误,远处也没有高楼或电视塔(不可否认我非常失望)。我从小生活在南京,就算旅游也是去一些远的地方,没有到过扬州,但是我知道这一定错不了,从我能看到的所有现实状况中,寻找出来的逻辑全部符合清代的现实。(记得红楼梦里,西洋的玻璃镜子还是贵重的稀罕物,可见康熙末年,寻常百姓家的确不会有玻璃镜子)。想着现代的我不知道怎么样了,是死了吗?妈妈不知道怎么伤心,我就着急,可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尘世羁第一卷第2章 第四天了,我又愁眉苦脸的坐在窗户边发呆的时候,邬先生的拐杖声又响在门外。我不等他敲门就开了门,果然是邬先生。他站在门口笑了:“凌姑娘果然慧心。”我心情不算好,笑笑就进了屋子,他跟在我身后,进来坐到了窗边我对面的椅子上。给他倒了杯茶,我也坐下默默的不说话,只听得窗外市集上热闹鼎沸的人声。 空气里沉闷了一阵,他终于开口了:“这几日姑娘身体日见好转,今日我来,是想问问姑娘有何打算?”也不等我回答,又说下去了:“不瞒姑娘说,眼看已是入夏了,若不是正好遇到姑娘这事,我早已北上赴京,因京中四贝勒邀我入府给几个世子做西席……”听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大大的舒了一口气,一转眼就知道首先该怎么办了。如果我真的是回到了古代不是做梦,这个历史时代,正是进行到了中国历史上皇权竞争最白热的时刻,在我看来,结局没有嬴家,就算当上了皇帝的雍正,也并不幸福,皇位只战战兢兢坐了十几年,更没有得到自己父亲和儿子那样的长寿,后世还留下骂名无数。倒是这个邬先生,小说里写他不但全身而退,还最终安然退隐,逍遥终老。看来老天还是没有太刻薄我,只要我跟紧了邬先生,今后有雍正的保护,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现今只有安顿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回去见妈妈。 打定主意之后,我连忙厚着脸皮,想象着古装剧的台词说:“是凌儿耽误先生您了!只是凌儿每日看这人来人往,却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听到邬先生时,脑中自然就想起先生事迹生平,竟也不知道为什么。现今看来,凌儿与先生有缘,先生即救得我性命,我又无处可归,只好求先生收留了凌儿,我愿为奴为婢服侍先生,报答再生之恩!” 低头一口气说完,我抬头看着他,他却只是沉吟。在窗边柔和的光线中,他的目光不再那么光芒逼人。还在紧张的等待他的回答,一个豪爽的男声却从门外响起:“邬先生好人不愿做到底么?哈哈……”随着这声笑,一个光头男子推门而入,我好奇的看到他光头顶上的戒疤,他居然是个和尚!转了转手上的帽子,他大大咧咧的坐到一把靠墙的椅子上,说:“我看这位姑娘如今竟也没有别的法子安置,既是有缘,我家四爷也是信佛的,就服侍了先生一同北上,今后或帮她寻亲,不然就安置在四爷府里面——都是小事儿,先生不必过虑了!如今倒是先回京要紧。” 邬先生点点头,向着我说:“这位性音大师,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当日救你上来,人人都说没有气了,不想大师身怀绝技,一番运功竟硬是让你回了气!然后就只用寻常医药调治,姑娘竟也捡回一条性命。瘸子我自以为无书不读,知天下至理,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井底之蛙耳。”说着一副无限感叹的样子。 这位被称作性音的和尚满不在乎的说:“头陀不过是个酒肉和尚罢了,既是和尚,不能见死不救,我看姑娘也是命大有福之人,虽然头陀有点本事,却还是要看个人造化,命数天定,不可违。”说着认真的看了我一眼。 他们这一来一去的,我已经全明白了,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行礼,只好用我在电视里唯一学到的一招,跪下了。 “凌儿的命是两位救的,凌儿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两位才好……” 却被邬先生拉了起来,“姑娘不可行此大礼,人凡心中存善,这便是当为之事,不必言谢。我邬某人已遁隐十几年,不但四贝勒尚记得我当年一篇文章,连姑娘你也知道我邬思道其人,原来朝堂之上,百姓之中都还有可治之势。这也确是缘分,我看如今之计,你也只好随我们北上,日后慢慢为你寻找亲人,再做打算,如何?” 这还用说,当然愿意了!我立刻答应了他们,商定了下午就起程上路。因为听性音和尚说,他的主子,当今四皇子在江南的差使办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回京,他希望邬先生能以世子西席先生的身份尽快秘密安置到他府里。 进府 雇了一辆马车,我和邬先生、性音和尚一起上路了。性音和尚赶车,却并不作和尚打扮,他头上那个帽子我后来才看清楚了,后面原来竟滑稽的拖着一个假的大辫子。看他扮作寻常赶车人,用的马车也很一般,毫不引人注目的带我们上路,让心里还一点都没底的我也煞有介事起来。 一路上,我在和他们的闲谈中知道,性音和尚是四贝勒胤?家庙的主持和尚,一身功夫不俗。这次胤?在江南办理筹款赈灾的差事,寻访到了邬先生,深为其智谋才学所折服,一心要收拢到自己身边做个谋士。性音和尚是特别被派来秘密保护邬先生进京的。 随着行程渐渐过半,我和他们两个都熟悉了。性音和尚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粗中有细,而且一身功夫深不可测,在我看来,他的武功比我和妈妈都最喜欢的《笑傲江湖》还具有可观赏性;邬先生深沉随和,才智过人,就是可能被坎坷的生活折磨的,脾气有点孤僻。我向来是没心没肺的,和他们颇也相处得来,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倒是和我都能说起来,也没有什么话对我遮遮掩掩的,大概觉得我一个小女孩子,完全不存在威胁吧。我居然也随遇而安,享受起了在古代的旅行生活。大部分坐在车里默默无言的时间,我都靠着想妈妈,怀念我的现代生活来打发过去。我还很小妈妈就离婚了,爸爸离开我们去了另一个城市,我很少见到他,对我而言,他不过是个陌生男人。妈妈一个人带着我,直到我长大,我从小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被妈妈宠惯了。原来以为没有妈妈照顾,不能天天上网玩游戏我就活不下去,可是现在,一个人掉到了莫名其妙的时空里,我也得走一步看一步,试着生存下去。这样的情形,是不是有点像掉了到神灵世界的千寻?那会不会有小白龙来帮助我?唉,还是不要做梦了,妈妈说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也经常盯着邬先生发呆。时间久了,越看他越顺眼,除了眼睛吸引人之外,他长得其实很英俊,只是被他自己的沧桑神采盖过去了,才三十几岁,看着却像五十岁的气质。有时候邬先生被我看得实在尴尬了,才跟我说话打岔过去,看着他居然也有点害羞的样子,还真好玩。在这种环境下,我居然把古代淑女还应该有礼仪什么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北方干燥的黄色土地渐渐换掉了南方的碧绿湿润,二十多天过去,我们总算来到了据说是北京门户的直隶省境内。想着就要见到传说中的雍正皇帝,好奇心被勾起,我都有点等不及了,坐在马车里有没事可做,只好不停的看着外面变换的风景。古代科技太落后了,坐飞机一个半小时的距离,这么没日没夜的赶路,居然还要用一个月时间,唉,而且马车这么颠簸。我叹气。 邬先生坐在我对面,微笑的看着我,问到:“你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车马颠簸,你身子若是受不了,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息。” 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太慢了。” “太慢?”他浓眉上挑,“你很想去四贝勒府吗?” 被他这么近的逼视着,我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四贝勒府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想跟着先生您。路上太颠簸了,所以想着快点到地方休息。” 他点点头,却不接着我的话头,倒说起了我:“这些日子我度量你年纪虽小,言谈举止竟像是个有来历的,便是遇此变故,初时惊慌,慢慢的也就安定了,是个随分从时的。你这些日子也听我们说了不少事情,想必心里也有些计较。进了四爷府,瘸子我要番做大事业,我看姑娘你说不定也有一番造化——四爷在当今皇上那么多儿子中以冷峻闻名,治府甚严,若是能寻到你的亲人,早日回家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四爷府里向来是进人不出人的……你愿跟着我,凭这相知之缘,我也必定不让你落了没下场。” 我细细听了这番绕来绕去的话,一句一句分开慢慢想了一遍,才知道,这个邬先生虽然脾气孤怪,却是真心替我着想。没想到落回古代还能遇上这么个好人!我感激的看他一眼,几乎要忍不住把我的真实经历都讲给他,但是这一切太荒诞了,对古代的人该从何说起? 正犹豫间,赶车的性音大声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邬先生真君子也!”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君子”,却也清醒了些,知道还是不能说实话——会被当妖怪的。 第3章 天气已经热起来,道路两旁也早不是人烟稀少的景象,我们时不时经过喧闹的市集。眼看就要进京城了,我才想到,他们说的现在是四月,应该是农历四月,而不是阳历。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阳历5月底、6月初了。看来,我在古代要学、要适应的东西还真多,想想以前辛辛苦苦的读那么多年书都白学了,在这里一点都用不上,忍不住又叹气。大概我实在叹太多次气了,邬先生终于忍俊不禁的看着我笑起来。 马车突然停下来,性音默默撩起帘子,示意我和先生下车。迅速的被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护着换到一辆装饰华丽颜色低调,里面陈设也舒适许多的马车上,我和先生刚坐稳,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马车却平稳的又出发了。趁换车时,我偷偷向四周张望了一眼,四周大部分都是空旷的郊区,但远远看到一处宫殿模样的建筑群,气势非常可观,那应该就是四贝勒府了。 在路上听性音和尚闲聊时说,位于京郊定安门外,胤?的四贝勒府原是前明内官监房旧址,又称“粘竿处”,其实是紫禁城一处离宫。胤?被封贝勒时,康熙皇帝将其赐给胤?后,只将黄瓦换了绿瓦,规制仍是十分壮观,五进院子都是内务府督造司贡的金砖铺地,平如镜,硬似铁。(当时我估计自己眼睛都变成两颗心的形状了,想着要是什么时候能回家去,一定要挖两块古董金砖带着,嘿嘿)。听说康熙赏给胤?时,他原不敢受,后来见自己的几个兄弟胤?胤祉和胤?的宅邸比这还要雄伟,才半推半就地搬了进来。现在家里已有上千人口了,大部分都是胤?旗下在府里伺候的奴才,现今管家高福儿,就是当年随胤?去黄泛区办差,在洪水中救过胤?性命的小家奴。 马车又停了下来,性音压低了声音在帘子外说:“先生,福晋亲自来接您了!”我一惊,抬头看邬先生也是浑身一紧。 尘世羁第一卷第3章 性音打起帘子,我急忙先下车,小心的扶了先生下车站定。眼前应该是四贝勒府的一个后门。我们身后是郊外一片初夏的自然景色,眼前是一直延伸到两边看不见的大红高墙,一道小门里面隐约可见巷道。门前站着一群人,一个被丫鬟小厮们簇拥着站在最前面,穿着花团锦簇的大红旗装,戴着电视剧里常见那种“两把头儿”的青年女子,显然就是福晋了。用现代审美看,她长得偏胖,但是一张圆脸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此时一脸诚恳的笑意,看着倒也顺眼。我连忙低下头,紧张的抓紧了邬先生的胳膊,他现在可是我在古代唯一的依靠了。上学期刚和寝室的姐妹们看了《金枝欲孽》,对里面那个看似慈眉善目,实则杀人不眨眼的皇后娘娘印象深刻,谁知道这个福晋会不会就是那样可怕的女人呢。 邬先生却没有理会我,他激动的说:“瘸子一介书生,怎敢劳动福晋大驾?”说着就要跪下去,我倒不由分说先“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因为按照我的理解,在古代,像我这样没身份的人,要保命的话最好是没事就多跪跪。 却听见福晋“笃笃”的走路声却急促的来到了眼前,一把拉起因腿脚不便,还没得跪下来的先生,又一手拉我,说到:“先生万万不可!我家贝勒爷自从访到先生之后,每封家信都提到先生,再三叮嘱我们,先生乃无双国士,家里事事不可委屈先生,我早已吩咐家人收拾打点好了书房,日日都盼着先生平安来家呢!因我家爷说了,先生身份不便,只得委屈先生在这后门迎接,奴家在这儿替我家贝勒爷向先生道个不是了!还望先生不要怪责我们不知礼数。贝勒爷说日后回府了,再依你们汉人拜师的规矩,要立了香火正式拜先生的。 这位姑娘的事我也早从性音大师那得了信儿,既是跟了先生,也是个有福的,我家贝勒爷说就便儿服侍了先生,府里不过添双筷子罢了。” 听说胤?已经知道我,立刻松了一口气,邬先生真是棵大树啊!心里不由得对邬先生连着性音都感激起来。站起来努力低着头,心里又佩服这位福晋,穿着这样折磨人的“花盆底儿”鞋还行动如此伶俐,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既随和温馨又有条有理,看来今后尽量不要招惹到她——不管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还是《金枝欲孽》里的皇后娘娘,都是敬而远之为好啊。想着心思,却听邬先生声音都颤抖了,说:“邬某……一介残疾书生,得贝勒爷如此相待,还有什么说的?只为四爷捐此残躯而已。” 这样就“士为知己者死”了?太容易被收买了吧。我忍着笑,没有再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只继续非常努力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扶着先生,由福晋亲自带着先生,穿过七拐八拐的巷道,把我这个没方向感的人都转糊涂了,才来到了我们住的院子。福晋又说了一些饮食起居上面的话,拨了两个据说是府里很得力的丫鬟梅香兰香和我一起服侍先生,我们就算是安顿下来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累得不行。这个古代的身体真差劲,我倒在自己屋子里的床上,迷迷糊糊的这样想,还没来得及四处打量一下,很快就睡着了。 初见 到四贝勒府也快半个月了吧,从小上学就只习惯按照星期算时间,在古代一个多月了,我还经常记不住日子。 我跟着邬先生被安置在书房后面小花园的院子里。这是四贝勒府里极其幽静的一个角落,有两株不知是什么树的参天古木,遮盖着一道清澈的水流蜿蜒穿过,汇聚到我们所处东面,四贝勒府后宅,也就是女眷们住处的后园子里。据说水流形成一条狭长的湖泊,种满了荷花,再沿高墙下的暗渠流到外面——连那边郊区的地也是四爷家庄子上的。这里只有两道出口,一道是从走廊直通到书房的院子,再出去一进才是外面的厢房,开阔的院子正北坐落着四贝勒府的正厅万福堂。另一个出口却是院墙北面荼蘼架后隐蔽的侧门,出去的一条狭窄甬道隔开了这个小院子与内院正房,直通到我们进来时的后门。这个院子看似不起眼,外面的人却轻易进不来,除非那些到了书房后还能不被阻拦的往里逛的人——自然只有心腹或重臣。我已经把府里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但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小院子,隐秘安静少人打扰,而且景色幽雅深得古意。 对于邬先生这样的谋士,在政治局势波谲云诡之时,自然应当如此珍而藏之。我也很乐意的沾了这个光,如果不是在古代的王府,怎么能住到这么古色古香,豪华却不俗气的的宅院?院子里的布局完全仿造江南园林,不同种类的花草错落有至,嶙峋的假山石之间有石凳石桌,石桌上还刻着围棋棋盘。 已经是夏天了。傍晚,趁太阳西下,白天灼人的阳光被树阴挡得差不多了,我才出去站在院子里面发呆。这些天我经常这样,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古代神话里的那个樵夫,贪看仙人一局棋,回首发现时光已流转数百年。 两个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的响在我身后:“凌姑娘,晚膳已经送过来了,邬先生问姑娘是过去一起用还是送到姑娘房间?” 这是府里拨给邬先生的丫鬟梅香和兰香,一个伶俐一个老实,虚岁才十四。这些天和她们相处熟了,我知道她们都是才几岁就被家人卖到这府里长大的,极懂规矩。被拨过来时,只说是在书房服侍邬先生,但都被严密叮嘱不能对外泄露书房里面的情况。虽然被四阿哥府里的规矩调教得十分谨慎小心,但毕竟小女孩天真烂漫,何况我一向很有人权意识,丝毫没有什么主仆的概念,这些日子下来,我和她们也相处的极好了。我转身朝她们笑笑:“你们也来一起吃吧。”拉着她们一起走向邬先生的房间。 因为我不是四贝勒府买的奴婢,却是邬先生带来的,所以她们很自然的把我当做半个主子,我也俨然成了邬先生跟前的大丫鬟。听说给邬先生拨人时,福晋和管家高福儿还很费了点心思。邬先生来了之后,书房今后必定更是府里的机枢重地,服侍的人多了,招人怀疑,且人多嘴杂不易保密;服侍的人少了,又怕有重要的人来了服侍不周到。想来想去,只有找两个从小调教得力,且跟知根知底的丫鬟过来日常使唤,膳食一概由福晋的小伙房负责,洗衣等粗使活也是归入府里女眷后房一起由专门的人负责,加上邬先生还带了我,这边就足够了,还打算着等四贝勒回来,再由他指派两个可靠的小厮专一守在书房外面,以备和外面的来往事务。 我早已想到,这样的地方,恐怕我这莫名其妙的身份不容易待得住,梅香和兰香比我小,却比我有用可靠许多。这些天我已经很努力的向先生学读书写字弹琴,但那些东西要学好都需要时间,就算学好了,身份也始终是个疑点,那位精细过人的四爷容得下我么? 吃饭时,我就有些心不在焉。邬先生却心情很好。他一向不把我当下人看待,在无事可干的这段时间里,他教我弹琴、读书、写毛笔字也很耐心,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我已经把他当做主心骨了。隐隐约约向他透露过几次我的担心,他却只是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也无可奈何。无言的吃过饭,我帮着梅香和兰香收拾好,就请着先生继续教我弹琴。 学了这么些天的琴,对于听惯rap、newage、电子摇滚的我来说,古代的音乐太委婉含蓄了,不管喜怒哀乐,都严重不够煽情,总是把我听得昏昏欲睡。 第4章 于是我异想天开的就把自己觉得古琴还可以弹的现代歌曲哼出来,叫先生按音律教我弹。要知道每次去ktv,我都是朋友们公认的麦霸,记得熟的音乐也很不少。这么学着弹了好几首,居然邬先生也直夸我在音律上有天分。 我却心里只是好笑,暗自庆幸几百年后的作曲家们不能来这里告我侵犯他们的知识产权,否则官司就有得打了,我可是知法犯法啊。而且,在音律上有天分,就是和在写字上面没天分相比的了。我写的毛笔字,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惨不忍睹。每次辛辛苦苦的抓着毛笔“画”完一个复杂的繁体字,正要得意的时候,却看到邬先生一脸见鬼了的黑线……唉!深受打击的我就把心思大半都放在了看书和弹琴上。 弹了一会琴,看看天已经黑了。我还没学好换算古代的时辰,只知道夏天天全黑,应该差不多就到晚上8点多了,于是收拾起琴书,打算回房间休息。在一旁看书的邬先生见我要走,放下书,看着我。以为他要说话,却又迟迟没有开口,我抱着琴走到了门口,他终于说话了:“今天福晋跟我说,四爷有信,明日就要回来了,原本上月就该回京的,但听说在安徽向盐商筹款,修复决溃河道,颇有阻挠,还是皇上下旨叫他们回来的。这一回来,已是六月,这边就要忙起来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自言自语,但明显是在对我说,古人怎么说话这么转弯抹角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先生如此才华,必定能辅佐四爷做大事。凌儿只尽心服侍好先生就是了。” “什么‘大事’?”他立刻颇感兴趣的问我。 我知道这话不对,连忙转头看着他,还好他神色平静,只目光在烛光下幽幽的。我发了呆,就没有说话,他又说:“你放心,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你是个有灵性的,好好自处,没有人会为难你。去吧。” 我招呼了梅香兰香过来服侍先生睡下,自己回了房,想着先生这摸不着头脑的话,很晚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果然听说皇子阿哥和部院大臣都去朝阳门码头迎接四爷十三爷了,四爷十三爷还为仪仗规格过高的事与前去迎接的兄弟们闹了个不欢而散,他们也没有回家,就直接去畅春园见康熙交差使了。 梅香兰香叽叽喳喳的说:“贝勒爷他们到哪福晋都有消息,叫家人和我们各房的丫头都预备着,过会叫我们了就一起到门外迎接贝勒爷呢。” 终于要见到这个重要人物了,我还真紧张起来。服侍邬先生换好一身齐整衣服,看着梅香兰香给先生修辫子,我也回房打算换一套整齐衣服。到府里之后,衣服鞋子和梳妆等日用品都是府里配给的,据说我的是按着小姐的例,其实府里根本没有小姐,自然又是沾了先生的光。但我根本不喜欢这些衣服,全是大红大绿的,还绣了鲜艳的图案。对于一向只喜欢黑、白和咖啡色的衣服,全部行头就是衬衫t恤的我来说,穿上这些戏服一样的东西真是全身都不自在。犹豫了一小会,挑了一件月白滚深蓝色边的轻罗衫,配上深蓝色裤子,穿上用一双大红绣花鞋向兰香换的乳白色缎子鞋,没有绣花,而且,谢天谢地我们丫鬟都不用穿“花盆底儿”。 眼看时间快到中午了,我正闷得直打瞌睡,外面一个小厮急急忙忙的跑进院子。“来了!”邬先生说。果然是来叫我们的。我扶好邬先生,梅香兰香跟在我们后面,跟那小厮来到万福堂前,福晋领着一群姬妾丫鬟和胤?的几个儿子已经等在那里了。知道这里面就有未来的乾隆皇帝,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是他们实在太小了,想着今后他们到书房上学,还有得机会见,就把兴趣转向了那群姬妾。 从服饰上看,福晋身后的四个应该都是胤?的小妾,我只知道里面应该有一个乾隆的生母钮祜禄氏,还有一个年羹尧的妹妹年氏。眼前这几个,妆化得太浓,厚厚的粉盖得看不出皮肤年龄,其实她们五官看上去都还算端正或秀丽,只是古代的化妆技术太差了,衣服穿得太艳丽了,不属于我欣赏的美女类型。 兴趣又没了,我正不耐烦间,众人苦等的主角到了。一群小厮拉着一溜儿马和马车,为首的马上骑着一个身材俊逸的青年男子,打马到正门前潇洒的一跃而下。管家高福儿忙不迭的带着一大帮家丁在门外跪下迎接,他也不看一眼,迳直大步进得门来。福晋率领众人也要跪下,这个被我认定是胤?的人只一抬手,淡淡的道:“大热的天,不要行礼了。我人在外头,心在北京,府里头没事我才能安心办差,我不在时大家都辛苦了。” 他已经走近得能看清模样了,我倒吸一口凉气——他太年轻了。电视剧害死人啊,原来不但邬先生,连四爷也不是那样少年老相,除了自然有一种皇家高高在上的气质之外,胤?根本就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嘛。 福晋正要说话,他却迅速的看到了我们这边,快步走过来,扶着微笑不语的邬先生,满脸诚挚的说:“先生!扬州一别,胤?日日挂心啊!在府中还适应么?有什么缺的东西没有?” 邬先生这次却很冷静,说:“四爷在外为国家社稷奔忙,邬某只能在书房潜心读书,得四爷如此相待,无以为报啊。” 离得近了,我突然觉得胤?长得很像我喜欢的漫画《最游记》里的唐玄奘,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很不明显,眼神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身材看似偏瘦,却精壮的能把一身深蓝袍服撑得很好看。 正在打量他,他却迅速的拿眼光打量起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没人敢这么看过他,他的眼神有点诧异。我连忙低下头,不施脂粉算不算失仪?史书说他“素有刻薄之名”,我可不想有什么地方被他挑剔到。 但他很快对邬先生说:“今日刚回来,还有府中事务要处理一下,下午胤?再到书房与先生好好一叙!”先生只像与他有默契似的微笑点头行礼,看着他进了万福堂,一群人也簇拥而去,其他下人如鸟兽散,便转身欲回书房。我忙扶了他,却忍不住又好奇的回头想再看看这个胤?。不料眼光到处,他也正回头看向这边,目光相对,我连忙回头扶先生而去。 这个人,还真自有一派吓人的威仪。 尘世羁第一卷第4章 身世 中午吃过了午饭,我就在犹豫,下午胤?要来书房,但没说什么时候来,我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睡个午觉呢?邬先生却闲适的走过来,吩咐我:“凌儿,点上一炉香,让我听听你琴练的如何了?”我只好打消了睡觉的妄想,焚香沏茶,搬出古琴,叮叮咚咚练起来。 已经是六月,也就是阳历的7月了,中午的书房在一片绿荫环绕下只是暖洋洋的非常舒适,偶尔有一两声蝉鸣透过纱窗,更显得这里清幽非常。邬先生握着一卷书坐在窗前安静的看起来,帘子外面,梅香兰香靠在门口打盹儿。我也渐渐觉得眼皮重了起来…… “哗啦”一声,手无力的划过琴弦,吓得我浑身一抖,杂乱的琴声(其实根本是噪音)倒把自己的瞌睡吓醒了。狼狈的抬起头来,邬先生的眼睛正从书卷后面笑盈盈的看着我。 这下糗大了!觉得整个脸连耳朵都在发烫,我干脆耍赖趴在琴上拿袖子遮住了脸。5555……没脸见人了。 一只暖暖的手轻轻抬起我的胳膊,我抬了一点点头偷偷瞄一眼,先生笑得好温柔啊。 他坐到我身边,把我从琴上扶起来,手臂圈过我的身体,他的双手握着我的双手,在我耳边声音低低的说:“你这小妮子音不入心,弹的什么琴啊?就刚才的曲子,右手食指放这儿,左手拇指要用按的,不要拨……” 感觉到他的体温,我怎么也热起来了?心也跳得好急……不敢转头,又拿眼睛瞄他,他却也正好微笑低头看我,眼睛里的星光,都变成了一下一下荡漾的水波。让我不自觉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失了神,他平时眼里偶尔流露的孤傲、惘然、伤痛、失落、寂寞……那些让人看了心酸的东西都上哪儿去了?现在只剩下一脸和煦,脸上放出淡淡的光芒,这一瞬间,我敢和任何人打赌,他年轻时一定是个迷倒一片少女的美男子。 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他在弹些什么,我只好迟钝的随着这双手的指点在琴弦上拨、按、捺……我觉得自己变傻掉了,在现代长了20岁,从来没有这种反应啊。我皱着眉头努力的想着,以前也和男生拉过手,也经常打打闹闹,怎么就没有发现跟他们有身体接触时会心跳加速,反应迟钝,大脑变空白呢? 远远传来一阵豪爽的大笑声,打破了书房里暧昧的气氛。梅香兰香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撞到了门上。见我仍然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邬先生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发,从容的站起来,支着拐杖站到了门口。 “邬先生!胤祥从江苏给你弄了一坛百年老酒!哈哈,本想就找上四哥、先生我们喝了它的,没想到这秃驴鼻子比狗还灵……“ “十三爷骂和尚不要紧,只要这酒被和尚知道了,嘿嘿……就逃不了和尚的。” 十三阿哥胤祥和性音过来了!我连忙站起来,他们已经一脚踏进了门口。邬先生开心的笑着:“这酒我是却之不恭了,大师你就多让我几口吧,呵呵……”他把胤祥和性音让进了里面房间,走在最前面进来的这个男孩一定就是胤祥了。说他是男孩,一点也没错,看他青春飞扬的脸,才不到20岁的样子,还没我大呢……可惜不是现在这个我。 第5章 让我一下就产生好感的,是他被晒得已经有点古铜色雏形的健康皮肤,呵呵,亲切啊。他的浓眉和清秀的五官跟胤?很像,但是气质呢……我想到一个绝妙的比喻,如果说胤?是《最游记》里的唐玄奘,那胤祥就是孙悟空了。 我被自己的超级联想能力逗笑了,他却一转头看到了站在琴桌后面发笑的我,一愣,转身询问的看着性音。性音说:“这就是那个凌姑娘了。”说着向他挤眉弄眼,“邬先生携美抚琴,好不自在啊。” “哦……哈哈,果然果然!”胤祥笑着坐在我的对面打量我。 想到刚才的情形,我脸一红,连忙跪下给他行礼:“奴婢给十三爷请安。” “你抬起头来,我问你,刚才为何发笑啊?” 我抬起头来,却见他和性音还一脸促狭的互相递了个眼光,我习惯性的脱口而出:“就准你笑人家,不准人家笑你啊?” 看着他和性音都是一愣,我想,坏了,闯祸了!可是又不想拉下面子求饶,只好低头等待发落。没想到一阵大笑响起,在这安静的书房里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哈哈……好丫头!说得好!”胤祥前仰后合,连邬先生也一脸无奈的笑了。 “十三爷,和尚说得不错吧?”性音拍着自己光溜溜的秃头笑道。 “不错不错,这个丫头有意思……” “什么事情这么有意思?说给我也开心一下。”一个挺拔的身影静悄悄的矗立在门口,这声清朗平淡的问话却让房间里的人都静了下来。他几乎没有脚步声的踏进屋子,我也顾不得多想,反正跪着,顺便给他也磕个头:“奴婢给四爷请安。” 没有人说话,我盯着他的靴子,心想,他的靴子有消声装置?走路怎么没声没息的? “起来吧。” 我毫不客气的站起来打算退出去,却看见他正在看我。一时进退不得,我只好愣在原地。他点点头,示意我出去,我才赶紧退出来,关上门,和梅香兰香一起在走廊下煮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发现身上都是冷汗,不由得讨厌起这个人来,整天摆那副样子吓人,怪不得不长命,哼。 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响起,立刻又传出来一阵笑声,显然是在继续翻刚才我的笑料。我没好气扇着炉子,叫梅香兰香送茶进去,本小姐才懒得给他端茶呢。 说话声很快就低了,梅香兰香退出来之后,里面气氛似乎已经严肃起来。我叫她们在外面好好守着,有事就叫我,自己则转回后面自己的房间,不管了,刚才太辛苦了,我要睡大觉去。 昏睡一场醒来,看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连忙穿衣起来,绕过大树荫下假山石中的枫晚亭,见梅香兰香还守在那里,显然他们已经密谈了一下午。 梅香兰香看见我,脸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我低声问她们:“见鬼啦?干吗这么看我?”兰香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刚才四爷问你去哪了,我们说……说你身体不适……睡觉去了……”什么?这下害死我了……我恐怖的看着她。 “没事没事!”梅香赶紧安慰我:“四爷看起来没有生气,还笑了笑呢。”我悲惨的想,你们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恐怕杀了你还看着你笑呢。 正愁云惨雾的呆坐在石阶上,四爷的声音在里面喊换茶,梅香兰香赶紧忙起来,不一会兰香跑出来说:“姑娘,叫你呢。” 我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情走了进去,心里给自己打气,没事,大不了就是死,死了说不定还能回现代去…… 书房里面,密谈一下午后的气氛显得轻松闲适,但是香炉的烟熏得我气闷,难道他们一下午没开窗户?我也不看他们,径直打开了两边的精致的镂花碧纱窗,庭院里的斜阳和绿色映进来,房里一下子清爽许多。 支好窗户转过身,才发现他们都在发愣。十三阿哥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指着我,好象憋着气一样问我:“你……谁叫你开窗户的?睡迷糊了吧?”说着终于忍不住一阵狂笑。然后其他几个人也爆笑起来,连胤?也一手支着腿,笑得抬不起头,但他很快停了下来,又喝口茶,才问嘟着嘴瞪着胤祥的我:“你……你醒了?” 此话一出,才消停了一些的众人又忍不住笑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咕哝到:“有什么好笑的……” 胤?笑着看看我:“好、好,不笑了,你去把梅香兰香一起叫进来吧。” 我把梅香兰香一起叫了再进来时,里面的气氛已经恢复沉静了。我和梅香兰香一起,又跪在地上,心疼着我的膝盖。 胤?站起来,在我们面前来回踱了几步,一只手伸到我眼前,示意我站起来,然后才对梅香兰香说:“今后我的参汤,照样子给邬先生进一份儿。”停了停,转身又坐下继续说道,“你们两个虽说年纪不大,却是我府里的老人儿了,是看着我府里规矩长大的。伺候好邬先生,你们就为我立了功了,连家人一起有赏的,我跟福晋说过了,你们的月例按府里的大丫头算,每个月一两银子一吊钱。先别忙谢恩!若是差使没办好,你们知道家法。”冷冷的语气竟吓得梅香兰香浑身都是一颤。 “这次我从江南买回来三个孩子,女孩子翠儿放在福晋房里。两个男孩子狗儿坎儿就放在书房外面,负责传递来往文书,门上迎接外客。你们去认认,日后各行其职,把这书房内外给我服侍好。” 又沉默了一阵,听得他说,“出去吧,去叫厨房给我们准备晚饭,好了就送到书房来。”她们才战战兢兢磕头出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该出去,只好先站在邬先生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他们一时没有说话,却听胤?叫到:“小莲。” 我低着头听到,还在奇怪,这是在叫谁啊?怎么没听过?他又叫了:“凌儿?” 我一听,连忙又“扑通”跪了下来,抬头看他。他却皱皱眉说:“谁叫你没事就跪的?看你胆子也不小,怎么就喜欢跪呢,起来起来。” 我站起来,没有说话,只疑惑的看着他,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呢? 只见他从靴子里抽出一张纸,默默的看了一遍,说到:“小莲,扬州乐籍女子,虚岁十六。其族早年获罪被赐姓黑,归入贱籍。今春江淮一带遭灾,因秦淮河天香楼向其族以十两银子高价求卖,愤而不从,遂投河。” 听到一半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这就是这个“我”的身世?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贱籍,十两银子“高价”,被亲人卖给秦淮河“天香楼”,投河…… 原来这个年轻柔弱的身体,居然承受过这样苦的身世,这样惨烈的命运?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我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个贵族男子,他的眼睛仍然深不见底。他这么快就查出了一个平凡女孩的身世,他可以左右此时的我的命运,他会怎样做? 我环视周围的几个人,年轻的胤祥皱着眉头,一脸不忍的看着我,性音闭着眼,双手合十,邬先生则平静的看着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那个似乎主宰我命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当日救起你之后,性音准备带你一同回府时,已经着人描了你的小像,交给我的门人,正在做杭州将军的年羹尧。你想必也已知道了,我府里是出了名的铁门栓,不会进没来历的人。你们还在路上之时,我已得了消息——我以做事精细刻薄闻名,我的门人也都学我,只查个人还是极快的。你和狗儿坎儿他们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你有烈性的,这也对我的脾气,听邬先生说,你还颇有见地,聪明伶俐,既有缘来了我府上,我焉有不度你出苦海之理。” 一张纸轻飘飘的出现在我眼前“这是你的脱籍文书。我用一百两银子赎了你,给你办了卖身死契,今后你就是我府里的人了。” 我看不清楚,眼前只有一片模糊,这薄薄的一张纸,就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只因为有贵人可怜,“我”就这样活过来了? 为这个“我”的命运转折深深震惊,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脸上湿湿的一片冰凉。 他居然叹气了,声音也出奇的温柔:“你也不必太难过了,如今你已再世为人,不管你是否真的记不起以前的人和事,都不用再想了。这书房里头伺候的你最年纪大,把差使办好,就是报答我了。你既喜欢叫“凌儿”,那今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平日里可以多和翠儿狗儿他们处处,你们都是扬州来的,在一起也亲切些。“ 但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他的话了,哭了就停不下来。想想,掉回到古代来已经两个月了,我连泪都没有流过,大概是变故太大,反倒吓得镇静了。现在,心中那块沉重的大石头就被这个霸道的男人轻轻松松一手抹去,多日来绷紧的弦突然没了力气,我才想到这些天来自己的紧张、慌乱、无助,疲倦的想着妈妈,想着在现代的那群死党,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只是孤零零的一缕游魂而已。 当有人扶我站起来时,我发现自己腿跪得麻木了,全身也怕冷似的直发抖,只有眼泪像自来水一样不停的往外涌。站不稳,只好靠在这个人身上。 似乎有人过来这边了。要传晚饭吗?他们在问。 一双有力的手臂腾的抱起我,这个人的声音响起:“十三弟你先陪邬先生和性音大师吃饭,我把她送过去。” 第6章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像飘一样躺到了床上,头很晕,脑子里完全不能想起什么事情,我只烦躁的感觉到,眼泪老是停不住,停不住…… 一只大手抚过我的额头,指尖冰凉,我连忙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它。小时候没有爸爸,妈妈工作很忙,只有外婆哄我睡觉,我总是紧紧的抱着外婆的胳膊,才觉得安稳……可是外婆也不在了……外婆也不在了…… 我难受得整个人都蜷起来,好难受,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别哭了,你就不能停停吗?别哭了……”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回环绕。 “快去叫大夫!”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尘世羁第一卷第5章 议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神智在一阵琅琅读书声中渐渐清醒。童声清脆悦耳,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不是《大学》吗?小时候妈妈自己教我读《四书五经》,我很不耐烦,半懂不懂的也读过这么几句。长大后,只喜欢《诗经》,《大学》除了这第一句,竟然剩下的都不记得了,呵呵。 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的环境提醒我想起了一切。后来我怎么了?那个在我耳边的声音是谁?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脑子使唤,软软的全身酸痛,头晕眼花。从小就是健康宝宝的我,居然老是被这个古代的身体折腾,我真倒霉! 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两个男孩跑了进来,刚和他们对视一眼,他们就大惊小怪的嚷嚷起来:“凌儿姐姐醒了,凌儿姐姐醒了,梅香兰香快来呀!” 梅香兰香也毫无形象的不知从哪里冲了进来,趴到我身边。连那两个男孩一起,四张嘴立刻叽叽喳喳说开了,我眼前立刻冒起了星星,天哪,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五百只鸭子”了。 在他们终于说得差不多了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些颠三倒四、夹七夹八的话里的内容。 原来这已经是我昏睡后的第三天了。胤?那天亲自把我送回房间,没想到我抱着他的手不放(又出丑了……),后来就哭昏了(林黛玉?)。本来胤?要让性音大师再给我运功治疗的,但据性音说,我身体底子薄弱,又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多日来是硬撑着才没有倒下去,以前他已经给我输过真气救回一命,现在如果还没调理好就再来一次,反而承受不了,只能用寻常医药治疗。于是连夜请了同仁堂的大夫来看,这两天一直由梅香兰香在给我灌药。胤?昨天和今天来书房时都来看过我,胤祥也来过一次,邬先生也每天都来。昨天,也就是胤?回来的第二天,邬先生已经正式受礼做了几个小世子的师傅,现在外面读书的就是他们了。梅香兰香和狗儿他们(就是这两个男孩)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同病相怜,对我分外亲切起来,何况两个男孩也是从扬州来的,这两天竟是一得空就来守着我。 “凌儿姐姐你老不醒,我们还以为你……”坎儿拿袖子抹着眼睛,“你命这么苦,现在好不容易得救了,一定要好起来啊。” 狗儿也在一边嗓子里呜呜的说,“你爹娘真狠心,竟然把亲女儿往那种地方卖,要不是四爷,翠儿也差点被那个该死的老王八卖到秦什么淮河了,翠儿中午要在福晋那里服侍,要是知道你醒了不知道多高兴呢,我去告诉她。”说着就往外跑,坎儿连忙叫到:“我也去。”两个人竟然就这样一溜烟跑了。 我满腹心事被这两个可爱的家伙逗得烟消云散,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们一样,从此把这里当作家了呢?不管怎么样,又是新的一天了。 解决了生存问题,我暂时恢复了一点乐观。而且这两天醒着的时候只有邬先生来看我,很开心不用再感受某人的压迫感,只有梅香兰香和狗儿他们在旁边,我很轻松的休息了两天。这天,看到从树荫透到窗纸上的阳光,实在不想再躺了,古代的身体和现代的灵魂进行了好一番天人交战后,我终于成功的重新站在了院子里享受阳光,除了有点气喘吁吁,倒也没什么别的不适。 悄悄走到前面,正对院子的书房堂屋摆着三张书桌,我看到邬先生正坐在上首投入的讲着什么。三个小毛头按照年龄大小应该分别是大世子弘时10岁,二世子弘昼8岁,四世子弘历最小,才5岁。他们的伴读小厮三三两两等在书房院子的月洞门外面,我不愿出去被人看见,略一犹豫,从后面走廊绕进书房旁边的偏房,梅香兰香果然在里面,正收拾书橱呢。 好不容易安抚了她们两个的大惊小怪,我的目光被书桌上匣子里的一叠公文吸引了,拿起来看看,有好几份最近的朝廷邸报。这是邬先生每天起居的地方,看来,他的脑子是一天也没有闲着。强忍着对竖排版和繁体字的强烈不适应感,我很快就看进去了。 历史车轮正在毫不停留的向前滚动,从这些消息上看来,四阿哥十三阿哥在江南向盐商筹款的事引起了朝野注目,官员们认为他们过分苛刻严酷,皇帝却不大不小的褒奖了他们,而且有意让他们去办一件最难的差使——清理户部欠款。另外,康熙还决定十月出发去热河狩猎,要求所有皇子和5岁以上皇孙随同前往。我记得太子第一次被废就是某年冬天在热河发生的,这么说来,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冬天了? 我急忙翻看着其他文件,想了解更多的消息,几个小毛头却扑了进来,“要喝茶要喝茶,快快……”立刻嚷成一片。梅香兰香忙忙张罗起来,我也赶紧丢下手中的文件去泡茶,弘历却奶声奶气的问我:“你识字?” 我一愣,低头看看这个一本正经,拿着架子的小大人儿,连忙先不熟练的请了个安,认真答道:“奴婢识字不多。” “我看不像。” 什么? “你方才文件看得很流畅,很快。”说着他径自爬到椅子上,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这个小毛头……这样观察入微、在情在理,也只有胤?才能养出这么不好玩的小孩。 邬先生却站在门口笑呵呵的说:“孺子可教也!”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就有点脸红,连忙扶他坐到椅子上,给他先递上一杯茶。 弘时似乎见邬先生夸弘历,有点不满意,扬着小脸问我:“你既识字,都读过什么书啊?” 我连忙赔笑:“哪会读书啊,不过略认几个字罢了。” 弘昼也问我:“那你会讲故事吗?” 我笑了,暗想,别的不行,讲故事可是我的特长。 见我笑,弘昼不依不饶的说:“那你要给我讲故事!我那个赖嬷嬷,叫她讲故事就那么几招,难听死了!” 邬先生终于发话了:“歇息好了,仍旧出去临帖吧,明日你们阿玛就要检查窗课了。”他们几个立刻可怜巴巴的挂下了脸,我刚松了一口气,又可怜起他们来——他们这个阿玛,的确怪吓人的。 等几个小毛头喝好茶乖乖的出去,又打发梅香兰香出去伺候,邬先生放下茶杯温和的凝视我:“身子刚好,可以出来转转,但不要过于劳动,天气暑热,要小心调养。”我低声说:“是。” 又沉默了一下,邬先生问我:“刚才看了不少文书,有何见解啊?” 我坐下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他,说道:“先生想必已经对朝局了如指掌,也就此跟四爷分析研究过,我这点小见识,说来先生听听就算了,否则凌儿绝不敢拿出来贻笑大方。” “哦?你还真看出了什么?说说看!” “是。凌儿觉得,朝局不稳,暗流汹涌。” “为什么?”邬先生紧紧的盯着我,我很满意他认真的目光,因为从小最能让我不爽的事情就是别人把我当不起眼的小丫头了。 认真的把想得起来的内容整理了一下,说道:“四爷和十三爷到江南治河,这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为什么朝廷不拨款,弄得他们还得辛辛苦苦向一毛不拔的盐商‘借’?如今户部库银短缺,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出来做这个追欠的差使?凌儿说不清楚,但只觉得,阿哥爷们似乎是各自为政,朝廷的正事反受制肘。” 邬先生用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我坦然回望他。 “若不是我亲眼看着已无气息的你从水中被救起,四爷又已经审查过你的身份,收你进了府,我真要问一句‘你到底是何人’。”邬先生感叹的站起来,“这些事儿摆在那,天下人都能看见。但是这里面的含义,便是身处其间的人也难看透啊。说是江南人物灵秀,可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还飞扬浮躁,未堪世情……” 不过是因为我比你晚生了300年而已,我心里偷笑。 第二天下午,我又坐在书桌旁看文件——这次是邬先生主动让我看的,他在外面听弘时兄弟几个背书。我急着想更多了解现在生存的这个世界,却因身份所限,没有缘故的话,根本连书房门都不能出,只好抱着一堆文件当报纸看,聊做安慰。 闽——就是福建了?一个妇女守寡四十年,于五十八岁病逝,当地政府上报礼部请求批准给她建贞洁牌坊。十八岁开始守寡?怪不得才五十几就死了,我咋舌,一生孤苦就换来死后冷冰冰一座石头牌坊?真是脑子进水了。 正看得起劲,外面悉悉簌簌的衣服摩擦声和脚步声响起,几个小世子怯怯的叫道:“阿玛,十三叔。” “起来吧。”一边说一边快步低头掀帘子进来的胤? 第7章 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见我还没来得及起来,正坐在桌边看文件的样子,愣了一下,转头看看跟在后面进来的邬先生。 但紧跟他的是胤祥,一看见我,立刻就问:“你怎么就起来了?” 我已经丢下文件起来正要给他们行礼,顺便答道:“奴婢身子已经无碍了,躺着心里不安,还是让我起来做事吧。” 胤祥怀疑的看着我:“好了?哪有这么快的?大夫说你身子积弱积寒,需要慢慢调养,那日连四哥都被你的样子唬住了。” 胤?没想到胤祥一张口就说到自己,不太自在的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你先把身子养好,不要让别人说我四贝勒府不怜恤下人。每日起来活动活动也好,只不要急于操持,有事让梅香兰香她们做就是了。”我正要他感激一下,他又问了:“你识字?” 此时梅香兰香献茶已毕,邬先生看着她们出去,代我答到:“她不但识字,还识事。四爷若是不信,今日我们且来一试。我看四爷你脚步沉重,若有所虑,是为何啊?” 胤?看了我一眼,脸绷得紧紧的说:“我和十三弟今日在皇阿玛面前把户部的差使接下来了。” 邬先生胸有成竹的说:“这本是我们商定的,没人敢接,你们就一定要接!如今只要不怕繁难,依法行事便可,有何为难?” “今日去毓庆宫和太子商议,他竟给了我一个名单!十三弟,你拿给邬先生看看。” 胤祥默不作声的递给先生一张纸,邬先生也默默的看了一遍,说道:“想必是要你们避过这些人不查了?” “是啊,这些人一共欠了几百万两。事情还没开始做,太子居然就先挡起了路,这个事情还叫人怎么办?难道让上到皇帝下到数百欠款官员,都看着我们办不成事出丑吗?” 邬先生笑笑,转头问我:“凌儿你可知道该怎么办啊?” 胤?胤祥都诧异的看着邬先生。这个事情我还记得是怎么收场的,于是不慌不忙的斟酌着词句,说:“奴婢认为,四爷十三爷不必为难,就按着本来的章程,像在江南筹款时那样,秉着一心为朝廷的心思,严办就是。至于太子……四爷十三爷果然先避过太子所说的那些人不查,其他的人被查得急了,自然会拿这件事叫屈,那时皇上也就会知道了。届时四爷十三爷再‘不得不’去查那些人,查急了,太子必然会出来阻止,为避嫌,他又不能只阻止你们查他的人,不管明里暗里,都会把整个差使都阻挠了。奴婢想着,当今皇上是千古以来最圣明睿智的皇帝,他岂能看不到,是谁在不怕委屈不顾嫌疑为国分忧,又是谁……在给办实事的人拆台,而置朝廷利益于罔顾? 一片安静。 胤祥突然站起来,几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有移时,看得我脸都红了(他的确很帅嘛),然后笑道:“你这个丫头,还不止有点意思而已啊。”转过身又对胤?笑道:“四哥,我算是服了你了,连家里的丫头都这么了得,你说为什么我府里就只有些别人塞给我做眼线的狐狸精呢?” 胤?却没有笑,只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逼人的气场在房间里无形的散发着压迫感。我知道得到他的信任至关重要,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到底了。于是诚恳的回望着他,嘴上却对胤祥说:“十三爷取笑了,四爷是奴婢再生为人的恩人,又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就这么点小见识,也不知道对不对,也不怕爷们责问我说错了,只把心里话说出来,想为主子分忧罢了。” 胤?这才点点头收回他的目光,笑对邬先生说:“胤?若不是认识先生在先,绝难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玻璃心肝的人啊。狗儿坎儿那两个猢狲也是伶俐过了头,这些天竟是在北京城到处捣乱,连三哥和八弟府上都被他们作弄了,按说他们若是像凌儿这样肯关心政事,过两年就可以放出去当官了。江南真是人杰地灵啊……只可惜了凌儿你,是个女儿身。” 听他长篇大论的说到我,连忙跪下来:“奴婢不敢当,不论是男儿身、女儿身,我只知道无论如何都难以报答四爷再生之恩。” “起来吧起来吧……”胤祥不耐烦的说:“我怎么就觉得你一跪就不对劲呢?还是照你自己性格儿,有什么说什么,要开开心心的。” 我站起来,邬先生才满意的点点头,说:“凌儿刚才的意思,的确说到了目前最紧要的一层。但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恐怕凌儿也没有想到。” 胤?胤祥询问的看着他,他只仰一仰身,平静的说:“外人都说四爷和十三爷是‘太子党’,如今这差使办下来……” 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太子位置不稳,邬先生肯定要胤?胤祥搞清楚,现在要为自己争取利益,而不是死心再为太子做事,甚至,太子可能被废的迹象也该是题中之义。这就牵涉太深了,我不能再掺合了,什么都得有个度,知道越多,危险越多……这么想着,我已经迅速的端起一个茶盘子,退出门外。 “哎?”胤祥疑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她去吧。”这是邬先生欣赏的语气。 一直到转弯退出了两道灼灼的视线范围之外,我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脸旁的散发都被汗水粘在了脸上。 尘世羁第一卷第6章 月夜 天气已经很炎热了,北京的夏天原来比南京一点也不差,除了热,还闷。南京在长江边上,一年四季都有风。北京却是春天一起风就多半带着沙,夏天热的时候,却偏又一丝风都没有,院子里水边的柳叶都晒得蔫乎乎的。 这些天来,胤?和胤祥果然带着施世纶尤明堂等官员和胤祥精心选出来的亲兵,在户部大展手脚,雷厉风行的办起了讨债的差使。一时间京城大小官员风声鹤唳,他们两个也打定了主意兴冲冲的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来书房了。 我抱着看电视剧的心情在躲在书房这个小天地乐意的养起身体来。每天看弘时他们几个小孩子读书写字,继续找邬先生学弹琴,每天和梅香兰香找狗儿坎儿——如今已被赐名李卫周用诚了——一起找好玩的事情,日子居然过得很舒服。 但从那天在书房之后,高福儿每天都给我送东西来,都是按照我身体恢复的程度进补的药膳,说是四爷亲自跟他叮嘱的。为这个,梅香兰香她们每天都不知道取笑我几回。终于有一天我生气了,这天晚饭时喝着特别给我的一碗乌骨鸡归黄汤,兰香羡慕的说:“四爷这么疼姐姐,姐姐今后说不定能当上侧福晋呢。”梅香也说:“就是,书房文书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是姐姐看,连福晋都管不了呢,姐姐今后可不要忘了我们两个啊。”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反驳她们,突然心里烦躁起来,想跟她们说做别人小妾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事,我也根本不愿意这样,但她们毕竟只是古代人,连基本的教育都没有受过,我能跟她们说什么呢?一阵气闷,干脆推开碗转身回房间了。 不理会她们的疑惑,我和衣躺在床上想着心事,慢慢睡着了。迷糊中看见妈妈,她寂寞的微笑着,对我说:“女儿长大了总是要走的,记得我从小教你的,要做个能自己掌握幸福的女人。”我惊慌的想去找妈妈抱我,又发现自己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我急得哭了,妈妈你怎么也要离开我吗?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爸爸妈妈还有外婆我们全都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为什么你们都离开了? 我终于从梦中挣扎醒来,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 望向窗外,月亮不到中天,我还没睡多久。想了想,默默披上床边的斗篷,把披散到腰下的长发理理整齐,走出房间。夜凉如水,水泛银波,院子里洒满月光清辉,山石嶙峋,越发显得不似人间。冷冷的银光照在白色斗篷上,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像一个真正的鬼魂,笑笑,却心情怅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来弥补心中的空落。呆了一会,只想到一件可做的事,从屋子里搬出古琴,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练习起来。 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我平静了不少,拨着弦,发现自己弹的是《在水一方》,我妈妈最喜欢的歌,我来古代后最早想学着弹的曲子。妈妈最喜欢的演员是林青霞,最喜欢的是歌手是邓丽君。她年轻时,琼瑶戏《在水一方》就是她心中最美的爱情梦想……可是后来还是被伤了心,再美的红颜也不过一时,哪有一生一世?妈妈不再喜欢那种美好得虚伪的故事了,林青霞又演了《笑傲江湖》,妈妈又喜欢上了她的敢爱敢恨,仅有的几次和她去ktv,她都会点《笑傲江湖》来听。妈妈真可爱,不管生活怎样变故,其实还是爱做梦。 这么忽喜忽悲的,我和着琴声轻轻唱起来: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芳香, 却见依稀彷佛, 她在那水中央。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以前经常听妈妈哼,但现在才发现这首歌悠远迷离,其实很耐听,但却只有用这个古代的嗓子,我才真正懂得了这首歌。拨着弦,我眼中只剩一片模糊的银光…… “嘣”的一声,把我从沉醉的状态中惊醒,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第8章 我慌乱的缩回手,琴声立刻一片凌乱——左手食指指甲断了。 这痛倒不要紧,只见在我收回来的目光不远处,通往书房的走廊下,竟然有三个男子身影! 我惊得忘记了手中的疼痛,脑子里紧张的旋转起来,这里从来没有来过,我也从未见过这样三个陌生人。在清亮的月光下,我迅速的看清楚了他们几个。 面对我最右边廊柱下站着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一身月白长衫,白皙俊朗,轻摇着一把折扇,显得身姿颀雅,他的目光如月光般清亮,但又像月光下这些景物一样,在光的背后藏着浓重的阴影。他的左边,站在中间的男子,一身玄色长衫,面目清秀,但外眼角太往上挑了些,看着过于俊美了,眼光显得阴鸷不少。最左边的男子和中间那个看上去年龄差不多,最多也就二十的样子,眉目与前两个很相似,但是黑胖敦实,相比下少了许多秀美,但却显得可爱许多(用我20岁的眼光来看,算个可爱的小胖子)。 他们的服饰我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不过似乎还算质地上乘,反正不像是贼……我脑子里在一秒钟内迅速转出的念头还没完,中间那个一身玄衫的男子却突然向我走过来。 我立刻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呆呆的看着他。他快步走来,神色从开始的略显迷惑,很快变回一种不羁的笑容,嘴角带着一道微弧的样子,把眼中的煞气冲淡不少。转眼就来到我面前,他拉起我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左手低头看了看。被他冰凉的手握住,我才醒悟过来,连忙抽回左手,右手推开琴,起身深深的福了一下,说道:“奴婢入府日子尚浅,不懂规矩,惊扰了各位爷……” 话一说出来,我已经绷紧了神经。因为我已经想到,能在这个时候来到规矩森严的四贝勒府,而且能进入向来有人看守的书房,肯定不是寻常人等,不是四阿哥的心腹大臣就是重要的皇亲国戚。 我的话音还未落,那个胖胖的家伙已经嘿嘿笑起来,只听他那胖子特有的大嗓门说:“不扰不扰,哈哈……”还想说什么,眼前这个人却拉起我,看着我慢慢问到:“听你口音,不是北方的?”我一听这两个人一副主子语气,知道自己估计得差不多,放松下来,只低了头,不卑不亢的答到:“奴婢是贝勒爷从扬州买回来的。” 那胖子立刻又嚷嚷了:“比下去了比下去了!八哥九哥你们府上也从江南买了那么些女孩子,我看加起来还不如四哥书房里这一个!这么个玻璃似的人儿,四哥也舍得不收到屋里去,竟只干巴巴的放在这冷冰冰的书房里,嘿嘿……真是可惜了的。” 听着这略显粗俗的几句话,我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听了那几声称呼,我心里已如明镜似的——他们三个,就是我最不想拉上关系,后来结局最惨的康熙皇帝第八、九、十皇子,胤?、胤?、胤?。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赶紧走才行! 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一直站着未发一言的白衣男子终于开口了——我猜他是八皇子胤?。他的声音温文尔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平日里只说 四哥是个冷人儿,谁知这府中竟是仙境。” 他转头看着身后走廊转角阴影处,我心里一紧,难道…… 果然从那廊后迤俪转出来两个人。四阿哥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十三阿哥胤祥潇洒的阔步跟在他身后,此时正毫不掩饰兴趣的盯着我猛瞧。仔细看看,还有垂手弓背,紧跟在他们阴影里的管家高福儿。 我低头,暗叹倒霉。躲在这种地方,三更半夜的,也能遇到这么一大拨最多是非的皇子阿哥。 四阿哥面无表情的正沉吟着要说话,大嗓门的十阿哥又沉不住气的说开了:“今天亏得老施那个倔驴子,嘿嘿。”见他停下,十三阿哥奇怪的问:“怎么扯到施世纶身上了?”真是沉不住气的小孩子,果然,十阿哥就等着人答腔呢,得意的说:“不是老施那个倔驴子在皇阿玛跟前硬顶着不认户部这个帐,我们哥俩怎么会跟着八哥来四哥府上核对那赈灾的帐页子?不是核对那帐目,怎么能来四哥书房,闻此妙音,见此妙人儿呢?”说完又嘿嘿的笑开了。 十三阿哥笑了,也想答腔,看看他四哥高深莫测的脸色,又咽了回去。四阿哥瞥了十三阿哥一眼,这才想好了似的开了口:“此女是我和老十三年初到江南办差时在人市上和狗儿他们一起买的,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人市上是什么样儿?活脱脱一个人间地狱。这孩子的族人要将她卖给秦淮河来的人牙子,看她如此资质,在人贩子处待哭不哭的样儿……真是惨哪!”说着似乎不胜感慨的停了停。 听着如此凄惨,其他几个阿哥处气氛也不自觉严肃起来。只十三阿哥知道端底,不甚在意的朝我挤了个鬼脸。我只朝他一笑,心下却在钦佩四阿哥,这番话连消带打,把气氛直接引到了朝政民生这样的严肃话题上,这才是高人呢。 听着他继续说:“我买了这几个孩子回来,一则积个善德,二来这几个孩子都聪明伶俐,着实疼人的。几位弟弟曲也听了,疏散也疏散过了,这次扬州又遭了灾,明日皇阿玛必定又要问我们赈灾事宜,我正想找几位弟弟商量呢。”说着也不看我,转身迈步就带头走了。 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对望一眼,八阿哥先若无其事的转了身,十三阿哥看看我,也紧跟着迈了步子,九阿哥和胖子十阿哥似乎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也只好跟着转身走了。 我正要松口气,却听走在最后,还离我不远的九阿哥说:“真服了四哥你,人市上也能捡回这么个谪仙般的人儿,怕是臭泥里也被四哥挖出金子来!若四哥舍得,我这就要问四哥要了她去……” 开什么玩笑!我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却只听得他们矜持的笑声,四阿哥怎么回答的,却听不到了。虽然知道有邬先生帮着说话,加上他们兄弟关系不睦,四阿哥应该不会把我送到别人手里,但是对于他们这些眼里只有权谋,更从来就不知道有人权这种东西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怎么办? 正站着一筹莫展,梅香兰香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梅香怯怯的说:“姐姐,休息吧,夜凉了。”兰香却说:“姐姐,你刚才唱的真好听!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儿。” 尘世羁第一卷第7章 重阳 第二天,高福儿给我送来一瓶药。 一大早,高福儿在院子里找到正在晒书的我,递给我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说:“凌儿,四爷说,叫你把这药敷到指头上,拿布包起来,去淤生肌的。”我正要随手接过来,却看到兰香又在窃笑,不由得恼起来,跟高福儿说:“高总管,请你退回去给爷,就说奴婢手指这么点小事也劳贝勒爷想着,实在是担待不起。”高福儿却眯着三角眼笑嘻嘻的说:“姑娘,要是我没把东西送到你手上,咱们爷就该责罚我了,你好歹体恤着我收了东西,话,还得你自己跟爷去说……”我发了个愣,他就把瓶子塞到我手里,又说:“姑娘,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怪不得咱爷疼你,昨儿你唱的那曲儿,啧啧,真是好听。”一头说,一头摆摆手走了。 我自己研究了一下手指,也就一个指甲齐根断掉了而已,指甲可以再长,弹琴也可以戴假指甲的,我最讨厌婆婆妈妈了,于是顺手把小瓶往哪儿一放,转眼就把这事忘记了。 又提心吊胆过了好多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才渐渐松懈下来。自嘲的想,看来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那些阿哥爷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而且每天勾心斗角,哪还真的会记得我这么个小丫头?于是一颗心放下来,照常生活。 户部追缴亏空的事还没有完结,京城又出了件大事。康熙微服出宫私访,正好碰上秋决犯人在菜市口杀头。一个富户人家居然花钱买了佃户来代死,被康熙亲自发现,龙颜震怒,立刻要求停止一年人犯勾决,整顿刑部,清理冤狱。这件差使却是派给了八阿哥,四阿哥他们户部的差使在中秋节之后被迫由皇帝亲自出面停止了,虽然说事情早已计议好,但委屈落到眼前,他们还是显得有点失落,经常没事就到书房邬先生处盘桓一下午。 这天上午,福晋那边的人过来找邬先生说,今天重阳,府里过节,要给几位世子告个假。不要说我这个不熟悉传统节日的现代人了,就连邬先生都是这才知道又过节了。之前因为四阿哥户部事务烦心操劳,府里过中秋时我们书房里外人等都跟着没有过成节,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是九月九了。 邬先生有些不胜感慨的样子,研究着笔墨,吩咐我们把写字的桌子收拾出来,他却到枫晚亭下,细细看了一遍那几株含苞待放的菊花,说:“我们来四贝勒府这些日子竟也就忙过去了,今天我们来好好过个节。早就想写几幅字出来,把书房的槛帘换换,今日总算得空了。凌儿,给你写点什么好?” 看着菊花,我还真想起来我最喜欢的菊花诗,于是一边磨墨,一边念到: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好个‘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把菊花问得无言以对!”邬先生击桌赞赏一番,立时笔走龙蛇,在一张大宣纸上写了下来,放下笔,疑惑的问:“这可是你做的?” 第9章 我“扑哧”一笑,道:“我倒真希望是我写的,可惜,凌儿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先生还不知道吗?还实在是喜欢这首诗才记得的。” “哦?但这词句显见不是古人的,也不见于各前人典籍,而且,度其气韵,应该是女子所做啊。” 我也在想,这样,不会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吧?红楼梦还要几十年后才写呢,版权倒是我在先了,那不是会出现“时间悖论”?如果这诗现在还没有人作,流传出去被曹寅家的人知道……然后才出现在红楼梦里……那算是我抄了他的呢?还是他抄了我的呢? 又天马行空的走神起来,却见邬先生回味似的低吟几遍,突然饱蘸浓墨,在诗的下面点、染几笔,一株菊花竟栩栩如生的跃然纸上。虽然知道先生是才子,我却从来没见过他画画,没想到他一下笔竟如此不俗。 我侍立桌旁正看得出神,又远远看见胤?胤祥被一群长随簇拥着踏进了院子月洞门,随从们自觉停在门外,胤?拿着一小叠文件,胤祥则兴冲冲的拎了一壶酒向这边走来。 我正要给他们行礼,胤?一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两人静悄悄的绕了过来,也看邬先生画画。 只见先生在几株菊花边勾勒出低疏的几笔篱笆,篱笆后一个少女的背影欲走还留,发丝和衣角在秋风中微拂,似乎无尽感伤徘徊,画面本是一派说不出的清高萧索,却又因这少女的姿态而让人无限依依。 看得胤?胤祥连我都是默默无言,邬先生才笑呵呵的放下笔道:“四爷十三爷,今日邬某失礼了!” 胤祥似乎还沉浸在画的意境中,又把上面的诗念了一遍,才问邬先生:“先生高才!我这菊花酒真是送对了。” 邬先生笑道:“哪有什么高才啊,因见重阳节又至,似有所感,谁知近日俗务绕心,竟连一首诗都做不起来了。唉……还是凌儿吟此诗,尽惹起我无限秋情。” 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分辨,胤祥就大惊小怪的看着我:“又是你?” 什么叫“又”是我?我连忙说:“这诗不是我做的,只是喜欢,便求先生替我写出来的。” 胤?一直站在桌前低头默看着那副画,这才抬起头来,浅笑着看了看邬先生,又看了看我,说:“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我也觉得这诗是女子所做。凌儿,如今我也喜欢这画,你就让给我如何啊?” 居然连副画也要抢,我不情不愿的说:“奴婢连人都是四爷的,一副画就算挂在奴婢房间,也是四爷的。” “哈哈……那就是不愿意了?”胤?笑了,显得心情很好,“那我让人把它裱好,再送到凌姑娘房里,这该满意了吧?” 胤祥也笑我:“你这丫头原来这么小气?”又对邬先生说,“今日皇上单独见了我和四哥,说我们户部的差使办得不错,封了四哥为郡王,明日就下恩诏。” “哦?恭喜王爷!”邬先生欣喜的看着似乎不甚在意的胤?,“果然,虽然差使没有完成,这一趟却让皇上看清楚了不少人、事啊。” “但是八弟他们如今在刑部办差……”知道他们又要议论政事,我连忙拿起我的专用道具——一个空茶盘子,转身就要开溜。 “哎!凌儿站住!”居然是胤?在叫我,“你这丫头!你在书房原就可以不必回避,怎么还老是想跑呢?过来。” 我只好乖乖回去站好,等候发落。只听他说:“皇上已定于十月初六出发巡幸热河,所有皇子和五岁以上皇孙都要随驾,此次首次召集东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觐见大礼,事务礼仪隆重。近日,皇上将太子的侍卫全换了,听说到承德后皇帝跟前的侍卫也要换,这明摆着是针对太子和大哥的举措啊,我心中不安,总觉得这次会出事似的。当此多事之秋,胤?想请邬先生也到热河我的狮子园去,凌儿你仍随先生一道,邬先生你看如何啊?” 邬先生说:“这样很妥当,只是以我身份,不便与四爷一起随皇上车驾同往……”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月底就派性音护送你们先去狮子园安置,我再同皇上车驾一起随后便到。” 终于可以出去玩了!还可以去看热闹的狩猎!我心里已经忍不住欢呼起来。 剩下的一整天,胤?在府里设家宴,又得与一众皇子兄弟应酬,都没有再出现,我们书房众人乐得轻松的好好过了个重阳节。 李卫他们两个吃过晚饭又在院子里找蛐蛐,说什么秋后叫声清脆的蛐蛐最厉害,我兴致勃勃的和他们玩到深夜,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才迷迷糊糊回去休息。感觉刚睡着一会,就有人敲门,我睡眼朦胧的,懒得理。 又安静了好一会,胤?的声音在外面低低的响起:“凌儿,是我。”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的坐起来,看见他的身影被外面的光芒淡淡的投到门上,竟站得柱子般纹丝不动。他来做什么? 磨蹭着穿上衣服,我迟疑的打开门。他一手挽着自己的披风站在走廊里,看他一身整齐的服饰打扮,像从什么地方刚回来。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看四周,书房和整个府里都已经是一片黑暗的宁静。 他默默看着我到现在,才开口,带着一点笑意和醉意:“我从侧门进来的,不要吵醒他们。我在太子宫里喝酒喝过了,不想睡觉,想叫你陪我走走。” 原来他还真有雅兴,可惜我一点兴趣也没,外面这么凉,我只想回去睡大觉…… 他看看我,笑了,声音依然很低:“怎么,又不愿意?”突然又有点黯然似的,“你就不能陪我一会吗?” 我看着他。不管他未来会是谁,此情此景,这个男人,谁能拒绝? 于是转身关上门,轻声问他:“四爷想去哪儿?” 他的右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握住我的左手,也不说话,就往走廊后很少有人出入的侧门,沿那条我进府时走过的甬道走去。 我被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拉得发了呆,直走出好远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一路上不停的经过小路、院子的红墙,和长长的甬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完,我揣揣不安的看着他的侧脸,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好跟着他像幽灵一样在深夜的雍和宫里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我糊里糊涂的跟他穿过一个围墙很低矮的院子,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在夜晚星光下幽幽泛着水波,我这才发现,今晚只有满天星斗,没有月亮。 他终于开口了:“你好象很不愿意和我多待在一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撞醒了我的梦游状态。但是这个话,如何回答?我没有说话。 “回答我。”他强势的盯着我。 我只好无奈的开口:“王爷你深沉威严,崖岸高峻,连众皇阿哥和满朝大臣哪个不服?奴婢只是……” “怕我?” 我想否认,又觉得不好直接否认。他一直拉着我,沿湖边走了好长一段,眼看湖畔已经荒凉起来,湖水里渐渐挤满了枯萎卷起的荷叶,只让人觉得一片秋色苍凉,他才又开口。 “可是我看到你,却总是觉得很开心。” 这是什么意思?我吃惊的看着他,千万不要说想要我做第n个小妾!我急忙想缩回手,他感觉到了,猛的握紧,很痛哎!我皱眉。 他停下来,拿手掌托起我的左手,只用一根手指,拨弄什么小玩意似的抬起我已经开始长指甲的食指,仔细的看了看。 “你还是没有用我给的药?”他有些愠怒。 我被吓住了,瞪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那个……我……忘记了。” “忘记?你不是还想退回给我吗?”他扔掉我的手,紧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怕我,我却偏又从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奴才!” 我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退开两步,低下头只看着他的靴子。 他在我眼前来回踱了几步,又说:“可能我的确不太招人待见,做事出了名的刻薄,向来惹人忌恨。连皇上前两年都说我“喜怒无常”,或许我真是太‘冷面’了些,不像八弟那样,和煦温柔,专能收买人心。”他似乎有些叹息,语气悠悠的,至此只剩下寂寞。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一脸的失落,顿时发现了自己的自私。这个平日里一身钢骨的“冷面王”居然也会怀疑自己?也会没有自信?我,我想着的,怎么就只有自己的利益? 一阵愧疚,我像以前安慰死党兄弟那样拍拍他的肩膀,恢复了我法学系学生的本色,慷慨陈词: “王爷,何必感叹行路难?你办事精细认真,光明正大,是为朝廷,为社稷,普天之下小民无不能感受你的恩德,那些怕你恨你的,不过是少数贪官污吏卑污小人,有何可惧? 至于“喜怒无常”,其实那是因为王爷你性子刚毅,外冷内热,不了解你的人看到你这冷热两面,可能会误解;但是当今皇上圣明烛照,只要你秉持自己的本心,实实在在为他老人家分忧,所谓日久见人心,他岂有不知之理? 至于八阿哥,能被他的温和仁义轻易收买的人,不过是些为谋私利的墙头草,能被他收买,就不能被别人收买?王爷,你想想那些人,你是不能收买,还是根本不屑收买?” 一番长篇大论掷地有声,我满意的喘了一口气,不错,语言表达还没有生疏,只可惜面对的只是一片夜色而不是在学校的模拟法庭上——一想起现在的处境,又豪情顿消。 第10章 这才想起我说话的对象,连忙看他。 胤?的面色泛起了我从未见过的潮红,原本深不见底的目光此时就像被台风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海洋,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没有出口。他凝望我,慢慢的伸出双臂,很轻、却又很肯定的将我拢到他怀中,用披风把我裹在他胸膛前的小天地里。我呆呆的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到多得数不过来,仍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才听到他好象被压抑得发闷的声音响起: “邬先生说的不错,你是上天送给我的,谢谢苍天。” 尘世羁第一卷第8章 踏雪 我后来也想不起那天是怎么回去的了,只知道自己像梦游般仍被胤?送回了房间,一路上我们还是一言未发,他只紧紧握着我的手。而那一夜,我整个梦里都是那个怀抱的温度。 后来几天,胤?在刑部的勘察有了结果,锁拿一批大小官员的名单进呈康熙,皇帝大笔一挥全部准奏,各有司衙门立刻忙起来。为此连辅助办案的胤祥也忙的几天没有过来,胤?来了书房两趟,我都不敢看他,迅速溜掉了,他也没有再叫我。弄得我过了这几天,越想越觉得那天晚上是一场梦,只除了那体温。 这一天,高福儿给我送过来一副装裱好的画,通知我和邬先生收拾行装,明天启程去热河。 打开卷轴,画中女子清淡如菊,纤细的背影脉脉如诉。我把它挂在房间的墙上,看着出了好一会神。 第二天一早,我叮嘱梅香兰香打理好院子不要偷懒,又检查了一遍邬先生的御寒衣物,这才由性音带着,仍出到我们来时的侧门,登车启程。 我们三个人又回复了在路程中的轻松,有说有笑,一路向北。走了一两天,隔窗眺望时,景色已经不同,夹路枯黄的衰草、盐碱白地直接天际,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让人顿起苍凉之意。 天气甚好,走了四天就顺利的来到热河。因为康熙四十三年避暑山庄的修建完善,朝廷已下诏将这里设为成为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王公,青藏喇嘛、教主及朝鲜使节,也都在这里造起了不计其数的馆驿、别墅,以备迎驾朝觐。一些精明的行商瞧准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在山庄四周蜘蛛网似地营建起店铺房舍。如今我看到的热河,俨然已是一个不小的都会之市了。 车行到一处庄园停下,自有常驻狮子园的太监仆妇来接了我们进去。大概因为现在里面还没有住进“主子”,所以我们竟也得到了很殷勤的服侍,被妥帖的安顿在园子东北角落的梵清阁——看这里布置,显然也是书房。 安顿下来,我就忙着想到处看看塞外风光,却又放不下一心在书房看书的邬先生,只能在梵清阁附近郁闷的转转便罢。还好离梵清阁不远有一道后门,出去就是田庄,地形平坦,可以望见远远的一片衰草枯黄直接天际,苍茫辽阔,大快胸襟。我跃跃欲试的想骑马感受一下自由飞驰的感觉,却被马厩的太监死活劝住了,他们说第一次骑马千万不可卤莽,更何况这些马儿也不熟悉我…… 我晕~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我就不信……于是从到热河的第二天起,我每天都来跟这十几匹马儿玩。一来,这里远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有意思,景色看久了也十分萧瑟;二来,我真正喜欢上了这种动物,看看他们善良的眼睛,远望草原时渴望奔驰的神情,都让我心疼。我学着给他们刷刷毛,说说话,辨认着它们每一个的特点,就此消磨掉不少时间。邬先生在我的怂恿下,也时常四处转转,由我陪着看看马儿。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把邬先生当做了我在古代的唯一一个亲人,我完全信任了他无双的智谋和深沉的胸襟,我还记得他在进府之前跟我说过的话。那么,那天晚上,胤?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邬先生就是那样想的吗?我不相信!而且,我最讨厌让别人来预言和掌握我的命运,休想!我出神的拍着一头不十分高大,却温顺可人的小母马顺滑的鬃毛,暗下决心。 在这人迹稀少,秋草连天的塞外,我感觉到了回古代之后从没有过的宁静,如果没有这些人,这些事,就算不能回现代,能平安喜乐一生不也算人生有了结局?可惜我也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第一次废太子的巨变,马上就要在历史舞台上演了。而我,不过是一个茫茫时空中路过这里的尘埃。 进入十月,这里下雪了。听说康熙和众随从皇子大臣已经从北京出发,提前来到热河等候的各外藩王公都开始打点布置接驾事宜,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 下了好几天的雪在一天下午暂停,我连忙抽空到外面转悠,想去看看马儿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了,却听见远处鞭炮喧天,鼓乐其鸣——他们到了!我连忙回去想扶了邬先生去迎接,他却笑道:“王爷说了,不要出去迎接,一则,雪天我腿脚不便,二则,同行王公贵族也多,我不便相见……呵呵,王爷体恤我,你也在这里一起等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喧哗声在院外不远处响起,一阵忙乱的声音之后,府里又恢复了宁静。我并不想见到胤?和他的福晋,所以一直坦然的拿着一本珍版《牡丹亭》在研究,偶尔偷眼看看邬先生出神看书的平静侧脸,我想,胤?刚到,应该不会来书房了吧? 谁知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你们在外面耳房候着。”胤?的声音真的就响起来了,他匆忙的一头钻进书房厚厚的棉帘,一边沉着脸脱掉身上的大衣裳,摘掉帽子,看样子竟是一点也没有歇息,衣服都没换就直接来了书房——一定是心中又有了疑惑或为难的事情。 意识到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丫鬟,我连忙上去接着他的衣帽,退出到外间倒茶。他面无表情,定定的看了我一眼,才从容进了里间和邬先生简单的招呼着坐下来。我没注意他们的低语声,顺手把他的衣帽搁到椅背上,先把小茶炉里暖着的水泡了杯茶,端进去送到他手里。他头也不抬的接过去,继续在对专注盯着灯光思索的邬先生说“三哥”如何如何。转身出来,我却看到椅背后面地上掉了一个小小的卷轴。捡起来想塞回他衣服里,谁知这沉重的大衣服竟找不到口袋在哪,我一手拿着卷轴,见系它的缎带已经散开,卷轴一角看起来好象是一幅画。好奇心上来,心想,他一路上带幅画做什么?画里面总不会有什么机密,看看无妨吧? 这么想着,手已经展开了画卷,我的目光立刻被它完全吸引了。 在这副只有一般卷轴四分之一大的小画卷上,一个少女青裳朴素,面色苍白的斜倚在床上,眼睛微睁,目光迷离,似乎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她五官显得十分精致,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眉目微拧,嘴唇紧抿的那一股倔强之意。这副画题材很一般,但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传神,其成功之处应该就在于捕获了她的这一细微神态吧。 我心里又惊,又怕,又甜,又涩。 牢牢的再看了这幅画一眼,记住画上这个女子的模样,我把画小心的系好,塞到他衣服里面胡乱盖起来,就蹑手蹑脚走出书房。李卫开心的比着手势和我不出声的打招呼,我恍若无睹,直奔我住的房间而去。 掀开蒙着铜镜的布,我的手都有些发抖,在烛光下仔细研究着镜子里那张我并不熟悉的脸,特别是此时拧着眉,这惊慌、不甘的表情。我一再希望找出些不同的地方,但是观察了很久,终于绝望的承认,我,就是那个画中人。 走出来,我语无伦次的叫李卫替我在书房外面守一会,自己就漫无目的的转出了院子。不知不觉来到马厩,外面一个看守的太监都没有,我打开门,那匹枣红小母马亲热的站起来拿脸蹭我。 顺手抓了一把草料喂她,借着外面地上白雪映进来的光芒,我心不在焉的理了理她的鬃毛,看她呼扇着长长的睫毛温柔的看着我,我低声问她:“他身上带着我的小像,为什么?我今后要该怎么自处?你说,难道他会爱上我吗?我有可能爱上有妇之夫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没有回答,我却止不住的继续说:“但是问题根本不在于爱不爱……你知道吗?我和这个世界简直格格不入……你就不能带我跑掉吗?让我回到属于我的世界里去?” 她还是不回答,只从鼻子里呼哧着气,舔舔我的手。 我沮丧的解下她的缰绳,试着拉拉她,她居然温顺的跟我走了,一直把她拉到后门处,却没想到还会有守门的军士,他们拦住了我。 …… “姑娘,这天气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外头黑乎乎的,危险。” “就让我在附近转转不行吗?只转一小会。” “不是我不让,你看这马连鞍子都没有配,你也不能骑啊。” 我一看,果然,不禁泄气,却又不甘心,“那我就让她陪着我出去转转也不行吗?” “姑娘,不是我说你,要是遇上什么危险,这马反而会拖累你的,还是不要出去了……” “怎么回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十三爷!小的们给十三爷请安了。这位姑娘硬要这时候出去,奴才们怎么都劝不住……” 胤祥今天的神色不像平时那样嘻哈飞扬,甚至有点严肃,而且只身一人没有带护卫,这些都很反常。他掀起毛皮斗篷,从马上一跃而下,踱了过来,皱皱眉问我:“凌儿,你又想做什么奇怪的事?” 第11章 怎么,原来他看我现在也挺奇怪啊?我笑了笑不说话。 他歪头看看我,说:“今儿个你怎么怪怪的?我四哥呢?” 我此时很不愿意想起他的四哥,只简短的回答:“在邬先生那。” “哦……那你怎么不在跟前伺候?却往外跑?” 我不耐烦了:“我想出去转转也不让啊?” “……就带着一匹没有鞍的小马?” 我恼羞成怒,瞪他一眼,拉着马就往门外走去。军士们听我们的对话听得愣了,一时竟没来得及阻止。 “你等等!”他也牵着马走出来,说:“既四哥有事,我就不找他了,你去哪?外面危险,你随我一起吧。” 我们两个都牵着马,一直走到看不见狮子园后门的灯光,眼前是一片茫茫雪原,往四周看看,只有我们身后和右手边能看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一片,还闪烁着点点灯火的重重房屋馆舍。 他仍然往前走,我想,胤祥好象还在塞外练过兵,跟着他再走应该也不会迷路吧?不过,就算迷路,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只听见两双脚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好象烦乱的在想着心事,却又像什么都没有想。他突然说:“坐上我的马吧,你没穿踩雪的靴子。” 其实我早就感到了脚上的冰凉,只是懒得管而已。既然他发现了,我也老实不客气的说:“我还没骑过马呢?怎么上去啊?” 借着雪地微光,我看到他无声的笑了笑,突然一把托起我的腰,转眼间我已轻轻的落在了马鞍上。他又绕着马转了一圈,抓着我的两只脚分别塞进两边的脚蹬子里。 我欣赏的看了看他,因为他的举动让我想起武侠电影中那种一身侠肝义胆,但又心思细密的江湖侠客。但又发现,他牵着马,我坐在马上,那现在我不成了唐三藏? 一笑,忍不住问他:“十三爷这是要去哪?” “塔古寺。”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去什么寺庙?我奇怪。但我的原则一直是,如果别人想告诉我,自然会说;如果不想告诉我,问了也只能得到敷衍或者虚假的回答。所以我不出声的等着他自己继续。 果然,又默默走了一阵,我已经感觉到身上都冰冷起来,胤祥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四哥每次来热河都会陪我去塔古寺。我额娘,她去世前就在塔古寺带发修行。” 原来是这样!我同情的看看他。我只知道他从小没了娘,在宫中很受众皇子欺负,只有四阿哥经常护着他,所以他们才一直非常亲密。为什么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妃竟会丢下儿子,远离皇城,跑到这荒凉的地方来枯度一生?这里面,又有多少湮没在深宫红墙内的故事?"奇"书"网-q'i's'u'u'.'c'o'm"又想起那个十八岁开始守寡至死的“贞妇”,我全身都打了个冷颤。 他停下来,把披风取下来笼在我身上,才继续拉着马往前走。宽大的披风里面温暖无比,我舒服的把头都缩进来。 他却没有继续接自己的话头,又问起了我:“你呢?这么晚了,冰天雪地的想往外跑,还一脸怒气,有四哥和邬先生在,谁还能给你气受?” 没想到我刚才的样子竟是一脸怒气,我想了想,自觉无趣,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于是说:“我向来觉得人之立志,除了自己,别人是无法给你气受的。” 他爽朗的笑了,说:“你就是有这么多道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女孩子。人之在世,总不得不受制于人、事,譬如我,就会受我那些哥哥们的气。”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扁圆的金属瓶子,打开来,要喝,又迟疑的看看我。我连忙一把抢过来,笑着说:“给我祛祛寒!”喝了一口,好辣!我伏在马上,呛得眼泪汪汪,但那阵辣意过去后,全身都流过的血液都变得滚烫,心里也活泛起来。胤祥笑道:“原来你不会喝酒,何必逞强呢。”说着拿过瓶子,自己喝起来。 又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来,指着远远一处不太起眼的院落,说:“那就是塔古寺。” 我原以为,塔古寺应该至少也是像宫殿一样的建筑,但这片房舍,和热河的那些馆苑别墅相比,平常得像这塞外只稍阔气一点的民居。看看四周苍茫的雪野,无法想象这位年轻时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后来又在皇宫里养尊处优的蒙古公主,是如何从二十几岁就在这无边的荒野里,守着青灯古佛度过每一个日夜的? 在我的震惊中,我们已经走近了塔古寺,在离红墙投下的阴影不远处停下来,除了周围房舍在雪地中幽幽的影子,四周悄没声息,一个人影也无。 胤祥以酒浇地,然后跪下来朝塔古寺方向沉重的磕了三个头。 我早已笨手笨脚的爬下马,也跟着跪下了。看着胤祥一脸的悲愤茫然,想着他的额娘,想必又是一个薄命的红颜,我心里又压抑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酒已经只剩点瓶底了,咕嘟几口全都灌进肚子里,强压下心头的辣意,对胤祥说:“十三爷,你不要再伤心了,娘娘她早已成佛,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他一歪身顺势坐在雪地里,道:“她是在天上看着我,可我呢?你也看到了,死心塌地憋着口气办事,在户部忙得昏天黑地,在刑部为人作嫁,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末了竟成了个多余的人,这些日子我连跟了我额娘去了的心都有!” 我听了这话,不由怒上心头,声音也一下子提高起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堂堂皇阿哥,康熙盛世里的天潢贵胄,天下多少人仰望的宗室亲贵!当今皇上是你的父亲,当今天下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的!你为自己的父亲、爱新觉罗的天下做事,一点委屈就不能受吗?亏得人家都叫你‘侠王’!大丈夫快意恩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必说这种丧气话?” 胤祥诧异的看着我,那目光好像刚刚才认识我这个人。看着这个心地率真的英俊少年,我又为自己的激动好笑。 也在雪地里坐下来,我对他说,也像在对自己说:“十三爷你生就的英雄性情,天不能拘,地不能束,心之所至,言必随之,你知不知道,凌儿我有多羡慕你?每日守在小小一隅宫墙内,凌儿常恨自己未投做男儿身,不能以功业自立,不能踏遍江湖、尽访名山,不能在这无边的草原上自由驰骋,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寒风乍起,不远处房舍下的阴影似乎摇动了一下,我和胤祥都有心事,且有了酒,都没留意。酒意上头,顾不上看胤祥的反应,自己倒先慷慨激昂起来。 “好个女中豪杰!”这声音在干燥寒冷的空气里乍然响起时,就像近在耳边,吓了我一大跳。胤祥腾的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把我护在身后,大声喝问:“什么人!” “老十三,你好雅兴啊。” “原来是十四弟,我倒忘了,你不是前年才刚在塔古寺后面建了宅子么?” 一听是从未见过的十四阿哥胤?,我连忙从胤祥肩膀旁边探出脑袋,想看看这个人。 他似乎刚从一片房舍的阴影中走出来,幽幽的看不清楚眼神,如果不是因为胤祥就在我前面,我很可能会以为他就是胤祥,只是皮肤白一些,神态更清淡——这么说起来,和胤?倒是更像些。 看见我,他笑笑,说:“老十三,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因出来随意散散,却隐隐听见这位姑娘的慷慨陈词,大为纳罕,循声而来,忍不住要叫声好。老十三你好福气,能得如此红颜知己,真是羡煞弟弟了。敢问,是哪家姑娘啊?” 胤祥毕竟是个精灵人,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满不在乎的一笑,说:“我哪有这个福气啊,这是四哥书房里的丫鬟,因我想来塔古寺转转,说说话儿,谁知就撞上了你。” 胤?却问:“哦?她就是那个凌儿?” 这下连胤祥都呆住了,我连忙从他背后走出来:“奴婢给十四爷请安。” 见胤祥怀疑的看着他,胤?又走近了些,仔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笑道:“你们不要奇怪,我是在八哥府上,听九哥十哥提过你。老十三你也知道,九哥是咱兄弟里头心气极高的一个人——我就纳了闷了,什么丫头还能让他上了心?今日才知道,果然不是凡品。四哥府上藏龙卧虎,真真是可敬可叹哪!” 前面的话我还呆呆的听着,到听完最后一句话我才发现,这个十四阿哥,心眼比他的十三哥要多。 听得胤?从我身上说到如此结论,胤祥显然也觉得不妥,便说:“天也恁晚了,我还是把凌儿送回去吧。十四弟,告辞了。” “哎?等等!”胤?几步赶过来,说道:“你们这么远转到了我门前,我就不能送你们一送吗?” 我连忙说:“可是,十四爷,这马没有配鞍……” “我们满人以骑射为本,没有鞍算什么?就是野马我也能让他听话!” 说着,果然潇洒的一跃上马,夹紧了马身,稳稳当当竟就疾驰而去。 胤祥一见,默不作声把我仍放到马上,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我身后,先替我把披风理得一直裹住头,才拉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儿长嘶一声,也撒腿疾奔起来。 这才有了点少年兄弟的感觉嘛,我满意的想,只是,他们两个在雪上飙马术不要紧,可怜我酒还没醒,又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要不是胤祥从身后环抱着我,我恐怕早就摔得半死了。 第12章 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冰冷的空气打得脸生疼。来时感觉走了很久的路,现在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我刚看见狮子园的灯火,转眼他们就冲进了我们出来时的后门。 “十三爷!十四爷!”一群军士在身后慌忙半跪行礼,他们这才猛的打住马头,胤?翻身下马,随手把马缰绳扔给一个军士,“你去给我找匹马,配好鞍子,明儿我叫人送回四哥府上来。”又转身得意的看着胤祥,“老十三,我这没有鞍的马,骑的也不比你慢啊。” “呵呵,要赛马有何难,改日我们再赛一场就是!”胤祥似乎已经无心和他这个弟弟多说下去,转头对我说:“晚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脱下身上裹的大披风还给胤祥,向他们兄弟行礼就欲转身,胤?微笑说:“今儿确是晚了,改日我一定到四哥府上,找你煮酒论英雄,听你说说,想要如何悠游山河。凌姑娘,老十三,告辞了!” 说着,一个军士已经牵来了马,他飞身上马,转身向胤祥一揖,复又策马而去,马蹄在雪地上卷起一阵白雾。 胤祥低头认真的看看我,说:“今日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说完也不理睬一众呆看的军士,跟着纵马出了门。 眼看他们兄弟两个都消失在茫茫雪野里,我才回了自己的房间,这番运动下来,我疲倦得眼皮直打架,竟忘记了再去书房看看,很快便睡着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9章 惊变 第二天,我早上醒来后觉得全身肌肉隐隐酸痛。大概是昨晚在马上颠的,原来骑马还真是不那么容易,不过这更激起了我的兴趣。只去邬先生那打了个转,见没什么事,就兴冲冲的又直奔马厩而来。让马厩的太监给小枣红马上了鞍,我拉着她往后门走去,守门的两个军士远远看见我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我看得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若无其事的来到门前,要往外走,两个军士又拦住了我。 “怎么了?大白天的也不让出门啊?” “姑娘,四爷吩咐了,这门……不再出入。” 说来也巧,给园子里送蔬果的采办推了一车子东西进来了。 “那他们怎么可以从这里进?昨晚我来时还没有这个说法,四爷什么时候吩咐过这个话?” “就是昨天晚上,四爷亲自吩咐我们的。” “什么?昨晚?……什么时候?” 他们两个有点想笑的样子,又不敢,只好表情奇怪的说:“就是十三爷十四爷和姑娘回去后不久,王爷就过来了,把我们连没轮班儿的全都叫了起来,训了我们一顿,说……姑娘今后不准从这个门出入,晚上更不许。” 什么? 呆了几秒……怪不得史书上说雍正“睚眦必报”呢。 罢了罢了,你是主子,算你狠!我一跺脚,转身愤愤的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数落胤?:专制!霸道!没人权!小心眼!我算是白开导你了!。 把小枣红送回马厩,又跟她说了好一会话,我才转回书房。心里直发闷,看邬先生,却永远那副浅笑呵呵的样子。见他临帖写字,我在一边翻翻书,摸摸琴,抓毛笔写两下字,又叮铃哐啷的端杯子喝茶,却一点也静不下来。 在我打开窗户又弄出一阵响声之后,邬先生终于受不了了,问我:“凌儿,今天你怎么跟没尾巴猴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啊?闷得慌了就出去看看风景儿,在我眼前转来转去害我直头晕。” 我垮着一张脸:“不让我出去了。” “哦?四爷?他昨天后来去训斥你了?” “昨天我根本就没见到四爷,他只好去训了看门的军士,今天开始我不能出门也不能骑马了。”我愤愤的说。 “呵呵……说你聪明,偏偏自己的事又这么糊涂。四爷既然说你不能出去,自然是指不能自己、或者和别的人出去,你想骑马,四爷自然会带你去的。” ……我果然无语了。先生又问:“既说到此,你昨夜出门,是同谁一起啊?能让四爷如此在意?” 我叹口气,把昨天的事讲了一遍,只绝口不提我看到的那副画。 邬先生听得很认真,完了才叹了一口气,“这就怪不得了。你劝十三爷的那些话非常好,他任侠仗义,原是很好的,只是心地率真,年纪又还轻,未经磨练,不易自立,所以才会视四爷为主心骨,也是四爷的左膀右臂。至于十四爷,他与十三爷同年,如今虽也还年轻,但他与四爷一母同胞,心思也和四爷一样细密啊。”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胤?说的那句话。这个人总是自以为把别人看得一清二楚,那他是怎么考虑自己的呢? 看看他高深莫测的表情,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问他:“先生辅佐四爷成其大业之后,我们一起回江南去,春天钱塘看潮,苏堤赏柳,冬天就拥炉赏雪,好不好?” 他的脸刹那就苍白了。 漫长的沉默。 我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在此时说这个,唉,还是在现代的老毛病不改。 知道他无法回答,我不想为难他,站起来,低声说:“此时的确不应说这话。我错了。先生只当做没听过,凌儿只当没说过。”轻轻推门退出了书房。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无所事事。听说康熙今天召各蒙古各王公觐见,下午又赐宴,率太子、阿哥们及众随行大臣热闹了一天。李卫等一干随从并王府护卫都跟胤?去了,园子里安静非常,只除了几个小毛头。 原来次此到热河,除了福晋因礼仪需要随行外,胤?的其他姬妾都没有来。几个世子既奉旨随行,胤?便让他们没事了仍到书房读书,于是早上只去应付了大礼,便都被送来了书房。可是邬先生似乎今天没有心情给他们上课,不再像平时那样讲书,而是让他们自己写字背书,一会就把他们放出来休息了。几个小孩子玩心正浓的年纪,得此大敕立刻欢呼一声雀跃而出,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把他们的一干伴读小厮忙得在旁边团团转。 下午才没多久天就黑了,我和邬先生正在书房各自默默无言,胤?回来了。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在训斥弘时他们:“……就便是歇息也要有个样子,你们自己看看,穿着绫罗就往泥水里淌,还有这靴子,是踩雪玩儿的?你们没有读过朱子治家格言?今儿晚了,先去福晋那边吃饭,明天把《劝学篇》给我背出来,再写一篇《君子不自弃》,明天晚间我来看!” 只听世子及小厮们唯唯连声,胤?咯吱咯吱的踩着雪进来了。我虽然为早上的事气恼,但在他面前时,还是不自觉的有些害怕,见他心情不太好,我头也不敢抬,就倒茶去了。出了外间,向外面张望一下,狗儿坎儿正往耳房去,连忙小声唤他们过来,在门外低声问:“今天可是出了什么事儿?王爷心情不太好啊?” 他们也不敢大声,只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今天下午皇上赐宴,听说向来都是太子主持,皇上却叫八爷给各位蒙古王爷敬酒,咱们王爷说这不合礼仪,皇上没听,王爷出来就这样儿了。”说完了,坎儿还神秘的一笑,说:“我跟狗儿说不怕,见了姐姐你,王爷就不会生气啦。”说着就跟狗儿嘻嘻哈哈的跑掉了。 我又赶紧送了茶进去,他们果然在说这件事。我侍立在一旁默听,原来八阿哥胤?早就与蒙古王公有暗中交往,甚至还给最大的土吉步部王寿诞送过五百两金子。(“金子”!我眼睛一瞬间又变成心形了)各蒙古王公早就对八阿哥推崇有加,今天康熙这番举动,更让所有的人都猜疑万分,蒙古王公们甚至就直接向康熙夸八阿哥仁义贤德,弄得太子简直下不了台。 “唉,我看太子也实在是不好过,我跟十三弟既是‘太子党’,眼下也跟着受冷落啊。” 他转头又看看我,板着脸问:“你不是一向有自己的见识吗?这次你怎么说?” 我心里一阵光火,却不得不一副柔顺的样子低头行个礼方才说:“这是何等朝局大事,奴婢不敢妄言。但奴婢只觉得太子如今的窘况,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奴婢只关心,王爷您的当务之急,要在大局上秉公行事,让人们看清楚,您和十三爷是在为皇上做事,而不是为太子做事;但在小节上,又要处处规劝太子,护着太子,让皇上看见,您与太子,只是兄弟友爱,恪尽臣子之礼而已。” 我说话时,胤?已经舒了一口气,显然这些他也已经想到了,虽没有夸我,但脸上已经回过颜色。我也松了一口气,见邬先生盯着灯火,显得心思很重,这时才说:“凌儿说的这些,都是眼前题中应有之意。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不是套话啊。皇上不放心太子,由来已久……” 我已经又找到了我的道具——还是空茶盘,迅速的溜了。 吩咐厨房把晚饭送到书房,胤?和邬先生又密议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出来,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已经向我点点头说:“你随我来。” 服侍他穿上外头的大衣裳,拢好猞猁皮手围,跟着他走出院子,他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跟来,直接往后门方向走去,直到来到马厩外——马厩的执事太监早已出来齐刷刷跪倒一排(我就奇怪了,我昨晚来的时候,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来理我呢?)他这才开口,说:“你喜欢马?我北京的庄子里养了不少,等明儿回京了,带你去看看。” 第13章 我从马厩里拉出温顺的小枣红马,她一路走一路亲热的把头往我身上靠,拿了把草料喂她,才说道:“奴婢只是喜欢和马儿在一起。” “哦?这不就是喜欢吗?” “不一样的,有些事物,虽然喜欢,却并不一定可亲。”我笑笑,“比如叶公好龙。” 他也笑了,过来仔细看了看小枣红,又翻起她的蹄子看了看(力气真大!把我看呆了),对我说:“这匹马的资质很一般啊,我庄上还有云南运来的千里良驹,你看了保准喜欢。” 见他没有提昨晚的事,语气也很温和,我又俏皮起来,歪歪头反问他:“王爷为什么会认为,好的马我就保准会喜欢呢?” 他显然没想过还有这种事情,怔了一下:“既然喜欢马,当然是千里马最好。” 我摇摇头,说:“奴婢却不是这样想的,若是喜欢上了一个东西,就会觉得它是最好的,却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东西好,我才会喜欢它。”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会,没有说话,最后只点了点头,转身吩咐:“把我常骑的菊花青拉出来。”又对我说:“走,我们出去转转。” 知道他要带我去骑马,想象一下昨晚,他知道了我深夜才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回来时的表情,我心里又涌起一股甜甜的东西,低头悄悄笑了。 抬起头,他正低头好笑的看我。吓得我忙收敛了笑意,转身去看那菊花青,却看见李卫急急忙忙一溜小跑过来了。我立刻担心起来,难道就是今晚? 胤?显然也担心出了什么事,转过身来,人已经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看着李卫。李卫滑稽的瞅了瞅我,打了个千儿跪下来:“王爷!福晋叫人来找凌姐姐,说,世子爷们刚来第一天,认床,睡不着觉,吵着要凌姐姐讲故事。” 原来是这样!我暂时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看见胤?脸色铁青又像是要发怒的样子,吓得连忙说:“王爷,既然这样,凌儿就过去了。” 他看看我,不再说话,带头迈步走了。我和李卫对视一眼,吐了下舌头,连忙跟在他身后,过了梵清阁,又穿过好几道门,才来到正房。 福晋已经闻信等在门前,一串儿宫灯映得院里温馨柔和。见我和胤?一起过来,福晋毫无诧异之色,显然早已知道,我这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来不及多想,福晋已经婉转娇柔的行了个礼,一声“王爷”听得我头皮发麻。胤?脸绷得紧紧的从鼻子里“唔”了一声,自顾进门去了。 我和李卫也赶紧给福晋行礼,她没有理我们,只笑盈盈的带一群丫鬟簇拥着胤?进了正北面的屋子。但我明明看见,她转身的时候,眼里一道寒光直冲我而来,看得我连身上也开始发麻起来。 这时翠儿才走过来说:“凌姐姐,你去西厢房吧,几位少爷在那边等你呢。”一边就对李卫说:“狗儿哥,你怎么还不走?” 李卫嬉皮笑脸的说了句什么,我已经没心思听了,强打起精神踏进了这个龙潭虎穴般的地方。 西厢房里,几个老婆子守在弘时他们睡的大床前,看见这三个睡在一张大床上,显得特别小,特别俊秀的小家伙,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弘时看见我,说:“咦,你还真的来了。” 弘历奇怪的问:“刚才二哥就说了句你会讲故事,就把你叫来了?” 我又叹气,心想,这不用告诉你们,长大之后你们会更厉害。 弘昼笑道:“你为什么老是叹气啊,你不愿意给我们讲故事吗?” 我连忙说:“奴婢不敢。” 弘时不耐烦的说:“既然来了,就快讲故事吧,不好听就罚你。” 看看这个霸道已经有点像他父亲的小孩,想想福晋刚才那冰刀一样的眼神,我又叹气了。眼看弘时又要发难,我连忙说:“我讲!我讲!” 讲个什么呢?来不及多想,就讲个我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吧。 “在很远很远的,大海的最深处,水是那么蓝,就像最美丽的花瓣,又是那么清,就像最明亮的玻璃,但它又很深很深,深得任何一个锚都抛不到底……人鱼国王的宫殿,就在这海底下。” “什么是人鱼?” “人鱼嘛……你们慢慢听我讲,就知道了。” “人鱼国王的宫殿,在这片美丽的细细白砂铺成的海底,墙是珊瑚砌成的,屋顶是最亮的琥珀,宫殿里随处装饰着海底巨大的,亮晶晶的珍珠。国王……皇帝只有六个女儿,她们一个比一个美丽,特别是最小的那个,小人鱼公主,美丽得就像玫瑰花的花瓣,皮肤就像海底宫殿里的珍珠,只是她和所有的人鱼一样,下半身,是一条鱼尾巴,而不是腿。” 看着几个小鬼头出神的样子,我自己也得意的沉浸在故事里。 “人鱼没有眼泪,也不像我们人一样有灵魂,但他们都可以活三百年,三百年过去,他们就会变成海水里面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小的人鱼公主终于也满十五岁了,她满怀好奇的浮上海面……华丽的船上,有一位英俊的王子,他开心的大笑着,有一双黑色的眼眸,是所有人中最漂亮的,当船上的音乐在水面上渐渐消逝,小人鱼公主仍然出神的看着王子……” “……祖母告诉小人鱼说,‘除非有一个人爱上你,把你当作他最亲的人,正式娶你为妻,发誓一生忠诚于你时,你才会由此得到一个灵魂,这样,当你身体死去之后,你的灵魂还可以一直升到天上,我们永远看不到的,最美好的地方……” “……丑陋的巫婆说:‘我可以给你一剂药,吃了它,你的尾巴就会裂开,变成两条人的腿,可是这是很痛的——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会跳出没有人能比得上的舞蹈。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不灭的灵魂。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身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父皇的官殿里来了。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全心全意地爱你、与你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一样惨白。 ‘但是你要用什么来买我的药呢?’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听到你歌声的人都会爱上你。可是你要把舌头割下来,把这个声音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我的药!’” 看几个小孩子听得入神的样子,我突然打断了故事:“你们说,小人鱼应该怎么办呢?” 弘时说:“当然不行了!巫婆太坏了!不能听她的!” 弘昼也说:“把王子抢到海底来不就行了吗?” 弘历没有说话。 我也不回答他们,说:“今天太晚了,你们快点睡吧,下次在书房,休息时我接着讲。” 他们居然没有吵闹,都若有所思的盯着床顶。我悄悄退出房间,几个嬷嬷这才醒过神来似的,一窝蜂赶过去侍侯。 第二天,康熙召集了所有皇子阿哥、外藩王公,到围场打猎。我眼巴巴的看着狗儿坎儿他们和上百名王府护卫浩浩荡荡随雍郡王仪仗去了,才知道这不是在现代,没有身份,就算观看也是不可能的。又闷在书房里,弘时弘昼弘历得到邬先生好心的提醒,想起昨晚他们阿玛说过些什么之后,立刻打消了要我继续讲故事的念头,埋头苦写起来。看来还是暴力有威慑力啊,我感叹着,一边继续为福晋那个眼神心虚…… 当然不是怕她,而是我最讨厌女人之间为一个男人勾心斗角。爱得没了尊严,这不是自贬身价吗?没听说过,处心积虑去讨好的,对男人来说永远是下品?得不到的,才是上品…… 晚上胤?带着胤祥一起回了狮子园,径直来到书房。胤?果然严格的查问了一番几个世子的文章——看样子,心情又不好。 邬先生也不说话,只笑呵呵的指点一番文章,放弘时弘昼弘历走了。胤?看了看枯坐不语的胤祥,这才说话,原来今天围场狩猎,皇帝又拿出一柄大行顺治皇帝赏给当今康熙皇帝的明黄如意作为奖赏,要太子外的众阿哥凭狩得猎物多少来赢得此物。为此意义非凡的赏物,众阿哥演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演了一出好戏,十三阿哥和十阿哥还打了一架,气得康熙当场砸碎了如意,一场狩猎不欢而散。 我已经心里乱跳起来——记得应该就是今晚,太子要出事了。我担心的看了看胤祥,他马上就会受自己兄弟的陷害,第一次被圈禁。 谁知他也看了看我,满不在乎的说:“我怕什么?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没让他们讨到好去!” “十三弟,话不是这样说的啊……” 书房里摆下一桌酒菜,打开窗户,他们赏着今晚才又开始飘落的雪花,边吃边谈。 第14章 我侍立在侧,心里有事,也不想听他们谈论的细节,毕竟结局我已经知道了。眼看一场亲父子兄弟不惜以命相搏的权力之战就要开始,我才真切的体会到这些当事人身处旋涡的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李卫快步进来,直驱向胤?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脸色立刻苍白起来——这是他紧张的标志。 来了!我呆立在原地,听得他说:“太子来了,单独一人,要见我。” 胤祥腾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正好站在门边,条件反射似的也腾的拿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就这一秒钟的时间,胤?已经拿了主意,目光没有焦距的看看我和胤祥,慢慢对李卫说:“你去对他说,我在果亲王府灌醉了,人事不醒呢,就说福晋带我回太子:今日不恭了,明早再去请安。” 李卫答应一声就往外走,邬先生却开口了:“慢!” 他语气冷冰冰干巴巴的说:“是非之时是非之人,岂能不见?看看是什么状况,我们也能先得个章程。十三爷应去代见一下,记得只观其色,千万不要答应什么。” 这就是他的谋士思维,利益为上,总要有人有点牺牲——大家都知道,此时谁见太子,谁就必然受连累。 胤祥先是诧异的低头看我,听得此言,又大踏步走了。邬先生说:“我要去屏后看看。”李卫搀了他,也笃笃的消失在满院风雪中。 只剩我和胤?,安静了好一阵子,他显然在紧张的思索什么,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紧张沉重的空气,几乎想逃出这屋子,却又迈不开脚。 良久,胤祥和邬先生回来了,屋子里气氛总算有点活动,我不想再听,默默退了出去,守在外间。我不喜欢看这样的情节,更不喜欢自己出现在这样的剧情中。 一夜间,事态迅速发展。太子走后不久,康熙的侍卫德楞泰很快前来传旨:皇太子胤?患疾暂行疗养,停用太子印玺,停止觐见臣工,加封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为亲王,所有皇子立刻前往皇帝驾前侯旨…… 胤?和胤祥坐上暖轿,仍是狗儿等随从跟着,消失在风雪茫茫的黑夜里。 邬先生一夜未眠,我守在他身边,却没心没肺的打起了瞌睡——谁叫我都知道了情节呢?虽然紧张惊险,但是知道这一关,胤?和胤祥都不会有事。 邬先生几次叫我去睡觉,我都不愿意,最后听得大自鸣钟敲了六下,我终于蜷在榻上睡着了。 低沉的人声中我悠悠转醒,睡眼朦胧的看见窗格透亮,吓得一骨碌坐起来,又发现身上盖着胤?常穿的一件狐狸毛斗篷。胤?一脸沉肃,看我的样子也忍不住莞尔了一下,却有无限疼惜酸楚之意——胤祥呢?我连忙起来看时,外面天早已大亮,地上白茫茫的雪映得刺眼。 “邬先生,你仍和凌儿一道,先由性音护送回府。雪化之后,皇上就该起驾回京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10章 告白 康熙十月底车驾回京,第二天就祭告天地,废黜太子,但十三阿哥很快被放了出来。一场废太子风波之后,立刻又兴起了推举新太子的浪潮,结果康熙大惊于八阿哥在朝野的势力,将其贬斥一顿。新太子推选暂时作罢,京中政局却已经被撩拨得暗流汹涌,漩涡丛生。 在这惊涛骇浪中,胤?倒是早已恢复闲适自若的状态,胤祥则只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每日纵然雍和宫的文件来往雪片似的,他只四处优游。连几个小少爷好几次问小美人鱼究竟怎么样了,都被书房这不一般的气氛和他们阿玛的眼神吓回去了。次数多了,竟然也就不再问了,可能小孩子心性,忘得快吧。 我很开心又回到了书房,现在才发现这个避风港的好处——我根本不用见到福晋,更完全不会跟那些姬妾有任何交集,还是这种气氛适合我。一番忙乱下来,直到八阿哥受挫,朝局看似重新恢复平稳,胤?胤祥才恢复了各自正常的样子,但是大家都都很清楚,各位阿哥心里都拿着劲儿,好戏才刚要上演。 转眼间康熙四十七年春天已经悄悄来临,看着新芽吐绿,冰融水活,我又恢复了在院子里发呆的习惯。 这天上午,李卫匆匆忙忙的跑到书房来,悄悄招手把我叫了出去。我奇怪的问:“神神秘秘的做什么?你不是跟王爷进宫去了吗?“ 他拉着我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又出事儿啦!王爷刚从紫禁城回来,在门口等你,你去了就知道了……凌姐姐你就别问啦,我也说不清楚……” 我稀里糊涂的跟他穿过至今没搞清楚的层层红墙、甬道,又来到那个后门,一队骑马的戎装扈从簇拥着一辆明黄袱幔的八抬大轿,在原地休息。李卫上前轻声说:“主子,凌姐姐来了。”里面似乎说了句什么,李卫便一撩帘子,示意我进去。 我再不懂古代规矩,看见这轿子的装饰也知道,这是仅次于皇帝御辇规格的亲王坐轿,我可不敢上。所以我不但没上前,反而还吓得退了一步,谁知道这架势,是要做什么去啊? 谁知轿帘掀起来,还是一身亲王朝服没换的胤?用一个略不耐烦的眼色看了我一眼,我就乖乖的钻进去了。谁叫他那么不怒自威呢,好女不吃眼前亏,还是听话比较安全。 他一跺脚,轿子平稳的出发了。只听后面一片整齐的马蹄声,打量着这装饰豪华,宽敞得像一间小房子,里面还设有一张小桌子的轿子,我才发现做贵族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好奇的东张西望一阵,兴趣又没了。主要原因是胤?板着一张臭脸一直看着我,让我心惊肉跳,也不知道狗儿那个家伙说的“出事了”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会和我有关系呢?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说:“替我更衣。”什么?我忍不住瞪他一眼。他却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呃……已经上了贼轿了,那就继续听话吧。于是乖乖的站起来,替他脱去外面的亲王袍服。其实袍服里面才是日常穿着的衣服,亲王袍服完全是一个礼仪上的罩衣,因为精细的绣花和镶嵌,它相当重。 我不知道该把衣服往哪放,只好手足无措的抱着衣服坐下来。他又向我身后示意,一看,原来有个挂衣服的架子。我连忙又站起来把衣服挂好,还没来得及回身坐下来,他从我身后轻轻一扯,我大惊失色的跌进了他怀里。 本来就已经被他折腾得全身发热,现在更尴尬了,不敢出声音让外面听见,又想挣脱。挣了挣,他猛的搂一搂我,贴着我耳边说:“不要动!” 我就真的不敢动了。 结果这么一路上,我虽然坐在他腿上,却紧张得全身酸痛,可怜轿子还老是走不到头,我觉得几乎过了一个世纪,轿子才停了下来。 “王爷,到了。” 显得心事重重的胤?这才放开我,有人掀开轿帘,他先出去了,又转头等我,扶着我跨过轿杠。本来脑子里一团糨糊的我刚看清四周的景色,就忍不住赞叹的低呼了一声。 眼前是一片粉墙黑瓦的农庄,庄子后面可以看到起伏的小丘,我们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稻田,整整齐齐一块块的绿波随春风轻摇。此时天空碧蓝,阳光温暖而不灼热,农庄四周杨柳依依。对于我这个长期只能闷在一角红墙内的小院子里发呆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我笑着,深吸一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胤?,在这么美的阳光下,他居然笑得有点勉强,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早有人进庄通报,转眼就有几个人一溜烟跑过来,老远就跪下磕头,为首的壮年人看样子是这里的头儿,一边磕头一边忙不迭的连声说:“唉哟我的活菩萨王爷,什么好风就把您给吹来了,敢情是前些日子请的观音菩萨看我心诚?爷有两年没来了,奴才们想去贺王爷封了亲王,可咱们这牌名儿的人排队也排不上号啊,只得在庄子上远远给你老磕头贺喜了……” 听得大家都笑了,他絮絮叨叨还要说,胤?也笑着说:“得了得了,起来吧,哪有那么多话要说的?今儿把你庄上新鲜的瓜果野味儿拿出来好好侍侯就是孝敬我了。” “得嘞!爷您瞧着吧……”这个演戏一样滑稽的家伙站起来,偷眼觑了我一下,一边答应着一边紧跟在胤?身后絮叨着进了庄子。 已经到了午饭时分,庄上的头儿——叫“老黑头”,果然用心弄了一桌子精致美味的野味和时鲜果菜,比雍亲王府的“食堂”饭好吃多了。虽然只有我和胤?两个人,有点尴尬,我还是不客气的大吃了一顿,心想,用大学食堂里的话说,我又不稀罕你看上我,担心吃相做什么?结果一顿饭吃得胤?又是笑,又是诧异,直叫我“慢点”。 吃过了饭,略坐了一会,胤?又叫过老黑头,问他:“上次十三爷选过来的那些滇马怎么样了?” “唉哟,那些个马儿真是千里驹啊,我打发庄子上最会伺候马的几个小伙子把他们养得彪肥腿壮的,脾气儿也好,看着别提多爱人了……” 听他还要唠叨,胤?也不理他,只对我说:“走,看看去。”说着拔脚便走了,老黑头连忙也闭了嘴跟来。 侧院里众随从和护卫还在闹哄哄的吃酒,只李卫眼尖跑了过来,胤?示意不要叫人跟着,就带着我和李卫,随老黑头来到了后面山丘。 山丘坡度平缓,绿草浅浅的,开满了紫色的小花,美得恬淡幽雅。刚翻过山丘,我还沉浸在这北方难得的温暖春天中,一匹马就昂然映进众人的眼帘。 第15章 神骏这两个字,是我首先想到的形容词。它一脸傲气,此时被几个驯马的人摆弄得摇头撅蹄的正不耐烦,长长的鬃毛不甚驯服的在微风里飘拂,远远看来就像一片刚刚飘落在这山头的白云。 “乖乖!好家伙!”李卫咋舌。 我不自觉的走近它,还有好几步距离,它就警觉的看着我。一向最喜欢马的眼睛,觉得它们的善良、骄傲、悲哀和不羁都毫无掩饰的流露在美丽的眼睛里,此时我也微笑着和它对视,想把我对它的喜爱和善意传达给它,果然,它很快就低下了头。 “这马真怪了……姑娘你再拿这喂它试试。”一个人从马后面递给我一把糖。 我伸出手掌,它嗅了嗅,又审视的看看我,低头吃起来,舌头舔得我掌心痒痒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另一只手轻轻的想抚顺它的鬃毛,它也只抬头看看我,又继续吃着糖。 “嗨!小的原说就这匹马最不好驯,原来是喜欢漂亮姑娘……” “放肆!”老黑头断喝一声,又偷眼看了看胤?。我见老黑头这眼色,也怕胤?生气罚人,连忙笑着对这个驯马的年轻人说:“亏你还是个马打交道的,连这都不明白!马儿怎么会挑剔人长得漂亮不漂亮?你想想,如果你真心喜欢它,它自然会和你亲近,愿意听你的话,如今你一心只想用强压服它,它也是个有脾气的,怎么能服你?” 老黑头和年轻人连忙没声价附和起来,一时把我夸得天上难得,地下无双,胤?突然说:“去把去年冬天从热河带回来的那匹马拉出来。”他们才连忙去了。 一时间果然拉出来一匹马,和眼前这匹相比,她娇小不少,“小枣红!”我惊喜的叫她,她也欢喜的迈开蹄子奔过来,亲热的拿脖子蹭我。 胤?对其他人说:“你们就在这里候着。”说着拉了大白马,让我拉了小枣红,往远处连绵的浅草地走去。 我有很多东西想问他,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好一阵,只好先从马儿说起。 “王爷,您不是说这小母马资质不好吗?” “你不是说喜欢她,就觉得她好吗?” 我无言了一下,他说:“这匹白马还没有取名字,你说叫它什么好?” “……踏云。好吗?” “好,我把踏云连小枣红一起送给你。” 我愣了一会,才说:“谢王爷恩赏,可是奴婢觉得,这踏云不是奴婢配得上的,奴婢不敢受。” “哦?那谁才配得上?” “奴婢觉得,这样的骏马当然要配英雄,就像四爷、十三爷这样的。” “这些马运来时是十三弟选的,前些日子他跟我说,他觉得这匹马对你的脾气,叫我把它送给你。他还说,你告诉他,你最恨投做了女儿身,是吗?” 没想到他们兄弟还有过这些对话,我低声道:“是。” 他站住了,我也停住。回头看看,已经看不到那些人,远远低处的稻田里,能看到几个农民在地里劳作的身影。眼前展开的,仍然是开满紫云英的山丘草地。 正在四处张望,突然身子一轻,我已经坐在了踏云的背上,胤?也轻轻跃上马背,坐在我身后,不知道他怎么弄的,踏云突然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还记得上次骑马的经验,我先吓得闭上了一会眼睛,但慢慢觉得,似乎没有那么颠簸。温暖的春风扫过脸庞,也可以睁开一点眼睛。踏云奔跑得飞快轻盈,我只看见前方碧蓝的天,脚下四周掠过鲜艳的紫色,青翠的绿色,还有身下的踏云像云朵一样的白色……总之一切都美得不像话。 正在陶醉,踏云却渐渐停下来,变成在草地上漫步,小枣红也出现在踏云身后,原来她一直跟着我们呢。我开心的想下去和他们玩,胤?突然丢开缰绳,双臂从身后环抱着我,头埋在我脖子里,低低的叫了一声:“凌儿……” 我惊得全身都僵硬起来,脖子被他呼吸的气吹的痒痒的难受,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凌儿……我才发现,已经这么舍不得你了。” 什么? 他仍然埋头在我脖颈间,说:“一直想带你来骑马,这些日子竟不得空。好容易空下来了……今天下了朝,八弟过来说他的额娘,宫里头良妃娘娘寿诞快到了,他因刚刚进封了亲王,已经请旨要把良妃请到他府里贺寿,请我们兄弟都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来,突然纵身下马,然后伸开双臂,我只好笨手笨脚的往下滚,心里直惭愧这严重破坏整个画面的丑陋姿势。 他抱住我,轻轻放到草地上,才接着说:“八弟说他和九弟府上的女孩子都不中用,特地请了苏州有名的戏班子,也只有那个头牌名伶略看得过眼,加上京里的班子,也还不够。眼看良妃寿诞即至,他竟想起我府中还有个你,遂向我借你去他府上教习并排演曲子,到时撑充场面。 我原根本不信他们几个那里还能少得了用得上的女孩子,只要放出话去,众人还不是削尖了脑袋往里送?但今日他竟趁朝会刚过,三哥、五弟都在一处时来说,连一干朝臣都在旁听见了凑趣儿。既说只是我府里一个丫头,众人府上就是指着送几个也是常有的事,又是为良妃贺寿,我竟没有理由不“借”你,不就便儿‘送’给他还反倒是我吝啬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和眼神都已经变得阴狠起来,此时停了停,粗重的喘了一口气,咬着牙齿慢慢的说,“老八真是心有山川之险。” 我呆呆的看着他,这恐怖的表情决不是开玩笑的……那么…… 第一,过去一年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八阿哥居然还想得起只在黑乎乎的晚上见过一次的我? 第二,胤?“才发现这么舍不得”,原来是因为有别的人也发现了我? 第三,…… 我正在用无数种分析想要消化这件事,他突然转过身正对着我,双手握着我的肩,盯着我说:“我这就收了你如何啊?” 收……收了我?他的意思是…… 虽然我在现代是一个还算思想开放的人,但是眼前这么直白的话还是让我心里砰砰乱跳起来,不敢相信的看看他,又不愿意对着他灼灼的目光,过了几秒才想起来“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他咄咄逼人的问。 我的人权意识又呼呼的火苗直冒,实在是忍不住,干脆抬起头回答到:“奴婢就是不敢!若是要我一辈子在书房里做个丫头,就是让我去塞外看马,我也愿意。但是我根本就做不来别人的小妾,更不会和别的许多女人一起服侍一个丈夫。” 看着他眼光又开始凶狠起来,我觉得委屈,眼眶里渐渐泛起眼泪,放缓了语气,恳求的说:“王爷!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奴婢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想想,若是把我放在一角红墙内圈起来,每天就等着你从那么多女人里挑中我,来看看我,凌儿还是现在这个你想要的凌儿吗? 王爷您看,这草原、花儿、马儿,它们这么自在的生长在蓝天下面,就像凌儿,生性简单,就算流落江湖,也会自在开心。可是如果我要学着在许多女人里面,每日只想着梳妆打扮,使小意儿,互相使坏打压别的女人,来争得王爷您的心里的一点位置,凌儿不会争,更争不赢,只会像踩在踏云马蹄下的这花儿一样枯死的!” 他半晌没有动静。我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委屈。他弯腰拉起我,拿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我看到他眼里的震惊。 “我知道你是个心气极高的,原以为,我身为亲王之尊,也不算委屈你了。没想到,你是这个想头。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喜欢你鲜活的样子……可是……凌儿凌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知道这一关已经暂时通过了,干脆在他胸前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痛哭起来。 哭得头都晕了,他衣服上也再也没有地方可以擦鼻涕了,他又焦虑的说:“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就……”我才满意的停下来。 他无奈的说:“原本也只是想问问看你的想头,要给你办入籍什么的都来不及,老八那里已经推不掉了,明天就会派人过来接你,我让兰香陪你去,她看着还机灵点。还有一个月就是良妃寿诞,一个月后,我接你回府,立你为侧福晋——不要这样看我,我知道你,你也要相信我,我能保护好你,让你一直像现在一样开心。” 没想到说了半天是这个结局,我急得一口气没提得上来,一句“不要”居然没有说出口。想哭,眼泪鼻涕都已经流光了,欲哭无泪。 瞪着眼睛看胤?,他却不再看我,只很肯定,很满意的把我抱回马上,好象侧福晋这个身份已经是对我极大的恩典,最好的解决办法一样。这个人怎么就这么霸道,这么没有人权观念呢?他……他甚至不问我是不是爱他,愿意嫁给他,只要他喜欢了,就要。 踏云又奔跑起来,我却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心情。 回到马厩旁边,一群人早迎过来,看着胤?小心的把我抱下马,看看他一片狼籍的衣襟,还有我红红的眼睛,一脸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他们都低了头憋住了笑。 在回去的路上,胤?仍然抱着我坐在轿子里,却一反来时的样子,不停的说话,反复就是那个意思——在八王爷府里要“藏拙”,不要像在他书房里那样议论事情,要少见人…… 我好几次开口要说话,刚叫了一声“王爷”,他就自顾说起自己的话来了,就算早已了解他的霸道,还是把我气了个无可奈何。 第16章 第二天早上,我就由兰香陪着,静悄悄的由侧门上了去八阿哥——廉亲王府的马车,没有一个人送。说到底,我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奴才。 一路上繁华喧闹,兰香不停的掀起帘子看着外面的市集,开心的指点着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心里却像被上了枷锁一样沉甸甸的。不知道在雍王府的未来该怎么办——因为历史上根本没有出现过我这样一个侧福晋,也不知道此时正处于权力斗争漩涡中心的廉亲王府会是怎么样的龙潭虎穴。 尘世羁第一卷第11章 书房(上) 廉亲王府派来这马车,外表和装饰非常平凡,但是赶车的却是个小太监——这两者的搭配在北京城的地界上非常惹眼。一路上,被兰香掀起的帘子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窥探的目光,凡是看到了我的,或者说,被我看到了的,都被我回以恶狠狠的眼神。 廉亲王府在朝阳门码头外,离雍亲王府不算近,当马车辚辚的已经过了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堪的朝阳门码头时,我心都高高的提了起来。 从最旁边的侧门下车,也不理睬门上的人忙不迭和他打招呼,小太监就领我们径直进去了。一路上不时有丫鬟仆妇小厮人等好奇的看看我们,有些人还和领路的“何管事”打招呼,偷看我们,我想,虽然的确需要“藏拙”,但也不能太过于扭捏作态小家子气,不是丢雍王府的脸么?我都只淡淡的看他们一下,并不刻意回避。 进侧门后,走的一直是王府里偏东面的小路,穿过三道门之后,里面的堂皇幽静和外面喧嚣的码头已然完全是两个世界。往我们走的右边看,远远几栋对于古代来说很是巍峨的大厦疏朗错落的坐落正北,显然就是廉亲王府对外的正堂了。越往里走,布置和结构越有江南气息,清雅俊秀,和显得严峻沉肃的雍亲王府比起来,这廉亲王府的气质还真像他的主人。 不知又绕了多久,眼前又是豁然开朗,一片绿柳廊榭环绕的湖水倒映着天光,静静躺在这庭院深处。我叹了一口气,他们兄弟都很会享受啊。 沿着廊榭又往碧水深处走去,直穿过湖水一处比较狭窄的地方,前面还有一片更大的水域,水域最角落被两座很矮小的小山阻断,离我们来的方向最近的小山上,一片郁郁葱葱中掩着一两栋小楼,我们被领到了这里。 走近了,便能听到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在水面上漾开,让人听得说不出的舒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何管事”不咸不淡的开口了:“凌姑娘,咱王爷关照说,请你这些日子就在这沁芳阁委屈一下了。苏州来的十二个女孩子就住在这儿,带头的叫锦书,一并儿服侍的丫头老妈子也齐全,有什么事儿,山后面院门外头住着管带小厮,叫老妈子去知会一声儿就是。” 我答应着,随他进了沁芳阁,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靠水亭台,一群女孩子正拨弦弄筝,有的在吊嗓子唱着不知道什么戏,悠悠扬扬的甚是好听。见我们进来,全都丢了手中东西莺莺燕燕的叫了声:“何公公。” “这就是跟你们说过的,雍亲王府上的凌姑娘,这段日子就和你们住在一起,也好一起练习排演。锦书,锦书?” “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轻俏的从后面掀开帘子,脚步急碎袅娜而出,我顿时出现了不知道何公公在说些什么的花痴状态——这个女孩子,是回古代后见过的,在我看来最美的美女。 她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妆,以至于远看时五官都不甚清楚,只觉得她长了粉粉嫩嫩的一张瓜子小脸,走近了些,才发现她的五官眉眼线条无比纤细柔和,叫人赏心悦目。而且,她虽然在笑,但笑容似乎跟周围的一切无关,让人不知道她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个世界?但是这么美的笑容,又让人无法生气,却想去探询究竟。 不知道她和何公公说了些什么,已经转身向我福了福:“锦书见过姐姐,还请姐姐多指教妹妹们。” 说完,她矜持的微笑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应该淑女的回礼客气几句,但是回古代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惊艳,我在现代欣赏美女的习惯自然又冒了出来,不由分说“啵”的亲了一下她的脸:“mm,你真漂亮!” 她的矜持形象一下子变成一脸黑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腾的红了一片。 被她的翦水双眸看得我心旷神怡,一把拉了她手正要说话,却发现周围的人无不大惊失色,兰香倒是第一个笑出来的。 然后我们在这沁芳阁的一片笑声中互相见了礼,很快就亲切起来,毕竟我们来自苏州扬州,对于这遥远的北方来说,已经算是老乡了。 安顿下来之后,锦书对我这个人很感兴趣,我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这群精通乐器和唱歌唱戏的女孩子里面,我到底是来干吗的?就会一样弹琴,还是刚学不久的。想起“滥竽充数”这个典故,居然要在我身上重演了,真是丢脸啊~~ 在和锦书小聊了一会之后,我发现她虽然脸上的表情总像是不甚在乎的温顺的笑,但心里却非常有见解,而且眼睛里面好象也藏了不少心事。 为了应付我的窘况,我叫锦书她们今后练习时我先看看,而且,坦白的告诉她,我除了会弹琴和知道几首歌之外,什么都不会。 “什么?姐姐你不要说笑了。若是如此,八爷为何要巴巴的把你从四爷府里请来?良妃娘娘可是八爷的亲额娘呢,她的寿诞,怎么会请错人?姐姐你不要谦虚了……” 这下轮到我一脸黑线~~要说为什么硬要把我请来,我也想不清楚……正皱着眉头发愁,外面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一个人突然踏进来,大声说:“你果然来了!” 唬得我和锦书都是一震,忙转头看时,却是我只见过一次的十阿哥! 我们连忙给他行礼倒茶,他却摆摆手道:“不忙不忙,你,转过来我看看。” 我和锦书对望一眼,看看他,他却看着我,呵呵笑道:“我刚到八哥府上,就听说你已到了,先来看看——果然是你。你们不要忙了,我这就去叫九哥……嘿嘿……” 说着就自顾走了。 我们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闹,都愣了,我更是被他最后那声“嘿嘿”笑得心惊肉跳。 锦书又看看我,似乎了解了什么,轻轻的问我:“姐姐,九爷十爷他们,见过你?” “就是因为被他们见过一眼,才会这么倒霉的……” 我简短的把那天晚上的经过讲给了她,她听完之后,点点头,说:“锦书已经可以想见,姐姐这般人才,当日情景必定如诗如画……可是姐姐你是四爷的人,想必四爷对你也……” 想起“侧福晋”,我烦得甩甩头,老天怎么就不让我回现代呢?这些人好像都好难缠啊? “姐姐难道还为这个烦恼?不论跟了哪位爷,还不是荣华富贵啊?” 没想到她这么脱俗的人会说这样的话!我不解的看看她,却发现她笑得揶揄。叹气,也笑道:“做个永远排不上名的小妾,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靠着一个男人的眉高眼低生活?锦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啊。” 她已经收敛了笑意,坐下来望着栏外碧水,喃喃的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姐姐,锦书早已想过,我们虽然生得这个命,却万不可轻贱了自己。只是这话从来不敢对人说起,也没人可说,如今才知道,世上竟有姐姐这样的人儿……” 她突然笑了,抬起头来问我:“我好想听姐姐唱唱那首在水一方,我从没听过还有这个曲子,姐姐你教我们啊!” 于是一个下午就在给她们演示这首歌中过去了,她们全都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个用古琴、琵琶、筝、扬琴、编钟、云锣、笛子、笙、萧……一样样试演配乐,看得我目瞪口呆。 终于定下来这首曲子的配乐,再由她们认真试演一遍,效果竟然出奇的好。此时夕阳西下,湖上泛起金色的波光,垂柳轻拂,她们古典的唱腔压着水波传了开去,居然比邓丽君版更有味道。听得附近的丫鬟老妈子都跑过来听,连问这是什么新奇的曲子。 锦书连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果然是谦虚呢!” 在见识了她们的专业水平之后,我就一直在为一开始不知天高地厚答应为她们唱歌而惭愧,现在更只有对她苦笑了。 直到晚上睡觉前才突然想到:十阿哥说他去叫九阿哥了,怎么后来就没有再出现呢? 后来几天,我除了听她们唱歌排戏之外无所事事。锦书叫我再教她们几支新曲子,我只好拉她到一边悄悄跟她说,我记得的就那么几首歌,还要好好想才能完整的想出来,不能再像第一天样班门弄斧了。她只当我开玩笑,每次只是一笑,也不再要求。我反而找到了乐趣——找锦书学弹琴。有这样的美人儿来教,加上眼前急于要应付这一关,我学习兴趣分外高涨,缠得她竟然每天没多少时间做自己的正事了,好在她们多年技艺,练习也不在一时。 这天,我和锦书在弹琴,一群女孩子却在练什么舞,唱一支这个时候算是“流行歌曲”的词,锦书见她们跳得不得法,忙上前示范。 我没见过她跳舞,但当她一动起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原来她最吸引人的长处,是跳舞。当她有节奏的舞起来时,整个人就像风里的杨柳,却又迂回有度,这一段肢体语言,远胜千言万语,我那什么唱歌简直是……唉,真是出丑。 第17章 我看一阵,感叹一阵,突然心里有了主意,我是打定主意不会上台露面的——倒不是因为四爷的那番话,而是我真心想“藏拙”——那个场面上,还不知道会有些什么人呢。既然我记得的旋律对她们来说很新奇,不如连舞蹈一起像现代那样新奇的编出来,我也算是来起点作用的——不然最后人家问四爷府上来的那个丫头白吃白喝一个月,到底是干吗的……?(我又想得一脸黑线)。待得舞蹈一停,我就连忙和她们商量起来。 正在唧唧喳喳,门口突然传来早已被我遗忘的何公公的声音:“凌姑娘!” 我们连忙转头行礼,他今天却笑嘻嘻的:“姑娘这几日还算习惯吧?有没有什么短缺的东西啊?” 一见他这态度,我心里反而不安——肯定是又有什么事了。连忙答到:“多劳公公挂记了,我在这里很好!” 他说:“那就好,就怕奴才们服侍不周到,委屈了姑娘,不但我们八爷要责罚,今后连四爷那也不好交代啊……” 絮絮的说了好一阵,我也不说话,只低头静听——他特地来,肯定不会是为了专程来嘘寒问暖的。 果然,他最后才说:“八爷在书房等姑娘呢,请姑娘过去一趟吧。” 果然!临到了这一关,我反倒平静下来,就硬硬头皮去吧。 随何公公走了一条和来时完全不同的路,我们又从另一个方向绕回了前面湖边的一带廊榭。我也来不及细看这些建在水面上的精致小楼,就被领进了其中一栋。何公公将我留在一个房间,就退了出去。 剩下我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打量着这间很不像书房的房间。 不可否认,这间房间实在够豪华。它是一个扁扁的长方形,长方形的一个长边,是一整块玻璃——在这个时代,这就很奢侈了。玻璃外,小楼压着碧绿汪汪的湖水,远远一片春光明媚。可以想象这里四时的湖景,春有垂柳、冬赏雪…… 我呆看了好几秒湖景,又疑惑起来,看这里的布置,除了两架书之外,就只有一列精致舒适的面朝玻璃摆放的坐椅和小几,显然是为了欣赏湖面风景而设,看上去应该是个会客室。里面还装饰了不少看似很值钱的金银、瓷器摆设,可惜我知道它们要几百年后才是古董,暂时没兴趣。我走到一个坐椅前,坐下来,发现小几上摊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随手拨着翻看了几下,好象有书信,还有一些花花的纸,但我心里有事,根本没去看它们的内容。随着时间过去,还没有人来叫我,我心里渐渐紧张起来。从椅子上一抬头,却发现对面书架边挂着一副奇怪的装饰画。 说它奇怪,不是因为题材,而是因为它和这些古代的场景相比,让我觉得分外眼熟和亲切——居然是一副油画。我很惊喜的站起来,走到它面前细看。 画上是在现代很常见的题材,英国乡村风景。一缕阳光从灌木丛中朦胧的打在一栋乡间小屋,山谷中有流水和蒙蒙雾气。因为有一个朋友在美术学院油画系上学,我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这副画看来画法相当严谨工整,是古典主义里中规中矩的佳作。这时候,我最喜欢的透纳还没有出生呢。 手指轻轻抚过油彩堆积硌手的画布,我发现画面右下角墨绿的灌木丛中藏着作者的签名,一笔潇洒的右倾花体字——giorgiomornd1,我喃喃的念道。 看来,这个人应该是现在英国的名画家了,显然是他的画被英国当作礼物(清朝自己称为‘贡品’)千里迢迢送来中国。 我冷笑着,人家已经在资本主义革命、工业革命了,你们还在固步自封,兄弟父子为了皇权拼得你死我活。 就像在学校图书馆习惯的那样,我手指无意识的划过书架上的一列列书,线装书的书脊上没有名字,我只好随手抽了几本出来看。没有一本自然科学的,全都是些翻烂了的人情世故文章。我突然为他们感慨起来,此时的荣华和繁盛今后还不是一样变成过眼云烟,就像曹雪芹后来总结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十几年后全都变成了一场空。被自己的父亲憎恨,被自己的兄长迫害,想到胤?际遇的起伏之大,我不禁要同情起他们来了。 正在沉思,何公公又神出鬼没的出现了,我又被他吓了一跳。 “姑娘,让你多等了,请随我来。” 谁叫我人在屋檐下呢,乖乖的随他走,却出了现在这栋楼,重新沿水边往前面走。另一栋压水小楼在刚才那栋房子的侧前方,我随何公公进去,上楼,进了房间,顿时感到一股强烈的、奇怪的气氛冲我而来。 胤?、胤?、胤?、胤?,或歪或坐,八道眼光齐刷刷的盯着我。 尘世羁第一卷第12章 书房(下) 胤?、胤?、胤?、胤?,或歪或坐,八道眼光齐刷刷的盯着我。 我一时间被压迫得说不出话,只好生硬的福了福,等待他们开口。 仍然没有人说话,我诧异的看了看他们。胤?没有看我,一脸沉吟,倒像在等他的弟弟们先说话;胤?目光尖锐的死盯着我,我来不及去想他的目光有什么含义,连忙先移开自己的目光;连有点傻乎乎的胤?,看上去都像了解了什么一样得意的看着我;而胤?,在这白天看清楚了,显得年龄比他实际要大,他微笑,欣赏的看看我,向我身后使了个眼色。 我忐忑不安的转身,看看身后。在一瞬间内全身血液就全集中到了头上——我身后,雕花栏杆上面的窗户全都大大敞开,从这里居高临下看过去,湖水对面,正好是刚才我待的那间房间的大玻璃墙,此时水面平静无波,玻璃里面,整个房间的动静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他们刚才就像看动物园的动物一样,在窥探我的一举一动! 我背对着他们,怒火攻心。回到古代后可怜的一点自尊,再次深受打击。我刚才还在好心同情他们,他们这群……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好……阴险小人! 但他们显然觉得,拿一个奴才来研究研究,是一种有趣的娱乐…… 胤?在身后终于忍不住似的开了口:“凌儿,我问你,我放在桌上的银票,还有八哥放在桌上的书信,你怎么都毫不上心呢?” 收起想杀人的表情,我僵硬的转过身,怒极反笑。 “呵呵,原来那些花花的纸是银票吗?奴婢没见过,不认识。至于书信,窥探他人隐私,非君子所为,奴婢我不感兴趣。” 他们此时又全部大感兴趣的交换了一个眼色,胤?语气轻松的说:“怎么样?我就说了凌姑娘不是寻常女子吧?”说着又笑笑,说:“凌儿你别为难,我跟我八哥九哥说,你是一个大有英雄气,胸襟非常的女子。他们却说,你明明是一个婉转水灵的江南碧玉。我们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看看你。” 看看我? 我从牙齿缝里挤出回话:“那么几位爷看过了?没别的事,奴婢告退!” 说着就要转身,胤?终于开口了:“哎?……我就说女孩儿哪经得起你们几个打量?真是……姑娘不要急,我们也知道姑娘断不是那没有识见气量,就为这个生气的——四哥府上,可没有我们府里那些个没意思的奴才。” 明知道他是假仁假义——那桌上的书信,不就是他放的?但是他语气却分外轻松和煦,就像朋友之间开开玩笑,他这个谦谦君子,正像春风一样调解其中——听这么两句话,我已经完全服了他。 此时,他们是主,我是奴才,我已经听得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四爷府上的,他们可能就会更直接了。想着,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站回原地。 胤?慢慢踱过来,突然很温柔的笑了,那种笑……就像春风化冰。我低头,他站到我面前,似乎想看我低垂的眼睛,但是我只死死盯着他腰间精致的明黄镶玉腰带不抬头。 “叫我怎么说呢?为了你,九弟不知道跟我打了多少饥荒……可巧娘娘寿诞,我好不容易从四哥府那个铁门栓里把你请来了,九弟却在我府每天转来转去,就是不去见你。”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九阿哥一手促成的,想起他那夜握住我手的情景,我不由抬起一点头,诧异的看了看一直没有开口的胤?。 他仍然用那种含义不明的尖锐目光死盯着我。 我又看了看胤?,近在咫尺,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得很俊秀,脸上的线条……想到他的四哥说他“心有山川之险”,我倒发现,比起这北方的荒漠大川,他好象江南那些秀丽起伏的丘陵。从他高贵儒雅的脸上,能看出他日后尚不如寻常百姓的结局么? 他轻轻咳嗽一声,我才发现,自己好象又花痴了……那个汗啊……怎么就这么喜欢看漂亮的人呢?真是不长记性!我狠狠的鄙视了自己一下,他先是有些好笑的看看我,又转头仿佛很奇怪的看了看一直不做声的胤?,似乎在想怎么收场,然后说:“如今你既来了,不如就为我们弹唱一曲如何?听九弟十弟说,你那日在沁芳阁教苏州的女孩子们,演那首在水一方,很是动听啊。” 他们去了?那为什么又没有进去?我紧张的思考着,心里的话又脱口而出:“老听那一首,不腻么?” 他显然没想到我的态度会这么差,愣了一下,又笑了,这次听上去,笑得还算真心。 第18章 胤?却等不及的又开口了:“我就知道,轻易请不到你开金口的。那我就等到娘娘寿诞那日,再看你又什么惊艳的曲子吧。我却还有一事不解……” 我心里得意的咕哝着:你等吧,慢慢等,我就不唱,我偏不唱……呵呵。 他却在问另一件事:“刚才在那屋子里,你似乎只对书、画两样感兴趣,书,你似乎也没有找到什么看得上眼的,倒是对那副画儿……我问你,你指着那副画,在念叨什么呢?” 没想到他观察这么仔细,可是我也不怕……这年头幸好没有窃听器。 我不慌不忙的答到:“奴婢是觉得,那画儿好生奇怪,大概,是在念叨这个吧。” 胤?也站起来,拿扇子一拍手心,说:“老十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你看那画儿时,不像是奇怪的样子,倒像……倒像是见了熟人的高兴神气!” 我已经受不了了……上帝作证,康熙的这些儿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再这样被他们盯着审下去,我就要晕倒了…… 对啊!我可以晕倒!电视剧里好象最喜欢用的一招!我为自己的机智窃笑了一下,当机立断…… 扶着头,软软的晃了几下,我就要往地上倒。心里想着,你们怎么还不来接住我?我可不想真的在地上摔个囫囵…… “哎?怎么了?”胤?毕竟最年轻沉不住气,已经吃惊的叫出来,一把扶住了我。我顺势安心的倒了下去。 闭上眼之前,我看见一直坐着不动的胤?似乎双手一撑,想站起来……但后来的,我就没看见了。因为在一阵忙乱之后,我被一抬软轿送回了沁芳阁。 直到晚上,我的脸色一直都真的非常难看,成功的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真的很虚弱。 在大夫、锦书、兰香和一大群女孩子的忙乱和吵死人的唧唧喳喳中,一直让我脸色很难看的,是我心里一直反复想着的,刚才在“书房”的情景。 别的都想得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但只有一件…… 胤?,他在整个过程中,只是坐在那看着我,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问。 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咬人的狗不叫。”我直觉的意识到,麻烦恐怕要来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13章 锦书 只有聪明的锦书,总是悄悄的打量我,想要问我什么。但显然,她实在是无从问起,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第二天我仍然起来和她们“排演”,一切照常。 在我们的策划下,锦书的新舞渐渐成型,这几天我忙着跟裁缝倾诉我对她们汉代古乐府舞衣的设想,一心想要把锦书打扮成古代神话一样的美人儿,连一群女孩子都为这个新奇的点子兴奋不已,忙着贡献自己的创意。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来八爷府上的十天过去了。 这天,春雨淅淅沥沥,从早上一直不停,这样的天气让沁芳阁里的气氛慵懒起来。吃过午饭,我毫无形象的回房大睡起来,谁叫我这个古代的身体这么差劲呢? 还在梦周公,兰香慌慌张张的把我摇醒了,我不满的要拿被子盖住头,她一把拉开被子,说:“别睡啦!九爷和十三爷来了!” 九,和十三?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凑到一起?我怀疑的睁着朦胧睡眼还在想,兰香已经急急忙忙的把我拉起来,穿好衣服,拢拢头发,一把把我推了出来(这丫头想干什么啊?)。还没走完下去的楼梯,胤?和胤祥已经从撩起的幔帐后面抬头看过来了。他们坐在花厅里,下首是锦书带着一群女孩子环侍一旁。我连忙站到锦书旁边,给他们请安行礼,然后站起来,奇怪的打量他们两个。 这平时难得单独凑在一起的兄弟两,各自淡淡的别着英俊的脸,一脸客气的微笑,但那气氛,倒像是在斗气。是不是谁先说话谁就输?没想到阴柔美形的胤?还有这种跟阳光美形的胤祥一般孩子气的一面,我看看低眉顺眼不说话的一群女孩子,先笑着开口:“奴婢失礼了。两位爷今天怎么来得这么巧?” 他们两个对望一眼,胤?没有语气的说:“不巧。你问老十三就知道了。” 胤祥看看胤?的样子,突然灿烂的笑了(我似乎听到身后女孩子的心掉了一地的叹息声)。他说:“的确是不巧。我来八哥府上有事,顺便想来看看你,谁知就遇到九哥独自在这水边转悠,我说要来看你,他便也要来……一来之下方才知道,九哥挑的这锦书姑娘,真是国色啊……呵呵,我听说你又生病了?如今怎么样?” 胤?又在做这么奇怪的举动?锦书是胤?“挑”的?我昨天“生病”的事,胤祥这么快就知道了?也就是说,胤?也知道了?我满脑子都是关于他们兄弟的疑问,嘴里却说:“奴婢不敢劳十三爷关心!实在不是什么病,只是身体一时不适而已……” “你向来身子虚弱,大夫说过需要一直调养,不要大意了。你刚刚在歇着?等我走了你还回去歇着吧。” 我还没来得及谢他关心,胤?又冷冷的开口了:“八哥这府里,别的不敢说,调养个丫头还是养得住的。” 胤祥立刻回他一句:“这个我绝对信!天下谁不知道八哥最是仁义心肠的,我只是怕这丫头福薄受不起。” “受得起受不起也不是我们兄弟就作得了主的吧?她不是四哥的人吗?” 胤祥愣了一下,有点不太相信的看了看胤?,皱皱眉,突然大声说:“你们都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跟凌姑娘说。” 胤?显然没想到胤祥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敢如此作风,也有点不太相信的看了看胤祥,脸色变得苍白——如果他和胤?在这方面的反应表现一样,那就是表示生气。他一时有点放不下来架子,拦阻也没有道理,哼了一声,拔腿走了。其他人也纷纷退了出去,我看到锦书担心的看了我一眼,心里不由感激,示意她放心,她才最后走了。 胤祥看看我们,问我:“你——先坐下来——和锦书处得好?” 面对他,我不自觉放松很多,坐下来说:“我很喜欢她。” 胤祥点点头,说:“的确是个伶俐人,只是老八有意把她许给老九,你还是不要太和她们接近。” 什么?她没有对我说过啊……难道可怜的锦书还不知道?我还在为她担心,胤祥默默的往外看看——胤?已经从湖水对面的堤岸走远了,才换了认真的语气问我:“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在这边有什么不对劲的没有?” 我一想到昨天的事,面对的又是性格相投的胤祥,忍不住尽量简短的把事情都讲给了他。他先是有些不敢相信,接着绷紧眉头一脸不快,最后渐渐又变得面无表情的深沉起来。我说完,他有好一阵没说话。终于开口了,一句也没评论,却说:“凌儿,邬先生说要送你四个字:谨言慎行,勿听勿视。” 咀嚼着这八个字,我似乎看到先生在烛光下幽幽看我的目光,只能无言的点点头。 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纸,说:“这是四哥给你的。” 什么? 接过这张纸,是一张质地非常好的浅绿信笺,拿在手里还有淡淡清香,只是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写。 见我拿着这张无字纸入了神,胤祥突然“扑哧”一笑,说:“我从来没见过我那铁面四哥还有这样儿的……哈哈哈哈……”说着好象已经忍了很久一样,终于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想象着胤?平时的样子,再看一下这脉脉无言的信纸,我也觉得好笑,但“侧福晋”这个紧箍咒戴在头上,又让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胤祥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要不是四哥借故让我来,我几百年也进不了一次八哥这府上。”又站住了,低声说:“外头的事,你不要管,我和四哥自会打点,有四哥在,他们不会真拿你怎么样,你只要平平安安的过了这些日子就行了——昨天还亏得你机灵。等回了四哥府,或许我就该叫你‘嫂子’了?哈哈……” 说着也不管我一脸尴尬,大步走了,我把他送到外面,站在门口看他离去,手里仍然拿着那张没有字的“信”发呆。锦书率一班女孩子在门外施礼,眼看胤祥走了,悄悄的来到我身边,又是诧异又是好笑的说:“这……这是无字信?姐姐你好福气啊,十三爷是有名的‘侠王’,也会有如此儿女情长?真是……羡慕死妹妹们了。” 我本来急急的要辩驳,但是转脸一看,她那平时永远一副不在乎的笑居然真的变成了目光闪闪的的小女人感动状,吓得我又半天没说话。 后来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到处瞎逛,直到晚饭时间…… 一个老妈子送来一罐汤,说是九爷指明给我补身子的,而且还不客气的坐下来,说得了吩咐,看着我吃完了才能回去复命。我就这样痛苦的在众目睽睽之下,食不知味的吃完了这不知道什么药和什么肉熬的汤,撑得我毫无形象的直打饱嗝。 在今天这些奇怪的事件之后,其他女孩子对我有了不少的猜测,被她们在背后的各种眼神看得我脊背发麻,我只好郁闷的拉着锦书出来转转。 春天、夜晚、像雾一样的细雨蒙蒙,还有美女相伴,站在湖边大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我突然向着山坳中的湖水放声大叫:“啊——啊——” 吓得锦书连忙拽着我的胳膊:“你怎么啦?!” 看她被吓得花容失色,我又没心没肺的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有没有试过? 第19章 心里憋得慌,就这样大叫一声,很有用!” 她被我弄得莫名其妙,也笑起来,说:“偏你长了这么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样儿,谁知道你老是跟男孩子一样没个正经的。” 看着她娇嗔起来,花一样的笑容,又忍不住难过起来,她,还有我,命运似乎并不十分眷顾我们啊。 她急得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姑娘你别吓我了!这么一惊一乍忽喜忽悲的算什么回事啊?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啊。” 我舒了一口闷气,静下来,看着微漾的湖水,却问她:“你随班子被特意请到京城来,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终生大事?” 她全身一震,握着我的手松开,也转头看着湖水:“姐姐你反正是四爷府的人,好歹四爷会给你做主。我锦书不过是个罪奴,论身份,连姐姐一半儿也比不上。但姐姐,我们一样,命都在别人手里罢了。” “罪奴?什么罪奴?!” 她惨然一笑,我悚然。她那脱离俗世般的微笑下面,藏着的是这个惨笑的灵魂吗? 她拉着我,绕了一圈儿,细细的看了一遍四周没人,才简短的讲了她的身世。她的父亲原是浙江的一个州道官员,但因政治风波牵连,做了上头大官的垫底,被革职流放到海南,而她被充作官奴三年。三年后,如果没有人要买她(卖她的钱归官府),她就恢复自由。 她原来是个官宦小姐,怪不得有这样的气质。和曹雪芹一样,先富贵而后败落的世家子弟,心里是最苦的。想着,我突然笑了,说:“这么说来,我们好象一个命的。你知道我的身世吗?” 我把胤?当日告诉我的那只有几句话的身世背出来,然后笑着说:“你看,我本来不过是个贱籍女子,还差一点就流落青楼,哪一点比得上你?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忘记以前的事了。锦书你也忘记吧。” 刚听完我的身世,她就猛的拉着我的手,泪光滢滢。到我说完,她又笑了。说:“是啊,是锦书不对,倒让姐姐去想起那些早该忘记的伤心事。你说的对,都忘记吧。等这一年过去,我就去海南,找我爹爹,服侍他一生。你呢?” 听到这里,我顾不得说我自己,连忙扳过她的身子,急急的问:“对了!你不知道吗?十三爷今天说,好象八阿哥要把你送给九阿哥。” 她显然也是刚听说,表情一下就凝固了,缓缓转过头,又看着湖水不说话。我担心的看着她,自己也是一团混乱,呆了一会,出了个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点子:“锦书,你有心上人吗?干脆和他一起跑掉吧?” 她又笑了,有点歇斯底里,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姐姐,我时常看你,看得糊涂。有时候你精细伶俐,利落得像男孩子,有时候你偏又……” “姐姐你听我说,既然今日我们姐妹说了这么多,锦书就把心里的想头告诉姐姐,姐姐看我说得对不对。 锦书是肯定不能跑的,一则,自从我家获罪,原本定了亲的表哥就再也没了音信;二则,我爹爹他还是犯官身份,我若跑了,不是给我爹爹加罪么? 还有,姐姐,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么?九爷真正看上的人,是你。当日你一进沁芳阁,我们班子的女孩儿们都在奇怪,你没看出来吗?她们都说,我们两个长的很像。后来听说九爷这些日子老在这附近转,却又不进来。还有今天,瞧九爷和十三爷那个神气,我心里就更清楚了——姐姐你想想,九爷他必定是对你有意,但是碍着你是四爷府的人,又与十三爷……交好,他才天天在这里转来转去,不得其法啊,可怜他一个堂堂康熙爷皇阿哥,居然为姐姐彷徨若此……” 她轻笑一声,“——所以,有姐姐在前,锦书自认无须担心。” 我脑子里极度混乱了一阵,但大概我的性格实在是太乐天了,首先从混乱中蹦出来的想法却是:当日在热河,十四阿哥看到我就是和十三阿哥在一起,今天他又特意来这八爷府看我……看来可怜的十三居然莫名其妙的代替胤?成了绯闻男主角? 锦书也不等我说话,已经拉了我往回走,边走边说:“走吧,头发衣裳都要湿透了,要是被那两位爷看见,又要怪奴才们侍侯不周了。姐姐,不管怎么说,有人真心钟情于你,都是让人羡慕的福气啊……锦书我,最后不过是来去无牵挂罢了……” “来去无牵挂……锦书,可是这繁华世界不是我的牵挂啊……听你这话,我倒是想起一首诗,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不过……” “怎么?既然有佳句,为何犹豫?” “唉,我只喜欢它意韵高洁,但太过于凄美,让人觉得……不祥。” “原来姐姐还有这样的好诗藏着?那姐姐不能偏了我,一定要写给锦书!我还没见过姐姐的文采呢!” 眼看已经回到了沁芳阁门口,我苦笑,我那笔鬼画符似的毛笔字,老是抄别人的诗,也叫“文采”?老天,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不是我故意的,都是误会,误会啊~~~ 进了花厅,我们忙着换衣服,擦头发,锦书自己弄好后,过来从兰香手里接过我的头发,一边不做声的递给我一支毛笔。我眼睁睁看着丫鬟迅速的在桌上摆好笔墨纸砚,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尴尬的转身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我那笔字写出来真不是人看的,别叫我出丑了——我唱给你听,你来记,好吗?” 她像每次听我说我什么都不会时一样抿嘴笑笑瞥我一眼,丢下我湿漉漉的头发,亲自去搬了琴过来,然后坐到桌子对面,拿起笔,微笑的看着我。 我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算把《葬花吟》的词想全了,汗一下,不能怪我水平差,实在是它太长了。于是慢慢试着唱起来,中间还很难听的打了几个顿,幸好它的词非常吸引人,我每次出错时偷眼看看锦书,她似乎丝毫没有觉得,一直在专注的奋笔疾书。 第一遍唱完,要重复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之后的词,我刚唱顺了,准备投入的、不再出错的唱这高潮部分时,却看见锦书将笔一掷于地,痴痴的拿起纸看着自己刚记完的葬花吟,一串儿眼泪顺着脸颊直滚落下来。 我吓得把琴弦拨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连忙丢了琴,绕过桌子,拍拍她的肩膀:“你怎么了?没事吧?为什么哭啊?” 这一站起来,才发现沁芳阁的其他女孩子都在我们身后,愣愣的听着,有几个,竟然也在哽咽。锦书放下纸,抬头看看我,想笑,但是笑得……还不如哭呢,她指着那群女孩子说:“姐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个班子的姐妹,全都是江南一带没入苏州府的官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 扶着我的肩膀,她已经泣不成声,其他女孩子感怀伤情的,竟然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忙得拍着她的肩,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想她们“一朝漂泊难寻觅”的身世,“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还有这个连人权都没有,更不要说“女权”的世界,这群女孩子的命运是如此微不足道,连我自己,也是一样。黯然了又黯然,我的口才居然一点都发挥不出来,只好默默的陪着她们流泪。 第二天,我发现沁芳阁里唱起了一片《葬花吟》,锦书居然还编起了一个舞,正试演得全神贯注。 我大惊之下,连忙拉住她问:“不是说这诗不吉利,不要唱的吗?你……怎么还跳起来了?” 她停下来,好笑的看着我,似乎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说:“我们平日里唱的练的,都是给那些贵人老爷太太们看的,如今有我们自己喜欢的词儿,还不许我们给自己唱,自己跳?” 其他女孩子也一片赞同声,我不甘心,又说:“那,这样的曲子,肯定不能在娘娘寿诞那日演的!你们还是多练练戏,还有我们编的舞吧!” 锦书停下来,冷笑一下:“说是这么说的,不过姐姐你不知道,到时候演什么都是娘娘和主子们选牌子,他们选什么我们才能演什么。再说,娘娘她们那样身在宫里的女人,心里也说不定比我们好过多少,看看从古到今,多少宫怨诗,也不比这葬花吟差。” 我被她说得一呆——这个锦书,口齿脾气居然真的跟林黛玉一模一样了。 见说的没用,我也无奈的笑笑:“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这么说来我竟说不过你。眼看已经是暮春时节,你是不是还要亲自去葬花呢?” “正是!我们已经准备了花囊花锄,姐姐你不一起吗?” 我彻底绝倒。 尘世羁第一卷第14章 胤? 北方的春天渐渐暖和起来,八爷府后花园里桃红柳绿。看着几只燕子低低掠过湖面,重又轻盈的冲上天空,我却茫然的靠在湖水上的栏杆边,原本没什么心事可以难倒的我,现在却在为自己的未来忧心重重。 眼看离现代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古代的生活却仍然应付得手忙脚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实的感觉到过对自己生活的毫无把握,难道就这样应付一天算一天?在这“万恶的旧社会”里,不管胤?还是胤?,我总感觉自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看上眼了的好东西而已。他们有自己完整的世界,妻妾儿女,心腹大臣……最重要的是,权力和事业,相比之下,一个女人算什么?我就算付出所有感情努力,恐怕在他们心里百分之一的位置都占不到。 第20章 这种不平等的感情我绝对无法忍受,我永远不会、不能忘记妈妈的教训……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像锦书说的,反正我是四爷府的人,四爷会给我做主,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这么绕来绕去总想不出个头绪,我一整天都在唉声叹气,锦书她们排演的戏曲我一句也没听懂,反倒让我觉得自己像在演一个荒诞剧,把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混合在了一起,我闭上眼睛埋着头,真希望再睁开时,已经回到了和妈妈度假时的阳光沙滩。 “姐姐。”是锦书。还是在这里……唉。 “什么?” “你看啊。” 我抬头顺着锦书正在望着的方向,看到湖水对面,是何公公带着几个人匆匆走过,立刻全身紧张起来。 我们默默的等了一会,何公公果然进了沁芳阁。他仍然笑嘻嘻的,也不嘘寒问暖了,说道:“锦书姑娘,咱们爷说,特意托两广总督杨大人进京述职时给捎个令尊大人的信儿,今日杨大人来了,要你速去见见,好亲手把信交给你。” “哗啦”一声,锦书左手边架子上的文墨笙萧落了一地,她也不管,只颤抖着嘴唇,道:“杨大人在哪?烦请公公带路!” “锦书姑娘不要着急,八爷留了杨大人在岸芷轩品茶呢。凌姑娘,”他突然一转头叫我,本来听得呆呆的我没想到还会有我的事,连忙看着他:“因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并几位大人都在,叫你去试演曲子看看。” 他们够狠!拿着正式点的场面压我,我再没有理由不唱了。想着,我恨恨的拉起锦书就走,忙得兰香她们连忙拦着我,给我们好生整理了一番服饰妆容才放我们走了。 一路上,锦书紧紧的捏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她心里紧张,毕竟,胤?现在可以轻易的左右一个被贬谪犯官的命运,也就是锦书的命运,这一去,不知是凶是吉。可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只好轻轻的拍拍她的手背。 我们两个都有些紧张,也没注意路,跟着何公公很快就来到一座轩敞的花厅。低头进去,请安。一个小厮过来叫锦书:“姑娘,请这边走。” 看着锦书进了一间偏厅,我顺便扫了一眼这里面的人。除了胤?兄弟四个,还有四个没有见过的人,都穿便服,看不出身份,但观其形色,这里坐的应该就是“八爷党”的核心成员了。一想到上次见他们的情景,又想到自己身份是“四爷”那边的,我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几个“大人”只拿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但那都比不上胤?的眼神,直勾勾的让我发秫。 胤?开口前先对我温和的笑了笑(我已经发现了,这一定是他对人最常用的表情),说:“今日请你和锦书来,是想问问你们,我见你们找裁缝要布料忙得兴冲冲的,这些日子排演得怎么样了?” 我先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回答:“回八爷的话,奴婢们早已演好了一首新曲子,锦书姑娘歌能裂石,舞似天魔,此舞定不至于污了娘娘和各位大人的眼的。” “呵呵,听你这么说,我们还真想开开眼,过会你们就演给我们看看吧。”一个留八字胡,约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说。 “回这位大人的话,我们这舞,非到娘娘寿诞那日不能演。” “哦?为什么?”胤?感兴趣的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人里面,胤?对我是很善意的欣赏,所以我也笑着回答他:“这舞是精心编排了场面的,届时服装、灯光、伴舞、配乐……都要在一起营造气氛,才是最好的效果,若现在看了个雏形,到时候反而看不好整体效果,就请各位爷、各位大人放心等到娘娘寿诞那日吧。” 他们立刻神态各异的交换着眼色,笑起来,胤?大着嗓门笑道:“我就说四哥在外头怎么老不笑呢,原来府里已经有了你这么个丫头——怎么偏生你就花样多?” 我连忙跪下来回答:“既然八爷要了奴婢来做这事儿,请八爷相信奴婢。奴婢能以性命担保。” 一个看上去才三、四十岁的“大人”冷笑一声:“你一个丫头的性命也敢担保?不知天高地厚!娘娘的寿诞,八爷的一片孝心,弄坏了一丁点,搭上你九族还不够!” 这是我最痛恨这个时代的一点,动辄把人的性命分成几等,此时心里一团火直往上蹿,我跪直了身子看着他们,也冷笑一声:“奴婢本就是四爷花几两银子从死人里拣回来的,没有九族可灭。” 那个人一愣,一张长满横肉的阔脸渐渐泛红,知道他要生气了,我才不怕,也不示弱的盯着他。 一直不说话的胤?突然大笑几声,站起来叫声:“好!”说着转身看看他的几个兄弟,问:“我们哥儿几个府里,哪有这么稀罕人的丫头?” 胤?也连忙打圆场,说:“老阿,你是武将,不是最欣赏风骨硬挺的人吗?呵呵……凌儿你说的有理,那我们竟等齐了娘娘寿诞再看你的大作。今日即已来了,就拣你喜欢的唱一曲吧。” 胤?突然低头凑近我的脸,眯起眼细看着我的眼睛,嘴角又扯起一道弧线:“看看你又能唱出什么不一样儿的?” 我被他危险的笑吓得心脏不听话的乱跳一阵,直到他走回座位坐下来,我才从地上站起来,麻木的看着有人把琴桌和琴在我面前摆了起来。 坏了!被这个胤?吓得一首歌都想不出来,我坐到琴桌后,慌乱的看了他们一眼:微笑和一个人小声说着什么的胤?,咧嘴笑的胤?,仍然直勾勾看着我的胤?,似乎对我充满信心和期待的胤?…… 这时候,偏厅的门打开了,锦书跟在一个朝服官帽打扮整齐的官员后面走出来。这一定就是两广总督杨大人了,他看上去倒是一副斯文的书生样。但是锦书看上去很不对劲,眼圈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脸上似有泪痕。他父亲出什么事了?……我更走神了。 我又慌乱的转过头来,那个被胤?叫做老阿的武将正非常不满的瞪着我。我知道他刚才被我顶得很火大,是有“主子”说话了,他才不敢把我怎么样的。看他现在脸气得通红瞪着我的样子,活像个电视剧里的张飞,我连忙低头忍住笑,却突然想到一首很适合唱给这群人的歌。 试着抚弄琴弦定下调子,我看着杨大人和他们点头示意坐到一边,锦书也退到我身后站定,好好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曼声唱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尽量让自己想着从这个时代直到我生活的21世纪间的历史巨变,人事沧桑,心里渐渐充满曹雪芹似的历史虚无感,把琴弦拨得嘈嘈切切,似在笑他们执迷繁华,又似在替他们不值。 两遍唱完,我仍然拨着弦,让音乐渐渐消失,才抬头看他们。 他们显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唱一首这样气氛的词,一时都愣的愣,沉思的沉思,胤?干脆皱着眉,歪着头,一脸不解的看着我。那个刚才活像张飞的人,现在又滑稽的轮流看看我,看看几个阿哥。 我很满意这个效果,站起来,行了个标准的福礼,等待他们开口。 胤?笑着先开口:“这果然是你才能唱出来的曲子,这词儿虽是古的,却和我当日听到的你的慷慨陈词一样有警世醒人的效果。好!——你若是我府的里丫头,早该赏你了。” 胤?仍然是那种危险的笑,说着话,眼睛只看着我不动:“老十四,这样的丫头,你怎么赏?银子?嫌俗;衣裳首饰?看她也不爱穿戴;赏其家人?她没有家人……真是为难了的。” 胤?一听,也乐得点头称“是”,呵呵的笑起来。 杨大人击节叹到:“这是前朝杨慎所做临江仙,原为感叹汉末三国人物的,老夫还从未听过有人把这词唱进曲子里……” 最能影响全场气氛的主人胤?此时突然叹气,道:“凌姑娘此情此景,让各位想起什么?唐宋盛时,人皆云,柳永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则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疑惑表情凝视我:“可如今凌姑娘这娇滴滴的模样身段,却慨然歌之‘大江东去’,足令我辈须眉汗颜啊!” 那个杨大人连连拈须点头,道:“凌姑娘和锦书姑娘这样的人物,我今儿才算是见着了……” 想到锦书,我连忙回头看她,她怔怔的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又自顾掉文评论感叹起来,我却已经无心听他们的评论了,躲避着他们各式各样惊异的目光,悄悄退到锦书身边站着。 又闲话了几句,叮嘱我们好生排演,需要什么就问何公公要,又特别对锦书说“要放宽心,我自会照应”之后,胤?让我们退了出来。 又侥幸过了一次关,我急着想问锦书的事,但一路上时常有人,我只好急急忙忙的走路,想回去了问个明白。 刚走到一个假山石的转弯处,一阵清脆爽朗的女子笑声远远传来,烘托它的是一片嗡嗡的女人声音:“福晋您真是菩萨心肠……哪里能见着福晋这样的人物啊……谁不夸福晋您……” 阿谀声里显得那个女子的笑声分外志得意满。 第21章 我正在发愣,锦书已经敏捷的一把把我拉到路边,拽拽我示意我和她一起跪下。我已经反应过来,遂乖乖的在路边跪下,低头等着这位福晋走过。 果然很快就香风阵阵,我只看见一群各式各样的女鞋簇拥着一双大红绸面绣彩蝶逐花踏花盆底儿的宫装鞋子走过。一路环佩叮当,煞是好听。 眼看花盆底儿已经走过我们,我松了一口气,正要抬头看,却听得脚步声停了,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说:“哟,这好象是锦书姑娘嘛。”说着花盆底儿退回几步到我们跟前。 锦书恭顺的说:“给福晋请安。”我也连忙跟着说了一遍。 “起来说话吧。” 我们站起来,仍然低着头,我只看见她穿着一身大红底滚黑边绣百鸟朝凤花样的旗装。 “这是从哪儿来啊?旁边这位……好象不是你们班子的?” 我不想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显得怎么样,就没说话,锦书说:“回福晋,这是四爷府上的凌姑娘。八爷刚刚叫了我们去问话。” “哦?就是那个四爷府的凌姑娘?抬起头来说话嘛。” 我只好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个康熙儿媳妇里最出名的八福晋。 和初见四福晋时一样,她也有一群丫鬟老妈子簇拥着,吊梢丹凤眼,菱形小嘴,眉飞入鬓,二十岁还不到的样子,神采飞扬,表情总像是在笑,但这笑意并没有延续到她眼里。 王熙凤!这是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飞快的对比了一遍她和王熙凤样貌气质和身世的相同点——特别是身世命运,都是出身名门,以其能干在公公兄弟妯娌内是出了名的,靠了一座冰山而不自知,有精明而无智慧,以致于落得个…… 还在垂着眼帘出神的想着,她已经吃吃笑着,开口了:“凌姑娘和锦书姑娘真是一对儿玉人儿似的……” 突然有轻微的悉索声响起,一个人影已经出现在近处,胤?正从我们刚才来的方向走过来。 “哟,九叔!”八福晋笑得好甜的行了个礼,“九叔你这又是打哪儿来啊?” 胤?一见她,已经是一脸不羁的笑,看了我一眼,才说:“八嫂你这架子好大啊,是上哪巡幸去了?我就不能跟着沾沾光儿?” 说着竟不等八福晋回答,转头问我们两个:“刚才出来就不见了你们人影儿,跑得这么快作什么?难不成知道我在后头,怕我吃了你们两个?” 我和锦书对望一眼,都是一脸奇怪,他追出来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回答,八福晋已经又吃吃的笑起来:“九弟你好福气啊,我方才还说,这两位姑娘活脱脱一对玉人儿呢,这美事都让你占了……” 胤?揶揄的一皱眉:“那,小弟我就忍痛让一个给八哥,八嫂你看,让哪个好呢?” “呸!”八福晋连忙笑着啐了一口,“他不配!他就配我这样老脸没皮的和他混罢咧!” 胤?毫不掩饰嘲讽的看着她笑起来,八福晋没好意思的,胡乱行个礼,仍在丫鬟老妈子的簇拥下踩着花盆底儿昂然而去。 待得他走远了,胤?先是拧着眉头看了看锦书的表情,才没有语气的说:“你先回沁芳阁吧,我有话要和凌儿说。” 锦书也面无表情的行礼,转身,一会就消失在烟柳丛中。 剩下我,第一次单独和胤?在一起。他转身,示意我跟他走,自己慢慢的往前踱步。 “刚才那临江仙的词儿,从没听人唱过,是你编的曲子?” 此时只有他的背影对着我,我放松很多,总不能说是三百年后的人作的吧,只好含糊答道:“奴婢很喜欢三国故事,就想到了。” “三国?你还蛮有古意的,读了不少书?” 我仍然是那个经典回答:“略识几个字罢了。” “哼,略识几个字?”他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看我,我差点撞到他的背上,猛然停下来,和他的胸膛已经靠得很近了,吓得我连忙退后一步。 他又细细的看看我的脸,也不知道是在看我的表情还是什么的,看得我不耐烦的回瞪他了,他才笑笑,又带我往前走,一直沿小径绕到深入湖心的一个亭子里,他坐了下来,又示意我坐。我说:“奴婢不敢。” 他笑,说:“还真有你不敢的?坐吧!” 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在他侧面远远的沿栏杆坐下来,等他开口。 “八哥已经着人去苏州府,把锦书买下来了。”他又皱眉,看看听了这话后一脸关注的我,“八哥的意思,是把她送给我,因为当日确是我挑中她的。你大约还不知道,她父亲原是因罪被流放的朝廷官员,如今她父亲在流放地染上了疾病,有八哥出面,把他开脱出来,也算一件善事。” 善事?原来如此!我冷笑。 “救”了一个被流放,还染病的可怜的犯官,让他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修书一封,对自己的女儿说,要报答恩人……于是女儿的一生幸福就成了交换。 可怜的锦书……这些人一手攥紧了她的命运,还自认为大慈大悲。 胤?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会。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在这些主宰命运的手下面,我的话,我的想法,毫无意义和重量,我只有沉默。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低头,不耐烦的看着我,低沉着声音说:“你怎么不说话?只要你说话,我就不要锦书便是。” 我艰难迟钝的消化着他的话……只要我开口,他就不要锦书?那……我? 我惊诧的看着他,和他尴尬的对望了一阵。他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热切望着自己还没得到的新玩具的小孩。 我不敢置信的说:“九爷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负气的一转身踱了几步。 “你不是很伶俐吗?怎么会不明白?九爷我偏偏就看上你了,锦书不过长的和你有些相似罢了。如今只要你愿意,我便向四哥讨你去!” 对!我还有这个挡箭牌,慌乱中只得说:“奴婢……终归是四爷府的人,九爷,奴婢和锦书一样,命不在自己手里!九爷的话,折杀奴婢了……这身份的人,哪敢有自己的想头,那是死罪!” 他从急躁的踱步中转过来,定定的站在我面前:“……哦?这么说来是我问错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几乎是哀求的抬头看他,他望着湖水想了一想,突然笑了:“好!既如此,我主意已定!” 说着挥挥手:“你回去吧!我这就去见八哥!” 我莫名其妙的呆看着他兴冲冲的已经走到岸边了,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也顾不上淑女形象了,大叫一声:“等等!” 他背影一滞,笑着回转过来问我:“叫我?” 看着这个从湖光、垂柳中走来,难得的笑得一脸美好的胤?,我的呼吸被屏住了一秒,才迟迟的开口:“奴婢我……不认识路。” “哦!是我疏忽了,呵呵……”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看着他纤长白净的手发了一会呆。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是要去向胤?要我吗?我该怎么劝说他?胤?怎么可能答应?这不是添乱吗?还有……他们兄弟怎么拉人家手的时候都不先问一下呢?…… 他一直兴冲冲的走着,我就这么呆呆的跟着,一路上丫鬟小厮都诧异的看着他,大概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还有一些看起来等级高的下人,给他请安时都在偷笑,他也毫不在意的把手一挥自顾走着。 已经能看到沁芳阁了,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声:“九爷……” 他回头看看我,继续走着,问:“什么?” “九爷方才说主意已定,是什么主意啊?” “你不是说了,这不是你身为奴婢能自己做主的吗?那就别问,我自会安排。” 被他一句话噎了回来,我不安的在女孩子们,特别是兰香惊诧的眼神中回到了沁芳阁。不再回头看胤?,我直接冲进去想找锦书。 一直找到她的房间,才看到她坐在窗边凝视着湖面,脸上总是挂着的那种笑早已消失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急急的说:“锦书!我都知道了!现在你怎么打算?千万不能就这么跟了九阿哥啊!” 她皱皱眉,看着我惨然一笑:“姐姐,我父亲年老体弱,若非他们照顾,如何能在那蛮荒之地熬下去?况且我父亲说,八爷还答应他,过两年给他重新起复,或许能官府原职也说不定。” 我气愤的摇着她的手:“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这些虚无的荣华就换去你一生的幸福?当再大的官又有什么意义?王侯将相最后还不是荒冢一堆?” “荒冢一堆……姐姐你说的妙啊,就像你今天唱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本就只是个没用的女子,尽孝道本就应该像提萦那样舍身代父的。父亲还嘱咐我好好服侍九爷,以报答他对我全家之厚恩。” 我气得说不出话,站在那里直发愣。倒是她看不下去,反来安慰我:“姐姐不要为锦书不值了。我们是什么身份,能跟了堂堂龙子凤孙,多少人羡慕呢。姐姐没听她们说?”她冷笑一声,“总能一世衣食无忧,若是生个一男半女,更是终生有靠。”说着,又冷笑一声。 被她两声冷笑哼得心里冰凉……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吗? 尘世羁第一卷第15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 离良妃的寿诞已经没几天了,受我和锦书的影响,沁芳阁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各人默默的准备着各种表演事宜。 第22章 在这种安静里,只有兰香时不时在我旁边念叨,不为别的,就问九阿哥和我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不要背叛四阿哥。她根本不懂,我们根本没有背叛的资格,有什么好操心的?所以我总是懒懒的说声没事,任她说去。 这几天来,锦书总是不停的唱着跳着,好象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了一个舞着的机械。除了常演的戏曲,我们新编的舞,她一空下来就是葬花吟,直唱得整个沁芳阁一片愁云惨雾,天地变色。我们只能无言的在一边看着。 这天,她在和一个女孩演什么戏,唱得兴兴头头的,我没有心思,仍然什么都听不懂。兰香见我一个人在角落,又不失时机的在我耳边小声念叨。 “……九爷对姐姐是怎么回事啊?那日九阿哥的样子大家都很纳罕呢!平日里九阿哥都是阴沉沉不理人,从没见过他还有那样儿的,还……还拉着姐姐的手,一点都没有贵人架子……” 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锦书的唱词,而且在这唠叨干扰中奇迹般的听懂了。 她唱的分明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的心好象被针扎了一样收缩起来。 突然用力拂开兰香,大声说:“你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们不过是奴才而已!要问,你去问他们那些主子啊!还不是他们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我能知道什么?” 所有的人都静下来看我,锦书长长的水袖拖到地上,凝固成一副画。她宽容的看着我,无奈的笑,兰香从没见过我生气,吓得结结巴巴的:“姐姐不要生气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我这几天最害怕听到的声音。何公公站在门口,奇怪的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忙着要行礼,他急急忙忙的一挥手,也不问我们别的了,直接对我说:“凌姑娘,四爷来了。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都在正德堂相陪,叫你过去!” 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一时呆在原地。这个阵势……我又要去过刀山火海了。 我径直随何公公走出了门,连跟她们打个招呼都忘记了。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一直快步穿过后花园,来到廉亲王府难得严肃的几座正堂之一。 外面廊下,耳房,满满的挤着几位“爷”的跟班随从,有的捧衣服,有的捧帽子,有的还好奇的看着我。看样子,才下朝,他们就直接来了,又专门叫来我这么个丫头,是够奇怪的。 李卫站在人群里,笑嘻嘻看着我,夸张的比着手势和我不出声的打招呼。我苦着脸回他一眼,我可能就要倒霉了,你小子还嬉皮笑脸?真是没眼色,后来是怎么成了一代名臣的?也不管他奇怪的表情,我随何公公进了正厅。 虽然一路上都在给自己打气,但是一看到眼前这架势,我还是吸了一口凉气。 胤?和胤?坐在上首,胤?、胤?、胤?坐在两侧,全都是一身朝服,俨然是电视剧里三堂会审的情景。我刚踏进他们的视线,就感到了他们各种各样的目光。 胤?的目光最可怕,像滚热的岩浆一样劈头盖脸而来,不解的愤怒?压抑的灼热感情?高傲的自尊?猜忌的怀疑?这一切放在他那冷冰冰的脸上,制造出一种强烈的气场,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深深的压迫……我本不愿跪下行礼,却被压得行了个跪礼,才默默站起来。 胤?坐在胤?左边,皱眉,略显疑惑,似乎在不满我居然是这样一个制造麻烦的东西。 胤?的目光并不比胤?让我觉得好过,他似乎仍然和平常一样骄傲不羁,但看我的眼神里充满热烈的期待,我……我没有对他表示过什么让他误会的东西吧?我连话也没有对他说过几句啊?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志在必得? 胤?不耐烦的轮流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糊涂像。 胤?只温和的看了看我,就皱着眉观察起了他的四哥。 何公公没有随我踏进来,只在门外躬身,熟练的轻轻关上房门。 胤?先轻咳了一声才说话:“四哥,请你来说吧。” 胤?干巴巴的说:“八弟是主人,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说就是。” 胤?终于憋不住的开口嚷嚷了:“我说你们到底是在说什么啊?我刚才不就内急去了一会吗?怎么就不知道你们是在说什么了呢?” 我趁机换了一口气,不禁对他产生一丝好感,要不是他在场,我一直不敢出气,就要憋死了。 胤?看看他这个弟弟,又满不在乎的看了看胤?,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说:“这事说起来是我找的,我来说吧。你不是知道我看上凌儿了吗?今天下了朝,我就去问四哥要她了。四哥说,要来看看她自己的意思,大家就都来了。谁叫你那个时候就内急去了呢?” 胤?恍然的点点头,也开始观察起胤?的反应。只有胤?笑了笑。 胤?低头想了想,陪着笑对胤?说:“四哥,这事儿,说起来还得先怪四哥您府上调教出来的人实在是可人意儿的,谁见了都喜欢,呵呵……” 他干笑了几声,看没什么效果,也不尴尬,自顾徐徐往下说:“……但终归还是老九任性。你也知道,老九自小被宫里头娘娘和我们这些哥哥宠坏了,最是个占强的性子,我和老十自小和他岁数最近,一起长大的,不知道被他挑了多少东西去!他当日和我说看上了凌姑娘,我就劝他,‘世界上好物事多了去了,你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都要抢着啊,俗话说玩物丧志,玩人丧德……’我是苦口婆心啊,还特意把他选的那个苏州的锦书姑娘,也买下来送给他了。四哥你想想当哥哥的这片心——谁知他还去是问着四哥要凌姑娘。唉!依弟弟看,四哥就不要睬九弟这脾气了,等娘娘寿诞一过,我保准把凌姑娘完璧归赵就是!” 胤?一直在不满的冷笑,但还是等到胤?说完才开口:“八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说我占强,我承认,自小是挑了你们不少好东西去,可是我也分了你们不少好东西啊!老十,你说是不是?怎么就是我任性了呢?四哥不是也说了,要看凌儿自己的意思吗?” 他们每次说到我的名字,我的心脏就要被吓得停跳一秒。此时连胤?也感觉到了他的几个哥哥原来各怀心思,愣愣的看了这个看那个。 胤?又干巴巴的开口了:“九弟说的没错。我们几个都是骨肉兄弟,还是当今皇上的儿子,要什么没有?不就是个丫头吗?我雍和宫向来对下人以恩相待,只要她愿意了,我一定连嫁妆一起送到九弟府上!凌儿,你说,愿意跟了九弟吗?” 本来他们好好的在长篇大论的理论,现在却猝不及防的问到我头上。我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先跪下了。胤?原来还是个逼供高手,心理战术简直一流。 胤?迅速的把目光锁在我身上,胤?此时却淡淡的看着窗户,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了一下,你们有必要这么逼我一个弱女子吗?一定要我站到对立双方的其中一方?没有办法了,只有先把扔给我的问题推回去。 “四爷何出此言?四爷对奴婢有再生之恩,奴婢的命就是四爷给的,大恩难报,哪能自己有什么主意呢?” 胤?冷笑一声,吓得我心脏又停跳一秒,胤?却不耐烦的抢着问:“你就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逼得我没处退了,唉……我尽量装得楚楚可怜的抬起头,这一关迟早得过,那就咬咬牙吧。 “奴婢身份卑微,能蒙九爷青眼相加,奴婢感激在心。但四爷是奴婢的主子、恩人,奴婢不能忘恩!” “你!”胤?猛的站起来,逼近我几步,目光从不愿相信的恼怒,一下子变得阴狠,“那就是不愿意了?” 被他这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我连忙用一只手撑着地保持平衡,原本的跪姿几乎变成坐在地上。 “九弟!”胤?突然威严的喝了一声,胤?慢慢的转过头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然面无表情的胤?,突然狠狠的一拂袖,怒气冲天的走了几步到门口,“哐啷”一脚踹开门,回头又看了看我,不顾胤?在身后叫他,径自扬长而去! 他看我的那是什么眼神啊……怎么好象是我对不起他似的?老天啊,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反而觉得自己好象欺骗了一个纯情少年的感情?胤?说的真是一点不错,胤?果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害得我这么狼狈,他居然还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到底是谁家里早就妻妾成群了啊?!我好好一个纯洁青年,还被胤?怀疑,今后生存都要成问题了……老天快下雪吧!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胤?的背影早就消失了,我还可怜巴巴的坐在地上发怔。 坐得离我最近的胤?也突然站起来,已经是惊弓之鸟的我吓得本能的又要往后退。 谁知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臂,一把拉起我,我愣怔的看到他眼里是一片温和的怜惜,举起手拂开我被汗粘在额头的散发,他温声说:“不要怕,不关你的事。” 我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学乖了,连忙想先看看胤?的表情,谁知他已经站起来了。 胤?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在胤? 第23章 走到我面前之前,已经潇洒的一转身坐回椅子上,唰的展开扇子,轻松的笑道:“四哥,看看,凌儿被吓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见的,你比我们都年长,一定比九哥更懂得怜香惜玉吧?呵呵……” 早看呆了的胤?也圆场似的呵呵傻笑起来,胤?站到我面前,先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胤?,又背对他们,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仍然是火山岩浆般的眼神,此时好象有一点点满意,更多的不放心,严重的警告,强烈的占有感……似乎要把我整个融化吞噬。 然后转身,淡然的说:“既如此,我也没有法子,少不得娘娘寿诞之后她还是要回我府就是了。九弟……” 胤?在胤?走后,一直气得拿手按着桌子发愣,此时连忙说:“九弟不过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天看见别的好东西就忘了!四哥你放心,娘娘寿诞那日你们都来,我定叫他给你敬酒赔罪!” 胤?说:“我们亲兄弟,什么罪不罪的?你替我叫九弟改日来我府上喝酒!今日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也不看我,就往门外走了。 胤?、胤?、胤?连忙站起来,和他好一阵寒暄,兄弟几个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送出了门,才转回来。 见我仍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胤?发愁的皱皱眉,叫道:“来人!送凌姑娘……” 胤?突然抢着说:“八哥!我来送吧,凌姑娘这样儿叫人不放心。”说着就拿眼神示意我,踏步出了门。 “哎?”胤?诧异的看看胤?的背影,又寻求主意似的看看胤?。 我飞快的看了一眼又愣在原地的胤?,他显然不敢相信这个十四弟居然不吸取九弟的教训,也来“沾惹”我,见我看他,他也非常不满的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回头随胤?快步走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一直默默走到水边,湖面上微风拂来,我全身是汗,被吹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倒是很吸取教训,不想再和他们兄弟产生什么麻烦了,所以只尽量静悄悄的跟在胤?后面。他也很配合似的,同样一言不发。 眼看又快到沁芳阁了,在一片垂柳掩映中,他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笑道:“女中豪杰,你的胆气到哪儿去了?” 听他这么问,我脑中一下浮现出那西北的辽阔草原,秋冬之际苍苍茫茫的衰草连天。愣了半晌,才说:“如今形势比人强嘛,我只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形势比人强?呵呵……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他又是摇头又是笑。 “是啊,十四爷你看这四壁红墙,中间圈起来方方的一小块,就是我的全部天空了……” 他愣了愣,也不由的抬头看看天,我却联想到了他们兄弟被高墙圈禁,甚至更糟糕的命运,连忙停住了。 想想,转移话题吧:“十三爷怎么没和四爷一起?” 胤?认真的看看我:“他有急事,去办差了。你很关心他?” 我也认真的说:“十四爷你也听到过了,我很羡慕他。你和十三爷一样,任侠豪爽,一定不能想象凌儿的心境。若是能和你们交换,凌儿真想策马扬鞭,优游山河。在北京这小小一块是非窝里,有什么好争的?” 说到后来,我已经真心的想劝一下这个让我颇有好感的阿哥了,如果能收起那个野心,他其实会是一个多自在逍遥的王爷啊。 他诧异的看看我,慢慢转身继续向前走:“所以我愿意和你说会儿话,我身边,从没有人会这样,和我说这些话的。但是我们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自在啊,身为爱新觉罗的子孙,我们其实并不能自在逍遥……” “还有,我和老十三他,也并不一样……” 沁芳阁门口,女孩子们已经迎出来请安行礼。胤?站住了,对我说:“你安心休息一下吧,四哥九哥他们这么喜欢你,断不会为难你的——瞧你被他们折腾的这狼狈样儿……我走了。” 和她们一起目送胤?离去后,我有气无力的转身想回房间睡上一觉。 锦书一把拉住我的手:“怎么是十四爷送你回来?呀?你手都冰凉,怎么身上汗成这样?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没力气说话,摆摆手,直接晃回自己房间,锦书在后面吩咐到:“快去打热水来给姐姐沐浴!” 我被她们摆弄进泡满热水和花瓣的大木桶里,很快全身放松下来,清空脑子里的一切东西,靠在桶沿睡着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16章 寿日 那天被她们从桶里捞起来后,我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就恢复了正常,多想无益,徒增烦恼,干脆和锦书一样投入到她们紧张的准备工作里去了。而且,在这个时代,良妃母以子贵,回府祝寿,是一件相当于红楼梦里贵妃省亲一样的大事。整个廉亲王府为此忙碌了这么久,到时候谁出差错都肯定会完蛋的。而且,我记得后世有一种猜测,说良妃身份低贱,却能得到一向只以政治利益决定后妃身份的康熙皇帝的宠幸,升为妃子,就是因为她是后宫最美貌的女人,所以,我对这个娘娘也充满好奇。 我和锦书显然都很乐意投入的做事,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永远想不出答案的烦恼了。在最后两天里,我们几乎都很少说话,有什么意见交流时只需要交换一个眼神。但是这种默契也让我产生了无限的惆怅——这件事一结束,我和锦书就要离别了。我虽然很想念有邬先生在的那个暂时能平静避世的书房,但回四爷府之后,也许我就不能再住在书房了……而锦书,我担心她的命运,就像担心我自己的命运一样,甚至,我真的很希望能保护她。我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想要保护在这个世界里,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柔弱无力的珍贵事物。 但是对于我这个自身难保的人来说,这愿望就像人类面对时间流逝时一样无奈。良妃的寿诞日到来了。 沁芳阁里的人们一大早就全都起来收拾各种应用的东西,等待消息。 吃过早饭,就有人过来向我们交待事情:娘娘上午向皇上请旨出宫,中午歇过午觉后,凤辇启驾到廉亲王府。这之后自有种种礼仪程序,祝寿等等,我们都要在这边乖乖回避,不得乱跑,以免冲撞凤驾。待娘娘安定下来入了席,会由娘娘和主子们点戏,北京有名的祥庆班早已过来候着了,那时侯自有人带我们也去后台候着,点到谁的戏,谁就去表演。如此到傍晚,正式的筵席开始——那自然也没我们的事。晚筵结束后,与筵众人会陪娘娘小歇一会儿,此时我们编的舞就该出场了。娘娘之前已经说了,不耐烦老看戏,闹得慌,八阿哥才请了锦书他们过来的——主要是为了这场压轴表演。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娘娘就会准时启驾回宫。 我们其实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的——我这么说肯定会被一群女孩子白眼,因为没事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早已得到锦书的谅解,不会出现在台前。特别是现在这个状况,要去面对那群人的众目睽睽,我还是能躲便躲吧。听说胤?原本只想办成一个家筵的形式,除了他们兄弟,一些在京的皇亲,外人就只请了张廷玉马齐两个上书房大臣而已。但是无奈他现在在官员中的人望势力实在是太大了,全京城的官员们早已一窝蜂的奉上各种寿礼,打点好门路,要来寿筵上蹭个位置。 在胤?前面正堂服侍的一对丫鬟有天过来看锦书她们的戏时,闲谈中说起,现在连廉亲王府的看门人都比那些二、三品京官架子还大,天天不知道多少人求着他们要通报、送信儿,一天下来人家塞的银票都一大摞。“啧啧啧,你没见他们那个样儿,给银子一律不睬的——嫌口袋放不下!”“还不是因为咱们爷是出了名儿的‘八贤王’?谁不想来巴结啊?别说北京城里这些官儿了,听说好多外省大员,一个月前就借故儿动身来北京了,什么金银珠宝的送了都嫌俗气!听说云南运来一个好大的碧玉观音像,是整块儿的玉雕的!要不是娘娘信佛,吩咐给结算银子买下来,八爷还要退回去呢!” 我一直皱眉听着,没想到如此繁华热闹不堪,胤?已经吃过一次树大招风的亏了,现在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形象啊。这么闹腾,康熙岂有不看在眼里,暗自大皱眉头的?我还可以想象到邬先生一定在乐呵呵的对胤?说:“看他们闹去,闹得越有阵势越好……” 当时锦书还奇怪的拍拍我,似乎在问:“怎么你也关心起这些俗事来啦?” 我向她笑笑,无法表达心里这种突然的虚无感,现在越热闹,我就觉得越悲哀。 眼看热闹真的到来了,我还是有些好奇,到底有多少官儿终于挤进了这个筵席?二阿哥此时还没有复立为太子,但是被放出来仍在毓庆宫“读书”,身份尴尬,他有没有被邀请? 我们乐得自在在沁芳阁一直躲到下午,吃过午饭,大家开始细细的化妆,我一再推迟,要求她们都化完了再给我弄——实在是害怕那一层厚厚的粉。 化了一个多时辰,突然一个小太监一溜儿烟的往这边跑过来,远远的就叫:“快!快!拿好东西随我来!” 大家一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收拾齐了,静悄悄的随他出了小山后的小门,往府里新建的念慈阁走去。 我很满意自己最终还是没化妆——反正我又不出去表演,帮锦书拎着沉甸甸的装裹盒子,一路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虽然个个都是急匆匆的,但是忙而不乱,各自有条理的直奔自己要去的地方,看上去场面操持的很不错,这里面,那个王熙凤般的八福晋功劳应该不小。 第24章 从后门进了念慈阁,这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戏园子,临水而建,远近都是一派清雅风光,设计这景致的人,也实在是用了心的。 我们在后台——一个水边的二层小楼里停下来,忙着挂出衣服,头饰,全都是备选的戏有可能用到的,因为早得了吩咐,大家虽不停的在动作,却一声也不敢出。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远远有人拍巴掌示意,一路直传到这边,静听时,有太监声音尖声宣着什么,细细的听不清楚。然后杂沓的人声便相继响起,竟持续了好长一阵子。中间夹杂着一些随从小厮们四处奔走为主人取用东西,人们互相低声招呼的嗡嗡声,隔着戏台,听上去场面似乎出乎我本来意料的还大。 一个小太监飞快的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处房屋,还在门外就叫到:“第一出《麻姑献寿》!快!快!第二出《八仙庆寿》快准备!” 我和锦书相视一笑。她早就说过,这种场面,开场戏必定要热闹,吉利的献寿戏,必定没她们的事儿,果然如此。 只见一群早已穿戴齐整的各色“麻姑”“仙女”“神仙”奇形怪状的匆匆沿回廊小跑进了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路的后台,舞台上一阵紧一阵锣响,鼓乐大作,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乍然开唱,震得我这个回古代之后早已习惯安静的耳朵嗡嗡直响。看来,这个祥庆班是卯足了劲儿要在这盛筵上好好表现一把了。 我骇然捂着耳朵笑起来,其他人此时也放松下来,现在说话倒是没问题,反而是不大声叫的话,别人都听不见。 兰香突然兴冲冲的从后面出现,拉着我就往小楼外的湖边走,她嘴里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不过看她的意思,一定是看热闹了。于是还有几个女孩子也好奇的随我们出来——反正不远,就是从楼的另一边出来而已,如果有事立刻就能看到。 我舒服的站在松软的湖边浅草里,原来从这里往侧前方走一点,躲在粗壮的树干和柱子后面,可以看到戏台高高的侧面,我们想看的当然不是戏台了。戏台下面,特别是对面坐着的人,才是女孩子们,包括我好奇的对象。 戏台对面环绕着一圈儿三面二层楼阁,楼和戏台之间的天井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说“黑”压压,其实还不对,因为他们都戴着官帽,各种我不认识的顶戴此时真是翎顶辉煌,密密麻麻挤在一个个大圆桌后面,此时看戏的不多,拿眼睛四处乱溜的、前前后后交头接耳说话的倒是不少,毕竟,就是一个仪式而已嘛。 其实最显眼的,是二楼正中间向两边掀起的一道长长的明黄软帘,隐约可以看到软帘后两边各站着一个太监服色的人,软帘后面应该就是良妃的位置了——她的位置似乎坐的很深,从我们这么远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两排侍女,却看不到她,想必这也是礼仪上的精心安排吧。 在良妃的位置两边,阿哥们似乎是围坐在一个个小桌子旁边,从我们这低处只能看到他们肩膀以上的样子,连表情也看不真切。我第一眼就看到胤?,坐在隔开良妃的帘子的右手边,这张桌子有三个人围坐,除了胤?,另外两个应该就是二阿哥和三阿哥了,因为他们明显年长一些,大阿哥已经被圈禁了,他们就是最年长的几个阿哥。和他们隔了一张桌子,才看到十三阿哥胤祥。同样格局的良妃左手边,第一张桌子就是胤?、胤?、胤?这三个死党,胤?就在他们旁边一桌。除了这些人,其他的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兄弟,但都没见过,不认识。不过那个在最边上坐着,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老妈子的小孩子,应该是现在最小的十七阿哥吧。 二楼两翼同样挂着软帘,只是颜色是一般的白色,帘子后面,可以看到各福晋女眷同样围坐在小桌子旁,一个个花枝招展,头上的“两把头儿”装满沉甸甸亮闪闪的珠玉首饰——真替她们累。 而在一楼,一溜儿小圆桌后面坐着的都是大臣,正中间最显眼的一桌只坐着两个中年人,可以看到他们官服上方形补子里的图案是一只白鹤,想必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了,沿他们两旁坐的,应该也是品级较高的一些重臣。 除了这些人,各位阿哥、福晋、大人……的丫鬟小厮人数更多,还要稍微有头有脸的才有资格捧着自家主子的东西站在四周各个不显眼的角落。这么下来,感觉这个地方现在装了足有二、三百人,还好这地方临湖,绿树碧水,视线开阔,空气流通、清新,重要人物们的位置安排都高高在上,一片阔朗,还真是皇家才能办出这样的大手笔。 感叹了一阵,听着第一回戏热闹喧天的结束了,大家又急忙转回屋子——前头选的戏牌子应该下来了。 果然,第二场戏锣鼓开场时,一个小太监送了牌子过来,一出《满床笏》,一出《长生殿·春睡》,这《满床笏》唱的是郭子仪子孙俱为朝廷高官,一家富贵的,《长生殿·春睡》是著名唱段了,唱的是杨贵妃美貌国色,海棠春睡,都是锦书她们的拿手好戏。一时间她们忙忙碌碌的准备起来。看着她们一个个装扮起来,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又跑到外面湖边,不想再看那百官群像,朝湖水发了一会呆,我沿湖向着戏台相反的方向走去。 现在这边很少有人路过,越来越远的戏台鼓点和人声喧嚣在湖面上远远泛开,好象是一场梦里的背景音乐。 对着湖水发了一会呆,不敢走远,又往回走,远远一个小厮在门口张望,一见我,连忙跑过来说:“哎呀!姑娘你去哪儿了?我们爷找你来了,四处都不在,急坏了……” 我看他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家的,停住了问:“请问,你家主子是哪位爷?” “是我!” 胤祥站在台阶上乐呵呵的看着我。 他一身皇子装扮尊贵齐整,更显得英俊挺拔,气势不凡,但我还是觉得亲切——相比他那些哥哥,他真是可爱多了。我行了个礼,说:“十三爷你该坐在前头的,怎么跑到这后面来了?” 他走出来,大大咧咧的说:“坐在那儿有什么意思?老十比我还早出来‘方便’呢,呵呵……走,随我去转转,你们就在这儿候着。” 沿着我刚才走的湖边,他一边走一边问我:“什么时候演你那新鲜的曲子?” 跟他在一起,我轻松不少,笑着说:“我就不会出现了,但我花心思编了一曲舞,曲子新,舞也新,晚筵之后由锦书她们演,十三爷你可要做好准备哦,到时候不要流口水!” 他又笑了:“这么得意?那我们这些人今天能看到凌姑娘编的歌舞,不是好眼福?哈哈……不过你不演,又实在是可惜了。” 他回头看看,我们已经走得有一段距离了,四周空旷无人,才说:“你不露面也是好的,我估计四哥也是这个意思。老九的事我回去就听说了,呵呵,你做得好!就凭他?以为天下好事儿都是他的?凌儿你,他也配得上?” 听他语气,似乎对这个“老九”殊无好感,再怎么说,九阿哥是皇阿哥,我不过是个没身份的奴才,怎么会“配不上”?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没说话。 “他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整天一副不瞧人的样儿,自小仗着宜妃娘娘得势,不就是能欺负我这没娘的弟弟吗?什么好本事!我就看他不上,跟假惺惺的老八和草包老十在一起,能成个什么气候!我听说你给他没脸,他当时就恼了?你不知道,他到今天还是一副看什么都不爽快的样子,呵呵……凌儿你真出气!” 我愕然,好笑的看着这个十三阿哥,我根本没有要给谁没脸的意思啊,我已经尽量做到不能再委婉了,总不能就硬邦邦的说“不愿意”吧。而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那天胤?的做法,根本就是要逼我让九阿哥死心,甚至……让他觉得没面子,从而恨我。想到这一层时,我为自己的将来被控制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而打了个寒颤。但此时,我却无从辩解。 “十三爷,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那场面确是为难你,不过四哥也确是恼了,回去把你的抬籍文书都拿回来了——正白旗赫舍哩氏,房子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就在书房侧门对面一个小院儿……” 我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我不爱九阿哥,但这也不代表我爱胤?啊,爱,平等、相知、尊重,这些根深蒂固的概念让我怎么以小妾的身份生活下去?我还清清楚楚背得《新婚姻法》的条文:“夫妻有相互忠诚的义务。”但我却要从此在那一圈红墙里,计算着怎么去斗福晋和别的女人那冷冰冰的目光? 他见我没有跟上,诧异的转身看我:“你怎么了?还不知道?呵呵……害羞?” 我艰难的抬起头:“十三爷,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告诉四爷。” “什么?” “喜欢一个女人,就一定要把她弄回去关起来吗?哪怕自己已经有了一大家子女人?” 他收了笑意,认真的想了想,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是圣人礼义,我们男子本来就该如此,纳妻妾,广生子嗣,是家族大事,你喜欢骑马,喜欢出去玩,四哥自然会带你去的,他那么疼你。” 什么狗x圣人!什么礼义!我呆了半晌,愤然拂袖转身往回去。 “哎?你怎么了?等等!” 胤祥大步随着急匆匆的我回到后台,我站在台阶上,想了想,又诚恳的对他说:“请十三爷不要把今天这话告诉四爷!” 第25章 他皱着眉看了我一会,说:“好吧。我要回去坐规矩了,等着看你编的好曲子!” 等了一阵子,锦书几个先下来了,照常有赏。又过了两个唱段,晚筵时间到了。外面的主子们自然要转移到最正式的地方设筵。我们这边一会也有人送了饭过来,随便吃了几口,我就忙忙的帮她们收拾装扮起来——把唱戏的油彩妆洗掉,重新化上歌舞时要用的淡妆,一个个蛾眉微挑,眼泛横波,红唇欲滴,又穿上我们特别新做的舞衣,好一阵忙乱。 眼看天色渐暗,庭院里开始有丫鬟一队队的进来各处点灯,我知道他们又要过来了,再嘱咐了一遍负责演奏的众人,大家把各种乐器搬到戏台后面——这个才是真正的后台。 天色已经变成深蓝,院子里两层楼阁檐下四周高高的挂满了大宫灯,地上也摆了大座灯,桌上都是明晃晃的烛台,照得如同白昼,一片流光溢彩繁华世界。 我指挥着把向来用作给台上照明的座灯都取掉,又把做好的宫灯都取来放在靠戏台墙的地上,拿我们绳子牢牢系了,从梁上扔过来,找好固定灯笼的柱子。忙乱一阵,又听见远远传过来肃场的巴掌声,我们和还在台下摆灯的丫鬟们都慌忙退出来回避。 又是一阵喧闹,不过这次听起来比下午要轻松许多,这应该是酒足饭饱的效果。 一个小太监飞跑下来,说:“娘娘说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曲子,拣有意思的演一出,不要那些老没意思小家子气的,演好了有赏。” 把这个“赏”字拖得长长的,他瞥我们一眼,又一溜烟儿跑回去了。 之前夸的海口要拿出来实现了,我胸有成竹的把各种事宜快速想了一遍,再次检查了锦书她们十二个人的服装头发。此时所有的人,连锦书她们都看着我,我产生了一种当导演的满足感,对锦书笑道:“过会恐怕满地都是‘大人’们掉下来的眼珠子。”说得她们都是一笑,这才点点头对众人说:“就照我们平日排的,大家用心吧。” 尘世羁第一卷第17章 惊艳 此时深蓝天幕低垂在湖面上,远处低低的挂着一弯上弦月,又温柔的倒映在湖水中。戏台下众人没经意的磕着瓜子喝茶聊天,此时戏台没有灯,一片阴暗,灯光下的他们就被看得分外清楚。我站在戏台一边的布帘子后,从缝隙里往对面二楼看。此时胤?正赔笑着恭敬的和明黄帘子里的人说话,阴沉沉的胤?拿着杯子不知是在灌茶还是酒,还不时往这边瞟一眼,胤?则在不知朝着哪儿傻笑。正看着,胤?突然朝这边投过来一眼,锐利的目光好象直接穿过了这薄薄的布帘,吓得我连忙转身靠在墙上。 早安排好的丫鬟们已经把十几盏莲花座灯放到戏台四周,这是我们仿造江南“放灯节”时常做的莲花灯做的,只是做得更大一些,再像座灯一样在下面加上和戏台一样高的木制座台。 眼见戏台被一朵朵莲花簇拥,人们好奇的把目光投了过来。我也不顾去分辨和观察这些目光了,莲花灯一盏一盏被点起,本被外面明亮的灯光反衬得一片黑暗的舞台突然泛起了一片柔和的光芒,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就像不远处月光下的湖面,莲花亭亭,我们放在蜡烛中的香料散发出阵阵清香,在空气里悠悠散开。 人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我连忙回身示意。最擅长吹笛的乐手悠然横笛,一丝清越的笛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一丝一丝在夜空中飘荡,只细细的迂回环绕。透过布帘缝隙,我看到已经有不太沉得住气的人在诧异的四处张望寻找。一片散漫的场面渐渐静了下来,本来正在说话的人也停了,侧耳细听。 见这一步的效果达到,我向锦书示意,于是她带头,十二个女孩子轻轻、悄悄的碎步走出。我满意的看着她们在舞台正中朦胧的光线中摆出一个个凝固的姿态,好象敦煌壁画里的飞天。 本来正在努力动用耳朵的人们又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们的造型的确非常特别:头上挽的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也非常“古装”的高高的发髻,这是我仿造唐代仕女图设计,让她们研究着梳出来的,为的是与汉乐府风格相搭配。我特别叮嘱,只要一头乌油油的发髻,不要首饰,每个人头上只要一枝简单的累丝攒花钗子,有一串儿珍珠随着她们的舞动而晃荡就足够。 与之相配的是她们穿的汉代古装,在模糊的光线中显得非常古朴厚重,让她们凝固得更像庙里的女神雕像。看似平凡的一身装裹,料子却是大气华贵的锦缎,这是我特意坚持的要求——绝对不能用现在乐女们常穿的,流行的轻纱舞衣,那样太轻佻,就完全不能显示出这支古乐府神话般厚重典雅的感觉了。 眼看已经有人在座位上往前倾,努力想凑近些看清楚。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我又转身示意。 此时,编钟、磬、鼓齐鸣,这音乐俨然是清朝祭祀时才用的远古庄重曲风。同时亮起的是简洁大气的木框宫灯,由我们在墙后点燃,一盏盏拉着从墙后缓缓升起,悬挂在锦书她们身后上方。渐渐升起的明亮灯光下,她们身上的衣裙质地泛出流动的光,一身纯白锦缎汉服,裹着同样质地宽宽的大红腰带,纤腰如束。 终于看清楚她们的一瞬间,台下的人又是一片诧异,看看台上这群古装素裹,微抬莲足,双手捧心的娇俏佳人,听着这似乎完全不搭界的严肃音乐,一个个都满脸糊涂。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呵呵(而且锦书她们已经凝固至少十五秒了,很累的),我满意的笑着,又转身示意。笛声顿时消失,“正常”的音乐随之全部响起,丝竹声中,一群庙里神女般的女子在莲花簇拥中款款舞起来。 灯光刚亮起时,我窃笑着看看了几个坐在戏台前张大嘴的“大人”,满意的看着这群被我成功“包装”的女孩子。要知道,台下坐的这些满清贵族,朝廷重臣,平日看惯了穿着水桶一样掩盖身段的旗袍,因为踩了“花盆底儿”而不得不走路挺胸凸肚的旗人女子,现在乍然看到这样一群汉装紧裹着妖娆身姿的女子,俨然从屈原宋玉诗赋中走出的洛神仙子,岂是一个“惊艳”了得? 最妙的是,厚重质感的锦缎穿在穿在这群娇小的江南女子身上,她们怯怯的仿佛弱不胜衣,此时舞动起来,发现她们的衣襟斜斜裹着单薄的肩膀,似露非露,诱得人心里直痒痒的想看更多——可那衣襟偏偏又总不掉下来。 正在心痒难熬的时候,编钟、磬、鼓却时不时在音乐中响起,古朴悠长,典雅高贵,又像在对这群垂涎三尺的男人们宣示,这是一群九天仙子,洛神女娲,你们凡夫俗子休想染指!这种欲求而不得的感觉,就是我幻想她们舞蹈时能达到的最终效果。 我又看了看远远坐在二楼上张大了嘴,表情像在做梦的十阿哥一眼,终于忍不住得意的笑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台上,真是比聚光灯更有效。可是胤?看上去很不一样,他直勾勾的看看台上,转头灌一口,又看一眼,又灌一口……在所有被吸引得认真看着戏台的人中间显得非常奇怪。他那样喝的,是酒吗? 已经能看到台下周围站的小厮们在悄悄的擦口水了,锦书她们才齐声吟唱: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 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舞姿就完全是锦书编的了,看似简单,却是最细微的耸肩、扭腰、迈着碎步撒娇般的一拧身子,再回头缓缓递出水袖,勾魂夺魄。 这曲子里面的典故,是一千多年前的美人如玉,君王深情。曲中的佳人,也是词作者汉宫廷乐师李延年的妹妹,汉武帝李夫人去世后,汉武帝思念欲绝,将李夫人以皇后礼安葬,命画师将她的像画下来挂在甘泉宫,自做悼词一首,名《落叶哀蝉曲》,其词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直至其年老体衰,这思念竟从未绝断,召来方士,让他在宫中设坛招魂,祈求能再与佳人魂魄相会。求之不得,黯然失魂,终于有人为安圣心,设帷幕,晚上点灯烛,请武帝在帐帷里观望,摇晃烛影中,隐约的身影翩然而至,却又徐徐远去。武帝痴痴的看着那个仿如李夫人的身影,凄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 当年在《史记》与《汉书》读到招魂这个典故时,我悠然神往,为之神驰。那到底是怎样绝世容颜,令汉武帝这样的一代雄主生死难离?白居易曾有诗《李夫人》云: 伤心不独汉武帝, 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见穆王三日哭, 重璧台前伤盛姬。 又不见泰陵一掬泪, 马嵬坡下念贵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 此恨长在无销期。 但那“遗世而独立”的凄清高洁,求而不得之美,千古之下只李夫人一人而已。 我正是把对这个良妃娘娘与康熙之间的所有美好想象倾注在这歌舞里,才有了这个本应该被我认为太肉麻的创意。望着高台上的明黄软帘,我真的很想知道良妃此时的容颜和表情。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典故,在民间虽只是神话,但以他们应有的学识,该是耳熟能详。此时这里面的意味,一边是古时的庄严古雅,一边却又有眼前美人在无限诱惑,不怪他们神情疑惑。 第26章 眼看有几个“大人”合不拢的嘴要流口水了,第一遍结束,其他女孩子变换队型,边舞边将锦书簇拥在中间。 锦书在舞台中央翩然起舞,原本就是唱戏的嗓音清越高亢。第一遍合唱悠扬婉转,第二遍锦书独唱,一开口却是哀怨动人,仿佛是洛神寂寞的倾诉。 我也已经看得入神了,没有再顾得及看台下观众的表情,自己先看了个呆。 还好丫鬟们没有忘记该做的事,早已捧着一排铜镜悄悄蹲到台下,把台子周围的莲花灯光从台下向上反射。突然就有许多束耀眼灯光聚集在在舞台中心的锦书身上,锦书在这光芒中起舞,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扬轻?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原来真有这样的美人!原来曹植做出这么好的赋,真不是凭空可以想象出来的! “……宁不知, 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本来应该胸有成竹的我还是被她感动了。 悠远的歌声渐止,耀眼的光芒消失在天际,(铜镜不是一下取走,而是将方向渐渐调整,把光束向上升至看不见的天空,再取走)她们重新凝固成一群飞天般的雕像。小厮们把挂在上方的灯笼重又轻轻放回墙后来,舞台上又回复成幽暗的莲花池。 音乐声也渐止,只有如泣如诉的笛声还在黑暗中婉转了。美人儿们突然嫣然一笑,在看不清的昏暗中,听不清的低低的随笛声哼唱着什么,轻俏转到台边,每人捧起一朵发光的莲花,分成两行悠悠消失。 舞台重回一片黑暗,刚才的一切就像洛神已然离去,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终于,笛声细细的也渐行渐远,直至低不可闻。 我呆呆的看着第一个进来,捧着莲花,笑得比花还美的锦书。她却“扑哧”一笑,向身后示意。从丫鬟撩起让她们回来的帘子后面往外看,我一眼就看到下面人群中一只向前伸出想抓住什么的手,此时尴尬的正停在半空。 这位可怜的大人,美人儿们回到天上去了,你能抓住吗? 我也忍不住的小声笑起来。 一旁的丫鬟们一边忙着接过、吹熄一盏盏莲花灯,一边也吃吃低笑着。 舞台上的灯光消失后,观众们就被看得分外清楚,他们一个个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院子里安静无比,好象魂魄暂时都被这绝代佳人摄走了。离得近的几处桌子周围,人们枯坐这不动,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怅然若失。但此时人人都在注视这什么都没有了的戏台,我已经不敢再去帘子边窥视二楼上那些真正的“主子”们了。不过也不难想象他们的表情,比如十阿哥…… 锦书拉着还在忍不住发笑的我,说:“这是我跳过的最美的曲子!凌儿,你编得太美了。”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欣赏之情,看着她,忍不住摸摸她汗湿的鬓发,说:“不,锦书,是你太美了。” 外面持续的寂静终于开始动摇了。先是窃窃私语,然后迅速膨胀,声浪越来越大,有人开始哄然叫起好来。我们还在开心的低声说话,突然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从后台侧门激动的往里面探头探脑,吓得我们里面的小厮慌忙把他们推出去,大家也紧张起来,护着这十二个不应该再被看见的美女回到戏台后的小楼里。 还要去搬乐器灯笼等一堆东西,一个太监匆匆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丫鬟,手里都托着托盘,盘上用明黄丝绸盖着。他们也都在好奇的上下打量锦书她们。 “娘娘有赏——” 一屋子的人连忙跪下谢恩,接过两个沉甸甸的盘子。 正要起来,他又叫了: “廉亲王有赏——” 又接过四个沉甸甸的盘子。 又想站起来,这位公公却又说话了:“娘娘有话问锦书姑娘。” 锦书连忙向前跪道:“奴婢在。” “本宫很喜欢你们刚才的舞,显见是花了心思的。听说你已许给了九贝勒,本宫甚慰,已经叮嘱他好好待你。” 锦书恭顺的磕头答到:“奴婢谢娘娘、廉亲王、九贝勒大恩!” “娘娘还说,既然大人们都还没看够,就叫锦书姑娘拣自己喜欢的曲子,不拘什么,再跳一曲。” “是!” 传过话,他们一边往回走,几个丫鬟还不时回头看看,兴奋的议论着什么。 锦书在原地呆了一秒钟,站起来急切的转身寻找我。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秒,我已经知道她要跳什么了,断然说:“不行!” 她皱眉哀求:“为什么不行?娘娘说了不拘的嘛。” 她的楚楚可怜对我也一样有巨大的杀伤力,但我是为了她好:“一开始就说了这曲子不吉利,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娘娘寿诞是大喜的事情,怎么能唱这样的歌呢?” “你忘了我说的了吗?娘娘她说不定也喜欢葬花吟呢?” 可能?那也不能拿生命去打赌啊!我急得直截了当的说:“不行!” “姐姐,你就让我唱一次、跳一次自己喜欢的不行吗?”她一点也不妥协。 “哎呀你们不要争了!外面娘娘她们多少人等着呢!再不准备来不及了!”几个女孩子也着急起来,劝我们。 锦书坚决的看着我:“我求姐姐为我弹琴!还有我累了,再舞恐气息不匀,请姐姐在帘后一起唱。”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坚决的眼神,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我叹气,既然不能阻止她,就帮她吧——要是降罪,我也好与她一起分担——我现在又真真明白了关于“红颜祸水”的说法,怎么连可能要被治罪这么严重的后果都明白了,我还心甘情愿的帮她呢?祸水!祸水呀…… 我无奈的点点头,她笑了,迅速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补了补妆。 “台子上还没有灯呢?怎么办?”一个小厮跑来问我,我想了想,“就用刚才那些宫灯吧,仍拉起来挂到上头去。” 大家手忙脚乱的把一切打点妥当,我坐在戏台的帘子后面,面前摆着琴,还是我的意见,除了琴,就是刚才的笛子,不再用其他的乐器了。 看着灯亮起,台下前后左右议论纷纷的人们又立刻注意到了这边。 灯刚挂上,笛声和琴声就响起。锦书掀起帘子的一刹那,外面立刻一片安静,我甚至看到正前方的张廷玉和马齐都从激动的讨论中突然停下来,转头期待的看着锦书。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还是刚才那一身汉服的锦书突然高高甩起水袖,一出场就高难度的转了几个不同的圈,似乎一个少女在漫天飘落的花瓣中为它们惊心,一开口就唱得凄美哀伤。既然已经做了,就要做好!我也在锦书的影响下酝酿好了情绪,怅然而歌。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少女不忍的辗转徘徊,在为它们心疼的控诉,这“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愁煞葬花人。 独倚花锄偷洒泪, 洒上空枝见血痕。” 反复徘徊无着,少女突然愤而跃起,又轻盈的落在舞台上,如是反复,把一身雪白汉服和大红腰带舞得像正在挣扎着飘零的花瓣,叫人悚然心惊。她怨愤的向天请求: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然而,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她终于绝望了,那就替花好好收葬吧,埋下一座花冢,让她们不用再在这肮脏的人世间被玷污: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终于唱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的哀悼: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拨着弦,看着锦书早已不像在凡间的身影,不禁要怨吹笛子的乐人,怎么把这曲子吹得如此凄艳绝伦?让我陡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这是一首哀乐,我也在随之长歌当哭——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而那个在台上飞舞的精灵只是一个透明的灵魂…… 音乐和歌唱都终于静下来,锦书轻飘飘落在台子正中间,任水袖从空中散落,自己只默默伏在台子上长长的行了个跪礼,然后起身回头便进来了。我连忙一把拉着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怕她会就这么消失了…… 我们默默的站着,外面是一阵比刚才还长的寂静。 第27章 显然,从佳人曲,到葬花吟,这突然的大喜大悲,而且都如此绝美,实在是给了人们不小的心理冲击力。 这次,最早发出声音的是居然是二楼正中挂着明黄软帘的地方。我低头从缝隙中看了看,连胤?和胤?他们那两桌的六位阿哥,都在紧张的和明黄软帘里说什么,我担心的看看锦书,她却一脸平静。其他地方坐的“大人”们也都紧张的回头观望起来,一时气氛好象冻结了。 又过了一会,刚才那个小太监才在众人疑问的眼神中匆匆跑过来,在外面就喊到:“娘娘叫锦书姑娘!快!” 我惊恐的拉住锦书,果然要降罪了吗?她却轻轻的说:“姐姐放心,没事的。” 说着,飘然随着那个太监出了后台,向对面观戏楼走去。一路上,各色各样的眼光都紧紧锁在她的身上,我鄙夷的瞪了一眼某些色迷迷的目光,跌坐回琴前,默默无语等着那边的消息。 谁知还没过半盏茶的时间,消息就来了,那个小太监已经满脸油汗,比刚才更急的跑过来:“娘娘叫凌儿姑娘!” 尘世羁第一卷第18章 良妃 “娘娘叫凌儿姑娘!” 周围的人又都紧张的看着我。我也呆了一下,叫我做什么? 良妃不知道我这个人,别人应该也不会特意说起,那就是锦书说的了。如果是降罪,锦书一定会一个人承担,那既然她说出我,应该不会是要降罪吧。 这么分析了一下,我稳稳神,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应答词,默默的随那位公公向对面走去。 走到外面,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眼光比刚才凝聚在锦书身上的还强烈。我明白,锦书的舞大家都是眼见了的,而我这个根本没有出现过,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丫鬟也突然被点到,的确很让人奇怪。我只好尽量保持着仪态,低头急步想穿过人群。 可这时候我又突然想起,我还是素面朝天,脂粉未施——在这种场合下,是失礼的,罪名也可大可小。现在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在原地踟躇了一下,只好求上天保佑良妃是个像她的封号一样善良的女人了。 走上二楼,最先感觉到一个人的强烈目光,微微抬头,胤祥正满脸欣赏的笑着向我竖起大拇指。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想笑,可是眼前更多道灼灼的目光——特别是胤?的目光,又压得我连忙低下头。 早有丫鬟打起明黄帘子,走进去,看见锦书站在下首靠栏杆处,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另一边的帘子外,同样有好几道目光穿过帘子落在我身上,我的直觉,那道最强烈的一定是胤?。不敢抬头看四周,我浑身不自在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奴婢凌儿,叩见良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说话吧。”是一把低低的温婉女声。 我站起来,微低着头,把这里大概打量了一下。这里其实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屋子正北又有高台,前悬着明黄软帘,里面一定是良妃的座了——想必现在是要见我们闲杂人等了,才放下她面前的帘子的。帘子里外都站着两排太监宫女,他们的后面,就是隔开两旁阿哥席位的明黄软帘。 我低头猜想着为什么要叫我,感觉她打量了我一下才说话:“你叫凌儿?是雍亲王府上的?” “是。” “方才,是你在帘子后面唱这葬花吟?” “是。” “方才的歌儿,本宫听进去了,这些奴才就大惊小怪的,谁规定寿日就不许人流泪的?本宫向来没那些忌讳。可是二阿哥说,锦书作此哀音,是心存不良,不让我好生过寿诞,要治她的罪。本宫想着,锦书这么个人儿,实在是可怜见的,一则怕本宫走后,你们主子为难你们,二则,也实在是喜欢这歌儿,便叫了来问问。听说,这歌儿是你做的?不要担心,本宫不但不会治罪,还要赏你。” 没想到二阿哥这么坏,居然连个奴才都不放过——我怀疑他根本是想让胤?难看而已,为这差点害了锦书,还好良妃没有追究。我紧张的衡量了一下左右两边这群阿哥们各怀心思的眼神。 锦书这一下子,走得真险。可是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良妃心里没计较,想着林黛玉,我小心的回答到: “回娘娘的话,这不是奴婢所做。这诗,是奴婢认识的一个金陵女子写的,她和锦书一样,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才华出众,奴婢很是敬慕她。” “哦……看看你和锦书,便可以想见,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儿……她如今呢?可曾许得好人家?” “回娘娘的话……奴婢只知道……她十六岁去世了。” 沉默了一小会,她感叹。 “原来,已经是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词果然是哀音……” 吓的我和锦书连忙又跪下来磕头,她还是计较了?谁知她接着说道: “……你们两个今后也不要唱了。听本宫一句话,这词儿虽气韵脱俗,但太过寂寞高洁,恐遭造化所忌啊。你们女孩儿方才青春年华,须知哀由心生,到底不是有福的。今日本宫已替你们向雍亲王和九贝勒讨了个情儿,你们今后要好好作养自己,不可负了本宫这片心。” 听着这温热贴心的话,我和锦书不敢相信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连我们自己,都从没有这样为自己着想过。 但谢恩只能是礼仪上的,我们的声音有些发颤:“谢娘娘!奴婢们记住了!” “都起来说话,让本宫好好看看你们。凌儿,本宫问你,既然这佳人曲和葬花吟都是你编的,为何你没有与她们一道演?” “回娘娘话,锦书资质非凡,奴婢自惭形秽,不敢污了娘娘和各位主子的眼!” 我感到她的目光突然专注的审视着我,我说完后,她的目光又向两边看了看,若有所思。 “果然是个玻璃人儿……既要藏拙,又要为你家主子争脸——真真难为你,今日还办得这么周全——方才听锦书说这些曲子歌舞都是你编的,连各位阿哥爷都着实赞了你一番呢。 编得如此歌舞也都罢了,难得的是你这心胸。看你脂粉未施,竟是打一开始就毫无争风头、出尖儿的心思?” “娘娘过奖了,奴婢身份低微,资质拙陋,不敢献丑!” 她却没有在意我的话。 “……才十几岁的小丫头,竟有如此心胸识量,好稀罕人的。你进来,给本宫好好瞧瞧。” 一个太监打起帘子,示意我进去。 终于可以看到这层层神秘之后的娘娘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这样的运气,进得帘子,一眼就看到宽大的软榻上,扶着靠枕坐得端端正正的良妃。 在厚重的头冠和礼服下,身形娇小的她显得有些疲倦。一张雪白的鹅蛋脸肤如凝脂,端庄秀美,脸上泪痕宛然。唯一能让人看出她的年龄的,可能就是眼睛了,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那眼神淡淡的好象世上一切她都已不在意,叫人看了心疼。此时,这双眼睛正温和的看着我。 “大胆!竟敢直视娘娘凤颜!”一个小太监喝道。 居然忘了还有这个礼仪!我连忙又要跪下去,良妃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倾,拉住了我的手臂,轻轻把我拉到她身边。细细的看了我一遍,她微笑道:“不要紧,本宫准你看……老了,已是‘一朝春尽红颜老’……” 我不敢相信的看着她。现在的局势,胤?风头正旺,权倾朝野,她的品位在康熙后妃中也是最高的几个了,今天又是她的寿诞,办得也如此花团锦簇,多少官员倾其所有的讨好她。这数不尽的繁华盛景,她发出的却是这么不祥的感叹?难道,这一切的繁华,都不能给她的深宫岁月带来一点快乐? 我正在想着要说什么话劝她高兴点,她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明黄帘子的方向,眼神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和你们差不多年纪时,本宫也是你这个样儿的,可着一头伶俐劲儿,其实还是小丫头性子……” 原本那种好象什么都不能再让她快乐起来似的目光在这一瞬间不见,她眼睛亮亮的,带着一丝回忆的笑,唇角轻扬。 我从这个笑的瞬间里看到了少女时轻俏活泼的她,容颜绝世。她想到了什么?是康熙初见她时的眷顾,还是,还没进宫时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或者……当年也有朦胧倾慕的青涩少年? 但同时也为自己和锦书真正松了一口气——我相信这样的女子,断不会为难我们。 她恋恋的从往事中收回目光,低头想想,把左手腕上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子褪下来,拉着我的手,给我戴到手腕上。 我连忙跪下:“娘娘!这赏物奴婢不敢当!” 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之前已经赏过锦书了,今天差点偏了你的,谁叫你就藏着不舍得给大伙儿看呢。这个镯子你就戴着,不是白给的——今儿个你都不肯露脸给本宫瞧瞧,如此资质,不是可惜了的?现在你就在这儿给本宫唱一曲吧,就要像佳人曲和葬花吟这样,曲子新奇的,只不要像葬花吟那样悲。听过曲子,本宫就该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你们跳舞,唱曲子了。” 看看这个满足了我一切美好想象的良妃,还在回味着她刚才那偶然流露,叫人心动的一瞬间,琴桌又摆了起来。我还心潮难平,锦书微笑,期待的看着我。 拨动琴弦,楼下和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然后迅速的静了下来。 第28章 人们一定是在奇怪,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女孩子,怎么又要唱起来了?我甚至可以想象人们那互相示意静下来,好奇倾听的模样。 这首歌和之前的两首都不一样,这歌一开口就是高亢决绝的,坚强,而又哀伤。我看看锦书,看看帘子里的良妃,鼓励自己:我居然有这样的机会,在这些人面前,为这个时代的女子们唱这首歌,也许,也是对此时就坐在两旁的胤?胤?唱这首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首《白头吟》,也是汉朝的典故,当年文采风流的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打动了正在守寡的卓文君,两人相携私奔。后来司马相如做了高官,便想纳妾,远在四川的卓文君听说之后,修书一封,以此《白头吟》,附上一首诀别词。司马相如看后,羞愧难当,想到当年两人相爱的深情,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并回四川与卓文君归隐终老。 可是在这个时代,这故事却是反面教材。卓文君不为亡夫守寡,居然不“从父”1而与男子私奔,又阻止丈夫娶妾,这三条,在古代法律中,都属于“七出”2,是女子不为人所容的“败德”,随便哪一条,丈夫都可以以此为理由休了妻子。 我突然冷笑。这样的女子,不需要哪个愚蠢的男子来休——既然她敢勇敢的爱,不惜与之私奔,自然也敢勇敢的恨,为其负心决然离去。 我突然为自己一开始还抱着的一点胆怯好笑,连锦书都敢唱葬花吟,我这个现代灵魂还不敢唱这白头吟?这个时代的男性不允许女性自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唱唱还不行吗? 弹着琴,感觉到满院数百人居然都一片寂静。我想着,我不但要唱,还要你们听清楚——唱第二遍的声音更坚强,语气更肯定。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白头不相离……”反复吟唱这最后两句3,琴声渐低。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帘子里面的良妃,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胤?坐到了我右手边离帘子最近的地方,此时离我就几步距离,近得我们几乎隔着帘子都能彼此看清。他死盯着我发了呆,眼睛通红,样子可怕,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呼出的酒气。 我慌乱之下,还没有弹完就乍然停住了,琴弦仍在寂静中颤动,似有余音未了。 我站起来,施了个礼。迟迟没有人说话。 半晌,帘子里传来良妃悠悠一声长叹。 感觉她好几次要开口,却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叹息一声,才说: “本宫乏了,今儿就这样吧。凌儿、锦书,你们可记住本宫方才的话了?你们都是伶俐人儿,须知命有天定,得自求多福,不要枉费我白嘱咐你们一场。先下去吧。” 我和锦书不安的对视一眼,一起跪下磕头:“谢娘娘训诲!奴婢们记住了!” 宫女打起帘子,我们默默退了出来,才转身。 还在为胤?可怕的目光战栗,转身后又要面对其他所有人的目光。 我们此时的位置就在胤?旁边,他一直深深的看着我,在和我不安的目光相对那一瞬间,他突然举起右手,把手稳稳的按在胸前,做了个以手抚心的动作。 已经走过了胤祥深思的目光,下了楼,我还在出神。胤?刚才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是在安抚我?是在表达他的心意?他以为我唱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是为他? 走过官员们中间时,他们比我们来时还要安静,但注视我们的目光里却多了很多东西。 一直默默走出所有人的视线,来到只有几盏灯,一片昏暗的湖边小楼,这里的女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跑出来迎接我们两个,锦书才一把拽住我的手,她的手心里都是汗,而我的手冰凉。 我笑了,想安慰她:“看你,一身的汗,今日你可得大彩头啦,赏的什么金银珠宝可要分我一半儿。” 她也笑了,突然恢复了神采:“要说彩头,全是姐姐的。特别是姐姐最后唱了那一曲,谁还不明白啊?今日这些歌、舞一定出自姐姐的手笔无疑,若是姐姐出场表演,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情景呢?不过也好!让这些主子们看看,还有姐姐这样的人物,不想演给他们看呢!” 说着,她的笑声清脆的响起,好象无忧无虑。我却还在回想着今天的一切,和胤祥的对话,锦书光华夺目的舞,良妃恍惚的那个微笑……还有人们的目光……突然发现放松下来的自己已经很累了。锦书察言观色,想了想,又笑道:“对了!姐姐你今天唱的白头吟,以前怎么没听过?又偏了锦书了!” “呵呵……这曲子又不难,你今日听过了不就记得了,改日我再听你唱就是了……” 才突然想起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我猛的停下来看着她。她显然也才想到,笑容已经凝结在脸上,双眉微蹙,依依的看着我。 偏偏此时兰香兴高采烈的跑过来说:“凌姐姐!刚才狗儿哥跟我说,四爷叫我们今晚收拾好东西准备一下,明早就有马车送我们回去呢!” 不是不想念邬先生,但此时我已经把锦书也当作了亲人、妹妹,这场相聚和分离竟都不是我们自己主宰的,我不由一阵心痛。无言的对视了一会,我强笑道:“你头发都汗湿了,我来帮你解开吧,你看你脸上的妆也糊了,赶紧擦擦吧。” 站起身,在镜子前为她解开发髻,其他的女孩子也各自忙着洗脸、收拾东西。 外面的人声喧哗一阵之后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我知道,良妃又要回到属于她的深宫高墙里,人们也各自散去,这场繁华,已经人去楼空。 正在用头油要把锦书的头发重新梳起来,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分外安静的湖边,夜里,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是奇怪在哪儿,我也说不出来。 手上的动作迟了一秒,听见有女孩子吃惊的声音:“九贝勒?!给九贝勒请安!您怎么……啊——”有人重重跌倒的声音。 我和锦书吃惊的对望一眼,急忙回身往窗外看去。几个女孩子已经迎了出去,挡住了视线,我只瞟到一眼,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拎着灯笼,后面还有十来个护卫模样的人,都是急匆匆一脸慌张的表情。 “滚开!都滚开!” 是胤?! 听他的声音,已经来到我们外面的廊下,随着胤?恶狠狠的“滚开”和几声脚踢在人身上的闷响,女孩子们接连响起惨叫和跌倒声。 我气得全身发抖,就想冲出去阻止,锦书却慌张的一把拉住我往楼上推:“姐姐你先去楼上躲一躲!” “为什么……?!”我被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惊人力气推向楼梯口,还在愤怒的想要出去,胤?已经出现在门口。 看到我站在通往二楼的一级台阶上瞪着他,正在横冲直撞的他突然静下来。 我这才觉得了他此时的可怕。眼睛通红时,他眼中原本就有的冷冷的煞气骤然大盛,哪怕只站在原地,还是直逼得我想往后退,找个地方藏起来。更何况,这目光此时的目标看来就是我。 我现在才突然想念起那一天,那个在从湖光、垂柳中向我走来,笑得一脸美好的胤?。可是那个他,已经被我——准确的说是被胤?,给逼走了…… 他又向前了两步,我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锦书吓得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紧紧的揪住衣襟。他仍然死盯着我,突然一笑,笑得我全身直冒凉气,声音低低的,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恩?” 尘世羁第一卷第19章 ……乱·殇……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恩?” 此时他的随从和小厮们全都涌了进来,把他身后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一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小厮听他这样问我,小心翼翼的在旁边躬身说:“爷,您酒沉了,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他没有反应,似乎身边的人和这些人说的话都是空气。他继续用那样轻轻的,却无比压迫人的语气问我: “这么说来,是我爱新觉罗胤?配不上你?” 他怎么会这么说?我张口结舌。我真的有过这样的想法吗?……也许有?不!只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真心爱我,所以我才不会爱上他们的! 我想回答,可情急之下,如何细细辩解? 他又逼近两步,锦书被迫得本能的退到他身后的墙角,我也不自觉往后又退了几步,已经上到楼梯的一半。 外面的天早已全黑了,人们在紧张的低语,我可以听到女孩子们在院子里呻吟和疑问。胤?今天似乎一直在灌酒,现在怎么才能让他恢复理智?按照我的性格,如果有一盆水泼给他就好了。 他突然轻松的左右看了看,轻声说:“你们都滚出去。” 人们吃惊的看着他,却没有动。 “滚!”他回身一巴掌打在身后一个人身上,那人的脸顿时肿起老高。 我倒吸一口凉气。人们纷纷退到门外探头探脑,只有锦书还站在门口,担心的看着我,示意我跑出去,可是楼梯这么狭窄,胤?就站在下面,我怎么跑? 正在四处张望,胤?神色不满的几步踏到我下面的楼梯台阶上,又露出了那种危险的表情。 第29章 但此时他眼睛充血,眼睛眯得更加狭长,比平时更是可怕多了。都逼到这里了,我把心一横,就想硬往下跑,不管怎么样,不能就这么被他吓住。 才冲到他身旁,听见他轻轻的笑了一声,似乎我的行为很可笑?此时他站的位置在我下面一点,我眼前一花,已经被他扛在肩上,上了二楼。在一阵眩晕中,我只听到他的小厮随从们在慌张的惊呼,一个小厮已经慌忙跑上了楼梯,想做最后的努力劝阻:“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还把我拦腰扛着的胤?根本不管我的挣扎,突然回身一脚,把那个小厮踹下楼梯。 随着那声惨叫,小厮骨碌碌直滚下楼梯。我被胤?的暴力举动惊得忘了挣扎——那个人,就这样摔下去至少会断好几根肋骨的,不知道头摔到没有?…… 楼下的人们一阵惊呆了的安静,然后响起一阵七手八脚想把那个人搬出去的声音,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锦书的声音突然在楼外急急响起:“兰香!四爷可能还没走远,赶紧去叫!别发呆呀!快!快呀!” 对了!胤?,现在只有胤?能救我!锦书有急智!真是多亏她想到了! 胤?显然也听到了,停在原地,突然把呆呆的我轻轻放下来,落到地面前的一刻,我被吓得直盯住前方,暂时不会移动了的目光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眼中又多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阴狠,我已经完全不能从他的眼里找到理智。 脚刚落到地面,他的唇已经凑了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在用力的吮吸着我的唇,呼出的酒气憋得我呼吸不过来。死死的把我顶在墙上,他继续侵犯我的嘴,四处探寻的舌头急切的想拨开我紧咬的牙齿——倒不是我已经想到要这么抵抗,而是已经被吓得牙关紧咬。 我使劲把脸往一边转,避开他的嘴,感觉到那湿热的气息顺势吻着我的脸颊,渐渐移到脖子。 我好不容易腾出了一只脚想踢他,楼下人群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有人上楼来了。 有人来救我了吗?我急切的等待着,却是锦书的声音,她的声音似乎很冷静,就是有一点点颤抖:“九贝勒!凌儿是四爷的人,您这样做不妥!求九爷冷静下来!” 听到“四爷”这两个字,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像暴雨到来前的黑压压云层,嘴唇只离开我一点点,低低的吐出两个字:“四哥?” 锦书以为自己的劝阻成功了,又往前走了一步,要说什么,我急得向她大叫:“锦书快走!” 就在我叫出这四个字的同时,胤?已经侧身一脚踢向锦书,此时我们这道墙的侧后方只有一道木栏杆,而胤?用力之大,他在这过程中一直压着我肩膀的一只手已经让我觉得骨头都要碎裂了。 但我顾不得自己……因为锦书跌向栏杆,那木栏杆就像纸做的一样,碎了,锦书轻得像一片花瓣一样往楼外的黑夜飘落下去…… 好象慢镜头一样,她在空中停留的一刹那,骇然瞪大了双眼,目光还担忧的看着我,然后她渐渐下落,我们目光的连线就断了……她消失在黑暗中。 好象过了很久很久,外面院子的石头地板上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是女孩子们的惊呼。 胤?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根本没有打算看看刚才赶走的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继续狠狠的吻我,一只手在我脖颈、胸前、腰间摸索,我却僵硬的靠在原地,不敢眨眼的看着锦书飘落的地方。 锦书!锦书!我在心里拼命的叫,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概我的僵硬让胤?感觉并不好,他的唇离开我的脸一秒钟,手用力的扳着我的脸:“看着我!我叫你看着我!” 不行,我不敢转头,锦书不见了,我在等她回来…… 一阵疼痛,他突然低头在我嘴唇上咬了一下,我本能的张嘴吸气,刚才一直在急急寻找的舌头却贪婪的伸进来,吮吸着我的舌,他的气息急促混乱。 嘴里尝到一股腥腥的东西,我才反应过来,猛的推开他,终于叫出来:“锦书!锦书!”一边向栏杆边跑过去。才迈了一步,只被我推了个踉跄的胤?已经拦腰抱住了我,轻而易举的把我举起来,向里面走。我无力的挣扎着,突然痛恨这个没有用的身体,如果是现代那个身体,我至少可以和他狠狠的打一架啊!锦书……我无力的呼唤着她的名字,眼泪模糊了双眼。 又被放了下来,我发现这居然是一个躺椅!支撑着要起来,他却已经不由分说向我压下来,我来不及做别的反应,举起手,“啪”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他终于停住了,愣愣的看着我。 “凌儿你打我?……为什么打我?你哭了?……为什么哭?我真的喜欢你!真的!你不相信我?你不要不睬我……求你……” 他皱着眉头,梦呓似的念叨着,轻轻把脸凑到我脸上,吻着我的眼睛、鼻子、嘴唇……和无法控制的滑落的泪水。 “胤?……你听我说……锦书她跌下去了,我要去看她,要赶紧救她!”我哽咽的恳求他,希望他还剩哪怕一点点理智。 他充血的眼睛又突然睁大了,怔怔的看了我一秒。 “凌儿你在说谁?你在想着别人?不要!我不准你想着别人!你看我!看着我!” 他突然粗暴起来,把我压倒,胡乱的吻着我,嘴里含混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我拼命的拉开他正在撕扯我衣襟的手,泪眼模糊。我才不要被这样屈辱的占有!决不! 可是身上已经感觉到好几处皮肤已经裸露在空气里,夜晚湖边的空气触肤冰凉。我越来越绝望,没有人会来救我了吗? 我用力的踢他、打他、咬他,可是他轻易的用一只手握紧我的双手压在一边,另一只手已经掀起了我的罗裙。 我想到了邬先生,他一定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也根本无法救我,在此时的京城,一切都是这些“主子”们的天下。胤?,你怎么还不来!就算是做你的小妾,也不用在这样的暴力下被侮辱吧! 我的双腿都已经裸露在空气中,胤?握住了我的一只赤裸的脚,吻着我的脚趾、脚踝、小腿……我的皮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粗重急促。想把罗裙胡乱的放下去盖住腿,我用尽仅剩的力气扭动着想挣扎开来,整个人却从躺椅上滚了下来,一只脚踝却还抓在胤?手里。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想从冰凉的木地板上爬起来,胤?抱住我,把我压在地板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被钝器撕裂身体的疼痛,整个人都痛得缩起来,一口气憋在胸前呼不出来,一声惨叫只叫出一半就消失了。 因为我觉得这种不能忍受的疼痛和屈辱已经把我的灵魂逼出了这具身体。 我似乎漂浮在胤?和他身下这个女子的上方,在这没有灯的房间里,借着昏暗的月光和外面的一点点灯光,我看着那个女子雪白的肩膀从撕裂的衣襟里露出来,苍白的脸歪在一边,双眼紧闭,头发散落在地面。 我急切的希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是一个21世纪的灵魂,这里没有我的事,我再也不想多看这里一眼!我要赶紧离开!离开这个见鬼的世界! 慌乱的想寻找方向夺路而逃,但胤?停止了动作,紧张的观察着那个女子的脸,他晃晃她的肩膀,抚摩她的脸。 “凌儿?凌儿?……你怎么了?凌儿醒醒……” 眼前晃动着胤?通红的双眼,我甚至可以在他紧张得缩小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我又回到了这具身体?不要!不要!我用现在身上的所有力气捏起拳头打他。 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还有拳头落在他身上。 “凌儿……很痛吗?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的抱着我,低头吻我。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任凭他摆布了一阵,大脑一片空白。 激烈的撞击中,他的呼吸越来越激烈,在我耳边喃喃念着“凌儿……凌儿……” 身体内感到一股灼热,我被烫得紧紧的蜷缩起双腿,身上的男人满足的长长呼吸,轻轻伏在我身上。 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梦呓般的低语一句句飘过我耳边。 “凌儿……我真的好喜欢你……” “第一眼看到你,我一丝儿气都不敢出……” “你就那样坐在月光下,好象风一吹你就会回到天上去……”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他五音不全的唱起来,我早已麻木,几乎要嘲笑他了,他却自己轻笑起来。 “凌儿你终于是我的人了……我要在府里给你建一座新楼,就像月宫一样的!好吗?我天天都去听你唱歌……” 眼前好像是一个小孩,低低笑着,在满足的叙述他的美好幻想。我无法表达心里的愤怒和震惊。 这样了,就是他的了?他把我抢回去,藏起来? 我最后的自尊在这残酷的现实中被击得粉碎。我似乎能听到那个叫“自尊”的东西在空气中破裂成无数碎片的声音。 远远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紧张,急促,但是又安静,因为这些人似乎都没有说话。外面的光线也越来越强…… 人们的脚步在楼外骤然停了下来,好象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空气中一片紧张的寂静。 “胤?!你造的什么孽!” 第30章 这好象是胤?的声音。但那个总是一脸和煦的胤?也会这么气急败坏的大吼吗?我麻木不仁的想着。 胤?好象一个被人从梦中惊醒的孩子,睁大了眼,无辜的看着我。 我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我居然忘记了!是锦书! 猛然坐起来,腰却像要断掉一样,我痛苦的扶住腰。 “凌儿你怎么样?” 胤?紧张的问,他的声音在夜晚冰凉的空气中回荡。 他,居然,问我怎么样? 我不由得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按照我的意愿,本来应该更快的,但我的腿发软。 胤?一把拉住我:“凌儿!” 我突然低头看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对他说了两个字:“滚开!” 他震惊的呆在了那里。 跌跌撞撞的扶着楼梯到了一楼,空无一人。 我越来越慌忙的扶着墙壁,走到没有关的门那里,一脚踏出,院子里被无数盏灯笼照得如同白昼。 胤?、胤?、胤?、胤祥、胤?,以及他们每个人的一群随从、小厮、护卫……把院子挤得满满的,兰香使劲的咬着手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好象是带路的样子,我真担心她会把自己的手指咬断。 就在他们前面的地上,仰面躺着锦书。 我只扫过了他们一眼。他们看着我的样子为什么那么奇怪?锦书就躺在那里,他们为什么不去扶她起来? 胤?的脸好象在抽筋?胤?的脸怎么白得像纸?胤?的嘴为什么张那么大?胤祥为什么眼里好象在喷火?胤?为什么捏着拳头,骨节发白? 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太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帮锦书?我愤怒的走向锦书,没有留意门前的台阶,发软的双腿一滑,我跌倒在台阶下。 跌坐下来,突然发现,就在眼前,自己的小腿和双脚赤裸的露在罗裙外,一丝殷红的血痕蜿蜒到了晶莹的脚踝,触目惊心。 慌忙低头打量自己,衣衫已经不成样子,肩膀和双臂在灯光下白得耀眼,能看见贴身的肚兜。我还能感觉到被咬破的嘴唇上结起了血痂。 这就是他们表情的原因?我知道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实在是太丑,太丢脸了……但是刚才经历的疼痛和屈辱已经让我没有力气挣扎或是掩饰了,我只想去看看锦书——她为什么还是一动不动?我好着急。 干脆手脚并用的几步挪到锦书身边。她的脸好白,她的头发长长的散落在地上,这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是我刚才亲手解开的呢! “锦书,你起来啊,我还没有梳完你的头发呢!锦书……” 这么多人在这里,却只有我一个人颤抖的声音。 她双眼紧闭,我急了,一把抱住她,想扶她起来,她的长发粘粘腻腻的都糊在一起,我颤抖的抽出自己的双手,锦书软软的躺回地面,我看到眼前这双手上都是刺目的鲜红。 这都是她的血?她……死了?就这样……躺在冷冰冰的石板地上? 我眼前发黑,她最后在空中看我的眼神就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心。 “啊————————————————” 无论在古代还是在现代,我都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凄厉的尖叫。 这叫声太痛了,在空旷的湖边持续回荡。这是我的声音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凌儿!” 又是胤?。他杀了锦书!还这样一遍遍的叫着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盯着他,他衣衫不整的站在门口,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一脸慌张的看着我。 “九哥……刚才……送良妃娘娘的时候你就不在……我和八哥还到处找你……你……你……”胤?张口结舌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呼”的从我身边掠过。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胤祥已经一拳打在胤?脸上:“你对凌儿做了什么?!我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胤?被打得歪倒在台阶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又露出像最初一样残暴的表情,几乎是本能的一个扫腿动作,把胤祥踢倒在地上,拳头紧跟着就出到了胤祥身上。 “你敢打我?!凌儿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叫个屁!”的 胤祥也早已迅速的跳起来,大吼一声:“畜生!”两个人死命的扭打在一起。 他们在打架?这样的两兄弟居然在打架?他们打架能把锦书换回来么? 一个人急步走到我面前,一袭披风遮住我的视线。胤?把我的身体用披风严严的遮起来。 “凌儿……”胤?眼里都是痛惜,脸色很难看,手向我伸来。 我就像刚被蜂蛰到的人看到一群黄蜂那样惊得跳起来,本能的往后退。 我看清楚了,胤?的脸在恐怖的抽搐,整个人站得像被钉子钉在原地的木桩。他的目光像此时刀子一样盯住胤?的方向。 胤?却在看着我,脸在灯光下显得没有一丝血色。为什么他看我的目光这么绝望?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兄弟了,我恨他们全部!他们简直是一群魔鬼,再健康的人都会被他们逼疯!对了!他们后来还把自己逼得死的死,疯的疯! 我要离开他们,离得远远的……看了一眼胤?,他的手还在半空,想要来扶我。我突然转身朝和他们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我要跑远些,最好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原本一片寂静的人群在我身后一片惊呼,有人在我身后跑来。 好象是魔鬼在追我,我慌不择路的死命往前跑。 双脚已经踩在了冰凉的湖水里,有人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凌儿你要做什么?!”是胤?惊慌的声音。 原来眼前是湖……他们以为我要自杀? 我转身看着追来湖边,一脸紧张的胤?、胤祥、胤?,还有远远迈了一半步子,神色紧张的胤?,突然笑了。 笑话!就因为失去贞操就要去死?这是我最鄙视的行为之一。作为一个现代人,珍惜生命,为社会创造价值才是生活的意义。我才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自杀呢! 但是这种屈辱我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洗去……看了看胤?抓住我胳膊的手,我又麻木的笑了,这一切就因为他喜欢我? 被我笑得莫名其妙的几个人都是一脸紧张,胤?一顿足,说道:“这样儿不是办法,得赶紧带凌儿走!” 他的语意不明。究竟由谁来带我走?恐怕现在连他也不敢肯定了吧? 胤?已经兴冲冲的在拉着我走了。胤祥咬牙切齿的说:“不许你再碰凌儿!”一拳又向胤?打来,胤?立刻又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麻木的看看他们,就知道打架,暴力能解决问题么?锦书还是孤零零的躺在那儿,我只想陪着她。走过去,跪在她身边,我出神的抚摩着她的脸。 这张脸,刚才还活色生香,现在却已经冰冷苍白。她就这样永远躺在了冰冷的地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父亲不能指望她了,会失望吧?会伤心么?她那个定过亲的表哥还会偶然想起她么?她这么一去,那绝世的容颜和歌舞转眼已成为过眼云烟……是我害了她,不该教她唱那不祥的葬花吟,不该让她这样全心全意的对我,居然牺牲生命来保护我。此时我胸膛里已经装不下更多的悲伤了,这种? 尘世羁第一卷第20章 她的父亲不能指望她了,会失望吧?会伤心么?她那个定过亲的表哥还会偶然想起她么?她这么一去,那绝世的容颜和歌舞转眼已成为过眼云烟……是我害了她,不该教她唱那不祥的葬花吟,不该让她这样全心全意的对我,居然牺牲生命来保护我。此时我胸膛里已经装不下更多的悲伤了,这种痛比身体上的痛还要厉害,我的心好象要炸裂开来。 轻轻的把头靠在她胸前,想感受她最后的体温,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空气中哼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已经站到了我身后。 “凌儿,我们回家。”是胤?。我被他一下横抱了起来,整个人离开了锦书,我慌乱的伸出手要抓住她,就像刚才她跳舞时想要留住她的那个人一样把手伸在半空。 “锦书!求你别丢下锦书!求你……”我的声音惊慌哽咽。 还和胤祥撕打在一起的胤?大叫起来:“你不能带走凌儿!她是我的!” 胤祥在怒吼:“畜生!你休想!” 胤?的目光像极尖极锐极冷的冰凌一样向胤?投过去,没有说话,脚步沉重的抱着我往外走,声音也像冻结的冰块一样硬邦邦、冷冰冰:“高福儿,带走锦书。” 一直没有说话的胤?此时突然艰难迟涩的叫了声:“四哥!” 胤?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我突然发现那个一向以君子自立的胤?竟也有那么一点点怕他这个四哥。 高福儿脸色犹豫,小心的趋身过来还过来要说什么,胤?抱着我一边走,一边狠狠的一脚踹去,踢得高福儿一声惨叫,抱着肚子滚在地上。 惊恐的看着他,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的表情。他的行为居然和胤?一模一样?他们残暴的样子原来都是如此可怕。 第31章 我再也受不起惊吓了,噤声缩成一团,在胤?的怀里,在胤祥扭打的怒吼声里,在胤?一声接一声的大叫“凌儿”声中,不知往什么方向远去了…… 等待 一路上,胤?的双臂一直紧紧的环绕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深深的抓住我,似乎要一个个嵌进我的身体里。 李卫打起帘子,他小心翼翼的抱我下马车,先回府的福晋已经迎了出来。 “爷们这急急忙忙回去是出了什么事儿啦?啊——……皇天菩萨!这是怎么啦?还有血?……” 胤?的目光还是和刚才一样。他目光到处,四福晋倒吸一口凉气,话音硬生生顿住。 “你们各自回去。”他的话像仍然硬邦邦、冷冰冰。 进门时,他对门口的军士和护卫丢下一句:“除了我府上的人,任何人都不许再进来,要是做不到我灭你们九族。” 这极平淡的语气让军士们都打了个寒噤,慌忙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他抱着我径直走向书房,只有他的随从小厮跟着,进了书房月洞门,又只有兰香和李卫跟着。 本来已经昏沉沉的我突然睁大了眼睛。 邬先生站在书房门口震惊的看着我们一行人。目光再次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我觉得中间好象已经隔了一个世纪。我迫不及待的想向他倾诉:锦书、葬花吟、良妃、胤?、我的屈辱和疼痛……我想听到他那总是能安抚人心的建议和语气。我不由得把一只手向他的方向伸去,但刚刚摊开手掌,只看见一手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锦书的血,我被这恐怖的残像刺伤,又本能的攥紧了手,缩成一团。 胤?很快抱着一身狼籍的我走过了他,我们相连的视线断开时,两个人眼里都是深深的恐慌和伤痛。 回到我熟悉的房间,墙上挂着邬先生画的菊花诗图,画上的女子背影纤纤,飘然出尘。把我放在房间的床上,胤?的嗓子象被什么堵住了,让人听了憋得慌:“李卫到外边守着。梅香兰香去打热水来。” 他的语气非常非常淡,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毫无情绪和味道。但雍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个主子的语气越淡时,就是要发作得越厉害,他身边的人或针对的人越危险的时候。梅香兰香大气也没出,蹑手蹑脚的各自去做事了,其实我很想拉着兰香看看她的手,她一直到回府还死命咬着自己的手,手没坏么? 我呆呆的胡思乱想着不相干的事,胤?动作很轻的取掉裹着我的斗篷,来脱我身上已经被撕坏的衣服,我想躲开,但他那像要吃人的目光慑得我一动也不敢动。两层衣服取下,就只剩肚兜了,他看我裸露的肌肤时牙关紧咬。 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严严的遮住我,梅香兰香抬了大铜盆热水进来了,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拧了热毛巾,拉过我的手细细擦洗起来,那动作好象我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这无言的沉重气氛让我觉得很累。今天好象过得特别、特别漫长,我突然想赶紧睡觉,也许一觉醒来时,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紧紧的闭上眼睛,逼自己赶紧睡着,我再也不想这么清醒…… 胤?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我实在太累了,刚闭上眼睛,似乎一下就掉进了沉沉的混沌中。 混沌中,有人在说话。 “你们看好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去叫世子们早上也先不用过来读书,等我回来再说——下了朝我就过来,便是要搭上你们的性命,这里也不准有一点岔子。”又是这极淡极轻的声音。 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胤?的身影和脚步从门外离去。 原来还是在这里,我失望。躺在床上没有动,人一旦清醒,昨天那些沉甸甸的痛全都回到心里。这个世界让我没有起来再看一眼的动力。 但锦书怎么办? 咬牙坐起来,梅香正好走进来,脸上还是被吓坏了的怯怯表情。 “姐姐你醒了?快躺下吧,还没穿衣服小心着凉。” 我低头看看这个身体,她已经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衣服也都换了。 “昨儿王爷守了姐姐一夜,什么都不让我们插手……” 下身还有昨天留下的不适感觉,这么说来又被胤?看光了,看来我已经没什么好藏着的了,我麻木的冷笑一声,急急的追问我关心的事:“锦书在哪里?” “就是昨晚高总管带回来那个姐姐吗?凌姐姐,她人已经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吗?” “我问你她在哪儿?!” “她……坎儿说,王爷已经吩咐拿棺木收敛了,在哪……我也不知道。” 收敛…… 我胡乱的穿好衣服起来,走到院子里。梅香兰香一起慌乱的跟着。 “姐姐你要去哪儿?王爷说了你不能出去……” 我还能去哪?不过在院子里发发呆而已。 我今后会被怎么办?我不是很担心了,这个世界、这些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但是还有邬先生,总是看着我笑得一脸包容的邬先生,我可以和他放心说话不用担心被猜忌被治罪的邬先生,无双智谋总是能让人放心依靠的邬先生。 我向前面总是有邬先生在的熟悉的书房走去。 “姐姐你不能出去了,王爷说你只能在这后院儿里!”梅香和兰香急得连忙拉住我。 我茫然的停在原地,呆了一阵。当日在热河,就因为我与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晚上出去了一次,胤?就不准我再出狮子园了,我当时还在心里骂他什么来着?睚眦必报,专制,没人权,小心眼…… 现在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会怎么做?如今朝局之下,他的势头似乎还逊于八爷党, 突然一个人一溜烟从枫晚亭下跑了过来。看到我,李卫停下来,松了一口气,说声:“姐姐你呆好别出去,梅香兰香你们看好了。”又一溜烟要往外跑。 兰香赶上去一把拉住他,急急的问:“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他喘了几口粗气,说:“十三爷的护卫跟九爷家的随从在前门大街上打起来啦!四爷说叫我回来看看,叫府里的护卫把书房看好了小心九爷的人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 怎么可能呢?我又冷笑一声,这里是京城,他们都是皇子,为个女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明目张胆闯府抢人的,胤?太看得起我了。 邬先生早已闻声出来,站在枫晚亭下看着我。那是什么眼神啊?……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今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他谈笑天下事了吗? 梅香兰香又急急的把我推回了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胤?面无表情的推开门,梅香兰香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奉上茶退了出去。 我茫然的看着他。我回来了,事情却已经变成这样,我已经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我能自己主宰的东西不会太多,那就等着他说话吧。 梅香兰香退出去后,他急步过来,一把揽我入怀,把脸埋在我头发里。他呼吸沉重,双臂把我勒得很紧很紧。 我受不了这气氛,犹豫一下,问:“刚才……十三爷他们……怎么了?” 他猛地抬起头,握着我的双肩道:“是李卫说的?今后你不要管外面发生的事了,什么都不要知道,你就好好的待在这里,知道吗?昨天……是我去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好象已经呼吸不过来,顿了一阵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我居然连你都保护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他的责任吗?我那时的确盼望过他来救我…… 他的眼神在极度的痛苦中望着我,突然用我从没听过的最轻淡的语气说: “凌儿……你放心……老八,老九,我一个都不会饶。” 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就狰狞得变形的脸,我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凌儿你怎么了?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他那一瞬间的狰狞又在一瞬间消失,神色慌张的抱住我,轻拍我的背。 顾不得害怕了,还有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其实也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问题…… “锦书……王爷,求您好好葬了锦书,让我去给她送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也一样平淡,还很轻很轻。因为我知道说出这些话,等于承认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胤?紧抿着嘴,含义不明的凝视了我一阵,他开口得几乎和我一样艰难,似乎在用很大的力气来下定决心: “不要去想了,凌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兔死狐悲,难免物伤其类,你又是这个性子……你昨晚真的不用那样的……我的心都几乎被你吓碎了……如果你死了,我……” 他低头狠狠的摇摇头,粗重的喘了一口气,又像刚从什么里面醒悟过来一样,他突然的摇摇我的肩,强硬的说:“我们满人没汉人那么多规矩,兄终弟及,姐死妹继,都是常有的,我喜欢的是你的人,我不在乎那些!你再也不许有寻死的念头!本王不许你死!待这阵过去,我还是会收你的!我……我给你抬籍!给你换个身份!我会保护你!” 我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心里不是没有想到我的今后,但没有一个结局有可能是happyending,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个世界,现在这样的我,似乎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第32章 虽然以前经常安慰自己,大不了死了再回现代,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恐慌,我干脆把这个问题回避过去,不去想它……谁知这个小心眼的胤?却如此直接的道出了我心中不愿提起的恐慌,而且……他还说要保护我。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那个现代的我已经伤痛无助的缩得小小的……我突然发现,被一个有力的人保护着,其实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抚慰我的伤口,这算是病急乱投医吗?但我真的,太需要这种东西了…… 眼前却又浮现出胤?那孩子一样热切期待的眼神,我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他们,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我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就算连小心眼的胤?都愿意包容我…… “王爷……奴婢知道,王爷您也知道,自从祖龙入关之后,习俗早已随了中原,女子不洁之身,天下无处可容……昨日之事,其他阿哥爷都看到了……如今政局之下,王爷府上怎么能有这样的瑕疵?凌儿不愿成为王爷授人以柄的口实……” “凌儿!”他又急又痛的叫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如今还只顾着为我着想?!什么口实?什么瑕疵?难道本王连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吗?!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听着!今后你再也不许知道外头的事,什么都不要管!有我胤?在,就有你在!” 他不由分说的拿手捧着我的脸,不容置疑的凝视着我:“我会好好的葬了锦书,你可以去给她送行。但我会让你看明白,你和她不一样,有我在,你会幸福的!” 胤?守着我过了好几天,除了上朝的时间,他把所有事情都放在书房做,我始终在他视线能到的地方。听说李卫被责罚了,所有的人被严格禁止向我说起外面的情况,连胤祥来过两次,我都被关在房间里没有见到。我不知道胤?后来是什么样子,但是从李卫的表情里并不难联想——他终于还是没有得到我,不是吗? 我总是尽量回避看到邬先生,不想见到他眼中暗淡的星光,不敢知道他现在会怎么看我。我明白,在京城这个地方,先生受身份的限制,能做的事情很少……太少了……自在逍遥的江南烟雨现在对于我们两个来说,很有可能永远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在反常的冷静中,我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的表情和语言,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送饭来,我也动动筷子——但吃进去的食物就像能把我的呼吸也一起噎住,所以这几天来,我只不停的喝汤,一些胤?叫人弄的不知道什么汤。 没有表情和语言,我的脑子里却总是一刻也停不住的,神经质的过着很多很多东西……所有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还有现在可能正在发生的一切……目前太子位还空悬,但我记得二阿哥不久就复位了,但其他阿哥们各据势力,康熙正在暗中严密观察着他的每个儿子的动向,而他们那天居然在前门大街上怂恿侍卫打架?……他们是不是嫌我死得不够快?……以精明著称的康熙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不过说到精明,后世都知道,创立密折制度,建立自己专有的特务机构——爱新觉罗胤?才是精明得最可怕的一个,虽然没有落下什么好名声……但眼前这个他,不是历史中一个遥远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的在我眼前,我曾经近得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看看正在伏案疾书的胤?,他双眉微缩,面无表情,目光专注,正在写什么重要的书信?文件?……不管怎么样,至少他此时愿意保护我…… 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我就在这一无所知中茫然等待。 但究竟在等待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敢想…… 第二天,胤祥居然单独来见我。 被他看到的那一瞬间,我瑟缩了一下——无法忘记那天晚上,我狼狈的样子,而他们,却一个个衣冠楚楚…… 见我这个样子,他突然顿住脚步,低头短促的出了一口粗气,才沉重的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凌儿,你……别怕。我来看看你……” 么咬牙切齿的?我皱皱眉,站起来,无言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仔细的观察了我一会,我也茫然的看着他。他左眼下的颧骨有一片淤青,下巴也破了,看样子擦着药膏,已经在恢复了。我叹气,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哪怕是受这样的小伤,恐怕都会有不知道多少奴才要因此获罪了。如果这罪落到我身上,谁还救得了我? “凌儿……你……你不要这个样子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知不知道你瘦得什么样儿了?叫人看了心里发糁……听说你每天不哭不笑,像鬼魂似的?你听我说,在外头,四哥他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不要再让他难过了!” 在外头?我就是想知道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抬头看他,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胤祥急躁的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这些天四哥难过得都没睡好一个囫囵觉,听说他天天都守到你睡着了才眯一会?四嫂也来问我,说四哥这些日子都没回后面去了。你看他眼熬得全陷下去了……” “四哥知道,你心里头转不过来,一时不能跟他好好说话……听梅香说,邬先生这些天把案头的笔一支支全都折断了,手也扎得不成样子……今天是先生说的,你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我才过来……” 他转身,似乎想来摇摇我,但是手迟疑的停在半空,又狠狠的在空气中落了下去。 “凌儿,你听我说,以前大夫就说了,你身子虚弱,积弱积寒,须得一直调养。邬先生说近日观你气色,积郁积怒在心,而无可发泄,听说这么些天来,你甚至没有哭过?五脏积郁,内体必然受损,这是医之大忌啊!说不定哪天,你就……那四哥肯定也会撑不住的,如今这局势,他千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听了这么久,才找到话缝。我打断他,语气冷漠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十三爷,您这番话,我都听明白了,您能听我几句吗?” 他愣愣的看着我:“邬先生说,就是要你多说话,发泄郁气……要是能哭出来更好……” 我直接问道:“王爷他如今不让我知道外头的事,我只听说十三爷那天和九爷的人打了起来,请问十三爷,既说到如今局势,如今究竟怎样了?” 他说:“不让你知道,四哥这是为你好……” 但他又握紧了拳头:“咱们现在是不能把老八、老九怎么样,但这口气咱们不会一直憋着的!老九那个畜生!第二天八哥一不在他就想来要人,我让侍卫拦着打了一架,那些侍卫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兵,没吃亏!嘿嘿……后来皇阿玛一并罚了我们两个……” 说到他们的皇阿玛,他突然迟疑了:“……其他的,你也不用知道,总之,你要调养好自己,这样才对得起四哥的心!” 我摇摇头,苦笑。 “十三爷,如今这样儿,王爷还让贝勒爷你单独见我,足见你是王爷最可靠、最亲近的左膀右臂,凌儿有些话想对你说。” 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说:“十三爷你任侠勇武,王爷百事都靠得上你,凌儿当日说过羡慕你,那是真心话。但如今只为咱们王爷谋,不得不说十三爷您有一点不好——太过仗义直率,不避嫌疑。当日在热河,若不是你后来又愿意去陪着太子……二阿哥,怎会落得被牵连圈禁?” 他满脸震惊,慢慢退坐回椅子上,我却越来越镇静,并不让他插话,按自己的思路直接往下说。 “今后局势眼见只会越来越诡谲,十三爷一心辅佐王爷,再有为天下不平事出头之时,请想想凌儿的话,有必要时,也得变通,避嫌疑,既保自己,才能继续为王爷出力,继续为天下苍生仗义。” 他喃喃的问:“凌儿……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些没着边的事……” “这不是没着边的事!凌儿敢问十三爷,如今朝局如何?” 他好象突然醒悟了什么,又站起来,肯定的说:“凌儿你病了!我去叫人!你不要说了!” 我也大声说:“凌儿没有病!十三爷是糊涂了,还是不肯面对现实?” 他迅速的问:“此话怎讲?” 我缓了一口气:“十三爷您先坐。方才凌儿问,如今局势如何,十三爷不愿答,就听听凌儿是怎么说的,好吗?” 他看着我发怔。 “如今太子位空悬,大阿哥圈禁,二阿哥被放出来‘读书’,八阿哥在推选太子中被皇上贬斥,众阿哥眼看着这太子位,却似乎没有谁讨得了好去,是不是?” 他呐呐的道:“凌儿……你怎么了?这……” “这不是我应该说的?十三爷您接着听我说。如今局势,皇上会如何措置?” 我转身踱步:“十三爷,皇上是有史以来最圣明睿智的君王,一生功业无人能及。如今步入老年,最操心要办好的是什么?” “自然是……社稷大统,谁承庙堂……” “对!谁承庙堂?这个人自然在阿哥爷们中间。也就是说,皇上现在最操心的,其实就是各位阿哥爷!当日大阿哥魇镇二阿哥事发之后,皇上震怒,最重要的是因为什么?为了权位,不顾手足之情,兄弟相残——今日能迫害兄弟,明日就可能迫害皇父!” 我知道这话太骇人听闻了,胤祥已经双眼瞪得溜圆,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我必须说下去。 “所以推举太子事,八阿哥势头太大,招了皇上的忌! 第33章 废太子、推举太子两场风波下来,皇上只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各位阿哥们不但没有同心同德辅佐朝政,反而围绕太子位各据势力,你争我夺已成水火之势!皇上现在最担心一生令名,因身后事的处理不当而毁于一旦,王爷、贝勒爷们兄弟不睦,在他老人家眼里就是有悖五伦,兄弟不睦,父子相疑,闹起家务来,将直接动摇大清立国之根本!” “至于这和凌儿我有什么关系……十三爷您还不明白吗?大到太子之位,小到小小一个不起眼的奴婢我,任何人、事,只要引起了阿哥们的不和、争斗,就是皇上的眼中刺!太子位……奴婢就不再妄言,但是凌儿我……一区区贱籍奴才,引起阿哥失和,您和九爷竟然公然怂恿侍卫在前门大街上打起来,叫天下人如何看这天家兄弟?皇上如何能容忍?……敢问一句大不敬的话,十三爷您如果身为此时的皇上,会如何看奴婢?如何处置奴婢?” 一片死寂。胤祥嘴唇颤抖了半晌,才艰难的微转头,目光仍然直直的看着我,却对门外艰难的吐出一声:“四哥……” 门无声无息的开了。胤?站在门口,邬先生就在他身后,来不及看请他们的表情,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平复过来,软软的朝胤?跪下来。 “王爷……正因为如此,凌儿今日才敢斗胆说出这些话。王爷、贝勒爷、邬先生都知道,凌儿平日里不愿牵涉太多,既投做女儿身,凌儿只求自在闲适,与世无争……却没想到……如今事以至此,奴婢再也没有什么可惜的……王爷肯包容奴婢不洁之身,奴婢已经相信,王爷厚爱,今生难报,只有把心里的想头都说出来……有邬先生在,凌儿本不必多虑的……皇上必定将二阿哥复立为太子,以暂时平定朝局,请王爷早做打算……至于凌儿……” 我已经越来越不能清楚的组织自己的思绪,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语无伦次,但下面这句话,一定要说的。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才能开口: “若是有那一日……必定有那一日……请王爷不要再顾念凌儿……” 他在走近我,靴子仍然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双手放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头也不想抬。 我能感觉到他俯身看着我,两颗滚烫的水珠突然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尘世羁第一卷第21章 赐死 我的心被这突然的水滴灼得滚烫,急切的抬头看他,想亲眼验证一下,胤禛,这样一个男人,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但是他已经迅速的转身背对我,急促的几步踏到门口,一手捂脸,一手抓着门框,抓得骨节发白。 沉默中,还站在门外的邬先生声音轻飘飘的说:“王爷,凌儿不但想到了,还看得比我们更深……” 我看看先生,他的样子很奇怪的僵硬着,神色木然,但他抓拐杖的手出卖了他,那只手抖抖的几乎要拿不稳拐杖。 胤祥狠狠的拿拳头捶了一下腿,站起来说:“这都是老九造的孽,不关你的事!皇阿玛他岂有不明白的?” 他明显底气不足,还想着要安慰我?我微笑:“刚才凌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清天下,阿哥爷们的体面,哪个理由都够凌儿一个区区奴婢死一百次了。十三爷,若您真是想安慰凌儿,凌儿还有一事放不下……” 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想寻求帮助似的看看胤禛和邬先生,问:“什么?” “不知道王爷把锦书葬在哪里……凌儿求王爷和十三爷,在葬锦书的地方种上几株梨树和桃树,让她们,替还未盛开就已凋零的锦书,开花,结果……” “……我会命人在树丛中造一块碑,刻上葬花吟。”胤祥接下了我的话,肯定的说。 我也相信他们肯定会做到,因为……若真有无法保护我的那一天,这就是他们唯一能为我做的事了。 我放心的站起来,想着要怎么安慰胤禛。大概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又经历了这些痛苦的缘故吧,接受了可能最坏的结局后,心里反而异常的坦然。 胤祥已经步履沉重的走到了外面廊下,看看外面的天空,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茫然的回头问我:“凌儿,什么是小人鱼?” ……小人鱼? 我突然笑了,随着他看看外面清澈蔚蓝的天空,轻笑出声。是啊,我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也一样有孩子,和童话。 听见我的笑声,他们几个都惊得紧张的看着我。看看胤禛红红的眼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软,很温柔:“十三爷,是几位世子问的吧?” 胤祥转身,看看胤禛说:“你去八哥那边儿之后,弘时他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们又不敢去问四哥——四哥对他们那样严厉的样儿你也知道的,就扭着问我。他们说你在热河讲了个小人鱼的故事,还没讲完,后来一直有事,书房也忙,他们竟一直没机会再听你讲。弘时他们要我来问你:小人鱼后来怎么样了?” 我继续笑着,向胤禛说:“王爷,请准许凌儿把故事讲完,好吗?” 他眼眶红红的看着我,手上像正承受着了千斤重压,举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臂。 “我准许……他们每天下了学就可以来听你讲故事。我还要你清楚一点,凌儿……” 他突然也笑了,但是这个笑太诡异了,把我的笑容吓了回来。 “不管是谁的意思,我都不会让你死。不管为此需要什么,我都能做到。” 我看到,胤祥和邬先生迅速交换了一个无比震惊的眼色。 第二天下午开始,弘时他们几个果然早早被邬先生下了学,听说我可以继续给他们讲故事,他们不敢相信的互相看了一眼,乐滋滋的一个个爬到椅子上坐好。胤禛就和邬先生坐在一帘之隔的屋子里,"奇"书"网-q'i's'u'u'.'c'o'm"我仍然在他的视线之内。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我满足的看着几个小孩期待的眼神问。 “小人鱼想要一个灵魂!” “小人鱼想要把鱼尾巴变成双腿!” “巫婆想要小人鱼的舌头去交换!” “对了!海底的皇帝有六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公主,美丽的小人鱼,因为爱上了人间的王子,想要拥有像人一样的不灭的灵魂,死后可以升到美丽的天上,她离开了海底珊瑚和珍珠砌成的宫殿,去找可怕的巫婆。但是巫婆却说,要用小人鱼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小人鱼的歌声是海底最美的,巫婆想要小人鱼的舌头,也就是她这美丽的声音,去交换可以把她变成人类的药。” “可是就算得到这种药,小人鱼还要承受鱼尾巴裂成双腿的疼痛,她变成人之后走的每一步都会像踩在刀子上,她的舞姿可以优美得像一条鱼,却疼痛得像在刀尖上跳舞……”我突然想到了锦书,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她舞蹈的每一步是否都像踩在心中的刀尖上? 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可是如果不能得到王子的爱,不能让王子娶她为妻,她就会变成海面上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人鱼脸色苍白,但是她答应了巫婆。巫婆割下了她的舌头,小人鱼再也不能讲话和唱歌了。她拿着巫婆给她的药,游过自己父亲的宫殿,她再也不能在里面唱出美妙的歌,她将要永远离开自己的祖母、父亲和姐姐,放弃人鱼三百年的生命,去换取王子的爱……游到海边,王子的宫殿就在那里,小人鱼喝下巫婆的药水,好象有最锋利的刀子在割开她的身体……” 我突然用手抓住胸口。那种身体被撕裂的疼痛…… “……她痛得昏了过去……” “不要讲了!” 胤禛突然脸色铁青的掀开帘子,吓得几个孩子连忙爬下椅子。 我慌忙站起来,拉住他,恳求的望着他:“今天还有几句,讲完了世子们也该去进晚膳了。明天再接着讲。” 我不等他回答,转身微笑,安抚的看着这三个吓得呆站在原地的小孩,蹲下来,和他们平视,我接着讲: “小人鱼醒过来,发现王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的鱼尾巴已经裂开,变成了人类的双腿——小人鱼已经落入尘世,变成了一个人间的美丽女孩子。王子把小人鱼带进了自己的宫殿,所有人都为小人鱼轻盈优美的脚步惊叹……” 我停下来,说:“后面的故事,明天再讲。福晋那边的人该来叫世子爷了。” 他们期待的看看我,又看看胤禛的脸色,乖乖跑出去找他们各自的伴读小厮了。 我觉得胤禛和邬先生他们已经陷入了和我一样的等待状态,但是胤禛仍然不让我知道外面的任何事情。我只能在接下来的每一天,继续讲故事。 “王子一天比一天喜爱这个美丽可怜的哑女,他带她一起骑马远足、登上高高的山峰,小人鱼的脚疼痛得流出鲜血,但她总是开心的笑着,陪着王子一直走到最后……” “但是当宫殿里的人们都沉睡之后,小人鱼不得不来到海边,把双腿放进冰凉的海水,悄悄的抚摸自己的伤口。她的姐姐们有时候会冒险游得很近,悲哀的看着她,告诉她海底的事情,告诉她,海底宫殿里的亲人有多么想念她……” “人们都传说王子要结婚了,王子要娶的是邻国的公主——这样才门当户对。王子就像喜欢一个心爱的孩子那样喜欢着小人鱼,照顾着小人鱼,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 第34章 如果王子和公主结婚了,小人鱼就会在那天早上变成海上的泡沫……” “每个庙宇的钟声都在响起,音乐声飘在城市的上方,士兵们庄严的敬礼,王子的宫殿里每天都举行宴会,孤零零的小人鱼穿着最华丽的丝绸衣服,她无法说话,只能悲哀的看着王子。王子却对她说:‘祝福我吧,你是最爱我的人啊,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四天又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胤禛的眉头越锁越紧,他的目光几乎粘在我的身上,只要有可能,总是一刻也没有离开我。邬先生的表现正好相反,他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目光越来越暗淡,似乎再多看我一眼,他就再也不能承受什么了。 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东西没有告诉我。但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明,依旧淡然处之,而且,总是会轻松的笑——当我看到几个急于听故事的小孩子时。 讲故事的最后一天了。 “婚礼终于举行了,豪华的皇家婚礼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银灯里燃烧,人们笑着,喝着酒,祝福着王子。小人鱼站在人群中,眼里看不见这繁华热闹,耳朵里听不到这欢乐的音乐,因为她想起了自己为了这场繁华,在这世界上已经失去的一切。” “海边的宫殿里,华丽的宴会上,小人鱼为王子和公主跳起了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跳舞,因为这舞,美得不是人间能拥有的。但是可怜的小人鱼,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脚在流血,她微笑着,但是她的心也在流血……” “夜深了,小人鱼来到海边,等待着黎明到来,自己变成泡沫消失的那一刻……” 弘昼突然叫起来:“怎么能这样!不要不要!凌儿你快改掉!” 我笑了:“还有呢,听我说呀……” “夜晚很快过去,眼看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小人鱼的姐姐们突然从波涛中浮上海面。她们原本长长的头发再也不能在海风中飘荡,因为已经被剪掉了。她们给了小人鱼一把锋利的匕首,告诉她:‘我们去找了那个巫婆,用我们的头发交换了这把匕首,你听着,只要用这把匕首插进那个王子的胸膛,他的鲜血流到你的脚上,你就可以变回鱼尾巴,重新回到海里,让我们一起回到父亲的宫殿里去,继续享受我们三百年的生命!快啊!我们的父亲和祖母伤心得头发都全白了……如果在太阳升起之前你还不杀死王子,就要变成泡沫消失了!’” “好!快杀了王子!”弘时兴奋的说。 我停住了,转头看了看帘子后面,胤禛的目光极具穿透力,专注的锁在我身上。 “小人鱼,她拿着匕首走进王子和公主的房间,看见美丽的公主幸福的睡在王子的身边,她看着王子清秀的容颜,匕首在手里发抖。朝霞越来越明亮,小人鱼看看朝霞,又最后看了一眼王子,她祝福着这对幸福的新人,把匕首扔进了海里……” “什么!不对不对!小人鱼真傻!”弘时气愤的一拍桌子。 “第一道阳光照在小人鱼身上,她觉得自己在渐渐融化成泡沫……” 看着几乎是恳求的望着我的几个小孩子,我笑着说出结局: “可是小人鱼并没有觉得自己在灭亡。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她看到光明的太阳,看到在她上面飞着的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它们在用人类看不到的形体飞在天空中,它们在用人类无法听到的最美的声音说:你,可怜的小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爱着,努力着,你忍受过痛苦,坚持下去了,你善良的爱和努力,为你自己创造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 人们在阳光中醒来,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悲伤的寻找着小人鱼…… 在冥冥中,小人鱼对着王子和公主微笑。她跟着其他的天空中的精灵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了美丽的天国。” 孩子们感叹的,满足的,默默的想着,离开了。胤禛走出来,深深的凝望我,温和的说:“这是个好故事……就是太悲伤了。只要有人还爱着她,她就不应该离开。” 我像以前那样,俏皮的歪歪头,笑着反驳他:“可是人就算回头重新走一遍来时的路,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这都是注定的。”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捏紧了我的肩。 又过去了两天,我没有事做,搬了一堆书在房里细细的看起来。心中空明的时候,特别适合看书。 这天上午,在弘时他们的琅琅读书声中,我泡了一杯茶,在自己房间的窗下出神的看着宋词选。不可否认,对于回古代这么久了,还是只能看这些最基础的东西,我非常汗颜,也许我剩下的时间,已经远远不够让我在这个世界里面慢慢学习成为一个才女了。 胤禛上朝去了还没有回来。这些天里,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有他在身边,他甚至已经和邬先生一样让我觉得亲切。不是不知道他的本性,但是以前那个慷慨激昂,幻想人权的我已经开始向这个世界妥协,把自己悄悄的藏了起来。况且……我想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否则,他不会总是把眉头锁得那么紧,那么不舍的看着我。事实证明,女性的第六感,往往惊人的准确。 琅琅的读书声突然断了,一阵稍微有些混乱,但是低低的人声响起,然后很快又安静了。应该是胤禛回来了,我低头继续看书。 但是隐隐听到有人短促的笑了几声。这声音有些牵强,似乎笑声中有一种奇怪的张力,把气氛弄得一点也不好笑。 胤禛带了什么人回来吧?也许是在讨论事情。 后来有好一阵都没有再听见声音,我把注意力回到了书里。 似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窗前经过,还不止一个人。是梅香兰香吧?我没有在意。 又出神的翻了一页书,我转头找茶杯,却发现房门已经开了,一个人影定定的站在从门外投进房间的光线里 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仅看外表,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身材精瘦,但从他站立的姿态看,精神状态显得比许多中年人还强。我发现他时,他正专注的看着墙上那副菊花诗图。 我已经迅速的站起来,还在踟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见礼,他已经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我也看清了他的样子。 清癯的脸上倒八字眉微皱,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表情淡淡的,但明显带着长期形成的居高临下的神态。大概因为老了,上眼皮有些耷拉,我猜想他年轻时眼睛可能不像现在这样是三角眼。他目光到处,我突然有一种刚刚被x光透视了一遍的感觉。 早已习惯那群阿哥们的无声无息,和时常稀奇古怪的举动,我平静无言的福了福——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抬起头来,我赫然看见他身后,门外廊下,几个太监和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簇拥着胤禛和胤禟! 很难说他们两兄弟中哪一个的脸色更苍白。 胤禛没有看我,他视线向下,脸绷得紧紧的,明显在极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着我,像正在喷射岩浆的火山口。这目光灼热得我的心疼痛了一下、慌乱了一下,但在这半秒钟的时间里,我已经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轻轻跪下来,我磕了三个头,平静的说: “奴婢凌儿,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听见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抬头见他表情为难的退了一步,转身看了看门外,似乎想求证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但他很快转回头,低头想了想,又向外面挥挥手示意了一下。 一个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上前,轻轻关起房门。 我安静的跪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穿一身平凡宁绸长衫的老人,历史上当政时间最长,成就最高的康熙皇帝。 早已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当它终于到来时,我有一种将要解脱的轻松感。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康熙居然亲自出现——想想最近胤禛越锁越紧的眉头,我已经有几分明白。想必他也那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在这么小的事情上违背自己的意愿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坐到上首的椅子上,他又看了我几秒,才说:“起来说话吧。”他的声音很和蔼。 我站起来后,他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没有开口,从表情上看,好象是思路被打断,原来准备说的话都没有用的样子。我耐心的等待着——结果是绝不可能变的。 他终于问我:“你是南方人?” 我一下就想到胤禛第一次见我的情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我笑了,忍不住又俏皮的歪歪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回皇上话,奴婢是四爷从扬州人市上买回来的。”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我,追问:“人市?你家,原是什么人家?” 我又笑了,没有感情的背道:“小莲,扬州乐籍女子,虚岁十六。其族早年获罪被赐姓黑,归入贱籍。江淮一带遭灾,因秦淮河天香楼向其族以十两银子高价求卖,愤而不从,遂投河。” 然后补充一句:“奴婢失去以前的记忆,这些是四爷在奴婢家乡查出奴婢身份后,告诉奴婢的。” 他又吸了一口气,皱眉,抿嘴,看着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背想了想。 “你……在看什么书。” “皇上见笑了,奴婢看的是宋词。” 第35章 “哦?你…最喜欢谁的词?” “奴婢最喜欢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缺月挂疏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饮东坡醒复醉’‘清夜无尘’‘世事一场大梦’……读其文字,当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侃侃而谈,只把他当一个路边茶馆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胤禛对朕说,初见你时,‘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也是东坡词啊……”他点头叹道。 低头又想了半晌,他才抬头,眉头皱得深深的:“凌……儿?你可知,朕今日所为何来?” 我耐心的笑,似乎是在回答弘时他们的简单问题。 “凌儿近日被禁止知道外头的任何事情,但凌儿心里是明白的。皇上,请问赐给奴婢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他眉棱骨赫然一跳,真正震惊的看着我。 “你!……” 他站起来,向我趋近几步:“你怎么知道朕是要你死?胤禟向朕要你,朕……就将你给了他如何?” 我还是笑: “皇上……您是千古以来第一圣君,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甚至通夷语,会算术几何,识穷天下。您的圣算必不会错的,凌儿毫无活下去之理——否则,何需皇上您圣驾亲临?” “哦?你说!你说说!为何?” 他明明是最清楚的人,却还来逼着我问,就算知道他是对我好奇,但看在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就不能快点解决吗?我不耐烦了,但是这话又不得不答,而且还不能说太多。 “皇上……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 他几乎把两条短短的八字眉都皱到了一起,研究什么难懂的东西般看着我的眼睛,他现在只是一个为儿子操心的老人,我并不怕他,坦然和他对视。 他转身,颓然坐下:“你……是个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儿子……对不起你……” 我跪下:“皇上,是奴婢身份低微,受不起雍亲王和九贝勒厚爱。奴婢以不洁之身,有辱雍亲王体面,更今生难报雍亲王救命之恩,早该自我了断的……” “你不用说这些……朕知道,必是胤禛留着你,他办事一向精细,若是要你活,你就必定死不了。”他垂着头,无力的摆摆手,“朕其实早就暗示了胤禛……他却……朕的儿子,朕还是了解的,胤禟,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便是胤禛,自小也没对什么人这样儿上过心啊?” 他叹息:“可越是如此,就……” 我冷笑着接过话头:“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着,无论奴婢跟了哪位爷,另一位爷必定……恳请皇上快些赐凌儿解脱!” 这个老人几乎是疑惑的看着我:“朕来……也是想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子?如今,朕明白了……可是……这样的人儿,朕的儿子就这么糟蹋了?朕……是怎么教他们的?……格天体物,礼义仁爱,他们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心痛,我知道,这心痛与我毫不相关。他是把对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等等儿子的失望联想到一起去了。想想从去年——康熙四十六年,一直到他死去,这个一生奋斗打下江山盛世的老人,却因自己的儿子们担惊受怕,伤心难过,我同情他。但是,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跪到他身边,轻声温言道:“皇上……皇上您一生功业彪炳千秋,阿哥爷们个个文才武德,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大清盛世将至……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抬头,看着我:“海晏河清,盛世将至?……” 又抬头看看远方,他狠狠的抿了一下嘴唇,刚才那软弱的一瞬间立刻被收得干干净净。 拉我起来,他也站了起来,目光有些迟涩的望着前方,缓缓说道:“你是个有风骨的孩子,朕很喜欢你,但是……朕没教好儿子,是朕害了你……你……不要怪朕……” 我连忙又要跪下,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朕……要走了,你不要再跪着……不要跪了……” 他亲手拉开门,背起双手,似乎看了看还站在门口的自己的两个儿子。但是很不幸,他的两个儿子,此时都只死死的看着我。 他也略偏了偏头,似乎想再回头看看,但很快又转了回去,猛然大步抬脚就走,声音冷冰冰:“胤禛,胤禟,随朕去畅春园!” 康熙走得僵直的背影早已闪过了,胤禛胤禟还钉子似的立在原地。 胤禟的表情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惶恐,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似乎这样就可以用目光把我吞下去,带走。 胤禛却除了脸色苍白之外,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坚定得像磐石,似乎想要给我灌输某种信心。 但我只有一直微笑,微笑,觉得今天我已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酸痛。 恨?没有。完全没有。那个不懂得怎么去爱的,被宠坏的孩子,已经尝到了自己任性的苦果。一个原以为得到了的东西,却最终没有得到,反而因此失去,这对于他,总算是个教训吧? 爱?我不知道,胤禛那个目光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连此时的康熙都能违背?他能做到什么? 但我是真的想离开了,想到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我心里一片清明。 侍卫们半请半推的把他们两个弄走了,在他们还能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一个小太监托着盘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再看他们,刚才那短短的几秒对视已经道尽了一切。我现在关心的,是眼前的盘子——里面放着小小的酒壶酒杯。 我往杯子里稳稳的斟酒,听着人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书房院子外。 端起酒杯,我笑笑,回古代之后,还只喝过一次酒呢。那次,我同时见到了在古代我最欣赏的好男儿,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熟悉的拐杖声有些钝钝的响起,邬先生出现在院中,他的样子,好象突然间已经苍老了十岁。 我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先生说,非常、非常重要…… “邬先生!四爷曾经带在身上那幅我的小像,是你画的吧?……能看到凌儿最真实的样子,先生您画的真好……” 他的脸本就苍白,此时更是踉跄的退后两步,他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哀伤,仿佛怕痛似的紧抿着颤抖的嘴唇。 “凌儿真想回江南去,春天钱塘看潮,苏堤赏柳,冬天就拥炉赏雪……”我笑着,“可惜这杯酒,凌儿不能敬先生了。” 一仰头,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腹中很快便绞痛起来,跌坐回自己的床上,视线开始模糊…… 小太监看看我,满意的收起酒杯,走了。 我的在心里祈祷,妈妈,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到有你在的,属于我的时代。 意识也开始恍惚了,所有的疼痛突然消失……我好象回到了刚刚在古代醒来的那一刻,邬先生握着我的手,眼里是那种——清澈但不柔弱,明亮但不刺眼不霸道,深邃但不自以为是……的星光。我突然笑了,但他眼里的星空却在下雨……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疑惑的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才是我在古代唯一的亲人,不是那些连自己都身不由己却想占有别人命运的主子。他一直在默默含笑的看着我任性撒娇惹是生非……有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原来根本容不下这样的我呢?他为我画的像,画的菊花诗,我真想带给我妈妈看看……我笑着,抱着他的手,安心的“睡”进沉沉的黑暗…… 尘世羁第一卷第22章 番外之康熙 知道畅春园的春天景色怡人,可是这个春天,朕还没来得及细细看过——每次踏出宫门,都是因为有事,让朕眼中风景全无…… 张廷玉最后一个小心的躬身退出,朕却从他打开的门缝中看到一眼绿树垂柳。已经是康熙四十七年的春天了…太阳穴隐隐作痛,我看看自己撑在在软榻上的手,干瘦。朕,老了。大概因为,朕的儿子们都翅膀硬了。 从去年冬天废太子,大阿哥魇镇事发,朕就住进了畅春园。在热河,他们让朕不敢回烟波致爽殿,而住进四边无靠,冷冰冰的戒得居。回了京城,朕越发觉得紫禁城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移到这偏居京城一隅,景色也柔和许多的畅春园。 朕的儿子们……都“出息”了…… 老大敢施邪法魇镇老二,朕将他终身圈禁;老二……朕观察了他三十多年,虽然柔弱一些,便是受了妖法魇镇,秽乱母妃,怎至于就要调兵逼宫?老三……见太子倒台,门人已经四处联络外官,幸得被朕止住了;老四……太子的事他牵涉究竟有多深?老八……竟是百官齐心,要推举进毓庆宫,说什么八阿哥聪明好学,礼贤下士,宽厚仁德……当真以为朕老了么?!老八他联络的全是大人物,全是对他有用的人。这不是什么礼贤下士,这是结党营私!刑部冤狱,朕已经查明,冤案根本不止张五哥一件,可是老八却瞒天过海,欺骗朕躬,保了几个大官,冤了黎民百姓。这能叫仁德,能叫宽厚吗?胤祯、胤祥他们清理国库亏空的时候,老八替好些个皇子官员还了欠债。他也是个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这些个线索,细想起来叫朕都胆战心惊!听说老九是他的钱库……这钱……从何而来,朕已经没有力气去细查了……还有老十、老十三、老十四…… 乱子从自己家里闹出来,从自己最信任、最疼爱的几个儿子身上闹出来,太让朕伤心,也太让朕害怕了……朕觉得累,每天要喝三次鹿血,三次参汤,但是这样熬不久啊! 第36章 需得赶紧平定朝局……朕打算复老二的太子位,但是,其他儿子们虎视眈眈的盯着……朕要再看看……再看看…… 昨晚皇子们齐聚老八那里,为良妃贺寿。仁孝之举,朕一早就是准了的,原以为,不过是个家宴,借这机会,他们兄弟热热闹闹、和和睦睦聚一聚也是好的。谁知宴会还没开始朕就得到消息,竟是百官齐聚,许多外官也专程赶来,浙江盐茶道、福建巡抚、云南铜政……这些自请述职的要员,急急赶至城,连朕的面还没见,倒已经稳稳的在做老八的座上宾了! 好嘛!他们要述职,竟是去向老八述的! 昨晚一直有消息不停的递来,除了张廷玉马齐早就收到邀请,是向朕请过旨去的,其他自己钻门缝的官员都有了名单。其实何需别人再描述给朕听?想也不用想也能知道老八那里是何等繁华热闹,多少贵重礼品堆积如山,多少龌龊官儿阿谀奉承,如同早些时候百官齐心推举的盛况——真是烈火烹油的盛景啊。朕望着窗外的夜色,只有冷笑而已。 但是后来,消息中都出现了两个女子,真是怪事了!听了这两个女子的原委,朕也看了抄来的葬花吟,不由得一笑。这葬花吟,唱得好!正该给他们这些被猪油糊了心的糊涂人听听这悲音!可惜,恐怕只有良妃真正听进去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个编歌编舞的女孩子,有些意思!她是老四府上的,又为了避嫌而没有出场,不占风头,是个脑子清醒的伶俐人,由此可见,老四的精细,已是炉火纯青了。 看着奏折,良妃身边的太监过来请旨,良妃已经回到大内,说今天要来畅春园谢恩的,朕正在着人回去说不用了,就有新的消息,慌里慌张的传来了。怎么?他们兄弟在一起,就一次也不能安稳吗?! 听了消息,朕先是不敢相信。母妃寿诞,众目睽睽,胤禟居然杀死良妃刚刚亲赐的女乐,逼奸兄长家的婢女?圣人礼义,天家仁德,他的行为却和禽兽无异?朕不相信这是朕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儿子……但是……又不得不信……他们可以调兵逼宫,用下流手段魇镇兄弟,不顾江山社稷、百姓生计一心只为自己收买人心……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朕转眼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道理。 想要一个女子,这女子却不是他的,就不顾礼义廉耻强占她。 那如果他想要的是这个天下呢?!朕又偏不给他时,他又将如何?!……看来,朕操心这身后事,很明显不是在胡乱猜疑啊……朕当日说,宋太祖赵匡胤烛影斧声,死得不明不白,可堪警觉,张廷玉还笑朕过于忧虑。可是看看,看看朕的这样一群儿子,可惧,可叹…… “皇上……”侍卫刘铁成小心翼翼的进来,神色犹豫的看看朕的脸色。 放下拄着头的手,冷冷的道:“又出什么事儿了?说吧?一时还气不死朕。” “皇上!这……”他更惶恐了。果然又是出事了? “说!” “扎!前门大街善扑营总管带有急事呈奏,因位份低,不能直觐天颜……” “你给我说!罗嗦什么!”这些奴才一个个罗嗦得朕心烦。 他又看看朕的脸色,还在嗫嚅,张廷玉又急急进来了。朕太了解他了,只逼视着他。 “皇上……九爷和十三爷回去时,不知怎么言语冲突,各自的侍卫在前门大街上打起来了,善扑营的军士不敢拦,也拦不住,请旨……” 抬头看看殿顶高高的藻井,五颜六色精描细画看得朕一阵阵头晕。 “不许拦……让他们去打……打死省心……” 张廷玉急急趋前,一边小声吩咐:“去叫太医!” “不许叫!朕好好的叫什么太医!” 可是头一低,眼前还是晕眩了一下,张廷玉紧张的过来扶我:“皇上……” “朕没事,歇一下就行,没那些孽障气朕,朕的寿限还长着呢!” “皇上,如今九爷和十三爷……前门大街是京城要道,乱起来有碍交通,且有损皇家体面……请皇上下旨。” 皇家体面……闹家务闹到现在这个样儿,太子都废了,还剩什么体面? “……叫德楞泰,带上朕的金牌,带上他手下一队侍卫,去把那两个孽障给我带到这里来。” 把他们两个分别放在东配殿和西配殿,我——一个父亲,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想去看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究竟是怎么了。 我先去了老十三那边。老十三我很欣赏,豪爽坦荡,有她母亲那样的蒙古人豁达天性,可惜也因为如此,是个千里驹,却做不了太子。相比之下,老九和他母亲宜妃一样,自幼养尊处优太过,心眼太高,不知民间疾苦,在众阿哥中纨绔气最重。更重要的是,眼前,老十三以老四为主心骨,老九以老八为主心骨,俨然是两“党”。而老八的做派,我本就很瞧不惯,昨晚老九的丑事,又是在老八府上发生的,老八对人一向只知道宽纵,以买仁爱虚名……仁爱,这就是他“仁爱”的后果!对老九竟宽纵到做出这种丑事,哼……朕,还没有打算饶他,也不想先见了他心烦! 见过他们出来,已经到午膳时间。眯眼看看天,太阳光从树叶中星星点点的洒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向朕讲这个女子的样子,胤禟掩饰不住渴望的向我要她的神情,都让朕想起朕的少年时,和先前皇后在一起的日子。皇后一身刚骨,气韵高贵,少年时在索额图家书房读书,皇后还没有和朕大婚。朕偶尔也淘气,时常偷偷去找她,听她弹琴唱歌,拉她手去玩儿,她却总是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叫朕要有为人君的样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自从废了胤礽,朕几乎夜夜梦魂不安,总能见到皇后,却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皇后她一定在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皇上……请旨,午膳摆在哪边?”是太监总管李德全。 甩甩头,摆摆手,往东暖阁书房走,说:“去传张廷玉。”朕肯定要对这两个儿子小惩大戒。至于那个女子……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即使她没有自裁,胤?也该知道怎么做。 胤禟在宗人府监禁三天闭门思过已经出来了,向朕谢恩时还是一脸戾气。胤祥朕只罚他去上驷院洗了三天马,朕看他瞧胤禟的样儿,目光里都是恨意。管不得他们那么多,朕却还没有听到胤禛关于那个女子的信儿。看他每日如常的样子,朕简直要疑惑了。 听说胤禟暗底下摩拳擦掌的找了好几次老四,都被老四化解了。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些儿子们了。 那女子没有寻死?那就必是老四护起来了…… 老四,自幼刻薄冷峻,最是谨慎精细的一个冷人儿,朕有什么意思,他不但能清清楚楚了解,更总是能干脆利落的做到;老九,自幼倨傲不羁,一副万事不在眼里的阴沉样。按照他们本来的样儿,如今这行为,无论如何朕也不相信是他们做出来的,怎么可能如此反常?就算那女子如胤祥所说,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朕还是难以想象。都说爱新觉罗氏出情种,但到底是什么女子,有如此容貌和心计,竟迷倒了我这样两个最不像情种的儿子? 又过了几天。 胤禟不得其法,行为举止已日渐失常至狂悖——在自己府里又杀了两个婢女,在外头见人不顺眼就是一鞭子,闹得他身边的侍卫都是恐慌怨怒而不敢言,连一向对他最有拘束力的老八,看他的表情也愁容满面,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而老四,表情行为一切如常,只是咬紧牙关一眼也不看老八、老九——也顶着不提那女子的事。本来,一个小丫鬟而已,我竟也被这无言顶得无话可说。 但是日常朝务时,偶尔看看胤禛铁板似的面孔,朕已经明白,这个女子,一天也不能再存在下去了。无论她在谁那里,迟早都是他们兄弟间的一个火种,在这非常时期,连一点点火星子都不能有! 接连忙了几天,总算得了个空儿。下了朝,叫住胤禛胤禟,说要去胤禛府上看看,朕话音刚落,他们的脸已经刷白。 在心里冷笑几声,这半个月,朕的耐心已经被这两个逆子消磨尽了。那个女子,不管她怎么个好法,让他们兄弟变成这样儿,就是狐媚罪过!——朕已经为她备好了毒酒。 胤禛的书房空荡荡的,这么快就等通知到所有人等回避,胤禛做事治家果然有一套。随便看了看,朕还笑谈了几句,他们两个却好象什么也没听见。脸沉下来,朕直接叫胤禛带我去见那个女子,他神色奇怪的变幻了一下,往左右小厮看了看,最后还是低头过去了。 书房后院不大,但是布置深得江南风韵,转头看看脸色茫然的胤禟,他就是在这里见到那女子的。据他自己说,第二日他的窗课本子上就抄了苏东坡一首《蝶恋花》,就为那句“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从此竟不能忘怀。少年人初次动情,为之魂牵,原是一件风流雅事,谁知竟会害了这个女子…… 没声息的推开门,心底是有好奇的。 先看到一个女子的侧面,在从窗纸透进的阳光下白得耀眼,竟看不清五官,但见一身素服,乌油油的发髻随意挽着,头上一个首饰也无。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做如此打扮?若非心如缟素,实在不祥。 她专心的看着一本书,竟没发现朕。这房里布置简朴,更是毫无装饰摆设之物,也没有梳妆台,只在一张小几上堆了几本书,床榻上只几床料子朴素的被褥。 第37章 这屋子空阔得雪洞一般,哪像女子住的?唯一算装饰的就是墙上一副图画了,在围了几株清瘦菊花的竹篱后,一个女子背影纤纤,欲走还留,发丝和衣角在秋风中微拂,一派清高萧索,却又脉脉如诉。其诗云: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把这两句在心里咀嚼了几遍,暗自叫声好。这清高气韵,翩然出尘…… 看画时,女子已经丢下书站了起来,似乎有些踟躇,对朕这个陌生人的出现有些奇怪。但我把目光迅速转到她身上时,她落落大方,毫无做作羞怯之意,只不卑不亢的福了福。 朕突然发现,很久没有看到过脸上一点没有妆的女子了,她脸上的干净显得五官分外清秀,叫人赏心悦目。 她的眼里雾蒙蒙的,似乎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又什么都不在意。这目光落到朕身后,眉目间突然有说不清意义的光芒一闪而逝——她看见的自然是胤禛胤禟。 还在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她已经轻轻的跪下磕了三个头:“奴婢凌儿,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自己长长吸了一口气——这孩子竟灵慧至此…… 这么一刹那,她已经分析出朕的身份?不自觉转头想求证——是不是……走错了? 但是只看了一眼胤禛胤禟的表情,就知道没有错。 胤禛没有视线向下,脸绷得紧紧的,明显在极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着她,目光灼热。 ……没有错……挥挥手让德楞泰关上门,朕要坐下来,重新想一想。 尘世羁第一卷第23章 ……没有错……挥挥手让德楞泰关上门,朕要坐下来,重新想一想。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她身材非常娇小,而且瘦得吓人,可以想见这些日子里,她心里也受了不少煎熬。此时她只平静的看着我,虽眉目微拧,似有无尽的倔强之意,但发白的嘴唇却隐然含笑,似乎她等待的什么已经到来了。 原来的想法完全被打乱,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先叫她起来说话,朕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和蔼。问她什么呢? “你是南方人?” 她苍白的小脸突然俏皮的笑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回皇上话,奴婢是四爷从扬州人市上买回来的。” 她的声音轻灵,这苍白却灿烂的笑让人心痛。人市?…… 追问她,她告诉了我更令人心痛的事实。贱籍,秦淮河天香楼,族人出卖,愤而投河,失去记忆。这……就是编戏词儿,没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也编不出来这样的……老四,亲眼见了这一切,救了这样一个孩子……原来他对民间疾苦的了解,比朕想象的还要深。 要低头看着自己精瘦的手背想一想,才能整理自己被这一切震惊的心情。朕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是不是朕在皇宫里关久了?朕也许该去进行朕一生中的第六次南巡了?再去看看江南,看看江南的灵秀山水、人物…… 随便找点什么问她,只是想听她再说说话: “你……在看什么书?” “喜欢谁的词?” “奴婢最喜欢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缺月挂疏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饮东坡醒复醉’ ‘清夜无尘’‘世事一场大梦’……读其文字,当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看着她姿态如此自然的侃侃而谈,似乎朕只是一个在路边茶馆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狐媚?这个词离她岂止千万里? 有风骨在其内,她不做作,不扭捏,不娇不媚,淡定从容…… 可惜,朕竟然是来要这样一个孩子去……死。如果她知道了,还能如此轻松的笑谈么? 要使劲皱眉,才能说出这句话:“凌……儿,你可知,朕今日所为何来?” 她笑得比刚才还轻松,似乎朕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简单。 “……请问赐给奴婢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你!”不由得站起来,这是真正的,震惊。朕……不相信! “……将你给了胤禟便是?” “……凌儿毫无活下去之理,否则,何需皇上您圣驾亲临?……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 趋近了,深深的研究这个孩子雾蒙蒙的美丽眼睛——这个苍白柔弱的身体里,究竟装着一个怎样洞穿世事的精魂?! 朕要坐下来,坐下来,支撑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你……是个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儿子……对不起你……” “……奴婢以不洁之身,有辱雍亲王体面…… “……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着,无论奴婢跟了哪位爷,另一位爷必定……恳请皇上快些赐凌儿解脱……” 这一句一句看似卑微恭顺的回答,她竟然是在提醒朕……朕已经明白了…… 她,不但早已明白,而且早就在等着这一天……她真的完全不留恋这繁华?也许跟了老四或老九,不但有繁华富贵,还有热烈的情爱。可是她,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居然像一个早已勘破世情的老僧,有些等不及的看着朕,等不及的……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朕要向她道歉……朕教的什么儿子啊?糟蹋了这叫人心疼的好人儿…… 她却耐心的安慰朕:“……海晏河清,盛世将至……” 海晏河清,盛世将至? 朕想起了这几十年来艰苦奋斗下来的江山基业,牺牲了多少江山灵秀所钟的人?皇祖母、皇后、伍先生、苏麻喇姑、周培公、熊赐履……一个个把心血洒在大清基业上的故人,在朕之前离开的人们,走马灯似的过在脑子里……这个得来不易的锦绣江山,朕要把它看好了!要我大清盛世相传!不能让它被……被那些不争气的孽障……糟蹋了! 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仍在微笑的孩子,她似乎已经变成了苍白得透明的灵魂,不在人间……不再受人间的苦,也是好的。 强迫自己抿紧了嘴,拉她起来,转身欲走,看见胤禛胤禟还死死的盯着她。朕不想再看他们的目光,怕自己也想再看看这个叫人心疼的孩子,硬生生扭回头,声音已经变得冷冰冰:“胤禛,胤禟,随朕去畅春园!” 离开了,脚步越来越快。毒酒是宫里药房常备的,足份量的砒霜,只一口就可以要了那个小小的身体的命。……只有安慰自己,这也是她的期望,希望她走得快些,不要痛苦…… 胤禛胤禟的脚步在我身后拖沓迟滞。朕的脚步也有些虚浮。 为了这个江山,要牺牲多少好好的人儿……我放在老二身边的朱天保、陈嘉猷,其学问人品,何尝不是崖岸高峻的正人君子?要照他现在这样胡闹下去,这些人迟早也会被他害了,可是他是朕的儿子,朕和皇后的儿子……朕老了……朕只能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朕去南巡,散散心,把朝政交给他,看他究竟会怎样折腾? 万一……老二果然不争气,还能交给谁?这样的锦绣江山,这样的灵秀人物,难道要交给老八、老九他们,就像糟蹋这孩子一样糟蹋了?…… 原来老四,朕看走眼了。原都说他德薄量浅,刻薄寡恩,只胜在办事精细,是个好臣子。可如今看来,他心胸并不冷漠,也毫不狭窄,他不但心中有热腾腾的爱,还有极大的包容之心——只是性子太刚毅,不易被人了解……他心里,其实很苦…… 看来,是要重新、好好看看这些儿子们了……只可惜了这个孩子…… 尘世羁第一卷第24章 胤?番外(一) 门,被德楞泰轻轻关上了。 我仍然不打算看一眼站在身边的胤?,我怕我只要一看到他,多年来辛苦修身养性的成果就会毁于一旦——我会扑上去毫不犹豫的亲手掐死他。 我刚才也没打算再看一眼房间里面,皇上正面对着的,已经在我心上深深扎根的那个苍白的人儿。 我已经准备很久了。 往身后看看,侍卫后面,太监中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捧着酒壶酒杯。里面应该用的是砒霜。管药房的张宝在我接管内务府后就入了我门下,他说早已做好准备,那个负责看守药房,一步也不许离开的守库老太监,在我给消息之前,无论什么地方取毒,一律只给砒霜,其他药,或受潮变质,或与别的药混合了,尚未清理出来。我是管着内务府的亲王,这点小事,若不能做得滴水不露,我胤?这么些年的虚名就白担了——我不认为这样是过虑,虽然宫里头永远是用千年不变的鸠酒——砒霜,但是这件事,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李卫已经回来,远远的在侧门那里躬身侍侯。照我早先的吩咐,一回府,他直接去后头小佛堂叫性音,坎儿把所有人摒推在书房外。邬先生,老规矩,有外人出现时,一律只回避在他的房间里。梅香兰香奉过茶回避出去了,就在这书房院子里。 再想了一遍,我才冷冷的看了一眼低头看着地的李卫,要是凌儿没有活下来,我要他们殉葬! 房间里声音低低的,凌儿的笑声却响起。她笑得轻灵、萧索、释然,我明白她早已在等着这一天,难道她真的已经心如死灰? 第38章 我把拳头握紧,再握紧。 凌儿……我这样爱她,却没有保护好她。 但这越来越多的磨难,只能让我燃起越来越熊熊的心火和斗志——我,爱新觉罗胤?,向我信仰的佛祖发誓,就算要下地狱,就算为此需要登上帝位,我也要去做——保护她,爱她,让她不再受苦,还有……为她报仇。 门被皇上亲手拉开,他双眉皱得很紧很紧,神色哀伤。凌儿……为什么你总是让见到你的每个人心疼?看到你,我总是会陷入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你让我想到活在这世界上一切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仅仅是活着;可是同时又会想起所有值得担忧和哀伤的事情——你的目光看着一切,好象又穿透一切,让人想到韶华易逝,繁华一梦——佛家说的,万事皆空。 凌儿……你特别美丽吗?也许……可是当你不在眼前时,我想起的你,除了瘦小的身子,干净的脸庞,其实就只剩下一个虚无的东西,一种感觉,也许……是你身体里的那缕精魂。 深深的看了你一眼,你的目光却雾蒙蒙的,那个笑,快要把我的心都揪出来了。如果不成功,这就是见你的最后一眼?……不可能!性音和邬先生都说,砒霜虽然是产常见的毒中药性最厉害的,但也因为如此,它被广泛使用,更被广泛研究。性音更保证说,他们江湖人,早有一套可靠的解毒办法。万一凌儿被赐毒酒,只要我能确定用的是砒霜,他就有办法。赐死无非是两种可能——毒酒或白绫,如果是白绫,就更简单了,只要我把周围的人都安排好…… 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随皇上离开你的每一步都叫我心痛。你又要承受一次痛苦了,就算能成功……不!是一定!一定能成功!我会弥补你,我会实现我的诺言——我能给你幸福。 可是我又需要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们走时,只留下赐死和监督收尸的两个太监。就是宫里头妃嫔赐死,也不过是多几个太监而已,不过是个女人,还能逃了不成?这样容易做到的小事,皇上不会想到,居然也有挽回的可能性…… 出府了,皇上进了御辇,我也上了自己的软轿。此时,性音应该已经指挥他的几个徒弟把书房悄悄围起来了;李卫应该已经去给太监塞银子,请喝茶,和梅香一起哭着求他们让给凌儿最后梳洗换装了;兰香……已经被性音灌了砒霜,换上了凌儿的衣服,打扮成凌儿的样子——小太监才见了凌儿一面,兰香和她年龄、体态相仿,且已经是个死人,太监亲眼见到凌儿喝下毒酒,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轿子四周是马蹄整齐清脆的“得得”声,我们走得越来越远了。此时两个太监应该在旁边屋子等着梅香给凌儿梳洗换装,而兰香应该已经被换进了凌儿的房间;性音应该已经把凌儿带到侧门附近的秘室里进行第一步的解毒——邬先生于医道上也颇为不俗,已研究过性音提供的解毒方法,觉得是说得通的,但是究竟有多大把握……?我只有握紧自己空虚的手。 这条路如此漫长……想起我带你去庄子上看马那次,抱着你,几十里路一转眼就过去了。而现在,你应该已经在被性音和他的徒弟们带去老黑头的庄子的路上了,一乘不起眼的软轿早就等在侧门,我亲自叮嘱过,除了性音任何人都不能用。 老黑头的庄子上,有踏云和小枣红,你一定会喜欢的。那也是我的所有庄子中离我王府最近的一个,谁会想到,你不但没有死,还就被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李卫和梅香应该已经由小太监看着,把兰香的尸体运到左家庄化人场了。 性音有没有在路上就赶紧用内力为你逼毒?据说解毒的第一步,就是用绿豆汤和生豆浆灌,催吐出还未完全进入血液的毒素,这在府里就应该做好了,现在再用他的内力彻底逼出剩下的毒……但是性音说,你体质太过虚寒,近日又不进饮食,仅靠喝汤维持。毒,会很容易侵入你的身体,彻底解毒恐怕不易…… “王爷……”有人在叫我?已经到畅春园了?才发现自己的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身体也僵硬得厉害。 艰难的钻出轿子,胤?的轿旁围了几个人,样子焦急,皇上不满的向他那边看过去。 有人把他扶出来,他居然在哭。 我狠狠的回头。就算完全能理解他哭的心情,也丝毫没有减轻我对他的痛恨。是他,侮辱了凌儿!还害死了凌儿!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皇上对我的表现似乎还算满意,让我留在书房陪他看折子讨论政务,不耐烦的把胤?放在了一个偏殿叫侍卫看守起来。 我自然一点也不会出错,任何方面……政务,我熟悉的侃侃而谈,另一边,应该也不会有差错吧……凌儿应该已经到了庄子上。有一座单独的别院,专门为我偶尔要去散散心,小住两日准备的,位置在山坳一边的最高处,隐秘,幽静,就算要打仗,也是易守难攻。因多年不去,也有些荒了。我早已吩咐性音让他的徒弟们亲自悄悄去打扫出来了,庄上除了老黑头一家,没人知道,当凌儿住进里院时,他一家也已住进外院,方便照顾,也很好掩饰,就说我把那宅子赏他了。老黑头一家都在我手里,他们也知道我的脾气…… 不用说话的时候,我都在反复的想着他们做此事的每一环。如何进行,可能会有什么差错,如何弥补……见了好多大臣,我不用像应付皇阿玛那样应付他们,所以他们看我的样子都很奇怪。皇阿玛总是很宽容的看看我,他应该能理解,本来属于我的,一个这样可怜的人儿,她本来可以幸福的…… 我的心痛根本不用假装,因为她也可能真的就这样死去了……这种可怕的可能性偶尔会让我眼前发黑,就算皇阿玛赐参汤也没有用。 眼看她经历的每一层苦难和困难都只能让她在我心上的烙印越来越深。正如那天我对凌儿说的:“不管是谁的意思,我都不会让你死。不管为此需要什么,我都能做到。”胤祥在离开之前不敢相信的看着我说:“四哥,你已经痴了……只是,凌儿如何承受得起?曾因酒醉鞭明马,惟恐情重累美人啊……”我无法回答,因为我几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这也许就是我的性格,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想去做,一定都会做到底,直至成功为止。 天终于黑了,皇阿玛赐过晚膳,放我和胤?回去。虽然我没有看他,但知道我们都走得很慢……脚下好像有胶粘住了,我们的每一步都举得很沉重。 出了畅春园,不要轿子,我骑上马机械的往回走。胤?突然骑上马,一个人胡乱飞奔走了,他的随从们大呼小叫的追了去。我没有反应,虽然我心里早已打马飞奔向了庄子,但是不能……现在不能…… 慢慢捱回府,支走福晋和所有的人,叫来李卫他们两个,细细问了一遍。 “……两位公公收了五十两银子,在书房喝茶,就让我们给凌姐姐换装梳头了,性音大师把凌姐姐接了过去……” “……一直到后来送去左家庄化人场的路上他们都没有再看一眼……已经把骨灰交给兰香的家人了,说是暴病,100两抚恤银子也给过了,他父亲说谢王爷恩典……” “王爷,凌姐姐已经到庄子上了,性音大师叫了他的一个徒弟回来传信儿说性命应该无碍,但至今未醒,还说王爷其实不必急着过去,若去,最好也等到三更时再动身,以免惹人生疑……” 别的都不需要听,有那一句话就够了——性命无碍…… 挥退他们,一个人坐在房间,打开那副画,细细的看着,想着,等着…… 第一次看到你,就是在邬先生的这副画中。 我那时和老十三焦头烂额的在江南,从盐商身上千方百计要银子,修河堤,救灾民。狗儿和坎儿两个小家伙的出现,我颇为欣慰,他们很聪明,又是被我亲自救回来的小叫化,稍加调教,今后必定是用得上的。得知邬先生也救了一个人,我还和老十三嘲笑了一番,说我们江南此行就是劫富济贫来了。 过了半个月,年羹尧的信和画像一起送到我手上,我对他办事的利落很满意。 先看了信,无声感叹一下,随手递给胤祥。展开画,立刻被画中人的目光神态吸引。一个少女青裳朴素,面色苍白的斜倚在床上,眼睛微睁,目光迷离,似乎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她五官精致,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眉目微拧,嘴唇紧抿的那一股倔强之意。 我最先感叹的,却是邬先生高才,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画笔好。谁都知道,一个人字画就是一个人的心胸视野,这么一副简单的白描小像,却如此生动,为何? 邬先生看人,已经能直接洞穿人心,这目光用来看事,也必定入木三分——不是寻常人能达到的。 后来事务烦心,只得知先生已随性音安然起程进京,叮嘱了一回福晋要以国士之礼相待,就把这事丢开了,倒是胤祥,对着画儿啧啧感叹了半天。 回京城时,发现百官和众兄弟们隆重得异常的在码头接风,我已知道事情不对,干脆闹了个不欢而散;不敢回府就直接去找皇上交差使,皇上什么意思也没吐,说我们办得好,他人的指责不用去管,就是不说一句实在的。 不赏不罚,就是坏事。退出来,想到这几个月的辛苦,我还先强打精神安慰了一番胤祥,才气闷的策马回府——也许邬先生,能从这混乱的朝局中理出些什么。 第39章 然后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你。在邬先生身后,人群中间,因为没有化妆,衣着朴素,你的外形简直有些面目模糊,但是你眼里的晶莹闪烁的光芒让我在人群中第一个注意到你。 走近先生时,我其实一直在不自觉的看着你。你居然也在毫不回避的,好奇的看我,那目光如此轻灵生动,让我想起……想起江南那碧绿的水面上时时变幻流动的波光,想起江南的春天里随风轻颤的花瓣。 我有些疑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我何时有过这样文人般善感的联想?而且还是因为一个女子?我还以为,自幼我就只会揣摩人情世故,细察朝局变化,然后纤毫不差的去完成事情,任何事情,还都是有利益的,那么一直到我一生终结,都会是这样了,谁知心中还会泛起这极细小的波澜?已经走到万福堂门口,我终于又回头,再看了一眼,你还在望着我,“水是眼波横”,我总算亲眼见到了。这细小的波澜在我心中一圈一圈,似有似无的荡漾开来…… 尘世羁第一卷第25章 胤?番外(二) 至于这细小的波澜,是如何在心中卷起越来越大的漩涡,直至掀起惊涛骇浪的?每一点一滴,我都能清清楚楚的想起……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你的可爱。你居然径直回去睡大觉,睡醒了又糊里糊涂进来,无缘无故的把窗户打开,视房间里的我、胤祥、邬先生如无物。不知道为什么,我也随他们笑起来,但是又突然想起来,我不是心里有事,午觉都没歇好吗?这个笑,不仅仅是邬先生解答了我心中疑惑的功劳吧?……告诉了你身世,你的反应让我可以相信你真的已经失去记忆,但是你哭得让我几乎要害怕。这样一个小小的身体,薄命的女子,却装进了一个如此性灵、刚烈的灵魂,我不忍的把你抱回房间,你的眼泪把我心里原本的涟漪打起了一层层的浪…… 后来你在书房议政,我心里几乎是本能的陡生警觉:怎么可能?你究竟是什么人?谁派来的?……但是你察言观色,看了看我的脸色,恳切的跪下来,回答胤祥话,眼睛却看着我:“十三爷取笑了,四爷是奴婢再生为人的恩人,又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就这么点小见识,也不知道对不对,也不怕爷们责问我说错了,只把心里话说出来,想为主子分忧罢了。” 听了这话,我也已经回过颜色。的确,你是邬先生无意中从水中救起,那时性音也在,你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活下来实在侥幸而已,况且根据你原本的身世,也毫无可疑之处,谁会想到你竟然会阴差阳错进了我府?现在我又买你进了府,你又没有亲人可以作为把柄要挟,之前也跟京城政局丝毫扯不上关系…… 难道你果真就如此七窍玲珑?狗儿他们也是,聪明过头,刚进府,还没来得及细细管教,看着京城热闹新鲜就想出去玩,一时没看住就捣乱……你是个女孩子,不会惹祸,又是这般伶俐,若是可信,在书房也的确用得着。 后来我闲闲的向邬先生问起你,他高深莫测的微笑了一下:“贝勒爷,在朝廷,您能得十三爷这样任侠勇武的皇弟倾力相扶;私底下,文,邬某还算将就,武,能得性音这样的江湖高人真心辅佐,就连去一趟江南,也能找出狗儿坎儿这样两个孩子……为什么,你就觉得老天不可能再给贝勒爷一个像凌儿这样的女孩子呢?天下归心者,万物自然趋之啊……” 这话,让我想了一夜。天下归心?我能做到么?这方面,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老八,更何况,上头还有太子…… 后来有一天,施世纶在朝堂上被老八老九公然责难,我自然要替他顶着,下午去户部查了档案,晚上又去我府里找帐册——户部事结后,帐册一直在我府里。 有外人来,书房是有老规矩的,早就有人去传邬先生,让他稳妥的回避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叫上老十三,我们几兄弟头昏脑涨针锋相对的磨蹭了一夜,老九老十不耐烦的走出去院子里换口气,老九却说:“老十,你听听,像是什么人在弹琴。”老八没从帐册里找到破绽,正在低头沉吟,听这样说,也感兴趣的走了出去。他侧耳听听,笑着问我:“四哥,这琴弹的倒像是我们府上那些女孩子们练琴的感觉,没想到四哥府里,也有这样情景儿。呵呵……这等雅事,兄弟们可否有幸一睹啊?” 我知道他们。我府里头向来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他们找不到缝子,早就感兴趣多时了。此时没有理由拒绝……应该是你,我想,还好,只是个丫鬟而已,顶多被他们算个风流雅事…… 如果那时我能知道这一眼会种下这么大的祸根,无论如何也不会……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 我无声的给老十三一个眼色,也踏出门来,一直随在我身边侍侯的高福儿也小心跟来。他们见我默许,便一起向院子后头去了。 老九老十刚走到一个廊下,就顿住了。老八也轻轻的走前去默然站立,我和老十三在回廊转角处也看到了,你,坐在月光下,山石中,认真的一边想什么一边弹着琴。 你那时的琴弹得……实在是算不上好,但这也是最妙的……你在月光下的样子惊人的美丽,却又弹得犹豫不决,分外招人怜惜,让人恨不得立刻去握着你的手,细细教你……我突然非常后悔让他们进来。那感觉,就像被外人窥到自己珍而藏之的什么私人收藏。 你突然唱起来,一首很新奇的歌儿,取的《诗经·蒹葭》的意思,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你的声音凄然迷离,婉转悠远…… 我听见胤祥轻轻吸了一口气,于是连他的存在都不满起来。这迷离悠远的佳人,明明是我的!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芳香,却见依稀彷佛,她在那水中央……我突然担心你会像那神话古记儿里的仙子一样,在月光下轻吟,发现有人偷听,就会受惊飞走…… 直到唱完,你还沉浸其中,一遍一遍的抚着琴,我们兄弟几个也一直默默站着。他们一定和我一样,都怕这仿佛身在月宫中的一幕会消失…… 直到“嘣”的一声,似乎是琴弦断了?胤?……就是胤?!他突然向你走过去,拉起你的手看了看,我也捏紧了拳头,原来是你指甲断了。 后来你的应答还算得体,但那自然潇洒的姿态也让我不满——他们也看到了,你是如此出众。 几句话把他们打发走,胤?开玩笑的说要问我要了你去,哼……开什么玩笑,我的笑着回答他:“这孩子刚从南方买进府来,甚是山野,诸多规矩不懂,有待调教。送这么个人给九弟,别人不笑我寒碜,我这做哥哥的也不好意思啊……” 打个哈哈,寒暄一阵把他们送走,又叮嘱了胤祥几句,待他走后,打发走高福儿,我才重新转回书房后院。灯火全无,万籁俱寂,你已经睡了。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个人茫然的在月光下转了一会,突然发现邬先生微笑着站在他房间门外看我。他刚才一定也都听见了,还看见了我这奇怪的样子。我尴尬起来,叮嘱他早些休息,外头风凉什么的,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叫高福儿把常备的去淤生肌的药膏给你装一小瓶儿送去,谁知他回来却说你本来推辞不要,还是拗不过才收下的。这是什么奴才?要知道我从没有对哪个下人这样体贴过,你居然让我没面子?就不怕惹恼我?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只有我才能给你一切?……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重阳节,太子代皇上设晚宴。毓庆宫一堂春色,太子挨桌劝酒,各兄弟们谈笑风声,看似和睦温馨,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眼前各人都有自己的算盘。突然间觉得眼前人人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相比之下,想起你那轻俏鲜活的样子,我才微微笑出来。胡乱喝了一通酒,和胤祥说着话,好不容易把这无聊的晚宴打发过去,我没坐轿子,直接打马回府,把小厮们都遣走,径直转到了书房后院。 又是灯火全无,万籁俱寂,你已经睡了。那夜漫天星斗,没有月亮,我站在你房前,被凉风一吹,我突然想笑话自己——胤?胤?,你向来……就是几个妻妾,也不过是皇上指婚,大臣联姻,才娶进府的,更从来没有自己看上过什么人;如今就是看上了,就如老十所说,直接“收房”就是,为何却如此辗转在意起来? 转身想走,却又几次回头。眼看夜已经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你,听到你受惊的声音,我都满足得能笑起来——我一定是喝醉了。 而你,再次让我毫无优越感——你磨蹭的打开门,双目迷糊的四处张望,看你的神情,我的要求还不如睡上一觉更吸引你。你真的就一点也不打算讨好我吗?哪怕是假装——事实上也应该,很荣幸——这么晚了我却独独想到你。你这个……奇怪的小东西。 我终于拉着你软软的,小小的手穿行在府中,走在星光熠熠的湖边。那一夜的对话让我确定了心中的疑问,拥着你单薄冰凉的身体,我的确很感激,上天真的很善待我,这样的你,真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王爷……”坎儿在门外叫我。想着你,时间过去得这么快,已经三更了。 身后,王府里早已黑沉沉一片,我咬牙打马疾奔,后面跟着狗儿坎儿和胤祥亲自为我挑选的十名亲兵。 马蹄声在黑夜里分外急促,就像我的心跳声…… ……你去热河了,几天没有见到你,我突然想到你那副小像,翻出来看看,把它放在身上…… ……在热河的那一夜,转眼就不见了你,得知你深夜还和老十三老十四出去过,我简直想叫你出来训斥一顿,但你已经睡得很香……我只好训斥了一顿那些守门的卫兵。 第40章 我觉得我自己真的很奇怪…… 你对我说:“若是喜欢上了一个东西,就会觉得它是最好的,却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东西好,我才会喜欢它。”我心中隐隐不安,也许,我这个皇阿哥对于你来说,也不一定有什么稀罕的……如果你并不喜欢我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好命人把你喜欢的小枣红带回京郊的庄子上,我一定会带你去骑马的……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没有时间细想,也来不及……来不及先收你进房。但是太子出事那夜你拉住老十三手臂的样子,我经常想起。知道太子出事,你却不希望连累任何一个人,我看到你在那紧张的一瞬间,目光是坦荡的,我突然为自己曾经对你的怀疑和小小猜忌而惭愧。你心里,似乎根本没有儿女情长、功名成败,你只是一个虽聪明,却依然保持着善良纯净的女孩子。 这一点,在我终于有空带你骑马那次得到了证实……虽然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在庄子上,我看着你吃饭吃得狼吞虎咽。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算饿坏了,在本王面前好歹也装装样子嘛!但是你毫不在意,头也不抬的把喜欢的菜吃了个精光,我不由得又好笑又心疼,你这么瘦,以前也吃了那么多苦,不知道要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连你这么无礼的样子都如此叫人怜爱,叫我怎么舍得把你放到老八那里整整一个月?我几乎要等不及……却没想到你倔强的反对我的决定,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又哭着恳求我,说不愿意做一个可怜的小妾。 我本来真的是恼了,我堂堂亲王,康熙皇阿哥,连多少王公大臣家的郡主小姐都是主动送上门来,你一个没身份的小丫头居然敢这么顶撞我?似乎嫁给我是一件天大的委屈事?但你越不愿意,我就越是急着想要拥有你…… 看到你越说越害怕,我还是压下怒火想了想,也许真的是那样,你的确不是那样小意儿的女人,所以才如此鲜活可爱……可是,难道我不能保护你?你难道不相信拥有我的宠幸你能得到多少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一股热气涌上心头,我决定给你抬满籍,立为第二个侧福晋,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管着内务府,给你身份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胤?,难道不能做到一件这样小事,以搏红颜一笑? 这暗夜里,风声呼呼刮过耳旁,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我们的马蹄声,就只有四周树丛、农田里风吹过的哗哗声。 你进了老八府里,书房突然冷清了很多,笑声也少了很多。连邬先生都说,担心你在八爷府会惹事……我想给你写几句话叮嘱你,但总是下不了笔,几天过去,胤祥要去老八那里了,过来问我,我干脆把空白的信纸交给他。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诧异神情,我突然明白一件事……你其实已经是我的人了,和我府里所有的家生子儿奴才一样,生死去留都在我手里,根本跑不掉的,我却为什么还总是莫名其妙的挂念着你?……我想,我要的,原来是你的心。 胤?问我要你,我其实并不十分意外,这么久过去,还特别想到你,肯定是有原因的。可惜,你是我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我们坐在你面前,我满意的看着你的回答,聪明如你,自然不会让我失望。我知道,老八原本一定没想到我居然不愿意放你,才帮老九要人的,知道自己坏了事,又想息事宁人。老九恼了,我并不在意,当时只在气头上,根本没想到他后来会丧心病狂至此——这也要怪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让我们兄弟两个都为你发了痴? 良妃寿宴,我冷笑看着春风得意的老八。他风头太过,早已吃过亏了,现在这样子,莫非是想破罐子破摔,先收买了满朝文武,届时再在大臣们的拥戴下……来硬的?哼……那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况且,上头还有我们精明的皇阿玛,岂能让他败坏了自己一生辛苦打下的功名? 佳人曲,的确倾国倾城。和老十三交换了一个赞叹的目光,我看看满脸疑惑的老二,感叹不已的老三,真想骄傲的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我的凌儿,若是你出现,该有多美?但是你没有出现——非常好,我不能更满意了,你几乎是完美的。 但是葬花吟的出现,又让我觉得这一切出乎了某种控制之外……太子……不,二哥说的不错,这的确给人不祥的感觉,但是谁能想到呢…… 就像良妃说的,这是不是太过了?美到极致,恐招造化所忌……你又唱了《白头吟》,这其实有点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你唱得实在很好听……所有人都听住了。最吸引人的,是你歌声里那倔强、勇敢、哀而不伤的高尚情致。谁能得到你那“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心? 你还有些不安的退出来,对上你有些怯怯的目光时,我情不自禁的以手抚心。今天的一切,让我骄傲,也让我焦急。虽然只有一夜了,但我连一夜也不想再等……从明天起,我就是你的一心人,我会给你一生的幸福承诺。 随众人送走良妃车驾,叫李卫给兰香传信儿叫你们早做准备,明日回府,我怀着有些奇怪的不安带着老十三一起上了回府的马车。为什么不安?现在想来,就是因为胤?,晚上他一直在阴沉沉的灌酒,送良妃车驾时他也没有出现…… 直到兰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出现,我才明白过来,让我不安的果然是你!(奇书网|isuu.) 迅速调转马车回去,兰香急的只能揪着衣襟说出:“九爷喝醉了……凌姐姐……”但是这就够了,我高高提着一颗心重新回到老八府里,直闯进后院,惊动了老八他们,出现的,却只有老八、老十、老十四!我没有停下脚步,冷冷的问:“九弟呢?” “我们也一直在找他……难道……?” 老八脸色灰败的看了一眼兰香,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沉默中只有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赶到戏台后面,看到一群丫鬟惊得呆了的胡乱靠在地上,一群小厮,吓坏了的在廊下面面相觑,刚才跳舞的那个女孩子,锦书,躺在血泊中…… 后来的一切,我不想再回忆一次……我脑中至今还回荡着你凄厉的惨呼…… 但你是我的,无论什么样的你……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要带你回家……我还会有一生的时间来爱你、呵护你。一定! 转过一个弯,黑压压一片房舍出现在眼前,庄子到了。在最高处一栋小楼里,还有隐隐的灯光…… 我翻身下马,悄声进庄——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向你的位置走去,我的脚步越来越急……已经到了院子,伸手就要推门,我却突然停住了…… 你,是否还活着?我,是否已经做好准备接受那个万一? 身后,狗儿坎儿,还有我的一队亲兵,都在无声的等待着。 我的手,却停在半空,迟迟不能推开这扇门…… 尘世羁第一卷第26章 庄生晓梦 “我”在黑暗中漂浮。这黑暗是一片平和安详的混沌。 当“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刻变成一条长长的隧道,黑暗尽头有一个极小的光点。“我”向着那个光点飞速移动,但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仿佛这只是一种本能。 冲出那个细细的光门,“我”沐浴在耀眼的白光中。看见了尘世的一切,它们却又如此透明虚无,“我”迷惑,“我”是什么?为何存在? 直到我听到一声呼唤。 “宝宝!宝宝!医生!医生!” 谁在叫我这个肉麻的小名?……是妈妈! 我全身激动得发热。 没有错,是全“身”。 医生在诧异的说:“这些天一直都很正常的,怎么脑电图突然消失了?不是仪器故障吧?” 倏忽之间“我”已经下沉,尘世不再是透明的,我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我,凌岱宇,躺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医院里,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同时伸出僵硬的双手,紧紧的抱住妈妈。 “醒了!”我即使没有睁开这双真实的眼睛,也知道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惊呼——刚才那个“我”已经把这间病房看得很清楚。 妈妈猛的看着我,呆住了,受了刚才的惊吓,这喜悦一定来得太突然了。我微笑,安慰的拍着她的手臂:“老妈!我都去另一个世界转了一圈回来,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啊?” “是宝宝!宝宝!”妈妈惊恐的抱着我哭起来,眼泪迅速打湿了病号服的衣襟。虽然在笑,但我的眼睛湿润,我回古代过了一年,在现代是多少天?妈妈受了多少惊吓? 医生手忙脚乱的拉开妈妈,和几个护士检查着我身上、头上的各种输液管、仪器电线。“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在恢复之前脑电波突然消失……”他咕哝着。 我笑着,心想,这有什么希奇,你不知道,我还回过古代,魂魄附在一具古代的身体上生活了一年之久呢。 妈妈捂着嘴,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我也微笑的,安慰的看着她。刚才,就在灵魂回到这个身体的前一瞬间,妈妈叫“宝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情景:年轻得几乎有些稚嫩的妈妈紧张的抚摩着大肚子,在呼唤还没有出生的我“宝宝”。我真愿意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那座小小的,温暖的宫殿里,能听到妈妈的心跳,安全、温暖,让人留恋。怪不得,每个婴儿出生时都在大哭,它们一定都在抗议:我不愿意离开…… 就算我已经长大,也不愿意再离开,不会,我不会再离开妈妈…… “凌总,小宇的朋友来了。” 第41章 妈妈的秘书,小王阿姨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一边说,一边欣慰的看看我。 妈妈征询的看看医生。 “没事了,她现在各种指数已经完全正常,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说。 “小宇!”第一个挤进门的是胖子陈立,他紧张得一张胖脸都绷紧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要是你再不醒,我就要被掐死给你殉葬了!” “死胖子!现在还只想着自己的命!我掐死你也活该!”一个脸色铁青,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的大男生的从他身后进来,目光立刻就死死锁住我的眼睛。 是自称从小学就暗恋我,被父母一起带出国一年后又死撑着一个人回来上学的苏承勋,我死党里年龄最大的“承勋哥”。他一向是个温文而雅,对我们这群他认为的“小鬼”高高在上的小家长形象,原来还有这么凶悍的一面啊,呵呵。 一个美少女从被他们堵住的门口拼命挤进来,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伏在我身上,抡起拳头就砸。 “你这个死丫头!昏睡了一个星期哎!吓死我了,呜呜呜……” “拜托!清舜小姐!我刚醒哎!还是个病人啊!你又想出人命啊!砸死人了……”被砸得很无辜的我哀怨的和她一起大叫。 ……他们一个个挤进来,病房很快就塞满了,随之很快响起了一片惊魂未定的欢笑声。我一个个的看着他们,幸福的叹了一口气。幸好那只是一场梦……虽然真实得我的心至今在为她们揪痛。但是我总算回来了,回到了我自己的幸福生活……窗外阳光灼人,清闲的暑假还没有结束…… 三天后,为了庆祝我的康复,大家要去我们最常聚会的酒吧狂欢一下。苏承勋到我家接我时,妈妈正在唠叨。 “不准再游泳了,不要喝有酒精的饮料,凌晨之前要回家,不要离开大家一个人在外面,过马路要小心……” 我惨叫一声:“老妈——这些幼儿园阿姨全都教过了——老妈你身为英明神武智慧与美貌并存的新一代女强人怎么能这样碎碎念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现代自强自尊新女性形象呢?! ” 妈妈白我一眼,正要开口,我已经飞扑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啵”了一下她的脸,真诚无比的说:“妈妈我发誓,我现在无比珍惜这幸福生活,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眼睛湿湿的看着我,我也心软软的撒娇:“妈妈……我已经完全好了,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生活里总是会有意外的嘛,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珍惜现在,生活得更幸福,不是吗?如果你再这样每天念我无数遍,我也要‘反念’你了!每天从你起床开始,一看见你就在你耳边念‘凌波!你不准不吃早饭,不准超时工作,开车时速不准超过40码,不准一工作就忘记按时吃饭,不准为了工作生气伤自己的身体,不准拒绝经凌岱宇批准过的男士的约会邀请……’哈哈哈哈……” 我终于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妈妈也无奈的笑了。我毫无形象的滚倒在沙发上,却看见承勋双手插在裤袋里,靠在门边看着我温柔的笑,目光里闪闪的都是宠溺,心里一动,笑声停止了。这个笑,我曾经见过的,是邬先生,还是胤?? 但是一想起那场“梦”,我就糊涂了。 那样凄美的一场相聚,如绚丽却短暂的烟花,在深沉的夜空中碰撞出一场绝世的风流繁华,然后又无声无息的消失……究竟,它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或是让庄周也不能得解的一场梦?我就这么白白的心痛了一场…… 承勋走过来俯身看我:“小宇……你怎么了?”他的目光全是紧张的关心。以前的我怎么会觉得他太老成不够好玩就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呢?他明明……是爱我的呀?以前的我怎么那么没心没肺?全世界都知道他回国是因为我,连研究生都选在和我同一所大学念,(奇书网|isuu.)我怎么能做到把他的心意全当作空气呢?特别是他还一直默默无言的照顾我,包容着我的没心没肺…… “咳!咳!”妈妈的声音。她端了一碗汤出来,看着我们呆呆的对视发笑。 我茫然转过目光,妈妈把汤递给我:“出去之前把这乌鸡汤喝了。” “我又不是生病,无缘无故喝什么汤啊——”我又惨叫起来。 “你昏睡了一个星期,只靠流食维持,现在是要好好补补。”承勋接过碗,坐到我身边,把汤端到我面前,“……何况阿姨煲的汤这么好喝。乖,不要闹,喝了汤过会就可以出去玩了。” 他总是这样,把我当个小孩。就算他从小学就暗恋我,现在我也已经长大了啊。但他半家长、半朋友式的照顾总是让我无法拒绝……嗯……这样想起来,我除了妈妈之外,最听的就是他的话了…… 终于可以出门了,我胡乱换上仔裤t恤,站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唉,可怜我好不容易晒出来的健康肤色居然白了不少。“一定要去晒回来……”我咕哝着,从镜子里看到承勋已经走到我身后。 “在咕哝什么呢?野丫头,看你这头发,梳一下吧。”他浅笑着,用手拨弄着我那一头永远桀骜不驯的长发。 这情景又让我恍惚了一下。三百多年前,是否真的有过一个叫做锦书的女孩子,我曾经亲手为她解开长发? “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自从醒过来之后你经常这样莫名其妙的走神。”承勋绕到我身前,扶着我的肩仔细的看着我。 抬头看看他俊朗的脸,我摇摇头笑了。既然是一场梦,就让它过去吧,今晚和以后,我都可以无忧无虑的享受生活,这样的幸福,原来那么值得珍惜。 凌晨,我已经微醺,喝酒了?嘘……只有一点点,连承勋哥都没有阻止……好吧,我承认,他象征性的阻止过那么一下下。 走出酒吧,大家突然都自觉的把我留给了承勋。一直送到我家楼下的小花园里,承勋突然拉着我,站住了。 回头看他,路灯昏黄的光芒在醉眼中旋转成一个个小光圈,他柔顺浓密的短发蓬松的覆在额前,低头看我的样子……就像漫画里的大天使。我咯咯笑起来:“承勋哥,你怎么才能长得这么漂亮的?分给我一半嘛……就一半!” 他没有笑,却认真的说:“小宇,我有话想对你说。” 夜晚的风有些凉,我也想认真的……看了他一秒,还是忍不住接着笑了——我猜,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说啊,我洗、耳、恭、听!”我笑着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 “小宇……我父亲母亲知道你这次出了意外,也很担心,听说你没事,他们都很欣慰,叫我要帮阿姨照顾好你……几年没见你了,他们很想你,想邀请你,和我一起,今年冬天去旧金山陪他们过圣诞节,好吗?” 憋了半天原来就是这个啊,他还紧张的看着我,我突然长长的哀号一声。 “怎么了?!” “我还以为承勋哥终于要对我表白了呢,结果是这种小事!我小小的自尊受伤害了,呜……” “你!”他如释重负的握着我的肩膀,“你这个野丫头!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 他低头吻我,很温柔的,轻轻的。繁星满天的夏夜,花园里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在传递着玫瑰花香。 长长的安静,他终于满足的离开我的唇,把醉酒+缺氧得神智有些恍惚的我揽进怀里。靠在他成熟宽阔的肩头,听见他在说:“原来一直以为可以慢慢等下去,等你长大,等你明白……你那么自由可爱无忧无虑,我不想把任何感情强加给你。可是这次意外让我发现,我已经等够了!就像你说的,‘生活里总是会有意外,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珍惜现在,生活得更幸福’,我一刻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在等待上了……” 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他笑着说:“这么多年,我还需要什么表白?既然你也在等着我开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答应了呢?” “不是不是!”我“奸笑”着退后几步,“哪有那么容易啊!要做我男朋友很难的!还有很多要求的……” “要帮我写作业!要陪我玩!我闯祸了不准凶我!对了!永远不能对我生气!我生气的时候要哄我!还有不准看别的女孩子,只准对我一个人好……” “在你需要的时候准时出现,在你不想见到的时候随时消失,你玩渴了给你水,累了哄你睡觉,你喜欢的东西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来送给你……” 承勋又把双手插进裤袋,笑得好狡猾,“……陪你去海滩晒太阳,还有,用一生的时间陪你环游世界,哪怕是去南极看极昼极夜,去非洲雨林找食人族。” “……你都知道啦?” “笨蛋!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不惜一个人回国守着你是在做什么?认命吧,你已经被我宠坏了,除了我,还有谁敢要你?” 原来我被设计了……很多年?我正要再次哀号一声,他已经及时堵住了我的嘴。 占够了便宜之后,他再次满足的离开我的唇,长长的手指滑过我的眉毛,鼻子,脸颊,掠过我耳畔凌乱的发丝。 “现在没有意见了吧?” 我很无力的趴在他胸前,“不……还有呢……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丢下妈妈,圣诞节去旧金山,我也要妈妈陪我。” 第42章 “怎么你以为我就会丢下阿姨一个人吗?我父母会亲自给阿姨打电话的,除非阿姨有自己的约会……” “那我们现在就去跟妈妈说。” “不用啦!” 为什么?看看他狡猾的表情,沿着他诡异的眼神,我向身后张望。 身后二楼,我家阳台上,妈妈正看着我们微笑,此时她背对灯光,眼里却有光芒晶莹闪烁。 我又出丑了! “妈妈你居然窥探我的隐私!过分!”我的不甘心的叫声在花园里回荡,同时响起的还有身边这个狡猾的家伙得意的笑声。 十一月。南京某大学,某栋教学楼。某阶梯教室。 我趴在冬日暖阳下昏昏欲睡。这课是我最没兴趣的法制史,身边坐着被我拉来“替死”的承勋,正在认真的帮我听课,手里还拿着笔在记课堂笔记。我在这几个月里充分发掘出他的各种可以利用的优点,包括他无论什么方面的知识都能超强理解接收,非常适合用来帮我上课记笔记以及应付考试,真是赚到了……哈哈。今天特意选了这个能晒到太阳的位置,我却还没有完全睡着的原因是,教室里有好几个女生都不时把感兴趣的目光投向承勋。哼!虽然他出现在这里好象年龄上是大了点,但是一点也不影响他的魅力散发,我狠狠的一一回瞪那些女生的目光,向她们宣示我对承勋的占有权。 “你在做什么呢?不听课也要安分点嘛。”承勋腾出一只手拍拍我动来动去的脑袋。 我又乖乖的趴下,问:“你听得那么认真,在讲什么有趣的东西啊。” “历史本来就是社会科学各学科中我最感兴趣的一门,特别是每个专业学科的历史,以史为鉴触类旁通,你不要小看了。” 我无言,撅嘴,看看台上的老夫子。法学院里面,我只喜欢那些一边做法律实务比如律师法官,一边做教学的老师,那样才有现实意义嘛,教的东西也够实用,管那些古人干吗? 老夫子正侃侃而谈。 “……民商法方面,雍正皇帝做了几件成绩突出的改革。刚才我们讲的‘摊丁入地’是其中之一,这是税赋制度上的重大改革,可以说,正是有了康熙朝的‘永不加赋’和雍正朝的‘摊丁入地’,才有了康乾盛世。清朝后期社会农业经济发展迅速,资本主义经济也不可抑制的萌芽,人口急剧增长,到道光朝就突破了四亿。这个成果,同时也要归功于雍正朝的另一项重要改革,废除贱籍。 贱籍,就是不属士、农、工、商的‘贱民’,世代相传,不得改变。他们不能读书科举,也不能做官。这种贱民主要有浙江惰民、陕西乐籍、北京乐户、广东?户等。关于‘贱民’的生活状态,举几个例子: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等;女的做媒婆、卖珠等活计,兼带卖淫。这些人‘丑秽不堪,辱贱已极’,人皆贱之。在陕西,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将坚决拥护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陪酒卖淫,受尽凌辱。安徽的伴当、世仆,其地位比乐户、惰民更为悲惨。如果村里有两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当、世仆,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可加以捶楚——也就是殴打。雍正元年,就做出了对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乐户、惰民、丐户、世仆、伴当、?户等,命令除籍,开豁为民,编入正户的改革。” 说到这里,老夫子笑了笑,把书顺手搁在讲桌上,背起手,悠然的说:“……这些只是做为辅助了解——说句题外话,关于雍正为什么刚一登基就急于作出这样突破封建等级传统的重大改革,后世和野史一直很多猜测联想。要知道雍正登基之初,外有西北边疆重要战事,内有国库空虚,政敌窥视四周。而贱籍制度在封建时代几乎一直存在,就是改革决定做出了,也需要很多年来消化,不是一下就可以得到好处的……” “小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承勋偶然回头看见我的样子,惊讶的用手臂环过我的身体,另一只手握住我紧紧揪在心口的右手。 我没事,只是刚刚还散漫一片的心被什么东西突如其来的刺痛了。痛得我揪紧了心,突然得我无法呼吸。 凌儿,贱籍;锦书,官奴。 胤?、胤?、胤?、胤祥,还有胤?、胤?…… 锦书莲花盛放般的舞姿,绽放在冰凉石板地上的鲜血…… 胤?孩子般疯狂热切的目光,胤?的眼泪…… 康熙苍老的声音:“你……不要怪朕……” 我已经无法再骗自己,说那都是一场梦。我只是在那个世界里死去了……也许那个世界里真的有人为我心痛过,他们不再是历史上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我曾经用身体和灵魂感受了他们的喜悦悲伤,甚至体温。他们仍然同时活在我的记忆里,所有能给后来的人们留下名字和没有名字的人,狗儿坎儿兰香梅香,锦书,邬先生…… 下课铃声响得刺耳,承勋还在紧张的观察我。我朝他笑笑:“没事了。” 教学楼外,法国梧桐的落叶铺了满地金黄,它们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冬日的阳光毫无阻挡的洒下来,但寒风也偶尔卷起落叶。承勋的手臂安全、温暖的圈着我的肩膀,我往他的大衣里挤了挤,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微笑,抬头,天空是一片温柔的浅蓝色。 锦书,凌儿……我会替你们,看每天升起的太阳;我会替你们,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 尘世羁第一卷第27章 残·生 “我”在黑暗中漂浮。这黑暗是一片平和安详的混沌。 当“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刻变成一条长长的隧道,黑暗尽头有一个极小的光点。“我”向着那个光点飞速移动,但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仿佛这只是一种本能。 冲出那个细细的光门,“我”沐浴在耀眼的白光中。看见了尘世的一切,它们却又如此透明虚无,“我”迷惑,“我”是什么?为何存在? 直到尘世间传来杂乱的呼喊声,每一声都传递着刻骨的痛。 “凌儿……” 我看到胤?。他一个人跪坐在苍茫的郊野,埋头痛哭,他身边有一匹可爱的马儿,无奈朝夜空打着响鼻。像一个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又害怕一个人孤独面对黑夜的孩子,他让我悲悯。还想安抚一下那只马儿,但我已经不受控制的,飞快、透明的掠过了他,远远的只剩下他渺小的身影。 “凌儿……” 我看到胤?。他双眼深陷,下巴上胡子拉茬,额前没有剃的头发长起来浅浅的一层,但是目光却坚定得近乎僵直。我原来很粗心?从来不知道,不了解他有这样一面——他似乎随时准备着跳进冥界把我拉回来。这么多的灼热藏在他总是冷冰冰的、猜疑的、审视的理智形象里,他不累吗?他这复杂难懂的心,简直让我恐惧。 “凌儿……” 温柔的邬先生,他清瘦了很多,深深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右手轻轻搭在一具身体的手腕上。真想嘲笑他,指尖抖成那样子,能把到脉? 我看到那具身体。她盖着被子,床上看去却平平的似空无一物。我突然明白了。 “这么些天她脉息一直很正常的!只是神智未醒而已,毫无缘故的,脉息怎么就消失了?”性音在紧张的低声问邬先生。 在我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之前,已经迅速的下沉了,尘世不再是透明的,我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睁开眼,我先努力向着邬先生安抚的微笑。 他黑漆漆的眼眸里乍然闪起一点、一点、又一点的星光。然后飞快的转身站起来,背对我,我听到他在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他声音里,有一半不敢相信的惊喜,和一半等待的恐惧。 他当然没有看错。胤?已经踉跄两步来到床前,我看到他的脸,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脸色苍白。 “这是怎么回事?邬先生?你可曾见过这样儿的?会不会……”性音诧异的说。 邬先生先是转身,确认的,深深看我一眼,然后急急把性音拉到一边小声商议起来。 胤?缓慢的在床沿坐下来,俯身,抓着我的手轻轻在他脸上摩挲。胡子茬蹭得痒痒的,我笑了一下,他先是不敢相信,盯了我有移时,脸部肌肉总算有了点活动,慢慢的,也笑了。 邬先生性音和尚用他们各自的方法给我把了一遍脉,在一边小声研究一阵,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都展开了眉头,向着胤?确定的点头示意。 我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忍不住要看着胤?,努力的用眼神向他表达我不敢说出来,或者说我知道说出来也已经没有用的叹息: 胤?,你太可怕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亲口喝下了毒酒,康熙明明叫走了你,你居然还是把我硬生生的救活了。先不管我本来、根本就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就说你违抗圣命,还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如果这被你的政敌发现,我就是把柄……今后我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难道你没有运用你的谨慎、精细、理智考虑过吗?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啊? 得到了邬先生和性音的肯定,胤?才开口,但是声音嘶哑得堵在嗓子里,要扭头镇静一下,才能说出话来:“凌儿……” 叫了一声,又停住了几秒,似乎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就胡乱找了些话说:“……你……还有什么地方感觉不适? 第43章 想不想吃点什么?” 我感觉很好,虽然这具身体软绵绵的似乎不太听使唤。说到吃,我倒是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涩得厉害。 “我想喝水。”这四个字好象还没出口就消失在空气里。 我奇怪,清清嗓子,再次开口,但一个“水”字再次消失在空气里,我只听到自己发出轻微的“啊啊”声。 什么啊?我不耐烦了,大声叫道:“胤?!邬先生!” 还是没有听到声音……我发出的只有微弱的,难听的“啊啊”声。 本来已经满脸轻松的性音和邬先生吃惊的对望一眼。胤?也吃惊的瞪着我。 我开始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不自觉的用手抚摩自己的脖子,慢慢的说:“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邬先生沉声问道:“凌儿,你不要急,慢慢告诉我,你嗓子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急啊,嗓子好干……”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估计我白白张嘴的样子很像一条挣扎在没有水的陆地上的鱼。 胤?猛的回头看向性音和邬先生,但我轻轻拉拉他的衣袖,他又猛然回头看我。 努力的比了个手势,徒劳的说了个“水”字。就算哑巴了,至少也有个口型可以帮助别人理解我的意思。 胤?会意的回头看看,邬先生从桌上就着茶杯给倒了杯茶,递给胤?。胤?正要扶我起来,我已经自己撑起半个身子,凑到他手边,把杯中水咕嘟咕嘟喝光了,又可怜巴巴的望望桌上的水壶。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水——这杯子实在是太小了,本是用来品茶而不是喝水的,胤?一直在说:“慢些慢些……”,我累得又倒回床上,嗓子的干涩总算得到了一点点缓解。 性音突然“啪”的拍一下自己的光头,重重的“嗨”了一声。 邬先生问他:“这……难道被毒烧坏了嗓子?解毒不是已经很及时了吗?” “唉……解毒之后常有这样的……咽喉是人体要害中最弱的一环,又最早接触到毒物……不过不妨的,王爷,徐徐调治,多则几年,少则几月,多半能好。”性音胡乱的挠着自己的光头,不安的说。 “我不要多半,我要完全。”胤?冷冷的说。 “性音一定竭尽所能!这就去开方子煎药!”一向嘻嘻哈哈的和尚“扑通”跪下磕了个头,急匆匆退出去了。 ……这么说来,已经可以确定我成了哑巴? 虽然无法说话,但我心中清明,突然自嘲的笑了: 凌儿凌儿,你以前一定是犯了口舌之忌。 想一想,你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太肆无忌惮惊世骇俗了?还唱那些歌……就算招来的杀生之祸被胤?这样强悍的人救了,但是老天拿走你的声音,看你今后还怎么牙尖嘴厉?看你今后还怎么唱歌唱到害人害己?活该!报应! 我又是点头又是笑,胤?先是呆了,然后轻轻的摇摇我,好象在唤醒一个梦魇中的婴儿。 “凌儿你不要这样!没有声音了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我的凌儿!何况,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自然的张口说话,听得没有声音,又连忙摆手。 不是的!我不是被这个事实气傻了,我是在反省自己啊!能让我活下来,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凌儿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灵魂,这个不堪折腾的身体…… 我们两个都急着想安慰对方,却无法用言语交流。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又都静下来,凝望对方,所有的语言仿佛一缕一缕在空气里渐渐消散。 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这一肚子的话?我无奈的看看自己的双手,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就认真学拿毛笔,认真学繁体字。可是现在,我几乎无法完整的用繁体字写出哪怕一句话。 我求助的望向邬先生,他却先低头叹息。胤?伸手握住我举在自己眼前的双手,眉头紧皱,突然就红了眼眶。 邬先生深呼吸,抬头,勉强的笑着,说:“如今万幸凌儿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嗓子也尚可治疗。凌儿如今正好也可以安心学写字了,以你才智,以前若不是心思不属,如今一笔字早已看得了,呵呵……” 胤?好象被提醒了什么似的,眼眶还红红的,却也努力换出一个笑脸:“凌儿,从现在起,你再也不会受苦了,我以爱新觉罗的姓氏向天发誓!这是你受的最后一次苦……今后,你要开开心心的,一切有我呢。”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心里有很多话急需说出来,却只能用眼睛和手表达最基本的情绪。如果能说话,我此时恐怕早已在长篇大论了: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康熙知道吗?如果不知道,你怎么能如此冒险?我现在被藏在哪里?昏迷了多久?刚才说给我解毒,是怎么解的?现在外面局势怎样?八阿哥他难道不会察觉此事,并捏为把柄?还有胤?……当我还在虚无中漂浮时,“看”到的是真实吗?……还有…… 可我已经无法说话了,努力接受着这个事实,我说服自己,这些话其实也不那么急着需要说。真相自然会随着时间呈现,人的行为比语言更可信。语言,反而常常被人利用、误用,带来误解和伤害。 那么我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仍然能听、能看,已经足够好了,人要知足啊……我也努力的笑,感激的望着胤?和邬先生,不再试图徒劳的向他们倾诉什么。但是心中有一股复杂难平的情绪在鼓动我,自然的伸出双臂,我用了一个在现代最喜欢的肢体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拥抱。 双手抱住胤?时,他的身体一下就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邬先生。我的拥抱,是因为想给让我觉得亲切安全的人,而他,是我最想拥抱的人。但他只难看的点头笑了笑,无声的退出房间。 眼睁睁的看着他从外面关上门,我的情绪又在一瞬间冷却。在现代我喜欢和死党们左拥右抱,因为那种身体语言的亲切感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但是在古代…… 一意识到这点,双臂就失望的垂落。胤?仍然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我已经重新靠回枕头上。 但是这个拥抱似乎给了胤?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脸上的表情在复杂的变幻,眼里一一掠过欣慰、伤感、愧疚……最后留下一片兴奋的肯定。抱着我,把头轻轻的放在我身上,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凌儿……” 我在说话,当然没有声音,他也没有看见。我无奈的停止了说话的努力,又希望有一种手势能简单明白的告诉他,我的拥抱是因为惊异、感激,甚至重新得到安全感的敬畏……但是他已经在自言自语了:“凌儿……只要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一切都没有关系。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看踏云和小枣红……对了,老黑头一家负责照料你,你上次来喜欢吃的什么菜,每天都可以弄给你吃,这边山顶居高临下,也很隐秘,你可以出去看看,风景极好的,你一定喜欢……”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胤?站起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进来。” 李卫小心的低着头进来,就地打了个千儿:“王爷,已经五更天了,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备轿?” 我能看见胤?的侧脸,那山川般险峻的的线条岿然不动,表情坚毅如磐石。 他回头看我一眼,正好和我呆望他的目光对上,他眼里那道无形的、高高的屏障在一瞬间融化。在这个瞬间里,不能否认我心里的震撼,这样一个男人,他……这是何苦? 他已经回头,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说:“这几日宫里宫外都在忙着准备皇上的出巡,正在把政务交给太子,皇上都不叫‘大起’,我就不去宫里了——但叫他们准备着,外头有什么信儿及时传给我。” 太子?二阿哥已经复位了?康熙又要南巡,让太子监国?我被这消息吸引,专注的看着他们。 “扎!”李卫答应着,头也不抬的又说,“毓庆宫那边有信儿过来,邬先生正在看,说稍后请王爷出去商议。” “好。你先下去吧。” 李卫又磕了个头,抬起目光看看我,他在安慰的笑,微微点头向我示意一下,退出去了。但在那短短的一个目光里,我明明看见有什么藏在下面的的复杂表情一闪而逝。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一时我又自嘲的笑了,刚才还在“说”自己之前风头太露,遭了报应,现在又关心起这些东西来了?太子如何,康熙如何,与我何干?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而且,就算有那个野心,也根本没有改变历史的那个能力,我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吧。 胤?又坐回床边,拿手替我拢着耳边的头发,继续说:“我已经给你换了个身份,是旗籍,早就准备好了,不想要到这样儿了才用上……几日前我亲自去户部存了档。你要记住,现在你叫赫舍哩·萝馥,是赫舍哩氏一个破落旗人家的独女,前年14岁已参加过选秀,因疾病落选。如今,你既这样……别的也都不必记了……也不会有人问……到了外头,大家都是叫你萝馥……凌儿,她已经和锦书一起葬了,改日我会带你去凭吊她‘们’,从今往后,你,萝馥,不要再去想凌儿和锦书的事,她们,都已经是故人了,明白么?” 点着头,我的目光和他专注目光好象粘在了一起,仿佛这样能更深刻的把彼此的意思传递给对方。 第44章 有人敲门。是性音煎好了药,由一个小姑娘端了一起送进来。 看着我喝药,胤?说:“这是老黑头的小女儿,唤做碧奴的,十四岁了,我看着还算伶俐,你要在这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府里的下人不便调出,就派了她来服侍。老黑头家的,那个李氏也还算能干,虽说是做粗使的,有什么事也还可以照应。碧奴随你住在楼下小院儿,老黑头一家就住在外院,我若不在,你有什么需用的他们会照料,也会传信儿给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了,一口气喝完了药。碧奴端了空碗出去,性音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胤?问:“还有什么事?” “王爷,凌姑娘七天没醒,您也有七天没好好睡个整觉了,从前头……还在府里那些日子算起,您竟这么熬了一个多月,如今凌姑娘身子已无大碍,外头也没事了,您也得好好作养身子……” 听得他这样说,我也深有同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从没关心过胤?——毕竟,关心他的人已经够多了,上到康熙,府里有一众妻妾,下头有他精心调教出来的一批忠心奴才。但是眼前,这一切似乎完全是因为我,我不想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从法理上说,享受越多的权利,就要承担更大的义务——如今他为我做的越多,我就越无法摆脱他想要加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抓着他的胳膊摇摇,认真的比着手势,又努力配合口型,要他去休息,要他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应该去做很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守着我。我真的很希望能把这复杂的意思全部传递给他,到后来,我已经急着把他推开,要他走。 但他一把抓住我慌忙推他的手,皱眉说:“你不要这样儿,叫我看着难过……你一定会好的,你可以再唱歌,再跟我讲你的那些大道理……” “我们兄弟自幼被皇阿玛打磨的好身体,如今又有这么多人照料着,不会差的,你不要操心这些,要是嫌烦了,我这就去找邬先生,你好好眠一会儿……” 又过去了几天,我已经可以在小楼里外四处转转了。小楼的位置很好,往下可以望见庄上人家黑压压的房舍,再远处是整齐的农田,左边远远的是养马的那片平缓山丘,楼后几乎就是这小山的山顶,几株低矮的树木稀疏的长在草地上。我猜,站在那里看背后那个方向的风景,视野一定不错。只是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那个程度,除了在院子里走走,我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整天整天的临帖写字,写得手腕酸痛。 我发现胤?连晚上也住在这里,就在我另一边的房间,自从我醒来之后,他倒是每晚都睡觉,但白天几乎都不在。听他偶尔说起,八阿哥负责筹办,别的阿哥也要兼帮着打点康熙出巡的礼仪和关防事宜,加上太子复位后很多事情又要重新交割,宫里很是忙碌。邬先生每个白天都过来一次,给我把把脉,指点一下我临的字帖,陪我说说话,他又恢复了一贯平静无波的样子,偶尔也微笑。性音最经常出现,我的药都是他在负责,连他那神秘的徒弟我也见到了两个,倒是长得很平常,不高,也不是肌肉型的,只是全身上下透着精悍之气。 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时,碧奴一直陪着我,我猜这一定是她的任务,几天下来,我发现她跟梅香性格差不多,羞怯胆小,话也不多。她的母亲,人称“老黑头家的”,只要我下楼她就会出现,亦步亦趋的跟着我。她像有四十岁了,看上去很是憨厚,却跟祥林嫂一个毛病,喜欢唠叨。一般来说,她能从我下楼唠叨到上楼,我闷得无聊,听她说话倒很是有趣,我也了解了不少这个时代“劳动人民”的人情世故(其实好象是八卦)。原来她是老黑头的第二个小妾(连老黑头都有这么多妻妾!),她进门不久正房就去世了,她们两个小妾多年一直不和,偏她又只生了两个女儿,直到前年另一个妾室去世,她的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但因为她不得势的缘故,老黑头的其他儿女都已经配了门户不错的姻缘,她的大女儿直到去年,18岁了才定亲,这小女儿碧奴至今还没定亲。 怪不得碧奴总是这么胆怯,一定是从小就没有受到过什么好的照顾,说不定还经常受欺负。身为“庶出”,又是女儿,真是不公平,我油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保护欲,想着,要是能帮到她就好了。 这一天晚上,胤?没有过来,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慢慢的他也该少过来了吧。第二天,直到中午他才出现,脸上似笑非笑,看上去怪怪的。他推开门时我又在临帖,碧奴见他进来,慌忙伏地磕了个头出去了。 “你怎么一开始就临欧体字?邬先生也同意?欧体字精妙处在于清瘦秀美,但其内里却有刚骨和韧劲,不适合女子柔美气韵,何况女子腕力不足,也难练成。你还是先老老实实从馆阁体仿起吧。” 我摇头,撅嘴,表示我就是喜欢这种字,而且邬先生现在根本就不会反驳我的任何要求,这让我心情很好。 “呵呵……随你。”胤?闲适的一撩袍子坐下来。我放下笔,歪头看看他。 “今早皇上启驾南巡了。我们兄弟五更就在宫里头候着,总算妥妥帖帖把皇上送出了城。在京所有大臣王公皇子贝勒都去送仪仗了。现在太子监国,我总算可以在这边住上一段日子,好好疏散疏散了。” 怪不得他显得这么轻松,太子废而复立这半年里,波谲云诡,确实让他们都操碎了心,现在局面暂时有了个说法,是可以先把弦松一松了。不过,这放松和安定也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呢。 他的手突然伸到了我眼前,轻轻抚过我的脸:“在想什么呢?凌儿……其实你不说话的样子,也很美。” 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亲密举动让我很紧张,有点茫然的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轻笑一声,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说:“闷了这么些天,想不想出去看看?午膳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尘世羁第一卷第28章 凭吊 现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气不算很热,农庄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随微风四周飘散,牛羊鸭鹅的叫声偶尔传来,气氛显得分外平和慵懒。 我一个人坐在一顶小小的轿子里,抬轿的是老黑头从庄上临时喊来的几个庄户,胤?和性音骑马在前带路。从我住的院落一带往后绕,穿过还不到山顶的一条树木浓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农庄的另一面,轿子在的麦田间穿行了一阵,我能看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垂着头,偶尔探进遮住轿子窗户的棉帘。轿子最后停在一带清流前。 “你们先去吧,回时我自会去叫。”性音在说。 悉悉索索穿过稻田的声音远去,胤?亲自打起帘子,扶我出来。 站在外面,最让人舒服的是空气里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让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跃了两下,这么也许说有点肉麻,但这的确是原始、蓬勃的生命气息。 前面一条极清浅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两岸用小块小块石头码得整整齐齐,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农田引水渠。但是她蜿蜒而过,在初夏的阳光下浮起氤氲的水气,和上游一处树林、竹林,还有这边广阔的农田形成了一种生动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平原上金黄的麦浪滚滚,远处是农庄那座小山,从这里可以望见山顶一片青翠,以及山顶往下,绿树掩映中密集的房舍,至于哪一栋是我现在住的小楼,倒是分不出来了。是带我到这里看风景的吗?我疑问的看看胤?。 胤?拉着我的手,穿过水渠上青石板铺的小桥,一边走一边说:“上面那树林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尔只有庄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里,离官道也很远,所以这里非常僻静,我带着邬先生,和十三弟一起来选的——他就在前头等我们。” 小树林里都是矮矮的阔叶树,很一般。倒是前面一带竹林,看样子被人精心管理过,可能也是农庄上的“经济作物”吧,长得非常茂盛,很多丛甚至高过了树林,在微风里飒飒作响,倒显得这野外清韵顿生。 又往前绕了几步,突然出现一片林中空地,碧绿的浅草地毯般茸茸的铺了一地,可能这初夏几场雨的滋润,草里还藏着一丛丛蘑菇,我不由得一笑,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于矮树的遮挡,这里看不到近处的景物,对于四周的农田很隐蔽,但是远处,我又能望到农庄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顶上,一定也能看到这个小天地。眼前,一座别致的小亭子八角飞檐,悠然亭亭于树林和竹林之间,绿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简单的石凳石桌,一匹马儿拴在亭外一棵树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着我们。 “四哥!”胤祥向胤?随便打了个招呼,算是熟不拘礼,“凌儿看上去还算有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只是看我的样子有些担心,我向他笑笑,作势要福一福行个礼,他连忙一把拦住了:“你这是怎么回事,闹虚规矩做什么?进去看看,怎么样?都是邬先生的字。” 我也看见了,亭子正中间有一块青石碑,上面刻有字。疑惑的看看他们兄弟,我走进亭子。 亭内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还粗,一圈栏杆座椅也精雕细琢,还有木料和油漆的味道,显然是新建的,我无心细看,只去看那碑。 第45章 石碑用料是光泽很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这么高,两面刻字,字是邬先生那一笔丰润挺拔的颜柳体。 正面是一首诗: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与?李, 可堪重读瘗花铭? 诗后有一段短短的诔文: 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 忆女凌、锦,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觑怅怏,泣涕仿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1 最后落款是: 金陵书生邬。 胤祥在身后说:“这就是锦书……和‘凌儿’的墓。” 不用他说,我也已经知道了,这后面,一定是《葬花吟》。扶着碑身转到后面,果然,“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一个一个端正飘逸的字里能读出泣血椎心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碑身上,心跳得厉害。 胤?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我,扶我下来,说:“锦书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面,桃树和李树的树苗已经运到庄子上,这几天就能种起来,过两年就能结果了。” 不知从哪里取来小小一杯酒,他对我说:“你身子还不能饮酒,以此薄酒飨故人,从此你也可以放下她们了。” 放下她“们”?泪眼模糊的看看他,我面对的,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谢他们,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这样安葬我,哪怕再次漂浮到那无尽的黑暗中,我也满足。 尽力比着手势,“啊啊”的发出声音,不管能不能让他们懂得。泪珠滚落,在视线清晰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胤祥不忍的转身不再看我。 胤?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哭一场。” 锦书,我向石碑默祷,其实你去后,世间的这些形式已经并不重要,因为你已经可以回到美丽的天国。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在这里,和你埋葬在一起,却还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残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经抖得只能把酒泼泼洒洒的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转身,找到最近的那个肩膀,从那个夜晚开始,一个多月以来积累下来的眼泪终于敢放心的倾倒出来,气势简直铺天盖地。 “性音,去备轿。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不,四哥,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那你与我一同去庄上,可会有人知道?我们来往这边庄子,恐惹人生疑。” “不会!四哥你放心,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学到。……只是,凌儿这样哭,会哭坏身子的。” 胤?一把抱起我,边走边说:“不妨,性音和邬先生都说,要她把这些日子体内的郁气和积毒都哭出来,才好调养。” 我被放回轿子上,等了一小会,听见性音带着人回来,在吩咐起轿回去。轿子稳稳的起步,我其实已经没有刻意想哭了,但是这个身体似乎不太听我指挥,眼泪好象从坏了的水龙头里往外哗哗直淌。我只好郁闷的从脸上抹掉一把又一把眼泪,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干舌燥的要喝水时,眼泪还是停不住。 这一场悲恸,让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两天,但当我醒来时,发现全身奇迹般的轻松,之前一直笨重迟滞的感觉全没了。只不过,可能有点轻松过分——以前是整个人沉甸甸,现在是轻飘飘,人虚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为这个效果,我喝的药、吃的药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药品实验机。 但是我这个药品实验机似乎当得还算值得,邬先生和性音的医术果然不错,半个月过去,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着外面平缓的草坡往山顶走走了。 山顶有一排白桦,树干修直,洁白雅致,枝叶扶疏,因其颜色浅白,远望时不如其他颜色翠绿的树木显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们眼前时,白桦的干净疏爽就让我喜欢多了。不止一次的扶着一棵白桦,我能望着隔了一大片农田,显得小小的那个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着人们忙碌的移走一些矮树,种上一些小树苗,偶尔还会有几个穿着不像是农户的人出现在那里,也许是在规划查勘? 这天傍晚,日影西斜,我觉得太阳的热气已经被山上的植物吸收得差不多了,又丢下笔,出门往山上走。李氏在身后一声递一声吩咐碧奴:“把小姐跟好了!瞧着太阳要下山了就赶紧回!带了手巾没有?” 脚刚踩上院外软软的草地,迎面就看见一天没出现的胤?带着李卫和几个随从正从庄下石板路打马而来,我又站住了。他脸色沉郁,脸上泛起一层油汗,我还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呢。见到我,他一愣,催促马儿疾步上前,翻身下马,把缰绳往身后一丢,端详着我说:“现在这气色看着还不错,天热了,少出来晒日头,这是刚回来呢?还是打算出去转转?”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自然的拿手上的帕子给他抹了抹汗,可是这个动作一开始,就又觉得不妥,脸上腾的火热起来。正尴尬间,碧奴在我身后代我答到:“回王爷,小姐刚下楼,想去上面走走。” 胤?还在为刚才那个动作笑我,此时也不看他们,挥挥手:“你们各自去吧,碧奴,叫厨房准备晚膳,先弄个冰糖绿豆汤,绿豆要庄子上新出的,弄好拿冰冰起来。” 他们各自走了,胤?拉着我的手慢慢往上走,我转头看看他,他穿一身实地纱月白褂子,束着明黄滚龙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知道我看他,他也微笑的转头看我,问:“在看什么?” 我歪歪头笑着,用手指指脸,撅嘴皱眉,做个发愁的样子,指指心,摆摆手,意思是问他为什么一脸不开心。 他被我这鬼脸逗得呵呵笑起来,说:“有意思,呵呵,你问我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 我点点头。 他回转了头,重新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哎,和邬先生已经商议过了,也没什么大事,心中烦闷,所以才来看看你。” 我见他不打算说,急急的拉着他的手摇摇,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比了比这个地方,表示我闷在这里没意思,想听听外面的事情。 他笑:“你这个小东西,外面那些事情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些……” 他又停住。无非是什么?我郁闷不满的看着他,说话说一半真是吊人胃口。 “今儿去太子毓庆宫,看见上书房大臣马齐竟跪在那里,一问才知太子还是找了个借口要给他难堪——因为马齐之前在保举太子中保举的是老八。堂堂宰相,如此无端羞辱,成何体统?我去找太子,他却在斗蛐蛐,好说一阵才算放马齐走了。太子复立才一个月时间,朝政不理,却一心排除异己,倒行逆施,我和老十三左右不是人,辛苦做事做得心灰啊。今日为了贪贿官员名单,我又和太子争执了一番,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连我这个太子死党都和太子发生龌龊了。好嘛,我何必去受那个气?我和十三弟再不能和太子搅在一起了。我们也要撂撂挑子,像老八那样,清闲清闲,看太子究竟要折腾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那排白桦树下,他长长的出口气,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说:“正好可以多陪陪你——看着你,我心里清爽,不比看着他们那些污七八糟的人开心多了?” 我习惯性的望着下方远处树林和亭子的地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心里在想着他说的话。太子最后还是扶不起的阿斗,胤?心里明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却连对我这个哑女说话还这样保留三分,真是……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正常,但是对于原本心直口快,现在却无法跟他细细讲清楚的我来说,实在是不够爽快。 见我发呆,胤?也随着我的视线一起看向那边,我能感觉到他全身在一刹那间警觉起来。刚才还是完全的放松状态呢,怎么回事?我奇怪的看看他,他眼睛危险的微微眯起来,目光尖锐的看着亭子那边。我也重新看过去,和过去几天一样,又有几个人影在那边,看穿戴不像农户。 胤?搭在我肩上的手和脸上的肌肉一起僵硬着,我使劲拉拉他的衣袖,向他传递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低头看看我,慢慢的说:“那边……是什么人?” 难道不是你派去的吗?我也很吃惊,不是说那里很隐秘吗?怎么会有外人过去? 这用手势实在是表达不清,情急之下,我找了个树枝,在树下松软的泥土上写字:“以前也有。” 他低头看看,问:“以前你也见到有人在那边?” 我点头,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指他,又指指那边。 “你以为是我派去的?” 我又点头。 “不是。除了管那竹林的农户去种树苗,不应该有其他任何人能去到那边。” 他慢慢的说完这话,似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低头见我紧张的看着他,又安慰的一笑,拉我往回走,说:“你这字已经看得了,等腕力恢复,凌儿的字一定很不错,呵呵……” 回到住的地方,他让我先进房间,他自己却找来李卫、性音到一边的房间商议去了。 第46章 我起初有些不安。我相信“我”和锦书的墓算是胤?的机密,何况我还在住这么近的地方,他绝不会让什么人有机会泄露的。这件事透着奇怪……但是厨房送来的冰糖绿豆汤甜、沙,沁凉,对于我总是苦涩的嗓子很有缓解,喝得香甜,我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山上的夜晚有凉风习习,我盖着薄被,原本睡得很沉。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反复出现轻轻的,但又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这么美好的夜里不睡觉,却在密谋什么。我不耐烦的翻了几次身,突然听到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上楼,若是在白天,这声音根本不可能被听见。但在这安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山中夏夜,我又贴着床在睡觉,这从木楼梯上传递的脚步声让我突然之间寒毛直竖。 脚步声停在我门口,有推门的声音,凭着对这动作频率的熟悉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是胤?。但知道是他并没有让我放心,因为这行为太诡异了。保持着睡觉的姿势,我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 他站在门口,我听见他在空气的无声的轻笑了一下,也许是我刚才翻过身之后的睡相很不雅观让他发笑吧,但这轻松的呼吸里似乎也有种强烈的气场,我觉得身上开始冒冷汗。他走到我床前,掖掖我的被子,看了我几秒钟,似乎确认我睡着了,又转身,我听到关窗户的声音。然后他很快走了,悄悄的关门声响起,还是那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下楼。 他似乎已经出了小楼所在的里院,我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披上衣服轻轻起床了。蹑手蹑脚下楼,里院里一片寂静,碧奴房间门开着,黑糊糊的。我打了个冷颤,趴在院子木门的缝隙往外看,外院西边厢房最外面一个角楼的底层房间灯火通明,碧奴正端了茶往里面走,几个性音的徒弟背着手门神似的守在房间外。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挑起,虽然知道这好象是不小的机密,但我就是心痒痒想出去看看究竟。正无法可施,性音从院外几乎是双手举着一个人进来,往地下随便一掼,双目精光直射向我这边看来。 尘世羁第一卷第29章 窥·望 我猛的几步退离院门,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那个人!那个人的样子……他穿一身王府里小厮常见的青衣,但上半身的衣服烂得一缕缕的。说到恐怖,我之前一般以为恐怖片里满身是血的那些造型最恐怖,但这个人,他身上没有一点血,只裸露在外的两只手臂好象没有骨头般耷拉着,肌肉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方式随意拧着,看样子里面的骨头整个都粉碎了,他嘴里被死死塞着什么东西,但脸上肌肉扭曲得不成人形,满脸亮晶晶的汗珠,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那种正在忍受极其强烈痛苦却无法呼喊的恐怖感觉能让看到他的人仿佛感同身受。这只有一个瞬间的一眼让我胃里恐怖的翻腾起来,慢慢的蹲下来,我强自要求自己镇静!镇静!正好头顶门檐上一只猫大概被我吓到了,踩着瓦“喵”一声蹦了出去。 我不顾一切的重新往那边看,性音已经不再注意这边,正在隔着门说了句什么,然后推门把那个人塞了进去,他正满不在乎的转头要对徒弟们说些什么,门内一声低低的惊呼还没响完就断掉了,是碧奴!性音大步走进屋里,转眼就把吓晕了的碧奴抱出来扔在门外地上,我看到他的一个徒弟有些吃惊的动了动,但门里面突然又走出邬先生!邬先生仍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小声说了句什么,性音转身吩咐他的徒弟,他身音相当粗、低,我听得很清楚:“你们到外头,沿着院外一周守好。” 性音和邬先生转身进屋,性音的徒弟们也无声无息的出去了,外院顿时又一片寂静,我却被这一幕接一幕惊得挪不动腿。我知道屋子里面肯定是胤?,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今天傍晚看到锦书墓前有外人这件事。也许有人泄密?但是他们办事的效率未免快得太可怕了吧?当然,可怕的还有手段……我很想去看看碧奴,她安静的躺在那里,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联想,而且,他们会不会杀了她灭口? 我紧张的在原地瞪眼看着那房间灯火通明的窗户,里面的声音低得完全听不见。有人站起来踱步,我从映在窗上的影子认出了胤?。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我的理智能判断时间比较短,应该还不到二十分钟。门开了,性音这次只用一只手拎着那个人出来,那人的眼睛已经瞪得和死鱼一样绝望而恐怖,但什么都比不上他那双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软绵绵拖在地上的手恐怖。胤?和邬先生也走了出来,看上去已经解决了什么疑问,一副轻松的样子。性音看见了还躺在地上的碧奴,回身用眼神向胤?请示,我用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裳。胤?用脚尖轻轻踢踢碧奴,笑道:“不妨,不知死之苦,焉知生之欢?叫她看看也好,今后当差侍侯必定能更加勤恳用心。”他瞥了一眼被性音拎着那个人,“若不是此事要做出个隐秘的样子给老八看,我本该把这奴才的家法放在府里,叫上上下下的奴才都看着,几千两银子加一个小店儿就敢卖主?哼……” 碧奴已经醒过来,手足无措的跪起来,背影在发抖,头也不敢抬。邬先生此时才沉静的说:“其实,从此事反而可见王爷府上已经十分严谨密实。” “唔?” “李贵儿是因为廉亲王以其老父相逼,才不得已陷进去的,廉亲王给他银子,不过是以为自己恩威并用。孰不知,李贵儿在万福堂当差,却至今连书房里头大丫鬟兰香不在了都丝毫不知情,他们好不容易从这探消息,最后除了知道有一个墓之外,根本没什么用。这岂不是说明,王爷您府上,各房各院各司其职,规矩森严,便是一处小纰漏,也远坏不了全局。若是被八爷他们知道兰香替死,那就说明凌儿必定还活着,这个后果就……所以,正是因为王爷治府果然成效卓著,我们才反而可以就此挽回主动,甚至将计就计……” 胤?点点头,向李贵儿笑道:“你是个孝子,我会着人好好赡养你老父天年的。”说着向性音示意。性音犹豫一下,就地行了个礼:“请王爷示下,既如此,是否还要行家法处死?” 胤?还没有说话,邬先生已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要!” “不但家法要行得真真儿的,还要留着尸首在那些人能看到的地方。”胤?也会意的边笑边淡淡的说道,似乎这是一个还不错的笑话。 性音也会意的点点头拎着那个人出了院子。胤?轻松的转身对邬先生说:“先生辛苦,连夜请过来看这些糟心的事儿,明日胤?还要回府着福晋招呼府中下人整顿一下家务。今晚要委屈先生在这边将就一夜了,明日再与胤?一道回府。碧奴,去把东厢房那间客房收拾出来……” 他们还在说什么,我比刚才还小心的往后退着离开里院的门,用和早已僵硬的脚不协调的速度飞跑回房间,拿被子捂住头。那个人恐怖扭曲的脸仿佛就近在眼前,兰香天真活泼的笑语还仿佛环绕在耳边。兰香替我死了?为什么?兰香和锦书不是一样的吗?她虽然只是个丫头,但这世界上一定也有爱她的家人,她对于他们来说一样很重要,她却要替我这个本来就该死的人去死?是我害死了她们,锦书和兰香。 但是和看到锦书死时的愤怒与痛心相比,我现在心里的愤怒早已被恐惧挤到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去了。我从小就不敢看什么恐怖片,只喜欢看一切轻松、娱乐、完美大结局的东西,因为我已经知道人世有这么多苦难,不想再去刻意寻找它们。可是任何恐怖片都比不上我今夜亲眼看到的一切恐怖——我以前真是太天真了!在这个世界里妄想什么自由、幸福?我凭什么在锦书和兰香之后活下来?论身份,我和她们有任何不同吗?找不出任何理由,只因为有这样一些人的左右,我居然连死去都可以再重生,那我还能妄想自己能主宰什么呢?这个极权世界里的他们,后来的他,胤?,就是法律,就是很多很多人的命运。 还有邬先生,他做的一切无非是和胤?相互成全,那是两个男人之间在事业上的默契合作,成全胤?的权力之路,成全邬先生早年被打压无法施展的足以睥睨天下的心术谋略。 那么我算什么?和他们相比,我不过是个稀里糊涂过日子,还自以为聪明的,胤?说的“小东西”,如果他们不再喜欢我,不再稀罕我,我的命运会和锦书和兰香有什么不同? 窗外“哗啦”响起一声闷雷,我惊得猛的掀开被子,正好看到一道闪电划过沉沉黑夜。很快外面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听打在瓦上、石板地上的声音,雨点很大。茫茫的雨帘和时不时响起的雷声此时笼罩了尚处于黑暗中的世界,我睁大眼睛望着床顶的纱帐,不敢想象此时,那个可怜的李贵儿在被用什么“家法”处死。小时候常常嘲笑外婆每天念经,现在我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小听熟了的那个经文,“观自在菩萨般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希望那个受尽折磨的人不要变成怨魂,早些解脱。 梦里穿行着很多奇怪的人形,他们个个手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状态的扭曲着,死死瞪着我却不说话,兰香双眼恐怖的圆睁着,嘴角流血,她双眼没有焦距的向我这边看来了!她的手像平时那样轻巧的拉住了我的手!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恐怖,终于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第47章 胤?拉着我的手,在认真的低头看我,我一抬身子,头正好和他的脸撞上了,我倒先“啊”了一声。 惊魂未定的我倒回枕头上,瞪着他,他好笑的揉着额头,另一只手还拉着我的手不放,说:“是我吓到你啦?还是做噩梦了?”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左右望望,昨晚的一切难道也是噩梦的一部分而已? 见我糊涂,胤?笑着摸摸我的脸:“睡糊涂啦?天都大亮了,雨也停了,就你还在睡。” 向已经重新被打开的窗外看看,果然有一缕阳光洒在树枝上,被雨水洗得碧绿的树枝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我昨晚来给你盖被子了,看你把被子都蹬到一边,睡得跟我额娘宫里那只懒波斯猫似的。呵呵……快起来吧,厨房有你喜欢的点心,中午我就要回府办事了。” 果然是他,昨晚的那好似发生在阴曹地府的一切,那个阎罗王般的胤?。 我突然发现做哑巴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他言笑晏晏,我心里的恐惧却一分也没有减退,并且觉得以前我有那么多好机会却没有想到要去讨好他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我后怕的用另一只手抓住被子角发愣,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我几秒:“怎么了?好象受了惊的样子?” 千万不能让他看出来什么!急中生智,我向窗外指指,胡乱比画着,见他还是不明白,便推他去桌上拿纸笔。 坐起来在纸上歪歪扭扭的写:“雷电交加,吓得没睡着。” “呵呵……昨晚被雷电惊醒过?怪不得睡到现在……可怜见的,还怕这个,早知道我就在这边陪着你,没事了没事了,啊?”胤?轻松的笑着,抚摩着我的头发安慰我。 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如果他在这陪着我,我只有更害怕。 他也笑着看我,隔得很近,我又发现一件事,就是胤?的脸只适合他平时面无表情带点冷傲的样子,完全不适合“笑”这个表情。就算在笑,他脸上的线条也永远带着高高在上,带着一点嘲讽和轻视,只有他的眼睛能显露他的感情,此时,这双眼睛亮亮的,目光柔软无比。 还在审视,他的眼睛突然离我已经很近很近,嘴唇急切的贴上了我的。我没有任何反抗,他用双手把我紧紧圈住,热切的吮吸着,到后来,我也有些被动的配合起来,但是立刻羞得又无法呼吸的别开了脸。 他没有继续,离开我的脸一点点距离,用手指抬起我滚烫的脸,笑道:“再不起来,大家都知道你是小懒猫了,叫碧奴进来侍侯你起床,我得走了。” 直到碧奴帮我收拾整齐,脸还在发烫,我重新要了一盆冷水,狠狠的把脸放进去“冰镇”了一会。抬起头来,看见碧奴脸色青白,神思不属,想到昨夜的恐怖,我安抚的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回去再睡一觉。 “小姐!碧奴不敢!请小姐不要责罚奴婢!”她却受惊的跪下来求饶,我愣了,才明白她把我也当成“主子”,以为我在责怪她不认真当差。 我连忙拉她,她却发着抖死也不肯起来,我只好也跪在地上,让她可以看到我的脸,诚恳的向她做手势,表示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她不用这样。她呆呆的看着我,我知道这样表达不清楚,但她又不识字。努力一阵,无法可施,只好叹气拍拍她的肩,下楼去了。 后面好些天没有再下雨,炎炎夏日,一出去就能晒蔫人,我每天除了写字,就只能听聒噪的蝉鸣,好些天没有再出去山顶看风景了。眼看七月已经到底,胤?究竟在忙着什么将计就计的阴谋,我一点也无法得知,他在这边消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也两三天都不再回府或进宫,看上去逍遥得简直不像他。 这天胤?正好不在,傍晚,我坐在窗前百无聊赖。走到外面靠着栏杆,庄子里炊烟袅袅,升高了的青烟似有似无的盘旋在黑压压的屋顶上,眼看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东边却已经有一弯浅白的下弦月极不起眼的挂在淡蓝天空上,我不由得一笑,这个世界此时看上去恬淡安谧,不是没有让人留恋之处啊。 现在农历七、八月之交,大概是阳历九月,已经过了“白露”节气,其实夜晚已渐渐凉快了,但依旧是日长夜短,太阳下山之后天还会亮至少一个时辰。想着,我突然决定去山顶走走,望望锦书的墓,多日没有出门,人都闷坏了。 想到这里,我直接迈了脚步,碧奴连忙跟上来。出了院子,没听到李氏惯常的大惊小怪,我好奇的回头一看,一个年轻人正从院子一角绕出来,看样子要跟着我,见我看他,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一下。 我认得他,他是性音的一个徒弟,长相端正但不出众,可以说有些平凡,不说话时看上去精悍威猛,似乎体内蕴蓄着一股不小的力量随时准备爆发,但是现在这么咧嘴一笑,倒显得不过是个憨厚的农家少年而已。知道他一定是得了吩咐跟着我的,人也并不讨厌,我笑笑继续走,没有再看他。 又站在白桦树下远远眺望,眼前景色早已不同。山下大片麦田被收割得干干净净,东一堆西一堆的只有一些稻草垛,视野便更加开阔,那个地方的树也有所不同了,矮树中间一片嫩绿青翠的小树林已经成形,相信是种了成活下来的桃树和梨树。虽然这人间烟火早已与锦书无关,但我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此时心中一片平和,觉得生死大防不再那么值得悲痛,我也曾经魂魄无归整整七天,只是我没福气去到天国,也许……是胤?太强悍了,硬把我从天国拉了回来。 想着,莫明的微微笑起来,正好下方稻田远远的有几个人在放马驰骋。看他们在马上的潇洒身姿,应该是年轻人,他们骑得极快,笔直朝着一个方向奔来,暖色的田野、夕阳下,他们驾御着一匹白马、一匹黑马、一匹大红马,给这片安宁的土地又增加了几分动感。我又点头感叹,要这样,这副画面才生动完满了。 正欣赏着,他们又近了许多,我开始发现他们似乎非常熟悉的直接奔向那里,锦书和“凌儿”的墓。我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他们一路骑来的路线几乎是笔直的,这直线最后指向那个亭子。已经到了我正下方,三个人中有一个一直跑在最前面,后面两个,此时我倒发现,很像是不得已在追着最前面那个人。 我“啪”的抓下了一块白桦树皮,把自己吓了一跳,左右看看,不知道为什么碧奴不在。没在意她,我回头继续细看,没错,中间那个人骑马的姿势很眼熟,最后那个人身形偏胖,而且,他们腰间的一缕明黄不是寻常能见到的,那种明黄色在夕阳的金光下分外耀眼。 是胤?、胤?、胤?!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屏气看着他们直接进树林看不见,一会又在树林缝隙中露个身影。胤?跑到水渠边洗了一次手,胤?有一次甚至背着手靠在树林边缘的一棵树上望着这边,虽然知道他看不到我,我还是赶紧躲到树后面去只露个头,心也砰砰跳。他们看样子都在等胤?,最后胤?被胤?拉了出来,看意思是要他骑马走人,但胤?歪歪斜斜的站不稳,手里拿的应该是酒瓶,他胡乱的甩开胤?,又跌跌撞撞的往里走,胤?又要去拉,胤?摇摇头对他说着什么…… “小姐!” 我被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碧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 “太阳都下山了,小姐还是回去吧,转了这么一会,也该用晚膳了。” 我强自按下乱跳的心,不想让她看到那边,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有什么不对,便没有再看那边一眼,扶着她慢慢回去了。 晚上胤?没有过来,我胡乱吃了晚饭,就拿本书回了房间发呆。夜深了,碧奴笼上香熏炉,吹灭烛火退了出去。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不知道他们回去了没有,胤?怎么回去的?胤?应该早已知道了,是怎么处理的? 想起胤?、胤?,也许他们大部分的兄弟都是如此,有那么可怕的一面,同时又有让人如此心软的一面,让我不由自主的愿意为他们的行为找到理由、辩解(我发现早已不再恨胤?,杀死锦书,他的死刑只是来得晚一些而已,但是却更惨):错的不是他们,而是这个权力的旋涡,把他们塑造成了这样复杂的多面体,要争夺,要有手段。在这个环境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必须这样…… 那么除非能离开这个环境,否则我永远也不要以为得到了真正的安宁……可是就在傍晚,我还真心的为这安详平和那么满足呢…… 一直到半夜才睡着。窗外,被月光清辉投下的树枝阴影早移过了窗棂。 尘世羁第一卷第30章 第二天醒来,看到窗上已经洒满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碧奴早已悄没声儿的守在我房间里。连忙起来,比画着怪碧奴怎么不叫我,她说:“王爷和邬先生来了,叫不要吵醒小姐呢。” 打理停当下了楼,一楼正厅门窗都大开着,邬先生坐在窗下随便翻书,胤?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房后树木绿荫在微风中婆娑,这是个清新的早晨。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男人,有些出神。 “凌儿!怎么站在门口发呆?”胤?放下笔叫我,邬先生闻言也丢下书微笑看看我,“我已经吩咐把你的早点摆过来了,正想去催你呢,不然就凉了——早上睡多了于养生也不好,中午再歇午觉就是了。” 第48章 对邬先生笑笑算打招呼,我到桌前拉把椅子坐下,几个小碟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蜜制百果糕、芸豆卷、千层金腿西施卷、木瓜酥,还有一小碗梗米粥,小巧精致,色香俱全,看到它们,我就饿了,别的心事立刻暂时退位,专心开吃。 胤?写完手上的东西,搁下笔,把纸揭起来,吹了吹墨迹,笑着递给邬先生。邬先生接过看一遍,点点头,却只说:“王爷这笔字,已近圆满了。” 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道他们又在打什么哑谜,我现在已经觉得做人还是不要那么好奇算了。但我有自己的一点点想法,要让他们告诉我一些什么——他们欠我一个解释。 拉过一张纸,拿过刚才胤?用的笔,我很努力的展示了一下自己写字的成果,写到:“想再去亭子那边看看。” 字还是很丑,但至少能正确、整洁的写出来了。厚着脸皮先递给邬先生,他和胤?交换了一个眼色,没说话。 胤?看看,站起来走到窗前,背手看着外面说:“恐怕你不能再去那边了。” 我等着他解释。他没有回头,继续说: “你一定想不到,连我也没想到。不知怎的,那里居然成为京城文人墨客相聚会文的地方了,近日其名大有传遍京城之势,俨然成为一大风流故典……之前别人都不敢向我提起这回事,还是我直接在上书房堵着问了张廷玉,他才告诉我的,连他家两位公子,都受邀了两次,被他约束没有来。很多大臣和他们的家仆当日都看了你与锦书的歌舞,回去便有不少人做诗词向老八歌咏之——那时外头还不知道有变故。可是前段时间,突然有信儿传出,你们的墓造在这里,还有好字、好诗文,文人雅客、王孙公子们居然就趋之若骛……那日我们看到的那些人就是的。” 他冷笑一声,才接着说道: “京城新近流传的好诗文,大半都是做给你们两个的,那亭子也已经被诗文帖满了——我已经着人去抄了回来,凡是看着不好的,稍有轻浮词句的,一律抹掉。他们还给那亭子起了个名字,叫‘花冢’,呵……我记得翰林院王鸿绪写的那篇赋,连邬先生都赞好呢。” 邬先生见说到自己,也呵呵笑道:“那文借红颜凋零抒发仕途多艰、流光易逝之感,确有可取之处啊。不过凌儿,你心思灵动,我认为有一点不必瞒你。我们认为那些人就是八爷、九爷故意放出信儿招来的!但你不用担心,这正好说明,他们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所以出此下策,希望我们因此被惊动而有所动作,比如,把你送到别处,甚至离开京城,那么肯定会落入他们在四周道路早已安排的耳目。目前,一切平静不变,就是最好的应付之道,这里,正是‘灯下黑’,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时间一长,他们自然就知道无望了。王爷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你只安心在此休养便是。” 他们果然计划得一点不差,我点点头。胤?一定知道那些人里面也有胤?,而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就在眼前,就在远远的小山顶上,遥望我的坟墓,遥望我坟墓前的他们。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我真的是一个鬼魂,在坟墓上方盘旋着,冷眼看那些前来凭悼的生者。 胤?转过身来,观察着我的反应说: “这里头还有个笑话呢,那里离京郊官道颇远,道路不便,来往的京城人士之多,有时候,直到深夜还有人在那里饮酒做诗。文人墨客不便从我庄子里过,就从另一边的荒地上走,次数多了,硬是踩出来一条小路,从亭子远远的直通官道。俨然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嘛,呵呵……” 他语气里其实没什么笑意,连笑声也完全是嘲讽而已,的确,这种意外的附加后果谁能想到?只是他对胤?的反感和厌恶至此可能已经根深蒂固了。身为被追悼对象之一的我,也开始厌恶起来——那些自命风流的文人、王孙,他们装模做样的作些诗文附庸风雅,把别人命运的悲惨当作自己卖弄的题材,可曾对墓中人有过任何的尊重和真心同情? 上午我就在正厅里临帖写字,胤?和邬先生自顾处理着自己的事。接连写好了几封书信,叫过李卫到一边细细叮嘱了一番,看着李卫出去,胤?转回来问邬先生:“如今皇上让胤?代胤祥管了兵部,对年羹尧难保不形成制约啊。” 邬先生想了一想:“年羹尧远在四川,当地情况复杂,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想制约也不那么容易,最多不过放几个耳目眼线在他身边,年羹尧人称‘年魔王’,岂是那么容易被摆布的?王爷倒不用担心那些,依邬某看,只要王爷看紧了年羹尧,别的都好说。”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了看我,“何况,年羹尧的妹妹年氏在王爷府中,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这次他述职回京,正好以亲情抚慰之。” 听说到这里,胤?也看了看我,说:“正如先生所说,年羹尧一家都是我旗下家生子儿奴才,难道还敢有外心?” “呵呵,外心尚不至于,年羹尧此人,论其才具,无论四爷哪个门人都不能比,但比别人多了一个‘胆’,方才接连荣升有今日之高位。且不说当年,他在南京练水军,为筹粮饷血洗了一个村子;从军西征,以一员微末偏将,先斩后奏,就敢杀陕西总督葛礼,因此得了皇上的器重。就说去年他刚到四川任提督,上任之初就在川西剿匪八千,再得朝廷大力嘉奖——王爷想想,川西蛮荒之地,哪里来上万人那么大股匪挤在一个山头?不说别的,就是山寨粮饷也吃垮了!此事我和十三爷商议过,但当时年羹尧正受嘉奖,不宜让王爷斥责他,就没有对王爷讲起——十三爷据其他参加剿匪的下级军官消息,也认为,那八千人里,顶多有数百人是真的‘匪’!他顺路血洗村寨,不论男女老幼杀个精光,按人头数报的‘匪首八千’。靠人头数升品级,拿的人血染的红顶子,年羹尧,他不是善人哪。”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我听得呆了,脑中已经浮现出一个浑身沾满人血,拎一把鲜血淋漓的大刀,腰间缠着一圈人头的魔鬼形象。看看胤?,他气得脸色有些发白,站在原地背手想着什么,没有说话。 邬先生往椅背上轻轻松松一靠,胸有成竹的说道:“王爷,善御天下者,善御人,只要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这次这趟差使,年羹尧便是不二人选!” 胤?这才活动了些,点点头说:“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委给别人,十三弟已经把刑部手札着戴铎亲自递过去了,瞧着罢,八月十五之前就该有消息。” 他语气突然变得阴冷:“这次若不能干干净净断了老九的左膀右臂,他也没脸受我夸他的‘胆大心细’,还好意思叫什么‘年魔王’?” 没几天就进了八月,细细洒过一层秋雨,又凉快了不少,渐渐进入北方最怡人的季节——秋。有一天,我觉得自己见到了楼后绿树上第一片变黄的叶子,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便有些愣愣的,这个身体,到底多少岁了?17?18?我竟不记得,而且身份卑贱得连个生日都没有。 一直到晚饭过后,我还懒懒的,抱了一本《景德传灯录》,研究起禅宗来。天已全黑,胤?一直没有出现,这郊野农庄安静得能听到树梢在风中轻轻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了,碧奴已经睡眼朦胧,刺绣也不绣了,拄着头在发呆,她一向如此“死心眼”,我不睡,赶她都赶不走,都怪胤?把她吓的。 翻了一页书,门外突然响起胤?的声音:“凌儿,还没睡?” 我和碧奴同时被吓得全身一震,这声音怎么像从空气里突然出现的?幽灵? 见没有答应,胤?敲敲门,又叫了我一声,碧奴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打开了门。果然是胤?,一身亲王服色穿戴整齐,只没有戴帽子,此时背着手站在黑暗的背景下,脸色和话音都带着一点笑意和醉意:“吓着你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31章 见没有答应,胤?敲敲门,又叫了我一声,碧奴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打开了门。果然是胤?,一身亲王服色穿戴整齐,只没有戴帽子,此时背着手站在黑暗的背景下,脸色和话音都带着一点笑意和醉意:“吓着你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想起去年重阳夜,我笑了,他偶尔还真是幽默。我故意不理他,嘟着嘴,从他身边挤出门来到外面廊下,好奇的往院外张望,胤?亲昵的拿手从身后圈住我:“小心些,别歪出去了,看什么呢?我让轿子直接过来的,怕你睡了,嘱咐他们都不要出声儿。” 突然被他抱住,我有一点紧张,特别是一回头看见碧奴低头暗笑着,蹑手蹑脚的贴着墙退走,正要下楼。 转过身来想回房,但发现这样更暧昧,他不松手,我就正被他搂在胸前。还好他并没有作弄我,一手搂了我的腰回到房间,放松的往椅子上一靠,端起桌上我刚才喝的茶杯,就便喝了一口,我阻止不及,见他看我一笑,显然是故意的,顿时脸发烫。他又翻翻书,没话找话的说:“看传灯录?小脑袋里装的不少,呵呵……” 他笑得很轻松自在,我却还在为他刚才暧昧的举止窘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谁知他又说:“过来帮我更衣。” 笑得好坏啊,我瞪了他两秒钟,最后还是乖乖的帮他脱去外头的大衣裳往架子上挂,一边听他说:“今晚又喝酒喝过了,睡不着,嗯……我方才见朗夜风清,繁星满天,不如……我带你去骑马?” 第49章 出去总比两个人在室内好,而且这可是他自己提出的建议,我连忙用力的点头。 “怎么,你早就想去骑马了吗?怪我怪我……” 一边说着,他已经拉起我的手出门了。 不知道从哪叫过一抬软轿,他又抱着我坐在了轿子里,但他这次一点也不安分,一会抓一缕头发在手上绕着,一会闻闻我的脸,小小的空间里我被他“骚扰”得全身燥热,正尴尬时,一缕似有似无的清香钻进我鼻子里,仔细闻了一下,我连忙跺脚“叫”停轿。 “怎么了?”下了轿四处寻找,胤?在身后问我,性音和他的一个徒弟也急急忙忙的赶上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总是会跟着的,真是没隐私。 很快找到了,此时我们在山脊上,几户农家后面并没有用篱笆围着,种了有七、八株桂花,差不多都是含苞待放,暗夜里的花朵一颗颗细白米粒儿似的,透出清幽的香气。 “呵呵,这几株桂花着实打理得好……”胤?说着,也绕到这树边来,目光灼灼的明明只瞧着我,嘴上却也在说着桂花。我怀疑他根本没有看上一眼桂花,只觉得整个人笼罩在他目光的无形束缚下,无可遁形。 “这边也不远了,你们回去吧。”轿子走了。 “你们去前面马场,把两匹马叫踏云和小枣红的牵过来。”性音和他徒弟也走了。 我们都默默无言,我看着花,他看着我。我有一种第六感,虽然这段时间以来胤?总是对我有一些细微的亲昵举止,都点到为止而且非常自然,我几乎已经有些习惯了,但是今晚的他有些不一样,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酒气……我不由得发愁,他应该又是上哪儿赴宴去了,喝了些酒就直接过来找我……只好祈祷这夜晚的凉风多吹一会,把他吹吹醒。 性音他们很快就把马牵过来了。踏云纯白的鬃毛在夜晚凉风中飘拂得像一副画,尽管是在看不清楚的夜晚,我又无法发出声音,小枣红还是在几个人中直接走向我,亲昵的用脸蹭我。拍着她的脖子,我为之前这么长时间没有想过来看看她有些羞愧——她还记得我,我却…… 身子一轻,转眼我就坐在了踏云背上,胤?似乎向性音他们挥了挥手,自己也一跃上马,稳稳坐在我身后。马儿撒蹄飞奔起来,我才发现今夜深蓝天幕上好象镶嵌了无数的钻石,在眼前平缓的草地上方展开了一幕瑰丽的图景,亮得如此耀眼的繁星在现代的城市里早已绝迹。 舍不得眨眼睛,被风吹得泪水涌上眼眶,于是星星变成了一条条银色的线,跃动、划出杂乱的轨迹,恍然感觉我们正向远在天上,却近在眼前的那片银色的天河奔去。它此时只是我眼里的一条银亮光带,由无数的光点组成,仿佛蜿蜒在什么极乐仙界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绚丽的光芒看得我头晕,我们才停了下来。被胤?抱下马,我转眼看他,天上的星光神奇的倒映在他眼里,他的眼睛也亮得像一颗星,此时正专注的看着我,不知道倒映在我的眼里的星光是什么样子。 雪白的踏云和温柔的小枣红在斜斜的草地上漫步,吃草,偶尔甩甩尾巴。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丽星空下轻轻坐下来,前方是清晰可辨的银河,那骄傲挺拔的猎户星座悬在西天,蜿蜒曲折的北斗像一串儿反射了太阳光芒的水珠,永恒展翅的天鹅座以那耀眼夺目的十字形描绘出星空中最为浪漫美丽的图案。 我要在这样的星空下,才能想起,还很小的时候——那却是在几百年后,曾经住在老家的乡下,那里的星空也和这一样璀璨夺目。满天星斗下,外婆给我讲的是牛郎织女,妈妈却会给我讲《小王子》,我一直最爱的,圣艾修伯里嘱咐满世界人在沙漠里帮他留意的小王子,虽然最后,他也像小王子一样消失在了沙漠的天空,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是和小王子一样,在一颗又一颗星星上旅行去了。 “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 “如果你知道我就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每一颗星星对你都有了意义,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所有五百亿颗星星都在向你微笑……” 眼前只剩下模糊的银光,对于妈妈来说,我和外婆是不是也在其中某颗星上?我们仰望的明明是同一片星空,但我们相隔的时间只够这颗星发出的光芒走很小、很小的一段距离——对于它们来说。所以小王子告诉我们:“路太远了,而这身躯太沉重,我无法带他一起走……” 所以只有我的灵魂在时空中飘荡远游。宇宙和时空,这神秘无垠的苍茫意象让我为自己的渺小滑下一滴眼泪。 但我还是笑着的,这种感情,是震撼,不是悲伤……不过,也许,有一点点伤感。胤?悄悄搂住我的肩,不知什么时候也已坐在我身边的草地上。 他的肩膀是此时唯一让我觉得踏实可靠的存在。此时的我,是从宇宙规则中失控的一缕游魂,随便在一个时代借用了一具身体;此时的他,也不是什么亲王,未来的皇帝,在这星空下,他也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和所有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血有肉的凡人。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这美得让人窒息的一幕直接透过了我的眼睛,烙进我的灵魂里。 安静中,反而像有许多无形的东西丝丝环绕在我和他之间,缠绵不绝,只是那些感受在我们彼此心中都已通透明了,不再需要语言。 踏云甩着尾巴悠闲的绕到我们面前,打破了我们的沉默,胤?突然把我的头顺着他的胸前放到他的腿上,我几乎是枕着他的腿仰躺在地上了,然后他的脸就在漫天星斗的背景下向我俯近。 有一种温热恍惚的气息包围了我们,我努力想自然的迎接他的吻,如果一切都已经这样发展了,我希望我能还算主动的去接受,而不是被动的去承受。 他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粗重,我不得不用手托住他的脸来分解一部分压力,他的脸滚热。我感觉到他的脉搏快得有些紊乱,似乎流过血管的血液在拼命的奔跑着,为了一个极其热切的渴望…… 但是我的灵魂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因素,仿佛有两个小人在里面争执: ——这样的情节不是很浪漫吗?他的心跳是真的,我愿意接受。 ——不!男人的欲望就是这样的,这是可怕!难道你忘了那个夜晚,胤?的吻难道不是如此真实的热切渴望? ——不一样的,绝对不一样!胤?爱我。他为我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 ——胤?也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冒天下大不韪,只是为了争夺你而做的最后挣扎。他伤害了你。爱情!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不是这样的…… ——你的身体已经在反感了!难道你还不承认吗? ——不是的……如果这样还不行,这样的感情还无法相信,那我还能依靠什么? ——不要强迫自己接受了,想想吧,想想邬先生,想想你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想想胤?王府里那些姬妾,裹着繁琐沉重的头饰和绫罗,把脸涂得白的白红的红,在小小一片院子里算计着,怎样从他心里分得小小一块地方,今后也许困守紫禁城,仰他鼻息终结一生。想想良妃的眼泪。你能接受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胤?的手已经沉重的滑向我的脖颈、胸前……没有理会我摇得越来越否定的头。 灵魂里的一方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加上身体上的反感不适,好象灵魂和身体在剧烈的争斗,我无法控制自己,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双手捂脸猛的挣脱他的怀抱,在草地上直滚出好几圈才停下来。顾不上看他,我蜷缩着坐起来,拼命摇着头想把这个大脑里的争吵都赶出去。 “凌儿!” 胤?先是惊得僵在原地。当我终于无助的摇头看着他,他才慢慢走过来,蹲下,看着我,他的激情完全被打断了,此时的眼里,居然有一点点不敢相信的委屈。 “你……还是不能接受我?我以为……” 他好象突然泄了气,目光有些无神的望向前方天幕上的点点繁星。 “还在宴会上,我就一直想着你,所有的人都在装腔作势,勾心斗角,只有你……急着想见到你,路上看见星星这么好,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就献宝似的带你出来看。你身子污了,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只是痛心你受的伤害……救活你,冒了多大风险,我自己都不能估计,但一点都没有犹豫,我控制不了自己……这些天,每次碰你我都小心翼翼,因为我看不到,看不到你雾蒙蒙的眼睛下面藏着的那颗心……” 他低头,张开自己的双手,在我眼前紧紧的握成一个拳头。 “结果,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吗?你的心……究竟在哪里?” 他的脸色苍白,语气极淡极淡,但那语气里,都是握了一手空气的空虚,失落,心痛……还有,愤怒。 我吃惊的望着他,他却没有再看我,站起来缓缓走了两步,背对着我。 “凌儿……你还想要什么?……我,还能给你什么?” 在我的震惊中,他飞身上马。雪白的踏云带着他远去了,他丢下了我。小枣红和我一起望望他们,低下头凑近,拱拱我,我却只能像一具雕像般凝固在那里,在漫天星光下,看着小枣红纯净的眼睛,脑中只剩下胤? 第50章 最后的问题。 他在问我的心。但是我,真的就知道自己的心吗? 尘世羁第一卷第32章 春宵 四周都是无人的旷野,早已看不到人烟,只有明亮星空下秋日略显衰败的浅草在微风中轻摇,夜很深了。 也许真的会有魑魅魍魉夜行于此,那么我希望路过的他们能在星光下显形,让我好好看看清楚,和鬼魅精灵相比,胤?离开,他可能不会再宠我、爱我这个现实,哪一个更让我害怕。 夜凉如水,我轻轻仰天躺下,张开双手,神秘的天穹上,大熊、小熊、仙女、猎户、人马、天鹅、水瓶……无数星星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如果妈妈在,她一定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但是她不在,而我也该长大了,不论古代现代。穿越了茫茫时空和那无尽的黑暗,以为自己看明白了一切,却看不清楚自己。 我的灵魂不过是正好路过这里,这不过是个借来的身体,短短一生,电光火石,白驹过隙,早该放开心胸,为何还被红尘俗事蒙了眼,对尘世中的得失如此狷介起来? 如果在此时,此事,命运只给了一条路,为什么不勇敢些,去走,去爱?哪怕只是……去尝试?如此胆小怯懦,这个千疮百孔的命运还能怎么继续下去?我不喜欢悲剧,为什么不能努力去把今后的故事走得轻松一些,开心一些? 我从来没有反感过他(虽然偶尔会害怕),但我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的爱,对于他的思想和处境来说,做到的这些几乎已经超过他所能。而他绝对的感情、和绝对的可怕,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无法想象的奇妙组合,至少我此时的人生,已经完全屈服在他手里。 ……但我只是,因为预知了他们的结局,而过多的计算着自己的结局,这是自私吗?如果这样继续,我还能有爱吗?如果没有爱,绝对的自由是不是只等于空虚? 我们自以为长长的一生,那些曲折的欢笑、泪水、失去和拥有,对于头顶这些永恒的星辰来说,都渺小得如此不值一提。如果放开那些心心念念的计较呢?我已经是个不能见光的“死人”,也许永远无法成为他的妻妾,我们对于彼此都永远会是最特别的……如果硬要追求完美无缺,世上哪有什么人、事经得起审视?…… 胤?!你专制、霸道、小心眼……口口声声说不在意我的失身,那为什么后来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对已经被你打败的八阿哥九阿哥那么绝情残忍?我不过是你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而他们是你的亲兄弟……我只能用最老土的理由安慰自己说,这也许是因为你非常在乎我,但你们兄弟的在乎都让这个身份卑微的我难以承受。 既然你等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一小会?你也是个被宠坏的人,没有过被拒绝的经验?当然你更从来不会、不需要用心去了解女人,所以你看不到我的心……你想得到你理应得到的,无可厚非,可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而已…… 小枣红不安的围着我转圈,用嘴拱我,时而在四周急促的转上一圈又回来,怯怯的朝空气中打着响鼻。 没有用的,这里不会有人。 望着星空,周围的一切渐渐不真实起来,我好象漂浮在宇宙中,四周都是星星,透明、纯净的白光笼罩着一切…… “小姐——”许多人杂乱的呼喊声,脚步声响起,在安静空旷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我悄悄笑了,如果胤?都不再要我,你们还找我做什么? “小姐不能说话,你们要仔细留心!每根草都给我翻过来找!”性音的声音急得有些凶狠。每根草都翻过来,我是拇指姑娘么?我又笑。 小枣红紧张的奔向那个方向,跑出一段之后似乎又不放心我,折回来围着我团团转,看人们还没有过来,又奔出去,又折回来…… 呵呵,小枣红,我爱你。 “那匹马!” “快!快过去!小姐——” 我被塞进轿子抬了回去。碧奴和李氏惊恐的呆在楼下,看着手忙脚乱的一大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性音在冲她们吼:“去准备热水,我这就去煎药汤,你们要用药汤兑了热水给小姐沐浴,她不能受寒……” 我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啊,眼看也有四更天了吧,何必扰得大家都不能睡觉呢? 但根本没有人打算来“听”我的意思,他们各忙各的。我最后还是坐在了大木桶里,泡在一桶药水里。其实药香很好闻,但是碧奴怕我不喜欢,又特意往里面加了不少香花瓣,混在一起味道怪怪的,反倒让我大皱眉头。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胤?。无论我想与不想,要与不要,你全都给我了。 皱着眉,眼泪终于一颗颗滚下来,滑落进厚厚浮着的一层花瓣底下,褐色的药水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的声音渐渐都消失了,有人推开门,进来,关上门,绕过屏风—— 胤?脸色发白,死死看着我,我从未听过他说话如此无力: “凌儿……我居然丢下你……我气糊涂了,我只让他们去把你弄回来,看到王府侧门才想到他们不知道你在哪,你又不能说话,野外还可能有野兽……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通红的眼眶,眼泪还一颗一颗的往下滑,视线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看着他脚步迟迟的不敢走近我,看着他握紧拳头砸自己的头…… “……又狂奔回来,一路上心都像是被揪起来了,你为什么总是能让我失去理智?我不能再失去你,你听我说……” 他小心的、乞求的、一步一蹭的走向我:“一切都没关系……只要你还在就够了,我会照顾你,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哪怕我最后也不能得到你……我……” 他终于也有所屈服和让步了吗?这个承诺,不管它是否有可能实现,但对于专制霸道小心眼冷峻刻薄高傲的他来说,是不是说明,他终于肯放低姿态,去正视感情无关身份贵贱只在于心灵这个事实? 为混乱的一切摇摇头,不想再伤脑筋。我们这不过是第一次争吵,虽然有一方始终无声但却矛盾激烈,我刚才还已经成功的只把他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呢,为什么要把一切用语言变得复杂? 他的语无伦次被我打断了,当然我无法用有声的语言。 “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我一手拉住他的拳头,一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自己全身赤裸,还一身的药水,沾满了花瓣……但是谁管那么多,我已经在吻他,虽然笨拙,但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次尝试。我被一种近乎卤莽的勇气鼓动着。 他全身还带着外面夜晚的冰凉,愣了有好几秒,呆呆后退一步,捧起我的脸,急切的、询问的、不敢相信的看着我的眼睛,在得到我的眼神肯定后,他不顾一切的搂紧我水淋淋的身体回吻我。我身上的水和他身上光滑的衣料潮湿暧昧的摩擦着,这气氛爆发得太激烈,压得我踩在木桶底的脚滑了个踉跄,还好我双臂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双手也抱着我,只是木桶歪斜,洒了一地药汤。 没有人去理睬药汤,胤?一把抱起我——这次不是横抱,他用一只手扶着我的背绕到胸前,另一只手托着我的臀,这样,我们的嘴唇就可以不用分开了。但是这样的接触……不用他舌头的吮吸和挑逗,我已经全身软得跟没有骨头似的,羞得双手抱紧了他的脖子不敢睁眼。 把我放在床上,他仍然舍不得离开我,急迫的在我脸上、胸前印下他的吻,一只手胡乱扯下帘子。外面的锦缎帐子落下来了,里面的纱帐也飘下,我顾不得满身的水和花瓣,扯过被子想盖住自己的身体,胤?一把的手压住了我那只正在扯被子的手。 “不要……让我好好看看你……”他声音嘶哑。 被他吻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火辣辣的燥热起来,被他的目光侵略下,赤裸的身体像被无数极细的针在轻扎,麻、痒,如卧针毡,无地自容。 我害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破坏了这良辰美景,宁愿他不要停下来,不要给我时间思考……还自由着的那只手紧张拉住他的手臂,哀求的望着他摇头。 “不要害怕……凌儿……不要怕……” 唇舌再次交缠,他胡乱蹬掉靴子,脱掉衣服,拿双手反复摩挲着我的全身,动作越来越急迫。感受到他胸膛结实鼓胀的肌肉的压迫,我难堪的扭动身体,哪里避得开?他的吻滑向我的脖子、胸前……一直往下,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栗着,我恍惚的抱着他的头,绞紧双腿。 “放松些……不要怕……凌儿……我爱你……爱你……”他含混不清的安慰着我,滚烫的嘴唇没有一刻离开我的肌肤,双手捏住我的双脚,轻轻分开我的腿,他居然!居然吻到那羞人的地方…… 我早已不能做任何思考,只剩下这身体本能的迎接着各种它从未体验过的感触,他用唇舌和手指深深浅浅的试探着我身体的隐秘……好象有电流一阵紧一阵传遍全身,我早已沁出一层细汗,无法控制这身体发出小猫般的哼叫,只好死死咬着自己的食指,越来越无法承受那种酥痒,仿佛有一道强大的电流贯穿全身,我抽搐般扭动着,腰臀处却被他的双手死死的抓住无法动弹。 瘫软的歪在枕头上,不敢睁眼。 “凌儿,你看着我……”被他扳正了脸,我朦胧的看着他抬起来的赤裸身躯,他额前也沁出密密的汗珠,笑得…… 不敢和他对视,我又赶紧闭上眼。 第51章 他滚烫的胸膛直俯上来,凑在我耳边呢喃,语气湿湿粘粘缠绵不尽:“凌儿……我要开始了……放松些……相信我,小人鱼为了留在人间而失去了声音,没关系,因为不需要她再说什么,王子还是会娶她,发誓爱她一辈子……不……是生生世世……” 我睁开眼睛,视线却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他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连灵魂也彻底沉溺了…… 我很想好好睡一觉,身体的劳累实在无法继续支撑我的灵魂继续清醒了,但是身边这个男人让我睡不安稳。 他只沉寂了很短的一小会时间,然后喃喃的、自言自语的向我倾诉着什么,但是那时刚刚云消雨散,我已经失去意识……或者说昏睡过去。但他几乎不停的动着,把手放在我的胸前或脸上,用双臂环绕我或者把头放在我身上……似睡非睡间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因为无法休息让我头痛欲裂,如果还有力气,我简直想向他翻个大白眼,他早不是初尝云雨滋味了,怎么还这么兴奋?要知道他孩子都有一堆了,如今府里还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我无不苍凉的想。 但是那些都是早已能想到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的附带后遗症,我有自己的原则,我不会做他的妾,我能接受他的世界仅限于我和他两个人。 “凌儿……你睡着了吗?……你的汗也好香……对了,你好象一直都不喜欢香,那次……” 他把头埋在我散开的头发里,鼻尖呼着热气轻蹭我的耳垂、脖颈……我长长叹气,有你在耳边这样唠叨,睡神都能被你吵醒。干脆翻身搂住他的身子,把头抵在他胸前,哀求的摇着头,希望他能让我睡一会。这胸膛传来的温热和安全感让我很满意,也许可以让我安稳的睡上一会…… “凌儿……”他笑了,可是声音却如此干涩暧昧……为什么,我没力气想。 他突然重新压到我身上,滚热、沉重,难受的睁开眼睛,发现他的眼里都是欲望……坏了…… “凌儿……小东西……你累了吗?可我忍不住了……”他的嗓子似乎干得要冒火。 我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呜咽,他又开始动作,身体被强烈的冲击震撼着,大脑完全失去了工作能力…… ……早就结束了,我却还是不能睡……被他圈在手臂上,又被他把头揽到胸膛上,被他翻过去侧身抱住,又被他举到自己身体上方……他满足的呵呵傻笑——真的,绝对是傻笑,又拿手指拨弄我的脸颊、耳朵、头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好象把我当芭比娃娃,可我觉得就算是芭比娃娃也能被他折腾昏了…… 响亮的鸡鸣声远远近近的响起……天哪!至少五更了!初秋季节,这时候天也该蒙蒙亮了! “怎么这么快?五更了吗?”胤?疑惑的掀起一点帘子往外看,原来人们的传说真的没错,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像孩子的一面。我拿被子蒙了脸把自己裹起来,老天啊,让我睡一会吧…… “凌儿……”胤?正掀我被子不知道又想做什么,幸好外面有人声传来。 “王爷……”门外,李卫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谨慎低沉。 “什么?”胤?不满的淡淡问到。听这语气,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来打扰的人多半会倒霉——我心中一松,李卫是个人精儿,眼下一定有大事,胤?该走了,我可以睡觉了…… “王爷,昨晚坎儿在京郊驿站接到了年大人。” “哦?”胤?猛的坐起来,“年羹尧到了?什么时候?现在何处?带了些什么人?” “回王爷,坎儿和年大人,以及年大人随身带的五十名亲兵仍在驿站。年大人昨晚三更到的,坎儿的信传过来的时候……小的们没找到王爷……没有王爷的意思,如今坎儿还和年大人一起在驿站等消息,不敢进京城。” “好!速速去把年羹尧接到这里来,让坎儿坐了轿子带他的五十亲兵到我府上去歇息——你亲自去办,叫上性音在这边儿所有的徒弟和你一起去。记住,年羹尧不许进城,不许见官员,直接过来。另外,府里头,款留好那五十兵士,不得我信儿一个都不能出府!” “李卫这就去办!”听得他磕头离去,胤?略想了想,转身看我,我刚刚睁开惺忪的双眼。 他又无声的笑了,轻轻捋顺我散了满床的长发,低头在我耳边邪邪的问:“昨晚如何?对本王还满意吗?” 我被他这语气烫得全身燥热,薄怒微嗔瞪了他一眼,把脸埋进被子里。 “害羞了,呵呵……小东西……”他的手又不安分的探进被挠我痒痒:“我要起来了……凌儿……” 按理说,是不是有什么规矩,我应该服侍他起床的吧? 我有些犹豫,也想坐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 “不要动,知道你累了……”他满意的轻笑了一声,“……你身子弱,本王命你好好休息。” 我报以微笑,乖乖闭上眼睛。 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又歪在我身边,虽然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隔得很近的看着我,见我没有反应,他干脆又钻进被子里抱住我。 你到底走不走啊?我彻底被打败了,痛苦的睁眼看他,他正皱眉凝视着我:“凌儿,你怎么舍得我走?……” 他的脸蹭在我胸前肌肤上,下巴上的胡茬刮得我忍不住扭动身子想避开,他却不依不饶的继续骚扰我,哀声抵挡不住,眼看又要引火烧身,我挣扎着翻身到床边,掀起锦帐一角…… “凌儿……你做什么?” 我笑着向他示意,指指窗户。房间朝南,早上的阳光总是能照进来,此时虽然还没有阳光,但可以看到窗纸上映着天光已泛白。 “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现在才算明白了,你这个小妖精……” 胤?抓回我的手,压在枕上,无数个吻没头没脑的落在我身上。好一阵,他才猛的起身套上衣服钻出锦帐,自言自语道;“再看你一眼我就起不来了……” 我微微笑,听他大声叫碧奴。 “今儿你要好好守着小姐休息,照平日里规矩好好用心,送来的药要看着小姐喝下去,我就在楼下,小姐醒了就来报我一声儿……” 碧奴一边服侍他梳洗,一边唯唯应着。我已经沉入黑甜梦乡。 尘世羁第一卷第33章 中秋 没有梦,安稳,香甜,这一觉是我这个灵魂拥有的记忆中最完美的睡眠,也许是因为这里面有太多过往的积淀? 还未睁眼,我先微笑,却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微笑而已。 睁开眼,满床狼籍,眼前就有被碾压得发暗,皱巴巴的干花瓣。想起昨夜缱绻,全身腾的发热起来。又闭上眼,惶恐一小会,微笑才重新、慢慢从嘴角绽开。 至少,这原本就无法回避的一步在最后还是我自己情愿迈出的,无论何时再想起,已经有了无悔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我重新找到了这个残缺的生命活下去的理由…… 今后,要面对更多,我得重新打起精神活下去。 床上没有我的衣物,把头探出去,先闻到一阵清香,温醇馥郁,令人心怡,然后再疑惑的看看窗,掀起的窗棂外,有清淡的秋日阳光打在树叶上,那方向……莫非……已经是夕阳西下? “小姐!你醒啦?”碧奴从外间转身,见我疑惑,先是笑咪咪,得见我赤裸的肩膀,又满脸飞上红霞低头急急去取衣服,慌张里只好拿话来说。 “小姐,王爷可真疼你,听说你昨儿看了桂花特别喜欢,一早就嘱咐庄上种桂花的人家把最好的桂花都移到这楼后窗下来了,小姐你闻闻……可真香……” 不由得呆了呆,这效率,在任何事情上都这么高……不要她服侍,手忙脚乱的穿上里头抹胸、秽衣,见她拿的衣服大红滚金色边绣着怒放的牡丹,连连摇头,自己去挑了件月白底上绣紫色小碎花滚紫边的,胡乱穿上,一边由着她整理一边往窗外张望,指指太阳,比了个手势问她什么时间了。 “小姐,已经是晚膳时分了……” 没脸见人了,我居然昏睡了一整天! 铜镜中的人儿,清秀的脸颊绯红欲滴,早已没有了原本的苍白,神色慌乱喜悦,目光盈盈的似要滴出水来,但眉间隐隐藏着疑虑忧惧…… 我狠狠抚平眉头,不再看那铜镜,长叹一声。 “小姐,你这么好看,比那些画儿上的仙女还美呢!怎么还叹气啊?王爷又这么疼你……” 碧奴好象变得比以前唠叨了?梳洗完毕,服了每日必用的药,我便想下楼,却被碧奴拦住了。 “小姐,王爷说了,待小姐醒了要先去通报……” 我突然急着想见到胤?,似乎只有见到他,触碰到他的存在,才能验证那种存在感、安全感。 做个手势拦住碧奴,我径直出门下楼。 “小姐……”碧奴在身后怯怯的叫着,我却在第一级台阶下停住了——迈下一步楼梯,才发现腰腿软软的根本用不上力,一动就酸酸的直要发抖,不由得大窘,站在那里发起愣来。 碧奴不明所以,小心的扶着我问:“小姐……” 连忙低头掩饰,一手扶栏杆,被碧奴搀着飘飘乎乎的下了楼。回头再看时,她似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声音小得蚊蝇般嗫嚅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指指门窗紧闭的正厅。 第52章 不再要她搀扶,有些赌气的大步往那边走去,到了门口,伸手欲推,却听到里面人声。 “……但王爷怎么对八爷他们打这个招呼倒是其次,只是那档案,记述着朝廷百官不为人知的隐秘,多少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几乎能掀翻整个政局啊,拿到了它,如何措置,如何处理此案,向皇上交代,才是当下最该早加计议的要务。”这是邬先生。 “哼……跟老八老九能随便打个招呼?江夏镇男女老幼八百多条人命被这奴才一锅端了,谁给他的胆子?少不得又要我来做这个孤臣!那手札是十三弟亲书,连十三弟也担了极大的干系……况且,那档案就放在老八府对面,老九名下的当铺里,如何拿得到手还未有定论……”胤?的声音沉沉的恼怒着,把我原本的心思赶得一干二净,专心听起他们的谈话来。 “奴才愿替主子分忧!”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急切、坚硬。 “你少给本王惹麻烦就不错了!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奴才!?叫你去抓一个任伯安就杀光了整整一个镇的人!你还不知道本王为什么不让你进京城?这些日子你就给我住进兰若寺去,那是我的寄名寺院,不会有外人,没有我的话,你一个人也不许见!一步也不许出!”胤?听上去很生气,语气凶险吓人,但是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不是真的生气,至少,并不非常生气。 “是。”听这男子的声音,似乎也很了解胤?这一点,所以虽恭顺小心,但并无害怕之意。 “四哥也不要过于责怪年羹尧了,那任伯安任伯年兄弟势力之大我们都曾见了的,若是他们真的召唤乡勇抵抗,年羹尧也不得不动武,他既抓住了任伯安,知道了〈百官行述〉的下落……呵呵,九哥的财神没了,一年就要少几百万两银子的进项,任伯安如今在我的刑部大牢,逃不了凌迟,要是连〈百官行述〉也被我们拿到,八哥九哥经营这么久的文班底也算是垮了……无论如何,年羹尧这次都是功大于过啊。至于怎么拿到〈百官行述〉,我倒是有个主意……”胤祥说话语气平静,不甚在乎中还带了点兴奋得意。 房间里的谈话声突然停下来,异常的安静中,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房门已经极快极轻的开了,一个人警觉的目光倏忽间扫得我打了个冷战。还好我本来就不是想偷听,姿态还算坦荡,不至于场面太难看,于是也平静的回望他。 一看清我,他流露出的诧异比我想象的还多,然后是疑惑、犹豫……电光火石间,我也看清了他。这个男子三十几岁的样子,长像乍一看非常平凡,但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尽量内敛自己的某种气势。古铜皮肤,藏在单衣里的身材匀称沉着,不高不矮,隐隐有结实的肌肉在举手投足间滚动,若不是他脸上几道横纹带了太多煞气,看着这就跟性音那些徒弟们差不多。这一定就是年羹尧了,离我想象的那个魔王形象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记得他看过我的画像,最早就是他去调查的“我”的身世,此时此地突然见到,诧异一下也还算正常吧?但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措置,低头想了想,迅速回身石头般纹丝不动的侧身站在门口。 我心中暗赞一声:好个精明的武将!这么一站,进可理解为是恭让我进门,退可理解为是守在门口等待主子的吩咐,等看了我们的反应,他的下一步举止尽可得体进行。但正因为如此,他杀人无数的行为若不是出于狂暴嗜血,就必定是在冷静计算下,打定主意要杀给自己铺路的——残酷得如此精细冷静,果然是个魔王。 这短短几个动作、闪过的无数念头不过发生在一瞬间。门内,邬先生坐在书桌后微微笑,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的胤?胤祥已经同时低低唤了一声:“凌儿……?” “呵呵……抓住偷听的小奸细了……”胤?站起来,大步走向我,把还在向他们兄弟行礼的我拉起来,用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腰进了房间,转眼我就被他半搂半抱的放进一把椅子。 扫见胤祥和年羹尧不敢置信的眼神,我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四哥……莫非……你已经……”眼见我们的亲昵和胤?的反常举动,胤祥呐呐的问。 “呵呵……恭喜四爷得此红颜知己。”邬先生笑得过分平静,似乎要表示,他觉得这早该发生了,但听上去就反而怪怪的。 胤?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含笑问我:“什么时候醒的?不是说叫碧奴来通报吗?她怎么当差的?” 我连忙摆手,比画着表示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突然又看见年羹尧偷眼直直的审视我,显然我还是个哑巴这个事实让他更加疑惑不解,顿时滚烫了脸,全身不自在起来。 “……怎么穿得还这么素?……”胤?说着我,也随我转眼看看年羹尧,“这是赫舍哩·萝馥,我知道你见过她的画像的,此事我稍候要向你交代,你先去厨房吩咐摆上了晚膳来——门也不用关了,透透气儿。” 年羹尧就地打了个千儿:“?!” 眼看他的身影铁塔般移出里院,邬先生突然长长的舒了口气道:“年羹尧这笔横财,发得可真不小啊……” “唔?”胤?胤祥同时把目光转向他。 邬先生平静的,甚至有些疲倦的笑了笑,没说话。 “老九是老八的钱库,江夏是老九的钱库……”胤?冷冷的道,显然早已想到。 “这……难道年羹尧抓人顺便劫财,把江夏钱财抢了个精光,才杀了满城人灭口?他这奴才狗胆包了天了!?”胤祥也冷冰冰起来。 “呵……带兵没有银子不行,只要他给王爷带好兵办好差……” “邬先生说的是,这区区几百万银子我还是舍得起,只要不是给老八老九拿去收买人心用,可叹的是年羹尧这奴才,这么大笔银子,在我们面前居然敢一点也不提起……” 胤?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这一切早在他们计议之中,默契的不再说这个话题。胤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也沉默着思考起什么来。银子、奴才的忠诚度,他们好象都自动忘记了那满城人命?我只有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有下人过来摆起餐桌餐具,准备上晚膳了,李氏在一边瞧着,看看我,看看胤?,犹豫了一下。我不自在很久了,如果不是为了听他们这些事,早就跑掉了,此时断不肯、也不该和这些人一起吃饭的,我连忙站起来,匆匆行了个礼就要溜。 果然如我意料的那样有一番争执,胤?和胤祥都要我留下来。不过年羹尧回来之后,胤?大概觉得礼仪不便,也就不再坚持。 从那天夜里开始,秋雨绵绵不绝下了两天,让人总有些倦倦的慵懒之意,胤?每天只来陪我半天就走了,他要带着年羹尧回王府去看年氏,这几天,王府里必定一团融融春意,众人热热闹闹在阔叙天伦吧。 天晴了,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一定会有很好的月亮。我又回避在楼下正厅里,门窗紧闭。和前两天一样,一队队工匠仆妇的带着许多东西去重新布置我住的房间。 楼上除了两翼的房间之外,中间正房全部被打通。连我原先住的那间一起,变成四进,中间是小厅,西边一间布置软榻、书架等做日常起居,东边两进才是卧房,重新布置了一张紫檀木镶螺钿象牙雕花的大床。这两天每夜回去,房间里都多了不少东西,大红镶金边的幔帐喜气洋洋,床边红烛在玻璃罩里跳动着热烈的火光,银烛台下饰有雕了善财童子的整块精巧碧玉,玛瑙果盘里堆了异香异色的热带水果,小圆桌上一整套郎窑红的杯壶,那釉色红得刺眼。一对粉彩开光婴戏瓶摆在梳妆台上,那上面栩栩如生的可爱顽童们倒是让我一笑。还是因为插在长长美人瓶中的百合让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美人瓶是唐朝的青釉。最后,还多了一面能照半身大小的玻璃镜,这是贡品了…… 站在那里,随便扫视一圈,却总是没有任何心思落能在那些东西上。胤?胤?,难道你真的以为从此能用这样的生活糊弄我?守着一屋子珠光宝气的寂寞? 冷笑着,丢下笔和字帖站起来,心里有东西在寻找出路呼吸,干脆走出门去,楼上的匠人仆妇手脚利落来往穿梭,但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那些箱笼无非是衣服首饰,你说得对,胤?,你还能给我什么? 又出门走向山顶,我需要一点疏散来想想心事。下了两天雨的山路泥泞,碧奴忙忙的给我穿上踩水的油布靴,李氏大惊小怪的叫了轿子,也不再在意,任轿子把我抬上没有几步路远的山顶,站在从稀疏的白桦间洒下的秋日阳光里,望着远远的亭子发呆。 意外的是,我又见到了胤?。他骑的大黑马神骏不逊于踏云,腰间的明黄和熟悉的身形让我一眼认出他。他还不知道自己最近有多大的损失?再这样经常的来一个坟墓前报道,他这个最富有的皇阿哥要被败光也不是难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靠在白桦挺拔的树干上,我一直仰望湛蓝的天空,很久很久。 夜里,胤?要在府中设中秋团圆宴,和他的妻妾、儿女。这边,由得人们在院子里摆了香案,拜了月亮,我懒得听碧奴一一列举胤?送了些什么精巧点心、珍奇瓜果、名家书画、珠玉首饰……不耐烦的把她关在门外,一个人坐在桌前,打开窗户,吹灭蜡烛。 也没有耐心看那树梢上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就着它洒下的冷冷白光,我无意识的提起笔。 第53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我只喜欢这两句,死、生、契、阔,死、生、相聚和离别。短短四个字包含了人生的无常和无奈,这些都不是我们能主宰的,相比之下我们多么渺小,我们只是在命运冥冥指点中相遇,然后,与子成悦。所以我总是自动忽略掉后面两句,偕老?没有永恒,我不相信永恒,能抓住的,只有每一个眼前、当下、拥抱时的体温。 轻轻举杯,胤?,中秋快乐,你会但愿人长久吗? 喝了点酒,居然趴在桌前睡着了。迷糊中有人在轻轻抚摩我的脸,温热的唇在寸寸试探。难道我这么想念他?梦里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 “凌儿……” 身上盖着他的斗篷,胤?的双臂从身后环绕着我,见我睁眼,轻轻把我抱到他腿上坐起来:“凌儿,你看。” 月光明亮,桌上白纸黑字看得分外清楚,在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后面,是胤?那一手眼熟的赵孟?体,文雅遒劲、畅朗娴熟。他添上了我刻意忽略掉的那两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幽幽月光下,我有些像做梦,恍惚的笑着,回头看他。 “我说了,要生生世世的,这一世,当然更要白首偕老。为什么不写完?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凌儿……” 在我眼前摊开手掌,他手中藏着一颗星星——一粒硕大的菱形钻石熠熠生辉,特别是有冰冷月光的反射,简直让人无法逼视。 “看它像什么?是年羹尧这次带来的,别的我都退回去了,但这颗钻石让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星星……我有样东西要送你,正好把它镶起来。” 那种被物质填塞的空虚感又让我反感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摇摇头。一只手大弧度的划过整个房间的角度,然后再摇摇头。 “呵……”他把头轻轻靠在我脖颈。“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怕你嫌金银器俗气,都是特意挑的瓷器玉器和字画呢,虽然这两天都不能一直陪你,你也该明白我心里时时都挂记着你……反正再多的东西和你相比也不算什么,你喜欢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好了。但你听我说,凌儿……” 他把我扳正,有些忧伤的凝视我的眼睛:“我心里挂记着的,还有……你性子刚烈要强,我知道你在意你的身份低微,如今虽然……但是现在情势,我却不能给你名分。我不想委屈你,可是,不能接你回府,不能把你注册进我爱新觉罗家的玉堞,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我心中比你更不安,怕你倔强起来,又会出什么岔子……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我的了,再也不会有意外,再也不会离开,是吗?” 他在热切的等待我的肯定,他也会缺乏安全感?我轻轻颔首,偷偷笑了。我们在乎的其实不完全是同一个问题。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打定主意绝不会要任何名分,这样,今后万一……万一有了任何的可能,我才可以“进”“退”有据;另外,这样我也能永远成为对他最特别的存在。恍惚记得在热河我就提醒过自己过这一点,人心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那么对于胤?这样一个男人来说,永远不能让他放心的觉得已经安全、完全的占有,是否才能让他心中永远有丝丝缕缕的牵绊放不下呢? 那么就让我来试试吧?既然爱了,我当然希望我的爱情故事能更美一些……妈妈那失败的爱情留下的教训,就当是我的教材好了…… “身边没有你的时候,我总觉得缺了什么……总是提心吊胆的,怕又有什么会威胁到你的存在——你已经这么可怜了……” “可是还要这样等两三年,才能万无一失的安排你回府,我……” 我已经在纸上写字。 “凌儿什么都不需要,名分、珠宝首饰,一切都是身外物,只要你的心在,就够了。” 他深深呼吸,揽过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看看这满屋子摆的哪样东西不是我的心?我的心早就被你偷走了,还问我要?该死的小妖精……” 被他抱起来走向大床,我还不舍的看着纸上越来越远的那八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会吗? 尘世羁第一卷第34章 厮守 秋高气爽。踏云在我笨拙的驾御下不耐烦的摇头晃脑,小心抚摸着它桀骜的鬃毛,试图让它平静下来,我心里想着,你这个家伙架子怎么这么大呢?想着驯马的年轻人说的要点,双腿重新一夹马腹[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满以为它会像胤?骑着的时候一样飞奔起来,谁知踏云一蹶蹄子,我整个人都往后倒去,慌忙间抓紧了手中缰绳抱住马脖子。在碧奴和其他几个人的惊呼声中,眼前先晃过温柔的蓝天、碧奴和经常跟着我的那个性音的徒弟张皇的脸、远处的风景……还有胤?带着李卫匆匆走来的身影…… 坏了!我来学骑马胤?并不知道,他这些天忙得团团转,我原以为他在这种时间根本不会出现呢。 还好踏云只是想警告我一下,很快就停下来在原地悠闲的转圈。身边的人早已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胤?的怒“吼”响起:“你们当的什么差?啊?以为小姐有点什么事你们掉不了脑袋?!” 我慌忙从马上滑下来,胤?顾不上教训人几步赶上来接住我轻轻放在地上,才又要开口训斥我,我已经摆好了哀求的样子抓住他手晃来晃去。 “你……”胤?吓人的瞪了我几秒,看上去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出话来,其实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担心而已,无辜的跟他比划着转移他的注意力:千万不怪其他人,是我坚持要来的。 “今后我不在,不许让小姐独自出来骑马,你们都听清楚了,要再有一次,我拿你们试问!”眼睛看着我,他硬邦邦的丢下几句。 “是!是!”人们慌乱的磕着头。 一直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停下来,松开缰绳,胤?突然抬起我的手。 腕间一凉,看着他给我戴上的镯子,一种温润通透的白,光泽含蓄内敛,却丝丝不绝,隐隐流转似有生命,这倒也罢了,那白中有殷红,丝丝渗开,仿佛有一只蘸了朱砂的笔刚刚洗过的水,那红,是活的。 这就是传说中只在西疆天山发现过的碧血玉?多年来为了找寻它在苦寒之地极稀少的蕴藏,多少人葬身雪域…… 胤?的气息有少许焦急,在我耳边问: “这几天事情多,都没怎么陪你,可是觉得烦闷了?怎么想到要出来骑马?”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却举起手腕,拿疑问的目光笑睨他一眼。他时常这样塞给我些“小”玩意,虽然我连房间里的那些箱笼都懒得去打开,但这些东西,他再怎么无所谓的样子我还是能看出些价值的,都说雍亲王多年礼佛,克己俭朴,怎么也会有这么奢侈的习惯? “喜欢吗?……告诉我,你可是不开心了?皇上对太子拟定的贪贿名单一概准了,这几天便在票拟上百官员锁拿进京,朝野侧目,十三弟管着刑部,如今马齐又被太子挤兑得‘抱病在家’不肯做事,事情都落到我和十三弟肩上……” 伸手捂住他的嘴,罢了……他分辩着,语气有些小心,有些委屈,是怕我寂寞不满,那里还想得起介绍一下这个玉镯子。 只好笑着摇摇头,把头靠进他胸膛。 “不要看着我们骑马容易,自幼练了多少年才这样儿的,初学时危险,我们兄弟幼年学骑射都有多少谙达跟着,碍着身份,奴才们又不能近身教你……今后不要随意任性了,何苦叫我担心呢?” 我们已经漫步在枯黄的草地上,远远近近,北京的深秋景色一片明净空阔,蓝天上还偶尔有晚去的大雁排成“人”字或“一”字形飞向南方。这些日子来,胤?和我的“蜜月期”过渡得非常顺利,只要他在这边的时候,无论是讨论机密还是无事闲坐,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其他人渐渐习惯,也开始见怪不怪起来。他不在时,我也完全没有什么孤单哀怨的感觉,因为我已经知道,他同样在意我的身份和寂寞,我们的爱至少是相互的,我不用再担心。反而因为时光静好,心中安稳,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前的活力,偶尔还轻飘飘的想笑,想跑,原来女人真的很需要爱情的神奇滋润。 没有忘记那些死去的人,和这个世界的残酷,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迫切的想要给自己制造更多美好的记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知道这安宁能维持多久?我很用心的珍惜眼前的一切,担心着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久……今天想要骑马,立刻就不顾阻挠兴冲冲的来了,谁知道这样率性而为的机会还能有几次? 我知道最近朝中至少看起来很平静,太子继续胡作非为,人们懒得再去理他——连仍留在江南游山玩水的康熙都对太子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的奏折一律批准,别人还能做什么呢?只好静观其变。而胤?和胤祥计划中,夺取“八爷党”手中那部记录百官隐秘把柄的档案的事情,我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看出进展顺利,八阿哥他们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其实根本是防不胜防,胤?这一着重创“八爷党”的妙棋就要成功了。 所以胤?就有更多的时间和心情跟我在一起,每天缠缠绵绵的连我自己都快要嫌腻了……话虽如此说,但是心中满足安宁,时常偷笑看看胤?,却发现他的目光也正粘在我身上——就像现在。 第54章 “看我做什么?要是你又摔了可怎么好?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还为你操心少了?”他故意沉着脸。 “……罢了罢了,不要这样儿看我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算是知道了……”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低头摆手。 “你不是要骑马吗?我来教你……” 我收起噘嘴蹙眉的可怜像,奸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就急急忙忙要重新上马鞍。 “哎……慢些,脚镫子要踩进去,手扶好了,这样……” 胤?陪我玩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到午膳时分我们才回去了。 “十三弟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去叫我?”刚踏进正厅的门,胤?就笑呵呵的说。 “啧啧啧……四哥,早上在毓庆宫走的时候,你那样子,谁见了谁倒霉,可这才一两个时辰,怎么就‘拨开乌云见晴天’了啊?”胤祥懒洋洋的跷着二郎腿歪坐在椅子上,话虽是在说胤?,眼睛却只笑咪咪的盯着我。 我虽然已经被他嘲笑得脸皮都厚了不少,还是羞了,恼怒的瞪他一眼——其实哪掩得住笑意?胤?干脆笑笑没理他,向一直坐在书桌后沉静微笑的邬先生打起招呼来。 秋冬之交,景色愈发萧瑟起来,寒风动辄卷起遮天避日的落叶,除了那些长绿植物,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枯枝的在冷冽的空气里随风颤抖。我去山顶眺望的时间少了,在胤?的指导下,倒是学会了骑马,虽然技术不够好,但也足够与他并辔而行。 每次并辔策马在不远的山野间漫步,都是我最享受的时间,但这种难得的自在时光又总是会勾起我深藏心中的那个悠游江湖的梦想。如果……当然我知道那不可能……胤?能和我一起远离这个权力争斗的漩涡,在青山绿水间厮守…… 一想到这里,我总是不能呼吸的转头凝望胤?,胤?总是宽慰的、恋恋的看着我,默契的把我揽进他怀里。 十月初二,年氏在王府诞下胤?的第三个女儿,众人又有一番庆贺忙乱,胤?一连三天都守在王府没有过来。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雪,却老是下不下来,叫人心中憋闷。 相比康熙的“成绩”,胤?的子嗣太少了,而爱新觉罗族的女儿又总是被忽略不计的。事实上,在现代就看到过的一个历史真实现象让我印象异常深刻:历史上,爱新觉罗族的公主格格们全部短命,没有例外,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个。由于身份礼仪的束缚过多,而给她们的权利、自由、关爱太少太少,她们没有夭折的也大部分面目模糊,死在青春年华,远嫁和亲给蒙古和西藏各王公的更是没有一个活过婚后十年,也就是不满三十,就算留在京城指婚给贵族子弟,也因为连与丈夫见面同寝都不得不公开记档而终年苦守贵族高雅形象,活寡妇般郁郁死在高高红墙里。 其实,就算是身为最受瞩目的尊贵男儿又怎样?看看胤?兄弟们的一生就知道了。不幸生在帝王家。 十月十三胤?生日。康熙四十八年的第一场雪从十月十二就开始扯絮般下个不停,到十月十三早上胤?离开时,地上已经积了有厚厚的一层,踩进去能陷住整个厚厚的靴底。 “忙了这么久的事今晚就该揭锅了,我要在府里设寿宴请皇兄弟们都来看出好戏,呵呵……若是闹得晚了就不过来了,你早些歇着,明早少不得还要和十三弟去太子那里……忙完了就过来……” 见我到了院门还要跟着他往外走,胤?转身站定,拢了拢我身上的紫貂皮风毛昭君套说:“这天就不要出来踩雪了,后头梅花瞧着也要开了,屋子里地龙烧得暖暖的,你就把窗户开着看看梅花,写写字可不是好?回去吧。” 微笑点头,把怀里捂得暖烘烘的手炉子塞给他,眼看他的暖轿消失在不远的雪中,我才慢慢扶着碧奴回了房间。 因夏天住楼上是为取凉意,冬天却不便取暖,所以刚立冬我就搬到楼下早已打点妥当的西厢房。在正厅西间和我住的这西厢房,一推窗就能看见一小片梅林,原本只有黄色腊梅的,胤?嫌不够好看,又叫人移了不少红梅过来。下雪这两天,大半梅花已经含苞待放,满院幽香。 日短人倦,刚入夜我就早早睡了。好梦正沉,外面又有人声,我正懒懒翻身,便觉得房内灯火亮起,眼皮本沉重得睁不开来,罗帐摇动,脚踝突然被人握住,一个冰凉累赘的东西绕上脚踝,一声清脆的“咔嚓”。明知是胤?,我还是被惊醒,慌忙撑起身子,先看见脚踝上一圈儿璀璨夺目,胤?握着我一只脚正低头欣赏。 他见我醒来,又赶紧扶了我的肩让我躺下,笑意微醺:“可巧今天才拿到的,总算是镶好了……十三弟亲自带人去抄了那《百官行述》来,我当着众兄弟把那东西一把火烧了,连人犯任伯安一起把案子善后处理推给了老九,呵呵……” 把九阿哥手中暗藏的王牌当众扯出来毁掉,再把这个烫手山芋塞回去给他,这次让八阿哥九阿哥受重创大出血还要憋着自己去悄悄处理伤口,果然好手段…… “……闹久了睡不着,还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好奇的重新坐了起来,靠在他怀里低头细看脚上,不知道他又弄的什么新玩意。 上次那颗星星样的菱形硕钻镶嵌在粗粗的金链子上,这金链子虽然粗,却打制得十分巧妙,表面细细的刻成繁复的镂空花纹,隐隐可见是中空的,节节相扣,灵活如蛇。相隔几个小节距离各镶了两粒碧绿流光的猫眼石,因我脚踝一围的长度有限,钻石和两粒猫眼石之间已经不能再放下别的了。除了钻石耀眼,那两粒猫眼石如深山幽潭般极蓝极绿,角度不同,颜色和光芒也如猫眼般变化流转,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整个链子虽因这三颗宝石而极尽奢华,整体却雅致精妙,毫无俗意,特别因为,这脚链接合的地方是一把小小的金锁,造型如同幼儿身上常戴的长命锁,古朴可爱,将它拈起细看时,金锁正反面还刻了字。正面是“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看胤?,他正专心观察着我的反应,唇角噙着宠溺的笑意。低头再翻过锁的反面来,只有两个字“凌、?”。 他见我看得发呆,得意的拥住我说:“这是找了最善制锁的祁州王家以精钢所铸,外头是看不见的,链子中间有一圈儿精钢为骨,镶起外头这些东西,连着中间锁芯也是精钢的,钥匙只有一把……” 他指间捏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铁钥匙,随手往外头铺了香灰的珐琅彩瓷痰盂里一扔:“把你锁起来,不管你是海底龙宫来的人鱼公主,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妖精,都跑不掉了……” 心中酸热一点点直冒到鼻尖,泪盈于睫,我像在做梦,迎着他压向我的胸膛,双臂死命搂紧了他的脖子舍不得放开…… 半夜缠绵。我睡时胤?还没睡,我醒时胤?还未醒……看着他沉睡时的样子,浓眉仍旧浅浅的锁着,似有心事始终环绕,只有习惯性紧抿的嘴角轻轻扬起,一副满足的样子。满足……我侧身像八爪鱼似贪恋的环抱他,却又立刻为自己的动作害羞起来。 转眼想起他今天还有正事,连忙掀起帐幔一角看看窗户——窗纸上一片白亮,赶紧推醒他。 “凌儿不要闹……那是外头雪地的光映的……”他先是警醒的看了一眼,然后立刻懒懒的翻个身把我压到怀里,咕哝着。 但有人在外面咯吱咯吱用力的踩着雪,人声响起。按理说,胤?还在休息时不应该这么响。 昨晚随胤?过来的是坎儿,他清秀的声音在外面院子里谨慎的响起:“王爷,十三爷来了!” 胤?惊醒,双目炯然和我交换一个“一定出什么事了”的眼神,坐了起来。 尘世羁第一卷第35章 暗香 忙忙的帮胤?整理着衣服,梳洗,一边想着,到底这时候发生什么事了?昨晚刚忙完大事,那么晚才休息,这一大早就算办事也该去宫里…… 胤?要我自己回去接着休息,自己帽子也不戴就大踏步走出门去,我仪容未整,不便跟出,但忍不住留一点门缝出来往外看。 胤祥仰天背手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已经跟雪人似的,胤?显然和我一样惊了一下,趋身拉住他手臂:“十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胤祥缓缓低头,随便晃晃头上的雪,突兀的冷然一笑,道:“呵呵……四哥,我到你府上听李卫说你不在,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同样是拥美赏雪,红梅傲霜,为何你这处是‘暗香浮动’1,‘绣被五更春睡好’2……我却是‘断魂只有晓寒知’3?” 胤?声音猛的一冷:“什么断魂?谁魂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四哥,老八老九还手好快啊,你一定猜不到,我拼命十三郎差点就稀里糊涂的在梦里去见了阎罗王……” “我们到里面去说。”胤?不由分说的拉着胤祥进了正厅,听得他大声吩咐:“暖酒上来,坎儿叫上性音去接邬先生过来……”院子里很快忙乱起来。 我也急急忙忙梳洗整齐就要过去,碧奴取了我日常穿的白狐皮裘追出来,硬是给我搭在了肩上。 屋子下面地龙不分日夜烧得暖融融的,此时门窗大开,窗外红梅在一夜间开了好几树,分外妖娆可人。胤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我看着,伤心倒多于愤怒。我进去时,他正瞪着窗外在自顾说着话: “紫姑是从小就跟着我的,才十几岁时我收的第一个通房大丫头,虽身份低微……”说到这里目光怔怔的瞥了我一眼,“可四哥你知道我,从来不把她当下人看的,她比我还大着三岁,平日里嘘寒问暖照顾我最是精心的……我有次生病,她守着我三天三夜没合眼……皇上就要给我指嫡福晋了,我本都说好到时候一并儿给她开了脸抬了籍扶个侧福晋的……我不明白……” 这个平日里遇到什么事情都神采逼人的年轻阿哥此时委顿的摇着头: “……她什么时候也成了老八他们的人? 第55章 就算我早知道全府上下都是眼线,也不相信她会……没这道理……可我马上就逼问了文三——四哥你知道的,我一向知道他是老八他们的人,只是一时懒得换新管家——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哼……才知道紫姑这阵子老回去给她母亲探病都是假的,她母亲早就死了!她去见的,就九哥府的管家。” 酒热了,我倒了两杯,先递一杯给胤祥。我还是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显然很需要倾诉和安慰。再递了一杯到脸色铁青的胤?手里,轻轻捏捏他在桌下握紧的拳头,胤?那愤怒与后怕交织的目光直直的移到我脸上来。 眼见我们两对视,胤祥一仰头把酒全倒进嘴里,突兀的干笑道: “四哥,我自小就最佩服你……你看如今八哥府上,整日车水马龙宾客满堂,可他那些门客心腹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邬先生;我府里头也有那么些女人,不要指望有个贴心的了——明知道都是为别人卖命的眼线,还那样待她们,可结果怎样?原来连紫姑都藏着身份,这么多年温柔情义竟是做戏?还想要我的命?可就算如此,我还是命人厚葬她……” 说着他又无缘无故瞥我一眼: “……要我说,若是我也像四哥这么……只要有了凌儿这么一个……我准把满府里头那些贱人都赶到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奴!” 我开始还侧耳听着,看样子是胤祥最信任的侍妾受九阿哥支使,昨晚试图暗杀胤祥失败。低头正为他们兄弟间的争斗已经到了要用暗杀手段的地步而惊心,却没想到胤祥说到我身上,不由一愣,先转眼看胤?。 胤?脸色在极短的瞬间微变一下,但我还没来得及为此不安,他已经开始绽出笑容,很快的搂了一下我的腰,看看我,神色间温柔无限,低头想想,笑叹到:“十三弟……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只是我十三弟人品尊贵,英武不凡,怎么为那些个无情无义的卑污奴才灰心起来?京城和外藩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小姐都眼巴巴望着你呢,我这就去给你物色几个品貌俱佳的,届时请皇阿玛一并指给你。笑话!我十三弟还愁找不到可人的红颜知己?” “罢了罢了……我是再不敢相信了,这次侥幸躲过了,还指不定下次躲不躲得过呢!要是天天都得防着枕边人要我的命,那种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他们说话时,我想了一想,脸上已是微微热起来,这个十三阿哥,怎么还是如此粗疏率性,看来日后那场祸事是难免了…… 见我有些尴尬,胤祥转而问到:“邬先生怎么还没到?” “雪天路滑,自然要慢些。” “我方才所说真没一点夸张,邬先生真是厉害。”胤祥说道,“那样的心术智谋谁人不服?只是也太孤僻了些,不爱俗物,不沾名利……四哥,他好歹也该成个家吧?” 胤?放下酒杯叹道:“十三弟,你还是不知道他啊。若不是我再三相请,他或许就在哪座山头削发为僧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又无缘无故乱跳了两下。望着屋后虬枝斜倚,艳光傲雪,突然重新披好狐裘,在他们兄弟的目光中出了正厅。 绕过院子一个小角门,又走几步才进了梅林,雪大,落到睫毛上就融化了,晶莹欲滴,我连忙把雪帽套上,碧奴已经赶出来给我打起伞。身后屋内,静悄悄的没人再说话。 正在细细玩赏哪一枝梅最适合插瓶,邬先生的笑声响起,转身看着他们重新坐下来,暖了酒在说话,我才重新回头,找了一阵,终于打定主意,折了一枝小心抱着回去了。 站在门口,房内暖意扑面而来,胤?挥退碧奴,亲自帮我拂掉头上肩上的雪,脱掉外头狐裘。我见邬先生又在书桌后作画,胤祥在一旁愣愣的瞧着,于是取过书桌上常摆着的大青花瓷瓮,把梅花摆进去,也凑前去看。 邬先生手中一只小狼毫蘸了朱砂红正在点染梅花。横生虬枝下,一个女子清窈的身形裹在一身茸茸的雪白皮裘里,与茫茫雪地融为一体。她正微微抬头似在赏梅,素手纤纤轻扶一枝梅花。画面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大半个侧脸,乌黑的发髻挑落一缕垂在耳后,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嘴角含笑,眉间微蹙,姿容卓绝。整个画面上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红的梅花、朱唇,黑的虬枝、乌发,白茫茫的天地,银装素裹冰清玉洁纯美如诗。 邬先生眼中的我,比以前多了些沉静雍容,少了很多随时都像受了惊似的不安,只有眉目间那种气韵始终未变。这样的我,就是他当日的期望吗?我的目光早已随心思转向正专心挥毫的邬先生。 胤?却从身后递给我一杯热酒:“小小喝一口,驱驱寒气。” 邬先生放下笔,自己先默默看了一阵,才抬头笑问在他身边呆看的胤祥: “十三爷,今日是为你压惊来的,这美酒、美景效果如何?” “邬先生,你这支笔胤祥算是服了……这画可不正是‘暗香浮动’四个字?” “俗!”邬先生毫不留情的贬道,笑着大摇其头。 胤祥也不恼,笑着和他理论:“我胤祥肚子里是没多少墨水,但是这画上梅花就像能闻到香气,画中美人就像一转眸子便会看见我,暗、香二字不是恰如其分?浮动二字不是字字传神?” “呵呵……那是因为十三爷鼻子底下,青花瓮中,就插了一枝梅花,而画中佳人就在十三爷眼前,不比画更真切?” 胤祥被驳得无话可说,邬先生深意的看着我:“凌儿,你觉得呢?” 我一直和胤?默默站在一边,一杯温酒入喉,早有些醺然。见他这样问,回头看看笑容淡淡的胤?,也走到桌前。刚提笔,突然又怕字不够好糟蹋了画,犹豫起来。 “但写不妨,我邬某在,这样的画多少幅还是有的。”邬先生笑着安慰我。 我果然落笔,在空白的右上角写: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4 我一边写,胤祥一边念,念完最后一个字,邬先生击节赞一声,对胤祥说:“十三爷,可见了这江南毓秀地,清淡西湖梅?” 胤祥念完了句子正在沉思,听他这么说,沉思的目光转向我。 邬先生突然不再继续这个诗画的话题,转而对一直一言不发的胤?道:“王爷忧患很深啊。” 胤?没言语,把我拉到软榻处一人一边坐下来,才沉声道:“焉能不惊心?如今太子失德,哼……就算他不这个样儿,我们多少好兄弟也会把他逼‘失德’,如我们之前计议,太子很有可能再次……八弟他们的势力如今已经盘根错节,我们辛苦几个月,好不容易小胜一局,他们就能立刻反噬,险些折损了十三弟,且那内奸竟能安插如是多年,如此之深。若是有一日,八弟做了太子,甚至登了极,我们还有活路么?眼前已是水火不容之势,十三弟……” 胤祥早已认真的看着胤?。 “你可怪四哥,拉你入这险地?自从昨夜开始,我们与‘那一边’已成冰炭之势,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胤?语气幽幽的,害我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胤祥脸红得像关公,在空气里猛力一挥手大声说到: “四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会怕了老八老九他们?什么‘拉’我进险地?我是心甘情愿跟着四哥的!若不是四哥自小庇护,我早就死在他们手里了,还能等到昨儿晚?这条命留着了还不是四哥你的?!再说了,他们算什么势力最大?头顶没有老天爷还有我们皇阿玛呢!” 好个知事明理、一身肝胆的血性男儿!我望着他,无法掩饰心中赞叹,胤祥正要兀自往下说,邬先生拿拐杖重重敲在地面水磨青石砖上“笃”一声清响,朗声笑道: “好!好个十三爷!” 他也有些激动起来,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才转向正专注等他说话的胤?和胤祥。 “四爷,十三爷正是天赐给四爷的无双国士!头顶没有老天爷还有我们一代圣主康熙爷,此言堪比凌儿方才一句‘不为繁华易素心’啊。八爷他们如今看似一树繁花艳冠天下,根子扎在哪儿?今年早些时候皇上一番贬斥,八爷羽翼下阿灵阿、王鸿绪几乎便要吞药自尽,呵呵……他们已走上邪路,如今四处伸手,看似满城风雨,哪抵朗朗乾坤一轮红日?况且……如今四爷你在朝野之势哪一点差过‘八爷党’?打个比方,四爷你是根深千尺,枝干茁壮,看不出什么景致,但八爷他们,看似爬了满墙遮天蔽日,却毕竟只是枝干柔弱的葛藤啊……” “先生又在拿话安慰我。”胤?苦笑一声,“八弟就算只是藤萝,这蔓延攀抓之势早已无孔不入,要清除何等烦难?” “是!邬某是在安慰王爷,但邬某之言句句占理。天将降大任者,岂避烦难?邬某还敢断言,今后必定还有凶险!十三爷、凌儿、甚至我邬思道,都有可能……但是王爷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还在江南时秉烛夜谈,知天命,顺天命之言?王爷身在此位,只能尽人事而为之,难道还想归隐林泉?王爷担心十三爷,或许还担心凌儿,那么王爷必定清楚……” 邬先生目光突然一紧,幽冷的逼视着胤?:“覆巢之下,无完卵。” 胤?他们兄弟两个的脸色很难看。 邬先生的话句句是在敲打胤?刚刚因“情”而出现了一瞬间软弱的弦——如今夺嫡之争已是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用尽心机走下去,没有别的路。 第56章 我仿佛也被推入了这个巨大的旋涡,他的话向我展开了一个可怕的图景:如果历史的结果走向另一方的胜利,那么八阿哥九阿哥后来的结局就是胤?胤祥的!八阿哥九阿哥全家各有上千口人全部流放,沿途叫苦连天,怨愤载道,不少人都死在流放途中,包括他们自己…… 全身闪过机伶伶一个冷颤,一定要这样吗?不管是什么党,他们所有的人…… 胤?已经握紧我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坚定。转眼看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温和的看我一眼,捏紧我的手,他又转头望向门外的满院白雪,幽黑的的眼眸寒光乍现,顾盼间尊贵睥睨的皇家气势尽显无疑。 他的声音比冰雪还多了几分阴寒:“你们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他已经愈发坚定了吗?要用一切手段,在这条独木桥上打败所有人,走下去……胤祥站得跟被冰冻住似的,怔怔望着他的四哥,邬先生长舒一口气,重回平日的沉静,放松的坐下来,笑道:“花花江山多少繁华,天下英雄都为之折腰……昨夜一把火,烧出此惊天大案,皇上的南巡,也该结束了吧……眼见众阿哥纷争迭起,忧患最重的还是皇上……所以凌儿此言更难能可贵啊……四爷你真该好好品品: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胤?走到书桌后,揭起如今已经干透的画纸,默然看了半晌,叫过坎儿道:“把这画好好裱起来,不许污绉半点。” 又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向邬先生笑道:“还是凌儿折的这枝梅好,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青花瓮中,那枝梅花正努力绽放着,吐露环绕一室的幽香。 ************************************************************************ 注:1梅妻鹤子林和靖,咏梅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本来完全不需要注释的,只是后面几首都是咏梅题材,所以干脆放在一起有个意境上的对比。歌咏同一个对象,内容却大不相同,因为反映出来的早已不是那个对象,而是作者的心境。偶是不是太多话了~~汗,大家其实都知道的~` 2蝶恋花·梅宋·欧阳修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 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 旋暖金炉薰蕙藻。酒入横波,困不禁烦恼。 绣被五更春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3古梅宋·萧德藻 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4西湖梅元·冯子振 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桥风月是知音。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尘世羁第一卷第36章 变起 虽然说的情势凶险,但毕竟上有康熙和太子,没有火引子也生不了大事,只在暗流汹涌间已是到了康熙五十年。 刚过完年,又下了几天大雪,这天胤?下朝,仍是李卫跟着过来。但李卫穿一身崭新的官服,头上素金顶子官帽在雪地里也算是煌煌了,整个人精神抖擞,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胤?微笑着揽了我的手:“不是说了雪天不要出来接我吗?小心地上踩着滑……狗儿双喜临门,来找你辞行讨赏了。” 李卫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突然翻身给我磕头:“不敢讨赏!虽说凌姐姐是主子了,但狗儿心里还是一直把凌主子当姐姐看的,狗儿就要去四川成都做县令了,今后不能常见到姐姐,心里实在舍不得,狗儿代翠儿给姐姐磕头辞行。” 我早已慌忙拉了他起来,胤?在一边呵呵笑着向我解释:“年前成都府下有一个县令的位置出缺,我就票拟了李卫去,把翠儿也赏给他带着了——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么!他如今也是朝廷官员了,不能叫他光着个身子孤零零的上路吧……明日就该起程了。” “谢主子大恩!……”李卫又已经趴下磕头,胤?打断他:“罢了罢了,你这些日子头也磕了无数了,知恩是好事,本王用人都是取个心地,你好生当官,才是报我的恩,比磕多少个头都顶用。” “主子的话狗儿全都记得牢牢的!……”不喜欢看人在我眼前磕头,我拉起他,想了想。我不喜欢戴首饰,此时身上镯子戒指一概也无,于是从头上取下唯一的一个发饰——一支累丝金凤钗塞给他。这钗子别的也平常,就是那金凤口中颤巍巍衔着一颗东珠是难得的:东珠向来是皇家贡物,除了本身价值,更有一重身份象征,太子的帽子上就是镶十二颗东珠以示与平常皇子的区别。当日我坚持不收这个钗子,还是胤?死乞白赖不知道干什么打了个岔,害我一时忘记了才丢在这里的。 “这……狗儿不敢收!翠儿哪配戴这样的物事……”知道他必然会推辞不要,我把脸一垮,装做不高兴的样子比划一下——我和翠儿本不是一样的吗?硬是把钗子塞在他手里,胤?也在旁边说:“既说只当姐姐看,就收着吧,你们小夫妻两个也留个念心儿——说起来你们还是一处儿来的……” “……谢主子……凌姐姐,咱们都是四爷从苦海里救出来的,狗儿翠儿走了,请凌姐姐多替狗儿翠儿照顾王爷,别叫王爷老这么操心劳神的……”李卫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了。 我微笑看着他点头:这个好福气的家伙,娶了青梅竹马,从此官运一路亨通,才智得到了发挥的舞台,在胤?和弘历羽翼底下得享天年。若我的灵魂也能投做个男儿身…… 胤?见他动情,拍拍他肩,又对我说道:“还有一桩呢,我打发孙守一随李卫去四川做个武职,挣个功名,他却问我要碧奴……” 我要仔细想一想,才想到孙守一就是经常给我做保镖的那个性音的徒弟,一个憨厚寡言的年轻人。想到这一两年来,经常都是碧奴和他跟着我,碧奴时常神秘消失,我要出去走走她就急忙要去叫上他跟着……种种蛛丝马迹,原来他们早已有意了,我居然粗心没看出来。回身看看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的碧奴,不由得微微笑了。但一转念,胤?语气淡淡的,对他们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又担心起来,转眼疑问的看向胤?。 胤?知道我的意思,安慰的揽过我的肩:“我知道怎么处置……叫孙守一过来。” 只有性音急匆匆过来跪下:“和尚门下徒弟犯了私心,是和尚教导不严之过,已将孙守一绑在外头等候王爷处置!” “谁说要罚他了?去,把他弄过来。”胤?似笑非笑,问得性音一愣。在众人眼里,胤?性格实在是有些怪戾的,这个样子,连我都担心有人要倒霉了,不由得在斗篷底下拉拉他的手。李卫也连忙跪下要求情:“王爷,孙守一平日里尽忠职守,从无差池,还请王爷开恩……” 胤?笑着一摆手,性音出去了,外面正在原地待命的护卫中发出小小响动,不一时,两个亲兵打扮的人就把全身僵硬的孙守一半拖半推的弄了进来。 孙守一被冻得脸色青灰,手脚硬邦邦的,却死死的看了我身后的碧奴一眼。我看不下去,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成全他们,一转眼,目光却落到他身后一个亲兵身上,心中跟发生爆炸了似的极快冒出无数个念头,脑中“轰”的一声,失态的拿手指了那人,急急的想说话。 人们的注意力一下随着我的指尖转向那个年轻的士兵,胤?的目光早已冷冷向他扫过去。 我心中着忙,眼看场面有些混乱,看看神情悲苦对视的孙守一和碧奴,又看看那个莫名其妙被胤?吓得跪下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士兵,拉拉胤?,示意有话要进屋去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失礼的举动,胤?显然也很奇怪,眼色动处,性音凝然守好了院门,胤?扶着我进了正厅。 关上门,我急忙到书桌前拉出一张纸,就着砚中干涩的残墨写字,胤?看了我的第一句话,笑道:“这个自然,我既成全了狗儿翠儿,为何不能成全他们?就值得你这失惊打怪的?可不像我的凌儿啊……那个亲兵也是老十三带出来的老人儿了,有何不妥?” 我已经写完第二句话,胤?在我身后看了看,深思的看着我:“此人长相的确和胤祥相似,当日仿佛听十三弟说过这个笑话……胤祥因此抬举他进了汉军绿营,拉出去带过兵的,因是胤祥选出来的可靠人,这次随李卫放出去到四川,打算在年羹尧的四川提督府做事的……至于,若扮做十三弟,能有几分相似?凌儿你为何会这么问?怎会需要一个假扮的十三弟?……” ……院中静悄悄,胤?拿火折子打了火点上蜡烛,拈起我写过字的那张纸点着,看着它烧成一团黑灰,又在地上踩得粉碎,才和我再次踏出门。 人们都紧张的看过来,走到孙守一面前,胤?直接说:“小姐把碧奴赐给你了。” 孙守一和碧奴都是浑身一颤,碧奴拿手帕握了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孙守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不停的在雪地里磕头。 堂堂男儿为爱屈膝,我忍不住要去扶他,才刚刚想动就被胤?不动声色的揽住了,他接着说道:“你和碧奴虽有私情,但并不逾矩,既你师傅性音已经罚过你,罚,就算了。这恩嘛,是小姐给的,碧奴就赐给你……但本王现在还不能让你们成婚。 第57章 你可等得?” 人们都细听着这心思难摸的王爷说话,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说过,就在今年或明年,小姐终究要回王府的,但在这边儿就少不了碧奴侍侯,何况她年龄尚小,孙守一你也得随年大人去打磨几年。我将你外放了武职,这一两年好好挣个功名,像李大人这样,届时小姐回了府,你再携了碧奴去做夫人享福岂不是更好?……你放心,她的嫁妆是短不了的,呵呵……” 说到这里,胤?才揭开谜底,孙守一已哽咽着抬不起头,碧奴也呜呜咽咽跪下磕头。 “呵呵……哭什么?这不是喜事么?瞧瞧李大人和翠儿就是你们的榜样,好好做事,只取你们的忠心,我雍亲王府里头什么恩给不起?” “谢……王爷……谢小姐……”孙守一语不成声的谢着恩,胤?已经转向跪在他身后的那个士兵。 “你留下来。我会让十三爷把你编回来,差使稍后再派。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的叫赵吉!” 他笃实的磕了个头答到,和此时院内的其他人们一样,一幅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已经觉得没有初见时看上去那么像:外形上,他原就更敦实了些,毫无胤祥的俊逸;神态上便更无相似之处,哪来一点皇家子弟的不羁和贵气?但是事在人为,一定要试试,何况连胤?都听从了我的建议:留下这么一个人也不费什么事,今后只要让他刻意模仿,也许有一日用得上…… 自从喜气洋洋送走李卫等人,一切又回复原位,我几乎都要以为这样从夹缝里偷来的宁静生活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了。胤?听了我建议,甚至没有多问的就把赵吉春放进王府做了护卫总管带,命他暗地里着意模仿胤祥的举止,甚至减肥以接近胤祥的体态。倒是胤祥自己,在听说这件事后很是有些不解不屑。碧奴自从得了许配的承诺,对我亲热贴心许多,不像以前那样一味恭顺胆怯,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容,她的母亲李氏更是对我越发无微不至。人的快乐是可以传染的,我只是希望世界上更多一些幸福的女人,就像翠儿,也许还有我自己,因为她们还要替锦书和兰香,活得加倍幸福。 康熙五十一年。 五六月间,江南该是梅雨季节了,北方地气渐渐热起来,阳光好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到外面走走,骑骑马。 站在山顶,我抚摩着白桦一块块细白的树皮发呆。远远的亭子处已是桃李成林,我偶尔仍看见有人出现在那里,大概“花冢”已经成为京城一景了?但我没有再注意看过有没有胤?的身影,这两年读书偏好老、庄、佛经,更觉得前世今生一片混沌,一切不再绕心。 倒是自称自幼礼佛的“圆明居士”胤?,却时常拿两桩“俗务”烦我:一是我的嗓子始终无法发声,二是我两年多来还未能孕育子嗣。 他想要我为他孕育我们的孩子,可是我的身体丝毫没有动静。 “小姐体气虚弱,只是不易结胎,但并非不能……”性音和邬先生仍然定时例行给我诊脉。性音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我要想怀孕,只能听天由命了。而关于我的嗓子,邬先生说的更玄: “其实你的嗓子早已没有用药的必要,现在能不能说话,只看你想不想说话了……” 我自己细想想,大概这两年是被胤?宠笨了。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政治局势只在他们的口头、纸上,离我的生活很遥远,也不会有我无法接受的,需要和别的女人共处甚至争宠的情形出现,更不会有任何外人的打扰,这么说来,我的确懒懒的不怎么想说话。 听了邬先生的话,我自己也尝试着发音说话,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试了几次,便放弃了。 我想还是因为我并不在意的缘故,如果我曾试图稍稍加以努力,也只是不想让胤?一直为此担心而已。 长长舒出一口气,我百无聊赖的往回走。 进了院子,走到我住的小楼下,碧奴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小声说:“小姐……”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碧奴目光慌乱一脸紧张,她脸上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 “小姐,人……院子里头的人都不见了……” 悚然心惊,回首四顾,院中一切如常,四周绿树婆娑,但的确一个人影都没有了。本来应该早就接出来的李氏,院外粗使的小厮,还有总是存在的性音的几个徒弟和胤?的护卫亲兵……这诡异的安静让我呆在原地,手心瞬间捏出一把汗。 凌儿凌儿!你果真是变呆笨了!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胤?一早就特意过来带着性音急急出去了,如今这气氛……难道真的有人设好了圈套,今天就要出事? 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好好想想,对方为何还没有露面? 安慰的按了按碧奴的手,我又扫视了一遍四周,终于发现,楼上我住的地方,门开着。 想必就在那里等我了?该来的躲不过,我反而沉静下来,捏着碧奴的手,款步上楼。 缓缓走到门口,见到房中坐着的,一个好象应该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他安静的坐在我的小厅中,白净的手指拈着我日常用的纸笔在写着什么,嘴角带了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虽然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却气定神闲,仿佛这里是他自家书房。 一转眼看见我,他搁下笔,不慌不忙掸掸袍角站起来走向我,身形比胤?潇洒,脚步比胤祥飘逸,目如寒星却带笑,俊美的五官轮廓如江南清秀的丘陵起伏,在离我不远不近的距离定定站住,有些苍白的脸上展开一个春风般既亲切又带了些嗔怪的笑容,如软玉般温热的手捏起我冰凉的手指,声音温润可人…… “凌儿!这许久不见,越发美得不象话了,啧啧啧……怨不得四哥这么疼你,等闲连衣角也见不到一块儿的……” 这个人……洵洵儒雅,君子如玉,若不是亲身经历过一切,当年初回古代的我,早已被他的温柔和煦融化成一滩水,但如今,心却凉凉的如一团冰。 八阿哥,胤?。 尘世羁第一卷第37章 寂寞深宫 身后,郊野微风徐徐送来清新的麦田气息,我低眉敛目,指尖拧着衣角滚的织锦滚边,徒劳的想思考出任何对策,脑中却有无数想法乱哄哄全了涌上来,一时理也理不清。 僵硬的由着胤?把我轻拉进屋,坐下,他笑着看看惊恐的碧奴:“看来凌儿也不打算招待客人一杯茶了,罢、罢,我只是来请凌儿的……” 转向我,悠然说道:“我更是来求凌儿的……” 我怔怔的不说话——我原本也无法说话。 “我额娘……病重了。” 就算想到再多种可能性,也决难预料到他会以这样一句话开头,抬头看去,他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苍白。 “症候有了一年多了,怎么也调养不起来,这半年连床都起不了……若不是额娘,我也不会这么急着找你——原不想打扰你的。凌儿……我也是去年才发现你在这里的,你也不必疑惑,四哥原本藏得极妙的,只是太过宠你了……呵呵……只可怜了九弟,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握紧了椅子扶手,手心却汗津津的直打滑。 太宠我?这和他如何找到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王府姬妾有所不满,又不明我的身份,以至有所泄露?如果是这样,又要为难胤?了……但胤?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断不会让九弟知道的——他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儿,何必让他又不得安生?” 八阿哥胤?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后世留下的史料据说被雍正和乾隆改过很多,除了知道他是个失败者,关于他这个人本身似乎就是阴柔险诈,连康熙都为之惊惧。但我一向的观点认为,如果直到雍正登极还被他的势力挤兑得无法施展手脚进行改革,那么胤?的组织谋划能力肯定不在胤?之下。要说他的失败原因,除了命运之外,最大的败笔就是太早开始谋划,太快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当他和太子在斗争中两败俱伤,并且都失爱与康熙,才让隐藏得更深的四阿哥,也许还有十四阿哥,得到了真正的机会。如果没有回到古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心目中的胤?,几乎应该是他们所有兄弟中“综合能力”最优秀的一个。面对他这明显的精心策划,我毫无信心,就算现在能对峙一阵,又能有什么对策呢?我比他们,差太多了…… 他说没有把我的情况告诉九阿哥,我想是真的,因为受感情影响,难免影响他要做的正事,我也早就不会这么安然了。但以良妃重病开始话题又是为什么?我的确无法忘记那个温婉柔美,会为一曲葬花吟落泪的良妃,和我见她时那抹恍惚的微笑,胤?想用感情影响我?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头已经隐隐做痛。被他带走,性命至少无忧,因为他会让我成为威胁胤?的一着棋子,只要我活着……如果真的陷入那种处境,我怎么能再让胤?为难?除非自己解决…… “为何叹气啊,凌儿?我知道你对九弟心怀怨恨,但是九弟他对你一番痴心天地可鉴,这两年他受的煎熬叫谁瞧了都心疼……” “但我今日并非为了九弟而来……我额娘病重这段日子,对身边的人说,想再听一遍,当日在我府中那个女子,唱《葬花吟》……” 但是锦书已经死了,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都会莫名的抽搐…… “她近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所以我不得不来请你……凌儿……” 看着他尽量显得镇静的淡淡忧伤,我宁愿相信,他真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母亲最后日子的每一个愿望。 第58章 我也愿意相信,如果良妃真的已重病不起,想再听听《葬花吟》,一定是因为她根本就已经觉得那深宫岁月不再值得留恋,她已经不再想留下去…… 但是我更相信,胤?绝对也没有打算一见完良妃就把我送回来。 我在一瞬间彻底清醒。的确,让最真实的感情和最残酷的政治需要联系起来,多么诡异的说服力,多么可怕的对手…… 而且,似乎还有一点很好笑,他如此信息灵通,原来还不知道我已经不能说话唱歌? 我像一个哑巴应该的那样,嘴上“咿呀”发声,做着口型,微笑着在手上随便比划——并不在意要表达什么意思,我甚至懒得看他要再用什么借口。 “你!……”胤?不自觉的上身前倾,吃惊的看着我。 “你难道?……为什么?……是因为皇上的毒酒吗?”他迅速的移开了目光,皱眉思考起来。 碧奴一声未出,人软软滑倒在门槛上,她身后闪出一个利落的人影,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经跪在胤?面前:“八爷,该上路了。”说完滴溜溜的小眼睛就转到我身上。 不管是他的绿豆三角眼,老鼠似的两撇小胡子,还是那种故做深沉神秘的姿态,都让我非常不舒服,我不想仔细观察这个打扮怪异的中年人,急忙去看碧奴。 “凌儿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的,让他们小睡几个时辰,也是迫不得已,其他人也都会在半日内醒过来……张真人,见过小姐了?”恨恨回身看他,胤?已经恢复自若的神态,提笔在刚才的纸上接着写起来。 “小道张德明,久闻小姐芳名了!”老鼠胡子就地给我打了个千儿,但骨碌碌的眼珠子里毫无礼貌可言。我厌恶的别开眼,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想了想,站起来不再理睬他们,径直转到里面屋子里,在箱柜里翻找起来。 张德明似乎想来阻止我,但胤?抬手阻止了他。看着我拿了一个通体碧绿的玉镯出来,胤?微微点头叹息:“这是额娘当日赏你的……” 他折好手中信纸站起来,示意张德明把昏迷的碧奴扶到椅子上坐好,把信塞到碧奴手中:“我已修书给四哥,说明情由……凌儿,你的嗓子我们稍后再说,眼下皇上巡幸热河,不在京内,我可保你万全——请你进宫见见良妃娘娘。” 胤?几乎是诚恳、请求的看着我,但事实是,他根本没有给我任何选择。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看外面,胤?,你再不出现,我们又不知道能怎样再见了…… “凌儿,委屈你了……” 一块黑布蒙上双眼,胤?轻轻抱起我,一边说,一边下楼。 刚下楼,胤?就带着我坐进一个小轿里,我能感觉到轿子不易察觉的被抬起来,猜想他们该怎么出庄子?庄子外围也应该有守卫的…… 随着道路的上、下起伏,我几乎已经敢断定他们走的是往“花冢”的方向,也许要往那边的路出去,然后上官道。最可惧的是,一路上,不时有人轻声汇入这个队伍中,看样子是一路上安排的人手,组织相当整齐严密。我还记得听胤祥他们说起过“八爷党”有一个不可忽视的武备力量,就是白云观的道士张德明,手下训练了一批武艺不俗的弟子,跟性音和尚的情况差不多,看来今天动用的就是这些人了。他们兄弟还真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我居然笑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现在应该心急如焚,还是听天由命。 不知走了多久,我又被胤?扶下轿子,登上一辆马车,当马鞭破空挥舞的声音响起,马车急弛起来时,胤?取下了我眼上蒙着的黑布。 装饰低调精致的车厢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马车外整齐的马蹄声听上去声势颇为可观,想必我们已经上了大路,他们不用再遮遮掩掩。从胤?的表情仍然看不出什么,但他淡淡落在不知什么远处的目光比我印象中的要阴郁。 一路无言。马车停下来,我重新被遮住眼睛,坐回小轿,当轿子最后平稳的落地,我被胤?带出来,取下蒙眼布时,已经在一处布置雅致的室内了。 几个丫鬟一声不响的来往服侍,我几乎要怀疑她们是不是也是哑巴?门外钉子似的守着两个人,八阿哥消失了一阵,几个大夫轮流被人带进来给我诊脉。 他们有的穿着官袍,看顶戴,是级别甚高的御医,有的听称呼是八阿哥府上聘的名医,从纱帐后伸出手去,我并没过多的注意他们:如果连胤?和邬先生都没有找出办法让我重新开口,你们也是徒劳。 胤?、邬先生,现在你们一定已经发现了吧?胤?一定会大发雷霆,邬先生也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人们又都出去了,我一个人枯坐到天黑,丫鬟点上灯烛,送上饭菜,我蜷缩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双手抱着腿,无意识的捏着脚踝上的金锁。隔着布袜,我想摸索出那几个字,与子偕老、与子偕老…… 一阵凉风吹来,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他看看桌上未动一筷的饭菜,转身吩咐人去换了热的来,才关上门,温和的说:“凌儿,这是专门给你做的膳食,厨子当年也是江南名厨呢,味道应该不坏,好歹用一点,饿坏了身子,我怎么向四哥交代?” 我倒很感兴趣,你打算怎么向你的四哥交代?我不知该怒该笑,斜睨他一眼。 他有些疲倦的盯着银烛台上,玻璃罩中凝固了似的烛火,低声道:“我下午又去看了额娘……这些没用的东西,平日里自诩名医圣手,个个说得起死回生……他们连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也说不上来……罢了罢了,想必四哥早已用尽办法……” 胤?突然用一种近乎担忧的目光看着我:“凌儿,你如今这样子,说起来都要怪我和老九,你若是怨我们,我也无话可说,但良妃娘娘对你也算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你都要去见见她。不知道为什么,额娘生病这些日子,对人都有些爱理不理的,却偏偏想起你们……” “我自幼就未能承欢额娘膝下,因为他们说我额娘‘身份低微’,呵……”这声冷笑,激得我惊疑的望向他,这想必是他心中最深的遗憾了? “但我已经努力……这些年……” 他又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嗓子,不再说下去,一直到有丫鬟重新布上热腾腾的饭菜,才打破沉默。挥退丫鬟,胤?柔和的说:“我不知道额娘为什么要听那悲凄的曲子,但额娘既然一再想起,就请你去……或许能劝劝她……明日我就带你进宫,来,先吃点东西吧……” 我几乎一夜无眠,一合上眼,脑中就出现很多纷乱的景象,都是过去,没有未来。 有丫鬟跪在帐外轻声叫“小姐”,我才挣扎着从乱梦里醒来。今天依然阳光灿烂,铜镜里的我看上去精神不好,面色苍白,我被穿上一身很像丫鬟的不知什么衣服,还戴上了一个简单的“两把头儿”,给我梳妆的丫鬟硬要往我脸上抹胭脂,我终于忍无可忍——如果这是胤?要带我进宫的伪装行头,我为什么要配合他?一抬手把胭脂盒掀翻在地,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满脸怒容,丫鬟们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看似脆弱的哑女会有这么大脾气,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了?”胤?掀起帘子走进来,翎顶辉煌,朝服冠带整齐气派,在很多早上的这个时候,我见到的通常是另一个人,穿着同样一身装束…… 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的丫鬟们慌忙跪伏在地,胤?拣起地上那盒胭脂,笑道:“凌儿何必跟这些不懂事的丫头怄气呢?但庸脂俗粉确也不配你的颜色,罢了,走吧。” 出得门来,外面是到处都一样的庭院高墙,我甚至看不到红墙外有些什么别的建筑,也无法判断这里是不是八阿哥自己的府邸。 和我坐过的胤?那顶一模一样的明黄袱幔亲王坐轿就停在院门处,携了我坐上去,胤?的笑容迅速消退,一路上不再说话。 宫门里是深深的甬道,两边高高的红墙绵延不断,叫人绝望。看到里面的宫女,我才明白这身打扮为什么让我联想到丫鬟,可能是在良妃寿宴上看到过,留下的印象——这原本就是一身普通的宫女打扮。还好也不用穿花盆底儿,我被另外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跟在胤?身后,穿过层层宫墙,直入后宫。 我没有什么方向感,更从来没有来过皇宫(除了在现代参观故宫),只觉得这道宫门很小,胤?这样身份的人日常应该不会由此出入。我打定了主意,努力抬头四处张望,希望有认识的人出现,或者有人认出我,去向胤?报信,他不是管着内务府吗?宫里头总该有些耳目。 但随着七拐八弯越走越深,我渐渐失望。一路上每个地方的宫女太监,甚至一些年轻的带刀侍卫,一见是他,无不远远躬身,肃然侍立一旁,头也不敢抬,胤?像是早习以为常,步伐潇洒,翩然而去。 我这才明白胤?最近为什么眉头越缩越紧——胤?已经成功的营造起了一种天下归心的气势。只可惜我也早已知道,他的气势不但令他的兄弟们咬牙,更让他精明的父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最后几乎完全失去父亲的心,甚至让康熙憎恶。可怜他此时的志得意满,留不住病重的母亲,也留不住父亲的一点点慈爱…… 经过一些小门,沿一条碎石小道,穿过郁郁葱葱的绿树、灌木,发现我们已经直接来到一处宫苑之内。眼前的房舍精巧别致,却怎么看都少了些皇家气派。 第59章 见胤?突然出现,宫女太监们毫无惊讶之意,纷纷行礼请安,打起帘子。 胤?拉了我的手,踏入殿内,直接向东面一处掩了重重绣帘幔帐,但此时敞开着门的房间走去。大概是这小殿四周围绕的绿荫太过于浓重,突然从阳光中踏入这里,让人觉得阵阵阴寒,且里面隐隐环绕着连绵不绝的药香,仿佛连殿内所有的木料里也已渗透了那苦涩煎熬出的味道。 “给额娘请安。”我被这寂静中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随胤?跪下了。 “娘娘请八爷。”看宫女的样子和语气,这些无用的礼节他们早就重复了无数遍,却还是不得不继续。 胤?在帘内浅笑的说着什么,不一时,宫女出来叫我。 有些迟疑的走进去,我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原本应该恨胤?的…… 但当我看到病榻上的良妃时,心中一酸,暂时忘记了别的事情。 她像那次一样,微笑期待的看着我,原本雪白的鹅蛋脸两颊有些凹下去,面上更像白玉蒙了尘,显出不祥的灰败来。 “你过来,让我看看。”良妃的目光温柔的波动一下,声音毫无底气。我刚跪下来,无声的磕了个头,见胤?点头,便走近几步,跪到她床边。 良妃的手冰凉,有微微的汗,她无力的握握我的手,笑道:“好,好,这丫头长好了些儿,比以前还好看了,就是怎么瞧着有些苍白?怕不是我这屋子光线不好?……可是听了我的话,好好作养身子了?这几年过的还好?我还要见见那个锦书,偏生九阿哥说她有了孕,罢了,上我这沾了病气可不是罪过?……咳咳……” 两个宫女急忙送了痰盂毛巾上前,又忙着给她捶背,我连忙趁个空隙转头以目光向胤?求证,良妃这是病糊涂了,还是从头到尾就不知道当日她走后发生的事情,他们一直在编谎话安慰她? 胤?脸色沉沉的不置可否,还好我不能说话,只好微笑着安抚的拍拍良妃的手背,听她饶有兴致的继续说。 “……我没多少日子了,?儿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难过,我这辈子享福也享够了,受皇上这么大恩典,?儿又孝顺……就是想着以前认识的那些老人儿都不知哪儿去了……又想着心里特别疼你们两个孩子,看到你们就想起我年轻那会儿……可惜没机会再见见,每次问八阿哥九阿哥,他们都说你们过的好……过得好就好,我瞧着也高兴……你怎么总不说话呢?给我弹弹那葬花吟吧,我这边的人谁也没有你们唱得有味儿……” “额娘,你累了,今日就先歇着吧,我已安排凌儿住在这里,歇两日你身子好些,让她天天给你弹曲子……”胤?已经帮我解围,一挥手示意我退出去,但是听到他的话,我怔了好一会才磕个头,退出来,站在空旷幽冷的殿内,铮亮的水磨青石方砖上发愣。 如果把我藏在这里,简直比胤?把我藏在那庄子上还要绝妙……简直是匪夷所思。安排无关人等进宫固然是有违禁例,但谁能奈胤?何?他的势力看样子早已遍布皇宫和京城,而良妃病成这个样子,也无力阻止,起不了什么作用……康熙不在京城,得力的侍卫肯定都随驾走了,皇宫守卫必然松懈很多,这么多宫房内,此时多关了一个人简直是泥牛入海无处可寻,而且就算胤?有一天猜到了,又怎能擅闯母妃寝宫? 饶是这里凉沁入骨,我还是急出一身冷汗来。 叫了一屋子太监秘密的嘱咐了一阵,胤?径直离去,走时也不再看我,我只从偏殿中窥见他目光阴郁似有不甘的凝望了一阵良妃的小殿,狠狠抿嘴转身。 被宫女领到殿后一片偏僻的房舍住下来,我注意到总是会有两个太监形影不离的跟着我。但我认为他们多虑了,我根本无法逃走:既不认识宫里道路,又不能说话,走错了,甚至可能暴露身份,给胤?闯下更大的祸。 房前应该是这片宫苑的小园子,树木花草长得过于自由繁茂,有些杂乱,更显得凄清。鉴于八阿哥的影响力,想必宫人绝不至于对这里的花草也疏虞打理,那么这种状况的出现必定是因为它们的女主人,良妃的兴趣。 她曾劝我们不要唱那不祥的曲子,原来她自己也偏好这样的清冷气氛,哪里又是什么吉兆了……不过,也许,她只是想看着它们生长的自由吧? 自由……抬头望天,四面红墙,只能看见小小的一方蓝天,压抑。无意识的抚过开得一丛火焰似的美人蕉,我曾经如此向往的自由,居然就这样渐渐淡忘了? 宫女太监们对我十分客气冷淡,我估计就算能说话了整天也用不上一句。已经三天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甚至没有再被叫去见一眼良妃——那毕竟只是个借口?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无知中被动等待。 等待,我痛恨这个词。 这处宫苑很有些古怪,就算在初夏的白天也阴阴凉凉,入夜后简直寒气袭人。 可此时夜已经有些深了,我还静静站在浓密的植物中间沉思默想。在房中辗转反侧了一阵,实在无法入睡,干脆出来清醒清醒,整天守着我的两个太监已不知所踪。许久没有好好思考过,我可想的事情其实很多,比如藏在一团迷雾中的我的未来。 前殿悉悉索索有人过来,说话声渐渐靠近我站的暗处,灯光剪影中,我从打扮看出是两个宫女。 “姑姑,定妃娘娘好象从来都没来过咱们永和宫吧?” 一把嫩稚的声音,我猜这小宫女最多十四岁。 “是啊,我跟了我们娘娘都有八年了也没见过……各宫主子这些日子差不多都该来看看了,人都这样儿了,还有什么意气?不过咱们娘娘就是太善良了,又没跟她们争过什么,亏得有了八爷,才不至于被人作践了去,只可惜……”这宫女听上去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此时也黯然的低了声音。 已经走到近前,小宫女顺手泼掉手上端的水,有些愤愤,但很小心的低声道:“那些主子们来看看有什么用?要说……要说……皇上要是能来看看,比八爷请多少名医都有用。” “唉,这话就是对姑姑我也千万别提了,皇上……”她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怕是有三五年没在我们主子这里留过一宿了,如今娘娘病到这份儿上,也没听皇上有什么言语……若不是八爷争气,咱们娘娘这日子才难过呢。” “可惜八爷不是太子……” “胡说!不想要脑袋了?这些话是你说的?今后再敢说这些自己先割了舌头去!宫里头是什么地方……” 那个“姑姑”低声训斥着小宫女走远了。 我这才从幽暗的藏身地里走出来,一抬头正好看见爬上宫墙的半个月亮。千百年来,后宫里头,无非是些这样的故事,我并不觉得特别为谁难过或者不平。但身临其境,面对曾经与我算有过知音之缘的良妃,联想到十三阿哥那位莫名困守荒庙终老的额娘——我记得她封号敏妃——还是忍不住心中凄凉。 康熙康熙,你自诩一代圣君,只可惜……这算个什么家? 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 惨白的月亮好象一个冷冰冰的眼睛,一阵轻风从身后树梢卷过,如一声无奈的隐隐叹息,我全身寒毛直竖,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尘世羁第一卷第38章 度日如年。 与胤?粘在一起的日子或许蠢钝,但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两三年一晃而过,短得叫人心痛。这后宫中的日子短短十天,每天眼巴巴看着窗檐下的日影一点一点磨蹭移过,树下蚂蚁忙忙碌碌把什么东西搬来搬去,然后发现好不容易才熬过半日。 十天尚且如此,这后宫众多妃嫔的数十年又当如何?想到胤?终究会做皇帝,茫然和焦灼就笼罩了我。我讨厌、甚至害怕这个后宫。 但是解决目前的危机毕竟是最重要的,十天来我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的四处张望,盼着像什么电影里一样,屋檐下跳出武林高手掳走我,或者一个给胤?做耳目的宫女太监塞给我一张安慰的纸条,说马上就会来救我……几乎风声鹤唳。 没有奇迹,甚至都熟识了这里的宫女太监,也没有看出哪一个有任何破绽。胤?你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没有找到这里? 正在咬牙切齿,一个宫女悄没声息的推门就要进来,太没有礼貌了!我恨不得踢翻屋子中间那不紧不慢吐出香熏的青铜浮龙三足鼎。见我面色不好看,那小宫女犹豫的瑟缩了一下,收回正要踏入的一只脚,就在门外道:“姑娘,八爷叫你去娘娘跟前弹琴。” 不管怎样,总算有点事情发生了。我深呼吸,随她出了门,这就是那天晚上我无意听到了她说话的小宫女,此时她好奇的看看我,稚气未脱的脸庞上都是好奇。我向她微笑,她反倒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乖乖转回头带路。 两个太监一直跟我到殿前才停下,小宫女打起帘子,也不跟入。里面门窗都被严严的遮了起来,几乎黑漆漆的一片,我正原地站着让眼睛适应里面的黑暗,胤?的声音传来:“凌儿?你到这边来。” 摸索着往那个方向走,厚重的幔帐动了动,胤?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引我到房间里,纱帘外已摆好的琴桌坐下,他声音极低极温柔的说:“娘娘想听着你的琴睡一会儿,便不用唱了,随便弹几首罢……” “还是弹弹葬花吟吧……”良妃的声音穿过床榻的幔帐,听上去虚如一缕若有若无的丝。 第60章 “好,好……”胤?没有再理我,一转身守回病榻前。我看见他双手紧紧握住良妃从缝隙里伸给他的一只手,突然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隐私似的不自在起来,忙低头调弦。 几年没有弹琴了,有些生涩,待得慢慢找到了感觉,又被自己的琴声勾起新愁旧恨。 拨着弦,里面一点动静也无,我猜想良妃已经睡着了,但胤?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我总感觉他的眼睛在那暗处莹然流光,满屋子都是从他身上透露出的哀痛和不甘,以及良妃那种长久煎熬出来的,苦涩得发甜的药味儿。 黑暗中不知时光,这些听觉、嗅觉、视觉甚至第六感组合成一个奇妙的心理空间,人们陷在里面,仿佛被催眠。良妃好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甚至猜想天都黑了,哗哗的雨声由远及近,由小变大,雨点敲打屋瓦的声音密集而激烈,但殿内依然是另一个世界。 “哐啷”、“哗啦”,雨声掩盖中,突然有人踢开门,大步走来,扯开重重幔帐。外界的光线让我已适应黑暗的眼睛感觉到强烈的刺激,眼前白光旋转,我被人抱着双肩拎起来面对殿外,慌乱的眯着眼,看见九阿哥胤?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距离。 瞪视我一秒钟之后,他出乎我意料的转向胤?的方向,嘶声怒吼: “八哥!为什么骗我!?” 太监和侍卫跟着拥了进来,但都不敢出声,一阵小小的混乱之后,胤?脸上带着些许厌倦携了胤?去偏殿密谈,而我被送回后面。宫女们早已忙忙的守到良妃身边,当我踏出殿门时,分明听到她的一声幽幽叹息。 用过晚膳,天已经全黑。雨势丝毫没有变小,打得我心里坑坑洼洼,忽然觉得疲倦,这大雨能否干脆些,洗净一切混乱?桌上的红烛燃掉了半根,烛泪毫无形象的瘫软在烛台里,夜都深了,仍然没有人来打扰我,也许八阿哥对九阿哥有超强的控制力吧。 在热闹的雨声中,我很快熟睡。 当我醒来时,这热闹的雨声居然还没有停止,烦躁起来,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想翻个身,感觉身上压着什么东西。 揉揉眼,窗纸上映出来的天色是灰蒙蒙的。胤?衣冠整齐,跪坐在床前脚踏上,身体伏在我床边,双手隔着锦被紧紧抱住我,似乎睡得很沉。他的侧脸,居然是笑着的。 但他感觉到了动静,立刻就惊醒了,抬头看到我,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头放回我身上。 “太好了,你还活着。” 后来的三天,很难说我和胤?两个人谁更尴尬些。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特别是他的这个样子。 他的这个样子,就是指,他看起来是真的被八阿哥瞒住了,好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我。 有时候他很高兴: “八哥带薛医正他们去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对,八哥打小就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得了消息,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找到了,果然是你,呵呵……” 有时候他很焦虑: “凌儿,只要你活着就好,我还有机会弥补……就怕永远没机会求你原谅……那时候……是我糊涂……经常去花冢,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你还恨我吗?” 有时候他很阴郁: “如今虽然……但皇阿玛就要回京了,八哥却不让我送你走,又不告诉我能有什么办法保你不被皇上知道……” 有时候他还很愤愤不平: “……四哥一定对你很好……但是,你真的爱四哥吗?你要清楚: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甚至更多。”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久违了的卡通片,他虽然很小心的连我的衣角也没有再碰到过,但无时无刻不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简直滑稽。还好我无法开口,只好无奈或者悲哀的看着他,摇头或点头。这是我此时能作出的最大努力了,他说的不错,八阿哥在那沉沉黑暗中的独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恐怕连自称没有什么事能瞒过的九阿哥也无法完全清楚。我只能猜测胤?说的那个“虽然”后面,究竟又有什么阴谋要发生。 这三天里,八阿哥有些忍无可忍的来过一次。 他面无表情的踏进门来时,我正在梳头,这里可没有宫女会来服侍我——正合我意。 “九弟,弟妹昨天特意到我府中问我,你为何连续两日留宿宫中,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得替你维护,对里外的人说你是有事去了直隶。你很清楚,成年皇子留宿宫中是大忌,何况是在我额娘宫内。若不是皇阿玛还在热河,我在这宫里还能起点作用,怎可能瞒过四哥?前日你只有进宫没有出宫的档,我虽多方遮掩,但四哥管着内务府,说不定早已知道了——你今天就给我回去!” 胤?一直站在我身后,默默看着我梳头,听着胤?说完,递给我一只钗子,才开口道: “好。哎……钗子放在这边,要斜斜的……不过八哥,我回去,自然要带凌儿走。” “……” “不能?”胤?转身,笑道:“八哥,那你告诉我,为何不能?只要凌儿在我手中不就行了?”他又看看我,接着问道:“那件事进行得很顺利,皇阿玛已经有反应了,为何不把凌儿给我?” 胤?也看看我,刚才脸上浮起的的些许恼怒沉静下来,缓步走到梳妆台前,也拈起一个珍珠耳环在手中端详,说:“九弟,我要把凌儿留在这里,直到事成。你瞧着罢,这次指不定比我们计划的还成功。” “那是自然,逼了这么些年了,二哥又是个急脚猫,狗急跳墙就在眼前。” 胤?没有理睬胤?的话,只稍稍提高了声音:“……九弟难道不记得你的门人任伯安了?凌迟处死才有两年不到……九弟啊,不是八哥说你,你想想看,那段日子你消沉颓唐,八哥也疼你,由你去了,结果怎样?四哥和十三弟都出了杀着,你还被蒙在鼓里,我们几乎被逼上死路啊。你就听八哥这一次,凌儿可怜见的嗓子又坏了,我日常怎么对人你还不清楚——断不会为难了她的,等这阵子过去,自然让你好好携了凌儿逍遥自在去。” 兄弟两个沉默了一会,窗外是几日来时大时小但一直没有停过的雨。 胤?先开口: “那,就麻烦八哥,继续替我在外头遮掩一阵子了,既说我去了直隶,就是直隶吧,就说我差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儿才能办好呢……呵呵……” 胤?目光阴沉的审视他,移时,似乎得出判断,无法再说服他,顺手把那珍珠耳环往梳妆台上一扔——“叮”的一声清脆悦耳——自己拔脚走了。 直到从镜中倒影看到胤?出门才缓过气来,我已经想到了将要发生什么,我不是还曾经让他们有所准备吗?那个被我硬要留下来的赵吉…… 都怪我这几天只顾着想你了,连这么明显的事情也没有想到,可是,你到底在做什么?有没有努力寻找我?胤?? 胤?留在这里的第四天早上,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十五天了。 宫苑中的植物被连续几日大雨打掉了枯枝败叶,又洗得干干净净,越显出那些青翠挺拔的健康枝叶来,但季节已过,这只是最后的繁盛,开到荼蘼。 刚由胤?陪着用过早膳,我认命的扶着窗框看那外面的雨,突然见一个宫女急急忙忙从雨中跑来,连一件避雨的油衣也没有穿。 “姑娘,娘娘叫你,快!” “怎么了这么失惊打怪的?可是娘娘不好了?”胤?背着手走出门去。 “给九贝勒请安,娘娘她也不是不好了,就是突然起来了,还说想走走,奴婢也不知道……” 那小宫女很惊慌,竟然一直站在雨中说话,好象随时打算转身再跑走。 我想了想,立刻冲入雨中。 “凌儿等等!拿着伞!当心淋坏了!”胤?也跟在我身后追出来。 路程不算长,但雨也不算小,当我全身湿淋淋,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寝殿,看见良妃时,惊讶得忘了下跪行礼。 良妃端端正正坐在琴桌后面,随手拨着弦,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帘。 我这才注意到,殿内的那些幔帐帷幕全都被拉了起来,连窗户也打开了,比平时乍然明亮了许多。光线映在殿内美人脸上,就在不久前还枯槁灰白的一张雪白鹅蛋脸居然重新焕发了光彩,淡淡的红晕染在额角和颧骨,目光清澈晶莹,甚至连眼角的皱纹好象都突然不见了。 “怎么了?这丫头,怎么又看着本宫发呆啊?” 她的笑声出奇的轻盈明媚,我心中一酸,顺势跪下来磕个了头。 这可不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 “去叫八哥,快!” 胤?在我身后低声吩咐。 “已经着人去叫了,时辰太早,八爷还没进宫。”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了的宫女有些惶恐的低声道,显然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九阿哥,今儿这么早就进宫了?” “给良妃娘娘请安。” “罢了罢了……丫头,你过来。” 走近了,她拉了我的手,示意我坐在她身边,突然收了笑意,用我从未见过的精明目光打量着我,正色道: “前几日见了你,就知道不对,为何一直不见你开口?” 我连忙从椅子上滑下去跪了就要磕头,她却仍拉了我的手不放。 “不要磕头啦,起来起来,又没说要责怪你……你告诉我,嗓子怎么了? 第61章 还有……” 她仍然用那种精明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薄纱帘外的胤?。 “若不是见你,我也想不起来,他们说那个锦书好好儿的,必是在编谎话儿骗我呢。九阿哥你别着忙,我心里头可不糊涂:若是锦书好好的,?儿必定会带她来见我。如今只得你来,可见……锦书的境遇必定连你还不如,我想着,她莫非已经不在了?” 呵,这必定就是年轻时的良妃了。观察敏锐,逻辑清晰,三言两语道尽真相。 看着她生命中最后的娇艳容颜,我无力的点点头。康熙康熙,你至少也该来见证她最后的美丽吧,当年不正是这样的她吸引了你吗? “唉,红颜薄命古今同……我记得,你该是雍亲王府上的人吧?这样人才,自然不会配给别人,现在必是跟了雍亲王的?” 她的明敏让我无言点头:她的儿子没有一样骗过了她。 “?儿也恁的不懂事了,把个好好的姑娘关在我这里许多日,像什么话?雍亲王可不气恼他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严厉起来。 “九阿哥你也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皇上最恨你们兄弟闹家务,你还跟着八爷闹个什么?既是自幼亲厚的兄弟,平日里该多劝劝他才是。我倒也罢了,这一去,一了百了……你若是闹个不好,你额娘,宜妃姐姐今后可靠谁去?” 听到“兄弟闹家务”,“扑通”一声,胤?无言跪倒。 待得听到自己额娘的名号,胤?呐呐的磕头称“是”。 我吃惊的看着良妃——今天才算是真正认识她了,只可惜,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我突然心痛的捏紧她的手。 她突然兴意阑珊起来,笑着对我说:“你这孩子,又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嘴上虽不说话,眼睛里都写着呢……唉,你是个好孩子,清清净净女儿家,何必把你搅到这些污七八糟的事里头来?九阿哥,你说是吗?” 胤?现在几乎是吃惊的重新磕下头去,分辩道:“娘娘,八哥和儿臣我们并没有什么污七八糟的事情,兄弟里头也很好的……” 良妃没有再听他说话,柔声对我说道:“你就再给我弹弹琴吧,我教过她们多少次,琴要用心——可还是没一个能弹出那个味儿……缩手缩脚,心有羁绊,为着应付弹琴而弹,自然不成的。” 她走到窗前,一手扶着窗棂,斜斜靠在窗边墙上,不知道在望着外面的什么地方。风吹得她宽大的衣裙往后飘起,越发显出单薄的身子。 一个宫女在她身后小声劝道:“娘娘,仔细风大吹坏了凤体,让奴婢扶娘娘回去休息吧。”良妃恍若未闻,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 我不想再弹那什么葬花吟,这凄风苦雨的,不是要把心都弹碎了? 寝殿中显得空荡荡,仿佛只剩下良妃孤独的背影。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司马相如《长门赋》,就不用再注了。) 我以为我是悲愤的弹起了《佳人曲》,但琴声流露出来的分明是无奈。为什么都过去一两千年了,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子仍然要为一个等不到的男人等待? 琴声在雨声中显得很渺茫,这佳人终归抵挡不了自然规律的残酷镇压。 头顶隐隐滚起闷雷,在殿中低沉的轰然回响。 一个小太监叫到:“八爷!”惊喜的声音分外尖细,传入殿中,胤?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迎了出去。 良妃的身子突然软软的晃了晃,摇摇欲坠。我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里,一把推倒琴几步赶过去,正好来得及和一个宫女一起接住她瘫倒的身子。 琴滚在地上,弦杂乱的震动出声,殿内顿时有种混乱的气氛。全身湿淋淋的胤?已经一个箭步冲进来,声音微微颤抖的叫了一声“额娘”。 胤?带来了两名太医。当胤?和太医、宫女、太监一拥而上,围着良妃忙得团团转时,我和胤?这两个外人只得站在一边发呆。 那个宫女说的不错,良妃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可以依靠,而且胤?是那种即使已经成年,还会回来与母亲融融絮语的细心人。 过了一会,太医们谨慎的向胤?小声汇报着什么,胤?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药碗,挥挥手。看看身上的宫女衣服,我连忙随着人们躬身退出。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又在外面“尖叫”起来: “雍亲王、十四贝子给良妃娘娘请安。” 雍亲王!这三个字惊得我眼前一黑,胤?终于来了! 胤?脸上变色,往外看了一眼,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抱起我往殿内深处躲藏。 我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已经被胤?胁藏在后面一个厚重帷幕下,看样子是宫女们日常准备茶水的小隔间内。 殿内很快就安静下来,两个人的脚步还带着水声踏入殿内。然后是例行的礼仪,他们叩头道:“儿臣胤?、胤?给良妃娘娘请安。” 良妃没有动静,胤?的声音道:“娘娘说多谢雍亲王、十四贝子挂心,这么大的雨,难得还巴巴的跑来。”停了一下,他的脚步声才走出来。 十四阿哥已经在追问:“八哥,娘娘怎么样了?我刚才去给额娘……德妃娘娘请安,四哥正好也在,德妃娘娘说叫我们兄弟来看看良妃娘娘,有什么需要的,叫我们兄弟多帮衬着。” “是啊,八弟,内务府早已按日向皇上行在呈送娘娘的医案,不日内必定就有恩诏。这边儿一应应用物事有什么用得着的,叫宫女跟内务府老黄说一声儿,我每日着内务府遣人送来便是。”胤?的声音很正常,像一个年长皇子应有的沉着,又带一点儿亲切的关心。 八阿哥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既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苦笑。 “四哥,十四弟,改日我定当亲自去向德妃娘娘谢恩。我额娘……薛太医只叫喝点参汤……” 参汤吊命,良妃已在弥留之际了。胤?也动了动,似乎看我一直很安静,才突然想起我早已不能说话,连忙放下捂着我嘴的手,有些歉意的低头看看我,但我没有顾得上理他。 胤?和胤?显然也为此沉默了一下,胤?稍稍振作了声音道: “四哥,十四弟,胤?在此谢过两位兄弟了,但胤?此时心中悲恸迷乱,恐礼节不周,无法招呼,请兄弟们先回去,待我好好送了额娘……再亲自登门道谢。” “八弟,良妃娘娘身子这一向有些时好时坏,参汤平日里也用的,你怎可灰心?好好照顾了良妃娘娘,我这就去叫太医院张医正过来,他出自杏林世家,医术高明,必定有法子的……” “是啊,八哥,等娘娘好了,我和四哥再来给良妃娘娘请安,眼下就不打扰良妃娘娘了。” 他们的脚步居然往殿外走去,我心中一慌,难道胤?就这样走了?不由得挣了挣,胤?双手圈得铁箍似的,咿咿呀呀发出几声,在密集的雨声里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们已经在殿门处磕头了:“请良妃娘娘安心荣养,儿臣胤?、胤?告退。” 他就这样走了?恐慌像一种气体,在我身体里急速膨胀,让人无法忍受,我明明就在他眼前了…… 有人在打开殿门,倾盆大雨的哗哗声立刻传进来,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马上就要掩盖胤?刚刚还离我这么近的身影…… 我就像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气球,闭上眼睛,被心中的那股气体憋得流出眼泪。 “胤?!” 气球爆炸了,我终于把多日来心中念叨的那个名字冲口而出。这声音如此嘶哑变形,却又因为我的努力而放大了很多个分贝,甚至在这殿顶上盘绕着回声,真难听! 但我总算做到了。不顾一切的扯开帷幕冲出去,突然发现身上没了阻力,回头一看,胤?原本环绕着我身体的双手无力的垂落在身体两侧,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用一种几乎是受伤的目光。 但我顾不得他,因为有脚步急急的过来了…… 胤?走向我的姿态古怪僵硬,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知道冲到他面前,然后同时和他在还相距一步距离时硬生生顿住。 现在该怎么办? “赫舍里?……”胤?迅速的回头瞥一眼胤?,声音冷漠的道:“这不是半月前我府里头报了私逃的丫头?” “坎儿,把她押回府上看严了,我要亲自审他,八弟……喔?九弟?……叫你们见笑了,告辞。” 他的脸偏了偏,我看见他明明脸色铁青,但眼里终归还是有些笑意。这几句话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但他好象也并没有诚意打算做出一个更好的解释。做个小小的表面工夫敷衍两句,算是给过八阿哥一个台阶吧,而且这样说了也可以立刻带走我。总之,我的暴露,让他们兄弟几乎就这样面对面的撕破脸皮,大家在做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他们需要保持天家兄弟的雍容和气,高贵姿态,哪怕背地里恐怕已经在往兄弟身上捅刀子。 胤?站在门外殿檐下,一言不发的轮流看看他的四哥、八哥、九哥,还有我,目光是极度克制的惊讶。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仿佛在打量我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第62章 坎儿走进来背着殿内向我挤挤眼,貌似粗鲁的拉了我胳膊要走。我推开他的手,在原地向良妃的方向跪下,只说出两个字:“娘娘……”嗓子又哽咽沙哑得难受。 从怀中取出那碧绿得一汪水似的玉镯子,双手呈上,道:“良妃娘娘,留着这镯子,就当是凌儿陪着娘娘……” 那个被叫做“姑姑”的大宫女看看胤?的脸色,悄然走下来接过我手中的镯子。胤?原本看了看胤?,似乎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但所有人都无不惊讶的发现,胤?站在那幽暗处,背起双手,牢牢的看着住我,脸上居然微微带笑,虽然他的目光分明是悲戚的。 胤?无声的一甩手,仿佛万事不关心的重新回到良妃身边。 我站起来,随坎儿走向雨中,转身前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胤?,目光相对,复杂得一时羼杂不清。 胤?及时向坎儿示意,我终于被拉着离开了,胤?似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穿过层层宫门,胤?胤?的护卫、随从渐渐一拨拨跟上来,渐行渐远。就这样轻易的,离开了?我几乎不敢相信。 出得一座宫门,胤?的轿子就停在那里,一片鲜艳的明黄,在灰蒙蒙的雨中分外明亮温暖。我还在原地发怔,身后有人推了一把,我糊里糊涂的钻进轿子,胤?也随后进来了——然后我就被拥进一副热呼呼的胸膛里。 “起轿,回王府!”胤?的声音就响在耳边。 呵,是真的。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一切都有胤?在呢!茫茫的雨声中,我终于安心的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给心找到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尘世羁第一卷第39章 风雨如晦 “叫我。” “……?王爷?” “不对!像刚才那样叫我!” “……?胤??” “对!再叫!” “……胤?。” “大声一点儿,本王这可是在命令你。”他在我头顶窃笑。 我也笑了,头靠在他胸膛里念经似的念叨起来: “胤?胤?胤?胤?胤?胤?胤?胤?胤?胤?……” 窗上的雕花是熟悉的五福捧寿花样,琴桌前幽沉的木樨香缠绕着直散到窗外来,站在门口的是永远让人觉得心中安宁的邬先生,我又回到了雍亲王府的书房。邬先生对我能这么快回来似乎并不十分奇怪,而是对我重新恢复语言能力显得非常满意。 胤?把我重新安置在书房后的小院子,命两个小丫鬟来服侍我沐浴更衣——不知道为什么,连梅香也不再在这里了。我收拾妥当重新来到书房时,胤?正在向邬先生小声交代些什么,见我出来,深深看我一眼,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又转身消失在雨中。 他在忙什么?邬先生似乎并不打算跟我说起,却亲自给我泡上一杯热腾腾的茶,示意我伸出一只手,给我把起脉来。 碧螺春的清香随着热气袅袅上升,然后氤氲在空气里。雨小了,微风送进来的雨丝凉沁沁的,邬先生乌黑的眼眸收敛了光芒静静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天,书房中连空气也寂如一潭深山中的湖水,把我满肚子的问题全都憋回了心里。 良妃今天真的熬不过去了么?太子是否又将被废,十三阿哥会受到牵连?今日之事就发生在宫内,怎么能瞒过康熙?——就算瞒过了康熙,已经被八阿哥知道了的我的存在,从此将成为埋在胤?身边的一枚定时炸弹,他可以用它随时制约胤?。在未来越来越紧张关键的时间里,胤?怎么可以有一个这样的软肋?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和胤?的好日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我早先便说你的嗓子已无妨,王爷只是不放心,如今可好了,我和性音和尚也不必背上庸医的头衔了,呵呵……”抽回手,邬先生笑道,“这两年你身体养好了些,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些日子又失于惊吓忧虑,给你开两剂安神宜气的药罢。” 说道“惊吓忧虑”,他才认真的审视着我,一种强自克制的关怀和无奈从目光中不可抑止的淡淡散发,于是他又很快别转了头。 满心的忧虑和疑问不知如何开口,加上几年来已经养成不用语言表达的习惯,只好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微涩的甘醇在唇齿间蔓延,两个小丫鬟在敞开的窗下走廊上扇着烹茶的小炉子,恍惚间我好象回到了几年前,初进这府时,我也曾在那窗下傻乎乎的烹茶,全然不知这个世界的凶险。 不由得转眼看看邬先生,感觉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就算在一间屋子里,我们之间却好象已经被命运隔开,挡在中间的,隐隐已是一场前世今生的闹剧。 先生随意的穿了一身青色衫袍,坐在窗下,身后窗外能看见剪影般的竹叶,正是邬先生画作的风格。此时他微微侧着身子,没有看我,光与影映出的侧脸若有所思,目光深深如午时的夜色,里面隐隐摇曳着什么神秘的,没有人能读出来的东西。这个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男人,是命运让他如此隐忍坚持,此时的我觉得自己终于懂了他,突然为他心酸。 见我们都愣愣的不说话,他笑了笑,起身从身边的柜子里小心的搬出一把琴,我连忙上前帮他把琴放到小几上。 “凌儿可还认得这琴?” 怎么可能不认识?只需一眼,甚至手捧它的感觉,我已经认出它:杉木,灵机式,尾端木质焦黑,有非常难得的梅花断纹。 “自然认得。这不是凌儿以前在书房,向先生学琴时弹的那一个吗?”我的声音和以前相比,有些哑,有些低,正好神奇的符合了我的现代审美观。 “你许久没见它了。我原打算将这琴送到庄子上给你,聊做消遣,但王爷不愿让你有所联想而伤感……” “凌儿一定不知道,这琴是我祖父所制呢。”先生语气悠悠,但听不出感情。他任我扶着坐到琴前,顺手抚过琴弦, “听说,在我家乡曾有一座数百年的古寺,曾经盛极一时,但至我祖父年轻时,正逢乱世,香火稀少,已经破落。偏偏有一年夏季,又被雷电击中大殿,正殿倾颓,寺里的和尚无钱修缮,纷纷游方去了,大都一去不回,最后只剩下年迈体弱的老住持。我祖父自少年时便常去与他论道说禅,此时便要接济他。不料这位大师却送了祖父一块木头,说,他也要远行了,临行要把这木头送给祖父。这是寺庙正殿最中央的顶梁横木,已有数百年历史,原本是上好的杉木,这次被雷电劈断,别的寺众打算用它烧火,被大师留了下来。他叮嘱祖父,以此木制琴,必有举世难得之音。祖父当时不解,第二日,再去寺中要给大师送行,才知道就在前夜,大师已在寺中坐化,成佛西去。” 大概因为书房的气氛是太完美的铺垫,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抓住了我。抚摩着这琴焦黑油亮的尾端,原来,这琴早已有了几百年的前世今生,我出了神,仿佛看到它曾经是树林中生机勃勃的小树苗,经历几百年风雨,眼见了几朝几代人事变幻,又因挺拔出众,与佛祖结缘,顶起了寺庙的大殿,看着在自己下方一代又一代芸芸众生为自己的心事向那泥塑木雕的佛像虔诚叩头祈祷,但终于物是人非,最后连寺庙都破落了,只有那位大师夜夜的念经声绕梁不绝。 是否连这木质肌理中都渗进了《楞严》《金刚》《大悲》?我俯身,把耳朵贴在木头上。原来以前的我那样乱弹琴真正是暴殄天珍呢。 邬先生默默审视我,似乎对我每个动作的意思都了解得很清楚。见我这样,他笑道: “还有呢。祖父厚葬了大师,时逢前朝政治黑暗,天下眼见已陷入不治之世,祖父亦对世事灰心,从此抛下俗念,只潜心研究制琴。他游历拜访了当时全国上下的制琴名家,用了二十年时间,斫制了无数的琴,也亲眼见了前朝败落,本朝圣祖龙兴,渐渐心胸开阔,眼界洞明,不以世事为念,而以诗文、篆刻、音律闻名江南。直到祖父年老,才取出此木,倾尽心力,斫制成琴。其雁足与琴轸,皆是多年收集的蓝田碧玉,每一块玉都温润无暇。如此,其弦音果然举世难得。但祖父因无心国事,趋避战祸,自觉抱愧于百姓,更有愧于前朝之倾颓,终年郁郁。他晚年见大清基业已定,江山可待重整,便将此琴珍藏于室,自己则避居僧庐,潜心教导我父亲和叔父。祖父说天道轮回,兴亡有数,他虽心系前朝,但希望我邬家后代能有为国事出力,倘若能庇一方百姓平安、民生昌盛,也能赎他在国难民苦之时只求偏安,空将一身抱负错系于琴画自娱之罪。” 邬先生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演说家,这篇意蕴厚重的解说词,竟让我有一种在看电视纪录片的感觉。他早已停了没有再说,但余韵悠悠,我好半天都还沉浸其中。 他的生平,我大概是知道的,那些被迫害打击,颠沛流离,怀着一身才华却潦倒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也常想起这琴声?想起人世沧桑,想起自己祖父的心愿? 我也将手指拨划过琴弦,终于明白了这琴声之纯、醇,原来是由沉沉的漫长时光提酿,多少前人以精魂浇铸而成,果然举世难得。 “凌儿,我将此琴送给你。” “——什么!?为什么?” 邬先生居然还笑了笑,要将对自己有如此重大意义的祖传宝物送人,他至少也应该郑重其事啊。 第63章 “琴,终归只是一个物事,没有摄人心魄之音可弹,便只是个摆饰。有再好的琴也找不回《广陵散》;《高山流水》得传千年,又何见子期伯牙?……凌儿,莫要心为物役。” 莫要心为物役……一种空荡荡没有依靠的惊慌感抓住了我: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凌儿,若你又将远行……若此琴有灵,必定愿意伴你左右,而非我邬某。” 又将远行…… 原本醇冽的茶突然变得这么苦涩,涩得我枯坐了好一会儿才能苦笑一声: “就像昭君出塞,那琵琶才能弹得出让云中大雁都为之肠断的曲子?” 邬先生突然深深的皱起眉头,好象在承受什么极大的痛苦而无法表达,他连说话时都不敢再看我,而是望着窗外两个小丫鬟——隔着帘子,她们只得影影绰绰的的背影。 “凌儿,我也没有想到……”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我还曾经以为,既然已经受过苦了,上天就该安排我傻吃傻睡幸福到底了呢。 再没有人说话,小丫鬟进来换了热茶,邬先生神色有些木然的弹起了阳关三叠——这才叫弹琴呢,想起我试图用古琴弹流行音乐的荒唐日子,想起邬先生还宽容的忍受着我那时的莫名其妙,我笑了,眼里却酸酸的。 “凌儿!”胤祥的声音冲破雨帘,然后才是他的身影,一个大幅度的跨步,整个人就出现在房间内,霎时打破了沉寂。 “嘿嘿……我听说你开口了?叫的还是四哥的名字?啧啧啧……四哥真是羡煞人了,哈哈,有些小人要气得鼻子歪了吧?”胤祥大声谈笑着,两个丫鬟慌忙进来要给他擦去头上身上的雨水,他不耐烦的一挥手:“去罢去罢,你十三爷不耐烦这个,去接你们主子去。” 一转头,他的脸色却又一沉:“胤?没有为难你吧?” 我正要笑他,永远都是这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哪像个金枝玉叶的皇子?却被他这喜怒转折过大的话问得一愣。 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脑海中的印象异常深刻:胤?那像是从绝望的黑暗深渊中浮起来的浅浅的笑,传递着一种让人悲伤到绝望的痛楚。 胤?在门外脱掉踩水的靴子进了门,小丫鬟服侍着胤?换掉衣裳,放好帽子,掸掉身上的水。 他显然也听到了胤祥的最后一句问话,原本微笑着的脸上稍微暗了暗,我连忙收敛心神,正色答到: “九贝勒确是每日都看着凌儿,但也以礼相待,从未碰过凌儿一片衣角。” 我的声音怎么这么涩?心中一丝委屈渐渐扩散开来,嗓音更有些发堵。 胤?来到我的面前,用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 温暖从他的手心传到我的全身,抬头看看他肯定的眼神,我不好意思的把蓄势待发的眼泪收了回去。 胤?握着我的手停了几秒,才若无其事的转身坐到软榻上,喝起茶来。 胤祥还在好奇的看看我,看看他四哥,我却替他着起急来:什么时候了,还在关心别人的八卦。清清嗓子,我问到: “王爷、十三贝勒,现在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八爷说他谋划的一件事就要成功了。” 胤?和胤祥对望一眼,胤祥认真起来,看着我,胤?则又看向邬先生。 我不等他们说话,把我听到的八阿哥九阿哥关于什么阴谋的那部分对话急急的说了出来,然后等待着他们的回答,沉默少时,胤?才终于开口,说的却是: “凌儿,今日良妃娘娘薨了。” 良妃死了?我摇头笑道:“良妃娘娘总算解脱到极乐世界,凌儿为她庆幸,那四面高墙监狱似的地方有什么好?” 这下连胤?也略显诧异的看着我,场面一时更加无语了。 “王爷!那个我前两年求你留下来的,长得和十三爷很像的赵吉呢?” 听我问到他,胤祥一脸不满的回答道:“我知道,他带的那个小队亲兵这三日正好轮休,我亲自拨的另一班子兵在替他们,你问他做什么?” “王爷!正好趁此机会替赵吉编一个未来都不用再出现的理由,然后把他在王府中藏起来,可能随时都会有用的!” 胤?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胤祥却不管那些,大声质问道:“我老十三一向敢作敢当,光明正大,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我就不明白了,凌儿,我能有什么事呢?” “十三爷!我还记得两年前那天早上,十三爷险些遇刺的样儿,在那之前,十三爷是否也丝毫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危险呢?” 胤祥一口气被我堵回嗓子里,瞠目结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十三爷也算是风口浪尖儿上的人物了,你自认光明正大,心不藏奸,怎么保得定别人一定也是这样呢?” 邬先生在笑着点头,我却又悲哀起来,柔声道:“世途多艰,凌儿曾经劝过十三爷什么,十三爷一句也不记得了吗?” 胤祥稍稍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 “王爷,请问这些日子太子在哪里?可有什么异动?” 胤?眼神凛然起来,仍然不说话,胤祥却是快人快语:“太子这一向都不理事,这几日更是连人都见不到……” 邬先生没有睬他,沉声到:“王爷早一个月就已经注意到,太子门下的凌普突然将一支2000兵马连原来带兵的参将一起调防密云,我朝向来换兵不换将,换将不换兵,就是防着有人结集兵权,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这……这我也知道,说是原本调防那里的参将家中有事,一时回不来,就让原本的韦都统代领一两个月……” “我大清朝廷之内,一个小小参将都调不出来了?”邬先生摇头叹道,“这半月来,毓庆宫内多次发出调防京城守卫的手令,至今日,有的已经调防成功,有些官员还有犹疑,比如九门提督。” 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也阴情不定起来。 “十三爷一向在毓庆宫出入自由,在外人看来,与毓庆宫的人也走得近……凌儿心思灵动,虑得甚是啊。”邬先生还是没有管胤祥的反应,接着说道。 “不错,我们明着上可不还是‘太子党’么?四哥,皇阿玛御驾到底到哪儿了?怎么这些日子都没他老人家的消息啊?” 胤?神色森然了一阵,没有看胤祥,先站起来,温言道:“凌儿,这几日你受了惊吓,嗓子又刚刚好,何必烦恼起外头这些糟心的事儿来?你说的赵吉的事儿,我这几日就叫人去办,你先回去歇着,我着人把晚膳送到你房里来……” 我就这样被送出了书房。胤?细心的没有让我住到以前的那间房——就是我在那里被赐死的一间,而是给我安排了一间更大,装饰也显得奢华热闹的房间。 夜深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心里像有一锅沸腾的水在烧,叫我如何睡得着? 但当胤?出现时,我却又已经在深深浅浅的噩梦里了。 感觉到熟悉的味道、体温、抚摩,我睁开眼,迫不及待的抱住他的胳膊,像从噩梦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怕这还是在做梦。 他的声音低低的心疼着: “凌儿,你怎么还是这么傻?一回来就操心着别人,你自己呢?” 眼泪毫无预兆的决堤而下。 “胤?,我就是不敢想自己,不敢想我自己该怎么办啊……” “别哭别哭……怕什么?你忘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凌儿……” 外面仍是铺天盖地的雨,听说,雨,正是天与地潮湿的缠绵……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说话,连我也不自觉释放出最激烈的肢体语言。就让我这样死去算了,安抚所有过去的伤痛,忘记了所有将会到来的艰难前途,忘了所有的前世、今生、以后……只记住这在温暖可靠的爱里面,沉醉的时刻。 沉醉……一次一次……然后在爱人温暖的怀中,昏昏睡去。 一天,两天,三天…… 听说朝中大臣已经在议论纷纷——有明诏说康熙十日前就已经从热何启程返京,本来也就短短几日的路程,康熙却至今也没有抵京,甚至,人们失去康熙的消息已经好几天了。谁都能看出来。这很不正常,皇帝出巡,一路上浩浩荡荡的依仗、护卫、随行大臣、妃嫔连宫女太监……这么大的队伍,竟像平白消失了。 “太子躲着不见人,在毓庆宫也听不到一点消息,连张廷玉都悄悄来问我,说好几天没有收到过皇阿玛的信儿……”胤?随意夹了样小菜,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若是现在大变骤起,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 “依我看,无论是谁想搅混水,现在必然都还没有得手——否则早该走下一步了。我敢推测,皇上必然无恙,此时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有两个可能,一:皇上与这做乱的一方正在僵持中;二:皇上早已经控制了局势,但正好趁这迷雾未散,冷眼旁观众人的反应。”邬先生慢条斯里的说。 先生这个人,心里越紧张,说话越慢,很类似胤?那个被众人熟知的习性——越是生气,越是轻言细语。 一桌精致清淡的晚膳只被动过很少的几筷,围坐在桌前的几个人,胤?很忧虑,胤祥很烦躁,邬先生很阴沉,而我,很想告诉他们,康熙那个老头子还有差不多十年可活,胤? 第64章 也一定会做皇帝,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胤祥。 但只要走向那个结果,过程无论如何都会很辛苦的吧?做康熙的儿子,被康熙这样的人考验几十年,想想都可怕——最后成功幸存的人,早已被磨掉数层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就是胤?这个超级强悍的家伙。我发现自己又看着胤?发了呆,回过神来,无言的给胤?斟上一杯酒,强自压下想伸手抚平胤?眉头的冲动。 天色已全黑,议论仍然没有确切的结果——这是当然的,该做的胤?都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等待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看看微雨中漆黑的夜色,我为自己的小盼望暗自害羞起来——居然每天都在等着天黑,因为只有夜晚,才是属于我和胤?两个人的世界…… 我想抓住每一点滴温暖亲密,就像世界末日快要来到一样。为什么?我原本想,懒得思考,就归于第六感好了,但略一思考,已经明白过来,这是理性思考后的必然结论:邬先生说我要远行,想必也是他和胤?商议出来的最好办法了。这次政局变动,康熙虽然安然无恙,却大大加深了对这些儿子们的戒备之心,所以我的存在,就是胤?的危险。送走我,远远的把我藏起来……等到什么时候呢?胤?登基?那就是十年……十年会发生多少事情?十年后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这个夜晚,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的胤?在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时间里艰难的开口了: “凌儿,邬先生说得对,太子迟迟没有动作,皇上想必早有准备,八弟他们还不知道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你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了,太危险。” 他说得很快,很低,但我听得很清楚,也毫不意外。 “我要去哪里?能回江南吗?”我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哽咽。 “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凌儿,你知道喀尔喀蒙古吗?” 喀尔喀……蒙古?听上去,像是蛮荒的西域。 “你听我说,喀尔喀蒙古是康熙三十年才归入我大清治下的,都是由各部大汗管辖,我大清官员势力无法在那里施展,就算皇上有所耳闻,也无法深究其实。总之,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等我接你回来。凌儿,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咬牙切齿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狠狠的把我揉进怀里。 还能说什么?原来命运早已安排好了戏码。就连强悍如胤?,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贪婪的向我索取更多更多温柔,仿佛我们不再有未来…… “哗啦”一声,我在书房窗前迫不及待的展开了一张大地图,这是康熙三十年,康熙亲自率大军西征,平定准噶尔部,确立对喀尔喀蒙古的直接管辖之后重新画定的全中国地图。 第一眼,两个感受:一是此时的中国面积大得真是很可观,在我印象中的“雄鸡地图”的背上和头上,都增加了厚重的一大块面积。二是,什么该死的喀尔喀蒙古?原来就是“雄鸡”背上的那一大块面积,就是后来的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国! 跌坐在椅子上,我瞪着那在清朝完蛋之后就将被分裂出去的一块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去过21世纪的天山山脉和阿勒泰山脉旅游,那里的确很美,还记得向导介绍说,那里春季多风,夏季多雨,秋季凉爽,但有着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阿勒泰山脉正是后来的外蒙古、满族人称之为漠北蒙古的喀尔喀蒙古地区与后来的新疆地区的西部分界线。也就是说,喀尔喀蒙古,是东临黑龙江,西到阿勒泰山脉接新疆,南与内蒙古相连,北俄罗斯接壤,差不多已经靠近西伯利亚的一大片广袤土地。 联想到沙尘暴,看看那地图上注明的一块块戈壁沙漠、雪山草地……我几乎是被流放了。唐时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要去躲藏流亡的地方,出了阳关还有三千里…… 连高明的邬先生也不试图安慰我,我只好自我安慰。怎么说呢?我不是曾经很向往自由的驰骋在大草原上吗?我不是觉得这你争我夺龙潭虎穴似的北京让人压抑吗?这下好了……我有这么大的一块未知土地可以去探索。胤?会把我安排到哪里?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和蒙古人有什么特别可靠的交往,倒是八阿哥,以前好象听说过很受蒙古王公的推崇。 马上就要面对陌生的地方,未知的十年了,突然很想念胤?,我才发现自己在过去几年里有多么依赖他。在房间里胡乱踱了几步,恨恨的说:“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这雨下了多久了?没有停过一天的。” 邬先生回答我:“这是到了黄河汛期了,直隶河南山东一带必定有涝灾,督建黄河河工并赈灾这些年都是王爷和十三爷他们在办的,今年又有得王爷忙了。” 说话间还不到晚膳时分,小丫鬟已经点了灯上来,因为阴云密布,天色已经黑沉沉了。 “四哥呢?”胤祥什么人也没有带,一个人摇晃着大方步踏了进来。 “还没有回来,十三爷没有和王爷一起吗?” “下午四哥去户部我还跟在他后头呢,不知道怎么着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凌儿,你什么时候连这个也研究起来了?”胤祥从我身后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 邬先生突然说:“十三爷的外公,土谢图汗部的札萨克多尔济就是喀尔喀蒙古大汗。” “提那个做什么?”胤祥愕然道,“我还是十岁上那次去库伦见过他老人家一次,现在大汗年事已高,掌管族务的是多罗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算是我的舅舅了,可惜额娘去得早,我与这个舅舅也向来没有什么来往,只在热河见过几次。” 他满不在乎的冷笑一声,奇道:“今天怪了,凌儿在研究我大清的山河地理图,邬先生说起了我的外家亲戚……” 没费心去听那些拗口的名字,什么库伦、敦多布,我只瞪着他,原来胤祥就是喀尔喀蒙古与爱新觉罗氏联姻的“结晶”。这么想起来,喀尔喀蒙古好象也不那么可怕了,让我觉得亲切可爱的胤祥身上毕竟流着那草原民族的血…… “十三爷可在书房?”坎儿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明明是在喊,却又压低了嗓子,听上去紧张异常。 没有听见小丫鬟的回答,胤祥已经自己撩起帘子往外叫到:“你十三爷在这里!四哥家的狗可不兴乱叫,怎么今儿没了规矩?你家主子呢?” “好我的十三爷!叫奴才们好找!到刑部说您去了户部,到户部说您进了宫,到太子爷那儿……”坎儿把袍子下摆系在腰上飞奔而来,全不见了平日里嘻天哈地的表情,眼神清明得亮晶晶,话说到“太子那儿”便戛然而止。邬先生立刻敏感的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坎儿在门口慌里慌张打了个千儿,胤祥虽吃惊,但也知事有蹊跷,只看着他不言语。 “王爷和张中堂马上就到,请邬先生,凌主子先回避。” 我连忙去扶邬先生,坎儿喘过一口气,接着说道: “邬先生、十三爷,太子出事儿啦,奴才只看见毓庆宫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张中堂找到咱们王爷关起门说了一阵话,出来就叫找十三爷。” 胤祥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发起愣来,邬先生拍拍他的肩,由我扶着一起转到了书房后头直通后院的小茶水间,只隔着一层窗,可以清楚的听见书房的动静。 我还没想好应该以什么心情等待这一出已经知道了情节的戏,带着水显得特别沉重的脚步声就已经淅沥哗啦响起一片——这是带了兵来的,可见事态严重。 大部分的脚步声都停在书房院子的月洞门前后,胤祥已经开口在问:“张大人,四哥,这是怎么回事?皇阿玛有消息了么?” “有,太子手下一干逆党私自调兵集结密云,欲在皇阿玛回京途中劫驾。皇上圣明烛照早有察觉,如今逆党已被尽数锁拿,皇上不日内即将回京。十三弟,太子调兵密云,以及换防京城守卫你可知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书房,胤?的声音清冷枯燥,不难想象他此时把脸板得没有表情的样子。 “我当然知情!莫非皇阿玛疑我么?我老十三心地怎么样皇阿玛还不清楚?他老人家在哪?让我去见他!” 胤祥最受不了委屈,果然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张大人,请吧。”胤?似乎有些叹息。 “十三贝勒接旨。”张廷玉也温和的叹了口气,说。 胤祥好象一口气没处发,不情不愿过了几秒,才胡乱打打马蹄袖,慢慢跪了。 “奉皇上口谕,暂将十三阿哥锁拿至宗人府看守。” 安静。沉默。 没了? 我转头看看邬先生,可惜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没有证据,只有惩罚? 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自己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我很不理解,康熙的所谓圣旨。 “胤祥!”胤?严厉的语气让沉默的空气为之一凛。 “谢……恩。”胤祥的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缝里憋出来的。 “四爷、十三爷,眼前局势,皇上不得不如此措置,皇上也并未将十三爷列入太子逆党,待此案水落石出,十三爷自然无恙的。还望十三爷体谅皇上……请吧。” 胤祥腾的站起来,两三步掀起帘子迈出了书房,我仿佛能看到他倔强骄傲的抿着嘴,昂首挺胸阔步而行的样子,可怜的胤祥。 第65章 急急拉了一点点门缝望出去,正好看到张廷玉向胤?无声的行了个礼转身随胤祥的步子退出书房。 只留下胤?一个人,低头、背手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维持着一个姿势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凌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铮亮的方砖,看向地底下不知多深的黑暗里去。 ************************************************************************* 注:按照一部分“官方”的记载,胤祥的母亲根本不是蒙古公主,他的外公也只是一位普通参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另外一些同样“官方”的记载里,胤祥的母亲又是蒙古公主,而且是来自当时刚刚归降清朝的喀尔喀蒙古,其来历相当于和亲,所以一开始就出于政治原因封了贵妃,死后几十年才由雍正追封为敬敏皇贵妃。当时的喀尔喀蒙古大汗也确是因为借助清朝的力量稳固了自己在整个蒙古的地位,才顺势向康熙靠拢,从此向清朝称臣纳贡的。 历史的真相早已湮没于烟尘。正史不过是胜利者愿意记载的那部分历史,而野史又夹杂了记载者太多的个人感情倾向和猜测,所以把历史交给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去挠头吧,写小说的人,只希望讲好故事,读小说的人,若觉得故事尚能看得下去,也不必太较真。 尘世羁第一卷第40章 轻弹男儿泪 “凡是被圈禁的宗室子弟,不奉皇上特旨,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外头事的就算是一言片纸也进不了里面去;里头就是吵翻了天,外头也没人知道,故此这赵吉不十分像十三爷,不是最要紧的——高墙一筑,谁还知道?最要紧的是,王爷,此时此势,十三爷还能去哪?近了,以十三爷的性子,必定藏不住;去得远了,若是皇上突然释放或召见,又当如何?内务府是四爷管的,十三爷在府里头也不会受半点委屈,就当是被小小禁足而已,身为爱新觉罗子孙,当受此挫磨,避无可避。” 说着,邬先生的拐杖在地上重重的跺了跺。 “可是对于十三爷来说,就算风餐露宿、摸爬滚打也未必是苦吧?相反,虽锦衣玉食却被禁锢于斗室,于世隔绝,那才是苦。将鸿鹄缚之于囚笼,虽食物丰盛,生又何堪? 至于皇上若突然召见或释放,凌儿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但凌儿认为,皇上既已下令圈禁,断不会再将十三爷放出来——虽无法说出什么理由,但邬先生,几年之前,凌儿就已预料到今天,因此才会有赵吉之事,不是吗?” 与邬先生争辩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去“流亡”,已经豁出去了,才不会为此发表意见呢——让胤?和胤祥自己决定便是。可既已开口,不好收回,又渐渐词穷,我也开始泄气的觉得最初幻想着找个人代替胤祥被圈禁是有点天真。 胤?大开着窗,双手负在身后,背对我们站得笔直,望着书房外的假山池塘,对于我和邬先生因为赵吉长相气质并不十分像十三阿哥而引起的,关于十三阿哥需不需要这个替身的争论,他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连日大雨过后,空气清冽有凉意,在夏日里长得浓密繁茂的树冠上时不时滑落一两滴残留的雨水,激起水中一阵涟漪。今天早上,康熙召见了诸皇子和重要大臣,正式宣布废黜太子,将其圈禁,让众人意外的是,同时被圈禁的还有十三阿哥胤祥。 胤?不愿意和我细说这些事,据邬先生前两天对我含糊其词的透露,十三阿哥一些不相关的行为被人联系起来,在此基础上捏造了很关键但很模糊的证据,给人一种此事明明与他有关,但他又隐藏得很好的感觉。这比证据确凿更有杀伤力:证据太过清楚确凿,有时候反而让人生疑;隐隐约约、扑朔迷离的感觉才会分外让精明的康熙警觉,宁愿把他先关起来,杜绝一切未知的可能。这果然是八阿哥的高明手笔。 “让老十三自己决定吧……老大被圈了有四个年头了,何曾有过什么动静?就是有什么……报个正在卧病就是。邬先生大概都还不知道,咱们天家有个规矩,诸皇子阿哥,封了号,开府办差,与皇上就是君臣相称了。臣子有病,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弥留之际,皇上是不能亲临探视的,真要有个什么突然,‘卧病’一两个月,也足够老十三回来了。这些,我都担待得起,哼……老八真以为从此就能骑到我头上?” 胤?沉闷的叹口气,终于转过身来,看看我,低声道:“只是,如果你和十三弟都走了……” 他停了没有往下说。我明白,近日来的风波对于他来说十分险恶——我被发现,他的软肋暴露于敌人眼前,险些为人所制;太子被废,他没了可以放在前面的挡箭牌,胤祥被圈禁,他失去了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从此要孤身面对惊风密雨了。但我除了安慰和叹息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他自己的路,是该由他自己的肩膀一力抗起的命运之争。 刑部满汉两位尚书郑重投帖拜见,他们要奉旨去监督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给十三贝勒府筑起高墙了。胤?前脚踏出门去,我后脚就和邬先生一起由后门上了马车出府。 上马车前,我忍不住回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我最初由此进来,如今又要由此离开的雍亲王府后门。世事无常,21世纪的某天,我离开家,却掉进这个时空,回去的希望渺茫无期。谁知道今天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是不是还会回来? 按照之前的安排,康熙一回京,我就要离开,因为这是胤?敢冒险拖延的最长时间。但现在因为胤祥的事出突然,他让我先到京郊的一座小寺院稍做等待,邬先生便送我到那里。 寺院地处荒野,还很小,但里面布置得整齐洁净,几个朴素的僧人几乎把我们安排在厢房,就回到佛堂念经去了。 直等到入夜时分,才听到马蹄得得声从京城方向而来,直到寺院门前停下。只有一匹马的声音?我忍不住站起来往窗外看,不一时,一名武将模样、二十来岁的男子神情机警的穿过院子,与前去接引的僧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在佛堂外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没过多久,这样的情况又出现了。这次是个中年人,看样子,他本来想打扮得像个普通农户,但远远就能感觉到他通身上下有腾腾的煞气逼人。他和第一个出现的男子默契的低语几句,也坐下来等着,看那磐石般岿然不动的坐姿,显然是在军中多年养成的。 这寺院地处空旷,夜越来越深了之后,安静得只剩下零星的蛙鸣,我最后窥了一眼坐在外头,比佛堂里安放的菩萨雕像还笔直稳当的两个人,回到床榻上蜷缩着打起了瞌睡,邬先生整天都很少说话,此时仍然安静的在灯下看着书,只是眉头皱得比平时深。 直到敏感的听到有马车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我被惊醒,腾的坐起。快步走到窗前一看,那两个男子仍然保持着和我睡前一样的坐姿,双目炯炯,可能时间还没过多久吧。听着有些沉重的马车声直往寺门而来,我胡乱理理仪容,就踏出门去。 一位僧人拉开大门,两辆外表普通的马车直驶入了院子才停下来,马儿中,踏云和小枣红亲热的趋前来闻闻我抚摸它们的手。僧人又严严的关好了门,胤?和胤祥一前一后的踏了出来,看到我,胤?仿佛看到什么会刺伤眼的东西,皱眉别开目光,胤祥则像没睡醒似的一脸茫然。 “啪啪”两声,那两名武将模样的男子跪了下来,胤祥指着他们正要说话。马车后却又绕出两个人来,正是碧奴和孙守一。 “小姐!”碧奴和孙守一双双向我磕下头来,我见碧奴穿一身鲜亮的新衣,头发也一丝不乱全都挽成发髻,神色比以前羞怯中带了欢喜和满足的红晕,惊喜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几步上前把她拉了起来。 “阿都泰!武世彪!你们怎么来了?”胤祥一手一个,拉起了那两名男子。 “阿都泰和武世彪都是一直跟着你的可靠人,他们随你一起去。凌儿,你身边不能少了得用的丫鬟,我已经安排碧奴和孙守一完婚,他们随你一起去。——走,到屋里头说。” 胤?声音虽低,但一开口便是全场肃静,人们自觉按照身份顺序悄然进了厢房。邬先生站在门口目光灼灼的看着进门的每一个人,关好门,然后才问:“王爷,为何事耽误到四更天?” 已经是四更天了?!我不由得向那被叫做阿都泰和武世彪的两个人投去一个惊讶的注目礼,因为他们居然石头似的就那么坐了几乎是一夜。 胤?没有回答,担忧的看了一眼胤祥。 我从没见过胤祥这样,像个霜打了的茄子,嗫嚅一阵,仿佛自己跟自己挣扎了半天,才呐呐道:“四哥,我,我不闹了,你真的就不能再见皇阿玛一面么?他……他老人家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每次秋狩都带我护驾,他还夸我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千里驹……” “十三爷糊涂了……”邬先生摇头叹息,“要走就赶紧走吧,走远了,看清楚了,慢慢儿能明白过来的。” 胤祥的目光绝望得像两口枯井,对他的同情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和他一样的处境。 “我,我走,但是……”胤祥深吸一口气,“阿都泰和武世彪不能跟我走,他们都正是挣功名的年纪,还都有家人……” “十三爷,我阿玛说,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是您亲手搭救出来的,我们有三兄弟,他老人家恨不得能送一条命替十三爷去死,还怕不能报答您呢!” 第66章 那个年轻人跪得笔直,大声说完又磕了个头。 “我老武是个粗人,自从内子被恶贼逼得冤死,我早就没了什么功名的心思,十三爷替我报了内子的仇,我老武无以为报,一条贱命横竖是十三爷的!家中就剩下我那小子,有四爷照顾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拼了一条命护得十三爷周全罢了!”长相彪悍的武世彪这番话更是说得让人放心。 “你们这一去,些许是耽误了些功名,但我雍亲王岂是寡恩的人?他日回来,我还有极大的功名要给你们,怕是你们推也推不掉。但若十三爷有事,你们也没脸回来见我。” 胤祥还在咕哝“不能耽误了你们”,胤?已经在一边斩钉截铁的森然道,目光冷冷的扫过连碧奴和孙守一在内的几个人。 我估量的看着他们几个,碧奴惶恐,三个男人都是一脸坦然。这几个人原本就受过他们的大恩,现在家中又有老人孩子在胤?手中,一面是极大的恩泽利诱,一面是没有后路的威迫,且不论他们本来的忠心,也应该很可靠了。 “四哥……”眼见事情已成定局,胤祥在膝上握紧了拳头,脸都痛苦得变了形。 但胤?暂时没有理他,自顾接着说道:“还有,这是你们凌主子,在十三弟面前,我有句话要先吩咐你们——凌儿颇有些识见,这一出去,有什么事你们也大可与她商议。” 这短短几句话让我从心里直酸到鼻尖——他总是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严严的把我护起来,恨不得让我活在童话世界,如今却这样说,可见我们要去的路途,连他也觉得无法完全掌控了。 武世彪有些惊异不解的扫过我一眼,好象直到现在才看见我这个人。那个年轻的阿都泰也迅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和胤祥,好象在估量我与他们兄弟的关系。这些怀疑的目光让我强压下了又要不争气涌出的眼泪。 胤?留下我、胤祥和邬先生,沉默了一阵,才对胤祥低声道:“好兄弟,你自小这个脾气就没改过,好是好,可在如今京城这个地方,还那般洒脱不拘,就是太吃亏了——连凌儿都讲过你的。你就是草原上的千里驹,去蒙古不强过被拘在这里?不要再让我担心了,你这一去,我也放心把凌儿托付给你——你可不要再孩子气了。” 胤祥愣愣的听完,一副才惊觉自己居然还肩负了责任的样子,转头看着我,今晚第一次挺直了胸膛,目光也不自觉的聚焦起来,多少恢复了一些以前的神气。 胤?抓住机会说:“走,我还有话嘱咐你。”拉了胤祥出去和武世彪他们几个细细商议起来。 我推开窗户透气,屋子里只剩下邬先生对我说:“你们要先往西,再往北,绕过科尔沁草原,从乌珠穆沁草原往北到喀尔喀,进了土谢图汗部,喀尔喀台吉策凌会有骑兵去接你们。”凌晨的寒意从窗外扑面而来,冷得我心中都是一凉,脑子清醒了些,听着邬先生说的地名,对比着记在心里的地图,默默点头。这样走好象是绕了些,但不用过内蒙古与外蒙古之间的那道沙漠了,而且既然要刻意绕过科尔沁草原,胤?与科尔沁草原的关系想必不怎么样。 良久,胤?独自推门进来,邬先生从容站起来道:“我也有话要嘱咐十三爷……”便出去了。看着他转身掩上门,胤?突然垮下脸,疲态尽显:“凌儿,这会子风多凉?你还在那吹着做什么?过来。” 关上窗,走到他面前,我忍不住伸手抚摩他突然苍老了好几岁的脸。 “凌儿,我本以为今夜可以让你好好陪我的,谁知被十三弟闹过去了……现在连说个话儿都没时间了……这个给你。”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明黄卧龙香囊,那精细繁复的绣样在灯光下放射着质地不凡的流光。这是皇室至亲才有的御用之物——胤祥曾经说过,他小时侯受兄弟们欺负,连一个这样的明黄卧龙袋都不敢戴。这个要给我? “这个给你,若有什么意外,或许用得上——没有人敢伤你。但邬先生说得不错,此物也可能招祸,所以平日里要小心藏好,凌儿……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先听我说完——今后不能写信,太危险,但我会去看你,没有意外的话每年都可以去,有十三弟在,我也放心许多,他去那里还不是骏马回了草原?但你要帮我看着他,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或许烦躁郁闷了,谁都不知道会发什么疯,你一向伶俐,要多劝着他。” 他扳正我,看着我的眼睛:“还有,好好照顾自己,我要你和十三弟都完好无缺的回来。知道吗?” 只来得及点点头,便已被他揉进怀里。但我心中有个疑窦,好奇这些天一直在累积…… “王爷……胤?,八阿哥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仰头看他,他的脸色阴情不定的变得可怕起来。 “……你是在责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吗?” “不是的!……”除了否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可怕起来的胤?。 还好他脸色很快缓和了下来:“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苦的,你不是一直嫌闷,想要到处去玩吗?草原上风光是极好的,那边儿也有人照顾你,你可以去骑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勉强的挤出一个笑,他问我:“……你还是可以开开心心的,相信我吗?我能保护你!” 他在急切的寻找我的嘴唇,一时不再需要言语,但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如果是最初的我,能去美丽的草原远游,多么自由逍遥,我不是应该欣喜若狂吗?可现在却为了别离而心痛难抑,为什么? 真可怕。我变了。 改变我的,是胤?,还是所谓的爱情?这不重要,但我不能忘了自己…… 我觉得自己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稍微振作了些精神,就像胤祥刚才一样。 外面人们低低的忙乱脚步声早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大概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没有人来打扰我和胤?。还是胤?自己打破沉默:“今早皇上要在宫里叫‘大起’,昨天嘱咐我今早五更先去见他。” “啊?现在怕是已经五更了,王爷!”我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让我再抱你一下,就一下……” 等胤?终于携了我的手出得门去,东方远远的天幕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胤?示意僧人打开寺院大门,门口竟然坐着一个人!他背靠门槛盘腿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上,身子保持着一种警觉的姿势,所以当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一跃而起,转身面对寺内站定,手按在腰间一把长刀上。 “年羹尧?”胤祥吃惊道,“四哥,他一个堂堂四川提督将军,怎能就这么跟我们跑了?” “我给他讨了趟差使,正好可以送你们到乌珠穆沁草原,这一路我才放心——亮工回来就是四川巡抚了。” “谢主子提拔!奴才定将十三爷和凌主子平安交到喀尔喀台吉手中。”年羹尧头也不抬,跪在原地恭肃磕头答到。 “去吧,等你带回来的平安信儿……” 胤?轻轻把我的手送向马车边的碧奴,我只好由着自己僵硬的被扶上了马车。胤?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长我心上的羁锁,让我心甘情愿不自由?我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马车帘外,人们早已换好了马——有些适合拉车,有些适合骑乘。年羹尧骑上了踏云,胤祥一掀帘子也要上马车来,胤?突然叫到:“胤祥!” “四哥?”胤祥连忙转身。 “……胤祥,替我照顾凌儿。” 沉默。 “凌儿,替我照顾十三弟。” 他声音闷闷的,我突然就泪盈于睫。 年羹尧在前带路,两辆马车一辆坐着我和碧奴、胤祥,一辆装了满满的不知什么东西,孙守一、阿都泰和武世彪骑马跟在后面,因为此行是以年羹尧的差使为幌子,后面还光明正大的跟了年羹尧的大队亲兵。 我从马车旁的窗户伸出头去,看见寺门前胤?的身影渐渐变小,却以一种坚定的姿态伫立,我们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胤?身后的天空,已经染起了霞光万道,看样子,多日的阴雨选在今天结束了,风卷起他的衣角,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得不能看清他最后一眼。 白花花的芦苇在道路两旁摇曳,远处天空清淡的蓝着,芦苇丛中掩了冰凉水波的寒影,我甩下帘子,不想再看这丧气的风景。蜷缩着腿坐在我对面马车地面上的胤祥却突然说:“别放!让我看看!” 胤祥这几天都沉静得不像他,此时的专注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疑问的看着他,他已经在大声问道:“孙守一,现在到哪儿了?” 马蹄声从后面赶到马车旁边来,孙守一谨慎的答道:“十三爷,咱们还有十几里就到仡山镇了。” “什么!为何不走热河?!”胤祥勃然怒道。 “回十三爷,年将军说这是四爷吩咐的路线,从热河方向就太往北绕了。” 胤祥猛的一跃就要掀帘子出去,我早知他又不对劲了,一直在盯着他,见他这样,眼明手快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但他一跃的力量何其大,我被拖得从舒服的座位上猛然跌落,又被拖得在地上滑了一下,胤祥似乎才感觉到,诧异的回头,连忙又放下帘子来扶我。 “凌儿你这是做什么?” “十三爷你这又是做什么?”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很狼狈,揉揉摔痛的腰,掸掸身上的灰,重新坐好,笑道。 第67章 “我……”胤祥泄气的坐下来,想了一想,复又叫到:“年羹尧!叫大家停下来休息,你进来,我有话说!” 年羹尧非常有礼的只在马车外磕了头低声询问。 胤祥固执得近乎无理,年羹尧态度恭顺,以理晓之,但也丝毫不肯让步——争论的便是要不要去热河的问题。 我听得不耐烦,见胤祥气得鼓起嘴,年羹尧也没有松口的迹象,少不得要插个嘴:“十三爷,这大队人马停在路中间不成样子,要去热河也不急在这一时。年将军,听说没多远就到一个小镇了?” “是!” “十三爷,天色不早了,不要耽误了行程,不如先到前面小镇上让大家休息了,慢慢才好商议,要去哪边,明天再走就是。” 胤祥颓然不语,马车很快又走动起来,到小镇上的时候,前方平原上正好只剩下半个太阳,涨得通红了脸,努力支撑在地平线以上。 小镇太小,没有设驿站,年羹尧大手一挥包下了镇上最大的客栈,见是一群“兵爷”,客栈里的人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供瘟神般忙乱起来。我和胤祥不能露脸见生人,但热水饮食很快就由碧奴周全的送进了房间。 吃过晚饭,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议,我自觉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院子不大,我隐隐听到胤祥的咆哮声,想笑,又叹气,手里拿着书只是出神。 胤?贴心的给我带上了好多日常喜欢的东西和用具,邬先生的琴在琴盒里,旁边还有我喜欢读的书,小锦盒里还藏着我写字时习惯捏在左手里的一方小小羊脂玉镇纸,平日里爱用的一套珐琅彩嵌银餐具也包得妥妥帖帖……那辆装得满满的马车简直是个小宝库。想到胤?细心的记挂着我每个小嗜好,为我选好这每样东西,又板着脸嘱咐人怎样把它放好的样子,嘴角不由得甜蜜的直往上扬。 碧奴正在灯下出神的绣着什么,隔着院子,争论的声音好象已经没有了。物过刚而易折,胤祥受此挫折,也真是命定的,现在,他会有很长时间的空闲去吸取、研究这个教训,从中成长——和我一样。 “小姐!” 是孙守一,他和碧奴一样,习惯叫我小姐。我脑中电光火石间迸出一个疑问,但眼前没有时间,碧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了门,却又立刻羞红了脸侧身避到一边。 孙守一神色尴尬,行了个礼道:“小姐,十三爷命我来请小姐商议。” 我想了一想,问他:“去热河的事怎么说?” “大家都说万万不可,热河现在已是市集重镇,蒙古各旗的人都有到那里买卖东西的,京城的商贩也时常来往,人口杂乱,十三爷又是想去祭奠敏妃娘娘,那塔古寺附近有市集和人家,要去那里,就是在深夜也难掩行踪。况且,年将军的差使应当直接往西去,也没理由去热河,这一路人马有意招摇而去,掩饰十三爷与小姐的行踪本是最妙不过,若突然折转路途就太过显眼了……” 我已经明白了,胤祥想去“见”他的额娘。难过了还想着找妈妈?我不由得失笑,他在精神上原来是个还没有完全自立的大男孩。叫我去也没用,这种做法不值得支持。 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我转身对碧奴笑道:“你晚上不用陪我了,你们小夫妻才新婚不久,我怎么好拆散?四周都是他们几个的房间,还有年将军的人,我不会有事。” 碧奴的脸霎时红得像傍晚看到的那个夕阳,我一边踏出门来,一边问:“十三爷在哪?” 孙守一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因为一出门,就感到一种强烈视线的注视——就在不远的对面,这目光的主人面无表情,但那种带着贪婪、算计的打量眼神让我联想到野兽。 只有一瞬间,当我也看到他之后,年羹尧的表情恢复成正常的沉肃恭顺。 心中又凛了凛,随着孙守一走向年羹尧身后的房间。 年羹尧在身后关上了门,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微妙。见我进来,神情焦躁的胤祥立刻把手中的酒瓶停在半空,期待的看着我。但我注意到武世彪站在墙边,虽低着头,却毫不掩饰怀疑和不满的瞥我一眼,阿都泰安静的低头站在他旁边,连身后的孙守一和年羹尧一起,他们向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但我能明显感受到那完全是出于胤?的面子。 “凌儿……” 不等胤祥说完,我先一把夺走了他的酒瓶,在他抗议之前斩钉截铁的说:“不能去热河!敏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不会许你这样任性的!” 胤祥一下子泄了气,但其他人都明显松了一口气。武世彪猛的抬起头,倒最先开口:“十三爷,凌主子说得没错!我老武不是惜了自己这条命——王爷把您交给我们几个,奴才们几个赴汤蹈火不算什么,可您要是拿自己去冒险,怎么对得起敏妃娘娘和雍亲王啊!” 我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粗人虽说话不好听,心地却率直得可爱。 胤祥的神情由烦躁变得悲苦起来,他心里显然都明白的,只是感情上一时还接受不了。叹气,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给自己斟满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辣辣的劲儿过去,一种热烈的醇香在唇齿间回味无穷,我由衷叹到:“啧啧,十三爷刚才那样牛饮,真是糟蹋这好酒了。 ” 见大家没有话要说,胤祥也放弃了坚持的样子,我笑道:“十三爷,早些歇息吧,大家都辛苦一天了,明天还要赶路呢。”说着便退了出来。 回到房间,碧奴还在,我直接向她提出我心里那个疑问:“碧奴,我问你,当日我被八阿哥带走后,庄子上的人怎样了?” 碧奴手里还捏着针,猝不及防听到我这么问,神色惊慌起来:“小姐,我……我不知道,我醒来之后,人已经在王府了。” “你不会一点不知道的,你爹老黑头和你娘李氏呢?” “他们那几天都到下面村子收租子去了,不在庄上,我成亲时他们也在……” “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当日在我住的地方的侍从小厮和护卫都怎样了?王爷必定罚他们了?” “没……没有,不……小姐,我真的不知道……” “罢了,不为难你,你向来不会说谎的。” “小姐……” 碧奴怯怯的低着头:“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娘说,她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在那天当值的那些人……” 又牵连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命,我连感慨都麻木了。 “……你去吧,说了不用陪我的,早点休息。去吧。”见碧奴犹豫,我又挤出一个笑脸。 关上门,一个人在窗前坐下来,人们都已经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小小的、简陋的客栈院子中间洒满安静的月光,若不是怕打扰了其他人,我一定会弹弹琴。 年羹尧的身影从小天井里匆匆闪过,奇怪,我立刻推开门跟了上去。 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年羹尧也是。 地方很小,年羹尧显然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却反而停在原地踌躇起来,他低头似乎想了想,干脆退到一边站着。 这客栈的后院已经是小镇的边缘了,齐腰高的粗糙土墙后面是一大片菜园子,月光下一列士兵成什么队形站在外面几个不同的方向值夜守卫,投下的影子和身板一样笔直。胤祥靠在墙角一颗矮树上,背对着我去的方向,时不时仰头“咕嘟”一声。 又在喝酒?一路踢到地上扔着的好几个空酒瓶,才走到他身边,却发现他脸上亮晶晶的一片泪光。 他在哭?我是不是不该来看他的隐私?也许让他哭一哭就好了?我把手缩回来,第一次在胤祥面前手足无措起来。 “凌儿?还不回去休息?你也睡不着么?你说说,我额娘真的在天有灵么?我倒要问问她,为何我她抛下我先走了,看着皇阿玛也不要我了,连亲兄弟都恨不得我死?!” 他原本撑在树上的手在空中顺势握成一个拳头:“凌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说的没错,但这些问题原本也没法回答,他喝醉了,我倒担心起他挥舞的拳头来——要是被胤祥的拳头“误砸”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回头想寻找支援,年羹尧就站在远远的一处角落,身影藏在黑糊糊的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幽光,像在夜晚觅食的狼。 真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怕些,只好回头再看胤祥时,他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落在树上。 这也不算轻弹男儿泪了吧?——这泪全都是他胸中的郁悒和悲愤化成,不必再劝解,我只站在一边默默陪着,心情也不可抑止的被他影响得躁乱起来。胤祥总之还是成了正果的,可我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而去,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直到年羹尧叫了阿都泰一起跑来,不由分说把他往回架,我才跟着他们回去了。 看着人们把胤祥架回床上,想着要避嫌,才忙忙离开,转身前瞥见刚才喝了一口的那种酒还有几瓶在桌上,顺手拿了一瓶,刚走出屋子,身后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一个声音。 “这绍兴陈酿女儿红,最是后劲绵长的,凌主子,小心醉了。” 年羹尧的声音在身后低声笑着,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院子太小,在对面传来的胤祥含糊的醉话呢喃声中,我自斟自饮了几杯,喝得太急,脑中果然昏昏然起来。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把自己灌醉,醉了就是这点好,什么都不用想,轻飘飘一夜好睡。 第68章 黑甜一觉醒来,日头已到正午,担心大家都在等着我上路,心想这下可出丑了,匆忙梳洗好出来,正好见胤祥也刚刚醒来的样子,站在他房间门口,由着一个亲兵给他扎靴带,一只裹得粽子似的手胡乱揉着眼睛——可不是昨天他自己砸伤的? 见他神情委靡一如受伤的顽童,不由得瞧着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才不同情他——难道我不比他更值得同情?胤祥大概也想到自己昨夜的失态,用那只没受伤的的手尴尬的挠挠头,也笑了。 这日之后,胤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不但不再闹脾气,还变得异常的好说话起来。年羹尧军纪森严,部队整肃非常,做事效率极高,所以一路上行进顺利,除了景色日异,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不到十天,我们已经深入到一片草原腹地,连天空都开阔起来,在广袤的绿色上方,天蓝得透明。 草原中的城镇只和中原地方的村子差不多大,这一天,我们扎营的地方因为靠近一片湖泊而形成一个小小的聚居地,偶尔会有四处迁徙的牧民来这里进行最简单的交易,以物易物,换取生活用品。 这么宁静的地方,我却依然睡不安稳,天还没亮就辗转醒来,悄悄拎起一壶酒,往湖边走去。 正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候,寒气逼人,我开始后悔没有多穿件衣服,还好带了有酒,几口香冽的竹叶青入腹,全身才舒服起来。抱膝席地而坐,望着东边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浅,启明星灿烂的闪耀,轻薄的云一朵朵卷过天空,随意舒展成各种形状…… “凌儿。”胤祥远远叫我,靴子一路悉悉索索踩着草走过来,“这时候外头露水重,你怎么坐在地上?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笑而不答,向他晃晃手中的酒瓶。 胤祥皱眉看了我一阵,也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拿过酒瓶一仰脖子,“咕嘟”几声…… “哎,你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竹叶青?你可真会挑。”胤祥咂咂嘴,把瓶底倒过来晃晃,连最后几滴也没有放过。 “四哥把他府里头窖藏的茅台全给我们带上了,够喝一阵的,不过凌儿,那都是给我的。” “你是说我抢了你的酒喝?” 胤祥打量我一阵,突然严肃起来:“这些日子大家都在担心我,我明白,不过我却在瞧着你呢,凌儿,你虽看上去好好的,也安静,可我知道你心里头也不比我好过。” “哪有?……没那回事!” “你可知道你这些日子喝了多少酒?年羹尧说那几坛女儿红已经被你喝完了,还有几瓶五粮液,你自己想想,最近有没有觉得不喝酒便全身不自在,心中烦躁?” 我瞪了他半晌,转头看着泛起暗暗红霞的天空,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错,比如刚才一醒来就很想喝酒……原来嗜酒这么容易上瘾,趁人心中空虚,迅速占领了人的血脉…… “凌儿,你看看,便是我,最坏哭一场也就罢了,记得以前你就是这样,总是不哭也不说话,叫人看了心里发慌。如今不是不给你酒喝,但人若是要靠了酒才能安稳,便会从此颓唐下去了。” 晨曦慢慢扩散开来,睡梦中的湖泊还静静的躺在草原的怀抱中。胤祥转身看着我:“凌儿,记得最初见你,自有爽朗豪气,风骨卓绝,叫人称奇,怪我们兄弟不好,叫你受了这许多苦,可你也不能就这样颓废了,四哥是怎么待你的?你可不要让他伤心。” “还有,你不是和四哥一样,喜欢念佛么?我只知道,佛法最讲究一个心,一切看开了就是佛,你若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头念念不忘,怎么也成不了成果的。你可知道?太子出事前几日,九哥在路上悄悄拦着四哥,叫四哥快些把你送走,说晚了便怕来不及了。记得小时候儿在南书房,师傅责骂二哥老是写那些艳靡的情诗,皇阿玛对我们说,那是因为他还不懂真正的情,情之为物,最能移人性情,绝非淫绮蠢物所能懂。现在看看四哥和九哥,我才算明白了那个话,抛开我们兄弟那些恩怨不提,我现在相信九哥真的用了心的。凌儿,四哥和九哥都能这样,你还有什么怨恨放不下的?” 说话间,阳光一点一滴悄悄溢出远处的地平线,呈放射状撒向云层,薄薄的云朵全都被染成红色,镶着金边,映亮了远处的天空。 “凌儿你看!” 当阳光的势力延伸到面前的湖面,湖好象突然被唤醒了,水波金光潋滟,光斑轻盈的跳跃闪烁,美得我嗓子发干,眼睛发酸。 草原的早晨到来了,阳光中,我勉强对胤祥笑道:“今日轮到你来教我了?” 胤祥认真的看着我:“我答应了四哥,要替他照顾你。我已经想明白了,终有一日,我还要好好回京城去,助四哥成大业,凌儿,你也是。” 一只苍鹰从远远的高天上盘旋而来,牧民嘹亮的歌声萦绕在露珠尚未完全消散的草原上,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远离了尘嚣迷雾,渐渐贴近心灵。 “你看,草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吧?”胤祥笑道,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们已经在整装待发,年羹尧和碧奴来叫我们了。我渴望的看看马车后的行李箱,强压下喉头想再喝一口酒的欲望,突然不想再窝在马车里,而是走向踏云,用我能做到的最好姿态飞身上马,策马扬鞭。 踏云兴奋的发出一声长嘶,带着我奔跑起来。我听见身后响起人们的惊呼,瞥见胤祥也打马追来,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夹夹马腹,催促踏云快跑。 露珠刚刚被阳光蒸发到空气中,湿湿的带着青草味儿,好闻的随着呼呼风声从我脸上掠过,我为这清新自由的空气笑着,向那好象永远也跑不到头的草原深处疾弛而去。 尘世羁第一卷第41章 血色黄昏 “……那蒙古各旗旗主的权力和札萨克的权力又是什么关系呢?” “恩……那和我大清各省各州的情况不是一样的,刚才说了,大清朝廷不直接插手喀尔喀蒙古内部族务,札萨克也都是从各旗旗主中任命的,所以札萨克相当于蒙古各旗的盟主,直接为喀尔喀蒙古的事务向我朝廷负责,像收集贡物纳贡,还有把我大清皇帝的旨意向喀尔喀蒙古蒙古各旗传达,监督他们实施,诸如此类。” “哦——”我恍然大悟,“就是以纳贡和称臣这两个条件,借大清朝廷的力量,在喀尔喀蒙古其他部落面前逞威风!” “这……怎么被你一说就好象很难听啊?凌儿,一张嘴恁的刻薄!”胤祥哭笑不得。 我忙着把自己这几天学到的蒙古的东西在心里盘算清楚,没看他脸色,又问道:“十三爷的外公,如今的札萨克,居然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孙呢!你居然是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这两个大英雄的后代!啧啧……” “那当然!不过凌儿,对我大清祖龙怎可直呼名号?你也太……太……”胤祥骄傲的挺挺胸,转眼却又想到不对,拿手指着我直瞪眼。 “十三爷刚才说你的外公丹律他老人家有八个子女,只有如今的台吉凌策还留在他身边,那你这个小舅舅现在多大?有子女了吗?” “呵……说起这个,和我是亲上加亲呢,康熙四十五年我们的十姐受封为和硕纯悫公主,嫁与喀尔喀台吉策凌,他们有个儿子叫成衮札布初,现在才几岁呢……我说凌儿,你说你要了解蒙古的典故,我才跟你罗嗦的,要是你想打听人家七姑八姨的我就不奉陪了!”胤祥一副受了骚扰的样子。 “真的?还有公主和亲?真浪漫!”我一向认为王昭君离开汉宫是明智的,汉宫中多少红颜等白了头也见不到皇帝,受了宠幸的也在后宫斗争中担惊受怕,甚至死得不明不白。在我的想象中,王昭君在草原上信马由缰,协助匈奴单于治理草原民族,是那个时代女子盼都盼不到的好日子"奇"书"网-q'i's'u'u'.'c'o'm",所以对于和亲这个词一直还蛮有好感的。 “浪漫?这是什么意思?浪……慢……听上去不是个好词儿啊?” “呃……不是不是……这是南方一些小地方的方言,就是很美好的意思。”我低头悄悄吐吐舌头。 “是么?”胤祥怀疑的看看我,又转头望向窗外的远方,因为草原上人烟稀少,经常数十里遇不到人,而且地形平坦,有动静远远就能看到,所以我们不但可以掀起马车帘子透气,还能时不时骑骑马兜兜风。现在窗外仍然是一路上看得毫不意外的绿草连天,远处一条水流银带子似的蜿蜒着,有雪白的羊群聚在水流那一边的地平线上,乍一看还以为是天边的云朵。 “美好不美好不好说,我们满族与蒙古世代通婚,嫁到蒙古各部的公主也不比嫁到满洲的蒙古郡主、公主少,看各人的命罢咧。”胤祥懒洋洋的说,似乎对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 没错,康熙的妃子不少来自蒙古,比如胤祥的母亲,属于土谢图汗部,而当年的孝庄太后也是喀尔喀蒙古草原上博尔济吉持氏的。但是听胤祥的语气,这些公主好象过得不怎么样,好奇心一起,又是好一番追问,胤祥不耐烦了一阵,终于给我列举了最近的几个“和亲公主”。 五公主,于康熙三十一年受封为和硕端静公主,同年十月嫁给喀喇沁部蒙古杜凌王之次子噶尔臧,康熙四十九年三月去世,时年37岁。 十公主,就是刚才说的和硕纯悫公主,康熙四十五年嫁给了策凌,康熙四十九年去世,时年26岁。 第69章 十三公主,康熙四十五年20岁时受封为和硕温恪公主,嫁与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仓津,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去世,时年23岁。 十五公主,封和硕敦恪公主,嫁与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持氏台吉多尔济,康熙四十八年去世,时年l9岁。1 原本是为了让自己振作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草原生活,更为了压抑心中时不时蠢动的酒虫,我才不停的向胤祥了解此时的蒙古,现在所有的兴致都被这个我不能理解的现实打消了。 留在京城的生活得不好,多数短命,嫁到蒙古的也这么短命,爱新觉罗的公主们到底怎么了?草原的生活这么可怕,这么艰难,这么折磨人么?还是她们自己无知、恐慌、无所适从?婚后不久便死于青春年华,她们死去的时候恐怕都想不出来一生中有多少特别值得回忆的东西。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沉默了。 胤祥见我半天不说话,便打岔:“马车里闷闷的没意思,出去骑骑马罢。” 于是招呼了大家休息,可我兴冲冲的去要踏云时,年羹尧却不准我们再骑马了。 “十三爷你看,我们已经快看到阿尔泰山了,这一带是中原向西北运粮以及进藏交通要道,地形又……” “马贼?”胤祥已经脱口而出。年羹尧看上去并不以为然,但语气是审慎的: “正是。这一带在前明就是马贼出没之地,乱世时还好些,大多是没处讨生活的平民,好打发,如今是太平盛世,便只剩那些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了。” “这些我一直有所耳闻,但练兵时从未来过,每年跟皇阿玛出巡就更没得见,我倒想看看这些马贼有什么本事,陪我练练也不错……真敢袭击官兵?别被我们吓走了才好——好久没有活动腿脚了。”胤祥眼睛放光,摩拳擦掌,这家伙好象终于找到让他来精神的事了——打架。 “十三爷不可大意,我朝廷榆次粮库调粮的官兵就多次被袭,他们连朝廷的军粮都敢打主意,若是盯上咱们了,下手的可能性也极大。”年轻的阿都泰很谨慎。 “哼……我年羹尧、武将军、阿将军、性音大师的高徒孙守一,就是连十三爷,哪个不是以一敌百的身手?还有我带的这队兵,也是多年跟着我真刀真枪血流成河杀出来的,他们不来,算他们逃过一劫,若是来了……”年羹尧用手指弹了弹腰上的刀,“我这宝刀又有许久没喝到血了!” “哈哈……年将军这话爽快!那些个缩头缩脑的家伙就知道骚扰百姓,抢钱抢女人,能有什么本事?早年听西北奏报说因马贼熟悉地形,在雪山间游荡,官兵数次围剿不成,我老武就不相信……这次他们要来倒正好,给咱瞧瞧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料!”看来武世彪也是个好战的。 孙守一一直静听着,现在才开口:“从现在开始,只要十三爷和小姐一直留在马车里,不要离队,有什么都好应付。”说着目视我们。 虽然我被他们说得也兴致昂然起来,但安全问题不是儿戏,我安抚的拍拍吓得畏缩起来四处张望的碧奴,点头答道:“这个自然。” 不再能自在的骑马之后,路程又不好玩起来,这一天傍晚,队伍终于停下来时,我百无聊赖的先伸头出去,却看见远远蓝天下真的矗立着一座雪山!蓝天把雪山映得显出淡淡的蓝色,美得让人窒息,马儿们自在的吃着草,惬意的甩着尾巴,人们忙碌着搬毡幕扎起帐篷来,年羹尧正在和胤祥他们几个商量着:“明日我们便可向北走,只要一和喀尔喀台吉策凌派来的马队会合,奴才就要向十三爷道别了……” 他们对雪山的美景完全不感冒,我悻悻的收回准备大惊小怪一番的雪山赞美词,独自往高处走去,想看看雪山的全貌。 没说几句话,年羹尧就像往常一样派兵去四周巡视,武世彪和阿都泰也站到营地外围察看起来。他们选的宿营地自然是不会有错,这是这一带最高的高处,可攻可守,唯一不足的是,这几座山丘连绵起伏,地形比空阔的大草原复杂多了,因为已靠近雪山,海拔渐渐上升,远近方圆都是这样的地形,所以只好将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胤祥路上开玩笑说他要是马贼就会藏在山麓之间的凹地,年羹尧也谨慎的多派了一队人马去近处的山间巡视。我没关心那些问题,倒是看见不远处一只火红的狐狸正贼头贼脑的要开溜,再走几步就要从西边山麓下去了,眼看自己追不上,我便转头寻找支援。 其他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连碧奴都在和孙守一准备食物,只有胤祥悠闲的坐在下面草地上,嘴里还无聊的衔着一根草。但他和那些武将们一样,都是见惯了这些景色的,记得上次我看见一只兔子便兴奋的骑马狂追,还被他们嘲笑了一通。 只好一个人又蹑手蹑脚追上去,奇怪的是那狐狸立在最高处一丛草里也不再动弹,转头看看我,又向下看看,似有犹豫,我怕吓走了它,也在离它不远处犹豫起来。 这没水平的对峙很快被打破了,谁也没注意的夕阳西沉到某个角度,远处雪山一脊突然发出耀眼金光,从西面两座小山间的豁口处直投向我们的营地,冰雪居然化为天地间的一面大镜子,反射着夕阳光芒,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的我被震撼得僵立原地,眼前只剩一片金光,眼泪汪汪——这光线太刺眼了。 “不对!”武世彪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大叫一声,“瞧着点那边!” “列队戒备!”年羹尧断然喝道。 只听我下方身后一阵金属撞击声,年羹尧的手下们动作一向很快。 “亮工,你有没有派人去瞧瞧我们这山背后?”胤祥突然问道。 “一队兄弟刚去了那边巡视……” “凌儿!一眨眼你就跑那么远?快回来!”胤祥转身叫我,他踏着草的脚步声也向我这边而来。 被那光照得脑袋发涨,朦胧中看见那只狐狸回头看我,眼睛镇定的睁得一眨不眨,神情狡黠。我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勉强后退几步,揉揉眼睛,那家伙趁这当儿竟回身直冲我跑来,耀眼的金光中像一团茸茸火焰似的从我脚边擦过,转眼不见。 我心中一动,知道不好,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胤祥”。 胤祥一边走一边还在调侃:“那些马贼蛮子可没见过长得你这样的,凌儿,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们还以为是雪山上的仙女儿呢……唔?这是什么?……” 脚下好象突然震动起来,我能分辨那其实是一大群人的吼叫在山间回荡造成的非凡声势。朦胧中第一个人影从刚才狐狸滞留不动的那个地方蹿了出来,我看不清他,但他背对强光照来的方向,显然能看清我。 不止一个人从那方向蹿了出来,一些含义不明或者语种根本不同的吼声从西面整个山麓下响起,一道黑影扑到我前面,近得能看到他贪婪凶恶、兴奋得发光的浑浊双眼。我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往后一拉,滚倒在草地上,胤祥已经冲上去和那个人打斗起来。 听声音,混战几乎是立刻开始了,年羹尧一边大声发布着什么命令一边策马向我们这边奔来,我来不及注意其他——围攻胤祥的两个人手中明晃晃翻滚的刀光闪花了我的眼,胤祥却手无寸铁。 “保护少爷和小姐!”年羹尧奔得近了,我听见他在这样叫,空气中响过一种奇怪的撕裂声然后是液体的喷溅声,一个东西重重的跌落在我脚前,一颗人头。他疯狂的眼神凝结在眼眶内,身体躺倒在几尺之外,脖颈断裂处正往外大量的喷溅出暗红粘稠的液体。一小股血蜿蜒到了鞋子前面,我被它逼得步步后退,仿佛它是活的,马上就会顺着我的脚爬上我的身体。 “你没事吧?”年羹尧匆忙问我一句,还不忘往地上捅了一刀,刚刚被胤祥打倒在地的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叫,血浆喷泉般往上涌出,年羹尧递给胤祥一把刀,大声笑道:“十三爷就不要‘活动腿脚’了,把凌主子照看好,这些小喽罗交给奴才就是。”说着转身又冲杀向人群。 “凌儿你可被吓到了?不要看!”胤祥一脚踢飞了那颗人头,同时捂住我的眼睛。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也没力气表示反对,只好就这么眼前一抹黑的站着。 兵刃剧烈的碰撞声在空气中铮铮回响,正在激烈打斗中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一下,打斗声又分外剧烈起来,我连忙扳开胤祥的手一看究竟。正好胤祥也眯着眼睛望向远远一个山头,突然脸色兴奋的把双手围成筒状喊了几句什么。 我听不懂,便也看向那山头,突然发现从雪山上反射的阳光早已过去了,此时只剩半个太阳挂在雪山山腰,红通通的染得半个天都是赤绯色,而雪山也从方才的清冷的蓝变成了激烈的红,一声长号角“呜呜”吹响,回响在红色的天地间,叫人没来由就沸腾了热血。那沐浴着残阳余晖立在山头的竟是一队蒙古骑兵! 贼匪们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顿时慌了手脚,四处逃散,只有一个表情异常悍顽的男人还在和年羹尧死拼。这人在地上,年羹尧在马上,居然也只战了个平手,两人都杀得双眼通红,那人哇哇怪叫起来,一手从靴间一摸,一把亮闪闪的匕首就滑向踏云的前腿,我忍不住心疼的惊叫一声。踏云吃痛,悲鸣一声翻倒在地,年羹尧就地打个滚站了起来,但毕竟让人占了先机,也恼怒起来,大喝一声,把上衣一剥,手中大刀舞得呼呼生风攻上去。 第70章 “不可害我马儿!快!去给我救回来!好!好汉子!”那队蒙古骑兵已经冲到我们不远处,正在捉拿砍杀四下逃窜或负隅顽抗的残匪,喝彩的男子显然是首领。他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随便掠过一眼看他,觉得他的脸长得特别像一只鹰,他身上的服装都以珍贵毛皮镶边,手上随意带一块沉甸甸的和田蓝玉扳指,帽子上更饰了一颗东珠。他指挥着几个骑兵去看踏云的伤势,又见年羹尧一刀险险划过那人胸前,鲜血淋漓削掉一大块皮,看似吓人,但那薄薄一层绝不致命——刀口稳稳停在那人脖子上,一众士兵立刻涌上来把他反手叠脚捆得粽子似的,便呵呵笑着伸出套玉扳指的大拇指大声叫起好来。 年羹尧厮杀得满身是血,但看上去并未有丝毫受伤。我慌忙寻找胤祥,见他也满身是血,与一个蒙古骑兵大声说笑着,互相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见他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才放下心来,又转身去看歪倒在一边被人检查伤口的踏云。 战斗显然以全胜结束了,士兵们已经开始收拾战场,胤祥兴奋的与这为首的蒙古人以各种礼节行礼,用蒙语大声说起话来,这个长得鹰一样的男子居然就是策凌本人,怪不得会有这么豪华的一队骑兵阵容跟随。一时间年羹尧、武世彪、阿都泰等人也纷纷见礼,男人们用满、蒙、汉语热闹的喧哗起来。 "王爷原来早已注意到马贼的异动了?" "……他们也曾流窜到我草原掠夺牧人的牛羊,被赶走了,如今若是还打起了胤祥的主意,我岂能饶他?" “这便是那朝廷通缉十五年不得的马贼匪首?呵呵,怪不得这么大胆子……” “只可惜撞到咱们手里头了……逃不了一身剐。” “年将军这次又立了大功了!……” “都是台吉大人及时相救,年某险些保护不力,有罪有罪……” 众人谦虚一阵,又互相吹捧一阵,甚是亲热。 我跪坐在草地上,轻轻抚着踏云的鬃毛,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年纪的蒙古汉子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种草,放在口中嚼了嚼,敷在踏云的伤口上,踏云看上去相当忍耐,只用大眼睛委屈的看着我。 “这马,你的?”蒙古汉子用生硬的汉语问我。 我点头。他突然向我笑了,沧桑的皮肤上堆满了皱纹:“美丽的姑娘、美丽的马儿——不要发愁,它会好的。” “报年将军,我方之前出去巡视的兄弟都折损了,其他兄弟只有少数轻伤。马贼战俘十五名、死了的有一百零五名,请问怎么处置?” “好家伙,纠集了不少人嘛,快赶上我们两百人的队伍了。”年羹尧笑笑,把还插在地上的长刀拔起来随手往裤子上蹭了蹭血迹,脸色严肃起来,“把兄弟们好生安葬了,遗物收拾好回去交还亲人,朝廷和我老年都会有优厚抚恤。马贼按老规矩,那些死的把脑袋给我割下来带回去,论功行赏,活的就把脑袋运回京城再割!娘的!还好天凉了,不然一车人头运回去又臭了。” 所有的人一起轰然大笑起来,士兵们手脚极快,在清点尸体的地方即刻动起手来,一个个挥舞大刀“蹭蹭”埋头痛割。 不仔细看,会以为他们在割草,他们一手拽着乱草样的头发,另一只手挥刀下去,手脚利落的把整个人头拎起来扔到旁边堆成一堆,飞舞在空中的人头还睁着眼,从脖腔往外滴滴沥沥的淌血。 我才不害怕,电影里看多了……但是眼前渐渐发黑,身体也控制不住的摇晃起来。 明知道有太多人在眼前,包括初次见面的蒙古郡王,我不能出丑失礼,但是……今天受的事故太突然了…… “凌儿!”胤祥一个箭步冲到我眼前来,胸膛刚好来得及接住我摇摇欲坠的头,“闭上眼睛!不要看!”但他身上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我又艰难的抬头想确认一下我额头抵住的那一块胸膛没有染血,但眼前一片昏黑。 胤祥焦急的说:“对不起,凌儿今天受惊了……” 硬撑着不想让自己晕过去,而且在众人面前也不能这么暧昧,我咬牙甩甩头推开他:“我没事,就是有点晕。你呢?你一身的血。” “是吗?营帐是现成的,我们过去边休息边谈。”胤祥一边招呼着众人,一边细心的扶着双腿有些发软的我。“……呵呵,我好着呢,可惜王爷来得太快了,没打过瘾!——来,见见我早就跟你说过的,我的舅舅,成吉思汗二十世孙,多罗郡王策凌台吉,还有她——我表姐阿依朵,我宝依珂云娜姨妈的大女儿。这是赫舍里氏萝馥,小名唤做凌儿。” 那个与胤祥大声说笑,互相男子一样打招呼的蒙古骑兵居然是个女人!此时她骄傲的挺着健硕的身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那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只待出售的羊。 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男人们建立了战斗情谊,立刻就好打交道了,而我就比较吃亏——这么狼狈,一点形象也没了。硬着头皮行礼,策凌宽容的点头要拉我免礼。 “呵呵!好!听说在中原的南方,女子长得像带着露珠的花瓣一样娇小美丽,果然、果然,我可是老远就看到这位姑娘和那匹马儿了。这些该死的马贼!吓坏了这白云朵儿似的姑娘,还伤了马儿!”策凌说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却漫不经心的掠过我,笑咪咪的望向跛着腿走在我们后面的踏云,“马儿可是我们草原人的宝啊,这匹马不是我们草原的种,啧啧,却也这般神骏,要是能和咱们草原上的良种战马配种……” 说着也不听胤祥“凌儿是咱满族姑娘呢”的分辩,停下来熟练的掰开踏云的嘴看看牙口,又翻起蹄子打量一番,连声赞好。 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策凌是个好相处的草原人,倒是那个阿依朵,一直盯着我,眼神里虽无恶意,却看得我全身不自在。 “您还是这么爱马!王爷看马还有什么说的?踏云是滇马,千挑万选的千里驹,和我草原上的马儿相比,耐力更好,善跑长途,腿脚关节也不易生病……王爷是伯乐,不过这踏云却是凌儿的,王爷要是喜欢,就看凌儿舍不舍得了,哈哈……” “哦?踏云?是个好名字,配得上这马!姑娘,我出三百两黄金!” …… 好不容易告了声失礼,撇开胤祥独自进了一个营帐里坐下来,看见碧奴脸色苍白的躺在一块地毯上,还昏迷不醒呢。 看见碧奴这样,又忍不住笑了——我总算不是最差劲的。一股极其难闻的焦臭味隐隐传来,这是在烧那些已经被割下头颅的尸体了。我狠狠的把头埋进毯子里,疲倦的盹着了。 在一阵歌声中惊醒,静静听了一会,是蒙古骑兵和士兵们各自在用蒙语和汉语唱着雄浑的战歌,但怎么听来,慷慨激昂的豪情中都有几分苍凉。 胤祥探头进来,见我睁眼,笑道:“我一会就来看你一眼,可算醒了——真怕你吓病了。” 我躺着没有动,他走进来——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上的血也都洗干净了——走到我面前,弯下腰询问的看着我:“凌儿,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虚弱,很需要胤?坚定温暖的怀抱,看着胤祥温厚明朗英气勃勃的面孔,我却连一个简单的拥抱也不敢要,最多的勇气也只够拉住他的手。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我是谁?往哪里去?……” 胤祥没有说话,认真的审视我一阵,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走吧,我们在设宴呢!出来喝杯酒压压惊!” 只是舍不得放开这手上的一点点温度,我随他走出帐篷。 大半个月亮温柔的从幽蓝的天幕上看着我,远远的雪山神秘的伫立无语,草地上人们一群群围着篝火喝酒、烤肉、唱着歌,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中层层云朵波浪般轻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说的就是这样子吧?怪不得,在这样的景色中,无论唱什么样的歌都能平白多出一阵苍茫来。 尘世羁第一卷第42章 忆江南 美景走得很匆忙,我还在适应草原生活,西伯利亚寒流就在南下时毫无阻拦的顺便拜访了这片草原,转眼间就像策凌所说“天和地都冻在一起”,围绕宫殿而聚集成的城市乌尔格1只能在白茫茫中看出些轮廓。 札萨克的宫殿当然远不能与紫禁城相比,但以石头为主要建筑材料的宫殿经过精心修饰,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还是显得气势非凡。乌尔格作为此时的蒙古高原上少有的“大”城市,也算依山傍水,让我少了许多“蛮荒”的联想。而闻名已久的大札萨克丹律比我想象中还老,第一次在殿中见到他时,他靠着一个年轻的蒙古女奴,半躺坐在铺了不知什么动物美丽毛皮的软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盹,与我心目中英伟的蒙古老王形象相去甚远。我原本在有些无礼的猜想他花样繁复的大帽子底下应该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但见胤祥迅速走过厚厚的羊毛地毯,轻轻跪在老人面前,打量了好一阵,才拉着他的手,用蒙语低声唤他。 看得出来,老人见到胤祥十分欣慰,虽然他说的话多用蒙语,而且因为激动和伤感,有时连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性,但我由于规规矩矩低着头很无聊,于是听清了他话里的很多内容。最让我想昏倒的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是他的外孙媳妇。其他的就是他们部落对草原的某些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还有他对胤祥母亲的思念和心疼之情,不知为何,他语气里似乎对“大可汗”康熙有所不满。 第71章 在接下来连续几天的宴饮作乐里,他老人家的清醒时候不多,胤祥似乎因为触景生情,除了喝酒,并不太说话,而我,因为发现自己在蒙古人眼中身份成谜,也不适合说话,于是这么闷闷的,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进入到了长达半年的,天封地冻的冬天。 在这样无聊的冬天里面,人们只好互相寻找消遣,而这宫殿里,居然还有两个人和我、胤祥一样不喜欢策凌那种宴饮作乐、醉生梦死的消遣方式。 “啊,冰雪皇后带走了伊达,她的宫殿在哪里呢?”成衮札布初,策凌的儿子,康熙的外孙,一个长得像缩小版胤祥的6、7岁小鬼,骑在摇摇晃晃的木马上问我。他的堂姐阿依朵拿着马鞭站在门口无聊的打呵欠,因为在等着小鬼听完了故事好一起出去雪地里猎鹿(奇书网|isuu.),而他的堂兄胤祥靠在一堆温暖的毛皮里拿着酒杯讪笑,因为他刚刚表达了他的意见:还好有我会编些异想天开的故事哄小孩子…… “……好了,今天的故事讲完了,冰雪皇后的宫殿在哪里,明天再告诉你!打猎去了!” 成衮札布初的乳母小心翼翼的抱着她的“小台吉”(小王子)和我一起,身后跟着碧奴、孙守一和一队蒙古卫士,远远的看着阿依朵和胤祥各带了一群人在不远处闹腾。 草原上的常绿树生命力顽强异常,树干被雪埋了三分之一,树冠被雪压住了三分之一,在阳光下却仍然挺拔青翠,听说能一直熬到明年春天,冰雪消融。那精力过人的姐弟两个骑马带头,直扑腾得漫天雪屑,看不见他们的人影,最后兴冲冲的拖了一头可怜的鹿出来,吆三喝四的招呼大家回去烤鹿肉吃,吓碧奴偷偷捂嘴骇笑。 但是更多的时间里,我们四个——我,和他们姐弟三人只能呆在室内,闲聊间也默契的从不提起北京城和相关的任何事情,只是偶尔在斗牌或小鬼听我讲故事的时候,因为不多话而让我对她很有好感的阿依朵会嘲笑我:“听说北京城里都是些比狼还贪心,比鹰还精明的人,萝馥你这样小鹿一样的姑娘就只好住在我们草原了。” 不错,草原上的小鹿原本是用来比喻善良美丽的,但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了解到,人们同时也认为小鹿是呆笨、软弱、好欺负的同义词。对于这个讽刺,我只有无奈的笑笑,而胤祥的眼神却立刻阴郁了。大雪封冻千里,在这样的蒙古高原深处,在这样的季节,我们几乎等于与世隔绝,没有任何人能把远在京城的消息传到这里来。 终于有一次,当胤祥又悄悄站在雪地里久久望向白茫茫的东方时,阿依朵扬了扬高傲的嘴角,对我说:“你知道那么多故事,一定知道汉人里有个传说,说人天天望着,就会变做一种叫做‘望夫石’的东西,哈哈哈哈……” 她肆无忌惮的爽朗大笑在干燥的雪地里传出去很远,胤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 冰雪皇后的故事经我添油加醋,拖拖拉拉,讲了整整一个冬天。当雪地开始变得松软,有些树下已经能看见混着冰渣的泥土时,我还几乎不敢相信。当茸茸绿草重新铺满了视野,我才恍惚的觉得自己在过去的半年里是被装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放进冰箱冷藏起来了。 草原的春天终于重新降临,小王子和阿依朵可以玩的地方多起来,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来找我们。整个草原和这个不大的草原城市都已经苏醒,只有我和胤祥两个人,静下来时仍像冬天一样,枯坐在窗边,望着乌尔格的护城河——清澈的图拉河从城南的博格多山脚下自东向西缓缓流过。偶尔像两个已经无语对坐了千年的雕像,交换一个彼此了然的目光,倒一杯醇酒入喉。有时,几杯美酒下肚,我会昏昏然的想,就是古时那些出塞的诗人也未见描写过这样的景色,都如果邬先生在,不知道能做出怎样的好诗? “为‘一江春水向西流’而干杯!”我轻轻的说,胤祥呵呵傻笑起来。 春天的到来,还带来了一些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策凌找来了草原最好的母马,想为踏云“成亲”。虽然在过去的半年里,凭着草原人对马的熟练驯养技术,策凌和阿拉巴图已经与踏云混熟,并把它养得膘肥体壮,可在这件事情上却老是不配合,看着踏云对那些“相亲对象”不理不睬,急坏了策凌[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笑坏了旁观的众人。于是我们决定带着踏云和一大群马儿、牧羊犬,陪着策凌开始今年对草原的第一次巡视,让它们在广阔的自然环境中“自由恋爱”。 出发之前,我叮嘱碧奴收拾东西,她愣了一会,却支吾起来,红了脸。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才发现,脱去厚厚的冬衣,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不要说孙守一,连我也激动得结巴了半天,最后细细嘱咐了孙守一留下来陪她,其他人遂又往各草原腹地而去。 胤祥仍然是玩起来就疯上一阵,静下来就一个人发呆,阿依朵不知道是想看我笑话还是出于真心,教我种种骑乘技巧,我也无所谓,更不怕嘲笑,尽力学了起来。当踏云终于与一匹和他同样雪白神骏的母马培养起来了感情,开始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我的马术也自觉可以和胤祥他们并骑耍耍花样了。 自由,还有美景,只是回头突然望见,薄暮下,粼粼水光边,耳厮鬓磨的一对神驹,才觉心痛难抑。没有你,这副画再美,竟也只觉是幻影…… “哈哈哈……怎么样?这一对真是连我都没见过的绝配呀!不出几年就能改进出草原上最好的战马,到时候博尔济吉持氏的那个老家伙就得来求我了……” 策凌得意的大声说笑,惊断了我的伤感,忧郁沉默的老阿拉巴图拉起了马头琴,悠扬的琴声中,他们告诉我:等夏天到了,摔跤大会就开始了,除了来比赛摔跤、马术的勇士,四面八方的牧民、甚至回、满、藏各族都会有人到乌尔格来,用自己带来的东西交换各自需要的物品。 “那时候就好玩了,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买,说不定阿依朵还能在摔跤大会里找到一位最厉害的勇士呢!”小王子童言无忌,对好玩、热闹的事情一律无比憧憬。 “比武招亲?”我脱口而出。 “只可惜,诺大的草原,这么几年就是找不出一个箭术、武术、马术都能赢她的‘巴图鲁’。都25岁了,还招什么亲?阿依朵,我看你不如改成招徒弟算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胤祥慢吞吞的在旁边插话,一开口就乌鸦嘴。我担心的看看阿依朵,这可是最敏感的个人问题啊,骄傲的阿依朵能忍受这样被人开玩笑? 谁知阿依朵比胤祥还懒洋洋,她无聊的抬头看看天:“就算有个把身手还不错的,也不过些蛮汉子罢了,做徒弟还嫌笨呢。”这么豁达爽朗,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呢,阿依朵真挺有男子气的,我当时只这样想着。 等我们一大队人结束“春游”回到乌尔格,那里已经热闹起来了,不多的街市上,过去大半年里都没有开过门的小房子突然就有人出现,并且张罗出了货物供人挑选。就算是因为害怕高原上强烈的日照而不愿意出门的我,每天都能远远望见乌尔格四周草原上又多了几顶牧民新搭建好的敖包房子,热闹喜庆的气氛渐渐笼罩在四周。 摔跤大会原来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开始和结束,我只能时而听见小王子成衮札布初兴奋的描述起有两位勇士一时兴起的较量有多么精彩。听说策凌会选一个人们聚集得最多的时间,拿出赏物来召集一次为期三天的比赛,更因为无法证实的传说,阿依朵会在勇士中技艺最出众的一个做自己的丈夫,许多蒙古年轻人年年慕名而来,到现在,阿依朵是依然未嫁,到这里来参加大会、趁人多做买卖、以及做看热闹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多。 这天傍晚,图拉河依然向着夕阳静静奔流而去,我正在无聊八卦,半真半假的向阿依朵打听“招亲”这件事的真实性,一转头莫名其妙的发现身边的人都不见了,胤祥、孙守一、老武……连大肚子的碧奴都不在,只剩下几个我几乎从不愿意使唤的蒙古女奴。在找遍了我和胤祥住的前后几出房舍都不见人之后,我有些惊疑不定,阿依朵若有所思的说:“刚才我到这边的时候见他们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说不定出去找什么乐子去了。” “不可能,要出去做什么消遣,也是胤祥一个人去,孙守一和碧奴定会留下陪我的。” “……那也不用担心,有我在,草原上你什么都不用怕。” “不行,这时候乌尔格正是人多眼杂,莫非有什么人趁乱……” “啧啧……萝馥,你都急傻了,胤祥值得你这么担心?”阿依朵深褐色的大眼睛奇怪的凑近了看我:“至少这宫门肯定是他们自己走出去的,再说,凭那几个人的身手,城里头又全都是卫队……” “不是的,你不知道,有些人,心术厉害不是一身武艺就能对付的,只要他们想害人……”一时的紧张中,我扶住阿依朵伸出的手,“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胤祥的。” “那些害人的,是什么人?怎么让你怕成这样?”阿依朵的脸突然隔得很近,她远别与中原女子的高鼻深目的脸在表现出些微疑惑恼怒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还有……‘他’是谁?” 这种感觉奇怪得让我忘了自己原本该说什么,只觉得如果她是个男子,一定是集东西方男性优点于一身的超级美男。 第72章 “哎?你们大眼瞪小眼做什么呢?” “你做什么去了,他们呢?碧奴呢?知不知道吓死我了?你拉我去哪?……” 不由分说把我拉出好远,一把把我举上马背,神色既像忧伤又像是欢喜的胤祥才笑道:“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卖些好玩意,你一定喜欢……” 没顾我的抗议,胤祥带我去到城中房舍还算干净整齐的一段街道,虽然已经是夕阳西下,这里的商贩们却依然很红火,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倒也是一派繁荣景象。 在一处大宅子门前,胤祥翻身下马,我一见那架势,便忍不住笑道:“你弄什么鬼呢?这宅子必是哪家蒙古王爷、头人在这里的宅邸,怎会摆出货摊卖起东西来?瞧着也不成样子!卖东西也就罢了,你又让老武、阿将军守在这里,不伦不类的,算什么?” “呵呵,先别忙说,你来看看这些东西。”胤祥看上去胸有成竹。 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我下马走近,渐渐发现不对,那样精致一对儿花样对称的掐丝珐琅小花瓶,在京中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都能有的;也那样一个看似灰不溜秋的小手炉,炉底有竖排阴刻“张鸣岐制”篆书款,古朴大气,却是明代炉圣张鸣岐所制的紫铜手炉,在琉璃厂也不是谁都能淘到的宝贝。轻轻捡起角落里一个卷轴,江南水乡的湿润气息仿佛扑面而来,那样氤氲晨雾中的青砖路,一角如黛远山,轻舟一叶悠悠摇晃着岸边一位江南女子惆怅的梦境和长发……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我思乡的一场幻觉,但右角水天相接处,圆润飘逸的行楷是邬先生在对我说话: “魂兮归来忆江南……魂兮归来忆江南……”喃喃念着,不用抬头,已经知道悄然站到了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满眼的泪像是要决堤,却又笑了:“胤禛,我还以为,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草原上了。” 哄然叫好声此起彼伏,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和人们一起笑着,但我可不知道哪匹马儿奔跑如风让我激动,或者哪位骑士马术超群让我赞美,转头与胤禛相视而笑,两个人十指紧扣,躲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满足得像两个偷吃到糖的小孩子。我戴着难看的大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穿着普通的蒙族服装,看看胤禛戴的那顶从牧民家借来的大毡帽,总是忍不住笑。 尘世羁第一卷第43章 “凌儿,你还笑我?自己打扮得跟牧羊姑娘似的。” “我就是笑你怎样?货郎倌儿……” 胤禛只能待三天,听重新戴上那个假辫子,装成满洲商人的性音悄悄告诉我,若不是胤禛坚持日夜兼程赶路多挤出两天,他们原本只能待上一天就得往回赶。我还知道了,昨天胤祥脸上那既喜且忧的表情,来自于胤禛带来的消息:胤祥做父亲了。我们出发时,他府里福晋已有了身孕,今年春天,他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胤禛给那孩子取名弘旺。虽然大家忙着恭贺胤祥,一团喜气,但胤祥的傻笑里,总是抹不去隐隐的忧郁。 入夜,乌尔格亮起了一年里头最多的灯火,连因夏日涨水不易渡河的图拉河南岸都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我拉着胤禛的手,漫无目的的在夜色掩护下自由的乱走,每每默然相望,却欲言又止。 “呵呵,凌儿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听说跟着图拉河向西,就会一直去到那连日月星辰都不一样的西域蛮荒之地呢。” 闻言回头,胤禛身后是乌尔格的万家灯火,温暖光芒映照下他原本线条硬朗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以前那个强硬霸道的胤禛、小气阴险的胤禛,同时也是在我身边心细体贴的胤禛、温柔坚定的胤禛,我知道这份爱再也没有了任何的质疑,微微痛楚的幸福感牵扯着每一下心跳。 “胤禛!我们私奔吧!” “私——奔——?”开口惊呼的不是胤?,是死皮赖脸跟在我们后面,被我刻意忽略的大电灯泡——胤祥。 胤禛没有笑,只是微笑着低头看我,眼中波光涟漪。 “真的!不如我们去江南,你做你的货郎倌儿,我就打理家事,闲时我们到全国各地采买货物,顺便游山玩水!再也不要管那些烦心事儿!” 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虽然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胤禛私奔了,谁来做雍正皇帝? “四哥跟你私奔了,大清百姓还能指望谁?”胤祥也笑:“凌儿,你好贪心啊,敢和咱们大清江山争我四哥。” 只有胤禛没有笑,他把我拥进怀里,却别转了头望回东方,又露出那种紧抿嘴唇、深锁眉头的神情,良久。 “……凌儿,我见到了年羹尧带回来那个马贼匪首,那几天夜里都合不上眼,天长路遥,关山重重,恐你又生不测……” 他看看在一边凝视不动的胤祥,仿佛自嘲的笑笑,低头对我说道:“凌儿,我一想起你还在这北疆受苦,心上就针扎似的疼。” 他很深很深的呼吸着,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若不做,便不能保护你,但我答应你,总有一日,我会与你一起去只有我们两个的江南,你要我做货郎倌儿,我便做货郎倌儿,好不好?” 大家沉默了很久,胤祥才在一旁用一副受伤害的语气闷闷的道:“四哥,我说皇阿玛把我忘了,你也把我忘了,你还不承认。我现在才知道,你就是来看凌儿的,受苦的还有我呢!你就不心疼我?” “啐!你皮糙肉厚,在草原上乐得跟小马驹似的,谁心疼你?” 我抢着反驳他一句,搏得兄弟两个勉强展颜一笑。但是随后持续的沉默说明,未来莫测的阴影,始终在他们心头盘绕难去。 第二天,摔跤大会开始了,我远远看见阿依朵和策凌在一群各地头人的簇拥下坐在宫殿外面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老奴隶阿拉巴图佝偻着背坐在他们脚下,一脸认命的皱纹。 我们闻声来到时,比赛已经进行得热火朝天了,宫殿旁的草地上围出了一大块空地,旁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因为迁就兴致盎然的我,大家只好找了一个比较远的高处略看一看。一看之下,我才知道原来这大赛不是我想象那样进行一对一对的比赛,而是同时有许多人各自捉对混战,其中一个比别的人体积都大出许多的身影显然是场中重点。 “好!”心事重重的胤祥居然带头叫好,阿都泰等都是练武之人,议论中也纷纷称好。我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那小巨人看样子年龄不大,裸露的上身皮肤黝黑粗糙,打斗间力量明显有异常人,一个壮健的蒙古汉子只要被他拿稳了下盘,就免不了被轻轻掼摔在地。虽然一直有场外观看的人忍不住也进场一显身手,但一番比试下来,仍然只有这个小巨人在场中始终保持优势。 “咦!胤禛你看!”小巨人见自己被几个蒙古人围住,大吼一声绕场奔跑出几圈,其速度也相当可观,“原来这人并不笨重,速度也很快呢!真好玩!”(说好玩而不是厉害,是因为我想起了电玩里面可爱的野蛮人。) 大概因为这宽广野性的草原,对大家的情绪也有自由化的影响,加之场上的情景确实让激烈,见我脱口而出直呼胤禛的名字,其他人居然都假装听而不闻,反倒纷纷点头附和。 胤祥条件反射的捋捋袖子:“不错,的确是个异人!不知道是从哪片草原上来的?” 胤禛在我身后笑了一下,热热的呼吸吹得我脖子里痒痒的:“凌儿你喜欢?将他买下来便是。” “什么?”虽然他说话声音很平静,我却很吃惊,“把这个人……买下来?” 胤祥笑哈哈的点头:“说的是说的是,看样子准是哪家头人拿出来凑趣的奴隶,等会就去把他买下来。” 胤禛微笑,低头看着不敢相信的瞪着他的我,漆黑的眼眸里都是宠溺。 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我连忙回头继续观战,天哪!那个男人婆阿依朵居然拎着马鞭,策马进场,和小巨人打起来了!人们兴奋的情绪迅速感染了整个草原。骑在马上的阿依朵也只比小巨人高不了多少,打斗中她显然想用灵活快速的方式解决这个大家伙。果然,交手一阵之后,小巨人见迟迟不能取胜,烦躁起来,步法开始凌乱不稳,在被阿依朵狠狠的一鞭子抽中之后,终于发怒,突然低头撞向阿依朵骑的马儿,在人群的惊叫声中,他竟用肩将马半扛半推的摔了出去! 在摔出去的一瞬间,阿依朵手中的马鞭死死缠住了小巨人的一只足踝,最后轰然一声,马摔出了场地,小巨人也在空中侧翻着重重跌出去,倒在地上,而阿依朵在空中一蹬马背,利落的翻身稳稳站回草地上。 “漂亮!”胤祥乐得鼓起掌来,他的掌声淹没在了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里。我原本正看得发呆,但让我没想到的事情又很快发生了。 策凌和他身边几个看样子也是蒙古王公头人模样的人纷纷站起来,看样子是察看阿依朵是否受伤,其中一个肥胖的老头一挥手,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卫兵,居然一脚踩住小巨人不准他站起来,并且开始鞭打他。 我一时不能接受这种转折,气得愣在原地,胤祥在一旁对胤?说:“四哥,看来这人是土谢图汗部头人的奴隶。” “为什么要打他?”我见胤祥还在笑,立刻质问他。 “这个……他是个奴隶,差点伤了阿依朵,自然要受罚的。呵呵,凌儿想抱不平了?去把他买下来吧,这个人有点意思。” 第73章 胤祥指了指那边,笑道。 握到我气得攥紧的手,胤禛无声的掰开我手指,捏了捏,在我耳边说:“凌儿,怎么就不高兴了?不管什么东西、什么人,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么?你要是高兴就去买下来,去吧。”说着一点头,阿都泰和武世彪立刻站到我身后。 看看胤禛一脸纵容的笑,我还有些发愣,看见胤祥揶揄的鬼脸,才糊里糊涂的往殿前走去。绕过喧闹的人群,看见小巨人趴在地上,背上已经遍布血痕,我最不能忍受这种情形,一边在心里恨道:野蛮落后没人权,一边叫了声“住手”。 阿依朵看样子准备回去休息了,听到我的声音回头时还带着无所谓的懒洋洋表情,此时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手问道:“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喜清净躲热闹去了!”说着回头不耐烦的呵斥那两个士兵:“走开走开。”又探头看看我身后,“怎么就他们两个跟着你?” 等我不好意思的向她表达清楚我要买下这个小巨人时(买下一个大活人,我实在是不习惯这种事),阿依朵笑道:“这有什么,还要你买?他是老西藏藩王带过来送给库泽大头人的,你想要,送给你!” 一旁的策凌打着哈哈附和起来,他身边的那些头人首领打量着我,交头接耳的开始议论,只有策凌一边敷衍一边精明的眯起那双鹰眼往胤禛胤祥站的方向看去,倒让我小小的担心了一下。 于是我顺利的得到了这个名叫“多吉”的小巨人——多吉就是藏语里的“金刚”——并且央求阿依朵先把他收留下来治伤。多吉向我叩头时的目光孩子似的委委屈屈,憨厚畏缩,看来除了体形,他一点儿都没有金刚的样子。后来听胤祥告诉我说,除了送上小巨人多吉,库泽大头人还倒贴了些金子,才欢天喜地的抱走了踏云和那匹白色母马的两只小马驹,又惹得我一番感叹。 当我回到胤禛身边时,硬是忍不住把他悄悄拉到人群最后面,亲了他一下。后来走在路上,他一路都紧紧闭着嘴,板着脸,像是生气的严肃模样,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藏在大帽子底下的脸破天荒的泛起了红。我也只好不言不笑,假装严肃,憋笑憋得肚子都疼。胤祥还一路不解的嘀咕:“我就知道阿依朵会把人送你,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挺疼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真不知道怎么会有凌儿这种人,我四哥也只知道疼她,堂姐也只知道疼她,我算什么?……” 夏天的草原河谷开满了鲜花,红色的点地梅、深紫的鸢尾花、白色的银莲花、蓝色的龙胆……高原草甸特有的植物品种妆点出图拉河两岸惊心动魄的美,就像我的心情。望着胤禛的背影,听着胤祥的嘀咕,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滞,让我们留在这明知短暂的自由天地间,忘记之前的所有曲折,避开今后所有的暗礁险滩,最好就这样一路轻松走到天荒地老…… 月华如水,沐浴在银辉中的每个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我们离乌尔格已经很远,身后只剩茫茫草原,再不见一丝儿灯火。 连碧奴都不肯落下,捧着已经很吓人的大肚子,坐在我们死活才把她抬上去的马儿背上,胤禛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孙福来”,若是女孩就叫“孙福儿”,听说他们相信俗气的名字有助于孩子的平安成长。胤禛此行是趁巡视黄河河工的差事直接北上而来的,昨天听他们说,因为一直对袭击我们的马贼耿耿于怀,而那些马贼的确是在陕甘境内时常活动并且纠集的,在经过陕西境内时,胤禛借故把陕甘总督的顶子拿掉了,当然罪名并不是剿匪不力。而现在,康熙就要启程去呼伦贝尔草原围猎,所以胤禛要直接向东而去,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陪康熙的御驾。 “王爷,该赶路啦。若八月之前不赶在科尔沁王爷之前到巴尔虎左旗,诸多不便哪。” 性音这话,其实是在对我们说。的确,因终须一别,送得再远也只是徒增烦恼。 “四哥,在我胤祥出生之后,皇上每一次草原围猎,莫不钦点胤祥护驾同往,而今……只有请四哥你替我孝顺他老人家了,闲时别忘了替我说句话,叫皇阿玛别忘了……我这个十三儿。”胤祥还未说完,胤禛就拍拍他的肩:“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平日里多留心着点。现在风头已过,慢慢的我就能遣人多给你们送信儿了,那个多吉我瞧着不错,皇上身边德楞泰不也是草原上买的?你是带过兵的,好好把他调教出来,也用得着。去吧去吧,替我照顾凌儿。” “你也快去吧,大清江山怎么能少了你?”我想假装生气或者妒忌,说着却笑了,“罢了罢了,总是要分别,我可不愿看着你离开,只好让你看着我离开了。” 在众人短暂的一愣间,我翻身上马,回头再向了胤?一笑,策转马头,俯低身子,用我最好的水平头也不回的迅速冲了出去。 跑得太快,该死的风吹得我眼泪汪汪,那水珠从眼眶滑落下来,飞溅到草原夜晚的空气中。 我向西,你往东,胤?,我们这么曲曲折折绕来绕去,不知会是个什么结局? 夏天就这么结束了,连小枣红都和草原上的一匹“大枣红”产下了几只健康的枣红色小马驹,可爱得不像样子。牧民们向头人们交完租,交易完自己的牛羊,又都赶着去那些水草丰茂之地给牛羊贮存草料,准备过冬;藏、回、满各族的商贩们也急着在秋天过去之前离开草原。重新沉寂下来的乌尔格,开始呈现出草原上最美的季节里那种震慑人心的苍凉无际。 我开始给自己不停的找事情做。碧奴生下了胖嘟嘟的孙福来,没错,是个男孩,虽然有乳母和女奴,还有碧奴自己照料,我仍然时常抱过来逗乐解闷。只是有时候,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温馨样儿,我就会拉上胤祥去“训练”多吉,其实就是看他卖弄力气玩儿。多吉才15岁,当我给他新配制的超大号衣服和靴子,并且让他住在一个正常的房间时,他激动得趴在地上磕头大哭,吓得我不知所措。后来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多吉自从生下来之后就没有穿过鞋,因为自小饭量奇大难以养活,他很小就被父母献给寺庙了,按他们那里的规矩,他是最低贱的奴隶,喇嘛随时可以要他的头盖骨或人皮去做祭祀用,他是没资格穿鞋的,也从来没有睡过床。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了解到多吉的价格还抵不上踏云的一只小马驹。没过多久,当我闲得无聊开始教多吉系统学习汉语时,他庞大的身躯跪坐在地上,郑重的告诉我,我就是“仙乃日”,藏语中观世音菩萨的称呼,乐得阿依朵为这个笑了好几天。 在终于看腻了多吉乐呵呵的把笨重的东西搬来搬去之后,不顾除了胤祥之外众人的拦阻和目瞪口呆,我跑去找来牧民人家的大妈,学会了挤奶、织布,终才于熬到冬天到来。我再次站在窗前,亲眼看着从天到地、空无一物的白色渐渐封冻了草原。 1乌尔格就是后来的乌兰巴托(nbator),蒙古国的首都。 它的历史大概是这样的:乌兰巴托始建于1639年,当时称“乌尔格”,蒙语为“宫殿”之意,位于蒙古高原中部,为喀尔喀蒙古第一个“活佛”哲布尊巴一世的驻地。“乌尔格”在此后的150年中,游移于附近一带。1778年起,逐渐定居于现址附近,并取名“库伦”和“大库伦”,蒙古语为“大寺院”之意。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库伦为乌兰巴托,并定为首都,意思是“红色英雄城”。 尘世羁第一卷第44章 雪火 第二年冰消雪融,就是康熙五十三年了,我从春天等到秋天。摔跤大会上阿依朵让多吉进场,打给我们看热闹,自己却逍遥自在的继续做着她的”单身贵族“;小人儿孙福来已经可以摇摇晃晃的在地上乱跑,然而胤?没有来。先后有三趟人被差过来”捎平安信儿”,这几趟下来,我现在住的地方已经可以摆设得和从前在京中一样了。 京中情形,自然可以口信儿传给胤祥,只是对我,却没有没有只纸片语。终于在第三趟,性音亲自带了几个人仍扮做商贩过来,向胤祥和我回话时说:“王爷让带句话给凌主子说,别忘了那把小金锁儿。”说着,还疑惑的挠挠头,一没留神,差点把头上的假辫子弄掉了,不过他笑笑没敢多问,胤祥虽呆着脸在想自己的心思,也猜测的打量了我一下,轻轻笑了笑。 摔跤大会刚结束,阿依朵就邀请我和胤祥去她家的草原上过冬,因为她家就在喀尔喀蒙古最大的“泡子”,咸水湖——乌布苏湖畔,她说那里秋天的湖水比天空还蓝。性音走后,秋季已经来临,我无所谓去哪里,胤祥也闷闷的,于是大队人马离开乌尔格,向更西的高原腹地而去。 穿过一列山脉,终年积雪的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碧波万顷的乌布苏湖的确美得叫人惊喜,阿依朵家的宫殿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城堡,风格有些接近俄罗斯建筑,但又带有草原人信奉的喇嘛教的明显标志。阿依朵的母亲,胤祥的姨母是个端庄大气的妇人,不多话,也不太管事,我猜想她一定很像胤祥的母亲,因为胤祥与她见面,悲喜交集自不用说,我瞧着悲倒是远远大于喜。而阿依朵的父亲似乎更喜欢在草原上四处巡游,听他们说起来,经常不在,因此他们的独生女儿阿依朵在这草原上说话非常有权威,俨然是一家之主。 为了消遣郁闷,我们时常趁冬天还没有到来的短暂美丽时光去四周的高山草甸一带打发时间,山上有许多我说不出来名字的动物和植物。 第74章 顶着高贵大角的一种羚羊在广阔的草原和高山森林间悠闲的漫步,偶尔能远远窥见大灰熊笨拙的捡树上掉下来的坚果吃,野兔更是到处乱窜。有一次,我和胤祥亲眼看见一只母狼带着两只小狼崽叼了一只可怜的兔子,站在原地望望我们,转身又跑远了。 深秋,牧草渐渐枯黄,一天上午我正想找胤祥带人出去打猎,屋子里却四处找不到。看看连时时如影随形跟着我的多吉都不见了,我便径直找上我们平时爱去的不远一处山脊,果然,在林子后面,可以俯望乌布苏湖的地方,胤祥正让多吉给他做摔跤“陪练”呢。自从跟了我们之后整天乐呵呵的多吉好脾气的让胤祥耍尽百宝摔他,每次只象征性的出手抵挡,胤祥玩得兴起,把外衣脱下来绑在腰上,全身滚满了草屑。看了一阵,多吉看到我,他才跟着发现我在一边,前后张望一下,停了手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边野兽多,你怎么也不小心些?今后出来,身边一定要带个人才行。” “多吉不是让你带出来了吗?瞧你这模样,野人似的,哪像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我笑他,就在原地拣了个树阴坐下来。 一停止运动,胤祥仿佛立刻泄了气。胡乱把外衣套了一下,也走到我旁边,重重的坐下来:“我算什么公子哥儿?我就是一个娘不要爹不疼的野孩子罢了。”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牢骚,我不愿继续不开心的话题,一时望着蓝宝石般的乌布苏湖水沉默了。 见我没有搭腔,胤祥也没得接口,望着永远体力过剩的多吉在我们四周跑来跑去,又过了好久才闷闷的道:“京中现在竟是结了冰,皇阿玛不立太子了,我那厉害的皇兄弟们也各自咬牙做事,瞧上去各自风平浪静,什么事儿没有!皇阿玛竟是把大哥、二哥……和我忘记了。”他冷笑,“哼……反正儿子多,不差我一个。” “你和大阿哥、二阿哥不是一回事,谁都知道的,皇上岂有不知之理?只是当时局势混乱,有人搅混了水,皇上权宜间只好先用法子把局势稳定下来,看看清楚,才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啊。十三爷你发发牢骚也就罢了,放宽心瞧着罢,这异域苦寒之地,不也有冰雪消融、天高云淡的时候吗?” 胤祥脸色放松了些,却更出神了:“冰雪消融,可这严冬何其漫长啊……八哥在京中已经坐稳了势力,四哥他虽然办事甚得皇上信任,但这冰雪茫茫的,要熬到什么时候儿?哎!有只虫子在你头发上爬,别动!” 我正欲再加劝解,被他这一声唬得只好乖乖不动。他伸手从我头发里抓出一只小爬虫,顺手又帮我把头发理理好,距离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带着体温的汗味。我向他一笑,接过那只小虫子,往一棵草上一放,看着它迅速逃命去了。 被小虫子一打岔,原来话题的紧张被冲走一大半,正好下面湖中一只巨大的黑色背脊往水面上一个翻滚,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阵水花。“快看!”我连忙拉着胤祥指给他看。 “呵呵,这是叫做鲲鱼的,可以长到数百斤,只有海子里头才有,味道鲜美出奇,在宫里头也吃不到的。” “真有这种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呵呵,凌儿,我只想着它味道不错,你《庄子》就出来了。逍遥游,逍遥游,我们这样儿,游是游了,可没见得逍遥。” “那是因为十三爷此身自由,心却被红尘俗事羁绊,自然逍遥不起来。” “怎么了,我就是俗人,难道你心中当真没有羁绊?”胤祥突然感兴趣的转头问我,刚刚运动过的脸上还在散发热乎乎的汗气,目光炯炯认真的直望到我眼睛里来。 “怎么会没有?”我笑着也认真转头和他探讨,“不过,以前是真的没有,因为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孤零零一个游魂罢了,可是后来……有些东西不过一念间,却怎么也放不下,近在眼前,或者千里万里,都一样。” 胤祥又认真的看了我一会,突然双手抱着头往草地上一躺,看着天像是想着什么,一阵静默,只听见微风吹在我们头顶树枝间,越发安静得连鸟鸣声都没有。 “你管四哥叫胤禛都叫得,就不能叫我胤祥吗?这是什么地儿?还十三爷十三爷的,听着别扭,我算个什么爷?” 他又牢骚了,我笑笑没理他。他想了想,又笑了: “凌儿,要是四哥和你私奔了,那可真是大事,皇上身边一天找不着他就得闹翻了天,可要是你跟我私奔了,呵……怕是一两年都没人知道。” 若在从前,开这样的玩笑是万万不能的,但这几年在这异域草原,我和胤祥颇有相依为命的感觉,加之每天朝夕相对,互相安慰鼓励,有种胜于亲情友情的默契,连小小的肢体接触也毫不尴尬,亲密自然的样子常常让阿依朵纳罕,弄不清楚我们究竟算怎么回事,可是要用言语解释,更说不清楚,我们只好不解释,让她狐疑去。 胤祥自幼失母,在兄弟中也落单受气,康熙的赞许和胤禛的爱护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的失落,多少有些怕被父兄遗弃的恐惧,所以他这样说,我并不以为意,正要拿些老生常谈开导他,他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哎!你看日头到晌午了,你该回去吃药了!性音说邬先生叮嘱的,那药每日午时一剂,不要耽误了!”说着一边招呼多吉一边拉着我下山而去。 第一场冬雪就洋洋洒洒下了好几天,这天雪停,到中午才见漫天阴云消散了些。胤祥匆匆吃了点东西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一会就回来,谁知等来等去也不见人,我想了想,推说回房午睡,等大家各自散了,碧奴也在隔壁睡了,才悄悄叫上多吉从我们的小厨房处绕了出来。 新雪初晴本来就极冷,何况是在这一年中有半年都滴水成冰的地方,我刚从烧得暖融融的屋子出来,感觉寒意逼人,但想着胤祥应该就在我们常去的那个不远的山上,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也没在意。 气温很低,虽是第一场雪,土地却已经冻硬,上面盖着没脚深的松软浮雪,穿着这里人们特制来踩雪地的靴子,倒也不算难走。但是到了山脚,多吉还是把我一把举起来,让我坐在他左肩上,乐颠颠的跑上了山脊。只见白雪茫茫,眼前半个脚印没有,哪里有人?这大雪刚停,胤祥急急忙忙能往哪儿跑呢?漫无目的往远方眺望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想起来,看上去不很远的雪山脚下,一排简陋的小房子上炊烟袅袅…… 炊烟?我连忙定睛往那个方向看去,原本应该被大雪覆盖得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却有人活动的痕迹,小房子的边缘被清理出来,黑色的石头在白雪地里很惹眼,有几个门口还被架上了柴火。就在不久前,我和胤祥在这里消磨时光时我还好奇的问过他,那一排奇怪的简陋小房子不像有人住,为什么建在那么高的雪峰脚下? “那是采莲人建的……” “莲?” “每年这里刚入冬,下过一两场雪后,就到了采雪莲的时候,采莲人趁季赶到有雪莲的地方,能采到几株雪莲,卖去中原,足够草原上一大家子人一年的用度呢。只是那季节雪山攀登不易,每年来的人多,有收获的人少。凌儿,你是南方人,没见过雪莲吧?” “是啊,还真没见过呢,雪莲一定很美吧……”一想起雪莲,就联想到神秘、圣洁,我立刻向往的发起呆来。 “呵呵,那有什么,你喜欢,我去摘给你就是……” 这个傻小子不会真的跑去爬雪山,摘雪莲了吧?我连忙催多吉往山下走,但一边又想到,若是去比较远的地方,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去,不带上武世彪等人,还有卫队呢?也许他是知道,其他人,连我在内,肯定都会因为有危险因素而坚决阻止他,所以才不让大家知道?自从来了草原上,他总是这样,性子一起就喜欢做点疯狂的事儿,或者玩闹折腾上半天……虽然让人担心过几次,但总算没出过什么事,这次要是又让大家担心,可算是我的错了,谁叫我当时忙着想雪莲,没有反驳他“采雪莲”的想法呢? 回到山下,我犹豫着往雪山方向走了一小段路,这附近的地方也有一些人走过,脚印纷杂,看样子都是宫殿里卫队奴隶等人走出来的,无法分辨。但再往前,已经结起不少浮冰的乌布苏湖西北岸,脚印已经很少,一串儿清晰的靴印直往雪山方向而去,连多吉都认出来,那是十三爷的。 我又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回去叫人一起去找,但又觉得胤祥刚刚出发不久,那边看上去不算远,有多吉在,有个把野兽、几只狼也不是问题,索性快些直接把他追回来就是了。 走出好远,回头再一看,才发现估计错误,这里视野广阔,对比物都很大,看上去不远的地方,我走了很久,看上去距离一点儿也没有缩短。我虽拿不定主意,但步子却一下没停,因为想到如果现在还回去叫人的话,时间就拖得更长了,而且既然那么多采莲人都住在那里,想必也没什么大危险,胤祥能去,我有什么不能的? 自己走一段,看看太慢又坐在多吉肩上走一段,到了采莲人的屋子那里,脚印又乱了,只依稀可见胤祥的足印从这里一直往山上而去,我前前后后绕了一下,这些小石头屋子里面没有人,无从打听,想必都上山去了。这么大的雪山,往哪儿找?不由得气馁,心想见了胤祥一定要痛骂他一顿。 第75章 想来想去,只有走远一些,在四周足迹少的地方再找找他的靴子留下的足印。这么想着,一咬牙便又往山上去了。 等找到了胤祥的足迹,看看天色,下午已过了一半,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会全黑了,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催促多吉带我沿脚印往上找,留心四处张望时,前面不远有一片雪峰露出一块块黑色岩石,岩石下像是有一个人影。再往上走了一阵,看服色果然是胤祥,连忙叫多吉放下我,自己往那边走去,大概多吉在的庞大身躯在雪地里太明显,还有一段距离,胤祥已经深一脚浅一脚跑了下来,手上还拎了个酒囊。 “凌儿,你怎么上来的?你……你……”胤祥一把拉住我,凑近了一身酒气,反倒一副很受惊吓的样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胤祥!这话可不是我该问你的?一个人悄悄跑上来,还喝了酒,要是出事可怎么办?我到处都找遍了,才跟着脚印追过来的,你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老是叫人担心呢?” “你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嘿嘿……”胤祥傻笑了一阵,又严肃起来,“你真不能上这儿来,还好我找的地方不算高,一会就该天黑了,我们摘了雪莲马上就走。” “你真的找到雪莲了?” “当然,呵呵,现在正当季,雪莲都要长在底下有岩石的雪坡上,照着这个找,没有找不到的。你过来看!” 胤祥兴致勃勃的拉着我往那岩石边上看,果然开了一朵雪莲,远远的很不容易被发现,近看时,那颜色在雪中显得更像米色多些,可见并不是纯白,她的花瓣还未全部张开,明明冰肌雪骨傲姿冷然,却又仿佛不胜娇羞,轻轻倚在雪中。 “呵呵,就是这个小东西,说着神,其实用处并不大,其性燥,拿去也就是媚药是味好药材罢了……凌儿?” 雪莲是春药的极好成分,这个常识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在这时候让他这么说出来,真有些煞风景,我从有些失神里被打回现实,摇头笑了:“没什么,你就会煞风景,刚才还打算责备你的,看看她,竟忘了要说的话,罢了……你说这花若要是放在平常花园里头,就是和寻常花儿比,哪轮得上她出挑?可偏偏她长在这寸草不生,鸟儿都飞不过去的雪山上……” “她根本就不与凡花比肩,无意红尘春花秋月,才生在这样的地方,你硬要把她和芍药牡丹比,可不委屈了她这冰心玉魄?要我说啊,凌儿,你倒挺像雪莲花儿的……” 我笑睨他一眼:“你偏就有许多歪理,这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哪里像我了?” “雪莲花儿清冷脱俗,那是天生的,与那些庸脂俗粉做作扭捏之态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等仙姿奇葩,又长在这样的地方,叫多少人千难万险的追寻了来而不可得,越发难得珍罕,还有……” 我正要嘲笑他何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他低低一笑,酒意随着体温淡淡的直扑到我脸上来:“还有可恨她这模样儿冰肌雪肤,却正是叫男子连命也舍得不要的……那味药。” 尘世羁第一卷第45章 雪莲是春药的极好成分,这个常识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在这时候让他这么说出来,真有些煞风景,我从有些失神里被打回现实,摇头笑了:“没什么,你就会煞风景,刚才还打算责备你的,看看她,竟忘了要说的话,罢了……你说这花若要是放在平常花园里头,就是和寻常花儿比,哪轮得上她出挑?可偏偏她长在这寸草不生,鸟儿都飞不过去的雪山上……” “她根本就不与凡花比肩,无意红尘春花秋月,才生在这样的地方,你硬要把她和芍药牡丹比,可不委屈了她这冰心玉魄?要我说啊,凌儿,你倒挺像雪莲花儿的……” 我笑睨他一眼:“你偏就有许多歪理,这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哪里像我了?” “雪莲花儿清冷脱俗,那是天生的,与那些庸脂俗粉做作扭捏之态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等仙姿奇葩,又长在这样的地方,叫多少人千难万险的追寻了来而不可得,越发难得珍罕,还有……” 我正要嘲笑他何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他低低一笑,酒意随着体温淡淡的直扑到我脸上来:“还有可恨她这模样儿冰肌雪肤,却正是叫男子连命也舍得不要的……那味药。” 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何那话刚一入耳,半边脸先热了起来,等到脑子里头转着弯儿想着是那意思没错,连另一边脸颊也有些微烫,一时看着多吉在下面雪地里撒欢打滚,竟不敢转头与那目光相对。 “可是我孟浪了?凌儿,你就当我发酒疯呢,可千万别恼我……”这家伙倒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混帐话,居然还厚着脸皮自己凑到我面前来,嘴里头好象在讨饶,脸上却还带着笑,像是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对他生气,“若是我说什么胡话恼着凌姑娘了,您就打我!狠狠的打!但我胤祥发誓,若对凌儿有半点亵渎之意,叫我皇阿玛和四哥都不认我!” 胤祥瞪得圆圆的一对虎眼近在眼前,避也避不过,无奈轻轻推他一下,他又借机“嗳呦”一声一个筋斗翻到雪里,站起来已经糊了满头满脸的雪,我被他无赖样儿逗得忍不住笑,终于忍不住放缓了神情,“你瞧瞧,真是玩野了,越来越没个样子,好端端的采什么雪莲?” “你问过了嘛,就知道你喜欢,嘿嘿……”胤祥又跑去要摘那雪莲,我揣度着他必定喝了不少酒,担心他又想出什么花样来,连忙阻止他:“不要摘!” “什么?”他转回身来,我连忙笑道:“你若真是因我喜欢,就不要摘它,让她好好长在这里吧。”见他一眨不眨看着我,又补充道:“真要摘了她,可怎么处呢?难道把她放到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辈为伍?无论怎样,我不愿看着她枯萎至死,徒然烦恼而已。我既然已经见过她了,与她有过这千里万里终得一见的缘分,不如就让她继续干干净净生在这清净地,我们各自去罢!” 说着,我已经拉着他往下走去,胤祥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问:“凌儿,你是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还来不及回答他,见多吉“嗬嗬”叫着往我们这里跑来,一脸恐慌。此时正好有沉闷的“隆隆”声从脚底传来,就像多吉平时在屋子里走动引起的震动感,我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觉得好象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情急之下,多吉用的像是藏语,我听不懂,胤祥却浑身一震,回头往后面山上一看,大叫一声:“坍雪了!” 我也回头看时,雪屑已经扑面而来,整个人被胤祥抱住滚倒,眼前顿时漆黑,只听见轰隆之声一阵一阵铺天盖地,似乎永无绝断。 等了许久,耳边还嗡嗡直响,但周围似乎已经停止震动了,眼前是胤祥压在我身上的胸膛,心立刻被恐惧攥紧。 “胤祥……胤祥……你醒醒啊……”并没觉得冷,我声音却有些发抖。 “哎?我醒着呐!你可别哭啊!”胤祥的声音正常无比,“幸好这块山石在这里……”他抽出环抱着我的头的双手,用力往两旁扒雪,然后一翻身放开我,指给我看。 我们头顶和上半身的上方都在刚才看雪莲的黑色岩石下,除了这一点小小的空隙,四周都被雪塞满了,“你没事吧?”胤祥一边问一边从靴子里摸出常备的匕首,使劲往前方划雪,有时候好象长长的双臂都已经没入雪中,却还是不停有雪塌落下来,塞住空隙。 “你呢?刚才被雪砸伤了没有?”我也伸手去扒拉雪。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不过……就是有点腰酸背痛……”他夸张的呻吟一下,嬉皮笑脸的抓回我双手,“别扒啦,省点力气,雪落了有几尺深,咱们从下头是没办法出去了。” “你……背上受伤了?” “哎!可千万别哭,就凭我这身板,没事儿!你还好吧?可有压到哪里?” 刚才我整个人都被胤祥挡在下面,他抗住了所有的落雪冲击,我自然没事,而我担心他背上被砸伤,此时困在雪下也束手无策。胤祥反而还安慰我:“没事,有多吉在,这点儿雪也埋不住他,他肯定能找到咱们的。” 我们的位置比多吉高,他虽然一般在我和胤祥独处时都呆在稍微远一点儿,又视线能及的范围内,但适才他全力往我们这边跑来,一定也没躲过,且越到下面,雪的冲力越大,不见得处境就比我们好。只是胤祥这么说,总算是点安慰,我没说话,有些发愣起来。 “多吉!多吉!”胤祥扯开嗓子吼了几声,在小小的空隙里声音大得震耳欲隆。 这样叫几声然后静下来细听一会,反复了好几次,才听见多吉嚎叫般的回答,声音很小。 “听起来,这是隔着雪了……”胤祥想了想,“如今只有等着了,凌儿,怪我……” 我当机立断捂住了他的嘴:“越是这样的时候儿我越是听不得怪谁这样的话。世事无常,能怪谁去?我们不远万里来到喀尔喀蒙古,又来到这雪山,能怪谁?再说,要怪,不也得怪我?是我偏要提起什么雪莲的。不过也怪你,听听就罢了,偏生还真的跑来了,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哈哈……”胤祥仰“天”大笑,“好……这才是凌儿呢!可惜酒都喝光了!不过,你真的一点也不怕?” …… 话题渐渐没有了,我开始觉得每次开口都像是在散发掉全身仅有的热量,又吸进了一块冰,头顶上方原本淡蓝色的冰层也一点一点接近深蓝,外面一定天黑了,不知道阿依朵她们知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第76章 “凌儿!”胤祥的脸突然凑得很近,神色紧张,“你可是冷了?唉!刚才那酒要是分你一半儿喝就好了!” “一点儿都不冷,就是想睡觉……不如我先睡一会儿……”被他这么一呼喝,才觉得精神恍惚,懒懒的想睡觉。 “不能睡!你醒醒,跟我说话!”胤祥居然毫不留情的猛摇我肩膀,不让我睡,“就说……刚才我喝的绍兴花雕!你不是也喜欢吗?” “是啊……醇香低回,缠绵不尽,呵呵……”我昏昏然胡乱答应着,觉得自己迅速的跌进一个温暖的地方,环抱着自己的都是温柔的被褥……胤祥的声音在身后、耳边、肩头或焦急或哀伤的诉说着什么,我只能在朦胧中偶尔的一阵清醒里抓住身后这个人的胳膊,在他怀中睡得更安稳一些…… “凌儿,这里是不是你讲的,冰雪皇后的宫殿?……如果是,要怎么才能写出‘永恒’两个字?……” 这带着冰封般深刻忧伤的疑问让我迷惑……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在乌尔格温暖的宫殿里,正在熊熊的炉火边对小王子讲冰雪皇后的童话:“……冰雪皇后说,只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用自己的身体摆出‘永恒’两个字,他们才能离开这无边无际的的冰雪世界……小伊达流泪了,小格尔达轻轻擦开他的眼泪,让他睡在自己腿上,当他们睡着的时候,雪地上就留下了‘永恒’两个字……” 我讲故事时,小王子听得入神,阿依朵一边点头一边又不耐烦,胤祥总是陷在厚厚的皮褥子里,好象在打瞌睡,等我讲完了才大大的伸个懒腰:“凌儿,你可真能编,今天竟还讲不完……”红红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宫殿坚固的、挂了美丽壁毯的石墙上,外面的世界被冰雪封冻,这种单纯避世的生活其实很合我的心意…… …… 耳边的长啸与粗野的呼喊一声迭一声的呼应,震得我烦躁慌张。那个温暖的画面少了些什么,让我觉得寂寞? 有一个人,他轮廓深深的脸,永远沉默坚毅的孤独背影,从冥冥中唤我回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胤?,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离开。你可会怪我?我总是那么自私软弱。但我心里有根无形的线,随着你的牵动而痛,没有你的消息时,它就拧着心,等待。 …… 冰碴飞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多吉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叫声在夜空里回荡,我睁眼,看见夜空中一轮残缺的明月,全身盖着白雪、发狂般的多吉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将我举向月亮…… 一阵颠簸之后,我隐隐约约看见雪山下,采莲人简陋的小屋子前燃着一堆高高的篝火,那场景俨然是最精美的油画。那屋子里有烧得热腾腾的大炕,只可惜,我已经睡不安稳,一时躁热得辗转反侧,一时又冷得瑟瑟发抖,陷在在冰与火的反复折磨之中,我不再有梦,也不太清楚那一声声呼唤是来自身边的人还是脑中幻觉。 有人轻轻环抱住痛苦不安的我,在耳边呢喃安抚,我惊奇的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跳正伴随着每一声对我的呼喊,模糊中好奇的倾听让我平静了少许。不知何时,温热的气息慢慢落在脸颊、额头,肌肤能感受到那唇疼惜的轻触,滚热得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是那个永远等待着我的亲切怀抱吗?我也急切的攀住他的脖颈,满足于他的大手轻轻穿过我的头发,双臂紧紧拥抱,箍得我呼吸困难……只要有你在就好了,你总是这样不惜一切保护我们,然后一个人留在那里承担所有……“胤?”,我轻唤出声。 那个怀抱瞬间就僵硬了。为什么?我不满的伸手出去,他却离开了我,有一瞬间我听见门外风雪呼啸,然后再也没有了动静,任我怎么呼唤……我又独自回到痛苦的挣扎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屋子里面空无一人,没有窗户,昏暗中能看见,用粗糙石头砌起的低矮屋顶下,随意放着很多石制的生活器具。努力的回想着昨天的一切,怎么都有些糊涂,那热烈的吻和拥抱是梦吗?胤祥呢?多吉呢? 推开门,雪片在狂风中卷成一团一团,打得我差点无法呼吸,昨夜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我用沉重的头努力回忆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雪人…… 雪人? 跌跌撞撞踩着积雪转到雪人面前,拨开冰雪冻成的眉毛胡子,胤祥青紫的脸想冲我笑,却只抽搐了一下:“凌儿……下……下雪了……” 天地间白雪乱舞,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的泪刚涌出眼眶就被冻在了胸前的斗篷上。什么都不能说,连忙握住他的手往屋子里面拖。 活动了好几次,胤祥才从雪里彻底拔出了两只脚,风雪中,还先往前两步,动作艰难的踢了踢一个雪堆,那雪堆中露出一截深色的木头,看样子雪下掩盖着的是一堆木柴。我不解,但胤祥一定要弄开那雪堆,不肯挪步,我无计可施,只好先胡乱帮他蹬开那雪。 厚厚的雪下面,是用极高的技巧堆起来的一大堆篝火木柴,蹬开最上面一层已经烧焦又被雪打湿的木头,风雪中赫然见到,在柴堆的最中心,几根木柴居然还燃得通红。一见空气,那火迅速扑腾成了明火,但又因为温度太低风雪太大,刚蹿起的火苗很快就被盖灭了。 我见胤祥还痴痴的瞧着那火,便用尽仅剩的力气将他拖进屋子,他浑身僵硬得坐不下来,我只好拿起炕上粗糙的毡毯往他身上裹。 他由着我摆布,只是傻笑:“凌儿你瞧见了没有?我看了一夜……这满天满地的雪,竟灭不了那样一星火。” 相对站在因没有光源而黑暗的小屋子里,我用发烧得滚烫的手心暖着胤祥结冰的脸,终于忍不住把头抵在他胸膛上,为我的迟钝、为他的傻,哭了。 多吉在风雪中跋涉一夜,终于叫来了人。阿依朵声势浩大的带着几辆牦牛大车和许多卫队奴隶,见到我们的第一件事,竟是“啪”的甩了胤祥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胤祥毫无反应的受了这一耳光,却向着我笑。 回到宫殿,我和胤祥自然都病倒了。这场风雪一停,阿依朵就从乌尔格请来了最有名的蒙医、藏医、汉医。我的病,无非是身体虚弱又受寒引起的,只要慢慢驱寒,再加以温和调理。胤祥却病得出奇的重,最初还瞧不出来,过了些日子慢慢就显出不好的症候,脸色潮红,时常咳喘。医生当中,蒙医和藏医虽然也都有各自精深的传统医术,但我听不懂,只有那汉医说了些话我听进去了:“爷这症候,内外夹攻,来势不好啊……其内忧,郁结于心而伤肺腑,如今外受风寒侵蚀关节,趁虚上行伤及心肺,不易调理。不用药,自然是不能好,用药之后,恐有损寿数也未可知啊……” “怎么可能!什么叫有损寿数?我不也是忧结于心、外受风寒?他平日里比我身体好多了,怎么反而他的身子受损更重呢?”听这老大夫慢条斯理说出这么可怕的论断,我急怒攻心。 “这……恕奴直言,小姐你想必天生有些不足,故平日里精于调理,且心胸豁达并无执念,故易于散发,这便是大幸啊!再加上,小姐你受寒也比那位爷轻得多……” 那些话当然是背着胤祥说的,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什么心胸豁达?只不过我经历了时空逆转,几次生死之变,面对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时,更容易接受些罢了,胤祥是草原上的千里驹,怎么会就此被那功名繁华绊住了心,还在心中郁结成病? 听说藏医中有一味配方极珍贵的药材,驱除体内寒湿最是有效,阿依朵派人出去寻找,直到来年开春才找到藏医中很少的一些收藏。这时候,我的病早就完全康复,胤祥仗着自己身体硬朗,服了药硬撑着好转了一些,但时常出现咳喘燥热,明显是病根未除,我心中忧虑,每天细心照料他饮食药物,只盼他能早日好起来。 自从那场意外之后,胤祥对我的态度看似没有变化,却总像有些羞惭之色,我很不忍心。因为我觉得,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感受,心中反而很坦荡。我们本来就友情甚笃,长久相处有些分不清的感情其实是很正常的,但是胤?一直是我心中最特殊的唯一,而胤祥也发乎情、止乎礼,用那样近于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我很疼惜胤祥这一直至真至纯的心性。因为担心他又多一样心事,对恢复身体不利,我自己刚能起床活动就开始每天过去看着他吃药,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他渐渐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尴尬渐消,越发对我乖乖的言听计从起来。 天气刚刚开始转暖,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胤祥就吵着要回乌尔格去,我知道,他是想着胤?或许会有信儿,或者胤?自己什么时候就来了也不一定。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因为胤祥还未痊愈,不能颠簸活动,所有的人,连我,死活关着他不让他出门。这样又过去两三个月,老奴隶阿拉巴图被派过来问我们,今年去不去看“那达慕”,摔跤大会,阿依朵见实在拦不住胤祥,态度有些活动,而我也开始徨夜难眠,总觉得看见胤?在乌尔格的夏夜的皓皓月华下徘徊着,向西方久久遥望……于是一行人又起程向东,回到乌尔格。 性音就等在乌尔格,我们大队人马还没安顿好,就被他找到了,阿依朵对每次京城来人见惯不管,她刚带了所有人出去,性音就对我和胤祥唉声叹气道:“好我的主子哎!要是早个两天就好了! 第77章 咱们王爷刚到这儿,一打听到十三爷和凌主子都病了,急得连夜就要骑马过去!都到了乌尔格西边儿那什么木耳山才被奴才我死活拉住了,王爷等了两天,没日没夜的转悠,瞧得和尚我心里都刀铰似的疼……” 于是乌尔格西边,穆尔博拉山下,多了两个不分日夜骑马徘徊的身影,一直到这年的冬雪降临。 尘世羁第一卷第46章 那是康熙五十四年,胤禛没有再来,但我和胤祥的医案和药方被带回京城,然后带回邬先生亲笔细细写成的医案、方子,以及按分量、次数、日期精心包好的药材。 康熙五十五年,刚刚开春不久,胤禛来了,我纵马飞扑出三十里,在草原上接到了他。我们没有进乌尔格,就在草原上搭起敖包,漫游了六天。胤?好象突然变老了,我总想抚平他额上平添的几道皱纹,他总是连熟睡时也将我抱得很紧很紧,害得我整夜不敢动,每天都全身酸痛。胤?和胤祥忧心的谈起京城的局势,在我听来,那里就像一个蓄势已久的炸弹,包括康熙在内的各方都累积了越来越大的力量,总有一天这被强行压制的平静会被打破,那时候各种力量的爆发会有多么惊人,可想而知。 临走时,胤禛对我和胤祥说,要小心南面准噶尔部的动静。准噶尔部包括了漠南蒙古的一部分和青海西藏的东边,准噶尔部现在的头领,封号额尔德尼卓里克图珲台吉的策妄阿拉布坦说起来也是胤祥的娘家亲戚,与策凌等级品次一样,却很有野心,一直与朝廷不合,去年,他派兵袭击了哈密北境五寨,虽然算是蒙古人内部纷争,但这种擅自动武,不由朝廷出面调解的做法很是狂妄,康熙已经对他不满。 “听说阿拉布坦暗中还在挑唆蒙古其他各部,我看,他日若力量成熟,准噶尔部必有些麻烦。胤祥,策妄阿拉布坦与策凌也颇有些渊源,你要留心了,若策凌有什么异动,你切不可莽撞行事……” “当年皇阿玛御驾亲征,平定了准噶尔部才二十年,他敢造反?!”胤祥狠狠的回头瞪了一眼乌尔格方向。 “胤祥!”胤禛沉肃的喝转他,“你也明白,以你身份目前切不可出头,你还怕京里头那些小人没话说么?!” “千万记得,若有不妥立刻就走,派两个可靠的人从不同的路进京给我送信儿,你带好凌儿直接往东走,进了呼伦贝尔草原,我自会安排妥当。但这只是万一,阿拉布坦短期内不至于就有那个本事策反,若有,必是联合了其他各部的力量,我必然也能得到消息。总之,你要时时留意,我也会有信儿给你……” 这次的离别,就在胤禛的千叮咛万嘱咐中过去了。稍稍不安的等待中,康熙五十六年的春天平安到来,好象一切都很平静,策凌照样去自己的领地“春游”巡视,阿依朵照常召集了各部头人开摔跤大会。但是奇怪的迹象还是一点点表露出来,京城那边断了信息,摔跤大会上也没了几个往年常见的西藏头人、喇嘛的身影。直到摔跤大会结束后的一天,胤祥怒气冲冲的拉着我来到乌尔格街道上,胤?曾来过的那所宅地,我看见一身蒙古人打扮,戴着大毡帽的性音脸色沉重,心中已经明白大半。 “我们竟是被策凌悄悄软禁起来了!你看看,东边过来的人都被他们拦截了,见是京城来的一律不让进喀尔喀,性音竟是先在漠南蒙古混了两个月,才得和蒙古人一道进了乌尔格的……” 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企图挟达赖喇嘛号令“众蒙古”,等于是向康熙宣战了,而策凌今年春天的“春游”中,竟是集结了三千蒙古铁骑,派去准噶尔部帮助策妄阿拉布坦。因为草原广阔,骑兵集结都在南方,所以我们在乌尔格居然毫不知情。 “王爷让我留在这里,想法子帮你们离开喀尔喀。” “现在能有什么法子?在人家的地盘上……好在策凌只敢暗中襄助,还不敢明着出头,应该是在观望,毕竟要管辖诺大的喀尔喀草原,没有朝廷力量撑腰,你舅舅和外公也不是那么容易弹压的……”我快速的说着,慢慢坐下来。 “我外公那样儿你也见着的,知道什么?必定是策凌的主意!当年皇阿玛刚收服喀尔喀草原,为何苦心把我皇姐姐嫁给他?公主去世才几年,他就不安分,竟是个白眼狼!若不是大札萨克在这里,我一准儿烧了他这破宫殿!” “唉,他们毕竟是你母亲的亲人,大札萨克也不一定完全不知情,只是策凌这举动不过是驱利避害的贪心眼,也是人之常情……” “他是我舅舅!皇阿玛还是我阿玛呢!” “好个忠肝义胆的十三爷,好个明白的凌主子……”胤祥脸红脖子粗的还要说下去,性音脱下帽子,摸着自己的光头站起来,沉声赞到,“说句砍头的话儿,皇上这么委屈十三爷,咱们都为十三爷抱不平啊,十三爷这句话,真该让皇上听听……只是眼下,凌主子当真想得明白,邬先生也是这么说:策凌明白自己没有朝廷的帮助坐不稳喀尔喀蒙古,可是又像狼一样贪心,这次暗中襄助策妄阿拉布坦,并不敢大张旗鼓,他出了兵的消息,也是草原上有人泄密,眼下朝廷为着安抚喀尔喀蒙古,还没有把这个信儿张扬出去。邬先生的意思,十三爷和凌主子眼下也得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再尽快想法子离开。” “装不知道容易,要离开却难,只有一个人,若能得到她的帮助,我们就一定走得了!”我不假思索的说道。 “谁?”胤祥立刻问道。 我刚才是一时嘴快,现在却有些拿不定了:“只是……不知道策凌出兵,她是否知情?……” “你是说……阿依朵?” 阿依朵神采奕奕高踞马上,看着马场里面的卫队训练这两年才长成的小马,给它们上笼头。我也略看了看,才驱马来到阿依朵身边,不等她先说话,闲闲问了一句:“今春,台吉大人在西藏试了马,不知这些年战马培育成效如何?” 阿依朵一愣,眯眼看看天,突然打马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哈哈,你们知道了。”? 没想到她不但知道,而且还如此无所谓,我心中一沉。因为担心胤祥和阿依朵都是直率火暴的性子,言语若不和就会坏事,我好不容易劝服了胤祥,才独自一人前来。果然,现在阿依朵的样子如果让胤祥看了,恐怕姐弟两个立刻就能打起来。 “你笑什么?阿依朵,你难道愿意草原又起刀兵,草原子民受苦?”?? “嗯……不好……你知道了,就是说大可汗也知道了……不过也不一定……”阿依朵没理睬我,叉着腰望着天自言自语起来。过了一会,她往四周看看,见近处无人,突然向我诡秘一笑,把身子凑到我旁边来小声问道: “这消息,必定是你那个‘他’传来的了?不错,还算有本事,不过他是从朝廷知道的呢?还是自己先知道的呢?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大可汗的京城,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可汗的儿子们,正在……” 她用手比了个摔跤的姿势,看看我的样子又笑道:“有什么好惊讶的,那一年陪你买下多吉时远远站在山头,和胤祥站在一起的不是?还算是个有情义的汉子……胤祥在兄弟里头只有和先前太子和四阿哥好,太子没了,他一定就是四阿哥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你和四阿哥好,跟胤祥瞧着也好,真叫人糊涂……” 她只糊涂了一小会,就甩甩头算了,转而又说:“可是光有情义有什么用?我听说,八阿哥才是最有能力做大可汗的,漠南蒙古各部时常和他来往的,你那个四阿哥,如果能保护你们,怎么会让你们流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过还好,你不像那个什么公主……” 她一脸嘲讽和鄙夷:“娇滴滴的像根草似的——风一吹就倒,草原这么美,她还整天哭丧个脸,又嫌牛羊肉荤腥,又嫌学骑马磨破了手,死了也清……解脱。”阿依朵总算没说出“死了也清净”,兴致勃勃的接着长篇大论道:“不过你就可爱多了,挺合我胃口的,不想中原也有这样的女子,我知道,你们不就是想走吗,可是‘那个人’又不能保护你,你回去又能怎样?不如就留在草原上陪我算了!还有胤祥,大可汗又不肯把草原分给自己的儿子们,倒把自己的儿子都关起来了,肯定老糊涂了,还理他做什么?回草原来,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很震惊——平日里笑声比话多的阿依朵语出如此惊人。我很想大声反驳她:胤?可以保护我,他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赌注来保护胤祥和我,而且就算他的未来很艰难,做不成皇帝,什么路我都会陪他走下去,胤祥也一样。但一想到她这个可怕的提议,想到她的话里有一些不可否认的现状确是事实,想到我居然有永远离开胤?这种可能性,鼻子突然酸了。 见我发呆,阿依朵揽揽我的肩,大笑着策马转身要离开。我连忙拉住她: “不要让台吉知道,是我们知道他出过兵这件事!让我和胤祥还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只好硬闯出你们的草原了!” 她注视了我一阵,才说:“好吧,可是,不是你们说的,还有谁会知道呢?” “你们不是有人在拦截和京城的交通吗?就说从来往的什么人口中得知的,就说……朝廷要出兵了,现在要紧的是研究对策,你也不要让他细究,要追究,就交给你来办不就行了?” “朝廷出兵,也不会来我们喀尔喀草原的,你放心吧。” 第78章 说着,她打马而去。 为了安抚胤祥的情绪,我想了一天,晚饭后正要慢慢和他说起,阿依朵就来了,刚说了几句,说到什么策凌本意不是想打仗,只是喀尔喀西边的一些小片的草原近年老是被西藏一些喇嘛头人吞并,朝廷的兵力又鞭长莫及不能替他们出头,所以趁机…… “阿拉布坦也是只贪心的狼,草原上谁不知道?我们只要自己的草原,不会跟他搀合的,如果朝廷出兵,我们就收回来再看胜负……” 胤祥已经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朝廷给大札萨克和台吉多少好处?还嫌不够?还想去那狼嘴里拣肉吃?你们是不是都被老鹰啄了眼?皇阿玛多少苦心才平定了草原,还不是为咱喀尔喀,连公主都嫁过来了,他倒好,才没几年又帮着阿拉布坦跟朝廷作对,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礼义廉耻?” 阿依朵听了有一瞬间发愣,但是面子上下不来,只好冷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的,只可惜你那个皇阿玛只想把你关起来——他都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还替他瞎嚷嚷什么?这里随便给你一块草原,不比受那个闲气强?你想想你额娘是怎么死的?” 我阻拦不及,心中直叫苦,这话大大的不好,直戳了胤祥最不能碰的痛处,本来可以好好商量的事情顿时变成了火上浇油。果然,胤祥气得浑身发抖,一拳头击向阿依朵座位旁边一个京里带来的大青花半人高瓷瓶,瓷瓶应声而碎,碎片溅了姐弟两一身。 冲突一起,守侯在屋外的阿都泰等人都被惊动了,连忙进门查看,两个蒙古女奴连忙蹑手蹑脚上来要给胤祥包扎手,也被胤祥两脚踹开。众目睽睽之下,阿依朵有些下不来台,愤愤然拂袖而去。 这场冲突直接导致了矛盾明朗化,我们本来希望假装不知,悄悄离开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众人忧心忡忡,一改以往在草原上自由轻松的气氛,都处处留心起来,只可惜阿都泰年轻、武世彪粗率,孙守一虽然沉稳细心,但也不是个大局之才,竟是一点主意没有。策凌果然是只老狐狸,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对我们也一如既往,只是我们的活动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由,走哪里都有了策凌的卫队跟着。阿依朵和胤祥跟两个小孩子似的,再也不说话,见到了也是各自别开脸,只苦了我,在中间来回调和,希望能从阿依朵这里找到转机。 牧草越来越枯黄,性音急得无计可施,于是我召集了众人商议,想让性音在冬季之前先回去传递消息,顺便带走碧奴和孙福来。我的理由是:眼下形势停滞未明,且冬季到来之后,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离开草原,大家都只有等明年开春才能有所作为,性音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回京城找胤?和邬先生研究了对策,开春带着办法再来才是正经。而带走碧奴和孙福来,是因为考虑现在情形特殊,今后万一有冲突发生,带着妇孺既危险又难免拖累所有人,不如先让她们母子安全转移。 在这次危机发生之后,我们多次在一起商议形势,阿都泰、武世彪对我的话渐渐信服起来,胤祥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性音找到了最后一些还没有离开的蒙古货郎,带着眼泪汪汪的碧奴和孙福来离开了。果然,只要我和胤祥还在,蒙古人并没有留心到别的细节,他们顺利的离开了。 冬季刚刚到来,西藏的消息就传来了,阿依朵也从来不向我隐瞒:准噶尔军,其中就有策凌送去的三千骑兵,已经攻进了拉萨。此时统治西藏的也是蒙古王,称作和硕特蒙古汗王,叫拉藏汗,阿拉布坦把他和他的蒙古家人、臣属全部俘虏,很多还在战乱中被杀死。 “阿拉布坦太过分了!残暴贪婪,现在没有人能知道他想做什么。”阿依朵很坦白的说,“我已经在劝说台吉大人,春天就召回我们自己的军队。” “不论你们打算怎样做,我和胤祥都得离开。” “可是阿拉布坦居然占领了整个西藏,大可汗肯定会生气的,生气就会出兵,那时候如果朝廷对我们的态度不好,台吉大人肯定是不会放你们离开的。” “策凌坏心眼,是想留我们做人质,让四阿哥为难。那你呢?你不是也想留我们吗?” “我当然不是了!凌儿!我是真心的,你看,你这么瘦弱,京城都是坏人,四阿哥又不能保护你,你又回去那里,该怎么办?”阿依朵一着急,汉语就生硬起来,我仿佛能透过她褐色的大眼睛直看到她脑子里去。 无论策凌、阿依朵、胤祥和我,各自都是什么心思,在严寒的冬天又封冻一切时,都只能回到看似正常的,不停消磨时间的生活里,等待。 康熙五十七年春,图拉河上的冰才刚刚融化,一个轰动的消息就传来了:二月里,康熙令侍卫色楞统率亲兵,征剿西藏。色楞仅率领满、汉、土司兵数千名向西藏疾进,在西藏的喀喇乌苏河与准噶尔军相遇,一战之下,竟全军覆没。 战争的消息不可抑止的在乌尔格传播开来,策凌听说朝廷军队大败,竟也依然不动声色,并不让自己的骑兵撤军,显然是尝到甜头不肯撒手了。见此情形,阿依朵在我的劝说下有些动摇,连小王子成衮札布初也开始感受到气氛的紧张,不再缠着我们问这问那。 此时,南方的牧民担心受到战乱影响,纷纷北上,胤祥听我转述朝廷战败,已是天天坐立不安,又见这段时间有乱可趁,立刻让所有人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打算找机会悄悄离开乌尔格。 策凌对我们盯得很紧,眼看夏天到了,还没有机会,胤祥想着朝廷下一步应当如何用兵,又是心痒难熬,又是烦躁不安,渐渐的连我都无法安抚他了。正着急间,风尘仆仆的性音赶到乌尔格,据他说,一路上牧民很多,巡逻的骑兵也多,我们应该立刻趁乱离开,胤?的人就在东边接应。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正在有条不紊暗自准备,胤祥却不依不饶的问性音,朝廷战事如何,性音被问了几次,扭不过松了口:“……现在抚远大将军王的大军差不多都该进驻西宁了,不但钦封了大将军王,皇上御驾还送了大军出京,那场面……啧啧……现在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王爷一头还要全力调度大军后方的粮草,熬得苦!天天咬着牙只是办差,脸上就没见过笑影儿……” 胤祥哪里还听得下去,慢慢坐下来,直发愣:“大将军王……” 当晚胤祥就犯了病,咳喘了半夜。他这个症候除非受寒或过量饮酒,平时很少犯的,没想到这温暖的夏天也会突然犯病,又在这当口儿,急得众人都围着他着忙,策凌派了几个蒙医过来,调理了两天,又按照邬先生的一个方子服了药,才慢慢好了些。 这天傍晚,我正守在胤祥榻边,听着外面不知哪里传来的马头琴声看书,一直闭着眼好象睡着了的胤祥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凌儿!我们今晚就走!” “你不是正病着吗?怎么骑马?” “我昨天就没事了,今天是装的,邬先生的方子哪次不是喝三剂就灵?” “可是……” 他狠狠捶了一下卧榻:“凌儿,再不走,我就要憋疯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皇阿玛脚下,找他问个清楚!” “你别着忙!我明白,我们这就走。但你得听我的,可别误了大事儿。”我握着胤祥的手,半恳求半命令的摇了摇,把他按回病榻,起身立刻一个一个去知会其他人。 趁众人开始各行其事,我把多吉叫到房里,问他:“我马上就要离开草原了,要去一个和你的家乡、和草原都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你舍不得离开,就留在这里,或者回西藏……” 多吉痛苦的扭着自己的耳朵,突然轰隆一声坐到地上,抽抽搭搭的说:“主人不要我啦?”说着就要开哭,吓得我连忙小声向他解释一阵,他什么都认,只要继续跟着我们,既如此,也随他了。 夜色渐深,我把药都扔掉,佯怒打发两个蒙医回去取药,阿都泰、武世彪等人敲昏了里外的女奴、卫兵,众人一个接一个出了宫殿,因为都是牧民装扮,在乌尔格城内倒不显眼。只是多吉未免太招眼,只好蜷缩着藏在我们唯一的一辆马车里,我作男装与胤祥骑马走在最前面,看似不慌不忙,却随时担心着身后的动静。 很快就出了乌尔格,渐渐没什么人烟了,我们招呼多吉下车,开始策马飞奔向西。策凌怕朝廷征剿,在东面和南面设置了不少军队巡逻,一来探听消息,二来设置关卡,所以我们最后决定仍然按来时的路,先向西一段,再往南,绕出策凌布置的军队分布范围,最后才往东,虽然绕了路,但也是无奈之举。 大家埋头急驰,四周安静得只有我们的马蹄声,因为不忍心下杀手,那些被打晕的人很可能已经苏醒,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大军四处追赶找寻,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视线开阔的草原,进到南北走向的山脉里去。 果然,一向非常安静乌尔格有了些喧哗吵嚷之声,身后大家没有说话,却暗暗加快了速度,马鞭破空划下的飒飒之声不绝。忍不住回头扫视一眼,宫殿四周已经灯火通明,灯光下可见骑兵巡游集结的身影。 高大的山脉看着已经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身后又有了追兵,听那马蹄声,人数还很不少。 刚刚来得及躲进两道山脊中的一小块树林里,后面的骑兵手中无数个火把就映亮了我们身后的草原,只要他们四面包围搜山,恐怕难免武力冲突,胤祥怒道:“策凌这只老狐狸,居然连西面也不肯漏下!” 第79章 武世彪则已经拔出长刀,打算一战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远远呼喝着什么向这边赶来,蒙古骑兵们突然暂时停止了行动,纷纷向后张望,我们从高处林间往下看时,阿依朵只带了几个人,也随后飞奔而来,一路赶一路喊着什么。我经过这几年草原生活,蒙语说得不算流利,但听懂已经没有问题,听见阿依朵叫他们收队回去,我惊喜的看了看胤祥,他只抿了抿嘴,面无表情。 “可是宫殿四周只有这个车辙印是新的!”骑兵队长也用蒙语大声向阿依朵报告。 “他们用的不是这样的车!再说,这一路向南都是台吉大人的骑兵,不用担心。走罢,走罢……”阿依朵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骑兵们扰攘一阵,果然纷纷收兵走了。 阿依朵走在队伍最后面,转身时,向我们藏身的这一带看了一阵才回头,随即响起一曲清澈嘹亮的《鸿鲁嘎》,阿依朵的声音在草原夜空里直传出很远。 《鸿鲁嘎》的歌词是可以自由发挥的,草原人用它来唱很多不同的生活感受,阿依朵唱的词,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鸿雁飞去南方,那里有肥美的水草和鱼虾, 鸿雁飞去南方,它还会回来哟, 亲爱的朋友你可会随鸿雁回转草原? 鸿雁飞去南方,路途多艰辛, 猎人的弓箭时时追赶哟, 亲爱的朋友你可会随鸿雁回转草原? “她在给我们送行……”我向着阿依朵去的方向挥挥手,虽然她看不见。 “走吧。”胤祥闷头吐出这两个字。 因为阿依朵说向南一路都有骑兵拦阻,我们只得再向西,从大山脉西麓再往南走,所以一夜都在山中跋涉。当太阳从我们身后的山头上升起时,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而胤祥犯病刚刚痊愈没几天,大家也很不放心,于是休息了一个上午。 这样紧紧赶路,还是用了三天才到达我们来时走过的大“泡子”,只不过,我们来时是沿它的东岸向北,现在则是沿西岸向南。 向南走了两天,发现沿路牧民纷纷北迁,只有我们是往南,有来往少量蒙军经过时,我们只好停下,假装往北的样子,待他们过去才能继续向南。 这样表面慢腾腾,暗里快马加鞭的直赶了有十几天,我们发现路上零散的蒙军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绝迹。我以为已经脱离危险区域了,向他们询问时却个个摇头不语,胤祥也不说话。这天正好经过一片草原时,远近几座小山之间散落了不少马粪,胤祥和武世彪两人不约而同的用脚去踩开马粪观察了一会,又四处望了一阵,最后对视一眼,似有默契。 众人商议时,我才知道,越向南走,不知究竟是哪方的军队集结得越大,还有小部分的战争痕迹。 “难道会是朝廷的军队,北上到这么远?”我不由得着急,忙问道。 “咱们已经在漠北与漠南蒙古交界处,朝廷的兵马若要北路从这里清剿准噶尔军的援军,不是不可能。”孙守一说。这个“准噶尔军的援军”,自然是指策凌的人。 “十三爷,我们要立刻想个法子避开战场!你若被朝廷的人发现,可比回到策凌那里还危险!”我立刻想到这一点,脱口而出。 “我已想过了,咱们这就往东走。”胤祥淡淡的道,目光却向马车外的战场上逡巡了良久。 当天夜里,我们仍然趁夜色的掩护匆匆赶路,我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昏昏欲睡。这时远远走在最前面开路以及探听消息的性音突然打马回转,向胤祥说着什么,马车急停,我一下子惊醒了。伸头出去看看,发现我们又来到了一个小湖泊旁边,一带小小起伏、东西走向的山丘下面,有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胡杨林,现在已是草原的初秋季节,漫天星光下,隐约可见胡杨树叶已然泛红,美不胜收,却又因为黑夜的掩盖而神秘莫测。 “……他们以为我们是秋徙的牧民,叫我们别往前走了,我说我们急着要赶去锡林郭勒旗,问可有安全方便的近路,他们说待他们巡过这一带才知道……”性音低声快速的说着,武世彪等人都围在一起商议起来。原来前面胡杨林后山脊上居然驻了一大队蒙古军队,性音没看见有多少人,只遇见了他们守夜的哨兵。 “咱们得赶紧绕过去。”胤祥很快的说,一边往四周看了看:“从这山丘背后绕过去先看看再说。”一边回头向我看了一眼,我立刻点头也说到:“赶快!” 一行人迅速转过方向,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性音左右看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小声问道:“十三爷,这里头可有什么不对?” “你不带兵不知道,他们这一准儿是在伏击什么人。”胤祥一边小声催促着马儿碎步急走,一边回答。 “哎?” “我也觉得不对,野外驻扎,怎会连个防寒驱兽的篝火也没有,静悄悄的没声没息?”我从马车里伸出头去,发表我的意见。 “凌儿说得正是,还有其他原因,现在来不及细说,但蒙古骑兵怎么行军打仗我再清楚不过了,先避开是正经。再说,若天亮再被他们看见,指不定就会对我们的身份起疑。” “唉,我性音竟是个空有一身武艺,毫不知兵的莽夫……” 正说着,性音脸上陡然变色,突然下马伏地细听,嘀咕道:“不对呀……”站起来想了想又说:“咱们赶紧走,这动静不大,应该还在几里之外。” “恐怕不在几里之外,就在眼前了……”阿都泰神色凝重,望向南面。 南面视线所及范围内的地平线上,一队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最前面两面明黄色的旗帜却是我们谁都知道含义的。 “果然……”胤祥咬牙切齿,横眉怒视胡杨林方向。 “这不会是十四爷的大军,不过是小队人马,很有可能是从这一带蒙古各部征调往西宁去的,所以只有少量骑兵,大部分都没有马,这厚厚的草,人踩着哪有声儿?怪不得老觉得不对!”性音急急说道,一边拉着胤祥要往山丘北面走。我也急得脱口而出:“胤祥!这可不是为朝廷扬威的时候!还不快走!” 哪里还有时间走,与我们相隔一个小小湖泊的胡杨林后,有人用蒙语发了一声吼,划破了黑夜,顿时呐喊喧天,蒙古骑兵突然连绵不绝的从胡杨林中冲了出来,向南面那队人马杀去。 吼声刚响,额黄旗帜下的人马就猛然停了下来,似乎慌乱了一下,但在蒙古骑兵还未冲到他们面前,他们为首的一匹马上,一位将领突然也带头呐喊,鼓起士气向前冲来,双方几乎就在我们眼前厮杀起来。 这是真正的冷兵器时代遭遇战,我一时看得愣了,心中正在暗赞清廷那位将领看样子是个人才,却见一小队士兵径直向我们冲来,顿时慌了神。 “凌儿还不上马?”胤祥喝道。我连忙跳出马车,爬上马背,随他们一起向北而逃。谁知那些蒙古军队不知怎的,却也这么快就开始溃退,几个蒙古装束的骑兵居然很快就跑到了我们旁边,一起逃命去也!纵使现在万分情急,我还是忍不住为之瞠目结舌。 毫无征兆的,我全身腾空飞起,向前跌落,反应过来时只能尽力蜷缩身子往草地上一滚,落地时还是没能调整好脚的姿势,两只脚踝处钻心的疼痛让我一时伏在地上起不来。 “凌儿!”胤祥一声怒吼在我身边响起,我知此时情急,最不能出事的就是胤祥,忙忍痛向离我最近一匹马上的性音叫道:“快拉他走!快!” 胤祥正要调转马头来救我,孙守一眼疾手快拉住他的马缰,此时我们身边已经有蒙军和清军在厮杀了,性音急得红了眼,趁武世彪与一个骑兵混战时的阻隔,一刀捅在胤祥骑的马屁股上,只见鲜血飞溅,那马儿仰天一声长嘶,发疯般狂奔起来。 电光火石间,胤祥被马带着从我面前擦过,星光下,他一对虎眼睁得圆圆的都是恐惧,手尽力的向我伸来。 不过是几分之一秒的时间,我像平时安慰他那样笑笑,摇头,没有伸手,他,或者应该说他的骑的马儿,转眼就跑远了。 孙守一、阿都泰、性音也随既如法炮制,用刀砍了马屁股,随胤祥的马狂奔而去。只有多吉,他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边,我摔倒之后,他狂怒的吼着,把试图接近我的人一个接一个摔了出去,我痛得泪眼模糊,只觉得身边都是多吉和晃来晃去的人影,还有激荡耳膜的兵刃碰撞声感觉上过了很久很久,周围动乱的人群好像渐渐静了些。手上还拉着刚才绊我马脚用的马索,几个清军骑兵已经来到我眼前,没有接近,诧异十分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多吉,又越过他庞大的身躯,俯身看看我。 “是个女子?” “什么?女的?” “……” 一群士兵密密的围在我和多吉周围,其中不少看样子都是被多吉摔过的,一个个鼻青脸肿,也有拖着脚的,也有耷拉着胳膊的。见没有人敢上前,多吉一把把我扛起来,像平常那样坐在他一边肩上,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虽然是做男装,刚才却把大帽子摔掉了,现在一头长发散乱下来,直落到多吉身上。 因为坐在“高处”,我忍痛四周望了望:蒙军被击溃,四处逃散,清军无意恋战,略追了追,将其赶散了,正在收兵,草原上夜色茫茫,并无胤祥他们的影子,只要军队散开了,他们也能跑远,想必不会有事,心下才稍有安慰。 第80章 大概有士兵报告了什么,不一阵,一个全身牛皮软甲,外束铮亮铁锁铠的青年将领在一群骑兵的的簇拥下向我和多吉走来,上下打量了一阵,也是诧异非常,思索了好一阵,才向我用蒙语问道:“姑娘是哪里人?莫非也是被叛军征召的牧民?” 他思索的时候,我也在思索,因为他身后两面大旗上,“抚远大将军王”的字样近在眼前。见他这样问,我低头勉强笑了笑,好整以暇的用汉语回答道: “将军可是征调兵力向西宁去的?十四爷已经进驻西宁了吗?你别吃惊,我是满族人,赫舍里氏,刚才和我一起的同伴都是从满洲来蒙古做买卖的正经皇商,这个,是数年前在草原上买到的奴隶。正是因为知道要打仗,所以我们急着赶夜路回去,不想遇上这么一场混战,现在同伴失散,我也受了伤,正是该当此劫。” 我一路说,那将领一路神色变幻,待我说完,他又问道:“姑娘是满族人?我听着却像是南方口音。为何却又着蒙古人打扮,还是男装?且姑娘在这大军战场之上,镇定自若,毫无怯色,就是姑娘身边这名奴隶,也不是等闲人家买得到的,绝非寻常。还请姑娘告知以真实身份,末将好禀报朝廷,再遣人护送姑娘回家。” 千万不能禀报什么朝廷!我一心虚,又觉得疼痛难忍,咬牙思忖一会,问他:“将军,到蒙古做买卖,穿蒙族装束,也是常事,我一个女儿家,自然是穿男装安全些。眼下我心急寻找失散的同伴,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先走?” 那青年将军和四周的将士都笑了,说道:“姑娘,你不知道,眼下非常时期,你身份未明,又开口便知我们行军缘由,如何能说说便离开?再者,我并无为难姑娘之意,只是姑娘你受了伤,又独自一人,如何能远行?就是要寻找同伴,待伤好之后,我们遣人帮你寻找,或在各地发个寻人文书,或干脆将你护送回家,不是更好?” 他说得自然比我有理,我一时再想不出话来反驳,加之脚踝上钻心的疼痛,越发说不出话来。一横心,对他说道:“将军,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还请行个方便。” “姑娘,我劝你莫要逞强,要说话,且让我看看你的伤,再说不迟。”那青年将军和善的笑道,便命人抬来担架。多吉却不依,一声大吼吓得两个小兵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我看眼前也没有办法,他倒也好讲话,只好慢慢再说,于是说:“不用担架,多吉刚才见你们伤我,现在自然不肯依的,就让他带我过去好了。” 于是我仍坐在多吉肩上,跟着他们去到小湖泊旁,这时晨曦初吐,朝霞铺了半个天,从湖泊旁到胡杨林一带全都坐满了士兵,至少有千人之众,也有一两百骑兵在其间,这才知道夜里看不分明,其实他们人数众多。 我让多吉把我放下来,自己在湖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霞光映在湖面上,湖面又倒映了尽染橙黄、朱红的胡杨林,真如人间仙境。我看了一阵,却见四周不少士兵都向这边张望,近处一个士兵见我看他,举着手中正在擦拭的钢刀出了神,我深觉不妥,连忙低头掩了脸。 那青年将领走到我面,也坐下来,笑道:“姑娘可扰了军心了,是我治军不力,不过这些人哪见过姑娘这等人品?还请姑娘莫要同他们一般见识。”说着又拿起我的两个足踝都试了试,低声说:“这可麻烦了,姑娘先忍着些疼。” 一阵刮骨剜心般的疼痛突如其来,我险些没咬破自己的舌头,却见青年将领自己倒满头大汗,颇有些愧疚之色:“姑娘,你的脚不光是脱臼了,还有些筋骨损伤,一时怕是难好,我这就命人搭起帐篷来,还请姑娘委屈顺便,恐怕得给我亲眼看看,先用些跌打药才行。” 我见这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武将脸红冒汗,倒有些想笑,但转念一想,左脚踝上戴着那把小金锁,怎能让他看见?于是脱口而出:“这可不行!” 他更脸红了:“姑娘,在下并非有轻薄之意,只是这伤不轻,若不尽快医治,恐怕落下病根。” “呵……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确有为难之处……”这下,我也有些冒汗了,我可不想留下残疾。 “姑娘能否告知身份?末将也可派人将姑娘送至妥当之处,不知姑娘家在何处?” “我……我家自然在京城……”我从怀中掏出唯一一个随时贴身收藏的物件——胤禛给我的卧龙香囊。 清晨的阳光中,那精致的明黄色简直耀眼夺目,上面不多不少细细绣了九条张牙舞爪的龙,这将军和他身后几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青年将领转为跪姿,双手接过香囊,捧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又双手捧还给我,突然单膝向我行礼道:“末将该死!不知主子如何称呼?” “哎,别、别……”我没想到这小东西的威力这么大,吓得连忙阻止他,反又担心自己闯祸了,“这个……我现在不能说,确有为难……” “那末将立刻上报朝廷及大将军王,护送您回京。” “那更不行了!”我一把按住他,“你先听我说。现在你能不能谁也不要报告?” 他抬头不解的看看我:“那末将就是死罪!” 我心中叫苦不迭,想了想,示意他单独和我说话。 “将军,请教尊讳?” “不敢,末将车骑校尉岳钟麒。” “岳钟麒……久闻将军大名了,我以前听年羹尧说过,你是岳武穆公的直系孙,很是骁勇善战、智谋双全啊。” 听我这么说,他越发局促,拜首道:“正是,小子不敢辱没先祖,年大人谬赞。” 我见他不怎么会说话,倒也好笑,于是又问他:“岳将军现在是哪位阿哥爷门下?” 他眼中精光一闪,神色越发审慎:“末将没那个福分,只知道皇上说什么,末将做什么罢了。” “哦……眼下,你是归十四爷调管?” “是!大将军王现在全权调度三路大军及粮草。” 这么看来,我是不能指望他悄悄送我到胤?那里了,于是不死心的又问道:“将军也知道,眼下情势非常,能否让我仍旧独自离开呢?” “求主子爱惜千金之体,也饶末将一个死罪!” 他完全不松口,我颓然。思前想后一阵,自从策凌这件事后,我觉得任何人事都有互相制肘的利益可以转圜,现在他要报告的一是朝廷,二是十四阿哥,是不能避免的了,能不能在十四阿哥那里转圜一下呢?想到我们不多的几次见面,又想到现在他们各自的立场和利益关系,直想得头痛。 “主子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岳将军切莫再叫什么主子主子的了,我现在就是个破落户儿,可不羞死我了?这样吧?你能不能先帮我传一封密信给十四阿哥?这信就由你来写,就说说见着我的情由,然后说,我求你、也求他,暂时先不要声张,更不要报告什么朝廷,待我见面和他细说,由十四阿哥裁夺,如何?” 经过我又是央求又是恐吓说“兹事体大”,他终于答应了,还当面写了信,命两个贴身小校用六百里加急文书传到“抚远大将军王亲阅”,还盖了个“密”的封印。 因为我们的所在离西宁不算很远,又是六百里加急军报,大将军王的回信儿第四天夜里就送到了。如我所料,他命令岳将军不要声张,并约束部下不得泄露只言片语,立刻加快速度,带着征调的兵马和我妥善赶往西宁,并且在直接见他之前不许见任何人。因为我不让人给我看脚踝的伤,我又实在不能骑马,连乘车的颠簸都无法忍受,岳将军不知从哪弄了抬小轿让四个士兵抬着我走,多吉又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轿边时时盯着,见有不妥就吼上一声,吼得抬轿的士兵脸都黄了,我倒十分过意不去的。 穿过蒙古绚烂的胡杨林,甘肃的漫漫戈壁,我又一次被命运无情的发落,忐忑不安的随大军向青海西宁而去。 尘世羁第一卷第47章 一路上戈壁茫茫不见城市,偶而能见到绿洲,却是生机勃勃景色怡人,但景色如何变幻,心上眼前总是浮现出星空下、胤祥去时那双眼睛。夜里,脚上伤痛折腾得我辗转不安,在昏然梦境中,除了常出现的胤?,胤祥的身影也开始来来回回。 但我知道拒绝那只手是对的,我的脚伤绝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骑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马,胤祥万一泄露身份,他怎么会不在京城自己府中被圈禁,其中牵涉关系之大,岂止胤?会被连累,朝局简直又要天翻地覆;而我,小小一个女子而已,在那情急之中,和胤祥相比孰轻孰重,无论出于对胤?的政治利益影响,还是出于……感情,我相信,保护胤祥都更重要得多。 性音、孙守一、阿都泰,我默数着,他们去保护胤祥了,我很欣慰。在那样的乱军中,在我和胤祥两个人只能顾到一个时,性音没有做错。而阿都泰和武世彪,由于胤?没有告诉他们任何关于我的情况,他们只是深知胤祥的关系之大,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利益关碍,却还是留下了武世彪,我还隐约记得武世彪在四周奋力厮杀的身影,他后来怎样了?若因为我而与他们失散,不知现在如何? 见景色日渐荒芜,不由得浩叹前路茫茫:胤祥会不会还在四处找寻我而耽误了回京?马车中我一直不离身抱着的琴,要是就这么丢了,如何向邬先生交代? 第81章 胤祥回京换回替身能否安排妥帖?我这一去如何能尽可能的不拖累胤??思前想后,脚上的疼痛倒也就这么忍受过去了。 直到轿子直抬进营地辕门,才知道,我们不是要去西宁城,因为大将军王不在西宁。听说他刚到青海,还未进驻西宁,就带着随自己从京城过去的大军往前方勘察战场去了,此时正在西宁前方三十里的一个小地方扎营,就是我们现在所在了。 在辕门岗哨前,岳将军所带的军队就全数呈报,被人带领各自编队扎营去,最后只剩下他贴身的几个亲随军官。我留心听了他们的号令安排,军士之间一句多话也无,军队、凭证的交割又十分肃整严谨。岳将军亲自将我的小轿送进帐篷,扶我出来的,是两个被多吉吓得抖抖索索的藏族女奴。帐篷中布置十分精致,进帐有一架六扇红木镶金八仙座屏隔开帐门,屏风后书桌、软榻无一不是京城风格,脚下又铺着厚厚的羊毛波斯地毯。岳将军也不敢多停留的样子,只说,这正是大将军王所住的帐篷,前面就是议事的中军大帐,大将军王现在还在外面查勘地形,回来就会来见我,说完行个礼就走了。大概事先也有过胤?的认可,多吉居然被允许进帐,他刚才想必也眼见了大军的阵势,只乖乖的坐在地毯上守着我。 因为这是胤?寝帐,我觉得坐到他人睡榻之上十分不妥,便侧身坐到书桌前的大椅子上。 没等一会,只听马蹄声轰然,不知有多少骑兵回营,又有许多将士互相通报之声,我正侧耳细听时,已经有人在帐门说话:“你们先去吧,晚饭后都来中军帐议事。” 话音刚落,一个人快步绕过屏风,身上铠甲摩擦金属声铮铮不绝,胤?已经站在我面前。 我愕然望着他,因为眼前这个人,皮肤微黑,上唇留起整齐的小胡子,手中托着看样子刚取下来的沉重头盔,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未除。他和我心中那个站在精致庭院中,折扇轻摇,皮肤白皙的年轻十四阿哥形象相差未免太远了。 他也同样愕然的看着我,神色从惊异变成惊喜,突然大笑几声,上前扶着我肩膀摇了摇: “凌儿!怎么是你?!” “大将军王,请恕凌儿不便行礼……” “坐着坐着,行什么礼?”胤?一把按住我,一边催促一个士兵给他解开浑身铠甲。 “那两个,是为着你要来,刚从西宁找的。”他指着两个藏族女奴说,又笑道:“哈哈… …你再也想不到,岳钟麒以为你是谁?不过,谁能想到呢?”说着踢掉大靴子,示意小兵和女奴都出去,闲适的活动了一下脖子,正要接着往下说,又不由得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庞然大物多吉。 “他不妨事的。”我一边说,一边还是让多吉去帐外守着。 见多吉使劲佝偻着身子钻出大帐,又轰然堵坐在帐门,胤?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细打量我一阵,说道:“凌儿,我还记得当年在良妃娘娘宫中最后见你的样子,你每次出现,怎么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让人再也想不到的。真不知道这些年四哥把你藏在哪儿,清瘦了些,越发出落得超逸了,倒像是从什么仙山修炼了来的。” 刚才对他陡然而生的陌生感让我有些尴尬:“十四爷何必如此取笑?我就是个落难的丫头罢了,现在这蓬头垢面的样子,不象修炼了,倒像乞讨来的。” “哈哈……果然还是凌儿!乞讨来的丫头身上带着御制的香囊?你可知道?岳钟麒见你身上带着那样物事,还以为你是我们嫁到草原来的皇姐姐,和硕恪靖公主呢!” 和硕恪靖公主是近些年嫁到草原的公主中,至今尚在人世的两位公主之一,怪不得岳钟麒后来对我的态度那样异常恭谨,又十分尽力替我掩饰,我顿时觉得自己是在招摇撞骗,更加无地自容。 “凌儿,可否把那香囊借我一看?” 我从怀中取出还带着体温的香囊,胤?收敛笑意,从书桌上一个匣子里取出另外一个同样的香囊,都拿在手中细细看了一回,果然是丝毫不差,材质、做工、还有上面如此精细繁复的九条龙,完全无法分辨。 “四哥……”胤?似乎感叹无端,“四哥这个人……” 他摇摇头,把香囊还给我:“这里头可是四哥的心哪!你仍收好它,不会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你也不要再把它拿出来了。”说着,自己也收好了另一个香囊,回头又问道:“你为何不让人瞧你的伤?凌儿怎么也这般扭捏小气了?耽误了这么久,若是不好了,叫我在四哥那里如何吃罪得起?” 说着,他不由分说蹲下来,拿起我两只脚踝隔着厚厚的靴子上下捏了捏。 两脚早已肿得老高,我能感觉到以前松松绕在左足踝的金锁链子勒得左脚血流不畅,痛得几近麻木。我猜,胤?也捏到那个硌手的链子,毕竟,上面那颗钻石体型实在不小,若不是这几天我自己加意保护,恐怕肿起来的皮肤都已被它磨破了。 “这可不好了……”胤?略有些吃惊:“没个一年半载的如何能了?指不定还会落下病根。”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得马上看看!你若觉得让别人瞧不妥,我看不了的再向大夫请教,少不得回去再向四哥请罪了,但耽搁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我神色仍然十分犹豫,他又安慰我:“你放心,习武练兵的人,这些跌打筋骨损伤谁没有过几遭儿?自己都是大夫了!我八岁上头骑马跌了腿,比你这还伤得重呢!现在不也好好的?有上好的药材,接好了敷上一段时间就不妨事了,这样的伤常见,不难治,但是也耽误不得……” 这个大将军王丝毫没有架子,我想说的话反而更加嗫嚅难以出口,见他已经在招呼人拿热水来,我鼓足勇气收回脚,小声问:“十四爷能否直接把我送回京城?……其他这些小事,凌儿怎敢劳动大将军王?” “哦?”我声音虽小,胤?却敏锐的回转头来,皱眉不悦:“你还在为难什么?!就这么把你抬回京城,这双腿可就废了。” 明知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仍然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不让人看到那把小金锁,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就算我这个人丢了都没关系,但那把小金锁,是胤?最私心的承诺,是他那样一个冰山玄铁做外表的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缺口,怎么能让别人发现?特别还是同为政敌的十四阿哥? 正在满腹愁云的出神,胤?轻轻叹息,放缓了语气说:“瞧你这个样儿,腿不想要了?……这样吧,这一路风尘也着实辛苦,你先沐浴更衣——小心着脚,别碰到了伤处。” 说完,他转而吩咐两个女奴抬热水、拿沐浴用的东西来,叮嘱了许多话,又对我说:“你就住这里,还干净些,我移住到中军帐去。先好好休息一下,我这就去吩咐人给你准备些细软的晚膳点心。” 胤?言语间极有主意,更不像轻易会改变自己主张的人,他的安排,我根本插不上话,十年前那个和善好奇的少年早已长成眼前的凛然生威的大将军王,我听着他在帐外用蒙语大声笑着夸赞多吉忠诚勇敢,说得多吉呵呵直乐,然后声音渐渐远去,回想这些日子种种变故不测,倦意顿生。 他走后,已是掌灯时分,两个女奴点起灯烛,小心的帮着我沐浴更衣,又扶了我到床榻上休息。她们端上来的一种茶水异香可口,我忍不住多喝了两盏;她们又在小鼎中燃起一种甜香,帐内顿时充满安逸宁馨,我连日奔波,伤痛加上心事不宁,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现在热水澡一泡,突然觉得全身松乏,迷迷糊糊想着,就打个盹好了,眼前一黑便昏睡过去。 这一觉出奇的香甜,没有做梦,醒来时只觉轻松畅快,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双足却沉甸甸的抬不动,用力时,轻微的痛感传来,我突然想起一切,顿时大惊失色。 一撑身子想坐起来,那不知什么催眠药的药力尚存,我只觉绵软无力,只好侧过身子蜷起腿,掀开单独包裹着我双脚的被褥来看。 两只脚都已经上了药,那种药抹在皮肤上很是清凉舒适,之前难忍的肿痛因此好过很多,足踝处用光滑的细木条和白布绑扎固定过了,左踝的绑扎特别细心避过了链子的地方,在链子上下分别绑扎。这样一来,小金锁、钻石露在外面显得特别耀眼,连那一对猫眼石,在幽幽烛光下,也如一对深不可测的眼睛,让人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它们神秘光芒的注视。 我重新颓然躺好,望着牛皮大帐的帐顶,想到胤?行事之果决,又想到他们那群兄弟的思虑谋略,胤?想必不输,否则如何做得成这大将军王?眼下他一定早已为自己想好了策略,不知道会怎么摆布我……越想越是惊怕。 再也躺不住,翻身叫人,两个女奴正好端着食物进来,多吉听见我唤人,也一定要跟着挤进来,险些挤翻了屏风。我也不多说,直接叫多吉扶我去找大将军王。 出来才发现,一轮圆月已到中天,这里的深秋,早晚风寒刺骨,两个女奴知道争不过多吉,一个没言语拿了个大斗篷给我,一个先去找守在外面的士兵通传了。原来中军大帐就在这寝帐的正前方,大得可以容下数十人会议,前后都有门,随着通传的士兵来到中军帐后门,我刚让多吉把我放下来,胤?已经迎了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当心这风吹病了。哎!不要用脚!你们去吧……”说着,他从多吉手中接过我,转身把我放在座椅上,挥挥手示意前后守卫士兵出门。 第82章 “什么时候儿醒的?吃过东西没有?现在脚上可感觉好些了?那药都是出征前皇阿玛御赐,英吉利国进的贡品,用了就是刮骨疗伤,也不知道痛的,刚才给你接骨,我怕你受不住那个痛,就略用了些儿,果然睡得香吧?饭菜都回锅温了好几回……” 我没回答他,先打量着中军帐:我坐的正北座椅上铺着一整张白虎皮,显然是主帅座椅,座后明黄龙纹袱幔盖着一架兵器架子,再后面是一张简单的云石大插屏,屏后便是门,座椅前面地下两旁整齐排着两列椅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大沙盘,上面模拟的山川上插着一个个红色的小旗子,被正上方吊在帐顶的三盏油灯照的明晃晃的,让人可以想象到刚才众多将官围绕在这灯下研究地形战术的场景。 “多谢大将军王照顾,凌儿此番真是失礼了,请问大将军王,即已诊治,能否就送凌儿回京?” 胤?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截了当,但转瞬就笑了,说:“凌儿,我虽然不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蒙古,又正好连夜误闯了战场,但你这伤却整个儿要算我的错,你的伤不好,我如何能推脱这干系?” 见他果然在绕弯子,我不依不饶继续自己的话题:“我这腿伤倒是小事,方才我见沿路将士也对我多有疑虑之色,若是因为凌儿这不洁不祥之身有伤大将军王声名,凌儿如何担当得起?” “哦?好你个凌儿,还是这般伶牙利齿,这是在逼我说话了?有意思,哈哈……”胤?笑毕,正色道:“我既带得了这三十万大军,治军没个规矩能打什么仗?我不让说什么,谁敢动一下舌头?我不让看什么,谁敢动一下眼珠子?莫非你还疑我三十万大军,护不了你一个小女子?” 我最怕的就是他这样说,若是他要把我留着以备今后什么用处,只要掩盖我随岳将军来时的行踪就行了,胤?一则不能确切知道我的去向,二则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如今他既说出来,显然已经是在做此打算了,我从刚才换药一事,已经不敢对他抱有侥幸心理,现在只好另想办法,寻机会传信给胤?了。 见我又不说话,他走到我面前,看似不经意的笑道:“我如今手握三十万大军,父皇年事已高,大清边疆安危肩负于我一人,谁敢把我怎样?凌儿你当年是不是说过想要西北望、射天狼?现在我就给你机会驰骋西疆,如何?”他那戏谑的表情只是掩饰,下面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我一时愣了,眼前的人,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谨慎清峻的十四阿哥吗?一句大俗话不禁脱口而出: “十四爷,你变了……” “哼……”他不满的抬起我的下颌,“你好好看看清楚,我一直都没有变,只是……”他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而已。” “还记得在八哥府上我曾告诉你的吗?我和老十三并不相同……十年了,现在如何?” 胤?突然大步走到我身后,白虎皮铺就的主帅座位后,一手擎起架子上被尊贵明黄色掩盖着的宝剑,拿到沙盘上方,明亮的灯下,眯起眼睛,食指和中指抹过镶满了金玉珠宝的龙纹剑鞘,再对我说话时,语气已经不再故做轻松的谈笑。 “老十三被高墙圈禁七年,我却掌管兵部至今,手握三十万大军,封大将军王,皇上亲自送我出城,把稳固大清疆土的希望和重任交付与我!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他以一种睥睨的姿态随意指点着沙盘上起伏绵延的微缩山河,“八哥九哥放在军中的眼线,我已收服,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真当我像老十三那样只会武刀弄剑?他们不过虚长我些年龄而已……凌儿,多年前在热河,天寒地冻的雪夜里,我曾听见一个小女子说,身为皇阿哥,为爱新觉罗家的天下,没有什么委屈不能受,大丈夫,当以功业自立。虽然她是在对我的十三哥说话,一旁的我却听进去了!我胤?文事武德丝毫不逊于他们,为何一定要依附于人?” 的确有那样一夜……第一次去热河,第一次见到胤?的雪夜,在眼前场景里回想起来,恍然如梦,他还记得…… 也许我的确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原来他和胤?真的很像……最初都隐伏于别人一党,胤禛是太子党的,他是八爷党的,但是他们隐藏野心,让别人去争得两败俱伤,自己却厚积薄发,这心机……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在各位兄长的阴影下被压抑得太久了。处于这种情绪下的胤?,除了要大展手脚施展军事才华,还会怎么样? 我实在不敢确定,所以我更迫切的想离开。他敢把这样的话说来让我听,只能说明他已经决定要把我控制起来,我几乎不抱希望,但还是要问到他一个回答: “十四爷,无论如何,女子都不便留在军中。当年凌儿年幼无知,十四爷曾好心回护,让奴婢感佩至今,希望十四爷能像当年一样,帮助凌儿……请送凌儿回京。” “回京?……”他像听了什么笑话,念念有词负手转手,缓缓几步走到前帐门,望着外面夜色苍茫的原野,良久。 “这么多年,四哥处心积虑……” 下面的听不清了,但他在笑什么我不难想象,果然,他笑道: “我要说个‘问世间情为何物’,怕你笑我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四哥用心何深哪!只可惜,惊涛骇浪,偏难为儿女情长……” “你要回京,自然是回到四哥身边。”那语气,悠悠的、淡淡的低沉着,不等我回答,他转身低头,虽是疑问句,目光却肯定直接的看进我双眼。 “若是,我舍不得呢?” “……我将带大军驻扎西宁直至叛乱平定,听说节度使府邸仿造江南园林,造得也不比京官儿们的差——任谁也不忍心委屈了你,你放下心来,在西宁把伤养好再说……” 胤?果然很快就带大军回到西宁,他要在这里统率南从川滇、北从蒙古调来的各路兵马,大展手脚镇守西疆。而我,双脚无法行动,几乎等于残废,枯守在青海节度使府邸,直想痛骂这些官儿,明明有开阔的西疆壮丽景色,偏要学京城生造出一个幽雅的深宅大院来,可不是没事找事么? 胤?就住在前院,把府衙变成了大将军王临时议事厅,我被藏在后院内,身边虽多了许多人服侍,却没有一个敢跟我多说话的,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只好时常让多吉出门帮我探听。 多吉因为体型巨大,性子憨厚,通常人看外表都以为他蠢笨,熟悉之后又常要借用他的蛮力做些粗重的事,对他的行为反而放心,所以他往往可以出到外面街道甚至更远的地方去,但我深知他虽然心地单纯,但反应灵活,又通蒙、藏、汉三种语言,最让人放心的是,他心中只认我一个人,我说的话,他就认定了一心去做,所以我这件事,只要细细教过了,他就足以胜任。 这天上午醒来,发现窗外白晃晃的耀眼,还以为贪睡起得晚了,推窗看时才知道昨夜西宁下了康熙五十七年第一场冬雪。刚吃过早饭,一个老婆子就过来说,府衙门前积雪,路上车马难行,大将军王那边问我借多吉去清理积雪,好快些把路开出来。我听了没甚在意,就让多吉去了。近午饭时,多吉回来找我,喜笑颜开,一旁的丫鬟看他跑得手舞足蹈的样子都纷纷发笑,我心中一动,让丫鬟们别跟着,要多吉托高了我在院墙边往外看雪景。因为脚不能动,我在这里时常这样让多吉托着我走动或看看外面,丫鬟们果然也不太在意。 看看近处没人跟着,我正要低声问他,他已经喜不自胜的对我说:“主人,我听到他们在说你教我听的事情!他们说陕甘总督,还说下雪,大将军怕没有粮草,粮草就送来了!” 我心中一喜,几乎想立刻跳下来。就在前不久,我听性音与胤祥讨论战事时说过,胤?负责筹办大军粮草,胤?调了年羹尧为陕甘总督,专门负责从各地向前线运送粮食,为保军粮充足,不阻碍大军行动,年羹尧立了军令状亲自督送——我正是在等他。 “你见到年羹尧了?他现在就在前面?” “他们说送粮草的,没有一个年羹尧。” “什么?”我心里顿时又冰凉一片。如果年羹尧没来,哪里还有办法联系上胤??冬天将至时出发的这批粮草想必十分充足,以避免冬天气候影响、交通不便造成的滞后,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个大人也很好,他和我说话,问多吉的家乡,还说他叫李卫。” 胭脂香在室内轻轻散发开,我小心的把那艳红化在手心,抹到脚踝金锁上,再用剪下来的一小块白布覆于其上,取下时,金锁上的刻字清晰的被拓下,红彤彤的像我急切的心情。烧化一小段蜡烛,将拓下字的白布严严封成一个蜡丸,小心收到怀中。已经有丫鬟被惊动,在门外询问了,我匆匆吹熄蜡烛拥衾而坐,等待天明。 这些年来李卫在四川做官,我和胤祥的去向他丝毫不知情,今天却突然听到多吉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神神秘秘告诉告诉他,凌儿叫他五更天到这后面花园墙外等,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窗纸上其实早已泛白,但那只是外面地上的雪光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踩雪声在外面响起,在这分外寂静的时分,恐怕整个院子都能被惊动,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胡乱套上灰鼠貂的大毛雪衣,多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李大人来了。”我唤他进来,直接把我抱出门去,托在肩上,直催他:“快!” 第83章 天井中侧门通向一个小花园,花园外面是为来往仆役出入而隔成的一条小巷,外人也可以穿行,坐在多吉肩上,我从墙头就能探出大半个身子,低头一看,一个人戴着夸张的风雪帽,穿着臃臃肿肿的大棉袄,打扮成农夫的样子正低头来回踱步,听见动静连忙抬头朝我看来,不是李卫是谁? 他还在发愣,我已经把做好的蜡丸伸手递给他:“拿好,一定要想法子亲手交给王爷,就说我好好的,只是被十四爷留住了。” 李卫举高双手捧过蜡丸,表情像做梦,果然问道:“凌姐姐,我不是做梦吧?” “可不是我么?十年前,我们还在雍亲王府书房的花园里头捉蛐蛐哪!你先仔细听了,多吉动静大,已经惊动人了,我没多少时间跟你说话,十四爷不让给我纸笔,没法子写信,我拿胭脂印了副字儿,封在蜡丸子里,王爷一看就会明白的。你都记好了?” “我……”他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把蜡丸捏进手心里:“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这么些年不见你,也不敢问王爷,我和翠儿还以为……以为你……”说着,眼睛就红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有王爷在,我怎么会不好呢?”我连忙笑着安抚他。 他抹抹脸,突然急促的问道:“十四爷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还不给纸笔?这不是把你关起来了吗?!我今天就启程回榆林粮库,下次要过年头上才来西宁了,你这就跟我们的押粮军走吧!” “不行!”我在高处,发现巷口已经有哨兵在奇怪的张望了,忙加快语速说道:“我两只腿都伤了,不能走路,行动不便,况且这西宁城内外驻了几万军马,十四爷不放,你小小押粮军怎能带得走人?” 见他还要问,我又催他:“你快走吧,有人要来了。回去告诉年将军,千万把我给的信儿送到王爷手里,王爷和邬先生自然会有主意。……顺便,下次要是能带信儿给我的话,替我问问十三爷可好。” 哨兵小跑的脚步声顺巷子过来了,我连忙道:“快去吧。”转身就催促多吉带我离开。 一转身才发现,我身后站了一地丫鬟老妈子,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我留心听着身后巷子里,哨兵的脚步来回了几趟,想必无所得,便放下心来。心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就是知道李卫见到过我,大将军王也不可能不让督运粮草的官员回去的。于是也不管别的,径直回房休息去了。 虽然刚刚初雪,西宁边荒苦寒之地,已经开始烧起了地炕,我一夜未睡,心中又放下一桩极大的心事,回房早饭也不吃,合衣懒在炕上就盹着了。 仿佛才安睡了一小会,丫鬟就轻轻推我:“主子醒醒,大将军王来了!” 睁眼一瞧,胤?站在外间地上,背对我站着,大开的房门外,多吉紧张的探了个脑袋也在瞧动静,寒风刮进屋子,我能感觉胤?身上带着的,冰冷的怒气。 这些天来,胤?每天亲自为我换药包扎,我虽十分过意不去,这无奈下也算熟不拘礼了,当下坐起来,也不言语,接过丫鬟递的茶水抿了一口,胤?才回转身来,我猜想中的怒气在他脸上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但无形的压迫感陡增,我不得不先开口以消弭些微的紧张。 “大将军王怎么这个时候儿到了?大清早的,该往前面议事去的吧?” 胤?往外看看,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挥挥手让人都出去,关上了门,才慢慢说道:“军情重要,练兵也重要,胤?虽不才,这些倒也不在话下;但战事胜负,最终竟不在于将军兵法、将士勇猛。凌儿你可知道,在我之前,皇上派了个色楞前来准葛尔平叛,却全军覆没的事?” “略有耳闻,怎么十四爷和我说起军事来了,凌儿可不懂。” “我说了,你就懂了。”胤?淡淡的笑,语气轻柔和缓,我却突然联想到胤?真正发怒时,比这更轻轻淡淡的模样,和那幕我曾亲眼见过的骇人情景,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居然由心里泛起一个寒噤。 连忙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李卫是光明正大来往的押送粮草官员,又是胤?的人,胤?总不能拦住他对他下杀手吧? “人都说当初色楞进兵,急躁冒失,但我管着兵部,调兵钱粮我都一清二楚,那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凌儿你总该知道,当年十道金牌还是硬生生拦回了岳飞,以史为鉴,可惊可叹啊。试想,若我大军要发兵决战,朝廷却不发粮草;若我明明当退,圣旨却定要我进?该当如何?” 他刚说完第一句,我已经意识到他说的是此时清朝最隐秘的军国要务,听到后来,越听越是惊心。的确,当年南宋朝廷被奸臣左右,岳飞率领岳家军节节胜利,正要乘胜灭敌,却从后方急传十道皇帝圣旨金牌,要他回朝,岳飞深知朝廷黑暗,无奈收兵,被秦桧派人杀于风波亭,这个典故伴随着岳飞之忠义盖世,被世人熟知。如今胤?竟然用这个来比喻…… “你见了李大人。”胤?紧接着就说道,我还正在想着他前头的话,反应不及,更不知该否认还是该装傻,看了他一眼,心里十分懊丧不服:认识他们兄弟这么多年,连胤?都这般厉害起来。我就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最笨的一个? 见我的表情,胤?点点头,显然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确认:“不但我,连八哥九哥,我们兄弟实在佩服四哥啊,时间越长,才越瞧出来,能得你这样的女子倾心不移,连府里出来个小厮都是人精儿——你瞧瞧李卫。现在李卫这一去,我拦不得,动不得……” 他又突然盯死了我,漫不经心的语气突然就结了冰:“我们兄弟是怎么回事,你都知道;我方才说的话,你也该明白,如今四哥就有这个本事,让我大军后方不宁!皇阿玛正眼巴巴等着我平定疆土的捷报,要是我大军没有粮草,困守愁城,甚或步色楞后尘败落在这里,我胤?立了军令状的,决不活着回去丢我列祖列宗的脸!现如今四哥必定因你而恼我,若是他为难我,我该如何?” 我从没见过胤?如此咄咄逼人,但更不愿露出怯色,鼓起勇气说道:“雍亲王一心为了大清天下,怎会因凌儿一个小女子在关系大清疆土的军国大事上因私废公?大将军王多虑了吧?” “多虑?皇阿玛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交给我,我只怕虑得少了……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你……”胤?站起来背着我想了想,叹息道:“既然让四哥都知道我手里藏着你这个宝了,总不能偏了九哥吧?凌儿,三十万大军和西北边疆安危在我一身,我不能不谨慎行事,你不要怪我。” 他的叹息让我想起在八阿哥府的时光,只有他常为我解围,那时我只觉他温文善良,但眼前他这个话,让我心头一紧:难道他为了要让八阿哥九阿哥帮他在战事后方决策上制衡胤?,竟要把我交给九阿哥? 尘世羁第一卷第48章 胤?重新踩着寒风而去,留下我一个胆战心惊的想了又想:胤?之前说过的话已经表明他在自立门户,就算仍然需要八阿哥九阿哥的力量帮助,终归只是互相利用,所以拿得棋子在手,总比交到别人那里更合适,他应该不会把我交给九阿哥才对。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安了一整天,刚入夜,胤?照例来给我换药,还破天荒的陪我吃晚饭——之前大概是为了避嫌或者不让我尴尬,他除了换药之外都不会和我单独相处。 晚饭后,他唤丫鬟多掌灯,直到把屋子都照得明晃晃的,又在我坐的软榻前摆起一张屏风,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正在奇怪,他又说:“去叫胡师爷来。” 不一会,有人在门外磕头:“胡延清给大将军王请安。” “胡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先生进来,看茶!” 待两人坐定,胤?笑道:“先生快尝尝这茶,是我走的时候儿刚进到九哥府里,九哥特意送我的,不要说在这大西北,就是在京城也不是容易喝得到的。” 那师爷干笑几声,勉强举杯抿了一口,问道:“大将军王给胡某备好了画具,不知是要画什么?胡某在画上很是普通,恐有碍大将军王观瞻啊。”听声音颇为局促不安。 “啪”一声,应该是胤?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我说老胡,你再瞎谦虚小心我拿大板子打你!你在九哥府上多年,我们兄弟自小就熟知你,就是现在,我们兄弟几个的门人里头,你的工笔人物花鸟和八哥府上汪先生的水墨山水仍是最看得的,我如今得了件宝贝,又因许多关碍,不便给九哥捎个书信言语,所以指望先生替我画上几副画儿,还要拜托先生亲自替我送回去给八哥九哥看看——两天后,按六百里加急派兵送你。” “这……”那师爷似乎突然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满腹疑窦,陪笑道:“大将军王,不知是什么宝物,连副画儿都这般要紧?” “要说什么宝物,胡先生,大伙儿都知道,我们兄弟里头,最讲究的就是九哥了,有几个东西他看得上眼的?你可还记得康熙……五十一年吧,对,就是先头良妃娘娘薨逝那年,八哥得了整块儿的这么大的羊脂玉,九哥不知怎么的看上了,硬是要去,自己一手一脚刻了个小人儿?” “哦……记得记得。”这胡师爷听胤?说起玩物,连忙凑趣:“要说,九爷在金石篆刻上不甚了了,可那刻成的玉人儿竟然十分韵致动人。 第84章 大伙都以为刻的是观音菩萨,九爷说不是,也不让人碰,自己倒是时常把玩……” “就是那个!你们不知道,就我们兄弟几个在的时候,八哥笑他说,刻的那人不是菩萨,倒是个魔头啊!……呵呵,如今这个玉人儿也好,魔头也好,偏变成真人了,你说可巧?” 说着话,胤?领着一个人转过屏风,对那人笑道:“说笑了,见过这位主子吧,这两天,你就给我好好儿画上几副,有了画儿,见着九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保证九哥会重重赏你。啊?” 这位胡师爷四十来岁,白面微胖,只看了我一眼,听胤?这么说就慌忙跪下请安,一副受气的奴才像,但又并不十分讨厌,看着倒有些可怜。听他们刚才的话,我猜想这就是胤?之前所说,所谓“被收服的九哥放在这里的眼线”了。 但这胡师爷当时就摆开架势,由胤?亲自瞧着画了一副,画面工整细致,线条流畅,画中人面貌也很像我,只可惜怎么看都有些空洞无神,完全无法和邬先生的画相比。我觉得这一是画师本身心态的缘故,二则,这人才第一次见到我,被胤?说得又不敢多看我几眼,笔下没有神韵也是正常的,但胤?看了很是不满:“不好不好,眉眼气度上差得远了!这画儿哪能给四哥九哥看?” “四爷?”胡师爷愕然。 “是啊……你记着,给九哥看了画儿也不用说别的,就说,四哥已经知道了,我胤?不好偏了四哥,故请八哥、九哥、十哥几位哥哥们,代我请四哥来赏画儿,哈哈……”胤?越说越好笑,又对胡师爷说:“你这副肯定不行,明儿后儿你就专心来画,要是画得不好……你知道我那九哥是有些脾气的,四哥也是个深沉人,他们看了不喜欢,我也保不住你啊……哈哈……” 胡师爷越发莫名其妙,被笑得脸都黄了,手里还拿着笔愁眉苦脸的直发愣。 折腾到夜深,胤?才让大家散了各自休息,第二天细雪飘飞,那个胡师爷一大早就已经守在外面,等着我梳洗用膳毕,说是要跟着我以便作画,一面又怕我怪罪,点头哈腰的好不可怜。 画了一天,有了三副,胤?晚间又过来看时,仍然说不好,胡师爷大概以为胤?是有意刁难他,额上都急出一层汗,半天才呐呐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啊,十四爷。” “唔?”胤?一听,又是点头又是笑,“老胡在九哥府里待得最长,有这个急才是最要紧的,说的是!可不是‘低回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1?明儿再画了好的,就写这个!” 第三天,胡师爷亦步亦趋跟了我一上午,下午我睡午觉起来,丫鬟告诉我说胡先生画了好漂亮一副画儿,去旁边画室中看时,果然挂起了一副新画晾着,还在伏案挥笔做另一副。已经完成的画儿,背景是在室内,因为室内烧得极其暖和,我只穿着寻常素净秋装,一手拿着书,任由丫鬟给我梳理头发,表情却在走神,眼睛也漫不经心不知道看到窗外什么地方去了,不但情景自然,画工也很出色,虽然在我心中仍然远远不及邬先生,但也无可挑剔。 果然,晚间胤?来看时,虽然好象仍然有所不满,但也勉强觉得够资格拿回去给“四哥九哥”瞧瞧了,当即亲自提笔在一副画上写下“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又在另一副多吉抬着我赏雪的画上写上“皑如山中雪,皎若云间月”,写完搁笔还看着我的反应一笑。 用送文件的硬牛皮筒卷封好了两副画,打上蜡封和火漆印,胤?对胡师爷说:“那就辛苦胡先生了,封的时候你在,九哥亲手开的时候你也要在,哎!老胡别发愁啊,你回京领了赏,我还等着你回来呢,八哥九哥他们请四哥赏画的时候是什么情景,说了些什么,你都别忘记了,我等你的信儿!明个一早自会有人去接你上路,去吧!” 胡师爷捧着东西躬身退出,胤?也跟着踏出房门,站在屋外雪后清寒的空气中,他却又停下,负在身后的双手犹疑的互相交握,抬头看天,又转身看我,似乎想问什么,但我已经在催着丫鬟关门,他终究低头走了。 西宁到北京寻常赶路要一个月,但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到底不同,一个月之后,胡师爷就回来了。胤?单独见了他,有些什么言语我无从得知,还是胡师爷押着一队人往我住的院子里搬箱子,我才知道他已回西宁。 “主子安好,这些都是八爷九爷吩咐给您带来的东西……” 这天没有下雪,我让人搬着暖靠椅,浑身拿大毛雪衣裹得跟熊似的,正坐在曲廊下“晒”雪看书,听人通报说胡师爷来了,待他行礼,见他原本白胖的脸都冻得发红皲裂,正要道几声辛苦,问他何时到的,他身后一个押队伍的军士已经大声唱念起单子来了: “……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十把,银大碗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一把,镀金折盂一对……” 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静听下来,吃穿用玩,无一不缺,从纱绢锦缎到大毛衣裳,四时服饰俱全。 “……仁济堂大夫一位,秦弋楼大厨一位。” 两个军士分别带着大夫和厨师来见礼时,我还在惊讶,那长胡子的老者想必是大夫了,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十分瑟缩,旁边那位中年黑胖男子大概就是什么厨师了,他们看上去都是一副认命的样子,明显可以感到勉强之意。 “这算什么?”我心中别扭莫名,脱口而出。 众人没想到我一开口竟语气不悦,倒好奇的偷偷看我,纷纷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还是胡师爷左右看看,过来躬身答到:“主子,这都是九贝勒爷特意给您请的,仁济堂姚大夫对外伤十分在行,有些独门方子也是奇效卓著,在京城无人不知啊!九贝勒爷说让他来看看,务必让您少受些伤痛之苦。还有秦弋楼这位大师傅,前些年从金陵来京城时,烧的杭州菜美味轰动一时,九贝勒爷说西疆食物粗糙,吩咐给您弄些可口的江南小菜点心的……” 胡师爷一边说,一边点头咋舌,其他人也个个附和发出喟然羡慕之声。我自认是个没有脾气的人,尤其是在这古代,要么沉重得让人出离愤怒,要么被呵护着毫无脾气可发,我好象十年都没有生过气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站在雪地里一脸茫然的两个陌生人,一联想到又是九阿哥为自己的一点小念头就强权改变别人的生活,我就怒从心头起。 “两位千里迢迢辛苦了,是我连累了两位,我定当请大将军王好生送两位回去。”我先和颜悦色对那两个人说。他们不明所以,反倒有些惶恐,那个厨师跪下答道:“主子这是嫌弃小的吗?小的奉九贝勒爷命前来伺候主子和大将军王饮食,是小的主上积德,秦弋楼又多添了一道金招牌,小的定当尽心竭力,还请主子不要赶我走!” 他这么说,那个大夫也一起跪了下来,胡师爷也凑趣到:“主子,我走得急,回京就待了两天不到,九爷连夜往秦弋楼延请大师傅,也是一段佳话,大师傅何等荣幸啊,主子怎么能就打发人家走了呢?再说……这也是九爷一片心啊。” 胡师爷正在絮絮解说,远远一阵大笑声传来,众人立刻肃立不语,只听见胤?一路走一路说笑: “哈哈哈……真难为九哥,一天就打理出这么全的几大车东西,这是恨不得把个九贝勒府搬来了吧?” “大将军王!”胤?刚到院门,院中人齐齐跪下行礼,我因脚伤不便,胤?又纵容不管,几个月来竟从来没有向他行礼的习惯,此时仍然抱着怀中手炉端坐,想:给我出气的人到了。 “你怎么坐在外头?不是说了只准在屋子里头吗?”胤?没注意到院中气氛,冲我问到,又立刻责问起身边的丫鬟:“你们这些奴才,我的军法也不怕了?把主子弄出来多久了?她脚伤又冻着了怎么好?” 刚刚行完礼的丫鬟媳妇们又慌忙跪下去,我转头对她们说:“跪什么?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不关你们的事,都起来!” 虽如此说,谁敢起来?胤?奇怪道:“哎,你今儿怎么了?九哥从京城巴巴的送了这么几车金的银的,难不成哪里还惹着你了?” “不敢,只是正想求大将军王把这两个人送回去。” “哦……他们我见了,正想叫姚先生看看能不能给你的脚伤用上什么好方子呢,九哥这般周到,你怎么就……?” “我一个小女子,受不起。再说,他们在京城好好的做自己的营生,一般有家人担心,就为着这点小事,叫官兵连夜赶着,担惊受怕的,硬把人家弄到了边塞荒漠来,也不算什么能为。”我冷冷道。 胤?显然也没想过这个,倒是一愣,两人中那位老者听我这么说,连忙向我磕头说:“主子这般怜恤,是奴才们的福气,奴才是自己愿意来的,大军前线,能为我大清众将士疗伤看病,为医者便是万死而不辞!” 胤?又笑,直接向众人发号施令道:“带了两位下去好好歇息,明天起过来侍侯,按军中供职计发粮饷,今后自然还好好送了你们回京的,那时候儿你们可就是咱们京城的金字招牌了,呵呵;胡师爷你把东西都分发好,单子给凌主子收着;你们房里伺候的人都给我听着,今后一应取用,手脚须得干净些儿——我九哥倒也不会心疼这些东西,可要是短了东西用,委屈了凌主子,我第一个就不饶你们! 第85章 哈哈,去吧去吧!” 众人默然散去,各行其职,胤?转身叫一直在廊下乖乖坐地的多吉把我抬回房去,多吉果然连人带椅把我运了回屋子,胤?才向我笑道:“凌儿,你这不像是为着体恤人,倒是为着依然深恨九哥呢!” “你恨九哥是自然的,我们兄弟,就连八哥在内,在这事儿上没有一个不责怪他的。亲眼见了的,就是再过个几十年,谁能忘记?”胤?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自己陷入了回忆:“就像见到一对儿稀世的宝物,虽不是自己的,但亲眼见她被人摔坏了、污损了,那叫一个心痛!怪不得十三哥想打人……”他自嘲的摇摇头,看着窗外道。 “可是这么些年,四哥对你自不必说,抗旨藏你这一条,我是很佩服四哥的;我多瞧见的,只有九哥,你在他心里头,都煎熬成了一块心魔,任谁都碰不得。你想想,他又是痛悔伤你,又怕你恨他,爱而不得,想补偿你都无处可寻,若换成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熬日子?或许真只能像他前些年那样,天天醉死在‘花冢’罢了。” 胤?抚胸浩叹,好象又变回到十年前那个少年:“贪、嗔、痴,爱别离,人心之苦,就是西天佛祖慈航普度,只怕也难!都是冤孽罢了……” 他一番感慨,我倒笑了:“十四爷挖我伤疤句句见血,好兴致啊!” 胤?转身认真看我:“可你这不是笑了吗?我就知道,你这样聪明人儿,还有什么心结难解?最痴的其实是我那两位哥哥——那大夫和厨子,既辛辛苦苦请来了,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一趟,我自会重加犒赏就是了,今晚换药,我就让姚大夫来替你瞧瞧,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好得快些。” “这些自然是大将军王做主。对了,凌儿恭喜大将军王了。”我见丫鬟们张罗好都已退出在外,淡淡的道。 “什么?这是从何说起?何喜之有?”胤?愕然。 “今天大将军王心情很好的样子,想必不是为了军事顺利吧?十四爷要留着我,连八爷九爷都不敢向你要人,只好帮着你安顿我,这说明,十四爷已然自立,连八爷九爷也要倚重你。所以,这一切根本不是凌儿的面子,都是大将军王的面子才对!”随随便便说完,端茶轻抿一口,等着他的反应。 果然,胤?正色凝目向我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向远处想了想,一拍桌子笑道:“好个凌儿,这几个月,今天才算听见你说话了!” “大将军王拥兵自重,足以制衡四爷和八爷双方,我不过是其中小小一枚卒子,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道自己轻重。只请大将军王放心行事,莫要阻拦四爷与凌儿通个平安消息,这对十四爷平叛大业实在无甚关碍的。” “哦?你以为我这般小心眼?唉!我胤?竟如此这般被你看轻,真是羞愧无地!”他半真半假的笑道,“我说你是从什么仙山修炼了来的吧?娇滴滴一个江南女儿,在西北草原蛮荒之地不知受了多少苦,却丝毫不见风霜,倒更见清俊出尘了,我瞧着都纳罕。只是,你这冷眼度人,评说世事未免太毒了些……” 胤?又摇头叹息:“叫四哥怎么能不疼你?……你放心,这次胡师爷回来得快,是九哥催的,九哥是怕你在我这个粗人这里委屈了,所以什么都没来得及,先搬了半个贝勒府给你,回头还要收拾些精细之物再送一次来,请四哥赏画大概也就延后了几日,你瞧着罢,四哥那边不出这几天一定会有消息。凌儿,你可别再冤枉我了。” 与胤?开诚布公说开了,心中更放下许多,我的命运和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命运一样,是牵连在他们兄弟命运之后的,我无意苛求。 当晚,胤?给我换药,解开我的右脚请那位大夫看了一下,只说左脚和右脚伤势完全相同。这名医果然还有新办法,当即取了一瓶药酒,说是每天换药时用药酒把伤处搽至发热再上药绑扎,可加快痊愈,避免留下严重的病根,又另外开了一副内服的药。送走大夫,胤?立刻张罗人去煎药,自己就动手给我搽那药酒。 此时我脚上早已消肿,感觉灵敏许多,里面骨头生长和淤血的疼痛时时能感受得到,的确十分苦恼,药酒搽到脚上,热热的摩挲一阵,好象舒服不少,但却尴尬得很。以前换药,只是把药包扎在内,时间很短,所以我还没什么感觉。虽然知道清代是封建统治的顶峰,人们对于女子所谓贞洁的要求已经达到变态的程度,女子的脚更是万万不能被陌生男子看到的,但我毕竟对这些古代思想没什么感觉,加上多年在作风豪迈的草原上生活,又是出于这种没有选择的情况,所以一直对被胤?看到脚这个问题无所谓。直到今天。 换药时,照例不许任何人在旁,两盏灯烛放在炕桌上,胤?坐在炕下凳子上,抬高了我的脚放在他腿上,将药酒在手心搓热,然后用手在我脚踝和脚上反复揉搓,直搽得皮肤微微发烫。被他手整个包覆时,只觉得脚上温热麻痒入骨,痛感全消,生理上自然的舒适感让人眼涩心跳。我只好祈祷胤?一直不要抬头看我,因为我不但脸烫得厉害,连耳根都在发烧。 “凌儿……”胤?捧着我双脚,抬头正要说什么,我原本十分窘迫,却看到烛光下,他目光温柔,也满脸迷惘,心中大惊,顿时清醒。 胤?注视我一会,低头再次细看我左踝上的金锁,低声笑道:“凌、?……你可知道?这个?,原本是我的名字……” 我越发不知所措,他却深深呼吸,迅速拿过一边连瓶在热水中温好的药膏,用白布给我上药绑扎,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呵呵,九哥不知道该多羡慕我……四哥真好福气。” 细细绑扎好,让我双脚捂回热被褥里,胤?转身两步像要出门,却又转身回到我面前,吓得我心脏险些罢工,但他只拿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瞧瞧,脸怎么烫成这样儿?可别病了……凌儿,你放心,我不会像九哥那样的,我胤?是君子,你可不能再看轻我了,呵呵……” 说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吩咐着丫鬟进来收拾,只听靴子重重踩在雪上,很快就去得远了。 我心跳得虚脱般倒回炕上,迷迷糊糊一夜只觉面颊滚烫不褪。 尘世羁第一卷第49章 说是快有消息,可一个多月过去,看看春节将至,随着八阿哥大张旗鼓送给大将军王劳军的钱粮衣物,九阿哥说是给我过年用的东西都运进了府,雍亲王府、年羹尧或者李卫的人仍然一点影儿也不见。我知道胤?在看着我的反应,只好安慰自己,这肯定是为了避免让十四阿哥认为我对胤?有多么重要,都是应该的,自己又多寻些消遣打发时间,静静看着人们模仿京城过年习俗换桃符、在西宁城中办庙会,热热闹闹办起了节庆。 大年三十,一大早又飘起了小雪,人们多用大红金粉的装饰,与连日的积雪形成色彩上的喜庆对比。我在草原上习惯了时常自由跑动,这几个月未免觉得闷在这小院子里久了,自从活动的限制被渐渐放松之后,就经常坐了小轿在西宁城内四处看看,今天倒也有这个兴致,于是叫上胤?命人给我备的小轿,往庙会一带逛去,虽然多吉十分妨碍道路交通,但他一刻不肯离开我,也没有办法,就这么累累赘赘四处看了一眼。庙会做得十分粗糙,在那周围喧嚷的也多是驻在本地的士兵,看了一阵,索然无味,正想回去,远处一阵低低的喧哗声传来,马蹄整齐的踏在每天清扫积雪的石板路上得得作响,抬轿的人知道是进出城的不知哪个队伍来了,自觉避让到路边暂停了下来。 “陕甘总督年大人亲自押运粮草来了!粮车从东门、北门进城!速报大将军王!” 一个骑兵一边口头通传,一边带着几个人匆匆打马奔过,后面紧跟着就听到马队的齐整步履。我连忙掀起帘子,远远见一个人带着小队士兵打马碎步向这边而来,着一身整齐的蓝缎铁?金云龙盔甲,罩一件简简单单黑色大氅挡雪,头上肩上都是雪片,很快来得近了。 年羹尧微微带笑,神态颇有些倨傲,也不看人,但多吉太招眼了,他一眼看见多吉,就一眼看见了我,惊讶得立刻勒马。我见他作势就要下马,连忙摇摇手阻止,放下了轿帘。 听声音,他们很快又走了过去,待他们去远,我才让人重新起轿出发,一直跟着我的一个丫鬟颇有眼色,立刻低声问我:“主子这就回府吗?” “不急着回去,到四周看看人家过年的装饰倒怪有趣的,再走走吧。” 直到午饭时间,我才不紧不慢回去了,胤?正在房中催人四处去找我,一见我回来就笑道:“可算回来了!今天怎么这般好兴致?九哥送来的食材难得,我叫大师傅收拾了一桌子最精致的南方菜,点心是画儿似的的鹅油虾饺,再热,就不好吃了!” “大将军王今天更好兴致,怎么大中午的来陪凌儿吃饭?”我的惊讶倒也是真的,因为他中午向来都很忙,更不会来看我,何况今天年羹尧送粮草来了,他应该去招待年羹尧才对。 “呵呵,今儿个大年三十,本来叫了个戏班子来唱三夜,今儿晚上我怎么也该陪给你过个年的,但今天陕甘总督年羹尧送粮草来了,晚上我要与众将士陪年将军听戏过年,诸多不便,竟要让你一个人过除夕了,我十分过意不去啊!所以,特意温了一壶好酒先道个不是来,还请姑娘莫要委屈。” “大将军王折杀我了,倒是凌儿耽误了您的大事要紧!” 第86章 他客气,我连忙更加刻意客气,话说完,两个人都别扭,不由得又笑了。于是随意寒暄几句,他照例看着我吃几口菜,说几句话,我就想着他也该走了。 按这时期规矩,男女本来不应该一同吃饭的,只有直系亲属上下辈才不受限制,但对客人特殊的也有一些礼节,胤?十分讲究,所以说起来时常陪我用晚膳,其实只是礼节上看看,喝杯酒,说说话就走,大家还是各自吃饭。但今天他十分罗嗦,竟然喝过酒还不走,罕有的谈笑风生,心情似乎大好。 联想到年羹尧也是好心情的样子,我总觉得不太正常。现在胤?不可能来真正影响这军事,稍有妥协是肯定的,总不可能双方皆大欢喜吧?难道年羹尧已经不是胤?的“代言人”了?这不可能。 “……这次年羹尧回京述职,见到八哥九哥,九哥说他在川滇一带兵多年,滇药最是治伤灵验,九哥竟托他也帮着找找什么川滇一带的好方子给你治伤,呵呵,急病乱投医,我看你这脚痛是伤,九哥的心痛才伤得重呐!” 我略有些猜想,当下皱眉不语,胤?大概看看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吩咐周围的人一些照顾我的琐事,仍然笑着离去了。 除夕夜,雪未停,寒冷的空气中传来戏台上铿铿锵锵锣鼓声,院中虽然红烛宫灯张挂,雪下却依然显得清冷。屋里摆了满满一桌酒菜,我招呼丫鬟们一起吃,她们正在推脱扭捏时,守在门口的士兵放了一个老妈子匆匆来报,说大将军王请我过去一道听戏,我想这人中午才说我不便去,现在又来请,不知是故意作弄我,还是自己心意多变?总之我懒得伺候他,于是客气几句,让他们代我转致谢意,我就不去了。 不一会,一个平日里我经常见到在胤?身边跟随的军官又匆匆赶来,也不便进门,就在外头雪地里行单膝跪礼道:“……大将军王说,年将军因军务繁忙未能来向主子请安,十分不安,特请大将军王代备了妥帖的清净房间,请主子过去听戏受礼,还请主子赏年将军这个面子。” 原来是年羹尧。正该去看看到底唱的哪一出……我重新穿戴了整齐衣服,带上一群丫鬟媳妇跟在轿子后面,随军官到了戏台前的小院子,台上戏已经暂停,戏子们都造型奇怪的原地等待,隔着刻意拉起的帘幕,我进到戏台侧面略高的一间隔间,里面陈设了坐榻、茶几、几样精洁小食,前面挂起一张薄纱帘子,倒也十分周到。从这里看出去,左上方是的胤?在高处首席独坐,年羹尧在他右手近处设了位置斜坐,都着便装,其下是几个看样子位份较高的将领,却都极正式的穿着黄马褂,搭了雪棚的院中还有许多低级将领不及细看。 待我坐定,戏重新开锣,热闹非凡,侧耳听了一下,果然是颂圣的应景大戏,什么四海升平、普天同庆,听得我一笑。的 第一出戏结束,稍微停了一会,胤?与年羹尧先后与众位将官劝酒,少时第二出戏开锣,有人在门外低声通传“年将军来了”,年羹尧已经阔步而入,在我坐位侧前方要行礼。我连忙伸手虚扶道:“年大人万万不可,我不敢受。” 年羹尧喝了些酒,抬头的瞬间有些迟钝:“主子何出此言?是怪年某礼数不周怠慢了主子么?” 我一边叫丫鬟给“年将军看座”,一边随意问道:“这话我可担不起,好几年不见,年大人又高升了,听说如今八爷九爷也十分敬重年大人,年大人好得意呀!” 他刚坐上凳子,一听这话连忙又起身,终于还是行了个单膝请安的礼,说:“不敢!九贝勒是问年某来看看主子的伤势,那也是九贝勒对主子的好意,年某并无……”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对,又岔开道:“若非四爷提拔,年某怎会有今日……这个……这次回京,邬先生托年某给主子捎了个东西来……” 他起身到门口守着的一个军士手上拿过一个长长的包裹,解开来,是一只琴盒。他双手托上,由丫鬟转交给我,揭起盒盖,邬先生的琴依然静静躺在盒中,平静得仿佛从未随我经历那一切。 心头好象放下了一块大石,抱着琴坐下,强压着自己才能平静下来:“这么说,十三爷……” “这琴是性音等人在那四周找寻到马车得回的,他们在当地找了三四天。另外,听邬先生说,前阵子四爷听说十三爷生病了,特向皇上请旨,皇上准了御医进十三爷府诊病,十三爷身子是寒症,慢慢调理即可,这症候并不十分要紧。”年羹尧十分机警,连忙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 这么说来,胤祥他们在原地徘徊了三四天寻找我,后来也平安回了京城,还用了个进府看病的办法把人又换回来了。“我明白了,平安就好。”我点点头。 “是。” “对了,武将军呢?” “这个……奴才不是十分清楚,只听说不慎坠马殉职了。” “死了……?” “主子……”年羹尧转头从薄纱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胤?正在与几个将军热闹的说着什么,我看看四周的丫鬟,冷笑道:“年将军只管说罢,外头戏闹成这样,也听不到什么去,再说,十四爷听了什么去又如何?现在还有什么没捅破的窗户纸么?” 年羹尧眼中精光一闪,说:“主子看得透彻!只是,到底也没人敢……”他看看我又说:“主子不必忧愁,须得好生保养身子要紧。年某不才,没有找到什么好的药方子给主子疗伤……” 接着他就开始细问我的伤是怎么样的,又在如何医治。我想这瞒无可瞒,胤?迟早会知道,只好简单的给他看了一眼用毛皮裹住保暖,活像大象腿似的脚,说,脚伤一直都是大将军王亲自看视绑扎,从未假手他人,我十分感激大将军王。 “既有大将军王这般上心,又有京城名医,还请年大人转告……邬先生,不必担心,就说现在好很多了,不久就可痊愈。” 年羹尧在想着什么,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但听着外面第二出戏结束,戏子们已在台上谢赏钱了,连忙又往门外随从军士手上取来一个檀木盒子,到近处跪下低声道:“虽如主子方才所说,但现在就算四爷也不得不谨慎些,不像九爷那样……四爷只让年某带一句话给主子:主子捎给四爷的是什么,主子还请仍记得什么……年某不才,恨不能为主子分忧,代四爷捎了点小玩意,给主子解闷。” 我正在想着胤?说那句话时该是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那个毫无装饰,雕花倒十分精细的黑沉沉盒子,接过来顺手打开了看,毫无预兆的呆了一呆:九颗龙眼大小的珍珠一样大小,并排镶成一把精致的发饰头梳,除了金的镶座和梳齿,别无其他累赘,风格简约脱俗。 “这几颗珠子是海里的鲛珠,摘取不易,难得的是一般大小,别的也不值什么,就是个玩物,聊表奴才心意。”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匆匆说道:“明日年某就将启程回兰州,下次押粮过来恐怕要等到开春,才能再来给主子请安。还请主子放宽心,早日养好伤,以免四爷挂心。主子保重,奴才先告退了!” 年羹尧头也不抬的退了出去,他的身影刚回到席上,几位将官又开始嚷嚷着向他劝酒,紧接着第三出戏开锣,一时喧闹不堪。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我嘱咐丫鬟们不要声张,悄悄退出,仍从来时的后门离开了。 锣鼓之声还未远去,我正在颓然思量,突然感觉小轿停了下来,多吉粗重的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一个丫鬟在外边低声说:“主子……” “怎么了?”我掀起一条缝往外看,现在才出了戏园子,在一条通向后园的夹道上,所有将士都赏了丰盛的年夜饭,喝酒吃肉去了,外面十分冷清。只见雪中红墙下阴影处站着一个人,站姿在雪中英气挺拔,我正在疑惑,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岳钟麒给主子请安。” “岳将军?”只见他仍是一身甲胄,头盔下面露出保暖的毛皮衬子,我连忙示意多吉扶我出来。 “不必了!末将只说几句话就走,外头风寒。”岳钟麒连忙站起来阻止,又面无表情的左右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丫鬟们只犹豫了一阵,就都远远退开了,这时我才发现,夹道前后各闪出几名士兵的身影,隔开众人后又凝然站定,融入夜色之中。 “岳将军这是……?怎么没在里头过年?” “回主子,虽是过年,西宁到底是驻军之地,夜夜都要巡城的,末将正好带着兄弟们往四门巡夜去。” 因为刚刚见过了年羹尧,我心里自然联想到一些可能性,看着岳钟麒年轻的脸上有些踌躇之色,好象不知该从何开口,我问道: “岳将军这是所为何来啊?” “这个……回主子,当日主子问末将可有入哪位阿哥爷门下,末将确然没有,但四爷对末将一家有恩,末将一直是把四爷当主子看……” 什么?……难道这种电视剧才有的误会情节居然发生在这么要紧的事情上?我心中一冷一热,险些气不顺,连忙盯紧了他听下文。 可是他说得不是很流畅:“当年末将家父家叔尚在朝中时,因有些小人胡乱攀咬,在朝中处处受人欺压,若不是先头太子爷和四爷力保,末将一家恐如今早已返乡归隐……” “我明白了,岳武穆公,当年岳飞将军抗击的金国,正是大清前身,正是因此,当今皇上选定武圣人之位时,才立了三国关云长将军,而难立岳武穆公,此事,也真是为难贵族人了。” 第87章 我不耐烦,连忙替他解说了。 “正是!四爷和主子都如此明白体谅,是岳家人之福。”岳钟麒感激的看了我一眼,说话轻松流畅了些,又低头继续说道:“当日末将未能妥善安置主子,实在是悔愧无地,后来见了四爷的信,才知……都是末将之罪!” 果然如此……我顿时觉得连命运都在和我作对,心里说不出的疲倦,但还是打起力气安慰他道:“将军千万不要自责,以当时当地处境,你我都只能话尽于此,将军处事非常谨慎妥当,我很佩服将军。真要怪谁,都是命罢了!” “四爷也是这样说,虽然如此,但末将心中十分不安……四爷前番来信说,皇上已经听到风声了。” 我心中一惊,又想到一件事,连忙问他:“现在年将军可知道你来找我了?” “年将军不知道,末将与年将军一向无统属关系,也无甚私交,四爷与我们通信,都是直接密件到本人的。” “哦……你接着说,四爷还说了些什么?” “是!四爷虽然没有说要转告主子,但末将其实不是十分明白其中就里,所以想着这话还是得主子听了才明白的,是故今夜才……” “好!我明白了,请将军快说下去。” “四爷说,有一天在上书房与张中党马中党议事时,皇上问:隐约听说大将军王身边有个神秘女子留在了西宁。但皇上只是谈笑几句,并未细究,后来也没有再提。四爷说,皇上并不知道此女子身份。” 他看看我的脸色,停了停才又刻意低声补充一句:“四爷还说,就是真的知道了什么,皇上年事已高,如今朝局平稳,皇上也会以军事为重,只要影响不到大局,断不会为这点小事问着十四爷的。”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抬头望见夹道上方的狭窄的一带天空,黑云压城。刚才见了年羹尧,心中才升起的,对胤?隐约的失望瞬时就清明了,原来,他的故作冷漠不是在不必要的过分撇清。九阿哥已经这样惹眼了,虽然是打着和八阿哥一道给十四阿哥劳军的旗号,却可以让康熙认为他们是在向十四阿哥示好,但如果胤?也有一些不必要的举动出现,未免可疑,所以…… 胤?这是要告诉我,康熙现在也很倚重胤?,并且十分关注西北战事,只要不影响大局,绝对不会拂胤?的面子去追究小节。康熙何等精明的一个人,该糊涂的,自然糊涂过去,现在不是当时,他们兄弟早已各自收敛锋芒,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冲突,就算知道是我还活着,也不至于就会对胤?或者胤?有什么实质上的惩罚。而且,我猜,经过这么多年辗转,康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我的,说实在,我很怀疑,康熙还记不记得有过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这么说来,这次,我的性命无碍。 可是,如果连康熙都不会问着胤?,还有什么可能让这个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的十四阿哥,大将军王把我这颗棋子放走呢? “主子……末将这就护送主子回去吧。” “哦……多谢岳将军了,若方便的话,还请岳将军下次与四爷通信时把今夜之事向四爷说说。我住的地方又不远,将军还有军务在身,就请自便吧。” “是!末将一定向四爷如实禀报。末将驻地就在西门,主子在西宁时,若有用得着末将处,只要让多吉往西门转上几圈,末将自会知道设法来见主子。” “好,多谢岳将军!” 岳钟麒带着一队士兵,我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直送到我院外,看着多吉把我连椅抬下轿子,才磕了个头,无声离去。 细雪早已停了,西宁城内外突然响起一片爆竹声,此起彼伏,烟硝味淡淡的弥漫在空气中,身边一个年纪很小的丫鬟捂着耳朵却又忍不住笑道:“主子,过年啦!” 我抱着邬先生失而复得的琴,看着空气中星星点点炸开的火花,康熙五十八年就这样到来了。 1昭君词,王安石作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回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祗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尘世羁第一卷第50章 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热闹完,西宁城中主要由这位十四阿哥带来的,浓重的、京城式的喜庆年味才开始悄悄散去。时节上说也春分了,但气候上还是隆冬,我在喀尔喀蒙古习惯了这个时节的百无聊赖,一天倒可以睡上大半天,只是驻军们眼看却忙起来了,在城中随意转一圈,总能看到已经在忙碌来往的哨兵或只穿便装往几个简单的校场操练的队伍,甚或顶风冒雪也无间断。 当胤?仍然每天来给我换药时,我就忍不住问起他军事上的准备。其实我根本无心了解他什么军事行动,只是自从要搽药酒,每天换药的时间变长之后,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多话起来,且多扯一些不着边的事情。比如古人典故和传说,西疆人民风俗,地理特征,天气变化……总之,只要不把注意力放到我们尴尬的肌肤接触上就好。现在时间长了,渐渐话题越来越难找,我就随口问了出来。 “呵呵,这等机密如何能告诉你?” “哼,我是关心你的将士们,这隆冬天气,滴水成冰的,来往探听的哨兵可真辛苦,就是在城内外练兵的,也小心冻坏了。所谓‘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这可不是练兵的季节啊。” “你敢置疑起我的措置来?不过倒多谢你的关心了。眼前不过是每天两个时辰动动拳脚,演练阵形,不然这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白养着把筋骨养懒了,一旦开春立时就要他们打仗,他们却还要临时操练,不就坏事了?” 胤?包扎完毕,站起来唤丫鬟端水洗水,又对我笑道:“你这伤好得算极快的了,若不是因为这时节气候寒冷,对散淤行血不利,已经可以不必每天换药了,这么着又得等到开春,呵呵——我可不是想多占你些便宜。” 我脸一红,瞪他一眼正要说话,他又收了笑容沉声到:“也等够了,一开春,大军也该有所行动,我或许要往天山脚下一趟了。” “天山脚下?你要去准葛尔打叛军老巢?”我失声问道,“对了,你不是说这些机密不能告诉我的吗?” 胤?已经转身,也不回答,随意挥挥手走了。 康熙五十八年三月中,泥土刚刚松软,地上还有成块的冰渣,年羹尧果然再次亲自押送来了粮草。胤?当下点兵遣将,连日会议,在最后一次给我换药之后,嘱咐我今后在姚大夫指点下自己换药,并且不用再固定绑扎,第二天就带着浩浩荡荡十万大军离城向西北而去。 年羹尧也是在胤?出征那天离开的,送完胤?,他在走之前来见我。这次虽然说话情景宽松许多,但他几乎没多少话好带给我的,我也不怪他,我能想象胤?低锁眉心,森然不语的样子。年羹尧给我留下邬先生亲笔写的方子和一些所谓的“小玩意”,闲聊了几句京城中发生的琐事,而我只能托他转告邬先生,我胖了,脚也能活动了。 郁闷的春天,四月间依然寒意料峭,我用皮子护腿裹着腿脚防止颠簸,打横骑在马上,在城中瞎逛。马儿也怕“恶”人,被多吉牵着,小步子迈得乖乖的十分温顺,我坐在上面丝毫没有不适,闷坏了的我没有了约束,一骑到马上顿时心情为之一振。 心情一好,走得就远了一点,穿过几条街,又沿北门开始绕城一周,刚走到西门,岳钟麒从城门上下来迎在路边,请安问道:“主子的伤不碍了么?” “岳将军,我又要失礼了,虽然还不能沾地,但比以前好得多了,应该不久就会痊愈的。岳将军怎么没有随大将军王出征啊?”我很奇怪。 他理了理铠甲站起来,说:“大将军王命我留守西宁,守城催粮,演练另一拨弟兄,待大将军王扫平进藏路途凯旋回城,我就要立刻率兵进藏寻得被叛军赶走的六世达赖喇嘛将他迎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叛军赶走达赖喇嘛,如何能得这西疆佛众民心?看来必定坐不久的。” “正是如此。主子今天怎么走得这么远?” “呵呵,好久没有骑马了,一骑上就想到处转转,不愿回去闷着。” “这……可惜大将军王有令,主子不益出城。”岳钟麒微微低头沉吟,“主子可愿登高望远,到城楼上一观?” 这正是我在打的主意,听他这么说,当然好了,于是就由多吉托着我登上城楼,在门楼上搬了把坐椅坐了。只见四野茫茫,无边无际,春天刚钻出来的新绿茜草生机盎然,融融直铺向天边,而天边,隐隐有黄褐的戈壁和砾石山,以碧蓝的天为背景,衬出一条绝美的地平线。 我一时看得呆了,眯起眼睛享受了好一阵浩然天风,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城门下士兵回营的声音响起,我才想起身边还有人,回头一看,岳钟麒伫立在我侧后方,手扶腰间长刀,也正遥望地平线,但毫无享受风景之意,相反,浓眉压得低低的,目光凝重,显出一种远远超过其年龄的深思神态。 “岳将军,你……好象有什么忧虑?” 第88章 岳钟麒叹息,说:“主子,没觉得大将军王去得太久了吗?” “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对他们出战的时间应该多长毫无概念,“这个……大将军王去了……好象有一个月?这很长吗?” “主子原来不知,大将军王出城时只为抢得先机,冰雪刚才消融,在叛军尚无预料的时候,用大军极快的打击叛军以示震慑,并不是要一战定全局,所以……只带了可用一个月的粮草。” “什么!那现在还没回城,粮草也没有了……怎么办?大将军王总该有信儿递往西宁啊!”我大惊。 “按例每天都有信儿,但这三天都没有了,三天前最后回来的人说大将军王已经开始搬师回城,粮草省着用,也足以支持到回城。” “那,这两天也该到了吧?” “……这个,只要已经在回城途上了,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叛军无力与我大军正面交锋,就游散在沿路四处设伏骚扰,以至大军行程拖延,二是,大将军王找到了叛军主力,想趁便一举剿灭,又追敌去了。我三天前就派了几队人马带了补给粮草前去寻找大将军王,若是后者,定能将大将军王劝回的。” 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以十四阿哥急于建功给康熙和各兄弟们看的心态,只身犯险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叛军军力远远不能和十万朝廷大军相比,肯定会用游击战术,以及设一些诡计脱身,这样,纵有十万大军也不能说一定安全。 愣了一会,突然又觉得,我在担什么心哪?明知道历史上根本没有什么十四阿哥遇险的事情发生,更重要的是,他……毕竟算是“敌人”吧,我却始终无法像他们兄弟那样,真正如对待敌人般恨之欲其死,他们中原本没有谁是多么该死的恶人,身不由己四个字,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吧。 当下笑道:“十四爷思虑周到,应该不会以皇阿哥之尊轻易冒险,再者,不是说叛军才一两万人吗?十万大军总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大将军王的。” 岳钟麒也勉强笑笑道:“末将也是这么想,只是,一旦大将军王有事,后果不堪设想,实在不敢大意。” 虽然这么说着,我们复杂的目光却都重新望向那道遥远的地平线。 尘世羁第一卷第51章 三天后的清晨,大将军王就带领大军连夜到了西宁。西宁城中欢腾一片,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我被喜庆的气氛感染,居然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王回来后的前两天,据说所有将领都聚在一起整天开军事会议,第三天,胤?来看我。 他来时,才是上午,我没有料到他会过来,又在想着要去哪里转转,都穿戴整齐了,才看见胤?踏进院子,笑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先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言笑如常,模样虽瘦了些,但精神爽朗,更无受伤,我最自然的反应是替他高兴。 “大将军王怎么去了这么久?所幸没有受伤,这神采飞扬的,自然是胜了?” “笑话!我要是未能完胜,怎么对得起皇上知人之明啊?那厮一败之后就逃了,专在交通要地设卡驻守,妄图阻挡我军,所以迟了些。” “哦,果然如此,岳将军说到过这个可能。你迟迟不回又没有消息,把岳将军可愁坏了。” 胤?已经坐了下来,听我这么说又专心的看我一眼,笑道:“听岳钟麒说,你骑马了?还上城楼了?这伤好的怎么样了?可要我再看看?”说着又作势来搬我的脚。 我连忙在椅子上挪动身体避开他:“哎!不用,我自己昨天刚换的药!” 丫鬟们见状都在一旁窃笑,我大窘,他收回手,只是笑 “这蛮荒之地,地气不好,好容易暖和了,你也该出去转转,今儿天晴的好看,我也跟那些人闷头会议了两天了,带你到城外略转一转可好。” 这还用说?我大喜过望。 丫鬟和亲兵们都在城楼下等着,只有多吉替我牵着马,胤?和我两骑漫无目的绕行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浅草旷野中。自从出了城门,胤?就收了笑意,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则专心欣赏风景,享受着高原上自由的风掠过身体的轻松。 四月底的天,蓝得发绿,一如最稀罕的定窑绿釉,叫人越看越爱,半天之中只浮着几带薄云,在风中丝丝流动。偶尔有一只雄鹰在极高的天上盘旋,远远的,还有一群队伍整齐的鸟儿轻盈乘风而来…… “哎!是鸿雁?”我轻声说。 胤?抬头一看,懒洋洋的笑:“大雁自然哪里都有,这里离青海湖不远,开春暖和了,又有鱼虫吃,鸟儿多的是。” 雁群已经掠到头顶,长长的鸣叫声响彻高空,沿着旷野一直传递到很远的地方,却没有回音,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转头看着雁群飞远了,我才低头,不知道阿依朵现在怎样了?不论如何,能在草原上自由率性的奔跑上一辈子,足以让我羡慕了。 不由得轻轻哼起“鸿鲁嘎”的调子,多吉听得呵呵直笑,胤?奇道:“这不是鸿鲁嘎?你这几年果然是在草原上的?” “十四爷也知道这调子?”我反问。 “去过草原的人,谁没听过鸿鲁嘎?”胤?轻轻点头,勒住马缰。 “十四爷,听说喀尔喀蒙古的策凌也派兵支持叛军,现在如何?”既然都说起鸿鲁嘎,我很想问问,害得我们这么狼狈的策凌,现在是否还那么嚣张? “你知道策凌?他是十三哥的外家亲戚。”胤?继续望着远处,慢慢的说,“去年累你受伤那一战之后不久,他想撤出在西藏剩下的骑兵,和阿拉布坦发生了龌龊,两千骑兵犯险独自出藏,被我带着前往勘察的大军正好追上,死伤过半,剩下的也都被俘虏了。春节的时候,他派人向朝廷上了请罪书,求皇上不要撤除他一族沿袭的大扎萨克,愿把去年的进贡按三倍送上,还要把他喀尔喀蒙古据说最出色的郡主,叫做阿依朵的送往我朝嫁给宗室,算是和亲。” 胤?说完,随意摆弄着缰绳转过头来看我:“你肯问我,我很欣慰……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愁眉苦脸的?” “和亲?跟谁和亲?” “你认识这个阿依朵?去过喀尔喀蒙古?”胤?一副好笑的样子,“听说京里头裕亲王,老保泰正好要续弦……” “老……裕亲王?多大年纪?” “……嗯,算着,也该望五十了吧……啧啧,和你说话就是有趣儿,瞧瞧凌儿这样子,替人家发什么愁啊?指不定这个郡主早就羡慕京城繁华了呢,这裕亲王可是铁帽子!和硕亲王,又正指壮年,一嫁过去就是福晋,也不算委屈了。说实在的,若不是这边战事未停,皇阿玛要把喀尔喀蒙古稳住了先对付这边儿……”胤?朝前方看了看,“……哪有那么容易便宜策凌?就凭那点子贡物?一个郡主也不算什么,她想嫁还嫁不到呢。” “什么京华繁茂、帝都风流?十四爷,我如果是她,一定宁愿在大草原上,雪山下,海子边,骑着马,唱着鸿鲁嘎,自由自在的过一辈子。”我叹息。 “只有你才会说这样的傻话。草原是好,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有京城,才是天下归心的地方。”胤?笑道,想到什么似的又来了精神,打马向前跑了出去。 我无语。他说的,是他的道理。他心中的京城,是权力的象征,拥有了京城、坐上了那把龙椅,就拥有了天下,什么草原、江南,自然通通不在话下。 而我想的,与这相比,的确可以算傻话了,和眼前这个踌躇满志、一心要得天下的胤?,说这些话,他怎么可能明白? 高原上浩然之风依然自由的掠过,我留在原地,看着年轻的胤?纵马扬鞭,天地间的风景越发美得狂野不羁,心里是空旷旷的,分不清是神怡,还是怅惘。 这,应该就是胤?一生中最快乐得意的时光了吧? 尘世羁第一卷第52章 康熙五十八年随后的几个月里,朝廷大军一方面郑重迎接六世达赖,安抚民心,一方面和沿路设卡的叛军周旋,冬天,如在喀尔喀蒙古一样,由于气候严峻,双方都无法行动,直到康熙五十九年开春冰雪彻底消融,决战的准备才终于全都做好。 康熙五十九年四月,大将军王胤?召集全体将士在西宁城外誓师,随即出发进藏。大军兵分三路,胤?率中军在后,北路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南路由定西将军噶尔弼率领,向西藏进发。 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全部近二十万大军才开拔完毕,我有幸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踏过的滚滚尘土湮没了整个地平线。为了亲眼看看热闹,见证一下这样壮观的历史时刻,我在春寒料峭中站得太久,脚踝旧伤处隐隐作痛。 康熙五十九年八月,战事全面大捷的消息传回西宁,也极快的报给朝廷。九月十五日,大将军王胤?代表清朝朝廷,为六世达赖噶桑嘉措在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礼,标志着清朝正式收回了西藏的统治权,听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挣扎无望,仅率残部五百人生还伊犁,最后全军被俘。而在喀尔喀蒙古,策凌见朝廷如此郑重行事,显然是下定决心绝不放松对疆土的控制,哪怕是再偏远的地方,于是迅速的准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把阿依朵嫁到了京城。 “呵呵……听我门下的人来信说,那郡主人还没到,嫁妆倒先去了一路,裕亲王这老面子可沾了朝廷大光了。” 第89章 十一月间,窗外朔雪飞卷,北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胤?盘腿坐在炕桌上,谈笑风生,我在炕下搬了一张绣花墩子坐着,拿火棍拨火盆看火星玩。直至今年战事大捷,胤?可谓春风得意,应该是连西宁这边陲之地都沾他的光才对。不但康熙和众阿哥、皇室宗亲,连京城和全国各地官员的人都纷纷爱上了往这里跑,贺礼络绎不绝运进西宁,听说京城里十四阿哥府更是被人踏破了门槛…… “凌儿,你怎么总不说话?还在担心那蒙古郡主?呵呵,真是杞人忧天了……以她嫁过去的形势和如今皇上对喀尔喀蒙古的态度,没人会欺负她的。” 我轻轻一笑:“为她担心?凌儿该为自己担心、甚或为大将军王担心,都不会担心阿依朵的。十四爷不认识阿依朵,不知道,她这个人,最是聪明练达,又豪爽勇武,气质不凡,她才不会让人欺负了呢。凌儿为她不服的是,嫁到京城,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男人的错误,居然要让一个女子的终身做代价。” 我有些扫兴,挥挥手叫人把火盆挪远一点儿,又补充一句:“我还有些奇怪……阿依朵要是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她,我原以为她会留在草原上呢,为什么这么容易就顺从了呢?” 胤?见我有些牢骚,他又不便接口我“为自己担心”的话,因为害我困在西宁三年之久的,正是他,于是想了一想,笑问:“你操心的事倒不少啊?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看看他,才三十岁出头的皇阿哥,手握重兵的青年将军,朝野瞩目的大将军王,许多人、甚至他自己都以为的皇位继承人……在他驰骋西疆的这个冬天,一个和他同为皇阿哥、同样擅长军事、曾被康熙同样喜爱的,他的亲兄弟,正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怎样辗转难安?怎么煎熬那不知何时到头的圈禁生活?我想念胤祥灿烂温暖的笑容。 当然,我更想念胤?。分离得太久了,思念变得毫无理由,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风干成化石。 “咳……”我一直不说话,有些冷场,胤?站起来,温和的说:“你是倦了吧?瞧你出神那样儿,早些歇息吧。” 走到门口,又停住说:“不论怎样,很快就可以回京了,凌儿……虽然这次不便带你一同回去,但我在京城安顿好了之后,自然会差极妥善的人来接你的。” 说着要走,站在门口却又停住了:“凌儿……若不是赶回京给皇阿玛贺寿,我也不会这大冬天的赶路——道儿别提多难走了,你受不得那个辛苦,只好委屈你仍在西宁住一阵了,明年春天,道儿也有了,路上风景又好,天气也暖和,你再舒舒服服上路……” “得啦!”我见他这么解释,哪能不领情?连忙送到门口,笑道:“大将军王怎么这般罗嗦起来?我都明白的,你别老站在这风口儿,当心冻着了。” 胤?可能也觉得自己多话了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一笑走了。 北风凛冽,迅速把我脸上的笑打得僵硬。 在得到康熙的正式旨意之后,十一月初四,胤?只带着一千人的小队亲兵在风雪中启程回京。西宁城中,来自川滇一带和蒙古的军队都已经各自回去,剩下的虽然为数不少,但走了大将军王,未免冷清许多。 “今年是皇上登基六十年哪,啧啧……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比得上?今年大将军王又打了大胜仗,京城不知道怎么热闹呢……”春节将至,丫鬟们乐呵呵的在院中大肆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嘴里议论着。 我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她们忙乱,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一笑。康熙老了,他那些儿子又都已羽翼丰满,暗地箭拔弩张,如今又多了一个大将军王,凑在一起,热闹是热闹了,只不知道,这个“热闹”会是褒义还是贬义?总之我是瞧不到这场热闹了…… 但心中又在思量着,这中间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胤?不是应该在康熙死后才回京城的吗?难道这一去,康熙居然还让他回西宁来? 由于我的不热衷,春节就这么冷冷清清的过去了。九阿哥送来的许多东西我不愿浪费,除了分给院中服侍的人,干脆叫人抬上轿子,专拣西宁城中穷街陋巷去走,看那些房屋破烂的,家境贫寒的,一律分发。我最看不得人受苦,更怕他们过来磕头感谢的眼神,往往是给过东西就逃跑似的要走,多吉偏偏喜欢用轰隆隆的声音到处对人说“我的主人就是观音菩萨”,吓得我叫人赶紧抬起轿子,丢下多吉先跑了。 春节过完,九阿哥送的东西都发得差不多了,我也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用品和衣物。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个小丫鬟很不乐意小声嘀咕:“要不是我帮主子收拾着,主子怕是要把东西都送光了,主子用着不成体统,大将军王和九贝勒爷知道了……也不好啊。” “你知道什么?他的东西,也就从我这里过一遭儿,我可什么都不想得。”我叹气,想起锦书,心冷冷的直往下沉,“再说,这原本也就是些民脂民膏,分了干净,就算是……就算是……帮胤?积点儿阴德。” 锦书应该早已成仙了吧,在天上看着我沉沦俗世,会不会笑我?有没有保佑我? 尘世羁第一卷第53章 开春,人们开始传言,听说大将军王仍要回西宁来。 四月,胤?仍然以抚远大将军王、皇十四子贝子的身份回到西宁。 这次胤?回到西宁,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战事早已全胜,就算还有些零星的部落有小问题,这些大军和那么多将领,足以镇守,康熙怎能把自己的小儿子在自己年老体衰的时候放到这么远的西宁来? 胤?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傍晚都来看我,偶尔来一次,神采里凝重许多,笑容却少了,间或出神深思的时候,眉目间冷然思量的表情居然像极了胤?。大将军王的情绪直接带动了西宁城中百姓和将士的紧张气氛,关于康熙病重的传闻居然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 五月,六月,七月……气氛越来越紧张神秘,胤?的探报每天都在西宁和京城之间来回奔波。我时常骑马往城外与牧民们闲逛聊天,看着他们的骆驼和牛羊悠闲的吃草,而城门处,每天都有风尘仆仆的信使来往,我猜,要不是康熙的确已经病重难以理会了,也不会让他的儿子们这么嚣张的四处联络、打探消息。战事已毕,胤?其实在西宁已经没有多少事情,有时候也陪我一道出去转转,但也常常只看着我骑马赶羊玩儿,自己却沉默不语。 深秋了,寒风乍起,我最后一次在西宁城外骑马,就不得不随便打个转匆匆往回走,胤?带了一队人,本来说要去围猎这时节最肥美的黄羊,见我受不住冷,也只好一起空手而回。我见胤?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在回城时向他笑道:“十四爷可是没尽兴?西宁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猎物多的是,打猎的少,还怕下次打不着几百斤野味?” “天是高,皇帝却不远;猎物就一个,打猎的却一大群。”胤?头也不抬,闷闷的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是不是想着,就快见到我那四哥了?”说到后来,他微微抬头,目光冰冷向我刺来。 我一愣,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平静的看着他:“十四爷,这里天地广阔,看着叫人心胸爽快,何必老钻在一件事上,走火入魔呢?” 说着一掣缰绳,一边说着:“胡天八月即飞雪……七月底了,好冷的风,快下雪了吧?”一边策马先跑了。 没过几天,八月初,就下了康熙六十一年西宁的第一场雪。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底,腊月将至,白天越来越短,还多是阴云密布,大雪纷飞的,让人有一种过得昏天黑地的感觉。胤?的脸色也和天气很有异曲同工之妙,有时候还熬得眼睛通红。眼看康熙六十一年就要到头了,别说他,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等得紧张起来——怎么还不变天? 这天下着大雪,我正在温暖的炕上睡得昏昏然不知白天黑夜,门“哐铛”一声被什么大力推开了,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片儿直钻入内室,一个人浑身挟裹着冰刀子似的气流已经闯到了我面前。 我对男人踢门的声音和丫鬟惊恐的叫声特别敏感,早已条件反射的强撑着坐起来,丫鬟们这时才匆匆的涌进来,呆看着从来没有对我失礼过的大将军王冰雕似的站在我床前,不知所措。 出事了。 我已经被寒风激灵得清醒无比,当下厉声对丫鬟们斥道:“上不得台面的,瞎嚷嚷什么?还不闭嘴!给十四爷看座看茶。” “不用了。服侍你们主子更衣,穿上这个!”胤?面无表情的说,把手上一块白布似的东西扔到我身上,然后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半个时辰,卯时正在议事厅会合,凌儿随我一起回京。” 说完,他自顾转身要走,我才抖开了那块白布,看清那是件孝服,他又回头对我说:“四哥登基了,起了个年号叫雍正,可遂了你的心?” 虽然知道他极度仇恨的目光是针对胤?的,但我还是被吓得心头一缩,连外头风雪刺骨也算不上十分冷了。 他走了,丫鬟们还望着那件孝服发愣,我叹气,对她们说:“看什么?康熙爷驾崩了,又不关你们的事儿,去找出我那件哆罗呢白狐皮袄子,还有那件银貂氅连昭君套来,准备热水,快呀!” 一阵忙乱,丫鬟们听立刻就要回京,居然还给我收拾起了包裹,我洗漱完毕,随便喝了几口粥,见她们连梳妆盒都一起收拾起来,连忙起身阻止:“只带几样随身衣物和洗漱用的梳子什么的,别的,你们分了罢。” 第90章 她们大概也知道事非寻常,居然也不多话了,我只扶着一个小丫鬟帮我拿着包裹,赶到以前从未踏足的议事厅,原本的解度使府正堂。 议事厅内地上燃着好几个火盆,其他地方都挤得满满的站着看样子是西宁所有的军官将领,上头赫然站着许久没有来西宁的年羹尧,胤?背着他们站在门口,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低头不语。 年羹尧见到我进门,突然恭恭敬敬一打马蹄袖磕了个头:“给凌主子请安。” 我有些猝不及防,还没说话,胤?已经当着愕然四顾的满堂将领重重“哼”了一声,也不转身,说:“走罢!”就要出门。 年羹尧已经站起来,问道:“十四爷!末将好象禀报过了,凌主子须得由末将另外护送。” 胤?猛然转身,脸上已带了怒气:“原就该我亲自送回去给他,难道四哥还有什么密谕,要你半路上就把我解决了?不然,与我一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年羹尧也沉下脸来:“十四爷对皇上不敬之语,末将可以当作没听到,但凌主子金枝玉叶,怎经得起长途奔波?还请……” “哈哈哈……”胤?仰天迸发出一阵大笑,打断了年羹尧的话,又回头嘲讽的问我:“凌儿,你什么时候变成金枝玉叶啦?” 我只是被殃及了,但脸上还是微微红起来,没有名分于我自己是十分情愿的,但对于在这时代的生存却永远是个话柄。 胤?瞪了一眼年羹尧,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走!” 风雪茫茫,只露在昭君套风毛领外面的眼睛很难睁开,我几乎看不见周围还有人,若不是马蹄飞踏在雪地上的沉闷声响,真像是一个人独行在不知道方向的荒野里。 已经这样不分昼夜的跑了十天了,我还记得是在深夜时分过的黄河,只看到脚下厚厚的冰层,四周景物都隐没在黑暗里。山丘、原野、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黑色的冻土一一从我眼前昏然闪过。因为胤?的坚持赶路,我们每天都无法按照朝廷的安排住进驿站,要么借宿大一点儿的农家,要么就住在荒郊破庙,甚至路边废弃的旧屋里,十天下来,我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双腿麻木,只有剩下脚踝旧伤处的疼痛这一种感觉。 “上书房大臣张大人在前方潞河驿迎接十四贝子!” 这声音骤然响起,我从马上腾的抬起头来:到了?西宁到北京一个月的路程,十天就赶到了? 天已经黑了,零星飘着一两点雪花的天空深得让人看不透,隔着一片稀稀拉拉的小树林,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隐约就是京城外城的城墙城门了,它们阴沉的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夜晚里,让人不知道那后面会有什么等待着你…… 真的到了……勒缓了马儿的步子,重新伏下身子趴在马背上,我可以松一口气了吗?明明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心里挡不住的,只有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茫然…… 尘世羁第一卷第54章 白茫茫的大地在夜里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表情,时而飘零的细细雪花更给眼前的景色增添了不知时日的混沌感,这是康熙六十一年年末,康熙皇帝龙驭宾天不久,新帝雍正尚未举行登基大典。 京郊潞河驿外,我趁着胤?正与张廷玉对峙的时候,躲在众人后面,悄悄抱着马脖子艰难的滚下马背,眼前有些发黑。张廷玉刚才向“十四贝子”行礼问安,相信人们都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大将军王”,胤?对此不理不睬,张廷玉看样子也不指望他会按礼接旨,自顾简单的念了一段圣旨,大意是要胤?先在这潞河驿休息一夜,明天再进宫,那圣旨的措辞很是简单生硬。 胤?倔强的站着,神色在驿馆外摇曳的宫灯下晦暗不明。张廷玉背着我们这群人的方向,他顶戴早已取下,也是一身孝服,显然也劳累多日了,声音低低的干涩暗哑,说话有些艰难,正劝慰了一句什么,胤?突然说话了,有些阴阳怪气的:“马齐也死了,上书房这时节忙得很啊,四哥给你升了官儿,张大人您现在可是百官之首了,不去忙你自己的事,跑这里来干什么?你回去跟他说——我不要听他的什么狗屁圣旨!皇阿玛是在这儿亲自送我出的城,你张廷玉不是亲眼见了吗?如今我连皇阿玛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日夜兼程的从西宁赶回来,还不让我去给皇阿玛奔丧?!”胤?越说越悲凉,干脆嘶声嚎哭起来:“皇阿玛你怎么就去了!丢下你苦命的十四儿这么给人欺负!您老人家睁开眼看看!看看啊!我给您打了胜仗,平定了西疆啊——” 他冷不防的哭叫惊得四周树上栖息的乌鸦扑喇喇一阵乱飞,在这冰天雪地的郊外,听得人心里发糁。我一惊之下,连忙崴着脚往后又退缩了几步,想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此时张廷玉连忙叫左右的人“扶着些十四爷”,语气烦恼,但并不惊慌,显然早有预料。一些从人七手八脚就想把胤?往驿馆中扶,胤?哪里肯依,几脚蹬开几个,眼看就要闹得不可开交,远处又有两盏宫灯晃晃悠悠沿驿馆通往城门的官道过来了,来人十分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胤?这边,根本没有注意到。 “老奴给十四贝子爷请安,十四爷,您请节哀顺便,爱惜身子,不然叫圣祖爷他老人家在天上成了佛瞧着也不安生啊……” 正乱成一片,哪有人听到?我靠在马身上,却看见这个伏地磕头的人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提着灯笼,因为所有人都在衣裳外穿上了白孝服,帽子也都取掉了顶戴,我又不熟悉各种人物官员服色,一时也没有意识过来,张廷玉耳聪目明,转身错愕的说:“李公公,你来做什么?皇上身边儿怎么办?” “皇上让我来办件事儿就回去。”李公公又道:“给张大人请安。”说完才慢慢爬起来,胤?见状,一时也停住了,喝道:“李德全!你来得正好!你来给我说说,皇阿玛他是怎么去的?你是他老人家身边儿一时也离不得服侍的,你肯定在场!给我说说清楚!”说着就逼了几步上前,死死的盯着他。 这个躬肩缩背,微微发胖的人原来就是原来康熙身边的老太监总管李德全,他躬身转眼看了看张廷玉,似乎是在求助,然后又谨慎的趴下磕了个头,却不和胤?说话了,直接转身看着我们带着马站在一边寒风中的人,眯起眼睛看了几眼,问道:“恕奴才老眼昏花,敢问哪位是赫舍里氏,萝馥姑娘?” 所有人的惊异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原本被忽略的这边,我还不及回答,胤?突然几步踏过来,伸手要拨开人群拉我。我才看清他狰狞的表情还留在脸上,眼睛也被愤怒烧得通红,吓得本能的侧身一闪要躲开,麻木的双脚却不听使唤,重重绊倒在雪地上。还是耳聪目明的张廷玉,在胤?刚向我走来时就赶紧说了一句:“快扶着些十四爷!”立刻又有几个人往前拉扯住了他。 我来不及抬头看众人的表情,眼前又是一片发黑,李德全匆匆几步跑过来跪在我面前雪地里,也不说话,仿佛仔细看了我一遍,迅速吩咐身后的小太监道:“快!轿子!” 不知从哪里的黑暗中迅速滑出一顶四人小轿,我挣扎着扶着小太监的手站起来,被他们扶进轿子,还没坐稳,轿子就离开了地面。胤?的声音在后面愤怒的咆哮:“叫他来见我!为什么不敢来见我?!不准带走凌儿!……” 胤?不顾一切的要制造混乱,但我来不及想他这样说话的后果,撑着沉重的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听见自己疲倦的心脏有气无力的跳动声。抬轿的太监走路轻、稳,轿子安静得鬼魅般穿过大小城门、街道,好几次有士兵喝问,都没有听到李德全的回答,甚至停也没停过一下,遇到的最后一处不知什么关卡,外面好象有很强的光,隐隐透过暖轿厚厚的棉帘,有人在招呼“李公公”,然后再无阻滞,直到李德全小声唤我下轿:“姑娘,这儿就得走着去啦,您要是身子不好,也先忍着点儿……” 连忙钻出轿子,四周居然已经是高高的红墙,甬道左方是一道大门,上面金色云龙纹镶边的匾额上写着什么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我不安,问道:“公公,这……已经在宫里了?” “回姑娘话儿,眼前咱就进隆宗门啦!这是皇上吩咐的,按着后宫女眷的例,可到隆宗门前停轿。咱们这就去养心殿……” 说着到了门口,李德全飞快的亮了一道金牌模样的东西,守门禁军也不知道看没看,已经在和他打招呼了,毫无阻挠的穿过隆宗门,前方是一片东西走向很宽的广场,几百米远处有一座宏伟的大门楼,我们在它的正右方,只从侧面见到雪白的经幡围绕,重兵拱卫,来往人络绎不绝,沿门楼建的一列房舍里也是灯火通明,挡不住的辉煌灯光往天上映出来,隐隐有哭声随寒风飘出,顿时在雄伟的广场和红墙间回响起呜咽一片。 “那是乾清门,姑娘,圣祖爷梓宫就供奉在里头乾清宫,眼前这儿是南书房,养心殿这边儿走……”李德全在身边小声说。原来已经到了机枢要地,我连忙低头随他往左走,向北面进了又一道城门,里面是又宽又深的甬道,宫女太监来往不断。我嘴唇干苦,全身都像不听使唤,一身衣服也在路上揉得不成样子,但不愿有什么失礼处,也不肯扶着李德全的手,咬牙走得额上直冒冷汗。 走了不远,甬道两侧相对的又是两道门,东侧上书“月华门”,西侧上书“遵义门”,我正心中憎恨这一道道的门,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遵义门内向外走出一行人,门禁侍卫早已整齐半跪行礼道:“怡亲王 为首那个戴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大帽子,也是素白孝服的身影背着手低着头走出来,先看见李德全,正要开口,眼神转到我身上,乌黑的眸子突然像被什么点亮了,呆望着我。 第91章 大概身体的疲劳影响了头脑的反应速度,我早已抬头看着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动不动的也只好呆望着。周围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白孝服、白色经幡,我的感觉却又像回到了夏天的蒙古高原,温暖得灼热。 “凌儿……”胤祥走过来,越来越快,把手放到我双肩上,隔得很近的端详我,刚刚在笑,却又很快沉下了脸:“脸色这么差,累坏了吧?” 他用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怒道:“叫他有种朝我来啊,这么折腾你算什么好汉?从西宁回来这才走了几天?你脚上的伤怎么样?” 胤祥像是会发热,和他隔得近时,四周的寒意无形中全都变成了水蒸气散发走了,让我眼前有些雾蒙蒙的,努力向他笑道:“还好,不过……是有些累。” 胤祥浓眉微皱,有些忧虑的看着我,小声说:“没事了,现在都好了……赶紧去歇着吧,叫太医来看看。我还得去乾清宫……” 他转头问:“李德全,拨了服侍的人没有?” “喳!回怡亲王,皇上吩咐拨了两个宫女,两名苏拉小太监。” 胤祥想了想,微微笑了一下:“你就住养心殿后殿,也缺不了什么……” 他微笑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居然已经浮起浅浅的皱纹,心里一酸,连忙低下头来。 “去吧,明天……我明天再来看你。”又静了几秒钟,胤祥才侧身,让李德全带我进去,而他自己仍带着人横穿甬道,进了月华门 我跟着李德全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胤祥果然站在那门下看着我。月华门后就是乾清宫前的广场,从这边看过去,胤祥身后空荡荡的飞舞着都是一片白色,气象峥嵘的乾清宫冷漠的站在远处,见我看他,胤祥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他的笑容有一种安抚人心的能力,我点点头,重新打起精神。 “皇上在前殿议事,姑娘,咱们直接从侧边儿小门进后殿,就不走养心门了。”李德全说话间低头觑着眼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我有些茫然的随他穿行一阵,进到一片有亭台花园的中庭,养心殿后殿坐南向北,虽是寝宫,但规制不小。进了正堂,我就觉得有些不妥,但李德全直接把我领进了最西面的房间,这是一出三进的卧室,因在丧期都把布置换了白色,连瓷器也都用了颜色素净的青花瓷,看起来不算豪华,但器具材质无不显着低调的皇家高贵气度。 “公公,这……我住这里?不太妥当吧?” “这是皇上吩咐的,怎会不妥当呢?姑娘请放心歇息,不信你看里头琴桌,还摆着皇上特意吩咐放在那里的琴呢,说是姑娘你的!”李德全笑道。说完,他也不管我的反应了,直接往外叫人打热水来,又对我说:“拨给姑娘的宫女太监在外头等着,我这就去叫他们来磕头,再打水服侍您沐浴更衣……” 我的琴?惊喜转身,白色天鹅绒的帷幕是贡品,里头又有银白缀玉结子璎珞锦缎做帘子覆着一面大玻璃座镜权做屏风,绕过镜子,方是两进深的卧室,梳妆台前果然放着一盏小小琴桌,上面端端正正摆着邬先生送我的琴。康熙六十年,胤?战事大捷回京之后,我深感前途未卜,不知又要怎么辗转才能安定下来,不想让这把珍贵的琴再次重复失落在路途中的危险,于是托年羹尧仍把琴带回京城,请邬先生暂时替我保管。 琴桌上方,挂着那副踏雪赏梅的画,“不为繁华易素心,不为繁华易素心……”我抚摩着画中人雪白丰盈的面颊,喃喃念道,“如今呢?”十年过去了,我是否早已满脸风霜?十年分离,五年没有见面,世途多艰,那爱……是否也时移事异? 不管怎么样,这琴在,邬先生的画在,总算是……到家了吗? 慢慢坐到床上,忍不住拿两只手捏紧两个血管里跳动得像要爆炸的脚踝,身体自然的蜷成一团,我尚未完全放下的心丝毫不能抵抗如此放松的姿势带来的诱惑,这种情形好象以前也发生过——眼前一黑,昏睡过去。在知觉消失的前一刻,好象还听见了李德全在说什么…… 周围好象总是有人走动,又有人在轻声说话,我努力的听,也听不见那说的是什么,急得全身都痛,这时又有人来拉我的脚,虽然动作很轻、很轻,但我的左足踝分外敏感——有人看到了我的小金锁,有人要抢走它! “不要!”我猛的一蹬,浑身是汗的挣扎醒来,一个人刚刚抬起头来,关注的看着我,一双大手还捏着我的双脚泡在热水里,却被我挣扎时溅起来的水泼得孝服前襟全湿了。他见我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低头也看看自己被弄湿的衣襟,却心情很好的向我笑起来。 “……皇上?”我连忙想收回脚,他却用力握住我的脚踝不让我动,假意压低声音凶狠的“威胁”说:“你叫我什么?再不好好叫一声,看我饶不饶你!” 他根本不是一个会“凶”的人,把恼怒摆在脸上还真不习惯,说着,自己倒又笑了。 “胤?……”我也笑了,但脸上热乎乎一片,不知道哪里来的全是泪水。 “又哭又笑,不害臊……”胤?笑着逗我,轻轻捏捏我的脚,他身后,李德全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过来,刚从纱幕后伸个头进来要问,一见我们这场景,吓得飞快缩回脖子。 “李德全!”胤?叫了一声,安抚的向我笑笑,站起来,“你这老奴才!跑什么?给朕回来!” “哎!老奴在,老奴没跑……”李德全连忙又踮着脚尖走进来,“老奴是瞧着屋里头闷,去开开外头窗户去去炭气……”一边说着,一边拿个手巾擦胤?前襟的水。 “得了得了!”胤?挥手拂开他,自己把外头孝服脱了扔到一旁,露出里面穿的灰府绸面银鼠里家常便服,问道“办的事儿呢?” “喳!因皇上有命,各位王爷、贝勒、贝子们都在乾清宫前结庐守灵,太医们都不敢懈怠,日夜换着班儿当值,如今太医院孙医正、韩医正都在……” “行了,就传他们两个来。”胤?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亲自去传,仍带着从隆宗门这边儿过来,不要拣近路过乾清门走,听见了?” “喳!”李德全连忙磕了个头,又说:“回皇上,热水和沐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请旨,是不是就摆在这外间儿?” “嗯,摆进来吧。”胤?又转身过来,漫不经心的说着,拿起鞋子往我脚上套。 “喳!老奴这就去太医院。”李德全刚要爬起来,又看到胤?的动作,连头也不敢再抬高些了,就那么躬着腰退了出去。 尘世羁第一卷第55章 泡在微烫的热水里,全身的酸痛缓解不少,更加昏昏欲睡,宫里规矩细,浴桶底下还放着一个很大的浴盆,洗过一遍的水拔掉浴桶下面的木塞子就可以放出去换掉,我嫌十天来奔波得全身脏兮兮,换了好几遍水。太监还在往外抬换水的浴盆,我正趴在桶沿由着宫女替我梳通头发,胤?在外面看折子,李德全突然匆匆跑回来,还没说话胤?就不耐烦的问道:“怎么了?人呢?” “启禀皇上,奴才请了两位太医刚出太医院,廉亲王和十贝子爷的人也过来叫太医,说老庄亲王积食,肚子胀的难受,十贝子又不知道吃了什么坏东西,也闹肚子,把孙医正、韩医正,和当值的太医都叫过去啦,十贝子说身子不好,嚷着要回府去,现在乾清宫前头,十三爷和十七爷在帮着劝解,叫老奴来向皇上请个主意……” 没有声音,李德全回完了话,刚才还跑得呼呼的,现在连大气也没听见喘一声,连给我梳头的小宫女也不由停了下来,气氛骤然冷却,看不见也知道,胤?那淡淡没有表情的样子,正是这极度压迫感的来源。 “哦?既然都是饮食上不节制闹的,传朕的话,按宫里头老规矩,本该进‘冰室’败火的,但有圣祖爷热孝在身,每日三次的哭祭断不可少,那就……让庄亲王和十贝子明儿个禁食一天,照常守灵。”在非常有威慑力的几秒钟静默之后,胤?开口前甚至还轻笑了一声,说话间也是云淡风轻。 “啊?……喳!”李德全惊道,慌忙磕了个响头,又问,“请皇上旨,是否仍请两位太医过来?” “这个自然。” 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结庐守灵”,每日三遍哭祭,还整天不给吃饭……毕竟那都是平日里最养尊处优的皇室至亲,如何吃得这个苦?我正为胤?那轻轻一笑有些发寒,听见还要把太医从那边“请”过来,也有些着慌,不顾自己这个样子,就向外面说道:“皇上!还是……不要请太医了,奴婢又没有生病,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 又是安静。 “你脚上都肿起来了,不看看怎么好?”胤?的声音仿佛有了表情,不再那么清淡、干巴巴的了,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回皇上,连骑了这么多天的马,自然有点不适,先前在西宁时那位京城姚大夫配的药酒还有,奴婢自己搽两天就好了。” 刚说完,突然又觉得不妥:那姚大夫是九阿哥请的,药酒是十四阿哥帮我搽过的……这么一想,加上全身泡在热水里,额上便有些冒汗,只好又说话岔开:“庄亲王爷和十贝子都是天皇贵胄,自然应该先诊治,这么着请太医过来,奴婢如何受得起?叫人家知道了……不但奴婢有罪,于皇上圣明……也不太好啊。” 自觉多言,之前心里想到的种种不安处更涌上心头,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第92章 胤?却也没回答,众人越发连气也不敢出了,我不安的在水底下捏着手,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很多话? 重重曳地的天鹅绒帷幕一闪,胤?已经站到我面前,目光灼灼,低头看我。 “皇上……” “别奴婢奴婢的叫……李德全!太医今晚就罢了,叫他们明儿个一早再来给你主子请脉。”胤?提高声音对外面说,又朝两名宫女微微转头示意,还拿着梳子的小宫女慌忙磕头出去了。 “今后就是在外头,也不准自称奴婢。知道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动手把座镜前覆着的锦缎掀起来挂在两边,那缀了白玉的璎珞串儿碰在镜面上,脆生生叮当做响,撩拨得人心里乱成一片。 不是奴婢,就是“臣妾”,可我现在…… 来不及讨论这个问题了,胤?再转身过来,已经是一脸坏笑,伸手往水里来捞我。 “朕多少日子都没睡个好觉了,来,给朕抱着,让朕安心睡一觉。” 吃惊之下不及反应,想起我和他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从浴桶里捞起来的,在京郊无人打扰的凌晨,那种疯狂的亲昵暧昧气息湿淋淋缠绕不去……不由得浑身都软了。 “别……外头还有人呢……”我胡乱推脱道,却听得声音颤巍巍、娇滴滴,反成“欲拒还迎”,自己倒羞得抬不起头来。 “奴才们不妨事……凌儿你看……” 被水汽蒸过,镜子上雾蒙蒙的,胤?早已把毫无还手之力的我托起来,一副玲珑雪白的娇小身体顿时映在镜中,朦胧间春意无限,满室旖旎,我只瞟到一眼,就赶紧把头埋到他肩窝里:“羞死人了……不要看……” “凌儿……朕这些日子都睡不好……”一只手在我身上四处摩挲,所到之处像在皮肤下引燃一片野火,在血脉中滚烫肆意的游走,“只想快些抱着你,才好安稳睡一觉……” “别,瞧你……衣裳全湿了……” “管它呢……马上就脱掉了……” 被他抱着往里走去,镜中的我全身都腾腾冒着热气,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那是在他将手伸向我的那一刻就已失控的,潮湿的渴望…… 他等不及,扯下来的轻纱漫了一地,室内水气氤氲,唇舌间交换着所有无法言语的心事,也好,就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哪怕只有一刻发肤交接的爱,我至少可以暂时遗忘所有让人灰心的世事无常…… 许久没有过这样安宁平和的睡眠了,没有梦,人像浮在温柔的水波里,轻飘飘没有一丝负担和干扰,美得嘴角的笑一直放不下来。自然醒来,眼睛还睁不开,懒懒的赖了一会儿床,远处好象有什么喧哗,翻个身,慢慢才想起今夕何夕,宫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动静?倏的睁开眼,凌乱的床帐内只有我自己,连忙往外看去,这里却又看不见窗户,只见一地白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两个宫女匆匆进来,先请安,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口齿清晰的说道:“主子,皇上说您身子不好,今儿不用起来,您还在床上歪一会吧,奴婢们服侍您洗漱了就去请太医过来给你诊脉。” “外面是什么声音?”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刚才听李主管派回来取衣服的小福子说,十四爷奉诏进宫给圣祖爷守灵来了,想必正行哭祭之礼吧。” 可不是!细听听,从那空阔的乾清宫和广场上回荡而来的确是一片号哭之声,我彻底醒过来,现实中所有的忧患一下又清晰的跳回心里。 两个宫女手脚麻利,一边做事一边说话。年纪大一点的叫容珍,姿色平平,但讲话做事头头是道,行事非常有眼色,进宫以来就在养心殿服侍——那时候,养心殿还根本不是寝宫,只是虚设了一个造办处存放一些宫中常用的东西,基本上等于闲置,所以宫女很少,谁也不知道胤?为什么选中这个地方居住。另一个才十五岁,圆圆脸蛋,长得很是可爱,她是李德全看着人手不够,临时从乾清宫调过来的两个小宫女之一,一个叫吉祥的在前殿,我身边这个是如意。的aeb3135b436aa553 隔着纱屏伸手出去,太医把过脉,简单问了几句饮食起居,就起身出去开方子了,我想着那边刚才不知道怎么乱,胤祥不知道能不能有空儿来看我——有很多问题急着想问他,又听见容珍在对太医说:“……皇上吩咐的,主子的药方要进呈御览,先不能给主子吃,辛苦两位大人了,方子先留着,这就请回吧,皇上必定还要找两位大人问话的……” 太医隔帘请安走后,我坐不住,终于还是起来了,无事可做,瞧着外头半空飘着的雪花,随风起伏,却总是落不了地,有些出神。 “凌儿!” 这个声音好亲切,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阿依朵,一身旗装素服,头上居然挽起高高的发髻,乌黑的发间居然还简单装饰了一支珍珠攒的银钗,身材高挑,剑眉星目,腮边笑意盈然,俨然一个颜色非凡的北国佳人,哪里还是那个初见时不辨雌雄的蒙古骑兵?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个样子,眼睛瞪得跟小鹿似的……哈哈……”可惜那矜持的美态只保持了一秒钟,阿依朵很快就指着我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福晋大姐,圣祖灵前,皇上“倚庐”之所,放肆大笑该当何罪啊?”胤祥站在门口由着宫女帮他取掉沾满雪片的大帽子,自己拍着肩头的雪,拖长了声音问道。 我已经握了阿依朵的手,宽厚修长,指腹长满老茧,热乎乎的有些硌人,和胤祥一样。昨夜以来种种不测不安顿时像有了依靠处,眼前只剩这姐弟俩,竟如我的亲人般,我眼中一热,又觉得要落泪,听胤祥说话,连忙又笑道:“十三爷怎么一件大衣裳也不穿?这么冷,你那太监宫女们怎么当差的?” 跟着他们姐弟俩一道的太监宫女不少,此时还等在外面,胤祥回头看看他们,说:“我从前殿过来的,衣裳在前头,因咱们裕亲王福晋急着来看你,就带过来了……” “你们来得正好,我问你……”我也不等他说完,看着他进正厅随便找把椅子坐了,忙忙问道:“邬先生呢?性音呢?碧奴和孙守一一家呢?还有,阿都泰他们呢?武将军是不是真的……?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怎么办?还有,我走时多吉被十四爷关起来了,他那样子准会惹事的,现在怎么样了?还有……” 低头大喘了一口气,拉着阿依朵坐下来,胤祥两只胳膊自在的靠在扶手上,拇指却专心的捏着自己的其他手指,没有看我。 “阿依朵……那个保泰怎么样?他……对你好吗?你为什么要嫁到京城来呢?胤祥,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听见我叫“胤祥”,他才抬起头来,外面地上雪光映着目光一闪,很快又融回到幽幽的背景里去,先左右示意宫人都退走了,才看着我微笑道:“问完了?” 自然没有,但还能想起来的,也已不知如何启齿,更多的还是一些模糊的碎片,连自己也还不知如何拼凑起来。 “你问那个老不死的对我怎么样?呵呵,你怎么不问问我对他怎么样?”阿依朵拍拍我的手背,言语间气势早已自然流露,胤祥懒洋洋的说:“阿依朵这样的男人婆到哪里不是祸害?才嫁过来一年不到,全府上上下下都治得服服帖帖,连保泰最喜欢的两个小妾都被赶了出去,昨天在乾清宫老保泰还跟我夸她说‘治家有方’‘贤能’,我看是被她吓破胆了……” “哼,那两个女人我才懒得赶她们呢,谁叫她们自不量力,一个敢背地里中伤我,一个敢拿王府的银子给自己娘家开当铺?这点小事都治不好,我家那么大的草原不都被狼占了?我到京城来,还不是怕你们被人欺负:一个自己要跑回来关圈禁的傻弟弟,还有你这个可怜巴巴被人挤兑到草原去的笨小鹿!”阿依朵轮流指点着我们两个。 “阿依朵……可是,你喜欢他吗?”我看着她,蹙眉难结。 “咳……我生下来什么都还没怕过,就最怕你这样盯我看,眼睛闪啊闪的,叫人话都没法好好说了。”阿依朵大手一挥,“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看他也没几年好活了,等他死了我赚他一笔家产还回草原上逍遥快活去,哈哈……可惜,凌儿你那个人当上大可汗了,你不能再回草原上去了。” “罢了罢了,阿依朵,算我求你,别说话了,”胤祥突然打岔道:“什么赚他一笔家产?活象个女马贼!再听你说,恁谁有几个胆都吓破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男人要死关皇上什么事?大逆不道……” 说着转头又跟我说:“圣祖爷进地宫之前,蒙古王公都要进京来叩谒圣祖爷梓宫,策凌也要来,因为阿依朵的缘故,皇上有意让裕亲王保泰办理理藩院事务,这下阿依朵更威风了,瞧她得意的,你别理她。” “让所有满蒙宗室看看,连最有实力,一度叛离朝廷的喀尔喀大札萨克策凌也乖乖送上郡主来和亲归顺,确是此时安定蒙、藏等外藩的好办法,此时皇上急需平定的,重在朝内。”一想起这场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伦常巨变,心里就悄悄的沉下来,“今天早上我听着乾清宫动静不对,十四爷进宫,免不了闹了一场吧?” “哼……他蹦哒不了几天了。”胤祥稍稍坐正了些,“今天正式册封了德贵太妃为皇太后,现在皇上带着我那兄弟叔伯们去慈宁宫奉安皇太后,中午要陪着皇太后用膳了,我想着你刚进宫怕不适应,正好让阿依朵来陪陪你。” 第93章 他果然能感应到我难以言说的感受,我拉紧了些阿依朵的手没有说话,胤祥站起来,伸手去取帽子:“好了,我也该过去慈宁宫了,传膳来你们两个用吧,裕亲王也在乾清宫外结庐守灵,阿依朵随时都可以来陪你,多久都行。” 室内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好像又短暂的回到了喀尔喀那与世隔绝,只有我们几个变着方儿消磨时间的冬天,当下不依不饶的问道:“刚才我问的问题呢?你一个都没回答我!” 胤祥站定,侧对着我的肩膀健壮浑圆,把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夹衣撑得鼓鼓的,他举起一只胳膊把头上的帽子拍拍稳,低声笑问:“我刚从那没天日的地方出来没多少日子,有些还真不清楚,你昨晚儿就没问问皇上?呵呵……” 一夜缠绵,连屋子的一片狼籍是什么时候被收拾好的都不知道,哪有时间说话?怕他能从我眼睛看到什么,立时垂下眼睛,脸上迅速发烧到连耳朵也滚烫。 胤祥这才一一说道: “邬先生走了,但皇上命李卫先帮着照顾照顾先生,所以邬先生现在金陵,李卫的江苏巡抚衙门;孙守一和阿都泰现在都手握京畿重兵,皇上还没下令解除京城戒严,他们都还忙着呢,也没什么好说的;碧奴,现在是将军夫人啦,呵呵,皇上把武世彪的儿子交到她那里一齐照顾,也很妥当,等这阵子忙过去,我会派人去把武世彪的尸骨移回京城厚葬;多吉嘛,年羹尧说他以为把你跟丢了,急得直哭,年羹尧带他一起,跟着你和老十四后面一起回来的,现在孙守一和阿都泰军里学规矩,皇上说让他学学礼仪,就放到你身边做侍卫;性音……邬先生走时还问我,性音和坎儿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 胤祥轻描淡写的省略过去,又有些迟疑的说:“凌儿……听说昨晚在潞河驿,老十四说了些混帐话?” “什么?李公公很快就带着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我瞧着他那样子,肯定会给皇上找不痛快的……不过没你什么事儿,有皇上和我呢!” 胤祥匆匆走了,望着他的背影一直转过庭前照壁,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在喀尔喀蒙古落下的病,这几年调养好了没有? 尘世羁第一卷第56章 我拉着阿依朵一直陪我到晚膳时间,打听她分别这几年的生活,她自觉没什么好说的,倒反过来问我,说到“大可汗”,她又朗声笑道:“凌儿你可知道?国丧期间皇上不招幸嫔妃的,他还让你住在养心殿,以前还跑那么远的路去喀尔喀看你,看来他是真对你好,你还真是笨人有傻福!哈哈……” 这话让我忐忑到半夜。听容珍说,皇上一直在忙着见人、处理事务,跟着连几位上书房大臣都好些天没回府休息过,晚上就在上书房熬一会儿。我很想给他倒杯茶,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像在以前的王府书房和老黑头的庄子上那样。但这里不是,这里是皇宫禁苑,规矩森严,还有很多随时盯着你的眼睛……我抗不住倦意,在叹息中睡熟了。 胤?回来时动静不小,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子夜时分,四周静得出奇的缘故,我这个睡眠一向很沉的人也有些迷糊的醒了,睁眼正好看到他一手撩起床前最后一层纱幕,人却转过去在阻止李德全说话。 “怎么这么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拉过他的手,才发现冷得沁人,小声嘟哝一句,就想往被子里拉。 李德全乖觉的消失了,速度惊人。胤?用另一只手拨开我额前的头发,突然俯身用唇轻触我的额头,他的唇是温热的。 “王子抚摩着小人鱼的头发,吻着小人鱼的前额,弄得她这颗心重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我好像还在梦中,喃喃念道。 胤?和我自己都愣了。 “呵呵,做什么梦了?小人鱼?”抬头看他的表情,我才发现他的笑容并没有点亮那乌漆漆的眼眸,他有心事。 什么梦……?我的梦境总是在古代与现代之间来回穿梭。记得心理学上说过,一个人二十岁以前的记忆和知识今后就算不用也不会遗忘,比如母语,就算几十年不说,只要一回到那个语境里,就能脱口而出。所以我仍然能梦见高楼林立的城市,铺满法国梧桐落叶的学校小路…… “不管梦见什么,一定是因为我仍然在梦想着人间的幸福……胤?,今天有烦心的事儿吗?” “看看你,还会有什么事儿烦心?凌儿,难道朕,还不是你人间的幸福?”他摇摇头,我猜,就算是外面下着雪的午夜天空,也不会比他的目光更让人看不透了。 渐渐清醒起来,情绪却只有更沉溺,一定因为科学家解释过的:午夜时分,人的理智最少,感情最薄弱。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你,我一定就留在阿依朵家那片高山草原上。胤?,你知道吗?阿依朵家旁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子,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的乌布苏湖,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想在老去之后死在这里,让人把我烧成灰,洒到湖里……那里的蓝天伸手可及,那里的雪山顶上一定是佛祖和菩萨住的,可惜……” 梦呓般念叨着,我把他拉到床上来,不舍的环住他的脖子,用我最喜欢的姿势,把头抵在他胸膛上: “可惜有你牵绊着,俗世爱恨没有一件放得下,在那样的地方,居然也无法释怀心胸……我是成不了佛了,胤?,就这样随你堕入红尘罢,我知道,我一定仍令你为难,但我不要你为难,因为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皮肤不喜欢那粗糙的触感,原本精细织得的雪白羊毛褥子上又铺了最柔软的绫罗,只是这金窗玉槛,绣帘锦衾到底有何意趣?都不如这个男人拥抱我的胸怀。 “凌儿……叫我怎么疼你才好?……”他用身体环绕着我,“我才是佛家居士,怎么总是你说起这些话儿?朕现在是天子,还有什么可为难的?你要什么样的幸福,朕都能给你!只是一件:再也不准提个‘死’字。朕叫你记住的话,都忘了吗?” “你说,我带给你的什么,就仍记住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尘世羁第一卷第57章 君心 没过几天,是大行康熙皇帝的“五七”,行“殷奠礼”的日子,紫禁城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磬鼓哀鸣,只可惜一向举止豪放的阿依朵居然敢拉着我在遵义门下观望,让我原本还存有的一些肃穆之意大打折扣。只见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列班由殿内直站到了门外,后宫女眷们应该在也在殿中,不知行了些什么礼节,从殿内传出一阵带头的哭声,顿时一个传一个,哭声响彻紫禁城,在空旷寒冷的殿宇间激起层层回音,声势非凡。 哭过之后,九万张纸钱的“焚燎”开始,一大堆纸钱洒上奠酒,玉阶下“轰”的燃成一堆,火光熊熊中,黑色纸灰被北风扬起四散,凄凉之意陡生。 我不想再看下去,拉着阿依朵回寝殿,这些天胤祥帮胤?处理事务,虽然每天都在这乾清宫和养心殿,也每天都来看我,但都只来看上一眼,打个转就走,连说说话的时间也没有,我只好赖着阿依朵了。 “九万张纸钱虽然还能烧上一会儿,但跟‘大敛’就没法比了,按礼,大敛时,大行皇帝一应喜爱常用的物事都要在地宫前烧了去,不知道多少奇珍异宝就这么没了……”阿依朵一边走一边无限惋惜的说。 “郡主大人,我就知道你只会想起这些,不是多少匹战马可以换多少兵器,就是多少骑兵可以打下多大的草原,还有您的陪嫁银子赚了还是亏了……”我的话惹得她身后跟着的王府丫鬟窃笑起来。 “没意思了,不然还有什么好看的。”阿依朵不以为意。 “是没意思了,雄图霸业终成空,熬白了头,不过熬成这漫天的灰烬,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也懒懒笑道。 寝殿就在眼前,众人的声音突然硬生生断了,我原本靠着阿依朵在走,小心翼翼的在低头看路,阿依朵也突然停住,有模有样的敛衽为礼:“九贝勒吉祥!” 胤?负手站在寝殿正堂前门廊下,虽然在宫里守灵多日不能回府,头发胡子也都不许剃,长出了浅浅一层,但仪容打理得整整齐齐,白布孝服也穿得很熨帖干净,哪像可怜的胤祥,身上的孝服每天都团得皱巴巴脏兮兮…… “呵呵,给三婶见礼了,胤?哪能受您的礼啊?都是一家人,时常见的,亲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说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没再抬头多看一眼,听他说话时原地愣了两秒,估摸着是不是也该请个安行个礼再说。 “尘归尘,土归土,只是这大雪盖住了,一时还分不清哪是尘,哪是土,生而创雄图霸业,身后千载青史留名,也不见得成空……凌儿,雪后初晴,这青石板路滑的很,还是先顾着你脚下,来……” 马蹄袖下白皙修长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几道纠缠的命运线都清晰可见,这双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过我,走在碧波烟柳间……这耳边的话说得却大有深意,哪里还是那个任性娇纵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来,终究没有看他,避到一边独自先进了门,殿内几个小太监正七手八脚给他沏茶、备暖炉,一个小太监刚从后面搬了个小绿铜鼎过来,低头没见我已进殿,一头走一头谄媚的笑道:“九爷,屋里头炭烧得闷气,这龙涎香还算用得……哎呀! 第94章 主子回来了!给裕亲王福晋请安!” 小太监丢了东西趴下来磕头,古董三足鼎班驳铜绿间馨香吐瑞轻烟袅袅,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后殿里的人,能在“主子”们眼前服侍的宫女太监数十,我只认得几个,就算严苛精细如胤?,入主这紫禁城才不到两个月,要清理“八爷党”渗透多年的势力谈何容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里也是如此,再远些,全国的官员也是如此,他们的势力在一天,胤?的权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实施,一个命令得不到人们遵循听从的皇帝还算什么皇帝?他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形出现……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的。 “三婶别奇怪,大礼已毕,我是从养心门过来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头东面张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继续好奇:“九爷怎么有空往这里转来啊?” “呵……早就想来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儿。凌儿回来是那天夜里吧?在月华门前头和十三弟说话的。” 那样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见了?我不置可否。 “……然后就听说十四弟回来了,可不就是了吗?你身上那件银貂氅还是我亲手挑了,着人送去西宁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压金线编的花样子最衬银貂风毛领,也只有凌儿配穿的……那时我想着凌儿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扰你和十三弟说话……可惜这些天里外事务忙的,养心殿这么近,竟一直没得空儿过来。” 阿依朵总算觉出了不对,走到我身边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既说到那些东西,那银貂氅好象换下后还被宫女收起来了,我不能不说话:“在西宁时,承蒙九爷多方照顾,应用物事不说,那厨子、大夫,实在是难得的……难得九爷这份心,凌儿无端愧受,惶恐不及……” 说着起身匆匆福了福,胤?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来端正坐好了,只见他的靴子还保持着向前走的姿势,尴尬的停在中间。 “呵……这份心,若不能让你体谅,就不算难得。岂止不难得?简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干脆随意踱着步,边走边挥手示意所有的宫女太监出去,他还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脸皮之厚,岂受他这点眼神影响?仍然坐得好好的,没有一点打算回避的意思,反而还拉着我的手放到她膝盖上。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会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还不知道……凌儿,我虽没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认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么不好,或许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笑笑,没有在乎阿依朵在场,自顾说起来。 “九爷,你这到底是要说什么啊?”阿依朵问道,这话别说她听得一头雾水,连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胤?一个转身潇洒的坐到鹅黄锦袱上随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气定神闲的看着我:“昨儿个下午,大伙儿随皇上奉安皇太后进慈宁宫,用过了午膳,皇上带着两位理政王大臣办事儿走了,为着十四弟心里不痛快,太后留了他一阵,给十四弟发发牢骚,正好我们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说了些什么,别的倒还罢了,有一条:十四弟说他身边就一个能说话的人儿,随他在西宁前线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贴心的,一回京城就让四哥抢了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个明白人,十四弟说那篡位什么的混帐话,太后自然是要训斥的,只是这一件,让太后很是听不过去啊。” “同甘共苦”、“贴心”?这样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谎言亏得胤?怎么想出来的?胤?说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听到后来,连气也不觉得了,只知道低头瞪着脚底下双龙戏珠的地毯上那颗“珠”发愣。 “凌儿!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义愤填膺,“为人家的混帐的话气坏自己最不值得了!” 动辄就是回草原——我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属于哪里而笑,又因此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气,只是……外头晴天化雪,冷得厉害。” “凌儿!”阿依朵还要说话,胤?叫了我一声,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当日了,你不会有事的。” “如今”不是“当日”?我抬头看着他。 “十四弟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十万大军已被年羹尧接管,皇上还下旨说‘亲、郡王俱赐封号,所以便于称谓也,至“十四王”之称,国家并无此例,嗣后,凡无封号诸王、贝勒等,在诸臣章奏内应直称其名,若再如前称号,断然不可。’1他如今又只是个‘十四贝子’了,眼瞅着的金銮殿……这个气如何了得?呵呵……他不过是急红了眼,没处出气,不想让咱们皇上好过,谁不知道?皇上岂有不明白的?”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中国三千年王朝史书翻遍,后宫谣言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太后毕竟也是个女人,小儿子说的话,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多少信几分?何况……我还是个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辗转,可谓“来历不明”…… “说到底,这仍是我们兄弟的事儿,若为着这个连累你……我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再发生一次。” 胤?略显狭长的双眼异魅秀美,年龄的增长又为眸子里增添了更多层复杂的神采,严肃起来,居然让我一时也无话可说,特别当其中因由联系到十年前,我命运的转折之肇始,那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而起,难道我还有什么好和他讨论的? 外面渐渐有了些人声,但胤?这个时候通常不会回后殿,是什么人来了? 胤?也慢慢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踱出几步往外看了看,突然又笑道:“眼下皇上忙得不可开交,圣祖爷的‘七七’也没多少日子了,‘大殓’之后,就该择日子送圣祖爷去遵化地宫……瞧着吧,先看皇上的……” “廉亲王、怡亲王到!”一个太监扯着嗓子在外面叫到,其实何用他叫,我刚才进殿后特意不让放下两重帘子,人声响起不久便已看见阶外胤?、胤祥联袂而来,身后随从太监一大堆。 胤?虚晃一脚踢开那个太监,笑骂道:“滚你的小柱子!瞎嚷嚷什么?没见你爷在这儿?八哥府上你也这么得意啊?” 小柱子伶俐的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着嬉皮笑脸的一边磕头一边说:“哎呦九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主子让奴才喊的……” “才说到两位理政王大臣,两位就到了,八哥、十三弟,我随便转转,你们怎么也这么快找来了?这体面可只有咱皇上才敢当啊。” 胤?板着脸看看胤?:“是我让他叫的,皇上如今住养心殿,后殿有后宫女眷,礼当回避,也得讲些礼节才是。” 胤?的样子这些年来一点也没有变化,只是好象瘦削了些,轮廓更清朗了,唇上同样长出了一层胡子,古人所说的美男子标准“白面有须”,大概就是这样了。只是他脸上的苍白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与身上挺刮素白的孝服一道,无形中把他和周围的一切远远隔离开来。 虽然说着有“后宫女眷”,他却看也不向我看一眼,目光直接扫过我,向阿依朵作揖笑道:“三婶儿您也在啊,三叔到处找他那个画珐琅海屋添筹图的鼻烟壶呢,说是一对儿里没了一个。” 阿依朵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见问到她,才笑着回礼道:“八爷,十三爷,我刚才听话儿听得出了神,连礼也忘记了,失礼失礼!他那鼻烟壶藏了一屋子,少一个就少一个罢!” “哦?九哥在说什么好听的话呢?又是说到八哥和小弟我,又让裕亲王福晋听得这么起劲儿?”胤祥之前一直在死盯着胤?看,现在才开口说话,仍然没有移开视线。 “这个嘛……我说这都该喝腊八粥了,眼下你们两位却还这么忙,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圣祖爷梓宫还未奉安入土,过什么年?呵……十三弟别听九弟这儿胡掰,皇上还在前头等着呢,咱们赶紧走吧。”胤?打断了胤?,目光严厉的看着他先走,又让胤祥走,还不忘礼数周全的和阿依朵一笑作揖道别而去。 “哎!他们走了,你还在看谁呢?”阿依朵看看众人簇拥着他们兄弟三个的背影绕过中庭整座琉璃烧制的照壁,问。 胤?的典雅温煦的形象依旧,只是好象被冰冻住了,做得再圆满,也无法掩饰那种与周围像隔了一道高墙的疏离感。 “我在看八爷,你相信么?因为我想起了先头圣祖爷的良妃……”以及良妃临终的那座凄冷宫禁,胤?坐在黑暗中,母子彼此握紧的手。 为什么会有一点点难过呢?良妃唯一的儿子,她生命中最后的骄傲与希望,结局竟然尚不如死在寂寞中的她,若芳魂有知,哀何如哉? “你……你怎么想起别人来了?你自己的事怎么办?”阿依朵更加大惑不解,跟着我进到内室,顺手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热茶。 “我?呵呵……你不是说,大不了随你回到草原去吗?天下之大,有什么好担心的?最糟不过,如胤?所说,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阿依朵把两道浓眉几乎皱到了一起,透明的褐色眼珠又流露出那种既疑惑,又大感兴趣的神情,我只是低头抿了一口玉泉水沏的醇香碧螺春,报她以一个无奈的笑。 因为我已经想起,本朝太后,还没有当足一年,在雍正元年的夏天就去世了,后世几乎一致认为,是被雍正皇帝“凌逼”十四弟而气死的。 第95章 命运早已写好了剧本,我只好随着它,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58章 什么侍侯笔墨,简直是在养心殿隐蔽处“垂帘听政”——这是几天下来我最大的感受。胤?之所以需要待在养心殿,必定是因为忙得不可开交,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要见,虽然大多数官员都由张廷玉、因受“托孤”宣读康熙遗诏而突然跃居上书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两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头或一起先接见过,然后把各方事情的要点汇总到胤?面前,就算这样,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时间,又因为新朝初期,许多琐事百废待兴,怪不得胤?总是忙到夜里还在处理政务 有人的时候,我最初还能在后面听,但听不到半个时辰下来,就已经头昏脑涨。全国天南海北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两语带过,重要的,经济方面就是盐、铜、粮、税赋等大宗帐目,政治方面则牵涉更多,说话间诸多隐晦,官员任免甚至生杀,一些职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别叫人惊佩的,还有众人思维的即快又深,我对政局从没有过什么细节上的了解,一件事听不了几句就已经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时,真正对这几个人刮目相看起来。 张廷玉谨慎持重,一心求稳,柔中带刚,发言和沉默的时机永远选得最恰当,说出的话也几乎无可挑剔,让我简直怀疑他已经成精了;隆科多是个公鸭嗓,事事喜欢出头显摆资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回百转也能绕回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廉亲王圆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珑滴水不露,却很难听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见;怡亲王说话最少,但总是最有分量,且最有效,特别在有争议的时候,他通常是最后说服胤?的关键因素。 回来之后,见到的胤祥总觉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种无可形容的气质变化,只有听到了胤祥议政时的这一面,才发现我心中那个义气却莽撞、聪明但冲动,总是需要人担心的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已经拥有和他某些兄弟们一样深沉的心机。只是,这样的变化,来源于多少沉重的忧患,可想而知,我最担心的是,这对他的健康,绝不是一个福音。 但这一切过分复杂的人和事,要了解、把握、掌控,最后不过衬托出胤?一个人的杀伐决断,要事无巨细的牢牢把握这一切,胤?钢铁般坚毅的意志实在是必不可少。也真亏得他,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贯注,茶也没有喝过一口,让人难以想象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这样长年累月的熬下来? 坐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养心殿中四处乱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进来时都会有通报,离开时动静也不小,我可以很快回避。 但也有些人是回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下午见过人就起驾往慈宁宫陪太后过元宵节了,这次阿依朵不在,我无事可做,还在前殿看着收拾东暖阁的杯盏,打量都妥当了,才转身要回后殿去,宫女太监都已纷纷退出,一个人却鬼魅般不知怎样进的殿,已经坐在东暖阁一角椅子上看着我。 乍一见他,我面上不形于色,心理反应却几如见鬼。 皇帝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已经坐在这里;虽然最可靠的侍卫、宫监和李德全等人都随皇帝走了,但一路上禁军侍卫宫女太监仍多如牛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儿提醒或通传;康熙“七七“已过,胤?的布置也已初步稳定,被关了四十九天的宗室都已经放回了家,他出入宫禁却依然这般自由随意。 这样出现,不得不让人警惕之意更甚。 如此便愣在那里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左右看看,养心殿的宫人很多,但大多是李德全为了应付胤?登基以来住进这里后,人手不够的急需,从乾清宫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调来的,背景混杂。胤?和我提过一次,他登基以前在宫中收服的得用人手,虽个个精当,但数量不多,他也没打算一时就根本解决这个问题,“……诸多问题,根源只在一样,朕终有一日除了那根儿,这些都迎刃而解。”记得胤?是这样说的。 我踟躇这一阵,胤?也不说话,微眯的眼角带笑,神色却没有笑意,目光只锁定在我脸上,被他这么毫不留情的盯着,我真要恼羞成怒了,一拂手就转身要走。 “凌儿恼了,呵呵……别走,后宫妃嫔都去慈宁宫,一家子热热闹闹过元宵了,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地儿啊?” 他说这个做什么?那还不简单,自然是因为名份,他想挑起我的不满? “九爷想说什么?可惜我对这后宫名份,即怕且畏,避之不及;又素来不喜过于热闹,如今这样,正好悠然自得……” “呵呵,这我自然知道,你是凌儿嘛。你都忘了?当年在八哥府上,我就说过,凌儿这么稀罕人,叫人想赏你也没得可赏……倒叫人想变着方儿疼你的……” 说着就没正经了,我也不再勉强客套,脸上变色,回身就走。 “凌儿别急,我说正经的,你既认定了四哥,终究要在这宫里过日子,没有像样儿的位份,日子长了,就是皇上,也没法子时时处处护着你。” 脚步在东暖阁门外停了一停——他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其实我何尝没有试图想过一个“长久之计”?只是都无法可想而已。但这不关他的事,除非……除非他和他的“八爷党”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于是仍然没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你知道么?四哥要下手了,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乾清宫呢,他就等不得了,照这样儿,我和八哥的日子亦不久矣……凌儿,每次这么远远的看着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你就这么恨我?连看也不肯让我多看一眼?” 要下手了吗?我整天在这里,怎么也没有听说?冷不防想起他们兄弟可怖的结局,居然吓了自己一跳。 还是回头了,他轻轻靠在东暖阁敞开的门框上,背后是熄过了灯的黑暗背景,修颀身形被外殿的灯光拉出一个长长影子,一直延伸到背景的幽暗里去,融为一体,连他的目光也是。 狠狠扭回目光,这个人……这个人…… 终究只能一跺脚走掉。 果然就在第二天,正月十六,皇帝下旨云:遣皇十弟敦郡王允?、世子弘晟等,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正如刚一继位就把他兄弟们名字中的“胤”改为“允”时一样,胤?这个决定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直接口授圣旨,不需要听任何评论,就直接下发了。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是什么人,我完全不清楚,但我知道策凌这次正好要回草原去,又负责“护送”这两位皇室至亲,策凌家族在喀尔喀蒙古的地位能否保住,就要看他的表现了。 弘晟,是“皇三兄”诚亲王允祉之子,诚亲王允祉下午就急匆匆进宫来求情了。太监报“诚亲王觐见”时我正找李德全要热热的银耳羹去给胤?润润嗓子,在偏殿一角能看到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低头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宫人无不掩嘴窃笑。 现在贵为诚亲王又如何?同样保不住自己的儿子,据说当年胤祉也曾参与过夺嫡之争,直到太子第二次被废,“八爷党”势力如日中天,才偃旗息鼓,退而求文著书。不知道他和胤?有过什么龌龊,居然一开始就拿了他的儿子开刀? 胤?虽把他们兄弟的名字除胤祥之外都改掉了,但我心里一时却很难改过来,总觉得众人都是尊贵显耀一时的皇室至亲,堂堂男儿,这样把人家的名字说改就改,实在是很伤面子——但也确实是打击他们信心而显自己权威的绝妙办法,胤?心思之细密,真叫人无话可说。联想到眼前的“允”祉,看上去也就是个干瘦清纶的老书生而已,特别是没有穿颜色辉煌的吉服,一身白棉孝衣下,又满脸愁云,简直像个生计窘迫的老乡塾教师,几近五十的人,又是为着自己儿子而来,被改一下名字,反倒不算什么了——那不过是个开始而已,想来令人心酸。 求情的结果,自然是不成,胤?不听任何人求情,但凡有人开口,一概笑道:“去转转也好,又不是不回来了!替朕走这么一趟也为难?” 磨蹭了一些日子,朝内官员间暗涌和诽谤层出不穷,但允?和弘晟终于还是被蒙古铁骑“护送”走了。连不太明白就里的阿依朵都对胤?另眼相看,现在不多机会见到我,也喜欢打听一些前因后果的事儿,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这样紧张的冬天居然也慢慢过去了,进入二月,从墙角砖缝瞧见探头的小草,才知道春天已经到了,永远不习惯北方干冷气候的我,感觉上仍严寒得一如隆冬,何况深宫之中,只能见到雪融得只剩薄薄一层,还有越来越多日子从方方的一圈儿红墙间看到的,遥不可及的蓝天。 二月初十,胤?召集众臣在养心殿会议。因暂时还不能使用乾清宫,这又已算得上正式的朝会,养心殿正殿就略微布置一下,作为朝会之所。朝会之际,我自然不能再去了,奉命在后殿“等待传召”,无聊之际,又想着人去看看阿依朵有没有空儿来陪我,不速之客却先找到了我。 “顾嬷嬷吉祥,顾嬷嬷这会儿怎么有空来养心殿啊?太后她老人家……” 容珍抢在门口迎接时,我就看见了这位苦着一张老脸的嬷嬷,她只拿耷拉的眼角瞟了一瞟深深行下礼去的容珍,微微点头,然后直接在室内扫视一遍,才盯上了我。 第96章 我刚刚听见动静起身出去,还未及客套,见她目光冷冷的不太看我,更没有要向我行礼的打算,也站在了那里,静观其变。她上下打量我一眼之后,与容珍交换了一下确认的目光,望着旁边的朱漆大柱说:“太后老佛爷要见你,随我来罢。”转身又走了。 该来的果然来了。早就听说在后宫之中,得力的宫人比一个不受宠的主子还要厉害,眼下这位嬷嬷显然就是了。 见容珍在一边偷眼看我的反应,我倒有些好笑,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奴才,才见过皇帝几天就沉不住了……于是向她一笑:“你一个跟着就够了,咱们走吧。” 从西面小门出了养心殿,仍要出隆宗门,再向西进一道宫门就在慈宁宫范围了,慈宁宫规制比乾清宫并不差,面积甚至更大,太后带着没有养育子嗣的有位份太妃们都住这里。一路上,顾嬷嬷并不搭理我,我也乐得轻松,她没有带我走慈宁门,而是从一些角门偏殿绕行,只见慈宁宫内都是花园,树木亭台比比皆是,连大殿的外形和装饰也不像乾清、太和那样严肃…… 进殿后往东边走,能听见不止一位年轻女子的谈笑声。“你等在这儿。”顾嬷嬷甩下一句进了门,谈笑声立止,很快,一个太监出来叫我:“老佛爷赏你进来磕头。” 进门处设了紫檀木苏绣十二座围屏,煌煌生辉,屋子里面还设了两重帘子,挂起的素幕里是一间不大的暖阁,还有一重素白纱幕,太监却不让我再往前走了。 这是在礼节上有意贬低,没让我在殿外望阶磕头已经很客气了,也不管那么多,下跪、磕三个头,恭颂千岁。 有一阵子没有声音。沉默是最好的威慑,这位先任德妃娘娘,现任太后,原来也深谙此道。 “帘子打起来,给我瞧瞧。”这把声音有些虚弱,明显底气不足,但听上去不算苍老,其间的冷峻之意尚可属“高贵”的冷漠。 我只是跪直了身子,并没有抬头,突然听见顾嬷嬷说话:“抬起头来给老佛爷瞧瞧。” 抬起头来,就能看到这位清朝最有福气的德妃娘娘,最没福气的太后。 最有福气,因为康熙有大大超出了“编制”的近百位后妃,只有她最终成为太后;最没福气,是因为她做了太后,也没能避免晚景的凄凉,短短半年太后生涯都在为两个儿子烦恼自不必说,连死因都成谜。 她端正的圆脸有些浮肿,连身材的臃肿也显病态,头上只有几件素色首饰,双鬓斑白,除了一双眼睛秀丽有神,脸上皮肤早已松弛出道道皱纹,这老去的容颜,实在叫人想象不出年轻时是何等风华,能受康熙多年宠幸,生育了二男三女五个子嗣? 更想不到的是,她身边还侍立着当年的雍亲王福晋那拉氏,现在的皇后。她也胖,两腮都嘟嘟的鼓出来,越发珠圆玉润,活像年画儿上的大阿福——果然是福相。 出于礼仪,我不好细看太后的脸,更不应和她目光对视,加上皇后那拉氏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俯视着我,我很快就仍低下了头。这么短短几秒就够了,已经看见白纱幕后,更多隐隐绰绰侍立的女子身影,联想到刚才听到的谈笑声,想必就是后宫众人了……。 帘子又被放下,太后并不和我说话,也不叫我起来,好象是在接着她们之前闲聊的话头,徐徐说道: “所以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出阁前又个个都是千金小姐,宝贝似的养在深闺里的,哪里见识过那有一等下作女人,专会做个狐媚样子,就是眼神儿这么一来一去,都是会勾人的。你们可知道那些乐户、贱民是做什么的?在家时,你们父母再不会教你听见这些个事儿的——只听听也怕污了耳朵!那些个卑污见不得人的手段,原也不是你们该知道的。” 胤?已经诏告天下,废除贱籍,并且为“贱民”正名,她们还提这话,显然是为着羞辱我而来。我最初的贱籍身份,到现在还有谁知道,并且敢告诉别人?自然是当年的福晋,现在的皇后。只可惜,“贱籍奴才”之类的话,胤?原本就是最听不得:我的旗籍身份是胤?亲自去办的,涉及到当时他违抗康熙旨意,在八爷党仍然存在的今天,依旧是不可泄露的机密。若胤?知道了还有人在提这个说法,对太后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怕皇后很讨不了好去。 何况,这样的羞辱完全不在点子上,我也完全不必和这样一群古代女人一般见识,于是好整以暇的跪直了身子,静听下文。 “我知道,皇上自幼就是个冷人儿,你们都怕他,更从不敢劝着他什么,但现在皇上已经登基,家事也即国事,须得把后宫事务管起来,以分皇上国事繁忙之忧。那拉氏,虽然现在后宫妃嫔尚未正式册封,但你当年是圣祖爷指的,[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登了咱爱新觉罗家玉堞的福晋,现在自然是皇后了,皇上政务辛苦,没有妥帖的人照顾也不象样,我看……年氏也一道吧,你们两个搬到养心殿后殿去住,那边儿东西偏殿住着又近,正好服侍皇上。” “啊……?喳!”那拉氏大喜过望,连忙拉了一个女子给太后磕头。 “只是……”磕完头,那拉氏又假意为难的低声道:“那西暖阁,现在住着人了……” “顾嬷嬷,你替我问着她,她怎么进的宫,进宫之后住在哪儿?”太后说。 顾嬷嬷得了令,走到我面前,我不等她说话,平静的答道:“回太后话,臣妾赫舍里氏,是随十四爷,从西宁回京的,回京后,李公公在潞河驿将臣妾接进宫,一直住养心殿后殿西暖阁。” “那皇上呢?”太后立刻追问,怒气隐隐。 “皇上……也住西暖阁。” “你听听,你们听听……”太后气喘起来,声音也微微发抖,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老佛爷您别气,您刚才说的可不是?那般下作狐媚子,哪知道什么廉耻啊?老佛爷可犯不着为这个气坏身子。”那拉氏连忙端茶捶背,一边扬声道:“容珍,你来说。” “是,太后,皇后娘娘。”容珍一直随我跪在后面,听见叫她,口齿清脆的说道:“凌主子进宫之前,皇上就命奴才们收拾好了西暖阁,凌主子进宫以来,一直住在西暖阁……夜夜侍寝。” 太后显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喝了一口茶才怒道:“什么主子?什么人都叫得主子的吗?你这奴才在宫里当差也这么没上没下?有我在呢,谁还是主子?!” “是!奴才也是不敢违皇上之命……”容珍连连磕头。 那拉氏也“感叹”道:“这么不知羞的女子当真罕见,可怜十四爷,居然还念念不忘……” 这下煽风点火了,太后把茶盏往炕桌上重重一放,茶盏都抖得叮当乱响。 也不知会怎样处置我?正在等待,却“说曹操,曹操到”,十四爷胤?,应该是“允”?,突然怒气冲冲的直闯了进来,还在门外就叫道: “额娘!他又动手了!九哥也要被流放了!额娘!下一个就是我了!” 纱幕后面的后宫女眷吓得一声惊呼,纷纷回避,只有那拉氏尴尬的行礼小声道:“十四叔。”然后也避之不及的躲到炕侧一道小门里面去了。 允?并不停下来向太后行礼,也没理睬皇后,更没注意到跪在一边的我,站在太后面前挥着手大声道:“您老人家看看,皇阿玛尸骨未寒,他就对我们兄弟下手了!十哥和三哥家的老大去了喀尔喀蒙古,他今天要九哥去西宁!接下来是谁?我、八哥!不但我们兄弟,连我们兄弟的门人都已经杀得杀,流放的流放!您出去听听,现在就是街头小民,说起他继位当夜突然锁拿数十官员,连家人数千都直接流放往打牲乌拉的惨状,是些什么好话儿?额娘!您还不说句公道话儿么?” 情势突然,连我都不禁抬头看着这一幕,允?掀起了所有的帘子,太后原本就在生气,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嚷嚷,脸都白了,扶着炕桌,一手抚心,被小宫女在背后捶了一阵,才颤巍巍问一句:“这可当真么?” “这还有假?今儿朝会上所有官员都听见了的,现在不知道在下去怎么议论呢!他要九哥去西宁!还让年羹尧那个狗奴才看起来!要杀要刮,也不能这么折辱人哪!额娘!您如今是太后了,您说句话儿!我是不会由得他折辱的!要有那么一天,皇阿玛还在乾清宫呢,我钻进去随皇阿玛入地宫,找皇阿玛问个清楚!”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哪经得起一个大男人在耳边这么吼?瞪着眼,苦着脸,手指捏紧了炕桌边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宫女太监显然也是看惯了这种场景,乖乖缩在各个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我突然觉得有些看不过眼,头脑一热,忍不住说道: “十四爷,没瞧见太后老佛爷身子不适吗?这么嚷嚷惊吓了老佛爷,您就忍心好过?老佛爷要是有个病了痛了的,您还能找谁诉苦去啊?” 我一开口,四周突然安静无比,后面传来后宫女眷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宫人们更是瞠目结舌的看着我,允?转身发现是我,呆了眼看了几秒钟,像是一时不知该怒呢还是该把我怎么样。 反正今天怎样都是逃不过的,豁出去了,我把心一横,也跪直了盯着他。 允?眼珠一转,背着太后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个冷笑,突然俯身抓我的脚,口中道:“凌儿!你怎么跪在这里? 第97章 脚上的伤怎么办,还不快起来?” 我本是跪着的,被他一拽脚,就坐在地上了,他也蹲下身一手扶着我,还真的演起戏来,惟妙惟肖:“凌儿!四哥连养心殿都不让我进,我知道你被他关在那里,却只能干着急!他有没有为难你?脚上的伤有人照料么?……” 又是捏我的脚踝,又是上下打量我,真得不能再真了,那么几年也没看出来,他居然是个天才演员,我咬牙瞪着他,连反抗都忘了。 “凌儿,我求过太后帮我带你出来,她老人家一直不答应我,现在老佛爷跟前,你说,在西宁时,是不是我每天亲手为你包扎脚上的伤,是不是我亲手为你搽药酒按摩接骨?你说呀!” “……是。”还能说什么呢? 后宫女眷们突然有谁窃笑了一声,立刻引起一阵嗡嗡的议论。 他越发得了理,又向太后说道: “额娘,四哥他今天又下令捉拿了一批官员,您知道谁也在里头吗?他要抄了江宁织造曹家,就是皇阿玛当年的孙嬷嬷家!曹寅曾随皇阿玛驰骋沙场,那是咱皇阿玛的老家奴了,咱们兄弟自幼是曹寅看着长大的呀!他说曹家亏欠库银,谁不知道那都是皇阿玛几次南巡花掉的?可怜曹家全族,自随咱大清祖龙入关以来,世代兢兢业业,辅佐咱大清江山,从未有过大的不是,就让他这么说抄就抄,全族倾覆了!老臣们人人自危,无不寒心哪!额娘您说说,皇阿玛在乾清宫他能睡得安稳吗?” 他这又演起了悲情戏,但其中的实情不容忽视——曹家自不用说,那位康熙皇帝的孙嬷嬷,也不是一般的乳母,而是康熙幼时教礼仪规矩的嬷嬷,相当于幼儿园启蒙老师。由于皇阿哥一生下来就要抱离母亲身边,这种教引嬷嬷相当于半个母亲的角色,对康熙的影响和感情当然非同小可。康熙亲政以后,孙嬷嬷的丈夫曹玺在织造任上去世了,他就让孙嬷嬷的儿子曹寅继续担任这一美差,曹寅死后他又任命孙嬷嬷的孙子曹?再任织造,曹?死了,孙嬷嬷还在世,康熙竟又破例让她的一位侄孙过继到曹寅名下,还当织造!所谓赫赫扬扬上百载的望族,就是这样了。出于对红楼梦的兴趣,这段公案早就烂熟于心,今天乍一听到真的发生了,我也和殿内众人一样,暂时惊呆。 尘世羁第一卷第59章 一个这样的官职由一家人世袭四代,已属史上罕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更是盛极难继的繁华盛景,曹寅还在世时,连胤?兄弟们见了都要恭敬执礼,所以从皇室宗亲、朝中官员到山野百姓,无不深知曹家的独特荣宠地位,在种种大事上唯其马首是瞻。只是,曹寅早在康熙四十几年时,就向康熙说过“八阿哥人品贵重,深肖皇上”,死前还着力推举“八阿哥堪为太子”……一言蔽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八爷党”。 一眼扫去,殿内众人无不默然变色,显然,上至太后,下到小宫监,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这是为什么,以及,这意味着什么。 允?这出戏也算演到绝妙了,妙就妙在其中大半是真的,连悲愤之情,也确可感到出自肺腑,这样,夹杂其中的假话、假意,就完全无人怀疑。 他自己显然也很满意这个效果,看看众人沉默的脸色,换了个悲戚的语气: “太后,他在做什么,您都看见了,您也知道,现在宫内宫外无不流言纷飞,说原本是……所以他一登基就全城戒严,所以他最后让他那个狗奴才叫狗儿的,只给我十万大军每次供应三天的粮草,十万雄兵困在关外,却被年羹尧带着三千人在后面逼着我独身连夜回京,连我身边这么一个说话的人儿都抢了去……额娘你想想你十四儿的处境,现在就算我再韬光养晦,外间流言却难止,他终会……除了我这个祸根的!” “不……?儿你在说什么糊涂话呀?不会的!”太后之前脸色慢慢的有些发青,好象是呼吸不畅的样子,听到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 “额娘!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西边又有叛乱了,只要让我带着凌儿,胤?愿和九哥一起流放,仍回西宁去,浪迹天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比不明不白冤死在他手上强啊!” 这些话要表达的意思是很在情在理的,不要说太后,连我这个旁人也听得悚然动容。只是,仍想通过太后施压,让他回去带兵,足见其复起的野心未泯。 太后现在已经完全被她小儿子的一番言语揉搓成一个手足无措的母亲,抹了一阵泪,先示意后宫女眷们走。 香风阵阵,从我身边踩着花盆底儿至少过了有十个女人,这夺夫之恨可恨得紧了,胤?不多的后宫妃嫔居然应该来得这么齐——不要以为我不在意就是一点不放在心上,他的那拉氏、钮钴禄氏、年氏、马氏、齐氏……我可都已经能数上来了。 她们走后,太后才想起我:“叫她外面跪着去。” 被太监催着,脚却有些麻,险些没能站起来,允?眼见太后被自己说服,态度松动了,一下又变成了一个孝子,跪在母亲面前执手轻唤,哪还想得起来刚才对我装的痴情形象?苦笑一下,软着膝盖移到外头接着罚跪去了。 春寒料峭,黑心太监又指给我一个偏殿与正殿之间走道的地方,跪在冷硬光滑得冰一样的青砖地上,北方本来就风大,穿堂风一刮,跪也不容易跪稳,摇摇晃晃了一阵,只好悄悄把手藏在袖子里撑着些地,人很快就冻僵了。 朝会已经结束了,但按照我多日“听政”的经验总结,胤?应该还在忙着留几个上书房大臣下来写旨并敦促实施,不太可能指望他很快发现然后来解救我,但我还是满知足的,身在京城、皇宫,身处众人权力与爱憎的旋涡,没有过几天甚至几年才被人在什么井里发现尸体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 胡思乱想抗着寒风,突然一个小太监踏出殿门左右看看,然后匆匆跑过来,从袖子里往我膝盖下塞个软垫,小声说:“秦主管已经去禀报皇上了,主子忍着点儿……”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走了,鬼祟而伶俐,倒好笑的,虽然不知道哪里又有一个“秦主管”,但迅速把膝盖移动到软垫上,顿时又觉得可以忍受上一阵子了。 没忍多久,允?出来了,抬头正好看见他阴着脸想着心事,但嘴角是有一丝笑意的,他们母子的密谋显然做出了什么对他有利的决定。 允?站在门口想了一小会,又迈步似乎要走了,左右看看时才发现一旁还有个我,这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踱着步子过来,慢慢说到:“哪个黑心宫人眼色也不会看,把个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儿放在风口上冻着,你脚确实不好受冻的,起来罢。” “这跪,是奉了太后之命的,谢十四爷好意。”我不动。 “哦?凌儿恼了?呵呵……走吧,别倔着了,你如今在深宫里头,四哥又不让我进,见也见不着的,难得瞧见一次,总不能放你在这跪着不管吧。” “这么说来,还真对不起十四爷一番好意了,连九爷都能不止一次的到养心殿来,进前后殿如入无人之境,十四爷真是费心了。” “哦?”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八哥九哥自然不同,只是他们也不提携一下我这个弟弟,倒真要去问着他们了。你还跪着说话?我可不敢当。再者,怎么说,你脚上的伤也是我亲手调理的,要是又冻坏了,不是糟蹋了我那么多日子的辛苦?” 一想起那大半年时间里,他每天不嫌药膏之脏污,换包扎之麻烦,直到治好伤为止,我立刻心软了,当时那伤若不是落在他手里,后果堪虞。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对我有过很大的帮助,的确是有恩于我的。 “十四爷,说起我受伤那些日子,若没有你照料和疗伤,真是不堪设想,感激之意,长存于心。眼下这些事情,凌儿都瞧在眼里,我以双脚发誓,真心奉劝十四爷一句:不要让人给利用了。” 允?低头看看我:“你是说八哥九哥?” “不管是谁,对皇上的登基不满和意外的,绝不止您一个人,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把你十四爷推出来做那个与皇上直接对立的人,为什么?这不是您策划的吧?您只知道被这些人的传言煽动起愤怒,有没有想过这些话头为什么流传这么快?宫内秘闻竟为街头巷尾所熟知,说得好象那些小民都曾亲眼得见一样真?” “哼……那是因为这都是真的,如此骇人听闻,自然传得快。” “十四爷,在西宁我就曾笑过你,总想着一件事,快要走火入魔了,现在一看,可不是的?你已经被心里头的恨蒙了眼。且不说别的,你三天两头这么来闹着太后,眼看太后身体也不好,为着你,自然要与皇上怄气,皇上更是个刚毅的性子,想定了的事情,软硬不吃,这么下去,太后还不早晚会气坏?正如刚才我在里头说的:要是太后有个什么,你还能找谁去?” 他背着手往远处看了一阵,才说:“这么说来,我就该对他俯首称臣,从此拼命韬光养晦,做个逍遥王爷?……你还是在为四哥做说客。” “不,十四爷,凌儿十年前就这么对您说过:愿策马仗剑,优游山河,我敬十四爷是君子,不愿见到十四爷……歧路穷途。” “歧路?……穷途?……呵……这十年看下来来,你还不知道?就我们兄弟,生来就没个回头路,连四哥也是。就算我肯罢手,四哥能罢得了手吗?” 第98章 看着他好整以暇的偏头看看我,重又挂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明知了自己的高贵身份才越显得低调亲切的笑容,似乎在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无言以对。 “但你说的也是,太后有年纪了,身子也不好,只是,就算我不来,太后又能多安宁呢?……倒是你这件事儿,算我想岔了,连累你没意思的,我去向额娘收回就是,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提。” 现在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关于胤?的谣言中,好色、连兄弟的女人都不放过这一条已成众口铄金,而我,永远都不可能幻想在后宫中拥有什么清白的声誉了。这于事无补的安慰,他也许只是为了对得起我给他的“君子”之称。 允?示意他的随身太监扶我起来,颇费了一点时间才扶我走到柱子边站稳,容珍那奴才早就不知哪去了。 刚站定,允?已经慢慢走到正殿前第一道仪门处,就响起“皇上驾到”的通禀声,他的背影立刻僵硬了,双脚站定,却丝毫不移动占着正中间大道的位置,那姿态警惕敏感,让人联想起野兽在即将对敌时毛发竖起、蓄势待发的样子。 胤?很快就出现在视线中,神色疲乏,身后只跟了李德全,看见他的十四弟挡在路中间也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兄弟二人眼神各自正视前方,胤?从允?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气氛紧张如白刃相见,仿佛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火花迸闪。 尘世羁第一卷第60章 胤禛直接去见太后了,允?走了,我回到养心殿,几个老女人居然在那里“视察”,商量着如何“收拾”后殿,以便过两天就让皇后和年妃搬进来住,领着她们的正是容珍。 既然她们视我为透明,我也不用跟她们客气,自己坐了下来倒杯茶喝,一边想着,没想到胤?和允?兄弟两个关系居然已经紧张到这样子,就是和最大仇恨的“皇八弟”,表面上也是和和睦睦的兄弟友爱景象呢。还有这一去见太后,正撞上太后被允?软硬兼施煽动起的气头上,怎么能好好说话呢? 那几个老嬷嬷大概是宫里有些年份资格的,容珍对她们之恭敬,比对我这个主子更甚,看到我不动声色,她们几个偏偏就往我西暖阁来转。正在聒噪,小太监又报“秦公公”到了,一见之下,果然是胤?带着见过一次的敬事房总管秦顺儿,听说在胤?登基之前就很“忠心称手”的。 宫内奴才,最得势的说起来是离皇帝最近的六宫都太监,人称的总管太监,李德全现在的官职。但官差两品的敬事房总管太监,却是在势利的后宫中更炙手可热的位置,不但后宫起居饮食都由他们经手,还可执掌宫女太监的生杀,甚至一些不得宠的妃嫔的处置,也是由敬事房直接负责。比如主子说打五十大板,剩下的也就不太在意了,这时若敬事房太监愿意,不到五十大板就直接将人打死,还是被打完五十大板的人却起身还能直接去做事,时常是全凭敬事房太监的意思。 这下热闹了,秦顺儿隔帘向我磕头请安,这边却几个奴才在我身边对我视若无物。毕竟是老人儿了,尴尬一阵,几位嬷嬷笑嘻嘻的出去和秦顺儿客气起来,向他解释起了来意,反倒没了我什么事。秦顺儿和她们也很客气,执礼甚恭,但一说到“收拾西暖阁”,就公事公办的向她们交代道,这里是皇上钦点的居所,布置都是按皇上意思,连一根线也是皇上看了才能进来的,若“收拾坏了”,恐怕皇上不会高兴。 慢慢的气氛有些僵持,说到底她们代表的是太后的意思,放不下架子,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秦顺儿亲自陪着她们“先看看”,再回去向主子讨主意定夺。 宫女打起帘子,我微笑目视秦顺儿微微点头,感谢他刚才在慈宁宫的照顾,此时也不便说话,他又恭垂双手一躬身,才随嬷嬷们进来。 随便转了一圈以示完成任务后,她们由秦顺儿送着往外走,客套间还不甘心的说着:“咱们回去禀报太后老佛爷,看她老人家的意思,不过这几天罢,皇后娘娘必定是要搬过来的……” “朕还没册封皇后呢,哪儿来的皇后娘娘啊?” 还是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有用,众人如闻晴天霹雳,立刻噤声跪下,参差不齐的磕头呼“万岁”。 我也连忙迎出去,胤?脸色比刚去慈宁宫时更差,险峰峻崖后黑沉沉的孕育着一场暴风雨是什么情景?相信众人都感受到了这平静语气下的“低气压”。 结结巴巴的嬷嬷们说不清楚,秦顺儿帮着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胤?似听非听的,踱到我刚才坐的西暖阁外间窗下,拿起茶杯就着我喝剩的茶要喝,我连忙伸手捂了一下,水已经温了,于是轻轻把杯子从他手上取下来,示意身后的容珍去换热茶。 “哐啷”一声,胤?把手边的杯盏往地上一扫,全殿人连我在内无不吓得浑身一震。 “朕忙了半天下来,连口热茶也没得喝!倒有一群奴才在朕住得好好的西暖阁指指点点?嗯?谁给你们的胆儿?!你们也想让朕在紫禁城住不安稳?” 胤?在太后那一定碰了不小的钉子,此时生硬阴冷的语气里有隐忍的怒火未消,几个嬷嬷吓得呆了,伏在地上只知道磕头求饶,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容珍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干脆抖抖的趴在地上去拣碎瓷片。 胤?气得无话可说,又腾的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因为嬷嬷们刚看过,几进内室的帘子都还没有放下来,他随步边走边看着,好象还在想什么,站在大座镜旁边,突然停住了,朝里面指着:“谁把朕嘱咐挂上去的画儿弄坏了?” 里面只有一副画,就是邬先生所作,那副踏雪赏梅的,我也过去一看,只是画挂得歪了、画纸有些细小的褶皱而已,可能是打扫清洁的宫人疏忽也不一定,他这是心情不好拿事情发作吗?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他已经朝身后一挥手:“跟你们怎么交代的?掌嘴!” 众人还在发愣,他转身又指着秦顺儿:“你在敬事房就是这么当差的?掌刑太监呢?还不给朕把这几个眼里没王法的刁奴拖下去掌嘴?” 这才反应过来的几个老嬷嬷立时哀叫连天,求饶一片,隐隐听见有人在说“太后”的字样。 “有多叫一声的,既多掌十下!还敢在朕跟前称太后?朕倒要问问你们怎么服侍的?竟让闲杂人等天天闹得太后寝食不安!太后要是有个什么,朕拿你们殉葬!” 秦顺儿看看胤?脸色,往身后一挥手,几个太监进来把老嬷嬷们往外拖时,胤?手指往地下一点:“还有她。” 四个老嬷嬷连容珍被拖了出去,“一、二、三……”唱刑太监扬着尖细的嗓子开始唱数,夹杂噼里啪啦的掌嘴声就在外面响起。宫内女眷通常不施杖刑也就是“打板子”——因杖刑中为避免作弊,都要扒去衣服,亮出脊背和下身直接受刑,清朝极其封建,自然不能这样“有伤风化”,所以宫女和嬷嬷会受到正式由敬事房掌刑并记录的唯一刑罚就是掌嘴,皮肉之苦自然厉害,更是极大的羞辱,这几个老嬷嬷本来年纪就大,看样子平时又是有些地位的,这样一闹今后还怎么在宫内处事? 胤?丝毫没有就此喝止的意思,没说要打多少,就只能一直打下去,我又无法忍受了,小声试探:“皇上?” “唔?”胤?还在板着脸想心事,见我叫,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先抬手示意我不要说话,自己回头吩咐道:“走走走,都给朕弄远点,这么闹着养心殿还办不办事了?从现在起,每个人再掌嘴五十,秦顺儿要亲自瞧着。” 只是把她们拉到这里听不见的地方去受刑?众人走后,我连忙向他说:“那几位嬷嬷上了年纪,再打下去怎么好呢?皇上饶了她们吧?” “哼,朕最看不得多当了几年差就自比主子的刁奴,有她们的样子在,奴才不象奴才,连你都敢欺负了,不杀两个,满宫里的奴才还认得朕是皇上?”他目光扫过之处,殿中剩下的宫女太监无不像被冰冻住似的,长跪于地,瑟瑟发抖。 胤?渐渐倦下来,意兴阑珊的赶走了一屋子人,把我抱到腿上,低声道:“凌儿,你还记得当年我雍亲王府后那片湖吗?” “当然记得。”虽然还为刚才他的一怒有些心惊肉跳,但想起那湖,湖中映着星光灿烂的夜空,那时候傻头傻脑的自己,我忍不住微笑。 “后来圣祖皇帝又把那后面一块地给了我,连整个湖在里头,围了个园子,房舍器物都是请江浙一带有名的匠人来造的,原想着闲时去散散心,”他苦笑一下,“谁知竟没个闲的时候,放着到现在也没住过。那园子地方好,又清净,就用我圆明居士的号,叫做圆明园。” “圆明园?” “嗯……凌儿……你先住到圆明园住一阵子,好吗?” 胤?是低头说的,话音微涩,无不歉疚之意。 见我迟迟不说话,他终于抬头看我,目光紧张的探询我的视线。 “凌儿?朕……朕三月就要护送圣祖皇帝灵柩至遵化皇陵,你一个人留在宫里,朕不放心,但朕一回京,就会去接你回宫的!” 本来是在暗自偷笑的:我居然可以离开这个不是人住的地方了,还会成为史上第一个住进圆明园的人?圆明园呢! 但是胤?的话又把我拉回现实:他的敌人就在庙堂之上,宫闱之间,让人不得不为他忧心。 第99章 而让我出宫这样一件小事,更是不值得他愧疚的,宫内的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他可能还是不能理解,他总是对自己要求很多…… “没关系的,皇上,若不是因为你,我真的很不喜欢住在宫里,能出去透透气,真是求之不得呢。” 胤?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我。 随后秦顺儿还领着四个人回来谢恩,按规矩,领罚和领赏是一样需要谢恩的,只是其中一个老嬷嬷永远没机会了。“皇后”晚上还想领着年妃过来“请安”,胤?没有见,同时李德全也很晚才带着太医回来,详细报告了太后诊治的情况,同时,允?听说太后犯病,折回慈宁宫去看望,被胤?特意嘱咐的侍卫赶走,又闹到深夜。 这一夜,因为多了对圆明园的期待,更觉这宫中乌烟瘴气,一天都不想再多待。第二天,我就搬去了圆明园,胤?对于我的急切只好苦笑,也无法一时安排出时间与我一道,只能帮我叫上阿依朵。 圆明园已经算在京郊了,当马车停下,如意扶我出来时,我还以为他们走错了地方。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不是那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或刻意种植的,而是……很像草原上自然生长的、健康的草,绿波中居然还夹杂着一朵朵小花蕾。远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隐约可见湖泊如镜面映着蓝天,抬头,天空訇然晴朗,薄云悠闲的舒展开来…… 阿依朵显然也有与我一样的观感,在身边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 更完美的是,树林中回应了一声清脆的口哨,有人手牵一团红云从湖畔走出来,青衫翩然,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笑道:“这阵子忙得头都昏了,好容易向皇上讨到这个美差,还没弄好呢,你就急着要过来。” “就你会享福不成?要是可以选,谁会弃这里而选皇宫?” “这话你可说错了,天下有多少人眼巴巴的望着那金銮殿……” 胤祥的话还没说完,我惊喜的打断了他:“这是一匹马儿?”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回头看看手中牵的那团红云,“又进了一批上好的滇马,我好不容易求四哥让我来挑挑,皇上说顺便选几匹给你看看。怎么样?就知道你喜欢。” 火红的鬃毛在风里起伏如烈焰,但它的目光却是深沉稳重的,一看就与踏云的性格大不一样,简直是王者风范,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好,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哎呀!太好了!就是它了,我要这匹马儿!” “没问你这个,我挑的马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是说这园子。” “这园子嘛……你发现了吗?这里的风是软的。” “风也有软的硬的?”阿依朵笑我。 “当然,在宫里,我一直奇怪,怎么二月底了,冬天还没过去呢?风也刮得又冷又硬。到了圆明园才知道,原来春天都被关在了宫门外。” 胤祥点头,了然微笑,身后,是雍正元年难得的和煦春色。 尘世羁第一卷第61章 胤祥说要向我引见一个人,领着我们往湖对面绿树掩映的秀丽楼阁走去。玉带似的拱桥从湖面最窄处穿过,走近了就能发现,这里的房舍建筑错落高低,毫无京城大宅的死板阴沉之气,布局如同江南园林,站在每一个地方看去,都是一副绝妙的画面,但它又不像时下江南园林那样过于追求繁华,伤于纤巧,因为拥有了足够多的天地来摆放,它便兼具了北方的高天阔地和南方的别致幽雅。 一路看,一路赞叹,可怜胤祥根本没有闲心欣赏,边走边跟我详细解释这里的关防。原来京郊西北现在都是“皇十七弟”允礼旗下亲兵直接驻防的,再往西北去不远就是大营,圆明园内的侍卫一时没有足够人手,更无法从宫内抽调,现在是由胤祥分出自己手下可靠的亲兵充当,园外就是由封了果郡王的允礼亲自负责派兵设岗巡防。 “有必要吗?这里面现在就住我一个人而已,加上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过十来个,倒要这么多人来守?” “你说的,要是可以选,谁还会想住宫里?何况还多了个你,皇上自然也要来的。再说,有些人在宫里都是来去自如,难道这里也让他当自家园子不成?” “……你说九贝勒?皇上不是下旨让他去西宁了吗?” “哼……老十走的时候不也闹了一阵吗?秋后的蛤蟆叫不久,你别担心,他在京城待不了多久了。” 阿依朵这段时间对他们兄弟间和我的过去有关的恩怨特别好奇,听到这个,立刻兴致勃勃的走到我们之间,正要向胤祥发问,我们已走进一处以花草篱笆为墙的庭院,楼台之间草地上两人正在打斗,几个侍卫在一旁观看,阿依朵一见那熟悉的大个子,立刻用藏语喝道:“多吉!” 多吉反应不慢,听见声音立刻回头,一看见我们,丢了架势就“嗬嗬”的跑来,正跟他缠斗的青年不肯放,从后面要追,阿依朵却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多吉激动起来语无伦次,但听不清也能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自从带着他一路颠簸,我还真惦记这个可爱的小巨人,见到他好好的穿着一身特制超大侍卫服,像以前一样跑到面前,震得地面直抖,还真是亲切,欣慰的拉着他那一个指头就有我手腕粗的大手轻拍。 “三婶,我还真没见过您端端正正像个福晋的样子,没错儿,大家都知道多吉是您的手下败将,我是还没打赢过他,可您也不用笑成这样子吧?” 那青年才二十岁的样子,由着侍卫们理理衣裳掸掸身上的灰,笑着向我们走来,看样子和阿依朵也很熟。 “凌儿,这就是……”胤祥说。 “不必介绍了,老远就瞧见腰上的黄带子,这身手气度,必定就是果郡王了。”我笑道,福了一福,“给果郡王见礼了。” “呵呵,不敢不敢,允礼也不知从多少哥哥们那里有幸听闻过这大名了——还不能轻易提起,那是要先焚香祝拜、香汤漱口,才能恭恭敬敬叫上一声的,不然,惟恐玷污了。如今得见真神,敢不膜拜?允礼这厢有礼了……” 这年轻人看上去心情很好,退后一步唱戏似的长揖作礼,说着话还笑哈哈的看看胤祥的反应——胤祥脸上微微泛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躲过了斗争最激烈的那十几年,他才刚刚长成大人,幸运的成为一个比他的哥哥们都轻松自在的贵公子,他的这种调侃戏谑,因为符合自身气质,也并不显得轻浮突兀。当然,也许是因为我早已知道,他在胤?登基的过程中和胤祥一道对京城和附近地区的军事进行控制,是“一家人”,所以可以暂时放松在宫里时时警惕的情绪,回以嘲笑:“当年在王府书房见到果郡王,才十岁的小孩子,比弘时他们还顽皮,打碎了茶盏就溜走的可是你?害弘时他们罚跪半天呢。” “啊?这都记得?千万别告诉他们,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呢。不过说起这个我就奇怪了,方才远远瞧见,我还不敢认,怎么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十年后还是这个样子呢?莫非这十年你都躲在那张画儿里了?” “胤礼,你还做过这种丑事啊?早知道叫四哥把你的跪也罚回来,替侄儿们出气。”胤祥嗤笑。 “怪不得把多吉交给你这么久还没教好,就知道和他玩儿了吧?”阿依朵也笑。 “哼,不跟你们两个漠北蛮子废话,有本事,咱到西北战场上见真功!” 允礼嬉皮笑脸的说着,发一声唿哨,远远小丘下树林里跑出几匹马儿,后面跟着的驯马小太监大概措手不及,跑得手忙脚乱。 “什么西北战场?你要去?”我很吃惊。 “十三哥要去,我当然也得去!咱满人马上得的天下,谁还不能跃马弯弓射大雕?就十四哥能打胜仗不成?” 这简直是小孩子赌气嘛,我愕然回顾胤祥。 “呵……”胤祥尴尬的笑,“别听他的,他是文人,哪见过什么大漠孤烟,跃马弯弓?他当是李太白仗剑游江湖呢,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十七弟早已从学沈德潜,工书法,善诗词,好游历,名山大川倒是走了不少,起了个号叫春和主人,现在我们兄弟里书画最了得的就数他,连三哥也夸他笔下有仙气,不是读迂了程朱理学的所谓‘大儒’能及……” “怡亲王,先别忙着夸,你想去西北打仗?一则朝中事务繁忙离不得你,二则你的身体也不能再抗风沙严寒,皇上怎么会准?”我打断他,质疑道。 “别以为夸我书画就能贬我的骑射功夫,皇阿玛在的时候还夸我马上有他老人家当年遗风呢!不信咱比试比试!” 马儿们跑近了,允礼嚷嚷着拍拍其中一匹马的脖子,拉住缰绳跃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飞奔出去。 胤祥回避着我的目光,趁机翻身上马,骑着一团红云迅速飞走。 “你们两个要是连我也比不过,就谁也别去丢人现眼了,哈哈……”阿依朵也飞快的纵马而去,“放肆”的笑声随风四散。 “喂!你们!” 我急得一跺脚,连忙骑上一匹离我最近的青花骢,打马苦追。 回京之后,从没有过这样的愉悦,回京之前……就更不可能了。抬头看蓝天清澈荫凉,俯首见凡花含苞而有情,仿佛穷尽半生挣扎苦熬,不过换来这短短数年、半时轻快,值或不值?但已经没时间去思想感慨,因为哪怕这一点点快乐光阴,不及时享受,也很快就会溜走了。 第100章 马术上谁能胜过阿依朵?在草原上早已见惯不怪了,她就像生在马背上似的,腾挪纵跃灵活得像变戏法,速度、花样都无人能及,胤祥兄弟两个最后很有默契的不再和她比试,而是在一旁为她吹起口哨来。 玩得兴起,午膳时间已过,他们兄弟还不肯走,一定要再比箭术,传过简单的午膳,湖边空地上已准备好十根木桩,每两根之间相距二十步,都有一人高,上端紧紧裹扎着稻草,这是马场都有的简单箭靶。 胤祥兄弟两个和阿依朵各自的箭梢分别以蓝、白、红漆做了标记,每人二十支,驱马一百步的距离拉起红绳,绳外可自由跑动,谁的箭中靶多就为胜,且可以箭打箭。 听说有这样的比试,谁不凑热闹?园内有事没事的人都跑了来看,杂役老太监和宫女老妈子偷偷躲在院子里张望,马厩的太监们在山丘上找高处,侍卫小厮们更是纷纷为自家主人忙前忙后磨箭牵马。 但他们三个的准备工作却出奇的一致,就是把我往远处赶:“刀箭无眼,打箭时若偏了出来会伤到人,你去那边儿看吧。” 最后,我只好带着多吉站到湖心桥上,这里背对他们,又是高处,视线正好全无阻挡。 慢慢跑动起来,他们先后射出了第一箭,三箭都稳稳扎在不同的靶上,赢来侍卫们轰然喝彩。 第二箭,第三箭……无一不中,他们看似信马由缰,由马蹄轻快小跑踏在湖边草地上随意来回,拈弓搭箭之前还不忘互相嘲笑,这才是满洲贵族当年谈笑间俘虏天下的豪杰遗风吧? 我渐渐看进去了,随着他们的身形移动目不暇接,每一箭的射出都紧张得捏起拳头,直到耳边响起轻松的低语:“这不算什么,小时候咱们兄弟谁没这个准头,圣祖爷要罚跪的,在众人眼里也抬不起头来。要紧的是后头,每张弓一次都需膂力,连发二十箭后,谁还能力道不减,才是好汉。” 静静听完,才舍得移开目光,回眸间尽是湖光山色潋滟,笑意也自然轻盈起来。 “皇上怎么来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侍卫们失职?” “十三弟和十七弟一来就忘记回宫,自然得来看看是什么把朕这两个弟弟都留住了,又碰上这么一场好比试,当然不能坏了大家兴致,赢了的,朕还有赏呢,呵呵……凌儿,你往这里一站,朕才看出,这园子原来有这般景致……” 他的唇近得碰到我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李德全总算见惯不怪了,理直气壮的假装看着那边精彩的比赛。 比赛已近末声,虽一时不能细数,但大致看去三人战绩持平,他们放慢了发箭的频率,谨慎起来,连四周的人也看出了神,竟没一个注意到皇帝的悄然到来。 “对了,十三爷和十七爷说他们要去西边战场?皇上可千万别准啊,戈壁黄沙,十三爷的身体现在恐怕受不起……”我问道,眼睛却时时关注着场上动静。 “好箭!裕亲王福晋在草原上的名声绝非虚得啊……”允礼刚刚一箭中的,阿依朵的红箭紧随而至,差不多和允礼的白箭扎在一处,允礼大概已经力有不足,那支箭摇摇晃晃,被挤落在地,围观的众人嘘声、喝彩声顿时响成一片,胤?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朝中事务怎么离得了他?就是十七弟,京畿防务也少不得的,隆科多兼了上书房大臣,又是九门提督,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长此以往不是办法……结党余孽未清,朝中多少官员可用?打仗是打粮草,与葛尔丹一战才毕,如今国库空虚,朕让李卫去做江苏巡抚,不就是为了在江南筹粮备战么?要用到十三弟的地方多了去了,比战场也不差啊……” 允礼不服气了,又连发两箭,箭箭中的,阿依朵和胤祥也不慌不忙,无一落空,他们的箭匣眼看就要空了。 “不去就好,无论怎么说,他去都不妥当。可怜十三爷总觉得自己是不受重视、被人遗弃的孩子,又浪费了之前十年的时光,他总是想证明自己……” “唔?”胤?仿佛在低头看我,我却无法移开目光。 只剩他的最后一箭了,连允礼和阿依朵都看着他。众人屏息等待中,胤祥好整以暇搭箭拉弓,将胳膊与弓箭抡成一轮满月,马上侧身,姿势标准得像一尊骑士铜像,仿佛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蕴势等待——不远处的几个宫女咬着手指看得目光发直,很有意思,引得我分神多瞄了几下。 破空而出,箭的去向是最拥挤的那个草垛,上面已有五支红箭,二支白箭,三支蓝箭,胤祥似乎是有意的。 箭羽在空气中震动,尚铮然有余音,已被扎成箭猪似的草垛应声而散,二支红箭、一支白箭飘落在地,剩下三支红箭、一支白箭、四支蓝箭,都是深深没入木桩才得以存留。 胤祥随意扔出单弓,昂然下马,几名随侍伸手接过那弓,突然一人激动大呼:“弓裂了!弓裂了!” 最后那支箭岂止力贯千钧?居然将角弓也震裂。 允礼抢过弓来细看一遍,仍不死心的打马上前数起箭来,随着众人的跺脚、叫好、议论声,我从胤祥拉弓就开始屏息的那口气,才得以无限赞慕的长舒。 “何需上西疆战场才能证明呢?难道,谁还敢说朕的十三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 深有同感,回首向胤?认真的点头,才发现他仍只低头看着我,幽深的眼眸里捕捉不到一丝目光曾移动过的痕迹。 闲置多年的圆明园突然人气高涨,每个来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选中了一栋湖畔小楼住下,楼下有临湖水榭,杨柳依依,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没有让人压抑的朱红高墙,四处只有竹篱爬满香草藤蔓以示隔断,青葱绿意伸手可得。 当天下午,胤?干脆吩咐将湖边一处轩敞抱厦整理出来,把上书房大臣都叫到了圆明园来办公议事。当夜,他也没有回宫。 这几天正好满康熙的百日之期。国丧服孝,百日缟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顶戴和喜色的帽子,还只能穿孝服,偏又是颜色惨淡的冬天,日子久了,只觉满目荒夷,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特别是宫人们就那么一件白孝衣,没得替换浆洗,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 好容易百日磨过,宫内立刻忙起来,换去素色帷幕帘栊,摆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们也回家剃头刮须,重新穿回朝珠补褂,翎顶辉煌,容颜焕发。 “嗯,这才像个新朝的样子。”胤?要我陪他回宫一趟,他指点着从大内藏珍里取合用的器物去圆明园装饰我的新住所,看宫人们换上新装,精神利落的翻箱开柜、布置宫房,点点头道,“这几日你们把宫里好好打点出来,朕先去圆明园躲几天闲,待从遵化回来,乾清宫要立时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阳春三月”这四个字的含义在这园子算是体现到了极致,草长莺飞,天光水色,绿意像用画笔饱蘸了浓墨染上去的,润得要滴出来。 我喜欢动物,胤?也有个“怪癖”,大概因为对人对事太过于严苛挑剔,人生殊少乐趣,他对小猫小狗都很好,偶尔还能逗趣,于是圆明园中很快补齐了有趣的生物:温驯的梅花鹿很容易受惊吓、神采奕奕的猎犬紧随人后,波斯猫对人爱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鹤姿态却更显高贵优雅、湖中锦鲤颜色喜人、鸳鸯总是一对对相依相偎、同样是羽毛绚丽的孔雀还不如总喜欢停在篱笆上的雉鸡可爱……人不多,园子却真正鲜活起来,耳边时时鸟鸣啾啭,走在其间,人心也不得不轻快几分…… 可惜朝局的气氛与之正好相反,胤?却还把这气氛带进了圆明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胤?一怒,以李德全为首的宫人们不约而同的缩到一边,只偷望着我,若没有外人,只有他们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这些日子,胤?脾气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大,并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场,但我只能静静坐听,全不理会战战兢兢踮着脚尖做事的宫人们投来“哀怨”的目光。 “外间匪类捏造流言,妄生议论,令朕即位以来,施政受阻,被议者多,谓朕钟爱十六阿哥,令其承袭庄亲王王爵,承受其家产。且如发遣一人,即谓朕报复旧怨;擢用一人,又谓朕恩出于私。” “苏努、勒什亨父子朋比为奸,摇惑人心,扰乱国是,结党营私,庇护允?,代为支吾巧饰,将朕所交之事,颠倒错谬,以至诸事掣肘!” “将勒什亨革职,发往西宁,跟随允?效力。其弟乌尔陈因同情其兄,一并发往。” “允?奉命往西宁,而怠慢不肯启程,屡次推诿,耽延时日。惩治其一二‘奸恶太监’,而遂谓朕凌逼弟辈,扬言无忌,悖乱极矣!” “朕即位以来,对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过犯无不宽宥,但众人并不知感,百日之内,淆乱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谓朕宽仁,不嗜杀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启朕杀人之端也!!”1 …… 取中湖边这座抱厦,正是因为它轩敞明亮,坦坦荡荡三大间直接打通,没有筑墙分出房间,布置时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断,胤?震怒的每一言一语都在这里面激起轻微的回音而被放大,声威骇人。 杀人之端……杀人之端……此时正值盛年的张廷玉躬着背匆匆离去,捧着的圣旨去“明发天下”的双手也在摇摇发颤。 第101章 我何苦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胤?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桩新仇旧恨呢? 摇惑人心,扰乱国是,结党营私,对皇帝之命推诿支吾以致诸事掣肘,“淆乱朕心者百端”……这样的罪,胤?也只能打发两个罪首去西宁而已;允?原来还没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着胤?到底能拿他怎么办,他却只能杀了允?身边的两个太监出气。 原本,皇帝应该在圣祖宾天百日之后,就带着所有王公亲贵和大部分重臣护送康熙灵柩去遵化皇陵“入土为安”的,却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还无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还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这样的大礼若不带他一道,从礼、义、仁、孝任何方面都说不过去;但只要一带上他,等于皇帝默认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废,让所有人意识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爷党”左右,这皇帝还有什么好做? 这算是雍正登基以来与“八爷党”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不,他们兄弟应该都是,如此骄傲,怎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用胤?的话说,“任意侮慢”? 红眼相斗多年,不胜,既死,没有别的梯子好下台,这一局怎么结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绵绵,雨丝细密得雾似的,风一吹就四处飘散。这样的雨下过两天,晨雾也越积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妆时,窗外只有白雾茫茫,连湖面也看不见了。 已近巳牌时分,换算成二十四小时制,就是快早上十点了,听说皇上卯时就走了,在前头领着上书房大臣和两位理政王大臣见人办事。我应在胤?办事时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惯例,他早起时却又总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饭也不及吃,只带着如意出门赶去。 竹篱上两朵不知名的鲜花刚刚盛开,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莹剔透。雾太浓,抬头不见天日,前后难辨东西,还好从这里到议事的地方,只需沿着湖岸走,穿过玉带桥,到湖对岸便是。 尘世羁第一卷第62章 随着圆明园地位提升而升做总管的太监高喜儿见我出门,连忙跟了上来:“主子,这天儿瞧不见路,您扶着点儿,当心草上水气打湿鞋子……” 扶着他慢慢边走边闲话,鹅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尽头,径直穿过一片浅草地,前面应该是桥头的八角亭。高喜儿为人柔媚细心,莆得提升,一心要好好买力讨赏——皇帝身边已经有了李德全,他对我的饮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还真没见过这样小意儿的太监,也觉得十分有趣,他爱讲些趣事笑话逗闷,正好我平时没什么话,有这么个人唠叨着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着脚下,听他絮絮叨叨些衣饰上的闲话,数着新进的衣料应该打些什么样子的春装,没甚留意时,他突然止步,还拉拉我的衣角。我脚下正踏着湿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险些一个踉跄撞上眼前的人。 “凌儿,别瞪我,原本没指望的,还真把你给找着了。” 似乎空气中湿重的水气都凝结在他眉眼间,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样。记得他总是笑着的,一种高傲的、轻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时是轻狂,十年后是不羁。但现在他居然没有笑,微扬的剑眉和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一点很小、很小的水滴…… “雾这么重,也不拿伞遮遮,头发都濡湿了……”他用手背轻碰我鬓角,语气里尽是忧郁。 完全糊涂了,后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后,八角亭和亭内两名亲兵服色的随从都只能看见一个大致轮廓,我身边是神色紧张的如意和高喜儿,现在所处位置离湖面很近,隐约得见水面雾霭蒸腾,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就只有缭绕的水气。 “呵……最喜欢看你这般模样,顾盼之间,魂为之销……”胤?勉强轻笑一下,负手侧身,望着白茫茫空无一物的湖面,语气幽沉如梦呓,“十年了,你还是这副神情……听说你这些年再没拨过琴弦?” 我正趁机示意高喜儿去报信,他突然又看向我,还走近两步:“凌儿,就算是为着恨,你还是时时记得我的,对不对?” 距离太近,吓了一跳,浑身骤然紧张,悄悄侧身挪了两步的高喜儿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呼吸,深呼吸,还是有些恼怒了:“我不再弹琴,是因为随我琴声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艺为之生色的锦书不在了,没有她,我的琴声干涸如沙漠,再无可听之处。教我弹琴的邬先生和锦书都已各随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瑶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喜色,伸手抢过我捏起的拳头: “是吗?凌儿,这么说,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当年一时气盛铸下大错……” 没想到他居然还抓住这么个字眼儿,我啼笑皆非,甩开他的手,回头就走,迈了两步,又踟躇停下。 “九爷,浮生不过一梦中,谁能明辨因果?我不过是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女子,试想,若你当年轻易得了去,或许能新鲜上一年半载,十年之后呢?九爷府上姬妾如云,年年花开,我不过是湮没于其中的一个。凌儿不明白,你是为了愧疚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定要执著于此呢?” “你不明白?”胤?抢几步站到我眼前挡住去路,“你说天命,你说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大清开国之初,多尔衮以身家性命保孝庄太后,赢得孝庄太后委身下嫁,扶了才六岁的世族爷登上大宝,最后不过换得身败名裂,掘坟罪尸,为什么?就是皇阿玛,孝诚仁皇后故去多年,他老人家为何既不立长,也不立贤,伤透了心也要保咱们那个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为他是孝诚仁皇后遗下的吗?” 胤?平日也是个不多话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凄伤、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我居然动弹不得。这算什么?谈情说爱还是清算旧帐? “凌儿,我知道,遇上你的时候,我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也不懂,但你被赐死的那夜,我好象也死了……” 他犹豫着抬起手臂,十指空空的伸出又捏紧,双手终于互相克制的握紧,没有靠近我: “……在左家庄化人场外头坐了一夜,还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玛为何要那样教我们,‘情’之为物……白白活了那么二十载,原来不过是个蠢物。就像做了场梦,多年后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绪仿佛能随萦绕的白雾四下弥漫,那种绝望的气息甚至一瞬间触碰了我,这感觉很奇怪,迷惑的摇摇头,喃喃道:“但现在再怎样悔不当初也已经晚了,就如你们兄弟多年的争斗,其实一切都并不值得,我不明白你还想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样……凌儿,或许我只想这样瞧着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爷!十七爷!”“您这是怎么的啦?哈什图好好的,怎么就惹了爷了?”“后头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儿,您这样儿……” 太监和侍卫惊慌的声音从桥上传来,大概时近中午,雾变稀薄了些,八角亭后现出人们身形,一群人张皇的跟着果郡王胤礼小跑而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离她远点儿!”胤礼直接冲向胤?,怒喝,手中横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长剑,剑尖兀自滴血。 胤?早已闻声回头,见胤礼这番举动也并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动,只看了那剑尖两眼,问道:“十七弟,你杀了哈什图?” “皇上有旨,无论何人不奉诏不得进园子,他还敢私自带你进来,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图是你镶黄旗下的,又是老侍卫,对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确向我实情报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书房大臣,他才想带了我去找你问个章程的。啧啧……可惜了,我定当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为何又到了这里?” “你也见了,这雾大的,我又没进过这园子,不认识路,不知怎么的,就走失了,摸索着还在找哈什图呢,可巧遇见凌儿……”胤?随意笑说着,又看我一看,“就闲话了几句。” “凌儿会跟你这等人闲话?——呸!别以为那时候我年岁小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下作事儿!真是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我竟摊上你这么个兄弟!专使那些黑心污烂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现世报!” 胤?脸上微微变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还年轻,说的是气话,做哥哥的不跟你计较,但你可不能总是这么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恼我,也一直没得机会向你解释,但勤嫔娘娘……” “你再敢提我额娘名号半个字!”胤礼额上青筋迸现,被血染得殷红的剑尖转眼就直逼到胤?前胸。 我正诧异,胤礼怎会失态至此,原来是内有隐情——这兄弟两人显然还另有一段极大的仇怨。平日的胤礼,丰神俊郎、文采风流,人称“小八爷”,眼下却怒发冲冠、七窍生烟,那样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卫和太监眼看事态恶化,忙一哄而上阻拦胤礼,胤?低头一笑,不再理睬他们,重新转身看着我: “我要去西宁了,凌儿……节度使府后花园对吗?四哥总不能连你住过的屋子都不准我住吧?” “什么?” 第102章 就算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这个消息还是很突然,这场较量是怎样分出了高下的?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敢随我到皇上面前说理去?!”胤礼手中的剑被一个侍卫抢了下来,被太监架着胳膊仍瞪红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胤?很慢很慢的后退,终于微微一笑拂袖转身,看也不看胤礼,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蒹葭凄凄,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雾已稀薄,胤?悠悠吟唱,步上桥头,一个身影立于桥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视。 胤礼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动,胤礼不再说话,一跺脚追着胤?而去。 “凌儿。” 宫人侍卫如鸟兽散,胤祥在身边轻声唤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认真得像在对我进行科学研究。 “我……没事,只是,有点……迷惑?……” 相对无言,耳边重又响起树梢婆娑风声,鸟儿在枝头啾啭鸣啼。 “雾清了,日头要晒起来了,回去罢。” ……这就是他的结论? 一抬头,胤祥也走了,侍卫和宫监正簇拥着他上桥而去。 雾果然都没了,春日温煦的阳光重又淡淡穿过树枝,洒在身上,圆明园的景色魔术般清晰的浮现回来,远处的湖岸,脚下随风轻摆的草,身后觑眼观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儿。 那白雾氤氲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过迅速,我简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场幻觉。 注1这些都来自于前章注过的《雍正朝编年》,史料原载。这一部分,无论雍正还是乾隆都没有必要改动,应该是比较可信的。这已经是非常文言化的官方语言了,可见当时雍正被八爷党势力掣肘,无法施展拳脚的程度,和他的极度愤怒。 尘世羁第一卷第63章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皇帝终于可以启程,率王公大臣送大行康熙皇帝灵柩至遵化皇陵下葬。 在这前一天,胤?启程前往西宁,在圣旨中被怒斥的勒什亨和乌尔陈兄弟与他一道被发往——都由粘竿处侍卫“陪同”。至此,雍正皇帝赋予“粘竿处”这个特殊部门侍卫的特殊权力开始为朝野上下所注目。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康熙皇帝的大礼又必须尽快进行,胤?临行前一天忙得没有合眼,但他居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于是我顺便见到了坎儿。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胤?的安排让我有些愧疚——真是小心眼!我“随便”问问而已,他居然耿耿于怀? 与坎儿这一面,见得很不是味道:在怀念情谊,问候别后多年冷暖的同时,他也让我了解到,他已经是满籍,身世甚至可追溯到满族入关之前——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谁是“坎儿”。 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圆明园春色慵懒,他却正揣着满腹心机走向雍正年间复杂万端的政治迷局,这样一个来历神秘、品级不是最高却暗中帮皇帝掌握一切的满族官员……他说他连李卫都不能再联系了,但却一直在默默关心、甚至帮助李卫、邬先生……和我。 想到那种无处不在的视线,我的感谢,多少有些勉强。 坎儿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样也好,至少我不必为他担心,因为他已经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胤?安慰我说,他可以在御辇上眯一会儿,就启驾回宫了,他要从那里履行一系列仪式后带领王公大臣们出发。 胤?刚走,阿依朵就到了。裕亲王也要去遵化,我却把他府里的当家福晋也叫到园子里陪我住,多少有些过意不去,问她:“你丢下自家不管,每天来陪我,裕亲王会不会不高兴啊?” “哪轮到他不高兴?他巴不得多讨好讨好皇上呢,你在园子里还不知道吧?前几天皇上说八爷筹备圣祖爷大礼葬仪时把什么东西弄得不好,罚八爷在太庙前跪了一夜呢!” 这事谁能不知道?那正是胤?气头上的几天,“命管工部事之廉亲王允?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庙前一昼夜”,天下皆知。 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和裕亲王有什么关系?” “嗨!原来你还不知道?他不就是人说的‘八爷党’?我看到的就只有圣祖皇帝最后那段日子,他和八爷九爷十爷,还有那几个官儿,都经常往来,还时常去八爷府上待上一天……” 原来如此!我偷偷打量她也有一阵子了,看来是真没把什么放在心上。政治婚姻,没有感情是正常的,难得的是阿依朵向来心胸开阔,又能干聪敏,毫无那些不必要的善感和小心眼,让我觉得可亲可爱之余,还多了由衷的敬佩。 “老庄亲王博果铎死了,虽无嫡嗣,但族里有的是子孙辈,拣一个过继不就是了?皇上却平白无故把十六爷过继给庄亲王,也太牵强了,不合祖宗成例不说,这不等于革了庄亲王这一族的爵吗?谁都能看出来皇上的意思,皇上生气,也堵不住人家心里这样想,没用的……” 阿依朵摇摇头,饶有兴致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儿: “前些日子,皇上把老安亲王的两个孙子,吴尔占和色尔图也革爵了,还发回盛京叫人看起来,你想啊,八爷跪了、九爷十爷走了、老庄亲王、老安亲王……” “你家裕亲王也不久了。”我也学她的语气,点点头。 “就是这个道理,还有个简亲王,听说正找几位亲王在商议,每个人凑十万两银子,捐给皇上,以解西边军事又起,国库空虚之急……” “没用的,皇上一定会说,这些银子不是民脂民膏就是从国库掏出去的,还给朝廷是应该的……” “呵呵,我猜也是——不管那个,反正动不了我的银子。老安亲王岳乐最有意思,他是八爷的岳父,干脆什么也不做了,银子也不捐了……” “对,要么鱼死网破争一把,要么干脆等死……”我叹息道,“就算遣尽家财,或出家为僧,也解不了半分皇上心头之恨。” “……真的?他们兄弟之间到底都干过些什么啊?” 阿依朵奇道,偷看我。我知道她一直对我和胤?,甚至和他们兄弟过去发生过什么很好奇,也不理她,拂开路边低垂的柳条,说:“他们干过什么,还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嗯……为勉强抵消一些外间说皇上对兄弟刻薄的话头,年岁小的阿哥爷们就沾光了,居然把庄亲王这个铁帽子给了十六爷,十七爷因为刚刚封了郡王才不久,不好立时再加封,皇上就封了十七爷的额娘,圣祖皇帝的勤嫔陈氏为勤妃,今天刚下的旨,还有……” “对了,阿依朵!”这个疑问一直在我心中没处解答,我立刻打断她,“勤嫔陈氏……那个,现在是勤妃?不,勤太妃,以前发生过什么?和九爷有关系吗?为什么十七爷说起这个就恨不得杀了九爷的样子?” “哦,对了!十七爷刚刚在这里闹了九爷一场——我听府里一个老嬷嬷说过那件陈年旧事:不知是康熙五十几年,十七爷的额娘,那年不知怎么突然在宫里自缢死了,一时有好多说法,但都和宜太妃,就是九爷的额娘脱不了干系,而且还说是九爷十爷在里头帮着宜太妃使了什么手段……你也知道的,这些奴才最喜欢骇人听闻,添油加醋,那些离奇的就不说了,总之……” “总之与九爷和宜太妃有关是一定的。”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马场,我回望郁郁葱葱的林苑。宜妃在康熙众妃嫔中家世显赫,是最有来历的几个之一,据说还素来受宠,加上那时八爷党势力如日中天,九阿哥权势炙人,想想九阿哥那时的样子,就可想象宜妃在宫中的气焰,而勤嫔位份低,出身也很一般,唯一可依靠的儿子十七阿哥年纪尚幼……所以勤嫔就成了紫禁城中无数冤魂中的一个。 想到胤祥的母亲敏贵妃,胤?的母亲良妃……她们生命中真正宁馨喜悦的日子到底有过几天?这些苍白的名号到底有何意义?嫔、妃、贵妃、皇贵妃……仅皇后,康熙就有四位之多。 “阿依朵,你知道吗?紫禁城里女人的死法,喜欢悬梁和投井,得享天年的,多郁郁死在冷宫,所以宫里的太监宫女甚至后妃都个不外传的习惯:晚上绝不在宫中四处乱走,就是白日里,也绝不一个人去井边打水。” “连冤鬼你都可怜?管她们呢,反正皇室女人多,儿子也多,这样才能……”阿依朵嘿嘿一笑,左右看看——我们谈话时只让宫人远远跟着,“这样,才有怎么窝里斗都杀不完的皇室血脉。” 一愣,看着她颇有嘲弄意味的褐色眼眸,不禁笑了:“阿依朵,你也如此刻薄起来,他们兄弟焦头烂额一辈子,就让你这么一句话……”小太监拉过几匹马儿来,阿依朵立刻爱不释手的抚摩着那只赤色良驹,我又忍不住关心起她的将来:“你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了,裕亲王若有事,你嫁到京城日子短,我猜皇上也不会连累到你,你会回草原去吗?” “呵呵,有你呢,怕什么?只要你求皇上把这匹马儿赏给我就够了,骑着它,哪里去不得?”她哈哈一笑,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马,一溜烟跑远了。 走了皇帝,整个园子都清净下来,但阿依朵是闲不住的,除了多吉,没一个侍卫敢跟她练武或比箭术,她闲得无聊,只好挨个驯那些新进的马儿,折腾得园子一角人仰马翻。 第103章 有她的闹对比我住所的静,怪不得宫女们总以为我寂寞——每当我读书写字,安静个半天,悠然自得时,她们就变着方儿的给我找消遣。 看了无数衣料,置了一堆新装,高喜儿又张罗了风筝、毽子、空竹……各色小玩意儿,见他手巧,我也画起各种新花样要他做了风筝来放,风筝这个小东西做起来是很考手艺的,高喜儿自讨苦吃——我和阿依朵花样层出不穷,小人鱼、大灰狼,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有,亏得他天天熬夜绞尽脑汁居然都做了出来,连我也乐得每天拉着风筝在园中跑。 阿依朵很喜欢这个新玩意,却没耐心放,于是发明了骑马放风筝的绝技,满园子就见她骑着马拽着风筝乱跑,不知道扯坏了多少风筝,连侍卫都笑得捂着肚子直跌脚。胤?每天都有消息回来:四月初二日已行大礼,预计初六返京,这一去还不到半月的时间就能回来,相比过去动辄几年的分离,我还真没有多少相思之意,这么嘻嘻哈哈玩闹着,日子很容易就过去了。 四月上旬,地气真正热起来,人只需穿着轻薄春衫,湖畔也撑起一把把小伞似的荷叶,暖暖的气流送着风筝,我和几个宫人在碧绿的草地上拉着线,却只顾看着阿依朵发笑。 春季是马儿发情的季节,新进的这批马儿虽马齿尚幼,也日渐烦躁,越来越不好驾驭,偏偏阿依朵又看不上别的马,于是干脆丢了风筝,和不听使唤的马儿较起劲来。 尘世羁第一卷第64章 众人正看着她笑成一片,如意悄悄拉拉我的衣袖,回身一看,胤?穿着家常宝蓝府绸长衫,只在腰间系着明黄蟠龙玉围,也不戴帽子,没有从正门方向过桥,而是从西边树林往这边走来。他身后只跟着李德全和几名一等带刀侍卫,个个神色谨慎,以至于路都走得缩手缩脚,胤?神色阴沉,颇有倦意,双眉紧锁看着地面在想什么,一副不胜其烦、随时会发怒的样子。 可怜的胤?!明媚的春光他看不见,满园的欢笑他听不见,却深锁着愁眉。 “皇上!”我欢欢喜喜叫了一声,小心翼翼瞧着胤?的李德全和侍卫们都被吓了一跳。 胤?这才抬起头,四顾茫然。 “皇上你看!我的大闸蟹飞得最高!”一直在笑,还不及收敛笑意,就拉了线迎着他跑过去,胤?几乎是本能的往前赶上两步,伸手扶住我,疑惑的嘟哝:“大闸蟹?” 他抬头往天空看了看,又低头呆了一秒。再抬头看了看,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手里还抓着风筝线就慌忙跪了一地的宫人,突然“扑哧”一笑:“大闸蟹!凌儿!你往天上放螃蟹?哈哈……” “哎哟!皇上笑了!”李德全伸手抹了把额头,也笑逐颜开。 “哈哈……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帮帮裕亲王福晋?”胤?指指抱在正疯跳的马脖子上,欲下不能的阿依朵,看看,又忍不住笑。 “怎么?李德全,皇上很久没笑了吗?”我问。 胤?拂去我鬓边发丝,低声道:“朕不笑无妨,只要朕的凌儿笑了,什么都值得。” 春意融融,他的气息就近在耳边,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自己的脸迅速被温暖的阳光炙烤,滚烫得像要冒烟。 侍卫们瞠目结舌,特别是那个当年亲自随康熙去雍亲王府目睹我被赐死的德楞泰——又像是被惊呆了,又像是在拼命憋住笑,最后眼观鼻,鼻观心,严肃的一挥手,带领众人前去“解救”阿依朵了。 “朕记得十三弟和十七弟说这批滇马还有待驯化,暂不能骑用,裕亲王福晋倒是艺高人胆大……李德全,朕先不回宫了,要在园子里好生歇歇,去传旨叫上书房大臣,把这些日子的条陈都带着,下午来园子见朕,其他人都不用见了,明儿在……乾清宫,叫大起。” “喳!请旨,十三爷……” “朕刚吩咐他回府静养,自然不要再劳动他——叫太医院安设轮班儿太医去怡亲王府,给朕看好了,每天两次报呈,一应药材都从御药方取用。” 李德全磕头走了,马儿被侍卫们制服,兀自不服气的仰天怒嘶,驯马太监忙着安抚它,阿依朵也过来磕头,被胤?止住了:“裕亲王福晋辛苦啊,呵呵……这些日子有劳裕亲王福晋了,朕今日乏了,改天再和凌儿商量赏些什么,着人送去裕亲王府——贵府上管家已带着家人在园子外头接人了……” 阿依朵也带着自己的家人随侍行礼辞去,我才问道:“皇上这才刚到京城,还未回宫?十三爷病得不好么?让皇上愁成这样?太医怎么说?” 皇帝的出现,让四周轻松的气氛一扫而光,宫人们忙着收起东西,端热茶拿毛巾前来伺候,马儿也被拉走,胤?重又垮下脸来,依然情绪低落: “太医说无大碍,四月阳火上升,易发咳喘,不宜劳累,十三弟只需静养……烦心事儿多着呢,朕竟不想回宫了,来,凌儿,把你的螃蟹放了,替十三弟去去病根儿……” 割断手中线,看着张牙舞爪的螃蟹飘远了,与胤?携手回到湖边小楼,李德全也回来了,在胤?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胤?笑道:“哦,到了?什么时候?” “回皇上,昨儿晚上到的,因皇上尚未回京……” “行了,呈上来吧,朕也瞧瞧。” “喳!”李德全转身出去,少时亲自捧了一个木盒子进来,那盒子是原木打制,十分粗糙,李德全拿了张块绢把它包起来才双手呈上,一张老脸的皱纹都笑成花儿似的:“哟,老奴当差几十年了,还没见过这稀罕物儿呢……托凌主子的福……” “我?” 胤?笑,打开盒盖看了一眼,转手递给我:“这是十三弟的主意,他说你必定喜欢。” 胤祥? 盒子拿到手里出奇的沉,边缘粗糙扎手的原木还散发着森林的气息,触手冰凉,种种迹象都透着神秘——什么东西会这样送到皇帝手中? 揭开盒盖,原来盒子是双层的,夹层塞满了碎冰,里层静静躺着……一朵洁白的莲花? 温暖的阳光斜斜移到湖面,粼粼波光映着她每一片花瓣,白腻如象牙,透明如婴儿的皮肤,她正脆弱而倔强的盛放。 “……找了天山的采莲人,从雪山上连根带土和冰一起凿取,选出十数朵含苞未放,根系完整无伤的,连土放进木匣中,拉上两车冰,沿途随时换填,按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呵呵,凌儿,别这么瞧着朕,朕可不是昏君,这都是十三弟遣了他门下几名最得用的人亲自去办的。” “不,皇上……我只想问,为什么?” 无法形容这种震惊感……我一直以为胤祥应该早已把那当作一场偶然发生在寂寞边疆的梦,一笑置之于陈旧的记忆中任它被时间冲走,但他,却在这种时候,在雍正元年,在繁花满眼的京城,送给我一朵雪莲! “你再也猜不到的……十三弟说,雪山险峭孤寒,独拔于世,人人敬而远之,鸟兽难至、寸草不生……再没有比它更‘高处不胜寒’的所在了,却偏偏有一种最精致娇弱的花儿,独独能与之相伴,使之不至于寂寞……” 胤?拉过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看着我:“他说,这是献给你我二人的。” 所以才有了当我注目于胤祥马上弯弓的身影时,胤?对我的凝目,那时他已经知道胤祥正在为我们采这朵雪莲……原来从没有过什么误解,因为我们三个,都太了解彼此了。 “凌儿,我,真有冰山那么可怕?十三弟,心胸坦荡、义气深重,是个可以托付性命的直汉子、真英雄,太医却说他脾伤邪寒,肺劳忧戚,脾主思、肺主悲,病根儿似为思虑所积,我不明白……” 胤?痛心的摇摇头:“在草原上,说他忧惧郁结,尚属人之常情,可是现在?……” 摩挲着他的脸颊,我反而笑了,虽然只是苦笑:“胤祥是个傻小子,你何尝不是呢?上次太医不还呈了平肝明目的药茶方子?肝主怒,登基以来,你有几个日子舒展了眉心的?歇歇吧,如今总算是新朝初始,气象一新,都会好的……” 好不容易哄得胤?清清净净歇了个中觉,大臣们已经到了,让李德全挡了再挡,终于张廷玉和廉亲王联袂来请,说是太后震怒,旧病复发,已不省人事。 我这才知道,此去遵化,众人随行,回来时,皇帝却命“皇十四弟”、贝子允?留遵化守陵。正好议政大臣、皇十七弟、果郡王允礼上了一道“允?等结党乱国等事”的折子,皇帝又将允?随行家人雅图、护卫孙泰、苏伯、常明等拿送刑部,命永远枷示,并“伊等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枷”。 一年前还门庭若市的大将军王府,就这么人散楼空。皇太后从刚刚回京的众人口中得知此事,惊怒交加,气血攻心,就此一病不起。 要离开圆明园,住回宫里,我是一万个不愿意,但胤?只拉着我说了一句:“陪着我,凌儿”,我就随他回到了红墙黄瓦中。 太后病重期间,胤祥挣扎着起来帮胤?料理国事,向我笑话阿依朵在园中驯马、放风筝等等糗事时,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拖到五月,皇太后病重,要见允?,皇帝急传其回京,但当他赶到时,太后已经去世。皇帝加封其为郡王,称其“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晋封允?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泽;若怙恶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仍将其发落至京外的汤山“看起来”。 第104章 同时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命皇十五弟、贝子允?代其往驻景陵”。 六月十五日,青海和硕特蒙古亲王罗卜藏丹津叛乱,正式与朝廷驻军开战。因军务紧急,雍正皇帝正式在距养心殿几乎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设立了“军机处”,亲自抽调人手入驻,随时处理各种文件。 紫禁城又逢国丧,重新布置回白布素幔,王公大臣们又取掉刚刚戴上两个月的顶戴花翎,穿回孝服,太后葬仪未及举行,对于皇室兄弟命运的震惊未消,西边战报已雪片般飞到胤?案头,军机处人人忙得脚不点地……历史的惊涛骇浪卷过每一个人,京城的酷暑盛夏来临,我却只把那雪莲放在梳妆台上,看着她一天一天干枯萎谢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65章 朱红的宫墙内热浪滚滚,养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个个衣冠整齐、汗湿重衣,只有地上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凉意可嘉,被撑在上面的手印出一块块汗迹。 皇帝手中蘸着朱砂的笔在微微颤抖,我留意看了一下,低头想了想,从?子间出来,宫女正七手八脚从井里拉上刚从新疆库尔勒进的香瓜,因为我夸他谨慎得力而被皇上调来我身边的高喜儿正从湃好的水果里拣鲜亮个大的细细切片装盒。 “皇上气得不好,恐伤龙体,李公公,这个就拜托你了。”我亲自托着果盒,代从东暖阁退出来的小宫女央求李德全。 李德全愁得皱起满脸的褶子,探头看看半开的门里噤若寒蝉的王公大臣们,拱肩缩背的捧着果盒进去了,脚下没有一点儿声音。 这果盒还是我想出来的,受了那雪莲的启发,在盒子下面弄一个夹层,塞满宫里每年冬天都会用玉泉水冻下来夏天解暑用的碎冰,以湘竹编制成小屉子隔开,水果就能直接取到冰的凉意却又不至于沾上碎冰渣。胤?大为赞赏,吩咐打造了一批,用来装上新贡的水果赏人,是大臣中难得的容宠,他自己也去哪里都叫人带着,消暑解渴,也去去炎热天气里的烦躁之意。 李德全悄悄跪到御座旁边,举起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小太监把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水果,皇帝放下笔,用银叉子叉了一块梨在口中嚼着,似乎气顺了些。 “这么多官员弹劾李卫说他在江浙敛财,无不危言耸听,仿佛大清要被李卫折腾垮了,为什么朕却听说他在那里推行的新政,百姓无不钦服?他找盐商缙绅们要的银子,不过少盖两个戏楼子就有了,于我朝廷却是西北用兵粮草生死攸关!反思之,满朝大臣中,有多少到如今还亏欠着国库的银子?衮衮诸公,上欺朝廷,下逼百姓,大清江山垮了于你们有什么好处?嗯?!” “滴答”不知哪位大人汗水滴落到地面,也没有一个人敢抬袖子擦擦。 “……抄了不少家败坏我朝纲的墨吏,竟一点儿震慑也无,诺敏以一届巡抚大员的身份,公然借上几百万银子假充库银欺瞒朝廷,欺君!张廷璐拜了天地先圣,以主考身份从朕手里拿过考题,转手就去街头叫卖敛财!良心都叫狗吃了!他们这是扫朕的面子?这是在败坏我大清江山!” 他转头看看果盒,语气突然异常温柔:“为难衡臣了,累了这么些年,如今还要称病在家躲着……新进的荔枝和香瓜都不错,李德全,你把这果盒送去张廷玉府上,传朕的口谕,就说朝廷少不了他,会考弊案已经结了,用了朕赐的水果,还回军机处把差使当起来罢。张廷璐嘛……” 他站起来,一脸嫌恶: “腰斩。届时百官随朕前去观刑。” 说完,拂袖而去,留下满屋子头也抬不起来的官员伏地颤栗。 回到后殿,胤祥已经等在檐下荫凉处,一见皇帝过来,立刻打打马蹄袖要跪下,胤?顺手拽住他的手臂,拉他进殿:“里头有冰,你偏在大太阳下站规矩做什么?再有一次,朕饶不了这些没长眼的奴才。” 胤祥笑:“皇上还在熬着,臣弟怎能先歇着?不怪他们。” 胤?是个事事讲规矩、有约束的人,不但大小事情上爱面子、有极强的控制力,在打扮穿着上也一向讲究,大热的天也不肯随便,所以他身边的人,从皇室王公到太监宫女,个不得不衣装整齐,领子袖口捂得蒸笼似的。胤祥更是深知这一点,整整齐齐的穿一身亲王服色,外头套上白褂子孝服,一层层裹得跟粽子差不多,帽沿往外沁着汗珠。 冰果盒一次都会攒上好几个备用,我见胤?忙着在问“方苞可启程了,邬先生可有消息了”,便自作主张取过一个来,双手奉到胤祥座前,胤祥作惶恐状,起身要辞,胤?挥挥手,三人相视一笑,胤祥才坐下道:“方先生还是不肯回京,安徽巡抚派了大车天天候在方先生后头跟着,他偶尔到书院讲学,平日都在家中闭门著书,只推自己前几年在圣祖爷身边熬得灯尽油枯,不堪其用了。邬先生嘛,李卫有密折进呈,今儿才送到臣弟手上的……” 胤祥捧出密匣呈上,这个小盒子打制精密,边角包裹着锃亮的的黄铜皮,打着黑铁铆钉,它的锁具这个时代精密复杂得很罕有,钥匙都只有两把,皇帝和有密折权的大臣各执一枚……打量着这个专制统治下有效的极权工具,我突然觉得好笑。 他们都偏执于权力,权力的表现无非在于控制,但一个人,区区肉身,到底能控制多少去?秦皇汉武、成吉思汗,自以为控制了极大权力的人,其实已经被权力控制,他们最后甚至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锱铢算计着权力就是他们的满足感来源?但我却想不起胤?曾几何时为权力而快乐过…… 胤祥见我微笑,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皇上,听阿依朵说……” 胤?见他看我,也一脸嗔怒的看看我,凶巴巴的说: “笑话!方先生和邬先生没招来,倒把她放出去贪玩了,还嫌朕操心的不够吗?” 胤祥低头做个鬼脸,我只是一笑——虽然从未试验过,但我猜,说服胤?应该不是太难。 夏天日长夜短,宫门下钥时分,天色尚未黑透,宫苑中树梢轻轻点头,有了凉风。我吩咐把窗户都开了透透气,只着轻罗小衣,执纨扇,在前后殿之间的不大的绿地中寻找一点儿清凉。 尘世羁第一卷第66章 四下静得一点虫鸣声也无,站在溶溶月色中发了一会呆,想到这里面的缘故,又独自发笑起来:还在康熙末年,胤?管着内务府时,认为虫鸣吵闹,于是设立了一个叫“粘竿处”的衙门,把宫中、畅春园等地的鸣蝉、蟋蟀等叫得让他烦躁的虫子都粘掉抓走,用做捕虫的粘竿就成了这个部门的名称。连虫子都要赶尽杀绝,果然是个专制、霸道、小心眼的家伙…… 有人好象在笑我,角门处假山石的阴影下,我想着的人正看着我笑:“朕瞧你半天了,想什么心事呢?” “在想你呢。”也不行礼了,只瞧着他笑,“皇上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该去皇后宫里的吗?” “还有许多折子没看呢……”胤?不太愿说这个话题,走过来握着我的手,“你倒贤惠起来了?” “不,我一点儿也不贤惠,我就是个‘妒妇’。”佯怒把嘴一噘,“黯然”低头道:“可谁叫你是皇帝呢,朝廷在西疆如此倚重年将军,皇上理应对年妃姐姐多加荣宠。这半年瞧皇上操心劳神的,人都瘦了一圈儿……” 靠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胸前无聊的画圈,享受让他无语的一刻。今晚皇帝本来是去年妃宫里赐筵的,但年妃又揣度着把皇上送到了皇后宫里,皇帝只好叫了一众后妃赐以家筵——这些都是高喜儿探听来的。其实我对高喜儿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但他就是我想象中宫廷生活必需的那种“奴才”,擅钻营、包打听,我想不到或不屑于去关注的小心思,他都有。原本还想把容珍要回来的,但她受刑后再次被调派时,慑于皇帝天威,没有一个宫房敢要她,敬事房只好将她打发到宫外的庄子上配人了,那时我正在圆明园,回宫想起这事再打听时,已经来不及了,让我惋惜很久。 西北战事起,皇帝开始偶尔去年妃宫中,平时也经常有赏赐,但年妃原来与她哥哥飞扬跋扈的性格完全不同,在宫里很有“柔淑”的名声,赏物都分给了其他妃嫔,皇帝去她宫中,三次倒有两次被她推给了皇后,两次中又有一次被皇后“分配”给了其他妃嫔——从高喜儿那里听说这情景时,我骇笑良久,一个皇帝对于他的妃嫔来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互相谦让、平均分配!只是这又让我发现自己有多么不适合后宫生活,不由得叹息了。 虽然心理上早已有过足够的准备,但身体上的反感很难彻底消除,每次皇帝从她们那里回来后的几天,我虽竭力克制,还是不愿让他靠近我,看着他无辜的叹息,我又觉得不安不忍,这也是这个夏天分外让人觉得闷,让我想念江南的原因。 “皇上,现在圆明园是什么样子?湖面的风清清凉凉拂过小楼,山谷里会不会有很多萤火虫?还有一定可以看见漫天星斗,我最喜欢的,就像……那个晚上一样亮的银河……” 胤?呼吸急促起来,猛的抱起我向殿中走去……暑热地气尚未完全消散,两个人都昏昏的纠缠了对方一身汗,再静下来时,只隐隐听外间巡更太监拖长了嗓子叫“下钱粮了,灯火小心”的声音。 伏在他胸膛,自言自语般低声念叨:“现在江南是什么样子了? 第105章 扬州瘦西湖菏叶碧连天,八月有钱塘大潮、金陵庙会……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胤?笑,胸膛起伏:“你这个缠人的小妖精,还想着去江南游山玩水?等朕闲下来带你去,现在,就算你借口去帮朕请邬先生也不行!” “怎么皇上果真当凌儿是贪玩吗?若非与胤?携手同游,再美的地方也没了颜色。只是这几个月听下来,真为皇上难过,满殿补服辉煌,都是些什么人啊……” “唔?说说,你看到、听到他们都是些什么样人?” “那还用说?个个都是人精儿,心术厉害、目中无人的,什么欲擒故纵、羊头狗肉、声东击西、欺上瞒下、借刀杀人、落井下石、两面三刀、偷梁换柱、过河拆桥……” “好了好了……朕明白了……”胤?怕痒似的呵呵笑起来。 “……都是全挂子武艺,就瞪着皇上出点什么差错,好给他们自己捞好处去呢。”我鼓着一口气才说完,又接着道:“可是现在除了八爷、十三爷、隆中堂之外,能办事的机枢重臣就只有张廷玉大人一个,皇上这家事、国事、军事,能顾得过来哪一头呢?指望着恩科会考能选拔出几个人才,却又出了弊案,要拖延时日重新考试……朝政事事迫在眉睫,哪里等得?皇上再这么熬下去,有伤龙体不说,万一哪里有个疏漏,再出一件诺敏或张廷璐这样的大案,或西边军事有失,暗中觊觎的肖小之徒岂不有了可乘之机?” 尘世羁第一卷第67章 “嗯…嗯…凌儿,你说话让我想起邬先生。” “所以皇上在朝中用人青黄不接之际,请方先生和邬先生回来,实在是火烧眉毛的应急之需,但皇上似乎并不怪罪他们的推委,我猜,将心比心,方先生在康熙爷身边参赞多年,邬先生在皇上身边参赞多年,对朝局和人事洞察之透,深明其中厉害,刚刚从龙潭虎穴中全身而退,怎肯再回来?” 胤?长长叹气,指间绕着我的头发:“凌儿,现在能这么和朕说话的,只有你了。十三弟?邬先生?……”他摇摇头。 “所以我才想为你分忧,不是为皇帝,而是为我爱的人。” “哦?你有把握能将邬先生接回来?”他皱眉,黑暗中目光炯炯。 “不一定,因为我觉得邬先生去意已绝,但方先生则还在犹豫。记得皇上和十三爷都曾提到,他们在前些年见过面,并且惺惺相惜,他们两位都是世上高才,若邬先生都不能说服方先生,我猜也不会有别人能做到了。” “妙!”胤?目光兴奋的一闪:“让邬先生去说服方先生。但你怎么敢确定方苞……” “这个嘛……还是从前向邬先生学到的,皇上想想,两位先生离开京城这大半年时间里,邬先生一直通过李卫与皇上保持密折联系,在各种事务中出谋划策,就是想让皇上知道,他就算不在皇上身边,仍在为皇上做事,不必非回来京城不可……而方先生躲避皇上特使的行为,让邬先生看看,一定会说,他这是在克制自己。” …… 胤?翻个身,扶着我的肩,仿佛在认真打量我,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难道我的意图这么明显,居然第一次试图“吹枕边风”就被识破了? “皇上……我说得不对么?”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够心虚。 “嗯……凌儿,平时谨言慎行,一旦有话要说,必定深思熟虑,言之有物,若你是男儿,倒可为栋梁之臣,立于在朝堂之上,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没了你,此生竟要寂寞终老……” 原来是这样!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皇上,这是准了?” “呵呵,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想偷空去玩儿?朕怎么舍得你去那么久?往江浙去,快的有半月就足够了,但现在天气暑热,也不宜出行,再者,关防也是要紧的……” 难道要派许多侍卫严密看守?我连忙解释:“现在已经七月下旬了,暑热只是每天午时前后,七月流火1,夜里已经凉下来了,侍卫嘛,带着多吉就够了,当初在草原上,身边只有他一个,千军万马也过来了……” “难道朕还会让你去犯险吗?”胤?严厉起来,“朕会考虑周全。” 吐吐舌头,不再多嘴,反正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出宫去透透气了……而且,第一次没得玩没关系,只要能表现好,有了第一次,我一定能创造出第二次…… 1七月流火:出自《诗经?国风?豳风?七月》 它的意思常常被误认为现代语中的字面意思——天气炎热,但它的真正意思是“七月,心宿在天上的位置已经西下,气候凉爽下来”。 火(古读如毁),或称大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历五月,黄昏时候,这星当正南方,也就是正中和最高的位置。过了六月就偏西向下了,这就叫做“流”。 尘世羁第一卷第68章 八月是京城最叫人神清气爽的时节,刚刚下过一场雨,偷看一眼京郊风景,路边芦苇瑟瑟,乔木落叶从车窗上飘过。一叶知秋,此时南下,原本可期待江南湖泛秋波,最后的荷花努力盛放,美味鲈鱼上桌等种种好处,我肩上却沉甸甸的如负重担。 临走的前一夜,皇帝用过晚膳还不肯走,赖在后殿东看看西走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晚上我没有“差使”,不用再按规矩妆扮,坐在妆台前让宫女取玫瑰油来擦脸卸妆,胤?踱过来看着,突然问道:“玫瑰露带着没有?南边八月里还热着呢,路上调一盏玫瑰露喝,不比驿馆里的茶强?” 高喜儿立刻极伶俐的答了一大串话,我不耐烦,对着镜子说:“哪里就娇贵成这样了?从前在喀尔喀,送去那么多东西,倒有一大半用不上,就扔在那里了,何必呢?” 见胤?皱着眉还要指点什么,又觉好笑,顺手拿了把发梳别在头顶,起身往外赶他:“好啦,皇上,操心起这些来还有个完?你不是要去军机处会议吗?大人们恐怕都已经到了。” “哎……等会儿。”他不肯走,反而挥挥手把宫女们和高喜儿赶走了,替我拢拢头发道:“这小玩意虽好,就是颜色太素了,你戴着却越见神采,年羹尧这奴才有些意思……” 头发上松松别着的,正是在西宁时年羹尧送的那只首饰,因为那几颗珠子本身已经太突出,大概什么花样都难以与之相衬,打制的人索性就简单把珠子镶嵌起来,反而雍容雅致。连逢国丧,这正是最得用的素色首饰,我也乐得经常戴它,但此刻胤?的语气不对:这几个月,他人前人后都称“亮工”以示亲信,为什么背着人却突然叫起年羹尧的名字来? “鲛珠虽不比东珠那样仅为贡物,民间不得留存,但其在深海取之不易,非寻常海珠可比,民间也极少有,康熙五十七年,台湾总督才进了六颗。只是我却听说,这珠子原本有十二颗,但有人先孝敬了老八府上,只剩得一半儿献给圣祖皇帝……是故,当初一见便知,这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另外六颗了。” 胤?圈起手指,满不在乎的弹弹那几颗珠子,顺便按住我要拔下它的手。 “……皇上,那之前为何不告诉我呢?我不戴它就是了。” “不过一玩物尔!何足道哉?”胤?笑得一如在朝堂上面对群臣时的霸道睥睨,随意坐下,拍拍坐榻之旁,示意我过去,“朕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谁的不是朕的?它戴在你头上也不算埋没了,朕瞧着喜欢。” 站在原地,想着当时年羹尧与九爷府的交往,心思渐渐凝重起来。自从开始准备这趟南行,胤?哪怕三言两语的指点也大有文章,早知道要打点起全副精神做他的耳目,我也不会出这个馊点子了,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想念已久的邬先生。 年羹尧素有狼性,贪婪多疑,私下里,胤?甚至拿贪心而滑头的策凌与年羹尧相比,但现在正是年羹尧看上去最受宠信的时候,朝内关于他骄奢荒淫的怨言四起,皇帝总是假装听不到,眼下看似不相关的,却又提起当年旧事…… “皇上忧思何重啊……自皇上登基以来,朝中势力格局早有嬗变,再者,皇上之前手握粮草,于千里帷幄之中,左右十四爷西北大军不敢妄动,难道此时反而有所顾虑?” “呵呵……倒真成议政了,凌儿,朕本不愿让你知道这些的,但你竟成了朕无名有实的‘近臣’,朕忧患之重,你应深知,说这话不过想嘱咐你,此行速去速回,休得让朕又生忧患,事情能办成几件,倒是其次。今晚军机处会议恐怕要熬夜,明早乾清宫朝会,也不能送你,得这么个空儿,不得不罗嗦几句。” 说完见我肃立当地,苦思冥想,又收起幽沉的语气,走过来搂着我肩凑到面颊上嗅着,耳语道:“可别叫朕再叹长相思了。”温暖狎昵,叫我心中一松,罢了罢了,总之是心甘情愿为他,最后到底做些什么,已不重要了。 官道笔直平坦,每隔二十里有馆亭,五十里就有驿站,每到一个较大的城镇更有豪华如大臣府邸的驿馆,这些都是康熙年间为多次南巡一次次增设修缮而成的,沿路殊无乐趣,怪不得康熙只喜欢犯险微服出游,能走水路就不走旱路,这些设施倒方便了来往商贩百姓和官差信使。 随行只有一个侍卫,就是在车边跑得乐颠乐颠的多吉,负责护卫的都是胤祥旗下亲兵,而胤?特别派遣的随行“侍卫”是粘竿处的人,他们行踪诡秘,也不常做侍卫打扮而喜欢便衣,我心中认定了他们是“特务”,由衷预感到这次南行将十分、非常的不好玩。 第106章 清朝军队分八旗铁骑和汉军绿营,汉军绿营的地位当然远不如八旗军,而八旗军中最尊贵的又是“上三旗”下子弟兵。皇帝身边的侍卫除少数被皇帝特别擢拔的,如德楞泰和多吉,一贯严格从“上三旗”族中子弟选出,只有他们才能称做“亲军”,由御前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直接掌管,向来骄横有加,多吉刚进京受训时就时常被他们欺负。眼下有机会出京耀武扬威一番,他们个个摆足了架子,虽然有已封了将军的阿都泰严加约束,还是免不了呼喝冲撞,耍耍威风,特别那一身明黄镶红边平缎铠甲,在民间极其耀眼,百姓远远一看便知是镶黄旗下的“军爷”,避之不及。加上多吉这个在中原地区绝对罕见的小巨人,加上那群叫人瞧不透身份的神秘粘竿处侍卫……护卫的还是一辆猩红呢封得严严实实、四马并驱、由两名太监赶的大车……队伍刚出京城已经人人侧目,这就是胤?的安全策略——太惹眼了,我连面也不敢露一个,更别说起玩心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69章 每天严格按照时辰走预定行程,连进驿馆也要先封好路,挡好帷幕才能下车,几天就毫无悬念的忍到江苏境内。李卫在苏北边境接到我,也不先去南京,而是一道直接南下,据说邬先生现在住在他家乡宁波附近的一座山中。 进了江苏,想象中的雀跃心情没有出现,反而畏缩起来。 十多年北上,三百多年时空,想象中,若能出去看上一眼,燕子矶固然维持着更古的沉默,望着脚下长江奔流不息,只是长江上该有车流来往的长江大桥?鸡鸣寺依然香火鼎盛,只是不知那主持是何方古人?还有邬先生,他是我在这个世界认识并且信任,依靠的第一个人,他在我心中地位一如父兄,阔别多年,他会不会待我一样?还是。。。。。客气,有礼的保持距离? 我怕我不能承受那种同一地点,迥异时空的巨大落差,不敢往外看上一眼,“近乡情怯”,原来是最叫人惘然失落的心结。 高喜儿察言观色,大概以为我闷了,悄悄去找李卫商量,李卫唤停了队伍,过来请安,询问是否需要休息。看着他趴在地上,珊瑚顶子孔雀翎,光鲜的仙鹤补服,连忙叫人拉他上车说话,问他:“狗儿,你第一次当官回到江苏,去咱们家乡扬州看过没?那时候再回去,心里有些什么想头?” 冷不防被问到这个,他有点发愣:“什么想头?治理好地方,替皇上争气呗!” “嗨!我不是代皇上问你话,就是找你聊聊。” “哦!”他知道了我的意思,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咧嘴一笑:“我第一次回去扬州,就把扬州人市上的人牙子,牙婆们都拖到扬州府衙门,统统赏了三十鞭子!哈哈。。。。。。” “真的?这倒是你的作风,呵呵。。。。。。”突然想象一下,当时鸡飞狗跳的场景,李卫“快意恩仇”的表情,越想越好笑,掩着脸简直笑得停不下来。 “。。。。。。谁叫他们那时候作践咱们几个呢,翠儿还说,要是砍儿在,一定还有花样整他们。”说得高兴,顺口提到坎儿也没停得下来,他有些不自然,赶紧又接着说道:“皇上也知道的,那时候就为这个,我还被参了一本,那些官儿说我是‘酷吏’,幸好皇上在康熙爷那里替奴才转圜才免了一罪,康熙爷还当笑话儿,笑了一场呢。” 坎儿说不定就在周围远远看着我们,想想,终究还是欣慰更多——胤?被许多人解读为“残暴”的可惧面目后,藏着他炽热得想灼痛了自己的深情。 没有爱,哪有恨?他会如此痛恨一些事物,一些人,自然是因为他同样程度的热爱着一些东西。就像李卫,他对弱小的,被贩卖的孩子们感同身受的情感,让日产生了对人贩子的强烈憎恨。他们不是比那些麻木不仁,苟同于世的人可爱很多吗? 高喜儿很谨慎的建议我,外官和内眷同车是“不妥”的于是李卫下车要了一匹马骑在车子旁,说说笑笑,时间果然很容易打发。后来一路都是如此,谁知李卫一分心,没发现已经到了地方,还没来得及阻止,大队人马就已经冲进小村子。 听见李卫忙不迭的阻止,我还以为冲撞了村民或惊动了邬先生,一急之下干脆自己打起帘子往外瞧,这一瞧,就移不开眼睛了。 和北方明朗高远的风格迥异,这里天光水色都如同水彩画中。湿笔蕴染而成,时近傍晚,天色浅蓝被抹上一层暖色橙黄,柔和俏丽的奇峰叠翠间,浅浅溪水在石头上碰撞成动人音符,田间阡陌,牛儿瞪着我们,远处小小村落上方,数道袅袅炊烟升入蓝天,消散不见。 “主子!您怎么自个儿下来了?” “别大惊小怪嚷嚷,这又不比宫里,何必虚张声势?快别惊扰了乡民。” 我和胤?计议过了,此行事先没有让邬先生知道,现在若贸然吵闹,就是大大的不敬了,我立刻打定主意,让阿都泰整肃亲军守在村外,粘竿处侍卫在村子四周设防,我带社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只要多吉和李卫跟着去找先生。 赶走了吓人的军队之后,村中幼童好奇张望起来,浙皖的南方一带方言最难懂,不同村子之间口音已相异,总角小童唧唧喳喳小鸟一样可爱,说起教他们识字才先生,便雀跃带路。 尘世羁第一卷第70章 沿路遇到尽是温良微笑的乡民,荆钗布裙的女子准备好了饭菜,在柴门前迎接劳作一天归来的男子,呼喊着自家孩子回家,看见我们,好奇而友好的躬身行礼然后远远避让。 孩子们指给我们不远山脚下一所古旧寺庙,我收住脚步,环视四周,深吸山谷间清香空气,心中却涌起淡淡遗憾:胤禛,还有胤祥,也许还有他们其他的兄弟,永远没有机会了解什么叫“人间烟火”——平凡,却安宁馨悦。 柴火清香远胜于殿堂上熏人的龙涎瑞脑。。。。。。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桃花源中听稚子笑语,站到这里,我已经清楚的知道:邬先生再也不会回去胤禛身边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迈开步子时,心中反而轻松。寺庙是小小的,古老的木制建筑,屋前池塘荷花依然盛开,颜色叫人沉醉。。。。。。 阻止了众人脚步,独自转到门前,简陋的室内,如来佛像被虔诚的村民擦得锃亮,它慈悲的低眉敛目,注释着在它佛龛前摆一张小桌子下棋的两个人: 性音和尚一点儿也没有变,皂衫芒鞋,摸着光头,拈着手中棋子。 坐在他对面,将拐杖靠在脚边的老人,须发皆白,满头银丝在夕阳余辉中刺痛我不相信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年的阔别,邬先生已经白了头,他才刚到五十岁啊! 夕阳把我呆站的影子投到阶下,性音突然转头看见了我,顿时愣住了。 邬先生握着一颗白子,沉吟间不经意一回头,却是白首童颜,神色安详,目光沉澈如一顷碧海,只有在那惊喜交集的光芒一闪中,依稀可窥见深藏其中的锐利锋芒——原来先生的状况不像我想的那样糟,我忙忙要收回蓄势待发的眼泪(奇书网|isuu.),又笑了。 “凌儿,是你吗?” 哽着嗓子说不好话,只好赶上几步习惯的扶着先生。 看看左右涌入的李卫等人,邬先生呵呵一笑,中气十足:“果然是你!我正在纳闷,凌儿怎么会还是当年在扬州那个模样?一定是我老眼昏花了。。。。。。瞧瞧,已经是宫里的主子了,怎么还这副小女儿神气?又哭又笑的,叫宫女们看了笑话。。。。。。” 我这才发现邬先生不但气色好,神气爽朗,连人都似乎胖了些,不再那么清瘦,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问:“先生的头发怎么会。。。。。。?” “呵呵。。。。。。一出京,才回到南边不久,心里一宽,反而白了头——这是郁积发散了,的好事儿啊!身子比在京城好多了,人也清爽,只是这心思,再也不堪其用了,我这叫熬剩了的药渣,凌儿,就算你来了,我也回不去皇上身边,就算回去皇上身边,也没用了。。。。。。” “不用不用!我不会让你回去那里的!就算皇上硬要你回去,我也要第一个拦着!那里。。。。。不是好地方!”我看看身边的李卫和高喜儿,还有宫女们,斩钉截铁的说。 “哦?”邬先生打量着我,若有所思。 满腹的话还无从讲起,这宁静的地方已经不再清净了。原来沿途各州县虽然都已事先得到过密折的严厉阻止,但地方官员还是密切的追随而来,等终于发现我们的队伍到目的地,就开始四处打听钻营,加之天色已晚,亲兵和侍卫们点起火把,在四周巡行等待,呼喝赶走前来打探观望的各色人等,气象顿时森严起来,村民们才发现村子已经被围,很受惊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和皇帝原来的计议是,请到先生后,先去金陵,到李卫的巡抚衙门慢慢商量去安徽请方先生的事,但见了邬先生后,我有了别的主意。。。。。。 “呵呵,皇上天威难测,官儿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听说有‘钦差’到了,还敢不来巴结?只怕赶也赶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我的承诺在先,邬先生显得很轻松,还幽默了我一下。 “先生,听说你在京时见过方苞方先生?”我直接问道。 “哦?桐城文首方先生,人品学问都是没的说的,当年流亡路上读他《狱中杂记》,茫然四顾而涕下,是个文章可传后世千古之人,可惜京城那时。 第107章 。。。。。”邬先生眯着眼睛往远处看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那时没说话的地方,方苞在圣祖爷左右参赞机枢事务,就是内阁大臣也难得一谈,我还是在皇上身边见着两次,此公言语机锋深得我心,只可惜没得机会砥足论文。” 尘世羁第一卷第71章 “好!那我就陪邬先生去桐城找方先生,也吓他一跳,好不好?” “哦?”邬先生惊喜之下,神采也为之一振,却先不说好不好,反问我:“这是你的主意?” 我笑而不答,他顿顿拐杖,呵呵笑道:“凌儿长大了!” 性音和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凌主子,先生,你们到底在打什么谜呢?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性音大师,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咱们又要一起上路了,明天就走,不过,这次是游江南山水。” 邬先生已经明白我为什么敢那样对他保证,为此必定会尽力帮我说服方先生——我依然毫不怀疑的相信邬先生的智谋,有他在,我的任务一定能完成。当下向性音大师笑道:“不过眼下,不师不如去指点一下在外面整肃队伍的阿都泰将军,孙守一将军托他捎了个口信儿,请您回京瞧瞧他的第三个儿子呢!阿将军一心想来拜见您,不过眼下军务在身,我猜大师不会怪罪他的。” “这小子又生儿子啦?哈哈。。。。。。我去瞧瞧阿都泰!”性音和他徒弟孙守一关系亲密如父子,听到这个消息,哈哈一笑,袍袖掠风,飘然而去。 性音和邬先生都是随处落脚,身无长物,所以次日很容易就起程了。从宁波一带向西到桐城,全都在被称作“天下粮仓”的江南膏腴之地,水路纵横,山川秀丽,市镇繁华,乡村安逸,除了李卫和安徽的田文镜发起的土地和税制改革引起的一些热闹之外,一路赏心悦目,连空气都分外自由清新。 邬先生随我坐在车中,我突然好象变回了才十来岁的小孩子,急于把分别这些年的大事小事通通向他倾诉:“乌尔格的前面那条河居然是向西流的,后来我去了阿依朵家,才知道那边的河流都是向西流,那边的天象,星宿分布都和中原不同了。。。。。。” “阿依朵家门前有千年不化的雪山,刀砍斧劈,棱角鲜明,蓝天下,那神态挺拔孤傲,叫人久久难以言语。。。。。。还有一片大海一样美的咸水湖,湖中还有好大的鲲鱼,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个鲲,十三爷告诉我的,他既然还吃过呢!。。。。。。” “你瞧多吉好玩吧?皇上一定跟你讲过我们买下他的经过,阿依朵身手真是绝了!对了,上次他们在京比箭。。。。。。对了,多吉在西宁还帮了大忙,那次你一定也知道的,他其实很聪明的。。。。。。还有还有,十四爷在西宁时。。。。。后来。。。。。” 一股脑儿,杂乱无章的倒出所有喜怒哀乐。。。。。。我简直诧异于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说。邬先生偶尔会有一两句精妙的评论,但多半时间只是微笑或沉思的聆听,说得累了,忍不住把头轻轻靠在先生手臂上,像找回了久别的亲人那样依恋无言。 剩下的路途中,我再不愿花心思动脑筋,有什么问题出现,直接望向永远胸有成竹的邬先生就行了。桐城将至,因为在宁波乡村的教训,李卫和阿都泰前来请示该怎么安排,因为我们全程的行踪都在皇帝严密关注之下,密折早已严禁了地方官员与我们来往,但桐城不是野外乡村,这样一支队伍,怎么可能昂然入城又不与地方交涉呢?而且我们此行是瞒着方先生的,大张旗鼓,未免惊动方先生和他的弟子。方苞是桐城派的灵魂人物,在目前整个南方学术界有着至高地位,要显示对他的尊重,使其一见之下就下定决心,礼节上到底该怎么行事呢? “呵呵,这一路的动静,越是不准人说,越能惊动江南士林,方先生是南方士人领袖,多少都该得知过消息了,不妨开诚布公,径直登门求见罢。” 邬先生的话就是决定了,李卫他们又开始商议我的关防和回避等事宜,桐城不算大,粘竿处侍卫很快就知会当地县衙配合,把方先生讲课的书院周边两条街都清理隔离出来了——他们的理由是,皇帝说不准地方官员与我们试图交往,但没说不准我们命令地方官员配合。 外头乱哄哄的时节,邬先生在车内问我:“凌儿,你可知道,满族还在关外时,男子外出渔猎,我女子在家中当家?” 尘世羁第一卷第72章 “呃。。。。。。知道啊,入关后,所谓皇后主理后宫,亲贵大臣家皆由嫡妻掌持家中大权,还留有满族遗风,孝庄太后正是其中豪杰,历经一甲子风云,为清朝奠定基业功不可没。。。。。。” “呵呵,正是如此,满洲人家,家中女主人之请,宾客友朋若无十分的理由,轻易不可拒绝,否则就是无礼,甚至会为此结怨。” “先生是说。。。。。。?” “我看凌儿你也不必回避了,宫中的主子一个也未正式册封,你是皇上身边的人,这就做一回主,亲自以礼相请,方苞,立刻就可上路了!” “邬先生。。。。。。原来早就有主意了!我还指望先生雄才高论去说服他呢!” 里外几条街已经遮挡戒严,书院正门大开,方苞领着一干弟子在阶下迎候,车子远远才进街道就率众跪伏。 镶黄旗亲兵甲辉煌,宫女打起仪仗羽扇,扶着高喜儿的手,下车第一件事是扶起方先生,现在也不问他愿不愿意了,退后三步,含笑一拜,只见方苞面色一慌,忧惧交加神态更加无可掩饰,伏地连连叩头。 这下好了,什么口舌都不用费,我居然也可算是替胤禛立了一功。 打天下易,守天下难。满族入关之后最头痛的就是汉族文化流传久远,凝聚力极强,绝对无法接受外族人的统治,血雨腥风的物理镇压之后,人心向背才是王朝能否维持统治的决定因素。其中引领舆论的文人名士就是爱新觉得罗家急需拉拢的第一批人,而南方又是文人才子集聚之地,多少有影响的饱学大儒,书香世家还在隐隐指望着朱明王朝的复兴,从皇太极时,清朝的天下未稳,就用尽了各种手段吸引汉族才学之士,特别是南方文士首领,到康熙时,又绞尽脑汁,想出了开“博学鸿儒科”专门招揽那些消极抵抗,不愿在清朝做官的文化名士。高官厚禄相邀,车子天天在门口守侯,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却终于隐入深山,杳如黄鹤,而一些被半绑半请,强拉到京城参考的著名文人,也在考卷中故意漏题,错字,甚至明嘲暗讽,康熙为示“天下归心”,安定南方舆论和天下仕人,只能忍气吞声,不反不敢降罪,还封官赏银,把他们当菩萨供起来。 经过康熙在位后几十年的整顿,诸杀了叛明的吴三桂,又掀起《明史》等几起残酷的文字狱,大力招考收买明朝之后才出生的年轻文人,软硬兼施之下,情形渐渐好转。康熙末年,无意中闯入老康熙皇帝视线的方苞心甘情愿被请入大没,以皇帝“朋友”身份帮助整顿家务,更在回南方之后,因此经历被公认为南方文士领袖,可见人心大势已趋稳定。 既然现在已经不比当没,却还需要这般郑重的反复延请,等待着他的局势有多棘手,这个曾经亲历康熙末年众阿哥夺嫡风云的老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看着他愁成一张苦瓜脸,留恋的回顾身后书院和弟子,特别是当他看见满头白发的邬先生,那惊喜,了然,最后苦笑的神情,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也颇感同情:小说般精彩的人生以归隐林泉,教授子弟,著书传后世而终结,应该是他最向往的“善终”,人生的圆满。谁知还会重新跳入那深不可测的旋涡,耗尽心力还不知能否得个善终。。。。。。 “善终”这个不详的词,让我无端联想起胤禛与我二人未知的结局,心里没来由“咯噔”一跳。 方苞只要求回府稍做嘱咐,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就随我们离开,赶往南京了。在李卫的江苏巡抚府中,邬先生与方苞秉烛长谈了两天两夜。八月下旬,皇帝催着我们北上,终于该走了,临行前夜,李卫在秦淮河上为我们设宴饯行。虽然能说或不能说的话,都已经向邬先生说完,但短短相聚之后的离别还是让我心情黯然,明晃晃的灯烛照着他满头白发,眼前总是浮现起当年醒来看到的第一眼先生,除了双眸更添神采,那个清癯俊雅的中年书生哪里去了?隐忍一生,就什么熬白了头。。。。。。 回避目光望向秦淮河中,倒映的半轮明月在水中清冷摇晃,越发衬出两岸灯火辉煌,胭脂飘香,笑语欢声充盈于耳,丝竹声声不绝与闻。。。。。。 尘世羁第一卷第73章 “好个六朝古都金粉之地,十里秦淮繁华乡。。。。。。” 方苞望月沉思,邬先生微笑不语,李卫这段时间一向心思重重,窗外热闹越发显得舱内气氛凝重,我不得不强打精神,用筷子指指面前,笑道:“狗儿!桌上都是难得的应景时鲜,仅这一味。。。。。。松江四鳃鲈,要都少银子?加上咱们这艘画舫,更别说在两岸什么楼里宴请随从亲兵侍卫,你今天可是赔了血本了!你府里穷得天天青菜豆腐,哪弄来这么多银子!别是收了守在你府外那些官儿的贿赂吧?” 我们在江苏巡抚府里不多时日,四周各省都有官员或家人,或亲自前来赶往趋奉,“当今”是个“六亲不认”的皇帝,能在他身边说上一句话,难比登天,但一旦生效,或许就有起死回生之功。 第108章 这府里除了李卫,一下子集中了两个能在皇帝身边说话的人:一位皇帝身边的“主子”,一位马上又要回去参赞机枢政务的方先生,于是连江苏巡抚衙门后院里,仆妇出门买菜用的小门外都挤满了人。直到今夜,得知我们的饯行宴在此进行,周边各“花楼”,饭店和画舫也都已经被抢订一空。 但我除了命人加以劝戒,并没有过分驱赶他们。 雍正皇帝登基以来,查抄赶杀了近百官员,都是满门倾覆,其中又连累到的地方小官员不计其数,他们当年都是被康熙的宽纵政策放任惯了的,一朝变天,如同懵懂间被一个闷雷劈中,很多人还糊里糊涂,就已经身为阶下囚。我相信他们本人大多都是贪腐昏庸,罪有应得,但此时制度,株连连作,他们的家人子嗣也平空受此连累。男子没有入罪的从此要四处沦落,这让我想到曹雪芹;女子更加悲惨,昔日侯门绣户女,当年或是金尊玉贵的夫人姨太太,或是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没为官奴后,都要牲畜一样被官府——罗列于大庭广众,任人挑选购买,许多女子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当场自尽,那些被作为官奴买走的,从此流落天涯,命运委尘。。。。。。任何时候想起锦书,我胸中都充满了愤慨和哀伤。 难得的是,邬先生,方先生,甚至李卫,对我的态度好象甚为理解,对这些人既不驱赶也不加置评只好装做视而不见,眼下听我这么说,都转眼看李卫。 “嗨!主子要这么问我就直说了!正为这个发愁呢!”李卫一撸袖子,立刻说开了:“主子难得出宫,又是到狗儿的地界来;方先生是天下文人归心,邬先生咱们的情分也不必讲,李卫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心里最尊敬两位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我是个穷官儿,天天青菜豆腐的招待,实在惭愧啊!眼看就要走了,怎么也该弄顿象样的吧!还有军爷侍卫们,辛苦南下一趟,我连一顿犒劳都没有,唉!为筹今儿这一晚上的银子,我把朝珠给当了!在这地方当官儿一场,总算也来这等场合吃上一回饭了!哈哈。。。。。。主子回去千万别跟皇上说起啊!” 原来如此!仔细一看,他穿着整齐官服,脖子上却空空的,果然没挂朝珠,和两位先生交换个不知该笑该叹的目光,我问他:“你把朝珠当了,万一皇上要立刻见你怎么办?” “唉,那就去借钱,死活也得赎回来呗!” 李卫嬉皮笑脸,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但我们都明白,这里面有朝政很大的矛盾在里面,官员俸银仅够维持家用,但日常官场来往无可避免,否则就难以在人事复杂的官场立足,天长日久,弊政一大堆,李卫在率先推行的几项改革,正是要减少穷人税赋,加收富人地主的税银,并且给官员“养廉银”,以此平衡社会矛盾,但这样做正是“劫富济贫”,且在操作过程中一点面子和余地也不留,以至于后来,雍正皇帝被士绅阶层称做“强盗皇帝”。想着,灵机一动,突然有了主意:“这里没外人,说句不为过的话,皇上熬着的有十分苦,你李卫替皇上顶着半成,这些日子我们都瞧见了,私下不知道多少官儿,士绅在骂你,但你掏尽了自己的银子给山东河南来的黄河一带灾民开粥厂,皇上勤政为民之心,锐意改革之举,你都做到了十分,不该让你和翠儿还有家小吃这个苦,更不该让你一个堂堂江苏巡抚,天天去做当铺的常客。” 尘世羁第一卷第74章 指了指我面前还未动过的一桌珍肴:“宫里什么吃不到?这桌菜,送去给江苏巡抚夫人和两位公子,就说是我代皇上赏的。” 宫女把菜装进食盒送出给巡抚府的家人,我又止住要磕头谢恩的李卫说:“这次出宫没想到这一层,我也没带银子替你把朝珠赎回来,但我看,有几家官绅天天守在外头,似有极大的人情要送,不如这样,高喜儿,你把我在宫里常戴那把‘六颗珠子’拿来。” 高喜儿捧出发梳,方苞一见,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先生,康熙五十七年,您想必在康熙爷身边见过这几颗珠子?” “是!这似乎是台湾总督代东瀛使臣贡的深海鲛珠,共有六颗。” “正是。”我又说,“熄掉灯火。” 灯火——吹灭之后,手中托起的荧荧光芒顿时堪比船外水中那一轮皓月,舱中一切仍然看得一清二楚,鲛珠,俗称夜明珠,是清朝最受人宝贵的珠玉种类之一,譬如这时代一颗小小的猫眼石,其实比钻石更昂贵,夜明珠更是无价之宝。 “邬先生最知道的,我很不通世务,不知道这样东西市值几何,但多少是个心意罢。点上灯,高喜儿,你拿着这个小玩意儿,请阿都泰将军陪着,到四处画舫花楼上去兜售一下,让他们看着出价,就说换银子为了三个用处:一是去当铺赎回江苏巡抚的朝珠,二是赈济黄河灾民,三是朝廷西北用军粮饷。” 高喜儿走了,灯火重新亮起,李卫才如梦初醒,要叩头却被我亲自拉起,慌忙道:“这可使不得,我狗儿绝没有找皇上要钱的意思呀!怎么让主子变卖起首饰来了?这宝贝是皇上赐给主子的,怎么能卖呢!。。。。。。? “你要是能再叫我一声凌姐姐,可比主子好听多了。”我笑他慌张的样子,顺便看了一眼坐在右侧的两位先生,“你放心,这东西不是皇上赐的,是在西宁的时候,年羹尧呈送给我的,这批珠子,原本有十二颗,进贡给康熙爷那六颗仍好好的存在大内库房里呢。” “西宁。。。。。。年羹尧。。。。。。?”李卫攒着眉头,惊疑不定的嘀咕起来。 而邬先生和方苞脸上不约而极快闪过一个恍然有所悟的神情,又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仍深沉端坐不语。我猜,这两位满肚子惊天秘密,聪明得快要成精了的先生一定还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许至此终于把所有线索全部贯穿,说不定,已经由此看到了两年后年羹尧的结局。 比我想象中还快,高喜儿还有两个侍卫托着托盘回来了,拿去一个首饰,换回三个托盘:一个里面装着一挂朝珠,一个里面仍是我的发梳,最后一个里面是厚厚一摞银票。 “回主子,李大人当朝珠的当铺将朝珠送了回来,这是共计十二万两银票,各位官绅留有名单在此进呈,他们托奴才代为禀报:此物他们一致请求重新献给主子。”高喜儿拿来一张纸稍微扫过一眼,上面有一些名字似曾相识,但对他们背后所求却一无所知——但胤稹会清楚的——我徒劳的左右看了看那些不在人视线中却永远无处不在的粘竿处侍卫。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秦淮河里淌着的莫非都是金银?”我折好名单,小心收起来,“去告诉他们,感谢他们对灾民的赈济,和对大清边关将士的支持,但他们若有触犯过大清律,这些银子是没用的,我只能劝他们,早日弥补犯过的错事,我不想看到他们无辜的家人。。。。。。特别是孩子,因他们的罪孽而受连累。还有,既付了钱,就该把这东西拿去。” 那无时无刻不像在烫手的首饰就这样打发掉了,我自觉满意,拿起那堆银票正要交给李卫,一直沉默的邬先生突然笑道:“这大小的夜明珠,五六千银子一粒,六粒一样大小世所罕有,可谓有价无市,但转眼就能卖出十二万银子。。。。。。呵呵,凌主子,这生意做得!” “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主子,真要把它们都给我?。。。。。。”李卫瞪着银票。 “拿去吧,两位先生在此为证,这银子是我的,私下交给你,不入官登记,所以,想怎么用都归你。不过我的意见呢,先赈济灾民。。。。。。不!记得先赎回你和翠儿在当铺里的所有东西,还有,千万记得,给翠儿多打几件象样的衣服首饰,在你府里这么几天,瞧她那套头面首饰还是康熙五十年时在雍亲王府戴的,哪像个诰命夫人!她从小就跟着你不容易,别委屈了她。。。。。。” 尘世羁第一卷第75章 李卫的脸都红透了,邬先生在身后轻轻笑了笑。 “咳。。。。。。那个,先赈济灾民,剩下的筹军粮。和你平日做的一样,送到西北,皇上让你来这天下粮仓之地不就是为此吗?”我连忙收回话题。 李卫刚缓过气,呐呐点头答应,方苞又笑道:“李大人,当初一咬牙当了朝珠,如今赚了够本,这样宴席,多少都请得了吧?” 一向口舌伶俐的李卫也不说话了,只剩下小心翼翼捧着银票傻笑的份儿。 北上的路途快得出奇,只用两天就穿过山东境内,进入直隶,方先生中途要求下车查看了两次黄河秋汛灾情,而我甚至没有再往外张望过一眼。 手里拿着两张纸,忍不住反复打开来看,每次打开后却又后悔把它揉皱,揉坏了。 那天清晨分别时,我絮絮嘱咐了李卫好一阵子,因为众目睽睽,我不能说,让邬先生等我明年再来看他,只好对李卫说,因为日子太短,物色不到好的书童和丫鬟服侍先生,就不要再放先生到处去云游了,先留在他府里一,两年,方便照顾,也可以帮他出出主意替皇帝办事。 而邬先生总算把反复斟酌过的方子递给了我。见先生的第一天,我就把特地誊抄的厚厚一摞胤祥的医案包括药方交给了他,而日大半个月反复研究琢磨,才得出这么两页纸的方子,还有一句话: “药是医身的,却不医心。 第109章 乐天知命这四个字,最是难得,十三爷,甚至其他各位‘爷’们,哪个不是如此?还有皇上。。。。。。凌儿,你若能时常让皇上放心一笑,酣然一眠,何须灵丹妙药?” 乐天知命?可这就是他们的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吗?又摊开那张纸,深深浅浅的折痕,折的仿佛是我这颗凄然问天的心。 “主子!主子!皇上御驾在丰台大营,等着接您和方先生呢!”高喜儿乐颠颠的骑马来回报信儿去了。 。。。。。。 “皇上。。。。。。奴才方苞,谨报以此老迈残躯,无颜忝受圣祖爷与皇上天恩哪!” 方苞感动得老泪纵横,被人踉踉跄跄的扶了出去。 李德全而后高喜儿刚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目光,还没来得及回避出去,胤稹已经伸手揽我入怀。 “皇上,我。。。。。” “不必说了,朕都已知道,你做得很好,但是朕已经决定,再也不染个你出去了——让朕天天悬着心,要听了你的消息才合得上眼。” “可是皇上,方先生虽然请来了,但是邬先生他。。。。。。” “无妨。这些日子,朕想得很明白,哪怕谁都不愿来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鼻尖又开始发酸,伏在他胸前勉强嗔笑:“瞧皇上说的,好象凌儿此去是要逃跑似的。” 胤稹没有说话,只是把包围着我的双臂紧紧收拢。 尘世羁第一卷第76章 中秋早过,夜里凉意渐深,裘被轻软温暖,但紫禁城中的空气似乎分外压抑,大约因为那朱红色的重重高墙?沉沉醒来,胤稹不在身边,外面有灯光,那大约是梦中红色感受的来源。 披衣起身,轻轻绕过靠在墙边瞌睡的两个小太监,西暖阁外花厅里,李德全侍立角落,胤稹低着头盯着手上翻开的折子,在灯下的阴影像一尊雕像。 八月里,一年积累下来的重犯秋决,雍正元年照例大赦天下,勾决的主要是本年大案中的主犯,刽子手今年中就有府宰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璐,据说在行刑当时,人被拦腰铡为两截之后还未断气,上半身兀自在血泊中挣扎,民间甚至传说,张廷璐的上半截身子以手沾血,在地上连写“惨”字,一时场景可怖如阿鼻地狱。 有几名官员吓得当场昏倒,一些原就有宿疾的官员吓得多日不能上朝,胤稹对这震慑效果很满意,但回来后,就立刻下旨永远废除了“腰斩”这项酷刑,并且自那以后,这近十天里,几乎夜不成寐,或半夜惊醒,或四更早起,或叫来方苞彻夜长谈。。。。。。 谁能想象,这个渐渐被外间传为冷血恶魔的男人居然也会被某种惨景惊扰了心神?皇帝身边的人心照不宣的猜到了这原因,只是没有谁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这茶味儿不好,不要!”胤稹想什么有些出神,仍低着头,孩子似的抱怨道,顺手把茶杯往旁边一推,引得我忍不住低声笑。 “凌儿,怎么又醒了?唉,吵你好几夜了,明儿我去东暖阁睡。”他扔下手中折片走过来要拉我坐下。 “皇上,这茶是臣妾向太医要了安心宁神的花草茶,换着给皇上喝的,或许有用呢,多少尝一点儿嘛。”托起茶杯,向他笑道“方才瞧了瞧西洋怀表,这才四更不到,皇上就起来批折子了,天下哪有这么辛苦的差事?” “恩!”胤稹就着是手上抿了一口茶,对我的话似乎大有感慨,“圣祖皇帝丢给朕这么重一副担子,民生钱粮,西北军马,大事小事,每天看完奏折,简直是苦刑,怪不得圣祖皇帝六次南巡——能丢开个半天去偷偷闲也成了奢望。” “皇上知道就好,难道忘了邬先生说的话?” “开怀一笑,酣然一眠那是何等福气啊,朝廷正在兴兵,朕省心的日子恐怕还遥遥无期。。。。。。” 见他立刻沉重起来,我问道:“裕亲王,简亲王他们几位,不是带领郡王贝勒们捐了几十万银子吗?李卫在南方调粮也很顺手,朝廷军机还不至于无法转圜吧?” “那倒不至于,但粮食只是后方保障,打胜仗,平定叛乱又是一篇大文章。。。。。。西北战场广阔千里,年羹尧一人独掌十万兵马,没有得力的大将配合用兵,也难照顾周全,朝廷缺的是立刻就能打仗的人才,看看倒是满满一朝官员,真正国家有事的时候儿,谁为之前?” 原来在愁这个。我早就猜想,胤稹和方苞时时密谈,年羹尧的措置应该是一大话题,既深知年羹尧禀性,却又不得不重用他为国处理,今后赢得战争,他的势力也随之坐大,功高震主,如何善后?若十四爷能与他和睦相与,尽心辅佐,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惜现在囚禁中的胤提,定和当年圈禁中的胤祥一样,只是笼中困兽。。。。。。 不该走这个神,摇摇头,有一个人立刻浮上脑海:“皇上,还有岳钟麒将军呢?凌儿曾亲眼见其用兵,军纪整肃,进退有据,那一次是夜里行军,又是匆忙赶路,遇到埋伏之后居然还能一鼓作气击散敌人,又知穷寇莫追,分得缓急轻重,驱散了伏兵就继续赶往西宁听从调派。。。。。。我不懂军事,但事后想起,也觉得在当时情景下,再也没有岳将军用兵更好的法子了。” 见胤稹听着我的话陷入了沉思,我又笑道:“皇上,不会真因为一千年前的老黄历,和不起用这样一位既有勇有谋,更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将才吧?” “呵呵。。。。。。朕若是这样迂腐不堪,早年就不会保他一家,更不会现在让他做四川提督了,岳飞是赤胆忠心的好汉子,连圣祖爷当年也极为称慕,他的子孙后人,确有祖上遗风,只是岳钟麒年轻了些,所以看了他几年。现在可巧,儿,你猜朕正在看谁的折子?” 胤稹从紫檀书案上捡起那本折子,我就着灯下略微浏览过去,大约是“四川提督岳钟麒奏称:罗卜藏丹津叛迹已显,声讨刻不容缓。愿率官兵六千余名,自成都进驻送潘,待机进剿”。 “朕得之矣。”胤稹心里显然有了决断,轻松的将折子丢开,“不过才四更天,怎么议起军国大事了?凌儿,来,陪朕歇会儿。。。。。” 雍正元年十月,四川提督岳钟麒被急召至京城。西北战场,年羹尧被封为抚远大将军,康熙末年就在西北参加平叛的满族老将延信也封了平逆将军,只有同样是即将启用的大将军岳钟麒毫无封赏,却得到了皇帝亲自接见任命的殊荣,这相比就是皇帝的所谓“驭人之术”吧。 圆明园的秋天有一种沉静清澈之美,湖上秋波潋滟,映着高大的乔木和碧蓝的天,皇帝只带着怡亲王,果郡王到马场的时候,我正站在湖边,看着阿依朵骑着一团红云上下翻飞。 尘世羁第一卷第77章 岳钟麒已奉命“选调绿旗及蒙古兵一万九千名”,就要起程了,皇帝特意带他到圆子里来,要挑一匹马赏给他。皇帝只穿着便装,不带外臣,是为了示君臣间亲密的私下相处,我没有回避,向皇帝行礼之后,特别向岳将军微笑颌首。他有些拘谨,果郡王胤礼远远望见阿依朵,立刻向他笑道:“岳将军,你瞧瞧那匹马,你要是也能把它弄得那么听话,皇上一准儿把它赐给你!”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望向马上的阿依朵,她正玩得起兴,吹起几声清脆的呼哨,人和马在树木间影子般闪过。我们都是看惯了她花样的,略看一眼就自顾说话起来,胤稹睡了几天好觉,心情不错,也笑道:“岳钟麒带兵多年,蒙古,川贵的良种马都见过不少,也来说说,朕这几匹马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岳钟麒神色有些疑惑,一直呆看着,听皇帝问话才躬身正要回答,阿依朵已经打马冲出林子,远远一勒缰绳人从马鞍上跃起,腾空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草地上,单膝跪地请了极漂亮的安:“皇上万岁,阿依朵失礼!”——然后站起来,一身利落的湖绿色骑马装越发衬得肤色雪白,双颊绯红,一双精亮的眸子神采奕奕的看看我们,瞪了一眼喝彩叫好的胤礼,最后目光落在在场唯一一个陌生人身上。 岳钟麒这才从如梦似幻的愣怔表情中反应过来,跪地请安,却呐呐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这是裕亲王福晋,咯尔咯蒙古上马术和武艺都无人能比的郡主。”我似乎见岳钟麒古铜皮肤上微微泛红,不由得多看了看他们两个,顺口介绍道,“这是四川提督岳将军,马上就要去西北战场的。” 一个是蒙古和亲的郡主,亲王福晋,一个是朝廷的青年将军?我回头想找个人交换下意见,正好碰上胤祥若是所思看着我的目光。 “听说你看上这匹马了?哼,也不需你胜过我,它要是能乖乖的让你骑上三圈,我就不跟你抢!”草原人的爱马之心都如出一脉,阿依朵气势汹汹。 “裕亲王福晋与怡亲王,果郡王赛马比箭之事,盛名早已传遍天下,末将不敢。。。。。。” “哎!什么敢不敢的?是不敢试这烈马还是不敢惹裕亲王福晋?”胤礼在一旁笑他。 “恩,岳钟麒不要推脱,良驹当增英雄,你是朝廷大将,沙场生涯就是在马背上过日子,让圳瞧瞧你马背上的工夫如何?”胤稹这才说话。 既然皇帝也这么说,岳钟麒涨红了脸一磕头,上前绕马儿转了几圈,伸手拉过马笼头,轻轻跃上马背,风一般掠了出去。 第110章 阿依朵瞧瞧不服气,也跳上另一匹马儿追了上前。 秋高气爽,马鬃和衣衫飞扬猎猎疾风中,两个矫健的身影叫人看得心旷神怡,心里就忍不住为阿依朵叫屈:那个裕亲王保泰我见过几次,无论是什么时候见他,老象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眼睛鼻子都生得挤在一起,原本就是爱新觉罗家皇太极一脉传下来的,和他的兄弟侄儿们相比,特别是胤稹兄弟,无论相貌如何,或华贵近于纨绔,或高贵近于冷漠,所在之处无不让人感到其轩昂之气,越发显得这裕亲王保泰庸浊,怎么瞧也不似个“龙种”,阿依朵和他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鹅与癞蛤蟆之清朝版。 这样一想,青年才俊,名门小将岳钟麒就怎么看怎么顺眼了,特别是与阿依朵马上忍不住两两相望的样子,简直赏心悦目——至少要这样的男子才配和阿依朵站在一起! 可惜哪怕这只是个想法,我也不敢有任何言语流露,凭他们两个的身份,要是最后走到一起,那故事未免也太过曲折了。。。。。。 军情紧急,岳钟麒当天就骑走了那匹每个人都喜欢的,一团火焰似的骏马,我这个最早预定了它的人,只赶上最后摸摸它,为它取名叫做“猎风”,阿依朵嘟着嘴目送他们一行远去,也不知是不看人还是看马。 不知算不算巧合,在我因为替阿依朵不平而越来越讨厌裕亲王的时候,在雍正元年的这个十月,胤稹也向其发难了。 十月二十六日,雍正皇帝公开斥责裕亲王保泰昏庸,免其所管宗人府,礼部,都统,武备院及看守当年最早被圈禁的大阿哥允褆等差事,因皇恩赏给其子的差事一并革退。裕亲王回家赋闲没几天,又发上谕称:“朕尽三年之丧,斋居养心殿,而保泰在家演戏。保泰性本昏庸,并无为国宣力之志,自苏努开罪以来,即生异心,其不知轻重如此”。终于在十一月,保泰因“不忠不孝”,又“迎合廉亲王”,被革去亲王爵。 尘世羁第一卷第78章 同为夫妻,待遇却大有不同,裕亲王福晋代表咯而喀蒙古前来和亲才两年,本来就与事无干,策凌又在为西边战事助力,更不能委屈了她,于是保泰被革爵的同时,阿依朵被加封为和硕纯?公主,他们家在铁帽子胡同的大宅子,一夜间从亲王府变成了公主府。 十月,原本西去的皇十弟允?称有病不能前行,停在张家口不肯再走,皇帝干脆下令“著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西边也有官员传回密折报称,九贝勒允?到西宁之后,携带了巨资,专在城内城外寻家境困窘的当地贫民的肆分发钱粮,“自称积德,收买人心”,连所居住节度使府的下人们也无不对其感激涕零,其随行家人也纷纷慷慨结交当地官员,一时间在当地声望十足,人称“九王爷”。 为这两个皇兄弟的事,胤?又大动肝火,斥责廉亲王,说他们一向最听他的话,现在“行止不端”,都怪廉亲王管教不力,有意放纵所至。 仅在这一年,八爷党在京羽翼已被剪除近半,颓势已显,廉亲王一再公开宣称自己对“新朝”的忠心,胤?也在爵位封赏方面一再拉拢他,但私下里,两人却互相在小事上针锋相对。比如胤?多次寻事斥责廉亲王,廉亲王则表面极度忍耐,只不声不响的聚集在官员的广泛力量抵制胤?政令的施行,想把他架空为一个空壳皇帝——你来我往的力量斗争,甚至互相让对方不好过的斗气,一刻也未停止过。 时近年底,正好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册封后宫,以全大礼,年羹尧从西边战场也发回了密折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胤?似乎并不把这当做大事,列了一份单子,交给礼部和内务府去办理。 他并没有告诉我,将我列为仅有的两个贵妃之一,但后宫中有什么是高喜打听不到的?何况惨淡无趣的后宫总算有了件值得期盼的事,各处宫房的奴才们私下议论纷纷:哪家主子要得什么位份了。。。。。。渐渐喜气起来。 初听见高喜向我报喜,很奇怪的呆愣了一阵,自觉毫无喜意,逗一逗檐下画眉,胡乱翻一翻书,茫茫然想着,我仍然不想要做他的后妃,为什么呢? 不是不明白一个堂皇身份的重要性,但那意味着我从次就要变成众多绿头牌子中的一个,等着他翻?没逢庆节大礼,穿上凤冠霞帔,一张脸抹得红红白白,按位份站在某妃之前,某妃之后,排队觐礼? 那确实不需要。 想通了这一点,干脆不再去理睬这个消息,知道有一天,胤祥在养心殿后面找到我。 “凌儿,你从江苏弄回来那玉壶春真不错!昨天十六弟十七弟来找我,把最后一坛也蹭没了,还有没有?再分一壶给我也成啊!‘ 天气已经有几分寒意,我正在瞧小太监取碳来煨手炉,听他这么说立刻不满的指责他:“哎?十三爷,没天见你忙得这样,回府就抱个坛子灌酒?邬先生给你的方子怎么说的?世子都封了贝子了,你这个亲王还这么不珍重身子,皇上不是刚给你封了一位侧福晋吗?你身边也该有个贴心的女人照料,把那方子拿着,饮食起居时时记得提醒。。。。。。“ “哎呦!凌主子,我再也不敢了!要个酒就有这么多话。。。。。。我这酒是想给皇上喝去的。” “皇上?皇上怎么了?” “给皇上解解闷儿,这几天皇上龙颜不悦,满朝大臣们连走路都踮着脚尖儿。” “呵呵,十三爷别打哑谜了,前面刚见过皇上,不为就来要壶酒吧?什么话这么不好说的?” 胤祥果然收敛起笑容坐下来,静静看了我几秒,才言简意赅的说:“礼部呈回的单子里没有赫舍里氏,礼部和六部都有官员上密折称皇室无家事,不让给你册封。” “啊。。。。。。”不想还会有这层风波。 胤相神情不豫,似乎很替我不满,倒惹我展颜一笑:“十三爷,皇上至今不对我说起此事,想来确实不能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79章 “恩。。。。。。过年嘛,宫内外诸多礼仪,祭天地,奉先殿祭祖。。。。。。少不了的仪注,都要按品级办事,妃姘,王公大臣妆戴都分品级的,现在就得办下来,再拖下去过年就不像样子了,他们还有个坏心,拖得久了,惹得外间猜疑,民间流言是止不住的,就更有话柄了,可皇上还指望着他们办事儿呢,总不能一下把官都撤换了。。。。。。这事儿里面是老八老九捣鬼,还说皇上应遵列祖列宗成例,顾及民间清仪和朝廷脸面。京中一些穷官儿,读了几年书,上了点年纪就自认‘大老’废话最多。。。。。。”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已经大致明白心平气和的劝道:“十三爷,想必里头还有些不好听的话吧?你不讲我也明白,我在宫里的名声,本就坏得不能再坏了。” 想了想,真的可以不理睬那些见鬼的规矩了,顿觉浑身轻松,连笑容都自在:“八爷也怪好玩的,哪怕只能让皇上不痛快一下子,他也要试试,跟小孩子家斗气似的。” “皇室无家事,自古如此,自从圣祖爷开博学鸿儒科,在京城蓄养了一批文人名士,‘清仪’向来能主导了天下士人舆论,就算皇上这般杀伐决断,也不能不考虑其影响,民心是大清立国最要紧的,如今上有祖宗成规,下有民间清仪,中有官员抵制,我看我就不要册封什么劳什子了,不信,问问高喜儿,听说要册封之后,我可曾为此高兴过?” “啊?主子。。。。。。”高喜儿在一旁听得愁眉苦脸,倒像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其实我也多少猜到了。。。。。。只是凌尔,何苦妄自菲薄?” “不对,若以为我是妄自菲薄,就猜错了。正因为不肯妄自菲薄,才无所谓什么位份声名。我连他是不是皇帝也不在乎,怎么会在意自己的那些虚名?无论什么时候他需要我,我总能在他身边,于愿足矣!” 说得顺口没有来得及衡量这些心里话的肉麻程度,见胤祥蹙眉颦额,无言已对的感动状,才意识过来,立刻觉得脸红了。 安静的尴尬。知道想到那朵雪莲,想起喀尔喀蒙古,博格达雪山,还有我们两人在那高天阔地中的无话不谈,心中方觉坦然。在宫里,这话除了他,还有谁能明白? 对视良久,胤祥终于站起来,低头望着我,温柔异常:“平生意,为谁痴?凌儿,胤祥此心,感同身受。” 似乎又嫌自己多言失态,干脆一转身挥挥手往外走了,傍晚,胤禛一个人踱回后殿,我正站在檐下出神。 “凌儿。”他莫名其妙的顺着我的视线瞧过去一一当然除了一角染满斜阳余辉的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 “皇上,你看什么呢?”胤禛这样的男人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我笑。 “唔?你在想什么呢?” “我。。。。。。听说圆明园里的雪球要生小猫了,挺想它的。皇上怎么过来了?不是吩咐过了晚膳送到前面去吗?”雪球是一只波斯猫,懒洋洋又爱粘人,很找人喜欢。 胤禛笑着打量我一下,习惯的拨过我鬓边的散发,拉着我手进了西花厅,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片递给我, 打开看了一下,寥寥数语是上谕的语气,那笔圆滑端正的字是张廷玉的,上面还没有朱批和用印,是一张拟好的草稿,里面大约意思与我料想的不差:册封后妃。 第111章 为示郑重,皇后的单独用了一张,无非是些毓华淑惠,恪俭至孝的官方砌词,并称,皇帝为尽三年之丧,取古人“倚庐”的意思,斋居养心殿,皇后遵太后遗命,也移居养心殿,同守圣祖和太后之孝云云。 “正好呢!凌儿正想求皇上,就赐我住在圆明园,皇上,您就准了吧!” “凌儿。。。。。。”胤禛无奈的摇摇头,恨恨道:“老八就是要朕处处受制,外头官员阳奉阴违不说,连个自己家事都要插手,当年在我雍亲王府时,怎能有这等样事!” “可如今您是皇上了呀!再者,我是真的不喜欢住在宫里,威严气象,处处红墙,叫人气闷,夜里又幽幽冷冷的,叫人心里发寒。。。。。。” “有朕在,你也怕?” “也不算害怕,就是打心眼儿里不喜欢。。。。。。” 尘世羁第一卷第80章 “朕打算重新修整扩建圆明园,像圣祖爷的畅春园那样,时时都可以去住,你不是喜欢江南景致吗?除了关防设施,楼阁山石都从苏州调工匠造,现在就绘制草图,等西边战事结束便可动工。” 这就是准了,我喜出望外,抱着他的腰笑道:“谢皇上。” “呵呵,凌儿这是什么礼节啊?”笑一笑,胤禛仍然无法高兴起来:“可是朕的凌贵妃,就这样算了?这么多年了,还要等到几时?” “皇上,佛说的贪滇痴,您都全了,既已经这么多年都好好的,那又有何妨呢?凌儿没什么志气,只想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手臂依恋的绕过他脖颈,低声央求:“又何苦为一件小事,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受煎熬呢?一个贵妃值什么?凌儿可能拿它换皇上的心?。。。。。。” 为避免又生事端,传出话柄,册封之事就这么混过去了,十二月,皇帝先很很的撤了廉亲王岳父,在亲贵王室中很有号召力的安亲王爵位。看看腊月将尽,直到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将册封之事诏书明发天下,册立嫡妃那拉氏为皇后,年氏为贵妃。二十三日,以册立皇后礼成颁诏全国“恩款”十二条,总之一应礼仪均有礼部查了典籍,按“祖宗成例”去安排。 又过年了,圆明园早就成了冰雪世界,粉妆玉琢,树枝上挂起了冰凌,建筑都装饰一新,张灯结彩,我笑眯眯的抱着恢复了苗条身材,钻在温暖狐狸毛斗篷下取暖的雪球,看阿依朵气急败坏的胡乱扯掉身上花样繁复的公主礼服,“啪”一声扔掉大帽子。 “气死我了!三跪九叩行半天礼原来还要赏戏,一身穿戴沉得压死人,那些人还能坐得像庙里的佛像,面前摆那么一点点东西还不够它吃的呢!”阿依朵指指我怀里舒服得直哼哼的猫。 “又坐不住了!你现在可是和硕公主呢,位份上就差晋‘固伦’公主了,真正的金枝玉叶,说话该避讳点儿,走路也还这么急脚猫似的,”看着她身边的宫女忙忙的为她解扣子,取肩披,我身边的人也早就熟悉了这位蒙古姑奶奶,给她端来了厨房里永远有的温火膳和热腾腾的点心。 “你幸灾乐祸什么呀?差点你也可以坐在那里,干吗不争一争?” “争什么?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无尤。”给雪球挠着痒痒,我一边适宜周围宫人不许偷笑她吃东西的样子,一边自己也笑道:“值不值得争,都是学问呢,皇上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我可不想争,只想‘无尤’,我就是个没志气的闲云野鹤性子,和你一样,只喜欢逍遥自在。”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要说逍遥自在还差不多。。。。。。反正皇帝也离不开你,瞧瞧外面‘藏心阁’的大牌子。。。。。。啧啧,酸死人了,一颗心都藏你这儿了,别的还用愁吗?” 这下轮到我被嘲笑了。胤禛给我在圆明园中住的地方取名“藏心阁”,正面临湖大门匾额“在水一方”,都是御笔写好了,交给敕造司做成了,送来要我挂时我才知道的,想到这个,不禁叹息:“眼下虽然如此了,按皇上的性子,憋着气,记着恨呢,必定不肯罢休的,越是阻着他,他越是要办到——今后。。。。。。” ——今后会如何,还真的说不上来,然而兄弟相残,骨肉惨变,命运受此连累的人天下不计其数,政局一动,官员百姓不得安宁者多,我的位份能否得晋,在其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样一想可,就干脆先把这些丢到脑后去,每天让碧奴带着几个小孩和武世彪的儿子小武,阿都泰的满族夫人带着儿女一齐到园中玩耍。 雪地追鹿,林中捕鸟,结了厚冰的湖上溜冰玩儿,我还做住把雪球生的人见人爱的小波斯猫送给了几个孩子——波斯猫也是贡品,寻常大臣家除非皇帝赏赐不能蓄养,就是在王公亲贵家也很少见。有小孩子和动物的地方永远温馨,而且最重要的是,永远正经不起来,我就这么热热闹闹过了个年,不但胤禛一抽出身就连夜也要过来,十三爷怡亲王,十六爷庄亲王,十七爷果郡王跟着来了两趟也乐得在雪地里跑马馓欢不可,可西北用兵正值紧要关头,满朝官员,连皇帝和理政亲王们也几乎没有过上年,据说军机处所有大臣和在‘军机处行走“的办事章京,年夜饭都是在军机处赐的。 尘世羁第一卷第81章 忙乱这么久,总该有点成就。雍正二年正月初三,年羹尧坐镇西宁,岳钟麒率部进攻罗卜藏丹津,所战告捷取得西北战场第一次大胜仗。皇帝收到战报后,很快就于正月十二日授四川提督岳钟麒为奋威将军。 “哎!岳钟麒居然打了个大胜仗,我瞧的果然没错,在草原上第一次遭遇我就看出他是大将之才了!” 阿依朵瞥一眼我捂得严严实实的脚脖子,嗤之以鼻:“这就是看的后果?——说得自己上过战场似的,瞧你娇滴滴的样子。真打仗的时候还来得及观看人家怎么用兵?” “喂!”多次试探无果,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你到底觉得岳钟麒怎么样啊?老是来找我打听西边战场消息,又不肯承认是在问他,你还是阿依朵吗?我都帮你打听过了,岳钟麒20岁时由家族做主娶的妻子,没两年就疾病去世了,后来一直东征西战,没有再成亲呢,你想想,名将之后,武艺高强,有勇有谋,英武挺拔。。。。。。又封了大将军,你再不打他的主意,肯定会被别人抢了。” 阿依朵皱着眉望着远处:“他们汉人有一种东西,叫‘礼法’。。。。。。” “就是传说中女人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手就要自断手臂的‘礼法’?阿依朵你也听说过那种东西?”我是真的很吃惊。 “哎!岳钟麒是汉人嘛!再说我家里还有个被贬在家的老亲王呢!你问我,我倒问你,还能怎么样?烦死了。。。。。。” 阿依靠朵烦躁的甩甩头不肯再和我罗嗦,跑出去包马儿散心了。 岳钟麒在西边带来的第一场胜利,为雍正二年开了个好头。 三月初九,青海大捷。岳钟麒率军出击后,于归途歼敌二千,使敌无哨探,蓐食衔枚,宵进一百六十里。黎明,抵罗卜藏丹津驻地。叛军尚未起,马皆无衔勒,仓皇大溃。罗卜藏丹津“衣妇人衣”,遁走,擒其母及妹夫等。本日,年羹尧奏报大捷。 罗卜藏丹津既败,西边又用了一段时间妥善安置边防:设立官员,留兵驻守,又调蒙古兵,派满洲兵进驻,将土地交给当地蒙古人居住放牧,分明地界,避免纠纷。。。。。。雍正二年间,西部大局基本安定,虽后来仍有叛军残部偶尔骚扰,有岳钟麒在西疆驻守,芥末之众再也难以形成大患。 胤禛的统治得到了进一步稳定,看似朝局平稳了些。暑热刚褪,仍然是在南方荷花依旧盛开的秋天,年羹尧安稳了西边布置,奉命进京觐见,途中,总督李维钧,巡抚范时捷跪道迎送,至京师,行绝驰道,王公大臣郊迎,当真是风光无限,一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繁华热闹不堪,我却只带着多吉和粘竿处一队身手不错的便衣侍卫,悄悄南下了。 “凌儿!你。。。。。。皇上怎会又准你出宫来!”邬先生突然抬头见到我,惊喜交集。因为又有一项“耗羡归公”的改革要交给李卫推行,李卫如今升了两江总督,衙门仍设在南京,在这座百年老宅后花园书房中,我见到白发苍苍的邬先生举手仍掉手中书册,潇洒自如,目光敏锐,精神矍铄,才重重的放下一颗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皇上安排我南下的关防时,简直不敢相信呢,皇上说过不再让我出宫的。。。。。。”这是真的,说“居然”,就是这个意思:“我去年就惦记着先生身边没有稳妥的人服侍,又怕你一起兴就又去哪里云游,再也找不到,秋风一起,突然特别想念江南,心里一急,就深思熟虑,想尽办法。。。。。。居然真的说服了皇上!” 总算轻轻松松的身在江南了,而且没有什么大事,我可以四处去玩,想想都叫人心情愉快,于是又补充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没有封成我贵妃,加上现在年大人进京是叙功,年妃在宫中风头无双,他总觉得亏欠我点儿什么似的——我才不像他那样小心眼儿呢。。。。。。” “呵呵,那个我也听李卫讲起了,无妨!”邬先生爽朗的摇摇手说:“若皇上不甚在乎,圣纲独断,硬要下旨封,也不是什么难事。皇上登基以来,流言何其多? 第112章 但皇上要封赏或贬谛的人,哪一个最后没有按皇上的意思办?正是因为没有册封你,凌儿,足见皇上对你爱护备至,患得患失,投鼠忌器。。。。。。” 尘世羁第一卷第82章 。。。。。。邬先生说话永远这么深奥。 无意中说出“何苦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受煎熬”时,我就曾隐约感觉到胤禛受到了触动,但只是庆幸,他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想去争那一口闲气,而只愿平安是福。像邬先生说的这么清楚透彻,我却从没想到过。 当下欣慰的说:“邬先生,我在京城,特别是在皇上身边,经常想,要是时时能和你说说话多好,总能长点智慧,脑子也清爽有条理。现在朝中好多事都一团乱麻似的,还能整日气定神闲的恐怕只有方先生了。” “青海大捷,革新推行还算顺畅,事事有条不紊,怎么至于一团乱麻?” “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问住了,努力思考回忆着,是啊,好象大局看上去都还算好,为什么我印象中皇帝,亲贵王公,大臣们总是锁着眉头,阴沉着深不可测的眼神? “哎!我没有那个政治头脑,但我只感觉进乾清宫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还都有很重的心事。。。。。邬先生,你不知道,我本来圆明园住的好好的,可皇上说习惯了让我伺候笔墨,又在清宫给我安排了一间屋子,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乾清宫嘛!” 说到这里,忍不住要埋怨一下,乾清宫是内廷中心建筑,明代十四位皇帝的寝宫,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明代是分隔成暖阁九间,分上下两层,共置床室二十七处。清代皇帝虽不把这里常设为寝宫,但建筑和东西暖阁都沿用明朝旧制,是召见廷臣,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接见外藩属国陪臣贺岁时受贺,举行宴会的重要场所,连皇子读书的上书房,也都迁入乾清宫周围的庑房,雍正元年,皇帝还亲手把密建皇储的匣子存放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 “哦?乾清宫怎么了?”邬先生呵呵笑道。 “那里太空旷幽深了,安静人少的时候四处都像有细碎的回声,晚上点起灯烛,边角僻静处,铺满金砖的地面上,总觉得倒映着穿前朝宫女装束的影子,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太监宫女们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能镇压百邪,皇帝不在那里时,一个个连走路都不肯靠近乾清宫走。。。。。。” “呵呵,明朱棣建紫禁城,已有三百年,自然有不少故事,明嘉靖年间‘壬寅宫变’,万历帝郑贵妃‘红丸案’,泰昌妃李选侍‘移宫案’,都发生在乾清宫,年岁久了,故事添油加醋或捕风捉影,多少有了些怪力乱神,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鬼魅而已,何足道哉!” 正要向先生讨教那几个历史旧案内幕,守在门口的宫女唤了一声“李大人”,眼下升官最快,天下侧目的全国最富庶两省总督李卫拿着一摞文书进来,却为了要不要行礼罗嗦一阵,我不耐烦,站起来也不受礼,直接问道:“狗儿,你今天接我时虚礼都有了,现在也没外人,就别打花呼哨了,我问你,去年给你的十二万银子,你把用途去处,采买东西价格都一一列了帐册,呈给了皇上,我也看了,开粥厂,遣返补贴土地被淹的灾民,采买军粮和战衣。。。。。。十二万都用得一清二楚,怎么没见你给翠儿买的东西呢?” “这,这。。。。。。”李卫没想到我劈头就问这个,挠起了头。 “那帐册是他的主意,却是我帮着写的,李卫说,皇上派他来这么肥的地方当官,却还穷的要主子变卖首饰为他筹钱,惭愧得要死,哪还能自家用,翠儿也是这么说的。。。。。。” 邬先生顺手拿过李卫放在书桌上的文书一边翻看,一边笑呵呵替他解释着,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评论道:“有些不知就里的人,以为李卫受重用只因为他是皇上的旧家奴谬以千里!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天子?瞧到现在,加上皇上自己,皇上唯一宽纵的人,就在我们眼前。李卫不受世俗拘束,办事不拘泥,有奇效,看似处事油滑,而内心赤诚,对皇上绝不假以半分私心,所以皇上才能这样用他,只要李卫此性不改,可保一生官运亨通!” 没头没脑又被夸了一顿,还是被平生很少开口夸赞什么人的邬先生这么大力勉励,李卫搓着手,张着嘴直乐,我却奇道:“邬先生看见什么了?这么多感慨?” 尘世羁第一卷第83章 也拿过那摞东西来看,原来是今天刚到的朝廷邸报,发个各省官员督促实行朝廷各项政令的“廷寄”,还有皇帝批复给李卫的折子转给李卫看的折子,朱笔密密麻麻写满了折子边角所有空白。 这些东西里面包含的内容极多,从今秋死囚的案件信息到两个官员有什么私人关系无所不包,我放弃了,丢下它们,疑问的看着邬先生。 让书房四周的人都走远了,只高喜儿和翠儿身边的心腹丫头景儿两个人守在门口,邬先生才问:“皇上今年,斥责次数最多,和赏给最丰的,都有谁?” 因为这话不知道是问我或李卫中的哪一个,我先答道:“皇上给赏最多的自然是年羹尧,青海一胜,年羹尧晋为一等公,加一精奇尼哈番,从户部拨银子二十万两给年羹尧‘劳军’。又封年羹尧之父年遐龄为一等公,加太傅,赐缎九十。相比之下,冲锋最前,立下首功的岳钟麒只封为三等公而已。“ “恩,还有呢。” “还有。。。。。。。最丰厚的,还要算亲贵。平日里‘舅舅’隆科多所受容宠备至,最为风光,八爷廉亲王也已经食双亲王俸,除了铁帽子没得可封了,平时大小节庆,大事小事无不加意赏赐,恩。。。。。自然还有十三爷。” “那皇上斥责最多的又是谁?” “这个我知道,连小边地方官员都知道,自然是八爷受斥责最多,上谕:廉亲王存心狡诈,结党营私,凡遇政事,百般阻挠,颠倒错乱,又谕:廉亲王所办之事,皆要结人心,欲以恶名加之朕躬。管理理藩院时,将来京之科尔沁台吉等不给盘费,尽皆逐去,使彼等哭泣而回。管理工部时,凡钱粮应严追还项者,竟行宽免。” 李卫一丝不漏的背了几条,又评论道:“连八爷对以前良妃娘娘薨世时过于悲伤,也有明谕斥责说矫饰欺世,前几天又说‘允禩’凡事减省,出门时不用引观,过为贬损,不按定制,巧取谦让之名,诳惑愚人,邀其称誉,怀奸败法,心迹昭然’,对了!皇上还说八爷负责采买、陵寝所用红土时,折银发往当地采买,节省运费。上谕‘此特允禩存心阴险,欲加朕以轻陵工,重财物之名也’。” 这些线索看似琐碎,累计在一起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这样的密室深谈,我也敛了几分对邬先生结论的好奇,默默无语。 廉亲王无论做什么,或奢或俭,或严正或宽厚,或高调或低调,看在最恨他的人——胤禛眼里,总是包含着无穷的诡计和祸心,自然要防备到神经质的地步。 但平凡小民,乃至寻常官员,如何能真正理解那数十年艰辛斗争下的阴霾,甚至留下的后遗症?他们只知道,天下闻名的“八贤王”,温良恭谦,敦睦友族,亲爱兄弟,宽待下人,而胤禛,则对这样一个大好人,亲兄弟,处处挑刺,寻衅斥责,无端训诫,再联想起登基不正的传闻,将一族叔伯兄弟“迫害‘得差不多,以至于气死太后的事实,换成谁,眼前能不浮现出一个多疑冷血,残暴无情的形象? 邬先生温和的看看我,说:“皇帝不惑之年才得以位登大宝,要整顿的事情却太多,心急了些,但八爷党迟早。。。。。。是故,受责甚至已经降罪处置的亲贵宗室里,安亲王,裕亲王,简亲王以及几位郡王,贝勒阿布兰,苏努父子,七十,马尔齐哈,常明等,还有前任尚书,都统的宗室佛格子。汝福等。。。。。。其实皆为一党之人,我们都不算了。” “先生,您是不是要说,皇上最近又放出风声,开始斥责隆科多和年羹尧了?“李卫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很机警的联想到了什么。 “正是!皇上给你的密折,以及转给你的几封密折中,都有疑隆科多和年羹尧‘不纯’之语,直隶总都李维钧,四川巡抚王景频,湖广总督杨宗仁,河督齐苏勒。。。。。。” 先生一本本往下放折子,我一本本拿起来翻:“近者年羹尧对事,朕甚疑其不纯,有些弄巧揽权之景况”,“年羹尧来京,奏对错乱,举止乖张,的有作威福事”。“隆科多,年羹尧均非无暇之器,于奏对之间,错乱悖谬,大露擅作威福,室恩揽权情状”。。。。。。红色朱砂写出的字个个有触目惊心之效,我平时有个原则,绝不主动听,看任何政事和文件,所以这些折子我从未见过,看着,不由得读出声来。 尘世羁第一卷第84章 “近来舅舅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作福揽势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渐,将来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臣也,尔等当远之。” “尔等当远之。。。。。。”李卫怔怔的说:“这是在敲打我们臣子啊,皇上这就算放出话来了。。。。。。” 他脑筋转得极快,突然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急急的问着邬先生:“先生,您刚才是要告诉我们,受封赏最厚的,正是皇上斥责得最厉害的,他们,他们。。。。。。 第113章 要倒霉了!” 邬先生安静的微微笑着:“不出明没。” “可是。。。。。。可是。。。。。。可是眼下他们正当风头,到时候一出事,谁,谁能想到啊?” “风头太过,自然无以为继,到皇上再没什么赏他们的时候,这出戏就该散了。。。。。。皇上敲打你,你就该警醒点,跟他们有任何公私往来,半句话也要跟皇上奏明了,别的也没你什么事,冷眼瞧着罢。” “我不管谁要倒霉了,可是皇上也不好过。”现在才叹出一口气,轻轻靠到邬先生身边,拉着他的手想汲取那冷静中的力量:“先生去年给我的方子,实在没法子做到。酣然一眠,皇上一天能睡两三个时辰就算不错了,要皇上开怀一笑,更是难得,你们不是外人,说句不害臊的话,皇上就算夜里睡熟了,眉心也索得紧紧的,揉都揉不开。还有十三爷。。。。。。” 说到胤祥,不能不想起,今年春天,我都已经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一朵雪莲却同去年一样,带着几千里外雪山的清寒孤寂,静静躺在我“藏心阁”春色满园的背景中,让我愣在原地许久。 “十三爷今年发病,仍在冬末春初,我都知道了,皇上发折子给李卫,我又呈了方子去的。”邬先生慢慢说道,“但观其脉案,此象已难根除,亏得十三爷底子好,只要调养有方,年年都可平安度过,凌儿不要着急。。。。。。” “年年?先生你告诉我个准信儿能再平安几年?” 连李卫也紧张的看看我,看看邬先生。 邬先生平静地凝望我,沉默中仿佛有些叹息:“凌儿,只看各人命运,仿佛世事如棋,翻覆甚易,令人心寒,心惊。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叶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爷,还有各位‘爷’们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圣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数。该当的福寿,一样也短不了谁的;当不起的,硬要强求,反而贻害自身——听说圈禁中的二爷,已病在不治?” “对,废太子胤礽,大约时日无多了。。。。。。参与了夺嫡之争的众位‘爷’们,他也许就是最早去的一个,呵。。。。。。”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听得呆呆的李卫倒被吓了一跳。 “。。。。。。红尘百劫,浮沉谁主?这一场风云,居然就要从当了几十年太子的胤礽身上,拉开散场的序幕,一群痴人,争了一辈子,生有何欢?” 无尽的沉默,我的疑问无人回答。 尘世羁第一卷第85章 雍正三年夏天,刚进八月,京城热浪滚滚,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圆明园的上午,湖面漾起叠叠清波,送来凉风,阿依朵陪我坐在湖边枝叶繁茂的大树荫下,捧着冰盒大块朵颐。 “你看,胤祥出来了。”阿依朵指着湖面。 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对面皇帝处理政事的所在,而我们却躲在夏日浓密的植物后面,位置隐蔽,每当看见层层穿戴整齐的官员们狼狈的样子,阿依朵就乐不可支,借机取消一番。 “前两天他又得赏赐了,‘允祥实心为国,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银一万两;允礼照亲王例给与俸银,俸米,护卫亦照亲王府员额。‘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给他了吧?连允礼也跟着沾光。” 看着胤祥远远的边走边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继续八卦道。 但几乎同时,软禁中的十四爷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折中有“我今已到尽头之处,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凄凉之语,而大加讽刺贬斥,言其狡诈伪饰。同样是兄弟,处境却天差地别,瞧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滋味且不管,就连胤祥自己,似乎也觉惶恐,坚决辞去了皇帝还要赏他一个儿子为郡王的恩典。 这些话要说起来无趣得很,我无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罢,塞了一嘴的东西,还有这么多废话。” “我就喜欢说,你护着他做什么?得了银子,才能年年运来雪莲呀。” 雍正三年春,雪莲再次准时送到我眼前,仍然没有任何话,只有一朵冰冷静默的花,看来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来上这么一遭了,让这位百无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说,我也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听家,一转头正好看见藏心阁里的一名宫女急匆匆向高喜儿报告着什么。 高喜儿一听,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忙趋步过来,下声说:“主子,宫里年贵妃来瞧您来了,在藏心阁里等着呢。” “谁?”阿依朵立刻抬起头来:“就是宫里风头最足的那个年贵妃?年羹尧的妹妹?” 我还在思索,倒被她反应下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么呢?她可没惹着你。” “你都已经不跟她争了,她还敢追到这里找你麻烦?等我去会会她!” 我哭笑不得,连忙按下她:“快别叫人看笑话了,有你这样的公主吗?你怎么知道她是找麻烦来的?你一去,有几个厉害角色也叫你吓走了,什么话也别指望好好说了。”站起来理理衣裳,对阿依朵说:“况且她能来园子,一定是奏请过皇上,皇上准了才得进来的,皇上就在对面呢,能有什么事?你好好乘凉吧,我去见见就回来。” 又嘱咐她身边的人看好她,不要让阿依朵莽撞坏事,才沿着湖岸绿荫往回走。 远远就看见一位宫装女子只带了一位宫女,一位嬷嬷,站在藏心阁外湖畔绿柳下,微微仰首,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皇帝亲手写的那三个字。她打扮得很郑重,两把头儿后别着一朵硕大的芍药花儿,蟒缎旗装外套着玫红色纱罗坎肩,雪白围领,踩着“花盆底儿”, 后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丰腴婀娜。 “给年贵妃请安。” 她反应过来,一转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别多礼!我这么说来就来的,也没先知会妹妹一声儿,还正不安呢,只是请皇上准出宫一趟不容易,只好厚着脸皮就来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妹妹了。” “贵妃娘娘怎么这么说?不知道姐姐要来,没能去迎接,装扮也随意,我倒是怕贵妃怪罪呢,平时也不敢请您移千金玉体来的。,既能来,真是荣幸还来不及,若不嫌弃这里脏,姐姐赶紧请进屋喝盏茶罢,这大热的天,姐姐别累着了。” 请着安,说完了客套话,才站起来欲携她手进去,她却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块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嬷嬷,对我说:“妹妹,我说句真心话儿,你别见笑,一个女人,能得男人这样对你,就算荆钗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几世难得修来的服气啊。” 她这话说得十分感怀,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红了脸,又见她眼眶都泛红了,不由诧异,更加不知道她的来意。 第一次这么近的认真端详她:两只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细细的弯弯双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样子,缅想显得有些松松的挂着,不太精神。她画了浓妆,被热气一蒸,粉面红唇,分外娇艳,但我却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临湖最清凉处给她安了座,她松开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这双手,水灵灵不把水葱似的,十指纤纤,叫人拉着好不可怜,真舍不得放。” 她亲热得越诚恳,我越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的手厚实潮湿,摸上去软绵绵的,颇感觉温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亲自送上现成的冰镇酸梅汤给她,又端给她身边的嬷嬷。 “呦!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嬷嬷一屈膝跪下来高举双手接了,却先不起来,把酸梅汤往地上一放,磕头说道:“凌主子,咱们娘娘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着老脸也要先帮年贵妃娘娘说句话儿,从前太后老佛爷,皇后娘娘对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头的事儿闹的,咱们家主子一向是个和顺的性子,对您连半句不好的话都没有过,您心里别有疙瘩。。。。。” 尘世羁第一卷第86章 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来阻止她再说,自己说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暑热的天,怎么动不动就跪?弄得像我这里不懂规矩似的,那些话儿都是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吗?你不说起我都忘了!” “就是!咱们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镜,不沾尘埃。。。。。。” 高喜儿摇头晃脑说着见我回头瞪他,吐吐舌头小声嘀咕:“这是皇上说的。。。。。。” “李嬷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跟着我进宫的,待我同女儿一般亲,她一时心急,妹妹你别怪她。”年贵妃连忙解释道,又急急的说:“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书搭理,有才貌,我这笨嘴拙舌的,竟越发不知道怎么跟你掏我这颗心。咱们宫里的女人,外面瞧着不知道怎么好,锦衣玉食的,却是黄连雕的菩萨——外头光亮里头苦,只求个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这话何尝不是呢。”我见她说话说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讳,倒像是多年闺房好友知己密语,暗暗纳罕,柔声安慰:“什么富贵名份,都是虚的,哪个人不是光着身子来世上,又光着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难得的福分。要说我自己的故事,里头许多缘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头的事儿,谁能说得明白?谁敢说得明白/咱们不要去管它,且图个自身心安就是了,宫里的女人谁都不容易,瞧瞧太后。。。。。太后老佛爷不喜欢我,那是我没那个福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过是站在她主理六宫的职分上,我还不至于为那些记仇的,姐姐你心里才别有疙瘩,有什么话,跟妹妹直说就是了。” 第114章 长篇大论的,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她,她红了眼圈儿,手里把一张五福捧寿的绢子扭成一团,鼻子里悉索着,眼里漫上来一层水雾。 “这究竟是怎么啦?”我看着不对,示意高喜儿把人都赶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门口,又看看年贵妃身边的宫女。 “兰舟不要紧,也是我娘家带来的。”年贵妃擦擦眼圈,说:“我身边拢共也就这么两个可靠人儿了。” 看来她是有意只带着自己的心腹,专程而来,我略微有了些猜想,专注的看着她。 但她踌躇一阵,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见她迟迟不说话,李嬷嬷又跪了下来:“凌主子,宫里宫外都知道,皇上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就是您和十三爷了,现在还有个方先生,求主子给咱们家苦命的娘娘个信儿吧!年家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要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间,皇帝就公开谕责年羹尧,并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揭开了处置年羹尧的第一步。现在年羹尧已经被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据说正在四处转移财产,而皇帝对他的最后动手,看起来也已经一触即发,年妃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话一说开,年贵妃反而镇静下来,坐直了,慢慢说道:“妹妹,不怕你笑话,还在年初的时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宫房里人来人往,贺礼如山,有两个月真是热闹得不堪,我父亲封为一等公后,家里也常有信儿来,家里人也三天两头进得宫来说说话。。。。。。可是三月一过,四月间,人就渐渐少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家里人来了两趟,只说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见时失礼,扫了皇上的面子,不让他再带兵,要让他回中原来,我想着,哥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带兵久了,性子难免野些,回东边来,不论大小做个官儿,也是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说到“平安”,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那模样真是我见忧怜,她自己还不知道,仍旧一心说着:“慢慢儿到了六月,我宫里人就越发少了,原先就不认识的那些人,又一都不来了,最怕人的是,家里一点儿音信也没了,去皇后那里问,她也待理不理的,只说皇上说的,后宫妃嫔不要管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女人家,关在没天日的宫里头,就是个睁眼瞎,白天黑夜的,着急也没用,直到前几天。。。。。。” 她抖抖的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我姐姐从苏州寄了信儿,亏得兰舟机灵,又递到我手里来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87章 站起来接过那张纸,短短数语,是个男子的手笔,大意是说家里不好了,托人在南边秘密见到年羹尧,年羹尧只劝他们学他分散财产,早做打算,于是就写封信来问问做贵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为什么刚刚才天恩普降,圣眷隆重,一转眼就变了天了呢? ‘我不识字,还是李嬷嬷悄悄带出去,给他家当家的认了,回来讲给我听的,真是半天里一个霹雳,惊得人不知怎么才好。。。。。。她只说家里不好了,又不说到底怎么了,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只能干瞪眼,可怜家里人还指望着我。。。。。“ 年贵妃硬撑着说完了话,已是泣不成声,靠在李嬷嬷身上只是抽噎。 看完了那张纸,我亲手从柜子里翻出火折子,正想划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贵妃呆呆的望了哭泣,紧张的看着我。 “这个倒不忙。。。。。。“我自言自语,又坐下来:”贵妃姐姐,妹妹得先问一句: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还能怎么想?心里一团乱麻似的,还是李嬷嬷和兰舟有点主意,帮着发了几天愁,想来想去,只好来求你。。。。。。” “凌主子!”兰舟看上去果然是个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来头头是道的说:“眼下既已经来求凌主子了,奴婢斗胆失礼替咱们主子说句话。奴婢想,看宫里人对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们年家恐怕坏大事了,先前听说曹家,李家坏事,抄家,还跟看戏儿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个想头,也是这么劝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让娘娘知道,也不让外头给消息,这是皇恩浩荡,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么的要不会办事,不就连累了娘娘吗?如今孩子请凌主子给个信儿,咱们娘娘天天焚香祝祷,也知道个说词儿,不然,整天哭着,人都要怄坏了。” “你果然很机灵,能想到皇上是在护着贵妃娘娘这一层,就很不错。”我被她们几个一句搭一句的凄凉说得心里直发慌,想象一下,自己族人刚刚还风光无限,突然就作鸟兽散,关的关,杀的杀,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凉凉的酸梅汤,先夸奖兰舟,才能好整以暇的告诉年贵妃:“贵妃娘娘,你跟着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铁了心要下手的事儿,什么都挽不回来。康熙爷当政的时候,江南村镇,一柴一米几钱几厘银子都一清二楚,咱们这位皇上,比康熙爷还要细致十倍,广东广西哪家乡绅和官员结亲了,川贵偏远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铜矿,买通了哪几个铜政,什么时候给了多少金银。。。。。。更别说皇上眼皮子底下这点事了。依妹妹这点小见识,皇上既准了姐姐来园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里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过我,这就拿着这封信,直接求见皇上,事情,指不定还有能为之处。” “这。。。。。。”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过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摊上咱们这位爷。。。。。。皇上要说待人,其实没得说的,只要依着爷的规矩,听爷的话,向来恩赏有加,什么都不会亏待了咱们。。。。。。可真要跟皇上说句话儿,就跟冰做的人儿似的,寒得什么话都冻回去了,更别说掏心窝子,好好讲讲了。。。。。。特别是太后的事一出,满宫里人谁见了皇上不跟见了。。。。。。十殿阎罗似的?” 说到底,原来是怕他,不但怕,简直畏之如虎。连她,连她们都觉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并把胤禛当作六亲不认的凶神恶煞。 心里突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怜的年贵妃!可怜的胤禛! “不必说了,我替姐姐去问问就是。而且。。。。。。”我止住她惊喜,感谢的起身,直接所:“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诉姐姐无妨。。。。。” 这里面缘故很多,我只拣要紧的一一说来:“四月,皇上调年羹尧之子年富,年兴因‘随处为伊父探听音信,且怨愤见于颜色‘被革职,交与其祖年遐龄,年羹尧则从起程赴杭州上任,据说故作’困苦怨望之状‘,将产业,资财分散各处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抚等严查,出首者免罪,隐漏者照逆党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抚一并从重治罪,又列年羹尧任用私人,举劾不公,从前题奏西藏,青海军功,议叙文武官员多冒滥不实,擅作威福等。。。。。。先后降年羹尧为闲散章京,最后撤去一切官职,将为庶人。” 尘世羁第一卷第88章 年贵妃目光僵直的看着我,但我叹了一口气,还得说下去:“就在前不久,大约贵妃收到这信的前几天,七月底的时候,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合词劾奏年羹尧‘欺罔悖乱’各款,请。。。。。。加诛,以正国法。皇上谕称,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鸟尽弓藏之讥,然而委曲宽宥,则废典常而亏国法,将来何以示惩?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论,而国家赏罚大事必咨询内外大臣裣谋画一,所以,现在已经降旨询问各省将军,督,抚,提,镇,各秉公心,各抒己见,平情酌议。应作何处分,不久收齐了歌大臣的意见,皇上就会有决断了。” “已经坏成这样了。。。。。。”年贵妃喃喃,整个人软在椅子上。 她应该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见”,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难讲了。年羹尧作威作福,向来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满朝有声望有势力的老官员,他新结交,提拔起来的一批官儿,又已经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这个时候叫官员们发表意见,不但年羹尧本人必死无疑,恐怕又是一桩全族覆没的大案。 人到绝望,却突然会产生一鼓劲儿似的,年贵妃一撑椅子霍然而起,‘扑通’跪下道“请妹妹救救。。。。。。” 我连忙去拉,哪里拉得起,一急下忙也和她相对跪下了:“姐姐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凌儿同为一介小女子,况且后宫不能干政,这等国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说的又快又急,把她的话挡了回去,等我说完,她才凄然一笑:“妹妹别心急,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儿上。哥哥自幼就是个心大的,谁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这么一帐君臣际遇,想来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请妹妹说句话儿的,是我在苏州的姐姐。” 那张纸还捏在我手里,我一边拉她起来,一边问道:“贵妃的姐姐,既已出嫁为人妇,与此事毫无牵连,皇上连贵妃你都有意保全,不会连累无辜之人的。” “说是无关,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随着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写这封信的人,现在的苏州织造胡运辇。 第115章 我和姐姐虽不是一母所生,却自幼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分开,那时我父亲还只是汉军绿营里一名武官,家境虽平平,好歹也教养我们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规矩不差,深闺里就只有两姐妹做伴儿,我们小时候就约好说,今后嫁了人,两家也要寻相邻的宅子住,姐妹好时时见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话缝儿,问了一句:“这位苏州织造大人。。。。。。” “瞧我!念叨的什么呀?正事都说不好。”她自艾自怨的样子很可爱,我不由得一笑,听她接着说道:“那时候大哥还没得幸见到咱们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与我家也算门当户对,姐姐嫁过去有两年,大哥在咱们皇上跟前渐渐有了脸,我才十四岁,糊里糊涂的,就进了四贝勒府服侍咱们爷。后来。。。。。。虽然外头事多,但没咱们女人家什么事儿,姐妹虽不能像小时候想的那样仍住一处,但也时常相聚,情分不减。。。。。。谁知道咱们爷登了基,那胡运辇忽然托人四处活动,想谋个肥差,就瞧上了南边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个位置。” 罗罗嗦嗦说到最后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来了,问到:“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苏州织造,并督察办李煦亏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正是他,可是他官声不好?唉,我那时候就劝姐姐说,胡大人没受过历练,没办过大事,却一下就想担起这样的大案,要是有个闪失,对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对人,越亲的越严,自家人出了差错,从来不饶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争强好胜的心也有几分,见是机会,也听不下我劝了,竟也怂恿着胡大人,兴冲冲任苏州织造去了。。。。。。” “那现在怎么又不好了?这不上任两年多吗?” “或是命数,该年家到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官儿,皇上刚登基,缉拿了一大批官儿,正指望有个靠得住的人替皇上卖力办事,那胡大人却到处和稀泥,前任的亏空没补上,自己的差事也办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责他,只因忙不过来,且让他混着,谁知今年,皇上说苏州织造负责给西边将士造的战衣都是劣质布匹,棉也是陈年破絮,不抵御寒,还得士兵们上战场吃苦受伤。。。。。。” 尘世羁第一卷第89章 “这是很重的罪呀。。。。。。”我没想到,还有这一重缘故,只知道,因这位胡大人在督办李煦案时,按民间说法,把一个七十多岁的康熙老家臣关了四十几天,“逼”死了,让皇帝对此很是不满,认为给自己抹了黑,添了坏名声。 “我明白了,这位胡大人的事情,似乎还可转圜,如今西北已经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这些细枝末节,大概并不就至于。。。。。。”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自然千恩万谢,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给我,我见那整块碧玉通透均匀,质地十分难得,不由联想这是年羹尧不知哪里搜刮来的,笑着坚决推辞了。 把那封信还给她收好,亲自打水要她洗把脸,整理糊成一团的妆容,兰舟正替她洗脸抹发,外面小太监突然报道:“凌主子,皇上这就起驾过来午膳了,请凌主子迎候。” 年贵妃惊魂未定,一听这话,吓得脸都黄了,忙忙的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贵妃姐姐来了,姐姐何必急着就走?不如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儿。” 她哪里还有心思说话?拉着我双手只是哀求的看着我,话也说不出来。 我见她是真的心慌意乱,也没时间再劝解,只好亲自把她从另一边送了出去。 看着她被搀扶走远,才回身想找那个小太监问问:“皇帝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午膳了?” “哈哈,这个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罗嗦!我帮你把她打发走了!” 阿依朵从外面跳进来,一名小太监畏缩的躲在她身后,头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听!阿依朵。。。。。”我瞪着她,简直无言以对,所了好几秒才“怒”道: “皇上就在对面,你身为公主,居然敢假传圣旨?姑奶奶,你以为这里是草原啊?多少条人命从这里出去了,你。。。。。。再说了,你没听到吗?她也是个可怜人,何必吓她呢” “哼!我最讨厌那些婆婆妈妈的人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什么解决不了?大不了打一架,原打服输!” 这是些什么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责备出一句:“皇上一做为扳道年羹尧准备的接替人是谁?你这幸灾乐祸的,可不是阿依朵的为人。” “什么。。。。。。什么?我怎么了?” “年羹尧连降数级,岳钟麒就连升数级:从大将军升到甘肃巡抚,再升到现在的川陕总督,总理西边军事,还负责查处年羹尧的家人。。。。。。” “哎呀!我没想到!”阿依朵最可爱的就是一颗赤诚之心,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出悔之不及的神情:“这个。。。。。。那个。。。。。。年羹尧那次在草原上围剿马贼时,我见他也很了得,是个大将的样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有好处大家分就是,怎么会谎报军功呢?” “按你的说法,就是汉人狡猾心思多呗。。。。。。”现在再说也无益,我坐下来,没好气的说。“不对!”阿依这才真正想明白过来,“岳钟麒得了好处,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又骗我!” “岳钟麒不是你的心上人么?” “但你能让我家那个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爷夺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时,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问题:他们的婚姻可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而是清朝与喀尔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于清朝休了喀尔喀蒙古?人家喀尔喀蒙古颜面何存?说不定又会引起边疆之乱。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的祈祷保泰早死。。。。。。保泰虽然才五十出头,但四体不勤,养尊处优,身体并不好,这个可能不是没有。。。。。 见我也迟迟无法回答,阿依朵气呼呼的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锁拿年羹尧,并将年家抄家,与年羹尧有过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员也被贬的贬,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来,短短三年掀起过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有点麻木了,除了对除去年羹尧表示快意之外,一切办得波澜不惊。此时园中秋意减增,我开始时时盘算着,该去看看年贵妃? 尘世羁第一卷第90章 年贵妃姐姐家的事儿,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里打听清楚了。看来年贵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实在是个见识粗浅的庸才,别的尚不说,上任之前好歹也该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课: 那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合称“江南三织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孙嬷嬷是一手带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时一起设计擒螯拜的总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孙文成则为曹寅之母系亲戚,孙嬷嬷的亲族——这正是后来《红楼梦》中贾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经说过,“曹寅等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也就是说,曹李孙三家联络有亲,皆发迹于康熙一朝,几乎是康熙皇帝从少年时就开始,亲自一手培植起来的。 亲手培植起这样一个体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极深沉的考虑,织造署仅为五品官,但收入几十万,把握着富庶江南的重要财政来源,又因为是“钦差”,直属皇帝管辖,不受地方支配监督,其实际地位与一品大员如总督,巡抚相差无几。“江南三织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无限时直递皇帝寝宫,随时密奏地方各种情况。 当年清兵入关,江南一带反抗激烈,诛戮最为惨酷,“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好不容易打下来了,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顺治,康熙都殚精竭虑,“织造这个职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总算形成了稳定的体系,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网络,势力不可谓不大,以至于康熙末年,皇阿哥们对曹寅,李煦都“执师礼”,满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们当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们几家传出的风声为准。 胤禛私下却偏偏很讨厌他们几个老家臣。一则,这些人都被康熙宽纵太过,家族太过庞大,有些管不过来的家人奴才到处惹事,坐恶也是难免的,对朝廷官员的影响很坏;二则,他们几家收入奇高,花费却也惊人,虽然康熙南巡几次接驾花了钱,但毕竟皇帝亲自从库银里拿出体己银子,算“借”给他们,他们却仍然拖欠织造任上的银子,以至于闹出巨额亏空,在胤禛看来,一家人占用这么多国家库银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简直是国家的蛀虫;三则,在胤禛做皇子,办理国库亏空案时,他们几家欠款最多,却一直没有主动还钱,满朝大臣都指望着他们,也跟着不还,让胤禛当时日子很是难过;四则,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宝”公开压在当时还年纪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开支持其争太子位,可说带领了朝廷数百官员的风向,极大的助长了“八爷党”的势力,间接造成了胤禛后来的种种窘境。 当时听完方先生长达半天的细细分析,对其中人事,厉害牵涉之复杂了解越深,越觉得:这下坏了! 第116章 当时怜香惜玉,还逞着在现代时的性格,最看不得妇孺弱小吃苦受罪,以为只是问一句话的事情,谁知里面这么多关碍。 记得我无奈的问方苞先生:“这江南三织造,一荣距荣,一损具损,皇上最先动的是李煦家,那另外两家岂不‘兔死狐悲’,拼死也要出力相救?他们在朝野这么有势力,不知其中给皇上添了多少麻烦?可恨这胡大人这么无能,只抄个家,清个帐册,居然把老李煦关四十几天,人都折腾死了,还没有弄清楚,不是叫整个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么?就越发要暗中反着这些事情了,这下可好,亏空银子一点没找出来,反倒折腾去了朝廷多少力气!耗了多少元气?” “正是,所以后来皇上命随赫得给曹家抄家,千叮咛万嘱咐,却仍然免不了许多事,甚至牵涉到天家许多深不可碰的隐秘。。。。。。圣祖爷亲自经营数十年的基业,自然盘根错节,诸多隐晦,触之者,皆难自保。。。。。。” “这个,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随赫德前年去给曹家抄家,今年随赫德也被抄家;胡大人因与年家的姻亲关系,也被算做年家一党,当年胡大人给李家抄家,现在年家已经被抄,这胡大人竟然也难逃一劫。。。。。。江南有民谣书: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家他楼塌了。。。。。。皇上正为这个生气,说是江南有人呢以此歌谣影射九爷,十爷,十四爷等人现在的处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91章 方先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主子能明白就好,兴衰轮回一甲子,当有此劫。微臣真羡慕邬先生。。。。。。” 与方先生长谈之后,我却仍然不能下决心去见年贵妃——尤其怕她那双悲苦的眼睛。 年贵妃出宫不易,那一次之后,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皇帝没有再准,她再没有来过圆明园;而我因为皇帝整个夏天都在圆明园避暑,他又是个出了名的没时间出门的皇帝,当朝期间,连满族固有的狩猎都没有,更别说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着,没因半天离得开的。 这么不安着,又盘算着,拖到十月底,议政大臣,刑部等衙门终于议定了,题奏年羹尧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尧应“立正典刑,以申国法”。其父及兄,弟,子,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岁以上者俱处斩,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给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 虽然早知道年羹尧会死,但从不记得历史上有过这个死法?全族男丁十六岁以上的全部砍头,十五岁以下的男孩与所以女眷一起没为官奴?在胤?手上看到这份折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现于形,让胤?一见之下,连忙收了折子顾左右而言他。 果然连胤?也觉得这定案太过了,与方先生议论,犹豫了两天,最后下旨,朕念年羹尧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极刑,著交步军统领阿齐图,令其自裁。年羹尧刚愎残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听从,而向来视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龄,年希尧皆属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职,宽免其罪,一应赏蒉御笔,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尧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与年羹尧相类,著立斩;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著发遣广西,云贵极远烟瘴之地充军。年羹尧嫡亲子孙长至十五岁者,皆陆续照例发遣,年羹尧之妻系宗室之妇女著遣还母家去。年羹尧及其子所有家资俱抄没入官。。。。。。 真的该去瞧瞧年贵妃了,时间一久,竟在我心里搁成一件事儿,老觉得欠了什么似的。正好深秋冬至时节,皇帝决定先搬回宫内,在年底处理一批大事,我也随之搬回宫内。胤?忙忙的召见一批即将上任的外放官员去了。我还在瞧着宫人摆放东西,却从雕花窗外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在殿后汉白玉座下墙根处张望,两名侍卫不耐烦的作驱赶状。 “高喜儿!快!去叫她过来!” “哎!——主子!”高喜儿清脆的答了一声,伸长脖子一看,回头迟疑道:“可。。。。。。那不是年贵妃宫里的兰舟吗?” 回头看看我的脸色,他一溜烟去了。 兰舟通红着两个眼圈也不进门,“扑通”就跪在门外玉阶上。 “兰舟,我刚随皇上回宫,正打算去瞧你珠子呢,怎么了?就急成这样?” “主子,他们不让通传皇上,可是。。。。。。娘娘她。。。。。。” 兰舟应该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居然也乱了阵脚,我心头一下紧下的跳,难道年妃出事了? 干脆拉起蓝舟,匆匆叫人备来宫内用的小轿:“带我去翊坤宫看看。” “可是,主子!皇上呢。。。。。。”高喜儿赶着提醒我。 “皇上召见十几位外放大臣,必定有许多话要嘱咐,我先去看看再说。” 就像当年对良妃,我只知道她是八阿哥的母亲一样,除了年妃是年羹尧的妹妹这种身份,对她本人几乎一无所知,古代史上大部分女人,能留下的除了那些空空的名号,谁知道她一生的喜悲?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史上太多后妃了,哪个不是血泪交织?故事要全都写出来,怎么也是汗牛充栋。。。。。。早知道要回清朝生活,怎么也该把清朝历史,数千位著名人物生平都弄来,不论正史野史,狠狠的背上几大本。 翊坤宫是西六宫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宫房,南面紧邻前朝良妃住过的永寿宫,格调却大不一样,这里配以白玉基座,高大轩敞,气象华贵,东西还有配殿延洪殿,元和殿,也是三大间开的黄琉璃瓦硬山顶建筑。因为宫室太多,原本年妃还领着齐嫔李氏一起住在这里的,但自从年家出事,年妃对外称病不出之后,齐嫔李氏请旨另行居住,打点东西迅速搬走了,这宫殿的奢华,眼下唯一的用处不过是衬托繁华之后的凄凉。 尘世羁第一卷第92章 走过台基下陈设的铜凤,铜鹤,铜炉,绕过殿前紫檀透雕五福捧寿,喜鹊登梅的屏门,正堂空落落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阁开正堂,再往里走,隔扇隔出梢间,里面帷幕低垂,静得。。。。。。与良妃死前那座宫殿出奇的相似。 “人呢?都到哪去了?“因为对那段不愉快记忆的联想,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个宫女慌慌的跑出来,胡乱磕了头,也只知道抹眼泪。 年贵妃躺在牙雕螺嵌的大床上,面色青黄,气息奄奄,一眼看去,比上次见到的她判若两人,我竟不敢相人了,要回头缓一缓心中的吃惊,当下一把拉过兰舟问道:“上次见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才一两个月就这样了?“ “娘娘早已病着了,只是年上家里喜事多,娘娘精神好,太医调理经心,样样补品做养起来,竟也还好,自打上次从圆明园回来,娘娘没一个晚上睡得着的,只的哭,饭也吃不下,一宫的太监宫女也懒怠了,太医也不愿意来了,到年将军降罪后这些日子。。。。。凌主子你瞧瞧,这满宫的人竟不知道躲哪去了,要壶热水,也得我们几个自己扇炉子,去请太医,不是说要去别的宫房忙不过来,就是不当值。。。。。。皇上在圆明园,一个信儿也没有,皇后也不肯见奴婢们。。。。。。就是一个好人儿,也能被他们逼死了。。。。。。。。呜。。。。。。” 兰舟一头趴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死命的掩着嗓子哭,正好李嬷嬷从外面端了什么进来,一边走一边心急火燎的骂:“总算热了参汤来!小蹄子们只知道哭,娘娘还没死呢!赶紧给娘娘喂,只要还能灌下去。。。。。。” 一眼见到我带着高喜儿和宫女,站了一屋子,她愣愣的端着参汤发呆。 “李嬷嬷,你拿参汤来做什么?” “参汤。。。。。。给我家娘娘续口气儿。。。。。。”一开口,她又想放下碗行礼,我一把拉着他对高喜儿道:“还不把参汤拿出去!”又问她:“亏你还是多年的老嬷嬷,参汤是好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用么?!她这虚极了的人,一碗参汤下去,是续命呢,还是催命呢?” 这么一说,他也彻底没了主意,颤巍巍的梧着嘴,语不成句:“要不。。。。。。还能怎样呢?凌主子。。。。。。您是好人,年家出事后。您还是第一个踏进翊坤宫的主子,皇天菩萨保佑您,救救咱家娘娘吧。。。。。。” “别哭了,年贵妃这个样子,你们一哭,她受得起这份儿闹吗?高喜儿,你赶紧回乾清宫,请李公公进去通传一声儿,就说我在年贵妃宫里,请皇上请两位太医过来,娘娘凤体要紧,不可耽误了!” 高喜儿去后,我觉得气闷,又叫身边的宫女去把所有在翊坤宫当差的宫女太监都找出来做事,有搪塞的一律送到秦顺儿那里那里治罪。 “娘娘醒了!”一直守在床边那个小宫女惊喜的叫道。 转身一看,她果然睁开眼,慢慢集中起目光,朝我望过来,好象要说什么。 连忙坐到她床边,换上笑脸,安慰道:“年贵妃,你放心,太医马上就来了,皇上绝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他只是太忙了,朝中的事须得一瞬也不能眨眼的盯着,你是知道的。。。。。。” “我无妨。。。。。。”她声音虚弱而飘忽:“我打十四岁起就伺候皇上,都知道。。。。。。刚进府的时候儿连个洗脚水都打不好,现在知道了。 第117章 。。。。。” 她皱起眉头,目光茫然了一刹那,又重新转回现实,略振作了些精神:“好妹妹,你不要为难他们,事世炎凉,人心冷暖本是人之常清,何况宫里人谋生不易,谁都怕沾着我家的晦气,跟着倒霉,拜高踩低也不算稀奇。。。。。。” 见她状态还算稳定,我放下心来,心想就这么拖着说说话,只要太医来了,好歹也能维持下去,于是轻声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没打算真的惩罚他们,你问问我身边的人就知道,我向来都是对他们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不管命好命歹,自己也要先把自己当个人,才能做好事情。姐姐这么善良的人,宫里这些太监宫女,过去不知道得了多少恩典,沾了多少光,一有事儿却都跑得不见人影儿,这算什么?——并不因为他们是奴才,要说,这命中的事儿,谁敢说就是一定的?昨嫌紫蟒长,今日枷锁扛,王公大臣一朝沦落,便为阶下囚,街头乞儿一朝得势,便起居八座,开府建衙,这样的人,姐姐你不是也都亲眼见过了吗?所以命中有定,想开了就好了,姐姐还这么年轻,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尘世羁第一卷第93章 一朝幻灭,家族难保的达官贵人多了,而官居显赫的李卫和坎儿,当年不正是扬州街头的流浪乞儿?年贵妃果然似有所想,默默的看着纱帐顶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妹妹,你不怪我去找你,给你添晦气,这种时候儿还能来看看我。。。。。。你是好人儿,怨不得皇上和十四爷都那么疼你。。。。。。” 十四爷?看来胤禵炮制的那一场“莫须有”的痴情还真让她们印象深刻,我苦笑,难道我还能向她解释那一切?罢了。。。。。。 “妹妹,我自个的身子自个儿明白,没多少日子了,你告诉我,我那姐姐,姐夫现在如何了?” “哦。。。。。。他们没事!他们与年大人的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皇上只是斥责胡大人尽快弥补,那胡大人仍在江苏织造任上,好好的所着官呢!看姐姐面色是个气血虚弱的症候,开几付方子,慢慢调养必定能好,何必说丧气话呢?” 现在的确是没事,但接下来会怎么样被胤禛收拾就很难说了,我只好又赶紧说起她的病症该如何养治来/唉,且先瞒过这一时。。。。。。 “皇上驾到!”高喜儿的嗓子很远就扯得高高的叫了一声,满屋子人立刻都不敢相信的惊呆了,年贵妃恋上现出茫然,惶恐混杂着惊喜的表情,我连忙给他掖掖锦被,笑道:“你瞧!我就说皇上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你就该放宽心,生病了也该早些让皇上知道。。。。。。” 皇帝亲自带了太医来的,经过一番请脉问诊,李嬷嬷亲自跟着小太监去取了药浓浓的熬出一碗来喂年贵妃喝了,满宫室的太监宫女也不知道从哪儿都冒了出来。年贵妃见了胤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望着他不停的留泪,泪水串珠般无声涌出,那目光凄婉万端,让我和胤禛在回去时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晋‘皇贵妃‘吧。” 负手站在乾清宫铮亮可鉴的金砖地上缓缓叹息了一刻,胤禛才这么说着,走向早已迎候着的几位大臣。 我斥责了高喜儿一直不报给我年贵妃的消息,并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祸福难料,我平时总对他们说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说的将像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谁都指不定有落难的时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此种种,高喜儿听得鸡啄米似的,果然时常帮我留心着年贵妃那边的动静,还替我送了几次燕窝过去。但年贵妃已经病入膏肓,虽重新得到精心的诊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见有明显的好转。 这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皇帝召来怡亲王,庄亲王,果郡王,张廷玉,新进的军机大臣鄂尔泰一起商议,刚刚被革退《圣祖仁高皇帝实录》总裁的“舅舅”隆科多该怎样进一步处置,他们密仪得十分投入,上午议过中午赐宴,下午又接着开会。乾清宫独踞高处,前后没有园林树木,雪中更显峭寒敦肃。我独自站在高高的重檐下发着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经数到头了——“雍正十三年”这五个字,渐渐开始像一把悬在我心头的剑,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对中国古代史记得不多,这有史料最多的汉,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记得几个数字,康熙因为做了史上最长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记住,他的孙子弘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于是也就顺便记得了康乾两朝中间,还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对比之下,只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时间显得尤其短促。 高喜儿拿来皮围子给我套在手上,说了几句话,我最初没有留意,似的非听的还在出神,过了一秒才猛的醒悟:“你刚才说什么?” “啊?。。。。。。回主子话,就在前几天,江苏织造胡大人,因差事办不下来,被皇上训斥得紧了,大约又见年。。。。。。羹尧死了,吓破了胆,竟拉着自己的夫人,双双在江苏织造府中,上吊自尽啦!” “。。。。。。你从哪听来的?” “咳!今儿宫里都传遍啦!年羹尧刚死,连儿子都一起砍了头,年皇贵妃却又晋了位,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贵妃的姐姐,主子你想想,外头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呢,今儿上书房收了好多折子,都是讲这个的,可皇上一早就说了,任何事都不许打扰,所以那些折子到现在还没递到皇上手上呢。” 尘世羁第一卷第94章 “你说宫里都传遍了,那年贵妃。。。。。。?” “啧。。。。。兰舟她们多半也听说了,只是肯定不能告诉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的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会,我只能恨恨的着漫天的雪问上一句:“世上竟有这样庸蠢如猪,目光如豆,胆小如鼠的男人,连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赶到翊坤宫,得了通报的兰舟迎出来,神情一看便知——这里也听说了。 “你主子知道了吗?”不等她行礼,我先问道。 “回凌主子,我家主子这几天拢共也只清醒了几个时辰,哪里还听得到。。。。。。”兰舟行着礼,言语凄伤中还带着茫然,并不再哭,仿佛已经绝望。 穿过阔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却睁着一双目光清明的眼睛看着我们,倒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兰舟,她也是一脸惊骇。 难道又要让我见证一次该死的“回光返照”?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凌儿妹妹来送我这一程,可惜我们此生无缘早些相间。。。。。。” “。。。。。。姐姐说的什么话?瞧你,已经精神许多了嘛,再过些日子,就该起来好好过个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里清爽着呢,这个年,我竟赶不上了。求你告诉我,让我走个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无辜而吃惊的互相打量。 “什么?你怎么这么想?南边没有什么消息啊。”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说起慌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姐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在家里庭院玩儿,姐姐说,咱们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个好地方,再也不用担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儿都已经去了,父亲不久也会去。。。。。。” “年贵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个梦而已,哪能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她陷入回忆时空洞的诉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我连忙打断她,却还要强组笑颜,一再否认:“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来相聚就是!” “呵。。。。。。或许是南边儿的信还没传过来,总要几天路程的,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经去了,她是在那边儿唤我呢。。。。。。” 她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壮健,没有疾病,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决不会自寻短见,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于非命!” 被她疑问目光的盯着,特别是最后这句话透着凄厉,害得我那只被她拉着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饰也毫无意义了,她拉着是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额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对她说:“外头下雪了,方才来翊坤宫之前,我站在乾清宫后面玉阶上看下雪,望得眼睛酸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尽头,那红墙绵延的尽处。。。。。。” 她听着,渐渐放松了些,我心里也静下来,向她一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长,却只是这样盲目的一场轮回,走在今天,看不见明天。。。。。。或许明天,脚下就是悬崖了,今天这一步,却仍然会踏出去。”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能听见雪片落在殿顶琉璃瓦上的动静,我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你知道吗?天下都知道咱们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却是个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还有轮回,他总是急着要去做很多事情,他总是怕一切都来不及,却来不及停下来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兴于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后败于皇上的恩典,或许正如一朵花儿,春天开了,秋天败了,这个‘果’,原来是有因的。 第118章 。。。。。”年妃又一次捏紧了我的手,很轻很慢的说着,忽的嫣然一笑,无端百媚横生:“妹妹这样有慧根,你竟告诉我,既然都是梦幻泡影,我们为何要来世上,白白走这一趟?” 我无语,她的笑却渐渐敛了,双眼微微阖上,像是耗尽了力气,要躺着好好眯一会儿。 李嬷嬷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香来点上,抖抖的伸到年妃鼻下,只见那柱青烟笔直上升,没有丝毫波动。 看了那烟柱许久,我才想起要把手从她尚温热的手中取出来。 把她的手轻轻放好,站起来凝视她又迅速枯槁下的容颜,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寒冷彻骨的宫殿,身后传来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哭声。 没有要轿子,懒得理睬高喜儿的大惊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宫,胤禛站在玉阶的顶端等着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胤禛从厚厚的斗篷下伸出双臂,拥我入怀。 他的胸膛是温暖的。我闭上眼,把脸贴近,听他心脏有力地搏动声音,放心的舒出一口气。 尘世羁第一卷第95章 年妃薨逝,以皇贵妃礼隆重葬于皇陵,上谕称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遐龄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宫里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对外面来说,除了因为联想上年家曾经的盛极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诸多猜测,感叹的话题之外,这件事很快就没入过往时光的烟尘,成为历史,人们更关心的,是现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后不久,年羹尧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结了此案。 “托孤”重臣,为皇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惩罚降职。 简亲王雅尔江阿因“人甚卑鄙,终日沉醉,将朕所交事件漫不经心,专惧允禩,苏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亲王。 已废裕亲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爷”允禵因为“任大将军时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响银徇情糜费”,从贝勒降为贝子。 “九爷”允禟因为“携银数万两往西宁,买结人心,地方人等俱称九王爷”,被革贝子爵位。 “八爷”允禩因其手下杖杀一名护军,“擅专生杀之权,甚属悖乱。应将允禩革去亲王,严行禁锢”。 。。。。。。 要动手了!连宫里做粗役的太监宫女都在私下交换着这四个字,大约全天下都已经等着看看,皇帝会多么彻底的清除“八爷党”究竟会不会对恨之入骨的几个叔伯兄弟,下最后杀手? 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又到除旧迎新时,皇帝许下的给圣祖康熙“倚庐守孝三年期满,皇后奉旨仍迁回了坤宁宫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赏戏同乐。 但胤禛不喜欢听戏,不但自己不喜欢,还最讨厌王公大臣家中眷养戏子,收留科班,特别是从南方收罗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这些都是京中富贵人家最喜欢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给朝中大臣赐晚筵并赏戏,连后宫女眷也都有份儿参与喜庆大礼,应该最是热闹的时候,李德全突然跑回养心殿全部更换过了器具,布置一新的东暖阁,对我说,皇帝觉得烦闷,要我去漱芳斋迎候,立刻随驾去圆明园。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烦闷“?我立刻随李德全乘上软轿,穿过半个紫禁城,赶去漱芳斋。 雍正年间,后世知道得比较多的皇宫戏园——畅音阁还未修建,那应该的最喜欢热闹花样的弘历后来建的了。现在只在御花园西面的漱芳斋,有一座宫内最大的戏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来,每逢万寿节,圣寿节,中元节,除夕等重要节日,几位皇帝,皇太后常在漱芳斋后殿看戏,并赐宴于王公大臣。 白天里祁福,祭天祭祖,朝贺都是官方礼仪。晚上的赐宴自然也是。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王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显得像个家宴的样子,据说连被革了亲王的允禩,因为仍是至亲宗室,也由八个粘竿处的侍卫严密监视着被“请"了来,坐在众兄弟间,以示“同乐”,得赏了位置参与听戏的朝廷众臣们格外荣耀,台上戏子更是打点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满台的西王母,老寿星,仙女仙童,海龙王,祥云瑞兽,歌功颂德,齐贺圣主盛世。。。。。。 好一副花团锦簇的人间富贵图! 这满堂或真或假的其乐融融,只因为他一个人的在场——他却不耐烦要走。。。。。。除非心里有什么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斋南侧一个大柱子后,我几乎肯定的点头沉吟着,等待胤禛。 尘世羁第一卷第96章 进去通传的李德全却神色有些惊慌跑出来了,皇帝不在那里,其他人居然没一个说得清皇帝刚才的离场是去了哪儿。 怎么可能?这样场合,皇帝可是众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脚步略略移出阴影望过去,这里坐的是后宫众人,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刚刚坐的,皇后和几位阿哥坐在东边两桌,其他妃嫔和宫里的公主都是两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靠后一些的东西两边,鹅黄帘子后面,依序列座,亲贵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属诰命则坐在院子东西两侧的配殿。。。。。。有什么地方不对,好象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头问李德全:“你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在哪?八爷怎么也不见?还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带着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着眼看了一圈儿,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请主子的时候儿,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都还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张大人坐在一桌儿。。。。。。” “我明白了。李公公,我没有来过漱芳斋,请问,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暂躲躲清净,应该去哪儿?”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随我来。” 一场盛会,已经因为他一个人的离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亲贵王公和官员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在互相递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场面撑完,一定有事要发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的皇家戏台,台上的戏依然热闹,台下的戏却恐怕正要开始,多少人荣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关,比台上那些戏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万倍?最后看了一眼盛装浓妆,在明亮的灯光中端坐得如庙里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轻轻搭在左手背上,每只手上三根长长的“指甲”珠光夺目,一动不动,仿佛听戏入了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走了,她就是镇场的人——皇后是一发政治职务,也真难为她,今夜恐怕要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欢听戏,我怕热闹。特别是从热闹的地方离开,我总能敏感的捕捉到异常的寂寥——离开唱戏的那个院子才两天走廊,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依然听得清清楚楚,空旷的宫殿建筑无人处已被无比强烈的衬托出过分的幽暗寂静。 就在穿过两殿间最后一道走廊时,我急速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诧异的回头,我摇摇手示意他和我身后的高喜儿禁声,就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大柱子旁,木桩般站着方苞,纹丝不动得几乎让过往的人要将他忽略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静的双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敛着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间阴影中站着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着手,冷然立于幽深背景里北风鼓荡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无形的气——憎恨与轻蔑,强烈的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从他暗夜般眸子里凝成锐如刀锋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某个地方。 对面,大约是前殿外的一处石阶下,雪地里,一个人同样背着手,迎风峭立,永远洁净无暇的月白袍子外,随意披着一件白狐雪衣,脸色如雪,苍白至病态的透明,优雅的嘴角却带着笑。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赏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种比风雪更酷寒的东西,将他与这个世界奇怪的隔离开来,再也没有什么能触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锢了。。。。。 胤禩和胤禛,这样是兄弟二人,最后的对决,终于回归到最简单的方式,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才应该是传说中的“决战紫禁之颠”吧。茫茫雪夜,他们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幼年在这红墙中,阿哥所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么无趣。 除了白雪皑皑反光,天四间再无别的光线来源,他们也许可以用最简单朴实的方式,儿嬉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的完了次劫。 但他们恐怕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架,刚离开母体,就必须从母亲身边抱走,在阿哥所统一抚养长大,他们还没学会说话可能已经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刚学会走路已经知道自己身边围绕的都是“奴才”,几岁就已经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贵雍容气度,再到上学,师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兴衰成败,治世驭人。。。。。。 尘世羁第一卷第97章 静悄悄离开他们,胡乱往殿外走,坐在一处无人栏杆上看着雪发呆:他们的一生在别人看来精彩绝伦,对他们自己,却未免太无趣了。 第119章 正在“腹诽”,却被另外几个无趣的人一转头看到了,胤祥带着他两个弟弟做过来,随我往外看看雪,轻声道:“见着皇上了?” “是,还有八爷。”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大约因为我并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着将目光锁在我脸上,移时,才自言自语说道:“我和庄亲王,果郡王几个,奉旨先去圆明园恭候皇上御驾。”说完几个人被簇拥着转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圆明园熬夜密仪,即使对于勤政得过分的胤禛来说,也是很不寻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们兄弟几个都没有离开过圆明园,听阿依朵说,外界已经传言纷纷,人们都私下揣测,八爷要被杀头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么好久都不来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心事似的?”我实在是懒得再提他们兄弟,却好奇的伸手摸摸她的脸。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帮子,闷闷不乐。 。。。。。。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与他虽然没什么夫妻之情,好歹也做过一家人嘛,保泰那么没用,被贬了之后更是丢了魂儿似的,要是我早些丢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种人吗?”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辩解着。 “我看你啊。。。。。。呵呵,真是越看越喜欢。特别是和他们比起来。。。。。。” 我笑眯眯的抬抬指头,指向远处湖对面,银装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里背靠结了厚冰的湖,底下烧着地炕,将四面轩窗洞开,远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了,只要一有人靠近,里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皇帝和胤祥他们吗?他们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么整治自己兄弟?” “这话说的,真是一针见血了!可不是吗?”我轻轻鼓掌,“你知道你最可爱的是什么吗?换做别人,既然原本就毫无感情,一旦他落败失势,肯定避之不及,哪里还有心情照顾他一个半老头儿?落井下石还差不多。你从来不读什么圣人之书,不谈仁义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顺应着最善良的本心,与那些满口君子圣贤,背里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别。” “说什么呢。。。。。。是在夸我?怎么听着怪怪的?”阿依朵真是有心事,根本就没怎么听我说话,挥挥手,左右看看,把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的高喜儿瞪走了。“。。。。。。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死了绝不会是你的心事,赶走高喜儿做什么?快说吧。” “凌儿,听说岳钟麒在川西打了一个西藏土司时受伤了,皇上命他回京修养一段时间,顺便述职?” “什么?岳钟麒受伤了吗?我不知道啊,他伤得重不重?” “恩,大概比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灵通的,特别是像岳钟麒这样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将领。现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经有了这个折子,如果我都没听说的话,消息一定还没传出去,你从哪听说的?莫非。。。。。。你私下和岳钟麒有书信往来?。。。。。。” “。。。。。。哎!你就喜欢想那么多心思。。。。。。管我怎么知道的呢,既然你也还不知道,那我先走了。。。。。。” “嗳!就这么跑了?还指望你帮我打听消息吗?” 阿依朵已经疾步走到大门外,听我这么说,突然转身道:“对了!我要赶着给老庶人准备后事去呢,正好他求我帮着问问,他以前给自己准备的寿材什么的,都是按亲王等级做的。。。。。。” 京中旗人都好面子,重排场,喜享受,就连死后也不肯将就,比如皇帝,往往是一登基就开始勘踏修建皇陵,就是普通人也很爱面子摆阔架子,更何况保泰还曾是亲王呢,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现在既然已经革了爵,自然不能再用,皇帝最讨厌他们几个了,问都不必问的。也怪可怜的,你就看着办,骗骗他吧。” 尘世羁第一卷第98章 “对了,他就是想求皇帝额外开恩,让他丧仪不要太难看。嗨!真没出息!” 说得好好的,突然插上这么一句评语,快言快语的阿依朵也不等我再发问,匆匆骑马跑了——连出行方式都不像所有女眷那样用轿子,偏要像在草原上一样骑着马儿到处跑。 连李德全都只能在最近一处殿房里侯命而不得进入,给皇帝他们端茶送水的时候,我也难免要算上一个,把手重食盒交给李德全,带着他和高喜儿踏入温暖如春的“会议”室内,胤禛负手站在窗前沉思,胤祥三兄弟在南面窗下坐了一排,方苞独自在胤禛的书案边坐了一张大椅子,神态各异,都还一副思绪深深难以自拔的样子。 最后从煨的滚烫的煲往外盛汤,端了第一份要送到皇帝手上,他却正好回身,把手上一本折子往书案上一丢。 昂贵的定窑白瓷盏“哗啦”一声碎了,打破室内冻结的气氛。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其他人的惊呼声还未结束,胤禛已急急问道:“可烫到哪里了?”伸手拉过我去看。 他这一伸手,我才发现汤都洒到他手上了,再低头看看自己,不过是前襟上沾到少许,雪天的大毛衣裳厚得很,我哪里有事? 不知道该笑他不知寒热,还是该先磕头人个“烫伤龙爪”的罪,一边拿绢巾轻轻擦掉他手上的热汤,一边说道:“李德全,赶紧去找薄荷油来,高喜儿去传太医,快!皇上手烫了。” 胤禛这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所幸天气严寒似乎减轻了烫伤的程度,左手背上皮肤只是红了一大块,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有些尴尬,笑笑说:“高喜儿回来!这个不妨事,一会儿好了,哪用得着传太医?” 刚刚被吓得霍然站起的胤祥兄弟三个和方苞大概也看明白了事态,放松下来,胤礼突然忍不住发出“扑哧”想笑的声音,我回头瞪他时,他正狠狠低着头憋住笑。胤左边是他十六皇兄胤禄,一个敦厚的少年,还在左右环顾方苞和胤祥,好象尴尬的倒是他,只有胤祥一直很安静,站在那里看着我和胤禛两个拉着的手,微微笑。 “罢了!议了三天,你们也乏了,传张廷玉,先把折子发下去,交由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及各省将军,督,抚商议,凡四品以上官员皆可上折子专言此案——先看看他们怎么说。你们进了参汤,各自回去休息罢。” 胤禛看他们跪安出去了,才重新又拉着我的手,仔细上下打量说:“方才可吓着你了?果然没有烫到?朕又没有传你侍侯,你也天天守着做什么?有李德全在就行了。” “这里连李德全也靠近不得,难免有些不周到处,我没什么,李德全在外面叫道:”张大人奉旨求见!“ “哎呀!张大人也是每天都守在这里的,一传就到,十三爷他们也还没走远呢!“我立刻回过神来,果然看见南面窗外,方苞和胤祥兄弟四人的身影沿结冰的湖岸还没走远,北面张廷玉已经低头走向这边。 “皇上你真是的!叫他们都看见了。。。。。。我先走了!‘自觉脸上发热,这种样子一定要避开张廷玉这发学究先生,免得他又皱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于是转身匆匆走了。 下到沿湖的走廊,宫女们在转弯处廊下等我——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宫女没有太监可靠。一则,宫女中有出挑的,心气高的,可能成为妃嫔的情敌,或为了小心思而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情来;二则,宫女二十五岁便会放出宫,不像太监,一辈子只能老死在宫里,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最机密的事情,无一例外的只能由太监侍侯。 都得太快,突然发现前面就是磨磨蹭蹭边走边说话的胤祥他们,我嗲着一群宫女,想避开已经来不及,胤礼听家动静回过头来,立刻笑嘻嘻转身作揖:“凌主子!啧啧。。。。。。刚才可烫着了?请太医瞧过了吗?” 尘世羁第一卷第99章 知道他一开口就没好话,我一边请安回礼一边笑道:“十七爷这话放肆了!皇上烫着了,你不担心,怎么来问我?” “嗨!烫在皇上手,疼的不是凌主子的心?更别说,凌主子还没烫到,皇上就已经心疼了,臣弟这也是出于敦睦友爱之意,替皇上分忧嘛。” 胤禛与年长兄弟们的关系势同水火,加之胤祥这几年蜕变得成熟寡言,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开朗,更不再轻易嬉笑怒骂,胤禛少了许多轻松开怀的机会,心底不是没有遗憾的,所以他对胤禄,胤礼这两的年纪小,没有陷入之前党争的弟弟一向亲厚无间,潇洒诙谐的胤礼就如同从前的胤祥,私下在皇帝面前一向可以肆意取笑,百无禁忌,但他本身也聪明过人,知道察人心思,戏谑不至于过分,往往能博得皇帝一笑而不追究,所以满宫上上下下的人,竟对他这张嘴无可奈何。 我被他嘲笑惯了,厚着脸皮就要走,他又左右对自己两个兄弟说:“怪不得凌主子时常跟皇上也是‘你’啊‘我’啊的称呼,把咱们外人在跟前的,都当木桩子,还得假装没听见。。。。。。哎!方先生,您一定也听过了吧?” 方苞本来想假装没听见的,被他一问,不知想起什么,居然也忍不住破颜一笑,又赶紧收敛笑意,转身看起了雪景。 胤礼还要说,一直微笑不语的胤祥突然发问道:“凌儿,你身后这个,不是以前的翊坤的宫女吗?” 第120章 胤祥是领侍卫内大臣,又主管户部和内务府,整个宫禁的侍卫都由他负责,这算是问正事了,胤祥现在是朝中真正的中流砥柱之臣,又是长兄,他这么一开口,胤礼果然闭嘴了。 “是,她是以前年皇贵妃身边的兰舟,年皇贵妃丧仪已毕,兰舟年纪早已过了二十五,内务府不知道怎么分派的好,我就先要了过来,想给她物色个好人家许配了,也不枉自幼就忠心耿耿跟了年皇贵妃一场。。。。。。你也知道,现在要出去说是年家的,还不知道叫人怎么挤兑呢。” “怪道看着眼熟,以前在四贝勒府就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颜面记不轻了,既如此,也是个难得的,京城三万上三旗禁军,有的是尚未婚配的武官,让她挑个好的,我做主——过几年挣了功劳升了官儿,她就稳做诰命了。” “兰舟谢怡亲王!谢凌主子!” 胤祥挥挥手,带头转身走了,目送他们走到外面,被一拥而上的家丁们接上暖轿,我才沿回廊另一边回到我的“藏心阁”。 兰舟反而添了什么心事似的,站到哪儿就是发呆,我正闲得无聊,抱着雪球转了几圈,见她还是那个样子,便悄悄以目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兰舟!” “啊!主子有什么吩咐?” “你在想什么心事呢?自打刚才听怡亲王说要给你挑夫婿,就这么魂不守舍的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别担心?自由恋爱最好了,说出来,我帮你做主。” “啊?不是的。。。。。。”兰舟一听,慌得“普通”跪下,连连摇手,“主子!奴婢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唉!跪什么”你刚来不身边,不知道,我身边的人听我这么说,一定高高兴兴谢恩。“ “是。“兰舟站起来,低头想着什么,才说道:”兰舟年前去送李嬷嬷回家了。。。。。。“ “李嬷嬷一辈子都在照顾人,自己也该回家养养老了。 “是!李嬷嬷叮嘱了兰舟许多话,不瞒主子说,兰舟原是一心想出家的。。。。。。” “出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家?心不清净,出家也没用,心里清净了。。。。。。你没听说过,大隐隐于市吗?“ “主子训的是!兰舟只是。。。。。。从前在年主子身边,见皇上也有十几年了,这些日子,看到皇上和凌主子在一处时的样子,竟像变了一个皇上似的,就如寻常人家恩爱夫妻。。。。。。凌主子是好人,皇上也不是冷面冷心,原来是年主子没福。。。。。。” 尘世羁第一卷第100章 “。。。。。。人和人,要讲缘分的,有缘的人,就算千里之外,时空阻隔,也能相遇。没那个缘分,就算做了夫妻,也是同床异梦,甚至连对方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楚。所以你挑夫婿,千万别分那些俗人一般见识:又要身家如何,又要容貌俊俏的,都不重要,最要紧是两个人的心能想到一起,你敬我爱,开开心心过日子。” 兰舟脸一红,又跪下了:“是!兰舟虽然还未出阁,但服侍年主子这么多年了,也懂得一些道理,凌主子这都是金玉良言。” “明白就好,你接着说。” “李嬷嬷也不赞成奴婢出家,她说贵人见得多了,只有凌主子心地纯良,实在罕有难得,所以才被挤兑,先前不知为什么不能呆在雍亲王府里,皇上登基都三年了,主子还不得册封。。。。。。” “呵呵,你们两个,原来在背地里嘀咕我呢,难道你还是为我担了心事?” “凌主子,李嬷嬷。。。。。。给了奴婢一个方子,她说。。。。。。”兰舟又红了脸,“皇上正当盛年,对凌主子也这么宠幸,若凌主子能诞下一子半女,在宫中的位份就再也没人敢说半句话了。这个方子,是一起皇上还是四贝勒时,年主子在府里用的,果然产下了一位小格格,只可惜命薄,才三岁上,还没取名儿,就没了。。。。。。” 玻璃窗外,又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偶尔有一星粘到玻璃窗上,立刻融化成水,滚落下去,在透明的视野上留下一道泪痕般的水迹。 “兰舟,你该知道,在宫里,私下用药是什么罪名?” “私下用药是死罪!可是凌主子。。。。。。” “不必说了,把那药方给我,” 这是一张还带着体温的纸,叠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不用打开来看,很容易就撕碎了。 “主子!” “李嬷嬷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明白,你也跟着犯糊涂。位分福命自有定数,与养育皇子皇女,关系不大,自古以来,养育了争气的皇子,却死于非命的后妃多了,那又该怎么解释呢?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今后你别再提了。” 兰舟茫然的看我丢出一手纸屑,它们翻飞在窗外雪话中,很快埋入白茫茫雪地里不见了。 “凌主子,奴婢愚钝,奴婢不明白。。。。。。但奴婢再也不会提起此事,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不明白没关系,你很快就可以像翠儿,碧奴一样,不用再生活在这些是非里面,只要和自己夫婿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不过这个道理你得记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瞧瞧你年主子一家,你瞧瞧八爷他们。。。。。。” 兰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惊惶,我立刻笑道:“你别怕,咱们跟那些没关系,我只是打个比方。呵呵,其实皇上每次让太医给我例行诊脉,都要问到生育,我虽然不让我知道,但日子久了,我自己哪有不清楚的?” “那。。。。。。主子可知道太医怎么说?用了药吗?” “太医怎么说我没听到,大概用过药吧,皇上每次让我喝,说是补身子的,我也不问。但大概是治不好了。。。。。。你不知道,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喝了一杯毒酒,几乎已经在黄泉路上打转了,但皇上不肯放我走,整整七天,硬是把我救了回来,虽然人活了,但这具身子被伤得很重,一度被毒哑了嗓子,做了三年的哑巴。。。。。。” 兰舟惊骇的睁大了眼睛,显然明白自己听到的都是涉隐秘,不敢再问。 站起来,伸手到窗外接越来越密的雪花,像小时候那样仔细观看它们奇异多变的六角型,对着它们自言自语道:“如果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好,但是没有,我也并不遗憾。皇上已经有弘历,不需要更多儿子了,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有了胤禛不需要更多的牵绊。” “。。。。。。能全心全意,一直陪他走下去就够了,你瞧,雪化了,又是一年,该立春了吧?” 墙倒众人推,这句大俗话就是一个普通的真理,满朝的“八爷党”在胤禛三年来苦心树立起的巨大威慑力量下终于濒临崩溃。就在密仪三天之后的正月初四,皇九弟允禟因为与其子通密信被议罪,削去贝子爵,正月初五,皇八弟允禩,皇九弟允禟以及和他们一向亲厚一党的苏奴,吴尔占等宗室亲贵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从爱新觉罗家族中除名。皇帝将允禩交给满朝大臣议罪,曾经无比团结在“八爷党”下的诸王大臣迅速合词参奏:允禩不孝不忠,悖乱奸恶、,应即正法。 尘世羁第一卷第101章 年过得乱哄哄,春天也悄悄来临,阳春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圆明园美得叫人恍惚的时节又来临了。 “凌儿?凌儿?。。。。。。你们怎么伺候的?人都跟不见了?主子还能指望你们?恩?” “胤祥,别嚷嚷他们,我在这儿呢。” 向阳的浅浅斜坡上,树林中,新绿歙草长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声踏来,我还坐在软绵绵的厚草中舍不得起来。 “呦,怡亲王大驾光临,使天地生辉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经。 “唔?”他低头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绫罗的亲王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苦笑一下,摘掉头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来,亲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颗东珠颤巍巍镶在帽沿,昭示着只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终极显贵。 “哎。。。。。。这地儿不错。”胤祥想起什么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来疑惑道:“刚刚才过完年,就春分了?怎么草都这么深了,树又绿了?这感觉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贵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过大树枝叶洒下来的阳光,还有多吉。。。。。。” 树林前的湖边草地上,一只猎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来跑去的驱赶猎狗,保护小鹿,奈何小鹿太笨,总是跑不远,在兜圈子,于是一个小巨人,一只小鹿就这么玩得不亦乐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着,大笑,说:“想起来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面是乌布苏湖,对面是塔乌博格达雪山。。。。。。” 小声渐渐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们两个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几年时光,而且每当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绪和神色都难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该忘记雪莲了吧?”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提起我们从来没有当面说起的话题。 胤祥神色一滞,抬头望望斑驳阳光,才低头温和的看着我:“那个,你不用管。雪莲,不关你的事,也不关四哥,那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这儿!” 他举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 第121章 “呵呵,对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礼早就办完了,怎么还是不见他?”胤祥放下手,没有看我,很快转移了话题。“他来过几次,只是来得少,又没有多待,哪里见得到你这个大忙人呢?“ 其实阿依朵来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岳钟麒已经回京休养了,听说因为左臂和左背受伤较重,皇帝赏了两个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没有亲口承认和岳钟麒有什么来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诉胤祥,稍一犹豫,只是问他:“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吗?看你冠带齐整,想必是去了,怎么又转到这里来的?“ “朝会就在勤政殿,刚刚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议事,我和十七弟按规矩巡视圆明园关防,瞧瞧侍卫亲军们当值的情况。” 勤政殿就在圆明园,自从雍正一年,胤禛就说要在圆明园大兴土木,但西北战事一起,财政紧张,就延误了,后来我和胤禛商量着把草图上的规模削减到一半,才开始东建一处,西建一处,直到现在还有几处工程拿墙围开了在制造中,已经早好的部分除了扩大藏心阁的规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议政和接见大臣用的几处正殿,甚至还包括了给皇阿哥读书用的书房,弘历弘昼他们与胤禄,胤礼这两个年轻的皇叔叔年龄相仿,爱好相投,时常在一起,或把酒论文,后纵骑飞箭,十分逍遥。 “哦?留下了刑部官员,议的是八爷他们的罪名了?皇上心理有了主意的事,好象还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他要谁活下来,只怕十殿阎罗也不敢收,他恨极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议的呢?” “。。。。。。宗籍除名,高墙圈禁,已是极致了,不会再有更重的刑。今儿有人上奏说,既然已从宗室中除名,原来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还得改名。” 这就已经说到改名了,胤祥低垂着眼睑,漫无目的的扰着手指上的草,想装作轻描淡写。 的确,就算他们已经被革除爵位,废除宗籍,理论上是没有任何特权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议亲议贵”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杀死自己的几个弟弟,胤禛还是很难做到:这件事影响太大,注视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种种恶名 尘世羁第一卷第102章 但我们两个应该是最知道胤?的了:死有何惧?仅仅是一死胤?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杀他们都无所谓,但一定会有办法狠狠折辱他们一番,以出多年压抑心头的一口恶气。改名,是胤?喜欢的方式,因为可以体现他至高无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风扫过面颊,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们欺辱,后来甚至陷些被他们暗算了性命,再扫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岁出头的他居然刚刚从这两个哥哥的阴影里翻身了三年时间,那么多年成长中累积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一转头,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们之间是有青草和阳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一样的疑惑,我甚至已经知道他心里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曾经为此死去过一次的那场耻辱,以及因此而来的颠沛流离,永远以一种边缘的身份四处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其实仍然在那场梦寐带来的后续的影响之中,这一切,到底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我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回答,也许我对任何人都早已没有了恨意,但对这样的命运仍然不能说真正释怀。特别是锦书躺在血泊中的样字,仍然像昨天一样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 我们又各自回头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心事,让我们两个都无法再开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们杵着做什么/把你们主子跟丢了?” “十七弟,别嚷嚷了,我在这儿呢。”胤祥懒洋洋的唤他。 “嘿!这地儿不错。”将手里马鞭往后一扔,胤礼大踏步走过来:“。。。。。。还真有点儿江南早春的意思,没日没夜的忙,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热河围猎也成啊!瞧瞧这大好春色,就这么案牍里荒废去了。” 我已经站起来,笑道:“果郡王马上就要晋亲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废年华?你要是敢拿这一套教坏几位阿哥,亲王帽子别指望了。”胤祥也站起来,摆出哥哥的样子。 “他们啊!坏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强多了,弘历是咱们皇阿玛,他皇爷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出来的,我这点狗皮膏药,他还看不上呢!” 胤礼说着,胤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对我说:“说到江南,李卫刚来的折子说,邬先生打算回乡养老去了。” “什么?邬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还没准吧?” “没有,这只是李卫在折子里顺便说的,不过你也知道,李卫的折子多半是邬先生帮他写的,既先这么说一句,大概很快就会有邬先生自己写的信儿过来,请求皇上放他回乡。” “邬先生早有归意,能早日彻底放心中思虑,轻轻松松的也好,但一定得让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为弘历年满十五,处次独自出宫办事历练,种种关防事宜皇上操心不过来,才不肯让我去的,邬先生走,我无论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会说服皇上的。” 胤祥总算又笑了:“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么,皇上没有不准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惯成什么样儿了。。。。。。” 兄弟俩说笑间转身,在亲兵们的前呼后拥中走远了。 尘世羁第一卷第103章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满眼,绿树成荫的暮春初夏时节,江南却已“入梅”,我刚刚抵达南京,就不可抗拒的浸泡到梅雨季节里——整个江南的天与地都是湿漉漉陷入迷朦状态,连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雾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邬先生早已收拾停当,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个月就已经走了。看着他空空两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书,几件换洗衣裳,却悠然自得的在窗下教李卫的两个儿子写字,几句词脱口而出。 “哦?凌儿!为何吟此‘江南断肠句’?我已老朽,何来锦瑟年华?呵呵,不过僧庐听雨,泛舟垂钓,以娱残生罢了。“ 邬先生心情很好,中气很足,身体也显得壮实了,这简直是从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来,见过日状态最好的时候,虽然白发苍苍,目光却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着星空的大海。 他欢喜的拄着拐杖走过来,拉着我双手呵呵笑道:“早先见皇上在密折里说要我等着,我就对李卫说,恐怕又要看过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时,性音大师就有信儿来,说在泰山等着我去观日出,然后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与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时间说说话。。。。。。” 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终有人能在邬先生左右保护他,而且今后不至于让先生杳如黄鹤,一去难寻。 “。。。。。。对了,我总算找到两个可靠伶俐的小书童,叫舞文,弄墨,今后先生游山玩水,身边也有人代我为先生磨墨烹茶。。。。。。李卫正在给他们训话,等会就带来见先生。” “呵呵,好,李卫又在从扬州街头讲到两江总督?赶紧叫他来喝茶歇歇吧。" 李卫的两个儿子也偷偷捂嘴笑起来,我叫人把他们领出去玩,看他们蹦蹦跳条跑远,才说:“李卫气很不顺的样子,听说他居然找粘竿处侍卫一起,街头巷尾的找那些传播谣言的人?”要知道,李卫一向是非常讨厌粘竿处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是办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来不屑与小人理论,广大小民又不知就里,易为人言左右,何况还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里,亲贵大臣左右伺候的日呢亲口说出来,格外逼真。。。。。。李卫这些年办事其实很有心思,只是听不得那些话,气急了才没章法的。。。。。” “主子!先生!又在说我的不是了,你们有什么好点字就教教狗儿,可别背地里说说就罢了。”李卫倒挂着眉毛,眉心拧起个疙瘩,匆匆在门口探头要请安。 “年总算训完了,总督大人,好点子我没有,但有好东西给你。”我向邬先生笑道:“金银珠玉什么的,最好是早些脱手干净。” “金银?”李卫眨巴着眼,看高喜儿领着一个小太监,每人提着一个大白木盒子,这是官库里的金叶子,惯例一盒五十两。 “一百两金叶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羡归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没,替几个清官扛债,朝中一些人却已经上密折弹劾你阳奉阴违,结党谋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两位公子穿的,这不算官中的钱,是我月例银子省下来的。。。。。。” “这不成!这么能又问主子要钱!”李卫原本听得愣愣的,听这么一说立刻跪下要推辞。 “这是皇上和我私下给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在皇上身边,没什么用度,月钱银子和宫人定额却是按贵妃的例,加上时时随侍皇上,器物,厨房都随上用,连圆明园也扩建了。 第122章 。。。。。”拉他起来,我坐到邬先生身边,慢慢解释。 “呵呵,从云南运了几百年的楠木大树,川江运下来,从这里上运河到京城,李卫和我都见了的。”邬先生点点头。 “对,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听说你又闹饥荒了,就想起来问问个喜儿,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不少私房银子,皇上准了赏给你,不得推辞——好多事情好你去做呢,行上命你随我走时一道北上,进京述职,有话当面嘱咐你。这个,在折子了也有朱批吧?” “有!狗儿正为这个来,不过除了要随主子北上,还有。。。。。。”李卫眉心的疙瘩拧得更紧了。 “哎?还有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卫双手呈上一本折子,打开来看,上面朱笔批的字密密写满了空隙,熟悉无比,正是无数次在案侧灯下,我亲眼看着胤禛伏案挥笔写下的字迹。 “。。。。。。塞思黑已着拘回保定,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你凌主子北上之时,可顺道一探?。。。。。。” 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无误。 “顺倒一探”这几个字,说得倒是轻松,怎么“探”?为何“探”?“探”什么“ 李卫见我神色不定,等待解说的目光早已习惯性的望向邬先生。 尘世羁第二卷第104章 而我有有些联想。。。。。。 出发南下时,允禩和允禟已经分别被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贝子允禵也被议罪圈禁在康熙陵寝附近。“阿其那”被高墙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从西宁押回,他们的家人中与此案关系不大的有一两千人,流放往云贵极南的瘴疠之地,但是在流放的途中,这些人一路到处呼号诉说,把原本还藏着掖着的民间密闻全部激发出来,再添油加醋,把这场皇权争斗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把胤禛描述成一个弑父杀母,迫害亲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员处理不及,只好加快驱赶镇压这些人了事。但这些故事何等耸人听闻?一旦传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经密折上书,要在路上将“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禛言辞拒绝,他几乎已经完全倾向于将允禩和允禟永远圈禁,我还一度猜测,也许他们真的是自己病死于圈禁中的。 那时候胤禛决意不杀,我能看到他的顾虑:形势到了今天,只要无法再兴风作浪,处死他们除了给胤禛增加恶名,没有别的意义。可是现在,胤禛也许突然发现恶名不但已经背上了,而且很难再挽回,那让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呵呵。。。。。。好啊,很多结,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儿正当去看看,解了此结,以完此劫。”邬先生永远那样平静的端坐,微笑,好象一切都简单得不在话下。 “什么?。。。。。。什么解啊结的?”李卫又一头雾水了。 “以完此劫?。。。。。。邬先生,你也认为皇上打算处死他们了?” 邬先生只是低头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让我去亲眼见证大仇得报。这是胤禛的风格,我却归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从未觉得与我有任何关系,杀了他,一切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过去受的苦就会全部消失让一切重来?。。。。。。 “不用了!我没什么心结。我不会去看他!” 我如此斩钉截铁,邬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别有情致:水路纵横,片片乌蓬船“吱呀”摇过,两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墙,浓墨点染般的瓦顶,雨丝绵绵顺檐廊滑下,织成水帘,从天网罗到地。。。。。。在这里发呆,有恍惚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何去之妙。 但终究要走了,不但胤禛,连胤祥也在写给李卫的信里催促他早日进京述职。 李卫不过是在等我,催的是我。也许,催的是我早日“路过”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邬先生,胤禛他们的谋略思维熏陶太久了——拐弯抹角,一件事情里总能想出阴谋来。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先生北上。当年随先生上路时,还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运,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马车驶过后,扬起的淡淡烟尘。 。。。。。。 “邬先生,你真的就要丢下我,皇上,还有十三爷不管了吗?”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儿,你应当欢喜才是啊。” “这么说来,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后,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说话了,也不知道谁在照顾先生,不知道先生过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爷和关心你,他们时不时总会无意中提起你,还时常在议论事情的时候这么说:‘如果邬先生在,一定会如何如何。。。。。。’” 邬先生依旧微笑着,透过马车望向北方的眼里却泛起暖暖的波澜。 皇上早已年过不惑,十三爷我离京之前也有过深谈,胸怀谋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这几年看过来,到如今种种大患彻除,各项革新气象振作,民生复苏,后生能人辈出,已隐隐有盛世之像,皇上与十三爷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该放心归去。 大道平坦,马车辘辘,安静中,夕阳从帘缝中投进一丝金色光芒,果然让人懒懒的心生归意。我突然笑笑,问先生道:“先生,我这些年没事常读书打发时间,又不爱看什么学问文章,就看写野史正史,怪论小说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来,史上还曾有过比我们所见的这二十年里发生的,更厉害的亲族皇权之争了,是么?” 尘世羁第二卷第105章 “非也!”先生摇头,“只是你身在其中,亲眼所见,亲耳所感,自然感触最深,这样的故事,史不绝书,但你读来终究只是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 “这么说来,他们再辛苦,也不过是后世人眼中是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呵呵,还会编成很多戏,演出来!” “呵呵。。。。。。凌儿,后世要如何评说戏谑,那是他们的事了,我们再也管不着的。譬如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合,却又杀仲父逐生母,逼杀兄长,摔死幼弟,姐妹叔侄皆遭屠戮,后世评说者多矣,功过如何?谁能一概而论?” “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屠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金人十二。。。。。。”邬先生也兴致勃勃的念道。 “对了,秦始皇还焚书坑儒。。。。。。”——这和胤禛兴文字狱有惊人的相似。 “《过秦论》是能传后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22岁加冠,38岁一统天下,49岁崩于道,以咸鱼盖其臭还咸阳。。。。。。其生如此诡异波澜,大开大阂,你读着如何?” “我。。。。。。?” 想亲眼见过的康熙,胤禛的没一个兄弟,良妃,德妃(太后)。。。。。。音容举止,如在眼前,这种体会比书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带来的想象都更加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只觉得,秦始皇一定和胤禛一样,是个偏执,霸道,小心眼儿的人。” 邬先生很想严肃,但忍了几秒,还是呵呵笑了:“这正是:凌儿妄言论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觉世途多艰啊。” 我也笑了,车外是辽阔的华北大地,夕阳正一点一点没入地平线。 邬先生送我到山东与直隶交界的一个小镇,就要调转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师了,要嘱咐的话早已说尽,但他要从驿站辞别的时候,我还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呵呵,凌儿,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带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顾好皇上,知道么?回家去吧。” 邬先生鹤发童颜,笑起来有一种神奇的安抚力。 “我知道。。。。。。现在有胤禛在那里等我,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我从未想到过,与凌儿相忘于江湖的日呢,会是先生。邬先生,是你将我从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后的第一个亲人,我们还会相聚的,对吗?” 邬先生柔和的注视了我一刻,伸手抚抚我的头发,挥挥手转身离开。 驿站外,李卫送先生坐上为他雇的马车,马儿长嘶一声,拉着小小的马车向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跑去,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尽头。 进入直隶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当夜宿在保定的驿馆。我吩咐第二天就启程——还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禛身边了。 “主子不去也好,邬先生昨天对我说,李绂颇有‘酷吏’之名。。。。。。”李卫仿佛也松了一口气,在我旁边嘀咕道。 胤禟正是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因为皇帝一向对李绂印象很好,说他忠诚能干。。。。。。我奇道:“我不是说了不会去看胤禟吗?邬先生怎么还会担心我看到什么不好看的场景?” “呃/。。。。。。邬先生说话就是难懂!”李卫继续嘀咕。 刚刚安顿一会饿儿,直隶总督李绂前来请安——他不像别的地方官那样老早就迎候在路边,极尽趋奉之能事,而只是恪守礼节,不阿谀,也不失礼,这就很难得。 明亮的宫灯下,帘外的李绂看这上去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相貌身材都很普通,神情谨慎。 第123章 闲话了几句官样文章之后,李绂终于很技巧的问道“皇上旨意”,这就是在问我是否要像皇帝说的那样"奇"书"网-q'i's'u'u'.'c'o'm",去“顺道一探”。 “。。。。。。胤禟。。。。。。塞思黑被看管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沉吟了几秒之后,没有干脆的说不。 尘世羁第二卷第106章 “回主子,保定城郊有一处湖,驿馆后的水域便是湖的一端,几里外的湖心有一处荒洲,上面原有明是一个官吏的旧宅,后荒废至今,塞思黑就看管在该处。” 原来已经这么近了,近到水域相连。保定城不大,湖心荒岛果然是最严密合适的地方。 “原来后面是一片湖。。。。。。整天赶路闷得慌,现在时辰还早,不如出去转转透透气。”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到湖边走一走,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 夕阳沉甸甸的坠在水面上,眼看就要无法抵挡落下的趋势了,岸边绿草青青,水中芦苇丛里2起几只捕鱼归去的倦鸟,全都被夕阳的金关染成美丽的橙红色,湖面水纹一半碧绿,一半嫣红夺目,可爱至极。 “主子!主子!”高喜儿小心的在身后问:“太阳要下山啦!这荒郊野外的,还是回驿馆早早儿歇着吧。” “这么多人关防严密,还有多吉在身边,虽然出来过几趟,这样安静的走走也难得,你不要罗嗦了,呵呵。。。。。。太阳下山了我就回去。” 朝湖水宽阔的一面走去,脚底软草温柔,耳畔清风自由,不知不觉已经沉到水面以下,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金光仿佛从水底努力闪耀出来。 “算了。。。。。。回去吧。”收住脚步,自言自语,原地转身。不远不近赶得好好的宫监和侍卫门也赶紧停下来,待我走过,再重新跟在后面。 太阳一消失,初夏原本轻暖的风立刻有了凉意,随风飘在耳边的,仿佛是一管竹笛似有似无的倾诉,清冷,悠扬,无奈,千回百转。。。。。。 “高喜儿!” “哎!主子!奴才在这儿哪!” ‘你听见了没?什么声音?“ 高喜儿侧耳凝神听了一下,又悄悄挥手让其他人停下。 “哎!真是的!主子,像是有什么人在这湖边吹笛子!” 湖岸早已被严密隔离开来了,层层都是地方驻军和随我来的侍卫,怎么会有人能在这里悠闲吹笛? 再细听一刻,吹笛人似乎随意起兴,没有技巧的痕迹,一时高高拔起调子,一时低回徘徊,细不可闻,仿佛深闺美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忽远忽近的挑战着人抵御诱惑的神经;又仿佛大雪茫茫中,循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联想那梅花到底在哪个角落独自吐蕊? “这调子。。。。。。叫人莫名惆怅。。。。。。” “主子!您不喜欢?女才这就叫人去查!” “说什么呢?简直的对牛弹琴。。。。。。” 后面的侍卫突然朗声通报:“直隶总督李大人求见!” 李绂是外官,不能近身随行,此时匆匆赶上前来,请安道:“凌主子!臣方才在后头刚刚听说,才知塞思黑又在那里做怪,扰了主子清兴!微臣这就叫人上岛去看看!” “是他?”回首远眺,只有粼粼一片水光,哪有什么荒岛的影子? “回主子!因荒岛所处甚偏,四周岸边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尔有什么动静也无甚影响,是故微臣一向并未阻止。。。。。。” “不要紧。”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绂一直低着头,完全不动声色,退下去后,很快就有一乘软轿将我送到一处看上去刚建起来不久的简易码头。 他们说荒岛上只有两个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布置在四周湖岸。我也只愿带多吉和高喜儿上去,但李绂,李卫职责在身,一定要跟着,最后还有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进了湖,据说是粘竿处侍卫。 舱中听到越来越近的笛声,断断续续,有一阵停顿之后,突然调子一转,吹起了一首好象很熟悉,却又在记忆里很遥远的曲子。。。。。。高远,慷慨,深情,哀而不伤。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白头吟。” “哎?主子说什么?”李卫好象全身的弦都崩紧了,一有动静就四处张望。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映出一弯明媚的月牙儿,在薄纱般的云中笑弯了眼。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刚开出来不久的,四周虫鸣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旧时规模的老宅子阴恻恻一如鬼宅。 尘世羁第二卷第107章 侍卫们打起无数明晃晃的灯笼火把,荒凉的水中孤岛热人声喧嚷,笛声被惊扰,嘎然中断。 古旧的大门咯吱作响,几个侍卫在前面拿着灯笼照出一条通道,笨拙的兵丁打开铁链缠绕的大锁,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门缓缓推开,胤禟横眉冷眼,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将要出现的人。 “凌儿!” 门刚刚打开得让我们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响。 “当年你可是这样循声而来?没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这就是天意或者命运之类的,所以就来了。听说你在你们兄弟中颇精于音律,但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 这声音出奇的平淡镇定,连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没机会告诉你,是吗?”他举步想走近些,却先不敢相信似的转回身去,仰面四顾: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水渍斑斑,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从门内扑鼻而来,只有在后墙装了铁栅栏的小窗外,透进一丝还算明亮的月光,让这里显得不那么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他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狂喜:“没想到他肯让你来!让你来看着我死!好!好!哈哈。。。。。。凌儿,你瞧见这月亮了?没错,那时就是我听到琴声的!不想我还能在月光下见到你,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哈哈。。。。。。” 他的大笑声早惊得外面所有侍卫挤进院子,全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的安静,他们恐怕早已一拥而上。 大约情绪的波动太突然,胤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癫狂:“我没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么你知道么?我跟他是一个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们那位圣祖爷是什么?他是什么?都是些什么东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绑起来!快呀!” 听到这等“大逆”的话,李绂和李卫又惊又气,急急呼喝制止,额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卫们先退后,冷冷的向胤禟说:“我知道塞思黑是什么意思。我问过十三爷。他说,满语里,说阿其那塞思黑,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话,你可有半点耳熟?” 胤禟突然异常的安静下来,他低着头。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恩?” 但这次,虽然我并不咄咄逼人,他却是乞求的那一个: “。。。。。。你是来问罪的?你还恨我?”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恨过你。我和他们不同,长久的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终报了仇,又怎样?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只是怜悯你。” 。。。。。。 胤禟慢慢站直了身子,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绸长衫,在月光下,满地的灯笼中,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一丝疑惑,一丝欣喜,一丝渴望,一点做梦般的迷惘,还有一些永远变不了的阴鸷和高傲,那个真正的“九王爷”,爱新觉罗胤禟。又出现了。 “动手吧,倒也干脆。” 胤禟嘴角扬起一个习惯性的轻蔑和嘲笑,背着手,隔了几步距离,那样的望着我:仿佛其他人就像脚底下的泥,虽然存在,却入不了他的眼: “凌儿,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让他们把我埋进土里——我做鬼也不会甘心的。一把火将我化成灰烬,就在你手里,随风散了罢!” “狂悖!”李绂好象很受惊吓,突然在一旁喝道,并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让塞思黑这么说话了,这。。。。。。这。。。。。。” 他抹了把汗。 “在这里,他说什么话,还有谁会听见,谁会知道呢?。。。。。。你们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担责任——皇上既然下了这个旨意,我自然会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们仿佛迟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时,他们刚刚交换了眼色,慢慢后退,而并不受他们统辖的粘竿处侍卫,也纷纷将灯笼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尘世羁第二卷第108章 这一看,却不经意扫过粘竿处侍卫的队伍里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粘竿处侍卫的寻常服色,但在回头观望的一瞬,我认出了他。这样的任务。他亲自执行也是应该的,我有点担心李卫,但李卫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侍卫,一心都紧张在我这里。 第124章 “不急着动手?也是,这湖上的月色是极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没想到随便拣处地方也这等景致。。。。。。夏天到啦,转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云天,黄叶地,我住了三十几年也没看腻。还有青海,蛮荒之地,却有碧错黄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尘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鸟就围在人身边静静的听。。。。。。啧啧,真想化成那里的一块顽石,再不用转身回顾世间无限烦恼。”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会值得你们倾尽毕生所有,为之一争?不知民生疾苦,你还能有别的什么烦恼?” 他突然严肃起来:“凌儿,他是如何争得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么?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如次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没在他身边,而天下没有谁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 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 “你们视彼此为敌,自然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胤禛。因为他的爱,恨都太激烈偏执,‘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胤禟的脸垮下来:“‘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对我如此仁慈,竟只改个难听的名儿,圈在这里,还有你来看我,就算千刀万刮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还能想出什么好方儿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兰一样的人物,老四向来最嫉他这一点——传灯录里正好有个拿君子兰喂猪的古记儿,老四正是这样的人。” 让我来看他,只是为了我,当然并非为了他,向他说明这些细节毫无意义,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爱,这么为兄弟不值,当年却下得手去刺杀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额头:“。。。。。。真是好久的事儿,亏你还记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邸里养大,替她供养她的老爹,她居然还临阵倒戈,害我们功亏一篑。。。。。。” “只要是在他身边,认识了他的人,谁能对他下得了手?只有你们这群亲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说下去。 “连老十三,你都这么护着。。。。。。”他叹息,“老十三是好人,咱们谁不是?诺大一个紫禁城,你能找出一个干净人儿,一块干净地儿?——你喜欢住在圆明园,难道不为这?就是在那时候,老四,老十三,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更别说到如今了。” 这是真话,也是我没有再说下去的原因。我不是老和他辩论什么的,而这个是非,到得后世几百年尚且辩不清,何况我们这些局内人? 见我不说话,胤禟继续说道: “还有老十四,连太后都被逼得归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们归成同党,不知道他这个守陵人,还有几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摇摇头,饶有兴致:“他败在没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过他也不错,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亲手照顾你的伤。只可惜,一听说皇位旁落,就那样赶着你急弛回京,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他掸掸在月光灯光中胡乱扑腾到身上的飞蛾小虫,低头看我: “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不为江山,便是为美人。老十四太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干脆携美人归去,岂不逍遥自在?” 。。。。。。说到青海那几年,每天相处,为治伤又难免肌肤相触,我到底与胤禵微妙尴尬,回京之后,还沦为成众人话柄,被人借此发难,这些,说到底都起因于眼前这个人,他却在这里当笑话讲? “有这么好笑么?我十几年来不得安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欲静不止,不都是因为你们一逼再逼?喀尔喀蒙古冰封雪冻,西疆战场尸横便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顾荒野,是怎样熬下来的?” 尘世羁第二卷第109章 胤禟的脸色阴下来,目光幽暗,但我话已出口,不得不一吐为快: “十四爷少年时那样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们几个好兄长耳濡目染,怂恿出来的?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后,硬拿我与他扯在一起,让我在宫里也不能安生,不是你们的主意?这或许就是命,我懒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处示人以痴情,对我满后痴话?——从始至终,伤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没有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早已在十几年的岁月中耗尽了,这些问题只是轻声的无奈,他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迎面击中,原地踉跄了一下。 “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劝你,这样不好,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我后退两步,仍旧看着他;“今后。。。。。。今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该走了。” “凌儿!”正欲转身,他不知怎么过来的,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观望的人们又“呼啦”冲进来一片,紧张的关注着我们的僵持。 “你就为这个怜悯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见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么?韶华光阴,发尚未白,曾经为之那么用心的一切,已经化为烟尘!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么?”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总是够不到你,从一开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经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边了,可一转眼,却已经离得比从前更远!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切从手里滑走,越来越远!我恨不得。。。。。。” 他向空气中伸出一只手:“给我刀!” 人都愣着。 “给我刀!”他阴沉嘶哑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处释放的绝望:‘来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弹琴,吹笛与你相和,絮语到天明;我想陪你春游秋嬉,让人把我们两个一起画进画里;我为你雕了一个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给你看。。。。。。但是来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都装在里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绪能传染。有一种饱受煎熬的颤栗从他的眼睛和手心传递给我,在大脑能做出思考之前,没来由的,胸中大憷。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玛要求去青海劳军?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颗夜明珠送到你的发髻上?只因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从青海回来之前,还刚刚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对你,正如八哥对那把龙椅。心中自有此念,余生再无宁日——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让我们生在爱新觉罗家?我们真正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 两个粘竿处的侍卫不声不响上前,架住他的胳膊往后拉开,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出来,才感觉到空气沁凉。快近午夜了吧? “。。。。。。素颜庆城,梦里繁华,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哈哈。。。。。。水中月,镜中花。。。。。。” “放开他。都走吧,原来最后还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谓的嘀咕着,试图掩饰心里突如其来的刺痛:“能解开我的结,就能解开他的了么?何必为古人担忧?宇宙终将有幻灭的一天,有些结却永远也解不开,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个真正的终结?生者将永远无法知晓。我这一走,是否就要。。。。。。? 无数小虫子在空气中扑腾得越来越烦躁,仿佛末日将至。我却没头没脑的想起似乎已经是好几世轮回之前的事情,longlongago…… 在大学里,法学院的法理学课堂里,教授在探讨关于现代法理中争议最大,最受关注的死刑废止问题。我是“左”派,坚决认为文明的死刑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合适的终极刑罚,很多罪恶,不死则将继续为害世界,哪怕是在监狱里,不死就是给人们心中的罪恶投下的某种放纵的信号。 尘世羁第二卷第110章 但在时间倒退三百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发现,人死了,罪恶不死,因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条生命为代价,曾经被罪恶损害的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复原,无辜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权力的拥有者,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就是正义吗? 。。。。。。 “主子!”高喜儿见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来小声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没了,漫天都是乌云哪!要下大雨了!” 抬头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终于还是不忍心,回头再看胤禟。 他就那样枯坐在脏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门槛上,搭着一双极修长的腿,于是连破门框仿佛都变成了宫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儿,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从未求过人,哪怕是皇阿玛,我现在求你,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再亲手点一把火,将我烧为灰烬。。。。。。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难道你还要让这些人作践我?” “胤禟。。。。。。”很难从他眼眸中收回情绪,我听见自己在说:“那竹笛虽简陋,音色却有分外动人之处,再吹奏一曲吧。。。。。。 第125章 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却可惜再没机会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纤长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阵,捡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缓缓横到唇边。。。。。。 然后,目光的连线就断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残破不全的墙角向水边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着所有的灯笼和火把,跟在我身边或身后,离开了这里。 船舱外的水因为没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气沉沉,越来越远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声沿着水波清晰的递到人的耳边,只是那调子如他的眼神般诡魅,让人辩不清那样的悠长高远,到底是出于极喜,还是极悲? 驿馆内布置一新,看上去几乎比宫里和圆明园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么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见天空,身边是高喜儿——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太监还是一个多么遥远荒谬的感念,眼下却仿佛在这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还好爱是不分时空的,现代的我该嘲笑这大俗话了,但如果没有爱支撑,便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了这些不可思仪的古代岁月? 我想把头埋在胤禛的胸膛里,暂时忘却所有身外事,因为那笛声在脑中萦绕不去,在无事可做,又无法入眠的深宵,怅然空落,让人几乎想落泪。 “主子,三更啦!你歇会儿吧,错过了钟点儿,就睡不好啦!” “胤禟说他在青海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去帮我问问,有没有这回事?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高喜儿催着人连夜去寻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不想却出奇的顺利——那孩子就在李绂的直隶总督府中。 据说他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勾栏,要养做“瘦马”——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指老鸨或专门做这项勾当的人家,买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从小收养,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仪容装扮以及讨好男子的种种手段,养到十几岁,出落得色艺双绝,再卖给青楼名苑做头牌,或富贵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养育费,还能赚回大笔银子。江南一带,动辄“出产”名闻天下的名妓,前有苏小小,后有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正是因为这种行业已经做到如此“专业”。人都说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几个人关心,那满河的水,正是岸边无数女子的泪? 幸运的是这孩子逃脱了,她无家可归,不敢留在当地,随老家逃难的婆婆一路乞讨西行,到青海后老婆婆年老体衰死在路上,正好被当时正在那里大肆发放财物的,“收买人心”的胤禟遇见,就收养在身边,而且疼爱异常——胤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记人口时,主动向内务府呈报,将她记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儿里面。 自康熙朝开始,老太妃们只要有儿子成年,在宫外自立门户的,不论王,贝勒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儿子府中居住,说是‘乐聚天伦,以慰慈躬’,颐养天年,其实也是为了减轻宫内财政负担和阴恹之气。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进了那时的九爷府,后来胤禟府中被抄时,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单独隔开,礼遇有加,后来是如何安置我倒没留心。按此时的规矩和伦理,太妃是被当做菩萨般高高供起来,不用分神关心,却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正在为如何处置大为头疼,听说我问起她,自然十分乐意交出这个麻烦,于是迅速将她交给高喜儿,送到了我眼前。 尘世羁第二卷第111章 虽然早已有所想象,但被那双从黑暗走进来的眼睛微微仰起,望进眼底时,我却仿佛被雷电击中,无法动弹。 那分明是多年前,锦书第一次向我走来时的模样!视野刹时朦胧,只剩下锦书的美丽的双眼,穿越多年蒙尘的岁月,就那样看着我。。。。。。 “碰!轰隆隆!”一道闪光忽划破铁桶般的黑暗沉闷,雷声滚滚由远而近,在我们头顶炸开,然后是密集而沉重的雨点砸在瓦面和地上的声音——果然是一场大雨。 那孩子轻微的瑟缩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进怀里,自然得仿佛她就是我的多年旧识。 高喜儿一边招呼其他人关窗户,一边献媚的笑道:“哎呦,奴才一见,就觉得这孩子有福气,连李大人也说,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么那么像呢,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神儿竟有半分像凌主子的气度了,虽然年岁小,瞧这身段儿脸面儿,好好养上两年,准是一个每人胚子!” “。。。。。。。像我?” 胤禟想让这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那到底是满足,安慰,还是一种折磨? 灯下打量,听说已满九岁的她瘦得只有六,七岁孩子的身量,因为刚脱离困境不久,一张小脸依然下巴尖尖,昂贵的月白杭绸衫松松挂在身上,倒像是拣来的。正因为瘦,越发显得只有一双精灵的大眼睛,极力压抑着惶恐,泪水蒙蒙盈满眼眶,却懂事的半垂着眼帘,不让眼泪流出来。 锦书的模样,对我早已成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这时代的一种注脚,但我从来无法想象,再亲眼见到她的眼睛,应该怎么办?告诉她,杀她的人也已得到报应?可那些永远回不来的锦绣年华,应该向谁去要? 闷雷从天上一个接一个滚过,雨声嘈杂得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她小小的身体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饿了没有?我叫她们给你弄点宵夜。明天随我回京,今后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猛然抬头,原本乌影沉沉的眼眸忽然晶光闪烁:“九王爷说,如果他被关起来了。。。。。。或者不在了,要我替他服侍他的额娘,宜太妃娘娘。” “嘿!跟这咱们主子还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好歹!” “高喜儿!你吓她做什么?宜太妃现在。。。。。。?” “回主子,奴才先前听说,皇上的意思让宜太妃搬回寿康宫,和老太妃,太嫔们一块住,可她老人家不肯搬,抄家的时候就只好留出宜太妃住的院子,宜太妃身边服侍的人也没动,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既然这样,我对她说:“那我们回京,去把宜太妃接回宫,她有宫女太监服侍着,和和老太妃,太嫔们玩玩骨牌,说说话,才不会闷,我们也都住得不远,什么时候想去看她都行,好不好?” “可是。。。。。。九王爷要被皇帝杀了,她一定很伤心,我要去陪她。。。。。。” “哎!这孩子!凌主子对你这么好还不知知足?”高喜儿一惊一乍的,把这孩子吓得退缩了一步,但她重新敛下去的目光里,决心显然坚定得不容动摇。 “。。。。。。好!但你一个小孩子,无亲无故的,怎么去得了京城呢?你先随我回京,我带你去见宜太妃,好吗?” 她还有些疑虑似的,高喜儿很是不满:“哼!咱家主子这般菩萨心肠,你连谢恩都不会?” “算了,她一个小孩子。。。。。。” 她却突然“扑通”跪下来,仿佛鼓起了全身所有潜在的勇气,凄然央求道:“主子,您是好人,只有您来看九王爷,求您救救九王爷吧!皇上不是九王爷的亲哥哥吗?为什么要杀自己弟弟呢!九王爷是好人啊!他在青海救了无数的人家!真的!皇上可以去问啊。。。。。。” “咳!这是怎么的!才教得好好的,又胡说!不要脑袋啦!”她说着便不停的磕头,高喜儿忙伸手去拉。 “别急,你先听我说!”她被高喜儿拉了趔趄,我连忙伸出手将她拉回身边:“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不懂得,但你该明白,一切都有老天在瞧着呢,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你一个小孩子管不了,也不要理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今后我回去慢慢教你,好吗?” 尘世羁第二卷第112章 她似懂非懂的,但显然被我的什么话打动了,闪着睫毛期待的看着我,还是犹豫不决:“。。。。。。那,我能去看看九王爷吗?九王爷可喜欢我了,如果我去陪他,他一定会高兴的。”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小小的心里没有别的目标,只念着胤禟,千回百转,却不肯掉一滴眼泪。 “如果年去陪他,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宫里,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让你去看看他,然后随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爷”的嘱托,她立刻动摇了,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你叫什么?” “新儿” “好,带新儿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会儿,明天随我回京。” 她随宫女走了,一路上还期待而迟疑的频频回头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开窗户,雨势已渐渐小了。凌晨空气沁凉,水雾轻轻弥散到脸上,心里才清亮起来,怔怔的靠在窗边,看黑云漫卷,潇潇雨落。。。。。。然后云层愈薄,雨丝愈细,天边开始泛白。 “高喜儿,天快亮了,去预备一下,启程回京吧。” 高喜儿刚出去转了一下,又匆匆回来:“主子!塞思黑死啦!两位李大人亲自过来向主子回话了!” “死。。。了?。。。。。。” “是啊,主子,听说是粘竿处侍卫奉了圣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调治无效而死。 第126章 。。。。。粘竿处侍卫奉命前来料理后事。。。。。。”高喜儿一时慌乱,差点说错了话,声音立刻低了下去,并捂住了嘴。 一夜没睡,人去分外清醒,大概可以归于这场疾雨,叫宫女打热水老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妆台,由着她们摆弄那把不属于“我”的,黑缎子般垂到地上的长发。 还好,镜中人拥有一具不易显老的身体,薄薄的皮肤白得有些透明,算了应该三十出头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时懒懒的微蹙着眉心,眼角眉梢便蕴了无数言语,欲诉还休,微微侧头,初?的天光映着一抹浅浅红唇,依然光鲜如初夏盛装的花瓣,连这具单薄得一无是处的身材,既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变态”的审美观——平胸,削肩,腰细得不盈一握,永远纤弱如未发育完全的孩童。 这么些年,岁月无情掠过的痕迹,原来都留在这灵魂上了,虚空上几乎能触摸到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无数条沟壑,它却没有更多影响到这具无辜受累的身体,而那个曾经气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占有这具身体的少年,随红尘起落沉浮,居然已经走完了不过三十几年的一生。。。。。。碧纱塥外,李绂请安之后一直没有开口,李卫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细说,也不要拿对外头说的话来搪塞我。我打算即刻启程回京的,没想到你们手脚这么利落,既然已经办妥了,自然该去和皇上回话,我能先得你们告诉一声,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顾忌有不好说,只好我狗儿来说了。不瞒主子,我和李大人两个,一开始就不知道这回事!昨万那样又是风又是雨的,粘竿处侍卫都完事了才派个人来告诉我们。说奉了圣命,圣命在哪儿还不能让我们看,我倒无关的,可这儿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职责所在,这算什么?” 李卫已经不满很久了,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大拿我立刻想起了那个人。。。。。。 “呵。。。。。。我倒记起来了,这屋子里有粘竿处侍卫吗?” “。。。。。。凌主子,奴才在!” “你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但我恰好认识你们主事的人,拜托你去帮我请他一下,就说,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见到他了,也没别的话,就是想问问,你们奉旨料理的后事如何。。。。。。” 镜中人对着是轻轻叹息,神情悲悯茫然:“人已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后,我想今夜之前赶到京城。“ “呃。。。。。。呃。。。。。。“这人显然也很惊愕,结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这就去办!“ 他的脚步声出去之后,李卫鄙夷的说:“只怕他也不认识他们主事儿的呢。装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劝主子也别去送什么行了,他们好歹赏我和李大人去验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窍流血,死状难看着呢!” 尘世羁第二卷第113章 。。。。。鸠酒,和我当年一样。 绕出碧纱塥,走到门外清新的初夏雨后空气中去,大概见李绂一直太安静,李卫看看我,也不再开口,和李绂两人一起跟了出来。 驿馆后园,遍地落花狼籍,当真是绿肥红瘦,只是再没有了愁煞的葬花人。锦书总算好过胤禟,她有花冢,有邬先生的好字好诗,有那么多文人墨客前去凭吊感怀,不至于寂寞。。。。。。我去好些年没有去看她了。。。。。。 处夏清晨,天色已经很明亮了,月洞门外一个仍旧穿着寻常侍卫服色的官员低头赶上来,他帽子压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谨,但也不徐不疾,那样的刻意低调,在仔细观察的人眼里,却总透着神秘和不对劲。 他来到我身后几步远,什么话也没有,跪下来,向我磕头,并双手呈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宫女如意将那盒子转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脸上现出恍然之后的惊骇之色,退后三步,畏惧的看着还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温,打开,是浅浅半盒粗糙的颗粒和灰烬。 这就是。。。。。。? 正要说话,他又磕了个头,转身就要走。 “坎。。。。。。唉,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简单的说:“更多谢你。” 他回过身来,终于肯抬头,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谢主子,微臣这就安排回京的关防事宜。”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开盒子。眼前依稀还能看见,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门关上之前,他最后绝望的眼神,转眼,手中拿着的已经是一盒骨灰,谁说时光是看不见的?坎儿,官员,胤禟,骨灰,时光走过的每一刻,都留下了无法改变的印记。 湖边清风拂动着野草,水波懒洋洋起伏,不成形的倒映着头顶亘古不变的蓝天。 手中几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烬随着风,从指缝间沙子般漏,很很快飘散得无影无踪。 灰烬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风的和煦,一般风不知何时贴着地面打起旋儿,绕到我身边,扬起我的衣角发稍,仿佛留恋盘桓不去,其中隐隐有风声呜咽。 宫女太监在紫禁城那种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胆小,风声一起,个个脸色煞白,如意惊呼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我却笑了,伸手去触那风,让它从我指间脸颊反反复复的滑过,对它说:“胤禟,今生已了,还不速去,喝下那盏孟婆汤,以待来世?去吧去吧,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会散的,你要老是犯痴,执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狱哦!” 那风发出一声响亮的悲鸣,被天地间更强大的气流冲走,无奈的扫过茜草,湖水。。。。。呜咽声远去的方向,一抹惨白的残月,刚刚从天边隐去。 尘世羁第二卷第114章 在湖边助理良久,残月消隐,旭日初升,浅蓝的天幕中,水鸟又往返劳碌起来,微风中摇摆的清草被阳光晒出清香,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谁能想象,在这样平凡的郊外,平静的清晨,刚刚上演了多么不平静的一幕终结。。。。。。 惊魂初定的高喜儿提醒我,已经准备好一切,可以启程了。一回身,李卫却还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的不知望着哪个远芳发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的回过神来,拉住我衣袖,好象突然变回了孩子:“凌姐姐,你告诉我刚才那人,真的是坎儿?他没死?他是粘竿处侍卫头儿?” “呵呵。。。。。。”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无边,你也犯痴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宽敞平直,虽然耽误到日上中天才启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时任紫禁城二万禁军都统的阿都泰亲自带人来迎接我进宫,虽然有一丝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无异议。 这时,一直被我带在身边,自从听说“九王爷”已死就咬着嘴唇再也没开口的小女孩新儿突然脆生生的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儿。” “嘿!这哪有你说话的地儿?没规矩!”高喜儿立刻斥责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儿。”新儿往马车角落退缩一下,抱着腿,也不看人,低头坚决的说。 “我已经答应过你了,今天赶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们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声音更大的打断了我的劝说。 “嘿!给脸不要脸了,敢冲撞主子?当心把你拖出去扔喽!” “算了,高喜儿,我答应过她的,既然都已经到北京城了,也不缺这一会儿,我们先带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没。。。。。。” 按照这两地之间短短的路程来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快传到外间。阿都泰听说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为难,因为他没有得到这个额外的命令,不敢决断。自从见过坎儿之后,李卫一直在严肃的出神,向来最饶舌的他,这一路上却连话都没有一句,此时也没有意见。 “没关系的,都在城里了,能费多少事?太阳还没全落山呢,现在去看看,能劝她回宫就好,年能,计划改天再慢慢计议,总之用不了一个时辰吧?” 我说着便命令出发,阿都泰有些焦急,却欲言又止,我没有细想,只见他派人快马进宫送信,自己带着亲兵跟了上来。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对这么个小丫头也言听计从的,唉。。。。耽误了回宫,只怕皇上会不高兴。。。。。。” 宽敞得容不了我所有随身宫监的马车里,高喜儿婉转的表达了对这个小丫头的不满。 “呵呵,还是我说的,人和人讲缘分,投缘了,怎么样都喜欢,看她倔强是可怜,看她机灵是可爱,总觉得她该是被疼着护着的,也不愿意强迫她做什么,只要她高兴了,做什么都值得——何况这点小事呢。。。。。。” 说着,唇角却不自觉的上扬——胤禛一定对这种感受有最深刻的体会。。。。。。我真是被他宠得越来越任性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也许只有不到十年,我却在分别后就要见面的最后一刻,还不肯听他的话,乖乖回去。。。。。。 抚着新儿头顶枯黄柔软的头发,暗自下定决心——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再也没有了要离开他独自去哪里的理由,从今以后,晨昏朝暮。 第127章 。。。。。 天色渐黑,长长的一条宽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开牌坊式朱漆铜钉麒麟首大门,我不再是那个只能悄悄走偏门而入的小丫头,这也不再是侯门深似海的皇亲贵戚宅,以前从未踏足过的九爷府,五扇厚重的正门全部为我洞开,软轿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门楼,沿途殿宇楼台依然富丽光鲜,只是在夕阳初下之后,那些雕梁画栋的建筑上,一个个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里,仿佛有无数轻声细语在诉说这里往日的盛景。 府中东南方几里深的一处院落,是整个府邸里唯一还有灯光的地方。院门半掩,不许身后举着明亮灯火的人们无礼喧哗,独自牵着新儿的手上前。进门是一整块寿山田黄石雕的百鸟朝凤屏,屏后假山怪石间,一道曲水回绕引着一条小径,走上一段,终于豁然开朗,水流汇入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水域,池中莲叶田田,新荷初吐,它们不知人间兴衰,自顾随着时节话开话谢。水边没有做作严肃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处轩窗洞开,正好能看见几个宫女太监木偶般侍立环绕着一位宫装妇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见到这样“死去”的王府,连空气中都弥散了诡异,原本一心要来这里的新儿此时虽不愿露怯,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一步一挪。 终于找到那扇门,檐下,绘了夜宴行乐图的玻璃宫灯在晚风中摇晃,门内的那位妇人穿着异常隆重:明黄缎面绣龙凤纹样的礼服和顶镶东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嫔每个人只拥有一套的礼服,出席每年那么一两次的祭祖祭天,万寿大典时才会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着那杯茶冒出的热气腾腾,是这场景中唯一的活气,这位端着茶出神的贵妇人,和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仿佛一群没有生命的蜡像。。。。。。还好有幽香传来,却是室内靠水一旁廊下摆满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药,竟相吐蕊,开得姹紫嫣红。 尘世羁第二卷第115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惯寂寞吧,凌儿给您请安了,请您与我们一起回宫去住,闲时和太妃太嫔们说说话,玩玩牌,不比这里热闹?” 我开口打破寂静,新儿才松了一口气,湿漉漉的手心却还拉着我,一动也不敢动。宜太妃好象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打扰了,不耐烦转回头睨视我们一眼,让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双狭长异魅的凤眼,和那双永远挂着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简直就是胤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里像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的容颜?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没有儿子,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一起?”她低沉的笑着,如此刻薄的讥讽也优雅得无可挑剔。 “娘娘!”她一开口,新儿突然有了勇气,撒开我的手,跑过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爷叫我来服侍您!我叫新儿,九王爷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用一只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长长尾指扫过新儿的脸“瞧这张脸。 瞧这双眼睛。。。。。。”眼风突然锐利的刺到我眼里:“。。。。。。胤禟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就是那个凌儿?” “宜太妃娘娘,那么多年了,您在宫里不是更住得惯吗?天色晚了,咱们这就走吧。”我真的开始觉得累了。 “是么?”她上上下下看了我两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这样正眼看我,是我无上的荣幸。 “都说‘今上’身边那个凌儿,来历神秘,容貌气度脱俗,连这么个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儿都对她拱若珍宝。。。。。。”他就着手中的碧玉盏抿了一口茶,微微皱了皱眉:“既如此,你可过得惯宫里的日子?” 不用我来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则,如今这位主儿不好伺候,身边的女人都怕他,大约还不敢在他眼前怎么着,二则。。。。。。”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无子嗣,二无位分,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威胁。。。。。。若在我那时候,你这样人物,纵然美得跟画儿诗儿里出来的,在宫里,要待下去也难——一个没儿子的女人,能风光多久?皇上身边的女人,哪个当年不是红颜乌鬓?一朝老去,终究不能上我皇族玉堞,入我爱新觉罗家谱。。。。。。” 这种情形下,念念不忘,计较的还是这些?她对尊贵身份的偏执情结,也不比什么人更正常。。。。。。我疲倦极了,向她笑道: “你说的那些没有儿子,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如今虽平平淡淡,也不见得比你更可怜啊。倒是有了儿子的妃嫔们,又怎样?十三爷的母亲敏贵太妃?八爷的母亲良太妃?十七爷的母亲,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让娘娘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的勤太妃?还有太后,哪怕她有一个儿子做了皇帝。。。。。。还有。。。。。。还有你自己。” 她神色阴暗下来,目光微敛的样子比胤禟更美,低头又抿了一口茶,姿态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轻: “自古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说的?良妃是个聪明人,早早看透,总算去得风风光光。。。。。。枉费我操了一世的心,原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的状态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几步——奇怪,难道是宫灯在风里摇晃的越来越厉害,光线闪烁不定的缘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红光。。。。。。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塌了。。。。。。” 似歌似咏的呢喃着,宜太妃的手渐渐滑下去,依然端坐着的仿佛只剩下那一身盛装华服的空壳子。。。。。。 “妈呀!”不知何时跟到我身后的高喜儿,如意等人中,不知哪个太监无法承受这种恐怖,凄厉的怪叫一声,扑腾着跑了,院外听到动静,立刻轰然。 我却转到她正面去,死死的看着她。这个出身显赫,荣华风光了一辈子的贵妇人,这副刚刚还美丽得叫我惊叹的面容,皮肤开始明显的发绿发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丝丝殷红的血,血痕蜿蜒如恶心的爬虫。。。。。。 后退两步,环视四周,几个原本侍立在她周围的太监,宫女不知何时已经瘫倒在四周墙角,七窍流血,面容扭曲,每个人都鼓着一对无神的眼珠瞪着我。。。。。。 尘世羁第二卷第116章 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刻!回头看看桌这那杯还冒着眈眈热气的“茶”,从送走邬先生那时起就蓄积在心中的无名情绪全部转化为莫名的愤怒。 “——去叫太医!快去呀!我受够了!拜托!我再也不想看见什么‘妃’死在我眼前了!什么良妃年妃宜妃——到底有没有完啊?” 拽着宜太妃的肩,徒劳的摇晃她,从她唇边渗出的一滴腥红在摇晃中滴落到礼服上,拈金线织就的云龙纹里,一丝丝粘腻的红迅速渗透到“龙”的周围,那触感清晰得可怕。 “凌儿!凌儿!”有声音焦急的唤我,脚步声远远朝这边跑来,但我没心情理睬。 “你给我醒醒!你给我说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得到的还不够多?为什么要贪心?——要君王宠爱,要家族荣耀,要容颜不老,要儿子,要名分,要权利。。。。。。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了别人,你可曾算到自己的今天? “凌儿!好了,不要看了!”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捂住我双眼,一只有力的胳膊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身体,箍住我的双臂,轻易的将我整个向后拉开,我跌进他坚实宽阔的胸膛—— “胤祥,不用总是挡着我的眼睛,我什么都能看见,我看得很清楚!” 回身扳开他的手,我的怒气无处消弭,拳头顺手砸在他胸膛上。 “你说!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每个人都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人要互相折磨呢?为什么要让每个人都难过?最后有谁真的得到了自己想象的一切?” “凌儿,你累了,看你满头的汗。。。。。。”胤祥扶着我的肩,担忧的看着我,他的目光清澈温柔,怔怔的和他对视片刻,渐渐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全身虚脱无力。外面是初夏园林的清凉夜色,身后却是一群尸体,死状凄厉。九重侯门洞开,阴风呼喇喇如从十八层地底刮上来,吹得我一个寒噤从脚底直凉透到发梢。 “凌儿,走吧,回去皇上身边。皇上龙体抱恙了好些日子了,一直等着你呢。” “。。。。。。胤禛病了?” 这是胤禛有生以来第一场大病。 “。。。。。。现在和皇上登基时一样,京城九门及京畿几个大营全部戒严,没看出来吧?我和十七弟用了老法子,九门和宫禁亲军不变,换将不换兵,要紧的地方安排将领交换调防,所以没露什么动静,百姓还不太觉察。。。。。。” 下轿后没走上多远,我在养心门的阴影里停下步子,转身认真看着一直故作轻松,喋喋不休的胤祥: “你不用一直说话,我真的没什么,不过是赶了好几天的路,身体疲惫而已。胤禟宜太妃。。。。。。其实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早知道他们会有这一天,只是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第128章 。。。。。“ 胤祥果然停下来,好[脾气的望着我笑。不再努力支撑后,红墙阴影下的他,脸上和我一样,写满了倦意。 “看你累的,这副样子也瞒得了?我我明白现在是‘八爷党’的最后时刻了,你们不得不谨慎,我也知道,皇上太好强了。。。。。。可他病了有半个月,为什么一点消息都不告诉我?” “你为了去这一趟,盼了那么久,能出宫透透气总算不易,还有你说的,皇上太好强了,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不愿你担心。。。。。。总之,皇上严令禁止任何人把日生病的消息告诉你。” “胤禛这个笨。。。。。。你也是!” 我重新向养心殿走去,胤祥边走边问道:“方才那孩子吓得昏厥过去了,我已叫人把她带下去休息诊治,她就是?。。。。。。” “对了,那孩子我打算留在身边,你是总理内务大臣,我这就算向你通禀过了。” 他低低叹息一声:“果然像,模样只有七八分,神情却十足像你。。。。。。” 我只略停了停,没有发表意见。“对了,李卫瞧着有些不对劲饿让?他是怎么弄?的跟蔫了的瓜秧似的。” “呵。。。。。。”在灯火明亮,人来人往,却安静得连脚步声也没有的养心殿前停下来,我和胤祥不约而同的摇手示意,阻止太监出声通报。我向胤祥低声解释: 尘世羁第二卷第117章 “。。。。。。因为他昨天见到坎儿了,在保定。” “哦。。。。。。”胤祥恍然,又摇头:“两年前皇上让我见到坎时儿,我也吃惊不小,但李卫办差这么多年了,不至于此吧?” “你是主子,他们是什么交情?还记得很早很早以前坎儿跟我讲过,他们小时候在扬州街头流浪,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好不容易讨到一碗粥,却两个人都舍不得喝。。。。。。” “后来给谁喝了?”胤祥好奇。 “给翠儿了。” “哈哈。。。。。。”胤祥压低嗓子一笑,和我一同踏进了后殿。 还在东暖阁外,就听见胤禛在大发雷霆。 “一群废物!天天说什么‘皇上万安’,一点小毛病拖了半个月还不见好,药这么苦,叫朕这么喝?恩?” 我不敢相信的看了看胤祥,他报以无可奈何的表情。 宫女打起帘子,地上跪伏着好几位太医,一句话也不敢回。 “皇上药都不肯喝,只能好起来?烦闷了,也不该拿太医们出气啊,他们焉敢不尽力呢?” “凌儿!”胤禛从大迎枕上腾的做起来,手边堆的几本折子“哗啦”掉了一地。 跪到脚踏上,顺手端起宫女跪在一旁举过头顶的一盏褐色药汁,自己先尝了一口,果然苦涩得难以下咽。“凌儿,你回来啦?”方才还蛮横得像个不讲理的孩子,胤禛转怒为喜,拉着我一只手腕殷切地问道。 “恩,我这不是就在皇上跟前了吗。。。。。。”我敷衍着,专心的把一勺药喂到他嘴里去,他没防备,果然被灌下一口,枯得直皱眉。 “呵呵,你这次去得太久,朕几乎要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心里一酸,几乎要端不稳药碗。 “怎么会呢?皇上在的地方就是凌儿的家,送走了一发又一个人,我终归要回家的。。。。。。“ “好!好!”胤禛很欣慰:“还会走么?” “不走了!再也不会了!来,先把药喝了,赶快好起来。。。。。。” 胤祥就在旁边,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的,一见此景,悄悄招呼其他人一起退出,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皇帝的病情一直隐瞒到又过了半个月后,“阿其那”也在北京的圈禁之中“呕病”身亡,京城才解除戒严。因“闻其已伏冥诛,朕心恻然”,皇帝下令宽免释放“阿其那”,“塞思黑”族中还活着的眷属,将“同党”允誐,允禵的死罪改为永远圈禁,终结了此案。 太医们每天三次例行诊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一个月了,病情还是时有反复,胤禛这场病来势不善。生着病,胤禛“工作狂”的本性彻底暴露,虽然不能上朝,但每天照常接见官员,批复奏折,做的事情丝毫也不比平常少,太医们一再劝他“静养”,可他见“大事”尘埃落定,暑热渐至,又立刻就要搬去圆明园,太医们被他折腾得精神近于崩溃,恨不得集体以死阻止,幸好被我和胤祥拦住了。 圆明园在雍正四年初就完工了,当然那只是我和胤禛设计的部分,无论弘历后来把这里折腾得如何艳丽繁华不堪,目前的园子,还是幽然清雅的。偶尔闲坐,倚窗望园中粉墙黛瓦,隔去阑外青柳如疏帘,仿佛玲珑有声,依稀回到了江南;被月洞门后的曲径通幽衬托,湖面仿佛宽阔得一望无垠,又叫人心神爽朗。 胤禛喜欢白瓷,特别是珍贵罕有的宋定窑白瓷黑釉,爱清净,为人严峻——也就是说轻易看不上什么人或物;而弘历,喜爱堆砌色彩,鲜艳富丽的珐琅彩瓷,爱热闹,喜欢各种各样的人——弘历的确比胤禛容易相处,但父子二人品位高下,一望而知。 。。。。。胤禛就在前面不远的临湖水榭中与几位大臣会议,弘历也有份参与,那里灯火辉煌,宫监静悄悄来往穿梭,气氛紧张严肃,真是浪费了今晚这样大好的月色。我打开临湖的所有轩窗,不许人点灯,于是半个小厅都洒满了皎皎月华,正在“腹诽”他们父子,从前通往这里的曲廊上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个黑影。 “胤祥?” 咳!凌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通报一声,我还以为你得先到那边议事呢。” 尘世羁第二卷第118章 “呵呵,我另有事儿,听说你找我就来了。见你好兴致赏月,不好打扰你——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说着,自己摇摇头笑了。 月色沉静,他却像刚刚才发现这景色,望着湖面满足的出了一会儿神,才说道:“我原本也有话想找你问问,这阵子偏又忙得没机会,凌儿,出什么事了?高喜儿急得到处找我。” “刚知道时心里有些急,但现在想想,又不急了。。。。。。你原本想找我问什么?” 胤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雪白的小玩意,只有他一掌大小,映着月光,润泽通透,精致可爱,细一看,是一个轮廓清晰的白玉女子小像。 “这就是胤禟说的那个羊脂玉小像?”我偏过头,回避从它那里反射的耀眼银辉:“随你怎么处置就是了,何必再来提起?” “皇上也这么说,既然如此。。。。。。”胤祥随意靠在廊柱上,手一松,那块玉石溅起响亮的水花,随即无奈的沉没,消失,湖面很快恢复了宁静。 没想到他这样干脆,我倒愣了一下。 “听说。。。。。。你曾当面质问他,当年是否他指使刺杀我?” “呵。。。。。。我不信,坎儿真能把每一言一语,风吹草动都记下来。。。。。。”笑得太勉强,自觉无趣,坐回栏杆上,承认道:“我问了,而且那时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你们的命运这样耿耿于怀,甚至包括胤禟。。。。。。我替你们不值。” “我原来不信命的,如果有,也是我们兄弟的,不应该打扰你的幸福。” 胤祥很严肃,微微俯身看着我,他的脸庞,一半轮廓映着月光,另一半藏在阴影里,俊朗得像拉斐尔油画里的人物:“今儿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提。。。。。。你为什么事儿特地找我呢?” “恩。。。。。。我知道,朝中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变,皇上又病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你身上,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在这种时候。。。。。。” 从桌上取过一张纸递给他:“我希望人世间多一些幸福,希望阿依朵幸福。所以在告诉皇上之前,想先找你商量一下。” 就着月光,纸上清清楚楚是阿依朵墨汁淋漓的大字,字如其人:“岳钟麒又被人欺负了,我去帮他”。 “这是什么?!”胤祥瞪着那几个字。 “难怪我这段时间老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好久没见到阿依朵了。她身边的大丫头麝儿说,我和皇上在宫里时,她根本没机会,搬到圆明园后,直到今天她才总算把消息带到——可阿依朵已经走了有半个月了,走时只留了这张纸给她,叫她不要让外人觉察,悄悄递给我。” 胤祥不敢置信的看看那张纸,看看我:“岳钟麒?” 费了一阵口舌,我才向他解释清楚,阿依朵和岳钟麒之前的“蛛丝马迹”。 “按照现在的说法,阿依朵这就算是私奔?”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喀尔喀蒙古的郡主,大清的公主,原裕亲王的寡妇福晋?和我大清眼下最得用的大将军?列祖列宗啊。。。。。。”胤祥颓然坐倒,以手抚额:“非得在这时候添乱子。。。。。。” 他们只有在最最烦恼的情况下才会叫“列祖列宗”,我小心的问道:“有这么严重吗?虽然现在没天理的世道提倡女人守节,但寡妇改嫁也是可以的啊。” 胤祥也费了一阵口舌,向我解释清楚:“皇帝推行三大改革中,最重要,也是最棘手的”改土归流“正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在川藏云贵等地,很多少数民族的土司酋盟不愿意结束”自治“的逍遥岁月,不惜以武力相抗争,在那些地形恶劣的西部作战,正值盛年又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有岳钟麒了。 第129章 上次岳钟麒受伤,正是与西藏一名土司恶战的结果,而修养两个月回到战场后,又遇到云南几个土司的围攻,战况一度紧急,这大约就是阿依朵说的“又被欺负了”。 “。。。。。。何况喀尔喀蒙古各部也才安定不久,搭在一起,就关系整个西边半壁江山的安宁。。。。。。唉,这些就罢了,最要紧的是,皇上肯定会。。。。。。” “发怒?我也这样想,所以才请你来商议,我们得想法子说服皇上才好啊。” 尘世羁第二卷第119章 胤祥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栏杆扶手,已经陷入郑重的沉思,阴影中的侧面不知何时又瘦了一圈。 其实我们都明白,眼看边疆重回安定,改革开始正常推行,朝内的不安定因素一一清除,胤禛硬撑多年的那口气,终于有所放松,这时候病倒了,好起来不会太容易。胤祥虽然整天忙着政务,但我知道,让他眉心整日紧锁的是他四哥哥的病情。朝中事物繁多,能办事的人却很少,连李卫都特意调进京城,临时在军机处帮忙,胤祥还是时不时就得在军机处胡乱熬过一夜,一听说胤禛半夜里有什么不适或风吹草动,他便会冲到养心殿外等消息。 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清楚,最坏。。。。。。最坏,也还有一个“雍正十三年”的期限,我也不会比他好过多少。见他迟迟疑虑,我笑道:“你有没有发现,皇上生病这段时间,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啊?有什么不妥?”他立刻紧张起来。 “呵呵,不是什么坏事。我是说,皇上倒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想生气就生气,说高兴就高兴,总比从前,一年到头阴阴冷冷的好多了吧?” “哦。。。。。。皇上在你跟前,不是一直这样吗?”胤祥松了一口气,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看着我有些尴尬的笑。 “正是这样,我才发现其中的不同——我猜,皇上这才发现偶尔任性的好处了。比如说,喝药非得我喂不可,不然就百般抵赖,坚持不喝。可怜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放松过一刻。。。。。。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记忆里,可曾见过他少年时,有过真正像个小孩子的时候?” 被我这么一问,胤祥望着远方感兴趣的回想了一刻,肯定的说:“没有,四哥好象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想想又笑了,仿佛突然间回到小时候的记忆,挖出了很多让此时的他忍俊不禁的片段,但是慢慢的又收敛了笑意,叹道:“我记得的四哥、已经十几岁了,但我知道,四哥才几岁,二哥才十几岁的时候,索额图试图谋逆一案中,他们就确有涉及,皇阿玛心里明白但没有追究。里头具体是怎么回事,连我也看病清楚。。。。。。” “所以那又将成为一宗扑朔迷离的历史悬案了。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经历了那样一场深不可测的政变。。。。。。怎么努力,死撑半生,至少他现在终于可以真正放松下来,任性一刻了,这不是好事吗?” 胤祥没有回答,但我能感受到可,他对胤禛这场病的担心已被我缓解了不少——因为脸上明明写着欣慰与感叹。 “所以,现在的皇上应该很容易被我们说服,你就跟我一起去替阿依朵求情吧。” “边疆军事,到底不能大意,我想请方先生来斟酌一下。” 胤祥摆出总理王大臣的政治姿态,我自然不能有什么异议。 方苞从刚结束的会议中过来,一听完此事,拿着阿依朵写的那张纸,眯着眼乐呵呵笑:“和硕纯衿公主琴心剑胆,见字如见人,有气势!” 我和胤祥不说话,只盯着他,他才不慌不忙的说:“这样事情若是在民间,寡妇要改嫁,又不是伤天害理,就随她去了。只是他们两位的身份于国事军政大有关碍,拿到朝廷上来讲,就既不占‘理’,也不合‘礼’,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我们太熟悉他的满腹机关了,也不急,紧定着他只等下文。 方苞摇摇头,笑道:“但此事,其实不过是个‘情’字,既起于情,想必以‘情’可解。而如今天下,最能动皇上以‘情’的两个人,不是就在微臣眼前么?” “我就知道。。。。。。”我笑,对胤祥说:“既然事关半壁江山的军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夜深了,皇上劳乏了一天,该歇着了吧?” ‘说服皇上也用不了太久。累了一天,能有人说说话,解解闷也不错啊。“ “说这样的事儿,也算解闷?。。。。。。“ 还是方苞出声替胤祥下了决心:“既然是大事,无论多么棘手,皇上必定是宁愿早些知道的,何况怡亲王和凌主子两位,难道还能瞒着皇上一件事到明日?” 夜色静谧,水面上徐徐送来微风,凉爽宜人,季节的暑热在这里已经丝毫无存。胤禛坐在湘妃竹榻上,正伏、案疾书,一见我和隐祥进门,丢下笔“威严”的问道:“好啊,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算计什么呢?还不速速招来!” 尘世羁第二卷第120章 我一边抢走他面前的折子和笔递给李德全收起来,一边嗔怪他:“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一刻也停不下来,又是会议又是批折子,还能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我指指窗外:“但‘臣妾’敢打赌,皇上一定没有看见,就在身边的皓月清波。。。。。。” 月亮早已爬过树梢,高高挂在深蓝天幕中,映在眼前轻漾的水波里。水边假山石下,两只仙鹤缩着脖子睡着了,远远传来“漏网”的虫声蛙鸣,有“有鸟鸣山更幽”之妙,一时天上地下水中,无不被月光渲染如迷离梦境。 “好!果然有荡涤尘心之效。。。。。。。”胤禛站在窗前,放松的伸伸胳膊:“朕觉得好多了。“ “。。。。。。那是因为皇上这几天都按时服药!既然有效,就不要再骂太医们了,不是冤枉人么?“ “好了好了。”胤禛一想起太医和喝药就皱眉,好象受委屈的人倒是他:“说吧,到底什么难题,连你们两个都拿不了主意,还得请方先生斟酌?” 胤祥正要开口,我抢着开口:“这是个亘古无解的难题,连方先生也。。。。。。” 指点着高喜儿和如意伶俐的在水边小几上摆下各色鲜果,冰镇酸梅汤,胤禛果然感兴趣的坐下来:“真是方先生也答不上来的难题?呵呵,坐下来说,胤祥坐到朕身边来,好久没有这么清净的说说话了。” 胤祥看看我,一副“居然什么都被你料到了”的神情,小心的谢了恩才坐下来,我接着说道:“这个难题只有一个字,就是‘情’。” “哦?”胤禛看看低头想笑的胤祥:“朕不信,你们就是为难这个?一个‘情’字?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相比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石造人时,情根已经深种人世。前金朝被当时的蒙古所亡,成就了诗人元好问一部苍凉深郁的《遗山乐府》,但传之后世最广的名句,却不是那些笔力奇伟的亡国寄恨词,而是那支《摸鱼儿?雁丘词》: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膀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个中更有痴儿女。。。。。。” 胤禛用银叉子叉着一块香瓜,却微微笑着有些出了神。 “。。。。。。元好问传之后世最广的是‘情为何屋’?我只记得‘百转羊肠挽不前,?车辘辘共流年。画图羡杀扁舟好,万里清江万里天’。。。。。” 胤祥小声插嘴议论,被我瞪了一眼,又识趣的住了口。本来嘛,又不是在吟诗论词,我说的流传最广,是指三百没后的事。 “凌儿,你俨然已是邬先生高徒了,朕等着听这背后的故事呢——什么大不了的,得这样跟朕兜圈子?胤祥?” 胤祥诚实的拿出我给他那张阿依朵的留言,并替我简单的说明了缘故。胤禛只认真看了一遍,就阴下脸,把那张纸随手扔到一边,看着湖面风起,水中月被打碎成闪耀起伏的点点银斑,沉默半晌。 “哼,丢尽我大清朝廷的脸。” 这阴沉沉的语气,是他被严重激怒的表现。 “他们两人一个守寡,一个死了妻子还未续弦,似乎于礼节上也勉强说得过去吧,有什么妨碍到朝廷的呢?既然阿依朵都愿意抛下一切,去西疆蛮荒之地的战场上与他一起撕杀,皇上为什么不能成全这对痴儿女呢?”我忿忿不平的问道。 “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凌儿你不要管。胤祥知道。,就是今天这个局面,仍然有多少操不完的心,朕不能冒这再起战事的险。岳钟麒有没有折子递来?”胤禛摆出了议论政事的样子。 “回皇上,纯析公主要是赶得急,半个月差不多也能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二人就里,如何联络?就算有了消息,岳钟麒要递折子到京城也还须时日。”胤祥也一本正经的回话。 “哼。。。。。。岳钟麒和阿依朵,朕真是想不到,他们怎么会?。。。。。。” 一旦某件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外,胤禛就会特别愤怒。我太熟悉他的专制和强权思维了。 “岳钟麒和阿依朵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是常年住手西域的大将军,一个是声在西域马背上的公主,岳钟麒难道要像从前一样,娶一个骑不得马出不得门的弱质女子,整年哀怨的守在京城的深宅中苦苦守侯,望眼欲穿,甚至抑郁而死? 第130章 如果可以的话,这样的大家闺秀要多少有多少,岳钟麒为什么没有再娶呢?但阿依朵不一样,格格公主们视为蛮荒之地的西域雪山草原,正是她如鱼得水,可以自在驰骋的家乡。皇上,十三爷,你们想想,高天丽日,无边绿草,两个人信马由缰,并肩而乘,多美的画面啊,他们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佳偶!” 尘世羁第二卷第121章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听到最后,胤祥深深的看了我一瞬。 “。。。。。。朕说了,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胤禛铁板一块的死硬表情有所松动。 “皇上如果能成全他们,岳钟麒必定会更加忠心不贰,而且皇上也知道阿依朵的身手,阿依朵不愿看岳钟麒一个人在战场上拼杀,一定会任何时候都和他站在一起的,等于朝廷又添一名猛将,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好,胤祥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又轻轻摇摇头。 果然胤禛突然冷冰冰的冒出一句:“朕不成全日引诱公主私逃,他就敢不忠于朕,不忠于朝廷?大清这么多大将,朕还不缺他一个。” 坏了,一时激动忘了考虑,胤禛最忌讳别人威胁他,对手握重兵的武将尤其敏感。 “皇上,为什么总要计较他们的身份呢?他们不过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人而已,真情难道还随官位一样分品级?天下那么多人轻信了对皇上的诽谤,以为你是一个残暴,猜忌,冷血不认的暴君,事实上呢?” “你!?”胤禛恼怒的一撑桌子站起来,看着我。 “皇上。。。。。。”我望着他,柔声恳求:“读史书,看到明孝宗皇帝,一生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张皇后,没有任何妃嫔,甚至因此断绝了子嗣,皇位继承不得不旁落到皇族的其他分支,无论有多少别的理由,我相信那一定是因为痴情难移。还有,就在本朝,世祖皇帝见到董鄂妃,后来的端敬皇后时,董鄂妃已经28岁了,不但是汉人,还是个嫁过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就算有孝庄太后这样文韬武略的女中豪杰从中转圜,但世祖皇帝还是在董鄂妃死后郁郁而终,甚至民间传说他出家为僧。。。。。。” 胤祥突然轻咳了一声,看看神色阴晴不定的胤禛,小声打断我:“凌主子,咱们皇爷爷的事儿,按规矩是不许提的。。。。。。” “是吗/我真好奇,董鄂妃是怎样一个女子?就像好奇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如何能让汉武帝那样的一代雄主生死难离,你知道吗?这都会成为后世的千古之谜。” “凌儿别问了,这个谁都不许提,连朕也不知道。” 他又肯开口了就好,我放心的把话说完:“。。。。。。对于他们来说,尊贵的身份,权力的围绕反而是阻碍,甚至成为磨难。” 胤禛紧抿着唇,目光一直望进我眼底。 “阿依朵和十三爷一样,是极重情义的人,十三爷一定还印象深刻,当我们匆忙逃离乌尔格时,她拦住追兵,唱着‘鸿鲁嘎’远去的身影。。。。。。她为了边疆安定和亲给那个老病的亲王,已经牺牲过这几年的青春了,我真想看见这世间多一些让人高兴的事,真希望她余生幸福。。。。。。皇上,你可以让他们也成为一段佳话,就像红拂与李靖,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你忘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啊!” 他一直沉默的听着,与他视线胶着的我却渐渐笑了。 “凌儿,你竟敢干涉政事,都是我把你宠坏了。胤祥,连夜发密旨给岳钟麒,若见到纯訢公主,要立刻回京,朕就不治她的罪了,岳钟麒嘛,先记下罪名,待立功补过。” 胤祥立刻掸掸马蹄袖,利落的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谢皇上恩典!臣弟这就去办!” 他的动作那么快,好象担心皇帝会改变主意似的。我看看他们两个,急得站起来叫住胤祥:“等等!” 转身问胤禛:“皇上,就这样吗?就让她回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还想如何?朕说过了,不能冒再起战事的险。” 天哪,他怎么这样难说服? “怎么会呢?喀尔喀蒙古?蒙古根本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就算万一有的人别有用心,我相信胤祥和阿依朵也能安抚,何况成衮札布初小王子已经长大,开始主理全盟事务,他一定会为阿依朵的幸福高兴的。至于‘改土归流’,他们俩如果能在一起,作战一定会更有士气,也会也更多谋略。皇上,明明可以的,为什么?。。。。。。” 胤祥突然说“皇上不治他们的罪,已是皇恩浩荡,纯訢公主还在前裕亲王一年丧期之内,若是此事穿出去,朝廷颜面无存。” 尘世羁第二卷第122章 “他们有什么罪?爱也是罪吗?何况他们的爱完全没有伤害其他无关的任何人,至于朝廷颜面这种荒谬的东西,可以先不要让人知道,等阿依朵服丧期满,再由皇上指婚嘛。” 胤禛和胤祥交换一个不可思仪的目光,胤禛向我笑道:“凌儿,你这话是认真的?” “怎么?这很好笑吗?”我不理解。 言谈举止,应对礼仪,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古代人了,但近二十年时间远远无法改变脑海深处的思想和意志,稍微深入,这种棱角就无法掩饰,我始终无法真正融入。 向胤禛走近两步,借着月光让彼此可以看得更清楚: “还不够吗?除了前面说的一切理由,这种不和时宜的爱有多么辛苦,我以为你都知道呢。假如换成我们自己,我知道你受了伤,在战场上随时有性命之虞,那是什么感受?明明愿意为彼此付出一切的两个人,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躲着所有人,藏得远远的等待着,一年又一年,那是什么滋味?” 胤禛这才真正吃惊的看着我,用那种比暗夜的天空更琢磨不透的幽深目光。 “我在那样难过的时候,偶尔会在心中质问上苍和命运,还会讨厌这个时代,更痛恨这些所谓的圣人礼仪,朝廷颜面,面子能和幸福相比吗?用一生的苦换一座冰冷的牌坊,值得吗?现在你就左右着他们的命运,他们明明可以幸福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你不能对我们的心情和痛苦感同身受?难道你忘了?” 我转身看看退到黑暗一角里的胤祥: “胤祥可以证明的,在乌尔格,你亲口答应过我,将来会和我一起私奔,我们去江南,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管,你都忘了吗?” 。。。。。。月光如水泻满这座近水楼台,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凌儿,我没有忘记,那个晚上,乌尔格头顶的星星亮得像你的眼睛。” 我笑:“星星太遥远了,我还是更喜欢那时对岸温暖的万家灯火,让人心里暖暖的踏实。” “凌儿,朕。。。。。。原本打算造好之后才告诉你的:朕要在江南造一所别苑,工部已经在扬州,苏杭,南京等地查勘了地方选址了。今后得闲了,朕每年都可以陪你去住些日子。” “。。。。。。真的?”惊喜的捕捉着他千载难逢的,柔软如婴儿的表情,心里某个角落却渐渐紧张的缩成一团,真的会有那样一天?史上为什么说他从未离开过京城?我害怕,害怕一切都来不及。。。。。。 “还有,这阵子差不多也忙过去了,朕打算册封你。” “呵呵,恭喜凌贵妃。”胤祥突然在幽暗中开口,语气轻松而欣慰,只是嗓子有些哑。 我一定是得了“某妃”后遗症了,为什么听见“某妃”这种称号时,脑中立刻划过她们死去时的样子,然后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凉到全身? 尘世羁第二卷第123章 胖人最经不起憔悴,原本就瘦的人,憔悴了还勉强算楚楚可怜,胖的人一旦不再容光焕发,就像瘪了的气球,或者废弃的灯笼,让人联想到盛极而衰的颓势。皇后自从去年生过一场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虽然她时常带妃嫔们来向病中的皇帝请安,但我总是对她们敬而远之,直到现在,才近看清楚眼前的她。在夏日明媚阳光中,盛妆未褪的红纯只衬托出松弛的双颊和和浮肿的眼袋,她黄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皇帝接见大臣的殿后水榭,捧着茶沉吟。 随邬先生进京时,她是我在四贝勒府见到的第一个人,那时她还是那样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丽少妇。定睛一下之后,便不忍心再看,幸好出于礼节,也该低头了。 “。。。。。。皇上龙体今儿可好?几时起的?早膳用得好么?” 她能请我坐下,这么客气的问话,已属难得,我一一回答之后,她没想好怎么继续似的,有些冷场。 “皇上。。。。。。” 皇上如何,似乎很不好说,她终于叹气改口道:“圆明园不是宫里,不用记档,皇上也乐得自在。要从宫里召幸妃嫔答应,仍是会登入起居注的,昨儿查了一下,皇上有半年没翻牌子了。。。。。。” 忽然说起这个来,这是她引以为傲的职责,我却浑身不自在。把共享同一个男人,作为一件需要向全天下交代的工作义务?我永远不打算习惯。 “咱们皇上又不爱听人劝,你既整天在皇上身边,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咳。。。。。。” 宫女连忙上前替她捶背,她不耐烦的站起来,扶着宫女踱了两步:“年家妹妹去了,原本的两个贵妃位就没有足额,现在更是。 第131章 。。。。。要在康熙爷的时候那还了得?皇上身边的人原本就不多,这次刚选的绣女,皇上又一个都没有留,后宫里妃嫔少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子。底下妃嫔眼巴巴望着这两个贵妃位,皇上的意思,仍要先册封你。。。。。。” “呃。。。。。。皇后,忽然册封,不合规矩,我已向皇上一再辞谢了。。。。。。” 我也离座,向他说明。 “规矩?嗨。。。。。。皇上的想头就是规矩,哪也什么规矩?”她又叹气,“要说都是为了你,那是笑话,也未免太抬举了你,可皇上就是没一刻忘记过这档子事儿。这些年,变了多少天,死了多少人?亲贵,大臣,连太后也随圣祖爷去了,这是爱新觉罗家的命数,没法子。。。。。。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总算熬过去了,连十四爷。。。。。。也守着陵去了。。。。。。到如今,不过是宫里多一个妃子而已,反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她走到我身边,定定的看我一眼:“哪怕你现在的风光,不都是因为有皇上?宫里的女人还指望些什么呢?皇上能好好的,就是福,皇上要是有个好歹,再好强的人,一辈子挣得再多富贵,转眼就成了灰。。。。。。所以本宫说,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 当年那个目光像刀子般瞪我的福晋,想事情已经这样简单透彻。无缘无故的,那句转眼成灰,让我眼圈一酸,连自己都诧异,低头掩饰,笑道:“是,看看那些去了的人,管他生前如何,最后不过殊途同归。。。。。。所以凌儿是真心不愿受任何册封,定会向皇上说明的。” 皇后好象没听见我说的话,已经往外走去,站在门口丢下一句:“既是我后宫的人了,今后总该把规矩学起来,晨昏定省,该请安的,该记档的,别失了身份体面。” 凤辇已经带着皇后出园回宫去了,我还站在门口望着郁郁葱葱的园子发呆。这才看来已成定局了,我要不要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妥协呢? 胤?陪我一起午膳,心情很好:“。。。。。。鄂尔泰明敏通达,张廷玉老成持重,朝中形成一满一汉两位首辅大臣的格局,加上十三弟,十六弟,十七弟,不但把这半年的局面维持下来,朝政也日渐有了秩序,顺手多了。你的册封,礼部也办得很好,听说今儿皇后来过了?” “是啊,她不是来向皇上请安的吗?怎么皇上不知道?” “哦,那时候忙得很,叫她跪安了。” 暑热夏天,皇后从宫里过来请安,却两皇帝的面也没见着,这种事情十次里倒会发生五次,这样的尴尬,却还需保持端庄,又要恪守职责,若只是为了那人前的风光,我深为其不值——为什么我越来越替他们每一个人不值? “凌儿!在想什么?”胤?端了酒杯,含笑看我,“待礼部拟好了册封各项大礼。金册玉牒很快就会送来,朕打算让你入主承乾宫。。。。。。” 从此跟他在一起,在何处,哪些时间,做什么,几时饮酒几时起床。。。。。。都会被记下来,要向后宫其他人交代,向大清朝廷交代,向全天下交代,向记录历史的人交代。。。。。。 “。。。。。。凌儿!”胤?终于发现我正不知神游何处,伸手抬起我的脸:“你怎么神思不属的?难道还不高兴?” “怎么会?。。。。。。只是觉得那不像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像你那么有兴致。” “哦?你仍然不愿?” “。。。。。。好象,这些都与我无关似的,竟没有什么愿不愿的了。。。。。。” 他方才的兴致好象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是不愿了。。。。。。” 微微仰脸好象在想什么,他脸上又显出不肯喝药时,那种半是嗔怒半是委屈的表情。 “这么说来,你竟是不情不愿朕以为,到如今有这个局面,你也终于可以好好陪着朕了,这些年再多辛苦,不至枉然。。。。。。” 尘世羁第二卷第124章 “胤?,现在不是很好么?我真的不想贪心,哪怕一点点改变,也惟恐破坏了已经拥有的一切。。。。。。”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只是给你原本就应得的位份,有朕在,你还怕什么?” “胤?,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却总是这样,把我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一切,统统塞给我。。。。。”他的执着了这么多年的毅力和耐心让我歉疚,从桌上握住他的手,婉转笑道:“只要你高兴,臣妾谢恩。” “朕什么时候迫过你,去做你不愿为的事?”他却认真起来,手一紧,将我拉到他膝上坐下,严肃的说:“你在朕身边,怎能没有一个象样的位份?” “今天皇后有句话说得不错,都熬过了那么艰难的日子了,还求什么呢?胤?既然这些年都走下来了,还需要一个虚名来向谁证明些什么呢?” 见我们又粘到一起,李德全和高喜儿熟练的驱散里外宫人,放下向着湖面的珠帘,蹑手蹑脚退出。 将头轻轻抵在胤?额角:“都过去了,我看够了所以这些起落无常,命数跌宕,只求月常圆,人相守。。。。。。贵妃不贵妃的。。。。。。就作罢了吧。。。。。。”他狠狠拥紧了我,却缓缓摇头。 “凌儿,到如今,你心里还有什么,是朕没有看懂的。。。。。。难道你不愿入我爱新觉罗牒谱,百年后随我安归于大清皇陵?“ 居然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似乎不久前刚刚听过,还印象深刻。这么说来,我是否还应该争取诞育皇阿哥,获取财富,权力。。。。。。一切一切?就像宜太妃? 细密的珠帘摇摇曳曳,将湖面反射的阳光折射出炫目七彩。 “。。。。。。入得爱新觉罗牒谱,固然荣耀,但就算生在爱新觉罗家。。。。。。又如何呢?你和十三爷,这半生里,轻松快乐的日子倒有几天?“ 胤?轻轻松开我,神色忿忿然:“你偏有这么多歪理,居然朕也说不服你,世上诸事总不能一概而论,朕愿以半生辛苦换取今日又如何?你既然不受,难道还瞧不上朕给你的贵妃吗?“ “臣妾感怀激涕,接旨谢恩!”不愿再与他争辩,正要跪下,人已被他托住。 “若你不愿意,不开心,朕册封你还有什么趣儿?你怎么也总是这么倔呢?朕要给的,你就偏是不受。”胤?微怒,皱眉审视我。 每当他发现,有什么人或事居然是他也无法完全控制的时候,就会发怒。我知道自己终于无法连思想一道彻底屈服,还是小小的激怒了他。除了无奈的望着他,还能如何? “皇上。。。。。。皇上?张廷玉张大人带着新任云贵总督在勤政殿求见,说是有紧要军务启奏。。。。。。”李德全在外面小声禀报。 “哼!”胤?转身就走,门应声而开,守侯在外的宫人没想到他一脸怒气,吓得个个噤立当地。 “胤?!” 他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凌儿原本无意扫皇上兴致,只是。。。。。。若为妃,你就是皇帝,皇帝是属于皇后,后宫妃嫔,满朝大臣,大清江山甚至天下百姓的。但凌儿只有胤?,无论他是贝勒,王爷,还是皇帝,不管他小草原还是在紫禁城,爱新觉罗胤?是属于我的男人,在看遍了这个世界的故事之后,只有这,能让我觉得。。。。。。很开心。” 胤?生硬交握于身后的双手,迟疑的松开,又一点,一点,遽然拧紧。 勤政殿的小太监顶了酷烈的阳光远远飞奔而来,大臣们在着急了。胤?重新抬起头,迈步离去。 “。。。。。。高公公,咱们从没见过皇上对主子生气,吓得魂都掉了一半儿,怎么皇上都气走了,主子还笑啊?听说皇上。。。。。。皇上一发怒。。。。。。”小宫女声音怯怯的低下了下去。 “惹恼了咱们这位皇上,管他是谁,就等着瞧吧!全天下谁不知道皇上的天威?”高喜儿得意洋洋的声音。 “啊?那咱们主子怎么办?”小宫女很惊恐。 “你是本届新进的锈女?” “是啊,高公公。” “算你小丫头走运,分到咱们主子身边伺候,慢慢瞧着吧,咱家主子,跟谁都不一样,全天下独一份儿!。。。。。。不明白?看你平时手脚还算干净伶俐,就提点提点你:天威难测,皇上要真是生气了,还能让咱们这些奴才瞧出来?——指不定还轻声细语对你笑呢,你的小脑袋就没了!” 尘世羁第二卷第125章 小宫女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要是谁惹了咱们主子,那可比惹了皇上自个儿,还让皇上生气。这全天下,能值得皇上这么着恼的主儿,还真没几个,宫里,就只有咱家主子,所以这越恼怒,就是越在意咱们4,明白了?” ‘哦。。。。。。“小宫女似懂非懂的。”嗨,你年纪还小,男女之事,说你也不明白,今后自己多学着点儿!“ 推开门,高喜儿坐在临湖廊下清凉的树阴里,守着门,一边说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拿拂尘扇虫子,把身边伺候茶水的小宫女唬得一脸敬畏。 “高喜儿,你什么时候还精通了男女之事啊?“ 我在他们身后笑道。 “哎呀!主子什么时候醒了也不唤奴才们一声儿? 第132章 “ “今后少在后头论人是非。“ “喳!求主子饶了奴才们这回!” “别跪了,我刚才想起来,这才回京前就惦记了好久的一件事,可一回来忙着照顾皇上,又忘了。夏日傍晚,那里一定也舒适宜人,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备一顶不惹眼的小轿,叫上多吉吧。” 圆明园当值侍卫不肯放我出园子,但又不敢十分阻拦,正犹疑不决,趁他们商议派人去向怡亲王和果亲王请示,我已在混乱中出了门。无奈带着亲军跟来的侍卫听说要去的是“花冢”,事先派兵布满了几家茶馆,酒庄的招牌和旗幌,还有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小路转弯处,甚至还建了一座不知供奉什么神仙的小庙,庙中青烟缭绕,看来香火不算冷落。怪不得侍卫那样紧张,此时身处其中,也仿佛能见到这里人来人往时的热闹情景。 还好桃李深处没有什么变化。这边毕竟属于胤禛当年庄园的土地,显然一向有人管理,竹林更加茂密幽深,最喜人的是,正值果树结实的夏天,桃树和李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坠弯了树枝,实在可爱。 亭外增加了几处石桌石凳,近看时,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或诗或词。亭中大约也有人专职整理,倒是干干净净,但又有一些不甘心的人用笔墨写了笺纸压在檐下四周,还未及整理。顺手拣几张看,有文辞还算通顺的,有不知所云的,甚至还有和相好女子约见于此的密情传书,看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不知道这里又见证过来来往往多少才子风流,人间传奇? 扔下纸,冰凉的石碑触手光滑,未染纤尘。 “我一直想着,你不知道有多寂寞,谁知你比我还热闹。。。。。。你会嫌烦的吧?人们带着俗世喧扰来来去去。。。。。。。但偶尔看看人间烟火也不错,你瞧,夕阳把这里都染成了暖暖的橙色,远处农庄上炊烟袅袅。。。。。。” 指尖顺着邬先生的笔记滑过一个个文字刻痕:“忆女凌,锦。。。。。。你知道吗?本来我就要在这里陪你了,但是他。。。。。。” 想”起他“,那张表情坚毅,轮廓险峻如同米开郎基罗雕塑般的脸,那个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孤独背影,还有从虚无里唤回我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 不由得笑了:“他简直是个暴君。我猜,他想留下来的人,阎罗殿也不敢收。“ “但这么多年没有来看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一时还真需要从头回想: 身为哑女时,因为这里已经时常有人前来,包括。。。。。。 八阿哥那一局胜了,我和胤祥被逼去了喀尔喀蒙古。。。。。。 身后边疆战事爆发,我辗转到了青海。。。。。。 康熙驾崩,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世上最险恶的处所--紫禁城 “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十八年就一闪而逝,这具借用的身体已经三十四岁,我对回到现代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倒数剩下的日子。。。。。。哪怕能多出一天也好啊,贵妃不贵妃的,都无所谓了。。。。。。可谁见过他这样霸道的人?都已经接受了还不够决然一定要降伏人家的思想。。。。。。” 夕阳沉到了远处的地平线,把一切的影子拉到无限长,背靠在碑石上,能望到我曾住过好几年的小山庄一角。 尘世羁第二卷第126章 “碧奴和孙守一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性音大师又在四处云游,邬先生走了,一个人。。。。。。善良的良妃死了,但用宜妃的话说,总算去得风风光光。。。。。。你知道吗?胤禟也死了。” 缓缓步出八角亭,夕阳西下之后,小小溪边已经有细细的凉风,林木稀疏的地方,已经可以望到那座山头。 “。。。。。。他时常到你面前来烂醉痛哭的时候,我就在那么近的小山顶上看着他。。。。。。冥冥中他是在向你赎罪。但一切果然都已化为烟尘。。。。。。你一定早已回到你该属于的天上,而他也该喝下了那盏孟婆汤,重新堕入轮回。。。。。。只剩下我,还在等待世间无常的安排。。。。。。” 。。。。。。 “主子!主子!”被我赶在远远的林外和侍卫亲兵们一起等着的高喜突然冲过来:“皇上圣驾到啦!” 几行灯笼井然有序的从四面围绕过来,没有多少动静,灯笼和骑兵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排下整齐的阵法,树上倦夜归巢,安然入睡的鸟儿们受此惊吓,纷纷扑翅飞走。 胤禛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向我走来,身色还带着下午离开时的怒气,但深锁的双眉下,我看到了他掩饰的惊慌。 不过是抽空溜出来透投气,祭拜一下故人而已,他以为什么?我会逃跑? 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为自己辩解,他的手已不容置疑的伸到我面前: “凌儿,随朕回家。” 御辇轻轻颠簸,四周马蹄得得的,胤禛却再也没有说话。好几次想开口,偷眼望望他抿紧的嘴唇,神色深沉的侧脸,又觉得,还是等他先发作好了。。。。。。 我们没有回到圆明园,而是直接去到宫中,西华门,隆宗门。。。。。。下御辇后,胤禛不要换乘软轿,拉着我的手向养心殿走去,快得我时不时需要小跑几步。 。。。。。。他总是这样,从不回头看我,却拉得那么紧。。。。。。冲锋陷阵般,只顾专心往前走,仿佛我们的前路充满了荆棘和危险,而他只要将我藏在身后,就能放心的随时准备披荆斩棘,替我们抹去一切阻碍。 胤禛胤禛,你这个专横霸道的偏执狂,真的被你打败了,或许我就彻底屈服一次。。。。。。向你保证是心甘情愿还不行吗?。。。。。。 正要“自首”胤禛脚下稍稍一滞——胤祥已迎候在门前阶下郎声请安,直到我们走过,才站起来。胤禛拉着我进殿,在东暖阁坐下,向胤祥呵呵一笑。总算有了表情: “你倒是腿快,下午在圆明园都议过了,今儿还有什么要务?朕不是叫你府好好歇着吗?这都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臣弟职责在身,宫门下钥时分,自当亲往巡视宫禁防卫,不然,回府如何能放心?之前先往外城九门巡查时,听说在花冢那边儿闹得好大阵仗,便知必是此事,心下惟恐皇上龙颜不悦,有违圣恙,是故赶来请安。“ “唉。。。。。。”亲手把李德全送上的茶转递给胤祥,胤禛叹息:“你的担子太重了。。。。。。朝中宫内,大事小事,什么都叫你担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但这次是凌儿任性,连朕也没法子。” “呵呵。。。。。。没皇上惯着,谁能任性到这样儿?” “恩?”不但胤禛,连我都惊讶——平时无论皇帝多么示以宠信,他都谨慎有余,今天怎会一开口就舍得拿我们取笑? 胤祥笑笑,一直没有看我,只向专心要听他下文的胤禛说: “四哥,雪莲花儿以冰为心,以玉为骨,清傲绝尘,不愿与凡花比肩,才远离红尘,独自与雪山为伴。若她甘愿被放进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背为伍,雪莲还是雪莲么?与寻常俗艳还有何分别?” 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这些,若不是一心要替我回护辩解,谁能有这样深沉细腻的心思?!那个在漫天肆虐的风雪中痴守在我身旁的少年恍惚间又回到眼前。。。。。。我低下头,想驱散突然充斥脑海的冰雪,与冰雪中那一星顽固不肯熄灭的火。 “。。。。。。四哥,人间如此珍罕雪莲,不就是为着她这点稀罕?依臣弟看,皇上不但不必气恼,反而当为之浮一大白!呵呵。。。。。。” 胤禛好象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忽然有些出神,缓缓低头以手扶膝。少顷,突然回首向我笑问:“这里头,可还有什么朕还不知道的典故?” 尘世羁第二卷第127章 厉害的胤禛,这是他多年的本能:胤祥的言语已经很隐喻了,他却突然转来问着我。这样一句没头脑的话,若心中有事,难以坦然应对,哪怕蛛丝马迹,也绝对瞒不过胤禛的双眼。 或许在暴风雪中,只有雪山圣湖见证过什么“秘密”?但深觉胤祥可敬,可爱,可怜,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任何掩饰,因此多年来,认识我们的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与他投契亲切,不异亲人,胜似手足。如果连这都没有成为问题,还能有什么“典故”? “我和十三爷曾亲眼见过雪莲,皇上知道的,不知这算不算典故?” 看着胤禛的眼睛,我笑了笑,随即偏过头,半心半意嗔怪: “但刚才十三爷如果是不拿雪莲做譬喻,凌儿就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肉身凡胎的女子担得起那样的褒美之辞?这样的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的,还当凌儿果真如此轻狂无知呢!誉过其实,明褒暗贬,十三爷莫非是在讽刺儿不知好歹?” 胤祥还是没有看我,但乍然听我这么说,倒和他的四哥相视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发笑,胤禛因为为之侧目,转头看我。 “。。。。。。。再说了,雪莲的确是玲珑剔透,但也太过孤僻冷漠了,皇上您评评,难道我就那么孤高自诩,目无下尘,令4人生厌恶么?” 胤禛本想保持严肃的,可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摇头无奈浅笑的胤祥,不禁也破颜一笑。 第133章 “哈哈。。。。。。亏得好久没见识凌儿的伶牙俐齿了,一不留神刻薄起来,真能把人噎个半死,你瞧瞧他,可恨不可恨?” “如此说来,是胤祥多事了。凌主子是天上的仙女娘娘,胤祥一个粗人,卤莽愚钝,不该妄评,罪过,罪过。。。。。。”胤祥站起来,微微弯腰做惶恐状:“请皇上和凌主子恕罪,胤祥这就回府面壁去,顺道儿,把那窖藏的陈年美酒挖出一翁来,明儿亲自扛进宫送给皇上和凌主子,来负荆请罪。” “原来你还似藏着好酒?既已被朕知道了,早日贡上来方是良策!呵呵。。。。。。可别舍不得,这就赶回去先喝没了,明早送不来,算你欺君!” 胤祥倒也干脆,潇洒一揖,果真就躬身退后出门,步履轻快,一笑转身而去。 胤禛其实不擅于酒,酒量甚至还不如_我可见他心情已豁然开朗,我居然就这样又赖掉一次。心潮余波未消,怔怔望着两行灯笼走步履轻松的胤祥,胤禛拉着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把他贴到自己脸上,笑意淡淡,抬头看我:“今晚不批折子了,陪朕歇息去吧,十三弟的酒,朕已未饮先醉了。。。。。。” “如意,那些小太监是在扫落叶吗?” “主子!奴才就知道主子要看落叶,可恨这群笨手笨脚的小奴才。。。。。。去去去。。。。。。”高喜儿见我仍下手中果盒来到院中,连忙跟出来驱赶小太监。 “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什么时候,又开始落叶了?是不是他们每天勤快过头,都把落叶打扫掉了?本来就关在宫里,弄得那么死气沉沉,现在干脆连季节都不知道了,一叶知秋,没有落叶,还是秋天么?” 我拣起一片叶子,捏在手里:“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和黄叶,冬有白雪,才是四季,夏暮了,留得残荷听雨声,隆冬时分,暖一壶酒,拥炉赏雪,还有些意思,不然,这又没电脑又没飞机的,还能玩什么?” “啊?。。。。。。”高喜儿在没听懂,又不敢问的情况下,一律傻笑拼命点头:“主子说的是!今后叫他们都记着!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都不准打扫!” “你是不是还要故意堆些落叶,以示秋情,摘些花瓣,去葬落花?别叫人笑掉牙齿了,让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吧。” 兴致索然,午后阳光淡淡的洒在手中落叶上,初秋气息扑面而来,顿时有是秋思怅怅的氛围。 “秋风起,思鲈鱼,不知道邬先生好不好?又到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了,该住在圆明园才对呢。” 藏心阁扩建时了,按我的意思,仍然只用香草葛藤搭成半人高的篱笆,以融入湖畔大片草地的天然景致中,视野开阔的临湖庭院里,也不做任何矫饰,只移来一颗合欢树,夏日里绿荫如伞,红花成簇,叶纤似羽,秀美别致,陪伴我和胤禛度过不少绵绵清宵。眼下,它的落叶应该已疏疏铺满脚下草地了吧? 尘世羁第二卷第128章 “。。。。。。奴才明白主子们就爱看些这个,冬天里雪积得没法走道儿,也不能把雪扫了,奴才就不明白,白乎乎的一片雪,又不是下的大米白面,有啥看头?还有这枯叶子,横竖也瞧不出来。。。。。。” “恩,你明白?京城秋天没有风沙,清澈的碧云天,黄叶地,是最显这座城市沉静沧桑大气的时节,有人被红墙黄瓦欲望心机迷了眼,居然直到离开时,才发现它这个人他看了一辈子也看不腻的好处。。。。。。恐怕还不只他一个呢。” 但他,或者他们,无论生者往者,注定沉沦红墙黄瓦中,再也没有机会以一种疏离的姿态,回头清醒的看看,这样寻常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好风景。 高喜儿又不懂了,不敢插嘴,陪我转了几圈,拂去石凳上的落叶看我坐下来,忍不住又嘀咕:“主子一时一会又是出神又是叹气的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变个方儿给主子开心,听说今儿皇上下旨,中秋节晚上在宫里家宴,各位首辅,六部大臣也蒙恩列席了,后头宫里主子们都兴兴头头的准备礼服首饰呢。” 皇帝本来不爱热闹,这几年又忙于政务,今年还刚刚重病了一场,后宫里一向过于冷清了些,现在他居然这么有兴致,后宫众人会如何喜出望外,翘首以待,自然是不必说的了。 “。。。。。。这才还几为主子都晋了位,皇上说各位主子都是从原来府里就服侍了多年的,该赏,于是贵人进了嫔,嫔进了妃,就是没有贵妃,奴才是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贵主儿位,怎么就硬是给推了呢?再过不了几天,就八月十五了,到时候儿瞧人家多热闹。。。。。。主子说的不错,咱们还是回圆明园吧!” 从我的贵妃册封一事嘎然而止的那天开始,高喜儿每天都为这个犯嘀咕,现在又学会了激将法,我越听越有意思,瞅着他直发笑。 “高喜儿,念叨什么呢?”胤祥突然从大琉璃九龙照壁后饶出来,左右看着,一见我坐在树下,笑道:“你在这儿?正好正好,赶紧坐好了收礼。” 所着往后挥挥手:“这边儿。” 形形色色的人立刻络绎而出,端着各色盒子的宫女,抬着箱子的太监,捧着明黄缎面册子的官员,黑压压的站满了院子,七嘴八舌的跪下贺喜,我一时莫名其妙,外加震惊,完全不清楚眼前是在发生了什么。 “他们刚才说什么?” “呵呵,他们说的是,贺喜固伦纯惜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胤祥笑道:“公主别瞪着我看了,赶紧受了礼,换上吉服礼冠,皇上等你往奉先殿祭祖呢,张大人已代皇上往天坛祭天祈福去了,皇上为着册封亲往祭天祭祖,大清开国以来也没几遭。。。。。。” “我。。。。。。” 我已经来不及问了,就算开口,也根本没有人打算听我的。被乱哄哄簇拥着在后殿中听胤祥宣读圣旨,谢恩后又接受众人礼贺,接着是礼部侍郎唱礼,内务府总管呈上金册玉牒,敬事房太监将各项衣冠首饰等仪注必备之物--送来过目。 圣旨里讲了些什么?礼部侍郎拖长了声音唱的什么?礼服,吉服,朝服,各分褂,裙,衫,帽等,冬夏春秋皆不同,又附冠带,朝珠等物,便服是皇帝酌情赏赐,又有四季衣裳,各色首饰,甚至于荷包,鞋子。。。。。。流水般从眼前递过,很快堆满了东暖阁。 宫女们慌慌张张替我换上吉服礼冠:黄缎彩绣龙凤团纹袍,石青直经纱彩绣平金龙朝裙,黄缎彩绣皮里花盆底鞋,石青片金缘,上缀朱纬璎,顶衔东珠的坤帽。。。。。。 “怡亲王?刚才秦公公念的什么?紫貂,黑狐不是御用的吗?” 好不容易插上话,总算有人听到了。 “主子,是上用的没错儿,但只要皇上御赐,王公大臣,后妃眷属用也不为逾礼。。。。。。”高喜儿捧着手里刚接过的紫貂吉服东冠,笑成了一朵花儿。 “高喜儿说的不错,《大清会典》‘典制服装’一节有规定,御赐物品不受品级逾分之限。。。。。。”胤祥走进来,打量着我的新装,笑道: “何况,异姓公主都封得,用些穿戴还有什么好罗嗦的?公主不会嫌弃太过仓促,准备不周吧?本来应当叫给江南三织造新制的,江宁织造负责彩织锦缎,苏州织造负责袍服,丝绫,杭绸,但眼下只好用宫中存有的成品了,皇上之后必定还另有赏赐的。。。。。。” 尘世羁第二卷第129章 他说的其他言语全都成为空白,但异姓公主!?我总算明白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了。 顺治皇帝时,定南王孔有德在与南明王朝的战斗中惨死,他的女儿,当时还很年幼的孔四贞被孝庄太后收为义女,养在宫中,破例封为和硕公主。这一方面是因为其父在清朝开国时的军功,另一方面因为她与孝庄太后,顺治皇帝母子自幼相处,关系甚笃;更因为她后来虽下嫁驻守南方的将军孙延龄,却在三藩之乱中,收编孔氏旧部兵,在广西立下赫赫站功,很受清朝皇室尊重。她下半生在京城荣养寡居,死后得到厚葬,康熙虽大力赞扬了她,但也同时下诏“异姓公主不可再”,称异姓王与异姓公主是开国时的特例,今后不会再有了。 “。。。。。。不必担心,添了一位公主,顶多在宫里算是一件大事而已,虽然圣祖皇帝有过诏谕,但公主毕竟即无承袭,又无封地,与皇族血脉亦无干系,外头并不甚关心。” 胤祥似乎并未怎么看我表情,却轻描淡写的解答了我的疑虑,顺便拨了拨宫女刚为我套上的朝珠:“后妃及命妇佩挂朝珠的时候,这个,附两串小珠的。。。。。。应该挂到右边。” 无数次替皇帝整装,我早已知道这些繁琐的服装礼仪,比如以东珠,翡翠,珊瑚等串成的朝珠,每盘一百零八粒,另附小珠三串,一边一串,另一边为二串,每串为十粒,男子应将珠子多的挂在左边,而女子应挂在右边。高喜儿见怡亲王如此细心,吐了吐舌头,将沉甸甸的珠子摘下换了方向,重新替我戴好。 但我此时无暇替自己顾及那些无聊的细节:“但固伦公主。。。。。。” 固伦公主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嫡女才能获得的公主最高品级,一般所称的“格格”在满语中差不多就是“小姐”的意思。一般尊贵人家的小姐,都能称为格格,皇女和王女年幼未封时也叫“格格”,与皇子叫做“阿哥”是一样的,却不是封号。 第134章 郡王的女儿封号固山格格,亲王的女儿而多罗格格,而皇帝的女儿都称公主,中宫皇后所出,封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满族皇室偶尔为视荣宠亲密,也封一些蒙古王公的女儿为公主,比如阿依朵,但也只是和硕公主而已。总之,清朝皇室中的固伦公主,少之又少。 胤祥爽朗的笑声打断我的疑虑:“呵呵,正好,皇上收养的三位公主中,咱们五哥家的大格格也封了固伦公主。既然异姓公主和非中宫所出,而封固伦公主,都已有过了例,册封了一个异姓公主,对四哥来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况且,不封则已,既然要册封,怎能不给你最好的?” 对,虽然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是不自觉为胤祥的安慰笑了笑--我们都知道,这的确是胤?的性格。 康熙当年诸多措置中,造成诸子夺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太过宠爱某个儿子,未免骄纵,反而使之边成“扶不起的阿斗”,其他儿子才因此有了夺嫡的机会和欲望。鉴与其造成的严重后果,胤?可谓受教深刻,所以对他的儿子们异常严厉,殊少亲近。偏偏胤?的子嗣至少在他们看来,实在太少了,儿子不能亲近,有过四个女儿,有三个早夭,一个长大成人的和硕怀珞公主,康熙五十一年嫁人,康熙五十六年就去世了。我和胤祥不在的那些年,也是夺嫡斗争对黑暗激烈的一段岁月,高处不胜寒,膝下无子女之乐,身边又没有一个贴心的亲人近侍,除了邬先生,个个对他敬而远之,胤?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所以他在那些年里先后收养了三个侄女,一个是废太子的第六女,和硕淑慎公主,今年刚刚嫁往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个是胤祥圈禁时,他的福晋兆佳氏所生。和硕和惠公主,现在年纪尚幼,还养在宫里,没有指婚;还有一个和硕端柔公主,是“皇五弟”胤祺家的大格格,因为聪明可爱,深得胤?疼爱,雍正元年出嫁时,破例受封固伦端柔公主。 想起这里,正好又忆起,拜我在现代时对武则天,孝庄,慈嬉这类“女强人”的特别兴趣所赐,无意中看到过,自从雍正皇帝开此先例,后来乾隆皇帝的十公主,慈嬉太后收养的恭亲王的女儿,也顺利得到破例,手封固伦公主。 尘世羁第二卷第130章 思前想后,这些解释很有说服力,因太过突然而造成的不安稍有缓解。但渐渐试图去接受胤?这个“创意”时,越来越惊异于这里面还意味着什么。。。。。。 高喜儿和宫女们一片忙乱,辨认着该给我此时佩带的荷包。为应节景,小小的荷包也按色彩,质地,纹饰,分明正月用的“五谷丰登”,端阳节用的“五毒”,七月用的“鹊桥仙会”,中秋用的“丹桂飘香”,九月初九重阳用的“菊花”,冬至节用的“葫芦阳升”,各种庆典用的“甲子重新”,和的年三十用的“万国咸宁”。。。。。。但胤祥望着他们淡淡发笑,心思却已不在这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凌儿,你还有什么顾虑?四哥已经做到了所有那些没人能做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初时叫人匪夷所思,但虽然如此意外,却又让人无话可说。。。。。。也只有为你才能做到罢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不是还意味着,什么改变?”我喃喃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历史。。。。。。” 我回到古代的身份如此卑微,以至于一直被纷纷扬扬的世事所左右,疲于应付,更逞论主动什么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如果没有胤?。 但我怎么能就这样死心绝望?胤?一直在用他近于偏执的方式睥睨着某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而且实现了,也就是改变了所谓的我所知的历史,哪怕只是赢得一个公主的册封。。。。。。而我,已经眼睁睁看着过去十八年里一切的发生,难道还要继续什么都不做,坐等雍正十三年的到来? “胤祥!或许你也可以。。。。。。” 既然可以凭空册封一名异姓公主,为什么其他的不可以改变?我站起来,激动的想要拉住胤祥的胳膊——雍正皇帝的死因不是成迷么?胤祥或许也未必英年早逝?。。。。。。 我忘记了,脚下已被宫女换上的,是从未穿过的“花盆底儿”,一站起来,脚底用力,硌得难受不说,整个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凌儿!”胤祥惊呼一声,自己的伸手出来,但面对梳妆镜,含笑扶我在臂弯的,却是胤?。 身边的宫女太监慌忙跪倒,求饶声响起一片,胤?根本没有花心思去责怪他们,只是接过高喜儿手中的珊瑚头簪,替我插到坤帽后挽起的发束里,笑看镜中我们并立的身影。 “凌儿,还有几天时间给你练习了,从这个中秋节开始,朕就要你这样站在朕身边。现在随朕去奉先殿,给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面前磕头。后来的几天里,我被突然拥到眼前的种种礼仪锁事烦得像是在做梦,甚至没有时间向他提出心中的种种的疑问。 中秋节傍晚,一轮清淡的圆月早早就挂上了远远的天边。我又穿上了那套花样繁复的吉服礼冠,低头看见石青缂丝箭袖中伸出来三根长长尾指,镏金点翠,唯一看不见的是自己的手。 “凌儿,在想什么?”皇帝大步向我走来,身着明黄缎彩绣龙袍,右衽,箭袖,披领,龙袍共绣三十六条金龙,两肩绣日月星辰,象征这个男人肩担日月天地。。。。。。 “所有人都等着咱们呢,过来。。。。。。” 他温柔而坚定的笑意里,是我永远无法拒绝的执著。有些茫然的随他登上御辇,来到漱芳斋,身后太监打着金曲柄团龙黄伞,两行宫女提着销金提炉,捧着各种随侍物品引路至后殿看台,和从前类似的场景一样,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望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遍地灯光相映,隐隐细乐声喧。。。。。。 一样的繁华盛景,我却不再是一个旁观者,特别是当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院中上下目光如千百盏探照灯般投到皇帝,和皇帝身边的我身上,并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 我该怎么做?按规矩,所有人都要跪下行礼,直到皇帝升座赐“平身”时才能各自归位,但短短几天,我穿着“花盆底儿”只能勉强走路而已,跪下就站不起来,何况眼前就是登上看台的数级台阶,穿“花盆底儿”走台阶我还一次都没试验成功。。。。。。跪下是简单了,但后面的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该怎么收场?总不能丢胤?的脸,但也不能不跪,那太招摇。。。。。。 一瞬间,手心都是汗,无措求助的看看胤?伫立受礼的背影,正要先跪下来再说,他的手再次无比及时的伸到了我眼前。 他的笑和他的目光取代了所有语言,轻轻把手放到他手里,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随他登上台阶。。。。。。 虽然跪伏在地,但这些人的目光怎会错过这一幕?就在眼前看台上不远的皇后神色木然,瞪着身前的青砖地板,似乎它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皇后身边的弘时,弘历,弘昼兄弟悄悄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在院内正中率领众王公,亲贵,大臣的胤祥干脆抬起头来,微笑看着这一幕。。。。。。 多年来始终游离于这个世界边缘的生活,从这一刻起真正结束了,胤?终于如愿将我纳入到他能够完全理解和控制的世界中去。。。。。。 或许如皇后所言,多少日子,多少事,多少人。。。。。都过去了,站在我的命运里回首来时路,偶尔会给人一种错觉:与我命运轨迹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和事,兴衰浮沉,爱恨交缠,死生契阔,原来只是为了胤?想要的这一天,传说中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但我不是。成全我的,只是当初时空冥冥里的一个错误,将这缕魂魄,送到胤?身边。 脚下难以用力,所有的力量都依靠胤?托起我右手的那只左手,仿佛心意相通,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量,稳稳将我带上又一级台阶,在我耳边低低的,却清晰无比的说: “凌儿,你瞧,朕册封你,只是想让世人都能看见,你这样堂堂正正的站在朕身边。” 深深呼吸,与他相视而笑,稳稳握着彼此的手,我与他一起,走进众人视线的中心,那灯火辉煌的所在。 尘世羁第二卷第131章 雍正八年。 春天迟迟不肯降临人间,已是春分时节,反倒下了一场大雪,将圆明园打扮得银装素裹。我坐在窗前,看披着狐腋裘,粉妆玉琢的新儿来向我请安,不由对身旁的人笑道:“你们都说,宝亲王福晋富察氏是新长起来的女孩子里,最国色天香的一个大美人,我看新儿也不需要和她去比了,虚岁才十四,这气度似乎还胜一筹呢。” 众人忙着附和,新儿却有些不解的问我:“公主,您不是说,我平时在太学里读书,不要刻意装扮吗?今天怎么又要我这样打扮?” 我虽然能安排你去太学听课,但碍于身份,你到底只是个侍读丫鬟,太学里都是宗室子弟,无谓引人侧目。但今天你是随我去见外国使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刚不啊你带回宫时,你受了惊吓,一病倒就是一年,好不容易才养出来这样一个美人,我可不想埋没了。 第135章 “ “咱们公主亲手调养出来的,一朵喇叭花儿也能赛过牡丹。再说了,公主最体恤下人,什么时候拿你新儿当个丫鬟待的?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格格小姐呢,这哪是丫头的打扮?”高喜儿酸溜溜的说道。 “好了,高喜儿,听说你在京城都买了大宅子了,还跟小孩子较什么劲?” “高公公是嘴上严厉,其实对新儿好着呢。公主今天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怡亲王贵体已经大好了?”新儿乖巧的问。 “对,他今天就能回来上朝,现在想必已在朝会上了。每年这么提心吊胆的,总算又熬过一年。。。。。。” “太好了!大伙儿都盼着瞧上一眼怡亲王今年的雪莲花儿呢!” “年年都看,还有什么稀罕的?”我笑嗔她们,但毕竟舒了一口气,轻松的站起来,“正好新到的这两位西班牙使臣精通航海,我昨天找他们聊了一下午,地理,数学,天文都不错,他们半年后才会启程回国,正好可以给你接着上地理课。” “公主,您教我的这些,太学里好多世子,贝勒都不会,连几位阿哥爷的数学,几何都还不及我呢,他们都不相信是您教我的。不过。。。。。。不过他们都说,皇上不喜欢洋人。” “对,皇上不喜欢洋人,是因为他们到中国来的很多都是传教士,咱们有自己传统的儒道佛,皇上不喜欢基督教扰乱民心。但他们远渡重洋而来,正常的礼节交往一向是有的,何况取其精华,他们的许多科学技术的确已经超过我们了,我个给你找出来的数学和几何书,就是以前康熙皇帝亲自从西洋人那里翻译成汉字的。康熙皇帝还学过拉丁文,所以能将未知数翻译为‘元’,最高次数翻译为‘次’,方程中的未知数翻译为‘根’或‘解’,这几个数学术语,就此一直延用到后世,其实是圣祖皇帝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呢。” 尘世羁第二卷第132章 新儿起先还认真的听着,最后又忍不住发笑:“公主知道的东西之多,连那些洋大人都啧啧称奇,而且公主总是说,后世几百年会如何如何,有理有据,那些洋大人因此猜想我中华人物智慧,竟能预测未来,都敬畏莫名呢。” 这么一说,我自己也想着好笑:“风水轮流转,现在就让他们敬畏一下好了,最好永远不要胆敢。。。。。。”他们竟终有一天胆敢闯入垂涎了两百年的圆明园。它的兴和衰,竟真应了那箴语: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塌了。。。。。。 这样一想,再也笑不出来,只好拉住新儿的手:“总之你不用担心,只管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我教你这么多,不光是为了自己消遣,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开阔眼界心胸,跳出这个狭隘的世界,换一种有希望的方式生活让我对某种改变的可能性保持希望。。。。。。你明白吗?” “恩!”新儿不止一次听我这样“教诲”她了,半懂不懂的连连点头:“新儿明白。” “算了,不论你明不明白,无论多么细微,只要我能看见,终于有一点改变就好。。。。。。”我扶着她往外走去。 “呵呵,公主,其实我不怕的,皇上自己不也穿上西洋人的衣服和假发,给西洋画师画像吗?”新儿偷偷向我笑道。 “对啊,口口声声衣冠服制要遵循古礼,可他自己喜欢穿汉装出现在画儿里,还对大臣们说,汉装像不过是‘丹青游戏’。” “公主,有一次皇上还说,公主您穿汉装最美了,活脱脱一个洛神仙子,怎么没见过您的画像啊?” “不但汉装,我还喜欢穿欧洲的宫廷服饰呢,可惜只能偶尔穿着玩儿,因为他不准我穿着给其他任何人看,他向来就是这么霸道小气,没办法。最拧的是,他还不让别人画我,说什么,‘画工无力误美人’,再也没有人能把我画好了——也不怕人笑话。” “皇上这话,至情也是至理,若不是爱极其了公主,怎么想得到!”新儿一感慨,就露出小女儿的模样:“这么说来,以前有人为公主画过像?” “有,邬先生画过,只有过几副,被皇上收在哪里了,连我也不知道。” “公主,您老是说起邬先生,皇上和怡亲王,还有方先生,都说起过,他一定是一位智慧无双的大才子吧?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啊?” “。。。。。。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到他。” 。。。。。。 说着话正要上轿,身后传来“圣驾到”的呼声,胤禛没有坐轿,也没有披雪衣,苍白着一张脸,独自负手疾步而来,后面的太监和侍卫都在雪地里神情紧张的远远跟着。新儿见到皇帝,一向是不言不语就退避三舍的,现在也发着愣,连退避都忘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为任何事情如此紧张了,霎时间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站在门前怔怔的望着他走到面前,伸手握住他冰块似的拳头,勉强笑问:“朝会这么快就散了?” “十三弟病情去反复,在朝会上。朕遣了太医去他府了。” “在朝会上?怎么可能?除非。。。。。。除非实在不行了,只要还能撑,他也一定会死撑的。。。。。。就像去年这个时候,他硬要让人用轿子把他抬到朝堂,我们还都吓得痛骂了他一顿呢。” 从胤禛的眼眸里,我看到自己的忧心忡忡的倒影,他一定也一样。 “我这就去看他。”出门的一切都是现成的,我转身就要走。 “切等一等,先听听太医回来怎么说,眼下十三弟府里不知道怎么忙乱呢,你又这样匆忙前去,十三弟心里好强着急,反倒于养病不利。。。。。。”胤禛拉住我,缓缓坐下来。 他想得是周到的,我现在去无济于事,也只能添乱而已。胤祥的病情,一年比一年挣扎得更艰难,这次突然的反复,让不祥的预感一阵一阵随寒气袭来。。。。。。 “我真没出息,连这么一会儿都撑不完,把个好好的朝会搅坏了。。。。。。”胤祥的健康肤色已失去那种我看惯了多年的神采,双颊也微凹下去,还故作轻松的想我笑:“四哥准又在骂太医了吧?” 心底只觉凄凉:因为一路上,我也在练习更显轻松的笑容。 尘世羁第二卷第133章 “他们活该被骂,这么几年了,还一点儿好办法都没有。去年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踏入你这座王府来看你,你就好了,今年不知还有效么?” “哈哈。。。。。咳咳。。。。。。这个自然,不过,你去年来看我一次,就搬走了一罐十八年的窖藏老酒,今年可得给我留一点儿。” “你要是还不快点好起来,酒窖迟早要被我搬空了!”我“凶吧吧”的笑道:“这次是特意请方先生来替你瞧瞧的,我总觉得,像邬先生和方先生这等学问,比那些什么名医圣手更通医理。你乖乖的听方先生的话,然后好好休息,我去翻你府里酒窖了!明天再来看你!” “哎,我府里哪有那么多好酒给你搬地?咳咳。。。。。。不过亏得你,还记得请了方先生来,我正有些话,打算朝会后请教他呢。。。。。。” 叫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方苞,转身出门。空气如此寒冷,连人的笑容,都冻得挂不住。 “方先生,您从雍正元年看过了邬先生给十三爷的医案和方子,就一向也在替皇上留意十三爷的病,这已经是第八年了,但我看他生病,却已经十几年,这一次,他的病到底怎样?求方先生告诉我。。。。。。若消息不好,我不会告诉皇上。” 方先生抬眼望着压得低低的满天黑云,满额皱纹沟壑里,写的都是忧虑。 “换做邬先生,他一定会对我直言相告。方先生!”我央求的看着他,就这样拦着他在宫外空旷的雪地里。 “公主,老臣打算向皇上求辞。臣今年七十多岁了,人间的故事,早已看够,是该回桐城老家,叶落归根的时候了。” “。。。。。。我明白,真正认识了这地方,谁愿意在这里熬到白头?但您与邬先生不同,恐怕,皇上不会愿意放你走。。。。。。说起来,是我从青山秀水的桐城,硬要将先生请来的,不然,先生早该执教弟子,安享林泉之乐了,我。。。。。。” “唉!圣祖皇帝,圣祖皇帝,老臣恪遵诺言,鞠躬尽瘁,奈何!奈何!‘ 他望天叹了一刻,突然对我用无比平静的语气,仿佛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十三爷已酿成七情内伤之症。多年来,心力交瘁,内外交煎,十三爷才四十多岁,公主瞧见那白发了——这次病情反复,凶险非常。“ 这样肯定,这样毫无转圜。整个人如遭雷击,险些站立不稳。 “。。。。。。就算再凶险。。。。。。总不至于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外感内伤,已是生意将尽。公主,深秋落叶,乃自然之理,若能熬过这个冬天,自然又是一春,但强求也难啊。。。。。。”苍老得须发皆白的方先生摇摇头,微微一躬,转身离去的背影已佝偻。 在一天一地的冰雪中站了良久,忽然后知后觉,才明白了多年前,胤祥在冰雪中的心情: 我该怎样去见胤?? 告诉他?不可能!这话,怎能对他开口?怎能?。。。。。。 我猜,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写着“什么都不要问我”。胤?只是心疼的责怪:“若不是朕急命人去找你,你还要在雪地里呆多久? 第136章 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么办?赶紧过来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缴旨也不肯多话,只说以前邬先生开的方子就最好,又另开了一味调养的药辅助,建议怡亲王以静养为主。但拣了他开的方子一看,不过是些重用参苓的药——拖日子而已,皇帝岂有看不明白的? 没有了胤祥的协助,很多政务直接落到胤?身上,他深锁着眉头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状态,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来后,固执的沉默。 不知道何时起,他们皇家规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弥留,要去见上最后一面,否则,皇帝就不能亲移驾前去看望。胤?一直缄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认已经到了“这一天”,每当有大臣说起什么原本是向怡亲王交代办的差,他都一律说:“待得怡亲王修养几日,回来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仿佛胤祥只是去度假去了。 尘世羁第二卷第134章 怡亲王府,皇帝派的萨满教大法师刚刚做法完毕,满院还是经幡招摇,神鬼乱舞。 “。。。。。。呵呵,大法师怎么说?” “大法师说你嫌弃朝政烦劳,装病惫懒,你还有何话说?” “呃。。。。。。那请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顺便赏了臣这几日假罢。”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着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坛,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云观为你设的法会,也已经开场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经向皇上请旨,从现在起,每天都来逼着你喝药,看你还敢躲懒?” 他温顺的笑着:“从在阿依朵家之后,我就没受过你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时你竟真的每天都凶巴巴的看着我喝药,还敢把我关起来,逼着我不准走动。” “我也不敢相信,有个傻瓜,竟然会笨到把自己冻成一个冰柱子。”有时,守在他身边,烧的暖融融的屋子里,渗满了用整个冬天煎熬出的药香,像空气里一只只无形的手,奇怪的拨乱着人的记忆。。。。。。窗外是皑皑白雪封冻的世界,寂静得能听见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声音,我仿佛还身在喀尔喀蒙古,阿依朵的家,那异国情调的石头宫殿里,在胤祥塌前守着他喝药,小心安抚他的心事。。。。。。遥远得仿佛世界尽头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为命。 他好象终于忘记了对这段回忆一向的闪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个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么还不来看我?” 直到此时,清朝和准葛尔部的小规模战争一直在断断续续,岳钟麒身为陕甘总督和镇远大将军,正全权镇守整个西疆,负责作战,而喀尔喀蒙古为了争取自己水草丰美的游牧草场,由策和小王子成绲扎布初为前锋,也一直在为大清朝廷与葛尔部打仗。在这种情势小,阿依朵几乎等于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与岳钟麒回京来正式成亲,其他时间全都在与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侄儿一起巡守西疆战场。 “昨天,我已经派日呢传信给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这个气候,八百里加急也没用,要把信送到阿勒泰山下,来回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呢。” “阿勒泰山?对了,咳。。。。。。咳。。。。。。阴差阳错,胤祥此生竟终没能,替大清江山。。。。。。” “又惦记着战场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自艾自怨的“幻想”。 他半阖着眼睛,像是沉沉的陷入回忆里去,又像是倦意顿生,睡着了。 我轻轻站起来,蹑手蹑脚转身要离开。 “凌儿,为什么不把手给我?”他清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一惊回头,那双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说什么?”几乎是扑回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 “从喀尔喀蒙古回来的路上,途径草原,大军当前,你为什么不把手给我?” “呵。。。。。。。”我松了一口气,笑道:“那还用考虑吗?你比我重要多了。如果那时候还拖累你,势必,我们两个都得落难了。舍我一个,让你们都可以脱身,再谋后策,不是很划算吗?” “就算涉险,至少有我和你一起。”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沉沉的竟是从未对我有过的严厉责怪:“把受了伤的你一个人丢在战场乱军中,我还回去做什么?!四哥要我照顾你,我却又让你多受一次苦!差一点儿,你或许就回不来了!” “但我终于不是回来了吗?还好好的。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两进阵前金戈铁马,眼睁睁看着摔倒在那里,我却就这样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无措的抚抚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的在你眼前呢,你就当它是个噩梦不行吗。。。。。。" “我知道那不只是梦,却还时时,梦见,草原诡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烟四起,战马嘶鸣,刀光剑影间,你缩回手,还望着我摇头浅笑的模样。。。。。。”他双目圆睁,鼻翼翕张,握着我的手铁钳般岿然有力,握得我的双手渐渐湿润。 尘世羁第二卷第135章 “我没日没夜的找了你四天,却只在战场上找到武世彪的尸体,差点没急疯了。。。。。。性音最后往酒里下了药,让胡乱把自己灌倒了,等醒过来,已经在呼论贝尔,被四哥的人接应回京的路上。。。。。。凌儿,你没见四哥那时的模样,若不是四哥来看我,从门缝儿里跟我说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颗剜出来赔给他罢了!” “傻瓜。。。。。。胡说什么呢?要是你也落难暴露了身份,谁来赔?或许连今天的雍正皇帝与怡亲王都赔进去了。。。。。。” 想仍旧干脆利落的驳回?声音却渐渐低了,把头伏在他握紧之后依然岩石般坚硬的拳头上,喃喃道:“那样多曲折,毕竟还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旧好好和我们一起走下去么?。。。。。。” 雪落无声,外面不知哪根树枝上的积雪堆不住了,“扑扑”砸回地面,惊起呱剌剌一片寒鸦。 胤祥开始陷入时断时续的昏迷,有时我来看他,守上一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若他醒着时,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说不完的话,要紧的不要紧的只管拣来,絮絮而谈。 “。。。。。。还记得阿依朵家旁边的乌苏湖吗?碧蓝得跟玉石似的,山对面能看见开着雪莲的雪山。。。。。。我跟你说起过么?我额娘就生在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 “记得记得,你和阿依朵的额娘都生在那里,那真是个好地方,能养育出这样的儿女,你想想,连成衮扎布初都可以上战场了,前年他到京城觐见皇上时俨然有几分你当年的模样呢,那个被我故事哄得一楞一楞的小鬼,居然也已经长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个小鬼还嫩着呢。。。。。不过策凌这么卖力,准葛尔平定之后,这大札萨克盟长之位,皇上虽一心不愿还给策凌了,准还是会传给衮扎布初的。。。。。。” “因为咱们的皇上,对于策凌当年差点害死我们两个依然耿耿于怀?呵呵,这绝对是他的风格,你知道么?我一直有个猜测。。。。。。皇上用策凌到战场上为前锋时,一定恨不得他战死谢罪算了。” “哼,那个老狐狸,能给他为国捐躯的机会,已是极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贪心背德,怎会有你后来遇险之事?所幸衮扎布初这几年瞧来,一点儿他父亲的毛病都没有,倒还是个草原汉子,不过这么年轻的喀尔喀蒙古王?”胤祥笑着摇摇头。 “他是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我觉得他是个可爱的小孩,应该能做好这个蒙古王,你不觉得吗?” “我?我愿拿这劳什子怡亲王和他去换。。。。。。真想回去草原啊,你还记得草原的样子吗?骑着马儿不停的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尽头,天那么干净,人也痛快,不高兴了,打一架,照样可以把酒言欢。。。。。。” “怎么忘得了那样广阔无垠的天和地?牛羊,骏马,兔子野鹿到处跑,熊,虎,狼什么动物都有,天上高高的盘旋着苍鹰。。。。。。刚到草原,我看见一只兔子,也开心得能追上半天,你们都笑我。“ “。。。。。。身在其中时,非但不觉什么,还时时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这辈子最痛快自在的几年日子。。。。。。老天这样作弄我们。。。。。。凌儿,那是四哥冒着性命之险给我们挣来的,圈禁是什么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几乎逼疯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无天日,四哥如履薄冰,还时时处处为我们两个担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间灰着心转圜应付,还要纠正弊政,作养民生,我大清现下好容易渐渐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几个人瞧见了?“ 胤祥的声音渐渐有些痛苦: “。。。。。。四哥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几个人?如今却满天下明里暗里都是道听途说的诽谤之声。。。。。。大哥,五哥早年随皇阿玛御驾亲征,立下战功时,我还不过是个毛孩子,转眼,大哥已经被圈禁了二十余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现在只剩荒冢孤坟。 第137章 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的喀尔喀蒙古,早被吓破了胆,诸事不管,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老得不像样子,赁他使命事儿,一转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听说七哥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尘世羁第二卷第136章 “皇七弟”胤祐,旧病复发,的确也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太医那里穿来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数着,苦笑: “凌儿,你就像是专为来瞧我们兄弟这场笑话儿的,我最喜欢听你叫我们兄弟的名字,无论是谁,仿佛我们就是乡里街头的顽童学伴。。。。。。我方才没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须得治我的罪,哈哈。。。。。。” “无论换个多么难听的名儿,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爱新觉罗的血脉。李世民开创大唐盛世又如何?后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门一场骨肉惨变。。。。。。”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进被子的手摸索出来,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 “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没有别的路,但这红尘如烟,看到后来,终不能掌握一物,我们兄弟,所有的心计和争斗,最后,不过成为后人的笑柄谈资。咳。。。。。。”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干脆的压下他的手,转身唤人,他却紧紧拉住我,连身子都挣扎着微抬起来。 “只有你能劝四哥,得撒手时,且撒手罢。操了一世心,竟顾不得自己了,只要无愧祖宗后人。。。。。。凌儿,带四哥走。。。。。。。” “你。。。。。。你说什么?‘ 他却吃力的喘着,颓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红。 奉旨轮流在怡亲王府中值班的太医和一直守在他身边伺候汤药的世子们已经一涌而入,紧张的围拢了他,我怔怔看着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紧阖的双眼,直到他陷入昏迷,这一天都没有醒来。。。。。。 胤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时,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记忆,这一天,守了他近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看着屋檐下冰凌滴水,我忽然站起来离开,在门口对瓜尔佳氏说:“你整夜整夜的守着他,多少日子没安稳睡一觉了?太医世子还有侧福晋们都在,你要是比他还熬不住,这府里就没了主心骨,不是更坏吗?无论如何,记得先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去,请皇上来看他,你稍稍预备一下吧。” 胤祥原来的嫡福晋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后来又胤祥扶正的苏完瓜尔佳氏当家谨慎平和,为人温柔敦厚,与我一向也有来往,这些日子她背着人总是吞声咽泪,憔悴得比胤祥还厉害,听说要请皇上来“亲临探视”了,拿手绢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里都是惊恐和绝望。 “凌儿?” 一回头,胤祥正睁着眼,目光有些散乱的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 连忙换起一张惊喜的笑脸,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他一脸迷惑:“外头怎么那么亮?” “那是雪地里雪映的,还早呢,不急。。。。。。” “外面还是雪吗?这个冬天怎么这样长?。。。。。。” “今年到春寒嘛,但这两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树枝上的冰凌都化掉了,圆明园那些小山的那坡雪浅,都已经化得可以看见茸茸冒头的小草了。等你好起来,春天就又到了。咱们这次(奇书网|isuu.),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围猎,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么不陪在四哥身边?”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就来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清清楚楚的低声道: “凌儿,我只怕看不到这个春天了,是么?” 和他渐渐清澈的目光对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么东西洪水般漫进眼眶。 “想哭?这儿!咳咳。。。。。。”胤祥微笑着,喘着,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许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顾四哥,知道么?” 点点头,轻轻靠上他宽阔的胸前,眼泪顿时决堤。 与他一起走过的大漠风雪全部涌上心头,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总是需要人为他担心的大男孩,早已长成一国栋梁的雄伟男儿,他宽广,正直,坦荡的胸怀,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侠骨柔肠的温柔情义。。。。。。 佛祖怎能这样残忍?要人勘破这样的生死离别?!就算时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注定无法勘破,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折磨了胤祥一生还要将他早早带走的命运。 尘世羁第二卷第137章 仿佛有流淌不尽的泪水,无声纵横蔓延,将他胸前的棉被濡湿了一大片。抬起头来,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还安慰的轻搭在我头顶,嘴角扬起一个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依然英气挺拔俊美的侧脸,只是那脸上被岁月写满了沉默,克制,沧桑,不露声色的坚毅和忧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沉倦意。。。。。。 高喜儿在外头轻轻催我,说皇帝又着人来问了,我的目光依然粘住般离不开他沉睡的脸。。。。。。 强迫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踏出怡亲王府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胤?只是扶着我的肩,定定的看我一阵,便转身吩咐照顾好,命人备上御辇,立刻赶去了怡亲王府。皇帝是该去看他了,他们还有那么多红尘俗事要交代,子嗣,王爵,朝政。。。。。。 敕造司正好送来了一张用整块釉岩玉做的大床给皇帝过目,切不说雕琢如何精致,仅所用的的上好玉料,便以几千斤计,这是胤?与我商量好为即将完工的公主别苑所制。想起可能再有没机会找胤祥问清楚的,“带他走”那句话,心中仿佛从一口绝望的深井里捞出一丝希望。。。。。也许,带胤?离开这个吸干他们心血的权利旋涡,是唯一的办法了。。。。。。 天色都已黑透,胤?才回来,迟滞的步子,微红的眼,想必我自己下午回来时也是这般模样,无声对望,替他更换下沉重的龙袍礼冠,胤?看看紫檀书案上堆得小山似的折子,突然伸手揽住了我:“凌儿,朕乏了,暖一壶热酒来,陪朕坐坐。” 一盏热酒入喉,全身感官重新活泛起来,我向胤?笑道:“你听,湖面薄冰下,已有水流的声音,春天眼看就到了。” “恩,十三弟说,等春天到了,咱们一起热河围猎。十三弟,他一直想着草原。” “你说过的,他是千里驹,草原才是他驰骋的自由天地。我对初见阿依朵印象深刻,因为那场与马贼的遭遇战,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战场,我还记得胤祥将我护在身后,把手中利刃直直举过额际,迎向贼寇的英武背影。。。。。。” 眼中有泪,赶紧仰头饮尽一杯酒,假装被辣得眼泪汪汪的,笑。 “。。。。。。他们姐弟两个驾轻就熟的纵马砍杀,气势竟如此张弛磅礴,让我这个痛恨战争的人,也发现了那种暴力的美,哈哈,壮怀激烈,快意恩仇,豪情荡胸而来。。。。。。” 又饮尽一杯,借着急涌上心头的酒意靠在胤?肩头: “那次十三爷,十七爷和阿依朵比箭,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注视他?我发现,他和阿依朵的稳,准,狠不同,在引弓搭箭那一刻,面无表情斜睨着对手,漫不经心的嘲笑神情,透着无懈可击的强大气势。。。。。。看着他转过身去的骄傲背影,竟完全信服了,远有成吉思汗,近有努尔哈赤,为何能凭一个游牧民族之力,剑指中原,开疆扩土,睥睨天下。。。。。。” 倒光了壶中最后一滴酒,胤?陪我饮尽一杯,着人重新换了热酒来,轻轻掠开我耳边散下的乱发:“那,朕呢?” “你?呵呵。。。。。。”再斟上一杯,已是醉意可掬:“你拥有这样忠诚的英雄骑士,你是霸主。” “霸主?呵呵。。。。。。”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初见你时,我简直有些讨厌你?” “哦?”胤?浅笑,稳稳揽住我早已坐不定的身体,娇纵的看着我从他杯中头抿了一口酒喝。 “对,就是迎接你从南方办差回府,第一次见你,散发着那样冷冽的气息,那种真正的,男人的傲岸不凡,或许可以说是,早已注定的帝王风范?总之呢,那种对人无形的威压,瞬间就能大败任何人,也打败了我。。。。。。” “。。。。。。我真的没有见过,世上还有这样霸道专横的人,那种深沉气魄,只要靠近一点儿,整个人都仿佛被你控制了,简直吓人!” “怪不得你老是对我敬而远之,都过了那么久,还不愿接受我。。。。。。后来呢?”醇酒温温的滑下咽喉,人已是眼墒耳热。 “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才渐渐懂得了这个世界,明白了你们的生存方式。。。。。。你只能这样,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一着失手,便是万劫不复。。。。。。在老黑头庄子那几年,我不能开口告诉你,但我常常偷偷看着你就发了呆。。。。。。” 尘世羁第二卷第138章 傻笑着扳正他的脸,口齿不清的念叨:“。。。。。。这山川般险峻的岿然神情,坚毅沉着如磐石,总是完全没有表情的样子,眼里却有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藏了无限深邃的心事。 第138章 这样岩石一般的坚定,这样隐忍执著的柔情。。。。。。其实我一早就该知道了,无论会发生些什么,这样一个男人,谁能拒绝?” 胤禛的唇轻轻吻在我额上:“谢谢你,凌儿,谢谢你。。。。。。你醉了,好好睡吧。” 轻飘飘的被他放到床上,环绕着他脖颈的手却不肯松开:“不!我没有醉,我还没有说完。但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上,现在都是疲倦和悲哀,胤祥说得不错,你就随我走吧,公主别苑不是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吗?胤祥喜欢草原的高天阔地,江南也会很适合我们。。。。。。我们走吧,胤禛,逃离你们这可怕的命运轮回。。。。。。” 胤禛低低地俯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温和的抚摸我的头发,脸颊,就像哄一个闹着不肯乖乖睡觉的孩子。 半睡半醒中,胤禛的背影似乎离开了,他一定是又出去看那永远看不完的折子了,我稀里糊涂的跟着他,直到穿过层层红墙,幽廊,来到一所沉寂的宫房,那个背影微微转身,却是年轻的胤禩,那样俊秀潇洒,又那样阴郁苍白。他伸手握住塌上一位美貌宫装女子的手,低低叫了声“额娘”。。。。。。 这一幕仿佛会持续到永恒,我已身不由己的迅速远离,转眼又来到一天黑暗曲折的小路,路旁开满了妖异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花朵,花没有叶,是整片的曼殊沙华,彼岸花,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一直伴着这条路,通向未知的幽冥。无数个透明半透明的鬼魅身影从路上木然走过,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只有一个美貌少年,他安静的独自徘徊着,向所有人来的方向张望,等待。。。。。。 正要叫住胤禟告诉他不要在黄泉路上无谓沉沦了,场景却一下变得异常明亮,我突然身处广阔的草原,远远有一座高峻圣洁的雪山,眼前不远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一碧万顷的海子,水是透彻的蓝,是那种无发形容的纯净,缱倦在水天之间的云彩,有着魔力般的美,令人想飞身扑入那湖中心去,畅快的游向那异常高远碧蓝的天空远方,或许那里,就是一切幸福的归宿? 马蹄声起,才二十出头的胤祥骑着雪白如云朵似的踏云向我跑来,笑容灿烂得耀眼。 乍然见到他,我还是醉的,手边不知何时已满足的抱了一罐酒,向他喃喃念着不知从脑海中哪里冒出来的东坡词:“。。。。。。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觞。。。。。。” 胤祥果然下了马,也坐到湖边草地上,与我飞觞换盏,喝到痛快时,便枕着胳膊仰天躺在软绵清香的草上。听他讲起“北冥有鱼”,讲起草原。。。。。。做梦似的微微侧头,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飞扬,语调转折中是难以尽叙的豪迈与骄傲,自由与快乐。。。。。。 晴空与骏马,雪山与湖泊,远处,牧羊姑娘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一切似乎可以就此定格,永远留在这惆怅,美好的草原夏日。。。。。。 胤祥忽然重新飞身上马,向我笑道:“额娘唤我呢,我得去了!” 冷然酒醒,我意识到了什么,一骨碌站起来,远处果然有一位身形矫健的蒙装女子,轮廓依稀与阿依朵相仿,正伫马等待。 “凌儿,我喜欢你方才念的词儿,你说的,不用诉离觞。。。。。。”胤祥的笑在阳光下美好得让我睁不开眼睛,但心里已然明白过来,脑中有瞬间轰然的空白,一口气接不上来,心痛到窒息。 “。。。。。。记得我说的,带四哥走,我去了!哈哈。。。。。。” 策马扬鞭,向着草原深处,他就这样头也不回的骑马大笑远去。 心脏撕裂般剧痛,挣扎着才喊出一声:“胤祥别走!”胸中腥甜上涌,坐起来“扑”都吐在被褥上。 胤禛早被惊动,高喜儿和宫女也跟着急急跑进来,见我抓着被子坐起发呆,纷纷惊呼失措。 “快传太医!快!凌儿,你怎么了?不要吓朕!”胤禛沉着嗓子,几步坐到床沿,双手环抱住我。 尘世羁第二卷第139章 这才想到他们在惊呼什么,低头瞧见,一口心血都咳在藕荷色龙凤承祥锦被上,触目惊心。 “我不要紧!是胤祥,他刚刚来向我告别。。。。。。”怔怔看着胤?紧张得收缩的瞳孔: “胤祥,他走了。” 胤?低头认真的审视了我几秒,转头吩咐:“常备着有现成的人参固本丸,去取来给你凌主子服下。” 说完什么也不再问,只是把我的头轻轻靠到他胸前,仿佛在等待什么。 果然,高喜刚取来了药丸,远远的急传云板声已经从圆明园外一路响起,少时,李德全慌慌张张跑进来,带着哭腔跪伏在地: “皇上,怡亲王没了!” 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抬头见他绷紧了大理石雕般苍白的脸,呼吸也仿佛停止,只有喉结的滚动流露出他心底刹那间承受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创。 将十指与他的紧紧交握,过了一会儿,胤?才用极端克制但依然微微颤抖的声音,仿佛异常平静的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朕,已知道了。” 春天到来得很快,积雪消融之后,树枝上吐出一个个绿色嫩芽,天空也一天比一天该更蓝。 皇帝辍朝三日,数次亲临怡亲王府灵前奠酒,怡亲王被追封了生前一再拒绝的“世袭罔替”铁帽子王,几位世子分别继承了怡亲王,贝勒,贝子爵,葬议也前所未有的隆重。金匮的板是以前从云南好不容易找到运来的千年木,存在库房,只准备给“上用”的,木质坚实无比,叩之铮然有金石之声。装裹遗体用的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由西藏活佛进贡,黄缎织金,五色梵字经文,每一副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亦为“上用”。 小殓,大殓。。。。。。于涞水县东村一块风水绝佳之地,单独修建怡亲王园寝。连“最后一程”,胤?也为胤祥预备了一百二十八个人台的“大杠”,这向来是只适用于皇帝一人的典仪,但,没有一发人敢反驳。 怡亲王的整个丧仪,我都没有出现,也不关心。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再也不会有带着雪山纯净空气的雪莲千里迢迢送到我手中。胤祥再也不会和我们一起看到今后每一年的春天。 我答应了胤祥的,他走了,我还要替他照顾胤?,我不能哭。 “公主!公主!”李德全身边的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冲进院子:“皇上气坏身子了,公主赶紧去劝劝吧!” 惊得浑身一涑,慌忙带着他就出门往怡亲王府赶,路上听他细细解释。原来皇帝下旨,所有王公大臣每天都必须到怡亲王灵前一祭,今天,诚亲王允祉原本就迟到了,又被胤?亲眼看到他在嬉笑闲话,顿时天威震怒,以灵前不敬之由,立刻要宗人府将其拘禁,交由众王大臣议罪,但胤?自己,也因突然暴怒而手颤头晕,几乎站立不稳,现场一片混乱。 赶到凄凄惨惨一片素白的怡亲王府时,张廷玉和鄂尔泰两位首辅大臣已经稳住了场面,诚亲王已被带走,只有胤?咬着牙,坐在胤祥灵前,将头伏在案桌上,粗重的喘着气,所有人和太医都紧张的看着他。 “胤祥,胤祥就在我们眼前,虽然隔着棺椁,但你知道,如果他能说话,他会怎么劝你。你也知道,你这个样子,会让他走得多么不安。” 胤?茫然的抬头看了看素白灵幡后,烫满金字经文的金匮:“十三弟。。。。。。” “你知道,我之前每天来看胤祥,他都说些什么吗?他一直担心你,他要我带你走。” “凌儿。。。。。。他要你,带我去哪里?” 轻轻牵了他的手站起来:“他还要我告诉你,得撒手时,且撒手。” “得撒手时,且撒手?” 示意李德全赶紧备好御辇,我半搀扶着他,一边絮语,一边向外走去: “你知道胤祥的善良,他担心的数着你们每一个兄弟,他还说起他的三哥诚亲王,说自他家的大世子死在喀尔咯蒙古后,早被吓破了胆,诸事不管,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老得不像样子,赁他什么事儿,一转眼就忘得精光。。。。。。你原本也知道的,对不对?诚亲王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脑子不好使,病糊涂了,胤祥不但理解,而且还怜悯他,胤祥不会怪他的。。。。。。” 尘世羁第二卷第140章 御辇轻轻摇晃着,胤禛痛苦的看着我:“真的么?胤祥不会怪他?” “不会的。”我肯定的说:“相反,胤祥会怪你,他对我说‘四哥之苦,天下有几个人瞧见了?我们兄弟所有的争斗和操劳,都不过是后人的笑柄谈资’。” “十三弟。。。。。。” “胤禛,还有谁会懂你这残暴背后藏着的,是痛彻心扉的情义?他们只看到,你是个冷血无情,迫害兄弟的暴君。你值得么?” “凌儿,我真的累了。。。。。。” “那就罢了了吧,你也撑得够了,何必还做这个卖力不讨好的恶人呢。。。。。。” “罢了,罢了。。。。。。” 早已习惯了雍正皇帝铁碗统治的王公大臣们,看见皇帝又要对自己兄弟下手了,按照“惯例”,麻木不仁的将诚亲王订下大罪。经宗人府及诸王大臣等议,允祉有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蔑伦等十罪。 第139章 按照这些罪名,就算“议亲议贵”,要么赐死,要么也得圈禁。 议罪结果递到皇帝手里时,“皇七弟”允祐薨逝的消息也传来了。病榻上的胤禛看了看他们拟出来的长长议罪折子,不知该笑该怒,神情奇怪的变幻了一阵,将那折子轻飘飘的扔到一边,嘱咐“烧了它”。 诚亲王只被革去亲王爵,叫给其子照看,在家中读书养老,虽然他才五十岁。尽管如此,以他病弱的身体状况,还能读上几年的书,也实在令人堪虞。 胤禛又病了,间日时发寒热,饮食大减,夜不能寐。自雍正四年那场病之后,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场大病。 我开始明白了,原来他们这群兄弟,才是真正的宿世冤孽。 雍正皇帝一生两次大病,一次是他的八弟九弟死,十弟十四弟圈禁,还有一次,是他十三弟的离去。 无论之深切,还是恨之深切,都让胤禛累入血脉,伤入骨髓。 胤祥说的不错,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同属爱新觉罗血脉这个事实。 “胤禛!胤禛!”我慌慌张张迎出藏心阁,一把拉住他的手:“听说,今天朝会后有官员荐举了什么著名的道士,道士还进呈了丹药?!给我瞧瞧,在哪里?”一面说,一面紧张的打量着他身上所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怎么了?”他发热了两天才刚褪,又硬撑着去见人办事,此时一连僵硬的疲态,也被我带得紧张起来。 挥手退走了侍卫,更衣坐下来,他转眼示意,李德全果然从胸前掏出一个刻着太极八卦的精致小盒子呈给我,打开来,是十粒朱红坚硬的小药丸。 “你听我说。”将那盒子紧紧攥在手里,以一种央求的姿态跪伏到他膝上:“我原本恨不得一把扔进这湖里的,但我一定要彻底断绝这个可能性——你不会服用它们吧?” “只是姑且听之而已,朕还没有糊涂到求道问长生的地步,凌儿,怎么值得你如此紧张?” 不雍正皇帝死于服用丹药,留给后世笑柄?这不会发生!我不会让它发生! “你不听我说,那练制丹药用的汞和铅,对人都是剧毒,哪怕用量极少,一时不会致命,时间稍长,也会让人神智迟钝,用量稍多,立刻就会伤人性命!无论什么道士,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丹药之毒,都是不会变的。不论你有什么打算,哪怕你根本不打算理睬他们,你也得让我做个试验给你看。求你!” “呵呵,凌儿,你一向有出奇的点子,朕先准了,你倒说说看,又有什么新玩意儿?” “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胤禛。”捕捉到他持怀疑和并不严重态度的细微神情,更加确定这是必要的:“下旨给那些道士,让他们留在京城附近道观中,告诉他们,需要他们进贡的是御用丹药,我们就在圆明园中,找几只小动物做试验,猎犬,鸟儿,鹿。。。。。。用量少也可以,直到。。。。。。直到你彻底相信我说的,丹药有百害无一利!” “我原本也并无认真打算听信他们,你说的法子有道理,且试一试便是了。”胤禛将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道。 “千万不要听信他们,这不仅是试一试的问题。”我担心得紧紧抓住他的手:“胤祥走了。我只得一口心血送他,若有一天要与你分别。。。。。。除非我先走,不然,只有随你而去罢了。。。。。。” 尘世羁第二卷第141章 胤?紧紧环住了我身体的臂膀:"还未偕老,先言离别?朕不许你这么说。” “但我怕你因为胤祥的离开而对未来心生疑虑,让那些道士有机可乘……胤?,伤害你们健康的。不是别的,正是永无止境的消耗着你们心力的权力之争,你就随我走吧,你也操心够了,朝局已有起色,弘历已经长大……” “呵呵……凌儿,你是担心,朕也会怕死吧?哈哈……” 胤?突然豁朗的笑起来,这几乎是自胤祥病情反复以来,他第一次笑。 病中的沉重阴冷在笑声中散开后,他依然是那个傲岸睥睨,气魄慑人的霸主。 “呵……凌儿。”胤?笑得喘息一阵,渐渐静下来:"你不记得了?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胤?……” 他轻轻掩住我的嘴:"朕明白你的担忧,但朕之即位,乃天命所归,来去俱有天意,有何可惧?朕还不至于昏聩至此。你要试验丹药,朕很赞成。但,待朕几时闲下来,再陪你去南方的别苑,住上一阵子,好吗?你虽表面上,这几年朝局略有起色,但暗中虎视眈眈的,还大有人在;十三弟这一去,朝中少了中流砥柱,朕也心绪大乱……” 他寻求安慰似的不啊脸轻轻搁到我头顶:"……。弘历才二十岁出头,政务阅历尚浅;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见成效……你瞧瞧,朕如何离得开?” 这一时,或许的确离不开,他需要时间准备和接受,但从现在起,我会尽余生之力,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实现胤祥最后的嘱托_带他离开。 门外传来通报声:"皇上,十七爷来了。” 果亲王胤礼行过礼,捧着一个外形熟悉的木盒子,无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这些日子他都是这样呐呐的,仿佛人变得迟钝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个事实。 “凌儿,十三弟年前遣往西边去的,怡亲王亲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刚刚到京……”胤?说着,看也不敢看似的,将那木盒子转手交给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记一次吗?还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这最后一朵雪莲,被我捧在我手中,让我仿佛捧着的是他那颗依然赤诚得灼手的心脏? 人已去,心还在,让生者情何以堪? 只有冰上纯净得透明的雪莲,向我们脉脉无语盛开,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烂漫,草色青青,时有鸟儿啼鸣啾啭。白色的队伍长得似乎永远走不完,在送灵队伍的中间,一百二十八人"大杠抬”的胤祥金匮后,御辇挂上了白布缟素,胤?和我,正送他这最后一程。 已经送出三十里,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前面不知为何有些骚动,胤?浓眉一挑,已是凝结了一身冷冷的怒气。 还来得及问个究竟,忽然响起一把悠扬哀伤的女声,随马蹄声而来,用我从未听过的悲怆歌词,唱起了我永远无法忘记的蒙古长调: “…… 骑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马, 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 故乡的草原啊, 好像展现在我眼前。 阿妈不见了英雄儿郎, 泪水涟涟沾湿衣襟, 鸿雁呦,请你告诉我, 那青青的山梁后, 可有他的身影?。。。。。。” 鸿鲁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帘子,只见西边大路上迎着队伍奔来三骑,在前方路边停下了,满身风尘,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岳钟麒和……和到我梦里向我告别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们翻身下马,向御辇和金匮长跪在地,因为没有皇帝的旨意,队伍继续前进,当人们抬着金匮走过他们面前时,在悲伤的人眼里,与年轻时的胤祥一模一样的小王子成衮扎布初,忽然站起来,走到队伍前,伸手从一名太监身上拉过一杠,低头扛到自己肩上。 “……喀尔喀蒙古台吉成衮扎布初要为怡亲王举灵,请旨……”侍卫匆忙的禀报还没说完,胤?已沉声到:”走罢。”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阿依朵和岳钟麒也站起来,汇合到金匮旁送行的将士中去,当岳钟麒抬头起来时,我看见这个被多年战场硝烟打磨得铁塔般的汉子,已是满脸泪水。 尘世羁第二卷第142章 放下帘子,与胤禛默默握着彼此的手,听队伍中会蒙语的人渐渐加入阿依朵的歌声,任一路悲怆的“鸿鲁嘎”长歌当哭,痛入骨髓: “。。。。。。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 穿过丛丛野花, 越过大漠扬起尘烟, 英雄儿郎要去的地方啊,远在天边, 鸿雁呦,请你告诉他, 登上那高高的塔乌博格达山啊, 放眼眺望乌布苏湖,故乡的草原金光闪耀, 等待可爱的英雄儿郎, 快快回到故乡。。。。。。”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圆明园绿意葱茏,绿绒毯似的山坡草地上,两只小鹿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箭也似的,冲出林子来,我带着新儿,高喜儿等人刚好路过,见小鹿这样慌张冲过我们面前,正在纳闷,又见那边山坡上,几个少年在后面拿着小弓追了下来。 是弘历和弘昼兄弟,身后几个黄带子宗室子弟,皆是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见到我,纷纷收起架势,笑嘻嘻的请安。 “我知道,你们皇阿玛管得你们严,自己不出去围猎,也不让你们玩儿,不过,这两只小鹿既然被我遇见了,还请宝亲王,和亲王赏个薄面,饶了它们罢。”我还礼笑道。 “我们追着玩儿的,也没真打算伤它们性命,公主请放心!”弘昼连忙笑着解释。 弘历看看我身边的新儿,也笑道:“前阵子在太学里听新儿说起什么蒸汽机,心中好奇,一心想问个明白,但新儿到太学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我正好遇上前年从英吉利来的那个画师布朗,随口问了他,不想他也是大惊,说蒸汽机在他们欧罗巴大陆上也才刚刚发明出来,因他是是个画师,所以连他也不太懂得,只知道个名儿而已。 第140章 大伙儿都知道,新儿懂得的新奇事物,都是公主教的,弘历正想寻个什么时候来请教公主呢,敢情公主不吝赐教?” 他说着,还做了个长揖,听到这里,我已经好笑的看了一眼新儿,她只向我挤挤眼,没看弘历。我只好对弘历笑道:“我本来看,她都十八岁了,老装模做样的去偷学太惹眼了,而且已经有了自己看书学习的能力,才渐渐不要她去的,现在看起来,原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只听说了这一个词儿而已,不求甚解,就急着跟人炫耀。宝亲王别见怪,我也是从西洋使臣那听来的。” 弘历显然对我的解答意犹未尽,弘昼更是个好奇宝宝,但他们兄弟从小受的教育就像无形的绳索般有效,当下不再多问,只是不甘心的约定改日有时间专门请教,然后彬彬有礼的寒暄两句,作势让路,等我走过才离去。 走远了些,新儿开口了,却与刚才的话题无关:“公主,盛郡王弘时阿哥又没有与宝亲王他们在一起。” 弘时与胤禛的父子关系微妙紧张,众所周知;弘历将是继承大宝的人,同样众所周知。因为弘历是上百个皇孙中唯一曾被暮年的康熙带在身边的,也成了雍正皇帝皇位得自康熙亲传的重要证据,弘历更封号为“宝”。。。。。。一切都这样清楚,弘时却还是有了不该有的野心。这初时让胤禛忧虑,冷眼看了几年后,忧虑变为愤怒,甚至憎恨。弘时陷得很早,也很深,许多内幕我也只听说过只言片语,以胤禛的性格,这最后的杀戮已经无法避免——我能回答新儿的,唯有无声叹息。 雍正八年中,皇帝的那场寒热病直到十月才度过险关,拖了不半年时间,到雍正九年才彻底恢复,其间为安定朝政,弥补怡亲王去世后的权力缺口,李卫特地被从南方调回京城,临时入主上书房,才勉力封死了所有小人做乱的可能性。雍正九年,久病的皇后也去世了,缢号孝敬皇后,与年妃等其他早逝妃嫔一起葬于泰陵。那时,小王子成衮札布初终于配合岳钟麒大败准葛尔军,总算得以袭策凌的爵位,被封为喀尔喀蒙古大札萨克亲王兼盟长。战争至此,双方都感到不好再打下去了,便开始议和,这一议,又从雍正十年,直议到雍正十二年,其间还小战事不断,最终好不容易以阿尔泰山为界,划分了准葛尔和喀尔喀游牧分界线,将边疆之争暂时告了一段落。 尘世羁第二卷第143章 。。。。。。如此,一桩接一桩,军国大事永远没有个尽头,胤禛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大清江山,总是要待局面重归安定稳妥,总是说“待把眼下手上的事忙完就去”,这样一拖再拖,转眼已经到了叫我心惊肉跳的雍正十三年。 看历史,和看历史小说的人,总喜欢指手画脚,认为主人公应当如何如何,改变历史,甚至创造历史。其实只要以自身所处的任何一个时代,进行设身处地的思考,就能轻易发现:历史和命运的力量太过强大,影响一切的因素太多,太细微,太叫人始料不及,以一人之力,能做到哪怕一点点最细微的改变,已属不易,所以史上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穷尽一生心血,才得以流芳,或遗臭千古。譬如他们兄弟的夺嫡之争,就算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会发生这一切,康熙综观历史教训,综合清廷特征研究出的立储方法新试验会有更好的方法取代吗?他们任何一个兄弟的性格,立场所决定的行为又可能有多大的改变呢? 。。。。。。既如此,若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怎么办? 每个夜晚,看着胤禛永远勤政忙碌的身影,或者皱眉熟睡的侧脸,心事就像荒草一样蓬勃蔓延,却因为无法控制长成一片荒凉杂芙。惘然中只剩下胤祥的叮咛声:“带四哥走。” 勤政殿后,已被皇帝时时带在身边教授政务处理的弘历不知怎么得了空,转到后面临湖的小厅里来,左右望望似乎想要茶喝。 我让新儿送去一盏新沏好的茶,他抬头见我也在一旁,忙站起来作揖笑道:“公主,皇阿玛正嘱咐机密事儿呢,可巧我得空向公主请教了。” 机密事儿?我不由得向前殿看了看,胤禛答应过我所,就剩下一件事了,一处理完毕,定会陪我去江南那早已建好却一直空着的别苑住上一段时间。。。。。。也向弘历笑道: “宝亲王最近学问又长进了,皇上昨儿还夸宝亲王说,你已能为皇父分忧呢。我哪里还答得上来你的问题?” “呵呵,公主总是如此过谦,从前几年那个试验丹药的法子起,我们兄弟就时常说,公主若能来太学给咱们讲讲学才不枉了这满腹才智,远的不说,且看新儿如今的才学,便知公主这位老师的学问之深了。上次说起的蒸汽机,还请公主不吝赐教才是!据说欧罗巴大陆的那些使臣和传教士如今已在船上用了这劳什子,弘历真是好奇。” 说起这个,我倒是一笑。从雍正八年开始的,我坚持要求的丹药试验,一对鸳鸯一天就死了,一只猎犬服食了一个月也死了,一只公鹿坚持的时间是两个月,我最不忍心的一匹骏马,服食了几个月后,变得歪歪倒倒,目光呆滞,口角流涎,几乎已经不能再跑动了。胤禛当时还在病中,见这些试验结果,已对道士丹药深恶痛绝,把那几个月搬到圆明园烧炉炼丹的道士们统统赶了出去。弘历一向最痛恨这些道士,认为他们旁门左道,装神弄鬼,但碍于身份,不好直谏,见我用此方法说服了胤禛,当时就大喜过望,又因为在太学中有新儿的交情,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时常寻机会向我问这问那。未来乾隆皇帝的好奇与好学让我有了一点儿责任感,于是就当作闲聊,向他大概解释起了我仅剩的关于蒸汽机的记忆: “宝亲王,所有人都见过,当一壶水沸腾时,热气将壶盖顶起的情景,若是更大量的热气,可以产生的力量不是更大?由次,英吉利国有人设计了蒸汽机,专门制造大量蒸汽为动力,用一系列类似于他们钟表的精细机关带动器械,就可以完成很多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比如宝亲王也听说的,用于船的划浆,不但节省了很多人力,速度和强度也比人力来得更有效率。” 弘历出神的想了想,笑道:“这个念头新鲜!西洋人蛮荒不解大义,却专喜欢弄这些奇技淫巧。” 我不得不耐心的试图说服他:“这些技术如果日益发展完善,用到各种方面,将是一场巨大的变革,可以创造出无数奇迹啊。” “呵呵,我中华物华天宝,地大物博,什么没有?不然,他们还需巴巴的弄出这劳什子,不远千里跑来朝贡?钟表什么的。让他们去做就是。不过这蒸汽机好玩儿,什么时候叫他们弄个来看看。”弘历好笑,已得出自己的结论。 尘世羁第二卷第144章 无奈的摇摇头,打起精神勉力与他封建传统封闭思想辩论,还没说两句,胤禛大步走来,笑问:“讲的什么智者襟怀,仁者谋略?得空儿了,也给朕讲讲。” “皇上。”“皇阿玛。” 胤禛摆摆手,收起勉强的笑意,看着我简洁的说:“朕有要紧事儿得亲自去办,需回宫几日。弘历,随朕回宫。” 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自胤祥离开后,胤禛对我眷恋日深,时时都要我在身边,加上皇后去世,后宫事宜我也多少在操持,他从未为半什么事而让我单独留下过。 目送他们父子离开圆明园,我已大约知道胤禛要去做什么,但愿,这就是他答应我的,那最后一件事。 已经五天了,胤禛还没有回圆明园,每天只遣太监来向我叮嘱些冷暖琐事,宫里也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这天春雨淅沥,湖面上浮起一群群锦鲤吐泡泡,可爱之极,正好胤禛今年为我取的雪莲也到了。 自胤祥去后,依然有雪莲年年送来,仍在每年的初春时节。胤禛总是非常准时,他说“十三弟回草原去了,雪莲自然更少不了,我不过受他之托,代为运送”,仍然每年亲手转交给我,只是,除了今年。 在看一遍那些我细心保存的干花,打开箱子,将这极可能是最后一朵的雪莲,收集到他们一起。我已集齐了十三朵了。明年,还会有雪莲么? “公主娘娘!” 新儿忽然冲进水榭,双目红红,泪痕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退后一步,小孩子受了委屈般紧张抽噎:“公主,您知道吗?宫中忽然传出消息,弘时阿哥,前日被皇上赐死了,还削了宗籍。” 我并不意外这个消息,对她的态度却多少有些意外,示意左右人都出去,关上了门,只剩下我看着她不言语。 “公主,您那时候不是说一切都有老天在瞧着吗?我记得呢。”新儿几步扑到我身边,跪伏到我膝上:“老天就这样瞧着?瞧着他们这样的父子,兄弟?新儿知道,八王爷九王爷他们,是也才高出世,招了皇上的嫉恨,一山不容二虎,一国难容二君,我都明白。但弘时阿哥不是他的儿子吗?他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你也知道他下不了手?”我拍拍她耸动的肩膀:“你只知道你的九王爷他们辛苦悲惨,难道看不到皇上咬牙独自撑了多少年?你难道不知道十三爷吃了多少苦?正因为身受其苦,皇上才宁愿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责任和罪名,好留给弘历一个安稳的江山,不让弘历再受一轮这样磨难。这是他们爱新觉罗家注定了的。呵。。。。。。我有时候猜想,是不是他们从取得天下的那天,就已经同时收到了这个命运的诅咒?” 第141章 “注定的?。。。。。。”新儿蓄了满眼的泪,茫然看着我。 “你,喜欢弘时?”我突然柔声问她:“你已经长大了,我一直在替你留心,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不!”她跪直了身字,“。。。。。。。是,我这他,但不是公主您想的那样。我明白,公主让我到太学听课,还让我时常可以和小武哥哥,福来哥哥他们玩,让我可以见到更多的人,您希望我能自己找到幸福。。。。。。” 我的确是这样希望的,或许他点八挂。。。。。。武世彪的儿子小武,孙守一的大儿子,我在草原上亲眼看着他出生的孙福来,现在都到我身边做了侍卫,也都是勇敢正直的好男儿。 “。。。。。。小武哥哥对我就像妹妹一样,福来哥哥诚实可靠,而那些宗室子弟,不过是些斗鸡走狗,赌酒弛马的旗下纨绔。对宝亲王自然清华毓德,已俨然有人君之像。但不一样的只有盛郡王弘时阿哥,因为他和九王爷当年太像了,一见到他,就像见到在西宁的九阿哥。。。。。。说不出的可怜他,敬爱他。。。。。。” 弘时像胤禟?这才真是叫我意外。 外貌?气质?贵族子弟,稍微桀骜阴柔一点儿,加之原本就是这样近亲血缘,弘时脸上或许的确有点儿胤禟的影子?但我从来没有过这个联想,自然看不出来——可怜痴心的新儿,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的九王爷的影子。。。。。。 尘世羁第二卷第145章 “新儿,这是你自己的心魔给你造成的幻象。。。。。。特别是当弘时重复了胤禟的命运时,你就更暗示自己把胤禟的影子投射到弘时身上。这其实与你无关的,不要把过去的阴影带到每一件事情上,那样太累了。。。。。。” “不,公主,您知道九王爷在西宁的日子吗?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于你。新儿永远不能明白,九王爷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让他那样为你痴情一世,你却能这样残酷的看着他死?” 果然还是为了胤禟。但由一个没有经过当年事的孩子口中说出“残酷的看着他死”这个冰凉恐怖的意相,是不是已经说明了整件之前给外人,给后来人留下的印象? “公主,您这样善良,这样智慧,这样的慈悲胸怀,您能体贴皇上对您的好,怎么会惟独不能感受九王爷为您的心呢?难道那样还不足以赎他的罪?” 这孩子豁出去了。虽然从收养她时起,我就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她会需要一个解释,但一向谨言慎行的她,竟会舍命问出这种绝对不能让胤禟听到的话。。。。。。我摇摇头,搀起她来,自己转身从屋内某个箱柜深处,找出一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竹笛,四系看了看,递给她。 “竹笛?!这是。。。。。。我在青海见过的,九王爷说他在路上亲手做的,笛尾刻着‘禟’字,您还留着它。。。。。。” 新儿捧着笛子,忽然扑进我怀里:“您还留着它。。。。。。”一语未尽,又是泪如雨下。 “新儿,你听着,你很懂事,从来不与我谈起这个,现在我要告诉你的话,今后我也不会再说第二次。对胤禟曾经是罪人。他对我有罪,还欠我一个,不两个人命。但他的一生确实已经替他赎了罪,那一切早已过去了。你曾经见他时常把玩的玉人儿,沉在眼前的湖里,而这个笛子,应该算了替你留着的。” “替我?。。。。。。公主,新儿刚才错了,新儿一时糊涂,竟那样对公主说话。。。。。。。请公主恕罪。” “不要这么快就认错,你终于肯开口,向我说起你的心结,我很高兴,你是不早已知道,我有珍藏多年,却从来不弹的一具琴吗?那琴,经百年漫长时光提酿,多少前人以精魂浇铸而成,藏了不知道多少故事。而替你留着这支笛子,正是因为我明白,我都明白。。。。。。。 一个男人,他成熟,沧桑,执著,才华横溢,内心骄傲,却又那样隐忍,忧郁,甚至神秘。。。。。。他把你带进这个世界,教你弹琴写字读书。他救了你,教导你,疼爱你。。。。。。最后离开你。。。。。。” 我深深叹息,为独自关山远离,云游四海的邬先生,春日谁陪他踏春看花?冬如谁陪他煮酒赏雪? “。。。。。。你怎么能忘得了他?这个男人将是你心中永远的高山仰止。” 新儿揪着心口,听完凄然出了好一阵子神,忽然微笑道:“公主,这也是您的故事吗?您的故事太多了,还这样曲折。。。。。。。什么时候能讲给我听?不啊九王爷的故事讲给我吧。” 她将永远也不能摆脱他的影响,但她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那个男人或许渐渐成为她深夜里怅惘的一个梦。。。。。。我摇偶笑着,说: “这笛子,是那次从保定回京路上,坎儿悄悄交给我处置的。你只的谁是坎吗?他三年前死了,为救李卫。。。。。。” “不阵地,但他一定是个好人,他为什么要舍命救李大人?” 三年前,皇帝为此决定,自雍正八年之后,重新召李卫进京,正式任职,我见到李卫时,他悲伤的萎靡不振,只要一开口,还忍不住抹泪。原来李卫在江南一直带着性音大师替皇上做一些收伏或安抚江湖人士的秘密工作,时常也会身陷险境,那一次在街头遇刺,却不知从哪里横挡出来坎儿,替李卫硬生生挨了一刀。李卫后来才知道,这些秘密工作,坎儿也有职责,几乎都在他们左右,只是身在暗处,不为他们所知而已。 “。。。。。。我们把他弄回去的路上,淌了一路的血,他还跟我笑:‘我无牵无挂,正该向阎王爷代了兄弟这一劫,你还要照顾翠儿和你们儿子呢,你们两个给我好好过,你们过的越好,我就越能早些放心去投胎,下辈子总不会还投叫花子命吧?’我跟他说,下辈子要还做叫花子,我还跟他一起讨饭,他就拉着我的手断了气。。。。。。凌姐姐,我竟然一直恨他,我还以为他一见荣华富贵就忘了情义,变成了小人,酷吏。。。。。。我,我怎么那么蠢哪!”李卫抱着头痛哭流涕。 尘世羁第二卷第146章 “公主?!” 从出神中醒过来,我摇头叹道:“人世间那么多故事,永远比戏剧,小说里更曲折动人。。。。。。来,我先把狗和坎儿的故事讲给你听。。。。。。” “公主,张廷玉张大人求见。” 张廷玉是个方正大儒,说得不好听点儿,迂腐是肯定有的,对身份热闹规矩都有非常严谨的一套。从当年在八爷府里,良妃寿筵上远远的照面,直到今天,张廷玉的姿态永远谦逊恭谨,却从没有和我直接打过任何交道,这个时候突然想到见我。。。。。。肯定是因为皇帝。 我急忙迎出去,匆匆见了礼,简单直截的问道:“张大人,皇上出了什么事儿了?” 张廷玉微微一抬身子,仍然低着头说:“皇上因弘时阿哥的事儿,这几日瞧着精神不大好,也不肯见太医,连臣等都只为奉旨拟诏见着了一面,据李德全说,皇上多日未曾合过眼了。。。。。。” 这个死犟的男人!以为撑一撑就能过去?独自扛下了一切,还要独自躲着等待伤口愈合? 急痛攻心。但面对朝廷大臣,还不能失了仪态,特别是这些年来,旗下贵族越来越讲究气派,无时无刻不要雍容娴雅,天塌下来也不能形于色,因此宫里的生活已让我有了条件反射:有“外人”在场时,原本就叫人盯着“身份”的我,绝对不能丢胤?的脸。 简略客气了几句,请张大人先回去办差,看他走远了,才吩咐人准备立刻进宫。正急得在湖边踱步,李德全身边一个小太监远远跑来,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叫着:“纯惜公主!公主千岁!万岁爷抱恙,想回园子修养,御驾已经从宫里起驾往园子来了!” 心中忧急,脚步却要细细碎碎,动作需得云淡风轻,我终于变得有些像真正的“贵族”样子了,哀伤也这样内敛婉转,多么不符合胤?的风格,但这却是他给我的,最好的人生。 “公主!。。。。。。姑姑。” 我回头,却见为我扶着手的小丫头眼睛一亮,脸颊腾的绯红起来。 呵,已经是年轻孩子们的故事了吗?站在圆明园烟柳之下的,是弘历。 这一幕似曾相识。我有一刹那的失神: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个少年,在京城的春日烟柳中想我笑得一脸美好。。。。。。 新儿看出弘时与胤?的相似,就是因为这种感觉吧?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可当我在眼前这个少年脸上寻找时,又不敢确定了,是我的幻觉吗?向我走来的这个少年,他有着当年三阿哥的儒生书卷气,当年胤?那样不怒自威的距离感,当年八阿哥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洵洵君子风,当年九阿哥那样的秀美,当年十三阿哥那样的俊朗洒脱,当年十四阿哥那样的清峻。。。。。。 摇头嘲笑自己,若真如此,他真是一个。。。。。。幸运的少年。 也许他谁也不像,只是我的错觉二月--短短二十年,上一代的风流繁华已成过眼云烟。。。。。。胤祥墓园中早已芳草萋萋。 “公主,近日来皇阿玛不肯见儿臣,他来人家身体还好么?我三哥怎样了?”弘历没有在我面起保留对外人的矜持姿态,我很欣慰。 第142章 “弘时薨了。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我静静说道,。顺便观察着他眼角眉梢的每一点风吹草动。 还好,他的反应。。。。。。是完美的,若不是为了胤?,我真是瞎操心了。。。。。。轻轻笑起来,不再需要关心这个幸运得叫人嫉妒的少年。转身离去。 站在圆明园外大道上等了又等,诅咒了千万次这没有汽车飞机的落后时代,御辇才慢悠悠抵达。五天不见,胤?整个都瘦了一圈,携了我手走回藏心阁,还不肯坐轿,让太医紧张得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但安顿下来,摒退所有人之后,他靠在可以瞧见整个湖景的软塌和,半阖眼帘,再也难掩倦意。若真如张廷玉所说,胤?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合眼,倒可以解释他眼前的憔悴支离。 我初见他时是什么样子?抚摩着他头顶不知何时新长出的丝丝白发,我不甚在意的想着这个问题。 居然开始回首往事了,我一定变老了。 “凌儿,我闭不上眼睛。” “为什么?” “在紫禁城,朕开始睡不找了,你说得对,那里冷冰冰,空荡荡,雕梁画栋却热闹到凄凉,夜晚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脚步回声。。。。。。我老了,凌儿,没有你,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胤?软弱的把头靠在我胸前,“我在金陵给你造的公主别苑已经布置好了,几时闲下来,我带你去,去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什么都不管了,好吗?你陪我下下棋,煮煮酒,乘小舟去看十里秦淮波光浆影。。。。。。”絮絮念叨着,他终于肯放松下来,倦极而眠。 指尖一点点滑过他枯瘦下来,越发显得轮廓深深的脸: “几时闲下来。。。。。。你几时才能闲下来呢?。。。。。。胤?,你就这样交代了我们的一生?“ 圆明园,胤?为我伪造的江南山水在轻风中悠悠摇晃起来,我们被一整幕幽蓝夜色温柔覆盖。 胤?又生病了。虽然和前两次大病不同,这次只是时不时浮现一些轻微不适的症状,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过去,我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时候等着皇帝见人理事,独自看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别说他偶有不适之感,我便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再这样下去,胤?自己或许还没什么,我却早已濒临崩溃了。 但我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责怪他?当他的十项大恶罪名中又加上了“杀子“。 尘世羁第二卷第147章 胤禛又生病了。虽然和前两次大病不同,这次只是时不时浮现一些轻微不适的症状,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过去,我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时候皇帝见人理事,我独自看着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别说他偶有不适,我便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再这样下去,胤禛自己或许还没什么,我却早已濒临崩溃了。 但我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责怪他?当他的十项大恶罪名中又加上了“杀子”。 一筹莫展,只能时时留意他的身体状况,并提醒他答应过我的事:该去南方休息一段时间了。正当我的“枕边风”就要奏效之时,我早已忘记的,史书上又一件大事发生了,那个老书生曾静事发,被岳钟麒送给了皇帝。 怎么会有这样迂腐得不可理喻的人?这个叫曾静的老书生,居然列出雍正皇帝十项大恶罪名,写成洋洋洒洒的几万字讨伐书,拿去劝说岳钟麒,说他是岳飞的后代,要他利用手中兵权造反,推翻胤禛这个万恶的暴君,推翻清朝。岳钟麒也是第一次见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哭笑不得,干脆假意答应他,这书生便欣然相信了,于是岳钟麒就这样将他连他的讨伐书一起送到了雍正皇帝眼前。 这个天大的笑话却彻底刺痛了此时胤禛心中那根最脆弱的神经。当发现自己也会渐渐老去时,再偏执孤傲的人也会开始在乎后世的目光了吧?胤禛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有不停力挽狂澜的瞬间?这只是我的猜想,但病中的胤禛在看完讨伐书上“弑父、篡位、逼母、戮兄、杀弟、背德、荒淫……”等罪名之后,一生中从来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的他,居然决定写一本书来为自己辩护,这本书就取名《大义绝密录》。 胤禛居然又有了新的目标,他的事情真的没有完了么?我简直欲哭无泪,莫非只能这样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这阵子,胤禛的病还未好,身体不适,时常晕眩,每天办事和写书的间隙,都要我陪他下一局棋,缓一缓情绪。不客气的说,他的棋艺很臭,而我这些年也没用过多少心思学围棋,于是两个人磨磨蹭蹭、心不在焉,一局棋常常好些天都下不完,胤禛每次都吩咐人把残局保存好了不许动,第二天、第三天……接着下,下完为止,聊作消遣罢了。 不知不觉,连炎夏都已走到尽头,这天午后,勤政殿前后门窗洞开,殿内镇了几块冰,取湖面上随波送来的轻风,凉意倦倦,我与胤禛对着一副残局各自出神,半天都动不了一粒棋子。 “呵呵,怪了,昨儿朕怎么会这样落子呢?如今可难续了。”半晌,胤禛懒懒笑道。 抬头看看后墙上胤禛御笔亲书的“勤政亲贤”匾额,我叹气,也笑: “皇上的白子看似没什么道理,却牢牢占据了大半地盘,胜局已定,还回头去分辨来时路,有什么意义呢?” “哦?”胤禛抬头看看我,苦笑:“凌儿,你最近比朕还不耐烦,句句话都刺着朕呢。” “这不是不耐烦,我是担心来不及……胤禛,再耽误就到秋天了,现在还不能走吗?” 他竟真的有些愧疚,对我软言相告:“凌儿,你瞧,朕在这里,都挣扎一辈子了,突然要走,怎么走得开?待朕写完这本书,今年恐怕又过去了……不然,最早也得等到秋天,你不是说,江南秋天也……” 尘世羁第二卷第148章 不,雍正皇帝怎能这副模样?怎么能有愧疚、犹豫?多日来绷紧神经,人疲倦忧虑时特别容易生气,我竟一刻也不能再忍受: “对!你是雍正皇帝,你为它付出了很多,但仔细想想,最初你们是无法选择的,你们的身份,你们的立场……不要本末倒置好吗?从胤祥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我一直只有这一个目标,要带你离开,我已经揪着心等了五年,怎么还说是突然呢?” “凌儿?……” “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些从来没有亲手得到过权力的人,没有体验过权力巅峰的人,才会这样念念不忘,不惜飞蛾扑火去获得它,而胤禛,我以为,你已经与权力纠葛相伴了一生,你付出那么多,只为站在权力顶峰,看尽这苍凉风景,你应该比所有其他的人更能顿悟,正如众菩萨历尽劫难,才能彻悟成佛一样。” 胤禛将手中棋子握进手心,又用那种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我。 “胤禛,是不是我太天真了?我最近经常想起邬先生,最后见到的几回,他一次比一次精神,甚至比我多年前第一眼见到他时更好,那一定是因为他离开了这里,天空海阔,大快胸怀。” “凌儿,但朕不是邬先生,朕的担子,重得多啊……” “这些年不是已经完成了你的目标了吗?朝中民间,种种大患几乎已经彻除、各项革新也已经完全推行,民生得以复苏,年轻能干的才子能人辈出……胤禛,你已经开启了一代盛世,连弘历的路,你都已经沤尽心血替他铺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胤禛似有所触动,握着棋子的手掌摊开又捏紧,反反复复,目光却醒悟般留恋环顾这座大殿,以及殿外的园林。 “胤禛,为它付出越多,就陷得越深,还不及早抽身退步?这殿外、园子外、京城外,还有你没能亲眼巡视过的大好江山,何必留恋这小小一隅?” 他想得专心,低头有些咳嗽起来,却终于放弃般摇摇头。丢下棋子走过去心疼的抚着他的背,这几年来所有叫人柔肠寸断的不安和等待,在看到他犹豫着想要告诉我什么的时候,终于爆发为愤怒: “不要告诉我你离不开这里,我无法接受任何解释……难道你要像胤祥那样,直到来不及了才会明白?你难道……难道……” 这声音仿佛不是出自己的口中,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么空洞而绝望: “难道……连死,也要死在权力的宝座上,才肯甘心吗?” “凌儿!”胤禛震惊的拽住我一只手。 硬着一颗心挣脱他,转身离开,老得一头苍苍白发的李德全和守在门外的高喜儿惊得木桩子般立在廊下,一动也不能动。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就要结束了,藏心阁外,那棵亭亭如盖的合欢树已有纤叶飘落,靠着树干坐下来,脚下软软青草地被太阳晒出好闻的清香,让人怀念起广阔草原的自由气息…… “凌儿。”胤禛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干脆也坐到我身边树荫下的草地上。 他倒知错得这样快?并肩静静坐了一会儿,听远远近近还有几声漏网的蝉鸣,对着湖面笑道:“我这样骂你,居然也不生气?” “呵呵,前几日还在朝会上发牢骚说,对着满朝大臣,朕竟多年也难得听到一句真心话呢。” “啧,你还嫌没人骂?” “凌儿,何苦这样刻薄朕?”他苦笑着,“那些不分是非、不明就里的,就算满口歌功颂德,朕天天听着,心里何曾有过一时痛快? 第143章 朕明白你的心,不是心痛已极,你怎么舍得骂朕?” 掌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家都被你气死了,骂你倒成了疼你。” 他笑了笑,只是揽过我的头靠到他肩窝,不再说话。 “……对不起,胤禛,刚才是我心急了,不过,我可不是在骂雍正皇帝,我只是,心疼我的男人。” 他紧了紧胳膊,将我搂得更近。 “我明白,凌儿,我明白,容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最近,我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劝到你……胤禛,如果这个故事最后会是悲剧,那么之前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情节,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了悲剧而悲剧?那也太贬低你我的智慧了,不是么?我想,最好的结局,就是让我们两个一起来写,这结局要是快乐的,至少,是充满希望的……” 轻风习习的合欢树下,我们彼此倚靠着,一直看日头没入远处的地平线,天幕上变幻出我最喜欢的满天星斗…… 尘世羁第二卷第149章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圆明园。 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就真正秋凉了,特别是入夜之后,一定要比白天里多加件衣裳才行,但这气候确也清爽宜人,胤禛惦记着军机处这些天议的一件要事,趁此洵洵秋夜,还在勤政殿批折子。 这夜,我虽一直守在他附近,但心里说不出的烦躁,或许是因为进入雍正十三年以来,无时不在担心着“那一刻”随时会到来,不安累积得太多、太久的缘故吧。勉强安稳心神,给他安排了些小点心宵夜,就着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又在殿后湖边出了一会儿神,竟然靠在躺椅上盹着了。 这短短一觉睡得很是不安,梦里不知为何急出一身的汗,蓦然醒来,却风寒侵人,掀开高喜儿替我盖上的薄被,急急问道:“皇上呢?” 高喜儿往殿内使了个眼色,我拿出怀表就着殿内映出来不甚明亮的灯光看了看,已是子夜时分了。 皇帝办事看折子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扰,对安静的要求到达了苛求的地步,从多年前建立“粘竿处”就可见一斑。所有人早已习惯了对他蹑手蹑脚,敬而远之,绝不会冒死打扰,今天也如往常一样,李德全带着两个小太监只守在殿外,有什么端茶递水的事儿,一般有我就足够了,而我瞌睡了这么一阵都没去看他,怎么也不见叫我? 举步踏入殿内,绕过议事见人的正殿,他平常批折子的东暖阁永远静悄悄没有声息,门大开着,他伏在书案上,似乎也难耐疲倦,盹着了。我想嘲笑他这样“勤政”,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夜风入户,烛光摇曳,满屋子暗影乱晃。一步步走近,却见他批折子用的那支笔蘸满朱砂,胡乱掉落在手旁,而显然是他刚刚正在看的、写了一半朱批的折子摊开压在他胳膊下,被那支笔上的赤红朱砂糊了个乱七八糟。胤禛枕在胳膊上的侧脸神色平静,双目紧阖。 他睡得这样安宁,只除了微皱的眉头,好像一个小学生做累了功课,趁塾师不留神,打着盹、抛下笔,不顾一切伏案酣睡去也。 我忽然想伸手去探寻他的鼻息,但全身被冻住般不能动弹,才发现自己恐惧得紧咬牙关,浑身汗潸潸脊背生凉。 “那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午夜的凉风路过窗前,叹息般翻乱了满桌的纸张,案上银烛台中,半支残烛泪流了满盏,昏黄的光线明灭闪烁,映得胤禛孩子般困倦的侧脸忽明忽暗,仿佛被不可知的阴影笼罩…… 尘世羁第二卷偕归(大结局)1 乾隆元年,金陵城外,一带园林依山而建,江南风格迤逦深秀,但因打着公主别苑的名号,山顶正中的主殿被堂而皇之的铺上了金黄琉璃瓦顶,在四周葱茏山头簇拥之下,又显出几分威严神秘。主殿东暖阁,我捧着茶,笑眯眯看着一身明黄龙袍低头跪在眼前的好命皇帝弘历挨骂。 “……笑话!哪有新皇一登基就急着南巡玩乐的?沿途各地接驾如此铺张,扰乱民生,靡费多少?列祖列宗开创基业多少艰辛,是给你玩儿来的?” 弘历身材高大颀硕,跪直了也不比我坐着矮多少,低着头呐呐道:“皇阿玛明鉴,儿皇不是为了游乐来的,况且,圣祖皇爷爷也曾经南巡视察民生……” “你还敢说起圣祖皇帝?想想你皇爷爷当年从几百皇孙中,惟独把你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心血所托,何等用心良苦?你登基之初,多少大事待定,不踏踏实实做事,却夸下海口要堪比圣祖皇帝,什么若能当政六十年一甲子便禅位给新皇后人。笑话!哪有新帝刚刚登基,倒先发誓今后要禅位的?” 说起康熙皇爷爷当年舐牍情深,爱护备至,确实倾注寄托了全副心血于他身上,弘历神情一软,乖乖的将身子更跪低了些。 皇爷爷自幼爱护栽培、皇阿玛又居然肯将好不容易整顿出来的大好江山提前交给他,到底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弘历踌躇满志之下,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对自己皇爷爷、皇阿玛的感激涕零,忍不住夸下海口,向天下承诺要做一个像康熙那样伟大的圣君,若列祖列宗庇佑,他也不想超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历史纪录,而要在当政六十年时,像胤禛这样禅位于后人。当然,最后这个秘密缘由,是不能公开说的,只有极少数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胤禛习惯了对自己儿子严厉到鸡蛋里挑骨头,他们兄弟从小对胤禛的畏惧也是根深蒂固,所以弘历被骂得无话可说,陪跪在一边的弘昼也不敢抬头。 “好了好了,呵呵,太上皇四哥,您先歇歇。”果亲王胤礼抓住话缝儿,端了茶送到胤禛手上,为弘历开脱窘境:“他们哥儿几个自小见了您就跟见了避鼠猫儿似的,您瞧他们这么一阵子跪的也可怜,不如先让他们哥儿起来说话?皇上清华毓德,又是自小儿就在圣祖皇帝和您身边看着长大的,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未可知啊。皇上生性纯孝,思念太上皇,还有不知多少朝政大事急着请教,又想着来亲眼瞧瞧咱们南方土地,体会民生疾苦……也是天下之福不是?” 东拉西扯的说着,眼看胤禛神色松动,他便挤眉弄眼示意弘历弘昼站起来:“哎呀,这江南富庶,人物灵秀,还有这别苑……啧啧,真是好地方。” 胤礼站到窗前,窗外就是暮春时节美得不像话的江南丘陵,山花烂漫,昨夜下了一场骤雨,清晨新霁,空谷间响起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呼吸着润泽清香的自由空气,看满山红翠,娇艳欲滴,深深呼吸,人立刻身心愉悦…… “景也好,风水也好,样式雷家果然有一套!” 胤礼啧啧赞叹了好久,我以为他在酝酿什么诗句,不想他说漏嘴,讲出这么一句。据说,这公主别苑的设计者,就是圆明园、东陵和雍正皇帝为自己特意兴建的泰陵的设计者,史上有名的风水建筑大师家族“样式雷家”,清朝入关之后几次紫禁城殿室的改造也是由他们家族主持的。隐隐约约听说过,这别苑最高处可见的北面远处长江拐弯、四周山脉走势等,都是有玄机的。虽说“金陵王气黯然收”,但作为南方文脉龙气的聚集地,清朝皇帝一早就对南京有特别留心镇压之意,兴建动用了不少机关,看来这公主别苑也包括在内了,现在又有了“真龙天子”镇守,怪不得胤禛和弘历当时对退居于此地毫无异议,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 “这里真的能镇压利用南方的龙气?什么风水八卦这么玄妙?你们神神秘秘的,我已经好奇很久了,讲给我也听听嘛!”我抓住机会,连忙问道。 “呃……” 在场四个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立刻交换眼神,空气中仿佛飒飒电光扫过,然后不约而同摆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尘世羁第二卷偕归(大结局)2 “呃,怪不得四哥长胖了,不但龙体大好,这才一年休养下来,竟比十年前还精神,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小王是不是也可以学学四哥……” “咳咳!十七叔,朕方登基不久,政务繁忙,不知多少大事指望着十七叔协力相助呢!”弘历看着他的十七叔,似乎很想擦汗,立刻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这美好的幻想。 “嗯……皇上圣谕的是!那就等个……三年吧,乾隆三年,果亲王薨,英年早逝,悠游山河去也……”胤礼连忙作揖应了一声,转眼又得意的计划起来。 “十七弟!”胤禛浓眉一竖,才骂完儿子,又开始教育弟弟:“弘历还年青得很,又这么好逸恶劳,正是指望着你和十六弟这两位叔叔的时候,你正值壮年,当为朝廷砥柱,却计划着偷懒,怎么对得起我大清列祖列宗?……” 胤礼微微躬身听着,满脸不服气,我猜他心里准在嘀咕:自己带头享受来了,居然还有立场教育别人…… 什么大不了的秘密,看来是不会告诉我了,懒得再理睬他们,留他们自己慢慢密议了一整天。入夜之后,月色如洗,高台上竟不必掌灯,晚膳之后,他们的谈兴依然很浓,我取了几样精巧点心,重新回到山边景色极好的楼台之上,却发现气氛微妙凝重起来。 “……儿皇……擅自作主,放了十叔和十四叔。” 胤禛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被皓月洒满银辉的山下风景,问道:“他们,可说了些什么?” “回皇阿玛,十叔病得不轻,神智已不清醒,儿皇遣了太医予以调治。 第144章 十四叔……十四叔……问了各位叔叔们如今怎样,儿皇一一告知,他出了好一会儿神,哀伤不已。” 是啊,幽禁了十二年之后出来,发现大哥胤褆死于雍正十二年;雍正二年,二哥胤礽死去;三哥胤祉和五哥胤祺死于雍正十年;七哥胤祐、十三哥胤祥都死于雍正八年。当然不用说他曾经最亲近也感情最复杂的八哥、九哥……而他心中应该最恨的四哥,也“驾崩”了…… 萧墙之祸,短短半生亲眼见兄弟凋零,面对人世无常,当初的雄心霸意还剩下什么? 胤禛很安静。同父同母的最亲弟弟,曾经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曾经最恨恨不已的敌人,他们应该非常清楚对方的心迹。 不说话,就是默许了这个处置结果。正要松一口气,换个轻松些的话题,弘历又诚实的补充上一句: “十四叔还问了一句,凌儿姑姑、纯惜公主如今的下落。” 我微微吃惊,胤禛也转眼看他,弘历不等再问,接着回道:“儿皇告诉十四叔,凌儿姑姑早已得封固伦公主,因对皇阿玛龙御归天伤心过度,独自回南方隐居,再也难以寻觅行踪了。十四叔想了一会儿,便没有再问。” 因为这个意外,气氛尴尬的沉默了一下,胤礼连忙识趣的打岔道: “哎呀!这儿的景色真是,早也美,晚也美,晴时使人安宁喜乐,雨中叫人思幽心静,月下更是意蕴悠远,恍如仙境,我这才明白,画儿技法再工,却为何总是做不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循,哎!富贵误人!” “十七叔,这景色和画工又扯上什么关系了?”弘昼也问。 “若不是身处这等风华脱俗之地,顿悟这享尽繁华,跳出樊笼,渐悟盈虚穷通的心境,手中笔下,怎能做到出神入化,不着痕迹?哎!现在才知道,那些赞我画儿的人,都是哄我开心呢,总有一天,我也要……” …… 严肃话题过去了,对樽赏景,弘历兄弟自然擅长风花雪月,却不敢多话,只有胤礼话最多,不知不觉两坛酒入喉,早不胜一醉,夜饮便尽兴而散。 与胤禛携手漫步在铺满月光的石板路上,想起那喜忧跌宕无法形容的一夜,仍然觉得眼前的幸福美好得不真实,不由后怕而欣慰的握紧了他的手。 尘世羁第二卷偕归(大结局)3 那一夜,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夜的勤政殿中清冷安静得只有风声叹息。我的一只手探在他面前,颤抖了好一阵子,竟然感觉不到他的鼻息。脉搏呢?心跳呢?或许是因为我自己颤抖得太厉害,竟完全无法感觉到我熟悉的,他强壮有力的心跳。 最恐惧绝望的反应,绝对不是尖叫嘶吼,也不是痛哭流涕。木然半晌,连动一动也不能了,全身一软,顺势跪坐在他面前,把头轻轻靠在他膝上,就这样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任何知觉。 直到李德全慌张的唤我:“公主!公主!这是怎么啦?皇上他……” 因为四周诡异的寂静,他苍老而变态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在我听来分外恐怖。 “李公公,拜托你,今晚在军机处当值的应该是张廷玉大人,你先去叫上张大人,再请张大人想办法,去请几位太医、十六爷、十七爷、宝亲王、鄂尔泰大人、李卫大人,到这里来。还有,这半夜时分,怎样尽快叫到他们,又不要惊动人,你请张大人多斟酌。” 李德全情知不好,也不再问,抖抖嗦嗦的叫上两个小太监走了。 这一说话转念间,勉强重回理智,握住胤禛冰凉的手,胸口却被大石压住似的无法发声,合眼靠在他身上,静听午夜里风声轻诉、寒蝉鸣啼…… 不知过了多久,他却浑身一震,仿佛从什么噩梦中惊醒般,猛然坐直了身子。我一惊之下险些摔倒,他本能的伸手扶住我,心有余悸的环顾四周,又怔怔的打量我,在我目光中寻求安慰似的探询一刻,才松一口气,说: “凌儿,吓着你了?朕……朕好像做了一个梦。”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确定了这是我活生生的胤禛,才发现自己依然紧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儿,朕刚才怎么了?” 摇摇头,扑身上前,紧紧搂住他,感受他温热鼻息、心跳频率,迟迟放不开手。 “朕好像见到了很多人、去到了很多地方……” 他随手翻翻桌上奏折,带着如梦初醒的表情站起来,在殿中踱步四顾,好像在想什么,走到我们几天还没下完的的棋局前,忽然失笑,一把推乱了棋局,转身清晰而轻松的说:“凌儿,你和朕一道走吧,就去江南的公主别苑。” 什么?!什么样不寻常的梦,能让他这样醍醐灌顶?难道……那个顿悟,就在刚才的生死一线间发生了? 惊喜且疑惑,我小心试探道:“那,去歇歇也好,至少先让皇上龙体得以休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大过这个呢?待皇上把精神养足了,今后的事儿再慢慢回来处理……” “不,凌儿,如你所愿,我们不用回来了。皇爷爷不是有过好点子么?朕看不错。” 到底还在病中,他有些累,重新坐下来,目光却是近年从未有过的清爽愉悦。 他的皇爷爷,顺治皇帝,真的是假装驾崩,出家去了?难道……莫非……连被宫廷折磨得伤心欲绝的董鄂妃,原来也没有死?正要问个仔细,李德全去叫的第一批人已经到了。 这才想到自己刚才慌乱中的措置,连忙向胤禛说明,他赞赏的看一看我,大手一挥:“很好。叫他们进来,朕还胡乱忙些什么呢?这就交代清楚了,咱们还赶得上江南的秋风起鲈鱼,山中寻桂子,哈哈……” 尘世羁第二卷偕归(大结局)4 弘历的悲惧交集、苦苦推托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其他人的百般劝阻也是难免的,事涉太多机密,我自觉的回避了。但猜想中,雍正皇帝回首起惊涛骇浪从未片刻停息的一生,种种艰难险恶,众人心中自是明镜似的,这位圆明居士,无论是因为灰心抑或勘破,想要彻底放开手,真正过上安宁清静的生活,在这些最了解他的人眼里,吃惊之后,感慨和理解也是自然的吧。 商量了一夜,将至天明时,先放出了消息去: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夜,雍正皇帝因宿疾驾崩于圆明园勤政殿。 接下来,场面上的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立嗣弘历,在雍正皇帝灵前即位,年号乾隆。母以子贵,几年前封为熹贵妃的弘历生母纽祜禄氏先由“遗命”封为皇后,然后在乾隆皇帝登基的同时,被尊为皇太后,迁居慈宁宫。弘昼的生母耿氏,也被封为纯熹皇贵妃,搬进了和亲王府安享尊荣。 丧礼期间,唯一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情,是清朝皇族传统的“大丢纸”仪式,也就是阿依朵在康熙葬礼时惋惜不已的,将皇帝生前所有喜爱、常用的器物在灵前焚毁,作为祭奠的一种仪式。乾隆皇帝特地下旨废止了这个从游牧民族沿袭而来的旧习,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多少奇珍异宝那样一把火烧了,太过浪费,有伤雍正皇帝节俭的本心。但实际的原因,不过是在下旨之时,这些胤禛使用把玩惯了的器物珍宝,已经被小心的打包起来,整船整船的由京杭大运河运送到南京城外的别苑中了。 胤禛交割明白了事情,突然变得比我还“归心似箭”,雍正皇帝百日大丧还未过去,他已经和我在南京城中四处闲逛了。但我们到南方后的第一件事,应该算是见证了新儿的婚礼。 离开紫禁城之前,我与胤禛商量道:“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有个交待才好。新儿不应该再留在宫里了,她长大了……” “呵呵,这个!前一阵子,孙守一已经向朕禀明过此事,因一时忙乱,朕笑了一阵,就没急着操持,更别说这一下子,真是险些耽误了那两个孩子……你不知道,好笑的很,说孙福来和新儿两个,自己早就商量好了,已经订下终身,孙福来去求孙守一替他们向朕求情,孙守一很生气,想要责罚孙福来的,被他的夫人碧奴死活扯住了,说让他想想,他们两个的当年,哈哈……” 这孩子,原来她已经想通了?我很欣慰。再回想当年性音要责罚孙守一,我一心成全孙守一和碧奴的情景,顿觉时光流逝的沧桑,倒独自出神了好久。 孙守一时任两江提督将军,正好肩负起了保护公主别苑和“太上皇”安全的秘密任务,另外,由胤礼和弘历亲自挑选的,当年胤祥亲手带出来的一批上三旗禁军,还有多吉,也进驻了别苑。“先皇”百日大丧未过,民间是禁止婚娶的,但新儿与孙福来,就在别苑里,在我和胤禛面前,举行了简单而不平凡的婚礼。 孙福来随他父亲习武,生得比他父亲还魁梧英气,仍然从事武职,新儿却胸有成竹的做起了商人。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每年向宫中交办“上用”、“官用”绣缎绫绸布匹衣物等,需要大量的丝绸、缎子、布匹,新儿瞧准这个渠道对原料的长期需求,十分精明的并购了几间小作坊式缎机房、布机房,俨然已经开起了纺织工厂。新儿不但年轻美貌,知书识理,且贵在性格和顺,不骄不矜,更不要说是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的,所以刚在南京城的士绅阶层中露面不久,便被惊为天人,孙守一和碧奴也十分喜欢看重这个长媳,更不要说,乾隆皇帝昨天还感兴趣的提起她:“……没想到她有这样才干,朕过两天一定去瞧瞧新儿妹妹……”让我不由得大皱眉头——新儿什么时候变成他的新儿妹妹了? 第145章 我也时常找新儿过来陪我,或者干脆悄悄去她的“工厂”看一看。 “……新儿,身为长媳操持那样一个大家,又能把这纺织作坊经营得这样井井有条,你比我聪明能干太多了,想想真是好笑,在这个世界,我怎么好像永远是最笨最没用的?” “公主是大智若愚,不然,怎么会连皇上也被您说服,做了逍遥自在的太上皇呢?”新儿俏皮的笑着,得意的向我报告起生意进展:“而且,新儿这一切,都是公主您教我的,新儿怎么样也学不到公主哪怕一半的智慧。多亏您教我的英语,还让我向各国使臣学习西洋语言,我现在可以与外国人做买卖呢,他们最喜欢我们中华的丝绸,货物根本是供不应求,好多绸缎庄、缎机房有多余的丝绸,都托我代为出售,可以卖到三倍的价格呢。” “嗯,那叫外贸……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 “公主想到什么?”挽起了小媳妇发髻的新儿还和孩提时一样,喜欢伏在我膝上,笑盈盈。 “康熙皇帝精通几国夷语,在他的那么多儿子中,只有九阿哥胤禟,和康熙皇帝一样,精通洋文,能和外国使臣、传教士直接对话……看到你幸福,胤禟一定会欣慰的。你至少是他种下的一线希望。” 说起胤禟,新儿低头靠着我,沉默了好久。 “公主,在西宁时,九王爷曾经教我弹琴,可您从小就不许我学任何乐器……现在,我有时会偷偷把那支笛子拿出来,学着吹奏,每次笛声响起,就好像九王爷还在新儿身边一样……” 尘世羁第二卷偕归(大结局)5 弘历的第一次南巡要结束了,回京之前的最后一次拜见,他告诉“太上皇”,按他的“遗愿”,之前刊发的《大义觉迷录》已经回收销毁得差不多了,并且希望胤禛帮他说服他那个赖着不肯回京的十七叔跟他回去做事。 胤礼正打算继续南下游历,行装都准备好了,还是被这皇帝父子二人逮住,软硬兼施要把他带回去。离去之前,我对一脸不甘心的他笑道:“你先安心回去替皇帝分忧吧,我和你四哥先代你去巡游一番山水好了。” “什么?皇阿玛和公主要去哪里?皇阿玛不可微服犯险,令儿皇不安,还请珍重龙体……” “你微服逛南京城那几天,侍卫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的人?”胤禛冷笑,弘历立刻噤声,神情不安的低下头。 “呵呵,皇上不必忧虑安全问题,值得担心的倒是,南边的官儿都已知道这里有个什么公主,连皇帝南巡也要来见一见,唉,就算等皇上回京了,我这公主别苑一时半时也不能指望清静了,所以,我们还是先躲一躲吧。”我说着,回首与胤禛相视而笑,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要找一些名胜风景游玩去。 “朕多少比你还晓事些,有粘竿处侍卫足够了,倒是你,快些回去吧,该说的话也交待够了,别贪玩逗留,你自小没离京这么远过,不要让你额娘担心。”胤禛和缓了语气,父子至情自然流露,弘历又没话找话的叮嘱了一阵,才眷眷不舍的磕了三个头,启驾离开。 弘历走后,胤禛却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一个制作精细的木盒子,熟悉的看也不看,转手交给我。 “今年晚了些,因为路程稍长……” 雪莲。 这是第十四朵了,今后还会有第十五朵、十六朵……捧着雪莲,望着远处山下簇拥乾隆皇帝御驾远去的长长队伍,忽然微笑。 春夏之交,南方天气已经渐渐暖热,清晨在山幽鸟鸣中醒来,胤禛又已经早起练布库去了,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精神似的。懒懒的洗漱了,坐到梳妆台前打着呵欠出神,胤禛大步来到我身后,镜中恍惚又出现了多年前,在四贝勒府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精壮俊逸的身影。 “我身上有什么不对?让你这样瞧着我。” 他把擦着汗的手巾往身后小太监手上一放,忽然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危险的坏笑,却从妆镜前拈起眉笔,坐到我身旁,捧起我的脸,端详起来。 “谁会相信有这样的一天?雍正皇帝居然有时间替我画眉了。” 窗外浓郁的绿影映入纱来,满室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只闻到他运动过后带着汗味的温热男子气息,这时才发现,他肩襟都落满了小小的花朵,不由笑着把头靠到他肩上,眼中却模糊了。 “嗯?又是落花时节了……凌儿,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似的?”胤禛从镜中瞧见自己,又看看我,掸掸自己身上的花朵,紧张的回头打量我。 “不。是太高兴了,不论未来还有多少岁月留给你我,愿从此利名竭,是非绝,过去的红尘百转再也不会来纠缠你我……” “……”胤禛低头看着我笑,牵起我的手来到露台上,山顶晨光,一片清气,初升不久了半天朱霞,那红彤彤的柔光映得人心中莫名一喜。 “谢谢你。凌儿,若不是你,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那么多些年,无间地狱般煎熬的日子,再如何佛前祈问,只是无解,如今却只觉心中澄明,从此再无苦楚,是你救赎了我。” 额上被他印下轻轻一吻:“还有一件你一定会开心的事情。刚刚才送到的……这个。” 高喜儿笑嘻嘻托出一个卷轴,胤禛示意我与他各执一端将其展开,那是一副画:画中大片留白是高远的天际,舒卷的薄云下青山隐隐,浩然一江波涛绕山而去,江边一白发老翁倚仗而立,笑呵呵与不远处一小舟上的渔翁说着什么,面容安祥喜乐。 “灭除一切苦,圆满无上慈”。整副画面没有题跋,只在留白处有这十个字。字形无比眼熟,是邬先生圆润飘逸的行楷,但字法无心,笔敛锋芒,大巧若拙,仿佛可以听见它正出自那白发老翁口中。 “这是邬先生的,我就知道……”眼中又要潮湿,连忙急急说话掩饰:“这画远非凡品可比了,这不是果亲王传说中的那种境界,无迹可循,已臻化境么?” “可不是?十七弟已经看过这幅画了,直嚷嚷着要去找邬先生修炼学画。” “修炼?” “是啊,哈哈,他说邬先生准是已经成仙了,不然怎能有这等手笔?” “哈哈……”果然如此,我笑着,也拉住他的胳膊摇晃:“我们也去吧,邬先生在哪里?” “这幅画是派去的人在蜀中找到先生,先生当场挥毫的。如今不知又云游到何处了,不过不要紧,我们都还有很多时间,自在山河,终会相逢的。” “嗯……胤禛,我想念邬先生。” “我知道。”他温和的揉揉我的头发。 “邬先生成全过我的性命、你的帝业,可说是他成全了你我的故事。他这样智慧,却这样隐忍,连当世也没有几个人能了解他,更不要说后世……他何等寂寞!” “是啊,若没有你,我也不敢想象此生会有何等寂寞……又何尝有人会知道这样的我、这样的你呢?……我们终将湮没于史书烟尘当中,被人遗忘——凌儿,不如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吧。” “呵呵,你还没过足写内幕密书的瘾?要把一个这样冗长的故事娓娓道来,真的不是易事呢,更何况,这其中多少笑泪血汗,真怕讲不好。何况,就算辛辛苦苦讲出来了,若无人能懂,岂不更加寂寞?” …… 浅笑絮语,我们拉着彼此的手在山中林荫小道间闲闲穿过,眼前豁然开朗,江风顽皮的推起满山绿波,胤禛的步伐永远这么专注于前,却浑然不觉,落花如雨,正从我们头顶温柔飘落。 ——全书完——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 ------胤?番外 午夜,月亮也随她离开了,只给我留下一片黑沉沉的天,一湖忽然死去的水。心上只剩下一道冰凉的月光-----那是她转身时,明净忧伤的脸庞。 黑暗中不由得轻轻发笑-----她又回头了,第三次。 她总是这样,每一次,想要干脆恨恨的走开,终究又不忍,我能看到她离去的背影里,都是困惑不甘。。。。。。她实在不适合这样的生活,亲身卷入我们兄弟这点儿肮脏的家务事,已经十八年,她仍然不肯去恨人,而宁愿归咎于命运。 若“命运”这回事真的存在,这该死的命运,我不知道该感激它,还是该诅咒它,指引我在那一刻,见到她。 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十九,我的宿命之日。 八哥站在他书房外的模样依然如此清晰。。。。。。夏末释放着最后的炎热,傍晚,头顶蓝天已有细碎的云彩飘过,时有风起,蔷薇花架上,花瓣便如雨坠落,现在想来,曼妙如梦,潺潺细流从小桥下流向亭台楼阁深处的湖泊,一切就如同它站在这所府邸深处凝神静思是主人,儒雅,深沉,只是看得懂他的人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伤和冷郁。 而我,可恨那时的我,居然还是那样一个愚蠢轻狂的少年,和十弟一起毫无心肝的大笑着闯进这副画面,听他乐不可支的描述着:“。。。。。。如此如此,老家伙来找我诉苦:‘说一张老脸皮都在户部大堂上被老十三扒下来了,活不下去了,要向皇上递折子,辞官归田,’我说啊:‘老东西,会赖帐啊!你一抹屁股走了,欠国库的债谁扛?爷能替你擦屁股啊?你要出气也容易,把银子如数交给爷,爷保准帮你往老十三喝的茶里下一把泻药------反正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了。 第146章 。。。。。” “九弟十弟。”八哥从蔷薇花架后迎出来,带着一丝责备的笑看着我们这两个弟弟,折扇轻摇,如春日柳,令见者心折。 同为爱新觉罗子孙,我们向来自认没有他那样的气度风范,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有着比我和十弟两个人加在一起还多的心思-------不过有时候我很怀疑十弟到底有没有心思,因为每次我这么问着十弟时,他都不明所以的哈哈傻笑。 “十弟亏得是在我这儿嚷嚷,让外人听见了像什么话/早就大婚出宫了,还提小时候那些顽皮勾当,白白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 “咱们都在笑话你,要是你再满口屁股不屁股的。。。。。八哥,你这个时候叫咱们来做什么?”我拍拍老十的背,笑问。 “今儿早上四哥和十三弟为施世纶在皇阿玛跟前给户部的帐册对质,四哥说事涉朝廷官员的帐册,清理过都暂搬到他府里了,我出来的时候无意中问着一句,说有几个帐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四哥就请咱们哥儿几个今晚都去他书房一起查查,到底是兄弟嘛,掰清了好说话------他管饭。”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 “要是他管饭我就不奉陪了,到哪儿都板着个死人脸,活像全天下都欠他多少银子还没还似的,饭没吃完,我哈的气儿都掉冰渣子!今儿我府里刚发好一对熊掌,不想受那个罪。”我毫不客气的拱拱手。 “呵呵。。。。。。就是!九哥,那我今晚到你府上蹭一顿去,我府里那个从保定弄来的厨子昨儿没对我的规矩,被我打折了腿--我正为这个犯愁呢,九哥你说说,上哪儿,能这么快找到一个比他火候功夫也不差的厨子?” 十弟点点头,笑嘻嘻跟我商量起来。 “老十!”八哥喝住他:‘怎么又干这等事?叫皇阿玛知道了,又是一桩罪过。“ “厨子没死!就是折了腿,给银子在治呢,指不定腿好了,还能上灶呢,哈哈。。。。。。再说上次打死那个小太监,赖到太子二哥身上,不是连皇阿玛都没瞧出来吗,太子也稀里糊涂的,就抵了帐。。。。。。哈哈。。。。。。” “你不提还罢了,竟还好意思提起,若不是我和九弟在宫里过方转圜,你能瞒得过谁去?现在不比小时候了。。。。。。”八哥认真板起脸来,教训道:“如今办的事儿哪件关系小了?再这么鲁莽,八哥可不管你了。” “嗨。。。。。。”十弟立刻没了方才的气焰:“我。。。。。。我下次叫他们轻着点打,吓唬吓唬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 “十弟十弟,怎么,就这么直性子,不分青红皂白呢,这个毛病不改,迟早连八哥也被你害了。。。。。。”八哥摇头叹气,转身便走:“随我去四哥府上。” “哎?咱们也要去?”十弟连忙赶上几步问。 “你们有谁进过四哥书房?” 我这才想到,不由得促狭心起,拿扇子一拍手心:“是了!四哥府那个铁门栓,我们去倒了去过几趟,都是无关紧要的,书房倒还真没进过,今年他和十三弟从南边买回来的两个男孩子咱们都见到了,见人眼珠子溜溜的转,一脸聪明相,特别是还请回来一个瘸腿书生,打量谁还不知道似的,遮遮掩掩藏在书房,咱们这就去,好好扰攘他一番!” “那。。。。。。回来再去九哥府上吃熊掌,九哥,我这就叫人传信儿给你府上,要慢火细细的烧。。。。。。” 胡乱吃了点东西,四哥,十三弟,还有八哥十弟,我们就绕着帐册头昏脑胀的磨蹭了一夜。十弟是最不耐烦的,早就在周围溜了好几圈,显然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开始坐到一旁喝茶发呆。那个瘸腿书生当然是被藏起来了,四哥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无趣,我终于也无聊的站起来,踱到室外廊下透透气。 月已上中天,洒了遍地银辉,那时懵懂的我,还在不满于浪费了大好良宵在四哥书房里,对宿命即将到来的安排一无所知。 起初,只是似有似无的叮咚声,听不真切,但侧耳细听时,渐渐有了旋律,我不由得好笑:这分明是女孩子在练习曲子,在我府里撷翠苑倒是常见的,但四哥?还是在四哥枯燥无味的书房?大新闻。 叫了十弟一起来听,没找到帐册的破绽,正在低头沉吟的八哥也顺势走出来,我看见四哥皱眉看了看他的管家高福儿,和十三弟交换了一个略显意外的目光,便也趁机向八哥使了眼色,八哥会意,笑言不信四哥还会有这等风流雅事,要去看看,四哥不便拒绝,但,我和十弟何需他的批准?早就偷偷一笑,沿着回廊向书房深处走去。 原来书房西边有一个小小的后院,沿走廊转了弯儿,月色好得不需要点灯,院中两棵古树,一弯清流,嶙峋假山,沐浴着清冷月华遍地银辉,宛若月宫琼瑶。 毫无准备的,就这样看到了她,那一刻,我竟然无法呼吸。 月光隐隐映过她的身体,肌肤中沁出轻纱般柔和的白色光芒,她似乎是透明的,将一把青丝放肆的散在身后,笨手笨脚拔着琴的样子叫人不禁怜惜的一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矛盾的结合,会有这样出奇的稚涩美丽。。。。。。她是什么?惑人的鬼魅?堕凡的仙子?。。。。。。或许,山中稚拙烂漫的精灵? 十三弟在身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不满的回过神来,看见十弟呆呆的张着嘴--这不是我的幻觉,无论她是妖魅还是精灵,他们也都看到了。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3 这时,她轻请唱起了一首有些奇怪的曲子,我从未听到过的旋律,取自《蒹瑕》的词,原本被她拨得痒痒的心又为之一窒。 。。。。。。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我简直无法忍受自己会有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 琴声断了,她这才吃惊的发现我们的存在,不安的扭着自己的手指。 八哥十弟他们已经缓过来,谈笑风生,我去依然无法言语。直到走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沁凉柔软,一只指头的指甲断了。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 她一直怔怔的看着我,一双眸子如幽幽两汪秋水,近看她抬起头来时,双目莹莹,似乎刚刚还哭过。她向我请安,音色娇俏软糯,自称奴婢--她不但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女孩子,而且,不过是一个四哥从扬州买回来的丫头,或许刚刚受了什么气,或者犯了思乡之情,在此排遣郁郁而已。 该走了。我并不在乎四哥回答了什么,也不在乎八哥对我唐突要人的小小不满,更不知道这一面从此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心,此时唯一的念头: 我想要她。 秋凉了,我的?翠苑里黄叶纷飞,丝竹盈耳,女孩子们楚腰纤纤,笑语婉转,八哥从廊下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呵呵笑道:赏心乐事谁家院?九弟好消受啊。 “八贝勒吉祥!” 顺手将桌上的物事“哗啦”扫落一地,吓得莺啼燕啭正请安的女孩子们立刻噤声,我指着她们冷笑一声“消受个屁!没有一个会唱那首曲子的!居然一个没听说过诗经蒹瑕!” “哎!”八哥将折扇一合,温言安慰女孩子们:“你们先下去吧”,然后才似笑似嗔的问我“九弟,你这是怎么了?说说也就罢了,一个丫头,值得惦记这么久。” 他不懂!他们都不懂!我也曾以为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可是每过去一天,我反而会想起更多:那双蕴意深深的眼眸,那只小小的手,那仰头看我的神情,那不卑不亢不迎不拒的态度,还有。。。。。。还有她所有的一切! “。。。。。。吗怎么可能是一个从人市上拣回来的丫头?八哥,你我府里,有的是扬州瘦马,五百两银子一个是身价,倒不如他们去人市上顺手拣的讨饭丫头?” 八哥坐下来,端起茶盏,望着水上浮起的茶叶出了一会儿神,才笑道:“要说这个,水不嘀咕呢?四哥近年越瞧越有意思了,他的心思原本就细如发丝缜密,硬如铁板一块,呵呵,真要是捉摸不透起来,有是一个劲敌啊。。。。。。但这个丫头,你回来第二天不就着人去查了吗?眼下你在南边的手段比我得用,你自己也看了,那就是四哥他们这次去南方后才带进府的丫头,无甚来历,我府上有人听他府上当差的小四厮无意中说起,这丫头原来还是贱籍。。。。。。” 八哥看看我:“九弟,四哥当时就回绝了你,现在无缘无故的,谁能向他开口要个丫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咱们计议的事儿。。。。。。你别只顾惦记着美人,不啊正事给耽搁了。 “哼,咱们大大小小的火线也埋伏了这么多年了,二哥的太子位早已危如累卵,你忘了昨儿皇阿玛还怎么说他来着?秋凉了,我看他也是秋后的蛤蟆。” “风云突变谁说得准?皇阿玛念着当年赫舍里皇后的恩情,自下就特别宠着二哥,四十年父子情不说,皇阿玛最舍不得的,是他老人家花四十年时光培养出一个太子的心血,仅这一点,太子就有恃无恐。” 只有我知道罢了,这其实正是八哥最忿忿不平的,同样是儿子,资质不会比谁差,皇阿玛偏偏要格外偏爱那一个,谁有办法?这是八哥的魔障。 安慰的拍拍八哥的手臂,却懵然不知,自己今生的魔障也已出现,我只是,独自一人时,偶尔会低声念起他们报给我的,她的名字,凌儿。 第147章 。。。。。。 我想要她。 重阳节,太子的毓庆宫代皇阿玛设宴,兄弟们表面一派融融和煦,其实哪不是不各怀鬼胎?八哥大约想着咱们的大事进展顺利,心情不错,居然跟太子二哥推杯换盏,喝得春风满面;十弟更是胡吃海喝。勾着五哥的脖子说起笑话,有意无意的把五哥自以为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件事抖了出来,。吓得五哥脸色都变了。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4 我很不耐烦,有意思的是,四哥似乎比我还不耐烦。时常出神就罢了,偶尔,脸上还浮起一个恍惚的微笑。 看看他,我只能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灌酒。果然,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四哥,一向最爱与太子示人以亲厚的四哥,居然第一个坐不住,筵席刚刚结束,他就在所有人之前,匆匆走了。 “。。。。。。。九哥,那丫头虽好,不见得人人都像你这般想着吧。。。。。。哈哈。。。。。。何况是四哥这种不解。。。。。。不解。。。。。。风情的人呢。。。。。。?”十弟搭着我的背,嘻嘻哈哈的说,舌头都大了。“不然要是我。。。。。。还等着她留在书房。。。。。。独自,寂寞。。。。。。寂寞。。。。。。良宵?嘿嘿,嘿嘿。。。。。。。” “十弟喝多了,赶紧回府去歇着,当心明儿早朝起不来,皇阿玛问着!” 八哥“扑哧”一笑,指着十弟向我说:“十弟到底还是个小孩子,那样也算善解风情?九弟你也喝得不少了,这也值得你胡思乱想,,四哥准是有什么事儿惦记着呢,不然,他要是新纳了妾室,我们准会知道的。” “哎!八哥,这说的又是四哥府上那个丫鬟?我都听你们说起好几次了,九哥这到底是怎么回时啊?八哥你跟我说说。。。。。。”年轻好奇的十四弟忙忙的追问。 “呵呵,这有什么好听的。。。。。。”八哥心情果然不错,笑眯眯的携过十四弟的手“当日我们去四哥府。。。。。。”他居然真的给十四弟细细将起这个故事来了。 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他们根本不懂!-我就是知道:四哥一定是回去找她了,一定是在筵席上还想着她,除了她,还能有什么情况会让我们那个四哥如此反常?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过! 她就是四哥府上的人,四哥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她,一想起这,我就怒从心头起。。。。。。。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好东西?! 我想要她。 康熙四十六年冬天,随皇上巡幸热河,虽然一切都进展顺利,八哥仍执意要我随他一起住,便于通消息,十弟不肯落下,也赖着一起住在八哥的旗云山庄里。 其时,皇阿玛对太子的猜忌日深,父子二人时常话不投机,此行到热河之前,先更换了他来人家自己身边的禁军不说,还把太子身边的心腹侍卫一起换了。更不用说,接见蒙古各藩王公时,皇上居然弃太子不用,却点名要八哥代御驾前往。八哥与除了喀尔喀之外的蒙古各部一向都有来往,其中个别部族,还关系甚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皇上不但不因此有所避忌,反而干脆顺水推舟。。。。。。 如今想来,八哥回来后赏了一夜雪的兴奋,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皇阿玛是器重八哥,真心想看看这个儿子的才能?或许,有那么一点。但更多的,是试探各放反应,为自己深不可测的下一步做谋划,同时,也把八哥推向了风口浪尖。。。。。。 “八哥九哥!你们猜我看见谁了?”十四弟笑嘻嘻的走进来,居然还顺手夺走我面其那小几上的热茶一饮而尽。 “我陪着八哥赏了一夜的雪,眼巴巴熬到天明,你就来抢我茶喝?”我打了的哈欠,瞪他。 “呵呵,一杯茶什么希罕的,九哥,你要是知道我总算见着了哪位人物,只怕送我一车好茶也值得。” 八哥虽思量计较了一夜,却依然神采奕奕,看着十四弟微微笑。十四弟果然藏不住话,乐呵呵的告诉我们: “我见到九哥念念不忘的那个凌儿了” “什么?她也在热河?你昨天去四个哥的狮子园了?”我猛的坐直了身子。 “不,你们再也想不到我是在哪儿见到她的。昨晚,快近午夜了,在塔古寺后头冰天雪地里,而且,四哥不在,也没别人,就凌儿和十三哥两个。” “他?他大半夜的,带着凌儿做什么?”我不由得站起来,大声质问。 “这个凌儿,和那两个男孩子一样,是四哥书房伺候的,既然他们都来了,那个瘸子书生一定也来了--四哥这次竟是有备而来!”八哥低声念叨着,也坐不住,站了起来。 “我不管还有谁来了,十三弟带着凌儿,他们两个在外头做什么?”我盯着十四弟问。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5 “你还见到些什么,,十三弟每次来热河,都要去塔古寺祭拜敏妃娘娘,这次,他们可有说起别的什么,,”八哥也认真的看着十四弟问。 十四弟轮流看看我们这两个哥哥,哈哈一笑“这下,一车好茶值得吧,,不过九哥你也忒的多情了,就记得美人儿,瞧瞧八哥关心的是什么?要说昨晚遇见他们,还真没什么要紧的话,我倒是对那个凌儿印象深刻。。。。。。” 我和八哥听他细细描述了前夜情景,一时都没有说话。 “。。。。。。呵呵,九哥,这丫头怨不得你惦记,现在我都怪惦记的,想想都遗憾,那天怎么就没福跟你们一起听她唱‘蒹葭苍苍’呢?” “大丈夫快意恩仇?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哼。。。。。。”我无法否认自己的意外,听上去,这一点都不像那个月下练琴的柔弱女子,她居然能用这样豪气干云的语言劝解我们那个十三弟? “原来十三弟为上次户部的事,至今仍觉深受挫折,四哥想必也是一样的,咱们虽然算了小胜一局,但这样看来,四哥已经因此十分警觉了。。。。。。。” 八哥看上去比我还意外:“和四哥的不声不响相比,我们未免太招眼了些。” 八哥严厉的看着我们:“咱们要仔细了,眼下,太子都好说,最要防着的,竟是四哥和十三弟!” 二哥做太子也做得够了,四十年,该知足了,谁叫他一生下来就是太子呢?众目睽睽,众矢之的,所有人都瞧着他,所有人的心思都围着他,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累计在一起,他受得起才怪!虽然之前为了他,皇阿玛来年索额图都扳倒了,但滴水穿石,众口铄金,多少人从多少年前就开始明里暗中下的药,总算要生效了。 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的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们办得再顺利又如何?前有太子覆辙,后来就是我们。螳螂捕蝉,谁知竟是给黄雀做嫁衣裳?呵呵。。。。。。这就是我们的好皇阿玛,好兄弟,好爱新觉罗家族。 太子的昏聩让我们很快抓住一个机会,皇上与太子发生龌龊,离开行宫狩猎解闷,八哥亲自临了一张用十三弟笔迹去模仿太子笔迹调兵的手谕。。。。。。 太子被废。十三弟只被关了几天,精明的皇阿玛什么也没说,将他放了出来。我们依然不知检点,推举八哥立储的事情在我们的闷头煽动下,一时闹得全天下沸沸扬扬。 木秀于林而折,八哥不但没能如愿立储,反被皇阿玛斥责,险些招祸。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我那时才意识到,皇阿玛他老人家怕了!怕的就是我们如此一呼百应,满朝归心! 康熙四十七年春天,八哥经此惊涛骇浪,愈加深沉,虽然他总是忙着温言安慰我们兄弟,安慰那些因支持他而受到皇阿玛猜忌甚至贬斥的大臣,但他眼中的阴影日深。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我们自幼就无法无天玩惯了的游戏。。。。。。 身边女子肌肤润泽,蛇一般缠着我,芙蓉帐下一派昏头昏脑的香气,我亦睡得昏昏然。 “九爷!八爷来了!在外头等您呢。” 我猛然惊醒,推开身边人,触了满手软玉温香。这是谁?这不是我梦中那个甚至看不清楚颜面的月下女子。我新纳的小妾,去年冬天才由额娘亲自给我的完颜氏含羞带笑,妖娆的捂着胸前:“爷,您这是抓的哪儿啊?弄疼妾身了。。。。。。” 头也不回的胡乱穿衣出门,已经日上三竿,八哥一见我就叹道:“我的好九弟,这次都怪八哥拖累了你!咱们一着不慎,已经把自己送到人家刀下了,难道要就此作罢,任人家鱼肉吗?像你这么醉生梦死也不是办法,叫我做哥哥的看着,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痛心哪!” 我还有些没睡醒,呆着脸看看他:“八哥,你说什么呢?你从小就是我的好吧哥,干什么我都愿意跟着你!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你说个谱儿。” “我额娘,良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前些日子,我随意上了道折子,说想请额娘到我府中看看戏,过过生辰,以尽孝心。顺便,也能咱们兄弟们一起开个家宴,和和气气说说话。皇上竟准了,还命礼部替我查典仪,协调诸项事务。”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6 “哦!好啊!那咱们这就把寿宴办起来,保管风风光光的!我刚得了这么大一尊金佛,达赖活佛开的光,还有一卷贝叶经,正好给良妃娘娘做寿礼。” 第148章 “呵呵,要你那个做什么?无非是些金的玉的,没处堆着发霉的东西,娘娘喜欢听曲,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让咱们府里那些南方的女孩子好好练几段,弄点儿新鲜雅致的戏,曲子,给娘娘消遣一日,娘娘必定喜欢,就算是尽了孝心了。我现在想着的是,寿宴上要请的大臣。。。。。。” 我心里一动,只听八哥接着说道:“国家大计,钱粮甚至重于军事,咱们以前却疏忽了这个,去年户部的事儿,后来看来,皇上竟是很赞许四哥和十三弟管帐的,所以这次,我想特意请各省,府的盐茶道,铜政等。。。。。。” “不必说了,八哥,这事儿交给我!这些小官儿早就想巴结八哥你了,只是苦无门道,这次有幸列席良妃娘娘的寿筵,他们还不得乐昏了头?但有一点,我倒觉得是个主意:八哥你说,要些新鲜雅致的曲子,你府上那些我不晓得,而我府里那些都是见不得场面的,我看四哥府里倒是有一个。。。。。。” “什么?”八哥愕然一刻,见我不像说笑,不由摇头笑了:“九弟,你竟还没忘记那个女孩子?呵呵。。。。。。哈哈。。。。。。” “好笑么?我从来就没忘记过!”我忍不住放下茶向八哥抱怨:“年前从热河回京时我让人留心打探了,她不在四哥随行的家人里,回京之后,虽说诸事烦心,但我们都留心着二哥和四哥他们了,四哥府里什么东京也没有。八哥,不把那个凌儿弄出来好好瞧瞧,我怎么也不甘心!” “好好瞧瞧?呵呵。。。。。。是要瞧瞧才行,这都过去了大半年时间,中间多少大事忙都忙不过来,我看一只怕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吧?--八哥太知道你了!自小年就是这样,我们还小,在阿哥所时,有一年,西洋使臣进贡了一个西洋玩物给太子,你也不清楚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却耿耿于怀了有一年多,后来太子都不计较了,你还缠着宜妃娘娘不知怎么的要了来。这么千辛万苦的弄到了手,你却玩了一天就腻了,第二天还把它摔坏了。呵呵。。。。。。八哥记得没错吧?” “哼,那些小时候的事儿做得了什么准?八哥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 “你也知道这不是小时候了?九弟,你大婚出宫建府比我还早,宜妃娘娘为你选的福晋已属国色,你如今纳的妾市,在我们兄弟里也是最多的,饶是如此,你竟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惦记一个只见过一眼的丫头?” 八哥洵洵教导一番,拿扇子指一指我,无可奈何的笑道: “也罢,也罢,什么东西不弄到手,凉你也不会死心。一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儿下朝,我带你去找四哥问问看--不过他要是不卖面子,赏个冷脸给我,那我也没法子了。” “好!多谢八哥,届时多拉几个大臣一道去,当着众人的面,为着娘娘贺寿这样的正经缘故,他能不给?” 果然四哥一听,表情立时僵硬,十三弟更是一脸惊异。四哥勉强和那天在他府里时一样,推辞说这女孩子刚从南方来,资质粗钝不说,更性格粗率,未经调教,恐怕失礼与娘娘寿宴。 “。。。。。。四爷未免太过谦了,四爷慧眼选中的人,哪个差了?个个都是人尖儿,四爷身边儿这位李卫小兄弟,就是明证啊!呵呵。。。。。。”大理寺的海兰中丞前不久刚被李卫当众嘲笑过,笑眯眯的第一个发话。 “。。。。。。八爷为了良妃娘娘寿宴,断不至于请错人的,我等几可想见这姑娘是何等人才了。况且既然八爷如此以礼相请,就算最后不敢劳动那位姑娘,八爷也只有欠着四爷这份人情的,哪有什么反倒埋怨四爷之理?咱们这儿都做个证。。。。。。”御史荣成是我门下的人,也笑嘻嘻的和稀泥。 “四爷不必多虑,不妨成全这等美事。。。。。。” 其他大臣果然七嘴八舌,插科打诨,四哥的面色更加不豫,显然没有想出任何拒绝之理。 八哥见状,也笑道:“四哥,小弟为此特意向苏州要的戏班子刚好也到了,里头的女孩子都是官奴,原本为大家闺秀,寻常人家请不到的,里头那个首席名伶,更是南方九省头牌,我原打算给九弟留着的,如今四哥要是舍不得府中那位,小弟就做个主,把这一个送给四哥做抵,四哥您瞧瞧可中意?”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7 四哥仍然沉吟不语。冷眼看他,不舍不愿的样子竟是真的,我猜的果然没错,那一定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孩子,这只能让我更想要她而已,于是冷笑一声,这才开口道: “八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四哥竟如此舍不得,连兄弟的面子都不卖了,莫非。。。。。。夺人所爱,。非君子行为,我看,八哥不如就此作罢了吧!” “哦。。。。。。”八哥假装恍然,左右环顾我们,摇手笑道:“既如此,是小弟糊涂,真是唐突了,就当小弟没说过。。。。。。” “哎,一个丫头而已。”四哥终于闷闷的开口了,还勉强干笑两声:“怎么弄得我如此吝啬似的?这丫头确实山野,最没规矩,既要出府去,我也得担心她丢我的脸不是?呵呵。。。。。。八弟少不得担待担待,她若是坏了你府上规矩,把她送回我府上家法处置!” “。。。。。。。那,多谢四哥了,小弟明儿便遣人去四哥府上接人。”八哥丢给我一个“这下如你愿了”的眼神,拱手谢道。 四哥不置可否,已转身拔脚走了。 那天夜里,我独自在书房,打算胡乱熬一夜,福晋董鄂氏不放心,偏要在外头守着。八哥说的不错,董鄂氏是我额娘千挑万选了一两年才相中的,家世界容貌都没话说,最让我满意的是性情和顺,样样事都肯依着我。或许那个丫头果然如八哥所说,看看清楚了,转眼就会觉得无趣了呢?我嗤笑着自己,干脆去董鄂氏房里睡了。 第二天又是日上三竿,十弟的大嗓门嚷嚷得屋里都能听见,董鄂氏笑道:“爷,下次可再不许这样荒唐了,大白天的还赖在屋里,叫人看了笑话。。。。。。” 正房压水花厅里,十弟不耐烦的冲我屋里喊:“九哥,我刚刚去八哥府里,看见那个丫头啦!正在沁芳阁呢,再说,午膳都上桌了,再不起,你就只赶得上吃夜宵啦!” 正在为我整理衣裳的董鄂氏听了,微微含酸,娇嗔道:“爷又看上哪家姑娘了?也罢,咱们府上的屋子,还有一半儿没填满呢。。。。。。” 我捏捏她的腻滑的脸颊,用最玩世不恭的语气告诉她:“不过是个四哥府里从南边儿人市上买回来的丫头罢了,谁说爷看上了?你这么贤惠,倒说说看,如今府里这几个,哪个是我看上的?倒有一大半儿是你和宜妃娘娘撮弄着收的。” “这些姐妹们,不是朝中大臣家的千金,就是蒙藏王公家的格格,都是宜妃娘娘亲自拣着好的才肯联姻,莫非哈委屈了爷?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吃了碗里的,还瞧着锅里的,多少也不够。。。。。。” 我仿佛得到了某种意义的鼓励,几乎已经相信,那个凌儿不过又是我一时兴起,于是在十弟怂恿下,果然兴致勃勃的找到沁芳阁去。暮春午后,隔着一带碧水,绿柳环绕的水榭中绣帘高卷,洞箫声呜呜咽咽,压着水面直荡漾进人心底,女孩子们浅吟低唱,一时美如仙境,太监小厮们都按得伸直了脖子。 她们在唱那首“蒹葭苍苍”。十几位女孩子,差不多的身量打扮,远远看去,我却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倚栏凝神听了一阵曲子,另一个女孩子向她问起什么,她轻轻拍手,笑意盈腮。。。。。。。 “。。。。。。南方九省头牌果然名不虚传,那个锦书姑娘谁看了都说稀罕,只是性子淡淡的不太理睬我,咳。。。。。。她还和那凌儿家乡相近,九哥你瞧,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啧啧。。。。。。跟一对双生花儿似的,越看越爱人,嘿嘿。。。。。。” 我想我并没有流露出心中的吃惊,但在那群女孩子里,我的的确确,丝毫没有看出,还有哪一个能与她并立。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这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转身就走。 十弟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我不见了,被他赶回八哥书房后大着嗓门一嚷嚷,这便成了兄弟几个间的笑谈。我懒得分辨,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敢再靠近她。这完全有悖于我过去二十余年里熟知的任何道理,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列祖列宗显显灵吧!九哥竟是从哪里着了魔来的!”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8 十四弟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我刚才跟着九哥去了沁芳阁对边,亲眼见了,真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叫我不信都不行。九哥一个人转来转去的,一忽儿笑,一忽儿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那边水榭,可是那个凌儿一走,九哥观望了一阵,见她大约休息去了,就立刻转身走了。八哥!这还是我那九哥吗?” 八哥丝毫没有感染十弟和十四弟的好奇和好笑,相反,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我,缓缓说道:“我也想不到,我这个九弟,竟会有这样一天,偏偏还是为这样一个丫头,动了情,唉。。。。。。” “可是。。。。。。我还以为,九哥为哪个丫头动了情,不必等上这么久呢,好不容易弄来了,连人都不敢近。” 第149章 “十四弟,我也是这么想的,嘿嘿。。。。。。换了往日,有这半年,小世子都装进肚子了。。。。。。”十弟挤眉弄眼的说。 “十弟,休得再说那些粗话!”八哥皱眉指了指十弟,用少有的严肃的语气说:“情非‘淫’,你就算不爱读书,难道还忘了皇阿玛有一次说过的吗?你以为夫差不是攻城略地的霸主之才?唐玄宗不是识穷天下的开创盛世之君?且不管那些远的,咱们大清开国,吴三桂好好的为何一怒之下竟肯引我八旗子弟入关,将大明天下送了人?” “。。。。。。八哥,您真的担心九哥?但也不至于。。。。。。” “十四弟,我也指望是瞎担心了。。。。。。可是‘情’这个东西,往往能左右人心,移人性情,一如魔障。刚才你不是也说,九弟活像哪里着了魔来的?若是能顺顺当当要来了那个丫头,九弟回府对着美人儿发痴去就是,我眼不见为净,可是那天看来,四哥竟也不愿意放了这个丫头,你想想四哥那个人。。。。。。” 八哥摇摇头,发愁的看看我“要是咱们要不来人,依九弟的脾气,这个饥荒才难打呢。。。。。。”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想法子,趁四哥还没打算收这个丫头,先替九哥要了来?”十弟问到。 八哥面有难色,拿扇子轻拍手心,只是沉吟。 “你们几个,当我是死人哪?”我终于被他们烦得受不了了,收回看着檐下燕子衔泥的目光,丢给他们一句:“什么情不情的?爷爱干什么干什么,上沁芳阁碍着谁了?不就是一个丫头吗?什么时候想要了,去叫她过来问一声儿,难道她还会不愿意跟了爷?” “若这丫头自己有这个心思,倒也好说。。。。。。”十四弟点点头:“可是,依我那天晚上在热河短短一面的印象看,她是一个极有见地的女孩子,不像几位哥哥之前见的,受了委屈躲在后院里偷偷哭的那种。。。。。。。所以,还真说不准。。。。。。” “对了!”十四弟兴奋的一瞧桌子:“咱们不如像上次瞧那个王大人那样,布个阵,也瞧瞧这位凌儿?” “胡闹!王大人当时是太子近臣,如今只是一个丫头而已,还要布什么阵?十四弟,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八哥笑。 “哎,一个丫头能弄得九哥这副模样,害我们兄弟都替九哥操心,难道不值得一瞧?”十四弟兴致大发,已经想好了主意:“也不用特意布置了,八哥那间书房,就是寻常大臣来了,也够瞧的,既然她还识字,不拘什么文书放上几样就是了。” 不用说十弟连赞好主意,连八哥都顺手扔下了几份与外省大臣间来往的书信,十弟却从靴页子里抽出几张银票。也要放到那小几上,十四弟不由得赏了他老大一个白眼。 八哥的那间书房,设在一座压水而建的小楼里,陈设时,十分用心,一整面临湖窗户都嵌的玻璃,四季赏景极妙。更妙的是,从对面另一栋压水小楼的二楼上,可以清清楚楚瞧见这里面的人物动静,置身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她独自一人时,会有些什么举动?我已经等不及想看。 从高处望过去,一颦一笑都尽入眼底。当她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留下时,瞪大了一双小鹿般的眼睛,转头四顾,那目光,精灵无比。 我刚忍不住一笑,十四弟已经在评论了:“瞧瞧,这眼神儿!”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9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整面玻璃墙上。按理,不要说这样的丫头,就是寻常地方官员,也不可能见过玻璃,何况,还是嵌成整面墙的,她好奇玻璃墙,也是常理,但她的目光。。。。。。怎么看,都像只是远远近近的观看湖景。。。。。。 我和八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看下去。 她似乎不视线所及的湖景都观望了一遍,渐渐面现疑惑,轻悄的歪歪头,打量起眼前的房间来。放眼扫过满室陈设,她显然对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没什么兴趣,最后还是走到玻璃墙前,坐到专为赏湖景而设的一个座椅上,顺手拿起八哥扔的书信拨弄了两下,又掂起十弟放的银票在手里胡乱翻了两下,目光却始终游离在远处,而且,不但撅起花瓣似的嘴唇,还微拢娥眉,像是些微紧张了,又像是不耐烦。 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且,她这副模样,越来越叫人看不厌。。。。。。。 这时,她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对面墙上挂的什么,神情专注起来,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是惊喜,干脆走到它面前,细细观看。。。。。。 “是那副油画。”八哥的语气高深起来:“英吉祥利使臣贡的。” “西洋人的古怪画儿,远看还不错,近看疙疙瘩瘩的,有什么看都?”十弟终于忍不住了:“这丫头古怪!” 可她不但没有奇怪的神色,反而解颐微笑,自然伸手去抚那画,好像她就知道该是那样似的,而且,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过油画,她似乎心情重新变好,于是走到书架旁,用一只手指划过整齐排列的书籍,并顺手从中抽出一本来看。。。。。。 “你们瞧见没有?她顺手选书的那个手势?”十四弟干脆站起来,扶着栏杆细看。 “呵呵,可惜我的藏书,她一本也看不上眼。。。。。。”八哥笑道。 的确,她随手翻了几本书,却都只翻了一两页,或看了首页末页就放回去了,这正是会看书的,且看熟了书的样子。有意思的是她的神情:或冷笑,或无聊,甚至有些不屑,总之,奇$%^书*(网!&*$收集整理没有哪一册书能让她有兴趣看下去。 “呵呵,好了,再看下去,要让这个四哥府上的小丫头笑我府上浅薄无物了,去叫她上来吧。” 管家太监有声而去之后,八哥自言自语似的,淡淡说了一句:“这位姑娘,只怕有些来历。” “四哥不会留一个连他也拿不定来历的人在书房。”八哥的话是对我说的,我点头道:“但连你我兄弟都查不出什么来,不能不说有些意思。。。。。。这大约正是这样,四哥才极不情愿放她。” “这么说来她背后还有什么四哥的秘密?呵呵,那,九哥还不出马降服了她真是一箭双雕啊。” 降伏? 十四弟喜欢兵法武事,这个词用的如此。。。。。。我心中仿佛早已潜伏了一头欲念之兽,至此再也不肯安宁。。。。。。 没错,我想要她。 她被带上楼,一眼望见我们兄弟四人,立刻疑惑不安的低头行礼,却不说话。 在十四弟的示意下,她转身发现了奥秘所在,背影立刻僵硬了,我甚至看见她捏起了小小的拳头,呵呵,她生气了。 当然八哥总能圆场,但八哥有必要无论什么人都未语先笑吗?为八哥那隔得太近的笑,我看见她竟恍惚了一瞬。 但当她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要求时,惊异之色溢于言表。 那夜在四哥书房,踏也而来,惊鸿一瞥,如梦似幻,何等慑人心魄?她竟一点儿也没有像我记得她那样记起过我?心中那只小兽已经开始恼怒的呲牙磨爪。。。。。。 她带着压抑的怒气和疲乏的无奈,简短,甚至不耐烦的回答着十弟和十四弟的问题,我和八哥的心思显然一样,没有向她提问的打算,我只是盯死了她回避的眼睛。 还没答两句,她已经不胜其烦的扶着头,软软的有些站立不稳,竟就这样晕倒了。 我立刻悬起了心,无论如何,她终究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可就在我霍然站起的刹那,她那低垂长睫的眼里,明明有道狡?的光,一闪而逝。 她轻轻倒在离她最近的十四弟手臂中,而我,愣在了那里。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0 她被送回沁芳阁,八哥遣了大夫过去照料,十弟和十四弟意犹未尽的走了,八哥用目光留下了我。 “她不愿应付咱们了。”着人换了热茶,八哥重新坐下来,望着湖面浅笑。 “八哥,你也觉得她是装的?好狡猾的丫头!”我不知该怒该笑。 “我倒觉得不算什么,穷苦人家生活不易,何况一个这样标致的女孩子?若是应付不来,只怕也难活到京城。四哥说的不错,人市就是个人间地狱,听说她被拣到时,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原本没指望能救活的。九弟,凭公心说,要论明敏,连你也比不上她,呵呵,和她这样的孩子比,咱们兄弟都是‘何不食肉糜’的纨绔。。。。。。” 八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我从未认真想过,她原本贫寒、无着,流落街头,意味着什么。一个能与皓月融为一体的冰清玉洁身影,也能在腌瓒的人市挣扎求存,那简直让人,至少对于我,无法想像。 “。。。。。。九弟,九弟?” 我没什么,只是忽然心痛,再也无法掩饰。 “八哥,我想要她。” 八哥正在说什么被我打断,皱眉看着我发笑了一阵: “--这还用说么?不必你开口,全天下都看出来了。” 暮春时节,蒙蒙细雨随着轻风扑到面上,人心也被润得温温软软,这样远远看着她和其他女孩子们排曲子,已有半个月了,她依然对我的注视浑然不觉。微笑,倾听,出神,发愁。。。。。。她在女孩子中并不太说话,但丝毫没有矫作冷淡之嫌,往往眼波到处,已有无限言语。 第150章 已经见识过她月下的清丽脱俗,书房中的神秘慧质,我越来越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与我过去见过的任何一种女子都不同,她仿佛来自于一个与我过去生活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怎样才能得到她?我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如此渴望一个对我的目光懵然不觉的丫头。 这一天,。她迟迟没有出现,沿沁芳阁后小山的角门到湖边,我已转了有几个来回,居然看见十三弟和我一样在雨中迎面阔步而来。 “十三弟,稀客啊。” “九哥,怎的这样好兴致,独自在雨中漫步?” “十三弟不也一样么?怎么有空到八哥府上来?” “呵呵,九哥,八哥是你的八哥,也是我的八哥不是?我怎么就不能来?我今儿特意为八哥送昨天在工部讲好的图样来,顺便,去瞧瞧四哥书房过来的那个丫头。” 又是他!才半个月,他居然就要巴巴的找个借口来看她!十三弟嘻嘻哈哈敷衍着,我却满心都是警觉,不容细想,也随他踏入了沁芳阁。 “。。。。。。凌儿姐姐身子病弱,奴婢们让她回房中歇中觉去了,这就去唤她下来见两位爷。” 两个女孩子急急跑上楼去了,十三弟突然转头对我笑道:“这锦书姑娘果然是国色,九哥好眼光,好艳福。” 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天在宫里,八哥告诉他们说,这南方九省头牌名伶是留给我的。 当下客气道:“也罢了,只有我府里前年弄来那两个扬州瘦马,与她还略微比得过眼,可见,她们也不过是人间可得之色。” 十三弟皱皱眉,想了一下,忍不住问:“九哥,你这话我不明白,人间可得的你都不稀罕了,那人间不可得的,想必终究不可得,这可怎么好?” 我冷冷的正要回他以不耐烦,十三弟目光一亮,凌儿已一连迷茫的站在下到一半的楼梯上看着我们了。 她松松挽了个小髻,一半乌黑的头发还散在身后,肌肤也像刚睡醒的样子,隐隐沁出婴儿般的红晕,神情慵懒无奈,晶亮的眸子仿佛在质问我们,为何扰人清梦。 我和十三弟终于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却不约而同的瞪了彼此一眼,各自别开了脸。 十三弟对她嘘寒问暖,让我十分不满,他却嚣张的暗示我该走了。哼!这是在八哥府上,你还能怎样?我干脆直接回到了八哥的岸芷轩,吩咐给她看病的大夫开个补身子的药膳,让八哥的小厨房炖了汤送去。 “记住,要瞧着凌儿姑娘喝掉才准回来复命!今后每天都是一样的!”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1 八哥一直自顾看书写信,等人都走了,搁下笔笑道:“九弟,连我都怕了你了。这不,先把那锦书姑娘从苏州府中赎了身,好巧不巧,锦书的父亲就是原来坏了事儿的浙江盐茶道,是不犯官,现流放在海南蛮荒之地,我早已拜托两广总督杨大人安顿他去了,指不定,还能有用,总之,等娘娘寿筵一毕,就送去你府上。届时,若能连凌儿姑娘一并收入你府中,算你白拣一个齐人之福;若是不能。。。。。。也怪不到我做哥哥的了。” “什么?锦书?八哥,你知道的,我府里不少这么一个。” “是么?当初瞧了好几个班子,可是你一眼就要替我拿定主意,说这个锦书不错的。大伙儿都明白,她和那个凌儿,就像一对双生花儿似的。。。。。。” “谁说的?我就没瞧出来!八哥,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选班子,这个班子确是最好的,可我要的人,不是拿宋钧窑套盘跟老王爷换我要来又砸碎的那颗珊瑚树!这个丫头没得顶替的!” 八哥面无表情的看了我有一会儿,站起来缓缓踱到我面前。 “九弟,你又犯浑了。自小到大,每一次要什么东西,虽说终究都遂了你的愿,可一次比一次叫人头痛。你一向极聪明,咱们自幼又是受教于何等博学大儒?为何那天,我还说你明敏不如那个丫头?因为你惯于予取予求,从来不必费心。。。。。。唉,今天十三弟是代四哥来的,你就没瞧出来?” “何以见得!?” “罢了,这个时候,跟你说什么都没用。你知道了又怎样?不过是让你更想要那个丫头而已。” “哼,我不信,要跟四哥,早就跟了,还等到今天?改天,我亲口问她!” 每场春雨过后,天气便暖上几分,为一见皇阿玛派的差事,我北上盛京去了几天,一回来就听说她想出了一个什么新点子,连沁芳阁的女孩子们都绝口称赞,每天忙着准备她编的新舞新曲子,居然还对连八哥在内的所有“外人”保密,实在新奇可爱。 正好八哥打算进京诉职的两广总督杨大人,这杨大人自恃读书人身份,向来不肯特别与皇阿哥刻意结交,连拜见我们,都是从大哥,二哥,三哥。。。。。。依次排序,一个也不肯错,为此我们不知道嘲笑过多少回了,八哥却时时说要尊重他的志气,我叫上十弟,十四弟,阿灵阿等几个我们的“老家臣”,一起到八哥的岸芷轩,打算好好探探他的底儿。 众人坐定闲话了几句,八哥便命人去请两位姑娘过来。 ‘九弟,原本是杨大人替锦书姑娘带了她父亲的信儿,所以请锦书姑娘,可为兄知道你惦记着另一位,顺道儿替你叫来了。“ 我只是一笑,十四弟问道:“八哥,锦书姑娘父亲的信儿都有了,这不是有了十成十了吗?九哥要坐拥双美?啧啧。。。。。。“ “你们哪个喜欢的,只管问我要。”我已有打算,不等他们多问,先开口说:“八哥美意,我府里暂时装她一个锦书姑娘不算多,但我只要另一个。” “真的,嘿嘿,九哥,那得给我留着!”十弟立刻笑道。 “先别忙,这事儿,四哥那边怎么说的?” 十四弟的疑问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原以为在说无关紧要风流事儿的杨大人一听一四哥有关,立刻全身不自在起来,我瞥他一眼,冷笑不语。八哥看看我们,不慌不忙含笑嗔怪:“你们哪,还自以为风流?特别是十弟,杨大人最上不好说,心里直嫌咱们兄弟粗鄙。罢了罢了,待娘娘寿宴一过,我也不管你们,只是可怜了佳人。。。。。。” 阿灵虽然也是皇室宗亲,但习武出身,生性率直,早已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众人趁便一笑了之。正好两个女孩子到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今天她们装扮整齐,但神情惴惴,八哥请杨大人去偏厅,方便与锦书说话,阿灵阿等几个没见过她们的,目光都在凌儿身上打转。 看着她被众人打量得从不安到微微恼怒,每一个眉高眼低都鲜活动人,不怨他们,连我都移不开目光。 八哥永远未语先笑,她欣欣然的看着八哥,规规矩矩的答话,却就是不肯先演那首她们秘密排演的曲子。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2 听着她煞有介事的解释,我们忍不住相顾而笑——世是哪有什么消遣玩意儿我们兄弟几个没见过? 十弟笑她有趣,她不明所以,只呀跪下来保证,却被阿灵阿逮住了话头,斥责她不知轻重,我阻止不及,见过不知为何浑身一僵,跪直了身子,一双秋波泛起怒意,看着阿灵阿冷笑: “奴婢本就是四爷花几两银子送死人里拣回来的,没有九族可灭。” ——好!好个丫头! 不要说朝中大臣,就是我们兄弟,再大的事,也不会这样当面给阿灵阿难堪。 而就算再天真无知的丫头,也不会在能主宰自己生死的人面前如此受不得委屈。 怪不得四哥说她“山野‘,不肯放她走,她确实山野,却是山野里未染凡尘的精灵——谁会舍得? 而我,在冷眼旁观了她太久太久之后,终于忍不住为之大笑叫好。 走近得可以看见映在她慌乱眸子里的我自己的倒影,小女儿清新气息近在鼻端,没有酒,我已醉了。 八哥总是能圆场,要请她随便唱一曲。退回座位上看着她,已经肯定她是我的。 起初,不知为何,她拨着弦,书和音都是慌乱的,渐渐有了调子,她转而沉静,再抬头看我们时,目光竟出奇的迷离。。。。。。沧桑? 八哥原本在向阿灵阿等几个小声介绍她来历,但她一开口唱,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原以为是随意消遣,她却用我们从未听过的曲谱,给我们唱起了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已经忘记自己原来在想什么。 仿佛恍然有所悟:和初见她的那夜一样,透过这具小小的躯体,我依稀看见的是一个钟天地灵秀的精魂。。。。。。。她到底还有多少惊喜可以给我? 我为这个惊人的意象呆住了,直到十四弟最先击节赞叹。 十四弟说得不错,但也不对。赏?我又笑了。赏她什么?金银只嫌玷污了;衣裳首饰?我已经在她毫无觉察时看了她很多天,她似乎痛恨那些女孩子最爱的花样,连发式都是越简单越好;对下人示恩,还可以封赏其家人,但她孤零零,孑然一身。。。。。。 还是八哥的点评最精到。唐宋盛时,人皆云,柳永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则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第151章 。。。。。。 “。。。。。。可她一个娇俏女孩儿,偏偏能慨然当歌,视我辈如无物。” 她们已退出了,我向仍在兴致勃勃议论的众人说:“赏是没法赏了,古人刘彻有个法子倒不错。。。。。。” 说着,起身沿她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八哥在身后笑道:“你们听听这个九弟,都已经想好了嘛,汉武帝如何说的?‘若得阿娇,当以金屋储之’。。。。。。” 这两个丫头不知在急什么,出门已跑得不见踪影,一路赶过去,正好她们碰上了八嫂在问话。八嫂是我额娘娘家血缘极近的外戚,算起来,正是我的表妹。皇室宗亲不过这几脉,要在皇室亲贵中结亲,免不了还得在自家亲戚中找,偏生这个表妹自幼娇宠,争强好胜,从小,我们遇到一块儿,打架虽不至于,吵嘴却是免不了的,我虽因此不太买她的帐,但总是一派君子风范的八哥也正缺这么一个泼辣爽利的福晋,这次为良妃娘娘做寿,她就得以大显身手,正到志得意满,听说把锦书买下来送给我,最早就是她的提议。看上去,哪怕对八嫂,凌儿也比对我更有兴趣,这丫头。。。。。。叫我怎么说她好? 与八嫂嘲笑几句,待她走远了,回头支走那锦书,我才第一次和凌儿这样近的独自相对,那时的我,太急于拥有她,却疏忽了。。。。。。。 疑虑,艰难,哀求。。。。。。都藏在她慌乱仍不失谨慎的言语后面。而我,我那时已经听不见任何别的想法,哪怕是她的。她不认识八哥府中的路,我却一心直回八哥书房商量要人,竟差点不啊她忘在那里。 就像一个无知顽童,我想要她,却兴奋得连她都忘记了——那不但是天大的讽刺,更像是对后来发生一切的某种预示。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3 她仿佛鼓足了勇气才喊住我。但她毕竟开口唤我了,或许因为暮春时节,垂柳绿得分外依依,或许因为雨后初晴,京城的天蓝得分外爽朗,或许,梁上燕子呢喃得格外动人?总之,回首见她期待求助的目光,心底生无限欢喜。。。。。。任何在我心中发生的未知情绪走不再值得犹疑,伸手拉住她小小的手,竟如此自然心悦。。。。。。我兴冲冲的没有回头,掌心中,她的手先是微微动摇,然后慌乱羞涩的顺从了我的牵引,我甚至能感觉她始终落在我背影上,那心情复杂的目光。。。。。。 以后无数次午夜梦回,乙烯记起那短短一路,美得让人落泪。 我愿以此生剩下不多的十数年时光,向苍天换得那一段路永远没有尽头,让我们就那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当夜,府中事务繁多,我烦躁莫名,却懒得性诸于色。福晋董鄂氏捧着查于管家在清点账目,管家魏大是额娘从娘家带进宫的老家奴,我出宫建府时额娘又特意把他送给了我府中,是最得用的一个老太监,谨慎的建议道:“。。。。。。山西任家还记着咱们府上十万银子,可以先支五万到盛京。。。。。。” “暂不用从那边支银子。”董鄂氏想了想,指着账目一处道:“八叔为良妃娘娘半寿宴,花销不少,肯定也要从那边去调,山西的票号还得做生意不是?这五万银子从我们府上先划过去,稍后再从几个庄子上补起来,我下次进宫时便会想宜妃娘娘禀明。。。。。。” 神魂早已不知游荡何处,顺手拿起一管玉笛,低低吹奏了几个音节,觉得不对,又走到窗边,取起洞箫,这才顺而了。地气渐暖,书房后窗下吃中,早已经撑起莲叶亭亭,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新荷初露,无语脉脉。 “爷这是吹的什么新鲜曲子啊?这样婉转动听。”董鄂氏是身后幽幽问道。 一惊之下,顿时气塞曲滞--我吹的是她那夜拨琴弹奏的,那首被她叫做“在水一方”的曲子! “爷?您怎么了?” 扔了洞箫,转身坐下,端起查不知冷热的抿一口。魏大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董鄂氏轻轻取走我手中的茶盏,换过热的。重又放到我手上,忽然笑道: “爷,能叫您这样惦记,那锦书,难道比弄琴,璧月两个还更有动人处?寻常的丫头,五两八两便能买得死契,人无难得,五百两身价,还觅了好久才得呢,竟都从扬州一带得齐了,倒也不容易,南方女子果然分外妖娆多娇。。。。。。” “。。。。。。锦书?” “爷,您还要瞒着我?八嫂都告诉我了。八叔把人家姑娘都买下来了。我也吩咐人在咱们府里打点预备好这位姑娘的房舍了,您要是打量哪儿不够周全的,干脆换个能干的当家,免得我这笨手笨脚的碍了爷的眼。” 委委屈屈,说着就佯怒要走。 “娴儿回来。” 听我叫她小名,董鄂氏立地转是身,又笑了。 “我是今而乏了,懒得听那些帐册子,你倒架子比我还大呢?”伸手拉过她,笑道:“那个锦书,不值一提,只是八哥一片美意罢了。不过,既然你已预备了,不妨先预备两个女孩子的份儿,我看,太液池馆不是还有好大的地方空着吗?良妃娘娘寿宴后,那个锦书少不得要先来我府上,届时我再做住送给十弟便是。” “两个女孩子?。。。。。。。呵呵,怪不得,还说什么不值一提呢,爷惦记的,原来是另一个。” 我没有理会她的含酸揶揄,心里打算着,明天朝会结束后,就去找四哥要人,且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寿筵一毕,就要从八哥府上直接将她接回我府中。 这次,四哥神情淡淡的,甚至还微扯嘴角,奇怪的笑了一下:“哦?那凌儿她自己如何说?” “她说的不错,一个丫头,哪敢自己作主?少不得要请四哥割爱了。“ 四哥左右看看,八哥这才带着十四弟赶来,询问的看我一眼,转身向四哥笑道:“四哥,九弟又缠着四哥烦什么呢?” “不算什么,一个丫头而已。”四哥顺手取下帽子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八哥立时明白是我不与他商议就直接来向四哥要人,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还不及开口,四哥很快说道:“人都说我刻薄寡恩。我办事,治家,严厉自不必说,但却自人并不寡恩。罚的严,赏得也丰,这凌儿虽入府还不到一年。但在书房很得用,服侍也好,况且还能为良妃娘娘寿筵出力,也算替我府上挣了脸,岂能不赏?能跟了九弟,也是她的福分,我当风风光光她进了九弟府。”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4 我只当他无奈答应了,虽隐隐有些奇怪,但得意之时,那有心思想?倒是八哥,看着四哥神情莫测,若有所思。 “看九弟心急,咱们不如这就去问问她,只要她愿意,我回府就吩咐给她办嫁妆如何?八弟,又要扰了你府上了。” 我只是满意于他也这样干脆利落,正好合了我越来越急切的渴望,他语气里的嘲讽,我还不及多想,十弟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远远冲着我们叫道:“哎!你们在说什么呢?我都去方便了出来,你们还在乾清门外站着?” 八哥正德堂中,四哥一直淡淡的不说话,八哥是主人,留意打量了一下四哥的神态,讲起了我的笑话: “四哥听说前阵子九弟那个笑话儿没有?老简亲王刚得了一棵珊瑚树,有三尺高,光彩夺目,正爱不释手,却被九弟看见了。偏巧九弟府中也得了一棵珊瑚树,九弟一见过了老亲王那棵,回府之后就怎么瞧自己那棵都不顺眼,嘀咕着自己的,怎么就不如老亲王那棵好。嗨!那次真是吵得人头都疼了,不得已弄了一整套米沛收藏赏鉴过的宋钧窑饰盘,去和老简亲王磨蹭,换了那棵珊瑚树来。谁知回府一比,高都差不多三尺,颜色花样儿,还不如他自己原来那棵呢,九弟就犯了浑,说要留,也只能留最好的一个,竟把那刚刚还宝贝得不得了的,从老简亲王那儿换来的珊瑚数,就证明砸碎扔了!” 这件事一讲起来,十弟和十四弟也有话说,谈笑间,果然气氛和缓下来。他们嘲笑我,我也不管,少时,凌儿就带到了。 她跪在我们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恐惧,很明显,她怕四哥。但让我最早感觉到,一切不会总那么顺我意的,是她的目光,似乎也同样怕我。 接着,八哥观察四哥到现在,居然也开始向四哥解释起了什么是我任性强占的话,竟不帮我要凌儿了!还说什么要把凌儿还给四哥! 好吧,八哥大约看出了些什么我看不出来的道理,但别的都不管,纵然四哥其实一心不愿放手也不要紧,只要她说愿意。 当四哥比我还快的开口,直接问她的意思时,她几乎吓坏了,轮流看着我们兄弟几个,用那样无助的,两泓幽潭似的眼波。 我想拉她起来,好好哄她疼惜她,我也是皇阿哥,我能保护她,我能给她一切,她从此可以不用再害怕任何人。 只要她开口,只要她开口。。。。。。。。 但她怎么说,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句话。 再也没有什么是我可问的了。 她当众拒绝了我。 她这样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这拒绝意味着什么。我是爱新觉罗胤?,这已经是我的及至。从见到她那一夜到今天,思虑等待已近一年,难道还要我求她? 胸中所有的期待,渴望,爱怜,瞬间变为狂怒。 踹门而出,随便拉过一匹马,打马奔出八哥的廉亲王府,街市,码头,人群拥挤,抽出马鞭胡乱劈去,行人惨呼四散。 第152章 追赶而出的侍卫和亲兵门想要阻拦,到底不敢真正对我有所举动,由得我一路冲撞,直到八哥骑着他那匹乌黑如漆的汗血马,静静等在我眼前的路上,责怪而担忧的看着我。 和他对峙一刻,转身策马回到自己府中,再也没有踏入八哥府上一步。 府里每个人接近我都小心翼翼;老安亲王的两个孙子,吴尔占和色尔图,一向与我和八哥亲厚,每天都来陪我,变着方儿给我逗乐;十弟和十四弟也来看我,特别是十四弟,连呼“一个女中豪杰被你们折腾得可怜样儿的”。十弟则绞尽脑汁的想怎样从四哥手中夺回她。。。。。。 没有什么能缓解我的焦躁愤怒。 她越神秘美丽,越不可得,我的愤怒就愈深。 她所有的好,只能由我去解读和品尝的清奇滋味,难道就要从此作罢? 她害我乱了方寸,关于她的每一件事都不对劲,难道能就此作罢? 她颠覆了我过去二十年所有波澜不惊的一切,唤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兴趣,却转身丢下我一颗心悬半空,不给任何解答? 我尚未从狂怒中理出任何得到她的方法,良妃娘娘寿诞日到了。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5 她还有新奇的歌舞要演,午时出门去八哥府上前,先喝了一壶酒,想压下心底的燥乱。 八哥为废太子,我们的二哥,安排了娘娘右手边第一个尊位。二哥,三哥,四哥为首坐了右边第一桌,八哥带着我和十弟坐在左边第一桌,旁边第二桌是十四弟,十五弟和还带着奶娘的十六弟。右边第二桌是五哥,六哥,七哥,第三桌是十二弟,十三弟。还有几个弟弟年纪太小,出不得宫。除了乳臭未干,带着两个奶娘嬷嬷独踞一桌的十七弟,其他桌的,我都看不顺眼,才刚找过二哥和五哥的碴儿,八哥就沉着脸对十弟,十四弟,还有我身边的小厮说:“哈未开筵,九弟已有酒了,我怎么叮嘱你们的?等会给我看好了,一步也不许离开。娘娘寿筵上若是出了乱子,我也保不住!” 路边跪迎娘娘到正堂端坐受大礼,更衣小歇后移驾八哥特意新造的戏园子,一个下午的消遣才开始。 戏一开锣,十弟就坐不住,不知往哪里转去了,八哥陪了一会儿娘娘,也悄悄退到后面,去“接见”那些我放出话后,闻风而来的地方官员。 段起酒杯一饮而尽,顿时火冒三丈--酒里掺了大半的水!良妃娘娘就坐在上头,我按奈心火,回身怒视十四弟。 “嘘!这是八哥吩咐的,今天你就让八哥省点儿心吧。” “哼,我的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酒本来就跟蜜水儿似的,还给我对水!” “嗨。。。。。。。”十四弟挤挤眼,凑到我耳边小声笑道:“那凌儿姑娘编的曲和舞,可要晚宴后小歇时才演,还早着呢!你要是下午就醉倒了,可就看不到美人儿的舞啦!” 我没有再说话,台上的戏不过是那些看腻了的段子,锦书的贵妃春睡赢得满堂彩,也不过是因为南方班子新鲜,加上女孩子分外美貌而已。借口方便,我找到色尔图,他很快就替我换了酒来。 待到晚宴时,已有七分醉意。虽说是娘娘寿筵,不过只有八哥在内堂陪着娘娘,母子好好说上一会儿话罢了。我们兄弟,宗室和众官员在外随意,被人几被酒敬下来,十弟又开始大着舌头,找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晚宴后重新回到戏园子,众人已是酒酣耳热。特别是那些官员,该走动的,结交的,差不多已达成此行之愿,个个眉开眼笑,三五成群的坐下来,热热闹闹说着话,连良妃娘娘的声音也有了笑意,语气轻松的吩咐女孩子们捡拿手新鲜的演上一曲。 天色已暗,远中灯火辉煌,戏台子上却什么灯都没有,黑糊糊一片,也没人留意。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丫鬟悄悄移了无数盏座灯簇拥到戏台四周。灯是精巧秀美的莲花,花心几瓣含羞未放,灯烛微光从中柔柔沁出,莲花灯所处高度正好与戏台平齐,从上面看下去,戏台忽然变成与紧林戏园子的湖面一角,莲花亭亭,月色依稀。 众人开始好奇观望,嗡翁议论之声不绝。 莲花灯点起之后,丝丝缕缕的清香不知从何处散开,让人心神一荡,顿时发觉,原先的满室酒肉之臭,简直俗不可耐。 “这不是那个凌儿姑娘向府里要的上等香料吗?”八哥嗅到此香,转头细看: “她定是将那花灯中的灯烛里加了香料,一点燃,香气便四溢。好想头!” 良妃娘娘显然也看住了:“将帘子大起来,让我仔细瞧瞧。” 正用心想看清楚灯光朦胧的戏台时,一品笛声又不知从何处响起,疑有疑无,若近若远,逸致无限。满场嗡嗡议论之声渐渐消失,人人无不为之侧目。 酒壶空了,我顺手往后一递,旁边的十四弟却一伸手截住小厮新换给我的酒壶,凑到鼻端闻了闻,看看微微仰头细听笛音的八哥,连连向我摇头皱眉使眼色。 “眼,耳,鼻,色,声,味,曲和舞尚未先身,六感已被起撩起三觉,这是何等样心思编出来的?当为此副一大白!”隔着两重帘子,三哥在对面连声称赞。 “果然,诚亲王的点评极精到。这灯,这香,这笛,用的都是眼前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事,却能用得如此巧妙,先声夺人,丝丝入扣,更觉新鲜而不落窠臼。为难了谁想来的?良妃笑道。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6 “娘娘高兴,就是儿臣的孝心虔了。请娘娘饮一杯。”八哥站起来,趋前敬了娘娘一杯酒,又向三哥敬酒去了,我趁机从十四弟手中一把夺回酒壶。 湖面远处低低挂着一弯月牙儿,十二个女孩子迈着碎步悄悄出现在炼话簇拥的戏台上。光线模糊,看不甚清,但那一袭素衣,大红束腰,云鬓高髻。。。。。。 这分明是她的手笔!她却不在其中! 受够了撩拨的众人正在翘首等待,忽然编钟,馨鼓声起,简洁素雅的大宫灯从后台缓缓拉升,终于将台上浅吟低唱的十二个女孩子照得清清楚楚:汉装素裹,莲足微露,堆得高高的一头乌黑云髻上只别了一支长长的累丝发簪,别无它物,质地不菲的素白锦缎和大红束腰在起舞时隐隐流光。 一群江南女孩儿,硬是被她装裹成古意盎然,可望而不可得的洛神仙子。 “自汉时李延年之后,悠悠一千五百载,竟还有人,能歌此佳人曲。。。。。。。” 良妃娘娘的声音,低而微颤,八哥抿紧了唇,专心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溶化成一团雾。 全场寂然,无人能言,也只有八哥一个人,因将目光锁在了良妃娘娘那里,从而能无视于这倾国倾城的佳人曲。 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看上一眼,她不在其中;饮尽一杯,那舞,那曲,那上古典雅的汉装,那香气四溢的莲花灯,那用铜镜聚光的奇思妙想,她魅力的灵魂无处不在,无处不在。。。。。。 她不愿现身。她不屑现身。 这满堂追名逐利凡夫俗子,这金银遍地笙歌漫舞名利场,不值得她为之一歌一舞。 宫灯缓缓落回台后,戏台上重回幽暗的莲花池,馨鼓声息,只剩一脉空灵竹笛,唤洛神仙子捧花归去。 什么都消失了,楼下不知哪位大臣,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忽然伸手向半空,想要抓住仙子的一片裙角,却尴尬的停在半空。 寂静。 我和八哥,十四弟交换着各自无法言喻的目光:我们之前都料错了,她确实有连我们兄弟都没见识过的新鲜玩意儿,她似乎可以给人无尽的惊喜。 十四弟笑着向十弟努努嘴儿,八哥见十弟张大了嘴到现在还没合拢,笑着摇摇头,起身去问良妃娘娘了。 寂静渐渐动摇,满场轰然喝彩声起。 壶中酒馨,正好良妃娘娘在问着什么,我又伸手要酒,十四弟见八哥在娘娘面前回话,无暇顾及,连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九哥!你可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九贝勒?” 谁在说我? 八哥扯扯我衣袖,我才发现良妃娘娘正微笑目视我:“。。。。。。九贝勒好福气,得了这等美人,本宫瞧着实在可怜的,还请九贝勒赏本宫一个薄面,好好待她。” 不知道自己胡乱应了什么,良妃娘娘转而向太监叮嘱赏物和问话了,八哥推回座位,突然抓住我手腕,夺过我手中酒,打开一闻,大皱其眉:“九弟,你若是把自己灌倒,酣然大睡去,我倒也不必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眼睛都熬得通红?” 不,我知道,此时我眼中,能看到他们或许都看不到的东西。。。。。。到处都是她,是她不肯属于我的笑,是她不屑施舍给我的灵慧皎洁。。。。。。。 八哥吩咐人把酒拿走,换醒酒汤来给我喝,戏台上却重新亮起了灯。 锦书重新出场了,十弟连忙把椅子朝栏杆前挪了挪,跟我嬉笑道:“方才看她们一曲舞,浑身骨头都酥散了。。。。。。啧啧。。。。。。九哥,你要是真舍得把她让给我,嘿嘿。。。。。。” 锦书没有换装,独自起舞,一开口唱的就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所有人都充满期待的迅速安静下来,这居然又是一首我们从未听过的曲子。 第153章 花谢花飞?伴奏只用笛和琴,曲调如此哀戚。 我也盯死了戏台,不是因为锦书的舞,而是那戏台后面,有个声音,与琴声,笛音一起吟唱。 锦书亦歌亦舞,早已气息娇弱,而帘后那把声音沉静怅然,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躲在众人目光不及之处,拨着琴,唱着歌的模样。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佳人曲留下的绝伦诱惑尚未及消化,又听到如此哀绝的词!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7 佳人葬花,如此绝望,倾国倾城的容颜,转眼已到红颜老死时? 我无法承受,胸中似有火焰烧灼,面前却没有酒。顺手从十四弟桌上夺过一壶,就着壶嘴仰头痛喝,可惜那不是水,它浇不灭我心头的火。。。。。。 “太过了。这太过了。。。。。。”八哥已无心管我,怔怔听到后来,无不担心的摇头叹息:“方才佳人曲已是极致,眼前却忽然作此清奇诡?之语?大为不祥。” 曲尽人散,尚无人动弹。身后忽然些微骚动,良妃娘娘身边宫女惊呼:“娘娘,您凤体不安么?” “娘娘哭了!那贱婢竟在娘娘寿诞上作此哀音,分明是心存不良,确实该当治罪。” 一直与众兄弟沉默相对的二哥居然发话了。锦书是八哥为寿筵准备的,若锦书有罪,八哥便是罪魁,他这是想让八哥如此花团锦簇的场面出丑。我和拔哥无言交换了眼色,他不过是个废了的太子,我们没打算理睬他。 “小义子又胡说!你懂什么?”良妃娘娘似笑似怒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恢复了些早年机敏利落的模样,只对赵仁义说:“至真至美,方能触动人心,那些假意儿糊弄人的,再热闹,到底有什么意思?” 低头略想了想,她吩咐道:“这么个可怜人儿,我回宫后,可别难为了她。。。。。。叫她过来,给本宫瞧瞧。” 锦书刚刚磕了个头。良妃就唤她进帘子,拉着手细细看了一遍,才放她站在下首,和蔼的问了几句她的家乡,年纪,父亲如何了,忽然一转话风问道: “今儿这舞和曲子都极新鲜,最难得的,是这里头的心思。我瞧你才这样年纪,竟有这等心胸,真是叫人纳罕,竟没什么可赏你的了,既已许给九阿哥,今后趁便儿也能到宫里陪陪我,眼下我只问你,你是哪里学来的?或几时编的曲子?” 娘娘的话还没问完,锦书就急急的想抬头,待到听完,她又磕了个头,一改寡言少语的模样,有些激动的说道:“回禀娘娘,这佳人曲和葬花吟,连那些布置,机关等,没有哪一丝儿是奴婢能想得到的,奴婢不过一介歌喉舞艺尚可勉强入眼,而教奴婢这一切的凌儿姐姐,才是真正花了心思的人,请娘娘明鉴!” “哦?。。。。。。本宫正在奇怪,那帘后与你同唱葬花词的是什么人。。。。。。?”良妃娘娘若有所思的看看她,“廉亲王,果真如此么?” “回娘娘话,凌儿姑娘不但色艺双绝,还时常他叫人想不到的新鲜主意,方才那些香料,灯烛,女孩子们是舞衣等物,果然是凌儿姑娘之前排演时向府中要求安排的。娘娘若喜欢,儿趁特意从四哥中请了她来,算是请着了。呵呵,在此还得多谢四哥。四哥,改日再置酒专程向你道谢。” 八哥笑呵呵的解释了一番,还向隔着帘子的四哥那边作了个揖。 “八弟客气了,一个丫头而已。良妃娘娘寿筵,我们做儿臣的略敬孝心,哪值得一提?多谢娘娘不降罪之恩才对。。。。。。” 他们客客气气议论开来,看似融洽十分,娘娘笑道:“果真有些意思。。。。。这般人物,本宫一定得见见。” 小太监又一次往戏台后面跑去,在楼下大臣们不明就里的目光里,她终于从一个角落悄悄出现。 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素颜清淡--在家人曲,葬花吟做足了引子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她,却是这般淡泊无心,人尚在楼下,就已微微踌躇,仿佛视这里如龙潭虎穴。 杯中酒已没滋味,我不理会八哥的皱眉示意,将椅子拉到靠帘子说了那么久的话,让我不能多看看她,直到琴桌摆好,她重新坐下首,就在我这样近的眼前,拨弦唱歌。 我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她将一把青丝挽起得如此随意,鬓边居然失礼的掉下一缕散发,被发脚微汗粘在软玉般的脖颈上。。。。。。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她当得起。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8 那我是什么?——我是沟渠中的烂泥?哪怕冰雪皓月的光寒冷沁骨,也不屑分给我一丝一缕?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那个人会是谁?总之,已经永远不可能是我了? ——我一定是生病了。简直病入膏肓:骄傲和愤怒冰冻得冷入骨髓,想要她的念头却火焰般烧灼着全身的血脉。 她走了。八哥轻轻拉拉我。,示意我随众人一起恭送良妃娘娘回宫。 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去了。他们要完成送走娘娘的礼数,一会儿还走不开。 别的都不记得,我只知道她在那里,躲在戏台后面,那不愿让人看见的角落。 向那里走去时,我并不确定自己要什么,隐约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见到她,否则,我会被自己心头这把火,焚为灰烬。。。。。。 想见到她的念头越来越急切,有些什么人在挡路?在说着什么不相公的话?我痕不得把他们都踢进地狱。 那时的我,是真的不懂。。。。。 对一个女子,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我已经无计可施。她让我无计可施。 我迫切地,认真地问着她,他依然瞪大了小鹿般的眼睛,却依然答不上来。 身边却总是有些什么人,反反复复碍手碍脚,耗尽了我仅剩的耐心,用最顺手省事的方式解决掉一切打扰我的人,我专心地。。。。。专心地向她表达。。。。。。 如何对一个女子表达,我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的渴望? 我只剩下这一种最后的,本能的方式。。。。。 仿佛是在一场永远记忆朦胧的梦中,拥有了她的喜悦,如此强烈。。 八哥居然在大吼,她雪白的肌肤脱手而去,神情和我的喜悦似乎很不协调。。。。。 那个锦书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地上,八哥,四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凄厉的哀呼,叫得浑身血脉无比畅快的我都莫名其妙起来。。。。 那晚唯一还记得的,就是和十三弟狠狠打了一架,我需要不停地向每一个试图阻挠我的人声明:“凌儿是我的人了!她是我的!”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19 被冷水浇面,我一个激灵,头痛欲裂地醒来。谁?!我要杀了他! 只有八哥站在床前,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糊涂了一阵后,第一个记起她。昨晚她成了我的人,她呢?她不在身边,我开始满世界找她。 府里所有人都支支吾吾,畏畏缩缩,八哥板着脸,命人给我洗漱,董鄂氏,魏大只好带着一群侍婢跟着我转来转去。四处找她。 遍寻不获。还来不及逼他们告诉我昨晚还发生了什么和她躲在了哪儿,我被穿戴整齐了朝服,八哥拽着我,命小厮亲兵把我撮弄上了他的亲王坐轿。 “八哥只的,你定记不起今儿还要早朝。朝会上好好站班儿吧,别教皇上在瞧见你失仪。” 八哥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什么。。。。。。昨晚他们这样看我来着。。。。。 皇阿玛似乎有些疲惫。所以朝会时间不长,低头站在那里,渐渐想起了无数个片段。。。。。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我的凌儿呢? 焦躁地独自上马飞奔出宫,不知要往哪里找她,还在前门大街上,十三弟正独自被一群亲兵拖着马往他回府的方向走。 他的左眼都青了,下巴也破了,我才想去来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昨晚我们打架了,然后我被人胡乱拉走。。。。。。凌儿呢? “凌儿呢?”我气急败坏地想他大吼。 “你敢再提她的名字!”隔着这么远,十三弟几乎是同时向我咆哮。 要不是中间隔着这么多侍卫亲兵小厮,我们已经冲到一起,痛快的打上一架了。 :是不是你把我的凌儿弄走了?你给我说清楚!把她还给我!“ “畜生!谁是你的?你这个。。。。。。“ “十三爷,再什么说,咱们九爷是您的亲哥哥不是?你说话可得留心!”我身边的布措也是宗室子弟,从小随我们兄弟一起长大的,当下大声驳道。 “你说什么?!”十三弟身边有一群专门和他舞刀弄抢的蛮子兵,立刻和我的人对峙起来,开始推推搡搡。 凌儿被藏到哪儿了?是他,还是四哥?他们敢抢我的人? 混乱中,离得最近的侍卫已经打起来,最着急红眼的我和十三弟却始终被他们隔开近不得身,善扑营的一个下等校尉带兵巡逻到此,想要阻拦,正好被我结结实实一个巴掌扇到脸上。魏大不知何时又带了家丁赶来,前门大街早乱成一锅粥,最终,被德楞泰带了皇阿玛的金牌来,把我们一并弄去了畅春园 我向皇阿玛问起她,我向所有人问起她。 第154章 皇阿玛最后温和地没有说话,但罚我在宗人府监禁三天闭门思过,罚胤祥去上驷院洗了三天马。因为我们打架?不,皇阿玛还是没有明白,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凌儿,无论如何。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0 董鄂氏带着魏大和家人到宗人府接我,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似的:“。。。。。。。宜妃娘娘去向皇上代爷和十三叔一并儿求情,皇上也不肯,娘娘说,爷一准儿是把皇上气坏了,担心得什么似的,急得犯了心疼病。。。。。。” 问明白了董鄂氏,凌儿确实不在我府中,那天也没有随我一道被送回府,人仿佛久病发热烧坏了脑子,越发糊涂了,浑浑噩噩做梦一般到额娘宫里请安。 刚刚跪到床前磕个头抬起身来,“啪”一个耳刮子火辣辣落到脸颊:“胤?,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还在发呆,额娘已一把搂住我,泣不成声。 “。。。。。。?儿,你怎能在这时节犯糊涂?你们不是也在瞧着吗?皇上现在是如何待二阿哥的?没错,他这太子已经被废了,但皇上可曾罪责他?还有十三阿哥,更是没事儿人一个。可见后头怎样,还难说得很,皇上现在,正一点儿不落地挨个看着你们兄弟呢。皇上最恨你们兄弟惹他心烦,你就不能听额娘的话,乖觉几日吗?别再嘀咕那什么凌儿了,额娘刚刚替你瞧好了一个,玛纳哈家宝贝得什么似的小女儿兆氏,人才极难得的,过些日子娶进府,我看抬个侧福晋也不枉。你现在,就好好去向你皇阿玛谢恩,什么都不许再提,知道吗?。。。。。。” 身上还带着额娘的絮语和眼泪,转头又去向皇阿玛请安,皇阿玛没有说什么,只是定睛多看了我少时。从宫里出来,打马直奔八哥府,十弟,十四弟正好都在。 “。。。。。。果然是四哥带走了凌儿?他凭什么把她带走?凌儿是我的人!” 初夏了,绿意沁入窗纱,八哥专心地看着一批书信,偶尔提笔写上两句,一脸恬静。我的焦躁如泥牛入海,使不出半分劲儿来,憋得人发狂。十弟和十四弟端着茶互相看看,一脸尴尬。 “呃。。。。。。九哥,你急也不是办法,四哥如今也奇奇怪怪的,谁都跟他搭不上话儿,我看,不如就先搁下来看看他的章法。。。。。。。一个女子而已嘛。。。。。。” “她不仅是个女子而已,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呢?她是没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夜你没有看见吗?她坐在月亮底下,你们没有看见她的魂魄映着月光遗世独立?十弟你说!” 十弟瞪着眼看我焦躁地走来走去,果然无语。 “九哥,到今天听你这话,我才信了,真是魔障。。。。。。但你,唐突了佳人了。”十四弟平抑的语气里,并不掩饰他的不满和遗憾。 “。。。。。。还有那锦书,可惜了的。。。。。。”十弟见他这样说,也连忙小声附和了一句。 “那不过是一时错手而已!八哥,你说个章法啊!” 八哥这时写完一页纸,掂起来看了看,不慌不忙的搁下笔,活动着手腕,语气生硬地问道:“为了个丫头,你还需什么章法?娘娘寿宴那天,你怎么没先想想章法呢?” “遗世独立?好个佳人。。。。。。”八哥冷笑着想了想,气得脸色渐渐发白,“昨夜额娘寿诞,是自我出宫建府后,良妃娘娘第一次到我府上,也是自我晋位亲王后第一次到这廉亲王府庆寿,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你是何等身份,做的却是什么事儿?你指望皇阿玛不会知道?——丢尽了皇阿玛的脸!” 我那好脾气的八哥,完美的八哥,永远对人未语先笑的八哥,就算对街头乞儿也和颜悦色的八哥,天大的事情也不形于色的八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发火。 “哼。。。。。。汉武帝之陈皇后,未得之时,欲以金屋储之。末了呢?红颜未老便已厌弃冷宫,落得个‘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而已!你以为你这算什么?情深所致?十弟说得不错,那不过是不女子而已!第一次有你求之而不得的物事,还偏偏是咱们最碰不得的四哥的人,你一时逞强使气而已!你没看见那个凌儿对你痛恨入骨的绝望模样?和上次老亲王的珊瑚树一样,原不该你得的东西,抢到了,也砸碎了,满意了吧?连残局都自有人替你收拾,还待怎样?” 我原以为八哥只要还肯对我发火就好。但这冷冷的一字一句,就像他用凉水泼醒了我的宿醉般有效,我仿佛才从梦游里醒来,发现梦中的一切都真实发生了,只是,现实的走向,为何与我“梦”中想要去的方向,南辕北辙? 想起这些日子记起的,那一夜越来越多的细节,想起凌儿哀切的不真实的容颜,胸口堵住般无法呼吸。是什么让我与她身体发肤如此亲密时,心情却像隔了数百年时光般,遥远得仿佛毫不相公?八搁的话连接起了所有的片段。。。。。。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1 大约见我呆呆的不能言语,十四弟轻声道:“八哥,如今责怪九哥也于事无补,不如想个法子,赶紧结了此事。”的8d “唉,十四弟,如今连四哥都这样,我竟也不能责怪九弟了。四哥那个人,要犯起浑来,我看比九弟也不差,如今咬紧了牙,不睬人、不说话,水泼不进。要说,依九弟这混帐性子,做出这等混帐事,总还想得通,可四哥也这样儿,真是破天荒第一遭儿!” 八哥站起来,取火漆腊封亲手封着信,看也不看我的说着:“你们说九弟着了魔障,我瞧,四哥倒更像是中了魔障来的。——瞧着罢,你和四哥要都这样儿,皇阿玛就该说话了。” “皇阿玛?他老人家会出来决断?那准该把凌儿还给我吧?”我暂时又有了一线希望,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以我所有的一切向她挽回…… 八哥有一阵没有说话,低头喝了一会儿茶,只丢给我一句:“等着瞧罢。” 时近夏日,身处压水楼台也能感觉到炎炎地气日渐蒸腾,我独自枯坐,心底一时凉如冰窖,一时又几乎在沸腾。已近半月了,除了我,一切都异常平静,每个人都那样麻木,他们还是不明白么?我怎能等待?好几次想堵住四哥,他都面无表情,甚至看也不看我的走过了。八哥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若非亲见,绝不会有人相信四哥也能这副做派,凌儿是我的人,他却……这会让皇阿玛怎样想?他再不将凌儿还我,皇阿玛定会迁怒于凌儿, 忽然,刺耳的丝竹声起,午后的书房外,竟有人敢如此聒噪,我怒极,阴阴一笑:“外头什么人连爷的话都不听了?绑起来,给爷放到院子里晒晒日头去。” “啊?”魏大嗫嚅道:“爷……这是……” “是谁?难道连爷的话也能不听?!” 董鄂氏一掀帘子,急步进来福了福道:“爷!是妾身的主意,您息怒!这些日子您心情不好,天气也燥,爷从前不是最喜欢弄琴、璧月两个唱曲儿吗?说有江南烟水润物无声之妙,妾身想……” “想什么?本贝勒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吗?把她们绑出去!” 董鄂氏急得一屈膝跪到我椅前,泪水盈眶:“爷!您这是要责罚妾身吗?您就算再急什么事儿,也不能这样气坏身子啊,这才几天,撷翠箢里月颜丫头给绑死了,完颜氏房里的丫头凤儿是不懂事儿,可也跳了井,虽说只是两个丫头,到底也是人命罪过啊!爷这个样子,连宫里头都知道了,宜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妾身实在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劝着爷了……爷要是不喜欢,妾身这就让弄琴、璧月两个走……” 宫里头也知道了……我重新静下来,冷冷道:“什么弄琴璧月?没的玷污了些好名字。都滚!” 董鄂氏转身向魏大挥挥手,依旧跪在面前,拉着我手咽声恳求:“爷,宜妃娘娘做主的那位兆氏妹妹,不日就要进门了,爷这样子叫人可怎么好呢?再怎么着,爷也不能让万岁爷和宜妃娘娘操心难过啊……” 这才想起,还有个额娘上次说的,玛纳哈家的小女儿兆氏。玛纳哈是我额娘娘家近亲、也是八嫂族中的人,当然也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亲戚,额娘一心要替我寻一个她中意的侧福晋,现在寻到了,是故急着让我迎她进门……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2 “哐啷”“哗啦”乱响一片,我躁乱中起身踢翻了些什么东西,看也懒得再看,出门打马向宫中去了。 在额娘宫中磨蹭了一下午——要我迎什么兆氏进门,除非先把凌儿给我。额娘无奈,只得答应先替我打听看看。 不安的等了一夜,第二日下朝,正要直接去额娘宫中问消息,李德全悄悄叫住了我和四哥。皇阿玛似笑非笑瞅瞅我们,说要去四哥书房看看。 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无人色。 无缘无故,皇阿玛亲自去四哥书房做什么?凌儿应该就在那里。 更何况,皇阿玛轻装简从,却带了敬事房太监和善刑司掌刑太监,小太监手里盒子拎着什么?毒酒还是白绫? 不用这些迹象,我也早该知道,这会是皇阿玛的解决之道……想起八哥高深莫测的“等着瞧”,我早该明白…… 看看四哥木然僵硬的动作,勉力克制的神态,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要他肯把凌儿给我,一切原本都还有可能挽回的,我们都是罪人……手足都冰凉麻木了,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人已恍惚,让我上马,我便上马,要我走路,我就走路,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被撮弄到四哥府的。 第155章 又见到她,人才重新活过来。布置简陋得不像话的房间内,她挽一把青丝如云,红颜已苍白,奇怪而平静的看看一身寻常打扮的皇阿玛,视线落向被皇阿玛拦在门外的我们兄弟两个,原来晶亮的眼眸仿佛蒙着一层迷雾,却瞬间清清灵灵认出了皇上身份。 门被关上,我直瞪瞪的目光无法移动,身边的四哥也如泥塑木雕,房间里有低低语声,凌儿的笑声却响起,她笑得轻灵、萧索、释然。 这笑声,是对我幻想的最彻底粉碎。她证实了我的罪衍,从此惶惶余生,将再无处可为我沉沦的灵魂,赎罪。 皇上又亲手拉开了门,他双眉皱得很紧很紧,神色哀伤。小太监托出了毒酒,凌儿目光扫过,却向我苍白的微笑,仿佛在安抚一个惶恐的孩子…… 皇阿玛将我们关在畅春园一整天,身边的人说我在流泪,她最后那个苍白、厌倦的笑,却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对罪人,这笑,比怒骂、责罚、千刀万剐……更撕心裂肺。看到这笑容的那一刻,一腔魂魄再无可依,人仿佛也已随她去了。 赐过晚膳,皇上才放了我们走,胡乱拉过一匹马,疯跑向左家庄化人场。 游魂般游荡在左家庄化人场外的荒野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夜深,雨点先是稀稀落落,渐渐大雨滂沱。 仰面倒下,任由大雨洗刷,若那精灵的笑魇已经从此成灰,让我就此死去,化成一股灰,交给狂风,将我吹散,交给大雨,将我冲走。 …… 八哥在几乎遮不住什么的伞下,低头看我,大雨淋湿了他的白衣,目光是洞穿我心的怜悯。 自从那个大雨的深宵,八哥带人将我从左家庄化人场弄回府后,我被额娘派来的亲族和侍卫严加看守起来——新娶的兆氏要进门了。 处处房舍物事点缀装饰着大红,在眼前鲜血般刺目。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记得她。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时时刻刻绞我的心,痛得木着脸绷着唇,整日呆滞的没有任何言语。 董鄂氏不知什么时候被我踢伤了手,强撑着还在打理府中事务,准备迎侧福晋进府,我木然看了不知正在说什么的她半晌,她却突然拿绢子捂着脸,扭头哭了。 兆氏虽为侧室,仍从正门进府,各项礼仪自有人打点热闹,用额娘的话说,不能委屈了她。 鼓乐喧天,笑语盈耳,这些愚蠢的人为何起哄鼓掌?精灵般的她,竟无声无息,死得如此卑微。 由得人摆弄到夜深,新房内,床沿坐着等我揭起红盖的新人,红烛摇曳,映得房中大红“喜”字如一个残酷嘲弄的狰恶表情,惊得木木的我一身冷汗,倒清醒了几分。 我只是不知该怎样疼爱她才好。怎样才能告诉她?而她最后那个笑,已是对我恨极无奈? 回头只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我依然身处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她呢?推开门,只才初夏,窗外的夜晚凉意沁人,竹梢风动,月影移墙,说不尽的凄凉冷漠。 走出新房,到马厩牵了我的菊花青,在侧门守卫家丁的惊呼声中冲进黑夜。 不知道要去哪里,胡乱扯掉身上的喜服,我只是想找她。风骨傲人的她,沉静狡黠的她,烂漫娇俏的她,才是今夜本该坐在我新房中的女子。 要到哪里才能找回她? 无法克制自己回想她的每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膛也无法缓解心口真实的疼痛,最后从马上翻落下来,向着郊野苍茫的黑夜痛嚎。 在一次又一次四处找寻烂醉在荒郊的我之后,八哥告诉我,四哥为她建了一座墓,就在四哥京郊的庄子上。 “……据说,那座碑文词儿也好、字儿也好,一首葬花吟,悼的是叫做凌、锦的两位姑娘……” 就像近于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我总算有了去处,八哥总能让十弟、十四弟在这里找到我。 我来向她告罪。 为我懦弱的爱,不敢承认,不愿懂得,只知粗暴占有。 若上天肯让我就像从前那样,一直远远的看着她,只要看着她就好,甚至永远不需要让她察觉我的注视。 只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代价来让我醒悟? 一次次醉倒在她的墓前,靠在碑上,便能盹着一夜,醒来发现,芳魂并不曾入梦,失望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再次把自己灌倒罢了。 也有清醒的时候。因为八哥总是能及时找到我,他竟从未让我错过每件正事、每次朝会。 但同样一个天地,在我眼里已经完全不同。 越清醒、越悲哀、越沉默,这是之前的荒唐岁月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或许她去了,我才发现灵魂已被她左右——从前那个我曾经离不开的,人群中的热闹喧嚣,如今只让我遍体发寒。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3 八哥不但将这地方告诉了我,还令人四处传出消息,更示意几个官员请上名士文人前去她墓前会文,如此几次之后,京城那些无聊的附庸风雅之人竟纷纷看上了这新典故,“花冢”之名不径而走。 我以为,只是为了阻止我再流连于花冢,却要害得这里如此喧嚣,不是会烦扰她么? 八哥笑道:“九弟,你现在不通得很,祭奠一个人只在心意,哪里就非得到什么地方才行?你天天醉死在花冢,日子长了像什么话?莫非又要逼得皇阿玛连那花冢一并掘了干净?” 我噤声。 痛悔无地,并非只为爱而不得,而是她竟抱着对我的恨意无辜死去。愚蠢的我一向以为自己无所不有,如今,我欲以我的所有向她赎罪,却无处可赎,什么也换不回她……仿佛一场噩梦醒来,无迹可寻,只剩她清晰的音容笑魇,如同无形的刑具,时时刻刻摄魄追魂,折磨我心。 自今后,夜夜听三更鼓漏敲过,想起要握她的手,教她弹琴;要听她唱歌,让她把那些词儿中曲折委婉的心曲向我倾吐;要携她月下泛舟,细细品尝她的晶莹剔透;要……想起所有还来不及的一切,已经永远不会实现……灯烛下看飞蛾奋不顾身扑向火焰,不知我还能赖何熬过余生?从此饮酒,只求速醉。 **************** 康熙四十八年。 一部分魂魄随她去后的我,不过行尸走肉了,不但时时只觉游离于尘世之外,一切与我再不相干,而且,常常身边人一时没看住,我已不由自主游荡去了花冢。 深秋叶落,时有朔风卷起,十四弟和十弟找到我,一把拉着我就要走。 “……八哥在府里等着你呢。” “凌儿!凌儿!”糊涂醒来,抱住冰凉的石碑不肯松手。 “九哥!”十四弟蹲下身子搀住我,无奈轻声安慰道:“兄弟们什么时候不让你陪她了?只是你瞧这天儿,要下雪了,你要是冻坏在这里可怎么办?先回去吧,改日再来看她。” “锦书姑娘。”十弟向这碑作了个揖,大大咧咧道:“我虽不能像九哥对凌儿姑娘这般,但哪怕为着寻九哥,也时常来看望你。锦书姑娘实在可怜可惜,但你也瞧见了我九哥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姑娘想必原本就是天上仙子谪凡,既已回归天上仙境,还请大人大量,原谅了我们兄弟无知唐突之罪。” 十弟自知道有花冢后,每逢清明年下,竟也从不忘命人送来佳酿香烛,祭奠美人,更不用说每次寻我而来时,都要顺便告祷一番。我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十弟也咧嘴一笑,对十四弟说:“九哥还知道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尊容。” 十四弟乘我大笑时,左右看看,忽然凑近我耳边低声道:“任伯安出事了,江夏镇被年羹尧烧了,七八百口人,一个活口没留。” 笑声顿止,酒也醒了一大半。 凌儿之死,如割心剜肺,痛入骨髓,但却并未迷我心智。相反,连八哥都赞我:“九弟经此心劫,竟一夜间长大成人了,相比从前,眼光锐利,处事周详有远虑,不但见地透彻,连心智都明敏非常,这才是我的好九弟呢!” 但对于痛苦的人来说,越清醒,越难捱。 正因为要麻醉这清醒时无法忍受的疼痛,我才时时恨不得速速醉死,暂忘痛楚,或许,还能向梦中寻得她芳魂所归。 若江夏镇出事是我的疏忽,我就又成了罪人了,八哥的罪人。 一把拽住十四弟手腕:“任伯安人呢?” “我也不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之前,八哥和你这江夏镇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咱们这是在四哥地界儿上,哪是说话地方?走吧。” 上马飞奔回八哥府中,八哥在那座凌儿曾经待过的压水玻璃书房等我们。 任伯安是我门下的人,原先做过吏部小官儿。在吏部十年间以小人心思四处钻营打听,私自收录了齐全的百官档案,其中有满朝文武不欲人知的把柄,连同种种隐秘人物关系和证据,记了整整几箱子的册子,称做“百官行述”。这简直是控制满朝大臣的法宝,被我和八哥知道后,自然奇货可居,命他将那书妥善存放好,自己辞官回山西重新做盐商,那江夏镇原本就富庶一方,任伯安回去之后用心经营,有我和八哥,当地官员也要畏他几分,据说建起的大庄子有近千口人,还练了一支乡兵,方圆百里都是他的天下,俨然已成了国中之国,四哥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把它端了? 第156章 “百官行述”最是要紧,自不必说,山西票号天下闻名,任伯安的多处票号不但是我的本钱,更替我生财有道,平时里,调十几二十万银子一向随手就来,任伯安还拍着胸膛向我保证,一百万银子,只要事先吩咐下去,三五日内就能备妥。——如果江夏镇和任伯安完蛋了,对我和八哥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局面,无异于釜底抽薪。 “我们被人暗算了。”八哥脸上挂着一个惨白的笑。 天下还有谁比我清楚?苦心经营的事业被人重创,对八哥来说,伤心不啻于我之失去凌儿。 “八哥,是我对不住你。到底是怎么个始末?任伯安现在哪里?” 十四弟并不知道百官行述,十弟对此也是迷迷瞪瞪,八哥知道我问的什么,摇摇头,苦笑道: “京里还好,任伯安在京里的当铺我都着要紧的人看住了,但我心里不安得紧,四哥这是对咱们痛下杀手了……” 十四弟听得神色一凝,八哥神色惨淡: “你们知道江夏镇怎么没的?十三弟,两个月前,在刑部下了告票捉拿要犯;年羹尧,大约半月之前,自请进京述职,秘密放了五百兵丁回乡告假,却半道上在江夏镇外会合。如此这般,凭十三弟写的那张捉拿要犯的刑部告票,趁夜夺了江夏镇,近千条人命,老幼妇孺无一活口,临末了,还扔一把火,把个中原重镇烧得干干净净。一夜之间,江夏镇已经从我大清疆土上消失。” 八哥的声音低而清楚,一字一句迸出来,听得我们兄弟几个都坐得僵直——四哥用上了这等手段对付我们。 “这还不算完,你们看看桌上那张请柬,四哥府上高喜儿刚刚送来的,说四哥府上年氏前些日子刚诞下一个小格格,正好今儿就是四哥生日,四哥一高兴,打算请齐了我们兄弟,到他府上小聚寿宴。” “这……这里头肯定有事!四哥这辈子,从来没请过客!”十弟脱口而出。 八哥没言语,只是看着我。 “我这就叫魏大回去查查,江夏镇最近一次清点的存银有多少。除了银子,江夏镇任伯安一家子囤积了多少金银珠宝?”我愧对八哥:“四哥养的好个魔王,吃人不吐骨头!年羹尧杀人灭口,放火焚了罪证,抢走我们几百万银子。” 十四弟显然没有想到我们的周转银子仅在江夏镇就有这个数目——如今大清国库也只得二三千万而已——不由得多看了我几眼。 “银子如今已经是最不要紧的了,十四弟,你还不知道……” 八哥长叹一声,把“百官行述”的事大约讲给了十四弟。 “这……这四哥要是拿到了百官行述,进,可以呈给皇阿玛作为私录官员档案的证物,咱们兄弟都脱不了干系;退,可以独自享用,操纵百官。——八哥,我府中有功夫极好的人,八哥要用得上,任由差遣!” 初次听说还有这么个厉害玩意儿,已经是在这紧要当口,十四弟急急说着,额上已见汗。 “若是咱们心急,又着了他的套了。”八哥把身子往后一靠,语气越发如外面的天一样阴沉:“弟弟们,想想这前前后后,四哥他们用了多少日子设计?这一层层连环局越想越叫人心惊……而咱们呢?刀都架脖子上了,咱们还睡大觉呢!” “对,现在若突然紧张那一处,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摆明了告诉他们‘东西’就在这儿吗?——四哥此人,我们今天才算见了!” 这么说着,早已想到,为了凌儿,四哥必定已恨我入骨。若将我和他交换位置,我或许在娘娘寿筵那夜就已经扑上去掐死他了。——但最后死的却不是该死的我们,我们还活得这样好,所有的苦难都让可怜的凌儿受了……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呵,这样算来,大约从去年太子事发,他就盯上咱们了,更不要说,九弟还害死了他的美人儿。”八哥看看我的沉默,勉强笑道:“但有意思的是,太子复位后,他们虽明着仍是与太子亲睦,做的事儿却和太子不是一路。这件事儿,太子就不知情。今晚兄弟们齐聚一堂,才有好戏看呢——无论今晚还有没有什么,咱们这局已经败了,眼下只能静观其变,再图弥补。” “四哥不但手段狠毒,还这样阴险狡猾,原来是个比太子还头痛的人物。这一局一局的套儿,想我头都痛,今晚我是只管喝酒的了。”十弟知道事态严重,说话也顺溜了。 “呵呵,十弟,你能多喝酒,少说话,哥哥我就该给列祖列宗烧高香了。都散了罢——这时候咱们兄弟聚上一天,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晚四哥府上见。” 十四弟站到玻璃窗前,长长吐一口浊气道:“散散也好,咱们兄弟竟没一个人瞧见,外头下雪了。”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4 果然下雪了,不过半天时间,我到四哥府时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天也全黑了。 这一夜,四哥做到了我们最担心的事。十三弟带兵抢了当铺,百官行述被他们搬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八哥的脸先是比外头的雪地还惨白,当四哥提出并真的当众一把火烧掉了百官行述时,他已经全无表情——四哥得到了它,却既不“进”,也不“退”,他的招数,比我们能预想到的更高明:化解一切于无形,得了实惠、断绝了后顾之忧、又示天下以无私,而我们,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四哥的刀已逼上咽喉,我们才刚刚发现,他是暗处那个最可怕的对手——还带着对我们不共戴天的恨。 八哥书房内,十弟拉着十四弟在下象棋,十弟粗心,十四弟心不在焉,竟一时也没分出胜负。 八哥与我站在远远一端窗前,看着黑夜里雪片扯絮般簌簌飘落。事情坏到不能再坏时,八哥反而恢复了风神轩朗的镇定仪态,此时转着手中热气腾腾茶杯,低声道: “如今要出手,便是白刃相见。九弟,只怪八哥无能,有负弟弟们信任,却连弟弟们都拖累了。” “呵呵,笑话,八哥,咱们兄弟自幼就跟着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从去年废太子那时起,咱们兄弟都是过了河的卒子,没得后退了,何况,我那么早早儿的就安插了人在二哥、三哥、五哥、七哥、十三弟府中,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万一有这用的上的一日?还有什么好说的?干吧!” 这一夜,十弟和十四弟走后,我和八哥彻夜未眠,至清晨时传来消息:十三弟府中,一个深得他信任的大丫头半夜欲行刺于他,却不知为何败露了,惊醒了十三弟,行刺未遂,这丫头当场自尽。 ——“八哥,紫姑竟失手了。” ——“不怪你,一个女孩子家,伺候十三弟这几年,谁料得到有什么心思?或者,她原本就没这个利落手脚,一时胆怯,办砸了。天下这些事儿,谁说得准?” ——“但……” ——“九弟,不必说了。瞧着罢,这才刚刚开始呢。”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5 康熙五十一年。 五六月间,额娘古古怪怪的,忽然要我帮她做点儿小手脚,听说是十七弟的额娘,勤嫔娘娘不知道什么场合惹着了她。女人家就是小心思难缠,我也懒得多管,叫人按她的吩咐去做,要人手、要银子直接管魏大要就是了,那时,我自己正忙着调查八哥——种种迹象表明,他有事瞒着我,而从小到大,他还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去呢。 自从三年前被四哥釜底抽薪,元气大伤,八哥着实沉寂了几年,安静中,他只是更加精细、周密、耐心,心思和动作却从未有过丝毫懈怠。三年时间,在外人看来,我们似乎和三哥一样,彻底消沉了,只留心于玩乐而已,其实时时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重新布下了一局。这一局,八哥很留意的杜绝了我们兄弟可能担的风险,但也可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特别是在宫中,哪怕四哥管着内务府,势头也明显已被八哥压了下来,眼看到了收网的时候,八哥正要我沉住气等待合适时机,怎么自己倒像是坐不住了? 这三年里,我自认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我,回头看看,简直不敢相信,更不想承认,在遇见凌儿之前,那个荒唐愚蠢轻狂的少年,居然就是曾经的自己。 八哥也非常认同这一点,甚至对阿灵阿,张德明等人说,肱股心腹尚不足以论,我们兄弟二人根本就是一体。既如此,他近日隐隐约约的神秘行踪,我就更无法视而不见。 表面的原因,自然是良妃娘娘渐渐病重。我也与十弟、十四弟去请过几次安,良妃娘娘病已沉了,神智恍惚,却偏偏记起了锦书和凌儿,八哥要我替他圆谎,说锦书在我府中,有了身孕,不便进宫,良妃果然信了,竟十分欣慰。但五六月间,八哥渐渐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别人不清楚就罢了,怎么瞒得了我?他只说是在良妃娘娘宫中请安探视,我却越瞧越觉得有些问题,特别是张德明和他手下训练的那批人手,来去诡秘,显然执行着什么秘密任务。 真正让我抓实了线索的,是那一次,八哥将特意为良妃娘娘延请的几位名医和两位太医一起请到他在白云观附近的庄院上,又很快失望的让他们出来了,这是看的谁?我没有贸然惊动他们,而是盯紧了这条线索,直到…… 这一天,京城上空渐渐黑云压顶,虽然皇阿玛去热河了,但八哥进宫次数的频繁,和行踪的诡秘也太不符合他这几年一贯的低调做派了。 第157章 特别是当魏大最后一次总结了各处眼线的消息,来向我报告说,八哥这几天的确都是去了良妃宫里探视相陪,但一个小宫女说漏了嘴,八哥还带去了一个女子。 “……那小宫女无意中说,良妃娘娘一直想要听她弹琴唱歌、看样子很喜欢的那女子,原来是个哑巴,很年轻,说不出的美貌,一看就不是寻常女子……” 良妃娘娘一直要听她弹琴?良妃娘娘最近只说过想听一个人弹琴!! 回想起所有无法联系的蛛丝马迹,我无法抑制自己立刻冲了出去。 下雨了,雨点沉重而密集的打在轿顶,如千万只手抓着我的心,八哥究竟找到了什么?宫女说的哑巴又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答案。 殿中黑暗得让我不耐烦,而大雨也盖不住的,是那泠泠的拨弦声,不顾一切撕开所有阻碍,空荡荡的殿中,琴前背对大门坐着一个女子。 当我把那张早已刻入灵魂的脸庞高高举到眼前时,第一个本能的情绪是愤怒,对八哥的愤怒,对所有知道她还活着、却放任我沉沦在悔恨深渊受尽折磨的人的愤怒。 尘世羁番外胤?番外26 八哥的解释居然有些艰难,其实就算气头上的我,也不得不说他的考虑是周密的。我们兄弟两人这些日子不知多少次反复计算每一个细节,他还能瞒住我这一节直到现在而不至于破坏计划,用心何等良苦?看在大事即将有成,还有我急于去陪凌儿的份上,我原谅了八哥。 计议得太久,当我来到她藏身的配殿房间时,她已安稳睡熟了。不让宫女把灯打进房间, 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近她,却站在床前手足无措起来。 不敢碰她,跪到床前,侧耳细细听她均匀的呼吸,兴奋得像孩子,却不敢笑出声来,怕吵醒了她。 她还活着!无论如何她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哪怕只能让我赎罪。 怕她又会消失,我不敢离开,也不敢动,在窗外哗哗雨声中,趴在她床沿,笑着睡着了。 那段日子,京城整个被黑云笼罩着,大雨时时滂沱,白昼如夜,京畿和直隶山东等黄泛区又有泛洪之忧。这一向是四哥的差使,这次他看似照常很忙,我和八哥却发现他很小心的不那么爱去毓庆宫了,实在有事理论,也是十三弟过去,正是因为十三弟的频繁出入,他们“太子党”的形迹在外人看来,尚属正常。 到这个时候,四哥的警觉也作用不大了,顶多,只能保住他自己而已。八哥每天进宫给娘娘请安时,都来催我回府,而我一步也离不开这里,离不开凌儿。皇上不在京,我们在这紫禁城里还有什么可忌讳?唯一要小心四哥的耳目,但就算他有怀疑,难道还能进母妃宫中搜人?八哥催得无法,少不得有事只得在宫里与我计议,倒也十分秘密。 太子调防的事儿久磨不下,据说脾气已十分乖戾,给热河驻军凌普的密信来往也密切起来……这一局结束,兄弟中还有谁能比八哥更有资格做太子?只要立太子,皇上就没有别的选择。那,凌儿会怎样?想起所有前因后果,就算……她也不会愿意跟我。心头一时热得像要沸腾,一时又冷得如结了冰,[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只好这样,守得她一天是一天罢了。 不能说话的她,每一举一动一个回眸,更多了一种楚楚的神情,有时候忡然在窗前发呆看雨,惹人无限怜爱。这才知道,从这繁华外的角落静静投来的目光,最是撼人心弦。 我依然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凝视她的眼睛,特别是她用忧戚的目光看我,但哪怕如此,我也只觉无限餍足,几乎不敢再奢望更多。 当初如何,至今仍然不可知,但现在的她,背后确实有四哥的秘密——她就是四哥的秘密。亲眼见到她,我才真正明白四哥与我一样深陷不可自拔,竟敢违抗皇阿玛圣旨,硬生生抢过她的性命!那时的我被绝望和痛悔淹没,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这个可能!他不会不知道,这会成为他的把柄和软肋,他甚至将一生为此所制。 但是,她值得起这一切。 所以当已经身为哑女四年的她,就在我眼前颤栗般挣扎许久,石破天惊的叫出四哥的名字时,我几乎立刻凝固成了一块石头。 那分明是她的心发出的声音,依赖、信任,和眷恋。 而我呢?我只拥有她的痛恨、轻蔑,和她眼中慈悲的怜悯。 空旷凄冷的殿室,我独自站在这个黑暗的角落,看着她和四哥不顾一切的急急走向对方,彼此凝视…… 刚才还拥着她的双臂,直到现在才能缓缓放下,把双手藏到身后,痛苦的绞在一起。 八哥面无表情的看看我,不必他提醒我也明白,这还是在良妃宫里,要闹起来,四哥占不到便宜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竟奇怪的扯扯嘴角,这大约是世上最凄凉的笑。去吧去吧,若这是我的愚蠢亲手将她推进的怀抱,若她的幸福能让她忘记我的罪…… 她值得一切,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为她付出。我只是充当了一个可鄙的小丑、一个可悲的罪人,或许连赎罪的机会,今生都不会再有。 不过两个字而已,从她说出这两个字的一刻,终于将我与她彻底分隔在两个世界如幽冥与人间。 踏出门去的那一刻,她犹豫了一步,竟回头看我,她眼中清澈的迷惑让我稍有安慰——她仍然是那个灵慧剔透的凌儿,或许她无法不恨我,但只要她能明白我…… 这是她第一次为我犹豫回头。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27 那一天,良妃薨了,八哥似乎再也不打算理睬整个世界。我也不。 大雨倾盆,独行回府,魏大追着给我打伞,哪里挡得住什么?回府倒在床上,昏昏的发热起来,我大病了一场。 病中惦记着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去做。太子一反前段时间的躁动,突然异常安静下来,而皇阿玛“明发”消息说已经离开行宫,启驾回京,却没有了路程中的消息。 太子竟真的动手了?或者皇阿玛已经秘密有了处置?无论何种局势出现,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听说是要见四哥,还是秘密的,魏大和董鄂氏都没言语。傍晚,打听明白了四哥的行踪,在神武门下侍卫房外等他。 这个气候,傍晚天色已是晦暗得一片漆黑,细雨淅沥从檐角滴下,只见几个太监和家丁举着玻璃灯,四哥披着油衣踏着鹿皮油靴淌着水走来,似乎打算如往常见到我一般无视而过。及至走过我面前,他才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似乎想了想,也走到檐下来,站定了看看天不说话。 他身边的人一见这场景,早已在我们脚边放下灯,知趣的躲到远远一角去了。这才发现从小到大,我和四哥几乎从未单独在一起说过话。 “趁早把凌儿带走吧,越远越好,这一局你们已无翻身可能,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太子党的话。” 我很直接,他身上凛了一凛,没有说话。 “这次不比上次,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得住她?皇阿玛只怕会盯紧你和十三弟一阵子了。” 身上烧得滚烫,四肢酸痛懒怠,脑中更像有火在烤,我有些负气的笑着,一口气说道:“难道你就放她一个人离开?若是我,不如和她一起离开。” 说完,拔脚欲走,我的家丁和侍卫在门外一见,立刻迎了上来。四哥却突然转身看住了我。 这倒是几年来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神色变幻半晌,他最后只说了一句: “我也走了,还有谁来保护她?” 话音未落,已举步走了,油靴淌着水的沉重步子渐渐远去,太监和家丁也举着灯慌忙追去。 是啊,如果失去了手中权力,还有什么能保护她? 无语间,我仍茕行回府,雨已渐渐停了。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28 太子果然被废了,而且超出我们的预想,他居然调兵试图在皇阿玛回京的半路上劫驾。他疯了,这和我当初对凌儿所做的事有什么本质区别?他将永世再不得翻身。 在皇上回京之前,一切都已经处置妥当,二哥被圈禁,亲信几乎全数被除,意外的是,皇上这次出奇的严厉,我们原意只是要让他失去皇阿玛信任的十三弟,也被高墙圈禁了。超出预计的成功也终于让八哥从黑暗的殿房内走了出来。 他带了两位名医来看我时,我正趁着高热不退懒在房中。对于这次再废太子,他有满腹的心思,除了对我,也别无地方可以微吐一句半句。 “……时也,命也!平心而论,二哥着实不易!既要让咱们那位千古圣君皇阿玛不至于感觉到威胁,又要才干处事当得起储君身份,能服天下人心,何等之难!” 一向讲究君子不苟于行的八哥也兴奋得在我房中来回踱步,回头替二哥感叹起来。 虽然这几十年中我们也对二哥下了不少“功夫”,但设身处地想想,这四十年太子,确实当得灰心! 二哥已经绝无可能翻身了,若让外人听见八哥这话,准会以为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口舌之快。只有我明白,他会有这样的考虑,不异于表示他对怎样做好太子,在那两难之中取得平衡,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谋划。 我相信八哥,他的天资、才学、意志和谋略,一切一切……但,或许是因为凌儿,我这颗倦怠了世事的心,对什么都不再有希望和兴趣,并且,忽然对我们曾经无数次计划过的那个未来,产生了无穷的怀疑。 第158章 这样,言简意赅的为前后要打点的事情做了商议交待之后,便无话可说。 沉默下,八哥理解的拍拍我的肩:“无论如何,凌儿都得离开,多想无宜。速速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八哥抚慰了我一阵,又叮嘱了管家、太医好些话,才离开了。 这场病直缠绵到冬天,良妃已入地宫安葬,八哥却收到了原本为良妃托人去寻的一块玉石,比男子一掌还大的一整块儿羊脂玉,是打算雕一座小小的观音像,立在良妃娘娘床前小佛龛,病中祈愿用的。来得迟了,未免让心情才平复不久的八哥重新勾起物是人非的联想,我见他眼圈儿都红了,便笑嘻嘻问他要了来。 我于金石方面鉴识收藏还勉强,但篆刻就谈不上精通了,那个冬天,我时常在书房里小心雕刻这块玉,倒也是一项很不错的消遣。 小玉人儿渐渐成形,漫漫寒冬也过去得差不多了。这一天,八哥来看我,兄弟二人在书房窗边,漫天阴沉欲雪的天空下对斟,竟彼此无话。 太子被废后,皇阿玛迟迟不宣布任何关于立新太子的举措,自然是在深思熟虑。在所有人的翘首盼望和纷纷猜测中,过了这好几个月,宣布的决定却是不会再立太子!他老人家想出了一个乍听之下,犹如儿戏的点子:今后观我们众兄弟表现如何,他将秘密立储,然后把传位诏书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待他龙驭宾天之时,再由临终托付的大臣共同取下诏书宣布传位于谁。 笑话!这不是把八哥悬在半空,让他进退无据么?但皇上看来是认真打定了主意,旨意中还称,今后有再敢妄议立太子之事的,一律严惩不贷。 翻遍二十四史,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立储为国之根本,皇上竟肯如此冒险……我们计划中的路一条也走不通了,全盘都要重新再来过。 “呵呵,至少皇阿玛身子还十分壮健,留给咱们重新谋划布局的时间,怎样也还有个十年八年的吧?”我勉强笑着,安慰八哥。 八哥静静啜着热酒,望着外头的天出了神。我叹息,习惯的拿出小玉人儿在掌中把玩,研究何处应当再细细雕琢,进来为我们热酒的通房大丫头尔冬见我们兄弟各自出神,噗哧一笑,问道:“九爷,这块儿玉,现在已经有几分像一个小玉人儿的模样了,您一定是要雕观音菩萨吧?” 这丫头才十五岁,本届选秀分下来的,她是旗下包衣陈氏的女儿,自幼随在浙江当差的父亲在南方长大,说话时,咬字吐词软糯可爱。无意间听到她娇俏语声,让我立刻想起了凌儿,于是便向内务府要了下来。 听得她这样问,我看看依然沉默的八哥,笑道: “不是,哪儿有什么观音菩萨?是个魔头还差不多。这是我的宿世冤孽、我的心魔。”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29 康熙五十六年,西边准噶尔部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特别是阿拉布坦占领西藏之后,立刻吸引了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众人视线。皇阿玛派了侍卫色楞,会同就近的西安将军额伦特率军前往平叛,原是个想要速战速决的意思,不想色楞立功心切,过于冒进,于康熙五十七年初春,在西藏全军覆没了。 这一下,战事就变得分外重要了,准噶尔部若长时间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黄教煽动蒙古各部脱离我大清统治。皇上对于准噶尔部一而再、再而三骚扰边疆的狼子野心,以及喀尔喀蒙古盟主、大札萨克策凌暗中相助准噶尔的贪婪,恨得咬牙切齿。皇阿玛一生中曾经三次御驾亲征,至今雄心不灭,人到老年后,对于一统疆土,给后世留下完美圣名就更加在意,他老人家自己年事已高,御驾亲征是不可能了,而早年那些皇上能放心将全局战事托付的大将也都已故去。几乎可以肯定,谁会成为这次平叛的大将军,谁就是晚年的康熙皇帝最信任、并且寄予重望的人。如果这个人是我们兄弟中的一个…… 我与八哥踏着厚厚秋叶,漫无目的走着,前面是离京郊白云观不远的一处市集。 “皇上的旨意明天就明发天下了,我主管礼部筹办出师大礼,今儿皇阿玛当面许了我和十四弟,出师礼用正黄旗纛、亲王体制,隆重至极,十四弟这就该称大将军王了,他这次顺利出征西疆,我心中总算是落定了一件大事。” “有意思的是,四哥今儿居然这样干脆,公开支持十四弟……”我看看八哥,出来时我们特意换了寻常打扮,锦袍玉带,更显得他面如霁月。 “呵呵,九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谁没有这个疑惑呢?连十四弟自己,不也不敢相信,一再来找咱们两位哥哥拿主意么?……” “拿主意?主意是要拿,但只要能做成这个大将军,四哥的用意今后总还有时间可研究,我只当十四弟是来表表心迹而已。” “嗯,自打大哥、二哥、十三弟圈禁到如今,你瞧四哥不声不响,是个什么章程?十四弟办差也有这几年了,这大将军一当,谁知又会有什么章程?世事如棋,局局履新……” 他叹道:“谁叫咱们生在帝王家呢,谋定而后动吧,从今起,咱们需得能谋急策……” 前面渐渐喧哗起来,八哥皱皱眉,叫过在身后远远跟着的人:“去看看去,张德明怎么弄的,白云观又不是那等给村妇愚民烧香火的地儿,怎么弄得这样烦乱不堪?” 少时,张德明一溜烟儿跑出来,在道上就远远跪下磕头,一边派小道士去驱散人群,一边将我们从清静的山门迎了进去。 原来这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因为算是同门道友,张德明就让他在观中暂时歇脚。这道士有一套自己的签词,最善给人掣签解惑,在此地无意中为几个人抽签算命,竟个个解得十分准确,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闻名而来求签,也无一不中。最近,居然连不少官宦人家也托人前来,以至于人来人往,热闹不堪。 “哦?这么有意思?反正是为消遣来的,你别走露了我们兄弟身份,让他给我也解一解签瞧瞧。”我随口说到,八哥一直在想着什么心事,也不置可否。 果然亲手摇了一支签,喝着茶随手展开来看,写的是: 羌笛咽,忆王孙, 俯仰望断京华烟。 凝眸是,江山缈, 心随天冷,瘗花情遥, 皇图霸业浊酒浇。 为谁素手,殇魂萦绕? 这里头不知哪句话让我心中模糊似有所想,一时不由发呆。八哥见状,也拿过去瞧,念了“羌笛怨、江山缈、瘗花、殇魂”等句,脸上勃然变色,将其往地上一掷。 那道士不过四十来岁,相貌十分平凡,见“贵人”生气,并不惧怕,跪着拣了签纸一看,才微微惊讶,却不看八哥,而是看看我,磕头道:“贫道自创这套签不过千余签词,游历华夏各方,这一支签,竟还是第一次被抽到……” 八哥似乎根本不愿再说起这个,遂冷笑:“什么混帐东西,堆砌几句四不像的梦话,就敢到处招摇撞骗。”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此签无解,此签无解,贫道告退。” 那道士毫无惧色,却极干脆的磕头说着,签也不收了,逃避什么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这一下,八哥更为不悦,沉下脸来:“扫兴。九弟,咱们回吧。” 八哥在前,出门时,我重新看了一眼那签词。握着手中玉人儿,这词儿好像要让我看见许多事情,想要走近些、捉摸清楚时,却又烟雾一样散了。这不过是一转念,走出白云观,我已经把它丢在脑后。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0 就在这年,康熙五十七年冬天,隆冬十二月,十四弟进驻西宁后不久,从我府上推荐到他大将军王麾下的胡师爷突然亲自替十四弟送信儿回来了。他已经到了我府中,我与十弟还正在八哥府中赏雪。 滴水成冰的时节,地龙烧得过于暖和,八哥的书房中必须大开着四面的窗透气。兄弟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自然冰冻好了洗净的瓜果,正好佐以热得滚烫的酒,就是在天家,也是难得清闲受用的一刻。 “胡师爷?”我和八哥不约而同的滞了一滞。 “十四弟,指定胡师爷,专给我送信儿?” 我站起来要细问,但传信儿的不过是八哥府管家,知道问他无用,转而改为吩咐:“立刻去,把胡师爷和随他从西宁过来的所有人、所有东西,连马匹,一起带到八哥府上来,就算一只从西宁带回来的虫子,也别漏下。” 看他从沿湖铲净了雪的石径上招呼家丁侍卫远去了,八哥向我问道:“九弟,胡师爷此行,之前可有什么预兆或信儿?” “没有,丝毫没有。老十四会不会是在装神弄鬼?” “不论是什么,马上就会清楚了。” 胡师爷再踏进这间暖意融融的书房时,挂着一个恍若隔世的做梦似的表情,他身上裹着着冬日行军的粗毛头围、腿围,手和脸上皮肤冻得不知皲裂了几层,红红黑黑惨不忍睹,帽沿上还挂着细细的冰凌。 我和八哥交换了一个眼色,亲手端起一杯酒,举到他面前:“呵呵,老胡!辛苦你了!赶紧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老胡迟钝的接过酒,才想起要推辞,待要跪下,腿脚又僵得跪不下去,我看他手指生满冻疮,红肿得跟胡萝卜似的,想起从前在我书房,一双执笔作画的书生手,吟风弄月,何时吃过这等苦? 第159章 恻隐之心顿起,认真按他坐下,替他灌进满满一口热酒,吩咐小丫头来给他搽药膏。八哥也扬声吩咐好好款待护送他从西宁过来的军士们,扰攘一阵,无关人等都摒退了,胡师爷依然在低头犹疑。 “老胡!”我唤他。 “啊?!”他一惊抬头,见八哥正微笑目视他,又转头往整面通透的大玻璃墙外担心的瞧瞧,才一口气说起来,倒像是在下定决心卸掉什么包袱似的。 “十四爷说无意中得了件宝贝,不敢独藏,要小的画上两幅画儿,亲自送回到九爷手上,九爷瞧过之后,还请八爷、九爷代十四爷他请四爷也来瞧瞧。” “宝贝?还要给四哥看?什么稀里糊涂的?十四弟闹什么鬼呢,赶紧拿来看看!”十弟已经不耐烦的伸手去拿。 胡师爷从胸前包袱鼓鼓囊囊取出一个打着蜡封和大将军王火漆印的硬牛皮筒,见十弟要拿,竟回身缩了一缩,又见十弟尴尬、愕然、恼怒的空着手在半空,才扶着墙要跪下,战战兢兢的说:“十爷恕罪!实在是大将军王吩咐了,这画儿要瞧着九爷亲手打开,不然军纪论处哪!” 十弟还要发火,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八哥忽然亲自起身去扶他,笑道: “胡先生,才阔别几日啊,就这样疏远了,十弟是什么样儿的你还不清楚?何必如此呢?你如今在大将军王麾下,军纪整肃,自然和从前在九弟府中的规矩不同了,我们省得!先生请起来安座。” 胡师爷看看八哥亲切和煦的举止,眼圈儿一红,却不敢再坐,把那牛皮卷双手托给我,委委屈屈站到角落去了。 亲手启了蜡封,取出两卷未曾装裱的画,再无它物,十弟瞪了一眼胡师爷,从我手中一把抽去,嚷嚷道:“这时候我看得了吧!九哥我替你开……” “好好好,什么要紧的宝……”我摇头一笑,重新端起茶杯,十弟却看着画儿愣了。 八哥也从十弟手上取过其中一幅画,展开才一半,竟呵呵笑了。 “九弟,这次十四弟果真是拣到宝了,还不赶紧来看看?啧啧,不知在哪里吃苦来的,美玉蒙尘啊……” 这话听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弟将手中那幅画转向我。只看上一眼,心中恍惚,手中茶杯已落地。 “——老胡这只笔!” 茶盏跌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我面前摊着这两幅画,第一个念头是责怪胡师爷的手笔:“这画只得其形,她的神韵要是有个一两分,你便是大国手了……” 我明白这不是论画的时候,但我无法容忍有人因笔力不足,让她的模样有任何玷毁。 用了几天时间,细细盘问胡师爷所见所闻的全部情况,我和八哥的人得了这样大范围的方向,再查,一切立刻清晰起来。 “看来凌儿这些年藏在喀尔喀蒙古。” “这再无疑问了。九弟,你这胡师爷原来也堪当大任啊,呵呵,这样难走的路,六百里加急,居然硬是半月送到了……” “八哥嘲笑我也没用,十四弟早已不是当年阿哥所那个小弟弟了,如今手握大军,咱们兄弟也只得为他筹措军备而已,若是连一个小小的文人都无法降伏,如何镇得住这三十万大军?再者,胡师爷这样的人,要把他吓破胆还不容易么?” “……原来如此,有一天在上书房与张中堂马中堂议事时,皇上曾无意笑谈了一句,听说十四弟刚到西宁就有一个女子进府,但皇上并未打算细究。若我推测不错,策凌异动,她不得不走,还走得极其不顺,这就解释了她是如何流落到两军交战的战场上的……” 八哥忽然拍拍我的肩:“又想到她吃了多少苦?” “草原戈壁,两军阵前,我好像能亲眼见她立于西疆黄沙漫天之中,彷徨无着……可是八哥,我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打算能把她要回来,放在我们自己手中,而是只得任她被十四弟拘于边塞苦寒之地。” 八哥神色暗了一暗:“你方才也说,十四弟早已不是跟在咱们几个身后的十四弟了,大将军王,少年雄才,手握重兵,从皇阿玛率百官亲自送他出征的那一刻起……” 这就等于承认十四弟已经自立了。我点头,又摇头: “而且皇上的耳目一向最灵通……” “皇上分得清孰轻孰重,需要对个小女子动手时,还等到现在?这一局棋与几年前那一局情势早已不同了,凌儿如今只对我们的好兄弟或许有用——九弟,稍安勿躁,该请四哥赏画了。” 四哥看到画之后的反应,虽有些意外,我倒颇为理解:他细看了一刻,将两副画一卷就要寻火烛烧掉。 “四哥这是怎么了?皇上再如何也不会看见这等须末小事的。”八哥笑问。 “什么狗屁画师画的?坏了我凌儿好好的模样,不如一把火烧了它。” 我并不心疼她的画像,因为她的模样活生生刻在我脑子里,只怕今生都去不掉。烧掉,倒正合我意。 四哥看着画儿化为灰烬,便以军务缠身为由转身告辞。送出几道门,看着他远去,八哥叹道: “若不是运粮草去的李卫坏了十四弟的事,十四弟只怕再过几年也不会给我们知道他手上捏了道牌。四哥心术极厉害,偏生有这么个把柄;大将军王拥兵自重,却指望着我们在后方替他制衡四哥;上头还有皇上盯着……连年羹尧都打不定主意,想来拜见咱们多谋一条路子……好嘛!这局棋,真得打足精神来下了。”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1 打发他回去时,我拍拍胡师爷的肩:“没想到你还是个吃得苦、担得起事的人,爷没看错人,好好干!十四弟凯旋之时,少不了你的大功!” 胡师爷苦笑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带着我送去的几车东西回了西宁。 兄弟几个间既然已经把事情摊开来说,消息就很顺畅了,有了她的消息,生活有了新的寄托似的,每天只等着西宁的信儿才能安睡。 凌儿在发了一通脾气之后,默然没有再拒绝我送去的所有东西,姚大夫关于她伤情和身体状况的信,我也每天拿给来往较密的太医研究会诊,并且我开始活动,打算向皇上请旨去西宁劳军。 相比之下,四哥就沉寂多了,我们对他的“关注”与数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几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动作。 “呵呵,他是打老鼠怕摔了油瓶儿。”八哥诙谐的说,看上去心情轻快。 皇上此时不会有心思关心一个或许遗忘已久的女孩子。但如果皇上发现四哥曾经在这样攸关人命的事情上秘密抗旨,本来就不大的、传位给四哥的可能性,就必然会完全打消了。 八哥和十四弟会想要一直捏着这张牌,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只是,亮牌之时,也就是这张牌失效被弃之时…… 巡查府中火烛的夜更敲过三声,在灯下独自抚过一遍象牙骨牌,寻出那张“天牌”捏在手心。至少这个心思,我敢肯定,四哥与我绝对一致: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不会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命运。 (十) 十四弟很谨慎的什么也不提,来往信件一切如常,只说些府中家事和西宁生活气候等。但我渐渐发现,凌儿脚上受的伤到底要不要紧,只有十四弟一个人真正清楚,因为她甚至只给姚大夫略微看过一眼右脚踝上的伤,至于每天亲手照料换药包扎,十四弟从未假手他人。 我万蚁噬心般嫉妒老十四! 心急火燎的请准去西宁劳军,皇上却总是不置可否,把折子“留中”不发。八哥也打算着筹措一次西宁劳军,我上次东西送得急,很不周到,现在重新整理出要给凌儿的一批年货衣饰,正好可以一道送去,由我押送物质到西边劳军,再合适不过了。但皇上不准,一切都是空想…… 正好年羹尧进京述职来了,他从皇上那里亲口得了运粮的命令:就在年前,可以送足三个月的粮草储备到西宁。 送粮多少,在军事上甚至重于调兵多少。说得不好听些,有了这些粮草,十四弟要调转大军打回京城,勤王登基,再回头派兵征西,也绰绰有余。 年羹尧如事先信件中约定的那样到八哥府上拜见时,是我出面的。其他的话都说完了,见他略微失望又仍含期待的样子,不由心服八哥的驭人之道。 “我还有件东西,想要带给西宁城中的一个人,却不能让她知道是出自我手,否则,她不会收。年将军可能帮我这个忙?” “这?年某尽力不负九爷所托。不知是何人?” “聪明,不问是何物,却问是何人。对年将军,这事儿竟无可隐瞒的——是凌儿。” “哦!”他恍然,继而释然,眼神往远处飘忽了一下,暗带笑意,想必是想起了他所知道的凌儿。 我交给他的,是六颗大小一样的夜明珠,因为自身已经十分珍贵夺目,任何的花样都无法衬托,我指定工匠打造成最简单的式样,把它们镶成了一把发梳。 年羹尧走远后,八哥从屏风后走出来,摇头笑道:“此人人品,堪比魏延、吴三桂。” “还是四哥调教出来最得力的门人呢,四哥看此人可算走眼了。” “九弟差矣!人尽其材,鸡鸣狗盗之徒亦有得用之处。何况此人有这等大将之才,野心勃勃也是自然的,若能长久驾驭这样的人,四哥手段可谓非凡。” 第160章 顿了一顿,八哥补充一句:“别忘了,江夏镇男女老少几百口人,我们的百官行述,还有九弟你的几百万存银……都是丧于此人之手。” 我知道八哥是为我送出那六颗夜明珠不满。倒不是为了值什么,这夜明珠,原本是贡物,可我一看见它们,就想起了凌儿:不需要任何修饰,它们就能在黑暗中、月光下从心底散发最魅惑人心的光泽……正好送贡物的水军提督在台湾天高皇帝远,无人约束惯了,就大胆把这珠子截了一半留给我,剩下六颗贡给了皇上。 皇上老了,相比咱们兄弟心里嘀咕的那点儿事来说,私留贡品算得什么?何况八哥当时也没有十分阻止。我懒懒一笑,丢开了此事不提。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2 十四弟的西边军事经过几次小胜,终于在康熙五十九年一举收回西藏,策妄阿拉布坦全军被俘,但连因战事而萌生反意的喀尔喀蒙古大札萨克策凌,也在观望中迅速上了请罪书,又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把喀尔喀草原上据说最出色的郡主嫁到了京城,给裕亲王老保泰做了续弦。看样子,边疆大局可算初步平定了。到了冬天,皇上决定顺应天下民心,好好庆祝一次大寿和登基六十年,家宴庆寿,就要召回老十四。 “十四弟要回京了。” “替他安排的寿礼业已备好。” “……这次不知为何,心中竟总是迷雾重重,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看不清的,前路多艰啊。” “八哥,我们哪个兄弟眼前不是迷雾重重?我看,皇阿玛自再废太子之后,这么些年,就是在布这个迷局,好让我们兄弟都摸不着头脑。皇阿玛,他老人家到底已登基一甲子了,前无古人啊。” 隆冬时节,地面都结了厚厚的冰,八哥主持户部,为皇阿玛办六十大寿庆典,每天小心翼翼忙得陀螺似的,这天我们从宫中办事回府路过这郊外,见一群孩童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玩闹嬉戏,不约而同要下轿踩雪走走。 人都远远跟着,只我们兄弟两个在冰上,傍晚时分,郊外村庄已有炊烟升起,汇入阴云密布的天空…… 与八哥商议定后,我们开始比以前更加公开的宣扬支持十四弟。 我在书信中,和平日的言谈里,时时处处不忘向我们有来往的亲贵及官员提起:胤禵“聪明绝世,才德双全,我弟兄们皆不如”,而且有了之大动干戈为凌儿送东西的先例,再三热心为胤禵试制军备,筹措劳军物资,也显得顺理成章。 转眼已是康熙六十年,有了这几年的铺垫,老十四回京后俨然已脱胎换骨,因为仍挂着大将军王的尊号,无论走到何处,都有手下劲装彪悍的两队亲兵整齐开道,目不斜视,军威凛然,然后才是手按腰上御赐宝剑的年轻皇阿哥昂然而来,众人无不侧目,势头一时无两。 八哥对十四弟异常客气,十四弟偶尔推辞不过,便会无不惶恐且疑惑的笑问:“八哥九哥,这莫不是要捧杀做弟弟的?” “捧杀”这个词,我们心中有数,早年二哥的太子做得还颇稳当之时,索额图试图提前拥立太子谋逆案发,给了八哥一个绝妙的启示:二哥身在高位,最有效且不着痕迹的办法,莫过于捧杀。后来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一手段所起的水滴石穿的效果。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兄弟几个哈哈一笑而过,随即到来的,就是康熙皇帝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大寿。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3 我和八哥事先预备好的,在十四弟现场进呈的寿礼盒子中装上的一只死鹰,竟然倏忽出现在了八哥的寿礼盒子中! 觐寿礼时,兄弟们是按照长幼顺序进礼,当转呈礼盒的李德全看着盒中物事手中发颤,掉出那只死鹰时,众兄弟和在场大臣们顿成泥塑木雕,八哥脸色瞬时惨白,略回头指了指老十四,还未及开口,站立不稳,便昏厥倒地。 皇阿玛低头看着那只死鹰,似乎面无表情,但走近细看便会发现,他脸上肌肉抽搐,牙关紧咬,口角流涎,病情一旦发作,便是凶险异常! 皇阿玛被弄回乾清宫后殿,随时随伺在侧的太医匆匆赶去,张廷玉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吩咐关上了院门,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此事必定要查,但得等皇上的旨意。 只有十弟慌张的跪在八哥身边,带着哭腔嚷嚷:八哥!八哥!太医还不滚过来!…… 三哥一跺脚:“这也太过了!谁起此心,只怕天地难容!”说着看看被人抬到一边忙乱医治的八哥,坐下低头叹气。 四哥神色平静的坐在位置上,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刚到出宫年龄的十七弟被乳母拉着,横眉冷眼瞧着我们这几个哥哥——我额娘宜妃娘娘在康熙五十一年,借我的力,用了些不知什么手段,找不知为何惹着了她的勤嫔娘娘出气,娘家没什么势力的勤嫔陈氏,在被额娘一顿排揎之后,一时想不开,居然自缢死了。那时宫内有良妃娘娘薨逝,正好又是太子二次被废的混乱时期,皇上和我们各有心事,此事竟便不了了之。只是从此,十七弟便把这个大仇牢牢记在了我和我额娘头上,无论我如何笼络他也不管用,只得随他去了。 其余兄弟慌乱四顾者有之,惶恐不知何事者有之,最可恨的是,十四弟站在其中,语气忧急的向侍卫德楞泰问到:“皇阿玛到底怎样了?让我们兄弟去瞧一眼,伺奉汤药吧!皇阿玛他老人家龙体若是有个什么,叫我们这群不肖子……如何……”说着竟哽咽了。 我冷冷扔给他一句:“十四弟知道谁是不肖子就好,何必白白扯上“我们”?其他兄弟可不见得愿作陪。” 十四弟一愣,正要说话,张廷玉走出来,看也不看我们,仿佛对院中空气,疲倦的说道:“伺奉汤药就罢了,只怕各位爷不在眼前,皇上还要好过些——皇上有旨,各位爷各自回府,不得旨意不许出京,此事不再追究。至于在场诸公,若还愿留着项上人头吃饭,自然知道对今日之事该当如何措置。” 皇阿玛贬黜了八哥的亲王,降为贝勒。八哥回去之后就生病了,半躺在八嫂的荣瑄堂内室,神色阴沉得和良妃娘娘薨逝那段日子一样。 “原来不止我们,老十四也想搅浑水。”我说。 “那是自然,皇阿玛要石出,就必须先让水落。老十四这是在逼皇阿玛事先表明态度,以防日后有变,十四弟想趁手握重兵,又刚刚立下战功的风光之时,一并得传大位,多好的主意啊。”八哥斜靠在贵妃榻上,以手覆额,冷笑:“若是皇阿玛这一气之下归了西,无论传位诏书上是否是他老十四的名字,他要夺位都不是难事。”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掉包。”十弟有些畏缩的说:“不要说从咱们手里掉包,就想想,他是怎样得到这个消息的?简直匪夷所思。我觉着越来越……而且这样,皇阿玛若要查,就会从咱们这里开始,毕竟那玩意儿是从八哥的寿礼盒子里掉出来的……” “知子莫若父,皇阿玛还不明白我们的心思?”八哥用一句诘问,打断了十弟:“你没听张廷玉说,皇上有旨,此事不再追究了?他老人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脱不了四哥、咱们三个、还有十四弟的关系。不追究才是正经,看来皇上已经在腾出时间的精力做最后的安排了。” “这连环套一局比一局紧。”十弟摇摇头,“真不知道咱们这些兄弟是怎么从阿哥所里玩着玩着,就走到这样凶险的一步来的。” 我瞪他一眼,八哥却温和的说:“十弟,这些年你果真长进不少。眼下确实已经走到死局,谁都已经机关算尽了,再也不可能进得一步。唯一解局的关键,就在皇阿玛。一,要看他老人家最后的安排,圣心谁属;二,无论咱兄弟中谁最有力量,都得在‘那一日’才施展得出来。” 这就是说,咱们必须等着皇阿玛驾崩那一日了。但我与八哥相知之深,听了他这话,心中冒出的念头便是,若想要在“那一日”掌握主动,除非那一天的来临,是由我们自己来制造! 一个“弑”字电光火石般在我和八哥的目光中撞得粉碎。 ……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4 “这阵子,最安静的是四哥,阴沉沉的,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办差细心卖力得不得了,难道真的死心愿做个好臣子了?”八哥顾左右言他,又冷笑着摇头。 四哥的确是个让人最摸不透的角色,事到如今,我们连他手里到底捏了多少张牌,都还不甚清楚。应该是他最得力门人的年羹尧与我们套近乎,没听说他有什么惩戒,而皇上亲手安置的步军统领衙门主管带九门提督,我们的皇舅舅隆科多,他看似与之交恶了,但在替他办事的时候却一刻也不含糊。 “险恶。四哥此人之心,只好用这个词儿。”一说起四哥,八哥眼中,警惕之色溢于言表。 其实八哥不肯有失身份,说出难听的词儿而已,用这个词已经算恭维四哥了。在我们这二十余年明争暗斗中,四哥这人就像一只兀鹰,始终于暗处耐心等待窥视,一旦出手,便是不给他人留任何生路,哪怕为之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亦在所不惜。 但这嗜血魔王的形象,却因为凌儿的缘故,在我心中时常矛盾不已,只为那句“我也走了,还有谁能保护她”…… 皇上病势日沉,我们兄弟,还有来往较密的一众王爷、大臣,时常聚在一起反复讨论研究,往往半天也没有个准头绪,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茫然的走了神。 第161章 胜负终将如何,便关系到远在西疆的凌儿将如何,毫不夸张的说,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会随我们的命运而动。 无论何方得胜,我们或四哥,都会善待凌儿,这让我稍感欣慰。最可怕的是两败俱伤,那就必定殃及池鱼。 这样想着,四哥那夜的话再次清晰的涌上耳畔。没错,若无法自保,何以言他?只是心中这一缕一缕血丝般浓得化不开的纠缠思念无处不在、挥之不去,罢了!只得由它日日夜夜,侵蚀我心。 皇阿玛到底拼着一口气撑下来了。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皇上亲自下旨,命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贝子胤禵仍回西宁军中。 老皇重病,心中倚靠器重的那个儿子,自然应该留在身边,时时刻刻准备交待后事,才能安稳的进行皇权交接。十四弟这一去,不可谓不是一场大败! 我们殷切的去给十四弟送行,赶到之时,却只看到他的队伍跑得太疾,马蹄所扬起的漫漫黄尘。 “十四弟欲速则不达,九弟,该换口风了。” 送过十四弟回来,一直称病躲在府中的八哥满面红光,在房中踱来踱去,却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深知他的克制功夫,是怕太兴奋,一不留神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我开始改口向京城内外、朝野上下络绎不绝来向我打听前景的所有人讲这个道理:“皇父明摆着是不要十四阿哥‘成功’了,西疆战场虽不能不倚仗他,但恐怕成功之后,骄恣之心一起,又功高震主,新皇难于安顿他。不然哪有老人家在这种时候,倒把儿子遣去了几千里外的?” 但对于八哥的一直称病,皇上也甚为不满,甚至可说十分厌恶,在太医请旨为八哥诊治时,居然大加嘲讽。 对于父亲的态度,八哥却很平静,因为他几乎是和二哥一起失去父亲“圣眷”的。废太子一役历经十几年,二哥虽败了,八哥却也因锋芒太露,同时让伤心的皇阿玛大感威胁。回想起来,那实在是两败俱伤的惨烈之役。 现在十四弟的处境也微妙了!兴奋与失望像心里的猫爪子,交替出现,抓挠着我和八哥的心。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安置中,都连张德明等辈都安排了抓紧动作,十四弟的探报比当年军情紧急时来往得还更密集,而四哥也愈发安静……一切,只待那个“东风”了。 皇上到底自小打熬得好身子骨,一场一场病劫下来,居然又安然度过了大半年,只住在畅春园中深居将养,据说还把个方苞关起来替他老人家专写治国鉴言收进遗诏。八哥反复计议权衡,终究为没有十全的把握,而不肯背负一旦失败后的那个弑父恶名,始终没有在皇上生前下定决心实施谋取大位的计划。 终于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终于到了那个大雪的深宵,我们兄弟第一次知道畅春园还有那样一个隐秘的处所,也终于明白了皇阿玛深思熟虑的措置。 皇上居然是在替四哥安排?连被我们遗忘的十三弟都用上了,圈禁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要和大哥二哥一样永无出头之日的十三弟,加上不知何时被四哥牢牢收服的隆科多,成了让我们毫无还手之力的奇兵。 二十载心血一朝而废,不要说八哥,就连我,耳中都嗡嗡了一阵,胸口彷佛被人狠狠揍了一闷拳,半晌回不过气来。 一边想尽办法通知我们的人,一边怔怔回想,“圣心”是什么时候瞧中了最没有皇帝相的四哥?举国上下都以为遗诏上是十四弟无疑,送十四弟回西宁,只是担心他和二哥当年一样心急被激,做出让皇阿玛为难的事情而已。 这样想着,越发觉得皇上在弥留之际所说的传位于谁含糊不清,是四?还是十四?虽然他示意四哥跪上前去…… 来不及了,隆科多取来传位诏书,张廷玉、三哥、十六弟、十七弟都声明,愿拥护诏书上拟定的继位人。 满语、汉语写就的诏书各念过一遍,从隆科多手中取来的诏书,自然是四哥无疑。我们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十年不见的十三弟却拿着金牌令箭带着丰台大营禁军赶了来。 若是遗诏传位于十四弟,无论我们能否成功,八哥或十四弟继位后,到底也还能彼此牵制、和衷共济下去。但四哥一旦继位,我们的后事几可料之……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5 四哥到底继位了,我们所有的兄弟从被皇阿玛召来见这最后一面时开始,便再也出不得宫门,名为守灵,实为软禁。等了几天,我们才渐渐可以活动,得到了外面的确切消息:京城戒严,九门紧闭,我们和十四弟手中在京城尚有军权可调动的几个人,已经于皇阿玛驾崩当夜被杀,当夜京城被锁拿的还有官员数十,短短几日,不经会审,动辄全家流放至打牲乌拉和云贵瘴疠之地。至于张德明等辈,更被诛戮一空,白云观已经烧掉了大半个。 四哥的手段不算出奇,八哥的脸色整日与乾清宫前的雪地一样惨白,新皇雍正又重新册封他为廉亲王,圣旨送到府中时,据说八嫂对前来道贺的亲眷有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今天受了这个封,指不定明天就该掉脑袋了。” 若是往日,八哥必定要责怪八嫂,但在乾清宫前守灵的“芦棚”听说此事时,八哥却难得的笑了笑。事到如今,言辞行为再谨慎都难免此结局了,八嫂此言,实在不虚。 想想过去二十年的宿怨,束手等着他坐稳龙椅,无异于坐以待毙,除却用手中剩余的力量放手一搏之外,别无他路,就算鱼死网破,至少他这个皇帝,也不会当得太舒坦。 只是该如何动作,如何重新整理起我们的力量?更何况我心中记挂犹握在十四弟手中的“那张牌”……一切都待细细商议考虑。软禁在此不便说话,我们兄弟往往只有眼神交流,这个深夜,辗转难眠,披衣起身,站在乾清宫前空阔的雪地上,忽闻西面些微喧嚷,几名九城禁军服色的侍卫直往养心殿而去。 大行皇帝圣祖爷停灵于乾清宫,所谓的雍正皇帝,就选中乾清宫旁的养心殿住了下来。京城已经戒严了快一个月,这次不知是何消息?少时,听说是十四弟被年羹尧空身驱赶回来了,皇上今夜却没放他进城门。对了,十四弟这个苦主回来了,饥荒还有得打呢,冷笑间望向西边,月华门和遵义门之间的“天街”上,一行人簇拥着什么人缓缓行来,虽然远远看不清楚,带头的太监身形却是我们都十分眼熟的李德全。 心底最深处的头绪还未整理明白,先懵的一窒,及至看见了她披着的银貂氅,毛茸茸遮住大半个头脸的孔雀毛银貂风毛领,不正是那一年听闻她的下落后,我亲手挑出来送去西宁的? 凌儿……情不自禁喃喃出声。 十三弟从养心殿自遵义门出来,迎面遇见了她。十三弟圈禁十年,他们之间不至于这样亲密默契,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他如此幸运,能在此时温暖的抚去她鬓脚风霜。 来不及细想,先缓出一口气: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至少她安然回来了。 这一夜,我无法假装忽视养心殿后殿东暖阁的灯光……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6 大行康熙皇帝的“七七”,行“殷奠礼”的日子,趁着大礼快结束时,从人群中闪身抄个近路,穿过侍卫房上了西一长街,斜斜穿过一道养心门,就进了养心殿。直入后殿,她却不在,小太监说裕亲王福晋和她一道去遵义门下“观礼”了。 大礼已毕,想必她们很快就回来了,倒是皇上和主持礼仪的八哥,一时不容易抽身,于是放下心来,等在檐下。 十四弟一进宫,就在大行皇帝灵前诉苦,好好哭闹了一场,给了四哥一个下马威。因为京城戒严一个月的缘故,外间流言已起,太后原本就很难堪,何况相比这个阴沉沉不苟言笑的大儿子,太后一向更疼爱会讨她欢心的小儿子——咱们的十四弟。十四弟急怒攻心,无论什么事儿先拿出来闹一闹再说,凌儿自然是个话柄,误打误撞,倒也与我和八哥先发“他得位不正”舆论的打算一致。 只是又苦了凌儿了。我不敢说自己心中毫无妒意,但她真的不适合宫廷生活,我不希望她再受伤害,或者,被这宫廷生活埋没了灵性。 再或者,我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她而已……哪怕她依然对我横眉冷对,也顾不得了。 她低头不理睬我伸出的手也罢,叹息似的谢过我照顾她在西宁的生活也罢,康熙五十一年良妃宫中一别,隔过整整十年时光,九陌红尘,人间流年,看着近在眼前的她,只让我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心,十年从未有一刻释怀。 “……今儿议政时他亲口所说,不会有错。他已经有意找这借口先把十弟打发走,看看动静轻重。接着就是我们了。”八哥看着窗外,说话间听不出表情。 十弟神色苍白,却难得的毫无瑟缩。 我问八哥:“无论要做什么,都得趁这新皇龙椅未坐热,不然时间长了,天下人习惯了,官员也都被他清理了……不如就拿这一次的题目来闹一闹?有十四弟,也就有了太后,还有三哥家的老大不是也……” “三哥的胆子早在太子二次被废时就没吓破了。”八哥断然道:“今天我倒是探了探他的口风,你猜怎么着?他打算去找‘雍正’求情。” “求情?”我失笑,“与虎谋皮。” 雍正登基大典之后的这个正月十五元宵节,下午特意与十四弟一起向太后请安,听说皇上傍晚会来,十四弟打定了主意要等在这里,看看有什么说法,我找个借口退出后,径直去了养心殿。 第162章 我与八哥十几年来在宫内建起的势力,原本应该比四哥的更有用,只可惜摊子铺得太大,反而大半都不堪其任,尤其当见情势一转立刻支吾躲避以观风声的,更是十之八九,正如八哥说的“人之常情”。但至少暂时,我们在宫中仍然能轻易出入。算一算,亲贵宗室中四哥没有什么好人缘自不用说,朝中大臣,去除一半退缩观望的,也还有倾朝之力——这是自然,否则,四哥为何要先封了八哥亲王、十弟贝勒,以示安抚笼络?虽然彼此都心照不宣,早已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 这样想来,直到我们兄弟都还活着,便很难说最终的胜败。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谁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兴意阑珊。“正巧”赶着雍正离开养心殿时进去东暖阁,悄悄坐到一旁,看着她似乎毫无芥蒂与机心的模样,不禁惘然。 但当她发现我的存在时,眼中毫不掩饰的警惕,还是令我痛楚至无法成言。 望着她离去,离去便罢了,将我一颗心践踏如泥也罢了,她却立于照壁前犹豫着回头,重新看我。 门上明亮的宫灯照着她星辰般的眼眸,一脸对人对己的不忍和欲言又止,令人的一颗心如泡在江南早春初酿的梅子酒里——微醺,而无限酸楚。 这是她第二次为我回头。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7 老十和三哥家的大世子还是被发配去了喀尔喀蒙古,十四弟向太后大闹了几场,“雍正”终于发现,要行使政令必须得到八哥的协助,而他雄心勃勃想要推行的吏治改革和经济新政,也举步维艰。 但他对我们的隔离监视渐渐严格,尤其是我和八哥的府外、身边,偶尔会惊鸿一瞥的发现不明来历的人在窥视、跟随。 “你们可知道原本唤作“粘竿处”的那个小衙门,现在被他改做锦衣卫、东西厂了?” 谁不知道呢?现在被他安上的这个“粘竿处”首领不知来历,神秘十分,据说祖上是入关前正黄旗下包衣家奴,但要在旗下打听,却无人能知晓他究竟出自哪家,甚至有人说,连粘竿处侍卫,也几乎无人能见到其真面目。 八哥看看大家神情,向座中诸人扬一扬杯:“四哥此人……我们必会死在他手上无疑。” 裕亲王保泰浑身上下起了一个冷噤,酒都撒在了手上。 座中有老安亲王、裕亲王、简亲王,蒙古的铁亲王,老安亲王的孙子、我们的密友吴尔占和色尔图兄弟二人,还有贝勒苏努,都是满蒙亲贵宗室,我们连几个心腹大臣都没有请,只为商议“雍正”又要打发我去西宁的事儿。裕亲王为人懦弱没主见,大家都知道,于是沉默中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失态,心情却都自然沉重起来。 “呵呵,至少有一点是确定无疑了,凌儿这些年确实在喀尔喀蒙古和西宁,本朝发配流放,不是北上黑龙江就是南下云贵瘴疠之地,他却要十弟去了喀尔喀蒙古,又要打发我去西宁,明摆着是在替凌儿出气呢。” 没人理睬我这并不高明的插科打诨,裕亲王自己尴尬一阵,开口欲打破僵局:“无论如何,你们到底是同胞兄弟,圣祖爷还停在乾清宫,就算他不念及手足血脉之情,全天下都看着他呢,他总不至于……” 这是废话,安亲王第一个忍不住:“嘿!做梦!同胞兄弟?是他老娘都没用!” 安亲王是八哥的岳丈,是“雍正”眼里与八哥一体、最为忌恨的人之一,此时拿着个大水烟袋,毫不客气的指指裕亲王。 老保泰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连八哥也不再拿功夫安慰他了,点点头说:“瞧瞧他对太后和十四弟的态度就知道了,此人六亲不认,手段残酷,指望他起恻隐之心,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呢。裕亲王三叔,您如今这位当家福晋阿依朵郡主是十三弟的表姐,似乎与凌儿也十分亲密,托她去求求情,您老安享晚年是不必担心的了。” 这下老保泰脸上真的挂不住了,八哥又紧接着说道:“天家无亲,你们也都瞧见了,老庄亲王博果铎死了,虽无嫡嗣,但族里有的是子孙辈,拣一个过继不就是了,他却把十六弟过继给庄亲王,变着法儿革了庄亲王这一族的爵。此人根本不会忌惮什么祖宗成例,看样子,也不在乎青史一笔可畏,是铁了心要做这个暴君了。” “……刚登基就迫不及待的遣走十弟、九弟,我敢与诸位打个赌,虽然因为上有太后,至今没能下手,但下一个,准是十四弟,他的翦除羽翼、排除异己之心,迫切如是,各位难道要束手待毙?” 八哥就这样说服了原本就与我们关系不错的八旗宗室亲贵,加上蒙古几族王公,当真关起门来把这个“家务”闹了起来。 奈何他到底已经是雍正皇帝,棋快一着,这一局平息的结果,我仍然要去西宁,以换得八哥与他在朝中暂时的相安无事。 早料到会是这样,我并不意外,安排好了府中的事,叮嘱董鄂氏照顾好额娘,临行前磨蹭启程的几天里,忍不住总往圆明园中去。 圆明园是四哥的地方,我在这里要寻一个人,比在宫中困难得多,我并无真正指望见到她。多年来,我与她的命运总是缘悭一面,每一次匆匆相遇,必然带来数年音信全无的分离,我在此,她在彼。我在京城时,她在西宁;而她回京城了,我才能去西宁。命运之手总是把我和八哥渴望的东西放到我们眼前,再让我们咫尺天涯。 是那一天清晨的浓雾成全了我。谨慎的侍卫哈什图一转身,我便走上那座桥,踱过桥头,她竟从茫茫白雾中低头向我走来,近得能看清雾气在她发上凝结而成的小小水珠。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或许是因为这随风萦绕的浓雾将天地隔离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混沌世界,伊人顾盼之间,都是迷惘无奈,那是因为她都懂得…… 她知道我就好,我需要的懂得,已经不是为了向她辩白,而是为了给自己的心一个交待。 十七弟的纠缠,我付之一笑,倒是站在桥上的十三弟,神态目光稳重内敛,早已不同旧时,而他看我那异常复杂的一眼,居然对我有着比凌儿更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8 圣旨不许任何人来送我,带着不多的车马仆侍,行到京郊,八哥只带着两个人,独自站在道旁,手中亲自握了一壶酒。 “八哥!”我就如同过去的三十年里,每一次与他喝酒同游各自回府时那样,哈哈笑着招呼一声,因为我们总是会在一起的,天下人都知道,康熙皇帝的八阿哥与九阿哥就是一体。 八哥默然无语,永远微笑着,斟了几杯酒,给我,和与我一道被流放西宁的勒什亨、乌尔陈兄弟二人。 我回头看看他们,到底是爱新觉罗宗亲子弟,平素在自家,也是丫头小厮成群服侍惯了的,想要托八哥替我照顾他们家人,竟无须出口,无论什么话,我与八哥都已说尽,甚或不必出口,一向也是心意相通的。 八哥向我深深点头,我便一口饮尽杯中酒,掷杯在地,笑道:“自在山河,不必相送了,八哥回去吧。” “京中有我,一切无须挂心,九弟,你只要爱惜身体,等八哥的信儿。” 无言上马,一勒缰绳,回顾八哥脸上那个模糊了的微笑,不知为何,一句话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我去了,八哥,若有来世,切莫再投生于帝王家,我们兄弟二人,还会相见的。”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39 西宁没有了我急切盼望的人,便由着性子,急一阵、缓一阵,随意溜达着西去。我不同四哥,每年都会出京视察民情,如今豁达了心境,沿途各省风土人情慢慢逛来,倒也有趣。途经陕西时,遇到一个街边卖艺的老人家,音律奇绝,想要与之把酒深谈,又恐连累了他,只好请他为我制一管竹笛,音色清越动人,笛尾刻上了一个“禟”字。 如是走走停停,两个月才进了青海,还在路上,各种消息就络绎传来: 十四弟被留在圣祖陵前守陵,不算意外。儿子登基才半年,没福的德妃太后就这么气得一命呜呼,随大行皇帝去了。 “真的连自己老娘都逼死了?”我身边的秦道然,贬官后被打发随我一道去西宁,大约原本仍存侥幸之心,听说这个消息,知道不但起复无望,而且性命堪忧,初夏时节,居然也打了个寒噤,说话也豁出去了。 我冷笑。再不需要任何客气,只要传遍天下:这个雍正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什么过错也没有,却一再逼迫,发配守陵,终于把个老母亲气死了。有了这个佐证,说他弑父篡位,也不怕天下人不信。 而我们的十五弟,年不及弱冠,只不过和八哥交好一点儿,什么都没有参与,居然也被打发去了守陵。老安亲王的两个孙子,吴尔占和色尔图也革爵了,被发回盛京看管起来。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居说十三弟派手下亲兵,往天山来了一趟,只为运送一朵雪莲。 雪莲?想起他看我那道复杂目光,才忽然想起了一直被我忽视的,他注视凌儿的目光,不由叹息…… 在西宁安顿下来,住进节度使府后花园,轻易的找齐了在这府中服侍过凌儿的所有人,住在她住过的屋子。凌儿一年前居住在此用的梳妆台与匣子,甚或少量我送她的衣饰,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无聊时大肆宴请西宁城中所有官员,包括守城门的无品小吏,和如今的大将军年羹尧。 第163章 年羹尧心中有鬼,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干脆识趣的与我虚与委蛇,面子上居然相交甚好。若天气晴朗,便带上酒食,纵马几十里,到草原、青海湖,甚或天山脚下冶游。反正有年羹尧的一队士兵随时跟着,我不忧安全,更不用担心野兽,反倒十分自在。 再往前,就是昆仑山口了。昆仑山口,六月雪七月风,一年四季分不清。晴朗时,这里的天是如此湛蓝,与京中秋日高天薄云的蓝天不同,这是我命中最深邃动人的蓝天,低低的压迫着视野,彷佛伸手可及。云朵洁白,大朵大朵在风中寂静的飘浮。有时荫蔽了阳光,就会在山间浅浅的绿地上投下大片游移的阴影,象是淡淡的梦魇。 忽然全身松弛,仰天躺倒在软绵绵清香的草甸上,身边的人居然大惊失色。 是的,他们一时还不习惯。京城的满人为显矜贵,繁文缛节罗嗦得自己都要弄不清楚。想想平时,寻常上衙门办事或拜见、接见人,少说要换三次衣服:见面之前,上门要按自己身份穿官服或礼服,以示尊重;主人见到之后,为示亲厚,要请客人换上便装,轻轻松松说话;事情谈成出门,官服不用重新穿了,怎么也得重新换件大衣裳才好出门……有此风气,哪怕京城寻常四五品官儿出门办事,身后也得跟着好几个拿衣包和四季随身物品的小厮,真是虚张声势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这西疆广袤的天地中再想起那种生活,摆架子给谁看去?不如自在。于是哈哈大笑,连笑声也传出去很远很远。 若我早些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若我干脆就生在西疆,又当如何? 至少不会是一个让凌儿讨厌的人。因为这里的美,像凌儿一样,旷达而清脆,美得让人心碎。 伴君如伴虎,凌儿,虽然你聪明的选择了住在圆明园,但与这个刻薄猜忌的冷面人相伴,难道不会委屈了你么? 十四弟恁的贪心了些,哪怕在此做一个牧羊人又如何?碧草如织,羊儿埋头吃草,洁白的羊群呆头笨脑,傻傻的样子让人看了发笑。年轻的牧羊人头顶花帽,骑着高大的骏马,威风凛凛的甩动手中鞭子,唱起嘹亮的情歌,歌声随风而逝…… 遥远雪山上溶化下来的雪水汇成清冽的小溪,欢快的漫过草坡,岸边开满星星点点的花朵,懒洋洋的骆驼、容易受惊的羚羊、迟钝的藏野驴在四周不慌不忙招摇过市,憨头憨脑的旱獭在草地上鬼祟张望,头顶盘旋着老鹰,一碧万顷的青海湖边,丹顶鹤仙姿绰约。 凌儿,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简简单单的牵着手,相看不厌,爱得一世宁静。 青海湖畔横吹笛,看不知名的水鸟随笛声盘旋在身旁四周,忽然泪流不止。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40 雍正三年深秋,西宁的日子过于逍遥自在,以致于八哥和京城的任何信儿都无法在心中激起太多涟漪了。这时,我收到了八哥与我的最后一封信,京城和府中种种,都不必多说,他却很反常的,亲笔写了一些琐碎的话语: “……十四弟福晋病逝,十四弟上奏言‘我已走到尽头,时日无多’……你可记得幼时,我们一道在上书房念书的日子?你自然是最得意的,师傅打板子不敢打你,回了阿哥所,你还要寻弟弟们开心,十弟自不必说,十二弟憨厚老实,如今看来是个有福气的,十三弟一向有脾气,十四弟乖觉伶俐、少年老成……雍正元年春分别之语,言犹在耳……” 随信捎来的一副小画儿,居说是八哥从书房中收拾出来的,我们兄弟随皇阿玛一起练习骑射,比赛拉弓的情景。那时的二哥已是由索额图安排了仅次于龙袍的太子服色,大哥站在皇阿玛身边,不与我们一道,三哥、四哥才十几岁,十三、十四弟还是幼童,由乳母带着,八哥一副小人大样背着双手,"奇"书"网-q'i's'u'u'.'c'o'm"我和他站在一起,顽皮之色跃然纸上…… 带信的人说,隆冬时节,道路难行,廉亲王恐怕有一阵子不能写信来了。但我知道,雍正皇帝这几年已经把朝局翻了个遍,皇权巩固,准备好要向我们下手了——八哥这是在与我诀别。 雍正元年春分别之语,是我说的,“来世莫投帝王家”,我们兄弟,今生竟真的再也不能得见了。 捏着那副画儿,手中簌簌发抖。一切皆有因果,我们何尝不曾伤害过许多人?包括这画儿上的?我们自己也是不孝不悌之人,报应不爽,不必自怜。 但为何伤恸到无法自持?骑马奔出许久,茫然不知归路,四顾旷野,草地疏淡,绿意所剩无几。红柳丛脱尽了叶子,寂静地伫立在山阴里。依旧有细小的花朵星星点点顽强绽放,在疾速的风中幽幽细细的呜咽,纤弱而迷离。这样柔软的花朵,应当开放在江南,它们却寂寞的埋没在了西疆荒野。 看着这一切,心里疼痛难言,恍惚的从马上坠落在地。 入冬了,一场大雪封冻天地,京城传来旨意:允禟“携银数万两往西宁,买结人心,地方人等俱称九王爷”,着革去贝子爵位;允禩因其手下杖杀一名护军,“擅专生杀之权,甚属悖乱,应将允禩革去亲王,严行禁锢”。 真的要动手了,我心中倒已无牵念,见他上谕说我“携银数万两买结人心”,不由促狭心起:虽然年年在此散家财,但我这次倒要认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财?留着,最终也是便宜了雍正皇帝,不如统统散去。 我开始着人更加大肆的兑换银两,散发西宁居民,特别是正在受寒的穷苦小户。有钱能使鬼推磨,搬运家财原以为不易,散了一半银子在路上之后,也总算运了不少到西宁。 我时常亲自和众人一道出门,路上看见冻饿之人,一律收留,在节度使府开专门的院子养起来,散财之时,众人都已知道我的规矩,一律与凌儿当年一个口径——就算为我积点德。 西宁城中已无可赈之民,我又开始到西宁城外,甚至寻找野外的游牧之民。这一天,刚到城门外,就起了风雪,正欲回府去,忽然看见城门墙角似乎瑟缩着人影,亲自走了去看,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蜷缩在一具冻死的老妇身边,不知死活。 正要叫人来把他们弄回去,那孩子忽然抬头,这双眼睛!我心底震了一震。 这双哀伤得没有眼泪的眼睛,分明是凌儿的眼睛,再看看,一头凌乱长发胡乱抓了个髻,是个女孩子,莫约七八岁。 不及说话,先伸出手去,她倔犟的抿抿嘴,冻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抓紧了我的手。那双眼睛,那样依赖、信任、期待的仰望我,我满足得几乎落泪。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多大了?” “我是扬州人,叫新儿,过了年就九岁了……” “新儿?好!什么都是新的,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或许四哥当初就是这样救到凌儿的?我今生注定无法摆脱她的魔咒。 携了新儿小小的手,竟是彼此都再也放不开。不嫌脏污,亲自带在轿中回到节度使府,命人好好安葬了带她到西宁来的阿婆,她从此就陪在了我身边。我亲自指点太医给她调养身子,教她写字、读书、作画、弹琴,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她。 有时候夜里醒来,发现新儿不知何时又偷偷跑了来我房里,趴在我床边脚踏上睡得正香,抚抚她头顶柔软的头发,那样小小的人儿,就像一只忠诚而倔犟的小动物。 当我独自在庭院中吹笛,当我展开那副画儿,给她讲述我们兄弟父子间的故事,当我无意识的把玩着那个小玉人儿,深深叹息……这双眼睛总是清澈、热烈、依恋的仰视我,给我无限安慰。 可惜,可惜我已时日无多。不是为我可惜,是为她,我用剩下的所有力量,想替她安排我离去后的人生。 每当我教她如何应付官员、如何说是我额娘的人,以及宜妃娘娘甚至宫里的情形时,她总是闪烁着蓄了满眼的泪,惊恐的说:“新儿一定不会给九王爷丢脸的,九王爷不要新儿了吗?”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41 过完年,京中的消息传来,已经在议我和八哥的罪名。果然,刚刚开春,粘竿处侍卫就前来西宁,要将我押解回京。 他们到的时候,我正带着新儿往青海湖边玩了一趟回来,远远看见一小队侍卫服色的人神色紧张的纵马跑来“迎接”,心中已经明白,轻轻把新儿放下马,回首来时路,渺远的绿野正在苍茫中融化积雪。我终究不属于任何地方……注定只是匆匆过客。 终于,我在心里轻轻说,终于要告别了。 低头看看一脸惊恐的新儿,最后一次抚抚她头顶柔软的头发:“新儿,傻孩子,该去宜妃娘娘那儿了。” 八哥被拘禁在宗人府,雍正改变了主意,不让我进京,把我拘在保定。阳春三月,湖中荒岛也是草长莺飞,映着澄澈的一湖水,风景居然很不坏。 最后定罪的圣旨下到手里,说是永远圈禁,我微微一笑——这只是给外人看的幌子而已。再看到给我和八哥去除宗籍后分别改名为塞思黑、阿其那,便忍不住大笑,惊飞了铁窗间停着的一只水鸟。阿其那塞思黑就是在满语中骂人“猪狗不如的畜生”,我们兄弟的血脉天下后世皆知,无法改变,我们是猪狗,敢情我爱新觉罗就是一族畜生!好名字!妙极! 接下来就是静等他下手了,孤岛寂静,在破败的囚室里看天光水色,想起最多的,除了过眼云烟般的卅载繁华,少年时荒唐的纨绔生活,皇阿玛和额娘的音容笑貌,八哥总是微笑包容看我的神情,京城清爽雍容的秋日消闲,西疆洁白的羊群、碧草如茵、花朵、红柳、清冽的溪涧、苍茫的飞雪,无一不云烟般掠过心间。 第164章 混乱中,偶尔闪现凌儿的脸,在繁花似锦的京城,在大漠飞雪的蒙古草原,在厮杀的战场,还有,在紫禁城高高的红墙间……她的目光总是与我的纠结不清,让我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几乎不辨何时是梦中,何时是在现实。 封妃作罢、几下江南游玩,四哥对凌儿的宠溺之状,我已深知,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四哥会让她来看我。 四月,春尽了,夕阳没入水底之后,深蓝的水天之间挂着一弯明月,波心荡,冷月无声,是个清爽的初夏夜。在窗前映着月光,胡乱吹起了曲子,逗弄月下觅食的水鸟,不久,正好吹到一曲白头吟时,水边传来水声和人声喧哗,明晃晃的灯光映进屋子。 来了。 尘世羁番外胤禟番外(尾声) 所有人又重新随凌儿去后,我的笛声停不下来,只为她刚才那个回头,眼中莹莹不忍、恸如身受的目光。 月色消失后的黑暗中,只有笛声在人心底游荡,刚才的一队侍卫忽然去而复返。 他们服色都很平常,也看不出等级之分,但其中一人,行事眼色俨然是头领,趁他们列队站定的时候打量着此人,心中忽然灵光一现。 “你是和凌儿、李卫一起从扬州被四哥买回去的那个男孩子。” 他看看我,并不开口,但我已经可以确定。抚摸着手中竹笛,低声道:“我将在幽冥接受永世的煎熬,而她在人间,与那个男人、我的兄长,携手欢笑……一抔黄土怎么埋得住我?待我死后,一把火烧了,在她手中随风散去吧……这支竹笛,留给她处置好了。” 他面无表情的接过竹笛放入怀中,亲手给我端上一壶酒和一个小小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 一切都是我与凌儿宿世注定的孽债:这一杯鸩酒,隔过十八年的时光,原来是要从她的唇边,滑入我的咽喉。 天空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雷声裹挟着雨点滚滚而来。 我向十八年前的凌儿笑着举杯:“干杯,凌儿。” “凌儿,凌儿……”我在冥冥中唤她。 混沌中,虚无的手臂环住那让我眷念不舍的人儿,在风中吻上她的鬓角眉梢,贪恋不肯离去。 “胤禟……” 她听见了!她在叫我!她展开一个春风也比不上的笑魇,伸出手来拥抱我。 死生永别,阴阳两隔,这个拥抱来得实在太迟、太迟,我空空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冥冥里吻上她的额。 今生已了?今生的死亡既已换得了她的原谅,请许我,期待来世……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1 沉重而密集的雨点打在我众将士的铠甲上,天地间顿时充满了冷冷的金属敲击声,震荡耳鼓。巴颜喀拉山脉,雨雪风霜永远来去不定,叛军就在这群山之间。看看跟随身后的十万将士,遥遥东顾我大清江山,年迈的皇阿玛在等着他信赖的儿子得胜回朝,殷切期待的目光时时如在眼前……原野苍茫,战马长嘶,剑锋如霜划破骤雨,我要找到叛军,一举决胜!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惊醒时依然血脉贲张,双拳紧握。 推开窗,夜半的皇陵只有雨声簌簌,站在檐下冰凉的水雾中良久,依然心绪难平。不远就是供奉了皇阿玛灵位的前殿,长明灯照着皇阿玛的等身画像,容颜栩栩,他身后列着几位皇后的灵位,额娘亦在其中。因为她注定将成为太后,皇阿玛遗命早已决定为她加封皇后,新皇登极时便自然晋位太后……而那个注定的皇帝,额娘的儿子,难道不是我? “阿玛,额娘,为你们守陵已十二年有余,你们告诉我。” 他们依然一瞑无视。 这里是皇阿玛的万年之地,也是我的圈禁之地。名为守陵,实为圈禁,我与整个世界被隔离开来,抬头小小一方天,低头不过许我出入的几亩地,四顾只有红墙。四哥希望让全天下忘记我的存在,大约也恨不得我早日忘记这个丢得不明不白的天下。但谁能?四哥继位的消息传至西宁,军中多年跟随我的将领或怒发冲冠、或断然不信,甚至有扼腕而哭的,他人且如是,况乎我? 十二年了,我已习惯在皇阿玛和皇额娘灵前终日沉思,用回忆消磨时光,聊以安慰:繁华京城,得意少年时,春游秋嬉,骑射围猎,诗酒自娱;在众位哥哥们争位的空隙间,努力表现,终于在众兄弟中得到皇阿玛认可,掌管兵部;再到得赐宝剑大纛,以亲王体制荣耀出征,皇阿玛亲自率百官出城相送;在西边,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业,几千个日夜兢兢业业的谋划,亲自率兵直捣叛军老巢,消除影响大清西疆安危的心腹之患…… 十二年的时光,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细节可供我再想起了。所有回忆中,每每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跳出一抹亮色,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却因她和她的故事的特别,让人记忆深刻。 比如康熙六十一年年末的隆冬时节,千里风雪羁旅,黑夜中看不见的眼前,就是封冻千里的黄河,我满心愤懑,站在风雪中丝毫不觉寒冷,想着八哥九哥怎么会一点儿作为也没有,就让他继了位?我要急赶回京,与那个“雍正”在皇阿玛灵前好好对质一番,又想到皇阿玛洵洵慈颜,我竟没有见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搅得冷一阵、热一阵,激动无法克制。听随行军士说生好了火,请我休息,大步转身进了这门窗皆无,满梁蛛丝的破庙,才发现她困顿已极,蜷在角落一堆枯草上沉沉入梦,居然已经睡得好香,一向晶莹白皙的脸上也微微泛着暖暖的绯红。悄悄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好一阵子,心中已归宁静,取下身上的紫貂大氅,轻轻盖在她身上,捂捂严实,才重新在火前坐下来,沉下心细细思索……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2 这样想着,时间果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东方破晓,天色已明,贝子弘春来给我请安,见此情景问到:“阿玛又在皇爷爷灵前坐了一夜?” “无妨,你阿玛我是战场烽火炼就的身子骨,况且心底开阔无私,光明磊落,不像那有些阴谋险恶之徒——我好着呢。” 他不敢接我的牢骚,请求了一阵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惟惟而去。弘春是我的长子,嫡福晋所生,聪明肯上进,他是被我连累了——我还在西宁时,人人都以为圣心所归,是默定的皇位继承人,他在京中以我大世子的身份,未免得意了些,少年人到底不善掩饰,言行便遭了四哥的忌,后来打发我守陵的同时,将他也发配来一道守陵,同住在陵园内。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愧对十年前去世的嫡福晋马佳氏。她娴静胆小,一向只求平安,我对她自然不坏,情分上却很平常。小心服侍了我那些年,却连最终的安宁也没有得享——她几乎是死于为我命运的担忧和伤感。如今连她唯一所出的儿子,也在这囚禁中白白耽误了青年时光。 凌儿在我们兄弟间出现的时候,弘春还没有出生,我才出宫建府不久,虽然承额娘和哥哥们关爱照顾,我成亲建府比十三哥还早了半年,但到底还只是浅薄少年,附庸风雅、猎奇寻乐都是难免的。在那年的某个秋日之后,八哥九哥他们的话题里偶尔会出现这个女子,听他们说起她,尤其是那夜初次在四哥书房见到的情景,想象中大约是个如画儿上、戏词里的婉转美人,大家当作一桩风流故事,笑笑而已。 直到几个月后,我才在热河意外见到了她。我正好去验收那年才在热河新造起来的宅子,所以没有和九哥、十哥一起住在八哥的旗云山庄里——我看得出来他们有大事要商议,八哥没有邀请,我也不便打扰。那夜看书看得晚了些,到院子里透透气,深蓝夜空,半轮明月映得雪地反射着幽幽冰蓝色的光,我忽然听见有隐约的人声。 已是深夜,雪后空气寒冷干燥,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这说话声似乎来自塔古寺后面的荒地里,一时好奇,我独自从小门逡巡而去,走得近了,便听见一个女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连我都听进去了,站在原地凝神静听:这女子咬着娇嫩的南方口音,年纪不会大过十六、七,但这些话却大不寻常,尤其是“大丈夫以功业自立”,真正触到了我心底。 按理说,我们兄弟身为康熙圣君的儿子,一生富贵命里注定,上头有早已选定的太子,我们只要安享荣华即可。但在我心底,对九哥那样纵意恣肆的生活方式,实在是……不大看得起。而八哥广纳人才、交游遍天下,力邀“贤能”之名,目标和野心又太明确——要取太子而代之。难道他不知那是皇阿玛一生心血,如果要废太子,会在朝野造成多大的祸事? 那时的我,并无野心,谁叫我上头有太多能干的哥哥呢?除了太子二哥之外,文有三哥,武有大哥、五哥,精明强干有四哥,以贤能而声名远播的是八哥,富可敌国的是九哥……何况还有正值壮年,看来少说还可以当政二十年的皇阿玛。 但没有野心,是否就要浑噩一生,挥霍富贵闲人的日子?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隐隐觉得,应该像皇阿玛自幼就教导我们的那样,要多多磨炼自己,日后辅佐皇兄,多少能做事情,至少也要为我爱新觉罗的江山出得上力。 这就是了!我当时点点头,暗赞一声。富贵是托先祖庇佑,天生得来的,不算什么,男儿应当以功业自立,不负我爱新觉罗族开创天下的威名,才能真正替自己赢得青史留名,光耀先祖。 第165章 原本就无意“偷听”,这样一想通,更加按捺不住,便出声表明身份,向他们走去。 那女孩子躲在十三哥身后,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白分明,映着雪光明亮如星子,极其灵活的大眼睛,一听说我是“十四弟”,立刻好奇的闪身行礼,一脸好奇的打量我。得知她就是凌儿,原来完全不是想象中那种画儿里美则美矣、但仅至于此的千篇一律“纸美人儿”,只可惜天色太晚,说不了几句话,便各自散去了。 后来经历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发生的废太子风波,早把这事丢在脑后,看看八哥的手段,心中独自闷闷忧虑了好一段日子:自古史书,凡有这等家务事的朝代,总得有几个人下场悲惨,那还是好的,闹得不好,整个国家都会大伤元气,而我这些哥哥们,皇阿玛还值盛年,便已经闹得你死我活,今后的数年里,恐怕再难得安宁……我自幼就很心服八哥,对于此事,却说不上来的不安,反正没有我的份,只好静观其变了。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3 那一次太子被废,八哥也没得什么好处,颇郁闷了一阵子,我知道他为良妃娘娘办寿筵,是要“以慰慈躬”,抚慰良妃娘娘的不安。得知凌儿被八哥托这借口“借”来时,我正在八哥府中,听他们闲来无事,商议要给我寻一位侧福晋。 “……额娘也替我留心了几位,可如今见的旗下女子我瞧着越来越没意思了,要么是‘木头美人’,羞手羞脚见不得人,南方女子的温婉没学会,自己的利落胸襟却丢了个十足十;要么一味烟视媚行拿腔作势,全没个贵气;甚或还有惦记着将来要治家驭夫,却又不多读些书,学些做事的道理,只知一味凶悍的……” “哈哈……”八哥笑得茶碗都端不住,指着我笑道:“十四弟好高的眼光,居然评点起来了,寻常女子你看不上也是自然的,若是一时不想娶侧福晋,告诉哥哥们不要多事便是了,何苦把京里这么多格格小姐千金们评得一无是处?若是传出去,不知多少女子要伤心呢。” 九哥也笑:“十四弟眼光真正不错,这格格小姐们还有一点可恶,拿着架子,又不屑于像咱们买的女孩子们那样体贴可爱,不上不下的,纵然有几个看得过眼,也是白白浪费了美貌——这么一比,这个凌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说一个贱籍女子,哪来这等胸襟见识,淡定气度?” 我一追问,这才知道凌儿已经在八哥府中了,说起她,那个疑问又上心头,自然谈到她的来历,八哥摇摇手说:“那女子从和瘸子书生一道上京之前的事儿,九弟已经核过了,属实无疑。加上咬字口音,往江南一带“乐户”中去找,绝不会错。” 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是了,她是一双天足。” 江南一带风俗甚严,哪怕蓬门小户,女孩子不缠足决计嫁不出去,亦会成为乡间的笑话,只有贱籍各族中的女子,要操持各种下贱劳动,才一向没有缠足之俗,也是个“身份下贱”,不同于“良家女子”的标志。 说到这个,九哥神色又好不自在:“十四弟才见过一面,连她是天足都记得。” 我待要想笑,忍住了,和八哥、十哥交换一个各自忍俊不禁的目光,我故意望着窗外说到:“是啊,原先听哥哥们说起,倒不觉得什么,那次见了她,才知大不一样。嘴角似笑非笑的,眉眼微蹙间似冷漠,似关切,好不让人犯琢磨,妙就妙在这个,人心中一犯思想之际,已经不知不觉忘不掉她……” 九哥已经看出我们是在故意嘲笑他,“嗨”一声顿顿足,走了,自然又是去沁芳阁外,遥望美人儿,以解相思。 四哥不会把凌儿让给九哥,我一点也不意外,但要闹得这么僵,我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兄弟们正是紧张微妙的时候,这样的小事,各自让一步自然就过去了,谁知竟是哪一个都不肯让,还一步似一步逼得紧,倒把个女孩子吓得一额的汗,见她满目忧急,我大为不忍,同时在后来的寿筵上,对九哥反常的神情举止就更加不安。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九哥,八哥自然也是,但八哥是寿筵主人,忙于招呼,又把一颗心都放在良妃娘娘身上,无暇注意九哥的反常,而十弟能管住他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我是有责任的。后来每每想到凌儿与锦书姑娘的遭遇,心中总是愧疚难言——八哥托我照顾九哥,而我明知九哥不对劲,早该随时拉住他,或者干脆把他灌醉到不省人事,打发他睡觉去。就因为我有负所托,以致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可说害死了凌儿与锦书姑娘,也害八哥十分丢脸,更不用说,从此产生了后来的这么多纠葛。 而那时我最不满的,就是九哥。亲眼看到那一幕后,直到十三哥出手揍了九哥,我心中才觉得稍稍解气——九哥这事,实在做得混帐!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4 但在我看来,那天发生的一切——惊艳全场的绝美歌舞、凌儿的《白头吟》,以及九哥做的混帐事儿,都不及四哥那句“随我回家”,来得石破天惊。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四哥带走凌儿的模样,几乎让我寻思了一夜:他要是顺水推舟把人送给九哥,其实这事依然可以掩饰过去,就算心中记仇,今后另寻因由算帐就是了。若只是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死也不肯给别人,或者为了护不住一个自己喜欢的丫头,丢不起这个面子,事已至此,都没什么意义了。 谁知还有更加严重的事在后面,他们相争不让,以至惊动了皇阿玛要亲自处置凌儿。 那夜的大雨中,我们都帮着寻找九哥,看着他从左家庄化人场被八哥指挥人抬回府中,黑夜和大雨掩饰了我的震动——直到那之前,我仍然认为九哥只是如对待从前的所有玩物一样看待凌儿的。 再到一次次四处去寻找胡乱醉倒在荒郊的九哥,站在“花冢”前,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惋惜与歉疚……但是看着伤心欲绝的九哥,心中的恨是再也恨不起来了。何况九哥的忏悔与痛心,一直到过了三年才渐渐归于深沉和表面上的平静。 三年后的某天,为着急事与十弟一道去花冢找到九哥时,又一次站在那座碑前,想起四哥咬牙不让的愤怒表情,碑上的字字句句彷佛暴露了四哥在铁面下藏得深深的那颗心……又看看痴倒在碑前的九哥,一个凌儿的清谈笑容忽然无比清晰的浮现眼前,心中忽然抽动,竟不知心痛为何,连外人都已感动如此,何况他们?这一定就是情了,令人作茧自缚、身不由己,甘心沉沦不治。 八哥曾经背着九哥向我叹息:“我当日为了激将他速速清醒,责骂他以情为借口,不过是掩盖逞强好胜犯下大错而已。或许当日的他,的确如此,但凌儿死后,这情居然变成了真的,不然还会是什么,能这样变了一个人呢?” 九哥的确变了,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只是更加阴沉。足以作为九哥变化明证的,就是几年后在良妃薨逝的宫中,毫无预兆的见到凌儿那一次。 凌儿珠圆玉润了些,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神情却没有变,让我震惊的,除了四哥居然违抗圣旨,救活了凌儿,还有九哥看着凌儿从自己手里挣脱走向四哥,只站在原地不动,阴暗里那个酸楚无限的笑容。那还是我以前那个永远不会认输、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肯拱手让人的九哥吗? 看着四哥匆匆带走凌儿后,九哥独自往雨中踽踽而行的萧索背影,只剩下我站在殿前,尚不及消化刚才短短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带给我的震动,只能叹一声冤孽罢了!更觉得这个凌儿,看来注定会成为传奇。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5 但是太子二次被废了,政局的紧张,让我再次把这原本就与自己不甚相关的事抛到脑后,只是在偶尔灯前月下,诸事的空隙中,会忽然掠过一丝对凌儿前程的关心——她已经卷入这场天家最隐秘也最骇人的风波中,四哥还能怎样保护她? 二哥此次被圈禁,永无再翻身的可能了;大哥圈禁了这几年,几乎已经被遗忘;三哥自从上次出头质证了大哥之后,有些向八哥靠拢,皇上很不喜欢这一点;而八哥,原本就已经很被皇阿玛所忌,这一次召集百官推举,势头锋芒太过,更是险些被捉拿宗人府问罪。我打定主意,梗着脖子为八哥争了一争,相比与我同年的十三哥因牵涉到废太子谋反而被圈禁,伤透了心的皇阿玛这才终于真正注意到了我这个从未卷入哥哥们此前夺位劣迹的“小儿子”。 我喜出望外的掌管了兵部,开始真正花心思、卖力气做起自己的事业来,待到几年之后,西边战事一起,这个大将军的人选,皇阿玛自然第一个想起了我。 就在几年之前,这种一朝得志、朝野瞩目的情景还仅止于梦想,现在要实现了!而且实现得比我的梦想更加完美耀眼!初受圣命,更加留意与四哥、八哥、九哥表明心迹,落实早就商定好的合作保障,无后顾之忧的等待皇阿玛亲送出城。那段日子,每每白天在校场点兵、夜晚与几个得力的心腹幕僚、手下将军在灯下反复研究沙盘,讨论如何驻守、如何调兵。只有在每天睡醒起身的那一刻,才会允许自己独自激动一下,少年时的纸上谈兵,每见豪气干云的诗词,心中不无羡慕:“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弋西戍”。那种“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的战报频传景象,“漠漠孤云未成雨”的西疆风景,“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的豪兴……男儿正当如此! 第166章 更何况,最微妙的是,皇阿玛曾经三次御驾亲征,而我的哥哥们,曾上过战场的只有大哥、五哥,大哥在圈禁中自不必说,五哥生性忠厚,根本没有夺位之力。现在皇阿玛托我代他御驾亲征了! 激动中往往想起贾谊《惜誓》中“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贾生生不逢时,君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但我那位千年才出一位的圣君皇阿玛,却识得我。如今我再不用掩盖在长兄们的光芒之下,而要像黄鹄之一举,一飞冲天,傲视天下了! 头发花白的皇阿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交给我的宝剑,是当年他年轻时出征喀尔喀蒙古与准葛尔部所用的尚方宝剑,是一个老父亲热切的信赖与嘱托,接过它,彷佛接过了大清天下的沉重担子,几乎要出口告诉他:皇阿玛放心!您的十四子,足以扛得起大清江山这份基业! 烈烈风起,狼烟滚滚,率大军骑马掠过黄河内外,踏过牧草青青,所过之处卷起数十里黄尘飞扬。亲往巴颜喀拉山脉查勘地形,站在高处,与广阔的蓝天已经非常非常近,那些山头荒芜苍茫,但却裸露着不羁,似乎天生隐含着微微的暴力,能勾动人内心深处的狂放与豪情。回首往东,俯视大清国土,纵然有重任在肩,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膨胀到无穷、无穷大……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6 凌儿的再次出现,就在这当口儿。像所有传奇一样,她总是在人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并且带给人最离奇的故事。 岳钟麒信中说这身怀九龙香袋的神秘女子,姿容绝色,令人不敢逼视。身怀九龙袋出现在草原上,我不做别想,一定是皇姐姐恪靖公主,回头想想有多年不见的这位皇姐姐,少年时记得容貌平常啊,这些整日在外带兵的武人大约少见清秀一点的女子,加之料想是位公主,崇敬之心自然把她美化了罢。 在营中见到她,心情里欢喜与惊异的成分不相上下,她瘦了,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神情依然没有变,但目光更加深蕴慑人,怪不得连岳钟麒这等人物也要“不敢逼视”。 亲眼见她的疲乏与伤痛,便有些不解她到底在隐藏些什么,自然不便问她是如何流落到战场上的,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但我可以替她疗伤。皇阿玛御赐的麻醉药药效极好,她总算能安稳睡一觉了,解开鞋袜,亲眼验看,与她的伤一样触目惊心的,是那把小金锁。 卧龙香袋、“与子偕老”,原来她在极力珍藏的,是四哥最不能为人所知的,心底最深情柔软的部分。又想起每次九哥把玩那亲手镌刻的小玉人儿时,专注惘然的神情,我看来是不会有机会体验他们这般炽烈刻骨的情爱了,但却不法不深感于心…… 掌握着凌儿,就是捏着四哥和九哥的心啊!我手中无异于又多了一重让我安心前方战事,不用担心后方失火的保证。——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会随之牵动到何等地步?当然,我会好好待凌儿,不是卖四哥或九哥的面子,而是因为她本身值得。 她在我手中的消息迟早会走漏,但我没想到百般防范,还是这么快就让她找到了机会。多少功败垂成的前车之鉴,不是将士不够勇猛,也不是将军不会带兵……就在我之前的色楞为何失败,我再清楚不过,是该和哥哥们摊牌的时候了。 兄弟几个把话摊开了说也好,我其实更可放心,有大军驻扎在此,没有人能动她。四哥办差这些年,已经十分老成谋国;而八哥受了多次挫折,完全失爱于皇阿玛,轻易不肯再出手;九哥为人办事,其实十分刚强干练,是八哥的好臂膀。若不是深知这场多年前的纠葛,我还真不知道什么能让我有把握拿稳他们。 九哥送给凌儿的东西到来后,连我也沾光不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原本我的饮食都与身边的将士一道,由大厨房一并供给的,这天吃饭时却注意到一碟色白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外形很接近南方人的寻常小食粉皮,只配一点点麻酱油与红尖姜芽,入口清腴无比,才知是鳖的裙边。这种吃法,连我也是第一次,听厨子解释说,江南称鳖为甲鱼,把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煮,剔取“裙边”,用小镊子将表面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佐料凉拌,即可上桌,制法并不出奇,只是这么小小一碟,要用好几只鳖,就是在其江南产地,也抵得上平常小民十日家用,何况这等讲究法,也不是仅有银子的富人家就有的风雅。更不用说“鳖不吃死”,要活运到西宁,这花费和心思,就不能以银子来计较了。 凌儿每天都记得分派一些精致饮食给我。回想起来,越了解凌儿,越能从她身上更多体会到四哥、九哥对她的心情。所以当夜里灯下与她独自相对,握着她的足,听她体贴解颐的言笑晏晏,竟而不愿掩饰某种柔情…… 当最后这一切如过眼云烟,灰飞烟灭时,彷佛三十万大军与眼看就在我手中的江山万里皆成虚无,只剩下她肌肤入手柔滑的那一点温情…… 尘世羁番外胤禵番外7 康熙六十一年再回西宁,一切都变得令天下人如此猜疑不安,凌儿总是想劝慰我,却是暗示我看开些。 哼……我冷笑。什么都能看开的么? 带着数骑驰骋旷野,仰望烽火台后的高远天幕,四方风起云动,执剑在手,谁能将这天下拱手让人?谁能!? —————————————————————————— 日影西斜,落叶轻飘入襟怀,一整天深秋时光又已耗尽,清扫陵园的老太监正要关门,远远三骑素服侍卫急急打马奔来:“十四爷!十四爷!有圣旨!” 握着那卷白绢素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雍正,雍正……这么……就驾崩了?” “是啊,十四爷。” “是他的遗命,还是新皇弘历的意思,要召我回京?” “这个……小的们就不知道了,十四爷回了京,皇上必定会召见的,届时您老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再回到京城,郊外草色青黄,天子脚下市井热闹,红尘依旧,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飞扬之地,触景生情,要强自定一定神,才能认清眼前的宫墙深深,是紫禁城中的哪一处。从前无数次在此随侍皇父身后,听从他老人家谆谆教导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事事休,真如黄粱一梦…… 穿着孝服的弘历特为在宫中见我,却总有许多话反复思量不知如何开口,上一代人恩怨已了,见他尚属纯孝,又抱着和睦、怀柔以治天下的心,我没有为难他。 将八哥九哥改名“阿其那”“塞思黑”的圣旨,以及他们在囚禁中死去的朝廷邸报,都曾发给我看过的,如今再想寻其他弟兄,我的十几位手足兄长们,好好活着的,竟只剩下十二哥一个了!活着的还有曾经数年亲睦相处的十哥,弘历拆除高墙,还了他自由,但他早已在圈禁中逼疯了,拉着我一时哭一时笑,说不上一句正常的言语…… 回到自己早已陌生的王府,身边的老人儿只剩下几个跟着我守陵去的仆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依然时常从梦中惊醒,耳边仿佛还时时听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声音。偶尔想起西疆广阔的蓝天下,凌儿那双似怨而不忍、彷佛会说话却欲言又止的眼睛,依然回肠荡气。 四哥到底得意了多久?短短十三年还落得一身骂名。我虽只得意了在西边那几年,好在天下知道我的冤屈,后世也会知道,总算不枉了。二哥到底得意了四十年的太子时光,已属不错,只可惜身后难堪…… 随我们兄弟经历了这一路人生流离无常的凌儿,必定能与我一样懂得,尚值得把酒共话……她会躲去哪里?想必是回去了江南,这时节的江南,思鲈鱼寻桂子,江水瑟瑟,景色可堪回味。 独酌微醺,向南面举杯,一笑抿尽杯中酒。 谁共我,醉明月?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