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 第1章 《天下粮仓》 作者:高峰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天下粮仓(第一部分)-高峰 认识高锋,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没想到我们都悟入其途,在影视界成了编剧朋友。关于诗歌、关于小说,我全都以剧本的形式表述其中的理解了。但是高锋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便是这部《天下粮仓》和《天下粮仓》的诞生过程。作为一个作家,高锋和《天下粮仓》一定会成为文学界、影视界的一个历史存在。 上世纪九十八年末的秋季,我组织召开了一个电视剧创作的务虚会。浙江省影视界优秀的制片人、编剧、导演大概悉数参与其中了。高锋谈了一个关于粮仓的创意:一座粮仓,一队漕运,一条运河,一批巨子,一个朝代,一方天下。乾隆元年的农业文明时代,高强度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冲突,都构成了有意味的可供艺术表达的影视元素,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批屏幕上尚未出现过的艺术人物形象将会从高锋的笔下缓缓走来。我相信,高锋的苦日子开始了,我更相信,高锋向艺术高峰攀登的好日子来到了。我说了许多“不”,不练虚功,不要浮躁,不追时尚,不赶热闹。然后又从高锋直率的目光里,读到了一种叫做坚定的东西。 我可以想见高锋在其后的两年时间里,为《天下粮仓》的每一粒米都耗尽了心血。这一粒粒浸染了高锋心血的米,养育了一批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形象。米河、刘统勋、米汝成、卢焯、田文镜、柳含月、苗宗舒、潘世贵、乾隆、卢蝉儿、小梳子、李忠、高斌、顾琮等众多的性格鲜明,内涵丰富,复杂而又独特的人物,将为我们在很长时间里提供着所谓兴奋、所谓愤怒、所谓震撼、所谓击节赞叹、所谓扼腕叹息。米河,这个后来有了六品顶戴荣身的年轻人,在农业文明营造的高度封闭的社会框架里,基于人性的自有人类以来就具有的秉赋左冲右突,以至于被认为性格乖张就是老百姓叫做那个“疯”的东西。正因为此这也成了他的形象符号,成了《天下粮仓》的先进意义;刘统勋的社稷江山观和嫉恶如仇的是非观,包括视乌纱帽为身外之物然以乌纱帽治乌纱帽的智慧显示,怕会为读者津津乐道;以俭朴形象勤于政务的米汝成,弹精竭虑不惜为其子米河实现男儿当为江山栋梁之志,甚至不动声色疯狂敛财,又遗言其子揭露父亲巨贪以便邀功请赏,用心良苦之至,实在叫人一声叹息后再一声叹息,再一声叹息;卢焯的“枷锁”意识,即扛着木枷复任浙江巡抚,大灾之年力挽狂澜,隐约其间的罪恶感在于为其女复明平安而向富商“借” 钱之举,当乾隆皇帝高举卢焯的一双封建官员中独一无二的茧手而斩立决之时,我们也似乎进入了对封建吏制深处的拷问;前朝老臣田文镜赫赫功勋,以“咬裤腿大将军”之狗严把抵御腐败之门,却以墨守成规僵死于新皇新政之中,多少有点叫人爱恨交加;柳含月以冷月之貌冷月之气冷月之神含忠于米氏父子,最终爆发于一个“爱”字,但又只能化身为烛,人已亡但期待未亡的含月含月,叫人连连扼腕…… 好了,不-一转述了,《天下粮仓》中的人物群像,尽可以一路可圈可点下去,愿与读者一起继续欣赏。但是我不惜背上褒奖过度之名,一定要说高锋,高峰也。 历史剧或者叫历史题材电视剧,近几年来在本上屏幕上好不闹猛,不排除混艺术的人士游杂其中,以至于一些真搞历史艺术的人反而害怕涉足其间。历史系毕业的高锋一定要“搞个大历史剧看看”,两年多的时间里,听他几次口头表述的语言体系尽管不太流畅(千万不要殃及他的书面语言体系),已经颇受震荡,现在又一路读下来,高锋的悟性再一次强烈地感染了我。我自己对如何写历史剧的一些想法,在高锋的作品里受到了极大的鼓励。所以我想说《天下粮仓》为历史题材的电视连续剧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 尊重历史发展规律,大概是历史剧的一根基本准绳。屏幕上嘈杂一时的那些假历史剧,我想说凭这一条就可以统统推出午门问斩了。从历史发展规律中去寻找发现,也就是寻找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历史发现,有历史发现的作品也一定具备了历史品格,有历史品格的作品也一定具备了思想品格,有思想品格的历史剧就一定是尊重了历史发展规律。《天下粮仓》所揭示的乾隆元年的人情世态和中兴英主的诸多无奈,恰恰是那个时代的规律使然,这种使然的艺术驾驭终其结果必然是获得了历史深度,艺术家思想的飞翔也获得了高度的自由。限于篇幅我无法-一引证高锋笔下的具体情节,但《天下粮仓》的成功因素,非此点莫属。 尊重当代知识分子研究历史的新发现,大概也是历史剧出新出彩的点穴功夫。 艺术家吸收历史研究的新收获,由于在创作中有了艺术家的勇气所发挥的独特作用,有时还会恰到好处地突然前插,提升这种研究的新水平,末了就看你的临门一脚了。 从郭沫若的《屈原风蔡文姬》到田汉的《关汉卿》吴晗的《海瑞罢官》曹禹的《王昭君》;从长篇电视连续剧《努尔哈赤》《唐明皇》《雍正王朝》到最近问世的《长征》,其煌煌成功无不与当时的知识分子研究历史的成果有关。高锋今天写《天下粮仓》,也充满今天史学界理论界的最新发现。新发现伴随的也必然是新深度,新的思想深度。比如,清王朝的所谓康乾盛世,为什么让乾隆这样的有为天子屡屡陷入困顿。乾隆是不可能明白的,但是今天的研究历史的知识分子明白了。用生产力的观点揭示历史的起起落落,这是乾隆朝代张廷玉、刘统勋、纪晓岚所无法企及的。农业文明时代所创造的生产力最终无法推动封建社会的前进,新的生产力在哪里,那个叫弘历的乾隆从年轻人到八十老翁一辈子都一定是不甚了了。高锋拼尽心血所写的乾隆的一连串困顿正是用我们今天的理性思维来具体布局施展的。也因为此,全剧充满了当代意识,也使得我们从历史深处发现了许多现实的忧伤。 从一部作品中感受到多少现实的忧伤,这部历史剧也一定有多少的魅力,所有成功的历史剧概莫例外。 描写国计民生大主题,揭示封建大厦濒临倾倒英主力挽终将坠落的历史规律,《天下粮仓》不负其间重任,已经不复待言。作为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高锋对其艺术规律的探讨也可圈可点。 电视连续剧在中国出现的时间不长,我和我的同仁们探讨电视连续剧的艺术规律年复一年。有人巫山捉云,有人偶有顿悟,有人惨淡经营,有人长歌当哭,即使踉踉跄跄也醉心于摸索之中。现在高锋参与其间,并且以《天下粮仓》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实践。作品的篇幅之长所引述的故事肯定是有多头线索的,但是看电视连续剧一定是一集一集每集相对集中的要求对编剧提了出来。读《天下粮仓》,我突然产生了要处理好单式叙述和复式叙述关系的想法。高锋《天下粮仓》引人入胜的妙法,正是因为单式叙述中有复式叙述的影子,复式叙述时又一定在单式叙述中进行。 这句话建议写电视连续剧的朋友重视,我不再从《天下粮仓》中举例说明,请诸位阅读中感受。 我的老师顾锡东先生说过电视连续剧的片断效应比整体效应更重要,我以为然。 《天下粮仓》的成功,再一次证实了这一点。权且为《天下粮仓》中的“片断效应” 处取几个名字吧:“粥棚错杀”、“士饿三日”、“阁楼对影”、“沙填仓鼠”、“火龙烧仓”、“阴兵借粮”、“县令情怀”、“河南丈量”、“老农丑态”、“三女情债”等等。这样的小标题的产生(一种阅读中的心理感应),正是高锋善于处理片断效应所致。强调良好的片断效应实际上是为了凸现整体效应,这一点应当不会引起歧义。顾先生的经验之谈大概对高锋有所启迪吧。 高锋曾经充满激情地对我说:我太看重细节了,有时会为一个精彩的细节设计一场戏,甚至延续成一集戏。我为高锋对细节的敏感而欣然。《天下粮仓》中“筷子浮起,人头落地”一节正是这一点的最好诠释。细节,细节,最后还是细节。虽是一句老话,但实在是规律所致。但愿高锋永远保持对细节的情有独钟。高锋对长篇电视连续剧艺术规律的探讨还远不止于此,比如笼罩全剧的灵魂把握,作品意境的营造,人物心理历程的内在节奏和故事推进的外部节奏所需要的分寸感,诗意的发掘和历史中出诗及诗中觅史,风格样式的刻意熔铸,人物对话的性格体现,谋篇布局的讲究等等,还可以说道说道。这一些纯艺术的操练,也不排除高锋尚没有炉火纯青之处,一部作品对艺术规律探讨的深度,一定是这部作品的真正的艺术深度,高锋以为然否。 匆匆写完这篇序言,我还欲罢不能,思绪几乎难以打住。是高锋作品中的人物还在冲击着我,还是《天下粮仓》所揭示的历史发展规律、抑或是我们所无法穷尽的艺术规律的探讨,使我们都为这种创造性的工作而兴奋不已。电视剧艺术的君临文坛,已经在中国形成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锻造当代中国的文化形象提升全民族的精神品质,电视剧艺术责无旁贷。中国影视界有了像高锋这样富有责任感大家气魄同情心艺术潜力等等的编剧高手,实在是件幸事。 第2章 谢谢高锋。 程蔚东 2001年秋季 第1集 1.黎明前的黄河。 奔流湍急的黄河在苍灰色的天穹下闪着冷铁般的波光,涛声如雷。此时空中响起沉雄的男声旁白:“雍正王朝的最后岁月匆匆逝去。公元一七三六年,乾隆王朝开始了它的改元之年……” 一条羊皮筏子向着河心用力划去。短桨划入急流,重如铁琶。划桨的是个年轻壮实的黄河汛兵,身上背着一只瘪瘪的羊皮水袋。羊皮筏子开始在浪背颠簸,像一只浮脖似的被汹涌的波涛倏高倏低地抛掷着。短桨喀嚓一声折断,断桨如飞箭般射出。 顷刻,筏子在河心的漩涡间打起了急转。那汛兵极力稳住身子,解下水袋抛入河。水袋嘭的一声大响,灌满了河水。汛兵用尽全力把滚圆的水袋拉住,用咬在嘴里的短绳将袋口扎紧。挂着了水袋的皮筏子侧起来,发疯似的在浪背上狂跳乱颠。 筏子被抛上浪顶,又猛跌下来。那汛兵的身子腾空而起,被重重地掷出筏子。 汛兵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岸上,拉着皮筏绳索的一群汛兵咬着长辫,拼命将筏子连同水袋拖向河岸…… 2.黄河大堤。晨。 血红的太阳从黄河上升起,一河滔滔浊汤染上了薄薄的血色。 这会儿,六匹骠壮的大马喷着白气仁立在河堤。 从营帐里走出六名神色肃然的汛兵,每人身上背着两只盛满黄河水的羊皮袋,每只袋上都挂着一块木牌,牌上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标着灌水的日期。 汛兵们从地上捧起六只酒坛,把酒倾下黄河。空酒坛重重地摔碎,他们爬上了马背。六匹马扬蹄长嘶,马首齐齐地向着身后眺望。不远处的高堤上,被留下的那六匹失去了主人的马默默地站在大风中,每匹马的身边,是一座新垒的衣冠冢。 马群悲嘶,一声又一声。骑在马上的汛兵眼中涌出泪来。 太阳又升高了些。准备出发的汛兵们看见,在那高同之顶,站着~位手持禅杖的年迈和尚。和尚的那袭破旧的袈裟在劲烈的寒风中像铁皮似的哗哗作响。这是明灯法师,一位游历天下的智者。 汛兵们勒住了马。 和尚沉步向汛兵走来。 白色芦花在和尚身后浩浩荡荡。和尚在汛兵前站停,解下拴在背上的一管竹筒,拔去封住筒口的木塞,哗的一声倒出一卷长轴。 “壮士!”和尚声如沉钟,“请壮士将此轴长卷带入京城,亲手交与刘统勋大人!” 说罢,和尚将长轴装回竹筒,高高托起。一个脸如赭土的汛兵接过竹筒,背上了肩,对着和尚双拳一拱:“敢问师父法号?” “明灯。” 汛兵又作了一揖:“请明灯法师放心!” 明灯法师眼里闪起泪光:“天下苍生之福,就托付于你了!阿弥陀佛!” 紫色阳光爬上了黄河高岸,芦花如火。此时鞭声大作,汛兵们猛地勒转马头,得得的马蹄踩响了冰冻的堤岸,向京城方向狂奔而去。明灯法师插杖在地,双手合十,用充满悲悯的目光眺送着远去的汛兵。许久,法师抬起脸,默诵着佛号,目光渐渐望向黄河上空那愈升愈高的日轮 3.北京永定门外。黄昏。 高高的宫楼上,残阳孤悬。暗沉沉的宫门前,马蹄声由远及近,六匹马载着十二袋黄河水疲惫不堪地驰来。 守城的护军肃立成两排,高声喊:“黄河水送到——!” 汛兵勒住马,马鼻重重地喷着白气。 护军把总奔跑着过来,扫视着马队,大声喝问:“往年都是来十二匹马的,今年怎么只来了六匹马?” 汛兵神情肃然,没有回答。 护军把总厉声喝:“说!为什么只来了六匹马?” “哐啷!”一声大响,六只拳大的铜马铃从汛兵手中掷出,重重地掷在地上。 护军把总垂脸看了看马铃,失声:“这么说,今年死了六位取水的弟兄?” 汛兵们默无一语,目光如铁。 “进宫!”护军把总翻身上马,从牙关里迸出一声。猛勒马首,领着马队向午门驰去。守城护军继续传喊:“黄河水送到——!” 4.养蜂夹道刑部大狱。夜。 一阵靴声在狭长的过道间急促地响起。袍服俨然的人影在潮湿的廊壁上急移着,壁上一盏大油灯,火光不停地颤动。 旁白:“就在黄河水送到京城的当天晚上,出狱才十天的新任刑部尚书孙嘉淦重返天牢。然而,孙嘉淦绝对没有想到,他跨进天牢的这一步,仅仅是当天晚上一连串震荡的开始……” 守门的狱吏长声传喊:“刑部尚书孙嘉淦、孙大人到——!” 一脸威色的孙嘉淦手中捧着两卷圣旨,急步走来。在前面引路的,是两个挑着白灯笼的戈什哈和典狱官冯大品。 听到急促的靴子声,戴着重枷的死回纷纷从各自的牢房里爬起身,扑向木栅。 他们大多是雍正朝的罪臣,几乎都已经是白发如霜。栅间,站起了一位瘦骨磷峋的中年臣员,此人肩头扛着重枷,深黑的眼窝里闪着灼人的火苗,突然对着栅外大喊了一声:“皇上啊!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卢焯的报国之门么!沉冤不雪,苍天无眼啊! 罪臣卢焯,只求一死!“他的一只拳头伸出了栅栏,手指缓缓展开,掌中赫然是一个血写的”求“字!又一只拳头伸了出来,手指颤着松开,掌心又赫然是一个血写的”死“字!卢焯的双掌平举,合成了一对通红的血字:”求死“! 顷刻间,一双接一双手从各牢的木栅里无声地伸了出来!每双手的手心中,都写着两个血字:“求死”! 孙嘉淦目不斜视,铁紧着双唇,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在罪臣们一双接一双的血掌前朝前走去。快到过廊尽头的时候,他在一间单号牢房前停住了。 冯大品:“孙大人!葛九松就关在这间单号牢里!” 孙嘉淦:“我知道!把门打开!” 冯大品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找出一把,插入大铜锁,啪的一声响,锁开了。 牢门哗哗啦啦地打开。 5·单人牢。 孙嘉淦站在牢门口沉声宣道:“葛九松接旨——!” 牢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一具戴枷的身影静静地贴在窗前的墙上。“葛九松接旨!”孙嘉淦提声,又宣了一遍。 身影仍是没有动静。 孙嘉暖问典狱官:“怎么回事?” 冯大品回道:“准是睡着了!傍晚的时候,我还见他吃了一碗油面两只白馍。” 孙嘉淦腰一沉,走进牢门。借着火光看去,孙嘉淦暗吃一惊——窗户旁,戴着刑枷的葛九松贴墙半跪着,一条苍色大辫盘勒在脖间,辫子的一头扎在窗户的铁栅上,脑袋靠着墙耷拉着,嘴边挂着一缕紫血。显然,葛九松用自己的辫子自尽了! 孙嘉淦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紧步走到葛九松身边,伸出手,摸了摸葛九松的鼻孔,回脸问典狱官:“我不是让人来交待过,好生侍候葛大人么?” 冯大品已惊得口舌不灵:“下官……没、没敢亏待他呀!……傍晚的时候,他还吃……吃……” “吃了一碗油面两只白馍!”孙嘉淦狠狠地打断了冯大品的话,“你可知道死的是谁么?” 冯大品:“死……死的不就是刑部郎中葛九松么?……他可是三年前就在这牢里候斩了!” “你知道个屁!”孙嘉淦怒声,“让葛大人跪下!” “葛、葛……葛大人已经死了!” “死了也得跪下!”孙嘉淦重声,“让葛大人接旨!” 冯大品一脸惊色:“人都死了,哪还能接得了圣旨?” “放肆!”孙嘉淦厉声道,“新皇上的宽仁启贤之心,得让葛大人知道!” 冯大品喏了一声,急忙走近窗户,拾起脚,往葛九松僵硬的双膝上重重地蹭了两脚,抵着腿窝用力往下一压,葛九松的尸体跪了下来。孙嘉淦见葛九松跪倒,颤着手打开圣旨,对着尸体威严地宣道:“葛九松接旨——!今着葛九松免去死罪,加刑部侍郎衔。以往诸罪不实,核准勾销。卿当自勉,为朕实心办理刑务。钦此!” 尸身无言,苍辫如绳。 冯大品机敏,双膝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伏地道:“典狱官冯大品代罪臣葛九松接旨谢恩!” 孙嘉淦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爬出眼眶。好一会,他睁开泪眼,走到尸体跟前,便声道:“葛大人啊葛大人,一条辫子断送了你的二品前程!也断送了大清国一位心雄万夫、品行高洁的能臣!葛大人……我孙嘉淦在十天前出狱之时,不是对你说过,定将在新帝面前洗刷你的冤屈、陈诉你办理刑务的雄才大略么?可你……怎么就等不及了呢?” 孙嘉淦仰天长叹一声,泪珠滚滚。许久,他才冷静下来,将葛九松的尸身缓缓放倒,然后把圣旨轻轻覆盖在死者的脸上。他突然身子霍地一震,猛地回首——牢门外的狭长过道里,那一双双写有“求死”的血掌赫然在目! 他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卷未宣的圣旨! 6.清冷的京城街面。 一匹剪鬃的红色小川马拉着一辆轿车,晃着羊角戳灯,沿着石板路面奔驰而来。 马猛地受惊扬蹄。马车颠了一下,车夫紧急勒住马。“谁找死啊!”车夫对着路面骂。一块垂在车窗上的粗呢帘子打起,探出一张硕大如盆的黑脸,问道:“老木,骂谁了?”车夫老木回头:“回刘大人话,有个疯子在路心盘腿打坐哩!” “是么?”黑脸笑起来,“盘腿打坐的可不会是疯子,是佛。——我看看去,是从哪方仙界下来的。” 车门推开,从车内下来个短腿矮身的四十来岁年纪的男人,穿着一身厚重的灰布棉袍,登着一双补着皮脸的千层底黑布鞋,袖子扰着,嘴里像马似的不停地哈着白气儿。 第3章 他是内阁学士刘统勋。 刘统勋绕到马车前,往街心看去,笑了。路心果真坐着个人,穿一身破烂如缕的袍子,裸着头,肩头耷着一根细长的白辫,小小的脑袋像颗烂果子核儿。刘统勋认出了这人,笑道:“这不是大染房胡同口卖零炭的老宋头么?怎么,坐这儿喝风啊?” 老木也凑近身来,说道:“喂,卖零炭的,问你呐!” 那老宋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盘腿坐着,怀里紧紧抱着一杆长秤。刘统勋往冻僵的手上哈着气,走到老头身边,弯下腰道:“我说老宋头,你抱着根大秤杆,是卖完了炭,走累了,想在这儿歇口气儿?可这儿坐的不是地方呀。” 老宋头坐着一动不动,鼻孔一张一龛。 刘统勋:“看你这脸色,发青,要不就是让人给欺侮了,气成这样了?这么办吧,赶明儿,我让老木上你的棚子去,买你一担白炭,炭钱一个不欠。——行不? 求你老人家给让个路。“ 老头紧闭着的眼皮突然跳了下,睁开了,两道浑浊的白光亮了亮,声音含混得听不太清:“借……借块打……打火……石儿……” “你说什么?”刘统勋没听清,往老头脸前俯了俯。 老头重复着咕哝了一遍。 刘统勋直起腰间老木:“你耳朵好,听明白他说什么了么?” 老木:“老头儿像是说,要借块打火石使使。” 刘统勋:“我琢磨着也是这意思。行,送两块打火石给他,这大冷天的,一个卖炭的,想烤个火,没处找打火石,那多生自己的气。” 老木从怀里掏出两块打火石,往老宋头面前一放,问:“这会能让道了么?” 老宋头没有看那打火石,突然把怀里的秤杆往刘统勋面前一递,沙着嗓子大声吐出了一个字:“收!” 刘统勋笑了,摇着头:“我可不是用打火石换你的秤。你把秤留着,好自个儿用,明白么?……对了,我这会儿也是去大染房胡同,要不,你也上车,我送你回家?” “有眼无珠之辈!”老头见刘统勋不要他的秤,便将秤杆往地上一扔,重声道,“绕开!” 刘统勋苦笑着摇摇头,对车夫说:“老木,别指望他让道了,牵着马,往路边绕吧。” 老木牵马,将车小心地绕开了老头。“行了,老爷上车吧。”老木道。 刘统勋拉开车门,忽想起什么,从车上取过一条麻毯,走到老宋头身边,将毯子往老头身上一披,重又朝马车走去。当他跨进车门时,腿又缩了回来,转脸朝那路面看去。 扔在地上的那杆秤,竟是一杆折断的残秤! 刘统勋的眉头隐隐跳了下。他朝那残秤看了好一会,这才上了车。 马车驶去。车后的路面上,那杆残秤静静地卧着…… 7.朝阳门外“太平仓”。 马蹄声骤响,一群骑马的佩刀健卒举着火把,簇拥着一顶绿呢大轿,像一阵旋风似的向着朝阳门外的“太平仓”刮了过来。 健卒在仓场大门楼前勒住马,对着门里高声报唱:“仓场侍郎米汝成、米大人到——!” 轿子停下,轿帘猛地打起,一双破旧的靴子从轿里探了出来。 穿着二品朝服的米汝成不慌不忙地下了轿,站稳,举目四看片刻,大门口前除了几个值门的仓兵,不见有司官出迎。 米汝成的眉头隐隐皱起。他沉步向大门走去。 米汝成年已六旬,脑后挂着一条细长僵硬的灰辫,脸面精瘦,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诡迷老迈之气,几步路更是走得心沉气定。 门内奔出一个守门章京,锐声唱报:“仓场监督王连升、王大人到——!” 话音刚落,仓场监督王连升已经急步从大门内奔了出来,在米汝成面前啪啪打下马蹄袖,半跪禀道:“启禀米大人!仓场总督苗大人此时就在太平仓内!米大人若要进仓,待下官前去禀报一声!” 米汝成心里微微一惊,显然,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就在仓内。然而,他毕竟久经突变,脸上丝毫不露异色,操着一口浓重的江南口音道:“是么?苗大人也在此?” 王连升:“苗大人来了已有两个时辰!” 米汝成四望周围:“怎么没见到苗大人的轿子?” “苗大人是独马而来!” 米汝成转脸望去,果然见到大门旁的树上拴着一匹枣红大马。 王连升抬起尖尖的脸,狡黠地笑道:“大门开着,米大人进是不进?”米汝成听出话里有话,眉头一挑,问:“进又如何?不进又如何?”王连升脑袋一垂,口气铁硬:“苗大人有谕,进者立斩!” 米汝成一怔:“进者立斩?什么意思?” 王连升:“苗大人正在仓内密查皇粮掺假之案,不许任何人进仓干扰!” 米汝成突然笑起来,说道:“好!有苗大人亲自捉拿仓场蛀虫,大清国的粮仓自可保得平安了!”猛地转过身,朝轿子走去,对左右道,“去万安仓!” “米大人且慢!”王连升急声,“苗大人刚去过万安仓!” 米汝成心里又是一怔,慢慢回过身,目光逼视着王连升:“皇粮掺假之弊,太平、万安二仓为最盛!想必苗大人在万安仓已有截获?” 王连升垂下脸:“下官不知详情!” 米汝成略一急思,道:“那好吧!既然苗大人已经在查仓了,我米某也就放得下心了!王连升,去向苗大人禀报一声,就说米汝成暂且告退了!”说罢,他钻进轿子,沉声喝道:“起轿!” 8.刑部大狱过道间。 哗的一声,圣旨在孙嘉淦手中展开,他对着那一双伸出木栅的血字大手重声道:“卢焯接旨!” 牢里的卢体一怔,伸展的双掌狂颤起来。 “卢焯接旨!”孙嘉建又大喊了一声。 卢焯如梦初醒,收回双手,重重地跪了下去。 孙嘉淦宣旨的声音也因激动在微颤着:“原浙江巡抚卢焯之海塘失修一案不实,今着免罪,恢复原职,克日赴任!卿当自勉,为朕切实办理浙江公务!钦此!” 卢焯泪流满面,以枷叩地,大声泣喊:“卢焯接旨谢恩!” 孙嘉淦的目光从卢焯身上收回,扫视着这满廊间伸出的一双双血手,对典狱官冯大品道:“取水来!” 冯大品掸手,两个狱卒提来了一桶清水。孙嘉淦默默地摘下顶戴,脱下官袍,露出一身雪白的内衣,沉声:“泼!”冯大品一怔:“孙大人……您这是……” “泼!”孙嘉淦提声厉喝。 冯大品迟疑了一下,对着狱卒做了个手势。狱卒拎起水桶,对着孙嘉淦的身上浇了下去。孙嘉淦的内衣顿时湿透。渐渐的,他眼里涌起了泪光,猛地抓住从栅里伸出的一只血掌,往自己的身上重重按去,白衫上拓出一个通红的血字:求。他又抓过另只血掌重重一按,白衫上又拓出一个通红的血字:死。 牢栅里的罪臣们看得震惊了。 孙嘉淦的脸在火光里闪着紫铜的光泽,扫视着那一双双伸出栅外的血手,动情地道:“十天前,我孙嘉淦在出狱之时,在自己的手掌上,也写过‘求死’这两个血字。我咬破手指写下这两个血字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以死报国!以死忠君! 以死洗冤!……可我孙嘉淦没有死成。是当今天子救了我!天子改元之始,政尚宽大,群臣心服,万民身受!……今晚,我借得诸位手中的这两个血字,叩呈天子,代各位以‘求死’之望换‘求生’之愿!此举若是有错,我孙嘉淦甘愿再荷重枷,归返天牢,无憾无悔!“ 话音甫落,牢栅里的罪臣们已是泪流满面,纷纷跪了下去,以枷触地,叩首泣喊:“罪臣若有生还报国之望,粉身碎骨定当不辞!” 孙嘉淦大声道:“各位都站好了!拓下血字!” 一只只血手伸出栅栏!一个个血字拓上白衫!孙嘉淦在栅前移走着,白衫渐红。 矮胖的冯大品在一旁也早已泪水满面,突然咬破手指,高高举起血指头,对孙嘉淦喊道:“孙大人!下官冯大品也要留下两字!” 孙嘉淦:“你非受冤罪臣,为何也要留字?” 冯大品:“我这两个血字,是替死去的葛大人留的!” 孙嘉淦动容,抱拳一拱:“本官替葛大人谢你了!葛大人虽死犹生,你就写上‘求生’二字吧!” 衫上皆是血字,已无处可再添字迹,冯大品不知该如何下手。 孙嘉淦道:“就写在我的额头之上!”说罢,他单腿跪了下来。 冯大品咬紧牙关,在孙大人高隆的额间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通红血字:“求生”! 9.北京城的夜空。 一只鸽子飞着,飞过宫门、街市,朝一条狭长的胡同飞去…… 10·胡同深处的米府大门外。 漆皮斑驳的府门匐然打开,管家庞旺急步迎出门来。一顶绿呢大轿停下,从轿里钻出脸色难看的米汝成。 “老爷这么快就回来了?”庞旺挑高灯笼照着路。 米汝成匆匆进门,边走边对庞旺道:“庞旺,你把柳含月叫来,我有话问她!” 庞旺:“我立马就去叫她!对了,是让柳含月去老爷的卧房,还是书房?”米汝成眉一皱:“当然是书房!半夜三更的,你见过我让女婢进卧房了么?混账!” 庞旺弓弓腰,露出笑容:“庞旺说错嘴了!——对了,老爷的灰哥儿已从江南老家飞回来了,捎来了少爷的信,这会儿,柳含月在给灰哥儿饮水喂食哩。” “是么?”米汝成脸上浮起喜色,“你怎么不早说!——领我见灰哥儿去!” 11.女婢柳含月屋内。 暖融融的灯光下,鸽子在一粒粒拣吃着红嫩的手掌中托着的绿豆儿。这是米府的年轻女婢柳含月坐在桌前,怀里抱着一羽鸽子,托着红嫩的小手掌,欢笑着逗引鸽子吃食。“灰哥儿,”她对着鸽子说,“灰哥儿,你飞了千里路,把米少爷的什么信儿捎来了?” 第4章 灰哥儿咕咕叫着。柳含月学着鸽子的叫声也咕咕了两声,笑起来。她长着一张极其聪慧秀美的脸,一笑用民里便充满了光彩,她抚抚鸽羽,说道:“灰哥儿,你要是能说话,该有多好啊。少爷有什么话儿让你捎着,你开口说出来,那有多方便。” 她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亲了鸽子一口:“你看我多蠢,要是鸽子呀,鸟儿呀;都能说话了,这世上不也就乱了?你们在哪个府上受了气,就往宫里一飞,对皇上说,我家那主子呀,在骂着您哪!皇上一听,骂我皇上,可是死罪呀!得,你领着路,带上三百内宫锦衣卫,把你主子家给抄了”吉利!“门口响起米汝成严厉的声音。柳含月一惊,急忙站起来,红着脸道:”老爷回来了?“庞旺重咳一声:”含月,你不疯不痴的,怎么跟个鸽子说起话来了?还说得这么难听!“柳含月:”正是这鸽子听不懂人话,我才跟它说着玩儿哩。“ 米汝成走进屋来:“要是听懂了,真领着内宫的锦衣卫来抄家,你也说是玩儿么?” 柳含月笑道:“可老爷也没骂过皇上呀!” 米汝成的脸松弛下来,笑道:“老夫是跟你说笑的!与鸽子说话,正是你天性纯良所致。——含月,这么晚了,老夫还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柳含月把油灯挑亮:“请老爷坐下说。”米汝成:“不必了,只有一句话。”示意庞旺出去。 庞旺欠身退出屋子,顺手带上了门。米汝成压低声音:“今晚上,苗宗舒亲自去查仓了——他可是从来不查仓的!你说,这里面,有何文章?” 柳含月眼里睿光一闪:“起风之时,何处先有动静?” “树叶儿。” “不,鸟窝儿。” 米汝成不解:“鸟窝儿?” “知风莫如乌。鸟窝里有了动静,必是起风的征兆。” “你是说,苗宗舒知道有大风将至?” “不,苗宗舒就是风,粮仓才是鸟窝。” 米汝成一惊:“依你的意思,苗宗舒想要在仓场之中来个飞沙走石?” “或许,他还想连根拔起一棵大树。” “他要拔起哪棵大树?” “当然是您这棵大树!” 米汝成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你早已提醒过我,苗宗舒迟早会对我下手,看来,这恶时辰到了!” 柳含月轻轻一笑:“这到底该是谁的恶时辰,还难说。” “说得好!”米汝成多皱的老脸上露出笑意,“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含月,平日老夫遇上难解之事,总有你助我一臂之力,让老夫屡渡难关。你的名分虽是女婢,可在老夫眼里,实是辅佐我这位二品京官效命朝廷的女师爷广柳含月轻轻摇了摇头:“老爷这么说,女婢就有难当之罪了。我柳含月,可没在替老爷做官,而是在替老爷端茶送水。要是这不实的名声传出去,老爷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就难逃罪责了。” 米汝成笑起来:“这京城上下,都知道我米汝成买了个绝色女婢,可谁也不会知道,我买回来的,可是位一头钗环的诸葛孔明。——含月,你说,下一步老夫该怎么办?” 柳含月:“老爷每回办完差回府,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闭目养神。” “可老爷您,今晚上办完差了么?” 米汝成一怔。 12.屋门外。 挑着灯笼的管家庞旺站在暗处,微笑着在听着屋里的对话。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 13.屋内。 米汝成:“你是说,今晚上我是睡不成了?” 柳含月:“老爷得尽快找一个人。” 米汝成:“谁?” 柳含月:“刘大人。” “刘大人?”米汝成一震,猛有所悟,“找刘统勋大人?” 柳含月:“老爷不是说过,这满朝文武,节骨眼上真能帮你的,只有刘大人么?” 米汝成为难地说:“这么晚了,怎好打扰刘大人呢?”柳含月看了看窗外,那夜空之中,圆月如盘,月光似水,便笑道:“今晚上,想必刘大人是不会早早睡下的。” 米汝成:“何以见得?” 柳含月:“记得老爷说过,每逢十五满月,刘大人便要在夜深人静之时找个铺子刮头打辫,这是他多年的积习,从不更改。今晚正是满月当空,想必他刘大人这会儿准是在哪间剃头棚子里忙着事儿。” “对啊!”米汝成笑起来,“我怎么给忘了呢!” 14.剃头铺子。 一把雪亮的剃刀在一颗黝黑的大脑袋上刮着。 刘统勋闭着眼,躺在靠椅上“放睡”,这仰天一躺,究竟是一副大儒身架。挂在屋柱上的油灯不亮,剃头匠的脸在刘统勋的脑门前俯得低低的,喷着满嘴的酒气。 刘统勋闭着眼问:“喝酒了?”剃头匠:“才喝了三碗。您这位爷的大脑袋,疙疙瘩瘩的,怎么看都像只老芋头,不好使刀。”于是锋利的剃刀向着耳朵滑去。 “把耳朵刮了,就更像芋头了。”刘统勋不紧不慢地说。 剃头匠赶紧收住了刀:“您可别沉不住气,您的这两片耳朵,我得替您保全着。” “那就多谢您这位爷了。”刘统勋仍闭着眼,说得不紧不慢,“鼻子要是看着不顺眼,不留也行。” 剃头匠笑起来,将刀移向眼皮。 门帘打起,车夫老木进来,对着刘统勋耳语了几句。“送画?”刘统勋的眼睛仍闭着,“人在哪?”老木答:“我让他在门外等着哩。看他的打扮,像是个从黄河边来的汛兵。”刘统勋:“黄河汛兵送画儿?蹊跷!——这画谁让送的?”老木:“听这汛兵说,是个和尚让送的画儿。”刘统勋:“和尚?找刘某从不吃斋念佛,也没有个出家的亲戚,跟个和尚有何往来?去,告诉那送画的,就说刘某人眼神不好,不懂画,不敢领那和尚的情。” 老木:“可……可那汛兵满北京城找了这大半夜,才……” “别说了!”刘统勋低吼了一声,“老木,你见我收过来路不明的东西么?” “我这就去回话。”老本赶忙欠欠身,退了出来。 15.米府大门外。 柳含月打着灯笼,引着米汝成急步走出门来,管家庞旺在身后招呼着轿子。米汝成刚要进轿,忽又想起什么,问柳含月:“对了,灰哥儿捎来的信呢?”柳含月从怀里取过鸽信,递给米汝成:“江南怕是在下雨吧?这信儿有点湿了。” 米汝成匆匆取出西洋眼镜戴上,拆开信,庞旺抬高了灯笼。小小的纸片上,墨笔画着一架术梯!米汝成看着,眉头渐渐皱紧了,摘下眼镜递给庞旺,失望地叹出一声:“这米河愈来愈不像话了。上回寄来的是张白纸,这回寄来的竟是……竟是一架梯子!” 柳含月:“听庞管家说,少爷已在阁楼上读书三年了,从未下过楼。这回少爷寄来了图,莫非是想要老爷把他从阁楼上放下来?” “荒唐!”米汝成将纸片撕碎,气愤地道,“他若是不想再读书了,可以自己从楼上往下跳!”说罢,狠狠扔下碎纸。 庞旺瞪了柳含月一眼,显然是嫌她多嘴。 “该怎么回信,等我回府自有说法!”米汝成边说边钻进轿去,喝了声:“去刘大人府上!”轿班抬起轿,急步朝胡同外走去。 柳含月目送着轿子消失在胡同尽头,蹲下,默默地拾起撕碎的纸片,拼凑了起来。纸上渐渐拼成了一架木梯…… 16.剃头铺。 剃头匠手里的剃刀在刘统勋的喉皮间游走。刘统勋闭着眼笑道:“胡同口那个卖零炭的老宋头,今儿怎么了,在路心的凉石板上坐着,还满嘴的疯话。”剃头匠问:“你是说的宋大秤?”刘统勋反问:“宋大秤?这名怪。”剃头匠不以为然:“怪啥,这名是他疯了才被人叫上的,是个外号。”这一下轮到刘统勋惊了:“老头真有疯病?” 剃头匠:“有!雍正爷当朝的那几年,他还在江南做着个七品知县,不知怎么一糊涂,递了个万言折,说是要让皇上打造十万杆收漕粮的大秤,给每个收粮的晒场发放一杆。您想想,要皇上造十万杆收粮的大秤,这不分明是借着事儿骂皇上不公么?听说让田文镜给参了一本,皇上一恼,二话没说,摘顶子!” “就这么着疯了?” “就是!摘顶子那天,这老头就抖散了辫,肩上扛着一杆大秤,一口气跑到京城,满街喊着要把秤送给皇上瞧瞧。这么闹腾了两三年,也不知挨了多少回打,秤也让人给折了,还得了个‘宋大秤’的外号。过后,他再没力气闹腾下去,就在咱这胡同口找了间破屋,白天摆个小摊卖零炭,一到晚上,就写万言折。” “他还在写折子?” “要不怎么会说他是疯子呢?” “你刚才说什么?一杆大秤?”刘统勋猛地想起什么,坐了起来。 “是啊,这老头整天扛着杆断秤,满街跑哩!” 刘统勋不再说话,找着自己的皮脸布鞋穿上,戴上圆结顶帽子,站起身,一沉头钻出了铺门。 “哎哎,脸还没刮干净呐!”剃头匠急喊。 刘统勋又回进了铺子,坐下,脱起了鞋。原来他的两只鞋穿反了。 17.铺子外。 刘统勋一头钻出铺门就对老木喊:“老木,快上车,找那老宋头去!”刚直上腰,刘统勋顿时愣了。门外,站着一匹喷鼻儿大马,马蹬旁,跪着一个双手捧着一管紫色大竹筒的汛兵。 刘统勋望向老木,沉声:“他就是替和尚送画的黄河汛兵么?” 老本:“正是他。撵了几回,他就是不走,撵急了,就干脆跪下了。”刘统勋对着汛兵鄙夷地一笑:“也忒小看我刘某了!你就跪着吧!”将袍袖一掸,冷声,“老木,赶车!”他大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汛兵托着大竹筒,长跪不起。 刘统勋走到马车边,拉车门的手犹豫了一下,回脸看了看那汛兵,猛地回身,快步走到汛兵跟前,厉声道:“我就不信你跪一辈子不起来! 第5章 ——打开竹筒!” 汛兵打开竹筒,画轴滑出。“展开!”刘统勋又厉声喝道。 汛兵用牙咬开扎画的细绳。老木抬高了手中的灯笼。 “慢!”刘统勋突然急声制止了汛兵,道,“那让你送画的和尚,给了你多少下跪的银子?” 那汛兵提声回道:“小的不为银子下跪,小的只为一句话下跪!” “为一句话下跪?”刘统勋双眉一轩,“一句什么话?” 汛兵:“和尚让小的将此长轴送给刘大人的时候说‘天下苍生之福,就托付于你了’!就凭这句话,小的不能不跪!” 刘统勋心中一抽,急声:“和尚真这么说了?” 汛兵垂首:“军中无戏言!” 刘统勋给老木递了眼色。老本将灯笼又抬高了些。“打开!”刘统勋道。汛兵张开双臂,画幅赫然展开!刘统勋的眼皮渐渐狂跳起来。老本看着主子,不安地问:“老爷,看到什么了?”刘统勋没做声,惊得一步步后退着。老木看不见画幅上画的是什么,又急问:“老爷,您看到什么了?”刘统勋脸色煞白,惊声:“快把这人赶走!快赶走!” 老木急忙对着汛兵喝道:“刘大人发话了!还不快走!还不快走!” 那汛兵展着画,跪着不动。“走!”刘统勋吼道。 汛兵抬起泪眼:“刘大人真的不收此画?” “不收!”刘统勋的声音斩钉截铁。 汛兵:“刘大人要是不收,小的就重回黄河边,把画还给和尚!” 刘统勋怒吼:“不要说了!快走!快走!” 汛兵卷起画,将画轴放进竹筒,从地上爬起,对着震惊着的刘统勋作了一揖,然后将竹筒斜扎在背上,翻身上马。马狂奔而去。 刘统勋红着眼,看着汛兵远去,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老木小心地问:“老爷,这画上……画的是……”“住嘴!”刘统勋喝道,“上车!” 他急步朝马车走去。猛地,从胡同口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三三两两的街坊朝一间矮棚子跑去。 那剃头匠也闻声从铺子里出来,向人打听了一下什么,对正要上车的刘统勋喊:“喂!客官!刚才还说着的那个宋大秤,死了!” 刘统勋一愣。 18.宋大秤住的窝棚。 刘统勋推开挤在门边的人群,钻进窝棚。棚里的泥地上放着一盏油灯,火苗儿被寒风吹得乱颤,两块打火石就放在灯盏旁。刘统勋认出,这两块石头就是老本送给这宋老头的。老头躺在床上,僵硬的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刘统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一根雪白的细辫从破枕上挂了下来。刘统勋托起细辫,在枕边摆好,从地上拾起油灯,举着,望着宋大秤的脸——这是一张瘦骨磷峋的老脸,眼窝深陷,半开着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怎么死的?”刘统勋问门外的人。从人丛中走出一位老者,回道:“刚才还看见他在屋里烧着东西,边烧边胡诌着一句疯话。这不,才一泡尿的工夫,这老头就喝下了老盐卤。” 刘统勋皱紧了眉:“他那句疯话怎么说?” 老者道:“他说,他在给大清国化纸钱儿!” 刘统勋眼皮一跳:“给大清国化纸钱儿?” “小的亲耳听得,不敢胡言。” 刘统勋猛地意识到什么,低脸朝脚下看去。一只大瓦盆里积满了纸灰,盆里还在冒着一股淡淡的散烟。几页还未烧尽的残纸还隐隐夹在纸灰中。刘统勋弯下腰,伸出手,将这几片残纸拾了起来。他吹去灰烬,借着灯光看了好一会,辨认出纸面上是三个道劲的楷字:治漕策。他心里一紧,急忙蹲下,往灰盆里翻找起来。纸灰腾飞,抓出的全是灰烬。一股哀伤和失望攫紧了刘统勋的心,他站起身,回头望向破床,对着老人摇了摇头,沙声道:“宋大秤!有人说你做过知县,我不敢信。要不,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我刘统勋的大名,找我替你扛秤杆呢?这京里京外,谁不知道我刘统勋爱帮人管闲事!……可这会见了你的面,我信了。半个时辰前,你还在路面坐着,拦我的车,要把你的那杆残秤托付给我!……可是我…… 唉!你刚才骂对了,我刘统勋,是个有眼无珠之辈!“ 风从棚外刮来,纸灰纷飞。刘统勋拂去落在老人脸上的纸灰,又托了托老人的下巴,那半开着的嘴合上了。他看看手中“治漕策”三个残字,又摇了摇头:“这可不该是化给大清国的纸钱儿!——好吧,我办回傻事,用你这三个字,换我一口好棺材吧!” 他转身走出棚子,突然又回过头来。老人的一只手挂在床外,手指拳曲着,显然握着什么东西。他迟疑了一下,走到床边,掰开老人的手指,把东西取了出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又猛跳起来——取出的是一只乌黑的秤砣! 刘统勋掂着秤砣,想着什么。青筋在他的太阳穴上跳动。 他突然抬起脸,对老木大声道:“快快上车!追上黄河汛兵!” 19.街面上。 刘统勋的马车在狂奔。老木重重地打鞭。刘统勋的脸探在车窗外,不停地喊:“快!快!”马蹄在石板路上打起火星儿。 20.一条长长的胡同。 马车在穿过胡同。 车上的羊角戳灯颇得大动,灯罩儿呕嘟一声碎了。 21.永定门高阔的城门。 马车飞快从城门里驶出来。刘统勋张望着,一脸急色。 22.深长的刘府胡同。 马蹄疲惫地击着石板路,车轮缓重碾动着。车窗内,刘统勋一脸沮丧,马蹄声碎。马车终于在刘府门前停住,刘统勋打帘下马。 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色:府门的台阶上,跪着那个黄河汛兵!汛兵手中高高托举着那幅长轴! 定格。 第2集 1.养心殿寝宫。夜。 炭火通红。一只烧得红红的白云铜炭盆搁在廊外,炉沿上摆着几块大卵石。御前老太监张六德弯着腰,把烘烤得极烫的卵石一块块用火钳子夹着,裹在棉笼内,[奇/书\/网-整.理'-提=.供]小心翼翼地捧着,走进寝宫,将棉笼塞入滚龙锦被。 张六德回过身,垂着身子道:“万岁爷,被窝暖上了。” 小太监李小山在榻旁“噗哧”笑了一声。张六德听得笑声,抬起脸来,这才发现乾隆不在房里,忙问:“李小山,主子呢?” 李小山长着一张机机灵灵的孩儿脸,笑道:“回张公公话,我也纳闷着呢,怎么一转眼,主子就不见了呢?” 张六德:“刚才谁来过了?” 李小山:“张廷玉相爷来见过主子。” 张六德:“张相爷对主子说些什么了?” 李小山:“张相爷说,黄河水傍晚时分已经送到大内。” 张六德叹了声,道:“看来,主子今晚上是不睡了,准是要连夜称水。”李小山道:“不会吧?快到于时了……”话音未落,深宫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爆竹声:嘭——! 张六德和李小山都吓了一跳。 2.通往上书房的御道。 一只年轻的手握着一支爆竹,药捻子噬噬地喷着火。爆竹猛地一纵,直蹿过高高的宫檐,在夜空中炸开。嘭——!在这皇城的深夜听这爆竹声,响得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放爆竹的是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帝乾隆。乾隆快步走着,边走边放,显得兴致勃勃,一路上又连着爆响了三声。跟在身后的是内阁总理大臣张廷玉和几个内廷太监,他们显然有些跟不上乾隆的步子,走得气喘嘘嘘的。三朝老臣张廷王身材不高,左手患有手颤毛病,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颤着手,说道:“皇上,让奴才替您放吧! 要是伤着了皇上的手,奴才可是死有余辜了!“ 乾隆穿着一身便服,戴着圆结顶便帽,清秀圆润的脸上闪着一对晶莹生辉的眸子,显得英气逼人。他从太监手中又要过一支爆竹,边点上火边笑道:“衡臣,这放爆竹叫大起的主意,可是你出的!要是朕的手真的炸……” “皇上!炸了!”张廷玉急喊。乾隆不慌不忙地把手往外一横,爆竹猛地蹿上夜空,声巨如雷。 “这一声响得痛快!”乾隆笑着,继续道,“真要是炸飞了朕的一只手,朕可就成了千古一帝了——独臂皇帝乾隆是也!” 他哈哈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鲜活之气。 张廷玉却笑不出来:“皇上,这几声大响,想必把那些个睡着的值夜章京都叫起了。” 乾隆:“是么?这几声响,就把睡着的人都给叫起了?那好吧,给朕记着,从今往后,每逢朕半夜叫大起,或是凌晨有急事让你们办,朕都要放爆竹!——衡臣,你这个主意不错,是怎么想出来的?” 张廷玉一脸苦相,显然有话不好开口。乾隆问:“怎么了?”张廷玉急忙跪下:“启禀皇上,放爆竹叫起的事,奴才只是说了个笑话,没曾想到皇上当真了。” 乾隆笑着:“这不挺好么?比敲锣叫起有意思。——尽敲锣的没好戏。朕不喜欢锣,朕喜欢爆竹。这爆竹也是人间的绝品,要么不响,要响就敢响到天上去。” 张廷玉:“奴才听说,宫中放爆竹,不光是为着半夜叫起……” 乾隆从太监手中接过一支爆竹,正要点火,停下手,问:“那为着什么?”张廷玉壮起了胆:“启禀皇上!宫中放爆竹,是为了驱鬼!” “驱鬼?”乾隆一愣,“莫非朕的皇城之中,也有鬼?” 张廷玉自知失口,已吓出一身冷汗,习惯地将颤着的左手藏到身后,急忙又跪下:!‘奴才该死!奴才是老糊涂了!这皇城之中,没有鬼魅!“ 乾隆轻轻一笑:“起来吧,也别藏你的这只病手了。——你没有糊涂,这宫里真要是有鬼,放几声爆竹把鬼撵了,岂不是好事?” 张廷玉如释重负,暗暗吁了口气。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被爆竹声惊醒的各部值夜章京和司官,慌慌张张地从四廊八门赶来,纷纷在皇上面前伏倒。 第6章 乾隆见来了人,异常高兴:“你们替朕传旨:今晚上,朕要在乾清宫称验黄河之水!” “喳!”跪着的人齐应。 3.上书房。 乾隆在铜盆里洗着手,对张廷玉笑道:“衡臣!”张廷玉:“奴才在!”乾隆接过布巾将手拭干:“你是内阁大学土,朕问你,朕半夜叫大起验称黄河水,开国以来有无先例?”张廷工:“启禀皇上,验称黄河水以察一年之旱涝,自有祖制以来,都是在送到水的次日上朝时才开秤的。” “如此说,朕是操之过急了?” “皇上新膺大宝,时时不忘恩泽万民,连夜称水,无违祖制。” 乾隆微微一点头,笑道:“你这么说,朕也就放心了。今年是朕改元的头一个年头,朕得让天下百姓过个风调雨顺之年。衡臣,你说,今晚称水,会给朕一个好消息么?” 张廷玉:“皇上刚才放的那几声响,便是今晚的祥瑞!” “这倒也是!”乾隆忽想起什么,走到一口画缸前,取出一轴手卷,笑道,“前些日,田文镜送来一卷《千里嘉禾图》,朕看了,画得极工,将朕的大好江山尽收于盈丈之间,实在是难得的妙品!昨日,朕在手卷上题了几句诗,你看看,帮朕评点一二!” 张廷玉捧过手卷,站在一旁的两个内待太监即接了去,将画卷徐徐展开。张廷玉俯脸看着画,苍色的长眉间浮起了一缕惊喜之色,叹道:“果然是鬼斧神工之作! 人间绝品!——田文镜从何处得来此画?“ 乾隆大笑,道:“猜不出了吧?若是朕告诉你,这幅《千里嘉禾图》是田文镜亲笔所绘,你相信么?” 张廷工笑着摇头道:“不信,不信。据奴才所知,田文镜乃先帝的股肱辅臣,治郡办案堪称铁腕,可真要是让田文镜施展丹青之工,动手画上两笔,怕是腕力不济了。” 乾隆得意地笑起来:“果然哄不住你!实话对你说了吧,这画儿,虽不是出自田文镜亲笔,却也与亲笔所绘差不多。——为绘下这幅画,他田文镜请了江南江北八位丹青高手,花了足足两年工夫,走遍大清,访尽天下奇禾异穗,又闭门锁户六个月,才将此图绘画了出来!要不,画卷之中何来这等雄奇丰蔚?” 张廷玉:“千里嘉禾之盛,正是先帝传下的丰捻景象,田大人能将此景绘于一图,足可见他对先帝遗业的忠心!” “是啊,”乾隆被张廷玉的话说动了情,感叹了一声,道,“田文镜跟随先帝十数年,披肝沥胆,清操皎然,方养得下这般大气。说心里话,朕看着此图,眼里就有些发烫,就如看着先帝的圣容一般亲切。” 张廷玉的眼睛湿了:“但愿皇上改元之年,也如图中所绘,江山遍地嘉禾!” 一太监进来禀报:“皇上,新任刑部尚书孙嘉淦递牌求见!” 乾隆一喜:“快快传他进来!” 4.刘统勋府内。 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回廊上,刘统勋手中拿着那管大竹筒,匆匆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一老仆急禀道:“老爷,仓场侍郎米大人在客堂坐等。” 刘统勋站停:“是么?请米大人宽坐,我即刻就到!”说罢,他急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一进书房,刘统勋赶忙将门关上了。 5.上书房。 孙嘉淦急步走进上书房,摘下顶戴,咚的一声在乾隆面前跪伏下去。他双膝跪地的声音重如击槌。乾隆笑道:“锡公,朕不用看,听跪地之声,就知道是你。看看,膝下的砖块碎了没有?”孙嘉淦深俯着头,重重地叩了三下,声声有裂砖之声。 乾隆仍笑道:“怎么了?还不爱惜朕的地砖儿?——平身吧!”孙嘉淦沉着头,泣道:“奴才失职,叩清皇上治罪!”乾隆纳闷:“出什么事了,跪着不起?”孙嘉淦大声道:“此罪不跪,再无可跪之罪!——皇上!葛九松大人……已经悬窗自尽了!” “葛九松死了?”乾隆吃了一惊,推椅起座。 孙嘉淦哭出声来:“死了!死了!悬窗而死了!” 乾隆背着手走了几步,方又坐回椅子:“不必哭了。朕,不怪你。朕要是早听你的举荐,及时下诏开释,他葛九松就不会死。——朕现在问你,关在刑部大狱的犯官还有多少?” 孙嘉淦抬起泪脸:“还有五十三人。” “全国大大小小衙门里关押着的犯案官员,有多少?” “微臣正在通查。依微臣估计,少至两千,多至三千!” 乾隆一脸吃惊:“有这么多?” 孙嘉淦提声:“先帝在的时候,哪一天没有批下剥官夺爵的文书!” 乾隆眉头一跳,厉声:“有你这么评点先帝的么!” 孙嘉淦的头俯得更低了:“微臣说的是实话!” 乾隆拾起桌上的镇纸石,在手指间不安地翻弄着,许久才放下,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语:“先帝在位的时候,励精图治,最容不得的,就是官不奉公、民不畏法;最痛恨的,就是诸事废弛,纲纪失查。那些钻营谋私之徒,借着圣心向严、清肃纲纪的机会,构冤案,报私仇,以人头邀宠,以顶戴请功,弄得冤狱遍布,苛刑横行,到头来,让先帝枉背了一个暴君的恶名。” 他又推椅起座,在房里不无焦躁地走动起来:“朕知道,如今开释受冤人狱的官员,势在必行,推诿得越久,贻害也就越大,可是,朕放人放得越多,有人对先帝的辞骂也就会更甚!你,就是一个!” 孙嘉淦的声音似乎从地底下传来:“皇上就是立马处死奴才,奴才也要说一句实话!” 乾隆:“锡公!把头抬起来!朕讨厌低头说话!” 孙嘉淦抬起了脸。他额头上的两个血字被顶戴的阴影遮着。 乾隆并未看他:“锡公,朕只想对你说,朕,确实是有些两难哪!” 孙嘉淦动容:“皇上政尚宽仁,已得天下臣民之心!再说,以宽纠猛,也是先帝的遗训!” “依你的估算,这些案子中,冤狱会有几成?” “已经复查的罪条,十有八九纯属不实!” 乾隆又一惊:“这么说,朕要是下诏开释,天下牢狱将为之一空?” 孙嘉淦重声:“牢狱空虚之时,正是帝德盈满之日!” 乾隆抬抬手:“且慢这么说,待朕好好想想!” 显然,乾隆的话里有投鼠忌器之虑。孙嘉徐心一横,大声道:“皇上!奴才冒不敬之罪,有一件东西要给皇上看!” “朕知道,你要让朕看的是葛九松的遗书。” “正是遗书!可这份遗书不是葛九松一人所写!” “那还不快快递上!” 孙嘉淦颤着手解开了朝服的襟,脱去朝服,露出印满血字的白内衣。“皇上!” 他泪眼地看着乾隆,“这……就是奴才从刑部大狱带来的遗书!” 乾隆盯视着孙嘉淦内衣上的一个个印着“求死”二字的血手印,由于震惊,眼睛睁得浑圆!孙嘉淦摘下顶戴,额间“求生”两个血字在灯火下触目惊心。乾隆的目光慢慢移到这两个血字上,眼睛睁得更圆了!年轻的皇帝又一次被深深地震惊! 6.刘府客厅。 刘统勋就快步进来,对着在堂前等候的米汝成抱拳拱了拱:“不知沧翁驾到,失敬了!”米汝成打量着刘统勋新刮的额头,笑道:“都说延清老弟的额头可以跑马,看来,此话不谬。你这额头,经一番修理,果然是一马平川!”“是么?”刘统勋强笑着拍拍额头,“常言说得好,理理发,刮刮脸,有点晦气也不显。——沧翁,这么晚了还登门造访,想必有紧要之事吧?——请坐。” 米汝成言归正题,低声道:“有件事,恐怕你也听说了……” 刘统勋浓眉一动:“什么事?” 米汝成将厅门关上,压低声音:“外头有些流言正在传播,让老夫十分忐忑。” 刘统勋:“改朝之年潮野难免飞短流长,这又何足为奇?沧翁听到什么消息了?” 米汝成:“老夫听说,皇上要调迁苗大人的现职,荣升老夫为仓场总督。”刘统勋面有虑色:“恐怕不会是空穴来风吧?”米汝成:“哦?这么说,当真有此事?” “皇上骤登新宝,正是选用能臣之时,满朝文武都有升职降职、补缺外放的可能。沧翁在京通二仓仓场为职多年,才德两全,升任调用也是情在理上。” “不过……苗大人恐怕不会这么想。” “何以见得?”刘统勋突然警觉起来。 米汝成把声音压得更低:“今晚上有件怪事!从不查仓的苗大人,单枪匹马突袭了万安、太平二仓。依老夫愚见,他的这次突袭,必定另有所图。” “图什么?” “这正是老夫要讨教的!” 刘统勋沉吟一会,说道:“等得别人的文章做出来,自然也就知道了。沧翁,我刘统勋有种预感,不吐不快。” 米汝成急声:“请说!” 刘统勋:“乾隆朝的头一场大风波,很可能发端于皇家粮仓!” 米汝成心头一震,旋即镇静下来:“古人说,林中多疾风。仓场这座林子,实在是太大了,若是不起些大风,那才奇怪!老夫也已隐约看出,乾隆朝头一颗要掉的脑袋,怕也是在仓场官员之中!” 刘统勋背起了手,咯踱了几步:“既然你我想到一块去了,有件事,我也就不再瞒你。——沧翁,”他脸上渐渐堆起了阴云,目光中闪出忧郁之色:“你今晚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东西要让你过目!” 米汝成颇感意外:“什么东西?” “请随我到书房来!” 7.刘统勋书房。 刘统勋关上门窗,对米汝成低声道:“此东西与我性命有关。” 米汝成一惊:“与你性命有关?它是何物?” “一幅图!” “图?” “对,图片‘刘统勋目光一闪,”你等着!“ 他打开柜子,从柜中取出长卷,与米汝成各执一头,展开。 第7章 米汝成对着图看了好一会,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抬起苍白的脸,颤声问:“延清,此图从何而来?”刘统勋在客厅里急躁地走着:“此图是个和尚托黄河汛兵送来"奇"书"网-q'i's'u'u'.'c'o'm",到我手中还不到半个时辰。”米汝成哗哗地将图卷起,交还给刘统勋,小心翼翼地问道:“延清打算如何收藏此图?”刘统勋避开了他的目光:“此图延清不敢擅留。”米汝成问:“为什么?”刘统勋说道:“和尚将此图交给我,不是要我留下,而是要我把它再送出去!”“再送出去?”米汝成一怔,急声,“送与谁?” 刘统勋的声音重得像铁:“皇上!” “皇上?”米汝成震愕了,“和尚要你把图送与皇上?” “和尚在图中留有一信,信中说,此图之景,是他在雍正朝灾年之时亲眼所见,画了整整三年!” “延清,你说,和尚要把这图交给皇上,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信中没有说,只是留了两句话。” “哪两句话?”“和尚说:”送图延清死,不送百姓死‘。“ 米汝成心中又一惊,看着刘统勋:“别说了,我已明白和尚的意思!他是要你冒死献图,以图进谏皇上!” 刘统勋苦笑:“可我真的不明白,大清国有这么多贤能之士,和尚为什么偏偏要我刘统勋冒此风险呢?” “你是大清国出名的诤臣,他不找你找谁?” “要是我把此图送给皇上,想必结局只有一条:死。” “你不是向来不怕死的么?”米汝成道。 刘统勋摇了摇头:“不,拿到这幅图的时候,我真的怕了!” 米汝成看着刘统勋,用目光在掂着他的底气,探问道:“那你是……不敢送了?” 刘统勋沉默了一会,抬起脸,仿佛在对着自己说:“不,要送!今晚就送!” 8·乾清宫。 六十四支碗粗的金龙盘绕大红烛将殿内照得通明。丹樨下跪满了三王五卿、各部大臣、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红顶花翎在灯火下闪闪发亮。匍匐在最前排的是辅政的总理王大臣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鄂尔泰、张廷玉。乾隆高坐在须弥座上,翻阅着厚厚的水情册子。他从册子上抬起脸,扫视了一会众臣,朗声道:“这么晚了在乾清宫叫大起,朕还是头一回,搅了各位的好梦吧?” 跪伏着的大臣们屏声敛息,暗暗猜度着新大子说这番话的用意。乾隆说得不紧不慢:“往后,朕是少不了半夜搅梦的。——谁还没来?田文镜来了么?”跪伏在地的七旬老臣田文镜回道:“微臣在。”乾隆:“朕曾听皇阿玛说,你田文镜要是躺下睡着了,是三条马鞭子也抽不醒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你田文镜为大清国办差,太过劳累了。朕这会儿正想着,让人往你府上再送一条马鞭去,看能不能把你打醒。”“启禀皇上!”田文镜虽是瘦得弱不禁风,却是跪得一丝不苟,老嗓中憋足了前朝重臣的底气,“微臣虽是身如残烛,病虚不堪,却是从不早早躺下睡觉!”乾隆笑了:“从不躺下睡觉?这么说,你是站着睡觉的?” 殿里响起了笑声。乾隆年轻的脸上也漾起动人的笑容:“朕和田大人在说笑话。 看来,各位都有神了。半夜三更的,迷迷糊糊地跪着,还能笑出来,不容易。平身吧!“ 众大臣山呼万岁,起立。四位总理王大臣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显然,他们已感觉到新天子与先帝雍正临朝的风格截然不同。乾隆捧起案上的册子又放下,言归正题:“这是朕从工部调来的水情册子,上面记着朝廷每年正月验称黄河水的结果,也记着我大清国每年的水情。册子上用朱墨点着的,都是灵验了的。 朕数了数,共有八十七个红点子,也就是说,大清国开国九十二年,有八十七年验水验准了。“ 众臣齐声:“皇上圣明!” 乾隆道:“朕刚才听说,黄河汛兵把验称的黄河水送到了。这是朕骤登大宝之后第一次称水,朕不敢稍有迟缓!把你们叫到身边来,是想借你们的德望,验出一个顺合天意民心的水情,好让天下百姓放心种好今年的粮食。” 众臣颂唱:“皇上念民艰,定当感泣上苍!” 9·殿门外。 刘统勋跪伏在地,身边,摆着他的那卷长轴。 他内心的声音:“皇上啊皇上,我刘统勋既然有胆送上那图,就已经置生死于不顾了,你再惩罚于我,又有何用?” 他跪正了些,顺便还扶了扶自己的顶戴,然后深弯下腰去。 10·乾清宫内。 乾隆又一次扫视着众臣,众臣安静下来。乾隆的声音既饱满又自信:“鄂尔泰,开秤吧!”鄂尔泰出班,提声唱:“送上黄河之水——!” 殿门沉重而响亮地开启!十二名禁城护军捧着十二只羊皮水袋次第进入殿内。 鄂尔泰唱:“送上金瓶银秤——!” 张廷玉走出,托着一只大盘,盘里放着一只金瓶和一把银秤。太监李小山从盘里取过金瓶,跪下。护军将挂有“子”字木牌的水袋解开,倾水入瓶。瓶口水溢,便有一把金尺在瓶口刮了一下。鄂尔泰唱:“金瓶水满——!”另一太监从盘里取过银秤,李小山将金瓶小心翼翼地放入秤盘。鄂尔泰高唱:“银秤称水——!” 秤杆硬起,秤绳横移。执秤的太监高声回唱:“一月之水,六斤三两五钱!” 鄂尔泰高唱:“皇上验秤——!” 乾隆走到秤前,伸手扶了扶秤杆,看了看秤,微微一点头。 鄂尔泰唱:“六斤三两五钱,记——!” 即有御前司官在册子上录下数目。鄂尔泰唱:“验二月之水——!” 金瓶里的水倒入一口青花龙缸,护军将第二袋黄河水倾入金瓶。 一切如仪…… 那执秤的太监看了秤,回唱:“二月之水,六斤二两七钱!” 鄂尔泰高唱:“皇上验秤——!” 乾隆仔细看了看秤,暗问身边的鄂尔泰:“这第二袋水,怎么轻了八钱?” 鄂尔泰低声回道:“水重多雨,水轻少雨。” 乾隆眉尖隐隐一跳:“一个月就少八钱水,莫非有……旱象?” 鄂尔泰低下声:“皇上莫着急,等十二袋水称完才能有个定数。” 乾隆退后,示意继续称水。满殿文武大臣也紧张起来,大气不敢出地望着金瓶。 第三袋黄河水倾入瓶口。金尺从瓶口刮过。唱验如仪…… 执秤太监看准了秤,高声回唱:“三月之水,六斤一两九钱!” 乾隆急问:“没看错么?”“回皇上,没看错!” 乾隆弯下腰,细细看了会秤戮,皱紧了眉头。鄂尔泰的老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强作镇定地唱:“六斤一两九钱,记——” 第四只水袋解开,浑浊的河水倾入金瓶。 满殿臣工和乾隆都在紧张地盯视着…… 11.殿外。晨。 天已大亮,朝阳照在金黄色的殿瓦上,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一群哨鸽拖着啸声掠殿飞过。刘统勋跪伏着,背上落了一片鲜亮的阳光。他侧耳听着,脸上一片震惊焦急之色。 殿里响着执秤太监的声音:“十月之水,五斤七两八钱s!” 鄂尔泰的唱声已经嘶哑:“五斤七两八钱!记——” 执秤太监的声音:“十一月之水,五斤七两二钱!” 鄂尔泰的声音微弱:“五斤七两二钱!记——” 执秤太监的声音:“十二月之水,……” 刘统勋的脸色越来越沉重,鼻尖上滴下一颗大大的汗珠…… 12.殿内。 晨光透过巨大的窗格,将大殿内照得明亮起来,太监在用金罩一支支熄灭大烛。 每罩灭一支,烛穗上便冒起一股散乱的白烟。乾隆这时已经坐上了龙椅,白色的晨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他的眼睛里,却闪着镇定的神情。执秤太监唱:“十二月之水,……五斤六两七钱!‘鄂尔泰抹去虚汗,低声道:”皇上……“ 乾隆摆摆手:“记下吧,五斤六两七钱,不用再看了。”鄂尔泰咳一声,提声唱:“五斤六两七钱!记殿内鸦雀无声。乾隆沉默良久,声音平静:”十二月之水比一月之水轻了六两八钱,按着‘水重多雨,水轻少雨’的成例,今年天有大旱之相,已是明摆着了。 都说苍天有情,苍天却在朕的改元之年就下了重手。这,朕还有什么话可说?“ 殿内死一般沉寂。乾隆苦笑:“其实,朕也该知道的,有史以来,上苍对待改元之君,从来就没有宽思过!有谁见过改元之年,上苍恩赐了丰沛之雨露?浩荡了和煦之春风?没有!上苍不悯幼帝之心啊!” 允禄和允礼动容,眼睛发红。乾隆的眼睛也微微发红,继续道:“可是,朕,不怪上苍。……朕心里,并没有糊涂。上苍这不是有意要和朕过不去,上苍这样做,只是在给朕提个醒儿,要让朕记住一句话,也就是先父留给朕的四个字:为君不易!” 在殿下班立着的田文镜,鼻子只觉得一酸。他看了看四周,见几位老臣的眼睛里都已经有了泪光。 乾隆的声音伤感至极:“朕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该如何向天下百姓作个交待?……朕不愿看到天下百姓在乾隆元年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朕不能在称帝的头一年就愧对列祖列宗!” 臣子中有人抽泣起来。穿着一身破旧朝服的直隶总河、康雍二朝的遗臣顾琮已在抽吸着鼻子。站在他身边的直隶总督高斌知道顾琮大人患着气喘毛病,好心地把一块手巾塞到他手中。 顾球的一张驴脸上满是涕泪,呼呼喘着,见是手巾,先是一愣,随即便像受了屈辱似的把帕子重重摔在地上,扭过头去。 高斌不无难堪。田文镜对顾琮却是一脸赞佩。 第8章 乾隆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切,道:“高大人肥你的手巾捡起来。” 高斌一惊,拾起手巾。乾隆:“朕知道你是好心。你和朕想到一块去了,不想见到有人在大清朝的国殿上泪流满脸!——李小山,把顾琮大人扶下去喘口气。哭喘成这样,伤了身子如何为朕办事?” 李小山“喳”了声,走到顾琮身边,扶着老人往殿门外走。 田文镜微微一怔。站在一旁的仓场总督苗宗舒与漕运总督潘世贵互视一眼,打量着田文镜的脸色,两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警惕。 两人身后站着的是米汝成。此时,米汝成粗糙多皱的脸上比谁都不安,不时地往身后的殿门偷偷瞅上一眼。显然,他是在替跪伏在殿外的刘统勋担心着。这时被扶着往殿外走的顾琼哮喘得更急了,突然脚一跺,挣脱李小山的手,对着乾隆重重地跪下,哭喊道:“皇上!苍天……对……对皇上不公啊!……” 乾隆摇了摇头:“不对,先父在位的时候,不也是年年重灾么?这能说是苍天对先父的不公?苍天是谁?先贤说,王者以百姓为天!苍天就是朕的亿兆百姓!朕只有为百姓谋造了福祉,苍天才会还思于朕!”他扫视着众臣,声音高昂起来,“朕,有一句话想要问问众爱卿!” 满殿响起一阵啪啪的甩袖声,众臣子跪倒。 “朕想问,今年如果真是大旱天下,有谁能为朕分担忧愁?” 众臣齐声:“臣等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乾隆望着满地俯伏着的红顶花翎,眼里渐渐闪起了晶亮的泪光,对殿上喊道:“田文镜!” “臣在!”田文镜应答得中气十足。 乾隆的声音里充满了信任:“田文镜,将你献给朕的那幅《千里嘉禾图》打开,让众位大臣看一看。” 田文镜精神一振,肃然出班,从早在张六德手中捧着的黄绸托盘里取出长轴,展臂打开。精美绝伦的《千里嘉禾图》渐渐展现在众臣面前!画面上,一派丰收景色,春风徐至,田陌接云,大穗肥苗…… 众臣呵呵地发出一阵阵感叹。乾隆下了龙座,走到《千里嘉禾图》前,道:“这卷长轴,是朕的心爱之物。它叫《千里嘉禾图》。朕之所以珍爱于它,是因为朕知道,在这幅图上,有先帝为朕留下的大好江山!” 众臣齐呼:“皇上英明,江山永固!”乾隆的声音激动起来:“江山是什么? 江山就是基业,就是立命之本,就是朕和天下百姓一起赖以生存的乐园。江山收于画中,也就是将江山收在了朕的心中。朕每当看到这幅图,就会觉得朕的心胸是如此的辽远无涯,那草原,那雪山,那江河大川,还有那万里平原,都怀抱在朕的心间!有这等心境,还有什么事值得朕害怕呢?“ 众臣山呼万岁,声震殿栋。 然而,乾隆脸色突然一阴,语调变了:“朕现在要给你们再看一幅图。给朕送来图的这个人,朕让他跪在了乾清宫的殿门之外。朕这样做,是为了给列祖列宗留点儿脸面!朕不能让那样的画卷,污了列祖列宗的脸!污了这座大清国的国殿!这卷图该怎么称呼呢?图上也写着五个大字,叫做《千里饿殍图》!——打开殿门!” 殿门轰然打开,早晨的阳光涌人殿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众臣回身,望向门外,阳光如雪。许久,一条长长的人影裹在雪白的阳光中出现了,向着殿内移挪进来。 众臣屏紧了气,只见刘统勋手里托着长卷,缓缓走进殿来。 “刘大人?”有大臣失声。 刘统勋走到殿前,回过身,将手中的长卷沉重地展开,展得是那么缓重。众臣的心悬了起来。 刘统勋的身子被图遮住了《千里饿殍图》豁然展现在众臣面前!画面犹似一股冷风向人扑面而来:旱、涝、风、蝗四灾肆虐人寰,饥民流徙八方,饿殍抵踵接趾,满目人间灾变之景…… 众臣惊得瞠目结舌!刘统勋满脸汗水。 渐渐地,殿里响起了众臣的议论声。议论声逐渐化成了怒骂声。 “还不跪下!”苗宗舒和潘世贵厉声喝道。 众臣跟着厉喝:“还不跪下!” 米汝成急得双手冒汗,往袍上暗暗搓着。 刘统勋的身子摇晃起来,终于略的一声,倒在了殿上。 《千里饿殍图》像一块布帛似的扬起,又轻轻地落下,覆盖在了刘统勋的身上…… 13.永定门外。日。 神色颓唐的刘统勋在日头下拖着长长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城门里走了出来。 远处的城墙根,停着老木的马车。老木见老爷出来了,急忙将马车赶了过来。老本看着刘统勋的脸色,小心探问:“老爷,是回家还是……”刘统勋抹了抹干燥的嘴唇:“不,不回家。去棺材铺……买口棺材。我不能失信于宋大秤。” 14.鼓楼附近一条石板胡同。 老木驾着马车急驶而来。刘统勋坐在车厢内,手中抚摩着秤砣。“老木,”他对着帘外的老木道,“你说,这宋大秤临死前,手里拿着秤砣干什么?这玩艺到阴间又不能当饭吃!”老木打出一鞭:“老爷,您看看秤砣底下,有没有眼?”刘统勋翻过秤砣,果然发现陀底有个黑窟窿。他吃惊地抬起脸,“还真有个眼!这眼儿,是派什么用场的?”老木:“还用说么?使秤的人用来骗秤的呗!”刘统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宋大秤死了还抓着秤砣不放,是恨着这秤砣。他是要带着它,去阎王爷那儿告状。”老木:“像他这样的人,吃这般苦楚,阳间告不准的状,只能到阴间去告了。”刘统勋掂掂秤砣,咬牙切齿:“我就不信,这状,非得到阴间才能告准。” 15.棺材铺。 红红黑黑的大小棺材叠满了昏暗的屋子,阳光稀疏地从棺间透进来,将人涂得一道白一道黑的。店主披着夹祆,举着油灯一边照着亮,一边说着棺材的价钱。 “客官,您是头一回买棺材吧?”他问刘统勋。刘统勋点点头:“头一回。”店主打量着刘统勋穿着的一身便袍:“您是书馆教书的吧?不怕您见笑,咱这做棺材铺行当的,都挺替咱老祖宗纳闷的,您说,咱老祖宗造字,干嘛要让‘官’字边加个木头呢?金木水火土,五个大字,怎么偏就提出个木头来呢?这么一加木头,这个‘官’字,不就变成棺材的‘棺’了?” 老木:“你胡嘈啥!没看出咱老爷就是朝廷的命官!” 店家笑起来:“别逗了!朝廷命官哪有往棺材铺子跑的?说句不中听的话,真要是朝廷命官,您请他来,他也不敢来。” 刘统勋:“怕见木头?” 店家:“没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当然不用怕。可要是活得跟神仙似的,哪还有不怕的?” 刘统勋:“晤?这活得跟神仙似的,是些什么人?” 店家:“看您也是光顾着教书了,不知天下大事。这不明摆着么?贪官呀!享着荣华富贵,三妻六妾,八抬大轿,想着银子有银子,有了银子买顶子,没了银子卖顶子,鼻眼下抹着k等飞烟,舌头上过着山珍海味,上衙门坐的是官轿,下窑子花的是官银,端起碗吃的是官米,张开口打的是官腔,这么做着人,多油水!多光彩! 把个官做得比神仙还滋润,能不求着长生不死么?想着不死,见了棺材,还能不怕么?“ 刘统勋:“那依你的说法,做清官的,就不用怕棺材了?” 店家:“做清官的,要是怕棺材,还清得了么?” 刘统勋心里一震,点着头:“有意思!往下说!” 店主眉飞色舞起来:“这世上,还有比棺材更绝的去处么?没!这做官,不就是戴着一斤二两重的一顶官帽么?弄砸了,大不了就是早一天往棺材里躺进去!狗日的贪官们,我就不信你比我有胆气!咱爷们比比,本官连死都不在乎了,还怕你个鸟!你贪,我告你的御状,告准了,你死!告不准,反正棺材是现成的,往里一躺,得!老子死了也留着个英名!——嘿嘿,真要这么着,这世上啊,那做官的,好官就多了!” 刘统勋听得一脸感佩,拍拍店主的肩,正色道:“可惜你只是卖棺的,不是做官的!你命里多了根木头。” 店主摸脑袋笑:“嘿嘿,多喝了几口,说酒话呢。” 刘统勋抚抚一口红漆大棺,“好吧,就要这口红皮棺材吧!”店主惊声:“客官有眼力!这可是油了十八道真漆、绷了十八层白麻的五福拜寿沙木棺!”刘统勋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口。” “两口?”店主一愣,“莫非您家……一口气过了两个人?” 16·铺外胡同。 两口红漆棺材轰的一声搁上大轱轳车,八条紫杠齐齐地抽去。鞭声脆响,车轮转动起来。刘统勋的马车领着运棺的轱轳车,往胡同外驶去。老木打着鞭,满脸发怔:“刘大人,老奴算是看明白了,这两口红皮棺,一口是给老宋头送去的,一口是给……给您自己备着的。” “老木,”刘统勋苦笑道,“你给我刘统勋赶了几年马车了?” 老木:“自打刘大人跟着雍正皇上办差起,算来也有六七年了。” 刘统勋:“是啊,六七年了。这些年里,你看我哪回像今儿个一样,在替自己…… 着落后事?“老本:”没有。“ 刘统勋长长吁了气:“今儿个这一关,难过啊。这口棺材,难说会不会让我用上。”老木苦起了脸:“刘大人是说,你已看准自己……死到临头了?” 刘统勋苦笑着:“日于像是不远了,或许是后天,或许就是明天。” 17.米汝成府上后园。 米汝成背着手,站在池边看着桥亭里的柳含月。柳含月捧着灰哥儿,准备放飞。 庞旺:“米少爷接了老爷这回的信,准会好好念书的!”米汝成苦笑:“这封信,可不是捎给米河的,而是捎给仆人牛大灶。” 第9章 庞旺:“老爷是要牛大灶管住少爷?” 米汝成:“我在信上写着了,要牛大灶按家法办,要是米河再想着下楼,就用鞭子抽他,决不姑贷!” 柳含月吃了一惊:“老爷是说,要对您儿子用鞭?” 米汝成:“这不关你事!——把灰哥儿放了吧!” 柳含月迟疑着。庞旺:“怎么啦?老爷的话,没听见么?” 柳含月:“老爷……您说,让一个仆人去打少爷,这……这不是损了老爷的脸面么?”米汝成:“这是家法,谁打都一样!含月,放鸽子吧!” 柳含月:“老爷!棍棒底下能出孝子,可是鞭子底下出不了状元!” 米汝成:“这是米家的事,就用不着你说话了!——放吧!” 柳含月咬咬唇,抬起手。鸽子在她手掌中咕咕叫着。她闭上眼,手一纵,鸽子飞了起来。米汝成目送着鸽子远去,目光痛楚…… 18.江南一望无垠的田野。晨。 旷莽无人的田野上,寒风低走。远处,横亘着一抹悠若浮线的运河。鸽子掠过田野,从运河方向隐隐传来令人惊惧的低吼声,吼声像是千百头巨兽在放蹄奔逐。 旁白:“带着米汝成手令的鸽子,在飞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的上空时,意外地听到了从运河边传来的极其可怕的吼声……” 鸽子落地,在冻草间跳着。不远处,是古镇的一抹苍色。鸽子飞上一块高大的界碑。碑上大字:“钱塘米镇界”。鸽子又被吼声惊起,朝着镇子低低地飞去。 19.横贯古镇的运河。日。 鸽子贴着穿镇而过的河道飞翔。鸽眼中,闪过河水、河船、河埠、河廊、河街、河桥、河屋和行走在河岸上的路人…… 鸽子向着镇南那座高高的跑马楼飞去,那儿是米氏大宅。鸽子从挂有“米宅” 大匾的门脊上越过,飞了进去。 20.米氏大宅高耸的阁楼。 一根长长的粗绳在阁楼的黑洞里往下垂着,一只沉甸甸的吊篮挂住了悬绳上系着的铜钩子。米家仆人牛大灶把篮里盛满饭菜的碗碟和一壶热茶摆稳当,盖上净布,仰起脸,抖了抖绳子。楼上响起钢铃丁丁当当的声音。牛大灶对阁楼上喊:“少爷! 饭送来了!拉吧!“ 楼上一阵乱响,一本书掉了下来,砸在牛大灶的头顶上。 牛大灶捡起书,叹息一声放进竹篮:“少爷,不是我牛大灶啰嚏,老爷交待过,他老人家从京城捎来的那句话,得让我天天跟你说上三遍。老爷说,今年是乾隆元年,皇上是要开恩科的,到了八月,老爷就让你下楼,去省城乡试,考中了举人,来年春二月老爷就接你进京,春闹考出个贡生,再送你去金銮宝殿,在皇帝面前殿试了,考出个鼎甲来,得个头名状元!这么替你算着,少爷只要再熬上六七个月,就出头了!……老爷还说了,少爷您要是不听话,想着下楼,老爷就……就让我帮他动家法,用鞭子打你……” 饭篮在悬绳上空挂着,阁楼一片死寂。牛大灶抬起泛白的眼睛,一脸痛苦地盯望着头顶的黑窟窿。执在他手中的一根长长的鞭子在颤着。 21.阁楼窗口。 一张披散着长发的人脸赫然嵌在阁楼的窗口,形如困兽! 窗外,从运河那儿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吼声。吼声时起时落。这张脸也时惊时愕。 这是一张让人看不清全部容貌的脸,黑如瀑布的头发披挂着,遮去了大半个面孔;然而从裸露出来的面容上仍然可以发现一双半隐在头发后的眼睛,这双眼睛闪着似梦似醒、似喜似嗔、似邪似正、似愚似智的光亮。只有囚困多年的饱学之士才有可能具有这样的眼睛,也只有这样的眼睛才能闪出如此倏隐倏现的灵智之光。他是米河,一个被锁闭在阁楼苦读了三年书的二十五岁的书生。米河突然回过身,奔到大柱前,赤着脚,踩着绕柱子捆扎的粗绳,往上一步步攀去。 他从狭窄的老虎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 从运河边吹来的大风,顿时将他的长发抛甩得像一股黑烟。 他焦急地望向远处的运河。运河那儿在燃烧着什么,火光熊熊。米河的脸像顽童似的兴奋起来,向着运河方向伸出了双手——十根细细的手指,十根长长的指甲! 他用力发喊,喊声仿佛是从指甲里射出来,既尖又厉:“给——我——梯——子--!” 他用企求的目光望向天空孤悬的太阳。太阳如镜,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久久地看着太阳,一直看得眼中流泪。他兴奋地喊了一遍又一遍,他仿佛在等待着太阳的回答。然而,他还是失望了,太阳隐人了云层。他踩着绳,一步步攀下了柱子。他坐倒在地板上,重重地拍打着地板,大声喊:“给我……梯子……!!” 他身后,赫然一口被锯去楼梯的深深的黑窟窿! 22.运河边的旷野。 风啸中,渐渐显出一粒移动的黄色。这黄色的斑点清晰起来——他是明灯法师。 法师向着运河边的吼声走去,法师的芒鞋踩在浮土上,烟尘滚滚。 23.阁楼上。 米河用力从地板上站起来,奔到楼梯口,双膝咚的一声跪下,趴在黑幽幽的窟窿边,朝楼下大声喊:“梯子——!给我梯子——!” 已被锯去扶梯的楼道像一眼深井。 米河抬起脸,失神地看着从屋顶上一直垂到楼下的长绳。许久,米河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笑起来,猛地坐起,一把抓过了绳子。他双腿一缩,身子已在绳上。他为自己能想到缘绳而下的主意感到兴奋,呵呵地笑了。可是他只笑了一半便停住了——绳子在他脚下断了!显然,牛大灶割断了绳子!米河吊在半截绳上,身子在半空中晃荡起来。 定格。 第3集 1.运河高岸。日。 明灯法师爬上高陡的河岸,眼前立即映入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堤坡上,千头攒动,吼声鼎沸,火光逼天! 这里正在举行祭河仪式。法师摘下了脖间的念珠。 高高的祭台上,架着一面丈八大鼓,身穿淄衣的祭师敲响了鼓面,鼓声震耳欲聋。十二条光裸着上身的汉子牵着十二条披着红袍的水牛走了出来,在河边一溜排开。十二把雪亮的牛刀当嘟出鞘! 法师手中的念珠在飞快地转动。 2.阁楼上。 四幅祖宗画像一卷卷打开,挂在了墙上。 上了楼来的牛大灶挂完像,对着呆立在一旁的米河说:“少爷!您别怨我牛大灶,是老爷要我这么做的!您……您就跪下吧!” 米河没动。牛大灶:“少爷,米家的祖宗像都挂出来了,我要想不动家法,也不行了!” 米河还是没动。牛大灶几乎要哭起来:“少爷!自从我接到老爷从京城捎来的信,我就天天给你烧香,求菩萨保佑你别往楼下逃,别让我这个连鸡也不会杀的老奴拿鞭子打少爷!……可少爷你……你没接住我烧的香火,还是要逃!……少爷,这就叫老奴不能……不能不打你了!——你、你跪下!”说着,他撩起宽大的棉袍,从腰带上取下鞭子,往一桶冷水里浸了浸,提在手里。 米河似乎没有注意到牛大灶手上的鞭子,只顾看着墙上的画像,笑问:“这么说,这画上坐着的,都是我的祖宗?”牛大灶:“是你祖宗!” 米河:“他们也都在锯了楼梯的阁楼里读过书?” 牛大灶不知如何回答,硬着头皮道:“就是!” 米河:“他们想下楼,也得跪着挨鞭子?”牛大灶:“就是!” 米河:“他们后来都做上官了?”牛大灶:“就是!” 米河:“他们做了官,就把儿子送上阁楼,再把楼梯锯了?” 牛大灶:“就是!” 米河:“我将来做了官,也要变成一幅画,往墙上挂?” 牛大灶:“就是!” 米河:“这么说,你打我,就是打墙上的这些画?”牛大灶:“就是!” 米河:“那好吧,你把墙上的画给我打烂了。”牛大灶愣了:“少爷你……你不是吓唬我么?老爷可没让我打画上的祖宗,老爷让我打的是你!” 米河回脸看着牛大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早晚要变成墙上的画,你打画,也就是打了我!”牛大灶哭丧着脸,跺脚:“少爷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越读越犯糊涂了?你、你莫再说话了,我……我今日要是不打你,就对不起老爷!” 他呜呜哭着,举起了鞭子。米河:“你真要打我?” 牛大灶:“不是我真要打你,是你逼着我打你!你要是敢给我发个誓,从今往后不跑了,我就不打你!” 米河:“你把鞭子都举起了,要是不打我,你就是对老爷失信了。” 牛大灶又跺起了脚,哭着:“小祖宗!你让老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了!老奴不如学你的样,往楼下跳去,摔死算了!” 他朝黑窟窿扑去。“慢!”米河喊了声。 牛大灶一只脚已经悬在窟窿里,急忙收回了身。 米河不再做声,默默脱去身上的衣衫,裸着上身,对着祖宗画像跪了下去。牛大灶颤着厚厚的嘴唇:“少……少爷,你……你让打了?” 米河双手俯地,低声:“让打了!” 牛大灶:“老爷说……说了,要打就要……鞭鞭见血!” 米河:“鞭鞭见骨也行。”牛大灶抹去泪,狠狠心肠,重又举起鞭:“少爷! 你闭上眼睛,要是痛了,你就喊一声!“ 米河:“打吧!”牛大灶扭过脸去,万般艰难地重重抽出一鞭——啪!米河的背上浮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又是啪的一声。米河背上血珠飞溅! 牛大灶放声大哭:“少爷!你快喊痛啊!快喊啊——” 米河咬着牙,伏地不动。牛大灶突然发疯似的对着自己挥起了鞭子,嘴里嚎嚎叫着。他的脸上、脖上淌起了血。鞭梢呼啸。 第10章 墙上的祖宗画像被鞭梢扫得纸片飞扬! 窗台上,栖落着灰哥儿,一双黑黑的眼睛在看着这一切…… 3.运河高岸。 明灯法师手中的念珠急转。祭台上,巨鼓又猛击了三下,水牛对着河面跪倒。 牛刀高举!明灯法师的念珠突然停转,他大喊一声:“不能杀牛——!” 众惊,抬头看着不速之客。 法师大声道:“我是明灯法师,从黄河而来!黄河今年异象昭显,大旱无疑! 旱情蔓延江南,亦成定势!贵地若是沿袭旧俗,屠牛祭河,以求涝时退水而荒弃修塘蓄水之法,必将旱上加旱!“ 众人惊惧,纷纷议论起来。 高站在祭台上的祭师嘿然一笑,厉声:“何方野僧,竟敢在我堂堂钱塘县米镇之域大放妖言!来人!将野和尚乱棍打出十丈之远!” 一群红裤裸背的乡民举着棍子,蜂拥而上,对着明灯法师一阵乱打,连拖带拽地把法师拉到了河堤下,推倒在一潭泥坑里。法师满脸淌着血,在泥坑里挣起身,悲声喊道:“修塘蓄水乃是保命之策啊——!” 祭台上,鼓声再次大作!十二支火镜朝天抬起,一阵铣响,牛刀砍下,十二道血柱顿时冲天!法师闭上了眼睛,口中念起佛号。牛头一颗接一颗抛进运河。河水中,牛头沉浮。祭师登梯站上鼓面,威严地扫视着蚁集的乡民,突然双手指天,大声喝问:“今年是什么年?” 千众齐应:“乾隆元年!” 祭师声巨如雷:“今日是什么节?” 千众齐答:“祭河节!” 祭师目光如电:“今日祭河的是什么人?” 千众共声:“天下吃饭人!” 祭师猛地展开宽大的袍袖,庄严宣布:“今年老天爷下再大的雨,运河也不会成灾了!”他拔出剑,狠狠指向河面:“有水牛在河里喝水了!” 剑锋所指,牛头沉浮!顷刻,欢呼声雷一般地响起,掀天揭地! 泥潭里,明灯法师的眼睛已被血水蒙住,仍在嘶哑地喊着。 他用力拭去泥血,睁开了眼睛。他的心猛然一颤,震得几乎跌倒。 一轮巨大而又通红的日轮令人恐惧地孤悬在运河上空! 法师从泥潭里慢慢站了起来,向着河坡的坡顶爬去。 突然,法师的眼睛睁大了——他看见,在巨大的日轮中,千百只盛满白米的大碗在高高地举着!法师直起身,突然又轰的一声跪倒,膝下浮尘四溅!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只瓦钵,也高高地举了起来…… 4.北京田文镜寓所门外。夜。 一顶便轿停下,从轿里出来的是一身青绸袍服的乾隆。 门洞开着,并无看门人,两个大内侍卫护卫着乾隆进门。 乾隆刚要迈进门槛,猛地吓了一跳,将腿缩了回来。 门庭内,站着一条瘦瘦的牛崽般高大的黄犬!黄犬虎视眈眈地盯视着来客,露出白白的犬牙,低垂着脑袋发出骇人的狂吠声。 两侍卫也着实吃了一惊,当嘟抽出腰刀,护住乾隆。 人犬对峙。吠声惊心。侍卫大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内喊道:“皇上驾到!田文镜还不快快接驾!” 好一会,门内才响起脚步声,田文镜披着一件棉袍,拄着拐杖,从廊间蹒跚而来,见着门外果真是皇上,急忙将手中的拐杖在地上一跺,那条高身长腰的黄犬便松散了架子,止了吠声跑开了。田文镜对着乾隆颤巍巍跪下:“臣田文镜惊动圣驾,罪该万死!” 5.田文镜客厅。 圆桌上,一碟酱瓜、一碟盐炒黄豆和一盘馒头。 田文镜再次跪伏在地,叩首道:“请皇上治惊驾之罪!” “平身吧。”乾隆的脸色很不自在,“深夜狗吠,就不怕惊扰了四邻?” 田文镜起身,回道:“臣养狗,为的就是听这几声叫唤。” “是么?”乾隆脸露讥色,“想不到,田大人还好这一口?” 田文镜:“这守门之狗,是微臣保住清廉自洁的门神。” 乾隆微微一怔,甚觉意外:“此话怎说?” 田文镜:“微臣自从雍正二年起在御前行走,那些前来送礼行贿的各路官员,从未断过,而且随微臣官职日高,登门送礼求托者更是日见其多。不得已,微臣只得养恶犬一条,借犬挡门!” “有趣!有趣!”乾隆大乐,笑道,“这么说,送礼行贿之人,都被这几声狗吠吓回去了?” 田文镜:“那些知趣的,听得狗叫,就明白了我田文镜的意思,赶忙退回去了;也有不知趣的,硬要进门,就免不了被狗咬住裤腿了。” “好!咬得好!”乾隆抚掌笑道,“看来,朕得给你田大人的这条家犬封个官名,对了,就叫……就叫‘咬裤腿大将军’!明儿,朕让人做一块金牌送来,让大将军戴在脖子上!” 田文镜不苟言笑,铁犁一般的脸面硬邦邦的,复又跪下:“臣田文镜代家犬谢恩!”乾隆做了个平身的手势,看了看桌上:“这么晚了,还没用晚餐?”田文镜从地上爬起:“回皇上,微臣的晚餐向来是临睡前才吃。” 乾隆:“又是怪事!这又为何?” 田文镜:“一日三餐,是生养之道。臣每日深夜仍得做事,必过子时方能睡下,若是晚餐吃得早了,睡下时就难免饥肠辘辘,须得再添一顿夜宵方可。若是这样,就变成了一日四餐,岂不费粮?臣将晚餐延迟到睡前才吃,一举两得,既节省了粮食又不饿着了自己!” 乾隆又笑起来:“朕现在才知道,皇阿玛在世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器重于你。 你做出的事儿,看似笨拙,可细细一想,实在是行之有效。——田大人,朕这会儿也觉着饿了,何不一同用餐?“ “皇上请!”田文镜一脸感动,看了看桌上的菜饭,却又一脸为难,“不过……” 乾隆看出田文镜的意思,没等他说完就坐下了,取筷夹了个馒头,就着酱瓜条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坐,坐,”他点着对面的椅子,对田文镜连声说,“好吃,这大冷的馒头!” 田文镜坐下,有些诚惶诚恐地吃了起来,蠕动着缺牙的嘴唇,腮帮上不知不觉淌下两行老泪来。乾隆看了看他:“怎么了?” 田文镜用干瘦的手掌抹去泪水,哑声道:“臣……能与皇上同桌用餐,心里…… 高兴。“ 乾隆笑笑:“高兴的该是朕。田大人跟随皇阿玛,办下了那么多可点可圈之事,如今老了,还在为朕的事儿操心着,凭这,朕能赶上时辰与你一起吃餐饭,实在是朕的福分。再说,桌上这几样小菜,味道真是十分可口,宫里可是不易吃得着的,这也算是让朕添了口福。” 一番话说得田文镜更是泪如泉涌,用袖子狠狠拭了泪,笑道:“民间有两句话,一句叫做‘随粥便饭’,一句叫做‘添客不添菜’。这两句话的意思,全在桌面上了。——皇上请!”乾隆又夹了个馒头,想起了什么:“对了,朕听皇阿玛说过,这京城的官场上,传说着你田大人的一个段子。”田文镜:“传说我田文镜的段子很多,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个段子?”乾隆用牙咬着酱瓜,嘴里发出脆响:“都说世上有两件事,最让人苦不堪言。这头一件,是穿新鞋。” 田文镜:“穿新鞋怎么让人苦不堪言了?” 乾隆:“鞋紧啊,磨脚啊!” “这倒也是。”田文镜笑起来,“微臣的这双官靴,穿了十二个年头了,补了三回皮脸,贴了四回皮底,敲了十七八颗蹄钉,已是厚重如铁,俨若一件兵器。- -那第二件呢?” 乾隆:“这第二件,挂上你了——就是与四大人同桌吃饭。” 田文镜:“那传话的就不对了。我田文镜跟人一桌吃饭,又没打喷嚏打着人家,也没抢了人家的筷子,哪让人受了苦楚?” 乾隆笑:“你吃素啊!” 田文镜明白过来,也笑了笑:“这么说,我田文镜不就成了和尚了?” 乾隆:“田大人,咱大清国,少的就是你这样的吃素和尚!” 田文镜似乎听出皇上话里的意思,渐渐收去笑容,心情沉重起来,道:“皇上改元之年,许多维系朝廷前程的大事,做臣子的,确是不能不问荤素啊!”乾隆放下筷子,看着田文镜:“田大人,朕今晚前来,是想问你,有一件事,到底该不该办。” 田文镜心中一抽紧,也急忙放下筷,等待皇上言归正传。 乾隆:“刑部大狱死了个葛九松,你知道了么?” 田文镜:“臣已听说!”乾隆:“可知他为什么会死么?” 田文镜:“葛九松是先帝御批的犯臣!三年前,先帝为丰盈大清的粮仓,颁令在河南先行开垦荒地、遍种五谷。此策施行不到一年,便有葛九松、卢焯等十九人上书反对,明为减免河南百姓的重赋,实为否定先帝的治国之策!这等私结朋党、意在谋权的大逆不道之徒,早就不该苟活于我大清国的皇天之下了!” 乾隆的眉尖隐隐一抖:“可是,经朕亲自核查,葛九松结党谋权的罪名,无证无据,属不实之词。” 田文镜的眼中流露出震愕之色:“皇上!葛九松谋权夺国的罪条,可是先帝亲笔钦定的,重如九鼎!” 乾隆沉默片刻,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天下九鼎之器无二,依你的意思,除了先帝说的话有九鼎之重,朕说的话,就不该是重如九鼎了?” 田文镜一惊,手中的筷子落地…… 6.上书房。日。 乾隆背着手,焦躁地在房里走动着。他想起了什么,从桌上取过孙嘉淦献上的那件血衣,打开,看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又放下。 乾隆内心的声音:“朕不怪田文镜。正是田文镜心里有着皇阿玛,他才有胆不顺着朕的竿子爬……难道说,他是对的,皇阿玛定下的事儿,真的是动不了了?…… 朕,真的不该打开牢房开释无罪之臣? 第11章 ……“ 乾隆复又取过血衣看着,衣上一个个“求死”的血手印。 乾隆内心的声音:“……孙嘉淦对朕说,牢狱空虚之时,正是帝德盈满之日。…… 他没说错,朕要得天下民心,就该先得臣子之心……“ “衡臣!”乾隆突然回身,喊道。在一旁颤着手整理奏章的张廷玉回过身来:“臣在。”乾隆:“你说,朕要打开冤狱之门,却又有投鼠忌器之惑,你说,朕该怎么办才好?” 张廷玉:“臣以为,有一个人,会代老臣回禀皇上。” 乾隆目光一闪:“此人是谁?”张廷玉垂下脸:“刘统勋!” “刘统勋?”乾隆哼了声,冷声道,“一个把朕的大好江山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朕与他有何话可说?”张廷玉把颤着的左手放到身后,咳出一声,壮大胆量道:“老臣的意思是,刘统勋这人虽然办事操切,不思后果,但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肝胆可照的。” 乾隆皱眉,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乾隆内心的声音:“好个滑头的张廷玉!你这是在摸朕的底,想知道朕如何处置那个刘统勋!” 张廷玉偷偷看了乾隆一眼,急忙垂下眼睛。 乾隆:“这些天,朕已接到在京十九位从二品以上大臣合奏的折子,同声要朕动用国法,对污我大清江山、毁我先帝基业的刘统勋处以死罪。朕也正在考虑该如何定夺此案。你身为三朝老臣,不可因一时走眼,毁了一生清誉。朕的意思,你明白么?” 张廷玉:“皇上的意思,是要严办刘统勋了?”乾隆:“该宽恕的必须宽恕,该严办的必须严办,这是朕的为君之道!” 张廷玉:“看来,刘统勋为自己备下了棺材,是备对了的。” 乾隆突然一怔:“你说什么?刘统勋为自己备下棺材了?” 张廷玉:“据老臣所知,这会儿,刘统勋一定坐在自己的棺材旁,在等着皇上的斩令。”乾隆皱紧了眉,猛地冷笑了一声:“他刘统勋想争当乾隆朝头一个掉脑袋的大臣?好,朕成全他!——备马,去刘统勋家!” 7.胡同。 数名大内侍卫护着乾隆急马驰来。 8.刘统勋府上客厅。 一口大红棺材搁在厅里,刘统勋盘腿坐在棺旁,身边整齐地摆着随时可用来陪他入棺的红棉被、蓝寿衣和一双白帮紫面天梯鞋,一只木盘里还工整地放着文房四宝。 乾隆进来得悄无声息。刘统勋闭着眼睛,并不知道乾隆就在身边,口里忧伤地哼着山东家乡的小曲子:烧烧煮煮,洗洗补补,理理床铺,倒倒尿壶,陪陪公婆,做个孝顺好媳妇,别惦着阴间推磨的苦丈夫,他唱得动情之极,睫毛间有星星泪光。乾隆听得心里一热,猛地咳了声。刘统勋一惊,睁开眼。只见乾隆背着手,默默地站在他面前。 刘统勋揉揉眼,失声:“皇上?……这,这不是在梦里吧?” 乾隆:“看来,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媳妇?” “皇上?”刘统勋大惊,“真是皇上来了?”急忙站起,哗的一声撩起棉袍,对着乾隆跪下,“臣刘统勋叩见皇上!” 乾隆:“你还没回朕的话。” 刘统勋:“回圣上!臣要是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媳妇,是儿子!” 乾隆:“那你怎么不唱唱你儿子?”刘统勋:“臣刚才已经唱过了。” 乾隆:“怎么唱的?”刘统勋:“臣嗓子粗俗,不敢在皇上面前开嗓。” 乾隆:“摆架子么?”刘统勋:“臣不敢!”咳了声,唱道:大太阳,小月亮,儿子好好当瓦匠,做官的事儿别去想!瓦匠能起万丈楼,官帽儿再高也够不着梁! 他抬眼看看乾隆,收住了口。乾隆在细心听着,见刘统勋停了口,问道:“怎么不唱了?”刘统勋:“下面那两句,得拉个高腔,臣怕惊着了皇上!”乾隆:“朕这么容易被惊么?唱!”刘统勋心一横,饱吸了一口气,提嗓大声唱道:丢了那份做官的心,才过得上日起月落好时光! “不就这两声么!”乾隆冷然一笑,“朕还以为你能石破天惊!” 刘统勋复又跪下:“臣知罪!” 乾隆看了看堂上停着的棺材,又看看棺旁的殓物,道:“这么说,你是做官做怕了,也不想让儿子做官了?——你儿子叫什么?” 刘统勋:“大子叫刘墉。” 乾隆:“传刘墉!” 侍卫大声:“传刘墉——!” 9·庭坪上。 在坪上早已跪着的一群人中,站起个二十岁的年轻英俊的秀才,奔到乾隆面前,跪下,朗声道:“秀才刘墉叩见皇上!” 10·客厅内。 乾隆打量着刘塘,道:“刘墉听着!朕要让你看看,当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统勋!抬起脸来!“ 刘统勋抬起脸,一脸汗水;刘墉惊奇地看着比自己岁数大不了多少的新皇上。 乾隆背着手,在红棺前绕走着,边走边道:“这么说,你都准备好了?” 刘统勋:“回皇上话,微臣准备好了。” 乾隆:“那还等什么?” 刘统勋:“只等皇上御旨!御旨一到,微臣就是这棺中之人了!” 乾隆:“你知错了?” 刘统勋沉默。乾隆:“怎么不说话?” 刘统勋:“微臣不知错!微臣送上《千里饿殍留》,是为了让皇上莫忘雍正四年天下大旱,六省境内饿死百姓三百十九万之惨状!也为了让皇上莫忘雍正九年天下大涝,八省境内饿死百姓四百七十六万之……” “别说了!”乾隆重声:“你以为朕是个睁眼瞎么?” 刘统勋伏下身去:“臣不敢!” 乾隆仍绕着棺材走着,问刘统勋:“如果朕杀你,百官们会怎么说?” 刘统勋:“百官们会说杀得好!” 乾隆:“为什么?” 刘统勋:“因为这个杀字从皇上口中所出,百官们不敢说杀得不好。” 乾隆:“如果朕杀了你,百姓们会怎么说?” 刘统勋:“百姓们也会说杀得好!” 乾隆微怔:“这又为什么?” 刘统勋:“百姓们说杀得好,是因为百姓们在想:这个被杀之人的鲜血,迟早会擦亮皇上的眼睛!” 乾隆语塞。刘墉抬脸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父亲,脸上流露出对父亲的深深钦佩。许久,乾隆站停了,低声道:“将格盖合上!” 刘统勋一愣。 刘墉一愣。 乾隆厉声:“怎么不动?将棺盖合上!” 刘统勋和儿子急忙爬起,奔到棺旁,从地上抬着沉重的棺盖,轰的一声将棺身合上了。父子俩复又在原地跪下。 乾隆:“今年是个大灾之年,看来已是十有八九错不了的了。刘统勋,你给朕一个说法。” 刘统勋让自己定了下心,大声回道:“大灾之年必有大盗!” 乾隆:“这‘大盗’指的是什么?” 刘统勋:“大盗有两类,一类是聚啸民间、趁灾打劫之盗,二类是那些趁大灾之年狂贪暴敛的墨吏!” 乾隆目光一亮:“你说,朕怕的是打家劫舍之盗,还是狂贪暴敛之盗?” 刘统勋:“皇上改元之始,天下归心,还有能让皇上惧怕的事么?” 乾隆:“皇上也只长着一颗人胆!” 刘统勋:“可皇上的这颗胆,大如日月!” 乾隆摇了摇头:“不,朕那晚在乾清宫称水,就已经胆怯了。” 刘统勋心头猛地一热,他已感觉到君臣之间不知不觉都已在推心置腹。刘统勋内心的声音:“这可是皇上的推心置腹之言!难道皇上忘了《千里饿殍图》给他带来的雷霆大怒?难道皇上是在有意引我再说错一句话,好让我心服口服地躺进这口棺材里去?……嘿!真以为我刘统勋怕做官么?不!我连死都不怕,这世上还有让我怕的东西么卜……今日该豁出去了!” 乾隆把手抚了抚棺身,道:“朕不想瞒你,皇阿玛驾崩至今,朕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朕一闭上眼睛,皇阿玛就会站在朕的面前,朕就再也睡不着了。 朕时常想,皇阿玛为何不肯离朕而去呢?难道皇阿玛对朕治国安民的雄心还有疑虑么?朕想不明白。可是,那晚在乾清官称水的时候,朕突然明白过来,皇阿玛这是担心朕保不住一件东西。你可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么?“ 刘统勋脱口而出:“国玺?” 乾隆:“不,不是国玺!是人胆!” 刘统勋目光一震:“人胆?” 乾隆:“先帝在世的时候说过,人无胆量如同国无明君!想办成天下大事,没有胆量,万万不成!那晚,朕见得黄河水验出了灾年,就已经先是胆寒了三分。为君尚且如此,还如何要求自己的臣子壮起胆气来呢?” 刘统勋:“微臣明白了,皇上是想要微臣替朝廷办几件有胆量的大事?” 乾隆猛地回头,看着目光急切的刘统勋。好一会,乾隆道:“正是此意!朕来见你,是有几个字想让你看看!” 手一示意,侍卫将孙嘉淦那件印着血字的白内衣取了出来,在刘统勋面前展开。 刘统勋望着血衣,眼皮狂跳;刘塘望着血衣,眼皮也狂跳,满衣印着“求死”血字! 乾隆:“这是孙嘉淦大人从刑部大狱带给朕的。他是想告诉朕,打开牢门,洗雪冤狱,知贤而用,已是刻不容缓。” 刘统勋:“古人说,国有贤人而不用,是国家的大耻。” 乾隆颔首:“国有三不祥,你可还记得?” 刘统勋:“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样。” 乾隆:“这三不祥,最不样者,当是‘用而不任’。朕看到这件血衣之时,想到的,不光是打开牢门。朕在想,朕要施行治国之策,不仅要启用有胆有识的贤能之才,而且还得委以重任!非此,就不是知贤用贤!朕以为,重任委用贤能之士,更是刻不容缓!” 刘统勋:“在臣的眼里,这满衣的‘死’字,其实只有一个字。” 第12章 乾隆:“哪个字?”[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刘统勋:“死!” 乾隆一震:“仍是同一个字?为何这么说?” 刘统勋:“求死而不死,必无死可惧!无死可惧者,为国效命,必死心塌地,死而后已!” “说得好!”乾隆双目放光,“你能从‘死’字之中再看出个‘死’字来,已是明白朕的意思了!朕想告诉你,朕要你接替葛九松的未竟之职,出任刑部侍郎,为朕管好两件宝器。” 刘统勋:“哪两件宝器?” 乾隆:“一把尺!一把刀!” 刘统勋动容:“微臣记住了!这把尺就是皇纲,这把刀就是国法!” 乾隆动情地:“还须记住,朕要在大清国办成轰轰烈烈的大事,靠朕一个人的胆还不行,还得要有你们这些股肱大臣的泼天之胆!” 刘统勋眼里蓄满泪水:“刀尺在手,延清心中已无鬼魅可惧!” “朕要的就是这句话!”乾隆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猛地推开长窗,背剪着双手,仰脸望向朗朗晴空,自语,“皇阿玛要是能听到这句话,不知该作何感想?——延清,朕问你,你上任之后,要办的头一件事是什么?” 刘统勋:“微臣上任后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协助孙大人审理刑部冤狱!” 乾隆:“可你别忘了,今年将是大灾之年,万事以救灾赈民为要!” 刘统勋大声道:“既然是大灾之年,更不能再添人祸!救子民必先救冤臣!开仓门必先开狱门!这才是灾年脱灾之要诀!” “说得好!”乾隆猛回身,目光凛然:“此事要快!朕不想再看到第二个葛九松!”说罢,乾隆急步走出客厅。 回回.庭坪上。 “皇上!”身后响起刘墉的声音。乾隆忽记起了刘统勋的儿子还在台阶上跪着,停住了步,问道:“刘墉,做官是怎么一回事,看明白了么?” 刘墉:“看明白了!做官就是,一头摆着棺材,一头摆着官帽!” 乾隆笑了起来:“说得好!——刘统勋,朕要你记着儿子的话!从今往后,你不论到哪儿做官,都带着你的这口棺材!” 刘统勋叩首:“微臣记住了!”跪着的刘墉直起腰,脸上露出了笑容。 12.刑部大狱过廊。晨。 各间牢门哗哗啦啦打开,卸了枷锁的冤臣一个接一个踉踉跄跄地走出狱门。早晨的白色阳光从远处大门外涌流而人。众臣相互搀扶着,向着大门走去。阳光照在他们老泪纵横的脸上,手中抱着刑枷的卢焯停住步,大喊一声:“让葛大人先走!” 众臣停住步,回身后看——四个衣冠肃然的刑部章京抬着一扇门板从一间牢门内走了出来。典狱官冯大品手中托着葛九松的那副木枷,走在前头引路。门板上,躺着身穿崭新二品官袍的葛九松。葛九松的脸上覆盖着明黄色的圣旨! 卢焯跪下。众臣纷纷跪下,泣声齐喊:“葛大人走好!” 门板在众臣面前缓缓移过。 雪白的阳光像流水似的渐渐漫覆了葛九松的身躯。 13·大狱外坪场。晨。 葛九松的木枷缓缓升上了一副高高的铁架。木枷被点燃。 面容肃然的孙嘉途把目光投向默立着的刘统勋。 刘统勋走到门板前,轻轻掀起覆盖在葛九松脸上的圣旨。 葛九松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典重。刘统勋对着葛九松的脸低声道:“葛大人,皇上给你洗冤了!你睁开眼,看一看吧!” 木枷在半空熊熊燃烧。葛九松的脸在火光中像铸铁一般。出狱的众臣仰脸望向火枷,纷纷跪下,泪水涌流。火枷越烧越旺。卢焯的脖子上枷疤累累,深深的眼窝里满是火光。卢焯眼中的火光渐渐化出:戴着重枷的卢焯向着牢栅外伸出写有“求死”血字的双手,大声喊:“皇上啊!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卢焯的报国之门么!……” 火焰在风中呼呼作响。 卢焯的眼中涌出泪来,他再次望向火枷,眼皮猛地一跳——火枷已经消失,半空中赫然悬挂着一副冒烟的四方形的黑框! 14.田文镜寓所卧房。夜。 砰一声大响,一只茶盅重重摔在地上。病榻上的田文镜气得白胡子乱颤,大声喊道:“扶我起来!扶我……起来!”恭立在旁的苗宗舒和潘世贵扶起田文镜。田文镜下了床,猛地推开两人的手,向着墙边跌跌撞撞扑过去,对着高挂在墙上的一幅字轴放声痛哭起来:“先帝啊!睁开眼睛吧!……睁开眼睛吧! 条幅上四个大字:“天文人镜”!落款是雍正! 15.宫墙外马车道。黄昏。 一辆马车的车尾挂着箱笼、被褥和雨伞,在夕阳的余晖里飞快地驶来。马车骤停,路边站着的是穿着一身便服的刘统勋。车帘打起,身着从二品朝服的卢焯下车,对着刘统勋抱拳一拱:“让刘大人久等了!” 刘统勋:“卢大人,知道延清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么?” 卢焯:“卢某此去浙江,刘大人有话要作交待。” 刘统勋:“卢大人复任浙江巡抚,按吏部的通例,该在十日后上路的。皇上听说卢大人今日就要出京,特意要延清前来相送!” 卢焯动容:“这么说,卢某之行,惊动皇上了!”撩袍要跪。 刘统勋急忙扶住卢焯的胳膊,正要开口,突然感觉到什么,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久久没有放开。 “刘大人,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卢焯疑惑地问。 刘统勋松开手,眼眶湿润起来:“延清只知道卢大人身子瘦弱,却不知道竟会瘦成这样!撑着这一身官袍的,只是一副骨头!” 卢焯轻轻一笑:“要是将这一副骨头扔到水中,可是根根沉底的!” “说得好!”刘统勋道,“凭着这一副沉底的好骨头,卢大人在浙江为官,定然无愧于古越钱塘的美名!” 卢焯:“谢刘大人鞭励!卢某此去浙江,瘦骨而去,瘦骨而归!请将此言转呈皇上!” 刘统勋:“延清定当转呈!对了,皇上还听说。你在出狱那日,向典狱官冯大品要了一样东西?” 卢焯:“是的,要了我在牢里戴了整整三年的重枷!” 刘统勋:“为什么将重枷要回?” 卢焯:“重枷随身,可时时警醒卢某不忘戴枷之苦,时时不忘国法之重!” 刘统勋:“能否将此枷让延清过目?” “可以!”卢焯点点头,回身从车厢内取出一块用旧衣裹着的东西,打开,是一面污黑的刑枷。 刘统勋抚了抚枷面,抬起眼正色道:“此枷面长二尺四寸,重三十五斤,是大清国的刑律所制。卢大人蒙冤戴枷三年,枷上浸泡了卢大人三年的汗血和泪水!可是卢大人非但没有恨它,反而视它为宝器,带着它出任巡台之职,借以警示自己的言行,这,岂不让皇上为之动容!让百官为之愧!”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明黄色的缎子,抖开。 卢焯一惊:“皇绫?” 刘统勋:“正是皇绫!这是皇上赐给你包裹枷板之用的!”说罢,手一展,黄绫覆盖在枷板上。卢焯托着重枷双膝跪倒,颤声:“微臣卢焯叩谢天恩!”他深深地垂下头去,在枷板上叩了个重头。 刘统勋将一只秤砣轻轻放在枷板上。卢焯吃惊:“秤砣?” 刘统勋:“卢大人此去浙江,延清有一事相托!” 卢焯:“刘大人请说!” 刘统勋:“请卢大人帮我查清这只秤砣的来历!” 他将秤砣铸字的一面转了过来。卢焯失声:“钱塘县?” 16.米镇。日。 一副漆成火红色的剃头挑子在熙来攘往的行人中挤走着。 挑担的是个老头,跟在身后的是他的十六岁的孙女小梳子。 沐浴在暖洋洋阳光下的这座江南古镇,充满了冬日的慵懒和的浮嚣。丝行、米铺、布号、茶察、酱园各色号旗飘飘扬扬。行人的喧嚷声、店家的叫卖声、花巷酒楼的唱曲拇战声、河边人家的捣衣哈喝声、水中花船的嬉闹调笑声不绝于耳。老头挑着担上了一顶石拱桥,又沿着光滑的石阶走下桥去,不时地招呼着身后的孙女。 桥下便是运河。穿镇而过的河面,水不甚宽,却能过得七桅大船;相隔不足百步便又是一顶高高的拱桥,向东望去,三桥横跨,一洞相贯,桥上行人招手可见;更有沿河两岸处处皆是负郭人家,老树倚门,修竹绕屋,兼有大户人家数对石狮雄视着私家河埠,更添得几许江南通商大镇的富霸之气,比之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致更胜一筹。剃头挑子下了桥,便人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面。那挂在挑子横杆上代替吆喝的熟铁“唤头”,被拥挤的行人碰撞着,发出了丁当当悠长的脆响。 “小梳子,快下桥吧!”老头回身对孙女喊。 17.桥上。 小梳子是个蹦蹦跳跳的快乐女孩。红红润润一张俏脸,高高挑挑的身材,穿着一身碎红花朵儿的窄腰小棉祆;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被别出心裁地梳成了三根细长的辫子,辫梢上扎着流苏般技坠的红布条,人一动,那红布条便像火苗儿似的蹿腾;特别俏皮的是头顶上斜斜插着一把小巧的碧玉梳子,看去就像插着一片新鲜的小树叶。她对着桥下欢笑:“爷爷!你看我——!” 她说着,双脚一并,跳上了滑溜溜的一指宽的桥栏!她的细腰像柳枝儿似的摇晃了一下,打开双臂,将自己稳住了,小心地挪起了绣花鞋,边走边咯咯地笑着。 过桥的行人看得心惊胆颤。爷爷老远喊:“小梳子!别掉下河去喂鱼了!”小梳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桥栏的正中,河风吹来,她那披挂着的三条细辫便被吹拂而起,辫梢上的红布条儿也如火焰一般舞动起来。听得爷爷在喊,她笑着回喊:“爷爷!我掉不到水里去!——桥下有船哩!” 第13章 她低头往桥下一看,身子大晃。过桥的人吓得大叫。小梳子却奇迹般地稳住了身子,又咯咯地笑起来。 她的笑声突然打住。她抬目望去,直见河面上一支庞大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向着米镇驶来。 桥上有人大声喊:“游船开航了——!” 顿时,河岸街面上和桥面立即拥满了看客。小梳子被挤得差点掉下河去。她一把抓住身边那个男人的长辫,借以稳住自己的身子,把那男人抓得哇哇直叫。“叫什么叫!男人还怕疼啊!”她朝着那男人凶道。 那男人不吱声了,忍住痛,任小梳子抓着他的辫子。 小梳子焦急地抬头往河面看去——18.河面上。 漕船船队果然了得!走到前头的是条七篷大船,船尾架着双橹,船腰两侧十八个船了打着青篙,号子喊得惊天动地;后头,紧跟着十来条满载着皇粮的五篷大船,也是大橹青篙,号声连天,一条咬着一条逶迤而来。船队渐渐驶近桥洞,已可看出每条船的船眼上用火铁烙出的船名。 19·桥上。 小梳子不认字,对着被抓了辫子的那男人大声说:“喂!你认得字么?”那男人苦着脸:“认得!”小梳子:“认得就好!你念念那船头上烙着的红字!”那男人踮脚看了一会,道:“那领头的叫大红孩!后头的,叫铁拐子、三眼兽、一篷风、子午针、分水箭、大铃铛、百子图、加官舟、鸭屁股小梳子嚷起来:”鸭屁股是什么?“ 那男人:“是船名!漕船都取这样的名字。” 小梳子:“船也有名字啊?那天上的鸟,河里的鱼,怎么没名字啊?” 那男人:“狗就有名字!” 小梳子:“给狗取名字,是为了叫着顺口。” 那男人:“给漕船取名宇,也是为了叫着顺口。” 小梳子:“这头船,是领头的吧?” 那男人:“是领头的!” 小梳子:“领头的,怎么叫大红孩哩?该叫大黄狗、大老狼什么的。” 那男人:“你可小声点!要是让白献龙听你这么编排他,你可没好果子吃!” 小梳子笑了:“我听说过姓白的这个人,不就是漕船帮主么?” 20.“大红孩”头船上。 船头上,威风凛凛地站着一位身高马大、脸色如酱的中年男子。他是漕船帮主白献龙!白献龙穿着一身紧袖窄腰的黑色箭衣,脑后垂着一条油光光的大粗辫,背剪着手,握拳如褪,两条腿叉开着,身子像座铁塔似的站得一动不动。 他身后,卧着的是七根收篷大桅,对着船腰的舱门正中,立着根矮旗杆,杆上挂着两面旗,顶端那面明黄色的绣龙滚边三角旗上绣着六个金红大字:“奉旨督运漕粮”;下面这面三角旗是白底黑字,绣着九个大字:“浙江漕运帮主白献龙”。 白献龙一回头,身后立即就有一个脸面白净、穿着一身百蝶绸衣、手指间盘着一柄洒金大折扇的美男子走了过来。 他是白献龙的盟香徒弟王凤林。王凤林:“白爷,该抬鼓了么?” “抬!”白献龙大声道。王凤林扬起手臂,举着大折扇挥了挥,顿时,船尾抬出四面大鼓,站出四个精壮鼓手。 王凤林提声:“白爷有令!敲响平安大鼓!”鼓槌猛地落上鼓面,鼓声震天动地而起!运河两岸连同一座座石桥,便已震动在鼓声之中。 这是漕船赴京前的告别鼓,敲打得可谓是掷龙甩虎,威风八面!白献龙一摆手,鼓声停下。他抱起了拳,左右河岸顿时安静下来。白献龙抱拳左右拱着,大声道:“皇粮赴京,开运吉庆!千里顺风,恩谢乡亲!” 21.岸上。 两岸传来阵阵喊好声,有人向着河里放起了炮仗。 两只一红一青大狮子也蹦跳了出来,隔着河,在石埠上欢腾着又跳又舞,引狮的绣球滚上滑下腾挪着,引得鲜活。 22.石桥上。 高高站在桥栏上的小梳子,脸却渐渐阴了下来。她望着驶近桥洞的头船,突然尖着嗓门骂了起来:“白爷!你不是人!” 23.“大红孩”船上。 白献龙没听清,仰着脸大声问:“站在桥栏的丫头!你在骂谁?” 小梳子尖声骂:“骂你!骂你自爷不是人!” 白献龙的脸霍地一沉,显然他听清了。 趴在桥栏上看热闹的人怕惹事上身,纷纷退开。 那被抓着辫子的男人死命把脑袋挣出来,撒腿就跑。 小梳子大声嚷:“你们跑什么!怕白爷吃了你们么?” 从船上传来王凤林的声音:“哪儿来的疯女子!敢骂漕船帮主白爷!想必是不想活了!” 小梳子大声回敬:“没你的事!你嘴巴上抹石灰,说了也白说!” 白献龙示意王凤林退开,一摆手,身后的十八支大青篙立即整齐地拎起,水淋淋地撑住了桥基,双橹也哗的一声浮出水面。 七篷船在桥洞前停住,后头的船也急速撑住,船队停了下来。 白献龙对着桥顶大声道:“今日是我漕船上路的日子,可不是骂人的日子!你为何要骂我白爷?” 小梳子厉声:“上回,我给你刮头梳辫,你没给钱就走人了!那三个铜子,你赖账了,我不骂你骂谁!” 白献龙皱起了浓眉,沉声道:“我白献龙可从来不在小女子的裤裆底下说事儿! 你有话,下船来说!“ 24·桥上。 小梳子在桥栏顶上大叉着双腿,咯咯大笑起来:“都说你白爷是统领浙江漕船二十一帮的帮主,管着一千五百三十八条大漕船,龙门敢跳,狗洞也敢钻,皇帝佬儿也是年年要见上一回,怎么,反倒害怕起小女子的裤裆来了?” 白献龙显然没想到这女子对自己说话会如此胆大,全不知只要他使出一个眼色,定会叫她尸骨无存,甚觉好奇,便让早已是怒色上脸的王凤林和船了都退开三步,对小梳子激将道:“狗掀门帘,凭得一张好嘴!白爷量你也不敢下船来说话!” 小梳子瞪大双眼:“欠钱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小女子怕你不成!”她话音刚落,便纵身往河里跳去! 定格。 第4集 1.石桥上。日。 小梳子瞪大双眼:“欠钱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小女子怕你不成!”她话音刚落,便纵身往河里跳去! 桥上的看客发出一声惊呼! 2.“大红孩”船上。 小梳子的绣花鞋在船头轻轻一点,人已立稳。 “还我!”她向白献龙伸出手掌。 白献龙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火从心底起,正要发作,却见她长得眉清目秀,一双望着他的眸子蓝莹莹的闪着清纯的光亮,便有些不忍,换了口气道:“白爷记起来了,那回你给我梳辫,梳了半条辫子就不见了人影!你说,你没把白爷的辫子打全,就想得白爷的三个小铜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小梳子:“那是我上茅房了!” 白献龙:“你上茅房,也不能把我白爷撂在挑子前不管不问吧?” 小梳子:“你那半条辫子,我让爷爷替你打上,这话,我对你说了没有?”白献龙:“看来,你这位吃百家饭的小女子,还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今日,白爷教你!你给我记着:一狗不看二门,一女不嫁二夫!办什么事,讲究的就是一篙子到底!” 小梳子手一叉腰:“我问你,你不上茅房么?” 白献龙:“你在干活,你就不能上茅房!这就叫做一篙子到底!既然你已经打了半条辫子,剩下的半条,还得由你打!你跑了,那你就是没把活于完,我不给工钱,也是天经地义!” “你……”小梳子跺了一脚,急起来。可只一会儿,她心里便有了个念头,脸上灿烂地笑了,“我有个办法,谁也不欠着谁!你现在就把辫子散开半条,我给你重新打上!打完了,你把那三个铜子还我!行不行?” 白献龙笑道:“这也算是一个说法!好吧,一言为定!” 小梳子:“一言为定!——动手吧!” 白献龙头一摆,背后的长辫便已甩在胸前,将辫梢的扎绳一扯,手指往辫股里拦腰一插,半条辫子便散开了。他重新把散辫甩回背后,抱着双臂,稳当当地站着,等小梳子动手。 小梳子从头发上取下那把碧玉梳,撮着红红的嘴唇吹了吹,一把抄起散辫,梳了两下,飞快地将散发分成三股,灵巧地在手指间盘绕起来,很快,那半条辫子顺顺滑滑地成形了。突然,她眼睛亮了亮,暗暗一笑,故意把小梳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顺手拾起了船板上落着的一根稻草。她不露声色地把稻草缠在辫梢里,扎紧。“好了!还钱吧!”她吹吹碧玉梳,插回头顶,向白献龙伸出了手。 桥上岸上的看客叫起好来。白献龙:“你叫什么?” 小梳子指指头顶上插着的碧玉梳:“这是什么?” 白献龙:“梳子。”小梳子:“大梳子还是小梳子?” 白献龙:“小梳子。”小梳子:“我就叫小梳子!” “你叫小梳子?”白献龙笑起来,从袋里取出几枚铜子,往小梳子手心一放,道:“小梳子,你记住,往后不管办什么事,要一篙子到底!” 小梳子大声道:“记住了!不就是一狗不守二门、一女不嫁二夫么!”说罢,她咯咯地笑着,拾起一根青篙,用力一撑,人已落在岸上。 满河岸响起鼓掌声。 小梳子得意地把青篙扔回船上,飞也似的往街面跑去。 白献龙望着小梳子的背影,皱着眉头问身边的王凤林:“王凤林,你说,这小女子,取什么名不好,叫个兰啊、花啊的,多上口!怎么非要取个名叫小梳子呢?” 王凤林笑道:“只要白爷哼一声,我王凤林就让这小女子把名给改过来!让她名花,她就不敢名草!” 白献龙:“不必了!开船吧!”“是!”王凤林答应着,大声喝令船了架橹开船。 第14章 船驶动起来。白献龙双拳一抱,对着岸上、桥上又大声道:“皇粮赴京,开运吉庆!千里顺风,恩谢乡亲!” 大鼓又震耳欲聋地敲起,炮仗声又在河面上声声炸响,那对青红狮子又蹦跳得欢快无比。船队徐徐穿过桥洞。 河风中,白献龙那根扎着稻草的辫梢在滑稽可笑地拂动着。 3.街面。 洋洋得意的小梳子这会儿已经走在爷爷的挑子前头了,也不怕街上人多,自得其乐地唱起了小曲:“正月八,腊月八,乡下妈妈要去敬菩萨。大白脸,小粉擦,水蓝布衫四尺八,花花衬裤稻草扎……” 小梳子身子突然打了个滑,向街旁的一个烧饼摊踉踉跄跄扑了过去。路人笑起来。小梳子也笑得满脸红霞,在摊前爬起身,急忙朝爷爷追去。谁也没注意到,她手中已是多了两只烧饼!“爷爷,给你烧饼!”她把一只烧饼塞给爷爷。 “哪来的?”爷爷问。“唱曲子换来的!”小梳子一脸得意。 爷爷:“我说小梳子,你可是梳着三条辫儿,没长着三条手臂吧?” 小梳子嘟嘴:“爷爷又把我当成偷吃偷喝的贼了!你不吃,我吃!”她一把夺过烧饼,一手抓一个,大口吃起来。 爷爷摇摇头:“唉,你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丫头。” 小梳子满嘴塞着烧饼,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是丫头?”她指了指一个在街角撩着大裤裆撒尿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人才不是丫头哩!” “说得好!”那撒尿的男人回过身来,提着裤子,满脸酒红堂堂,笑道,“是男是女,别的都不用看,就看是站着还是蹲着!” 小梳子认出这人就是米镇的混混儿许三金,哼了声:“原来是许三金、许大哥! 今日在哪骗酒喝了?“ “谁也没骗,把自己兜里的几钱银子给骗了!这不,都在脸上哩!”许三金长着一张笑口常开的圆脸,可不管怎么笑,脸上总有一股子邪气,他打量着小梳子,笑得眉眼皆动,“哟!小梳子,许大哥正想着你呐!”伸手要拔小梳子头顶上的碧玉梳,“都说你头顶上的这把小木梳是玉的,让大哥瞧瞧!” “别动!”小梳子打开许三金的手,“你的脏手不配摸我的小梳子!”许三金:“打我干吗呀!大哥不就是想梳条乌油滴水的大松辫么!——走,让你爷爷路边歇着挑子去!” 4.路边。 许三金坐在挑子前,闭着眼哼曲子,小梳子给他梳着辫,边梳边往辫上抹刨花水。一旁,爷爷在给个小男孩刮头。 许三金睁开一只眼:“小梳子,听说,米家少爷这两天又犯呆病了,整天喊着要让人给他架梯子。你听说了么?” 小梳子:“没听说。——你说的是哪个米少爷?” 许三金:“还会是谁?那个在阁楼上关了三年的秀才呀!” 小梳子暗笑:“说了半天,你是在说米河少爷。” 许三金:“听米家的仆人牛大灶说,这米少爷,病得可不轻。对了,你也是呆子傻子见过一大箩的,见没见过自己跟自己说话的那种呆子?” 小梳子:“自己跟自己说话?这怎么说?” 许三金:“对着影子说呗!” “对着影子说?”小梳子咯咯地笑,“是手里拿着镜子,一边照着一边说?” 许三金:“对着镜子就不呆了!对着墙哩!” 小梳子:“对着墙?对着墙怎么说话呀?狗撒尿的时候才对着墙哩!” 许三金:“你这丫头!又讨我便宜了不是!——对了,牛大灶说,米少爷有时候还跟自己的影子一块儿喝酒哩!” 小梳子:“影子也会喝酒?” 许三金:“会喝!影子也长着嘴呀!” 小梳子的手停下了,手指间盘着碧玉梳,发起愣来:“影子怎么会喝酒呢?” 许三金:“就是!要不,他米河怎么会是书呆子呢?” 小梳子目光发起怔来:“许大哥,你别糟践米少爷,他跟自己的影子一块喝酒,其实…··他没呆。” 许三金:“还没呆?都呆成这样了!” 小梳子:“他没呆!他这是心里有话,没地方说,想找人说。” 许三金:“没地方说话,就不说呗!再怎么着,也不能自己把自己给劈下一半贴在墙上,当成是别人哇!” 小梳子的脸阴下了:“这倒也是……” 她的目光突然一亮,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显然,她肚里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三下两下就把许三金的辫子打上,一拍他的肩:“起来吧!到墙边撒泡尿照照,是不是一根乌油滴水的大松辫!” 5.米镇郊外运河边。夜。 月色皎然。跪在高岸上的明灯法师双手托着瓦钵,仰望着夜天。他已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了。运河的流水也在他面前呜咽了三天三夜。 天上明月一盘,运河在月光下一片银白。远远传来剃头挑子的“唤头”清脆悠长的响声。小梳子的唱曲声也远远传来:月上中天黄又黄,小妹拿棒打黄狼;黄狼脚小会偷鸡,小妹脚小会偷郎! “小梳子!别唱了!你也不小了!知道啥叫喻郎‘么?多难听!”爷爷在唠叨。 “小脚才偷郎哩!我又不是小脚!”小梳子笑。 剃头挑子在明灯法师跟前站停。剃头匠:“师父,祭河的人都走了三天了,你老人家怎么还举着钵跪在这儿?” 明灯法师闭目不语。剃头匠看看天:“莫非师父在等雨?” 明灯法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剃头匠问:“师父,我听人说,你看准今年是要有大旱的,可是真话?” 明灯法师仍闭着眼:“真话未必人人当真。” 剃头匠:“这么说,天真是要旱了?” 法师:“若是三日无雨,定当赤地千里。” 剃头匠:“如此说来,师父这是在等雨了?” 法师哺声:“钵内有雨,就有救了。” 小梳子摇摇爷爷的胳膊:“爷爷!别听和尚瞎说,这么一只小瓦钵,能盛上多少雨水?” 爷爷叹出一声:“师父心善,这么跪着,是为运河边的老百姓不遭灾啊!小梳子,走吧石u打扰师父了,让老天爷好好落一场大雨吧。” “谢施主金口,”明灯法师突然睁开眼:“有雨了!” 小梳子笑:“你这个和尚,也算是长着眼睛?天上好大的月亮,哪来的雨呀……” 话音未落,她突然感到了脸上一凉,天上果然飘起了雨丝。 她惊奇地大叫起来:“爷爷!你真神哎!说有雨了,真的就有雨了!” 爷爷:“别胡说!这是法师跪了三天三夜跪出来的功德!” 小梳子伸出手,承接着雨丝,撸起了三根滑稽的细辫子,欢嚷:“爷爷!这雨像桂花油哩!滑溜溜的!” 明灯法师高托瓦钵,念起了佛号。雨丝落进瓦钵,一丝一丝,不疾不徐。“怪了!雨怎么又没了?”小梳子又嚷叫起来,抬头看天。 云散月出,一轮明月格外苍白。明灯法师脸色骤变,垂下手,看了看瓦钵里积着的一层薄薄的雨水,又看看头顶的那轮白月,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河堤下走去。小梳子急声:“和尚,你要去哪?” 法师没有答话。小梳子还想喊问,被爷爷一把捂住嘴。 祖孙俩朝河堤下望去,只见明灯法师在河水边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举起瓦钵,把钵里的雨水倒下河去。 钵里的雨水挂下一缕细细的银线,在河面上闪了闪就不见了。 法师仰起脸,口里发出一声骇人的长啸:“赤地千里!赤地千里啊!” 小梳子呆呆地问爷爷:“赤地千里?爷爷,什么叫赤地千里?” 6.阁楼外的屋瓦上。夜。 小梳子猫着腰,在冷露的瓦面行走着。月光照在瓦霜上,泛着像水一般的白光。 远远看去,阁楼内亮着一点烛光。小梳子攀过一道避箭小墙,沿着屋脊向阁楼的老虎窗爬去。 7.阁楼内。 米河盘着双腿,面壁席地,身侧是一支蜡烛。他的身影落在墙上。影子也像米河一样盘坐着。人与影都在做着相同的动作。米河展开一纸鸽信。米汝成的画外音:(奇书网|isuu.)“吾儿:日月可爱,寸阴难得,吾儿须珍视之,万不可情意做散、进心日颓,居危楼而不知前程之危,慕圣贤而不效圣贤之功。昨夜梦见吾几名魁金榜,文章华国,为状元天下第一。夜半惊醒,老泪湿枕也。不知此是梦否?父字。” 米河抬起脸,望着墙l的影子。“父亲又寄信来了。”他问着墙上的影子,“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复信?” 有风人窗,烛火乱晃,影子也大晃。米河用手在蜡烛前挡住风,影子安静下来。 他继续问影子:“父亲在信中说,他又夜半梦醒,老泪湿枕了。你说,我该如何回他?” 影子的声音:“你就这么写:莫忘晒晒枕头!” 米河笑了,又问:“父亲还说,此是梦否?我又该如何回他?” 影子的声音:“你就这么写:捏一把大腿便知!” 米河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 8.老虎窗外。 小梳子爬近窗口,双腿钩在瓦脊上,身子像蝙蝠似的倒挂着,朝阁楼内望去。 她看着米河自言自语的样子,忍不住想笑,急忙掩住自己的嘴,可是笑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9.阁楼内。 米河突然感觉到头顶上的动静,把眼睛慢慢地从墙上移开,循声望向老虎窗。 他看到的是拖着红布条儿的三条细辫。“谁?”他惊愕地问。 “小梳子!” “小梳子?小梳子是谁?” “小梳子就是我!我就是小梳子!” 米河急忙从地板上爬起,抱来一叠书垫了脚,终于看清了倒挂着的小梳子的脸,愕声:“你是怎么上瓦的?” “猫怎么上瓦我也怎么上瓦!” “你在看我?” 小梳子:“不是看你,是救你出鸟笼子!” 第15章 米河愕然:“救我出鸟笼子?” “你在鸟笼子里关了三年了!” “是三年了!” “你不想出来?” “想!” “我知道你想,所以才来救你!” “你怎么救我?” “我有办法!” “那你怎么还不赶快爬进窗来?” 小梳子把手递给米河。米河抓住她的手,刚要拉,小梳子突然把手又抽了回去,说:“等一等!我先得弄明白一件事,才能进你的屋。” “快说吧!” “刚才,你在对谁说话儿?” “对他。” “他是谁?” “他就是他。” “不对!他不是他!他是你自己!” 米河怔:“我自己?不,他不是我自己。他是我的壁上同年。” 说着,他抓着小梳子的手,往里用力一拉。两人都跌倒在阁楼的书堆里,一只大书架被震得摇晃几下,轰然一声倒塌下来。 10.楼下天井。 坐在板凳上的牛大灶被惊动了,猛地坐了起来。他一回头,大吃一惊——楼外临街的粉墙上,一个人正在攀绳而下。 他急了,急忙从凳上拾起鞭子,看了看,觉得没用,扔了,拾起菜刀,一边往自己的脖子上架着,一边打开边门,跑到了街上。 11.街面上。 “少爷!少爷!”牛大灶边跑边喊,“你可下不得楼啊!少爷的脚落了地,我牛大灶的脑袋也落了地!”他乱跑着,近了墙才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冲着影子瞎撞过来,急忙回身,朝阁楼的窗口跑去。 落地的是小梳子。 牛大灶揉揉眼,看清不是米少爷,大声喝问:“你是谁?” 小梳子冷不防地从地上爬起,一把夺过牛大灶手里的菜刀,扔得老远,不等牛大灶清醒过来,猛地将他拦腰抱住,对着楼窗大喊:“米少爷!菜刀夺下了!你快下来!” 窗口,探出米河的身子。牛大灶被小梳子抱得百般挣脱不了,蹦跳着哭喊:“少爷!你可千万不能下楼啊!” 米河大声道:“大灶,你别急!老爷不是说过,要是我真的逃出了阁楼,就让你在灰哥儿的腿上拴上一条白线往京城报信么?你给老爷捎上了白线,他就怪罪不了你了!” 小梳子的力气渐尽,手快被挣开,急得大叫:“米少爷!你再不下来,就下不来了!”米河的腿跨出了窗口,忽又想起什么,缩回腿去。 小梳子急得几乎要哭了,喊:“米少爷!我小梳子抱不住牛了!快下呀!”米河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书,又出现在窗口。 “书怎么办?”他问小梳子,“我手里得拿着这本书,这手怎么抓绳子?”小梳子:“把书扔下来!” 米河:“不能扔!这是我还没读完的《状元策》!你知道《状元策》是什么书么?是历朝历代皇上考状元的卷子!把它扔下楼来,它就散了!” 小梳子:“不能扔就用牙咬!快!用牙咬!” 米河:“你让我用牙咬书?” 小梳子:“你真是个书呆子!用牙咬着书,你的两只手不就都腾出来了!快! 我抱不住了!“ 米河笑了:“对!用牙咬!”他咬着书,双手抓着绳子,身子爬出了窗户。而牛大灶在小梳子的胳膊间挣扎着,喊:“少爷!小梳子是狐狸精!你别听她的!快回楼里去!” 米河顺着绳子往下落,边落边笑道:“我今日才知道,狐狸精救秀才于高墙危楼,这世上真有其事!” “你说什么?”小梳子对着绳上的米河怒声道,“我是狐狸精?” 米河:“小梳子!你从瓦面下来,身子又这么轻巧,真的像是狐狸精!”“我不救你了!”小梳子生起气来,一把推倒牛大灶,撒腿就往巷子 深处跑去。这时米河的双腿也已落地,急忙丢开绳子去追小梳子,边跑边回头对坐在地上揉腰的牛大灶说:“别忘了给我爹送去一根白线!” 没等牛大灶从地上爬起,蓬头散发的米河已消失在黑黑的长巷里。牛大灶哭喊:“少爷!少爷!要跑,也得打上辫子跑啊!” 12.石桥旁河埠。夜。 哗的一声,米河那颗披着长发的脑袋从水里拾了起来。 河面上流淌着一闪一闪的灯火,几条夜航的小船在咿咿呀呀地摇着轻橹,船篷里有女子在低唱着曲儿。米河满脸淋着水,蹲在河埠条石上,听任小梳子在摆弄着他的头发。小梳子从大布袋里摸出一把树叶,揉碎,在米河的头发上搓着:“你的头发,多少年没洗了,像树根!” 米河:“搓的是什么叶儿,这么好闻?” 小梳子:“模树叶,用它洗的头发,又松又香。” 米河:“往后,你天天给我用树叶洗!” 小梳子:“我是狐狸精!你就不怕狐狸精迷你啊?” 米河:“不怕!” 小梳子:“真的不怕?” 米河:“真的不怕!” 小梳子偷偷抿唇一笑,让米河趴下,把脑袋浸下水去,将头发上的汁儿漂洗净了,用手抹于,说:“坐!”米河往埠石上坐下,望着小梳子的脸,有点呆了。小梳子:“米少爷,看什么哪?” 米河:“别做声!你头发上有片树叶儿,让我替你搞了!” 小梳子:“这哪是树叶儿,是梳子!” “梳子?”米河好奇了,伸手便要取下,“世上哪有这么好看的梳子?让我瞧瞧!”小梳子打开米河的手,取下碧玉梳递给米河,笑道:“要看,只能看一眼,多看了,可要掉色的!” 米河叫起来:“哟!是玉的!” 小流子从布袋里取出一把剃刀,往米河的额头上麻利地刮开了,说:“米少爷,给你打上了辫子,你要去哪?” 米河没做声,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桥顶。月光下,明灯法师默默地站在桥顶,远远看去,如一尊佛像。小梳子顺着米河的目光向桥顶望去,失声:“明灯法师?” 米河:“你认得这和尚?” 小梳子:“认得!前些天,他还跪在运河边上,手里举着个瓦钵,……对了,他还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哩!” 米河:“他怎么说?” 小梳子:“他说赫地千里!” “赤地千里?”米河站了起来。 小梳子急声:“辫子还没打上呢!” 米河推开小梳子,向桥顶奔去。 小梳子暗暗骂了声,赶紧追赶,喊:“米少爷!米少爷!” 米河大步奔上高高的桥顶。然而,桥顶上,已空无一人。 米河和小梳子都怔愣了。 两人齐声喊:“明灯法师——!明灯法师——!” 桥下,运河的流水在默无声响地奔流北去…… 13.浩浩荡荡的运河。 在夜色中流淌着的河水浓稠如墨。 白献龙的漕船船队挂着大篷,在黑暗中向北行驶着。 河风中,断断续续传来船丁粗嘎而又戏谚的对喊声:“老婆丑哎——” “无价宝!” “不做官哎——” “无价宝!” 天色渐明,喊唱声惊起水鸟一片…… 14·江南运河高岸上。晨。 大风中,一辆马车奔驰着,车架后头扎着破破烂烂的箱笼和一副黄绫裹着的木枷。车窗口,卢焯的灰白头被风吹得蓬乱,眼目被尘土刮得睁不开。他手里,托着那只沉甸甸的秤砣,砣上三个铸字:“钱塘县”。 岸边,巨碑宛然,碑上三个大字:“钱塘县”。卢焯眯着眼,久久地盯视着大石碑,对着车夫突然道:“去钱塘县城!” 15.米镇街面。日。 一身布衣的卢焯走来,在寻找着什么。他问路人。路人指点着。卢焯朝一条小街快步走去。 16.秤店外。 卢焯看了看招牌,跨进店铺。 17.秤店内。 一群打秤的工匠在柜台里面的长桌上打着秤,柜台前,店老板在忙碌着。卢焯走了进来。 店老板笑着招呼:“客官可是要打杆红木大秤还是枣木大秤?” 卢焯:“我想请你帮我认一件东西!”[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大秤砣,轻轻放到柜台上。 店老板托起秤砣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面孔乌黑如炭的卢焯,猝然笑了:“您好大胆,把官府的秤砣子也偷来了!”突然压低声音,“想换一钱碎银子?” 卢焯:“不,只是请教店家,这只秤砣,是称什么的?” 店老板大笑:“我说您是逗我玩吧?谁不知道这种镔铁铸字砣,是官家收粮的宝器?” 卢焯:“这么说,是官府用来收粮的?” 店老板的脸沉下了,低喝:“找死啊!还不快滚蛋!要是官府查下来,你还想活?快滚!” 卢焯还想问点什么,见那些造秤的工匠也都恶狠狠地盯视着他,便不再多言,收了秤砣,回身往门外走去。 没等他走出门,猛地从门背后闪出个人来,操着大木棍子,朝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闷棍!卢焯身子一软,重重地倒下了。 18.钱塘县衙门大牢内。日。 卢焯被两个行役夹着,投进牢门。 衙役骂:“他妈的!这世道也怪,什么贼都有!这满世界的金子银子不去偷,偏偷官府的铁秤砣子!八九是个疯人,讨打!” 卢焯满嘴是血,抬起脸,目光冰冷。牢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19.米镇一条花柳巷子。黄昏。 一辆挂着羊角灯的花篷马车沿着空荡荡的街面驶进巷子。 迎面跌跌撞撞地走来喝得烂醉的许三金。 许三金招惹着倚门卖春的妓女,学着戏腔,尖着嗓门念白道:“好一张大姐姐的俏脸儿!抹上了大红胭脂儿! 马车响着大铜铃,在许三金面前停住。车帘打起,是王凤林。王凤林用大折扇啪的打了许三金一脑袋。许三金一惊,笑了:“哟,是王二爷!二爷怎么还没走?” 王凤林:“还没走?这是什么话?”许三金:“二爷不是跟着白献龙跑漕船了么? 第16章 漕船都已经走了多久了,可你还……还在米镇逛花楼广‘王凤林:”还想喝一盅么?“ 许三金侧着眼:“怎么,二爷身边少个陪酒的?” 王凤林一摆手:“上车!” 许三金一钻进车厢才发现,王凤林的身边还偎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他瞅瞅没地方坐,索性一屁股坐在妓女的怀里。 马车驶出了巷子。 20·凤仙楼。夜。 临窗的酒桌上,王凤林和许三金坐着喝酒,身边,两个妓女在拨着琵琶。许三金一仰脖,三杯下肚脸通红:“二爷真以为我不懂?你们漕船上做的那几份手脚,瞒得过京里的雍正爷,瞒不过米镇的许三金!” 王凤林:“如今不是雍正爷了,是乾隆爷!” 许三金:“反正一样,都没长着管你们漕船的千里眼!” 王凤林不屑地:“你不就知道船上弟兄往白米里掺灰淋水那几手么?”许三金:“还有捎私货、贩硫磺!”王凤林哈哈大笑:“硫磺值几两银子?”许三金:“我又没想着跟你二爷分一两半两银子,着什么急呀!” 王凤林用手中的洒金大折扇拍了拍许三金的肩,示意拨琵琶的妓女退下。他低声道:“三金,二爷今日请你来,是想分几两银子给你使!” 许三金抓过王凤林的手捂在自己的额头上:“二爷晕我?” 王凤林重重抽回手,正色:“让你当修理漕船的采办,帮二爷买木头,如何?” 许三金惊了:“这么说,二爷留着没走,是端上修漕船的大金碗……不不,端上大金盆了?”王凤林笑:“这是白爷看得起我二爷,才放的肥缺!——怎么样,跟我二爷于上一场?” 许三金:“只怕二爷在说笑话哩!” 王凤林脸一沉:“我早听说你许三金本事了得,可还没亲眼见上!”推开楼窗,指着楼下街对面的一家铺子,道,“见了没,那是家什么铺子?”许三金探头一望,见到铺子里灯火雪亮,案桌前坐着几个在小火炉前忙着打金银首饰的匠人,便说:“那是洪记金银首饰铺。” 王凤林:“我给你半炷香的工夫,你要是能在铺子里给我取个大金镯来,又没让人给逮着,我就收你!” 许三金笑起来:“这还不容易!跟掏个鸟窝似的!” 说罢,他便跑下楼去。“慢!”王凤林又道。许三金回头。 王凤林:“要是让人逮着了,这事可与我王凤林没干系!” 许三金:“二爷这是隔门缝看诸葛亮,看扁了英雄!” 21.街面上。夜。 头上戴着破帽,半张脸贴着膏药,鼻上抹着鼻烟的许三金一瘸一拐地走来,双手撑着腰,嘴里哼哼着,像是刚跟人打过一架。 他的一双眼睛瞅着不远处的首饰铺,寻思着下手的机会。 他的一只手中,还拿着一块狗皮膏药。 22.街面上。夜。 开着一家家店铺的石板小街灯火通明。披着一脸散发的米河紧步走来。他不时地向行人和店家伙计打听着和尚的去处。没人认出他就是米家少爷,都冲着他那一头乱发暗自发笑,有孩子追着喊:“疯子!疯子!” 小梳子远远跟在米河身后。 23·首饰铺前。 正在瞅着下手机会的许三金眼睛突然一亮——一个蓬头“疯子”在向首饰铺走来。许三金趋步上前。他在米河跟前两腿一软,与米河撞了个满怀。“哟!”许三金叫起来,“你这位爷,撞人也不看看撞着的是废人还是全人!”他捂着腰痛得弯下身去。米河愣了:“撞断你的腰骨了?”许三金把手中的那张狗皮膏药晃了晃:“我正要找地方烤软了这张跌打损伤狗皮膏,好往腰上敷,可经你这么一撞,骨头没准真是断了!” 米河正想开口,许三金低着声狠狠地道:“疯子!走开!别挡了许爷的好事!” 米河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坐在柜前打制首饰的匠人见状笑起来。 许三金的腰弯得像把弓,挤出一脸可怜相,走近柜前,把手里的膏药一示,对一个年轻金匠说:“大哥,您也见了,小弟本就是个废人,被这疯子一幢,这腰就更直不上了。小弟想借您个炉火,烤烤膏药,把伤处给封了,也好把腰给直起来。” 金匠打量着许三金的脸:“外乡的吧?”许三金:“外乡的。”金匠也不再提防,指了指小火炉:“烤了快走!”许三金:“多谢您这位好心爷了!”将膏药凑近小炭炉,正正反反地烤了起来。狗皮膏药很快就烤软了。此时,从地上爬起的米河,还想问问许三金的腰骨有没有折断,便走了过来。金匠笑道:“疯子,你还凑热闹啊!再撞上这个外乡人,你给他送终哇?” 金匠话音未落,许三金手中那张烤化的膏药,飞快地朝他嘴上贴去!金匠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嘴已被膏药糊得严严实实。 许三金伸出大手,一把抓起金匠面前的一对刚打完的金镯子,撒腿就跑,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站在一旁的米河看得呆了! 那金匠好不容易撕去嘴上的烫膏药,跳出柜台来,一把揪住米河的衣襟,怒声:“好个装疯的托儿!你和这盗贼是一伙的!” 他容不得米河申辩,发一声喊,从铺里立即奔出几个壮汉,三下两下就将米河给绑倒在地。巡街的几个县衙役挎着腰刀,也闻声赶了过来,架着米河就走。站在不远处的小梳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唇一咬,尾随着许三金,追了过去。 24.小巷子里。 许三金跑进黑洞洞的巷子,从一口倒置的水缸底下取出自己的衣服,赶紧穿上,抹净脸,扔下破帽子,快步跑出巷口。 追来的小梳子在巷子里没找到许三金,见地上扔着他的破帽子,狠狠跺了一脚,朝巷口追去。 25.凤仙楼。 满脸得意的许三金喘着大气奔上楼来。坐在窗口喝酒的王凤林一脸笑意,对着许三金鼓了两下掌。 “啪!”许三金把一对金镯子往桌面上一拍。 王凤林:“漂亮!二爷小看许老弟了!” 许三金:“这两只金镯子,是我许三金给二爷的见面礼!往后,替二爷牵马的时候,还望二爷打鞭别打错了屁股!” 王凤林哈哈大笑:“好!从今日起,你就是二爷的人了!往后,要是干得不坏,二爷定在白爷跟前保举你,让你跑漕船吃皇粮!” 许三金压低声音:“二爷说吧,眼下想让我干点什么出彩的活儿?” 王凤林低下声,“听着,你先把这两只镯子给我送回铺子去。” 许三金愣了:“送回铺子去?我也疯了不成?” 王凤林:“我问你,你可看出那个疯子是谁么?” 许三金摇头:“没看出。” 王凤林:“你看不出,我可看出来了!” 26.县衙门牢房内。日。 一页黄黄的书页翻过。米河盘腿坐在稻草堆里,借着窗外投入的一块日光,看着手中的《状元策》。草堆一角,坐着面目黑青的卢焯,两只粗糙的手掌在沙沙地搓着一根细草绳。靠墙坐着十来个犯人,显然都是乡村的佣户,捉虱的捉虱,逐鼠的逐鼠,骂娘的骂娘,吵吵嚷嚷的。只有一个叫王虎林的年轻人衣冠穿得鲜亮些,显然是个家境富庶的田主。此时,他一把抓住从脚边溜过的一头肥硕老鼠,拎着鼠尾,笑道:“你们看,这头老鼠,像不像那个年年来钱塘县督收漕粮的孙大人?” 有人笑起来:“像!那孙大人的胡子,也就这么三五根,可根根又尖又长,像针!” 有人喊:“拔了它!”有人应声:“对!拔了!权当是在拔孙大人的胡子!” 王虎林却是叹了声,将鼠一扔,鼠跑了。卢焯不露声色,静静地看着。米河抬起脸来,问:“各位说的孙大人,是谁?” 尖脸佃户:“我说呆子,你呆了有年头了吧,怎么连长着老鼠胡子的孙大人都没听说过?” 米河的长发披着脸,眼睛在发丛后闪着漆光:“没听说过。” 卢焯看了看米河肥搓成的细草绳扔给米河。米河感激地笑笑,用细绳将技在脸上的头发持到脑后,草草地扎了根辫子,对左右:“怎么不说了?”王虎林往米河身边挪挪,轻声:“那孙大人,是杭州府的四品知府,每年秋后,都是要亲自来钱塘县督收漕粮的。” 尖脸佃户:“呆子,漕粮懂么?漕粮就是皇粮!” 米河:“知府大人亲收皇粮,这不是好事么?” 王虎林一笑:“是好事!只要孙大人一到,钱塘县的困户就得了三大好处!” 米河:“哪三大好处?” 王虎林用手势比划着:“秤大,斗大,脚大!” 米河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栅外哗哗啦啦地响起开锁声。牢里顿时安静下来。卢焯的目光里寒气一闪。 27.县衙门外。日。 小梳子斜背着她的大布袋,焦急地朝着衙门内张望着。 守衙士兵厉喝:“看什么看!走开!”一把拎起小梳子,往石阶下推去。小梳子跌倒在地,脸颊上淌起了血。 她对着士兵重重吐了一口,暗骂:“谁惹我小梳子,谁就倒霉了!我早晚要给你们的细辫子里放一把虱子!” 士兵:“你说什么?” 小梳子笑得怪诞:“我在说,你们不怕虱子咬吗?” 28·牢门内。 “米少爷!起来!”开锁的牢头打开了牢门,喊道。 米河:“喊我?”牢头:“有人保你了!出去吧!” 米河怔怔的:“出去?出去干什么?” 牢头摇头:“要不是说你是米家大少爷,像你这么个疯子,就是把牢底儿坐塌了,也别想出去!——起身吧,回府上好好治了疯病,别再到处惹事!再说,你从前好歹也是个秀才,喝过三五桶墨汤的!你爹,如今也是在京城伺候皇上的二品大臣,你得给他多留脸!” 卢焯眼皮一跳,看着米河。 第17章 米河忽然觉察到身后静得怕人,回头望着满脸惊愕的牢友:“各位怎么了?”没人出声。 那牢头推着米河:“快走吧!你跟他们胡嘈个啥呀!这都是些抗缴钱粮、辱骂官府的无赖!快走吧!别给你爹丢脸!” 他把米河一把操出牢门,给牢门哗啦一声上了锁。 29·牢门外。 米河急了,双手抓住栅栏,对着牢里的王虎林大声道:“你刚才说孙大人收漕粮的三大好处,还没说完哩!” 王虎林:“你……你真的是…··怵家少爷?” 米河急忙撩起衣襟拭着脸上的灰土:“你们看,我是米河!” 王虎林:“这么说,你……你从阁楼上逃出来了?” 米河:“是小梳子救我的!——请问大名?” 王虎林:“我叫王虎林,禹村的田主!” 米河把手伸进栅去,一把抓住王虎林:“五虎林!你说,什么叫秤大、斗大、脚大?” 王虎林:“这三句话,说起来可就话长了!——米少爷,你进了房就看书,像是看的《状元策》?” 米河:“对,是《状元策》!” 王虎林:“看了这本书,就能考上状元?” 米河:“就是考不上状元,也能做出状元该做的事!” 王虎林惊声:“米少爷,这本书……真这么神?” 米河把书从怀里掏出来,递进栅去:“你要是想看,就留下!” 王虎林接过书,惊喜:“这么说,谁看了这书,谁就能办得成……办得成状元郎办的大事了?” 米河:“办得成!” 王虎林声音微颤:“这么说,米少爷你……你已经看完了这本书,就能像…… 像状元郎那样办事了?“ 米河:“能!” 王虎林突然一挥胳膊,身后便响起一片重重的膝盖跪地声。 米河吃了一惊:满满一牢的佃户都对着他跪下了。 佃户们跟着王虎林齐声喊:“米状元!要给钱塘县的种田人申冤哪!”米河惊声:“申冤?你们……都有冤情?”佃户们声泪俱下:“都有天大的冤情!”米河:“快说来听听!” 那牢头早已不耐烦,一摆手,两个行役过来,挟着米河就往过道出口拖去。佃户们扑喊:“米状元!米状元!” 米河挣扎着回头,大声喊道:“从前,有个状元,叫陈亮,他说:”不知冤狱者,不知民贵也!‘你们等着吧!我米河会替你们申冤的!“ 他的声音一直响到过道的大门外。 卢焯脸无表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米河从街役手中挣脱了,又奔回牢门边,双手抓着栅栏,对端坐着一动不动的卢焯大声道:“这位先生,谢你送我一截扎辫的绳子!你的手,真巧!” 卢焯的嘴唇动了动:“不,你该说我的手真糙!——走吧!后会有期!” 米河点头:“后会有期!” 定格。 第5集 1.衙门外。日。 两个衙役将米河从大门里推出来,米河跌跌撞撞下了高高的石阶。他的辫子已散了,撩开披眼的长发,抬脸看天。在他内心,此时也许已经涌动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使命感。天上,太阳白晃晃的刺目。他揉着膀子,想着自己该往哪儿去,该去办些什么事。他突然看见小梳子骑坐在石狮子的背上,笑起来,喊问道:“小梳子,你怎么在这里?”小梳子正用她的那把翠绿绿的碧玉梳子“梳”着石狮的“头发”,不拿眼看米河:“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米河打量着小梳子的举动,惊声:“你在给石狮子梳头?” 小梳子突然抬起脸,脸上挂着泪痕:“石狮子刚才说,你会平安出来的,我得谢它这句话!” 米河怔怔的:“这么说,石狮子也是会说话的?” 小梳子破涕为笑:“呸!我又不是你,怎么会跟石头说话呢!我在骗你呐!” 她跳下石狮,拉着米河的手就走:“米少爷!快走,有人等着给你接风呢!” 米河:“给我接风?谁?” 小梳子:“保你出牢的人。” 米河:“到底是谁?” 小梳子:“王凤林!” 2.城门口。日。 米河快步走向城门,大声说着:“不去!不去!我米少爷从不受请!”小梳子紧跟在米河身后,喘着大气道:“书呆子!你想想,要是王凤林不让许三金把那两只金镯子送回首饰铺,还逼着许三金到县衙赔了一桌酒菜,递了他自己的保帖,你能出牢门么!” 米河发起怔来:“你的话,是真的?”小梳子斜背在身上的大布袋一颤一颤的,身子猛地一扑,从背后一把吊在米河身上,柳眉弯弯,笑得十分媚人:“米少爷,我给你打条大油辫,使死你!” 3.运河高岸。 阳光鲜亮地照着河面,波光粼粼。米河坐在河堤上,小梳子在替他梳着发辫。 清清的河水上映着两人的倒影。渐渐的,米河的散发被打成了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辫。 河面上,逐渐显出了米河英气逼人的脸庞。 小梳子的手停下了,呆呆地望着河水里倒映着的米河的脸。 “小梳子,”米河道,“我想问你件事。”小梳子在发怔,没听见。米河:“小梳子,我真有件事要问你。”“什么事?”小梳子惊醒过来,“我听说,杭州知府孙大人只要一到钱塘县收漕粮,钱塘县的老百姓就能得到三大好处。” “哪三大好处?” “秤大、斗大,脚大。” “你真笨!”小梳子生起气来,“是谁在糊弄你?” 米河一愕:“糊弄我?” “秤大、斗大、脚大,这哪是三大好处,分明是三大祸害!” 米河惊声:“三大祸害?此话怎说?” 小梳子:“我说了你也不信。往后,只要你不回到你家阁楼去,这种事,你少不了能亲眼见上!我问你,你要是见了祸害人的事,会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按大清律办。” “什么叫大清律?” “大清律就是治罪的法典。” “做官才能给人治罪哩,你是个逃出书楼的秀才,不是官。” 米河笑了:“我会做官的。” 小梳子忍住笑:“几品的?” “几品的?”米河一脸认真,“要品级何用?——做无品官,办有品事,这才是好官。” 小梳子:“做官没有品级,就好比做男人没有辫子!” “这话不对。”米河双目放着光彩,“小梳子,你记着,我米河……不管有没有官做,都是要办大事的!” 小梳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米少爷,其实,你一出县大牢,我就看出你要办大事了。”米河:“你说得对,我米河命中注定要办大事,办天一般大的事,天一般大!”小梳子嗤的一笑:“你刚才走出牢门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像……像一幅画。” 米河:“一幅画?” 小梳子:“一幅门神画。” “门神画?”米河笑了,“说得好!这幅门神画,早晚会贴在大清国的国门上,你信不信?” 4.凤仙楼上。日。 一桌干鲜果品水陆佳肴的酒席。围桌坐着王凤林、许三金、米河、小梳子。王凤林往酒盅里筛了酒,对着米河笑道:“米少爷好个龙胎虎骨之相!真不愧是二品大臣米汝成大人的公子!——请!” 米河端着酒杯,不自在地笑笑,仰脸一口喝尽,大咳起来,对王凤林道:“你见过我父亲?” 王凤林欠着身:“至今无缘谋面。不过,往后我王二爷上京运送潜粮,或是采买些打槽船的上好木材,少不了要叨扰米大人的。” 米河:“这么说,你是有事要我父亲去办?” “正是此意!”王凤林将大折扇轻轻一击桌面,“过些日子,我与许三金就要进京一趟,到时候……” 米河突然张开嘴,“哇”的一声,将酒吐了出来。小梳子大口吃着菜,狠狠瞪了王凤林一眼:“米少爷什么都不怕,就怕谁提起他父亲!王二爷连这也不知道么?” 王凤林与许三金面面相觑。 5.楼梯上。 一身破烂袈裟的明灯法师走了上来,一双芒鞋履不震尘。 法师在楼梯口站停,目光寻见了米河,静静地望着。 6·酒桌前。 王凤林给许三金使了个眼色,许三金的脸上堆起了涎笑,道:“如今米少爷是王二爷的朋友,我许三金,也算是米少爷的朋友了!往后,还靠米少爷多多提掖!” 王凤林乘机举盅:“三金兄弟说得好,从今往后,咱们都是米少爷的朋友!” “朋友?”米河突然发起怔来。 王凤林:“对,是朋友!” 米河打量着王凤林:“不对吧?” 王凤林脸上的肉跳了跳,挤出笑来:“说来也是,我王凤林过去不过是个米镇的穷酸,要不是白献龙白爷看得起我,收我当了他的弟子,我如今没准在谁家的大院听使唤哩,哪敢与米少爷称朋道友呢?再说……”他突然发现米河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而是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不由一愣,笑问:“莫非米少爷还有朋友要来?” 米河目光迷离,问左右:“你们,谁见了我的……壁上同年?” “壁上同年?”王凤林回问许三金,“什么叫壁上同年?” 许三金低声:“就是墙上的……影子!” 王凤林更糊涂了:“墙上的影子?这……这是什么意思?” 许三金做了个鬼脸:“米少爷的影子,就是米少爷的朋友!” 王凤林还是不懂,问小梳子:“米少爷真是在找……影子?” 小梳子没理会王凤林,扔下筷,摇了摇米河。米河的目光急切地逼视着墙壁。 墙壁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小梳子摇着米河的胳膊,喊:“米少爷!米少爷!”米河由她摇着。小梳子几乎要哭起来:“米少爷,你醒醒!你醒醒!” 王凤林暗暗踢了许三金一脚,沉声:“说,米少爷怎么了?” 许三金在王凤林耳边低语了一阵。 第18章 王凤林脸上渐渐浮起冷笑:“这么说,我真的是在跟一个疯子喝酒?” 小梳子对着王凤林狠声:“你才是疯子哩!”转向米河,摇着他的肩,“米少爷,别听他的,你没疯!” 王凤林的脸霍地沉下了,站了起来,用折扇打了一把许三金,示意离席。许三金望着一桌酒菜,皱眉:“这……这,这不是还没开吃么?” 王凤林双手一背,径自下楼。许三金犹豫了一下,紧跟而去。米河回过脸来,眼里闪着求问的光亮:“小梳子,我……怎么找不到他了?” 米河突然发现,小梳子的脸上满是泪水。“你怎么哭了,小梳子?”米河问。 7·楼梯旁。 明灯法师默默地看着米河。他朝那墙边走了过去,将手中的念珠挂在了墙钉上,然后转身走下了楼。于是,在那面墙上,念珠长垂。 8.街上。 许三金紧步追上王凤林:“二爷,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王凤林冷声:“你也太小瞧王二爷了!我王二爷吃遍天下三十六码头,什么时候跟个疯子一块吃喝过!” 许三金:“这是书呆子的样!在阁楼里关了三年,没人说话,找人影儿说,就落下这……这病了。再说,二爷不是还有事求着米少爷的爹么!” 王凤林:“你还指望这疯子在他爹跟前替我办事?别做梦了!没准哪一天,他往河里瞧着自己的影子,喊一声‘同年’,一头就栽进水里,再也浮不起来了!” 没等许三金再开口,王凤林将大折扇一背,快步朝一条花巷走去。许三金迟疑了一会,跟了上去。 9.酒楼上。 米河突然像着了魔,推开小梳子,站了起来,向墙边走去。 小梳子拉着米河的胳膊,淌着泪道:“米少爷!走吧,离开这儿,你的疯病就好了!”米河没有理会,朝着墙上的那挂念珠走去。他走到墙边,取下了念珠。念珠沉甸甸地堆了一手。米河抚着念珠,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小梳子大声问道:“小梳子!认得这串念珠么?” 小梳子接过念珠看了看:“认得,是明灯法师的念珠。” “明灯法师?”米河惊声,一把夺过念珠,拔腿就往楼下跑去。 小梳子喊:“米少爷!米少爷!” 10.运河长堤。日。 米河在漫动着的枯草间奔跑。他喊:“和尚——!和尚——!” 11.田野。 米河在田埂上奔跑。他喊:“和尚——!和尚——!” 12.高高的石拱桥。 米河奔上石桥。桥心,手拄锡杖的明灯法师迎风站着。米河惊喜:“和尚!” 法师的袈裟在大风中哗哗作响,声若铁皮。米河双手托着念珠:“你的!” 法师接过念珠,挂上脖间,其声苍老:“你有三句话要问我。” 米河:“正是!” 法师:“其一,问我从何而来。” 米河点点头。 法师:“其二,问我为什么要说‘赤地千里’。” 米河点了点头。 法师:“其三,问我为什么要把念珠挂在墙上。” 米河又点点头。 法师说罢,念了声佛号,转身朝桥下走去。“法师!”米河喊。 明灯法师回过身,看着米河。米河:“你没有回答我的这三句问话!” 法师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河面上飞着的一只水鸟:“这只鸟之所以会飞来,是因为河里有鱼。” 米河露出笑容:“你回答了我的第一句问话:只要河里有鱼,就会有鸟飞来;鱼儿游到哪儿,那鸟也会飞往哪儿!” 法师用锡杖跺了跺桥石:“这条河上本没有桥,有人要过河,就有了这座桥。” 米河目光一闪:“你回答了我的第二句问话:若是无人想过河,这河上就不会有桥;若是无人相信今年会天下大旱,这大灾之年就不会有解救的办法!” 法师抬头看看头顶蓝汪汪的天空:“云彩在太阳底下飘过,地上才有了云影。” 米河惊声:“法师!你再说一遍!” 法师:“你已经听明白了!” 米河脸上绽露出大悟的神色:“你回答了我的第三句问话:地上的云影,其实就是云彩的影子!墙上的人影,其实就是自己的影子!——你用念珠把我领到这儿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 明灯法师慧目放光:“贫僧要是没有看错你,你会收下贫僧的一件东西!”他取出自己的瓦钵,又念了声佛号,捧到米河面前。 米河诧异地接下瓦钵:“莫非法师要将这只食钵送给我?” 法师:“钵中有何物?” 米河看看瓦钵,摇摇头:“钵中空无一物。” 法师:“不,有物!” 米河:“没有!钵中什么也没有!” 法师:“有五谷!” 米河:“有五谷?我怎么看不见?” 法师:“等你为它盛满五谷的时候,你就看见了!” 米河想着法师的话。袈裟一响,明灯法师急步走下桥去。 米河看着瓦钵,哺声自语:“‘等你为它盛满五谷的时候,你就看见了!’…… 莫非……莫非法师要让我去……讨饭?“ 他抬起脸,这才发现法师已远行在长长的运河大堤上。他大声喊:“法师——! 你是要让我去讨饭么——?“法师没有回头。米河又喊:”法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拿着你的空钵,讨饭去——!“ 法师的身影像鸟,越飞越远…… 13.衙门牢房过道内。夜。 两盏灯笼引着孙敬山急步走来。孙敬山的脸黑瘦,一只碧玉大板指套在手指上,微拱的上唇上长着三五根长须,令人想起鼠脸。这时,他满眼疑惑地问着县衙官员:“你们没听错?这人真是说他就是卢焯?” 县衙官员:“下官没听错,这人正是这么说的!” 孙敬山脸上露出冷笑:“你们这帮王八蛋,真要是瞎了眼,拿了个抚台大人往牢里扔,你们就死定了!” 县衙官员脸色吓白了。 14.牢内。 两只手掌被卡扣在石墙的铁环里,两片厚板子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打着掌心。掌心上渗着血。两个狱卒执着板子,边打边恶狠狠地审道:“说!你他妈的吃了哪座山上的豹子胆,敢冒充抚台大老爷的名讳!” 卢焯靠墙站着,额上淌着冷汗,脸上却挂着一丝笑,道:“凭什么我就不该是抚台大老爷呢?” 衙卒往卢焯尖尖的黑脸上打量着,哼声一笑:“还嘴硬哩!就凭你这老东西长得一张王八脸、一口耗子牙、一对乌鸦眼,就像个吃百家饭的爬墙贼!” 卢焯:“这么说,你们捕人断案,看的就是脸相?” 衙卒:“你这就说对了!老爷看你这张脸不怎么的,套你一索子,冤不了你!” 卢焯冷笑:“是么?听说,杭州知府孙敬山大人,长着老鼠胡子。这么一张鼠脸,你们怎么就不给他套上一索子呢?” “大胆!”衙卒沉下脸,狠狠打出两板,怒声道,“死到临头了,还敢骂咱孙大人!你可要知道,咱孙大人放一个屁,这杭州的地面上就得响上三天雷!” 卢焯哈哈大笑起来:“好!我倒要见见这位放屁如雷的人!” 15.牢门外。 孙敬山站在栅外,就着昏暗的灯光往牢里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在变得惨白。突然,他对着身边的县衙官员左右开弓,响响地打了两个耳光,大声道:“王八蛋! 这人就是卢大人!“ 县衙官员吓了一大跳,再也站不住,膝一弯,跪倒了。 16.牢内。 孙敬山撩着官袍,匆匆进来,对着身后的挎刀侍卫厉声命道:“把这两个狱卒给我拿了!” 侍卫应了声,一拥而上,将一脸惊愕的狱卒扭臂押了出去。 孙敬山颤着手打开了铁环镣锁,放下卢焯的双手,对着卢焯跪了下去:“下官孙敬山来晚了!跪请抚台大人治罪!”说罢,连连叩起头来。 卢焯的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惊色,对着在一旁看得发傻的王虎林道:“兄弟,递一把草给我。”王虎林木木地弯下腰,扯了一把稻草递给卢焯,小心地问:“你…… 你这位爷……当真是抚台老爷?“ 卢焯轻轻一笑,边用稻草缠扎着血掌,边道:“我要不是抚台老爷,他孙大人会跪这儿给我磕头么?” 早已怔愣当场的一群牢友,显然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惊得往后墙退去。 王虎林哺声:“这话也对呀!……可是,今日也出奇了,……刚才,一转眼变出了一位米家大少爷!这会儿,一转眼又变出了一位巡抚大人!你们说,这……这到底是不是在牢里?” 众牢友回答道:“是在牢里!” 卢焯放声又一阵大笑:“看来,你们是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了。做人嘛,就这么回事,一会儿是阶下囚,一会儿又成了座上宾。这也叫风水轮回,十八年转上一圈。 可要是碰巧了,十八个时辰没准也能转成一圈的。“对着伏地的孙敬山笑道,”孙大人,我的话,你可也听得?“孙敬山深俯着头:”下官听得。“卢焯:”既然听得,那还不给这些人放条活路?“孙敬山猛醒过来:”对!对!——来人哪!“早在身后颤跪着的县衙官员应声:”小的在!“孙敬山提声:”奉浙江巡抚卢焯大人钧谕!牢中一干人等,统统放了!“县衙官员:”是!“ 王虎林和满牢的佃户震惊,对着卢焯齐齐地跪下:“谢卢大人!”膝盖落地,腾起厚尘。 17·牢内长廊。 卢焯手掌上缠着稻草,背着手大步往外走着。孙敬山一脸汗水,诚惶诚恐地紧跟在后,小心地讨着好:“卢大人,那两个打板子的狱卒,该如何处置?”卢焯反问:“你说怎么处置?”孙敬山:“殴打朝廷命宫,自然是死罪!”卢焯:“殴打之说,有两种。一是明打,一是暗打。最可恨的,不是明打,而是暗打。 第19章 我问你,秤店里那个朝本官打闷棍的人,该如何处置?” 孙敬山抹着汗:“该……该杀!” 卢焯猛地转身,厉声:“不!该让他说出打闷棍的缘由!” 18.米镇街面上。夜。 空无一人的街面独行着米河。泛着青铜般光泽的石板路上,落着一条长长瘦瘦的人影。米河在人影前站停了。他是卢焯。 “是你?”他认出了这人是牢里为他搓草绳的男人,高兴地笑了,牙齿在月光下闪着亮,“你也出牢了?” 卢焯把两只手伸出,手掌上全是血迹。 “你挨打了?”米河惊声。卢焯:“一百二十板。打完了,被赶出了牢房。” 米河:“你真的偷东西了?”卢焯:“偷东西的手,会搓绳么?”米河笑起来:“这倒也是!——对了,有句别人留给我的话,我想问问你。”卢焯:“既然是别人的话,为什么要问我?”米河:“我看得出,你是个肯帮我的人!” 卢焯轻轻笑了:“问吧。” 19.石拱桥上。 卢焯:“……那和尚就是这么说的?” 米河:“对,就是这么说的!” 卢焯在桥心站停了:“和尚不是要你去讨饭。” 米河:“他既然不是要我去讨饭,为什么要把空钵交给我?” 卢焯看着米河:“你真想知道?” 米河认真地点头:“想知道!” 卢焯:“和尚是要你去救人!” “要我去救人?”米河一惊,“他要我去救人?拿着这只空空如也的瓦钵?” 卢焯点了点头。米河:“可他……可他要我去救谁呢?” 卢焯:“救天下该救之人!” 米河震动:“救天下该救之人?” 卢焯目光灼灼:“天下有多大,你手里的这只瓦钵,也该有多大!” 米河的心狂跳起来:“天下有多大,我手里的这只瓦钵,也该有多大?” “对!”卢焯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因为,你捧着的是一只天下人的饭碗,大饭碗!” 米河近乎痴迷了,哺声:“我捧着的……是天下人的饭碗,是天下人的……大饭碗?……这些话,说得多好啊!……说得多好……”他从怀里掏出瓦钵,看着。 桥下,河水在默默地长流。河风吹得桥柱上的风灯一明一灭。 “你是谁?”米河突然想起什么,回脸问卢焯。 卢焯的声音已在桥下:“你在问我么?” 米河:“告诉我,你是谁?” 卢焯的声音:“过路人!” “过路人?”米河诧异,急声喊问:“喂!你到底是哪儿的过路人?” 四遭寂然卢焯已经不见。 米河有点失望地垂下脸,那瓦钵里,盛满了如水的月光…… 20.钱塘县官仓库房。夜。 一双老手在劈劈啪啪打着算盘。柱上挂着明亮的灯笼,上书“钱塘县衙粮仓”。 几个仓役爬在高高的粮袋堆上,清点着,大声报唱:“……五年陈九包!……三年陈四包……隔年陈八包……” 打算盘的是戴着眼镜的老库吏老宋头,鼻子几乎贴在算盘上,拨珠的手枯如鹰爪。钱塘知县王干炬在监仓盘库,盘腿坐在一口通红的炭炉边,炉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滚着咸菜。 “老宋头,你可得给我拨好,千万错不得!”王干炬细着嗓子说,“算盘子虽小,可比我王干炬这颗知县脑袋还大!你得给记着,手里拨着的,是我的脑袋!” 老宋头:“王大人,您放心,老朽吃了五十年官仓的粮,还没掉过一颗老牙。” 王于炬:“凡事仔细点错不了。”他说着,从钵头里取出一块浸着的白豆腐,托手掌上,取出小刀,将豆腐划成小块,往锅里一溜,乐滋滋地一边捞着烫豆腐吃,一边喝着白酒,晃着头哼起了小曲:“吃上咸菜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门猛地推开,大风涌进,吹得炭星乱飞。王县令吓一跳,嘴被豆腐烫了,骂道:“妈的!门怎么开了?”来人是杭州知府孙敬山。“孙大人!”王县令急忙跪下,“下官王干炬不知府台大人前来,有失远迎!” 孙敬山不做声,径自往粮堆走去。王县令掉手示意仓役出去。仓役们像老鼠似的窜出了库房。孙敬山这才逼视着王县令,压低声音:“急了?” 王县令那张胖圆的大脸盘露出女人般的笑容:“下官不明白孙大人的意思。” 孙敬山冷冷地:“我问你,钱塘县的官粮有多少库存?” 王于炬朝跟在身边的老宋头踢了一脚。 老宋头急忙扶正眼镜,回桌边找出个大册子,翻开,晃着头念道:“杭州府钱塘县县行官仓存有官米五千二百九十八石!” 王于炬笑着:“这个数,可是有册子可查的!” 孙敬山:“存粮之数与这册子上的数,合上了么?” 王于炬又踢了老宋头一脚。 老来头:“已盘准存粮一千六百石!” 王干炬吃惊:“不对吧?仓里的存粮已盘去十有八九,怎么还缺了?” “缺三千六百九十八石!”老宋头接口。 王干炬突然想起什么,拍打着脑门,笑道:“下官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上年底征收漕粮之时,孙大人是亲自来督收的!当时,您下令本县把这官仓里的五年陈米调运三千三百石,充作漕粮运往了京仓!对对!缺的,就是这个数了!” 孙敬山抬起手,重重地打了王县令一个耳光——啪!仓房里一声脆响。王县令捂着脸,双膝颤颤地跪倒:“孙、孙大人……下官可是照实在说啊!” 孙敬山冷声:“你有我下令调粮的手谕么?” 王县令摇头。 孙敬山厉声:“仓粮虚实,人命关天!这也不懂?分明是你县仓历年失查,以致仓粮短缺甚多,还胡言什么本官下令调走了粮食!若不是本官多了个心眼,今晚过来看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断头的事来!” 王县令哭丧起脸:“府台大人!您要打下官的脸,尽管打,可下官要说的,还是实话!下官记得,您把那三千三百石陈年官米调走的时候,对下官说过,来年开春,定给我补上!……对对,您当时是这么说的!老天爷可以作证!” 孙敬山突然笑起来,将王县令一扶:“起来,起来,本官是来考考你的!——本府台今晚来此,就是来告诉你,那借走的三千三百石粮食,给你送来了!” 王县令愕然:“送来了?在哪?”孙敬山双掌一拍,仓门大开。 王县令往外一看,吃了一惊:外头停满了装着粮食的大车! 孙敬山沉下脸:“记住,皇上耕籍大典过后,按着老规矩,仓里的存粮要验数奏报朝廷。” 王县令:“下官知道这规矩,所以早早就盘库了。” 孙敬山眼神一逼:“还记得三年前,浙江有个叫卢焯的巡抚么?” 王县令:“记得!卢大人不是被刑部画了丢魂勾了么?” 孙敬山压低声音:“风水转了!他又回浙江当巡抚来了!” 王县令:“卢大人官复原职,这可是好事哇!” 孙敬山:“当然是好事!不过,卢大人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过些日子,要是卢大人前来钱塘县查仓验数,不可再提那借粮的事,听明白了么?” 王县令:“下官明白!无论巡台大人怎么盘问,就是给下官吃耳光,下官也不说!” 21.蜿蜒的运河。日。 一河春水浩浩荡荡。岸上柳树染绿,柳缝间帆影片片。 22.养心殿膳房。日。 红柱上贴着一个斗方大字:“俭”。传膳的太监1!;流不息。 乾隆坐在膳桌前用膳,听着张廷玉说着什么,突然一喜,放下银筷,笑道:“这么说,春三月的吉亥日,是个晴天?” 张廷玉:“微臣已询问过大象官,吉亥日定有红日高照广‘”红日高照!这话说得好!“乾隆高兴地站起身,背着手,在长长的膳桌前绕走着,边走边说,”春三月吉亥之日在先农坛举行耕籍大典,是皇阿玛世宗爷所定。 朕记得,雍正二年,籍田长出了嘉禾,一茎三穗,两年后,又出了九穗之禾,皇阿玛看了高兴,写下十个大字:“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皇阿玛还说,做皇上的每年下到田里耕作一回,可知稼艰难,可察地力肥跷,可观天时晴雨。故此,皇阿玛自雍正五年起,就作了定议:顺天府尹,在省督抚及所属府、州、县、卫,各立农坛籍田。”忽想起什么,对着张廷玉道,“对了,皇阿玛亲耕之时唱颂的《三十六禾词》,你可会唱全?” 张廷玉:“《三十六禾词》乃雍正二年修订,共有三十六句,老臣怕是不太唱得全了。” 乾隆:“你听着,是不是这样唱的——”乾隆仰脸想了一会词儿,忽发奇思,笑着取过一只金碗,拿起一支银筷,当做乐器,丁冬地敲了起来,对站在膳桌旁的太监们道:“你们都过来,给朕伴乐!” 太监们难得见到皇上这么高兴,乐了,一拥而上,取筷在手,合了皇上的节拍,敲响了膳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 顿时,膳房里乐声悦耳,一片喜气。乾隆兴致勃勃地唱道:光华日月开青阳,房星辰正呈农样。 张廷玉露着残缺的老牙也接唱道:帝念民意重耕桑,肇新行籍考典章。 乾隆赞道:“好嗓子!”接着又唱了一段:千箱万斗收神仓,四时顺序百谷昌。 八区九有富盖藏,欢腾亿兆感圣皇! 23·一组阳光下田野的镜头。 歌乐声中叠印画面——赤日。农田。木犁。牛蹄。农夫背上的盐霜。青禾。黄谷。水车。石碾。农妇头上的野花。铺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一望无际;铺满金黄色谷穗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一身金黄色龙袍的年轻乾隆奔走在这一片片金黄色之中。乾隆的大手在海浪般的金黄谷穗上拂过,那谷穗充满着感恩的激动在手指下沙沙作响;乾隆那由于兴奋而微颤着的五根手指犹如在拂过天下苍生的颗颗头颅,指尖流溢着帝王的慈爱…… 乾隆对着金色田野展开双臂,转着身子,大声对着天地喊道:“都是朕的子民! 第20章 都是朕的子民!……“ 一片耀眼的金黄色……田野……太阳…… 一身金黄色的乾隆在渐渐融人这博大的金黄色之中…… 24.长长的殿廊间。日。 余兴未尽的乾隆还一路哼着,李小山紧跟在后。 李小山在讨着趣:“主子爷,先农坛的风景儿可好哩!那地里,长着青草儿,那草梢儿上,趴着大蚂蚱儿,蚂蚌儿的背上,坐着一个穿绿衣的纺织娘。”“纺织娘?”乾隆故意问道,“纺织娘不坐在屋里纺纱织布,跑到蚂蚌背上干什么?”李小山:“那纺织娘是只虫子呀!” 皇上大笑。乾隆:“小山,朕考考你!那纺织娘儿,看上去翠翠的,连须儿也绿绿的,能长成这色,莫非是吃了田里的青苗,让青苗给染了?” 李小山摇起了头:“主子爷这就难住奴才了。” 乾隆:“考住了吧?”李小山:“那主子爷一定知道?” 乾隆做了个怪脸:“其实,朕也不知道。等到了耕籍大典的时候,你记着,别忘了替朕向农人打听打听!不过,朕是这么想的:这么水灵碧绿的虫子,不比那蝗虫,总不会坑害了农家的青苗儿吧?” “谁说不是?就是!”李小山敲着顺点鼓。 “对了,”李小山又想起什么,“皇上,奴才听张公公说,皇上亲耕的前三日,不能吃饭,只能喝碗米汤儿。” 乾隆:“这规矩不是早在皇阿玛手里就破了么?” 李小山:“破了好!要是让主子喝三日米汤,饿着了,主子还有力气下田推耕么?” 乾隆突然站停。李小山:“主子爷,怎么啦?” 乾隆:“你说,饿肚子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李小山:“饿肚子就是饿肚子的滋味呗。主子不是常说:”朕饿了,给朕送几个杏仁饼来!‘“ 乾隆:“那是小饿,朕问的是大饿,一饿就饿三天。” 李小山又摇起了头:“主子爷又难上奴才了。要不,奴才饿上三天,琢磨出滋味来了,再回主子的话?” 没等李小山说完,乾隆顾自走了。 25·苗宗舒府花厅。傍晚。 一双双纤纤玉手在扎着一株五彩缤纷的“五谷树”。灯火通明的花厅中间,“五谷树”足有两人多高,一群美艳家妓千娇百媚地把一束束五谷扎上树去。屏风前,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苗宗舒坐在太师椅上,身旁站着一群同僚,得意地观看着越扎越鲜亮的“五谷村”。 同僚甲:“苗大人,您不说这是一株什么树,下官还真不知道这株‘五谷树’的奇妙之处!”苗宗舒肥胖的脸上浮起笑意:“孟子说,‘树艺五谷’,将这稻、黍、稷、麦、寂扎于同树,共荣共发,以一树之茂,显五谷之盛,实乃国泰民安之征象!” 同僚乙:“古人说,‘五谷为养’,依卑职愚见,若要养民,非五谷而不能养之!若要养国,非五谷而不能代之!不多日,皇上就要举行耕籍大典,苗大人给皇上献上这株五谷树,以进祥瑞,必能喜悦皇上之心!” 苗宗舒踱到“五谷树”前,仔细观看着,频频颔首赞许:“这五谷之树,看似遍插五谷之穗,实乃寄意万民之心。而这树的形状,各位看,是不是像着一把万民伞?” 众同僚击掌:“像!像!这五谷之树,定能给一年一度的耕籍大典添光增辉!” 苗宗舒哈哈大笑。同僚们相互以目光示意。 同僚甲上前一步,躬身把一只大红纸袋敬到苗宗舒面前:“这是仓场的下官们为‘五谷村’凑的份子,请苗大人笑纳!” 苗宗舒故意露出讶然之色:“怎么,扎一棵树就把我苗某扎穷了?” 同僚们纷纷道:“区区小数,不成敬意!再说,这也是下官对皇上的一份孝心!” 苗宗舒:“既然各位都有孝敬皇上之心,苗某也就不再推辞,见了皇上,苗某定当替各位美言。” 同僚们下跪:“谢苗大人提掖!”苗宗舒顺手拆开红袋,取出银票看了眼,一愕。银票上印着足平纹银五万两! 他抬起眼,故意皱着眉:“五万两?有点过分了吧!” 同僚甲:“既然是五谷之树,自然得有五万白银打底,才托得起很深叶茂之姿!” 苗宗舒哈哈大笑:“说得好!这些年,你们没有白跟我吃粮!” 26.苗府临池水榭。夜。 灯火灿烂,乐声悦耳。家妓们围着扎成的五彩缤纷的“五谷村”翩翩起舞。传报声:“漕运总督潘大人到——!” 一阵大笑声从村外响起,身子肥硕如牛的潘世贵领着两个家人进来,家人扛着一箱礼物,被引人内屋。“失迎!失迎!”苗宗舒拱拳迎了过来,“潘大人消息果然灵通,寒舍小有动作,想瞒也瞒你不过!”潘世贵笑道:“我可是从田文镜大人那儿得到的消息哦!” “是么?”苗宗舒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田大人怎么会知道我苗某在给皇上扎‘五谷村’呢?” 潘世贵:“苗大人可是太小看田大人了!田大人当年替先帝办差的时候,先帝还没听说的事,他就已经有了耳报!” 苗宗舒笑:“既然田大人已知此事,何不请他一起来先睹为快?” 潘世贵:“田大人人虽未到,可话还是到了。” “哦?”苗宗舒一喜,“田大人怎么说?” 潘世贵:“田大人让潘某先问问你,这五谷树上扎着的五谷穗子,是不是用的雍正爷在的时候留下的那些穗子?” 苗宗舒:“这还错得了?这些五谷穗子,当然是从先帝的田亩里长出来的!” “这就好!”潘世贵笑起来,“田大人说,只要用的是雍正爷的五谷穗,这扎出的五谷树,就是一株吉样树!——对了,田大人还说,明日早朝,皇上要说耕籍大典的事,苗大人要是能把‘五谷树’送到乾清宫去,就是把先帝的恩泽送进了宫!” 苗宗舒喜得一抚掌,道:“提醒得好!提醒得好哇!请——” 两人向临池的榭栏旁踱去。 潘世贵的手顺便在一跳舞家妓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 苗宗舒低下声,道:“潘大人,近日有些风声,可曾耳闻?” 潘世贵也低下声:“苗大人是说,皇上要升米汝成为仓场总督的风声,是越刮越大了?” 苗宗舒一笑:“刮风未必就下得了雨。不过有一条,本督是看准了的,他米汝成升职之日,便是我苗宗舒调任之时。” 潘世贵:“怎么,怕他了?你苗大人可走不得!仓场这块肥肉,不能给野狗留着!” 苗宗舒:“这话倒也是啊,要想有柴烧,就得留青山。为了弟兄们有把好柴禾烧,仓场这座青山,苗某是留定了。” “苗大人这么说,咱老哥们也就吃上定心丸了!”潘世贵道,“不过,新任刑部侍郎的刘统勋,跟米汝成的关系非同一般。这里面……”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儿。”苗宗舒叹了声,“咱们替皇上管着粮仓这么多年,难免有个鼠耗虫噬,也难免碰上个桥欠坝欠,折损的数目年年叠加,也不是小数,真要是-一追究起来,定上个什么罪,还不都由着刘统勋在舌头上打滚儿?滚到牢门外还好说,要是滚到牢门里头,那就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休想喊出声来了!” 潘世贵:“你那仓场一大摊子,我那漕运一大摊子,都是别人的眼中钉啊。尤其是米汝成这老家伙,老猾一个,跟谁也不沾着边,可又对谁的事都一清二楚。要是他被刘统勋给收了,从他嘴里往外掏出的,可就是一条条人命了!” 苗宗舒:“只要封住米汝成的口,就是封住了刘统勋的刀!” 潘世贵:“对!我就不信米汝成是灶王爷的干儿子,只管着灶头不吃粮!” 苗宗舒又一阵大笑,往鼻孔抹了把飞烟:“说来说去,你我都没说到点子上。 咱们得信田大人的。田大人的眼睛,可是面照妖镜,他米汝成想从这面镜子里过,不显形,成么?“ 27.乾清宫。日。 “五谷树”赫然耸立在殿心。 早朝的王公大臣在“树”前排着队,一脸的惊讶之色。 乾隆高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溢着喜悦的笑容,道:“天下五谷为养,朕治天下,靠的就是五谷。世间万物,何物最人诗句?朕以为,还当五谷。蒲之风,竹之雨,荷之露,都是世间极美的景致,而稻花之香,才是人间的绝品。朕看这五谷之树,既有治国的底蕴,又有诗章的意趣,其形其貌,其品其质,都是无可挑剔的。” 众臣齐声:“皇上圣明!”满脸春风的苗宗舒向田文镜投去感激的一眼。田文镜视若无睹,一脸正容。 乾隆:“朕已决定,举行耕籍大典的时候,要将五谷村随朕的辇车同去先农坛,与朕共享春禾颂歌!” 众臣齐颂:“皇上英明!” 鹤立一旁的刘统勋的脸渐渐凝重起来,突然出班,在乾隆的御案前跪下,大声道:“皇上,微臣刘统勋有本要奏!” 满殿大臣一怔。乾隆也是一怔,道:“看来,你是又要扫朕的兴了?” 刘统勋:“臣冒死进言!”乾隆沉默片刻,不悦地:“好吧,有话说来。” 刘统勋抬起脸:“皇上!臣以为,这五谷之树,实是不祥之物!” 嗡的一声,殿内响起了一片惊愕的议论声。苗宗舒的脸涨得紫红,双眼环睁,动着身子要出班。一道严厉的目光向他射来,这是田文镜的目光。苗宗舒收回了跨出的步子。 “皇上!”田文镜当殿跪下,大声奏道:“臣田文镜有言要奏!” 乾隆:“说。” 田文镜:“先帝说过,赵普治天下,只消半部《论语》,贤君治天下,只消一仓粮食!先帝圣言,臣不敢有半字丢忘!苗宗舒大人正是为让先帝的遗言得以永传,方有‘五谷树’之问世!然而,正是这位一手执着《千里饿票图》,一手拖着大红棺材,自命为清流能臣的人,在这‘五谷树’前,竟然形同吹日狂犬,对着先帝的遗业大放厥词! 第21章 臣以为,对这样的狂徒,决不可姑贷!” “皇上!”刘统勋争辩道,“田文镜大人还未曾听明微臣的本意,就要给微臣定罪,实在是想封住微臣的嘴巴!” 乾隆:“你说。” 刘统勋:“皇上!微臣之所以说‘五谷村’是不祥之物,是因为此树有干无根! 有枝无叶!实在是一株死树!“ “放屁!”潘世贵失控了,指着刘统勋大骂道,“刘统勋,你出言这般恶毒,可知得罪了谁么?你得罪了宾天的先帝!得罪了当今的天子!” 苗宗舒也忍不住了,激动得变了声调:“刘统勋!你明知这‘五谷树’是先帝伟业所凝聚,竟还敢出言不逊,辱骂先帝,嘲弄皇上,你……你已是不齿于大清的臣子!”“二位大人!”米汝成抱着拳,一个趔趄跌出班来,对着苗宗舒和潘世贵拱了拱手,“二位大人暂息雷霆之怒!依微臣所见,刘大人的说法,虽是过激了些,却也是有一二分道理。‘五谷村’果然是人间之绝品,可要是为其在树干上接些根须,为其在枝条上添些绿叶,这树岂不是更臻完美?如此说来,刘大人的想法与二位大人的想法,实在是同出一辙,全是为着让这‘五谷树’成为大清国的一株国树!” “好个老滑头!”潘世贵一眼就看穿了米汝成是在替刘统勋脱罪,更是怒气冲天,厉声道,“你明知刘统勋犯了辱君的死罪,竟还敢为他开脱,大概你也活够了吧!” “啪!”御案上被重重击了一掌。殿内的吵声突然收敛。乾隆铁青着脸站了起来,痛心地:“朕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无法无天!” 1.上书房外。夜。 张廷玉撩着袍角,两个章京打着灯笼引着路,急步走来。 “皇上还在上书房么?”张廷工问坐在门廊边的值夜章京。 值夜章京:“回张大人话,皇上回了养心殿,刚走一会。” 张廷玉一跺脚:“老夫腿脚晚了一步!” 章京:“张大人,有要紧公务?” 张廷玉拍着手中的奏折:“这是田文镜大人递上的加急折子,请皇上明发一道谕旨,将刘统勋借‘五谷村’诋毁先帝一案通告全国,以正视听!” 章京:“田大人的事儿可是急事儿!下官扶张大人去养心殿,给万岁爷递上这个折子?” 张廷玉想了想,摆摆手:“不了,不了,让皇上睡个好觉吧。眼看着要举行耕籍大典了,不能再让皇上生气。” 章京:“这……这合适么?”张廷玉抬起眼:“什么意思?” 章京:“要是田文镜知道张相爷……”“说下去!”张廷玉重声道。 章京:“要是田大人知道张相爷把这么重要的折子给耽误了,恐怕……会去皇上那儿……下面的话,下官不便说了。” 张廷玉笑了起来,笑得很苍凉:“怎么,有人想摘刘统勋的红顶子,莫非连老夫的顶子也想搞么?” 章京:“下官是为张相爷好。” 张廷王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他田文镜果真是一头虎哇!……你替老夫着想,老夫心里知道。”肚内忽地涌上一股气来,鼻中轻蔑地哼了声,提声道,“可你却是不明白,在老夫眼里,还没见过有谁真是属虎的!——今儿个,皇上心气儿舒坦么?” 天下粮仓(第二部分)-高峰 章京:“今儿皇上挺高兴的。”张廷玉:“快临近耕籍大典了,田里也该下秧谷了,皇上能不高兴么?” 章京不由肃然起来:“这可是乾隆朝撒下的头一把秧谷!” “端把椅子来!”张廷玉大声喊道,“再沏一壶香片,老夫今晚哪也不去了,就算是替皇上醒着了!” 2.乾清宫外殿坪。日。 旁白:“乾隆元年的三月,对于乾隆的臣子们来说,似乎是残酷的。从耕籍大典的前三天开始,京城的文武百官们便经历了一次为官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在正午的太阳下,这恢宏阔大的殿坪像一幅巨大的棋盘,密密麻麻地坐满了棋子似的文武百官。每位盘腿而坐的官员面前,都放着一只小碗。碗里空无一物。百官们一律如老僧入定似的闭着眼,仿佛已经与世事无涉。甚至连他们面前的这只空碗也有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幽傲之态,在泛着日头的白光。 旁白:“乾隆在执政的第一年就恢复了耕籍大典前耐饥三日的祖制,也许是意味深长的。他想告诉百官们什么,自是不言自明。然而,他的巨子们能否熬得过这只能靠米汤果腹的三天么?这连乾隆自己也心中无底……” 3.养心殿膳房。日。 红柱上,那贴着的“俭”字金光闪闪。宽大的膳桌上,也唯有一只空空的小碗。 乾隆静坐在龙椅上,面对着空碗,闭着眼睛。张公公和李小山恭候在一旁。 乾隆:“今日是耐饥的头一天,乾清宫那儿,都还好吧?” 张公公:“回主子爷,奴才已去看过,百官们都挺坐得住的。” 乾隆:“这就好。朕恢复祖制的苦心,他们是领会了。” 张公公给李小山丢了个眼色。李小山趋上一步,小心地道:“主子爷,依礼部的安排,打坐耐饥的官员,每日供一碗照影儿五谷汤。礼部的大人都在门外候着,等着主子爷下旨,才敢上太和门的丹下那石匾里去取五谷,熬了汤,好给乾清门送去。” 乾隆:“丹之下储存五谷,是圣祖爷为了让圣子神孙们能时常想起五谷之重,不忘稼墙之艰。用那儿的五谷熬汤喝,也合了朕的意思。告知礼部的人,让他们好生开取,不要撒落了。” 李小山:“奴才这就去传旨。”乾隆:“朕的五谷汤,不必另熬了,与文武百官同使一个大桶,勺一碗来就是。” 李小山:“奴才明白!” 4.太和门。日。 宫乐齐鸣。两列礼部的官员一身鲜服,扛着一口覆盖着明黄色绸布的木桶,合着官乐的节奏,神色肃然地走向丹。礼部司官高声唱:“乾隆元年,耕籍大典!开启储谷,天下丰捻!” 两官员将丹下的石壁打开,露出一口巨大的石匾。司官唱:“齐——跪!” 官员们啪啪打下马蹄袖,齐刷刷跪下。 一官员取出一只裹了黄绸的小斗,往石匾里挖去。满满一斗五谷被挖了出来。 五谷倾入木桶。司官高唱:“东方富足!再——取——!” 又一斗五谷倾入木桶。司官再唱:“南方富足!再——取——!” 木桶里五谷如泻。司官的声音:“西方富足……北方富足……天下富足……封——仓——!” 宫乐声铺天盖地。 5.御膳伙房。日。 五谷哗的倾入一口盛满清水的大锅。一把大铜铲往锅里搅了三圈,大锅盖轰然合上!锻木大柴在锅底熊熊燃烧! 6.养心殿膳房。日。 一把金勺从大木桶里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五谷汤,往那金边小碗里轻轻盛去。 乾隆闭着目,微笑着耸耸鼻子:“好香的五谷!” 张六德急声:“传旨!——好香的五谷!” 7.乾清宫殿坪。日。 “好香的五谷!”响亮的传旨声振聋发聩! 一勺勺五谷汤依次往官员们面前的小碗里盛去。每只碗都盛上了五谷汤。日头在汤碗里发光。一声重重的宫鞭响起,鞭声甫落,官员们表情肃然。官员们齐齐地端起碗,齐声唱颂:“圣上日——好香的五谷!” 喝汤声响起,其声如瀑! 8.养心殿膳房。日。 乾隆坐在椅上,仍闭着目:“今日是第二天了,乾清宫那儿,还静着么?”张六德:“回主子爷,奴才去看过了,有七成的官员还静着。”乾隆:“那三成呢?” 张六德:“那三成中,有一成在冒虚汗,有一成已坐不住趴下了,还有一成在吃私带的于粮。”乾隆的声音依然平静,双目仍未睁开:“冒虚汗的,趴下的,扶他们回去,朕躬耕之时,他们能来则来,不能来就不勉强。那偷吃干粮的,犯了朕的戒令,一律摘去顶戴。” 张六德:“奴才这就去传旨!” 9.乾清宫殿坪。日。 一个个虚弱不堪的官员被亲兵扶掖着离去。 十来名巡检官员在盘坐着的人丛中走动着,验检着每个官员的嘴巴。官员的嘴巴-一张开。一官员的嘴巴紧闭着,嘴唇在抖动。巡检官将这张嘴用力掰开,露出满嘴饼渣。巡检官毫不手软地摘下这官员的顶戴,两个亲兵上来,不容分说挟着就往外拖。 又一个官员被查出,大哭起来。巡检官铁着脸,重重摘下顶戴。 几个见状不妙的官员慌了,拼命蠕着嘴,舌头刮着牙,嗓子眼咕咕地响。他们没有逃过巡检官鹰一般的锐眼,被一个接一个摘顶子拖走。老臣张廷玉满脸白汗,喘虚气,那只左手颤得更厉害了,人摇摇欲坠。坐在一旁的米汝成看了看张廷玉,替他担着心。 那巡检官向另一处走去。米汝成狠狠心,抖索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麦饼子,悄悄塞到张廷玉手中,低声:“衡臣,快吃了,要不,您的那只手也得抖上了!快吃吧,没事!” 张廷玉接过饼子,手颤得更快了,低声:“不不,吃不得,吃不得!要是……” 米汝成恨声:“别说了!快吃吧!” 张廷玉犹豫着,突然狠下心,将脑袋一垂,用顶戴遮了脸,把饼子往嘴里塞去。 牙也在打颤,他的颤手还没把饼子让牙咬住,手一松,饼子掉了!麦饼在地上骨碌碌滚着,滚了一圈又转回来,不偏不倚地在刘统勋面前落定。刘统勋看了眼麦饼,一惊,回头看去,见身后的张廷玉脸色苍白,一脸的难堪,显然这干粮是他的,便暗暗一皱眉。张廷玉用右手一把抓住自己的那只颤手,苦着脸道:“不是老臣要嫁祸于你,是老臣不经意落在你面前了!” 刘统勋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田文镜。 第22章 田文镜的肩头挂着细长的白辫,闭着眼,一脸肃然。米汝成的额上淌下汗来,低声:“延清,可知后日皇上的耕籍大典,是何人主持?” 刘统勋:“张大人。” 米汝成:“张大人年迈体弱,要是饿上三天,还主持得了么?要是主持的时候倒下,犯的可是死罪!” 刘统勋:“这么说,这饼,是你为他备着的?” 米汝成点点头。这时,刘统勋轻轻摇了摇头:“沧翁啊沧翁,你这是看不起张大人啊!”张廷玉脸色煞白:“延清,不必责难米大人了,把饼子扔还我,我拿着去见皇上,该搞顶子,就摘吧!”“糊涂!”刘统勋沉声,“你要是拿这饼子去见皇上,分明是给皇上难堪!” 一旁,田文镜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两个巡检官走来。刘统勋悄悄将脚边的麦饼往身下一拨,压在了腿下。巡检官站在刘统勋身边,脸如铸铁。此时,刘统勋正目平视庐息平和。张廷玉和米汝成紧张地看着田文镜的嘴。他们知道,只要田文镜一开口,刘统勋的顶戴即刻就会被摘去。 田文镜的嘴角挂着他那特有的倔倔的冷笑。 巡检官盯视着刘统勋,厉声道:“刘大人真有养气功夫,腰板如此挺直!——请刘大人挪挪腿!” 刘统勋不动,呼吸却是重起来。张廷玉和米汝成的脸色顿时惨白如雪。而田文镜的嘴角上,冰冷的笑意令人恐惧。 巡检官重声,“请刘大人挪腿!” 刘统勋牙帮一紧,挪腿。 “不,挪的是那条腿!”巡检官道。 刘统勋换了条腿,挪开。竟然腿下无物! 巡检官看着刘统勋的眼睛:“刘大人!给您身后的张大人送一句话:多多保重!” 说罢,巡检官转过脸,朝另堆官员中巡检过去。显然,他是放了刘统勋一码。 张廷玉和米汝成长长吐了口气,脸色松了下来。 刘统勋的脸却没有松弛,垂着眼睛,低声道:“你本可以现在就置我于死地。” 他在对身边的田文镜说。 田文镜发出一声冷笑:“你也太小看我田文镜了!”他松开手掌,将那块饼子扔还给刘统勋。不用说,这饼子是被他悄悄藏下的。 刘统勋:“你是在保我?” 田文镜:“不,是保皇上的体面!” 刘统勋:“可你别忘了,你留住我刘统勋的顶戴,自己的顶戴却早晚会丢在刘统勋手中!” 田文镜冷哼一声:“较量不是才刚刚开始么?” 刘统勋沉声:“好吧!那就让咱们骑驴看唱本吧!” 说完,他看了眼田文镜,闭上了眼睛,从嗓子深处吐出一句话来:“我不会谢你!”田文镜的眼睛也闭上了,嗓子深处也清晰地吐出一句话来:“可我得谢你。 你让我又有了对手!“ 10·乾清宫殿坪。夜。 宫灯盏盏,殿坪上一片金红的灯光。刘统勋的脸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低声对着明显体力不支的张廷玉说:“这是我刘统勋为官以来,头一回负了皇上!”他把饼子悄悄递给张廷玉,“天黑之后,吃了它!” 张廷玉接过饼,收入怀内,眼睛渐渐湿了。 11.养心殿膳房。日。 乾隆喝完碗里的五谷汤,轻轻放下碗,抬起有些虚肿的脸,问张六德:“今日是第三天了,乾清宫那里,还坐着几个人?”张六德欠身:“回主子爷,奴才去看过了,乾清宫那殿坪上,还坐着七十来位官员。”乾隆笑了笑:“是么?朕还以为没人了。对了,那为朕推耕的耕牛,也是饿了三天么?”张六德:“回主子爷,那耕牛也是主子的臣子,主子不进食,它也不敢进食,已是断了三天草料了。”乾隆:“也难为那耕牛了。对了——张廷玉还坐着吗?” 张公公:“还坐着。” 乾隆动容:“不容易啊!三朝老臣,三日忍饥,这不是常人能办到的。六德,你把朕的寝宫里那条厚毯子给他送去,让他坐在毯子上,再给他送一碗热奶茶去,让他喝了。明日大典,朕得靠他给支着!”李小山:“主子爷,明日大典,您得亲自下田耕地,再这么饿着,万一要是……”“多嘴了不是?”乾隆道,“告诉御膳房,准备好佳肴鲜果,等耕籍大典的事办完了,朕要好好开一回御宴,让臣工们都吃得饱饱的。”李小山:“奴才这就去御膳房传旨。”乾隆感叹:“饱汉不知饿汉饥。饿了三日,方知饥为天下第一难事!” 张公公大声:“传旨!——饱汉不知饿汉饥,饿了三日,方知饥为天下第一难事!” 12.乾清宫殿坪。日。 坪上已是稀稀拉拉地散坐着七十来个官员,个个面有菜色,提声唱颂:“圣上日!饱汉不知饿汉饥,饿了三日,方知饥为天下第一难事!” 一群鸽子抱着鸽哨声在殿坪上空飞过。鸽哨嗡嗡,仿佛在拖带着冲天而起的声音:“……第一难事……第一难事……第一难事……” 13.北京城南先农坛。日。 龙鳞凤隆、垄亩纵横的先农坛,此时春阳高照,太岁庙前,祈谷坛高筑,五色春旗耸然如林,一派吉祥庄重气氛。宫乐声中,那高搭着彩棚的一块平整如镜的水田两侧,次第走来三王五卿、内阁大臣、文武百官。官员们个个身披蓑衣,头戴雨笠,在这块专供皇上躬耕的田亩旁排班序立。张廷玉身着礼官彩袍,急步奔向祈谷坛,向着高坐在坛上的乾隆啪的打下马蹄袖,山呼毕,高声颂道:“乾隆元年,耕籍大典!吾皇亲耕,岁岁丰捻!” 二十四名身穿绿色春服的宫女唱起了颂禾之歌。乾隆接过燃着的大香,插人一口巨大铜鼎,对着东方深深一拜,款步走下祈谷坛,向着籍田走去。颂禾之歌高唱人云。乾隆穿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 刘统勋站在田边的官列中,见张廷玉心沉气定地指挥着,便与米汝成相视一眼,两人会心地笑了笑。张廷玉高唱:“吾皇面南而立,春风浩荡而来!” 乾隆面向南方。张廷三高声传:“户部尚书跪进锄!” 户部尚书田文镜肃然出列,向乾隆跪进了一支锄。 张廷玉高声传:“顺天府尹跪进鞭!” 顺天府尹出列,向乾隆跪进了一条鞭。 张廷玉提声高唱:“耕牛下田——!” 田里水声响起,两位老农牵着一条硕壮的耕牛步下田去。 但见这牛了得!毛色正黄,身披黄缎,一束黄丝绳笼着牛头,双角正中竖着一块厚厚的金牌,牌上嵌着一颗鸡蛋大的红宝石!耕牛身侧,另有二农夫扶着铁犁,后头便是顺天府尹捧着青箱,负责在耕后播种的户部尚书则背着一只扎黄绸的谷笼。 紧站在耕牛身边的是锦衣侍卫总管,手里端着一只金漆便桶,随时准备盛接牛粪。 见一切合礼,张廷玉深深运了一口气,屏力大唱:“吾皇……亲耕——!” 鼓乐颂歌大起。太常寺、銮仪卫的六位堂官步下田去,引导着乾隆人田。哗--!乾隆双脚溅起田水! 几乎与此同时排班序立着的三王五卿、内阁大臣高声唱起了先帝雍正所作的躬耕诗章:犁烨推进三圈,祈天赐我丰年。迎来五风十雨,农时不乖不想。天降甘霖丰沛,普洒万顷农田。皇上心情愉悦,永享福禄平安!此歌甫停,文武百官接唱:龙犁圈圈转动,春风拂面而生。皇帝亲手耕种,供奉天地神灵。劝勉百姓勤俭,督促万民力耕。教化得以推广,百谷得以生存! 在颂唱声中,年轻的乾隆扶着犁,耕开了他这代王朝的第一垄田浪。滚滚的田浪在乾隆面前翻动。 身后,户部尚书将第一把秧谷抛撒人田。 乐曲冲天!在远处观瞻的万千百姓欢声雷动!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鄂尔泰、张廷玉、刘统勋、田文镜、米汝成、孙嘉涂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铁犁滑行,犁尖上泥浪如花。乾隆扶着犁,耕得兴致勃勃。突然,犁缓慢下来了。 乾隆打鞭。牛蹄干脆停下了。 牵牛的农夫急起来,吆牛。牛还是不动。乾隆对耕牛笑道:“朕还未累,莫非你已累了?” 那牛的前蹄一屈,跪倒了。乾隆大惊! 这猝然之变,使得震耳的乐声和颂唱声都停了下来。籍田上下一片寂静。啪的一声响,田埂上,田文镜跪倒了。仿佛是无声的命令,站在田埂上的官员们纷纷跪倒。乾隆放下犁和鞭,瞪着泥水,走到牛面前,和悦地问:“牛,此跪为何?” 牛不语。乾隆顿了顿又问:“牛,你跪田不起,究竟为何?” 湿润的牛眼看着乾隆。乾隆抬起脸,目光停在头顶的彩棚上,道:“朕明白了! 天下农田都无彩棚为顶,唯独朕的亲耕籍田盖着这么华丽的篷顶用于遮阳避雨,想必是让耕牛替天下农夫伤心了!“ 田文镜大声喝道:“还不快快拆去彩棚!” 銮仪卫的堂官惊恐地应声:“喳!” 彩棚很快拆走,春日的阳光照在田里,泛着白白的水色。 田文镜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天恩浩荡!牛站起来了!” 众官看去,果然见那耕牛从泥水里站了起来,还用力甩了下缠着明黄色流苏的尾巴。乾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重又扶起犁,轻轻打出一鞭,犁尖一动,又一道四浪翻卷而起。 乐声、颂唱声又响了起来,官民再次欢声雷动。乾隆的笑容里充满了满足。撒着谷种的户部尚书看着新耕的田垄眼里盈满了泪水。众官们放声颂唱。突然,乾隆扶着的犁头又慢了下来,耕牛再一次站停下。 乐声颂唱声突然而止。张廷玉、刘统勋、米汝成往田里看去,脸色骤变!田文镜脸色顿变。 一片沉静!田里,那牛双膝一弯,又扑通一声跪倒,牛头仰得高高的。乾隆又一次震惊,放下犁鞭,走到牛面前,问道:“牛,此跪又是为何?” 牛无声,望天的环眼中竟然流泪不止。 第23章 乾隆颤声道:“牛,你怎么淌起泪来了?……朕明白了,你不会说话,只得用眼泪来告诉朕,你不想替朕耕田了,是么?” 牛眼泪水汹涌。乾隆的脸色雪似的苍白起来,对着又伏跪在田埂上的张廷玉怅然道:“起驾回宫!” 14.通往大内的御道上。日。 豪华的卤簿浩浩荡荡,十二面龙旗和十二盏宫灯簇拥着乾隆的御车。车内,乾隆一脸沉重,默默地想着刚才发生的让他百思不解的一幕。乾隆内心的声音:“耕牛跪于耕籍之四,这到底为什么呢?难道是苍天对朕的一种暗示么?或者,果真是今年天下大旱的一个征兆?……朕改元方才三月啊!苍天难道真的要为难朕了么?” 乾隆深深吸了口气,嘴唇渐渐抿紧。他那棱角分明的嘴角上浮出了令人畏敬的典重而又桀骛的神色。 15.大殿内。日。 宫乐声中,御宴排开,极尽丰盛,满桌堆红簇绿。桌前坐满了饿极了的文武百官,桌面上银筷闪动,金杯交错,一片狼吞虎咽之声。 一张张大嘴在倏开倏闭,一排排大牙在嚼硬磨软。大鱼整肉、肥鹅壮羊闪着油光。有人于脆用手抓起油鸡酱肘,斜着脖子大啃起来。默默坐在桌旁浅吃着饭菜的刘统勋抬起脸,向身后看去。他的目光停留在田文镜脸上。田文镜也在默默地小口吃着米饭,此时也抬起了脸。 两双眼睛相碰,谁也没有避开。两双眼睛逼视着。但几乎同时,两双眼朝着殿首那架绢纱屏风望去。透过绢纱屏风,依稀可见一张巨大的御桌前坐着乾隆。 两双眼睛都惊愕而又痛楚地眯缝了起来——乾隆的身影像一尊雕像,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 刘统勋和田文镜的眼皮又几乎同时狂跳了起来。两人突然收回目光,几乎同时放下手里的金边细瓷碗,站了起来,走到屏风面前,打下马蹄袖,咚咚两声响,两人一起对着乾隆的影子跪倒了。 满殿的吃饭声停下了。一双双握筷抓食的油手垂了下来,众官们纷纷站起,僵着脸望着屏风。殿内顿时陷入了无人一般的寂静。 “撤屏。”许久,殿里响起乾隆的声音。 过来几个太监,将屏风撤去。众官惊呆了!乾隆坐在宽大的御桌前,坐得像一尊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那百十道精美绝伦的御膳,面前那副银筷整齐地搁在金灿灿的筷架上,显然一动也不曾动过。 殿里响起一声接一声的膝盖磕地声。百官在桌边纷纷跪倒。 乾隆默坐着,脸无表情。 张六德和李小山恭立在一旁,不安地看着主子。 张六德小心翼翼地:“主子,您吃点吧?” 李小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主子,您饿了三天了,再不吃,这满殿的文武百官,也不敢再吃了。” 众官突然齐声喊道:“皇上用膳吧!” 乾隆垂着的眼皮动了动,抬起了眼,声音很轻:“那牛……吃上草料了么?” 张廷玉往前跪了一步:“回皇上,那牛已经吃上草料了,还喂了豆子和奶子。”乾隆:“很好。你们,跟着朕饿了整整三天,朕得看着你们好好地吃。都起来吧,坐回椅子上去,吃得饱饱的,明日好替朕办差。” 众官泣声:“请皇上用膳!” 一缕苦笑浮现在乾隆脸上,失血的嘴唇动了一下:“朕,咽不下。朕真的是…… 咽不下这金盏银盘里盛着的美味佳肴。“ 田文镜淌着泪呼道:“皇上礼尊祖训,表率天下,圣心定能正百官、理万民!” 乾隆:“是么?朕望食而无味,真的就能正百官、理万民了么?不见得。…… 你,张廷玉;你,田文镜;还有你,刘统勋,一个个都称得上是朕的股肱,可你们谁能告诉朕,耕牛跪田不起,究竟是为什么?莫非正如京城内外所传,是异象灾兆?“ “皇上!”刘统勋抬起头,大声道,“臣已访过农家,耕牛跪田,并不罕见! 若是耕牛或病、或累、或受了惊吓,都有可能跪而不起,而且还会眼中流泪!臣以为,今年的耕籍大典格外隆重,卤簿又格外鲜丽,尤其是新添了高唱先帝颂禾之词,歌声人云!那耕牛从未见过如此盛大之场面,受了惊吓,致使不敢前行而双膝屈跪! 更何况,那耕牛也已断食三日,体力自是不支,跪屈于田,纯属自然!而所谓‘跪’,其实只是牛儿休息的姿态,就如人席地而坐一般;所谓‘流泪’,这也是牛儿的禀性,受惊之牛,眼中必红,而双眼发红,必渗出泪水!故此,臣不以为发生的耕牛跪田之事,是异象所致!更不是灾变之兆!“ 乾隆微微点了下头。跪在一旁的张廷玉等大臣一脸感佩。 乾隆道:“朕心里还是不踏实。从先农坛回来后,朕总是觉着一样东西闷在胸口。可这闷着朕的是什么,朕不知道。” “皇上!”田文镜抬起脸,正色道,“臣田文镜以为,让皇上心头烦闷的,不是跪田之牛,而是一张图!” 刘统勋身子一震。乾隆:“说下去。” 田文镜:“古人有言:诚,天道;性,天德。先帝以精诚治国,国家得天道之福佑!先帝以真性为君,万民得天德之沐浴!先帝宾天,圣上承基,其大道天德有幸得以一脉相承!开元以来,圣上效法先帝之道,使生者有养,死者有葬,行旅万里,宿泊如家,盛世之景已是日新月异!然而,仁人受讪,国将乱也;小人得位,亦国将乱也!查考汉之党,唐之朋党,宋之好党,三党兴,天下岂有不衰?而三党乱国之策,无不采用危言耸听之法!明借为民请命之名,暗行窃国篡权之实!三月前曾令满朝文武闻之色变的那幅《千里饿殍图》,就是这群奸人的窃国篡权之旗! 此图之险恶,不仅在于低毁那幅昭示先帝煌煌伟业的《千里嘉禾图》,更在于欲将先帝开创之基业尽被饿殍所掩埋!皇上!臣以为,只有焚毁那图,压在皇上心中的巨患才能得以剔清!皇上,焚图已是时不我待啊!“ 满地跪伏的王公百官被田文镜的这番话惊呆了。谁都听得出,田文镜显然是有备而言。米汝成朝刘统勋看去,见他紧闭着眼睛,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撑地的双掌已是收握成拳头,不由一阵心悸。 “把脸都抬起来。”乾隆扫视了一圈伏殿的官员,“田文镜的这些话,你们都听见了。朕想问问你们,那幅《千里饿殍图》,该烧还是不该烧?” 无人回答。乾隆把目光落在刘统勋身上:“刘统勋,图是你献的,你自己说,这幅图,该烧么?” 刘统勋抬起脸,沉声:“皇上要听微臣说实话么?” 乾隆:“难道你想对朕说假话不成?” 刘统勋把脸抬高了些:“皇上要听微臣的实话,微臣胆子就大了!微臣刘统勋以为,烧去一幅饿殍图容易,而要救护万千饿民不容易!若是为保得先帝造业的体面而将天下一概视为春城花都,遇灾变而瞒之,遇民困而遮之,以歌舞升平之虚景蒙遮世人的双目,那么,田大人所说的乱国之象,定是不远了!”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乾隆的脸色更苍白了,突然冷冷一笑:“说完了么?” 刘统勋的鼻尖滴着汗:“还未说完!——臣以为,《千里饿殍图》犹如大钟,在咱大清国的头顶上回响不止,为的是要咱们的君臣时刻牢记灾孽未驱绝,饿殍尚还塞路!要咱君臣时刻不忘防患于未然!——皇上!这幅图,也是万万千千的百姓用血泪书成的奏章!也是……”“够了!”乾隆打断了刘统勋,“你是说,这幅图,其实就是朕的明日江山?”刘统勋抬起眼,诚意切切地看看当今天子,大声道:“皇上若是能以此图为警,那就是天下黎民的万福了!” 乾隆:“要是朕对此图不以为然呢?” 刘统勋的眼皮一跳,欲言又止。乾隆:“怎么不敢说了?” 刘统勋头皮一硬,回道:“臣以为,若是皇上视此图为无物,那么,这就让微臣想起了一个人。” “这人是谁?”乾隆目光一灼。刘统勋嗓子干苦,强咽了一口唾沫,提声道:“臣想起了楚文昭王!” 殿内轰的爆起一阵惊声。 乾隆的脸上也浮起了惊色,强力克制了一下情绪,对殿上众臣道:“有谁能告诉朕,刘统勋说的这个楚文昭王,是干什么的么?” “圣上!”田文镜跨出一步,脸色青森,大声道,“刘统勋借亡国之君讽我圣主,罪不可恕!” 苗宗舒、潘世贵等大臣附声:“对!罪不可恕!” 米汝成、张廷玉等大臣又替刘统勋急出一阵汗来。 乾隆:“朕是问,那个楚文昭王是于什么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朕啊?——米汝成,你来告诉朕吧。” 米汝成急忙出班跪下,淌着冷汗道:“回皇上,楚文昭王实、实乃暴君。此君登基伊始,便奢侈无度,所造天策府,极尽天下栋字之盛,户辅栏槛嵌镶的都是金玉宝珠,涂壁所用的丹砂就用去了数十万斤!……” “说下去!”乾隆见米汝成沉默了,喝了声。 米汝成拭拭脸上的汗,继续道:“为了显示先帝武穆王的遗业之盛,文昭王下令军中的长枪大戟一律用黄金包裹,却全然不顾兵器可否上得战场!”抬眼暗暗看了看乾隆的脸色,急声又道,“……嗯,嗯……对了,文昭王虚饰富国之景,一叶而障目!国运日衰,百姓因此而身陷水深火热!乡间农田荒芜,饿尸如山;城内家家断炊,户户吊丧!而文昭王却说:”只要天下有田,何忧天下无谷?‘如此轻民命而重虚名,令人发指!……更、更有甚者,当朝有学士上书说:“国库已尽,民粮断绝,百姓困毙,而暴敛仍然不息,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后来呢?”乾隆追问。 “后来,”米汝成的声音发了颤,“后来,自然是国家亡了。” 第24章 殿内出现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刘统勋跪伏的地面上,汗水湿了一片。谁都知道,紧接下来在乾隆嗓门里发出的声音,必然是字字人命!田文镜的脸上暗暗浮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 许久,乾隆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重却惊心动魄:“朕到这会儿,才明白了一些刘统勋的意思了。你是在告诉朕,这幅《千里饿殍图》,该是打朕的一条鞭子。朕要是不受打,那就会成为那个亡国的文昭王……” “皇上!”苗宗舒等臣子跪下,显然有话要说。 “你们住口!”乾隆喝了声,继续把话音平稳下来,道,“可是,你刘统勋也自视过高了些,想拿鞭子打朕,你的手劲儿还不够。——来人哪!” 殿前太监应声:“奴才在。” 乾隆站了起来,严厉地道:“取《千里饿殍图》,当殿焚毁!” 众臣惊,沉默片刻,突然颂喊道:“皇上圣明!” 田文镜回头朝刘统勋看去,只见刘统勋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16.殿坪上。日。 一口大钢炉架起了火,火焰熊熊。两个太监执着打开的《千里俄停图》长卷,像执着一块大匾似的向火炉走来。众官诚惶诚恐地目送着图卷。图上,令人心惊的饿殍群像,幅幅逼人眼目。 刘统勋双目垂泪。 田文镜脸如重铁。 米汝成汗如雨下。张廷玉强作镇静。…… 长卷向火炉投去。“慢!”突然响起乾隆的声音。太监的手收了回去。 炉火冲天! 17.养心殿。夜。 一口金漆大木箱匐然打开,《千里饿殍图》被扔进箱内。一列太监次第过来,将捧在木盘里的“五毒”一样样倒入箱内。晒干的蜈蚣、蝎子、蜘蛛、长虫、蛤蟆…… 渐渐将画轴埋住。箱盖又匐的一声关上。一把巨大的铜锁挂上了箱子。哗的一声,一块黑布盖在了箱顶上。 老太监张六德高声唱:“压上镇邪石——!”两个年轻太监抬来一块四方的青黑色玉石,石上刻着一尊四爪双角、披鳞环眼的镇邪兽! 跪伏着的文武百官在镇邪兽下深深俯下头去。镇邪兽双目通红! 定格。 第7集 1.米镇石街。日。 小梳子斜挎着那只大大的布口袋里不知又装了些啥,鼓鼓的,一路走着,东张西望。不用说,她又在打着谁的主意。 她走近一个烧饼摊。摊主是个老头,见小梳子过来,急忙用手护住案板上的烧饼,笑道:“小梳子,你可别过来!你要是在我的摊板前跌一跤,准得少上两只大烧饼!” 小梳子阴着脸:“丢了烧饼怨谁?怨你自己没长眼睛!——这不,看看身后,站着谁?” 老头:“不上你当,不上你当!我老汉决不往身后看!” 小梳子笑得一脸鬼祟:“不看就对了!” 老头身后,几个小乞丐正伸着手偷案板上的烧饼。小梳子见小乞丐把烧饼塞满了衣袋跑开了,便笑起来,对老头说:“你呀,就是信不过我小梳子的话!下回,可不能光顾着前头不顾后头哟!” 她对着老头挤了下眼,飞快地朝小巷里跑去。老头疑疑惑惑地往案板垂下脸,大吃一惊。放在案板上的烧饼全都不翼而飞了!老头恨得跺脚:“又上小女子的当了!” 2.巷子里。 小乞丐把烧饼从衣袋里取出来,一只只放进小梳子的布口袋。一胖脸小丐童揉鼻子笑着:“梳子姐,能让我摸摸你的梳子么?” 小梳子:“不能。” 小乞丐:“为什么不能?” 小梳子:“梳子是女儿家的宝,谁也不能摸。” 小乞丐:“可我看见,你让一个男人摸了。” 小梳子:“没这事!” 小乞丐:“他是米少爷!” 小梳子抬起手,装作要打的样子:“记着!谁也不准提起米少爷!明白不?” 小乞丐们齐声:“明白!” 小梳子从布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只小瓶子,打开,用小指头往里一点,指尖红了。她问小乞丐:“知道这是什么么?” 小乞丐:“女人用的胭脂!” 小梳子:“我才不稀罕胭脂哩!这是夏天榨的凤仙花露!——一都过来,我给你们点上!点了梳子姐的红痣儿,你们就记得住梳子姐说过的话了。都闭上眼!” 小乞丐们纷纷把眼睛闭上,仰着脏兮兮的脸。小梳子在他们的眉心点上了一粒通红通红的小红痣,笑道:“到河边照照脸去,俊死你们了!” 小乞丐欢呼着,往河边跑去。 小梳子给自己的眉心也点上一“痣”,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巷子。 3.运河边一座破庙外。日。 小梳子用手捂着大布袋,气喘吁吁地朝破庙急步走来。 她老远就喊:“米少爷!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庙里没有米河的动静。小梳子跑到庙门口,见门紧关着,生了气,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可这时庙门里仍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小梳子生气地跺了一脚,从袋里取出一大堆吃的,捡了个大烧饼,咬一口,骂:“你躲着吧!饿你三天,看你还躲不躲!” 可只一会儿,她便一跃而起,趴上窗户,朝殿里望去。只见殿里空荡荡的,没有米河的人影。小梳子这才急了,回过身,对着旷野大喊:“米少爷——!!” 廊下的一堆干草突然揭开,一个男人从草堆里爬了出来。 小梳子:“原来你像狗一样钻草里睡觉啊!” 她突然噤声,原来爬出草堆的是米家的老仆人牛大灶! 4.田野上。日。 牛大灶跟在小梳子后头,走得跌跌撞撞。 小梳子一脸得意:“牛大叔,只要你跟我小梳子唱曲儿,我就告诉你米少爷在哪!”牛大灶哭丧着脸:“我的小姑奶奶!只要能找到少爷,莫说让我唱,就是让我哭,我也干!‘小梳子双手叉腰:”谁要你哭!你们米家又没死人!——好吧,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唱完了,你就能见到米少爷了!“ 她怪声怪调地唱起来:“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鼻涕拖!” 牛大灶学着唱:“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鼻涕拖!” 小梳子:“先生教我天地人,我教先生肚皮疼!” 牛大灶:“先生教我天地人,我教先生肚皮疼!” 小梳子:“先生教我大学,我教先生赖学!” 牛大灶:“先生教我大学,我教先生赖学!” 小梳子:“先生教我中庸,我教先生屁股打得鲜红!” 牛大灶:“先生教我中庸,我教先生屁股打得……打得……” 小梳子:“打得鲜红!” 牛大灶:“打得鲜红!” 小梳子笑得前俯后仰:“牛大叔,你的牛嗓子唱得还真好听暧!” 牛大灶急声:“小姑奶奶,快告诉我,米少爷在哪?” 小梳子沉下脸:“你说什么?” 牛大灶:“你不是说,唱完了就让我见米少爷么?” 小梳子一脸正经地:“这么几句就唱完了?小姑奶奶肚里的曲儿,还有十八箩筐哩!” “啊?”牛大灶大惊失色,懊恼得抱着脑袋要撞树。 等牛大灶回过神来,小梳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牛大灶一脸哭相,转着身子对着四周喊:“少爷哎,你可不能跟这个小妖精做伴儿哎!她要你唱曲儿,你可千万不能唱!……少爷哎,你在哪?你在哪啊?……” 5.破庙外。日。 小梳子孤坐在石阶上,托着腮,苦苦地等着米河。 她不耐烦了,生气地从大布袋里取出一只烧饼大咬一口,忽又从嘴里吐出咬下的饼,放回布袋,自语:“哼,米少爷你等着!让你吃我咬过的饼!” 6.运河边一条破船里。日。 两只酒碗相碰。米河与王虎林举酒一照,一饮而尽。 王虎林叹了声:“还记得牢里的弟兄们让你替他们申冤的事么?说实在话,这冤,说来说去,只为着一个字:粮。” 米河:“天下粮字为重,在此字上受冤,可是天下第一大冤。” 王虎林从怀里掏出《状元策》,双手递给米河:“从前,有个状元叫文天祥,他在状元卷子上说:仓库中的米粮有限,百姓的膏血也有限,不可盘剥过甚!” 米河:“你得罪了那个长鼠须的杭州知府孙大人?” 王虎林:“是啊,去年底收漕粮,知府大人孙敬山在钱塘县坐镇三天,凭着他那三套本事,一下就多收了三五千石白米!” 米河:“他那三套本事,就是秤大、斗大、脚大?” 王虎林:“对!——有件事听说没有?皇上前些日下了旨,要各省各县的官仓盘验库存,再从民间收购余粮充人官仓,以备赈灾之需。” 米河:“这可是好事。” 王虎林:“还好事呢!皇上说的是余粮,可杭州府已贴出布告,凡是种田农户,家家必须卖粮一石五斗,合二百二十五斤白米,你想想,收漕粮时,农家的活命口粮已经所剩不多,眼下正逢大旱之年,田里绝收,哪有二百多斤粮食可卖?这不分明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 米河:“农家要是卖不出这一石五斗,那又怎么样?” 王虎林:“还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坐牢!” 米河一拍破船:“粮食何时开收?” 王虎林:“就在这两天。对了,等收粮的衙役一到,你就能明白什么叫秤大、斗大、脚大了!” 米河把酒碗一放:“这事,我管了!” 7.破庙里。夜。 小梳子躺在供桌底下,身子蜷曲着,望着从窗外透人的月光,满脸忧伤。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小梳子一喜,一跃而起,额头磕在供桌上,痛得叫起来。抬头一看,进庙来的果然是米河。小梳子钻出桌,沉着脸:“米少爷!我让你像泥菩萨一样坐在这里别动,可你,一走就是两天!” 米河满脸霜色:“小梳子,有句话问你! 第25章 敢跟我赴汤蹈火么?” 小梳子眨着眼:“啥叫赴汤蹈火?” 米河:“就是跳油锅,爬火山!” 小梳子看看四周:“米少爷,我和你,在地狱里了?” 米河:“你就说,敢不敢?” 小梳子:“米少爷敢,我也敢。” “好!”米河激动起来,“我知道你敢!——来,坐下,把吃的取出来,我们边吃边说!” 小梳子嘴唇得意地一扭,从布袋里取出那块咬过的饼,递上:“给!”米河接过月牙形的饼,连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嘴里。小梳子问:“香不香?” 米河:“香!” 小梳子噗味笑了,点上了一支长长的蜡烛。 8.旷野上。夜。 月光下,牛大灶手里拿着一节竹梆,边敲,边拖着长长的嗓门喊:“少爷——,回来吧!少爷——,回来吧! 几只狗冲着他吠。他撵开狗,一路喊去。 9.破庙里。深夜。 蜡烛已残。 米河和小梳子躺在供桌底下,身上盖着干草。 米河:“小梳子,等我把大事办成了,你就给我做老婆吧?我二十五了,该有老婆了。” 小梳子笑:“我做不了你的老婆。” 米河:“为什么?” 小梳子:“你是米少爷,我是小梳子,我和你,不配做夫妻。” 米河:“这话是谁说的?” 小梳子:“我做梦的时候,梦里有个老神仙对我说的。” 米河:“那是月老吧?” 小梳子:“不是月老!月老手里是拿着红线的,可这老头手里拿着掸子!——米少爷,我想过了,我做不了你老婆,能做你的梳头丫环。我十六了,是大姑娘了。” 米河:“好吧,你就做我的梳头丫环!” “真的?”小梳子高兴得翻了个身,鼻子几乎碰着米河的脸,“就这么说定了! 往后啊,我小梳子可就跟你寸步不离了!“ 米河仰着脸笑:“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 小梳子:“对!” 米河:“我要是……吃饭呢?” 小梳子:“你吃大碗,我吃小碗!” 米河:“我要是……睡觉呢?” 小梳子:“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米河:“我要是……读书呢?” 小梳子:“你捧书,我捧茶!” 米河:“我要是……跟谁打架呢?” 小梳子:“谁打你,我就剪谁的辫子!” 米河:“我要是……做了叫花子讨饭呢?” 小梳子:“你端着碗,我给人家唱曲!” 米河:“我要是……像我父亲一样做上个二品京官呢?” 小梳子想了想,从头上取下碧玉梳,借着月光看着,话音里带着伤心:“那我…… 就把碧玉梳扔到运河里,再不给你梳辫了!“ 米河:“这又为什么?” 小梳子:“做了二品官,不就得用金梳子梳辫么?” 米河望着小梳子的脸:“小梳子,早晚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到那时,我也许会哭。” 小梳子:“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哭?” 米河:“我也不知道,反正啊,我现在就想哭。” 小梳子:“现在就想哭?莫非我小梳子现在就离开你了?” 米河:“别问了。你离开我,还早着呐。” 小梳子:“要问!偏要问!你说,我和你离开了,你真的会哭?” 米河装出笑脸:“不会,我是说着玩的。” 小梳子沉默了。 米河:“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梳子仍不做声。 米河撑起身,看着小梳子的脸,这才发现女孩的脸上已经挂着了两行泪水。 10.运河边。日。 小梳子和一群小乞丐在朝着河面张望着。 米河走来,问:“收粮的官船还没见到么?” 小梳子:“快了!王庄主不是说,就在这两天了!对了,我刚才听贩丝的丝客在说,一个姓卢的新任巡抚,这两天也要来钱塘县了!” 米河:“姓卢的巡抚?” 11.杭州。卢焯宅客厅。晨。 一具于瘦的身躯伏在地上,他是浙江巡抚卢焯。 大堂正壁上,赫然高挂着卢焯从京狱中带来的刑枷,枷脊上披垂着黄绫,两旁是一副对联:“入狱乃佛许,知耻是圣言”。 一身便袍的卢焯直起腰,往香炉里插了一炷香,然后对着木枷又叩了一个头,撮香在手,道:“皇枷在上,天威高悬!臣卢焯,若是有负皇上厚望,此枷复颈,永不超度!” 他对着皇枷深深俯下头去,只听得身后响起女子的笑声。“蝉儿?”卢焯听出是女儿卢蝉儿的声音,直身回头,身后没有女儿的影子。 12.卢宅后园。日。 卢焯一双青筋如蚓的瘦手握着锄,在冰冻的菜畦间翻土。此时又闻一声女子的笑声。卢焯支着锄,笑道:“蝉儿!父亲知道你又要玩什么花招了!” “父亲!闭上眼睛!”十八岁的卢蝉儿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周身挟着一股凛凛的剑风。蝉儿高挑身材,面容姣美,穿着一身荷色箭衣,紧袖窄腰,手中那一把长剑,在父亲面前舞得如泼水一般。 父亲把眼睛闭上了。蝉儿的剑花灿烂,猛地一颤,剑骤然收住。父亲慢慢睁开眼,这才发现剑尖离自己的咽喉只有半寸之遥! “好!”父亲面不改色,“此剑要是再进半寸,老父命休矣!” 蝉儿笑着收了剑:“在父亲眼里,生与死,就这么相近?” 父亲:“是啊,这就如做官,如果有了一念之差,也就没有半寸活路了。”女儿:“所以父亲天天早上要在刑枷前跪上片刻?” 父亲:“对,父亲怕的就是违逆了皇纲皇宪。”顺手从园中的橘树上摘了个橘子,往空中一扔,“蝉儿,出剑!” 蝉儿腰肢一拧,反身挥出一剑,剑锋擦着飞起的橘子一掠而过,没有击中。父亲:“看来,我儿的剑法还不甚精进。” 蝉儿不服气:“请父亲再抛出一橘,让蝉儿一试!” 父亲又摘了个橘子,扭臂从身后高高地抛出。 蝉儿跃起,挥剑在空中舞出两道白光,收剑之时,那橘子却仍完好无损地落在了卢焯手中。蝉儿沮丧地垂下剑,咬起了嘴唇。 父亲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抚抚女儿的头:“蝉儿,莫要灰心!你双目失明,能有这般剑技,已是不易。好好练,日后会有长进!” 蝉几点点头,失光的瞳仁浮起泪水:“父亲,我的眼睛,真的不能复明了么?” 父亲:“只要这世上还有治眼的良医,父亲会替你找到的。” 女儿苦笑着摇摇头:“不,蝉儿不指望父亲会为女儿找到治眼的良医。” 父亲:“你是信不过父亲?” 女儿:“父亲忙于公务,从未将女儿的眼疾放在心上。” 父亲:“蝉儿这话就错了,父亲入狱多年,出狱复官才几日,朝廷交办的差事又那么重,父亲实在是抽不出……” “莫说了,”女儿打断父亲的话,“父亲能从狱中平安回来,已是蝉儿的大幸,蝉儿就是此生再不复明,也不会怨怪父亲的。” 说罢,蝉儿淌着泪急步跑出了月门。 卢焯望着女儿的背影大声道:“蝉儿,等父亲从钱塘县办差回来,就带你找治眼的良医去!” 女儿已经跑远了。卢焯长长叹出一声,对着侍卫重声道:“备马!” 13.杭州郊外旷野。日。 尘头滚起。官袍锦绣的卢焯骑在马上,左右是随从和护卫,马队急驰而来。随员:“卢大人!前面就是钱塘县了!” 卢焯:“进城之后,径直前往官仓验库!” 随员:“是!”马蹄下烟尘滚滚。 14.运河上。日。 十八个纤夫拉着孙敬山的大红官船,沿着运河向米镇进发。 官船后头,拖着一条大空船,船甲板上整齐地放着收粮的大斗和大秤,十来个收粮行役穿着大靴子,衣冠肃然,背着手,赳赳然站在船帮两侧。 孙敬山临窗站着,对着身后的师爷道:“卢抚台大人今日也已离开杭州,前往钱塘县验仓了。我和卢大人,可谓是水陆并进!卢大人一到钱塘验完仓,头件关心的大事,定是这民间余粮何时何日如何补充官仓。记住,等粮食一收上来,要立即进仓,不可迟缓!” 师爷胸有成竹地一笑:“下官明白!” 15.钱塘县官仓外。日。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远远地望着下马的卢焯大人一行。 钱塘知县王干炬郑重其事地撩袍,从裤带上解下一把大钥匙,打开了仓门上的大锁,即有两个库吏推开了沉重的仓门。 王知县躬身:“抚台大人请——!” 卢焯领着随行官员大步进仓。 围观的百姓踮着脚往仓门里张望。 王知县急嚷:“大人都进去了!还不快换上《五谷丰登》!” 唢呐声乱了一阵,怎么也吹不成曲,一片呜里哇啦。 百姓们哄笑起来。 16·仓内。 叠得高高的粮袋巍然如山,到处纤尘不染,井井有条。 卢焯巡视着,面无表情。跟在身后的王知县捧着大册子,一边报着存粮数,一边点着仓存米袋,让卢焯过目。 卢焯示意王知县退开,从怀里取出一根长长的白麻绳,绳上点着红漆,绳子两头各系着一个小铁饼,俨然是一把软尺。他手一抛,软尺一端抛上了米包顶上,一端着地,垂得笔直。他数了数红点,默记在心,然后又横着量了量,心算片刻,再要过大册子翻阅起来。 王知县一脸紧张。 许久,卢焯微微一点头,把册子递给王县令:“很好,多了七袋。一袋装白米五斗,合七十五斤,七袋则五百二十五斤。这么说,所存库粮比实账多了五百余斤。 不过,这所多之粮,从何而来?“ 王知县本已松了口气,见问,心又一紧,猛一激灵。笑道:“本县粮仓向来重视灭鼠,这五百多斤粮,想必正是从鼠口夺得!” 卢焯面露赞赏之色:“本官记起来了,钱塘县官仓有位大名鼎鼎的鼠爷,想必鼠爷有一手灭鼠的绝活?” 第26章 王知县一时语塞,见得墙边一只大筐,便有了主意,将筐取了过来,笑道:“对,对!鼠爷就是这般灭鼠的!卢大人请看——”把筐往自己头上一套,“这筐子就是灭鼠之利器!平日用小棍长绳支在筐中,作张口待捕之状,筐内散布诱饵,那老鼠冒死进筐吃食,将绳一抽,叭!老鼠就自投罗网了!” 说着,王知县作鼠状,身子一缩,被筐罩住,嘴里发出一阵吱吱的鼠叫声。卢焯和随员都笑起来。 卢焯:“好办法!此法要推而广之。你们算算,本省有七十二县,每县一年从鼠口之中就能夺粮五百斤,全省一年能夺粮多少斤!除了鼠口,还有虫口、贼口,若是-一严加防范,所积之粮何止千万斤!” 王县令从筐里钻了出来,浑身得意:“卢大人,本仓已扫出空房三大间,等得从民间收购了余粮,就可及时堆放!卢大人要去看看么?” 卢焯显得更高兴了:“此次验仓的主旨,一是为了保仓,二是为了盈仓,也就是说,要让官仓充盈起来,一旦逢上灾年,可确保赈灾之急用。王县令保仓有道,盈仓亦有方,可见是替朝廷办事,极为用心的!——好,看看去!” 王知县一脸难以掩饰的宠幸。 17·空库房。 大门打开。 卢焯进来,抬目四望,果然是一间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大库房。 “好,很好,一尘不染!”卢焯赞道。 王知县脸上放起光来。 突然,卢焯的眼皮一跳。一溜几十只肥硕的老鼠像股黑烟似的沿墙角奔跑着! 卢焯的脸色一冷:“王县令,怎么回事?” 王县令一惊,问左右:“这……这是怎么回事?” 群鼠在卢焯的裆下夺门而出。卢焯厉声:“看来,大名鼎鼎的鼠爷是徒有虚名了!他人呢?本官要见他!” 王县令的脸刷地白了。 18·运河边破庙里。日。 米河坐在灶边,用力吹着吹火棍。 小梳子气喘吁吁地奔来,刚要开口,便已笑起来。 米河:“你笑什么?” 小梳子:“米少爷,你把吹火筒吹反了!” 米河抬起头,一嘴乌黑。 小梳子哈哈大笑,笑完,说道:“他们来了!” 米河:“谁来了?” 小梳子:“收粮的官船来了!” 米河眼睛一亮:“往哪去了?” 小梳子:“禹村!” 米河:“那不是王虎林的庄子么?——走!” 他扔下吹火筒,跑出庙去。 小梳子跟着米河也跑出了庙门。 19.运河长堤上。 米河跑得飞快,辫子飞扬着。 身后,跟着的是小梳子和一群小乞丐。 20.禹村村口。 米河一行人跑进村来。突然,米河收住步,对着小梳子耳语了几句,小梳子点头。小梳子领着丐童们分散着往村里跑去。米河从路边顺手拾起一件农具,问一个放牛的孩子:“童儿,这是何物?” 重儿:“粪篓子!” 米河把粪篓背在肩上,定定神,不慌不忙地朝村里走去。 21.禹村河埠边空场。 河里泊着那条大红官船和装粮的空船。河埠空场上,一顶大布伞高高撑着,伞下是一把太师椅,椅上坐着孙敬山。那些被行役催喊着卖粮的乡民背着米袋、挑着米箩,在收粮场上排成了长队,人人脸上布满了愁色。 王虎林是田庄主,不必自己扛米挑担,他家的米由三五个雇工帮着挑在肩上,他自己一声不吭,蹲在一旁,只管吸着水烟。 米河悄悄地走了过来,用粪篓碰了碰王虎林。 王虎林见是米河,一愕。 米河悄声问:“坐在太师椅上的,就是孙敬山?” 王虎林低声:“认虎认皮,认人认须。他的胡子,像不像老鼠胡子?——你看,开秤了。” 米河抬眼望去,直见两个街役扛着一口大斗走到场子中央,重重地放下,一个穿大靴子的如狼似虎的衙役往大斗旁叉腰一站,随即便又有两个横眉竖目的衙役抬着一杆大秤出来,支秤站定,其威如庙中金刚。 孙敬山的师爷提着袍摆走到场子中间,大声道:“今日杭州知府大人亲临禹村,奉旨督收民间余粮,实乃禹村之荣幸!——各位都听好了!每户按数缴卖,一两一钱都不能短缺!缴卖的规矩,还是按着常年收缴漕粮的规矩办,先过秤,再过斗! ——开始吧!“ 一行役打开册子,厉喝:“头一户,彭金水!” 人群中走出个驼背的老农,背上背着一袋米,跟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八九岁的儿子,长得像一棵冻过的菜,又矮又小,背上也扛着个米袋,父子俩走得颤颤巍巍。 米河心一抽紧,想开口说话,被王虎林暗暗拉住。 王虎林低声:“别急,往下看。” 米河让自己定下心来,抬头往场里看去。 那师爷问:“你就是彭金水?” 彭金水:“小民是彭金水。” 师爷:“几口人?” 彭金水:“三口人,儿子肉肉,老婆银花。” 师爷笑:“你这儿子叫肉肉?这也是人名?” 彭金水:“佃户人家,养活个儿子不容易,再怎么不起眼,也是爹娘身边的肉儿。” 师爷:“过秤吧!” 衙役将大秤钩扎住米袋,一拨砣绳,即唱:“白米六十斤!” 彭金水一惊:“老爷,不对吧?这一布袋,正好是五斗米,七十五斤啊!一两一钱也不少的!” 师爷:“怎么,信不过官秤?是不是嫌秤上没刻着个官‘字?——好吧,把斗给抬起来!” 两个执斜的衙役抬起空斗。师爷用扇子点着斗上写着的一个大红“官”字,说:“认得这是什么字么?” 彭金水凑脸认着,认不得,问左右乡人:“这是……什么字?” 乡人不做声。 师爷用扇子打了一个白发老头的头顶:“你是教过书馆的,你说,这斗上写着的,是个什么字?” 那白发老头抖抖索索地:“是……是个官字。” 师爷将斗一抖:“大家听着,这秤,可是官秤!这斗,可是官斗!官字大如天! 谁不认这官字,谁就别怨官字也不认你!——过斗!“ 衙役将米袋一拎,白花花的大米泻人官斗。 众人踮脚张望。 22.一间草屋后。 小乞丐们跟着小梳子,躲在屋后往河埠那边瞅着。 一丐童:“梳子姐,你说,要不要往那大人的伞上扔土块?” 另一丐童:“梳子姐,干脆扔个猪屎团子过去?” 小梳子一脸严肃:“不行!没有米少爷发话,谁也不准动!你们都给我趴下!” 小乞丐们纷纷趴倒在地。 23.河埠边场子。 米河踮脚看着,看得眼皮直跳——那倒人官斗的白米,浅了一截!衙役手中的一把铜尺往斗口装模作样地一刮。师爷:“见了没有?这斗可是五斗官斗,要是真有五斗米,这斗口怎么不见白啊?嗯?” 彭金水的嘴唇抖得厉害。儿子肉肉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哭起来。 衙役吼:“知府大人在此督坐,谁敢哭!” 彭金水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 师爷喝:“淋尖!” 那站在斗边一直叉着腰的长身阔腰衙役走了出来,抬起大靴子,朝着斗重重踢了两脚。斗里的白米又浅了下去。 那衙役用手一码,回唱:“斗内有米五十五斤!记——!” 老实巴交的彭金水涌出泪来,对着师爷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泣不成声:“老爷!这……这可分明……分明是少了二十斤啊……” 师爷板下脸:“今日收粮,可是皇上的旨意!怎么,莫非是皇上坑着你了?” 彭金水淌着泪,捶打着胸脯:“老爷啊,人要凭良心做事啊!我彭家的米缸,可是全倒空了啊!老爷啊……” 默看着的乡民们抹起了眼泪。 米河已是震惊得脸色发白,他的一只手被王虎林紧紧抓着。 “啪!”那官伞下响起拍案声。 端坐着的孙敬山沉声道:“不成体统!——好个大胆刁民,把当今天子也不放在眼里了!——来人哪,将这一老一小两个刁民挂树示众!” 彭金水吓呆了,没等他从地上爬起,臂上便被绑了麻绳,他像鸡似的被拎起,吊挂上了一棵大树。 儿子肉肉也被绑上,挂了起来。 众乡民掩面而泣。 米河的手拼命挣着,王虎林急声:“米少爷!沉住气!你一开口,又得坐牢了!” 米河咬着嘴唇,一缕唇血流出。 王虎林压低声音:“米少爷,该看明白了吧!这秤大、斗大、脚大,就这么回事! 米河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往场子外跑去。 24·草屋后。 米河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愣来。 小梳子摇着他的肩:“米少爷,他们怎么把人挂到树上去了?” 米河不说话。 小梳子:“米少爷,你嘴上怎么出血了?” 米河还是不说话。 小梳子急了:“米少爷!你开口哇!” 米河抬起苍白的脸:“小梳子,你说,这官字,真的比天还大么?” 25.禹村饲堂内。 两桌大鱼大肉摆开着,收粮的衙役围着桌,大碗喝着酒,吆三喝四地豁着拳。 另一桌的菜肴精细些,坐着孙敬山和随行官员,也在喝着酒。 师爷对着孙敬山耳语:“孙大人,这多收的粮,送往您的哪间米行?” 孙敬山皱眉:“急什么?这不还刚开秤么!” 师爷:“从今日收粮来看,这一趟,可是比去冬收漕粮更有……” “住嘴!”孙敬山止住了师爷的话头,“别忘了卢大人也在钱塘县!” 师爷:“我已派人禀报卢大人,今晚上,头一批粮就可进仓!” 孙敬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愈来愈会办差了!” 26.河埠边。 米河跟着王虎林,猫着腰,朝树下摸来。 那个看守场子的,就是用大靴子“淋尖”的衙役,这会儿正坐在树下喝着酒。 第27章 挂在树上的彭金水父子歪着头,奄奄一息。 那衙役抬脸看看,骂:“妈的,别淋下两泡尿来!” 话音未落,他头上猛地被罩上了一只粪篓。 罩粪篓的是米河。米河怔怔地看着在篓子里挣扎的衙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粗鲁”。 王虎林急忙放下吊人的绳子,将彭金水父子放下,手一挥,几个乡民k来,背起这一老一小就跑。 王虎林拉着米河,急声:“米少爷,快走!” 米河:“我要的这三件东西,还没拿到手!” 王虎林:“有小梳子,你放心!” 两人朝村外跑去。 27·草屋后。 小梳子对着小乞丐们交待着什么。 丐童们兴奋得连连点头。 小梳子:“偷到了那几件东西,都送到庙里去,米少爷在等着!明白了么?” 小乞丐:“明白了!” 他们奔向河埠。 28·河埠。 那衙役已从粪篓里挣出头来,挂着满脑袋的粪,怒声骂着,往河边跑去,趴在水边洗起头来。 小乞丐们一拥而上,飞快地扛起那杆官秤,又抬起那只大官斗,钻入了一片桑树林子。站在草屋那边指挥着的小梳子,突然急了,对着小乞丐们拼命做着脱鞋的动作。可小乞丐们早已兴奋莫名,一溜烟不见了影儿。小梳子一跺脚,从草屋后头跑出来,跑向河埠。她猫着腰,朝蹲在河边洗着脑袋的衙役摸去。那衙役的屁股撅得高高的。小梳子对着那大屁股重重踢了一脚,衙役扑通一声栽下水。 小梳子顺势拔下了他脚上的一只靴子。正要走,想想不对,于脆把另一只靴子也拔了。那行役在水里挣扎个不停。小梳子笑起来,不慌不忙地将两只水淋淋的靴子往肩上一撂,得意地往岸上走。身后响起衙役上岸的声音。小梳子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急了,撒腿就跑。 这一跑,那靴子巨大的靴头便一颠一颠的,滑稽地打起了她的后背。 29.破庙里。日。 一杆大秤、一只大斗、一双靴子放在供桌上。 米河盘腿坐在破败的莲座上,望着这三样东西,沉默着。 “梳子姐,”一丐童低声问,“米少爷怎么不说话?” 小梳子:“别出声,米少爷在想妙计呢!” 米河突然问:“谁愿意跟我到京城去?” 小乞丐们一迭声:“我去!” 米河间小梳子:“你呢?” 小梳子:“你先告诉我,去京城于什么?” 米河:“见皇上。” 小梳子:“见皇上干什么?” 米河:“把这三件害苦了百姓的东西,给皇上送去!” 小乞丐们欢呼起来,被小梳子一个个打了后脑勺,嚷:“别吵!别吵!米少爷还没说完哩!” 米河:“我在想,皇上会……” 小梳子:“会怎样?” 米河一脸神往:“会赐我王命旗牌,差我回到杭州府来,治孙敬山的罪!” 小梳子:“怎么个治法?” 米河做了个往脖子上套枷锁的手势。 小乞丐们都听傻了。 一丐童推推小梳子,低声问:“梳子姐,米少爷是在演戏么?” 小梳子目光发怔:“别问我!我也糊涂了!” 30.庙门外。日。 一群官兵猫着腰,朝破庙包围过来。 十多双官兵的脚踢开了庙门。 庙门重重地倒下! 定格。 第8集 1.通往京城的驿道上。日。 红赤赤的日头当空高悬,路面上,干燥的尘土在风中像烟似的卷流着。马蹄声急响,递送奏报的驿差策马向着京城方向疾驰。 旁白:“乾隆元年的大旱之相,比预料的来得更为迅猛。整个春天,从南方到北方都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直到初夏时节,还在经受着青黄不接折磨的百姓,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们面临的也许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饥荒……” 路边,龟裂的田畴一望无际…… 2.乾清宫。日。 众大臣跪伏在地。 乾隆端坐须弥座上,扫视着满地顶戴花翎:“江南江北的旱情,势如猛兽,各省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朕都批给你们看了。接着该办什么事,你们肚里有底么?” 刘统勋抬起脸:“臣刚去过山东与直隶两省,所见之况触目惊心。今年大旱提前到来,该二省官衙显然估计不足,官仓储粮也明显短缺。官仓如此空虚,库额如此不足,而亟待赈济的灾民又如此众多,到时仓门虽开而仓粮无几,灾民挤领而空袋负归,那么,莫说赈灾成了一句空话,若是灾情再旷日持久,必有酿成民变之虞!” 乾隆:“那依你看,各省的官仓,该如何充盈?” 刘统勋:“米大人治仓十数年,想必已有良策在胸。” 跪着的臣员纷纷望向米汝成瘦弱的背影。 乾隆:“米汝成,你有何良策要对朕说?” 米汝成深俯着脸,提声:“微臣以为,其一,为绝各省官仓空虚,命各省督买民粮充库,为紧要之事!其二,微臣查阅过各省水旱灾报,每每内陆大旱,台湾岛必然雨泽丰沛,臣以为,可速从该地购买民间余粮若于船,调运福建、浙江两省之官仓,一旦大灾到来,可减轻京粮南调的压力!” 乾隆略作沉思,大声道:“——张廷玉!” 张廷玉:“臣在!” 乾隆:“拟旨!——依米汝成所奏二策!朕再加一条:限一月之内,不,二十日之内,盘清京通二仓正供自粮的底数,将库存已有三年的存粮如数发往各省官仓,以备急用!” 张廷玉:“是!” 刘统勋:“臣还有一奏!” 乾隆:“说。” 刘统勋:“臣以为,要查实仓中存粮之数,必先查实历年各省漕运到仓的数额,两账相对,方能核准。” 乾隆听出了刘统勋话中的弦外之音:“漕运总督潘世贵!” 潘世贵:“臣在!” 乾隆:“即刻将漕运衙门的运粮册子送往户部备查,不得延误!” “臣遵旨!”潘世贵俯着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惊恐。 他偷眼看了看一旁跪着的田文镜。 田文镜紧闭着眼睛,铁青的脸看不出一丝表情。 3.田文镜府宅客厅。日。 一双竹筷在扒拉着碗里的稀粥,田文镜沉着头将残粥喝尽,又往碗里淋了些茶,涮涮,一口喝了,这才抬起脸来。潘世贵、苗宗舒和几员大臣坐在椅上,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你们怎么了?”田文镜打量着诸位,“都像守灵似的!有话快说,无话走人,这可是我的坏脾气。” 潘世贵:“田大人,您是咱们老哥们的主心骨,您说,刘统勋这回借着赈灾的由头,逼着皇上颁旨,要一手查仓粮之数,一手查漕运实额,这,恐怕不会单单是冲着我潘世贵一个人来的吧?” 田文镜轻轻一笑,把目光望向苗宗舒。 苗宗舒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他刘统勋不管冲着张三还是李四,其实只是在办一件事,要为他的那幅《千里饿殍图》喊冤!各位想必也都看出,刘统勋已看出报复的机会到了!” “报复?”田文镜又是一笑,“报复二字,就能将一个刘统勋给画活了么?” 潘世贵:“把话说穿吧!刘统勋这么闹腾,不为别的,只为一个人。” 苗宗舒:“要害!说下去!” 潘世贵:“这个人就是田大人!这满朝文官武将之中,谁在把他的舵把儿?不就是田大人嘛!他只有把田大人给整垮了,才撑得起他自己的船,挂得起他自己的船帆儿!” “嘿嘿嘿嘿,”田文镜笑了起来,“你们好眼力啊!一眼就把这么条老狐狸肚里的汤汤水水给看明白了!能!” 潘世贵也跟着笑起来:“他刘统勋以为自己是谁?他那几根肠子,不都盘在咱们的胳膊肘上?” “是么?”田文镜的脸阴下了,“你真以为你能,是么?” 潘世贵收敛了笑容。 田文镜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突然站停,道:“我区区一个田文镜算什么?要是刘统勋想为着那张图报复我,何必借着查仓的由头呢?” 潘世贵:“听田大人这么说,刘统勋要下手的,不是您?” 田文镜重声:“他要下手的,也是一张图!《千里嘉禾图》!” 苗宗舒:“不会吧?莫非他要把《千里嘉禾图》烧了,才解心头之恨?若真是如此,他也未免太小器点儿?啊?” 田文镜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在你们眼里,《千里嘉禾图》只是一幅图而已?” 潘世贵:“这就是一幅图嘛!” “潘大人说得不错,”田文镜用眼睛盯视着潘世贵,“这是一幅图!可是,你知道这幅图是干什么用的么?” 潘世贵眨着眼睛:“是献给皇上的!” 田文镜脸上露出几许失望,摇了摇头,叹了声:“看来,你们还是没有明白。 何谓千里嘉禾?这千里嘉禾又是从何而来?这,你们想过么?“ “想过,”苗宗舒道,“这千里嘉禾,是雍正爷给咱大清留下的基业!” “对!”田文镜一击桌面,“苗大人说到根子上了!想想,咱们是怎么过来的? 咱们的红顶子是谁给的?“ 潘世贵:“当然是雍正爷给的!” 田文镜:“雍正爷如今已宾天,咱们拿什么报答雍正爷?” 潘世贵大声道:“拿这《千里嘉禾图》!” 田文镜:“拿这图干什么?” 潘世贵:“干什么?不就给雍正爷长脸么?” 田文镜紧逼道:“长脸干什么?” 潘世贵一时回答不上来,望向苗宗舒。 苗宗舒道:“为着让雍正爷创下的基业子子孙孙传下去!” “说得好!”潘世贵抚了抚掌,“说得好!咱们这图,就是雍正爷的旗!这旗,咱们得打着,一辈儿一辈儿打下去。正是为这,咱们才容不得刘统勋的《千里饿殍图》!” 潘世贵:“可他刘统勋……心术不正,真要是查起仓粮来,又不知要陷害了多少忠良!” 第28章 田文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清白为官,有何可怕的?眼下,你们只要顶得住,出不了这个夏天,他刘统勋就该明白过来,咱们雍正爷的眼睛还在看着大清国!” 4.乡村一间祠堂外。日。 刘统勋领着一干官员快步走来。 门边挂着一领草帘,帘上写着两个大字:“赈粥”。 5·祠堂内。 一口大铁锅在熬着米粥。长长一队饥民排着队,在锅前领赈。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挽着衣袖,站在一条大凳子上,手里操着一把大铜勺,挨个往饥民的碗里舀着粥。 刘统勋和随员进来。饥民们见有官来,纷纷退到一边。 刘统勋急声:“谁都不要走!没领赈的,排队继续领!” 饥民们怯怯地往锅边围了过来。刘统勋走近锅边,看了看锅,问那乡绅:“你这乡里的赈粮,用的是官米还是民米?” 那乡绅道:“回大人话,用的是民仓的存粮。” 刘统勋:“民仓还够多少日子放赈的?” 那乡绅:“不多了,也就五六天吧!大人,咱们都在盼着官仓开库放赈!要是官仓不开,这灾民还是得饿死哇!” 刘统勋:“你们这儿叫什么庄?” 那乡绅:“南王庄。” 刘统勋对身边的随员道:“记下庄名,开官仓的谕旨一到,就先给这儿放粮!” 那乡绅感激地深鞠了一躬:“谢大人!” “办粥厂,有个规矩,你知道么?”刘统勋问。 那乡绅:“知道。锅里的米粥插筷不倒!” 刘统勋:“要是倒了呢?” 那乡绅笑:“按大清律,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刘统勋不再做声,从饥民手中取过几双筷子,直着往那大锅里插去。筷子在厚粥间稳稳地站住了。刘统勋笑了笑,拍拍那乡绅的肩,夸道:“这锅粥熬得厚实! 好样的,我刘统勋谢你了!“ 他对着乡绅抱拳拱了拱,不等还礼,领着随员大步走出了祠堂。那乡绅和饥民们望着刘统勋一行离去的背影,脸上淌起泪来。 6.钱塘县衙门大牢。日。 高高的狱窗上一块阳光斜斜地射入。 狱墙上,落着米河的影子。米河盘腿坐在干草上,双目失神,自语着:“…… 我米河头一回为百姓办事,怎么就办不成了呢?……你说,为百姓办事,真有这么难?……“ 小梳子从草里爬起来,推推米河:“米少爷,你又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了?”米河一脸恍惚:“我在跟谁说话?”小梳子:“影子!你自己的影子!你又犯病了!” 米河摇摇头:“我没犯病……我没跟自己的影子在说话……我是在跟和尚说话。” 小梳子:“跟个看不着影子的和尚说话,你的病犯得更重了!” 米河:“和尚在我心里,他没离开过我。” 小梳子抱住米河的胳膊,哭起来:“米少爷!往后,你有话,对我小梳子说,别对着影子说,别对着和尚说,好么?” 米河:“小梳子,和尚送我的那只瓦钵,你带在身边么?” 小梳子松开手,一抹眼泪,摇着米河的双肩:“米少爷!你醒醒啊!醒醒啊!” 米河:“把那只瓦钵给我。” 小梳子咬咬唇,从背着的布口袋里取出瓦钵,重重地递给米河。米河接过瓦钵,抚着,眼睛闪着神圣的光亮:“小梳子,我考考你,你说,那位和尚为什么要送我这只瓦钵?” 小梳子重声:“他怕你没饭吃!” “不,”米河抬起头,脸上是一片跳跃的日光,“不,他不是怕我没饭吃,而是怕天下人没饭吃。” 小梳子从干草堆里跳起来:“天下人!天下人!天下人关你什么事啊!”她一把从米河手里夺过瓦钵,高高举起,欲摔。 瓦钵黝黑发亮。米河的眼睛也黝黑发亮。小梳子的手垂下了,哭道:“米少爷,天下那么多人,可有哪个人来救你啊!”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在瓦钵上…… 7.米镇冷清的街面上。夜。 一条瘦长的人影落在石板路上,引路的是个打灯笼的老头。 灯笼引着走来的是一身便服的卢焯。 卢焯:“没想到,孙大人办差这么利索,只一天工夫,就收购了民间这么多余粮。看来,江南确实是富庶之乡啊广‘打灯笼的老头:”用不了三天,这钱塘县的官仓,就该满仓了。“ 卢焯:“对了,你在杭州府当过书办,那孙大人以往也是这么勤谨办差的么?” 老书办迟疑了一下,没开口。卢焯:“怎么不说话了?” 老书办:“卢大人,进了前头这条巷子,就是鼠爷的家了。” 巷子里一团漆黑。 8.鼠爷家。夜。 这是一间老旧的平房,屋里烛火如豆,仓役鼠爷独坐在桌边喝着酒。鼠爷五十来岁,长着一张猫一般宽圆的脸,鼻子扁长,眼睛泛着绿光,若是不经意看他,会误以为看到的真是猫脸。 土墙上,到处钉着晒于的鼠皮。鼠爷此时披着一件用鼠皮缝成的“皮袄”,喝一口酒,吃一块肉,自得其乐地哼着什么曲子。 响起敲门声。鼠爷眼睛没抬:“门关着呐!从窗户上爬进来吧,爬出鼠样来,鼠爷赏你酒喝!”窗户推开了,从窗外爬进来的是卢焯。卢焯落了地,拍拍身上的土,笑道:“给酒吧。”鼠爷将个空酒盅筛上酒,一推:“自己喝!”他突然抬起脸,打量着站在桌边的卢焯:“你是谁?” 卢焯笑:“你当我是谁?” 鼠爷:“我当你是九大姐。” 卢焯在桌边坐下:“九大姐是谁?” 鼠爷怔怔的:“我先问你是谁?” 卢焯从怀里掏出几钱银子,往桌上一放:“来请你灭鼠的。” 鼠爷打量着不速之客:“要我鼠爷灭鼠的主,可是开着米行粮肆的掌柜人家! 在这钱塘县的界面上,有多少只老鼠得由我鼠爷去灭,我肚里可是清清楚楚!恕我不恭,你这位老爷,我没见过!“ 卢焯:“小号在米镇刚买下了一间米铺,还未曾开行,怕日后有鼠耗粮,特意来请你老人家出手灭上一灭。” 鼠爷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来,喝酒!你一敲门,我还以为是九大姐来了哩。我那九大姐,可是窑子里最没人看得上的女人,长得跟个老鼠似的,不讨人喜欢。可我鼠爷跟老鼠周旋了大半辈子,喜欢的,就是长得跟老鼠一样嘴脸的女人。——喝酒,你一到米镇,就听说了我的大名?” 卢焯:“鼠爷的名声莫说小小的钱塘县米镇,就是连堂堂杭州府,也是路人皆知。” 鼠爷笑得没了眼,脸愈发像是猫脸了。他忽地收了笑,叹出一声:“唉,想当年,我鼠爷在钱塘县衙门的官仓当仓役,别的本事没有,捉鼠可是手到擒来!”他伸手在床头的枕底下摸出一根大树权,往卢焯手中一递:“你看,这就是我吃饭的家伙!” 卢焯掂着这沉甸甸的大木权,见这权上扎着两根粗粗的牛筋,便知道这是一把弹弓,笑道:“鼠爷是用这把弓打鼠的?” 鼠爷接回弹弓,从桌上拾起一只田螺壳,往牛筋上一绷,说:“看好了,我给你打下一只来瞧瞧!” 话音刚落,只听弹弓一声震响,那墙上便传来啪的一声,一张干鼠皮掉了下来,落在床上。卢焯侧身拾起鼠皮,笑道:“好手劲!你看,皮子上打出了个窟窿!” 鼠爷哈哈大笑:“这算什么?要是打活鼠,哪怕它脑袋还没探出洞窝,啪!那小脑袋就碎了。” 卢焯:“你是照着窝里打?” 鼠爷摇头:“这可是绝活,不能说。” 卢焯:“凭着鼠爷这一手绝活,那县衙的官仓,怎么不留你了?” “你怎么连这也打听到了?”鼠爷又重叹一声,“唉,自古英雄多绝路。绝活在手上,那绝路也就在脚下了!——别提这些!说吧,明日怎么找你?” 卢焯:“明日一早,我会差人来请你老人家的!”指了指桌上的一碗肉,“这碗里,不会也是老鼠肉吧?” 鼠爷用手拎起一块肉:“尝尝!——这正是本爷的又一手绝活:烩全鼠!” 他拎起的果真是一只酱红全鼠。 卢焯笑起来:“好!尝尝!”他咬了一口,品着味,笑道,“不错!赶得上杭州知味观的酱兔了!” 9.县衙大门外。日。 昨夜打灯笼的老书办此时已是一身吏服,领着鼠爷走来。 鼠爷望着高高的县衙大门,纳闷:“这不是到了县衙么?” 老书办做了个手势:“请!巡抚大人在等着你呐!” 鼠爷愣怔。 10.县衙大堂。 鼠爷进来,见巡抚大人高坐堂上,急忙跪下:“小人该死!小人不知巡抚大人在此,误入公堂,冒犯了尊颜!” 穿着一身巡抚袍服的卢焯笑道:“鼠爷,可曾认出我?” 鼠爷抬起脸来,惊得口吃不已:“大人你……你不就是那位……开米行的卢老爷么?” 卢焯笑:“本官不是开米行的卢老爷,而是吃烩全鼠的卢大人!——给鼠爷看座!” 衙卒端来座椅。鼠爷从地上爬起,却是不敢坐下,说:“巡抚大人!昨夜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让大人爬了窗户,真是罪该……” “罪该不问!”卢焯笑着接口,“昨晚上,你让本大人品尝了天下美味,本大人还得谢你!——来人呐,把我的谢仪送上来!” 从屏后走出来的是钱塘知县王于炬,手中捧着个大盘,盘里是一套仓役的外套和帽子。王知县:“鼠爷!这是抚台大人恩准你穿的仓役衣帽,还不快给大人谢恩!” 鼠爷怔了一会,对着卢焯问道:“卢大人,在下有几句话要问问王大人,不知可否问得?” 卢焯:“你是我卢焯的客人,今日请你来,就是让你来说话的!” 鼠爷显然明白了卢焯的意思,看着王县令,突然笑起来:“王大人,还记得去年你是怎么给我剥下这套役服的么?” 第29章 王干炬面红耳赤:“记得!记得!你不就是好喝两口酒么?喝多了,误了捉鼠的大事,本官就……就端了你的饭碗。” 鼠爷:“怕不是这么回事吧?——我鼠爷虽说是个管鼠的,可粮仓里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事,我也没少管。王大人免了小人的差事,不正是嫌小人多长了一双猫眼么?” 卢焯:“王大人,鼠爷说的,可是实情?” 王知县急忙跪下:“回抚台大人话,免去鼠爷差事的主意,与下官无关!” 卢焯:“这么说,不是你的主意?” 王知县:“不是。” 卢焯:“那是谁的主意?” 王知县支吾着。 卢焯浓眉一轩。 王知县:“是……是孙敬山、孙大人教小的这么做的!” 卢焯一惊,冷声:“胡说!堂堂杭州知府,官居四品,会管到你县衙的仓房里来么!” 王知县:“小的不敢胡说!上年冬天称收漕粮的时候,孙大人将本县官仓的陈粮借走了三千五百石,运粮的时候,鼠爷看到了,就对下官说……说……” 卢焯厉声:“说什么?” 王知县抹着汗,哭起来:“小人忘了!” 卢焯:“鼠爷,当时,你对王大人说了什么?” 鼠爷:“当时我对王大人说,孙大人把本县库存的陈粮运走,是为了换下新收的漕粮!” “啊?”卢焯吃了一惊,站了起来,“这么说,孙大人督收的漕粮没有运往京城?” 鼠爷:“没有!” 卢焯逼视:“此事当真?” 鼠爷:“我有一个把兄弟是跑漕船的,是他亲口告诉于我!” 卢焯:“可知孙大人把换下的皇粮运哪去了?” 鼠爷:“这事我也问过!孙大人把换下的皇粮,都运到了杭州府的三家米行。” 卢焯:“哪三家米行?” 鼠爷:“正通、广洪、来运那三家。” 卢焯:“来人哪!” 一司官出列。卢焯:“速速查清这三家米行的来路!特别要弄清这三家米行到底是何人所开!” 司官:“是!” 卢焯离案,让自己冷静下来,绕着王干炬身边走了两圈:“王大人,谁都说你王干炬是糊涂人,只要有咸菜滚豆腐吃,什么事都好商量。可本官觉着,你这人,不糊涂,到底还是在本官面前说出了几句实话!——来人哪!告诉厨下,今晚我请王大人吃咸菜滚豆腐!” 王知县深感意外,连忙磕了个头,抬起泪脸:“卢大人!下官做下的那些有负皇恩的事,实在不是下官的本意啊!下官职卑位低,只要是高过下官一品的,吩咐什么话,下官不敢不办啊!可实在办不了的,下官也就只能装糊涂了……” 卢焯:“按你的意思,只要官高一品,就可以恣意指使下面办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了?” 王知县:“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是说,像孙大人这样的人,下官实在得罪不起!” 卢焯冷声:“孙大人连皇粮都敢私留截运,对他这样明目张胆犯皇法的人,你不敢得罪,可知你得罪的是谁么?” 王知县:“得罪了您卢大人!” “不!”卢焯重重一拍案桌,“你得罪了皇上!” 11·泊在运河边的官船。夜。 舱里,纱灯高照,几个妓女坐在栏边弹琵琶唱曲。 孙敬山背着手,站在船窗边,心绪不宁地望着窗外。 透窗望去,一群脚夫顶着凛冽的河风,扛着一袋袋粮食往那条大木船上运着。 师爷匆匆进来。孙敬山沉着脸问:“弄清这帮偷儿的来历了么?”师爷压低声音:“弄清了!使唤着小叫花子的那个秀才,是京里正走红的米汝成大人的公子。” “是么?”孙敬山吃了一惊,“这么说,是米汝成在跟我孙敬山过不去?” 师爷一笑:“我已打听过,米公子是个逃出书楼的疯子。” 孙敬山皱眉:“天下这么多疯子,谁也没敢盗官家的收粮家伙,怎么偏偏米汝成的儿子干上这事了呢?我觉着,这事儿蹊跷。” 师爷:“依大人的意思,把这帮人都投牢里了。” 孙敬山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卢焯大人的宅堂之上,挂着的是什么?” 师爷:“挂着枷板呀!” “对,枷板!”孙敬山阴冷地一笑,“可知卢大人在京里坐的那几年冤狱,是什么缘故么?” 师爷:“听说此事与米汝成有关。” 孙敬山:“对,与米汝成有关!那年,卢焯督运河南的皇粮,途中遭雨霉变,雍正帝追究下来,将卢焯收进了刑部大狱。那时,只要身为仓场侍郎的米大人出面奏保,向皇上说明那霉变之粮不是因为掺水所致,卢大人就可脱罪了。可他米汝成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要皇上严颁圣旨,凡霉变之粮不论何因,一律作掺水造假论处。这样一来,卢大人就如活鱼人了烫水锅,再怎么着也难免一死了!” 师爷:“大人是说卢大人对米大人有恨?” 孙敬山冷哼:“岂止有恨?而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师爷:“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将米公子送给卢大人处置?” 孙敬山笑起来:“对!就叫……” 师爷:“借刀杀人!” 孙敬山:“不,借花献佛!” 两人笑起来。 12.县衙内厢房。日。 卢焯在看着一封信,脸上毫无表情。他将信往桌上一扔:“这么说,是米汝成的儿子领着一帮乞丐在打劫官府的财物?” 司官:“孙大人的信中说,已是人赃俱获,请卢大人亲自发落。” 卢焯:“既然人赃俱获,孙大人自可处置,为何要让本巡台出面?” 司官低声:“恐怕……孙大人是知道卢大人与米汝成之间的过节……”卢焯冷然一笑:“若是这样,他孙敬山就想错了!他只知道我卢焯与米汝成有仇,可他不知道大清国对我卢焯有恩!米汝成当年所为,实乃一片公心,无可指责!要是我如今借他儿子犯法的事,趁隙报复,那么,我卢焯对不起的不仅是我自己,还有高悬在卢宅正堂之上的那副刑枷!” 司官:“下官这就去告知孙大人,这案子卢大人不过问了。” “不!”庐体冷哼一声,“既然是孙大人的事,我还能不管么!发话下去,本抚台现在就问案开审!” 司官:“是!” 13.厢房外。日。 卢焯急步走出房门,喊住司官:“等等!” 司官站停。卢焯:“立即传令钱塘县衙门大小官员,参加本官的开堂审案!谁也不得告假!”司官:“是!” 卢焯:“对了,杭州知府孙敬山大人不是在钱塘么?也请孙大人前来!”司官应道:“是!下官这就办!”转身离去。 卢焯脸上露出一丝黠笑。 14·县衙外。 一辆马车驶来,在衙前停下。车夫打起车帘:“小姐,到钱塘县衙门了。”走下车的是双目失明的卢蝉儿。 蝉儿穿着一身青色箭服,手中提着剑,站在车旁侧耳听着。 车夫:“小姐眼睛不便,老奴为小姐引引路吧?” 蝉儿:“不用!自会有人为本姑娘引路的!”说罢,当啷一声抽剑出鞘。衙门边,兵丁闻声抽刀。卢蝉儿从刀声中辨出了衙门的方向,笑了笑,插剑入鞘,朝着衙门大步走了过去。车夫看得连连咋舌。 15·衙门大堂外。 钱塘县的大大小小官员鱼贯而来。 孙敬山脸上浮着微笑,心沉气定地走来,不时与认得的官员打着招呼。王干炬紧步走近孙敬山身边,低声打探道:“孙大人,抚台大人今日要审的,是桩什么案子,这等排场?” 孙敬山笑道:“大排场才开得了大杀戒,这也不明白?” 王干炬惊:“这么说,要这么着了——”做着勒刀割头的动作,“嚓!嚓!嚓!” 16.县衙长廊间。 衙吏领着卢蝉儿向厢房走去。 月门外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被拴成一长串的米河、小梳子和丐童们被兵了押解而来。门洞前,蝉儿撞上了小梳子。 小梳子尖声:“你是瞎子啊!见人也不让路!” 蝉儿回敬:“本姑娘就是瞎子!你要是长眼睛,怎么不让路?” 小梳子:“你没看到本姑娘被绳子牵着么?” 蝉儿:“这么说,你是一头被牵着的母羊了?难怪这么厉害,前头走着的,还有一头公羊!” 小梳子拍拍走在前面的米河:“米少爷!有人说你是公羊哎!” 米河回脸打量着卢蝉儿,目光落在她的剑上。 小梳子:“你看什么?” 米河:“看她拿在手上的剑。” 小梳子:“她的剑怎么了?” 米河:“剑柄朝后。” 小梳子大笑:“剑柄朝后,不是拿反了么!” 米河:“不,不是拿反了。这么拿剑的人聪明绝顶!与人交手之时,对手见她这么拿剑,定会笑她太笨,可她正是利用对手小瞧她的机会,将剑在身后一横,另只手便可抽剑而出,刺人一个冷不防!” “有见识!”卢蝉儿的脸追逐着米河的声音,“看来,这世上也有好眼力的男人!” 她的那只提剑的左手在身后猛地一横,右手已经握住剑柄,只见剑光一闪,剑锋已直抵小梳子的门面。 小梳子吓得一声尖叫。米河却笑道:“好剑法!好剑法!” 小梳子跺脚:“米少爷!你见了别的女人,眼里就没有我小梳子!我……我不陪你去死了!”回脸对解押的兵丁喊,“兵哥哥,放开我!我给兵哥哥刮头打辫!” 解押的兵丁吼:“闹什么闹!快走!死到临头了,还闹!” 一行人被推推搡搡往衙门大堂赶去。 卢蝉儿收回了剑。小梳子呲着牙,回头狠狠瞪了卢蝉儿一眼。 米河也回着头,对卢蝉儿大声问道:“姑娘,怎么称呼你?” 卢蝉儿的脸望着米河,没有回答。 17.大堂上。 宽敞的大堂上坐满了县衙门的大大小小官员,一片锦袍红翎的光彩。 第30章 卢焯背着手,独自在堂上踱着步。 关闭着的大门外传来报喊声:“米河等一干人犯押到——!” 司官回喊:“押上堂来!”旋即门声大响。一阵脚步声响起,米河等一行人被兵了解押了进来。 众官纷纷侧脸默望。孙敬山暗暗露出得意的笑容。 18.大堂外走廊。 卢焯儿站着没走,侧耳听着大堂那儿的动静。 19.大堂上。 卢焯背着手,在“囚犯”面前踱着,走到米河跟前时,站停了。他的目光停留在米河的辫子上。 米河此时的辫子显然是小梳子的又一个杰作,辫梢朝上,辫根耸耸地往上撅着。 米河显然没有认出身穿朝服的卢焯。卢焯打量着米河的这根诡异的辫子,突然冷冷地发问:“你就是窃贼米河?” 米河轻轻一笑:“本公子既不行窃,也不做贼。” 卢焯:“既然不是窃贼,为何将辫子梳得这般邪气?” 小梳子抢口:“有句话,大人听说过么?” 卢焯回脸:“什么话?” 小梳子:“怒发冲……冲什么来着?”她问身边的米河。 “冲冠。”米河说。 小梳子:“对,冲冠!头发生气了,就叫怒发!把帽子冲掉了,就叫怒发冲冠! 能把帽子都冲掉的头发,就是这般模样的!“ 几位站堂的司官忍俊不禁。米河摸摸自己的脑后,这才发现辫子撅着,低声问小梳子:“你做什么手脚了?” 小梳子恨声:“我被人家欺侮,你为什么不帮我?哼,下回,我让你的辫子更难看!” 米河突然笑起来,大声对着卢焯道:“这么说,大人也看出本公子怒发冲冠了?” 卢焯沉声:“既然有冲冠之怒,那就说说怒从何来!” 小梳子又想抢口,被米河拦住。米河:“不知大人要定我等什么罪?” 卢焯:“偷盗官府财物,该定什么罪,你这个秀才不会不知道吧?” 米河:“大人可知我等偷盗了官府的什么财物?” 卢焯喝:“将赃物取来!” 衙卒把那一杆秤、一只斗、一双靴从屏后抬了出来。 米河:“大人,可知我等为何要偷这三件官府之物么?” 卢焯对坐在案头的书办一摆手:“笔录!” 他一撩袍,坐在了椅子上。 20·大堂外走廊。 卢蝉儿轻轻地走了过来,对着窗内侧耳听着。 21·大堂内。 米河:“先请大人扛一袋米来!” 卢焯:“此处又不开灶,要米何用?” 米河:“我要让大人开个眼界!” 司官吼:“放肆!” 米河:“若是我能将五斗米变成四斗米,也是放肆么?” 卢焯用手势止住了司官,逼视着米河:“这么说,你还是个江湖术士?说吧,怎么个变法?” 米河:“就用官府的这三件被盗之物来变!” 卢焯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不露声色:“好!——来人哪!称五斗米,扛上来!” 22.窗外。 卢蝉儿听得人了神。她暗暗一笑,索性推开了窗,双臂支在窗上,托着腮,“看”了起来。 卢焯见了窗上的女儿,一怔。 米河也见了窗上的蝉儿,一笑。 23.大堂内。 卢焯在那三件“官器”和一袋大米前绕走着,似乎有意在等待着什么。孙敬山的脸上微微有汗了,紧张地看着那袋米。 一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瞪大好奇的眼睛,低声猜度起来。 “怎么了?”卢焯停了一会,突然回脸对米河厉声道:“本官在等着!”米河扫视了一圈端坐着的众官,目光在孙敬山脸上一飘而过,笑着问道:“你们之中,谁是孙敬山大人?” 众官把眼睛转向孙敬山。孙敬山强作镇静,狠咳了一下,大声道:“大胆盗贼! 还不快快招供偷盗官器之实!再要磨蹭,刑典不饶!“ 米河笑着道:“这么说,你就是孙敬山大人了?”说着摇起了头,“不对,不对!前几日,我在禹村见到的那个收粮的孙敬山大人,那双看着米袋的眼睛,可要明亮得多!” 孙敬山击桌:“放肆!难道本大人还有假的不成?” 米河脸上仍挂着笑容:“这么说,孙大人是你,你就是孙大人,这是不会假的了!——好!那我就当着卢大人面,当着各位在座大人的面,按着孙大人在禹村收粮的办法,再演示一遍!” 孙敬山脸色涨得紫红,猛地站起:“米河!你这目无王法的大盗贼!竞敢在公堂之上戏弄于卢大人!戏弄于众位官员!-一来人哪!给米河动刑!杀去他的狂悍之气!” 站班欲上前。“急什么?”卢焯掸了下手,将站班退去,“怎么,有谁想替本官审案么?” 他的目光逼向孙敬山。孙敬山萎了,脸色惨白地坐下。 卢焯回脸米河,重声:“开始!” 米河:“请给一人松绑,好代我演示。” 卢焯:“谁?” 米河:“小梳子。” 卢焯:“谁是小梳子?” “我!”小梳子大声嚷。 卢焯打量着小梳子,冷哼:“是你?——松绑!” 站班上前,为小梳子松了绑。 小梳子揉揉肩扭扭脖,问:“有水么?我渴了!” “放肆!”众司官又一声大吼。 小梳子双手一叉腰:“吼什么吼?癩蛤螟渴了也得找水喝哩!” 几个正在端着茶碗浅啜慢饮着的官员闻声一怔,放下茶碗。 小梳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身边的茶几上取过一只茶碗,一口饮干,抹着嘴,笑道:“好香的茶暧!——米少爷,你刚才说,要我干什么?” 米河:“你在禹村是见过孙大人收粮的,你就把自己当一回孙大人,帮着官府收一回粮。” “什么?”小梳子尖叫起来,“我是孙大人了?” 米河:“对!你就是孙大人了!” 小梳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我真是孙大人了?” 米河:“真是了!” 小梳子走到孙敬山面前,凑过脸去低声问:“孙大人,你不见怪?” 孙敬山脸色发青,当着卢焯的面又不敢发作,气得那几根唇上的胡须被鼻气掀动着,也低声道:“看我如何收拾你!” 小梳子却是不恼,得意地将双手一背,学着戏台上的官步,在众官面前走了一圈,在那官科前站停,猛咳一声,抹一抹“唇须”,模仿着孙敬山的声调说:“本官,孙大人也!——今日谁替本官执秤收粮啊?” “禀孙大人!是小人也!”米河一脸正经,道。 小梳子走到米河面前,端详了一会米河:“嗯,还算壮实!官靴穿上了么?” 米河:“未曾穿上。” “不穿官靴,如何替本官收粮?”小梳子装出生气的样子,对着身后的站班一甩头,“给他穿了!” 站班看看一脸正色的卢焯,又看看一脸青紫的孙敬山,再看看满脸惊愕的众官,不知所措。 24.窗外。 卢蝉儿“看”得津津有味。 她想笑,紧紧捂住了嘴。 25.大堂内。 小梳子打着“官腔”:“怎么了?本官的话,没有听见么?” 孙敬山再也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卢焯抱拳一揖,喘着粗气道:“启禀卢大人!下官乃朝廷四品命官,这一身袍服顶戴,怎么说也是朝廷恩赐的!在这公堂之上,公然受无赖小民的羞辱,让下官如何对得起这四品的功名,如何对得起这身为官的彩袍红翎!” 卢焯脸无表情,默默地坐在太师椅上,不做一声。 堂上的气氛令人窒息。众官看着卢焯。 孙敬山淌起泪来,在卢焯面前单腿跪下。 堂上一片沉默。小梳子对着米河的耳朵悄声问:“你怕了么?” 米河:“不怕。” 小梳子偷偷笑起来:“我也不怕!反正一死……一死怎么说?” “一死了之。” “对!一死了之!” 小梳子把脸转向卢焯:“卢大人,你点鼓呀!” “点鼓?”卢焯的脸铁硬,用手掌往桌上一拍,大声,“往下演!” 站班给米河穿上官靴。 小梳子笑了,将手又往后一背,咳出一声,学着孙敬山的声调道:“各位听着! 今日本杭州知府孙大人亲临禹村,奉旨督收民粮,实乃禹村之荣……荣幸!——各位听好了!每户按数缴纳,一两一钱都不能短缺!缴卖的规矩,还是按着常年收缴漕粮的办法,先过秤!再过斗,随后……“ “呜——!”一小乞丐哭起来。 小梳子:“无赖小民!哭什么?” 小乞丐哭道:“小民害怕!” 小梳子:“怕甚!孙大人收粮的斗,还是往年那只斗!孙大人收粮的秤,还是往年那杆秤!孙大人让收粮行役踢斗穿的官靴,也是往年那双官靴!” 小乞丐的哭音更重了:“那就更叫小民害怕了!” “放肆!”小梳子大声斥道,回脸对卢焯道,“你是认字的,认认这大斗上写着的是个什么字?” 卢焯作观斗状,道:“是个官字。” 小梳子踱起了方步:“认得就好!——各位听着!这秤,是官秤!这斗,是官斗!这靴,是官靴!官字大如天,谁不认得这个字,谁就别怨官字也不认得你!- -过斗!” “慢!”卢焯一摆手,回脸问孙敬山,“孙大人,这小女子说的,可是你的原话?” 孙敬山额上是汗水,腮上是泪水,一脸的湿,嗫嚅道:“这……这都是……都是……下官的师爷说的!” 卢焯冷冷一哼:“谁不知道,师爷的嘴里长着的是主子的舌头!——往下演示!” 小梳子来劲了,与米河默契地挤了下眼。 “过秤!”小梳子对着米河命道。 米河上前,执起了官秤,将秤钩扎住米袋,两个站班上前将秤抬起。米河一拨砣绳,秤杆直了,对卢焯道:“请卢大人验秤!” 卢焯起身,走到秤边,看了看秤戮,一怔,问左右站班:“这袋米不足五斗么?” 第31章 站班:“回卢大人!这一布袋米,正好是五斗,七十五斤,一两一钱也不得少的!” 卢焯再看秤星,拾起脸:“分明只有六十斤!” 小梳子:“怎么?信不过官秤?” 卢焯:“一过秤就少了十五斤!叫人如何信得过?” 小梳子厉声:“这是官秤!你信不过官秤,就是信不过朝廷命官!——过斗!” 米河将那米袋里的米倾入官斗,唱道:“五斗米倒入五斗官斗!” 斗里的米浅了一截。小梳子顺手从桌瓶里取出一把鸡毛掸,代替铜尺往斗上一刮,脸一绷,道:“这斗,可是盛五斗米的官斗!这斗口怎么不见白啊?嗯?——还不快快‘淋尖’!” 米河抬起巨大的官靴,朝着官斗重重地踢了两脚。 斗里的米更浅了。小梳子:“卢大人请看,科里刻着记斤两的杠杠,这斗米,该是几斤?” 卢焯看了看斗里的刻线,勃然作色:“怎么又变成五十五斤了?” 众官面面相觑,心悬气短。孙敬山汗如雨下。 米河和小梳子见角色已演完,归到队列中,米河将脚上的官靴脱了,站班取过,放还到斗秤旁。 “完了?”卢焯突然问米河。米河不做声。 卢焯:“为何不开口?”米河冷声:“官器之下,百姓已无口可开!” 卢焯也冷声:“据本官所知,禹村收粮那天,不是有个叫彭金水的佃户开了口么?”米河:“卢大人想知道彭金水是如何开口的吗?” 卢焯:“说!” 米河:“彭金水捶打着胸脯,只说了一句‘官家要凭良心收粮’,就被孙大人吊上了大树!和他吊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干瘦如柴的儿子!” “孙敬山!”卢焯重重一击案面,怒声,“若不是米河把你的这三件收粮官器演示给本官看,本官就是长着两颗脑袋也想不出这‘官’字底下,竟还藏着这等血盆大口!!” 孙敬山浑身打起颤来,抬脸喊道:“卢大人!下官这么做,是为了确保官仓的盈满啊!” “嘿嘿嘿!”卢焯一阵冷笑,“好大一个官仓啊!好大一个官仓啊!!在我卢焯眼里,这好大的官仓,分明已是黎民百姓的流血伤口!!” “咚!”卢焯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上,茶碗落地,粉碎。 坐着的众官不敢再坐,纷纷跪下。 米河动容。卢焯单拳支桌,痛心地连连摇头。好一会,他才抬起血红的眼睛,大声道:“来人哪!开释米河一干在押人等!将犯官孙敬山押入大牢,待查明案情后,解送京师!” 小梳子又早已按捺不住,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了米河。小乞丐们也欢跳起来。孙敬山身子一歪,昏倒在地。 26.窗外。 卢蝉儿惊愕地“看”着,一脸感动。 米河回过脸来,对着她轻轻一笑。 她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笑,脸上也荡起了笑影…… 27·庭院内。 石桌上一只小泥炉煎着茶,香气飘荡。卢焯与米河对坐在鼓凳上。显然,此时的米河已不是阶下囚,而是座上宾了。 “米公子,”卢焯为米河添了一盅热茶,“要不是亲眼看了你在大堂之上做的这套手脚,卢焯真不敢相信,孙敬山是这般征粮的。” 米河:“卢大人打算怎么处置这三件官器?” 卢焯:“你说呢?” 米河:“若是我穿了你的这身官袍,自会有处置之法。” 卢焯微微一愕,旋即笑起来:“米公子快人快语,果然是性情中人!其实,你我早就见过面了。” “是么?”米河看着卢焯的脸,回忆着。 卢焯笑着做了个搓草绳的动作:“在牢房里,忘了?” 米河惊:“是你?” 卢焯摘下顶戴:“好好看看!” 米河眼睛一亮:“是你!没错,是你!那天晚上在石桥上,你对我说,那位和尚给我一只瓦钵,不是要我去讨饭!而是要我去救人!救天下该救之人!” 卢焯大笑起来:“我卢焯的话,你还没忘?” 米河一把抓住卢焯的手:“我还问过你,你到底是谁?你只是回了我三个字:过路人!” 卢焯:“这三个字可是大实话哦!人间旅途苍茫,走在这旅途之上的,无论君臣百姓,谁不是过路之人啊!” 米河忘情地:“真没想到,卢大人也和那位法师一样,是位活藏禅机的智者!” 卢焯:“不,智者该是那法师。看来,法师的那只空空的瓦钵没有给错人!” 米河:“你是说,我米河可以照着法师的指点,开始救人了?” 卢焯:“其实,你已经在救人了!” 米河从怀里摸出瓦钵,轻轻放在石桌上:“孙大人,你是说,我米河已经在这瓦钵里……放进了一把米?” 卢焯捧起瓦钵看了看,感慨地:“是啊,你已经在钵内放下了第一把米。这把米,可以活人无数!” 米河霍地站起,在卢焯面前跪倒,抬起泪光闪闪的双眼:“卢大人!你能带我进京么?” 卢焯:“你想进京?” 米河:“想!我要带着那三件世上最可恶的官器,见皇上!” 卢焯一怔:“见皇上?” 米河:“对!见皇上!” 28.衙门厢房。 卢焯在房内踱着步,显然在等着什么消息。一司官风尘仆仆地进来。卢焯急问:“孙敬山偷换皇粮的事,查实了么?” 司官:“查实了!被孙敬山私自换下的皇粮数额,远远不止鼠爷所说之数!” 卢焯震惊:“这些被偷换的皇粮都转入了何处?” 司官:“都转入了孙敬山私开的那三家米行!” 卢焯又一震:“这么说,那三家米行,果然是孙敬山开的?” 司官:“据密报,不仅杭州府有孙敬山的米行,绍兴府、湖州府、嘉兴府、处州府,都有!” “啪!”卢焯重重一击桌面,面色发白,“如此说来,孙敬山使用以次充好、以糙换白的手法,在皇粮上大耍掉包计的行径,已遍及浙江全境!这狗日的,胆子也真大啊!” 司官低声:“卢大人,此案恐怕又是一桩惊动皇上的大案!” 卢体:“你是说,朝廷中也有人涉及此案?” 司官:“杭州那三家米行,每年都有大宗银子密解京都!” 卢焯关上门窗,沉声:“谁是收银者?” 司官:“还未查实!不过,此人必是掌管漕运大权的重官,不然的话,如此巨额的次劣漕粮,是不可能上船启运的。” 卢焯:“不,在此人背后,还有一人!这人必是掌管着通州漕运码头的验粮大权!——对了,莫非这人就是苗宗舒?” 司官:“下官也这么想。” 卢焯冷冷一笑:“漕运总督潘世贵,正是苗宗舒的姻亲,这姓潘的,也殊为可疑!” 司官:“下一步,该怎么走?” 卢焯深思片刻:“三步棋:继续查清孙敬山所有私设米行和偷换皇粮、暴敛民粮之额!保护好所有与此案相关的证人!立即派人赴京追查孙敬山巨银解京之秘!” 29·北京城。夜。 月笼皇城,灯月相映。街市上一片繁华。 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30.京城一座临街的酒楼。夜。 冷冷清清的楼座上只有寥寥几个酒客在吃着酒。 靠窗的雅座上坐着一个瘦脸男人,他是仓场监督王连升。 王连升穿着一身便服,心神不宁地喝着酒。过来两个花枝招展的娼妓,媚笑道:“大哥哎,小女子陪大哥喝一盅?” 王连升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沉声:“滚开!”娼妓悻悻然走开。 一阵楼梯暴响,奔上来一个花衣男人,这男人刚一上楼,就喘着大气高声喊叫:“王大人!王大人!” “啪!”王连升一抬手,用手背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花衣男人捂脸:“王、王大人……您、您怎么打起小的来了?” 王连升沉着嗓门:“谁是王大人!讨死!” 花衣男人明白过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小的没记性!该打!” 王连升:“快说!来了吗?”花衣男人急声:“来了!小的亲眼看见米大人的轿子抬来了!这会儿,都快过杏花楼了!” 王连升急忙站起,推开花窗,往楼下看去——街面上,果然有一群骑马的健卒拥着一顶绿呢大轿,在飞快地奔走着。 王连升脸上浮起阴笑。 31.街面上。 绿呢大轿在飞快地抬过。 32.绿呢大轿内。 一身官袍的米汝成半闭着眼睛,稳稳地坐在轿椅上养着神。他闭着眼问:“到哪儿了?”轿外传来应答声:“回米大人,过杏花楼了!”米汝成问:“有苗大人的动静么?”轿外的声音:“打探的已经赶来禀报。这会儿,苗大人正在府上请客。” 米汝成嘴角显出笑意:“他可是闲不下的人哪。” 33.街面上。 王连升策马疾驰。 34.苗府门外。 王连升滚鞍下马。他把马缰交给守门的护兵,急步奔进府门。 35.空寂的大街。 轿内,米汝成突然睁开眼,猛地一掀轿帘,对着轿外大喝一声:“停!”大轿停下,一匹白马趋前。骑在马上的是一位长相十分俊气的年轻书办。细看,才能看出她是易了装束的柳含月。 柳含月翻身下马,问道:“米大人有何吩咐?” 米汝成:“今晚不去兴平仓了,去南新仓!” 柳含月的眼里露出一丝笑容,对轿夫命道:“去南新仓!” 轿子转头,向另条路快步抬去。柳首月细细的腰身一拧,人已骑在马上。马蹄放开,格外清脆。 36.苗府花厅耳房。 王连升垂首候着。重帘猛地撩起,苗宗舒进来,开口就问:“王连升,见着米汝成的轿子了?” 王连升:“回禀苗大人!米汝成的轿子正往兴平仓抬去!” 苗宗舒露出老谋深算的冷笑,沉吟片刻:“你是说,他是去兴平仓?” 第32章 王连升:“下官看得千真万确!”苗宗舒笑起来:“不对!我料定这头老猫今晚上必定会半途杀个回马枪!” 王连升:“朝阳门内共有禄米、南新、旧太、海运、北新、富新、兴平七大仓,设新旧仓五百四十六座,米汝成真要是半途转了方向,那就如同麻雀投了林子,没影儿了!” 苗宗舒冷哼一声:“你说,兴平仓离哪座仓最远?” 王连升:“南新仓。” 苗宗舒:“他准会弃近择远,直奔南新仓而去!” 王连升:“这老东西只要人在朝阳门内,今晚就出不了事!下官已按您的吩咐,把该办的都办了!” 苗宗舒:“那你快去南新仓等着这头老猫!有什么事,快快禀报!” “是!”王连升答应着,转身离去。“慢!”苗宗舒沉下脸,“告诉你的那帮弟兄,见好就收!他米汝成再怎么查仓,也不能让他拿到一点儿话柄!记住,眼下这节骨眼上,你的弟兄谁要给我裂开裤裆,把那祸根挂出来,你就替我一刀给剁了! ——这意思,你明白?“ 说罢,手一甩,一把尖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王连升拾起刀,硬着牙帮道:“下官明白!谁要是敢坏大人的事,下官就送他去见阎王爷!”尖刀在他手中闪着寒光。 定格。 第9集 1.南新仑高厚的围墙外。夜。 轿子停下,米汝成下了轿,沉步向大门走去。大门上挂着一块金红大匾:“南新粮仓”。看仓皂隶传喊:“仓场侍郎米大人到——!”立即就有一群仓场书办、攒典迎出门来,领头的是穿着一身官服的王连升,齐声:“给米大人请安!”米汝成鼻子一嗅,厉声问:“哪来的酒气?”仓场监督、书办、攒典们闻言面面相觑。 米汝成:“王连升,你是仓场监督,明白自己的职责么?”连升急忙跪禀:“回禀米大人,下官的职责是监管仓库、巡查防弊。可此时,下官确实没有闻到酒气!” 米汝成:“这么说,是本官的鼻子不管用了?”王连升:“米大人的鼻子是京城的一宝,哪座仓的粮食起粉儿了,哪包麻袋的大米掺了白灰了,哪条走道上淋过老鼠尿了,您都闻得出。”米汝成沉下脸:“既然知道,还敢犯了我的规矩!说,谁在这堂堂皇家大粮仓的门沿上喝酒了?” 王连升对着周围人等,也厉声喝道:“快说,刚才谁喝酒了?” 众人吓黄了脸,争说没喝。一看仓皂隶忙跪下:“小的想起来了,刚才我家姐姐给我送了一钵酒酿圆子来,让小的夜里看守仓门,吃了这酒酿圆子,也好打点起精神,小的就……就接下了,刚想吃,您的轿子就抬到了,小的再也没敢动口。” 米汝成吐出一字:“验!” 王连升立即随皂隶走到门后,果然见到门角里摆着一个小竹篮,篮里放着一只瓦钵,满钵白花花的酒酿圆子,便暗暗骂了声:“你这个马四,找死!” 他将钵头双手捧到米汝成面前。米汝成冷声:“仓场的规矩上写得明白,凡是书办、攒典、皂隶、铺军、小甲、还有你们这些看仓章京、披甲,见酒必避!你说,这酒酿圆子,沾着个酒字么?” 马四吓坏了,重重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王连升一个箭步上前,抬起胳膊就往马四的脸上猛抽,边抽边骂:“打死你这个不守规矩的奴才!” 马四被打得满脸飘血。米汝成咳了声,沉声:“够了!该死的不是他,是我!” 众愕然。 米汝成:“皇上的粮仓出了一丁点儿差错,皇上第一个要杀的,不是你们,是我!” 众人跪下,齐声:“小的们都知罪了!” 米汝成摇摇头,叹出一声:“其实,我也知道,这一钵酒酿,也醉不翻一条汉子。我是说,咱们替皇上守着仓门,就是皇上养着的一条家犬了。这话,你们得给我记住!” 他背着手,沉步跨进大门。王连升一脚将马四踢翻,下令左右:“把马四给我绑了!推进站笼!”上来几个披甲,几下就把马四拿下,扭着胳膊向大车场押去。 大车场的大木门重重地打开。尾随而至的“书办”柳含月望向大车场,猛见着场中有一排站笼,暗暗吃了一惊。 2.南新仓储米大库。 一排灯宠照着亮,引着米汝成在仓房里巡视着。积叠如山的粮垛散发出好闻的稻米清香。米汝成沿着粮垛一垛垛看过去,在一垛高及屋梁的米袋前站停。他伸出手,一章京递上一根长长的铁钎子。米汝成操着铁钎,利索地插人米袋,然后重重抽出,捏起针槽里的米粒,扔进嘴里,咬了一阵。那章京眼明手快,立即把一只大铜盘托在米汝成的嘴巴前,高唱:“粒米如珠!不贪一粒!天下齐颂!” 米汝成把嘴里咬碎的米粒吐到盘子里。 章京即喊:“验——!”众随员迅疾凑过脸来,细细看着盘里黏糊糊的碎米,齐声回喊:“全在——!” 那章京诚惶诚恐地托着盘子,躬身后退,高喊:“米大人南新仓验米,咀嚼江南正供白粮一口,吐还本仓备查——!” 一书办出列,严肃地打开一本巨大的册子,取过毛笔,在册子上记录起来。米汝成见程式完毕,嘴里硬邦邦地蹦出两个字:“给风!” 王连升高喊,“米大人口谕:天晴三日后,开北窗给仓米吹风!” 满仓响起应答声:“是!” 3.大门外。 米汝成的破旧朝靴跨出了高高的门槛。灯笼八字排开,便有人抬出一张椅子,当阶摆下,两个皂隶在椅前跪倒,大声道:“米大人!小的给您老人家抬脚了!” 米汝成一掀袍据,坐上椅子,抬起脚,破靴被脱去。皂隶各拿着一只靴子,往早已铺在地上的一块明黄色绸子上倒起了靴里的米粒,倒得啪啪响。当然这也是象征性的,意为不贪国仓一粒之粮。章京按着程式唱:“粒米如珠!不贪一粒!天下齐颂!” 众属员齐唱。靴子里已无“粮”可倒,皂隶便把靴子替米汝成穿上。 那巨大的册子又啪的一声打开了,书办飞快地记录起来。 米汝成起身回轿。柳含月暗暗给他丢了个眼色。米汝成会意,回身朝大车场看去。大车场那边,已经打起火把,哀哀的喊冤声从那一排站笼里传来。米汝成惊问:“怎么回事?” 王连升紧步上前:“回禀米大人!笼里站着的,都是些被拿获的犯案之人!” 米汝成问:“犯的什么案?”王连升:“有五人暗做手脚往米中掺和白灰,六人内外勾连偷盗库房存粮!”米汝成脸有疑云,问:“这些人,是何人拿获的?”王连升:“是苗大人亲自拿获!”米汝成又暗吃一惊:“这么说,苗大人也来过南新仓了?” 王连升:“苗大人这些天每夜都在仓场捉拿掺假作弊之人!” 米汝成露出笑容:“好!有苗大人亲自下仓巡查,仓场之弊,翦除有望!” 王连升:“苗大人说,将这些犯了皇法的家伙锁人站笼示众三日之后,再送往刑部过堂!——米大人不过去问问话?” 米汝成迟疑了一下,一摆手:“看看去!” 4·站笼边。 打着火把的披甲把站笼照得通亮。笼里,一个个披头散辫的男人见米汝成走来,大放悲声:“米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没有给白米掺白粉啊!”“米大人!下官冤枉!下官不曾偷盗仓粮啊!” 米汝成背着手,一个站笼一个站笼地看过去。他在马四的站笼前站停。“是你?” 他认出这人正是刚挨过打的皂隶,问道,“你怎么不喊?”马四:“小的认罪,无冤可喊!”米汝成:“你叫什么。”“马四。”米汝成:“马四,本官问你,这些喊冤的,果真如其所说,没犯下掺假偷盗之事么?” 马四:“米大人要小的说实话?” 米汝成:“本官要的就是实话!” 马四:“他们犯了案!” 米汝成:“这么说,他们罪有应得?” 马四:“这些人犯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我就好几回亲眼看见他们半夜把马车运来的白粉背进仓房!” 米汝成:“马四,你敢在刑部大堂上作证么?” 马四:“敢!” 米汝成:“那好!等到刑部过审的时候,你要如实照说!” 马四:“小的如实照说!” 米汝成匆匆离开了站笼。 王连升暗暗一笑,朝身边的一个黑脸章京丢了个眼色。 柳含月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显然,她已觉出这儿的事似乎有些诡秘、有些蹊跷。 5.仓门前。 米汝成走向轿子。王连升高声喊:“送米大人回府!”米汝成:“不,去富新仓!”王连升眉尖一跳,高声:“送米大人去富新仓!”米汝成钻进轿子,复又探出头来,道:“王监督,你也跟上吧!” 王连升微微吃惊,可不得不躬身回道:“是!” 轿子抬起,随从策马拥轿而去。那已在暗处牵马的黑脸章京悄悄闪出来,翻身上马,借着高墙的墙阴,抢先一步偷偷驰去。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柳含月的眼睛。 6.胡同里。 一顶绿呢大轿被快步抬着走。王连升骑马走在轿边,不停地低声喝斥着轿夫:“走稳了!”轿窗帘子又突然掀起,米汝成对着轿外大声道:“停轿!去东便门外!” 轿夫转过轿来。王连升一怔,趋问:“米大人不是说去富新仓么?”米汝成反问:“怎么,谁不踏实了?” 王连升的脸黄了:“下官只是想问,米大人要去东便门外的哪座仓看看?” “裕丰仓!”米汝成的嘴里蹦出三个字。王连升闻声更是吃了一惊,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对轿夫喝道:“去东便门外裕丰仓!” 柳含月骑在马上不露声色。不用说,这一切,都出自她的手笔。 马队护着大轿向裕丰仓而去。 第33章 7·街面上。 那被米汝成诱向富新仓的黑脸章京骑着快马,鞭马狂奔。 8.裕丰仓大库外。 “裕丰仓”大匾赫然。轿子停下。米汝成下了轿,喊住王连升:“王监督,你先在这儿替我看着,谁也不准走动!” 王连升头上冒了汗:“米大人这一路巡仓,已是劳累,下官送大人先去空房休息片刻,用些夜宵……” “不必了!”米汝成沉声道,“本官使唤上你的时候,自会传你!” 即有几名健卒往王连升身边一站。 王连升突然明白了什么,脸白了,故作镇定:“下官遵命!” 米汝成胸有成竹:“去红字丙号仓!”他示意随员各自散开,带着柳含月和几位健卒,悄悄向远处那座挂着一串红灯笼的仓廒摸去。 王连升的脸骇得如死人一般。 9·红字丙号仓内。 米汝成一行人悄悄进来,站在大柱后头,默默地朝仓内看去。 这大粮仓简直成了一座掺假的工场!大白灯笼高插柱间,亮堂堂地照着在忙着给白米掺沙的皂隶和花户。有十来个人从粮垛上扛着米袋,鱼贯而下,把米倒入一领大芦席上"奇"书"网-q'i's'u'u'.'c'o'm",即有数人在一旁用铁铲从堆得高高的白沙子堆里铲上沙子,撒入米中;沙子撒下,便上来几个浑身大汗的人,挥动着木耙子,像翻晒稻谷似的在米里扒拉起来。 在另一领大芦席上,做假的就更绝了:几个满脸油汗的皂隶各挑着一担水,奔跑在白米堆上,那桶底显然是开过洞眼的,漏着水,转着圈儿奔跑的时候,那桶底儿就像是在播雨。 大门一角,几个花户正与一个米行老板模样的人在劈劈啪啪打着算盘,把一张张米券叠加,算着总数。 米汝成在柱后看得脸重如铁。 10.仓场大库外空房内。 王连升在房里急得团团打转。 他拉开门,即有守门的健卒抽刀相阻。 王连升急得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发起死怔来。 11.粮仓内。 米汝成已看得再也沉不住气了,正想从柱后走出来,身边的柳含月示意他别急。 他们继续看着——大桌前,米行老板对一花户笑道:“小麻子,您说,朝廷把这些米券发给三部六院的大大小小官员,知不知道他们用这些米券在你们官仓买不到不掺假的好米?” 那叫小麻子的花户沉着头打算盘,抬起麻脸:“知道个屁!皇上吃的米,都是御膳房一颗颗拣过的,跟拣珍珠似的,你说皇上能知道咱这大仓里的贡米是啥长相?” 米行老板:“怪不得咱京城里的官俸米券这么丢价,分明是十升米一券的,能让你们花上三升米的银子就给换下了。那卖了米券的官员,也得吃粮,明摆着就得多掏银子再买好米吃。” 花户眼一瞪:“要不是咱哥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往好米里掺沙掺水掺白灰,那米券能掉价?要是米券不掉价,谁还上你们米行买高价的好米?要是没人来买你们米行的高价好米,你们这财还能发得了么?——说正经的,带着银票了么?” 米行老板:“带着!一千二百两官银大票!” 小麻子:“今儿这么掺着沙淋着水,少说也能匀出万把斤好米,你都带走!等下仓新米挂了签牌,再还你欠着的大头。” 米行老板笑得一脸堆肉:“哎哟喂!麻哥您这可是抬举上我了!我得管您叫爹了!” 小麻子:“废话少说,给银票!” 米行老板递银票的手有些犹豫。 小麻子瞪眼,一把夺过银票:“你他妈以为这些银子是我的?我可实话对你说了,这一千二百两,八百两得给坐粮厅的大人,二百两得给仓场监督王连升,这剩下的二百两,才轮着咱们这些干活的爷们!” 米行老板:“那坐粮厅的大人也忒黑了,一牙就咬了大半个烧饼去!” 小麻子:“黑?黑的还在上头哩!” 米行老板:“莫非总督大人也得了一份?” “一份?操!你以为是逛窑子啊,睡一个娘们给一份价钱!”小麻子瞅瞅四下,低声:“你可不许对外人多嘴,——听说,给坐粮厅的孝敬银子,八成都进了苗总督的腰包!” 米行老板:“这不撑死苗总督了?” 小麻子:“你见过有让银子给撑死的么?” 米行老板:“这倒也是!银子不是稀粥,不撑人!” 柱后,柳含月给米汝成点了下头。 米汝成将手一背,咳了一声,走了出来。仿佛是见着了凶神恶煞,不知谁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仓房里顿时死一般地安静下来。 米汝成不急不忙地扫视了一会满地摊着的白米,对身后的章京命道:“请王监督!” 12·空房里。 王连升拭着额上的汗,猛听得门声响,抬起脸来。 章京进来:“米大人有请!” 王连升的声音有些发颤,问:“米大人见着什么了?” 章京:“王大人进了仓门就知道了!” 王连升硬让自己镇定下来,随章京走出房门。 13.粮仓内。 仓内鸦雀无声,只有米汝成走动着的靴子在响着。 做假的皂隶和花户们个个都脸色惨白。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米汝成会在这个时候来这儿查仓,更没想到王连升竟然没让人来这儿给他们通风报信! 有人扑通一声跪倒了。紧接着便是一片膝盖磕地的重响。 小麻子更是浑身打着颤,把捏在手里的银票往身后一丢,跪着的身子打摆子似的,屁股底下淌出一摊黄尿来。米汝成背着手,慢慢绕着那两大芦席的米堆走了一圈,也不做声,绕到沙堆前,站停。 跪着的人紧张地看着他。 米汝成不慌不忙地弯下腰,抄起一把沙子看了看:“嗯,好沙!”他把沙子扔还到沙堆上,拍净手,声音不紧不慢:“上回掺和的是石灰,使米发涨,这回用上了沙子,使米增重。不错,又长学问了!” 他打了个手势。立即就有一群执刀的健卒跑步在跪着的人身后站成了一排。跪着的人咚咚地磕起了响头,连声喊着大人饶命。米汝成冷冷一笑:“咱大清国,还没见过磕头磕死的!都别磕了!照着老规矩办!——请王监督进来办差吧!” 说完,他的手猛地一背,大踏步朝仓门外走去。健卒们不由分说,上前就把跪着的人头上的帽子给摘下,往里铲上满满一铲沙子,在各自的面前放下,就像放下了一只只巨大的饭碗。 此时,王连升连奔带跑地进来了。一见这架式,王连升立即明白了一切,一抹汗,提劲发一声厉喝:“你们狗日的也不长眼看看时辰!掺假掺到米大人眼鼻子底下来了!——你们支上狗耳朵听着!咱米大人今日不取你们的脑袋!可你们要是不把这一帽子沙子给吃了,立斩不赦!” 跪着的人个个吓得筛起糠来。 健卒们镪的一声抽出腰刀,齐声吼:“吃!” 王连升也暴声道:“你们中的人,有好几个不是头一回了!——小麻子,你是第几回了?” 小麻子哭丧着脸:“回……回王大人,小的已让米大人逮了三回,吃了一回白土,二回烂米了!” 王连升:“可这回吃的是沙子!你就带个头吧,吃给大家看看!——上水!” 一桶水咚的一声放在小麻子面前,桶上晃荡着一只碗。 小麻子知道已经逃不过这一关,心一横,捧起帽子,抓了一把沙就往嘴里送,又舀了一碗水,喝了一大口,脖一伸,将嘴里的沙子灌下肚去。 跪着的人侧眼看着他,看得心惊肉跳。小麻子皱着脸,艰难地吞着沙子,吞得两眼泛白。王连升大声喝:“都看明白了么?谁还不明白怎么个吃法,就先问问刀片子!” 健卒们把刀往前一亮,白白的刀片刺人眼目。跪着的人一个个慌不迭地捧起帽子,抓着沙,就着冷水往嘴里咽去。有人还没咽下头一口,就狂吐起来。 王连升厉喝:“吐出来的,都给我扒拉起来吃了!” 那米行老板好一阵大吐,放声哭起来:“妈呀!这可是比砍头还难受啊!……” 小麻子用手肘碰碰他,含混不清地:“权当……死、死一回吧!吃!吃他娘的沙、沙、沙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哇的一声,肚里的汤汤水水带着沙子喷了王连升一身,从地上爬起,人往王连升面前倒了过来。 显然,小麻子这一手又是在做假,趁着倒在王连升怀里机会,他暗声道:“王大人,今晚的活儿,弟兄们可都是为您干的……” 话音未落,王连升猛地从腰间抽出尖刀,眼也不眨地一刀捅进了小麻子的前胸。 “他妈的!还想行刺本官!”他把短刀飞快地往小麻子的右手中一塞,抬腿就是一脚。小麻子眼珠一瞪,抬起右手,看着手中的刀子,口中淌出一股紫血,往后倒了下去。一股冒气的鲜血从小麻子胸口喷出丈远,白米上顿时横陈了一道长长的红血。 一直在静观着的柳含月,被这猝然之变惊呆了! 14.裕丰仓外坪场。 王连升撩着袍角,匆匆跑了出来,喊:“米大人!米大人!那帮狗日的都在吃沙了!” 他一怔,米大人的轿子早已抬走。 “米大人呢?”他四下问。 执刀的健卒环立四周。 两个健卒拎着一筐沙子和一桶冷水过来,在他面前一放。 王连升狐疑地:“你们这是干什么?” 健卒铁着脸:“米大人有话,这筐沙子,是让你吃的!” 王连升脸色顿时惨白:“什、什么?米大人怎么会叫我吃沙子?我是什么人? 我是仓场监督王连升!王大人!“ 健卒瞪着环眼:“没错!就是给你王大人留着的!——吃!!” 数把雪白的腰刀当啷出鞘。王连升怒火中烧,也抽出佩刀,往后虎跳一步,与健卒对峙起来。 第34章 健卒立即将王连升团团围在核心。钢刀对钢刀在场子上绕起了圈,刀锋相击,响成一片。刀风嗖嗖。健卒晃出一连串刀花,转眼之间,刀片子已架在王连升的脖子上。王连升执刀的手颤抖起来,手腕一软,刀落地。 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突然在沙筐边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米汝成——!你等着吧——!你不得好死——!” 他双手抓起沙,发疯似的往自己的嘴里塞去。一旁,骑在马上的柳含月默默地看着,许久,她一抖缰绳,策马离去。 15.米府门外。 柳含月在府门前下马,摘下缨帽,长长的头发一泻而下。 管家庞旺已等在门外,立即吩咐门房牵马,动作麻利地将府门紧紧关上。 16.府内。 柳含月快步走在回廊上,边走边说:“庞管家,去告诉厨下,给老爷烧一锅洗澡水,再煮一大碗姜汤,放大块黄姜。” 庞旺答应着:“我这就去吩咐!” 17.厢房内。 房里热气蒸腾,一只洗澡的大木桶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米汝成半秃的颅顶浮在桶口上,整个身子都泡在热水中。 卸了抱服的柳含月恢复了女婢的打扮,穿着一身绿袄绿裤,挽着长发,一双雪白的藕腕上挂着一对碧绿的镯子,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坐在桶边的高凳上,给米汝成擦洗着后背,热水在她的手指间柔滑地流淌。米汝成闭着眼睛,胳膊搁在桶沿上,猛吸了一会鼻烟,精神显得十分振作。 “这会儿,那王连升,怕是成了一口沙篓子了吧?”他望着头顶上高高的大梁,一脸气足神定,“想跟我玩招,他还差得远呐!” 柳含月:“老爷这么做,才是上上之策。要是每回查出有人造假,就想着砍他们的脑袋。要不了三回,被砍脑袋的,就是你自己了。” 米汝成笑起来:“含月,你没做过一天官,可你比谁都看得清官场上的深浅。” 柳含月:“老爷让这些造假的人吃沙,既惩治了他们,又保住了仓场清廉的名声,于公,问心无愧;于私,也保全了自己。” 米汝成长长吐了口气:“唉,便宜他们了!按大清律条,凡用石沙药水掺米之案,首犯立斩不赦,从犯发宁古塔给官兵为奴,遇赦不赦,各犯所有家财一并抄没入官。我这么软了一手,其实也只是权宜之计。说实在的,仓场造假之风屡禁不止,不是禁不了,而是各有所忌啊。” 含月用丝瓜筋擦着米汝成瘦骨嶙峋的后背:“今晚的事,老爷不觉得有点怪么?” 米汝成:“你是说王连升杀了小麻子?” 柳含月:“这只是一件。” 米汝成:“你是说晒场上的那些站笼?” 柳含月:“既然苗宗舒亲手捉到了犯案之人,按着常理,急送刑部才对。可是,他却将这些人锁在站笼里示众,这就有点反常了。” “我也这么觉着,”米汝成扭过脖子来,“含月,你说,苗宗舒这么做,究竟图个什么呢?” 柳含月停下手,想着:“是啊,他图什么呢?” 她的细细的指尖上,水滴淋漓。 18.三屏凤罗汉床。 米汝成穿着一件领子上打过补丁的白麻布内衣,打着大蒲扇,靠在床上喝着姜汤。柳含月:“老爷,我帮你捶捶背,躺下就能入睡了。” 米汝成嚼着姜块,辣得皱眉:“不必了,桶里泡了这半天,又喝了一大碗姜汤,筋骨活了。——含月,这些个王八蛋,要是知道让他们吃沙的主意,是你这个小婢女出的,准会活活气死。” 柳含月一笑:“看来,往后我要是遇上了大难,也是……不得好死的。” “别说丧气话。”米汝成往瓷盂里咳了会老痰,有点气喘,“含月,老夫看得出,仓场的事,让你骇怕了。” “是啊,这可是我头一回见识杀人。”柳含月双目凝然,“不过,说实在话,我在替老爷您骇怕。” 米汝成:“此话怎说?” 柳含月:“老爷还不觉得,您这条大船,眼下已是在风浪上颠簸着了?” 米汝成坐直了身:“你是说,老夫已有覆舟之虞?” “看来,老爷也没想明白这些事。”柳含月强作笑颜,“老爷累了,睡一会吧,待我把刚才亲眼看到的事儿,好好理一理头绪。” 她吹灭了烛台。米汝成心情忐忑地躺了下来。刚躺下,他又撑起身,心神不宁地起来:“含月,经你这么一说,老夫总觉得,今晚上……还会出点什么事!” 柳含月:“如果真要出事,老爷想挡也未必挡得住。睡吧。” 她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米汝成在黑暗里长长叹了口气,睡下了。 19.米府漆黑的搂廊过道。 高高的楼栏间,一张脸埋在阴影里,一双白白的眼睛盯视着楼下米汝成的卧房。 柳含月从门里出来。这双眼追逐着柳含月的背影。柳含月步履无声,匆匆消失在曲廊间。这张脸此时才从黑暗处显露出来,原来是庞旺。 庞旺看看四周再无动静,将手中的一盏灯笼点亮:他脚轻如猫,无声地朝一间屋子走去。他落在楼板上的影子细而尖锐。 20.屋外。 庞旺在屋门前停住,又瞅了下四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门声咿呀。 21.屋内。 到处堆着杂物,蛛网长垂。 庞旺把灯笼插上柱子,用力搬开几件破箱烂笼,再掀去一块老油布,从油布底下露出一口漆皮大木箱。他弓下腰,托起挂在木箱上的大锁看着。身后嗦的一响。 “谁?”庞旺猛地回头,却见一只老鼠跑过。庞旺松了口气,又托起大锁。锁沉甸甸的,没有撬过的痕迹。 他放下心,重新把杂物堆在大箱上,看看窗户也关得严实,便取回灯笼,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门去。 22.搂廊过道。 庞旺突然听得楼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合门声,急忙收住步,吹灭灯笼,往墙角的暗影里一躲,探头望向楼下——楼下那条曲廊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轻灵地出了门,朝后院飘去。她是柳含月。 庞旺的目光追逐着柳含月的身影…… 23.裕丰仓大车场外。 一条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 蒙面人逼近关严的大木门。 24·米府后厢房。 满头大汗的米汝成在床上猛然坐起,尖尖的喉骨蠕动着。不用说,他被噩梦惊醒了。“含月!含月!”米汝成喊。 他急忙披衣下床,点亮灯,轻唤:“含月!含月!” “柳姑娘去后院了。”窗外,响起庞旺的声音。米汝成一怔,打开窗,见庞旺恭站在窗外,便道:“庞旺,你怎么还没睡?”庞旺欠着身:“这些日于京里不太平,府上的事,我得多看着点。”米汝成:“天还没亮,柳姑娘怎么去后院了?” 庞旺:“我刚才问了,柳姑娘说,她要在后院的凉亭里烧一炷香。” 米汝成:“烧香?烧什么香?” 庞旺:“柳姑娘说,烧的是吉香,是替老爷烧的。” “是么?”一阵不安袭上米汝成的心头,“我得去看看。” 庞旺:“天冷霜重,老爷还是再睡一会吧?” 米汝成:“不,不睡了。柳姑娘去后院烧香祈吉,定是有缘由的!”他匆匆穿上厚棉袍,咳嗽着,走出门来。 25.裕丰仓大车场栅门外。 蒙面人闪近大门。一队巡仓的兵了打着灯笼过来。蒙面人爬上树去,藏人树身。 兵丁远去。蒙面人从树上跳下,像猫一样朝大车场的大栅门上爬去。 26·米府曲廊间。 庞旺在前头打着灯笼,引着米汝成朝后院走去。这是一座幽深的大院,过去曾是一处荒弃的寺庙,满目败殿旧廊、老树冷池。在这儿结庐为宅,丝毫看不出二品京官的气象,倒显得格外寒酸。 穿出一月洞门,借着凉白的月光,米汝成一眼就望见了池亭里一缕檀烟。池水中,映着柳含月的身影。米汝成刚想喊问,便听得一阵清洌如冰的琴声从凉亭里传来,不由闻之一惊。琴声有如烟雾勃起、风雨碎至,更似山转水突、困虎啸野。 米汝成:“庞旺,知道柳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么?” 庞旺:“奴才不懂曲子。” 米汝成:“弹的是《十面埋伏》!”说罢急步走上池亭。 27.大车场内。 那蒙面人跳下大门,飞快地向着站笼跑去。 28.池亭。 柳含月的一双纤细的手在琴弦上急骤地钩抹挑滑,将一曲《十面埋伏》弹得令人魂魄俱裂!米汝成站在柳含月身后,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庞旺:“老爷,您冷?”米汝成:“这儿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庞旺欠欠身,把灯笼插在亭柱上,欠身退去。 琴声停了,柳含月的手指乏力地在琴弦上拖过,回过脸来。 月光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老爷受惊了?”她望着米汝成,轻声道。米汝成孤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柳含月弹的这一曲《十面埋伏》,使他不仅感到了冷意,更让他感到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他知道,如果不是事出危急,冰雪聪明的柳含月决不会在这寒夜之中以一曲《十面埋伏》来惊扰于他的。 柳含月伸出手指,钩起一根丝弦,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丝弦断了。米汝成一惊:“含月,你这是……” 柳含月:“既然老爷怕听弦声,留着丝弦也无用了。” 米汝成:“你进府三年,可从来没有弹过《十面埋伏》。” 柳含月:“那是因为,这三年里,老爷还未曾遇到过埋伏。” 米汝成更是一惊:“听你这么说,老夫是遇上埋伏了?” 柳含月:“老爷遇上的,不是小埋伏,而是大埋伏。” 米汝成脸色发白:“大埋伏?此话怎说?” 柳含月:“自从宫里传出消息,老爷将替代苗大人升任仓场总督,老爷你其实就已经身陷埋伏!” 第35章 米汝成:“你是说,苗宗舒已为我挖下了……墓坑?” 29.大车场内。 夜雾如水,站笼的粗木上淌着水珠。 蒙面人走近站笼的时候,一把钢刀在雾色中悄然抽出。 大车场的大栅门沉重地打开。巡仓的兵了打着火把进来。 蒙面人急忙闪入暗处,伏下不动。 30.地亭。 柳含月:“这座墓坑之深,落下便万劫不复!” 米汝成额上沁出汗:“请细细说来!” 柳含月:“刚才抚琴的时候,有三件事,我已理出了头绪。” 米汝成急问:“哪三件事?” 柳含月:“这头一件,——向来不去仓场巡查捉虫的苗大人,之所以要瞒着你下仓场捉拿蛀虫,是因为他已经把你当成了蛀虫。” 米汝成苦笑:“把我当成了蛀虫?这是天大的笑话!我米某为官三十余年,两袖清风,这是无人不知的!他苗宗舒就是生了三条恶舌五副毒牙,也污不了我的一身清白!” 柳含月:“如果真是这样,刑部大狱的天牢里,还会有这么多受冤屈的朝廷大员扛着枷锁么?” 听得柳含月这么说,米汝成这才真正吃了一惊!他忙问:“那第二件呢?” 柳含月:“王连升一刀捅死了小麻子,初以为他是害怕小麻子会揭他的底细,故意杀人灭口,其实不然!” 米汝成:“那他杀小麻子于什么?” 柳含月:“为你。” 米汝成惊声:“又是为我?莫非他想嫁祸于我不成?” 柳含月:“他们既然已经认定你是仓场最大的蛀虫,那么,凡是在仓场被杀的犯案之人,莫管是怎么被杀的,都一定与你有关。” 米汝成怒上脸来:“岂有此理!问问满朝文武,米汝成的这双手,何曾沾染过刀血之腥!” 柳含月:“老爷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想明白了前两件事,第三件事就不难想明白了。” 米汝成:“这第三件,是那些叫人起疑的站笼?” “对!”柳含月道,“老爷说过,他苗宗舒既然抓到了仓场作案之人,为什么不送刑部问罪,而是私设站笼,囚人示众呢?这事看起来有些反常,可细细一想,却是并不难解。” 米汝成:“你是说,苗宗舒私设站笼,是为了惩治仓场大小官吏,杀鸡给猴看?” 柳含月:“是的,他要杀鸡给猴看。” 米汝成:“这猴就是我?” 柳含月摇摇头:“不,不是你。” 米汝成:“那是谁?” 柳含月:“皇上!” “皇上?”米汝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把皇上当成猴了?” 柳含月:“他要给皇上看被杀的鸡,是假;要让皇上看到这笼里的鸡被谁所杀,才是真!” 米汝成:“杀笼里的鸡?你是说,有人会杀站笼里的那些案犯?” 柳含月盯视着米汝成:“这人,不是别人。” 米汝成:“是谁?” 柳含月:“是你!” “是我?”米汝成又一阵大骇,“老夫的这双手……” 柳含月:“老爷的这双手,在苗宗舒眼里,已经红了!” 米汝成脸色发白:“不,不,你这是……把事往绝处想了。” 柳含月:“老爷难道还看不出来,苗宗舒故意把捉住的犯案之人在你眼皮底下关入站笼,不就是为了借你的一只手么?” 米汝成:“他借我的手干什么?” 柳含月:“当然是杀人!——如果那站笼里的案犯被杀,你说,这杀人的凶手,会是捉案犯的苗大人么?” 米汝成重声:“那也不会是我米汝成!” 柳含月:“当然会是你!” 米汝成:“为何?”柳含月:“因为你是仓场最大的蛀虫!你要保全自己,就得杀人灭口!” 米汝成:“老夫我……怎么会是仓场最大的蛀虫!” 柳含月:“等皇上接到苗宗舒递上的奏折,怕是也会这么问你!到时候,你也这么对皇上大声争辩么?” 米汝成面无人色了。 31.大车场内。 值夜的兵丁在站笼前巡行。 暗处,那蒙面人握着钢刀,眼睛紧紧地盯视着。 32.池亭。 米汝成喘起了大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老夫该如何办才好?” 柳含月:“当务之急莫非三策!其一,立即派人到裕丰仓去看守住站笼,不许任何人靠近。” 米汝成:“其二?” 柳含月:“把昨晚上发生的事告知刘统勋大人,请刘大人亲自去大车场将犯案之人带回刑部,严加审问,追查幕后指使犯案的主子!” 米汝成。“其三?” 柳含月:“你在今日早朝之时,就给皇上急递一个奏章。” 米汝成急问:“这奏章如何写?” 柳含月:“给皇上的奏章该怎么写,也得问我么?” 米汝成:“得问!老夫知你心中已有一盘活棋!” “不,老爷面前的棋盘上,已是死棋了!”柳含月苦然一笑。 米汝成惊:“这么说,老夫得推枰认输?” 柳含月:“老爷手中,只有一枚棋可动,是输是赢,就看这步棋了。” 米汝成急声:“还不快说!” 柳含月:“那王连升,不是苗总督的亲信么?” 米汝成点点头。柳含月:“奏章上就参他王连升!” 米汝成想了一会:“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该怎么给王连升拟罪呢?他又没亲手往皇粮里掺沙淋水。” 含月:“他不是杀了小麻子么?就从杀人灭日这一条人手!” 米汝成重重一击掌:“对!我这就去拟稿!裕丰仓那儿,也即刻派章京前往看护!刘大人那儿,我让庞旺带上一个短信,现在就去。”说罢,他匆匆步下池亭。 “老爷!”柳含月道,“含月还有一句话要说。” 米汝成回身:“什么话?” 柳含月眼里闪着深深的担忧:“老爷与苗宗舒此次交手,几乎没有胜负,…… 这,老爷须得……“ 米汝成:“须得如何?”柳含月:“须得作好不得脱身的准备!” 米汝成脸色凝重,惨然笑道:“不就是一死么?——老夫心中有底!” 柳含月:“还有一事,请老爷务必让人去办。” 米汝成:“什么事?” 柳含月:“做下一只白灯笼。” 米汝成一骇:“做一只白灯笼?” 柳含月:“对,做一只白灯笼!” 33.大车场内。 巡夜兵丁打着火把离去,大车场的大门又匐然关上。 蒙面人从暗处闪了出来,直奔站笼。 此时,天已渐亮,朝霞如血。 34.通往裕丰仓的大道上。晨。 一群健卒策马飞驰,蹄声震动着黎明的街面。 35.胡同内。 庞旺骑着马,向刘统勋府上狂奔。 36.站笼旁。 蒙面人奔到站笼前,钢刀狠狠捅进笼栅。鲜血溅出。钢刀猛地拔出,又捅进另一口站笼,鲜血喷射!被惊醒的笼里人大声喊叫。握刀的手血浆淋漓,出刀更快! 37.米府书房。 米汝成花白的辫子挂在瘦削的后背,沉着头疾书奏章。 米汝成焦急的画外音:“奏为仓场监督王连升杀人灭口情形,仰祈圣鉴事。…… 臣深恐大旱之年京通二仓有不保之虞,连日巡查仓廒作弊造假之徒……“ 烛光颤抖。 38.站笼。 蒙面人出刀飞快,随着刀进刀出,站笼里的人都一个接一个惨叫着死去。马四的站笼是这十多口站定最靠边上的一口,此时,他像猛兽似的在笼里狂跳着,大声喊问:“你是什么人!是什么人——!!” 蒙面人一声不吭,捅杀过来。马四绝望了,双手紧紧抓住笼栅。通红的钢刀毫不留情地捅人。就在刀尖插肉的一瞬间,马四猛地用手掌抓住了刀身。蒙面杀手显然没有提防这一手,急忙用力抽刀。马四拼命将刀拗抵在栅栏上,刀弯了。鲜血在他的手掌间涌流。钢刀折断,马四往后一仰,重重地坐倒。他顺势将手中的半截钢刀重重地投刺出去。刀尖插人蒙面人的左眼!蒙面人发出一声惨叫,从眼窝里拔出刀,一手捂着喷血的眼窝,一手执着断刀向马四捅去。马四被刺中,喷血。蒙面人拔出断刀再刺时,已来不及了,听到喊叫声的巡仓兵了已打开了大木门,打着火把向站笼拥来。 蒙面人捂着眼,朝后墙奔去,翻身上墙,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火把下,马四软软地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定格。 第1o集 1.大车场外。晨。 快马驰来的健卒在大车场高耸的门楼前被一排木头路障给拦下,从外往里望去,场内的站笼都披罩着麻袋。一群挎刀兵了站立在大木门的两侧,神情紧张。健卒下马,大声道:“兄弟!让我们进去!” 一司官喝问:“哪位大人派你们来的?” 健卒回话:“小的们奉米汝成大人口谕,前来裕丰仓看护站笼!” 那司官哈哈笑起来,一摆手:“掀了盖头!” 几个兵了奔到站笼前,把罩在笼上的麻袋哗哗地掀去。 健卒们踮足望去,顿时白了脸——那笼里,全是血红的死人!这时有人急喊:“刑部侍郎刘统勋大人到——!” 一声长长的马嘶。兵卒急忙移开木头路障。刘统勋骑着快马,直驱大车场。马蹄下血浆飞溅。马绕着站笼奔了一圈,停下。刘统勋震惊地望着站笼。他的脸上像淋了雨似的淌着汗。 2.养心殿。日。 乾隆背着手,不安地来回地走着。他猛地回头,重着脸色对恭立在门边的张廷玉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张廷玉:“据永定门护军把总禀报,仅在十天之内,赶往京城奏报灾情的各省驿站马匹,在永定门城门口就累死了六匹……” “朕问的是死了多少人!”乾隆厉声道。 张廷玉的声音低了下去:“直隶、山东、河南、河北、浙江五省,统计至前日,由官府收葬的路边饿尸就已有……” “多少?” 第36章 “三万五千余口。” 乾隆长长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许久,他抬起了脸:“各省州县官仓的粮食,看来真是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张廷工:“皇上。” 乾隆:“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张廷玉鼓了鼓勇气,道:“皇上,臣以为,眼下还不到打开官仓放赈的时候。” 乾隆:“为什么?” 张廷工取出一份邸报,双手递给乾隆:“皇上,从各省的灾情看,都尚在起始阶段,更大的灾情,怕是还在后头。” 乾隆拧紧了眉:“说下去。” 张廷玉:“户部通查了历年旱灾的记载,凡是初夏入灾的年份,灾情往往要拖延至秋后。” “秋后?”乾隆惊声,“眼下离秋后还有三个多月。” 张廷玉:“万一在这三个月里滴雨不降,河流干涸,田禾绝收还是小事,缺粮断水的百姓,怕是挺不过去,会像……” “会像什么?” “臣不敢说。” “说!” “怕是会像……割草一般成片地倒下!” 乾隆的脸苍白了。 张廷玉:“虑及于此,臣以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各省各县的官仓万万不可开启!” 乾隆坐倒在椅子上。好一会,他才低着声问:“衡臣,京城周围灾情如何?” 张廷玉:“路上已有饿毙之尸。” 乾隆:“粥厂开了么?” 张廷玉:“开了六个大棚子。” “办得好。”乾隆稍稍松了口气,忽又命道:“告诉苗宗舒和米汝成,京郊这六个棚子的赈米,由京通二仓供给,一日也不能断!” 张廷玉脸露为难之色:“不过,京通二仓正在查仓,一旦用仓内之粮放赈,查仓就更难了。” 乾隆:“查清一座放赈一座,这也会乱套么?” 张廷玉:“这办法好,查完一座放一座,两头都误不了。” 乾隆:“眼下,朕最挂牵的,是那些粥厂有没有在实心放赈。” 张廷玉:“皇上不必担心,我让刑部派人去各棚子查一下。” “好!”乾隆道,“此事要快!” 3.刑部。日。 “刘大人!刘大人!”一司官追着走进衙门大门的刘统勋。 刘统勋停下步。那司官将一份公文递给刘统勋:“这是孙大人让您即刻去办的要务,请刘大人过目!”刘统勋飞快地翻阅了一会,抬起脸:“备马!” 4.京外的土路上。日。 刘统勋的马队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急驰着。路上,到处是三三两两逃荒的灾民。 田野里像火燎过似的,一片枯焦。路旁,一座座新坟连绵不断…… 5.京郊一处官办粥厂大棚外。日。 刘统勋领着一群刑部的随员,沉步向施赈粥厂走来,身后跟随着十来个执刀的衙门亲兵。这座庞大的粥厂设在一块空地上,四周用芦席围着,进口外横挂着一块大木牌,上写“天字一号赈灾粥厂”八个大字。两列兵丁在门边守着,一群群灾民扶老携幼,手里捧着碗,从四面八方拥来,鱼贯进入大门。那守门的兵卒见有官员走来,打千唱喏:“给大人请安!” 刘统勋等人大步进门。 6.粥厂内。 五口大锅架在石头叠成的大灶头上,锅里冒着一股股冲天的水气。每口锅前,都搭着一个木架,一个衙役赤着膊,站在木架上,叉着双腿,操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往锅里用力搅着。等着领粥的灾民大都是老弱妇孺,个个肌疲脊瘦,在锅前排着长龙般的队伍,眼睛张望着那锅前一下一下挥动着的铁勺。挥着铁勺打粥的也是些衙役,动作飞快,只见那勺子往锅里一闪,一勺就满了,哗的一声,那勺里的粥就已经盛在高举着的碗里。 打在碗里的粥稀薄得可以照脸。捧着碗的是个老头,埋下脸就喝,喉咙里一阵响,碗就空了。刘统勋默默地看着,脸上泛起青色。那老头舔着碗,摇头道:“唉,人人都长着三升米的肠子,这一勺稀粥填在哪里?”又一干瘦的男孩踮着脚高举着一只大碗,勺声一响,碗里晃荡起大半碗稀粥。那男孩捧着碗,向芦席边跑去。 刘统勋回头见那男孩跑到一个坐靠在芦棚上的老妇人面前,跪下,把碗端在老妇人面前,喊:“奶奶!快醒醒!有粥了!有粥了!” 奶奶的眼睛闭着,半张着嘴。男孩从腰里拔出筷子,往粥里捞了几下,只捞出了几粒米,小心地往奶奶嘴里送去。奶奶的嘴没有动。男孩:“奶奶,奶奶,你怎么不吃了?”刘统勋过来,摸了下老妇人的鼻息,眼皮直跳,对男孩道:“自己喝吧,你奶奶……死了。” 男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手中的碗落地打碎。刘统勋蹲下,看着地上泼翻的粥。 米粒寥寥!他拾起破碗,看了看,放下,直起了腰。一股怒气升腾在他的脸上!身边一司官也已是脸色铁青,道:“刘大人,看来,灾民所说粥厂克扣赈粮之事,完全属实!” 刘统勋的眼睛痛苦地眯了起来,猛地大喊:“粥厂把总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一长得瘦瘦的把总,满脸淌着汗,屁颠屁颠地跑来,恭笑道,“下官沈石,给各位大人……” “住口!”刘统勋大喝道。 沈石一惊:“刘……刘大人,下官做错事了么?” 刘统勋:“我问你,拨下的赈灾粮食在哪儿?” 沈石:“都在库里啊!下官特意派了九位弟兄守着哩!” 刘统勋:“我问的是粥厂!” 沈石:“每日派运到粥厂来的赈粮,都在锅里!” 刘统勋冷冷一笑,大步朝那高架着的大锅走去。 沈石紧紧跟上。 刘统勋走到一口锅边,对着灾民道:“各位先让一让!把你们手里的筷子借我一用!” 灾民们抬手递上筷子,纷纷退开几步。刘统勋一双双收着筷,收了十来双,紧紧握成一把,示意那站在木架上的衙役和掌勺的衙役也退开。沈石纳闷:“刘大人,您这是……” “你站到锅边来!”刘统勋大声道。沈石毫不迟疑地走近大锅。“你睁大眼睛看好了!”刘统勋抬起手,重重地将筷子扔进锅里! 筷子在粥面上漂浮了起来!刘统勋勃然作色:“沈石!我问你,让你设粥厂施赈之前,户部衙门的司官有没有告诉你粥厂的施赈法章?” 沈石点头:“告诉了。” 刘统勋:“怎么说的?” 沈石:“所施赈粥,必须厚可插筷!” 刘统勋:“你自己往锅里看,筷子插住了么?” 沈石挤出笑来:“没……没有。” 刘统勋一把从掌勺衙役手中夺过大勺,往锅里一捞,高举起勺,将勺里的米汤往锅里淋去:“这也是粥么?别说插得住筷子,就是想捞几颗米粒都办不到!这么一锅清汤寡水的东西,给饿得连站都站不稳的饥民吃,还算得上是救命粥么?还算得上是皇恩浩荡么?还算得上是施赈的父母官么!” 沈石涨红了脸,眼里满是委屈:“刘大人!人多米少,要是锅锅都是厚粥,那粥厂就办不下去了!我沈石,也是替朝廷分忧啊!” “住口!”刘统勋暴喝一声,一把抓住沈石的衣领,往那倒毙着老妇人的芦墙边拖去,“你给我好好看看,这躺在地上的,是怎么饿死的!” 沈石突然跪倒,哭了起来:“刘大人!我沈石真的是在替朝廷着想啊!朝廷拨下那么些赈米,我要是锅锅都煮出厚粥来,不出三天,这粥厂就办不下去了!” 刘统勋痛楚地摇着头:“堂堂大清朝的粥厂,竟连乡间粥厂都不如啊!你们,对得起朝廷么?对得起这些端着碗求一条活命的灾民么!啊?你们说呀!说呀!!” 施赈的衙役们个个跪了下去。 沈石抬起脸,大声喊:“我这就去扛米!这就煮出一锅锅插得住筷子的厚粥! ——弟兄们,跟我扛米去啊!“ “迟了。”刘统勋沉声。 “迟了?”沈石猛地打了个寒战,“迟了是什么意思?” 刘统勋:“按大清律,粥厂施粥,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什么?”沈石一屁股惊坐在地上:“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刘统勋:“对!筷子浮起,人头落地!这就是皇纲皇宪!——来人哪!” 衙门亲兵齐声:“在!” 刘统勋大声:“请出皇命旗牌!” 亲兵齐声:“是!” 四个亲兵高举起旗牌,旗牌上黄龙威猛万状! 沈石的脸陡然煞白,惊看着刘统勋:“刘大人……你真的要……要杀我?” 刘统勋:“真的杀你!” 沈石突然大笑起来:“刘大人,你……你这是在炼我沈石的胆吧?” 刘统勋:“皇命旗牌之下,岂有儿戏?——来人!将这些施粥的衙役也一并绑了!” 亲兵拥上,将跪在地上的衙役一个个绑了起来。 衙役哭喊:“沈大人,快救救弟兄们吧!” 沈石这才真正惊呆了,身子打起抖来,喊:“刘大人,我沈石和弟兄们都冤枉啊!冤枉啊!” 刘统勋脸上泛着青,重重地吐出一句:“一个不留!斩!” 亲兵把沈石和近二十个衙役拖到芦墙边,高高举起了砍刀。 围看的人群惊得退开。 “慢!”沈石慢慢抬起了脸,看着刘统勋,“刘大人,能让我沈石跟老母亲见一面么?” 刘统勋:“行刑在即,你怕是见不到了!” “不!”沈石喊起来,“我的老母亲就在这粥厂里!-一你看,老母来了!” 众人默默地让开一道人缝。一位身穿百衲破衣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只手端着一只碗,一只手拄着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沈石大喊一声:“亲娘——!”两股泪水从沈石眼里涌出。 刘统勋突然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酸。 沈石跪步爬向老母亲,一把将母亲抱住,放声大哭:“亲娘!儿子不孝,让亲娘端着碗,在粥厂领粥吃啊!” 老母亲抖着手,抚着儿子的脸:“儿子,你孝了,孝了……你已经说了,从今日起,往锅里多放米,煮出厚粥来给娘吃……有这句话,你孝了……” “不! 第37章 儿子对不起亲娘!儿子让亲娘喝的是清水粥啊!”沈石哭喊着,突然抬起手,将左边膀子上的袍服往胳膊下一退,露出手臂,猛地对着臂上重重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抬起头来时,嘴里已经有了一块血淋淋的肉!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 刘统勋震惊。 沈石双手取过老母亲手上的碗,头一沉,扑的一声,一大块咬下的臂肉落在了碗里。 “亲娘!”沈石双手捧着碗,递到母亲面前,嘴里喷着血沫,“亲娘!儿子把自己的肉咬下来给你老人家果腹了!”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没有接碗,在儿子的脸上抚了抚泪,从挎着的破竹篮里取出一双筷子,在儿子面前摇摇晃晃地盘腿坐倒,抬起手,突然将筷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老母亲——!”发出喊声的是刘统勋! 刘统勋一把抱起老人。血从老人的脖子间涌出。刘统助大声喊:“老母亲!你不该跟你有罪的儿子走啊!你不该啊!”他抱着老人,向粥厂外一步步走去。 人群又让出一条通道。 沈石伏在地上,对着刘统勋的背影深深磕了个头,拾起脸大声道:“刘大人! 这是存粮的库房钥匙,劳你打开它吧!“说罢,将一把长长的铜钥匙扔向刘统勋。 亲兵手中的砍刀再次高高举起,一片刀光! 刀砍下,芦墙上溅起一道接一道的红血! 7.一间破败的乡庙。日。 长长的铜钥匙插进大锁。挂着写有“赈粮库房”字牌的大门打开。刘统勋和随员走进大门。库房内,靠墙堆着一些箩筐,筐上盖着布。刘统勋掀开一块块盖布,震惊了——几乎全是空箩! 8.·粥厂内。夜。 一口口大锅在煮着粥,灶洞里火焰熊熊。空空荡荡的粥厂芦墙边,独自站着刘统勋。 芦墙上,一道道横陈的血迹。刘统勋望着血迹发愣。 刘统勋内心的声音:“二十一条人命……难道我杀错了?……难道沈石真的是没有办法为灾民煮出能够插筷的厚粥?……可是,朝廷拨下的赈粮,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说,那些赈粮根本就没有全部运到粥厂来……” 大铁锅里,沸腾着煮粥的勃勃响声。这声音在刘统勋的耳鼓里愈来愈响,重重地撞击着他,似乎要把他撞倒…… 9.紫禁富上书房门外空坪。日。 米汝成那双千层底老布鞋匆匆走在像鱼鳞般排铺着的石片路面上。布鞋停住,他的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垂了下来。这只手将露出鞋跟的破袜塞回鞋内。米汝成脸色焦黄,步履有些踉跄地登上台阶,在敞开着的大门外跪了下去。老太监张六德出来,传旨:“皇上口谕:米汝成在上书房外第一级台阶上等候召见!” 米汝成一怔,急忙退后三步,在第一级石阶上撩袍跪下,叩首:“奴才谢恩!” 上书房里隐隐传出苗宗舒的回话声。米汝成脸上一重。 10·刑部大堂。 刘统勋坐在案前翻着案宗,见司官进来,神情冷峻地问道:“昨夜看守裕丰仓的章京和披甲,都讯问笔录了么?”司官:“都有笔录了。据他们说,确实是听到大车场大门内传来喊救声,才开门进去的。到了站宠跟前,才发现笼里的人已无一个活口。”刘统勋:“他们有没看清杀手的面目?”司官:“没有,那杀手是蒙着脸面的。”刘统勋:“一个人杀了十二人,这个蒙面杀手,非同一般。尸房里的尸体都验了么?”司官:“还没验。验尸官此时正在验小麻子的尸体,等验完了就过去。——对了,从小麻子的右手中发现的那把行刺王连升的尖刀,据仓场章京说,不可能是小麻子的!”刘统勋眉头一跳:“哦?”司官:“小麻子的右手患有痛骨病,手掌无力,连打算盘都用的是左手,所以不可能用右手握刀!” 刘统勋:“这么说,是王连升杀他的时候,趁人不备,将尖刀塞在他的右手之中?——王连升现在何处?” 司官:“已经传在签押房!”刘统勋厉声一喝:“带上来!” 11.上书房内。 乾隆:“苗大人,你在朝堂上参米汝成的奏折,朕已看了。你说裕丰仓被杀的那些个人,都是替米汝成效命的喽啰,有何证据?” 苗宗舒忙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双手递呈:“就是奴才在审讯犯案之人时作下的笔录,他们对米汝成这些年来如何收买人心、唆使他们仓场作假,已是全数招供! 请皇上明鉴!“ 乾隆没有示意恭立一旁的张六德接下供词,而是问:“凭着这一些供词,你就断言米汝成杀人灭口?” 苗宗舒:“米汝成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招供,故此抢在微臣将他们送往刑部过堂前先下毒手!” 乾隆沉思片刻:“好吧,既然证词都有了,此案的真相想必也就很快水落石出了。这些证词,你交给刑部刘统勋大人,他正在审理此案。” 苗宗舒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这……” 乾隆:“有什么难处么?” 苗宗舒咽下一口唾沫,提声:“奴才不敢将此证词交给刘统勋大人!” 乾隆微怔:“这又为何?” 苗家舒:“奴才在奏章中只说了米大人的事,还有一事,奴才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在奏章中提及,以免有误伤忠良之嫌。” 乾隆:“既是忠良,就不是那么容易误伤得着的!说来无妨。” 苗宗舒脸露为难之色,猛地抬起油脸,一副豁将出去的慷慨模样,大声道:“启奏圣上!知道奴才将犯案之人关入站笼之事的,除了米汝成,还有一人。” 乾隆一怔,急问:“此人是谁?” 12.上书房门外台阶。 房里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跪在第一级台阶上的米汝成伏着头,吃惊地听着一苗宗舒的声音:“此人是……刑部侍郎刘统勋!”米汝成的头抬了起来,脸色惨白。 13·上书房内。 “刘统勋?”乾隆目光一凛,“他怎么会知道站笼的事?” 苗宗舒:“有人看见,出事之前,米汝成的管家庞旺骑快马到刘府找过刘大人!” 乾隆又是一惊:“有这种事?” 14·刑部大堂。 四个侍从抬着一块门板进来,门板上躺着嗷嗷叫唤着的王连升。刘统勋:“怎么回事?” 侍从:“王大人说,他肚里满是沙子,已服过三回吐泻之药,腹痛得无法走路,所以就抬进来了。” 刘统勋示意把门板放下。王连升脸色如箔,抱着肚子痛苦地在门板上打着滚,连声叫唤:“刘大人……要为……为下官做……做主……痛死我了……痛……”刘统勋[奇/书\/网-整.理'-提=.供]:“王连升,你怎么也吃了沙子?”王连升哭着:“回禀刘大人……昨晚上,米大人也要对下官……杀人灭口,因此就逼着下官吃、吃下一桶沙……沙子!”刘统勋:“本官问你,小麻子是你杀的?” 王连升:“是我杀的!……当时,下官发现小麻子不愿吃沙,还拔刀刺来…… 就、就把他杀了!“ 刘统勋:“小麻子拔刀刺你,是你亲眼所见?” 王连升:“亲眼所见!” 刘统勋:“他拔刀先要刺你,你才杀了他,是这样?” 王连升:“正是这样!小麻子刺杀下官时,下官扭住他的手腕,在情急之中反刺了他。” 刘统勋:“他是用哪只手握刀刺你的?”[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王连升指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 刘统勋:“没看错?” 王连升:“绝无看错!” 刘统勋冷笑:“可据本官所知,小麻子的右手患着痹瘫之症,根本就握不住刀!” “这……这……”王连升发起怔来,额上顿时冒出一片汗来,急忙指着自己的左手:“对了,下官看到小麻子是这只手拔刀!” 刘统勋:“这么说,小麻于是左手握刀的?” 王连升:“对!左手握刀!” 刘统勋冷哼:“可谁都看见,刀在小麻子的右手之中!” 王连升语塞了用民珠乱转。 “啪!”刘统勋一击案桌,厉声,“刑部大堂之上,竟敢信口雌黄!小麻子身上根本就没有带刀!他右手中的刀,分明是你塞入!——一来人!将王连升从门板上拉起,押入大牢!” 两名侍从上前,一把将王连升从门板上拎起来,锁上重枷。 王连升哇的一声,从嘴里喷出的沙子在枷板上黄黄地堆了一大摊。 15;上书房外台阶。 苗宗舒躬身一步步退出房来,退到台阶旁,这才直起腰。 他垂眼瞥见跪伏在第一级台阶上的米汝成,不屑地哼了声,昂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米汝成紧闭着眼睛。张六德的声音:“宣米汝成觐见——!” 米汝成睁开眼,大声:“奴才米汝成谢恩!”由于声音太大,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16.上书房内。 米汝成弓身进来,老态毕现地跪下:“臣米汝成叩见皇上!”说罢,他赶紧闭上双目。他知道,不测天威即刻就会从皇上的口中喷然而出,身子不由有些微颤起来。 骇人的沉默。乾隆咳了声。米汝成身子弯得更低了。但出乎米汝成意料,乾隆的声音十分平和:“起来吧,朕想让你看样东西。” 米汝成慢慢抬起头,一脸狐疑,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乾隆从案头取过四卷黄绫精裱的册子,递给米汝成:“沧翁,你看看,这是什么?” 米汝成偷眼看了看册子的封面,上有六个朱笔大字:“御制日知答说”,顿时双手发起颤来,抬眼道:“这是皇上亲笔写下的御文!” 乾隆轻轻一笑:“这四卷《日知答说》,是朕以往每日日课时作的文章。朕十四岁开始习作诗文,到现在有十二年了,这些年里,每天论诗作文,从未停止过,积下的卷,优劣各半。 第38章 朕即位以来,日理万机,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专心致志地与良师益友在翰墨场里修业交游了,对一些过去所得的文章,搁在心里总放不下,于是取其精华,选二百六十则,整理为四卷,准备刊发天下。你,是第一位见到这四卷书的人,朕想让你在这儿读上一遍,听听你对朕班朝视政的见识。” 一番话如雷击顶,完全让米汝成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皇上非但没有问及裕丰仓血案,而且如此心静似水地要与他一同论说视政之道!他复又跪了下去,含着泪水大声道:“皇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制训诫足以流传千秋!微臣愚顽老朽,岂敢与皇上共论圣道!” 乾隆:“沧翁既然明白朕的苦心,那么,也知道朕刚才要你跪在第一级台阶之上的用意了?” 米汝成垂脸:“皇上为何要让臣跪在第一级台阶之上,臣老愚,实在不知。” 乾隆:“既然不知,朕就告诉你吧。朕的意思就是,要你凭着自己的良心,将朕的这四卷书,从第一页看起!” 乾隆把“良心”二字说得格外响亮,这让米汝成终于明白了皇上让他读书的用意!米汝成手指颤着,打开书页,念道:“网无纲则不张,无纪则不振。纲纪诚设,渔人举手而措之,鱼斯得矣。天下一网也,……” “对!天下一网!”乾隆背着手道,“天下就是一张网!法度准则都在,君主端正其心而施行,政治清明安定就能实现!所以网有了纲纪,没有渔人撒网,就不能得到鱼;天下有了纲纪,没有极其公正之心来主持,就不能达到政治清明安定!” 眼里渐渐问起失望之色,“……是啊,天下一网,这普天之下的大网,该有多大啊! 可朕的身边,能帮朕紧握同纲将大网撒开的人,太少了……“ “皇上!”米汝成老泪涌出,“皇上!臣明白皇上的心意,皇上是要臣对得起国家的纲纪啊!” 乾隆痛心地:“可你,对得起吗?” 米汝成直起老腰,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望着皇上,吐字落地有声:“臣,对得起!” 乾隆:“你再说一遍!” 米汝成提声:“臣,对得起国家的纲纪!” 说罢,两股老泪又涌出眼眶。 17·刑部尸房。 两个看房差役各端起一碗白酒,大喝一口,猛地往对方的脸上喷去,两张脸上顿时酒浆淋漓。地上,躺着从裕丰仓运来的十多具血尸。长着一张大扁脸的差役抹抹脸上的酒,道:“这可是乾隆朝头一场大命案,说不定,等命案结了,还得死上一地!——疤拉眼,再给我喷上一口酒,免得尸气上脸!” “死得越多越好!咱爷们还得靠他们吃呐!”叫疤拉眼的差役笑着,又喝了一大口酒,往大扁脸上喷了,低声道,“动手吧!” 两人动作麻利地搜起尸体的衣袋。大扁睑狠声:“这些挺尸的,听说都是吃仓饭的,平日没少往皇粮里做手脚,个个都是有钱的主!咱可得摸仔细了,别把银票给漏了!”他搜出一把铜子,往怀里一塞,又继续搜。疤拉脸掰开一具尸体的嘴,见有一颗大金牙,硬拗了下来,塞人怀内。大扁脸在尸体上摸索了好一会,没摸出东西,生气地打了尸体两个巴掌,用力脱下尸体的靴子,往靴筒里瞧着。他眼睛一亮,伸手往靴筒里掏出了一块油纸,拆开一看,见是一张银票,瞪着惊喜的眼笑道:“妈的,有了!二十两!” 疤拉眼也来劲了,干脆将衣袖一招,往另一具尸体的内衣里操去。突然,他的那只长着大疤的眼睛一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大扁脸:“怎么了?鬼摸着了?” 当他垂下眼往那疤拉眼面前看去,顿时也吓得瞪大了眼——一只血手紧紧抓着疤拉眼的手腕子!大扁脸像挨刀的猪似的,哇的一声嚎叫,撒腿就往外跑。 伸出血手的,是马四! 18.上书房内。 米汝成老泪纵横。 乾隆:“苗宗舒在朝堂上参你杀人灭口,你为何不作辩解?” 米汝成:“臣以为,苗大人这是听了不实之言而对微臣的误解。既然是误解,在这煌煌宝殿之上辩解起来,恐有恶语来去,有失宝殿的威仪。” 乾隆:“听你这么说,裕丰仓的血案,与你是没有于系的了?” 米汝成:“臣有干系!” 乾隆:“既然知道有干系,为什么缄口不言!” 米汝成:“臣身为仓场侍郎,莫说发生在仓场的血案,就是在仓内盗失一粒正供白粮,臣也有不可推卸之责!” 乾隆:“那你说,站笼里的被杀之人,是谁杀的?” 米汝成:“杀人无非是为了栽赃,那杀人者,必是栽赃者。” 乾隆沉思片刻:“你在折子上参的是王连升,莫非他还杀了那站笼里的人?” 米汝成:“只要查明王连升为何要杀小麻子,此案之真相便会明了于天下。” “说下去。”乾隆道。 19·刑部大狱单人牢房。 狱医在给马四的刀疮上抹着药膏,刘统勋坐在椅上,审着马四。刘统勋:“马四,本官问你,你在被锁入站笼之时,米大人曾问过你一些话,是么?” 马四:“是的。” 刘统勋:“米大人是怎么问的?” 马四:“米大人问,站笼里的这些人,果真是受冤的么?小人说,米大人要小的说实话还是说假话?米大人说,当然要你说实话!小的就说,这些人确实是往皇粮里做了手脚的,小人亲眼看见他们如何往仓内运人白灰和沙子!米大人说:你敢不敢在刑部过审的时候作证?小的说,敢!” 刘统勋:“这么说,米大人是要你在刑部作证?” 马四:“是这样!” 他示意司官笔录。刘统勋:“本官再问你,杀手确实只有一人?” 马四:“确实只有一人。”刘统勋:“你没看清他的面目么?” 马四:“小的虽然没有看清蒙面杀手的面目,可小的已将他的一只眼睛刺瞎!” “哦?”刘统勋一震,“你刺瞎了蒙面人的一只眼睛?” 20·狱廊。 火光熊熊。刘统勋从牢房里快步出来,边走边对司官命令道:“立即通查全城诊所,发现伤眼之人,一律缉拿!” 司官:“是!” 刘统勋:“不可放过观庵寺院,对借住的铃医也要严加盘问!” 司官:“是!” 21·一组搜捕镜头。 旁白:“乾隆王朝的第一桩大血案,就从马四刺出的那一刀入手,开始了追查真凶的第一步……” 纷沓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兵丁的靴声响在夜街上。挂着“上池神水”招牌的诊所大门,兵丁擂得震天价响;悬着“刀圭圣药”匾额的诊所堂前,(奇书网|isuu.)兵了盘问吓坏了的老郎中。刀枪的影子在火把的映照下流动。一间间庙堂的大门内拥入兵了。一个个铃医被捉拿盘问。 22.赌局。日。 一只青花小盅摇着骰子,哗哗地响着。骰盅往桌上一砸,开宝。四个单点红! 满桌赌客嗷嗷叫起来。开宝的是个左眼上蒙着药布的男人,满脸横肉,哈哈大笑着,摘下帽子将桌上的银子撸尽,推开众人,将坐在大腿上的两个雏妓一手一个猛地抱起,冲下楼去。 一群兵了破门拥入。赌客纷避。 兵丁直扑楼梯。独眼人知道出事了,猛将抱着的雏妓朝兵丁扔去。两个雏妓倒在兵丁身上,兵丁滚下楼梯。独眼人急步上楼,爬到窗户上,纵身一跳。 23.赌局外大街。 独眼人从楼上跳下,往邻近的胡同窜去。 追出赌局的兵了喊着,猛追。 24.胡同内。 这是一条九曲胡同,独眼人狂奔着。突然,从一间小茶馆内飞出一只茶碗,不偏不倚地砸在独眼人的右眼上。独眼人一声惨叫,眼前一黑,跌倒在地。紧迫而来的兵了拥上,将独眼人重镣锁起。刘统勋策马赶来,身后紧跟着一辆大囚车。 独眼人被推人笼内,兵了拥着囚车呼啸而去。 刘统勋如释重负,正要回马,突然发现碎在地上的茶碗,目光一凝,回头朝茶馆看去。茶馆空荡荡的,只有临门的那张桌前坐着一位气色平和的年轻人。显然,刚才扔出茶碗的,正是此人。刘统勋下马,把缰绳交给随从,独自走向小茶馆。 25·小茶馆内。 刘统勋进门,对着年轻人抱拳一拱:“好功夫!本官在此谢你了!”那年轻人并没有起身,向茶房讨了两只茶碗,筛上茶,对着刘统勋做了个手势:“这是上好的茉莉香茶,请!”刘统勋一笑:“痛快!”在年轻人对面坐下,端起茶碗,一照,两人大口饮干。“茶房!”刘统勋喊道,“上水!”茶房过来,给壶续上水。 刘统勋为年轻人筛上茶,也为自己筛了一碗:“好香的茶!敢问壮士是何方人士?” 年轻人:“京里人。” 刘统勋:“尊姓大名?” 年轻人:“免尊姓周,草字钟。” 刘统勋:“周钟?你与宋朝的一位大将军同名同姓。在何处公干?” 周钟:“在下只是挑脚的苦力。” 刘统勋打量着周钟,见他虽是面色乌黑,眉宇间却隐隐透出一股威凛冷峻之气,便摇了摇头:“不像。” 周钟不苟言笑:“如今是挑脚的苦力,往后未必也是挑脚的苦力。” 刘统勋:“哦?此话怎说?” 周钟:“若是承蒙大人不弃,周钟愿在大人的车前马后当差吃粮!” 刘统勋一愣,深感意外:“如此看来,你刚才抛出的茶碗,只是一块另投新主的敲门砖了?” 周钟从腰带上解下一块木牌,放到桌上:“这才是我的敲门砖。” 刘统勋取过木牌看了看,牌上写着“大顺脚行周钟”一行字,道:“你在大顺脚行干活?” 周钟站了起来,双拳一抱,对着刘统勋一揖:“大人往后若是要用周钟,差人去大顺脚行便可! 第39章 ——告辞!” 他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柜上,取过靠在门边的大绳杠,大步走出了茶馆。刘统勋目送着周钟远去,掂了掂手里的腰牌,轻轻笑了。 天下粮仓(第三部分) 1.月色下的钱塘县衙庭院。 剑风嗖嗖。那清澈的月光下,蝉儿在舞着剑,与她对舞着的,是米河。两支剑如匹练一般,将人影双双裹住!一支剑搅得剑花缭乱,一支剑挡得错落有致。嘟的一声剑啸,卢蝉儿手中的剑突然一个变招,吹羽毛似的往前一递,剑尖直抵米河的眉心。米河收剑,笑起来:“姑娘好剑法!” 蝉儿:“我父亲说过,生与死,其实只有毫厘之距!” 米河:“你父亲就是卢大人!” 蝉儿:“你怎么知道?” 米河:“能丈量出生死之距的人,这世上不多!” 蝉儿收了剑,笑道:“可这世上,敢和本姑娘对剑的人,也不多!” 米河:“为什么?” 蝉儿:“因为本姑娘没有眼睛!” 米河笑起来:“不!你有眼睛!只不过你的眼睛在剑锋之上!” 蝉儿一惊:“这么说,你知道我是瞎子?” 米河:“知道。你出剑的时候,总是在我的剑风之后。” 蝉儿:“既然知道我是瞎子,你就不怕我伤了你?” 米河:“不怕,我已说过,你的剑上,已是有着一双眼睛了!” 蝉儿笼着月色的双眼中露出充满感激的泪光:“米公子,你是第一个说我长着眼睛的男人!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么?” 米河:“我说的这句话很有分量么?” 蝉儿:“让一位女子等了十八年的第一句话,你知道分量有多重?” 米河:“不知道。” 蝉儿:“如果我对你说,为着等到的这句话,我一定要嫁给你,你觉得分量重么?” 米河笑起来:“你不会嫁我的!” 蝉儿:“为什么?” 米河:“你的剑不答应。” 蝉儿:“我的剑不答应?何以见得?” 米河:“你的这把长着眼睛的剑,其实并不喜欢我!” 蝉儿:“不对!如果我的剑不喜欢你,恐怕你的额头上早已流血了!” 米河轻轻摘下圆结顶帽子,额角一道鲜血流淌着。 蝉儿:“你怎么不说话了?” 米河:“把你的手抬起来。” 蝉儿抬起手,在米河的额上摸了摸,猛地缩回手。她的手指通红! 2·房内。夜。 荧荧一烛下,蝉儿在为米河扎着伤口。蝉儿含着泪:“……米公子,请原谅我,我真的不该……与你交手!……告诉我,刚才,你已经看出我是瞎子,为什么还不退开,反而迎着我的剑?” 米河:“我如果退开了,你的剑上,还会有你的眼睛么?” 蝉儿动容,在米河面前蹲下,双手捧住米河的脸庞,轻抚着,闪着泪花说:“米公子,如果我卢蝉儿不是瞎子,那有多好啊……” 米河看着蝉儿美丽的脸:“你刚才说,你要嫁给我?” 蝉儿淌起了泪:“我曾经想过,这世上,如果有哪个男人说我蝉儿不是瞎子,我就嫁给这个男人……我等了多年,终于在今晚上等到了这句话……可是,你不是我要嫁的人……我知道自己等错了……” 米河为蝉儿拭去脸上的泪水:“蝉儿,你怎么能说等错了呢?我……” “莫说了,”蝉儿用手掩了掩米河的口,“米公子,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米河点点头:“什么事?” 蝉儿:“我和你……离开这里!” 米河:“离开这里?——去哪?” 蝉儿:“随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米河眼睛一亮:“如果我去京城,你也去?” 蝉儿:“去!” 米河:“告诉我,为什么要跟我走?” 蝉儿:“你真的不明白?” 米河:“不明白。” 蝉儿:“知道我此次来钱塘县找父亲,是为什么么?” 米河摇摇头:“不知道。” 蝉儿:“父亲答应过我,办完了这趟差,就带我找良医治眼,我是来这儿等父亲带我上路的。可我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人能让我复明,这个人,只有你!” “只有我?”米河惊愕,“我又不是良医,我怎么能让你复明呢?” 蝉儿泪水滚滚:“我相信,你会让我复明的!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不把我当成瞎子,只有你说我已经有了一双眼睛!能说出这话来的人,是世上最可靠的人! 也是最明白我心中痛楚的人!米公子,你会让我复明的!你会的!“ 米河身上涌动起一股热血:“你是说,要我带你治眼?” 蝉儿狠狠地点了点头。米河目光一闪,突然伸手从烛台上拔下红烛,吹灭,掰为二截,在蝉儿的脸面前竖着。 “蝉儿!”他的声音已颤,“看到我拿着什么?” 蝉儿:“两支红烛!” 米河:“对!两支红烛!这两支烛,就是你的眼睛!”从另只烛台上拔下燃着的烛,递给蝉儿,“蝉儿,接着火!” 蝉儿颤着手接过燃烛,将那两支断烛点亮。 两颗大大的火苗将蝉儿的脸照得明丽无比! 米河执烛的手在兴奋地微颤:“蝉儿!你的眼睛复明了!” 蝉儿眼眶里晃着泪水:“米公子,我明白了,你是在告诉我,要让眼睛复明,还得靠我自己。” 米河笑了,笑得那么诚挚!扑!扑!蝉儿轻轻吹出两口,将烛火吹灭。 米河:“为什么吹了?” 蝉儿:“我们该上路了!” 3.土路上。黎明。 一辆马车顶着刺骨的寒风,在曙色中飞快地奔驰着。车上,坐着三个人:米河、卢蝉儿、小梳子。那三件“官器”也搁在车上。米河激动地:“到了京城,我们一人扛着一件,递牌见皇上!”卢蝉儿大声:“只有京官才能给宫里递牌!”米河:“你是说,我们进不了宫?”蝉儿:“进不了!”小梳于的脸一直硬着,故意问蝉儿:“喂,你坐过船么?”风大,蝉儿没听清:“小梳子,你说什么?”小梳子;“我问你,坐过船么?”蝉儿:“没有!”小梳子轻蔑地:“那你就不会知道什么叫‘船到桥头自会直’了!既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还在米少爷面前多什么嘴!”蝉儿正要回口,突然听得米河大喊了一声:“你们听!像是有人追来了!” 车后,急骤的马蹄声远远传来。蝉儿失声:“一定是我父亲追来了!” 小梳子把胳膊一抱,笑:“追来好啊!卢大人手里,没准还带着绑人的索子哩!” 米河重声:“小梳子!” 4.黎明前的土路上。黎明。 马蹄在积霜的路面上急骤地响着。骑在马上的是七八个穿着黑色箭衣的蒙脸汉子。显然,他们不是卢焯派来的人。 蒙脸人重重地打鞭,马蹄刨起阵阵霜花。 曙色中,米河一行乘坐的马车已清晰可见。 5.县衙门厢房。黎明。 卢焯在伏案疾书奏折,突然停下笔,凝视着烛光。他眼前浮现起离京之时刘统勋路送的情景——刘统勋取出一只秤砣交给卢焯,说:“请卢大人帮我查清这只秤腑的来历!”卢焯将秤花铸字的一面转了过来,失声:“钱塘县?” 烛光大颤。卢焯推椅起座,打开一口箱子,取出那只秤砣。沉甸甸的秤砣压着手。卢焯:“来人哪!” 随行司官从门外进来。卢焯:“请米公子来见我!——对了,将那三件恶浊之器也一并送来!” 司官应声出去,不一会又匆匆进来,急声:“卢大人!米公子带着那三件东西走了!” “走了?”卢焯一惊,“怎么走的?” 司官:“是坐蝉儿小姐的马车走的!” 卢焯一骇:“这么说,蝉儿也跟他一起走了?知道往哪儿去了吗?” 司官:“报更的说,看到马车往北而去!” 卢焯:“那一定是去京城了!——备马!” 6.土路上。晨。 破晓的旷野上此时一片马蹄的碎响,马车已被蒙脸人的马队团团围住,停了下来。米河打开车厢帘子,喝问:“谁在拦车?”一蒙面人猛地掀掉脸上的黑布,哈哈笑起来:“米公子!没想到吧,本官来为你送行了!” “孙敬山?”米河失声。 孙敬山冷笑着:“听说,你把偷走的那三件东西,带在车上了,有这事么?” 米河:“你带着蒙脸人来追赶本公子,不会是为着再要回这三件东西吧?” 孙敬山:“物归原主,大经地义!不过,本官既然亲自来了,就不会是单单为了找回失物!” 米河:“这么说,你还想取本公子的人命?” 孙敬山:“若是本官让你身后的那两个女子,也随你一同见阎王,你还会觉得冤么?” 米河示意身后的蝉儿和小梳子别出声,对着孙敬山也笑起来:“孙大人,若是我告诉你,我已经给皇上写了折子,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去了,你该怎么想?” 孙敬山一怔,旋即仰大笑起来:“你区区一个白衣秀才,别说往宫里递折子,就是给县衙门递门帖也没人接!——行了!本官与你这等疯人无话可说!来人哪! 将那三件失物取回!“ 蒙脸人翻身下马。 “谁敢!”小梳子突然喊了一声,从车内跳了出来。 她双手往腰上一叉,大声道:“你们好大胆!连送给皇上的东西也敢打劫?” 孙敬山怒声:“把这女贼给绑了!”蒙脸人扑上,擒住小梳子,利索地绑了起来。小梳子带着哭声大喊:“米公子!我小梳子不能给你梳头了!”在护着车厢的米河急声道:“小梳子,别怕!要死,我米河与你一起死!”小梳子破涕为笑,对着卢蝉儿得意地一抬下巴,笑着大声道:“喂!你听到么?米公子要和我小梳子一同死!” 蝉儿不做声,右手那长长的手指在悄悄触近她的长剑。 小梳子复又哭起来:“米公子,我不想死了! 第40章 我爷爷说,阴间的男人是不梳头的!” 没等米河开口,只听扑的一声,蝉儿已经从车厢内跳了出来,右手握着剑,大声道:“阳间的人,何必说阴间的事!——孙敬山!认得本姑娘么?” 孙敬山冷哼:“卢蝉儿!此处可不是巡抚衙门!” 蝉儿:“孙敬山,你就不怕我爹的那张铁脸么?” 孙敬山脸上的肌肉一颤:“要不是你爹轻信这帮盗贼之言,在杭州查我的米行,探我的钱庄,欲置我于死地,我会对小姐这么无礼么?” 蝉儿:“既然孙大人无礼了,那我蝉儿也失礼了!——让你的手下出刀吧!” 孙敬山一摆手。蒙脸人纷纷拔出腰刀,将蝉儿围在中心。 米河急声:“蝉儿!当心!”蝉儿握着剑,不急不慌。 孙敬山:“卢蝉儿!你是个瞎子!看你拿剑的模样,不规不矩,岂是使剑之人! ——各位弟兄,上!“ 蒙脸人显然也看出卢蝉儿的“破绽”,一拥而上。 突然间,蝉儿将剑往身后一横,左手便已闪电般地握住了剑柄,剑光一闪,已经贴身的那个蒙脸人身子猛地一挺,脸上的黑布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淌了出来,咚的一声往后倒去。 小梳子忘情地叫起好来:“卢蝉儿!你不是瞎子!你快杀呀!” 卢蝉儿沉声:“我是瞎子!”又是一道剑光,一个蒙脸人倒下。 “卢蝉儿!你回头看看!”孙敬山喊道。 蝉儿回头一怔,失声:“米公子?”米河已经被绑住,脖子上架着两把钢刀! 孙敬山笑起来:“看来,你卢蝉儿真的不瞎!——缴她的剑!” 蒙脸人再次围上,将蝉儿手中的剑夺下,把她也绑了起来。 孙敬山冷笑:“你们不是要进京见皇上么?好!我成全你们!——把这三人埋了!” 7.芦滩上。日。 被绑着的三人被推下路沟的芦苇滩,几个蒙面人挖起坑来。 米河:“蝉儿!刚才,你怎么看到我脖子上架着刀了?” 蝉儿:“你想知道?” 米河:“想知道!” 蝉儿:“是小梳子的喘气声告诉了我!” 米河:“你把小梳子的声音当成了你的眼睛?” 蝉儿:“米公子,有句话,你想听么?” 米河:“请说。” 蝉儿:“小梳子是你遇上的最好的女子。” 小梳子抢白:“我不要你夸!” “知道我为什么夸你么?”蝉儿回脸对着小梳子,“我夸你,是因为我不如你!” “你不如我?”小梳子得意地笑了,“这话是你说的,可不许赖!——不,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如我?” 蝉儿:“一个把男人的死看得比自己的死还重的女子,她已经无人可比!” 小梳子:“这话有道理!——不过嘛,我也看出,你要是不为着米公子,你早就可以逃走!” 蝉儿:“你能看出来,我很高兴。其实,刚才我已经想过逃走,只是逃晚了一步。” 小梳子哈哈大笑:“后悔了?” 蝉儿点点头:“后悔了。” 小梳子:“为什么后悔了?” 蝉儿:“因为米公子身边已经有了你!” 小梳子一震:“你是说,你要离开米公子?” 蝉儿:“如果我能离开的话,一定会离开的!” 小梳子:“现在说这话,不是已经晚了么?——看,他们把坑已经挖得这么大了!” 米河苦笑:“其实,你们两个,都不必在乎于我的!你卢蝉儿,若是愿意为我米河办成未办成的事,刚才你该带着小梳子逃走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蒙面人将三人推下土坑。蝉儿突然笑起来:“谁说来不及了?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我父亲来了么?” 一阵马蹄声传来。马嘶声大作,卢焯领着巡抚衙门的官兵远远赶到。埋土的蒙面人扔下家伙,拔腿就跑。孙敬山一惊,爬上马去,未奔出十步,便被官兵追上。 卢焯勒定坐骑,沉脸冷声:“孙敬山!本官没想到,你亲自出来剪径了!” 孙敬山突然也冷笑起来,脸色惨白:“卢焯!你逼人太甚!逼我孙敬山不得不死!可我临死之前还是要对你卢大人说一句话!——你记住,你的脖子上,还会套上枷板的!那枷板,跟定你了!……你,会死得比我还……惨!”话音刚落,孙敬山举剑一刎,一道黑血从喉头喷出,人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卢焯厉喝一声:“把活口都给我拿下!” 8.钱塘县官仓。日。 仓门轰然打开!鼠爷指挥着官兵将整整齐齐码着的“粮包”一包包拆开,倒出的全是沙子!卢焯坐在太师椅上,铁着脸看着。面无人色的县令王于炬站在一旁,自语:“……孙敬山那天夜、夜里,还进来的三千余石白米,怎、怎么全是沙子?” 鼠爷:“王大人!孙敬山前几天征收的新粮,人的是哪座库?” 王于炬抹着汗:“大、太平库!” 卢焯身硬如石地坐着。他的内心响着孙敬山的声音:“——你记住!你的脖子上,还会套上枷板的!那枷板,跟定你了!‘卢焯自语:”孙敬山没说错,那枷板,跟定我了……“ “卢大人!”王于炬欠着身问,“去太平库么?” 卢焯如梦初醒,抬起脸:“去!” 9.太平库。 一袋袋米倾倒出来。鼠爷操起米扔嘴里尝了一下,吐了,又操起一把,再尝,骂:“妈的!全是从米行运来的压仓霉米!”王干炬连连跺脚:“这、这孙敬山,把他米行的霉米顶替新征的好米入仓了!他、他的良心让狗吃了哇!” 坐在大师椅上的卢焯仍然是那张如铁冷脸。 旁白:“钱塘县官仓舞弊案的快速告破,是卢焯出狱后为大清国立下的第一大功。然而,卢焯心知肚明的是,他只是轻轻挑破了覆盖在大清国数十万粮仓之上的第一层黑幕!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再走出第二步,或者说,自己能不能再走出第二步……” 卢焯的眼睛里流露出败军之将的痛楚神色,双目慢慢眯了起来,像睡着了似的…… 10.北京刑部大狱牢房过道。夜。 戈什哈打着火把,引着官袍俨然的刘统勋急步走来。典狱官冯大品紧跟在刘统勋身后。旁白:“蒙面人落网的当天晚上,裕丰仓大血案告破。据蒙面人供认,他是受了王连升雇用,才去裕丰仓杀人的。然而,王连升的背后又会是谁呢?” 老远传来嘶哑的喊叫声:“老子不服——!老子不服啊——!” 刘统勋问冯大品:“谁在喊?”冯大品:“回刘大人话,是王连升在喊。”刘统勋:“他何事不服?”冯大品笑:“他不服的是什么事,只有鬼才知道!”“鬼才知道?”刘统勋眼里闪出冷光,“什么意思?”冯大品:“下官走嘴了!”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刘统勋在王连升的牢门前站停。狱卒打开牢门。 11.死牢内。 刘统勋走了进来,步下石阶。听到脚步声,形如鬼魁的王连升挣扎着站起来,用枷板撞着石墙,哑哑地喊:“老子不服——!老子不服啊——!”“别喊了!” 冯大品喝道,“王连升,你喊了一天一夜了!再让你吃一桶沙子,看你还喊不!” 王连升暴声:“再吃一桶沙子,我也要喊!我要喊得天下人都听见!”刘统勋冷声:“说得好!是该让天下人都听见,乾隆朝的第一桩大血案,就是你王连升犯下的!” 王连升大喘着,双目发直:“我要喊……我不服……不服!”刘统勋:“你不服,难道你想悔供不成?”“悔供?”王连升猛抬起脸,大笑了声,“我不悔供!那蒙面杀手,是我王连升雇下的!”刘统勋:“雇凶杀人,按大清律是什么死法,你不会不知!”王连升:“凌迟处死!”刘统勋:“知道就好!——王连升,本官最后一次问你,是谁指使你雇凶杀人的?”王连升:“如果我说了,会给我什么好处?” 刘统勋:“凌迟之后,准你入棺!”王连升又哈哈笑起来,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刘统勋:“笑什么?”王连升:“笑我自己!笑我白白喊了这一天一夜!”刘统勋:“本官知道,你有话要说!”王连升:“不!你不会知道!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不服,你早就该来了!”刘统勋:“现在来也不迟!如果本官没有说错,你心里,有三不服!” 王连升眼皮一跳:“哪三不服?” 刘统勋:“你只是本案的喽啰,重办你一个人,你不服!” 王连升合下了眼皮:“对!” 刘统勋:“你是受人指使才雇凶杀人,以你一人抵罪,你不服!” 王连升喉头咕咕响着:“对!” 刘统勋:“你只是仓场的一条小虫而已,小虫被除,而大虫却逍遥法外,你不服!” “说得好!”王连升的眼珠暴突着,“说得好!你不愧是身上长着虱子的刘统勋!” 刘统勋:“你怎么知道我身上长着虱子?” 王连升:“满朝文武可以不问谷子长在何处,却无人不说虱子长在谁的身上!” 刘统勋冷笑:“可你没听说过吧,我刘统勋身上的虱子,从不喝血!” 王连升:“虱子不喝血?不信!” 刘统勋厉声:“至少不喝大清国的血!” 王连升怔了怔,笑起来:“你的虱子都比我清白!我王连升,宁可做你身上的虱子,也不做仓场的一条肉虫!” 刘统勋:“你是后悔了?” 王连升眼里灼着火光:“后悔了!——我想打听一个人!” 刘统勋:“本官知道你想打听谁!” 王连升:“谁?” 刘统勋:“仓场总督苗宗舒!” 王连升嘿地发一声笑,旋即又哭起来。冯大品想制止,刘统勋让他退开。王连升哭出几声,一抛泪水,抬起脸,咬牙切齿地问:“刘大人!告诉我,苗宗舒现在在干什么?!” 第41章 刘统勋冷冷一笑:“苗宗舒这会儿在干什么,你王连升不会想不到!” 12.苗宗舒府上。夜。 锦床上,穿着一身鲜亮绸袍的苗宗舒躺在家妓们的怀里,满脸酒红。家妓们小心地给苗宗舒捶着腰腿。师爷急步走了进来:“老爷!”苗宗舒拍打着家妓的屁股,喝:“都走开!”家妓们下了床,隐入屏后。 “去刑部打探动静的,都回来了么?”苗宗舒问师爷。 师爷:“都已回来。” 苗宗舒:“怎么说?” 师爷:“王连升已在供书上画押了!‘’苗宗舒的脸黑了下来:”这么说,他是死定了?“ 师爷:“死定了!” 苗宗舒往鼻下重重抹了两撇飞烟:“这事搞成这样,都怪王连升办事不沉稳,他是活该丢命!——我是说,要是姓王的嘴巴不紧,把我给端出来,那就……”沉默了一会,狠声,“我看他死得越利索越好!” 师爷低声:“我已让人给牢里的狱卒使了些银子,把一壶毒酒送进去了!” 苗宗舒眼睛一亮,一拍床沿:“好!只要王连升一死,他想卖我,也打不起秤杆!” 师爷:“事已至此,要想借站笼的事弄倒米汝成,怕是不成了。” 苗宗舒取过参盅,揭了盖,却又没心思喝,重重地搁下:“那我该怎么办?参米汝成的奏折,可是我亲手在朝堂上递上去的。” 师爷:“老爷现在就去一趟米府,屈尊向米汝成说明如何受了王连升的蒙骗,才不知真相误伤了他,请他务必宽谅。” 苗宗舒:“他可是老猾,事到如今,定会揪住我不放,我去见他,等于是把鸡供在黄鼠狼的窝门口!” 师爷:“他此时会借机踩您一脚,这自可想见。不过,只要王连升一死,就如风筝脱线,谁也牵连不住了!当务之急是先把米汝成给稳住!” 苗宗舒想了一会:“好吧,我去见他!” 师爷:“我这就吩咐下去。”退出门去。 “慢!”苗宗舒喊道,“我还有话问你。” 师爷站停。苗宗舒:“你说,我是怎么了,这么折腾着,图着个啥呢?” 师爷:“老爷图的,只是一个字。” 首宗舒:“什么字?” 师爷:“玩。 “玩?”苗宗舒品着师爷的话,突然笑起来,“玩谁呢?玩自个儿吧?”摇摇头,苦笑一声,“说到头,这么个玩法,都是在玩咱大清国,玩咱的万岁爷!” 13.苗府门外。 一块红毡铺在府门前的上马石上。师爷喊:“扶苗大人登上马石!”即有两个精壮章京扶住苗宗舒。苗宗舒抬起朝靴,颤巍巍地踩住上马石,往上一登,顺势跨上了马鞍。师爷也上了马,对随从大声道:“去米大人府上!” 众随员护着苗宗舒,策马。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胡同口。候在上马石边的家仆取下红毡,退回府门。高悬的府门灯笼将上马石照得一片红光。 14.刑部大狱牢房过道。 一只只盛着饭菜的青花大碗塞进牢窗。囚犯们伸过手,接着大碗,拼命扒拉着吃起来。给各牢房送饭的狱卒忙碌着,喊着号名,逐次往牢窗里递着碗。 15·死牢内。 火把燃得通明。王连升靠石墙坐着,双手扶着重枷,脸上闪着兴奋过甚的黄光:“……我把该说的,都说了!——盖手印吧!” 一司官放下笔,把笔录连同印盒递给王连升。 王连升把印盒推开,咬破拇指,往笔录上按去。 “且慢!”刘统勋正色道,“你可要知道,你的手印一按下,就等于按死了一个二品京官!” 王连升:“不对!我这手印一按下,按死的不过是条大清国的蛀虫!” 刘统勋:“可你知道,你这一按,换不回你的性命!” 王连升露出笑容:“这我当然知道!” 刘统勋:“你现在不想再喊了?” 王连升:“不想喊了!” 刘统勋:“为什么不想喊了?” 王连升:“如果让苗宗舒这个老贼逃脱了,我才心有不服!现在我已把这个老贼犯下的罪条,都告自于天下人的眼前,他受到大清律的严惩,已是铁定的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服的?” 他顿了一会,看着刘统勋,眼里有了泪:“刘大人!看在我死到临头方有悔过之心的分上,有一求万望成全!” 刘统勋:“能成全者则成全,这是死牢的规矩!” 王连升:“让我与苗宗舒一同行刑!” 刘统勋:“你想在行刑之时,再看他一眼?” 王连成摇摇头:“行刑之时成只想对他说一句话。” 刘统勋:“一句什么话?” 王连升:“我要对他说:你下世若是再做官,莫要再逼人行恶!” 刘统勋:“可你对他说不成这句话。” 王连升:“为什么?” 刘统勋:“按大清律,你与他分台而斩!” 王连升叹出一声:“这就让我遗憾了!” 刘统勋:“不过,本官哪一天去了黄泉,会将你的这句话带给他的!” 王连升笑起来:“那就谢过刘大人了!” 他把笔录重又托起,准备往上按下手印。门外响起狱卒送饭的声音。狱卒端着一只竹篮进来,掀去盖布,露出一碗肉、一碗鱼和一壶酒。 刘统勋:“谁送的?” 狱卒:“回大人话,这是犯官王连升的家人听说王连升入了死牢,且又听说他多日没有吃东西了,特意送来给他果腹的。” 王连升泪水涌出,摇头:“不必了,把好饭好酒带回去吧!说真心话,我现在只想……只想再吃一回沙子!” 刘统勋的眼睛一热,忙忍住,说:“王连升,莫要负了家人的一片好心,把酒菜吃了,再按手印吧!” 王连升泪水滚滚:“那就谢刘大人恩典了!” 他一抹泪,抓过酒壶就往盅里筛去。酒盅端起。 王连升举起酒盅,对天一照:“老天爷,你把这天下之事,都看在眼里了!若不是苗宗舒害我,我王连升会有这血光之灾么!老天爷,你要长眼啊!你若是真的长眼,就助我大清国除尽苗宗舒这班墨吏吧!这盅酒,王连升敬你了!” 他将酒往空中一洒,酒浆纷扬。第二盅酒又斟满,他端起盅,一仰脸,大口饮尽!猛地,他两眼一直,手中的盅子落地,双手捧住了肚子,脸色顿时煞白,嘴角爬出一缕紫血。 “毒酒?!”刘统勋见状大惊。王连升的身子渐渐软下,两眼泛白,颤抖着伸出手,嘶声:“给……给我……笔录……”刘统勋拾起笔录,塞到王连升手中。 王连升重又咬破拇指,手大颤着,往笔录上艰难地捺去。血拇指在纸面上晃着,久久没有按下。“帮……帮帮我……‘任连升抬起浑浊的眼睛用民里闪着哀求的光亮,”刘……刘大人……帮帮我……“ 刘统勋咬紧牙关,扶着王连升的手,往纸上按去。一个红红的血指印出现在纸面!咚的一声闷响,王连升往前一扑,枷板触地。一缕污血沿着枷板歪歪斜斜地淌了下来…… 16.米汝成府门外。 苗宗舒的坐骑驰来,在大门前停住。大门紧闭着。 随从下马,重重地敲门。苗宗舒喝:“不得无礼!都退开!” 随从躬身退后。苗宗舒下了马,走到大门前,抬起手,叩了几下门环,问:“米大人在府上么?” 无人应声。苗宗舒又喊问了一声。好一会,他才听得门里有了脚步声。“有人来了!”师爷小声道。苗宗舒整整衣冠,一端身架,准备寒暄。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探出一张老仆的皱脸:“是谁啊?” 苗宗舒怔了下,强作笑颜:“请快快禀报米大人,就说苗大人来府上有要事洽商!” 老仆木木的:“您这位爷,就是苗大人?” 苗宗舒:“正是本官!快快去禀报!” 老仆:“这就对了!米大人此时不在府上,可却是知道苗大人会来的,特意要老仆在这儿等着。” 首宗舒皱眉:“米大人不在府上?去哪了?” 老仆:“听米大人说,是去买纸烛了。” 苗宗舒:“买纸烛?这等小事,也该是米大人自己干的么?” 老仆:“买纸烛这等小事,本不该是米大人自己干的,可米大人说了,这一回不同,非得自己干才行。” 苗宗舒:“有这等重要?” 老仆:“米大人说,买回了纸烛,是要化给一个人的。” 苗宗舒:“化给谁?” 老仆:“化给谁,老仆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米大人还有话,他说,要是苗大人来了,让老仆交给他一样东西。” 苗宗舒一怔:“他要交给本官什么东西?” 老仆:“一盏灯笼。” “灯笼?”苗宗舒疑惑起来,“交给本官一盏灯笼干什么?” 老仆:“米大人说,天色不好,让苗大人往回走的时候,好用它照路,免得坠马。” 苗宗舒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发作,猛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响,一家丁滚下马鞍,连声喊:“苗大人!不好了!王连升……” 苗宗舒急问:“王连升怎么了?” 家丁:“刑部传来消息,王连升把大人给……给告了!刘统勋大人已把囚车派出来了,正往苗府赶呐!” 苗宗舒呆如木鸡。他突然大笑起来,回身走近大门,对门里的老仆说:“好! 很好!有米大人这么体贴本官,本官就不会有坠马之忧了!——把灯笼递出来吧!“ 老仆将大门打开了些,递出的是一盏亮着烛光的白灯笼!苗宗舒伸出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失声:“白灯笼?”白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17.后院池亭。 柔若无骨的手指在琴弦上捻拨着,琴声如细雨。柳含月抚着琴,神色宁静。米汝成匆匆走来,兴奋莫名:“含月!你可真是诸葛亮!算定苗宗舒今晚会来,果然就来了!” 柳含月轻轻一笑:“那盏白灯笼,也递出去了?” 第42章 米汝成:“递出去了!老夫在大门后亲眼看着递出去的!” 柳含月专心抚着琴,眉目间极其妩媚:“凭着苗大人的心气,他会接下这盏白灯笼的。” 18.府门外。 苗宗舒的师爷举起白灯笼,欲摔。“住手!”苗宗舒喝了声。师爷:“苗大人! 这……这白灯笼的意思,就……就是说……“苗宗舒:”说什么?“师爷:”就是说……小的不敢说!“”说!“苗宗舒厉声。 师爷苦着脸:“就是说……苗大人该……该死了!” “哈哈哈哈!”苗宗舒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狂笑。 他突然收住笑,连连摇头,垂泪叹道:“说得好!苗大人……我这位官高二品的仓场总督苗大人,是该……是该死了!” 他一把从师爷手中夺过白灯笼,回过身,踉踉跄跄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边走边笑道:“是该死了……是的,该死了……” 白灯笼晃荡着。 19·池亭。 柳含月收住琴弦,慢慢抬起脸。她的脸在月光下像一块白玉。 柳含月:“那日夜间,我在弹《十面埋伏》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如此诡秘的一桩血案,或许就会了断在一盏白灯笼上……” 米汝成笑道:“正是你的神机妙算,才有今日之结局!对了,那天你让老夫差人做下这只白灯笼的时候,老夫担心这盏灯笼是替自己备着的呢!” 柳含月叹了一声:“说实话,那天,我真的不知道这盏白灯笼,会由谁来执着…… 我刚才在想,一件事,要是算得太准了,也许不是好事……下回,还会不会这么灵验呢?“ 米汝成一怔:“下回?你是说……还有下回?” 柳含月轻轻摇了摇头,垂脸望向琴面:“什么事都会有下回……就如弹曲子,一曲弹尽,还会有下一曲……”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滚,琴音悠长而惊心。 20·府门外。 苗宗舒执着白灯笼,大笑着往马上爬,却是怎么也踩不住马镫。师爷跪下托靴,被苗宗舒推开。苗宗舒咬紧牙关,硬撑着往马镫上踩,好不容易才爬上了马背。他手中的白灯笼落地。白灯笼燃烧起来。 21.乾清宫外坪场。日。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火焰腾起,“五谷树”被点着了。火苗吞噬着“五谷村” 上扎着的五谷穗子。站在殿阶上的乾隆望着燃烧的火树。火光在年轻皇帝冷峻而痛苦的脸上闪烁着。乾隆内心的对话声——“皇上,这么好端端的‘五谷村’,为什么要烧了?” “这不是在烧‘五谷树’,是在烧五万两银子。” “皇上是说,这株树,是五万两银子扎的?” “这也不是在烧五万两银子,是在烧五脏六腑。” “在烧五脏六腑?皇上,这火在烧谁的五脏六腑?” “在烧大清国的五脏六腑。” “五谷树”劈劈啪啪地爆响着。乾隆双目湿了,自语:“多好的一株‘五谷树’啊。苟子说,‘春耕、夏长、秋实、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也。’朕,是多么想让天下百姓家家有这么一株祈福的‘五谷树’啊。可是,朕办不到。朕只有一株‘五谷树’。而朕面前的这株‘五谷树’,却是大耻之树!是灾树!是焚之一炬而不能尽驱不祥的五谷之树啊!” “五谷村”爆得更响了,火光烛天。满殿官员默默看着皇上,默默看着火树。 刘统勋的脸爬满了泪水;田文镜的脸沉重如铁;米汝成一脸死里逃生的感慨;张廷玉强掩着内心的喜悦…… “五谷村”在燃烧着最后的余穗。 两行泪水从乾隆发红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22.养心殿。日。 田文镜跪伏在浓重的阴影里,乾隆背着对他,也看不清面容。 乾隆的声音异常痛苦,低沉而又缓慢:“苗宗舒是你的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田文镜不做声。 乾隆:“朕在问你。” 田文镜仍不做声,瘦削的肩头拱托着官袍,僵硬而又倔强。 “朕在问你!”乾隆猛地回过身,大声道。 田文镜抬起脸,重重吐出一个字:“杀!” 23.田文镜寓所大门。夜。 脖子挂着金牌的大黄狗对着门外的来人狂吠着。 来人是潘世贵等一干官员。 潘世贵撵狗:“快走开!潘大人有急事找回大人!” 狗却吠得更厉害了。 潘世贵躲着狗咬,踮脚对着大门内喊:“田大人!是我!潘世贵!” 24·田文镜卧房。 “啪!”田文镜一只手重重拍在床沿上,靠在床上大声咳起来,边咳边骂道,“你们……你们还有脸来为苗宗舒说情?都给我滚!滚出去!” 潘世贵等人垂着手站在一旁,听着骂,一声也不敢再吭。 田文镜气得脸色发青,硬撑着身子坐起来,摸过拐杖,重重地跺了两跺,怒声:“你们……你们给我听着!要清清白白做官!谁要是像苗宗舒那样贪赃枉法,我田文镜头一个要执他的皮!——滚!都给我滚!” 潘世贵等人欠着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狗吠声再次大作起来。 田文镜呼呼喘着,颤着手从仆人手里接过药碗,大口喝于,抹抹嘴,突然哭了起来,连连拍着床沿,哽泣着道:“都毁在一个贪字上啊!这个字,该千刀万剐啊!” 他脸上老泪纵横。 定格。 第12集 1.苗府大门外。夜。 一列清兵冲入苗府大门。门外路边,刘统勋坐在自己的马车内。他身旁,坐着面色沉重的米汝成。米汝成不胜感叹:“真没想到啊,这案子,会了结得这么快。” 刘统勋铁着脸,没说话。 米汝成:“老夫记得延清老弟说过,乾隆朝的头一场大风波,会起始在皇家粮仓。” 刘统勋:“我也记得,沧翁说过,乾隆朝第一颗要掉的脑袋,也起始在皇家粮仓。” 米汝成苦笑一声:“你我,都不幸而言中了。” 刘统勋的脸上也浮起一丝难言的苦笑:“往后的事,真有点不敢去想。” 苗府门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两人朝大门内望去。戴着铁镣的苗宗舒被戈什哈押了出来。镣声镪镪。苗宗舒拖着重镣走了出来。他抬起脸,看见了坐在马车里的刘统勋和米汝成。他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 他的眼睛落在身边的上马石上,光滑的上马石映着火把的光亮。 苗宗舒抬起脸,大声对着马车喊道:“二位大人!苗某人本不想再给二位添事了!可既然死到临头,苗某人有一句话还想请教!” 刘统勋:“苗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好!痛快!”苗宗舒笑起来,用靴子踏了踏上马石,脚脖子上一阵镣响,“你们说,这块上马石,是块好石头,还是块孬石头?” 刘统勋:“上马石当然是好石头!” 苗宗舒问米汝成:“米大人,你说呢?” 米汝成:“是块好石头!” 苗宗舒大声一笑:“不!它在苗某眼里,过去是块好石头,现在不是好石头了!” 刘统勋:“此话怎说?” 苗宗舒吹去鼻前挂着的汗水,大声道:“这块上马石,让苗某踩着它,上马下马了几十年!是它,跟着我苗某,抖擞了做官的威风,显赫了做官的荣耀!可是,今日苗某无官可做了,无马可骑了,它却蹲在这门边上,再不会为苗某在登上囚车的时候托上一脚了!它,不是玩意儿了!……苗某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要怪,就得怪这块石头!是这块石头害了我!……要是没有这块石头让苗某天天踩着,苗某会有今日之灾么?不会!苗某本是一介穷寒书生,本不该出仕为官!可就是这么块石头,让苗某尝到了做官的好处,让苗某做官做得不知如何自个儿上马,不知如何自个儿下马了!苗某的官,其实都是这块石头在做着了!!……苗某敢说,这块石头,不是好石头!要是天下没有这块上马石,天下百官就明白该如何做官了!这块石头,把做官的都害了!今日,苗某就替天下做官的人,报答它吧!” 说罢,他头一沉,向着上马石一头撞去——血浆四溅!上马石淋得通红! 米汝成大吃一惊,失声:“刘大人,他是疯了!” 刘统勋却并没有惊愕,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皱紧了短眉道:“不,苗大人没疯。他在上马石面前,说了实话。……我和你,未必有他这般的……勇气……” 上马石血水流淌…… 2.米府后院池亭。夜。 琴声响在嘈嘈的虫鸣中。柳含月心绪不宁,弦颤声咽。她低唱道:山之高,月之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碎然飞来的灰哥儿扑入亭来,冷不防在琴上落下,弦声断了。 柳含月见是灰哥儿,笑了,双手将灰哥儿从琴腹上捧起,笑道:“灰哥儿,你又踩我的琴了!——我瞧瞧,捎着米少爷的什么信儿了?” 灰哥儿的叫声有些凄凉。脚杆儿上没见到鸽信,却扎着一截白线。 柳含月解下白线,心里突然一紧,回头叹道:“庞管家!庞管家!”没有应答。 她抱着灰哥儿,奔下池亭,朝前院跑去。 3.回廊。 廊间一地乱晃的树影,廊角的风铃在雨中丁丁当当地空响。 柳含月疾步跑来。 “柳姑娘!”黑暗中冷不防响起庞旺的声音。 “是你在叫我么?‘含月回头,吃惊地发现庞管家就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她怀里的灰哥儿也受了惊,扑棱棱飞起。 4.米府客厅。 庞旺看着手中的白线儿。柳含月:“这是灰哥儿从江南带来的!你说,这截白线儿,不会是捎着不吉祥的信儿吧?” 庞旺:“柳姑娘是说,咱们老爷又有不吉祥的事给缠上了?” 柳含月:“要不,灰哥儿怎么会捎来一截白线呢?” 庞旺:“柳姑娘虽然聪明,可此事却是多虑了。 第43章 如今虽说朝中多事,可掉脑袋的不是咱老爷,而是苗大人!老爷经历了这么一场大事儿,身子骨可扎实多了!老爷腰间挂着的仓场大钥匙,照旧丁当响,哪来的不吉祥!” 柳含月:“我问的是江南宅子里的事!” 庞旺沉默,看着柳含月。柳含月:“这截白线,是在给老爷报信?” 庞旺又露出他那深不可测的笑容,点了下头。柳含月:“这么说,你是知道白线的意思?告诉我,是不是少爷出事了?” 庞旺:“你与米家少爷连面都没见过,他出了什么事,与你何干?” 柳含月:“眼下正是老爷浮沉之际,最忌的就是家有不幸!” 庞旺:“既然你替老爷处处都得想周全了,好吧,我也不瞒你,这截白线儿,是米家老宅的仆人牛大灶捎来的,意思是给老爷报急信,少爷从阁楼上跑了!” 柳含月一惊:“少爷跑了?” 庞旺:“你打算把白线儿交给老爷吗?” 柳含月:“你说呢?” 庞旺:“老爷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米河少爷能像他一样出仕为官。要是老爷知道儿子从书楼里跑了,就是不活活气死,也得大病一场。再说,眼下苗宗舒的案子刚完,仓场总督的官印还得有人接,老爷要是在此时赶回浙江老家去找儿子,怕是会……” 柳含月:“不必说了,保全老爷,也就是保全了少爷。眼下,家中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让老爷分心。” 庞旺一笑:“老爷身边有你这样的婢女,真是三世修来!” 他看了柳含月一眼,走出客厅。柳含月关上门,从书柜里匆匆取出一函书,将白线夹了进去。书啪的一声合上。 5·门外。 庞旺并没有走开,站在窗户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纸窗上柳含月的剪影。他对着俏丽无比的剪影伸过脸去,用自己的嘴唇在剪影的脸上碰了一下。他满足地笑了,收回身,刚一回头,不由吃了一惊——回廊的月门前,米汝成在默默地看着他…… 6.乾清宫外坪场。日。 日头底下,等着觐见的六部九卿主事和在京二品大臣在坪场上散站着,小声地议论着苗宗舒的案子。漕运总督潘世贵一脸兔死狐悲:“真没想到,苗宗舒会撞死在上马石上。唉,哪儿不好死,偏要往那上马石上撞!” 大臣甲深有同感:“潘大人,苗宗舒可是你的姻亲,听说,他的丧事还是你替他办了的?”潘世贵脸色焦黄:“虽说苗宗舒罪该万死,可人死为大,做活人的,说什么也不能亏了死人。我给苗大人置办的那口棺材,可比刘统勋带在身边那口厚上一寸!” 有人会意地笑起来。大臣乙低声问潘世贵:“漕台大人,苗大人空出的缺,真的要让米汝成给替上了?” 潘世贵故意提起声:“替上了好啊!灯笼作枕头,还怕托不起这颗脑袋!” 大臣甲:“真不知姓米的在背后玩了哪些手脚,才得了个双份红利!” 大臣乙:“这还不好说?孟良打焦赞,害的是自家人!” 又有人笑起来,笑声突然收住。一旁,脸色难看的田文镜拄着拐杖,狠狠地在盯视着他们,脸上写着“恨铁不成钢”的深深的失望。 7.米汝成书房。日。 午间,米汝成在靠榻上沉沉睡着,柳含月在一旁打着扇子。米汝成突然惊醒,坐了起来。 柳含月:“老爷又做噩梦了?” 米汝成额上淌着虚汗:“不是噩梦,是好梦!好梦!——老夫梦见圣旨到了!” 柳含月取出帕子拭着米汝成额上的汗珠:“皇上怎么说?”米汝成:“皇上说:‘今着米汝成耀升仓场总督,替朕实心办理京通二仓要务,卿当勉之!’”柳含月:“既然是这么好的事,老爷为何还要头冒虚汗?” 米汝成愕然:“老夫我……头冒虚汗了?” 柳含月:“老爷,莫要再瞒我了。你现在最怕的事,就是圣上颁旨,让你接替仓场总督之职。” 米汝成发怔:“人人都盼着高升,可我……却是怕着高升,这……这怎么会呢?” 柳含月:“你刚才没有梦见圣旨,而是梦见了一个人。” 米汝成:“谁?” 柳含月:“你自己。” 米汝成:“我自己?”柳含月:“是的,梦见了你自己。老爷在梦里看到自己身披铁索,一头撞死在上马石上。” 米汝成的脸色在灯下黄得像蜡,叹了声:“你连老夫的梦也一目了然,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说实在话,苗宗舒一死,老夫我,就天天梦见自己成了苗宗舒。” 柳含月:“你本可以不梦见他的。”米汝成神情为之一震:“莫非你连赶走噩梦的办法也有?”柳含月:“只要老爷不再去想接圣旨的事,就不会再梦见苗宗舒了。”米汝成:“你是说,要我不要再想着接任仓场总督?” 柳含月:“有一个字,不知老爷愿不愿听?” 米汝成:“哪一个字?” 柳含月:“避。” 米汝成:“避?你要老夫避什么?” 柳含月:“避乱舟过桥之祸!” 米汝成惊声:“乱舟过桥之祸?……你是说,老夫若是不避,又有覆舟之虑?” 柳含月:“不瞒老爷,我昨晚上也做了个梦。” 米汝成急问:“梦见了什么?” 柳含月眼中闪现起几分惊悸:“梦见了火。” “火?”米汝成怔愕。 8.杭州卢宅。日。 那三件官器摆在正堂高悬的刑枷之下。 卢焯与米河对坐着。米河:“卢大人请我来,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三件东西,再次送往京城让皇上过目?” 卢焯:“我请你来,是想给你看另一件东西!” 他从桌上取过刘统勋的那只秤砣,递给米河。米河接过,眼皮一跳:“又是一只秤砣?” 卢焯:“这是我在离京之时,刑部侍郎刘统勋大人交给我的,他托我查清这只秤砣的来历。” 米河取过那只从孙敬山处盗来的秤砣,两砣相比,竟然一模一样,连铸字也是同出一模。米河抬起眼:“这么说,卢大人已经知道,这两只秤砣,是孙敬山所铸?” 卢焯点了点头。 米河:“刘统勋大人的这只秤砣,又是从何得来呢?” 卢焯:“我已接刘大人的快信,他告诉我,这只秤砣,是一位外号叫‘宋大秤’的原钱塘县令在临死前握在手中,要带往冥间去的!” 米河惊声:“这位原钱塘县令是要带着它去告阴状?” 卢焯又点了点头。 米河:“如此说来,这位县令早就知道秤砣之弊了?” 卢焯:“可惜的是,他在京里被人当成了疯子!” 米河脸变色:“他也被当成了疯子?卢大人!莫非当初他送秤砣进京,是为了把这秤砣让皇上亲眼看一看?” “正是这个意思!” “皇上看到了么?” “若是看到了,他还会被当成疯子么?” “皇上为什么没能看到?” “那是因为有人不想让皇上看到!” 米河沉默了,放下手中的秤砣,站了起来,踱向门口,推开了门。许久,米河对着门外自语道:“我眼前,有个人影……这人影,就是宋大秤!……可是,细看之下,他又不是宋大秤,而是我米河自己!宋大秤就是米河,米河就是宋大秤!…… 他和我,想的事、办的事,都一样,要把世间的不公,告诉皇上……可是,他和我也一样,都被人当成是……疯子!“ 卢焯走到米河身边:“米公子,看来,你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如果我卢焯轻易让你带着这三件东西进京去,你的结局,难说会不会与宋大秤一样!” 米河:“听卢大人这么说,我米河,无所作为了?” 卢焯:“至少你现在无所作为!因为,你连宋大秤也不如!你身无半品之官,自然也就……无半言之重了!” 米河失神地向门外走去。卢焯:“米公子,你要去哪?” 米河:“找你女儿!” “找蝉儿?”卢焯一怔,“你找她干什么?” 米河:“我想问问蝉儿,做一个瞎子,胆子是不是……就大了?” 卢焯的声音微颤起来:“你的胆……还不够大么?” 米河:“不够大!你刚才的话,让我……淌冷汗了!”猛地回身,大声道,“卢大人!你看我脸!”米河的脸上满是冷汗! 9.米河宿房里。夜。 米河跪在桌前,面前是一方镜子。镜子里的脸充满了绝望与希冀交织的痛苦。 一只手抬了起来。手里捏着一根长针。针尖对准了眼珠。米河捏针的手颤起来。他的眼珠浮着一层泪光。 “卢蝉儿!”他问着身后那落地的人影,“如果我和你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也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是么?” 无人回答。那地上的人影是他自己的身影。 米河:“怎么不回答我?” “我的眼睛不是自己刺瞎的!”身后响起蝉儿冷冷的声音,“自己刺瞎自己眼睛的人,他纵然手中有剑,那剑也是死剑!” 米河的手慢慢垂下,站了起来。 “蝉儿?”米河没有回身,“你真的在我身后?” 蝉儿:“米公子何不回过头来!” 米河回过身子,愣了——站在身后的是卢焯、蝉儿和小梳子!他手中的长针落地。长针落地的姿势缓慢而又明亮…… 10.米镇临河长廊街。日。 天色阴沉,河风凛冽。街面上挤满了百姓,怒目看着辚辚驶来的一辆囚车。囚车上一口大笼,被重链锁在笼里的,不是人,而是那三件收粮的官器! 百姓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轰动了!一块块石块向着囚笼扔来。石块落在官斗中发出咚咚的响声。官斗里的石块越堆越高!百姓们不顾押车兵丁的阻拦,追砸不止。王虎林和佃户彭金水也挤在人丛中。王虎林突然发现了什么,喊起来:“卢大人来了! 第44章 卢大人来了!” 百姓们闻声纷纷驻足,向着身后让开了一条路。卢焯穿着一身青色素衣,脸色凝霜,独自沉步走来。他身后,紧紧跟一辆罩篷马车。 彭金水急忙拖着儿子肉肉挤了过来,含着泪花大声喊:“乡亲们!卢大人为钱塘百姓除了大害!卢大人是救命大恩人!是青天大老爷!”百姓们向着卢焯齐声高喊:“青天大老爷!救命大恩人!” 在一顶高高的石桥前,卢焯停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肉肉瘦弱的脸上,俯下身,问:“孩子,多大了?” 肉肉:“十岁了。” 卢焯:“把手递给我。” 肉肉把一只手臂抬了起来。卢焯托着孩子的一条胳膊,轻轻持起破衣袖,顿时,他的眼皮一跳!托在手中的是一条细如柴杆的手臂! 卢焯颤着手,抚着孩子的细臂,痛心地摇了摇头,抬起泪眼,对着百姓们硬声道:“浙江物产如此丰饶富庶,浙江百姓如此吃苦耐劳,可这条托在我手中的孩子手臂,却是如此骨瘦如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肉肉。”男孩回答。 “肉肉?‘卢焯涌出泪来,”孩子,你可知你身上有肉么?“ 肉肉:“有肉。” 卢焯摇头:“不,你身上没有肉啊!告诉老伯,你吃过饱饭么?” 肉肉想着,点点头:“吃过!我亲爹,我亲娘,把饭省给我吃,我就吃饱了!” 卢焯:“那你亲爹,你亲娘,不就没吃饱么?” 肉肉:“我亲爹亲娘说,他们吃草,就不饿了。” 卢焯的嘴唇剧颤起来,泪水滚滚,突然仰天长喊一声:“天下父母官啊!你们可曾听到这个叫肉肉的孩子是怎么说的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受感动的百姓们饮泣起来。卢焯直起了腰,四下望着这满街的人群,颤着嗓子对身后车边的两名官员道:“送上来!” 那两名衙门官员掀起车篷,将一件用黄绫覆盖着的东西从篷内取出,扛了起来。 黄绫揭去,露出的是那副刑枷! 百姓们吃惊了,安静下来。卢焯用力一撩袍角,当街跪倒。百姓再次震动了,街上一片死寂。 卢焯脑门上青筋拱动,对着满街百姓大声道:“我卢焯,乃浙江巡抚!然,身为朝廷的封疆大臣、百姓的父母官,我卢焯却未能洞察百姓之疾苦,未能救助百姓于水火!我,深知有罪!——上枷!” 卢焯将头一沉。那两名官员打开枷板,啪的一声,将卢焯戴上了枷。 百姓大惊! 卢焯直起腰,抱着双拳对着百姓们左右拱了拱,颤声道:“卢焯向钱塘百姓负枷请罪了!!”他深深伏下腰去。 “卢大人!”彭金水拨开人丛,发出一声悲哭,拖着儿子肉肉走到卢焯身边,也跪了下去,说,“卢大人啊!你是青天大老爷啊!你起来吧!起来吧!” 肉肉细弱的嗓子也在哭着:“卢大人,你起来吧!” 卢焯一把搂住肉肉,淌着泪道:“孩子啊,起来吧,起来吧,该跪的,是我这个父亲官啊!” 肉肉哭着摇动卢焯的枷板,喊:“老伯,你起来,你起来啊!肉肉不吃饭,肉肉不要吃饭!肉肉不怕饿,肉肉不怕饿啊……” 卢焯泪如泉涌!王虎林抹着泪,对左右人丛说:“我们陪卢大人跪一会吧!” 对着卢焯跪下了。 百姓们默默地跪倒,街上响起一片哭声。 卢焯再次沉下身去,枷板触地,痛泣不已:“我卢焯,对不起浙江的父老啊! 对不起浙江的孩子啊!“ 街面哭声弥空! 11.街旁的一座酒楼上。日。 扶栏边,站着米河。米河默默地俯望着街上正在发生的一切,脸上却挂着一丝感激的笑容。 站在他身边的小梳子早已是泪流满面,看了眼米河,不满地低声道:“米少爷,这满街都在哭着,只有你在笑!” 米河:“我在谢一个人。” 小梳子:“谢谁?” 米河:“谢卢大人!” 小梳子:“为什么要谢卢大人?” 米河:“你没看出,卢大人在教我怎么做官么?” 12.乾清宫外。日。 寒风中,一地跪伏着的花翎顶戴。 乾隆的声音令人心颤:“朕说的钱塘县那三件十恶不赦的收粮器具,此时就搁在朕的脚下,搁在乾清宫的殿门之外,搁在你们这些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的面前!你们都看到了,朕给这三件器具蒙上了一块黑布。朕这样做,是因为朕不敢看它!是因为大清国的列祖列宗不敢看它!是因为头顶上的大好日头,也不敢看它!” 殿廊上,覆物的黑布高隆着。 乾隆年轻的脸上布满了悲愤:“可不看行么?朕可以不看,你们这些文武百官可以不看,可天下的百姓却是早已看到了,而且看清了在这几件器具上刻着的一个大大的字!这个字,就是‘官’字!” 乾隆猛地一挥手,黑布被扯去,发出哗啦一声响。 深伏着的众官们抬起脸来,吃惊地看着从大黑布下露出的三件器具,满坪响起一片啼嘘声。乾隆从斗里拾起一块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朕听说,这三件罪大恶极的官器解押进京的时候,钱塘县的百姓,都向它扔了石头。这官斗,是木头做的,它不会知道击石之痛。可是,朕的身上,却是痛着了!而且痛不堪言啊!” 跪着的百官们眼里浮起泪光。 乾隆把手中的石块轻轻放回斗内,继续说下去:“朕看见了,在这官科里,足足积了半斗石头。——朕现在想让你们办一件事!你们都站起来,列队到斗前来看一看,然后每人带上一块石头回去,回到各自的府上,将这块石头放进你们的官帽瓶里!每天早晨,你们从瓶口上取官帽戴的时候,顺便也看一眼那石头,想一想,这石头,既然会扔向量米的官斗,难道就不会扔向托官帽的帽瓶么?” 百官齐声:“皇上教诲,臣等永志不忘!” 乾隆沉声:“开始吧!” 百官爬起,列队走向殿廊,每人从斗里取一块石头,如捧供璧般地双手捧着,诚惶诚恐地依次退下。 老态龙钟的张廷玉拾起了石头;脸色如铁的刘统勋拾起了石头;硬着牙帮的田文镜拾起了石头;嘴如弯弓的米汝成拾起了石头;孙嘉淦、高斌、顾琼……拾起了石头。 乾隆望着次第在身边捧石走过的臣子们,内心响着忧心忡忡的声音:“……你们,真的就明白了朕的意思了?不会这么容易吧?……你们若是真的明白了,就替朕想出个如何纠改这收粮官器的好法子来。因为,粮还是要收的!官员的俸粮、官兵的军粮、京师的民粮,还有年年必不可少的赈恤粮,都得靠官员去收啊!粮,不能不收上来……” 乾隆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灰黑的眼晕…… 13.上书房。夜。 乾隆心烦意躁地翻阅着一大堆奏折,张廷玉恭立在一旁。 乾隆皱眉:“怎么没见到一份纠改收粮器具的折子?旧器既废,新器不立,今年开征粮食的时候,天下岂不乱套?” 张廷玉:“顾琮大人递了一折。” 乾隆欣喜:“就是那位在称验黄河水的时候,被朕送出殿门的顾琮?” 张廷玉:“正是他。” 乾隆:“他怎么说的?” 张廷玉:“顾大人建议收粮之时,朝廷可命兵部派出健壮兵勇,刀枪齐备,以监督收粮之官员!” “他是说,让朕动兵?”乾隆的眉头又皱上了,“按国家所制之法征收粮食,岂能与敌国交战一般,须得兵临城下或者大兵压境不可?” 张廷玉:“臣以为,顾大人此说确有不妥……” “不是不妥!”乾隆生了气,“是荒谬!种粮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他们所纳之粮,是为着帮朕养国养民!收粮的官员,都是朕的臣子,他们所收之粮,是为了保朕的江山社稷!朕怎么能拿着刀枪逼视他们呢?——再发一道明诏,朕就不信大清国就出不了一位有见识的人!” 14.冷池枯树的卢宅后院。日。 两双靴子沿着长满碎草的石径走来。“米公子,”卢焯道,“皇上明发的谕旨,看到了?”米河:“看到了,多谢卢大人破格赐阅。从圣旨上可以看出,皇上等着有人纠改那些征粮的官器,等得有些心急了。” 卢焯:“皇上抽查了十多个府县的收粮秤斗,发现都有类似钱塘县的这种恶弊,已下令全国一律停止使用原有秤斜等器,一俟新秤新斗的形制定下后,再立即按规制作。看来,咱们只是做了件除旧的事情而已啊!” 米河一笑:“卢大人的弦外之音是,既已除旧,须得布新?” “我的心事,瞒不过你。‘卢焯笑道,”可你的心事,也瞒不过我。小梳子说,昨晚上,你一整夜坐在这后院的棋亭里。自己与自己下了一局冷棋?“ 两人走进亭子。石桌上,棋子零乱。 米河笑着:“其实,这整整一夜,我只走出了三步棋。” “是么?说来听听!” 两人在石鼓凳上坐下。米河理着石桌上的棋子:“我这三步棋,可是步步都应了个戏名。” 卢焯:“那就更值得一听了。” 米河笑道:“卢大人真愿听?” 卢焯:“愿听!” 米河:“这第一步棋,叫做‘卧薪尝胆’!” 卢焯摇头:“不明白。” 米河:“这第二步棋,叫做‘铁打江山’!” 卢焯又摇头:“也不明白。” 米河:“这第三步嘛,叫做‘赤脚大仙’!” 卢焯哈哈大笑起来,点着米河:“你真以为我不明白么?好哇!你这三本戏,可谓本本精彩!” 米河欣喜:“这么说,卢大人已经明白了?” 卢焯面容突然凝重起来,目光闪着:“你是在告诉我,该如何纠改那三件可恶的收粮官器!” 米河:“请细说!” 卢焯:“其一,改造官秤。 第45章 在秤杆上一石之处,戳凿一孔,将砣绳贯定其中,不可移动!如此一来,想在官秤上以多称少,便也枉然!观其形制,那悬砣岂不就如一枚悬胆?那缴粮卖粮之百姓,自可身卧‘薪席’、眼观‘悬胆’,心静如水,不必再惶惶然了!此种凿孔定我之法,就叫做‘卧薪尝胆’!” 米河微笑。卢焯:“其二,重新打造收粮官斗!旧斗是木头打造,而新斗,打造用的该是铸铁!将铁斗替代木斗,可绝任意改形、任意收放尺寸之弊端!这,名曰‘铁打江山’!” 米河的笑容明亮至极。卢焯:“其三,凡是下乡征粮的役吏,一律不得穿官靴,必须光着脚,若是心黑要踢斗淋尖,那脚趾就是踢断了,也撼不了斗中之粮!此举,‘赤脚大仙’是也!” 米河:“稍补一句:靴子可以不穿,袜子却是可以穿的!” 两人大笑。米河已把残棋归位,笑道:“想必卢大人给皇上的奏章上,可以写上这三棋的走法了!不,是三出戏名!” 卢焯激动不已:“连台好戏啊!皇上看了,定会高兴!” 米河往棋盘上一让:“卢大人,执红先走!” “好!”卢焯一撸衣袖,取过一枚红棋,在石桌的刻盘上啪的一声,朝着蓝棋的“将”子头顶上重重地拍了下去。 他拍下的是一枚“帅”于!米河一怔,旋即笑了:“卢大人一步取胜!此种战法,实乃造棋以来从未见过!” 卢焯也笑:“此局一步夺营,可人青史否?” 15.养心殿西暖阁。夜。 乾隆在红纱灯下批阅奏折,读到兴奋处,突然笑起来:“好戏!好戏!”张六德恭立在上旁:“主子想看戏,奴才就得让人送上戏谱。” 乾隆:“朕这会儿不就是在看戏谱么?真没想到,浙江巡抚卢焯,还是个懂戏的行家!——传张廷玉,朕要将此三折好戏的戏本子明发全国!” 16.北京刘统勋宅内书房。夜。 哗的一声,刘统勋展开手中的信笺,凑近灯光。 卢焯的画外音:“刘大人!孙敬山往京城秘送巨银之事,已经查明,自雍正三年起,孙某送京之银计十八万七千五百四十两!收银者有二人,一为已死的苗宗舒,一为在职之漕运总督活世贵!二人收银详额如次……” 刘统勋怒气升脸,扔下信,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又坐下,拾起信来。卢焯的画外音:“……此案告破,头功者实乃米汝成之公子米河!其立功详情,我已另纸细陈。此信提及此事,意在遵循大清选贤之法,保题白衣秀才米河以六品顶戴荣身,备召听用!延清兄若觉此举未有不妥,请代为将另寄的切实考语向吏部赴报! 刘统勋抬起眼,自语:“米大人之子米河?” 17·杭州卢宅。夜。 仆役领着卢焯急步走来。卢焯推开米河住的厢房门,唤:“米公子!米公子!” 房里空无一人。一男仆大喘着赶来:“老爷!老爷!卢小姐和小梳子也都不见了!” 卢焯沉着脸:“这么说,又跑了!” 18·运河上。夜。 月光泛滥的河面响着女子清脆的笑声。一条小船在河中摇摆着,船上坐着卢蝉儿和小梳子。两人笑着,左右摇晃着船舷,泼弄出一片水花。小梳子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去,见米河一人坐在船尾,抱着膝头在望着河水发呆,便喊道:“米少爷! 你在看什么哪?“ 米河:“我在看水里的影子。” 小梳子爬到米河身边,抱住他的后背,呢声道:“米少爷,我知道你不是在看影子,是在看鱼儿。” 米河:“你说对了,我在着鱼儿。小梳子,你说,这河里的鱼儿这么游着,知道自己要游到哪里去么?” 小梳子:“你问问鱼儿就知道了。” 米河:“可鱼儿不会说话。” 小梳子:“不会说话的鱼儿,就不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米河:“可我会说话,怎么也不知道要去哪呢?” 小梳子叫起来:“呀!米少爷,你带着我和蝉儿小姐逃出来,连去哪儿都不知道?”米河:“不知道。”小梳子回身,对着蝉儿大声道:“蝉儿小姐!我们上当了!”蝉儿笑着回道:“是么?如果你觉得上当了,你就跳下河去,游回米镇去吧!” “你!”小梳子跳起来,船大晃,“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游水!你想淹死我,好让你一个人跟着米少爷啊?我偏不跳!” 船里进了水,三人发出惊叫。 19.北京米汝成宅。夜。 长廊间,柳含月匆匆走来。管家庞旺像幽灵似的闪出来,含月吓了一跳。“庞管家,”含月一脸急色,“老爷去了仓场,已是两天未归,可有消息送来?”庞旺:“柳姑娘担心的是什么?”柳含月:“我担心老爷会出事。”庞旺细小的眼睛一眯缝:“柳姑娘不是会神算么?老爷出不出事,你会不知道?”柳含月皱眉,“如今正是封仓验库的紧要时候,你不替老爷着想,却用这等不阴不阳的话来抢白我,你对得起老爷么?” 庞旺的脸上又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说得好!老爷要是听得这番话,又该说,他买了个天下第一懂事儿的好女子!” 他把“买”字吐得格外重。含月对着心池难测的管家露出一个冷笑:“庞管家,按你的学问,你本该为人之主的,可按你的品性,你实在是个弓腰曲背的奴才!” 庞旺:“说得好!这不,咱俩结上伴儿了!” 含月正色:“庞旺!老爷一有消息,你马上告诉我!” 说罢,她朝自己的住屋走去。 庞旺望着柳含月婀娜的背影,眼里闪着强抑的欲火。 20.柳含月屋内。夜。 啪的一声,火石打响。进屋来的柳含月将桌上的蜡烛点亮。她抬起脸,猛地吓了一跳——桌上,站着灰哥儿!灰哥儿的脚杆子上,拖着一条长长的黑线! 21·京通大仓。夜。 大风中,挂在仓廒屋檐下的灯笼晃荡着。巨大的灯笼火光摇曳。仓房内,一片劈劈啪啪的算盘声。长长的条桌,长长一溜算盘,一双双手在算盘子上飞快地拨动…… 大风刮着灯笼…… 22·仓场。夜。 一长排高挑着的灯笼前,米汝成陪随着户部和刑部的官员在盘验库粮。一书办捧着册子急步过来,低声:“米大人!此间五十九仓已经盘清底粮,缺额……” “别说了!”脸色铁青的米汝成打断书办的话,“所缺之额,如实写明,立即会知户部、都察院和刑部官员!不得迟缓!”书办:“是!”“等等!”米汝成抬起浮肿的眼皮,“这些天来,总共盘出缺粮多少?”书办:“二十九万石!”米汝成骇:“有这么多?”转而冷冷一哼,“一品大臣每年的支俸才九十石,这不知去向的二十九万石,够一位此等品级的大臣吃上三千二百年多了!”书办:“通州的中、西两仓二百五十廒还封着,未曾开验,若是开仓盘底,怕是……” “怕是什么?”米汝成眼睛闪着绿光。书办:“通州二仓专贮王公百官俸廒米石,计有二百万石,多年未曾盘过底,一经盘验,怕是缺额还要大!” “嘿嘿嘿嘿……”米汝成又发出一阵冷笑,“缺了好哇!结案之日,就是他苗宗舒鞭尸之时!” 书办低声:“听说,通州漕粮码头查出大事儿来了!” 米汝成:“潜粮码头那儿,由刘统勋大人亲自在查,谁有事,谁也逃不了!--听说查出了什么事?” 书办压低声:“潘世贵大人放粮的若干张手谕,被刘大人查获了!” 米汝成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真的查获了潘世贵的放粮手谕?” 书办:“此事可靠!据通州仓场衙门吏交待,潘大人放收的正供白粮,其实都是从江南运来的陈年仓米!” 米汝成又打了个寒颤。书办看出什么:“其实,这些事都是苗宗舒与潘世贵瞒着您干下的,上头要是追查下来,也不关您米大人的事。” 米汝成:“可我是吃皇上俸禄的仓场侍郎,我的腰间也挂着仓凛的大钥匙!” 书办:“这满朝上下,谁不知道米大人是屋内的一盏孤灯,从不借光于屋外!” “莫说这些了,”米汝成极力不想让下属看出自己心里的担忧,回到原话头上来,“——好哇!这潘世贵,把满京城的王公百官都玩了!这回,该陪着鞭尸的又多了个潘某人!” 他咬牙切齿的脸相显得格外老皱而又恍惚。 23.柳含月房里。夜。 灰哥儿带来的那根黑线在柳含月手中。她不安地看着。她想起什么,找出一本书,打开函套,书中夹着那根灰哥儿从江南老宅送来的白线。柳含月内心的声音:“此时正是老爷前程未卜之时,他儿子米河的事,不能让老爷分心。”她果断地将一白一黑两根线都合在了书中。合书的声音像裂了一张瓦片似的惊心。 定格。 第13集 1.坐粮厅大门外。傍晚。 两匹快马驰来,骑在马上的两名官员翻身下马,直奔衙门。 书着“坐粮厅”三个大字的红灯笼在风中晃着。 2.坐粮厅内偏厅。 门窗俨然的偏厅里,灯光昏暗,漕运总督潘世贵脸色苍白,对着身边的坐粮厅下官厉声吼道:“我就不信那咒!皇上的秤杆儿还撅着,栽谁,还难说!” 那下官:“督台大人所言极是!坐粮厅的属员们都在议论,他米汝成吃了这么多年饭,难道那牙缝里就不沾着几粒皇粮?” 潘世贵:“现在说这话还有屁用!苗大人不就是想着掰开米汝成的嘴巴子瞧那牙缝儿,才给咬着的么!咱得快办了那万全的法子,既保全咱自己,也把姓米的给撂到棺材板底下去!” 那下官从案上取过烛台,阴笑着往身后的绢屏探去。着了火苗的绢屏上立即出现了一个黑窟窿! 第46章 “好!”潘世贵笑起来,“今晚下半夜有大风!事不宜迟,速速派人在通州动手!” 那下官:“有天风助我,此事必成!” 门外传报:“淮安漕督衙门霍大人、方大人来见!” 潘世贵眼睛一亮:“快快请进!——不,请二位大人西厢房来见!” 3.坐粮厅西厢房。 霍、方二官员急步进来,欲礼。“免了!”潘世贵打了个手势,急声问:“都已安排下了么?” 霍官员:“山东、河南、江南、湖广、江西、浙江诸省的漕船都已在途中!为避运河挤塞难行,按历年排定的航行次序,山东、河南帮船在前,江浙帮船在后,湖广、江西殿后,各帮船过淮河入黄河的日子分别是三月一日、四月……” “废话!”潘世贵厉声打断,“我问的是浙江港船如今已走在哪段水面上!” 方官员:“浙江嘈船还未到清江浦!” “好!”潘世贵一拍案面,“等浙江湾船到了清江浦,你们就立即想办法找到钱塘县的那五条游船,把船上装着的陈米都换成新米!——向湖广米商秘借的五船新米,正在赶运清江浦!” 霍官员:“潜台大人!孙敬山以陈米换下皇粮的事,浙江槽船帮主白献龙知道么?” 潘世贵:“不知道!孙敬山这狗日的办事向来诡秘,此事只有领运守备金大牙和他的几个心腹运了知道!” 霍官员:“只要白献龙不知道就好办!据说,白献龙可不是用银子买得动的,他要是知道此事,咱要换下这批陈米就难了!” “不对!”潘世贵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纹,“越是买不动的人,越是容易被卖了!浙江帮船每年到达清江浦,白献龙必办两件事,一是演戏谢河神,二是会一会他的青楼相好月牙儿。这一耽搁就是三天!有三日的工夫,你们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么?” 霍官员:“有三日可周旋,足够了!” 潘世贵沉下脸:“此事成败,关系脑袋!如今,咱们看是替狗日的孙敬山在措屁股,可说到底还是为着救自己!那浙江巡抚卢焯已经端了孙敬山,皇粮被换之事,卢焯也已知道,浙江清船到达通州码头时,刑部定会派员协验。只要咱们抢在前头将皇粮换回来,让他们抓不到实证,就不用怕卢焯手里提着的那根拴蚂炸的绳儿了!” 方官员:“潘大人放心!下官已经沿运河告知下去,浙江港船到达各道闸口,即刻开闸放行!若是数帮帮船在河中相遇,一律给浙江嘈船让出水路!” 潘世贵:“好!此事办得越扎实,咱们大家的脑袋就越结实!” 4.运河上夜航的槽船。夜。 数十支碗粗的紫色大篙齐齐地落水,数十个长茧的肩窝深深地抵着大篙,数十双扁平的赤脚重重地拍打着船板,这使得那赤铜色的船体像山一般地一座座往前移动着。这是航行在运河之上的浙江漕运船队。高帆巨篷,七星红灯,大船一条紧跟着一条,逶迤在水光破碎的河面上。船上不时传来运丁和船工冷不防的嚎唱声:江湖三代无老小!光棍没钱常戴孝!好汉头上转着大风车哎!买个老婆是大脚!…… 喊唱声中,那紫色大篙一次次地落水,船队缓缓前行。 5.“大红孩”头船舱楼内。夜。 一钵吊挂着的大油灯下,两只合着的大海碗猛地掀去了一只,十多颗油光光的男人脑袋凑了过来。大碗里,两条漆黑的斗鱼在对峙着,尖嘴对着尖嘴,摔不及防地向对方发起进攻,搅得水花四溅。一条斗鱼被咬得急摆尾巴贴着碗沿狂逃。斗赢的那条紧追不舍。“白爷赢了!”观战者中有人大声喊,“给白爷上酒!” 有人抱起酒坛,往那大盖碗里筛上酒。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将碗端起,大口喝于。 舱里响起一片喝彩声!那只手咚的放下酒碗,突然向着大海碗里伸去,将那条斗赢的鱼儿一把抓住,重重地扔在地上,然后抬起了脸。 他是漕船帮主白献龙。白献龙扔了鱼,推开大碗,双拳虚握着,平放在桌上,扫视着身边发懵的运丁们:“今儿个我白爷换了个玩法,各位都见了!往后该怎么玩,都看明白了么?” 无人做声。 白献龙:“这么说,都没明白过来?” 运丁们相互看着,谁也不敢说话。 白献龙扫视左右:“怎么,没人明白我白爷的意思?” “白爷!”运丁曹三两长着一张瓜脸,笑道,“白爷的意思是说,谁想死,谁就去争胜!谁不想死,谁就别争胜!” 白献龙一拍曹三两的脑袋:“曹三两说得好!我白爷扔了的,是那条斗赢了的鱼!这不是我白爷恨它得了胜,是气它得了胜!这东西像人,得了胜,还追着咬! 白爷不喜欢这种张狂的东西,哪怕你打胜了,你也不是真有底气!……你们记住,往后,谁也别在漕船上争胜斗强!都在一条船上吃皇粮,都是一家弟兄!谁想把谁给压了,争个虚脸,那就别怪我白爷脚板子下得重!“ 他抬起一只大大的赤脚,用力一跺,啪的一声,斗鱼化了酱。众运了面面相觑,猛地清醒过来,退后站成一长排,齐齐地抱拳一拱,壮声道:“光棍不打人,外出无人打!”白献龙重喝一声:“跑漕船的,只有千里交情,没有千里威风!” 众运丁齐声:“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灯油钱!漕船弟兄是一家!” “啪!”桌上重重一声响,白献龙突然怒声道:“既然都明白着,可为什么还有人为着几筐私运的瓷器、几斤私带的硫磺,就将自己的弟兄打瞎了一只眼睛?” 说罢,双目直逼曹三两。曹三两的脸白了。 白献龙一摆手:“扶上来!” 舱门外,两个船工架着一个大个子男人进来,这男人满脸青肿,一只眼睛像个血窟窿,显然是瞎了,一进门便朝着白献龙哭道:“白爷给我做主啊!” 白献龙喝:“站直了!”猛回头,厉喝,“曹三两!漕船的规矩你是懂的!自己说吧,该怎么处置!” 曹三两跪了下去,大哭起来:“白爷!兄弟一时糊涂,犯了漕规!白爷饶了兄弟这回,兄弟甘愿……” “住口!”白献龙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怒声道,“漕规之中没有求饶这一条! ——凭着你这一跪,更得按重罪处置!来人,给曹三两挂鸭笼!“ 曹三两惊得一屁股坐倒,大嚎起来:“白爷!让我死个全尸吧!白爷啊!你老人家要成全我! 两个运丁上来,往曹三两腋下一操,挟着就往外走。 6.船尾。 一只水淋淋的大竹笼从水中被拖上船来。插在笼门上的大竹销拔出,笼门打开。 曹三两被塞进笼子。宠门关上,上了销,还绞上了麻绳。装了人的大“鸭笼”被抬起,抛下了河。顿时,从笼里传来曹三两的呛水声和哭喊声:“白爷!留我个全、全尸吧!白爷……” 长长的绳索拖着笼子,在河水中一沉一浮,那笼里的曹三两像鸭子似的,一会儿沉下一会儿又冒起头,折腾了不多会,他口中便呛出血来。 站在船板上的运丁们默默地看着。船楼的阴暗处,站着一个长身青脸的武官,也在默默地看着。显然,这武官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他是领运守备金大牙。 一运丁悄悄过来,低声:“金守备,曹三两可是咱们自己人!此次在清江浦换粮,还得靠他把船上的运丁和舵工引到岸上去!” 金大牙的半边脸从暗处露出,压低声:“沉住气!你去告诉弟兄们,谁也不准在事成之前给我惹麻烦!” 运丁:“明白了!——什么时候动手?” 金大牙:“那湖广开来的五条粮船,到了么?” 运丁:“已有快船递来密信,粮船已到清江浦!” “好!”金大牙半边脸上那块像烤焦的麦饼似的大疤一亮,“等到白献龙带人上岸了,就动手!”.运了看看天:“听把舵的老大说,这船越近清江浦的河面,就越是有点儿怪,像是要起寡妇雾了!” 金大牙:“有雾就好!就是老天爷在成全咱们!” 7.养心殿寝宫外廊。夜。 张公公打着宫灯,引着刘统勋急步走来。 8·寝宫内。 乾隆还没睡,显然在等着刘统勋,见他进来,急声道:“延清!浙江巡抚卢焯密奏潘世贵的贿银案,刑部查明了么?” 刘统勋跪下:“启禀圣上,经微臣查核,从杭州孙敬山处密送到京的银两,都是通过苗宗舒之手!如今苗宗舒已死,那贿银者孙敬山也已死,对证无人,潘大人自然不肯认账!” 乾隆:“卢焯的密折中不是分明写着,贿银之中有三成是送到潘世贵手中的么? 他有何证据?“ 刘统勋:“卢大人搜到了孙敬山的贿银记册,上面写着潘世贵的收银之数!” 乾隆:“这贿银册上的字,是潘世贵亲笔?” 刘统勋:“那倒不是。” 乾隆:“既然不是潘世贵亲笔写的收单,怎么就不能断定是有人欲加害活世贵呢?——延清,朕这么晚了还传你来,就是怕再有冤狱啊!朕一想到屈死在狱中的那位葛九松,心里就如刀铰一般!朕,坐在了龙椅之上才想到,这做皇上的,要是有半点浮嚣的习气,那准坏事!” 刘统勋:“卢大人另有密札寄我,透露了一个消息。” 乾隆:“他怎么说的?”刘统勋:“卢大人说,从浙江运往通州的正供白粮之中,有五船已被孙敬山私换成朽粮!而在通州粮码头为这五船朽粮放行的,正是潘世贵!” “有这等事?”乾隆的脸色变了,“卢焯怎么知道潘世贵会给朽粮放行?”刘统勋:“此事已由微臣缉知!”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双手捧上,“皇上,这就是潘世贵历年亲笔写给坐粮厅让他们为浙江漕船放行的手谕!其中就有今年刚写下还未曾递出的放行手谕一张!” 第47章 乾隆没有接纸片,脸色渐渐惨白起来。 “皇上!”刘统勋的双手高举着,“请皇上过目!” 乾隆沉默许久,深深吸了口气:“朕还是不信。这世上,再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把皇上碗里的贡米给换了!……等浙江的漕船到了通州,联要亲自到船上验看!” 9.寂静的马路上。夜。 刘统勋的马车孤单单地行走着,赶车的老木打着小鞭,与主子说着话。马车后头,跟着的也是一辆马车,车上摆着刘统勋的那口红漆棺材。“老爷,”老木说道,“咱北京地面上,今儿个传着几句顺口溜,老爷想听听么?”车厢里传出刘统勋疲惫的声音:“说吧。”老木:“这几句顺口溜叫做‘皇城四大红’:”王爷的大脸皇城的墙,婊子的嘴巴刘大人的车‘!“ 刘统勋:“那刘大人是谁?” 老木:“您啊!” 刘统勋:“我的车怎么跟婊子的嘴搁一块了?” 老木:“都红啊!” 刘统勋:“是在说车上拉着的红棺材吧?” 老木:“就是!” 刘统勋打起帘子:“可怎么说,嘴是嘴,棺材是棺材,不着边。这几句四大红,我看得改。该这么说:”王爷的大脸皇城的墙,酒店的灯笼……‘“突然然声。老木:”老爷怎么没词了?“刘统勋的眼睛望着街旁小酒店的门首上高挂着的那一盏盏灯笼,发起怔来。 “老爷看什么哪?”老木问。刘统勋:“老木,你说,要是这灯笼烧着了,那火上了瓦,爬了墙,烧成了片,这天空不也就红了?”老木笑起来:“老爷,这话您别让店小二听了去,要是听您这么咒着,准给您的车上泼一瓢涮锅水!”刘统勋拍拍脑袋也笑起来:“真要着了火,那瓢涮锅水,店小二还不舍得往我的车上泼哩!” 马车拐过一道路口,已觉出风大了,车帘哗哗直响。 “今晚的风真大!”刘统勋看看天,放下了帘子。 10.通州西仓。夜。 大风刮得仓门上的大灯笼晃动着。座座相连的仓廒像坟包似的僵伏在黑暗中,一列兵了顶着风,缩着肩头,沿着廒间的通道巡查着。风将一兵丁的红缨帽刮跑了,那兵了骂骂咧咧地去追。那兵了好不容易追上帽子,正要往头上戴,突然间双手僵住了——在他自己头顶上,有一股白烟在飘散着!那兵了明白了过来,大声叫喊:“烟、烟!”闻声跑来的众兵丁抬起头,吓了一大跳——在一座仓廒的屋顶上,一股浓烟冒了出来!没等有人再发声,刹那间,那仓顶已经火光透瓦,一片大火冲天而起!风助火势,相邻的一间仓廒也顿时着了火,火光蹿空。 众兵了惊喊起来:“通州西仓起火了!救火啊——!” 大火映红了夜天。 仓廒一座连一座被烧着。火光中,那发现起火的兵丁这会儿又疯了似的发一声大喊:“火龙——!快看哪!大上过火龙了!” 慌着找水的兵丁们和仓场役卒们又随着他指点的方向,惊恐地抬起了脸。夜天之中,两条长长的火舌犹如火龙一般游动着,扭绞着! 有人抱头鼠窜,惨叫:“过火龙了——!过火龙了——!” 一书办从火烟中钻出,急喊:“快快禀报米大人!快!快!牵马来!!”一匹马从火中牵出,那书办飞身上马,奔出火场。 火势越来越大,烈焰蔽空! 11·米宅柳含月房内。夜。 桌上半枝残烛,火苗被透窗的风刮得乱颤。柳含月在睡梦中猛地惊醒,披衣下床。窗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开门,奔向曲廊。 12·曲廊上。 神色慌张的米汝成被庞旺扶着,踉踉跄跄地沿着廊道走向自己的书房。柳含月急问一随行在后的官员:“大人!出什么事了?” 那官员头也不回,急步跟着米汝成。柳含月一脸惊愕。 13·书房内。 烛火摇曳。米汝成坐在椅上,庞旺帮着他脱着污迹斑斑的靴子。几名随行官员脸上满是烟火燎过的痕迹,紧张地呆立在一旁。 “老爷,”庞旺小心地问,“你脸色这么不好,先喝口茶暖一暖?” 米汝成脸白如霜,颤着唇:“庞旺,可有我儿子的消息?” 庞旺迟疑了一下:“没有。” 米汝成长长吐了口气,接过茶喝了一口,眼里闪起了泪花:“庞旺,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把儿子关在书楼里,还让大灶锯了梯子,让儿子下不得楼来! 你说,我这么做,该是不该?“ 庞旺揉着米汝成的胸口,低声:“老爷,您今晚是怎么了?” 米汝成突然苦笑起来:“刚才,我在轿里想着一件事儿。我想,我让儿子这么读书,到底是成全了他,还是祸害了他?” 庞旺:“老爷把这事儿想明白了么?” 米汝成摇摇头:“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没想明白。我是觉着,这官,越做越是难做了。我逼着儿子做官,真要是做成了,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一样……吭吭吭!”他猛咳起来,对着身后的属员连连掸着手:“没你们事了,各自回去歇着吧!……你们不用怕,我米汝成是仓场侍郎,仓场不论出多大的事,我自个儿担着! 天快亮了,你们回吧!“ 属员:“米大人……” 米汝成:“别多说了,该有的事,已经有了,该是个什么罪,我担着。”见属下的眼里有了泪,便摇摇头,叹了声,“唉,你们哪,真要是还记着老夫平日的为人,等老夫……扛了枷锁的时候,你们别指着脊梁骨骂我就行了。都回吧,烧伤的痛处,用酱油抹抹,就止住痛了,这治人伤的土方子,是我老家的百姓常用的,听说挺灵验的。” 属员:“米大人,通州西仓出了这么大大的灾事,下官们……” “不要说了!”米汝成生气地重声道。属员抹了把泪:“米大人,不论大人您出了什么事,下官们……会来看您的!” 米汝成惨然一笑:“你们已经想着去牢里看我,这让老夫宽释了许多。你们记住,往后,各位在新主子的麾下当差,须得谨慎才好,须得时时记着那仓里的粮,就是自己的命。这话,可是老夫数十年之心得啊!” 属员们还想说什么,见米汝成打着不愿意再听的手势,便作了一揖,告退而出。 “等一等!”米汝成喊了声,声音忽又低了下去,“告诉我,到底烧了……几座仓廒?” 属员:“十七座。”米汝成的眼皮跳着,脸上纵横着的皱纹又深又暗:“知…… 知道了,你们走吧!“ 属员欠身退出。米汝成靠在了躺椅上,紧闭上了眼睛。 14.曲廊上。 柳含月的目光落在满廊靴印上。靴泥漆黑如炭。她弯下腰,用手指刮起一点靴泥,嗅了嗅,大惊失色:“烟炱?” 15·书房内。 庞旺端来一盆水,绞了手巾,轻轻替米汝成拭起手脚来。好一会,米汝成睁开了眼:“他们,真的……都走了?”庞旺:“都走了。”米汝成眼里挤出两颗浊泪来:“怎么没见柳姑娘?”庞旺没做声,绞手巾的手慢了下来。米汝成:“庞旺,你去看看,要是柳姑娘已经起床,把她请来。” 庞旺绞手巾的手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泪光:“老爷,我庞旺跟随您老人家二十年了!老爷的事,莫管大事小事,都托着我在打理。老爷从来都是把我庞旺当成心腹的!……老爷,您有什么话,还是像从前一样,对我说吧!我看得出,今晚上,老爷是遇上天大的难事了!老爷的事就是我庞旺的事!老爷您难道就不能告诉我,在这节骨眼上,让我庞旺能替老爷您做些什么么?” 米汝成看着自己的心腹管家,伸出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庞旺,我是头一回见你流泪啊。……你是聪明人,你是不会不知道的,这一回,老爷真的是要与你分手了。……通州西仓,烧了十七座仓廒,这可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弥天巨灾啊!你想想,我身为仓场侍郎,上面又无顶头上司,我能逃得过这一关么?劫数难逃啊!” 庞旺:“老爷,可知这火是怎么起的么?” 米汝成摇摇头:“怕是天意吧。要是风再小一些,也不至于烧去那么多……” 庞旺:“老爷,此事您不必着急,从皇上办理苗宗舒的案子看,皇上这一回也一定能明察秋毫的。没准,这事与老爷您没有一点干系。”米汝成苦笑:“别宽我的心了,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急。” 庞旺的眼睛又一热,点了点头,涌出泪来。米汝成:“庞旺哪,在外人眼里,我与你是主仆的名分,可有谁知道,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我自己!我的许多私事,只能让你一人知道,也只有让你一人去办。没有你庞旺,我米汝成这辈子忙碌终身,到头来真的是一事无成了。……可是,你毕竟只是我米汝成的一把锁,不是我米汝成的一把钥匙。这话,你该是明白的。我的钥匙只有一把,那就是柳含月。” “老爷莫再说了,”庞旺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泪痕,“我这就去找柳姑娘。” “别急!”米汝成挣扎着坐起,“听我把话说完。” 庞旺站下。米汝成:“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柳姑娘。” 庞旺惨笑一下:“老爷这回看错了,我对柳姑娘从来都是敬重的,尽管她是老爷的女婢。” 米汝成:“不对,你敬重她,是因为你还想着开口对她说一句话。”庞旺显然被主人一言点中,脸色白了:“那是一句什么话?”米汝成:“这一句话,在你嗓子眼里憋了几年了,现在非要老夫说出来么?”庞旺盯视着自己的主人,脸上又浮起了他那莫测高深的笑容:“既然老爷知道我想对柳姑娘说什么了,那么,老爷会成全我么?” 米汝成看着自己的管家:“你说呢?” 第48章 庞旺:“老爷会成全我!” 米汝成摇了摇头:“要是不能成全你呢?” 庞旺:“我还是老爷您的管家。” 米汝成:“要是我死了呢?” 庞旺迟疑了一下:“老爷要是死了,我为老爷发丧后,会把老爷交办的事-一办妥,然后,我就……” 米汝成:“就什么?” 庞旺:“就把那句话说出来,娶柳姑娘为妻!” 米汝成的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要是老夫对你说,你不能娶柳姑娘,你会怎么想?” 庞旺惊:“为什么?” 米汝成:“现在不能告诉你。” 庞旺看着主人的眼睛:“看在庞旺跟您多年的分上,您会把原因告诉我的,不是么?” 米汝成点了点头:“我死的时候,会把原因告诉你的!——去吧,把柳姑娘请来。”庞旺的眼睛微微眯了下,转身匆匆走出门去。 16.柳含月房内。 房门半掩着。庞旺在门外喊:“柳姑娘!柳姑娘!”房里没有应声。庞旺推开门。房里亮着烛,却无人影。庞旺急声四问:“柳姑娘!你去哪了?” 17.通州西仓火烧场外。日。 一辆布帷马车驶来。仓场上残烟缕缕,包围着火场的兵丁手执刀枪,阻拦着围观的百姓。那马车在火场外停下。布帘挑起,露出柳含月的脸。柳含月透过密密匝匝的人头朝火场望去。空荡荡的火场一片灰烬,仓场的那帮书办、章京、花户、披甲在用竹竿挑拨着漆黑的仓堆,估算着损失。围观的人群一堆堆的,在议论着什么。 柳含月被说话声吸引了,转过脸来。 “听说,昨晚上,那巡仓的兵爷爷都看到火龙了!是两条哩,一雌一雄,一红一紫!” “起火前,那阵大风刮得也真邪门!听老辈儿说,那是龙风!” “没准,这烧仓的火种,是龙口里掉下的!” “唉,这么大个通州,那两条火龙啥地方不好绞着玩,偏绞到储皇粮的仓场上头来了!这不,龙牙龙爪这么一磕一碰,往下淋的,不就都是火雨了!” 柳含月的细眉渐渐锁紧。 见得又一队兵了赶来驱撵人群,柳含月对车夫道:“回府吧。” 18.养心殿。日。 乾隆将手中的奏折啪的一声合上,扔在桌上,回脸问站在身后的刑部尚书孙嘉淦:“通州西仓烧成这样了,仓场侍郎米汝成的折子怎么还不递来?”孙嘉淦看了眼脸色凝重的乾隆:“启禀皇上,米汝成此时正与刘统勋在火场勘明灾情,不时即可将奏章呈上!”乾隆:“西仓起火之时,米汝成在哪里?”孙嘉淦:“臣已查明,起火之时,米大人正在督盘北新仓的存粮。接到通州起火的急报后,他即刻赶往了火场,无奈火势已炽,十七座仓廒尽毁火口。米大人当时见状,大呼一声‘修也’,昏厥在地,后经掐人中半个时辰,方才醒来。” 乾隆冷声:“我看他是醒得太迟了!” 孙嘉淦一怔。 19.火场上。日。 两双官靴插在漆黑的污泥里。米汝成与刘统勋背着手,站在火烧场的余烬中,身旁残烟缕缕,满目苍凉。那看见“火龙”的巡仓兵丁此时跪在一旁,向二位大人描绘着什么。刘统勋:“这么说,你真是看见火龙了?” 那兵丁:“真看见了!一雌一雄,绞在一块儿,像油炸麻花哩!” 刘统勋怒声:“放肆!油炸麻花能烧着了这么多座仓廒么?” 那兵了连连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小的比喻错了!那火龙,不像麻花,像…… 像……哎哟喂,真是的像麻花啊!“ 见刘统勋又欲发火,米汝成抢先开了口:“本官问你,当时有几人看到……看到天上过了火龙?” 那兵丁忙答:“见着火龙的,多着哩!巡仓的弟兄们都见了!” 米汝成重声:“传!”一守备挥手,昨夜那十来个巡仓的兵丁歪歪斜斜地过来,军衣上皆是烧焦的窟窿。“给米大人、刘大人请安!”兵丁们搀扶着,单腿跪下。 米汝成:“本官问你们,昨晚上,都见到什么了?” 兵丁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弟兄们听得有人喊天上过火龙了,就抬头看,真的是看到了火龙!这么粗,头是红的,身子是红的,爪子也是红的! 米汝成轻轻舒了口气。可他很快就掩藏下了内心的激动,厉声道:“你们可是对着刑部刘大人在说话!要是查无实据,你们知道该去哪地方吃粮么?” 兵丁们一迭声:“知道!去牢里吃粮!” 米汝成:“知道就好!你们把各自看见的,都让书办替你们记写下,立即呈送刑部核证!”转脸低声问统勋,“刘大人,你还有话要问么?”刘统勋失望地摇了摇头。 20.马车上。 车厢内坐着米汝成和刘统勋。刘统勋:“沧翁,你真信了这些话?”米汝成:“半信半疑。延清,你呢?”刘统勋没做声,脸硬得像块墙砖。米汝成:“看来,你是不信这天上真的有龙。”“不,”刘统勋的声音很低,“我只是不信会吐火的龙。” 21·长长的胡同内。 马车在刘宅前停住。刘统勋下车,与米汝成抱拳作别。 米汝成坐回车内,望着刘统勋走向宅门的背影,突然问:“延清,你不信天上会有吐火的龙?” 刘统勋闻声,慢慢转过身来,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是你,也会信的!” 说罢,他转身跨进了宅门。 “延清!”米汝成喊。刘统勋回头。他看见,米汝成的眼睛里老泪盈满。刘统勋:“我知道,这场火灾不是你的过错。可是,也决不会是火龙的过错。” 米汝成泪眼朦胧:“延清,老夫与你此时相别,怕是永诀了。” 刘统勋默默地看着泪眼模糊的米汝成:“这句话,现在还不该说!——皇上在等着你的折子!” “折子?”米汝成如梦初醒,对着车夫道,“快快送我回府。”靴声一响,马车急驶。刘统勋望着远去的马车,脸上浮起了深深的忧虑。 22.米汝成书房内。日。 一滴大大的墨点落在空白奏稿上。儒饱了浓墨的笔尖颤着。米汝成惊恐地抬起脸,急忙换了纸,儒墨再写,却是一个字也难以下笔。许久,他才在纸上落下了墨。 才写下几行,笔又顿住了。门声呀然。“含月?”米汝成急声道,“你来得正好!” “老爷!”是庞旺的声音。米汝成回头:“怎么是你?柳姑娘呢?”庞旺:“柳姑娘去皮货行为老爷买护腰的皮子了。”米汝成:“我要护腰的皮子干……”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黄了,忙收住口,转过话头,“庞旺,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庞旺:“不知道。不过,柳姑娘出门时让我留一句话给老爷。”米汝成神色一振:“快说!” 庞旺:“柳姑娘让我务必告诉老爷,在给皇上递呈的折子上,有四个字不可写。” 米汝成:“哪四个字不可写?” 庞旺:“火龙烧仓!” “火龙烧仓?”米汝成惊,低头往奏稿上看去,在那已落墨的字行里,赫然有着“火龙烧仓”四个字! 他抬起脸,鼻尖上沁出细汗:“柳姑娘没说为什么不能写这四个字么?” 庞旺:“她说,要是老爷这么问,就让我告诉您,这四个字其实不是字。” 米汝成骇:“不是字?” 庞旺:“不是字,是刀。” “是刀?”米汝成已是面无人色,“这么说,我要是把这四个字写进奏章,就等于往自己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庞旺:“柳姑娘又说了,这把刀,不是架在老爷您一个人的脖子上,而是架在米家老小的脖子上。” 米汝成手里的笔落地。庞旺弯下腰,为老爷拾起笔,沾上墨,双手递给老爷:“柳姑娘还有句话留着。”米汝成的双眼泛着白光:“什么话?” 庞旺:“她说,要是老爷手里的笔落地了,一定要我帮着替老爷捡起来。” “她、她……”米汝成一把推开庞旺的手,涨红了脸,“这么说,她什么都替老夫算计好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替老夫把折子也写了!” 庞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折,双手递上:“柳姑娘已经替老爷把折子的稿本写成了!请老爷过目!” 米汝成真正是惊呆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还有什么要替老夫做的?庞旺,你都说出来!” 庞旺:“没有了。”米汝成一把夺过庞旺手中的纸折,嘿嘿嘿地惨笑起来:“可她柳含月还是没有想到,事已至此,老夫我已是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了! 老夫今日就听自己一回,将这把‘刀’先给自己架脖子上!——庞旺,来,卷袖研墨!“ 奏稿重新展开,啪的一声重重地压上了镇纸。 米汝成扔去柳含月的奏稿,在自己的奏稿上奋笔疾书。 米汝成的画外音:“……火龙烧仓皆为巡仓兵卒所见!……空中之龙,夭矫而行,头角鳞雷,分明毕见……” 巨大的砚池里磨着大墨,嘶嘶地急响。 23.养心殿。日。 巨大的砚池中磨着一柱龙墨,墨色赤红。一支朱笔在米汝成的奏章上批写着。 乾隆的画外音:“……好一条抬头之龙!不行耕云播雨之善,反行喷火吐焰之恶,烧我国仓,毁我国粮,龙德安在?米汝成身负护守仓场重职,遇此龙而不擒,见行恶而徇纵,官德何存?既然为官无德,留官且有何用!……” 疾走的朱笔中,出现这样的画面——跪伏殿中的米汝成受乾隆严词呵斥,被摘下顶戴花翎。 刑部大狱的牢门打开,身荷重枷的米汝成披着一头白发,踉跄跌人。高高的狱墙下,米汝成双拳打着石墙,跌足浩叹:“那四个字,果然不是宇,是刀啊!——老夫悔之晚矣!” 24.米府曲廊间。夜。 庞旺撩着袍角,脸色煞白,踩着满廊枯叶急步走来。 第49章 米汝成书房的窗口,亮着一豆乱晃的灯光。 25.米汝成书房。 庞旺推门进来,将门关住,急回身:“说吧!有什么办法救老爷!”灯下,一身素衣的柳含月垂着脸,眼中噙着泪水,轻轻摇了摇头。庞旺眼里闪着火色:“我庞旺从未见过你柳姑娘摇头!这么说,连你也没办法了?”柳含月从地上捡起那张被老爷扔掉的奏稿:“告诉我,老爷看过它么?”庞旺:“没有。” 柳含月长长叹出一声:“怪我太过自信了。我本该想到,在老爷眼里,我柳含月毕竟是他的奴婢。” 庞旺:“老爷入狱,真的是因为写了那四个字?” 柳含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若是老爷能听我的,如实禀奏起火可疑之处,拟定协理刑部查明火因之法,决不以虚传的‘火龙烧仓’来推倭其咎,或许还能获得皇上的宽恕,不至于这么早就入了牢房。唉,现在什么都已晚了!” 庞旺:“老爷听了你这么多回,可偏偏这一回没听你的就出事了。这,或许也是天意。” 柳含月神伤地又摇了摇头:“看来,真的是天意不可违,我与老爷的缘分,到此也就为止了。……庞旺,我想去牢里再见见老爷,你为我备下些打点的银子,好么?” 庞旺:“是去牢里给老爷送上护腰的皮子?” 柳含月抬起泪眼:“老爷把我从书院中买回,待我如女儿,此份恩德,含月我难报万一。我本想以自己在书院中所学之理,为老爷宦海过舟之时相助一桨。可是,如今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我能替老爷做的最后一件事,恐怕就是……送上一块皮子了。” 两行清泪在柳含月的脸上滑落。咚的一声,庞旺在柳含月面前跪下了。柳含月惊:“庞管家,你这是为何?” 庞旺泪流满面:“我庞旺平生第一次下跪!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老爷的! 我求你了,再救老爷一回吧!“ 柳含月摇头:“老爷出了这个宅门,我就无法救他了!” 庞旺嘶声:“不!有办法!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 柳含月的脸在颤动的烛光下白得像瓷。 定格。 第14集 1.行驶在运河的“大红孩”。夜。 白献龙的声音:“绞上来!”船尾甲板上,喀喀地响起了绞动绳索的木轮声,那根拖着“鸭笼”的绳索哗哗淋着水,被绞了上来。插在桅柱上的火把,照得白献龙和众运丁的脸泛着铜色。竹笼轰的一声拖上了甲板。火光下那笼里关着的,已不是人,而是一副人的骨架! 几十条铜钱粗的青背白腹的河鳗在骨架间穿梭着,令人毛骨悚然!一只米袋被抬来,扔在竹笼边,一把尖刀猛地剖开麻袋,露出白花花的大米。肥肥的河鳗从笼里爬出,在人脚下蠕动。 “各位都看到了!”白献龙的声音重浊而惊心,“漕船上,只有两样东西是白的!一样是舱里的白粮,一样是人的白骨!自古以来,这运河之上,就是白骨驮着白粮,才驮出了一条三千里运漕的粮道!” 守备金大牙悄无声息地从人丛后头走出来,抚掌:“说得好!” 白献龙一愕,双拳一拱:“白献龙惊动金守备了!” 金大牙:“白爷,趁着弟兄们都在,本守备可否也说上两句?” 白献龙一让:“请!” 金大牙扶着佩剑,跳到竹笼上,沉声道:“白爷说,这漕船上有二白,依本守备之说,还得添上一白,这就是咱们的白爷!” 满船人丁欢呼起来。白献龙轻轻一笑。金大牙暗暗瞥了眼白献龙,接着道:“弟兄们!再过半支香工夫,见了南边的黄河故道,就该到清江浦了!这一路上,咱们遇船船让,过闸闸开,前无拦路虎,后无追魂鬼!这凭的什么有如此天大的脸面?凭的是白爷的德望!” 众水手运丁齐声喊:“凭的是白爷的德望!”白献龙满意地笑起来。 金大牙:“到了清江浦,依老规矩办,泊船三日!弟兄们这一路撑篙摇橹,苦够了,该玩玩了!穿鞋上岸,听戏、喝酒、逛窑子——那清河县的女人,个个是大奶子!谁不玩个畅快,谁就别回船!” “好!”满甲板响起欢笑声。白献龙高兴地一摆手:“给弟兄们每人支纹银二两!” 一筐碎银哗啦倾泼在甲板上。众人欢抢。 白献龙哈哈大笑起来。金大牙也暗暗笑了。 此时,那竹笼里,一缕河雾正悄悄地爬上了横卧着的人骨。 2.清江浦附近的黄河故道。夜。 干涸的河道上涌动着草浪似的雾水,这雾水先白后黑,暗动着沉鼓般的闷响,缓重地贴着古老的黄河故道向运河的水面爬行而来…… 3.“大红孩”头船甲板。夜。 清江浦的灯火已隐约可见。高挂在旗杆顶上的“天正供”三角龙旗,在风中哗哗响着。突然,龙旗软了,耷拉了下来。骑在桅杆顶上望风的两个船工,嗅出了什么气味,大惊,像猴子似的从软绳上往下滑落,狂奔着跳到下舱,各驮着一头白羊一头黑羊从舱底爬了上来,又揉攀到桅顶。两面大锣被抬出,一头一尾敲响,锣声惊心动魄。猛地,舵师破嗓大唱:“懊——,起雾了!七仙女的白裙脱下了!”又一位舵师接唱:“哟——,起雾了!阎王爷的黑袍穿上了!”这是河面起雾的报信歌。后头各船即刻应声齐唱,声巨如雷:“看见喽——!黑白寡妇上船喽——!” 白献龙高站在船首,望着那河面勃起的黑雾,大声道:“到时辰了!给寡妇送上见面礼!好生接弟兄们上岸快活!” 雾中响起船工的笑声。那一白一黑两头羊从高高的桅杆顶被抛下了河。河里发出两声重响。 响声过后,船上一切复又平静,只有下篷声哗哗响着。 卸了篷的大桅杆像伐倒的树林,一株接一株倒下。一顶高大的石拱桥骑船而过。 桥上勒石:清江浦。 4.清江浦码头一条长街。夜。 这是一条店楼密布的河岸商街,只有人了夜,才显出了它具有的南北冲要之大埠的气势与繁华。此时那漫流着的雾气却是给这长街平添了几分浮荡与神秘。街上到处挂着彩灯,拥挤着南来北往的各色客人,旅店、酒肆、娼楼、戏院、药局、赌馆,五行八作的行当和买卖皆在这条长街上影影绰绰地炫耀着光彩。白献龙穿得一身鲜亮,手里执着一把大折扇,登着一双短靴,在人群中挤着。他找见了一家大门脸的戏院,看了看挂在头顶的招牌,走了进去。不远处,一个在暗中跟踪的运丁踮脚张望着,见白献龙进了戏院,急忙向一座酒楼的窗台打了个手势。酒楼窗台上探出金大牙的脸。金大牙不露声色,点了点头。 5·戏院内。 雕梁画栋的戏台上正在演着包公戏《陈州集米》。看客寥寥,几张大方桌前坐着些闲汉和陪戏的女子,嗑着瓜子喝着茶水;也有些农人脚夫像鱼鹰似的蹲在长凳上。白献龙走了进来,引戏的伙计立马认出了人,急忙欠身笑道:“白爷来了?请! 请!这儿有雅座给您老人家留着哩!“ 白献龙扔出几块铜钱,道:“劳你把班头给我叫来!” 伙计答应着退下。白献龙在一张方椅上坐下,接茶喝了口,饶有兴味地看起那台上来。台上,戏角已经出帘,锣鼓声急。上来的是小衙内和两个捧紫金锤的役卒,再后便是跟着个白鼻子杨金吾。小衙内绕台一圈,勾肩道白:“我做衙内真个俏,不依公道则爱钞,有朝事发丢下头,拼着贴个大膏药。” 看客大笑。白献龙嗑着瓜子,也笑了。 6.河码头上。 几个执刀的漕船兵丁在岸上的浓雾中巡着,河上,泊满了漕船,那挂在船杆上的风灯看不太分明,灯光在雾气中看上去像是淋在雨中。金大牙从雾中走出,击出三掌。几个船老板模样的粮商早已在等着,听了掌声,急忙围上,小心翼翼地操着湖广口音问道:“守备大人,何时动手换粮?” 金大牙:“急什么?不就五船粮么?搬粮的人丁,都齐了么?” 粮商:“齐了!依大人的吩咐,个个都是从湖广带来的子弟!”“ 金大牙:“本官已算定时辰,丑时一到就搬粮,搬两个时辰,到寅时把这五船粮都得换完!听明白了么?” 粮商:“这会已快到子时,为何不在此时动手?” 金大牙:“那白献龙这会儿还在戏院,难说会不会折回来!只有等他下半夜去了妓楼找他的相好,才万无一失!” 粮商:“那我们就回船去等着?” 金大牙:“告诉搬粮的人丁,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船!” 粮商连连哈腰:“明白!明白!”撩着袍奔回船去。 金大牙把巡兵领班招呼过来,低声:“把弟兄们撤了,每人发三两银子,换上民服,也去街上快活快活!” 那领班笑起来:“弟兄们早等着这句话了!” 7.戏院里。 白献龙哈哈大笑。台上那小街内满台转着,念白:“小官刘衙内的孩儿小街内,同着妹夫杨金吾两人来到这陈州,开仓集米!……” “快看快看,要开仓集米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在戏场的角落里响起。白献龙正听得津津有味,猛听有人在台下大声叫嚷,便沉下脸,回头寻去。 一男二女坐在场角的那张方桌旁,背对着他,又说又笑的,全不把戏场里的人当回事,白献龙顿时火起,重重一打桌面,桌上那茶盅跳得半丈高。那三人回过脸来。他们是米河、卢蝉儿、小梳子!小梳子回敬:“这台底下,也有个敲板鼓儿的哩!” 白献龙脸一青:“你这小女子,吵了场子不算,还这么出口伤人!不知你是哪家父母教的规矩!” 小梳子脸一皱:“本姑娘是河蚌里的珠子,天生的!” 白献龙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理会,继续看戏。 第50章 小梳子突然觉得这男人有点面熟,想了一会,猛想起这人就是白献龙,急忙一吐舌,悄声对米河说:“米少爷!我们快离开这戏院子!” 米河:“戏才开演,就要走?” 小梳子暗暗跺脚:“快走!那人认得我!” 米河愕:“那人认得你?他是谁?” 小梳子:“他是白献龙,白爷!” 米河松了口气:“不就是跑漕船的白爷么?把你吓成这样了?” 小梳子苦着脸:“你忘了?我对你说过,那回,我给他的辫子里扎过一根稻草!” 米河笑了:“辫子里扎了稻草,正是古人殷润家国的遗风!” 小梳子听不懂,急问:“你在说什么呀?” “这也不懂么?”端坐着的蝉儿开口道,“古人重务农,视稻草为宝!周人以庄稼为王业根本,秦人以开垦农田之多少封授爵位,汉人以耕田之数选送应考的举子,唐人……” “别说了,别说了!”小梳子急嚷,“你嘴上叮着蚊子,说出的话来‘文文’的!存心欺我没读过书啊?” “你又输了!”蝉儿一笑,不再做声。 小梳子瞥见米河又在发愣,推了推他:“又在想什么了?” 米河惊醒过来:“我在想蝉儿说的话。” 小梳子:“她的话有什么好想的?” 米河:“你要是把这台上小行内的念白与蝉儿说的话对着想,就会想出一个道理来。” 小梳子:“什么道理?” 米河:“蝉儿是人杰,小衙内是人渣。” 小梳子哈哈大笑:“这也是道理?这么简单?” 米河:“好道理就这么简单!” 小梳子:“那台上的小街内怎么是人渣?你听他念的,句句有板有眼!” 台上,小街内夸张地念着:“俺二人收米,本是五两银子一石,改作十两银子一石;斗里搀上泥土糠批,则还他个数儿;斗是八升的小斗,秤是加三的大秤……” “不对暖!”小梳子睁大了眼睛,“这小衙内,怎么越看越像一个人了?”米河:“像谁?”小梳子:“像那个死了的孙敬山!”米河:“听他说下去。” 台上,那小衙内继续道着:“……如若百姓们不服,可也不怕,放着有那紫金锤哩!左右,与我唤将仓役上来!……” “喂!孙敬山!”小梳子突然跳到了椅子上,柳眉竖着,指着台上的小衙内,怒声喝问,“你是投了哪儿的胎,重新又做官了!” 戏场里一片哗然。那台上的戏子也愣了,垂着手再念不下去。米河笑起来:“小梳子,问得好!”小梳子见夸,更来了劲,索性跳到桌子上,指着那小衙内大声道:“孙敬山!你听着!卢大人已经给皇上递了折子,把那坑人的官斗、官秤,还有那臭巴巴的踢升官靴,都改了!你想再多收民粮,办不到了!” 蹲着看戏的农人脚夫大笑起来,欢声喊好。小梳子一脸得意,干脆从桌上跳下,奔到台前,袖子一持,戳着那小衙内就骂:“孙敬山!你还认得我小梳子么?你,不是想杀我么?你,不是还想杀米少爷、杀卢小姐么?我告诉你,我们三人,这会儿就在你跟前站着!你有本事,下来杀啊!砍啊!剁啊!”回头对米河和蝉儿喊道,“你们都过来让孙敬山看看!别让他说我小梳子冒你们的名吓唬他!” 台下又一阵喊好声。那台上的几个戏子,个个哭笑不得。 米河见小梳子动了真劲儿,急忙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小梳子,这是演戏!不是真景儿!我们走,这戏不看了!” 小梳子挣着手,喊:“米少爷,你别拦我!这不是戏!要真是戏,怎么和孙敬山办的事,一模一样?” 米河:“不一样就不是戏了!快走吧,别耽误别人看戏!走,快走!”他拉着小梳子就往门外走。 小梳子边走边回头跳着脚大骂:“孙敬山!你这条老狗!我小梳子不怕你活过来!下回你还想杀我,我就用剪子戳你!……” 她被米河和蝉儿拉出了门。[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一直在静观着的白献龙目送着三人离去,眉目间一亮。 白献龙内心的声音:“这好心气的俏女子,就是那个给我辫子里扎稻草的小梳子?如此敢说敢为的女孩,这世间已是不多……” 他抬头再看,门外,已不见小梳子三人的影子,不由暗暗笑了笑,自语:“不知我的这条辫子,能否有缘再扎上一根稻草?” 8.街上。 这走在雾街上的三人还在争着戏院里的事。 小梳子这回是在跟蝉儿过不去了:“……卢小姐,你听米少爷说这是戏,跟屁虫似的,也就说这是戏,安着什么心?”蝉儿:“戏就是戏嘛!难道非要我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你就高兴了?”小梳子:“对了,你不是瞎子么?我爷爷说过:瞎子看戏白费钱!你明明知道看的不是戏,所以米少爷掏钱买牌的时候,你才一声不吭!”蝉儿重声:“小梳子,你到底讲不讲道理?”小梳子的声音比蝉儿更重:“我小梳子每句话都是道理!——米少爷说了,好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我小梳子说出的话从不文缓缓的,简简单单,所以我讲的话就是道理!”蝉儿苦笑着连连摇头。米河:“别吵了,今晚上,我们三人还不知道住哪里呐!”小梳子笑:“这不简单?住庙里呗!——卢小姐,我可是和米少爷经常住庙里的哦!”蝉儿气得别转了脸。 9.河埠码头。 雾水愈来愈大,飓尺莫辨冰上水下,一点声息都没有,一切都静得那么可怕。 一条狗水淋淋地蹿过,对着河面狂吠起来。突然,一片东西从空中飘落下来,粘在了狗脸上。狗惨叫,转着身子呜呜悲吠不止。粘在狗脸上的是一张黄黄的纸钱! 10.河岸纤道上。 雾水中,一高一矮两个醉汉唱着曲,摇摇晃晃走来。那高个醉汉觉出脸上糊住了什么,扒拉下来,问身边的那矮个醉汉:“这、这是何物?”那矮个醉汉接过,看了许久,突然舌头发僵了,咕俄:“你、你是人……还是、是鬼?”高个醉汉打了自己一巴掌,大着舌头:“听、听出声来了么?鬼、鬼是打、打不出声、声的!” 矮个醉汉糊涂了:“你、你是人,怎、怎么脸上有、有纸、纸、纸钱儿?”高个醉汉凑脸再看,突然酒醒了一半,惊声:“对呀,哪来的纸钱儿?”两人发出一声怪叫,往有灯的地方撒腿就跑! 11.河面上。 纷纷扬扬的纸钱大片大片地飘落着。河面上纸钱积叠着…… 12·青楼院并内。 张灯结彩的楼屋一片脂粉的香味,穿红着绿的妓女倚在楼栏上,招呼着进门的船工。那跟踪着白献龙的运了闪了进来。一红袄妓女上来,挽住运丁的脖子,娇娇地说:“哟,亲哥哥您可来了!小妹想死您了!快看呀,小妹的嘴上,还有亲哥哥去年咬的那个小疤疤哩!”运了往小红袄手里塞了块碎银,低声问:“白爷来了么?” 红袄妓女低声:“刚来,这会在月牙儿房里呐!” 运丁:“这么说,那个了?”妓女故意地:“那个什么了呀?”运了做了个手势:“这个了?”妓女打了运丁一手背,媚笑:“亲哥哥自己趴窗户上望望去,不就看见了?”运了笑:“好!亲哥哥望望去!”从妓女怀里挣出来,却是没往楼梯上跑,转身奔出了院门。妓女板下了脸,呸了声:“什么行货!老娘还嫌你没长上骨头哩!——呸!” 13.楼上月牙儿房内。 红红的绢纱灯下,两只酒盅相磕。白献龙一口饮干酒,对着坐在对面的一位绝色女子笑道:“月牙儿,你说,这做人好是不好?”月牙儿脸上露出两个酒涡:“有人疼着那就是好,没有人疼着,那就是不好。”白献龙:“那我问你,有人疼着你么?” 月牙儿:“有。” 白献龙:“谁?” 月牙儿:“我爹,我娘。” 白献龙一笑:“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爹你娘,都死了么?” 月牙儿:“人只有死了,疼着谁,就不会再变了。” 白献龙举在嘴边的酒盅放下了,看着月牙儿好一会:“月牙儿,你是说,我白爷只有死了,对你才不会变心?” 月牙儿清亮的眼睛里浮起泪水:“这世上,我知道只有你自爷对我好。可自爷您,一年只来一回,一回只住三天,我与您的情分,连那窗外的雾水还不如啊。雾水还知道在窗上留下几痕泪珠儿,可我,有泪珠儿也不知如何挂在您自爷的襟前……” 白献龙推椅起身,一把抱住了月牙儿,用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道:“白爷娶你,你答应么?”月牙儿含泪摇摇头。白献龙:“白爷每回这么问你,你总是摇头,这到底是为着什么?莫非嫌我白爷娶不起你?”“不,”月牙儿用小手捂了捂白爷的嘴,“白爷这么说,让月牙儿更是无地自容了。白爷是接着皇上的圣旨领运漕粮的,我月牙儿却是接着银子领人人榻的,您与我,一个在天堂做人,一个在地狱做鬼,人鬼两世,岂能成为夫妻啊!”白献龙:“可你在我白爷眼里,不是鬼,是人!” 月牙儿惨笑:“白爷真要把我月牙儿当人,就替我办一件事,可好?”白献龙:“你说吧!这世上,没有我白爷办不到的事!”月牙儿:“白爷何时到京城?”白献龙:“今年这趟水路走得特别顺溜,估计再有两个月就可到京。” 月牙儿:“白爷到了京里,能帮我找一个人么?” 白献龙:“说吧,只要这人还活在皇城,我准能找到!” 月牙儿起坐,走到帐后打开一只箱筐,取出了一只手帕儿小包,层层打开。帕里是两块白玉! 14.大雾弥漫的河埠。 那泊着的五条湖广粮船,掀去了盖着的油篷,露出一袋叠一袋的大米。 第51章 金大牙用铁钎戳人米袋,取出样米扔嘴里,咬了一会,吐了,道:“启运!”那粮商急忙一挥手,从暗处闪出十数名强壮脚夫,将两块跳板往漕船上搭稳,从舱里背起米袋就上了跳板。金大牙抹去脸上的雾水,白眼珠闪着光,连声低喊:“快!快!只有两个时辰工夫!” 突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怔,急忙跳上跳板,上了漕船。 15.漕船上。 那些背着米袋的脚夫都愣在舱门前。 金大牙低声喝问:“怎么了?不敢下了?” 脚夫不做声。金大牙弯下腰,探头朝舱里看去,大吃一惊! 舱里空无一物!金大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跳下了舱,接过一盏灯笼,抬手照着。 一座空舱!舱板上,到处撒满了黄黄的纸钱! 金大牙的脸刷地白了,颤着声:“这、这是怎么回事?泊船的时候我还看过,这舱里堆着满满的粮食!怎么、怎么才一个时辰,就、就变成空舱了?”几个粮商也下了舱,看着满舱纸钱,腿打起了颤:“是啊,这、这是出啥子鬼了嘛?” 金大牙:“快去看看后头的船!”几个心腹运丁应了声,急忙走了。 金大牙拾起纸钱,手抖着:“莫非是……真出了鬼了?” 那几个粮商胆小,一步步往舱梯旁挪去。 金大牙厉喝:“别跑!出这么大的怪事,谁也别想跑!” 一粮商忽想起了什么:“金大人,小的听说过,这清江浦,发生过阴兵借粮的事!这回,您的漕船,怕是真遇上阴兵了!” 金大牙一惊:“阴兵?你是说,阴兵敢借皇上的粮食?” 粮商:“不敢,不敢!可、可要是阴兵真要借粮,可是不问这粮是皇粮还是民粮的!” 那几个运丁奔着回来了,倒挂着惨白的脸,颤声:“金大人!不好了!就是这五条装着朽粮的船,也都空了!” 金大牙怔得说不出话,好一会,他喊出一声“阴兵借粮”,咚的软倒在了舱板上。 16·月牙儿房内。 两块白玉托在白献龙的大掌中。白献龙:“你是说,这两块玉,都是你母亲留下的?”月牙儿含着泪点点头:“我母亲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姐姐。 我记得,我幼年的时候,和姐姐一块住在京城里。我父亲那时候是翰林院的一名正五品学士,在宫里掌修国史。不知出了什么事,父亲被革职了,病死于刑部的天牢中。母亲知我父亲已死,心如死灰,也决意要随我父亲而去,她留下了这两块白玉,托一位老家奴将我们两姐妹送回老家。没曾想到,老家奴还未将我们俩带出京城,就一病不起了。他在临死前,将我姐姐送进了一家书院,将我托给了一位贩丝绸的江苏商人,可怜我和姐姐,就这么活生生地分开了…·‘·“ 白献龙:“那商人到清江浦,就把你卖进了技院?” 月牙儿淌着泪点点头:“那时候,我才九岁!” 白献龙:“此后就没有你姐姐的消息了?”月牙儿:“我托人打听过,姐姐在书院里一直住了八年,后来听说被一位京官领走,当了婢女。”白献龙长叹一声:“好一双命薄的姐妹!——你姐姐叫什么?” 月牙儿:“含月。” 白献龙:“含月?这名字真好听!对了,你姓柳,那你姐姐一定就叫柳含月了?” 月牙儿:“在这两块玉上,各刻着我们两姐妹的名字。”白献龙翻看着白玉,见玉上果然有两个名字刻着。他抬起头:“这么说,你的真名叫柳品月?”月牙儿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叫过我的真名!您、您是头一个…… 叫我是……柳品月……“ 白献龙动情地将品月搂人怀里,抚着她的泪脸,道:“品月,你放心,白爷我这趟进京,一定为你找到姐姐!” 柳品月泪眼模糊:“只要见到了姐姐一面,我就是死了……也心无憾事了!” 17.桥洞内。 一堆火在低低地烧着,米河、蝉儿、小梳子三人围火而坐,烤着芋头。米河的脸映着火光,显得格外英气逼人。小梳子发现蝉儿在盯视着米河,扔下手里烤着的芋头,伸掌在蝉儿眼前晃了晃。“把手挪开!”蝉儿冷冷地喝了声。小梳子吓了一跳,吐舌笑了:“怎么,你看得见了?”蝉儿:“我看得见看不见,不关你事!” 小梳子:“我是在问你,看不看得见米少爷的脸?” 蝉儿:“看得见!”小梳子暗暗一笑,拾起一块柴炭,往米河脸上一抹,留下了一道黑痕,又问:“看见什么了?” 蝉儿不做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米河:“把脸擦擦!炭黑不是胡子,不该留在男人脸上!” 小梳子叫起来:“哇!蝉儿小姐真的看得见了!”她摇起了米河的肩膀,“米少爷,你不用再带她去找治眼的良医了!——其实呀,她从来就没有瞎过!她是装瞎子!” 米河看着火苗儿,想着自己的心事,任小梳子说着,不做声。 “你说话呀!”小梳子又摇起了米河的脑袋,“你要是再带她去找良医,我可也要装瞎子了!” 蝉儿冷声:“你何不现在就装呢?”小梳子跳起来:“装就装!” 她当真把眼睛一闭,往桥洞外走去。 “米少爷!你看好,我也是瞎子了!”她边走边说。米河沉声:“小梳子,别闹!你没觉得今晚上,这清江浦有点怪么?” 小梳子双臂撑开,闭眼往前走着,回道:“是有点怪!这清江浦,多了个女瞎子!” “小梳子!”米河喝,“你不能正经一会儿么?——你听,这运河对岸,到处都是马蹄声,像是在过兵!” 小梳子:“过兵多好啊!我爷爷说,田里过了兵,留下的马粪可以肥三年田!” 米河:“你停下!要掉河里了!”小梳子继续往河边走:“掉河里多好啊!我爷爷说,河里的鱼就爱咬姑娘家的脚趾头!” 米河:“小梳子!你掉下河去,没人救你!” 小梳子的脚仍在往前走:“没人救多好啊!我爷爷说,什么事也别麻烦人家,死的时候,最好自己先把寿衣给自己穿上!” 她话音刚落,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跌下河去。 “小梳子!”米河叫着,从火堆边站了起来,奔出桥洞。 18·桥洞外。 漆黑的河水在雾气下流动。米河沿着河岸追喊:“小梳子!小梳子!”河里没有小梳子的声音,连水花的声音也没有。米河急了,对桥洞里坐着一动不动的卢蝉儿喊道:“蝉儿!你别过来!你要是掉河里了,我就更难找人了!”蝉儿笑起来:“你真以为小梳子找不到了么?”米河:“小梳子不会游水!”蝉儿:“她要是不会游水,怎么会在你头顶上?” 米河一怔,抬头看去,见那高高的石桥顶上,小梳子正坐在石栏上,垂挂着两条长腿,水淋淋地悠然晃着哩! “小梳子!你怎么游到桥上去了?”米河喊问。 小梳子得意地回答:“不是游,是跳!——你是秀才,一定做梦都想着跳龙门? 可你不会想到,我小梳子也会跳……“ 她的话突然顿住了。米河:“小梳子,出什么事了?” 小梳子望着对岸,一脸吃惊。米河急声:“小梳子,看到什么了?” 小梳子:“那河对面,真的……真的过兵了!” 米河对着桥洞喊:“蝉儿!快上桥!”喊罢,他朝桥上奔去。 19·桥顶上。 三人站在桥顶,吃惊地看着运河对岸。 透过雾气,可见对岸影影绰绰移动着点点绿火,那像马蹄一般的闷响,已越来越重浊,甚至还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和马铃的当当声。小梳子紧紧抓住米河的胳膊,惊声:“米少爷,我爷爷说,过兵打的火把儿,跟剃头挑子打的灯笼儿一样,照出的是红光!可……可对岸过的兵,怎么打的火把是绿光?” 蝉儿:“不会是过阴兵吧?” “阴兵?”米河和小梳子几乎同时喊出来。 蝉儿一笑:“打着绿火走夜路的,不是从阴间来的么?” 小梳子把米河抓得更紧了:“蝉儿姑娘,你是瞎子,你怎么……怎么也见了?” 蝉儿:“现在我又变回瞎子了。”小梳子:“好姐姐,别跟我小梳子记仇。——你说,这世上,真有阴兵么?”蝉儿:“在阳间打仗打死的兵,都会变成阴兵,这也没听你爷爷说过?”小梳子:“我爷爷没说过。”米河:“别说话!那是什么声音!” 三人侧耳听起来。从河埠那儿,传来一阵嗡嗡的尖响。 “是锣声!”卢蝉儿说。米河:“锣声?哪有这么尖厉的锣声?” 20·河埠。 几面大锣重重地击打着,锣声又尖又碎。埠石上站满了惊恐万状的人群,打着灯笼的、举着火把的,皆齐齐地望着运河对岸。那对岸,绿火越移越快,马声、车声一片喧闹。众人惊喊:“真是过阴兵了!过阴兵了!” 有人看到了漂浮在河面的纸钱,大叫起来:“阴兵撤钱了!阴兵撒钱了!”米河三人奔来。米河抓住一人的胳膊,急问:“告诉我,这种事从前有过么?”被抓的人甩掉米河的手,一脸惊悸:“你问我,我问谁!”这人是金大牙! 21.河埠。日。 惨白的太阳照在河面上,一河滔滔流水泛着白光,无声地向北流去。米河、蝉儿、小梳子站在埠石上,默默地看着河水。 蝉儿:“昨晚的事,真像是一场噩梦。” 米河摇摇头:“不是梦。” 小梳子:“对,不是梦!昨夜我一夜没睡,怎么会做梦!” 米河:“可真的像是一场梦!真的太像了!我们三人,和清江浦的百姓一起,做了一个相同的噩梦。” 蝉儿:“可是,太像了就不会是梦了!” 22.漕船上。 哗的一声,舱篷掀开。 第52章 空舱!又一个船舱打开,仍是黑洞洞的空舱。白献龙脸色苍白,默默地看着。船头那杆高高的旗杆顶上,那面“天正供”的龙旗已经不见,飘扬着的是一面写着“冥司征借”四个大白字的黑旗!白献龙那双浮肿的眼睛在黑旗上看了许久,转向那轮发白的太阳,苍凉地哺声道:“老天爷,你能告诉我白献龙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阳孤悬如镜。旁白:“发生在清江浦的这桩丢失皇粮的奇案,两天后,由清河县衙会同漕船帮主白献龙、漕船守备金大牙联合上奏到了北京。奏折上写道:此夜丢失正供白粮五船,共计一万八千石。此案立即震动了京城朝野!” 白献龙大喝一声:“把黑旗给我扯下来!六百里加急飞送京城!” 23.驿道上。 策马飞驰的驿差重重地打鞭。马向着京城方向绝尘而去。 24.刑部大狱长长的过道。日。 一身官服的刘统勋急步走来。典狱官冯大品引着路,悄声打听:“刘大人,这米大人的案子,快结了吧?”刘统勋:“哪一天捉住了烧仓的火龙,哪一天结案!” 冯大品:“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啊?”刘统勋冷笑:“要是没有烧仓的火龙,还用再等么?”他不再理会冯大品,快步走去。 25.牢里。日。 身荷重枷的米汝成坐在石墙边,闭着眼睛,深陷的眼窝像两个黑窟窿。一道窗外射人的阳光落在他老斑累累的瘦脸上。听得开门的响声,他睁开了眼。“延清?” 他一惊,挣扎着坐起。 刘统勋:“坐着吧。我来此,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米汝成干枯地笑起来:“你的一句话,重得像一头枯牛!” 刘统勋:“我要问的,正是一头牛。”米汝成:“老夫不懂你的意思。” 刘统勋:“听说过长三只角的牛吗?” 米汝成:“没听说过。” 刘统勋:“倘若我告诉你,我亲眼看到了三只角的牛,你信么?” 米汝成:“信。” 刘统勋:“为什么信?” 米汝成:“因为我信得过你。” 刘统勋:“为什么信得过我?” 米汝成:“因为你不会害我。” 刘统勋:“那么,告诉你看见火龙的人,你信得过么?” 米汝成哑然。 刘统勋逼视着米汝成:“现在你还会说,真是火龙烧仓么?” 米汝成抬起眼:“可……可那些巡仓的士兵,确是亲眼所见啊!他们与我米汝成无怨无仇,何苦要以妖言惑我呢?” 刘统勋冷声:“你就没想过有人会在背后指使么?” 米汝成惊:“你是说,潘世贵?” 刘统勋看着米汝成:“我该走了!” “不!”米汝成喊起来,“老夫我也能问你一句话么?” 刘统勋点点头。米汝成:“老夫身陷此等重案,罪无可逃,自知必死!何时处斩,到时候你能事先告诉我么?”刘统勋又点了点头:“能。”米汝成颤着唇:“那老夫就无憾事了!”刘统勋:“不,你有憾事!” 米汝成看着刘统勋。刘统勋:“你没能亲眼看到你儿子米河出仕为官,这不就是你最大的憾事么?”米汝成惊:“我从未向你提起过我儿子的名讳,你是怎么知道他叫米河的?”刘统勋:“有人已向吏部递上荐文,保举你儿子以六品顶戴荣身,备召听用。” 米汝成一震:“这人是谁?” 刘统勋:“浙江巡抚卢焯!” “卢焯?”米汝成竭力回想着,“是他?他怎么可能保举仇人之子呢?”刘统勋:“你们两人的那段仇恨,你记着,他却是忘了。” 米汝成:“我儿子米河于卢大人无恩无功,他为何要保举于他?”刘统勋:“如果我告诉你,你儿子已经为朝廷立功,你信么?” “你说什么?”米汝成大惊,“你是说,我儿子米河,已为朝廷立下功了?” 刘统勋:“那改制官秤官斗官靴的办法,就是米河所出!皇上在得了此法后,击节三下,连说了三声好!” 米汝成颤声:“此事……当真?” 刘统勋:“当真!”米汝成滚下泪来,仰天长呼了一声:“米家有望也!”他抱住了自己的老脸。他松开手再看面前时,已是空无一人,刘统勋已经离去。他扑到铁栅前,对着空荡荡的牢廊大声喊道:“卢大人!罪臣米汝成谢你了!” 他的老脸上泪水滚滚! 26.刘统勋府内。夜。 院子里,一把剑在月下舞得老辣盘空。舞剑的刘统勋一身白衣,气足神凝,额上沁着津津细汗。 猝然,门外传来宣旨官的声音:“刘统勋接旨!” 刘统勋闻声一惊,手臂一抖,急忙收住剑。可已经晚了,那白裤腿上被剑锋划出一道口子,顿时淌出一股红血。 定格。 第15集 1.刘府正厅内。夜。 红棺材轰轰烈烈地打开了棺盖,女眷们哭哭啼啼地把寿被和寿衣放进棺内。 “别哭了!”脸色铁青的刘统勋坐在椅上,手中托着一把茶壶,对着女眷吼道,“枕头也放进去!不知道我有高枕的习惯么?”女眷捧来一只大枕,迟疑着:“老爷,这可是您日日用着的枕头,……要是皇上这回不杀您,您……您不是还得用它么?” 刘统勋:“还指望我能活着回来么?放!” 女眷们抹着泪,把大枕放进棺材。刘统勋:“还有笔墨那方老汉砚,都放进来! 到了那地界上,我还得用上!“女眷们急忙捧来笔墨纸砚往棺里放。 棺头前,跪伏着腰背挺拔的儿子刘墉。“父亲!”刘墉抬眼看着父亲,镇定若常,脸上并无一丝悲哀之色,“儿子以为,父亲此举,未免有矫情之嫌!” 刘统勋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这半天,我坐着喝茶,等的就是你的这句话!” 刘墉目光清亮:“父亲此去殿见圣上,未必会死!其理由有三。清江浦失粮,扑朔迷离,此案未清之前,谁也不会死,这是一;京通仓场盘验存粮仍在继续,父亲身为查仓钦差大臣,不会因清江浦之案而丢职丢命,这是二;父亲本性猖介,登高能赋,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诛,作器能铭,是朝廷难得的良才!皇上新政待定,国策等修,正是用人之时,父亲不仅不会死,而且还会继续得以重用!这,便是三!” “好个三不死!”刘统勋又冷冷一笑,对厅里的家眷掸掸手,“你们都出去!” 家眷们慌忙离去,关上了门。 刘统勋:“儿子,起来,站到父亲跟前来!”刘墉从地上爬起,在父亲面前站定。他的个子显然要比父亲高好多修长如竹。父亲撩起裤腿,露出那道还在沁血的剑伤,问:“这是什么?” 儿子:“血。 父亲:“哪来的?” 儿子:“剑划的。” 父亲:“谁划的?” 儿子:“父亲自己划的。” 父亲:“父亲为何会自己划伤自己?” 儿子:“父亲心气偶泄所致。” “错了!”父亲双目逼视着儿子,“这是父亲心中惧怕,才收剑不及!” 儿子:“父亲怕的是什么?” 父亲:“怕一双眼睛!” 儿子:“谁的眼睛?” 父亲:“皇上的眼睛!” 儿子:“自古以来,从未有臣子真正看清过君王的双眼!” 父亲:“正是父亲看清了,才真正的惧怕了!” 儿子:“父亲真以为您自己已是皇上的宠臣而对皇上心貌皆知了么?不,父亲只知皇上的威严,而不知皇上的软弱!父亲只知皇上的笑容,而不知皇上的眼泪! 父亲只知皇上是天上的太阳,而不知皇上也是地上的泥土!——父亲,您如果真正看清了皇上的眼睛,您就不会用自己的剑让自己鲜血淋漓了!“ 父亲惊愕!儿子竟会说出如此胆大而如此令他胆寒的话,是做父亲的绝对没想到的!身为朝廷重臣,身为父亲,他知道不能不煞住儿子的书生锐气,便真的沉下了脸,重声道:“刘墉塘!你年方十七,未曾为官半日,怎么就敢枉说皇上的软弱,枉说皇上的眼泪,枉说皇上是地上的泥土呢!” 儿子回答得从从容容:“这是因为,在刘墉眼里,皇上既是圣人,也是凡人!” 父亲重重一拍桌面,猛地站了起来,手指指着儿子,剧颤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父亲收回手,坐了下来。“将来,”刘统勋的脸苍白起来,“将来,你要是真能入仕做官,身边须得……须得带一样东西儿子:”什么东西?“ 父亲:“一口锅!” 儿子想笑,忍住:“父亲是说,儿子命中注定是要背黑锅了?”父亲:“不是背黑锅!而是……而是你自己就是一口锅!一口黑锅!”儿子:“儿子在父亲眼里既然已是一口黑锅,为何还要带锅在身边?”父亲:“带着一口锅,你会时时记起父亲今日说的话!” 刘统勋猛地站起,对门外喊:“带上棺材!入朝觐见皇上!” 2.午门外。 刘统勋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一黑一红地驶来。护军们从高大的城楼内挑着灯笼奔出,拦住车。刘统勋让马车停下,下了车道:“刘统勋奉旨觐见!请让路!” 护军千总走出,打了个千,说道:“刘大人,您看,谁在这里?” 刘统勋转脸看去,见身后停着一顶绿呢大轿,顶头上司孙嘉淦阴着脸,正背着手站在轿边。显然,孙嘉淦是在等他。 “不知孙大人在此,延清失礼了!”刘统勋行了一礼。 孙嘉淦:“皇上知你带着棺材来见,颁下口诏,免你进殿,跪于午门之外听候发落!” 刘统勋一惊,急忙跪下:“臣,领旨谢恩!” 孙嘉淦暗声:“你真糊涂!带棺上朝,也不看个时辰!” 刘统勋抬起脸,言词恳切:“孙大人!延清今晚带棺上朝,并不是为着邀宠卖巧!你想想,皇上登基伊始,就冒出了火烧仓场、丢失正供白粮的事来,这不是分明要给新皇上看脸色么? 第53章 更何况,我身为刑部侍郎,分管的又是仓场和漕路的安全,连几仓粮食、几船贡米都守不住,而且又都是被那神神道道的‘火龙’、‘阴兵’所毁所借,播弄得满天下沸沸扬扬,让皇上在执政之始便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我这个刑部侍郎负恩着此,岂不死有余辜么?“ “知道就好!”孙嘉淦一拂袖,“升轿!”“孙大人!”刘统勋急喊。孙嘉淦从轿里探出脸来:“你是怕了?——在这儿跪过的二品大员,可是没一个还活着!” 刘统勋:“微臣不是怕,只是想知道皇上为何要微臣跪在此地?”孙嘉淦:“你是聪明人,自己琢磨吧!——一走!” 绿呢轿子飞快地抬走。刘统勋望着离去的轿子,突然笑起来:“看来,我儿子是对的,皇上不想让我死。”刘统勋内心的声音:“孙大人,你或许不知,今晚顶罪的该是你了!” 孙嘉淦的轿子越走越快。 3.养心殿。 跪伏在地的孙嘉淦悄悄抬起脸,这才看清,这偌大的宝殿上,只有他一人,那龙椅上也空荡荡的,皇上并不在座。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孙嘉淦急忙沉下脑袋。 乾隆的声音空旷至极,不知来于何方:“孙嘉淦,近日接连发生的两桩奇事,你能给朕一个说法么?” 孙嘉淦对着砖面回答:“微臣以为,所谓火龙烧仓,十分荒谬!而所谓阴兵借粮,更是无稽之谈!” 乾隆的声音:“朕不是你的学生,知道何为荒谬,何为无稽!朕是在问你,如何才能破了这两个案子!” 孙嘉淦:“微臣正在设法收取证据!” 啪!一叠纸扔在孙嘉淦面前。乾隆的声音:“这是通州西仓巡兵见到火龙烧仓的口证,你看看吧!”又是啪的一声,一面漆黑的三角旗扔在孙嘉淦面前,旗上四个怪字:冥司征借! 乾隆的声音:“这是清江浦送来的阴旗,也算是阴兵借粮的一个实证,你也看看吧!” 孙嘉淦托起两件东西看了一会,惊悸地抬起汗淋淋的脸。他这会儿才看清,皇上已经端坐在龙椅上,身边站着的,是张廷玉等几位老臣。孙嘉淦:“启禀圣上! 刑部正在会同各部,加紧拟定破案策略,不日之内,便有奏章上呈!“ 乾隆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孙嘉淦,你办理刑部冤狱时的那股劲儿,到哪里去了?朕已等了你两天,不,等了你两天又四个时辰!可朕等到了你一个字还是一句话了么?” 孙嘉淦叩首:“微臣辜恩深重,请皇上治罪!” 乾隆:“朕不治你的罪。朕知道,你是被吓着了。被吐火的龙、被挂黑旗的阴兵吓着了。而且吓昏了头,吓得手足无措了!你是人嘛,人是最容易被神神鬼鬼吓着的。可是你知道么,这些妖术,原本不是来吓你的,而是来吓朕的!你身为刑部尚书,本该替朕当好门神,替朕把这几道妖术给破了的。可你,问问肚里的那颗绿胆,还在么?连你也会被吓着了,那天下的臣子何人还能幸免呢?” 没等孙嘉淦再开口,乾隆脸一沉,重声:“传旨!着命刑部侍郎刘统勋即刻接替孙嘉淦之职,克期追查二案真相!” 张廷玉:“喳!” 乾隆起身:“孙嘉淦,等你肚里有胆了,再来见朕!” 孙嘉淦叩首,深伏不起:“臣领旨!” 4.午门外。日。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高大的城楼上,也照在刘统勋的那两辆马车上。红棺材在阳光下红得刺眼。刘统勋站在棺旁,目送着孙嘉淦蹈路远去的背影,孙嘉淦的背影苍凉而老迈。刘统勋的眼眶湿了。 刘统勋内心的声音:“孙大人,咱们替皇上想想,他有多难哪!倘使这两个妖案破不了,往后咱大清国还不知要闹出多少妖言妖术,冒出多少妖人妖道来!果真如此的话,咱大清国不是要成妖国了么?这,能让一身荷天下之重的皇上不着急么? 孙大人,我刘统勋会替你把胆儿找回来的,你等着吧!“ 远远的,孙嘉淦回过头来。 刘统勋微微一笑,轻声自语:“你走得越远,越显老啊……” 凛冽的晨风拂着孙嘉淦的官服,啪啪地山响…… 5.米宅柳含月房内。日。 一只玉镯从腕上退下,轻轻地搁在一块帕子上,帕里已搁着几件四季首饰。柳含月把帕子包严,对站在身后的庞旺说:“庞旺,这是米家最后一点能卖的东西了,你去卖了,把昨儿卖皮袄得的几两银子凑一块,给那狱官送去,无论如何,我得见上老爷一面。” 庞旺没有接。 柳含月:“能卖几两就几两,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贵贱了!” 庞旺:“不是这个意思。”柳含月:“你是怕卖了这些首饰,也凑不够给狱官的那份银子?”庞旺摇摇头:“也不是。”柳含月:“那是为什么?”庞旺双目发红:“有件事,外头都在风传,你听说了么?” 柳含月:“说老爷也像苗宗舒一样,是个大贪官?” 庞旺看着柳含月:“如果真是如此,你会怕么?” 柳含月苦笑:“会怕。这世上,只有一件事能让我害怕,那就是老爷也像苗宗舒一样,是个贪官!” 庞旺的眼睛立即闪开了。收回目光后,他突然笑起来:“你觉着老爷会是这样的人么?” 柳含月:“不会。” 庞旺:“要是老爷真是另一个苗宗舒,你会怎么办?” 柳含月想了想:“我会让老爷再做一只白灯笼!” 庞旺的脸上露出他那特有的莫测高深的笑意。 柳含月:“你笑得很怪。” 庞旺:“是你刚才的话说得怪。老爷一贫如洗,你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是么?” 柳含月:“外头怎么说,让它说去。等老爷的案子清白了,传言自会不攻自破。 庞管家,我见到老爷越快越好!——别忘了,是你求我救老爷的!“说罢,她走出了屋子。 庞旺看着手中的首饰包,脸上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复杂神情。 6.米宅楼屋。夜。 一只手悄悄打开了门锁。门呀的一声轻响,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去。他是庞旺。 7.黑屋内。 庞旺摸着黑,揭去一领芦席和几件杂物,露出了那口大木箱。一把铜钥匙插入了巨大的箱锁。开锁的声音咯咯吱吱,令人心惊。箱盖缓缓打开。 8.刑部大狱的牢廊大门。日。 沉重的大门打开,阳光如潮,喷涌而出。 9·单人牢房。 一钵饭塞进铁栅,一双苍老的手抖抖地接过。传来喊声:“米大人府上来人探监了!”接过饭钵的米汝成一颤,碗里的面汤泼翻,他的眼眶里闪起一星亮光,急声:“是谁来了?”“是你家女婢来了!”役卒领着柳含月过来。 “含月?”米汝成一惊,“你怎么来得了?” 柳含月穿着一身粗衣,挎着一只提篮,脸色苍白,硬是笑了笑:“是庞管家让我给老爷送些爱吃的米饭来了,米饭焖得烂烂的,合老爷您的牙。” 役卒笑:“嘿哟!米大人还真有福暧!吃上牛屎烂饭了!——姑娘,让你家主子吃完了,就收碗走人,明白么?” 柳含月欠身:“奴婢明白。” 狱卒踱开。柳含月隔栅望着米汝成,禁不住滚出泪来,颤着失血的唇,轻声说道:“老爷,你的头发,全白光了。” 米汝成凄然一笑:“朝如青丝暮成雪,所谓人生苦短哪。在牢里做着囚犯,就更觉得这做人,其实只有黑发转成白发那一瞬之时啊。” 柳含月:“我来见老爷,只是问老爷一句话。” 米汝成:“一句话?刘大人来见我的时候,也这么说。看来,你与刘大人都把许许多多话拧成一句来问了!” 柳含月一怔:“刘大人也来过了?”米汝成:“来过!” 柳含月:“刘大人已在奉旨办理老爷的案子了。” 米汝成:“是么?这可是好消息!” 柳含月:“可老爷心中要有底,皇上决不会轻饶散布妖言、轻信妖术的官员! 老爷如今正是犯了皇上最忌的事!“ 米汝成:“老夫后悔没听你的话,还是在折子上把‘火龙烧仓’这四个字写上了。——唉,其实这也不该有悔,我米汝成哪能每件事都得靠你呢!” 柳含月:“听庞管家说,出事那天,你问起了米少爷?” 米汝成:“对了,有件好事要告诉你!”眼里闪起光彩,“刘大人说,犬子米河,已为朝廷立功,浙江巡抚卢焯大人不计与老夫的旧年之仇,保举犬子以六品顶戴荣身,备召听用!”柳含月露出笑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等老爷出了狱,把米少爷接到京里来,让他多见见世面!”米汝成目光一亮:“你是说,老夫还有出狱之望?” 柳含月看看四周,低下声:“老爷,我要问你的这句话就是,你想不想出狱?” 米汝成狠狠一点脑袋:“想!” 柳含月:“那好,老爷你快告诉我,平日用的米券在哪里?” “米券?”米汝成一愕,“问这事于什么?” 柳含月:“莫问干什么,只要告诉我米券的下落!” 米汝成想了一会:“老夫记起来了,朝廷每年发下米券,我都贱价卖给了米肆,再从米肆高价买回上好的白米。” 柳含月:“朝廷发下的米券,只能买得官仓中掺过沙土的次米,老爷是南方人,吃米极为讲究,为吃上好米,才把米券卖掉的,是么?” 米汝成:“正是如此!”柳含月:“京城中有多少南方官员?” 米汝成:“如果算上正六品的六部主事和各部书办章京,有数万之巨!”柳含月:“一名官员就算得养十口,那京城中靠出卖米券为生的南方官员就有数十万人! 这数十万人吃米肆的好米,已让米肆饱赚了一笔,而米肆将贱价收进的米券再原价卖给京里的缺粮小户,不是又饱赚了一大笔? 第54章 还有一笔更大的,就是那上好的白米正是从官仓中用次米偷换出来,这里头被吃去的,其数更是惊人!“米汝成:”对了!京仓中查验过的仓米,就发现有被换进来的大批次米!要是不查仓,这些次米在每年调运的赈灾粮中被调走了,可谓神鬼不知!“ 柳含月:“今年的米券刚发不久,老爷已卖了么?” 米汝成:“还未曾卖去!” 柳含月:“这就好!老爷的生死,就在这几张米券上了!” 役卒过来,喝:“走吧!走吧!收碗快走!回去好好着落你家老爷的后事!” 柳含月收起碗,看着米汝成:“老爷的后事,婢女自会操办好的!老爷宽心吧!” 米汝成点点头,眼睛红了:“老爷我就等着你烧的那几张纸钱了!” 10.澡堂子大池房。日。 一桶浑浊的热水哗啦一声浇下,水气腾腾。一具胖身子从水气中摇摇晃晃站起来,穿上木拖鞋向大池房的外间走去。他是河道总督高斌。 11·修脚房。 刮刀油布上噬噬亮了几下刀光,一只泡白的老脚板架上了修脚匠的膝盖。修脚匠是个毛头小伙子,坐在睡榻前的矮凳上,恭顺地对着躺着的高斌笑道:“老爷,您的这只脚板上,可是满天星哪!”“什么?”高斌没听懂。修脚匠:“小人是说,您老的脚板上,长着不少鸡眼哩!”高斌板下脸:“鸡眼就是鸡眼,干嘛得封它是‘满天星’?不实在!”“这不是高大人么?”邻榻上传来招呼声。高斌支起身,瞧出邻榻上躺着的是刘统勋,便笑起来:“哟!刘大人!巧了,巧了!咱们都在这一间屋里一块儿挨刀哩!” 刘统勋:“咱挨的,可是好刀,割肉不见血!” 高斌也打趣:“越快的刀子,割肉越不见血。” 刘统勋:“高大人修了脚,是要远行了吧?” 高斌:“怎么,不是您在皇上面前保举我替你跑腿的么?既然当上跑腿的了,这脚底板不打扫打扫干净,能跑得利索么?” 两人笑起来。刘统勋换了只脚,让那年老的修脚匠扦着,侧脸对着高斌:“高大人此行,要见的,可是一伙阴兵呵。” 高斌:“好活儿能让我摊上么?不过,我这人阳气足,属的又是鸡,不怕阴曹地府来的玩艺儿。要是我属的是长虫,您刘大人能这么抬举我?”刘统勋呵呵大笑:“右文,你的这张嘴里,可是含着七八十来颗批把核儿了,滑得快转不转了!” 那年轻的修脚匠插嘴:“大人莫非是去清河县查阴兵案的?” 高斌:“多嘴!”那修脚匠笑着:“小的就是清河县人。” 刘统勋:“是么?听你的口音,也像。” 那修脚匠:“小的就住在清江浦的老石桥下。” 刘统勋:“那儿我去过!记得,桥下有一排店铺儿,有家红烧羊肉的小馆于,那锅儿一掀开,站桥顶上就闻到香了。” 那修脚匠像是异乡遇故人似的高兴起来,笑道:“我家就在那羊肉馆子的隔壁! 我娘开着个香烛铺子哩!“ 刘统勋眼皮突然一跳:“你娘开着香烛铺子?”那修脚匠:“是啊,门脸不大,可清河县城里,香烛铺子就咱这么一家。” 刘统勋:“清江浦过阴兵的事,你也听说了?” 那修脚匠:“这么大的怪事,别说咱们澡堂子里的杂人,就是那些钉马掌的,缝穷的,卖兔儿爷的,吹糖人儿的孤单人,也全都知道了,都当着是咱新皇上登基后的头桩事儿来说哩!” 刘统勋看了眼高斌,见高斌也已支着身在听着。那修脚匠越说越来了劲:“二位爷,您说,今年是怎么着了,那管着皇粮的苗大人一头撞了上马石,才几天,就出了个火龙烧仓!刚静着几天吧,一下就又冒出个阴兵借粮的事儿来!再往下走,还不知会出个什么新鲜事哩!没准呀,还得钻出个九头蛇来,冒出个三头鬼来给咱的新皇上看脸。” 刘统勋突然问:“你叫什么?” 修脚匠:“池子里的人管我叫小刀子。” 刘统勋:“我说小刀子,想吃几天官粮么?” “吃官粮?”年轻的修脚匠吓了一跳:“大人可别拿小的开心,这不,小的手上使着刀哩,不要让小的吓抖了手。” 刘统勋:“从明儿起,你就是高大人的跟班了!明白么?” 小刀子的手一滑,一道血从高斌的脚板上渗了出来。高斌皱着脸,发出一声大叫。小刀子吓呆了。 12.澡堂子大门外。 高斌和刘统勋从门帘后头出来,身上还冒着热气。 高斌:“刘大人,你这是跟我闹着什么玩儿哇?” 刘统勋正色:“高大人!这个叫小刀子的男孩是怎么说的?他说,清河县就他家开着香烛铺,是么?” 高斌:“这又怎么了?” 刘统勋:“清河县递来的折子上不是说,阴兵借粮那天晚上,清江浦到处飘着纸钱么?连狗脑门上、醉汉脸上都给粘着了。” 高斌一拍大脑门,笑起来:“有门了!有门了!——要破阴兵借粮案,就从纸钱儿查起?” 刘统勋一笑,抬手一让:“高大人请上轿!” 高斌钻进轿去,又探出头来:“刘大人,今儿个怎么这么巧,你我都在一个房里修上脚了?”刘统勋笑着:“谁让你我的脚板上都长着满天星呢!”高斌:“不是满天星,只是鸡眼——而已!” 两人笑起来。刘统勋目送着高斌的轿子抬远,这才看看天,对车夫道:“时辰还早,老木,你先空车回去,我自个儿走走。”说罢,他将辫子往后一甩,扶了扶瓜皮小帽,背着手向一条胡同走去。 13·“大顺脚行”门外。 刘统勋背着手走来,问了个过路的老汉,便顺着指点找了过来。门里,一伙脚夫在围桌喝酒,快活地拇战着。 刘统勋敲敲门板,见无人理,便朝门里走了进去。 14·脚行内。 在桌边喝酒的一个汉子见身边站着个人,便抬起大红脸,问:“谁雇脚?”刘统勋:“不不,我是来打听一个人的。”那汉子见不是雇主,也没了再开口的兴趣,又接着豁上了拳,顺着便儿才问了声:“谁?” 刘统勋:“我找个叫周钟的人。” 那汉子举着的胳膊突然僵住了,沉下脸,打量起刘统勋,好一会才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刘统勋:“偶尔相识之人,只有一面之缘。” “哦!”那汉子冷声一笑,“你还与姓周的有‘缘’呐!那好吧!姓周的打老子的那三板凳,你替他顶了吧!”说着,猛地推开凳上坐着的人,操凳举了起来。 “且慢!”刘统勋抬了下手,“您这位爷,要让我替周钟挨三板凳,这好说!谁让我的这张嘴这么糙,把个最不该说的‘缘’字说出了口。这三板凳,您先攒着,等把话说明白了再打不迟。——我问你,周钟是怎么打你三板凳的?”那汉子:“往头上打!”刘统勋:“开瓢了么?”那汉子:“开瓢算什么?开上酱园了!”刘统勋:“他为什么要打你?”那汉子:“我把他的一壶老糟香偷着喝了!”刘统勋:“他打对了!”那汉子怒目:“打对了?老子的颅门子,怕是还抵不上他的酒瓶子?” 刘统勋:“抵不上。”那汉子脸上的怒气越来越重:“这话怎么说?”刘统勋:“挺好说。你托着大颅门,整天扛包拉车,为着什么?不就为着个酒瓶子么?你自个儿掂掂,哪个值钱?”旁观的喝酒脚夫们都笑了。那汉子一跺脚,猛发一声喊:“我操你祖宗三代八辈子!老子也要让你开个酱园子!”板凳又高高地举起,照着刘统勋的脑袋砸下来。刘统勋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眼也没眨一下。板凳在刘统勋的帽珠上猛地停住。那汉子哈哈笑起来,一把扔掉板凳,拍着刘统勋的背:“行了,周钟大哥的朋友堆里,有你了!” 刘统勋轻轻一笑:“做周钟的朋友,都得这么吓唬一遍?” 那汉子笑着:“这是周钟特意让兄弟这么演着的!他说,要是有个大脸膛,那脸疙疙瘩瘩的像张蛤螟皮,四十来岁,长得跟宋江似的一个爷们来找他,就给他三板凳。” 刘统勋:“这么说,要给板凳的,是我了?” 那汉子:“周钟大哥还说了,要是这爷们见凳不躲,而且还跟你逗着玩,这三板凳就非得砸下不可。” 刘统勋:“那你怎么收手了?” 那汉子:“算你走运!刚才,你要是在我往你头上砸的时候,把自己的官衔喊出来,这会儿,你就开上酱园了!” 刘统勋眉头一跳:“这也是周钟要你这么做的?” 那汉子将一只大碗倒满酒,端了起来:“爷们!兄弟知道您是朝廷的命官,可您的官衔儿有多大,兄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咱们如今都是周钟的朋友了,这碗酒,您喝下!” 刘统勋没有接碗:“你告诉周钟,他这个朋友,我不敢交!” 那汉子和喝酒的脚夫们一怔。刘统勋:“你再告诉他,若是他要交我这个朋友,就扛着这条板凳,上刑部衙门来见我!” 说罢,刘统勋将辫一甩,手往身后一剪,快步走出了大门。 那汉子端着酒,怔得呆若木鸡。 15.京城一座酒楼上。日。 一桌美味佳肴已经上全,十来副银筷银盅也已围桌摆定。坐在桌边的只有两个人:王凤林和许三金。许三金不时地朝楼窗下张望。“见到轿子了么?”王凤林手心拍着酒金大折扇,不停地问。许三金:“这满街都是轿子,可就是没抬来一顶官轿。”王凤林骂:“你是在看女人坐的轻兜小轿吧?这京里的女人,可不是豆腐做的,留神吧你!”许三金回到座上,坐下,抱怨着:“我说凤爷,我许三金跟着你从浙江跑到云南,好不容易买下了三船好木头,本指望运到杭州把木头交割给了修船码头,也好得个红包儿! 第55章 可……可你偏偏要吃人家的折扣,这不,被云南那木商给告了官,将木头扣了!凤爷,这回要是没办法把那三船木头弄回来,那白爷交给你的买木头的钱,可就全白扔了!”王凤林一脸焦躁:“白扔了算他活该!谁让他姓自!姓个金姓个银多好!要不,姓上个官,弟兄们帮他办事,出门也好有个硬腰板!”许三金:“你发的请客帖子上,可是个个姓着个‘官’姓的!”王凤林硬着脸:“发了八张红帖,可人呢?连个屁都没臭过来!”许三金:“要不,是你找的那个王通事没把帖子送出去吧?”王凤林:“什么话!我可是给了王通事一个十两大金锭的!这点事也办不了,他还是我堂弟么?”许三金:“对了,凤爷,你还记得那个疯秀才么?” 王凤林:“米家少爷?” 许三金:“就是啊!” 王凤林:“你是让我找他爹去?” 许三金:“对呀!他爹可是二品大员哪!” 王凤林一笑:“急什么?这可是我留着的最后一着棋。” 许三金摇摇头:“唉,早知道还得靠上米家用b回凤爷请客,你就不该扔下米少爷自己走人。” 王凤林觉得烦了:“你还提这事!那天,米少爷不是又犯上疯症了么?对着个墙,满墙找自己的影子,我能跟这样的人一同喝酒?你当我是什么东西了?” 楼梯一阵急响。王凤林和许三金急忙回头。上楼来的是一个穿着小吏官服的男人,一脸涨得通红,连连拍打着手背:“这,这真是越忙越乱了嘛!” 王凤林站起:“堂弟,慢慢说,慢慢说。” 许三金挤着笑脸:“王通事,喝口茶,喝口茶。” 王通事把手背拍得啪啪响:“这世道也真是……人心不古了!” 王凤林:“堂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通事:“我帮你们请的那些个客人,可都是在朝廷里说一不二的大王爷!这几位大王爷见我送上帖子,也没拿正眼看,只是给了一句话:”嘛事要办,开口就行‘!我说,那云南的地方衙门扣了浙江修漕船的木头!话还没说完,那些个大王爷就火了,说:什么东西!玩起皇上的漕船来了!喝酒会,喝完了,让浙江来的二位带上一把尚方宝剑,回云南取那总督的脑袋来当瓜踩! 王凤林和许三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停地点头。 王凤林咽了口口水,一脸喜色:“这么说,王爷们已经来了?” 王通事的脸一皱,又连连打着手背:“还来得了么?这几位王爷一听说,你们二位跟米汝成是同乡,就挂脸了,说:什么东西!不知道那姓米的今儿个在刑部大狱吃着牢饭么?怎么着,想挂个蛛网儿,沾谁是谁?” “你说什么?”王风林懵了,“米大人坐牢了?” 王通事:“这不,我也才听说呀!要不,我怎么会把你们是米大人同乡的事给说破了呢?” “啊喂!”王凤林恨不能跳起来了,“你什么不好说,偏偏说那该死的米大人于什么!” 王通事:“我,我不就是为着给二位画画脸么!” 王凤林身子一软,坐到了椅子上,不住地摇起头来。许三金一脸苦相,也瘫坐了下去。王通事:“我还忙着哩,先行一步了!待我回家,再为二位想个万全之策。” 不等王凤林和许三金抬头,王通事匆匆下了楼,脸上不由暗暗一笑。王凤林对着堂兄的背影重重呸了声,对许三金道:“吃!吃饱喝足了,跟我解裤带桂树去!” 16.刘统勋府门口。夜。 一孩童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门役老头。 没等老头问话,那孩童已经跑了。 17.刘统勋书房。 灯下,刘统勋拆着信。信里倒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票。刘统勋拾起看了看,失声:“米券?”他再看信壳内,发现有信笺,急忙取出,展开。纸上字迹娟秀。 柳含月的画外音:“雪寒在上,故高山多雪;霜寒在下,故平地多霜!上下虽可分别,而雪霜同是寒意!” 刘统勋拾起脸,一笑:“境界虽好,可与米券何干?” 柳含月的画外音:“刘大人上居庙堂,寻觅恶龙之迹而腾高;无名氏下住民庐,究探恶龙之踪而低潜!窃以为,上下无别,同寒两知!”刘统勋一震,轻击案面,失声:“笔下走绳,牵住正题了!”他拾起散落在案上的米券,看着,再继续阅信。 柳含月的画外音:“……在京南方官员,从不用此米券取米果腹,然而却无一人饿死,何因也?……” 突然,刘统勋脸上浮起一缕惊色,自语:“这不是米券,分明是让我刘统勋贴头的膏药!”他推椅起身,在屋里急踱着,又拾信看了一会,推窗再思。猛地,他回头重喊:“来人哪!” 一司官进来。刘统勋面如青铁:“三件事!第一,即刻将京通二仓花户仓的名册给我取来!第二,急去吏部借阅京官名册,按册查明贱卖米券的官员名单,速速报我!第三,立即进宫请旨,调集兵部营兵三百人,会同刑部、户部,连夜盘查所有在京米肆,凡是专收官发米券售米者,以及专卖上好白米者,一律严加询查,弄清两种米的来龙去脉!” 司官知道刘大人已经有了破案之法,顿时也来了劲,大声回道:“下宫即刻就回刑部办理!”匆匆出门。刘统勋像瘫了似的,一屁股坐在软椅上。他仰脸望着头顶的大梁,思绪仍沉浸在这封来历不明的信上,喃声道:“信中说……上下无别,同寒两知,……好一个‘上下无别,同寒两知’啊!若不是知天知地、知山知水、知官知民、知君知臣的大丈夫,说不出这等坦荡之语啊!……我刘统勋,诗书满腹,自恃才高,可要写出这等大气豪迈的句子来,还差火候……” 刘统勋被自己的话激动了,站了起来,面窗而问:“这位助我擒拿恶龙的无名氏,究竟是谁呢?——你,为何不留下真名实姓,莫非是信不过我刘某人?或许,是我刘某人不配让你取信?” 猛地,他像被什么螫了一下似的,急忙拾起那信,又看了起来,失声:“这分明是女子的笔墨!”他抬起脸,一脸迷茫。 18.街面上。日。 王凤林喝得醉醺醺的,由许三金扶着,摇摇晃晃地走来。 许三金苦着脸:“凤爷,你我身上可是掏不出一文钱了!回那客栈,那店主又得逼你我交银子,这、这可怎么办哪?”王凤林醉笑着:“怎么办?好、好办!抢、抢下个银楼,不、不就有银子了……” 街口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一骑马官员率着一列兵了扑来,围住一米肆,重重地敲门。又一队清兵将街对面的米铺围住。街上百姓围观。王凤林转着身子,大笑着喊:“打劫了!打劫了!”一兵了过来,重重打了王凤林一个耳光,骂:“滚开! 误了兵爷爷办公差,锁你下大牢!“ 王凤林捂着脸,被许三金拖着抱着躲进了一条胡同。 19.胡同里。 两人坐在人家院门口的台阶上,发着愣。 许三金:“凤爷,回钱塘县吧,回到自家的地盘上,谁敢这么欺侮凤爷!”王凤林的酒已醒了大半,拭着嘴角的血,发着狠:“回?拿什么回?爬着回,还是躺着回?连雇车雇船吃饭喝茶的钱都没有,怎么回?”许三金叹着:“唉,要是那米大人迟上几日再犯皇法,你我也能凭着老乡的脸面,上他府门借几个银子好作盘缠。 唉,这老头子,怎么早不犯法,迟不犯法,偏等着有人上门借银子的时候犯上法了呢!真背!“王凤林突然一拍膝盖:”背有背运!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米汝成下了狱,可他的银子没跟他下狱!——站起来!“ 许三金:“干什么?” 王风林眼睛贼亮:“上米府借银子去啊!” 20.米府外。夜。 紧闭的府门显得萧瑟而苍凉,连那平日里总是在夜间亮着的灯笼,也已经熄灭,到处都暗洞洞的。这让贴墙闪来的王凤林和许三金也感到意外,不由在黑暗中笑了。 两人轻而易举地攀着肩爬上了围墙,往宅院里跳了进去。 21·米府后院。 两人落在花园里,瞅瞅四下没有一点动静,便猫着腰,朝宅楼摸去。王凤林低声:“你是做过贼的,摸进房里,你动手,我动眼,明白么?” 许三金点头:“明白!” 王凤林笑:“看这宅子,哪是二品京官的宅子,像庙。” 许三金:“我可不敢偷庙里的东西!” 王凤林踢了许三金一脚,低骂:“你连菩萨都敢偷!” 两人进了月门。 22.柳合月房门外。 两人看见了从窗纸上透出的一豆灯光,吓了一跳,急忙贴墙站停。谛听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便朝那窗下摸过去。王凤林示意许三金别动,舔破了窗纸,睁着一只眼往窗内看去。他看得呆了,一脸惊愕。许三金推推他,低问:“看到什么了?” 王凤林回过脸来:“你帮着看看那躺着的,是人么?” 许三金能脚往窟窿里望去,也呆了——房里,那烛台亮在床头,淡红的烛光照着熟睡着的柳含月,美若仙子一般。 许三金:“不像是人,是仙姑!” 王凤林揉眼再看,暗暗骂起来:“米汝成那个糟老头子,养着这么个天仙女子在府上,能不败身么?拿他下狱,还便宜了他!” 许三金:“凤爷,别耽误工夫了!这里不像是米大人的房,那银子,不会藏在这招人现眼的屋子里!” 王凤林:“走,找米汝成的窝去!”两人猫下腰,摸向东厢房。 23.米汝成卧房。 两人间进来,一眼就看出这大床大桌的屋子正是他们要到的地方。两双眼睛同时看上了床后的一口大木箱。许三金做了个手势,王凤林间到窗口,打开一道窗缝,望起风来。许三金利索地打开木箱,突然感觉到什么,朝床上回过脸去。 第56章 他的眼睛吓得睁圆了———透过帷帐,那床上平躺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的人! “妈也!”许三金发出一声低叫,一屁股坐倒在地,裤下淌出一股黄尿来。听得动静的王凤林回过脸,见许三金木头似的坐在地上,低问:“怎么了?着魔了?” 许三金指着床上。王凤林朝床边走来,一把捞起帐帘,顿时也吓呆了!这躺着的人一动不动、扁扁平平的没有一丝儿人气。王凤林定了定心,伸手朝这“人”摸去。他的手触到的是纸。哗啦一声.他把这“人”拎了起来——一个纸做的冥人! 1.回廊上。夜。 庞旺打着灯笼走来。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耳辨别着。他的目光移向老爷住的东厢房。他脸色一变,朝东厢房走去。 2.房内。 王凤林打了许三金一脑袋,暗骂:“不就是一个纸人么!把你的尿也吓出来! ——快找银子!快!“许三金看着王凤林手中拎着的纸人,仍在怵着:”你说,这阴间的纸人儿,怎么就躺在人床上呢?“王凤林在黑暗中笑起来:”想必是在给米汝成招魂儿!——快干你的活!“将纸人一扔,”妈的,晦气!“许三金回过身,打开了木箱,把手伸进箱里摸索起来。王凤林:”拣重的拿!明白么?“ 许三金:“明白!”突然,一片灯光从窗外移来,王凤林一愣,喊了声:“来人了!快走!”扑到后窗边,推开了窗。 许三金吃了一惊,从箱里胡乱扯出个包裹,夹着,跟着王凤林从后窗跳了出去。 门重重地打开了,庞旺举着灯笼进来。后窗在风中吱吱呀呀摇晃着。庞旺抬高灯笼,照见了地上的纸人。他的脸色顿时像纸人一样苍白起来。再看那地上,躺着的纸人像一具人影…… 3.米府后院。 纸人被点着了火,烧了起来。庞旺和柳含月默默地看着燃烧的纸人。庞旺:“老爷受惊动了。我庞旺,对不起老爷。”柳含月:“这不是老爷,老爷不是纸。” 庞旺:“这不是纸,是魂。”柳含月:“老爷的魂不在纸上。纸人,救不了老爷。 能救老爷的,只有一个人。“ 庞旺:“谁?” 柳含月:“你。” 庞旺愕:“我?” 柳含月:“你把老爷的米券交给我的时候,你已经把老爷救下了。” 庞旺渐渐笑起来:“这么说,老爷出狱有望了?” 柳含月:“纸人的灰烬环绱瞪10螅氡乩弦哺贸鲇耍?/p> 天上没有一丝风,院树凝然。纸人的灰烬皱缩着,一动不动。 庞旺怔怔地看着天,咕哝:“你这么一说,怎么就不起风了呢?” 柳含月:“会起风的!”说毕,她走了。她的背影在庞旺眼里雪白雪白的,犹如一片移动的纸人。也许这是错觉,庞旺的脸又惨白起来了…… 4.城外一座废窑里。日。 包裹打开,两双手着急地翻找着。一堆破衣烂裤!王凤林和许三金失望了,泄气地坐在乱砖上。“怪了,”王凤林拎起一件长褂,抖开,褂上补了累累,“我就不信,二品京官穿的是这号叫花子衣!——许三金,这包裹,真是从米汝成的箱子里摸出来的?” 许三金:“凤爷不是亲眼看我摸的么?” 王凤林晃着破褂:“他去见皇上,就这么去见?” 许三金:“这是贴肉穿的,不是穿外头的,皇上看不见!” 王凤林把破褂扔下,笑起来:“这么说,这米汝成还真是个清官哩!”脸霍地一沉,骂,“姓米的!你是狗娘养的!你做官两袖清风,可我王凤林呢?做人两手空空!——米汝成!你不是人!呸!” 许三金:“凤爷,看着这一堆破衣烂袄,我许三金也算是开过眼界了,见识了一回清官的模样。” 王凤林眼睛突然一亮:“许三金,其实,你我都找错东西了!”许三金:“凤爷要的,不就是银子么?”王凤林:“这话不错,可米府的银子,不在箱子里,在床上!”“床上?”许三金没明白过来。王凤林脸上浮起红光,:“你没见那床上躺着个美娇娘?”许三金:“凤爷是说那房里的女子?”“对!就是她!”王凤林狠声道,“我先问你,这女子美不美?”许三金:“美。”王凤林:“陪你睡,要不要?”“这,这,”许三金苦笑起来,“我许三金有这么大的艳福么?” “听着!”王凤林牙一切,低声,“凤爷看准了!这女子就是银子!我和你,今晚上再去一趟米府,把这女子给抱回来!” “抱回来?”许三金愕,“怎么个抱法?人家是大活人!” 王凤林:“吹蒙烟!我就不信蒙不倒这么一头小绵羊!” 许三金:“你把那女子抱到这破窑里来?” “笨!”王凤林一笑,“这儿又不是青楼,抱这儿来能卖给谁?” 许三金这时才全明白了王凤林的意思,吃了一惊:“凤……凤爷,你是说…… 把那女子卖给青楼?“ 王凤林狠声:“无毒不丈夫!谁让他米汝成不留些银两给老子当盘缠!——回凤爷一句话,干不干?” 许三金哆嗦着嘴:“我、我许三金偷过东西,可、可没偷过人!这卖人的事,我、我更没干过!” 王凤林:“你就把那女子当成是一件东西,别的不用想!” 许三金:“可……可她不是一件东西。” 王凤林:“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你把她当东西,她就是东西了!” 许三金:“可她确实不是东西,是人,是女人!” 王凤林:“不是女人还不值钱哩!”许三金:“这女子貌如天仙,依我看,不是米大人的如夫人,就是米大人的侍妾,没准还在宫里伺候过皇上的!你我不摸深浅,就这么把她偷出来当东西卖了,要是……” “有完没完!”王凤林一把捏住许三金的辫子,咬着牙问,“你到底干不干?” 许三金哭丧起脸:“凤爷,这、这不是太缺德了么?” 王凤林打了许三金几个耳光,怒声:“我看你八成是看上那小女子了!废话别说了,等凤爷瞅准了机会,就动手!得了银子,你我一人一半分!” 5.刑部衙门。日。 一身官服的刘统勋在两廊官员的恭候下急步走来。传喊声:“刑部侍郎刘大人到——!”刘统勋登上台阶,猛地回身,扫视着院坪里站满的属员,道:“咱们都属兔子了!——各位的眼睛都是红的,都成兔眼了!” 众官笑起来。刘统勋:“这几天,我的三道口谕,把你们折腾得够呛!没日没夜!——有想睡觉的吗?” 众官笑着摇头。“好!”刘统勋点了点头,“我知道各位都睡不着!就是搬上一张锦被大床来,你也不想往上躺!为什么?因为各位心里都明白,火龙烧仓案真相大白天下之时,近在眼前!再熬上几个昼夜,大功即可……” 刘统勋突然停下了话。他看见,孙嘉淦也在下面站着! 他对着身后的差役道:“给孙大人看座!” 差役端来一张太师椅,在孙嘉淦身旁放下:“孙大人请!” 孙嘉淦没有落座,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对着刘统勋问道:“刘大人,你是看在我孙嘉淦的官衔高于你半品的分上,才端上这张椅子的?” 满坪官员一怔,纷纷抬眼望着刘统勋。刘统勋:“正是如此!” 孙嘉淦一笑,将自己的顶戴摘下,一拂红翎,将顶戴轻轻放在了座椅上,然后对着刘统勋作了一揖,提声道:“刑部尚书孙嘉淦告退!”说罢,沉步向后退去。 众官惊愕。“且慢!”刘统助大声道,“孙大人要去哪?” 孙嘉淦:“原路而来,原路而去!” 刘统勋:“去去就回么?” 孙嘉淦:“难说!这要看我能不能找回一件东西!” 刘统勋:“孙大人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孙嘉淦:“胆!” 刘统勋一笑:“孙大人已经找到了!” 孙嘉淦抬眼:“此话怎说?”刘统勋指着那座椅上的顶戴:“孙大人连顶戴都不要了,这胆还不大么?” 孙嘉淦动容,嘴唇颤着:“我留下顶戴在此,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刘统勋:“若是延清没有想错,孙大人此意是说,你的尚书之职,替我留下了?” 孙嘉淦:“正是此意!——诸位都是长眼睛的,你刘延清果然高明于我,胆壮于我,办事查案强悍于我!我还有什么脸面不摘下头颅上的顶戴呢?”“孙大人!” 刘统勋的脸沉了下来,“天子腹里,辇下重地,谁也不可负气!” 孙嘉淦:“我没有负气!我说的是真心话!”刘统勋:“既然孙大人说了真心话,我刘延清也说一句真心话!——来人哪!” 身后的章京站出。刘统勋:“把扣下的米肆、仓场涉案疑犯,带上大堂,由我协理孙大人一同审案!” 众官先是一怔,即刻赞许地点起头来。 孙嘉淦的眼睛湿了,站着久久未动。 6.清江浦江边长街。日。 拥挤的人丛中,走着一身商贾打扮的高斌,身后跟着的小刀子扮作账房,头上滑稽地扣着顶蓝缎子小圆帽,鼻上架一副眼镜,脚上登着一双新靴子,几步路走得极不自在。高斌暗暗拍了小刀子一脑勺:“别勾着腰!如今你不是给人修脚的匠人,是大掌柜的账房!” 小刀子:“高大人……不不,高掌柜,啥叫账房?” 高斌:“替掌柜管钱的就叫账房。” 小刀子:“可您没让我替您管钱呀!” 高斌瞪眼:“看你连几步路都走不像,老爷能让你管钱么?” 小刀子看着高斌:“可老爷您这几步路也走得不像,走的是官步!您看,街上的人都躲着您呐!” 高斌笑起来:“是么?这么说,咱俩换换,我把腰勾着?” 他不再理会小刀子,径直走向一个挂着顶篷的露天茶点铺。 第57章 7.茶点铺。 高斌四平八稳地坐下,对着伙计吆喝了一声:“上壶热茶!四个牛肉包干!” 小刀子也在高斌一旁坐了,学着高斌的口气,大声喝道:“上半壶热茶!两个牛肉包子!”小伙计欢快地应着,从老龙壶里沏了滚烫的香茶,又上了两笼包子。 小刀子大口吃着,嘴角淋着油:“高掌柜,从京里这么一路下来,我觉着您老人家像一个人。”高斌慢慢地喝着茶:“像谁?”小刀子:“像我死去的爷爷!” 高斌沉下脸:“这么说,你死去的爷爷活了?”小刀子压低声音:“我是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像您一样,也是朝廷的命宫。可您老人家是正二品的总督大员,我爷爷却是个从四品的知府大人。”高斌:“哦?看不出,你小刀子有过个做官的爷爷。”小刀子的脸挂下了:“可咱家的官运挺背的,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往上做,我爷爷做官,是越做越往下做。” 高斌:“有你爷爷这么做官的么?” “有啊!”小刀子丧着脸说,“那一年。我爷爷连掉了四回。春日里还在从四品的官椅上坐着,夏天一到,就掉在从五品了,成了州里的一名知州;秋天刚到,他又往下掉了,掉成了从七品的州判;冬天一到,我爷爷想,莫非还要掉么?不会吧,背运总不能老跟着一个人走啊!得换换呀!可没曾想到,越怕蛇咬蛇越咬。天一下雪,我爷爷又掉了,这回干脆一掉到底,成了从九品的县衙门的一名巡检。唉,我爷爷直到死也没明白过来,他这脑袋上的顶戴,怎么就越戴越轻了。” 高斌:“你爷爷是贪官吧?” 小刀子:“要是贪官倒也罢了,好歹我爷爷也贪了一回,喝过香吃过辣了,再怎么掉也不冤。可我爷爷这辈子清得没法再清!怎么说呢?他连只鸭蛋都没吃全过! 一只鸭蛋他得切成四瓣,分四天吃。有一回他请京里下来的一位老爷吃饭,在饭铺里要的下酒菜是一碗螺一碟盐水豆,那老爷吃完了,对我爷爷说:怎么,不把这螺蜘壳和盐汤儿也带回家去,往锅里煮一煮,那晚饭的菜肴不也就省下了?——你猜我爷爷怎么说?“ 高斌听得饶有兴味:“怎么说?” 小刀子:“我爷爷说:这主意好哇!当真让店小二把桌上的螺壳连着盐汤儿一块送到家去了。” 高斌笑起来:“那他的俸银是怎么花的?”小刀子:“别提了!有句话叫做‘劫富济贫’,是不?可我爷爷是劫己济贫。” 高斌:“什么叫‘劫己济贫’?” 小刀子:“就是自己打劫自己呀!见着谁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他就把自己的俸禄银子送去,要不了几天,他一年的俸银都这么折腾光了。”高斌:“如此说来,你爷爷做官做得挺得人心的?他最后掉成了县衙门的巡检,落脚归根在哪里?” 小刀子:“就在这清河县。”高斌:“如果我没猜错,你爷爷死后,清河县有人给他盖了一间庙。” “对啊!”小刀子叫起来,“您真神了!在黄河帮道的口子上,有座我爷爷的庙!不过,庙挺小的,只有两张桌面大。” 高斌感慨:“有两张桌面大的庙供着你爷爷,他够了。” “是够了!”身后猛地有人插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庙也不在大!——这不高、不深、不大,恐怕就是做人为官的至理!” 说话的是米河。高斌回头,打量着坐在桌边吃着包子的这位英俊书生:“见过那庙么?” 米河:“没有。” 高斌:“若是我想给这间小庙敬一把香,阁下以为如何?” 米河:“这要看先生敬的是什么香。” 高斌:“若是高香呢?”米河笑起来:“那就委屈了庙里的供神。” 高斌眉头一跳:“此话怎说?”米河:“先生的一炷高香,难道能送那位一年连贬五级的老人再入高云么?” 高斌站了起来;抱拳一拱,眼里闪着光彩:“敢问阁下高姓?” 米河起身还礼:“晚辈姓着个天下第一姓,先生能否猜出?” 高斌一愣。他平生出京人府,阅人无数,却是从未遇到过自谓姓着个“天下第一姓”的人,更没人敢如此失礼地要他猜度姓氏。他重又打量了一会米河,见此人一双点漆的双眼中透着一股无比雄桀的狂放的光彩,而那开阔的眉间却是隐隐包纳着一种丰蔚坦荡的君子风范,不由对此人的深浅难以琢磨起来。他知道,不论怎么说,今日是遇上不同凡响之人了。“老夫只听说过‘天下第一山’、‘天下第一泉’诸如此类之说,却是从未听说过还有个‘天下第一姓’!”高斌试探道。 米河一笑:“请教先生,天下何事最为重要?” 高斌:“天下以社稷为重!” 米河:“这是帝王之言,也是官话。我请教的是市井之言,也就是民话。”高斌笑了笑:“若是依天下百姓之说,这最为重要的事,莫过于吃饱肚子了。” 米河眼里闪出笑影:“先生已把我的姓给道破了!”高斌一怔,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阁下姓着一个‘谷’字或‘麦’字?” 米河笑:“我可是江南钱塘人氏!” 高斌又是一悟:“江南出稻米,这么说,阁下姓‘米’?” 米河向高斌深深一揖:“在下米河失礼了!” 8.黄河故道。日。 高斌和米河走在黄尘飞扬的于洞河道上。小刀子紧跟在后。 高斌:“米秀才是钱塘人氏,怎么到清江浦来游学了?” 米河:“我是替一位瞎眼的女子寻找治眼良医,才落脚在此地。” 高斌:“是么?找到良医了么?” 米河的衣襟在大风中哗哗作响:“没有。” 高斌:“对了,你来了几天了?” 米河:“不少日子了。” 高斌:“这么说,阴兵借粮的事,你也听说了?” 米河:“岂止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 高斌一震:“你亲眼看见阴兵了?” 米河:“不仅我看见了,连那位瞎眼的姑娘也看见了!” 9·长街茶点铺。 手中拿着剑的卢蝉儿和小梳子走进铺子。 小梳子手里拎着一串纸钱,喊:“米少爷!米少爷!你要的纸钱买到了!这么大一个清江浦,只有一家香烛铺子!” 无人应声。蝉儿冷声:“米少爷已经走了。” 小梳子:“你怎么知道?” 蝉儿:“没看到米少爷坐过的板凳上只有你的那只大布袋么?” 小梳子看去,果然看见自己让米河管着的大布袋放在条凳上,便上去取了过来,背在身上,对蝉几道:“我死也不相信你是瞎子!” 她顾自往外走去。身后传来茶具落地的声音。 小梳子回头,看见蝉儿正在对着店伙计道着歉,显然是她撞上了那小伙计,小伙计嚷嚷着要赔。“没看到她是瞎子!”小梳子奔到蝉儿身边,拉着她就走,对小伙计骂道,“你撞一个瞎子,还有理呐!不像男人!” 她和蝉儿很快消失在人堆里。 那小伙计发愣:“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疯子,今日是怎么了?” 10.黄河故道旁一间土坯小庙外。日。 三束干草扎成了线香状,插在一口灰炉里。草在风中飘散着浓烟。“好大一炷香!”高斌望着那烟,不胜感慨。 米河:“不是一炷香,是三炷香。” 小刀子:“草也能当香供神,这世上恐怕还是头一回!” 米河站在上风口,目光追逐着流烟:“你爷爷临死的时候,已被贬为草民。草民能被供奉在庙中,定是做下过天一般大的功绩。后人以草结香,供奉你爷爷,正是还记得你爷爷的本色。” 高斌动容:“若是那老知府地下有知,定当老泪纵横!” 小刀子:“我是爷爷的孙子,我能代爷爷哭一场么?” 米河:“等高大人破了清江浦的这个奇案,你再哭不迟。” 小刀子:“为什么?” 米河:“到那时,你会看到全清河县的百姓都在哭。” 高斌轻轻一笑:“米公子说得对,待本官破了此案,替清河县洗刷了这森森鬼气,百姓自会感泣的!” 远远传来小梳子的喊声:“米少爷!米少爷!” 三人回头。小梳子和卢蝉儿快步走来。 米河:“蝉儿,小梳子,快来见过这位前来捉拿阴兵的高大人!” 蝉儿行了礼:“卢蝉儿双目失明,看不见高大人的尊容,却可知道,高大人身壮如牛,气概非凡!” 高斌:“哦?蝉儿姑娘既然是双目失明,是如何看出老夫的模样来的?”蝉儿:“以心为眼,就什么也看得见了!” 高斌抚掌:“此话说得好!”小梳子抢嘴:“此话不是蝉儿姑娘说的!是米公子在三天前对我说的,被蝉儿姑娘听去借用了!”高斌看着小梳子,笑道:“这位姑娘头顶上插着一把碧玉小梳,故名小梳子吧?” 小梳子回敬:“这位大人长得身高马大,故名高大人吧?” 小刀子嚷起来:“不得无礼!高大人可是朝廷二品大臣!” “你是谁?”小梳子上下打量着小刀子,目光落在他的那双新靴上,“哟,你跟着二品大臣跑江湖,穿着二只新靴子,这么说,你也该是有二品的身价了?这靴子,也该叫‘二品靴子’了?” 小刀子乐了:“好个姐姐!这么抬举我!”“谁是你姐姐!是你姑姑!”小梳子又抢白了声,不再理他,眼睛却是瞥着那双新靴。 小梳子内心的声音:“等着瞧吧!你的这双‘二品靴子’,快不是你的了!” 11·客栈。夜。 高斌靠在炕上,光着脚,小刀子盘腿坐着,给高斌揉着脚心。 小刀子:“百病脚底起,每日揉三百下脚心,百病皆无。高大人,是这个理么?” 高斌闭着眼,一脸舒坦:“是啊,舌为心苗,脚为命根。脚揉活了,好比树根扎对地方了。 第58章 我说小刀子,这回到了清江浦,本大人不让你回家看老母亲,心里不舒服吧?” 小刀子:“高大人这趟办的是官差,事事也就由不得自己。我知道,高大人不让我回家看母亲,定是有道理的!” 高斌:“这两天,我带着你到处打听着事儿,也算是把那阴兵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些,等把头绪理出来,我自会放你去见老母亲!” 小刀子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一阵喧闹,还伴着几声狗叫。 “怎么回事,去看看。”高斌道。小刀子撩窗布儿往外张了一下,笑道:“是我的一帮朋友把狗带来了!” 高斌没听懂:“把狗带来了?什么意思?” 小刀子:“不是说阴兵撒的阴钱,把狗脸都糊上了么?我让几个小时候的朋友帮我把那几条狗给捉来了,请高大人提审!” “胡闹!”高斌从炕上坐起,“你怎么把本官此次私访的行踪都告诉人了?” 小刀子:“没有告诉呀!我只是对他们说,我和东家打着赌,东家说那几条被阴兵撒的阴钱糊过脸的狗,准是烂脸了,我说没烂奇$%^书*(网!&*$收集整理,东家便和我下了一两银子的赌注。” 高斌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想来骗我的一两银子!” 小刀子摸着脑袋笑了。高斌下炕穿鞋:“看看去。” 12.院子里。 高斌和小刀子从屋里走出来,便见得三五个后生手里各牵着一条大狗,站在院里。小刀子道:“你们都来了?还不快给东家看狗脸!” 那帮后生跨脚骑在狗背上,抓起狗耳朵,把狗脸仰了,对高斌齐声道:“请东家看狗脸!” 高斌背着手,在狗脸前看了一会,道:“狗脸是没烂,可你们怎么就能说,这几条狗,准保就是那几条脸上糊过阴钱的狗呢?” 后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作答。 小刀子急了:“东家在问你们呢!” 一后生想起什么,把狗身子转了过来。高斌看去,吃了一惊! 狗臀上空荡荡的,没有尾巴!后生们纷纷把裆下的狗转过来。都是没有尾巴的狗!高斌:“怎么回事?” 那后生:“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人说,那天晚上,这些狗的尾巴都还长在屁股上,过阴兵的时候,这些狗被糊住了阴钱,后来就连尾巴也没了,听说是被阴兵割了!” 高斌皱眉:“胡说!分明是你们串通好了,将狗尾巴剁了,来诓我老爷的一两银子!——都给我滚!” 小刀子愣了,急忙对自己的朋友掸手:“快放了!快放了!” 后生们无奈地解开狗绳子。 “不要放!”从一扇楼窗里传出米河的声音。 高斌抬头,这才见到米河竟然也一直在看着,笑问:“米公子,你怎么也住在这店里?”米河笑道:“我是借店家的一扇好窗,看今晚的一轮好月!高掌柜,你不觉得今晚月明如镜么?” 高斌看看头顶:“果然月明!” 米河:“想必高掌柜一定知道月下追韩信的掌故?” 高斌:“老夫当然知道。” 米河:“值此明月之夜,何不让这群剁去尾巴的狗,也来个‘月下追阴兵’呢?” 高斌又一次被米河点拨“醒”了,笑道:“好主意!好主意!——小刀子,你带着你的这帮朋友,把狗放了,跟着狗跑!” 小刀子不懂:“跟着狗跑?这又为什么?”高斌:“真不开窍!我问你,要是有人剁了你的一条胳膊,你记仇么?会不会想着法子找这个人?” 小刀子:“别说剁我一条胳膊,就是剁我一个手指头,我也要从天边把他找回来,将他的手指也给剁了!” 高斌:“狗就不如你么?” 小刀子这才转过弯来,笑了起来:“高大……不不,高掌柜是说,要小刀子领着人,跟在这群没尾巴的狗后头,找那阴兵?” 高斌:“狗可不管是阴兵阳兵,谁剁过它,它都记着!——都听着,把阴兵给我找出一二个来,让我瞧瞧模样儿,我高掌柜每人给十两银子!‘那帮后生惊喜起来,纵了狗,发一声喊,狗奔出院门。 小刀子一挥手,跟着这群人也随狗而出。 高斌这才又抬起头,对楼窗上道:“米公子……”他顿住,只见那楼窗上挂着一串长长的纸钱,米河已经离去。 这回,高斌不用再点拨便已明白了米河的意思——他已经去过小刀子母亲开的纸烛铺了!高斌一跺脚,失声自语:“这位‘天下第一姓’,又抢先我一步了!——这位米少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13.桥洞下。夜。 一堆火在烧着,火上吊着个冒气的瓦罐。米河不在,火边只坐着卢蝉儿和小梳子。“这会儿那高大人一定会在问自己:那米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蝉儿在往火里添着树枝,“我敢说,他怎么也不会想明白米少爷到底是个什么人。” 小梳于:“你是看人家高大人长着一颗猪头一般的脑袋,就看着他笨,跟个猪似的?” 蝉儿:“不,高大人绝对是个明白人。可是,他也许什么都能明白过来,就是不会明白米少爷是个什么人。” 小梳子:“为什么这么糟践高大人?” 蝉儿:“因为,别说高大人,就连我和你,米少爷是个什么人,都不会明白。” 小梳子欲争辩,话到口边又收住,垂下眼帘:“这话倒也是真话,我和米少爷相处这么多日子了,真还以为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可细细一想,就又觉得我和米少爷隔得很远很远,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儿……”她说得连自己都伤感起来,揉起了鼻子。 蝉儿:“你看到了背影子,我怕是连背影儿都没看到……” “不!你看到了!”小梳子抬起脸,一脸怒气,“你看到的不是米少爷的背影,是米少爷的脸!” 蝉儿苦笑:“如果真能如你所说,我卢蝉儿今生也就知足了。” 小梳子几乎要哭起来:“你别瞒我了!我知道,你喜欢上了米少爷!米少爷也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是个瞎子,可我偏要说你不瞎,说你还长着眼睛,是因为我早就看出来了,米少爷把他自己的眼睛给了你!你借着米少爷的眼睛看到了米少爷的脸!” 蝉儿的眼里闪起了泪花。 小梳子:“你哭了?” 蝉儿摇摇头:“瞎子是不会哭的。” 小梳子看着蝉儿的脸庞:“不对,我看到你脸上的泪珠儿了。” 蝉儿:“那是烟熏的。” 小梳子:“蝉儿姑娘,你又在说假话了!我把话说到你心里去了,你是高兴才流泪的!” 蝉儿的苦笑凄凉至极:“可能吧,瞎子在高兴的时候,才会流泪。” 小梳子:“不对!不对!男人高兴的时候才会流泪,女人高兴的时候只会笑! 你笑呀!笑呀!“ 蝉儿:“小梳子,你真的非常聪明,而且也非常懂事。我知道,你口里在骂我、恨我,可你心里不这么想,你在把我往米少爷身边推着。你现在让我笑,其实,你是巴望着我哭。” 小梳子惊讶了:“你看出来了?” 蝉儿:“不是看出来了,是听出来了,从你心跳的声音里听出来了。” 小梳子往蝉儿身边坐坐,低下声音:“蝉儿姑娘,说真的,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我比不上你。你虽然是个瞎子,可你心里比谁都明亮。我小梳子,喜欢着米少爷,要是谁敢拿着一把剑对着米少爷,我就会扑卜去,踢他、咬他、夺他的剑,像狼似的。可你呢,也喜欢着米少爷,谁要是把剑对着米少爷的胸口儿,你会一声不吭地走上去,什么也不说,就用自己的身子把剑给挡了……我、我小梳子和你比,就差这么一点点。” 蝉儿:“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有两把剑对着我和你的胸口,米少爷会怎么做?” 小梳子:“米少爷会先救你。”蝉儿:“要是这样,他就不是米河了。”小梳子:“那他会怎么样?”蝉儿:“他会两个人一起救!”小梳子咬咬嘴唇:“蝉儿姑娘,我又不如你了!你想米少爷总是想得比我深。我、我真的不如你!” 蝉儿:“小梳子,不要这么说,我和你跟着米河闯荡天下,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小梳子笑起来:“这么说,我们三人,前世就在一起了?” 蝉儿轻轻摇了摇头:“不会是我们三人,还会有第四个人,第五个人……”小梳子惊叫起来:“真的,还有那么多?” 运河的河面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在晕散着黄黄的光。 14.小舢舨上。夜。 小船儿在水中轻轻划着,划桨的是米河。坐在舱里的是卢蝉儿。蝉儿含情脉脉地“看”着米河。米河也在看着蝉儿。一盏贴着双凤儿红剪纸的风灯高挂在船篷的戳竿上,随着船身的摇摆,在水面晃荡出一朵桃红色的柔光。 米河:“蝉儿,你在看我。可我知道,你看不见我。” 蝉儿嘴角挂着一缕动人的笑:“不,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的一双眼睛,也在看我的脸。” 米河笑了:“不,不是看你的脸,是在看你的头发。” 蝉儿:“我的头发很好看吗?”米河:“很好看,像黑黑的绸子。” 蝉儿:“黑黑的绸子?绸子是什么样的?” 米河:“你摸一下自己的头发,就知道绸子是什么样的了。” 蝉儿抬起手,顺着自己瀑布似的黑发往下缓缓抚着。 她的脸上渐渐荡起美丽的笑容。“绸子真好,”她笑道,“又滑又软。” 米河:“绸子是用蚕丝织的,所以才会又滑又软。” 蝉儿:“我想,要是用我的头发织成绸子,也会这么又滑又软的?” 米河显然被蝉儿的话感动了,道:“这人世间,如果真能用你的头发织成一块绸子,我米河是要办一件事的。” 蝉儿侧着漂亮的脸庞,问:“米少爷,能告诉我你要办一件什么事么?” 第59章 米河:“我想办的事就是,用你的这块绸子,给自己做一件贴身的衣服,整天穿在身上!” 蝉儿笑:“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服?” 米河:“想知道?” 蝉儿点点头。米河望着眼前这位美如仙子的姑娘,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怎么不说话了?”蝉儿轻轻地问。她的手掌半浸在水中,水在她的手指间梳流。 米河放下了桨。他站了起来,向蝉儿身边走去。 蝉儿感觉到了手指间的水流已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慌乱地道:“米少爷,船怎么不走了?” 米河在蝉儿身边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蝉儿,下意识地抬起了双手。他的双手像要捧住一轮月亮似的,缓缓捧向蝉儿的脸庞。 蝉儿似乎触感到了米河手掌上的热量,脸庞向着手掌靠来。 她的脸被米河的双掌捧住了。米河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发烫的唇凑向掌里那张鲜红的唇。两张年轻的唇轻轻碰了碰,飞快地分开了。 眼睛看着眼睛;心跳连着心跳;呼吸叠着呼吸。唇再一次相逢。这一次,是疯狂的胶合! 船在月亮里旋转。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影儿在月亮里旋转。 两人躺倒在了船舱里…… 船儿像是变成了一条空船,在河面的月光中摇晃、摇晃…… 15.北京米与后院。夜。 明月当空,清如玉盘。 一炉清香袅袅盘升。亭里,柳含月跪在香炉前,默默祈祷着。她抬起脸,久久地凝视着明月。她的脸像月光一样苍白。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样,管家庞旺仍站在暗处,在默默地守望着柳含月。 16.牢房内。夜。 月光透过高高的狱窗,支离破碎地落在米汝成脖间的枷板上用b白光重又折回到米汝成的白须上、白发上。枷上的头颅像银子似的发白。米汝成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窗外的月亮。 米汝成内心的声音:“儿子!父亲有个心愿,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亲口对你说!…… 父亲这辈子走得真不容易,能撑到今天,靠着一个人。这个人,要是能在父亲离开你之后,仍能像襄助于我一样襄助于你,父亲也就瞑目于九泉了!……父亲说的这个人,就是柳含月……父亲在闭眼的时候,要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得娶她! 一定要娶她!你只有娶柳含月为妻,才能确保你的仕途一帆风顺!……儿子!你听到父亲的话了么?你听到了么?“ 死寂的牢狱中回响着米汝成苍老的声音。米汝成大惊,紧紧抿住嘴。他这才发现,牢里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几只老鼠在草堆里跑来跑去。他松下一口气,喘着粗气,抬着眼,哺声:“月亮哪,要是我儿子真能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就暗去一会吧!” 17.米宅后院。夜。 月亮隐入薄云。柳含月抬起脸,忧伤地看着那云后时隐时现的月影。明灭着的月影也在明灭着柳含月的双眸…… 18.刑部衙门内。夜。 进进出出的官员神情振奋,一排排扛了枷锁的不法米商和仓场吏被押往大牢。 大堂的门轰然拉开,刘统勋与孙嘉淦走了出来。两人的眼睛里都网着红丝,一脸青灰,嘴角却是挂着难得的笑意。 “孙大人,”刘统勋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这会儿,要是有碗油汤宽面吃,味道如何?” 孙嘉淦舒舒筋骨,骨头间响起喀喀的声音:“那面汤上要是再撒些香葱,扑些胡椒用就既果了腹,又逼了汗,身子就轻快了。” 他扭扭老腰,骨头又一阵响。 刘统勋笑问:“什么动静?” 孙嘉淦也笑:“有段写马的诗,是这么做的:向前敲瘦骨,……” 刘统勋忙接口:“犹自闻铜声!”两人大笑,相互点头:“好马!好马!” 19·刑部衙门厨房。 两碗热腾腾的油面被筷子挑得老高,香味扑鼻。 刘统勋和孙嘉淦吃着面,头上沁着细汗。 孙嘉做:“延清,吃完了油面,该回家躺上一会了吧?” 刘统勋:“我想先去接个人。”孙嘉淦:“米汝成?” 刘统勋:“对,我答应过他,等我擒住了那条火龙,就立马给他开锁。”孙嘉淦:“这么说,我也睡不成了,我得把擒住的这条‘火龙’给锁了,牵到大牢里来。” 两人一起笑起来。 刘统勋:“孙大人,你相信芝麻落进针眼里这种事么?” 孙嘉淦:“什么意思?” 刘统勋:“我是说,有些事儿,巧得叫人不敢相信。” 孙嘉淦:“说来听听。” 刘统勋:“浙江巡抚卢焯报来的孙敬山案子中,提到过孙敬山私换了五船皇粮的事,记得么?” 孙嘉淦:“记得。卢大人还提到,这五条被换成朽米的漕船,正行驶在运河之中。” 刘统勋:“在清江浦被所谓阴兵借走的粮食,是几船?” 孙嘉淦一震:“五船!” 刘统勋:“而被查获的漕运总督潘世贵亲笔开给浙江漕船的放行单上,不也正巧是五船么?” 孙嘉淦:“对呀!这就是三个‘五’了!” 刘统勋:“这三个‘五’,就是三颗芝麻,不偏不倚,都会一块往浙江漕船这个‘针眼’里落了进去!” 孙嘉淦重重拍下筷于:“通了!通了!在清江浦丢失的五船皇粮,正是被孙敬山换走的那五船朽粮!而且,这事的最知情者,就是潘世贵!” 刘统勋:“潘世贵不仅是知情者,更是主谋者!因为姓潘的十分明白,要是让那五船朽米运到通州,而且又是他亲笔开的放行单,只要将粮包打开,就意味他的人头掉地了!更何况,皇上也已发话,船到之时,皇上要亲自到码头验看!所以,这就逼得潘世贵铤而走险,在清江浦设计了这场阴兵借粮的大戏,借‘阴兵’之手销毁罪证!” 孙嘉淦推碗站起,在屋里疾走起来:“好个潘世贵啊!皇上待你不薄啊,你怎么能……如此借妖言而惑众啊!” 一属员匆匆进来,把一叠口供递给刘统勋。 刘统勋看了一会,冷冷一笑:“孙大人!查到的纵火者已有口供录下!” 孙嘉淦急声:“谁是主使?” 刘统勋不做声。 孙嘉淦往空中虚画了一个“三点水”。 刘统勋点了点头。 “啪!”孙嘉淦往桌上重重拍出一掌,怒声:“潘世贵!我日你祖宗!你下手好狠啊!为了销去朽粮存库的罪证,你竟然下令纵火焚烧皇家粮仓!你……你该千刀万剐啊!” 刘统勋正色:“孙大人,牵龙的时候到了!” 孙嘉淦厉喝:“拿绳来!本官要亲自缚下这条恶龙!” 20.潘府门口。日。 书着“潘府”两个大黑字的灯笼落在地上,被纷乱的脚步踩得稀烂。门人和家丁夹着器物,从府里奔逃出来,作鸟兽散。 一只斗彩官帽瓶从家了手中滑落,打得粉碎。从帽筒里滚出一块石头。石头沿着一节节台阶往下滚落。 叠印——钱塘县米镇的百姓向那官斗扔掷着石块;乾清宫的廊阶上,站在官斗前双眼盈泪的乾隆;列着长队的朝廷百官依次从斗里拾起石块,双手恭敬地托捧着,这些官员行走的脚步是如此缓慢,仿佛踩在云头之上…… 又一个家丁奔出宅门,靴子踩在石头上。 石头被狠狠踢开。 21.卧房。日。 失魂落魄的潘世贵穿着一身绸衣,蓬散着辫子,手中拿着一束长长的白绫,站上紫檀镂花拔步床前,脸如死灰地瞪着眼,口里含混不清地喝令着:“……快,快动……手!死、死在家里……比死在……菜市口……有、有脸……” 两个年轻的姨太太哭着,在活世贵面前跪下。 潘世贵将白绫往姨太太手中一扔,跺脚:“还不快绞哇!等刑部的囚笼子到了,再绞就……就来不及了!” 姨太太一人抓住白绫的一头,放声大哭。潘世贵骂:“臭娘们!哭!哭!老爷就是被你们哭成今日这副模样的!” 姨太太惊,停住哭,颤声:“老爷,贱妾下不了手啊!” 定格。 第17集 1.府门外。日。 一列刑部的差役和兵丁拥着一辆披挂着大铁链的囚车,一路奔跑而来。骑马在前的是孙嘉淦。孙嘉淦手中果真拎着一根粗粗的大麻绳! 2·卧房。 潘世贵嘶声大喊:“还不动手,老子掐死你们婊子养的!” 如花似玉的两个姨太太从地上刚爬起,潘世贵便跪倒了,将脖子一梗,涨红着脸喊:“绞!”白绫在潘世贵的粗脖子上绕了一圈。 潘世贵喊:“使劲绞!”两个姨太太攥着白绫,一边哭喊着老爷,一边拼命往外拉。脖子发出咯咯的响声。 “松手!”潘世贵突然憋出声来。 白绫松开了。潘世贵大喘着,双手支着地,抬眼看着姨太太,大着舌头说:“我不能就这么走!替我传句话给孙大人、刘大人!” 姨太太哭着:“老爷说吧!” 潘世贵翻着白眼:“告诉他们!通州西仓,是我让人烧的!可是那清江浦的阴兵,不关我潘某人的事儿!记住了?” 姨太太:“记住了!” 潘世贵:“还有句话,也记住!这根白绫,留着,等我孙子长大成人了,就告诉他,爷爷做官做得不清白,才捡了根白绫将自己绞死了,爷爷下辈子要是还能做上人,就做清白人!” 姨太太:“贱妾也记住了!” 潘世贵似乎发现自己这会儿跪着的样子很可笑、很卑琐,便嘿嘿发出一声笑来,端了一下架子,将双腿一盘,一屁股坐下,双臂往胸前一抱,挺直了腰板道:“现在舒坦了!——绞吧!” 他合上了厚厚的眼皮。哭声又起,白绫重又在粗红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白绫绷紧。 “停!”潘世贵又喊了声,睁开眼,对着头顶放声喊道:“姓刘的! 第60章 你能杀我潘世贵,可你能杀那个人么?……听明白了么!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 喊罢,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绞!”他对着姨太太下了最后的命令。白绫再次绷紧。 潘世贵的脸由紫红变成了猪肝色,又由猪肝色变成了青灰色。 他嘴里的一条肥肥的舌头滑了出来。 3.刑部大狱单人牢。夜。 大锁打开。一只灯笼探了进来。靠在石墙上睡着了的米汝成被惊醒了,抬手遮了光,问:“谁来了?” 无人回答。米汝成撩开披在脸上的长长的白发,把手再遮低些,仍没看清站在灯笼后头的人。“老夫知道你是谁,”米汝成嚅着缺齿的嘴巴,声音格外平静,“你是延清。” “是我!”果真是刘统勋的声音。米汝成咧开长满白须的嘴,笑了:“我刚梦见你来了,睁开眼,你真的是来了。” 刘统勋的声音仍在灯后:“梦里春秋如何?” 米汝成:“浩浩荡荡,混混沌沌,来来去去,匆匆忙忙!” 刘统勋发出一声笑。米汝成也发出一声笑。 两人的笑声响在了一起,充满了整间牢房! 4.田文镜寓所。夜。 一口药罐坐在小炭炉上,冒着热气。田文镜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执着一把破扇,给炭炉扇着风。他孤独的影子可怜地投在地上,又细又长。一根白辫拖在他的干枯的后背,像一截枯树枝,硬倔倔的仿佛能一折就断。这时药罐溢了。田文镜急忙伸出手,把盖掀开。盖烫着了手,他鼓腮吹着手指,白胡子也一瓶一撅的。仆人过来,低声:“老爷,您去歇会吧,药煎好了,给您送到床头去。” 田文镜没理会仆人,欠着身吹着药罐里的浮泡,自语道:“良药苦口……可他们……怎么就不愿吃我开的药呢?……现在……人都死了,再说这话……来不及了……” 他抬起脸,看了看仆人,浮肿的眼皮红红的:“记着,药渣儿不要倒了,我得嚼嚼吃了它。……唉,吃完了这帖药,看来是不用再换方子了……人老了,吃药真管用么?……” 他站起身,腰弯得像弓,摇了摇头,空心拳头敲着背,慢慢朝自己的床榻走去。 “取笔墨来,我得给皇上写折子了!”他对着仆人又道。 药罐儿里的黑泡沫又一次溢了出来…… 5.米府外。夜。 王凤林和许三金猫着腰,贴着墙根问了过来。 像头一次在这儿爬墙那样,两人顺当地翻墙而入。 6.柳含月房外临院的窗下。 窗纸被戳破了一个小洞,一管竹子往洞里伸去。竹管的一头被点着。一缕清烟从探在窗里的那一头冒了出来。塞满竹管的药面散发出好闻的香气。许三金欲打喷嚏,被王凤林抓起一把土封住了嘴。 7.牢房内。 铁镣打开,大枷卸下。两个狱卒搀扶着米汝成站起来。 刘统勋:“米大人请——!” 米汝成百感交集地颤抚着枷板好一会,抬起泪眼:“请!” 8.柳含月房内。 蒙烟在房里弥散。睡在床上的柳含月翻了个身,难受地抓着自己的脖子。 她想睁开眼,却是怎么也睁不开。烟雾在床上弥漫。 柳含月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9.窗外。夜。 王凤林在窗纸上又戳出一个洞眼,往里看去。 他笑起来,低声:“软了!” 10.房内。 王凤林和许三金撬开门闩,闪了进来。 王凤林急奔到床边,抱起柳含月,往肩上一撂。许三金插不上手,忽想起什么,顺手把柳含月床头的鞋子拿起,插在腰间,跟着王凤林往房外跑去。两人刚要迈出门槛,吓了一跳——庞旺铁青着脸,手里执着一根棍子,默默地站在门外!三双眼睛对峙着。 11.街面上。 老木赶着马车,重重地打鞭。车内,坐着刘统勋和米汝成。米汝成虚弱地喘着,问:“延清,不知此案为何破得如此神速?” 刘统勋:“这句话,我该问你的。”米汝成:“问我?老夫扛着枷锁坐在牢里等死,如何破得此案,老夫怎么会知道?” 刘统勋:“真的不知道?” 米汝成迟疑了一下:“真的不知道。” 12.柳含月房门外。 庞旺的声音像冰一样冷:“放下她!”王凤林:“你是谁?”庞旺:“米府的管家!”王凤林嘿的一笑:“不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么?” 庞旺:“米家门庭虽丧,可米家的犬还是一条好犬!” 王凤林:“让开路!你可要知道,我的这位弟兄,是杀人魔头!” 庞旺又冷冷一笑:“很好,我等了几十年,总算把杀人魔头等到了!出手吧!” 王凤林朝许三金侧了下脸:“给我收拾了这个小矮子!” 许三金苦笑着,看看王凤林,又看看庞旺,笑道:“别,别上火!——凤爷,大老爷们不值得为个小女子伤了和气!放下她,我们走人!”王凤林的脸色变了:“狗娘养的,节骨眼上你卖我啊!”突然往腰里一摸,摸出一把解腕小刀来,一下横在柳含月的脖子上,嘶叫道,“让开路!不让,老子割了!” 庞旺和许三金都吃了一惊。 13.马车内。 刘统勋:“既然沧翁推说什么也不知,我刘延清还有什么话可说?”米汝成:“老夫确是如坠雾中。延清这般问我,让老夫如何回答才好?”刘统勋从袖里取出一信,递给米汝成:“这信,你看看!”米汝成展开信,只看了一眼用民皮便好一阵跳,抬眼看了看刘统勋,垂目间起信来。 柳含月的画外音:“雪寒在上,故高山多雪;霜寒在下,故平地多霜。 14.柳含月房门外。 昏迷的柳含月脖子上架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柳含月的画外音:“……上下虽可分别,而雪霜同是寒意!……” 王凤林一步步往曲廊退去。 庞旺厉声:“放下她!”许三金一把抱住了王凤林,哀求道:“凤爷!放下这个女子吧!凤爷,你也是漕船上见过世面的人,不能干这种卖人的行当啊!凤爷,许三金宁肯帮你去偷,帮你去抢,就是不能帮你卖人啊!凤爷,我求你了!” “混账东西!”王凤林怒吼一声,对着许三金的手臂重重扎下刀去!许三金发出一声惨叫,松开了手。王凤林驮着柳含月向大门跑去。庞旺手里虽有棍子,却投鼠忌器,只得舍棍紧追。 15.马车内。 米汝成抬起脸,显然,他认出了这是柳含月的字迹。 刘统勋:“在此信中,还夹有若于米券,延清正是凭着这信和米券才茅塞顿开,理出了破案的头绪。” 米汝成:“这么说,老夫有今日,靠了这信?” 刘统勋看着米汝成:“沧翁真不认得这些字?”米汝成:“不认得。”刘统勋沉默片刻:“可我总觉得,你会认出这些字来的……”米汝成:“为何这么想?” 刘统勋叹了一声,似乎有着满腔的失望:“延清还以为,若是你不认得这些字,你是决不会梦见我来为你开锁的!可我……还是想错了米汝成欲言又止。刘统勋轻轻摇了摇头,无限感慨:”此信字迹娟秀,定然出于女子之笔。……这世上,才女如云,可出了这么一位才华如此脱俗不凡,观物如此沉静机智,出语又如此涉险蹈危的女子,也不枉为天地造化一场了……“ 米汝成默然听着,老眼中闪起泪光。他把脸埋进了暗处。 16·米府曲廊。 庞旺追上了王凤林,扑了上去!王凤林扑地。柳含月软倒在了地上。庞旺一把抱住柳含月,喊:“柳姑娘!柳姑娘!” 王凤林朝着庞旺的后背猛戳一刀,朝着院墙边奔去,爬上墙,跳了出去。庞旺抱着柳含月,拼命喊着。他的声音渐渐嘶哑,身子一歪,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17.柳含月房门外。日。 门拉开,老御医从房内出来。守在门外的米汝成披着一件大夹袄,脸色青灰地急声问:“大医,柳姑娘如何了?”御医笑着:“米大人洗冤出狱,皇上格外高兴,差下官前来府上替米大人开几帖大补元气的方子,却没曾想到,一到府上,就替米大人救起人来了。” 米汝成:“皇上对微臣恩重如山!太医不辞劳累,为微臣一口气救下了三个人,对米某来说,也是重思了!” 御医:“米大人言重了。——敢问米大人,这柳姑娘是府上的什么人?”米汝成:“是老夫的女婢。” 御医一笑:“这等佳人在府上做婢女,米大人不觉得心疼?” 米汝成不自在地一笑:“柳姑娘不是做粗活的女婢,专在老夫书房做些细活。” 御医:“米大人好福气啊!此女的眼角眉梢之间,有股逼人的才气,想必米大人是不会委屈她的。——米大人请放心,柳姑娘只是中了蒙烟的毒气,无碍性命,再过一个时辰便能下得床来。” 米汝成绷紧的脸松下了,长长舒了口气。 18.厢房内。 臂上绑了白布的许三金蹲在凳上,用一只手拼命吃着饭菜,把一张嘴塞得满满的。庞旺的伤势较重,躺在床上。许三金:“我说庞管家,刚才给你我上金创膏药的老头子,怎么是个哑巴?”庞旺:“你知道他是谁么?”许三金:“谁?”庞旺:“御医。”许三金:“御医是干啥的?”庞旺:“给皇上瞧病的。” “喝,看不出来!”许三金笑道,突然两眼一翻,从凳上屁股滑落,坐在地上,“你说什么?那老头是给皇上瞧病的?” 庞旺:“吓着你了?”许三金抬起自己的伤臂,看看扎着的白布条儿,语无伦次地道:“这么说,我、我许三金,也、也当了一回皇上了?” 庞旺:“掌嘴!”许三金顺从地打了自己一嘴巴:“我是说,我、我许三金不是皇上,不不,是皇上! 第61章 不不,是皇上的御医来给我瞧了这刀伤、我像是做了一回皇上!要知道我姓许的这辈子还有这福分,我该让凤爷多下几刀,把我这条胳膊也给戳上个眼!” 庞旺:“坐起来,我有话问你。”许三金小心地护着那伤臂,坐回凳子。庞旺:“告诉我,为什么要帮我救下柳姑娘?”许三金:“说实话?”庞旺:“实话。” 许三金:“我要是说了实话,庞爷您会抽我么?”庞旺:“别叫我庞爷,叫我庞管家。——你从未卖过人,所以你不愿跟着王凤林干,是么?”许三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瞧着柳姑娘像我老婆,才不忍心凤爷这么糟践了她。” 庞旺吃惊:“你说柳姑娘像你老婆?” 许三金:“像!我老婆就是这模样儿的一个大美人!” 庞旺露出一丝笑容:“你好福气。” 许三金:“好啥呀!我说的老婆,是梦里见着的!我梦着我许三金该娶这样的大美人做老婆!——庞爷,不不,庞管家,您没做过这样的梦么?”庞时沉默。许三金笑:“不好意思说了吧?其实,哪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不把老婆想得跟花朵似的,可真的抬进花轿来了,就得拍脑门子:做人做得好好的,于嘛要有梦啊!这不,我老婆给梦毁了!你瞧,这轿子抬来的,不像梦里那个呀!这下可怎么办?闭上眼睡吧,黑灯瞎火的,权当是还在梦里!庞管家,您说是不是这个……” 他突然噤声。庞旺的脸色苍白如雪。“庞管家,您这是怎么了?”许三金走到床前,俯身问,“刚才脸色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庞旺看着许三金:“三金,你说,柳姑娘真的是你梦见过的人?” 许三金点头。庞旺嘴角落出鄙夷的笑容:“你梦见不到她。她从不跑到凡人的梦里去。”许三金:“对了,您告诉我,这柳姑娘是府上的什么人?”庞旺:“仆人。”许三金惊:“仆人?”庞旺的眼睛红着:“对,是仆人!” 许三金想起什么,从腰带上取下柳含月的那双绣花鞋,看了看,抬脸问:“听您这么说,我许三金怕是真做了一件积德的事儿了。仆人命多苦啊!真要是让凤爷把她给卖进烟花楼,她不就是黄连根儿连渣咽了么!——这双鞋,我本想亲手给她送去的,可我看得出,您庞管家舍着性命救她,准是心里有她了!这双鞋,您就给她送去吧!您是管家,她是女婢,你们俩相配!” 庞旺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惊然的冷笑。笑毕,他抬手接过绣花鞋,手指轻轻抚着鞋面,脸上浮起一种幸福的表情。突然,他对许三金道:“三金,你去厨下给我要碗汤来喝,我饿了。”“好吧,您等着!”许三金应了声,走出了厢房。 庞旺:“把门关了!”许三金顺手关上了门。 19·门外。 许三金走出几步,忽觉有些蹊跷,重又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上,透着门缝往里瞧。这一瞧,把他看呆了——庞旺捧着绣花鞋,正像狗啃骨头似的拼命地啃着! 20·清江浦高高的石拱桥。夜。 高斌站在桥顶上,背着手,默默地望着脚下流淌着的运河水,那河岸上,明灭着家家户户昏暗的灯火。小刀子喘着大气奔来:“高掌柜!狗咬人了!”高斌一喜:“这么说,狗认出剁尾巴的人了?——咬到的是谁?”小刀子撩起裤管,哭丧着脸:“咬到我了!”高斌连连摇头:“我说小刀子,你除了给人挖鸡眼,就不会干别的正经事了么?”小刀子:“我也这么问着自己呀!跟了那没尾巴的狗三天三夜了,为什么不咬剁它尾巴的人,偏要咬我呢?” 高斌:“这群狗现在去哪了?” 小刀于摇头:“不知道。” 高斌急声:“还不快找去!” 小刀子:“还找哪?” 高斌狠声:“我就不信狗也讲仁慈,见着剁它尾巴的人连叫都不会叫一声!- -对了,要是见着狗死命地对着一个人叫,就把这个人给我看住!明白么!”“明白!”小刀子应着,一瘸一瘸地颠下桥去。 高斌看去,远远的河岸边,默站着一个人。 他认出这人正是米河。 21.河堤上。 高斌和米河走着,堤下是一艘艘泊着的商船。 那五条空空的浙江漕船停靠在岸边,格外醒目。 高斌:“浙江来的漕船走了,把五条空船留在了清江浦码头。” 米河:“高大人不是说过,你此行就是要把丢失的皇粮找回来么?我想,高大人是能让这五条空船再装上找到的粮食,运抵通州码头的。”高斌叹了声:“难哪!” 米河:“高大人可知清河县的知县这两天去过哪儿了么?”高斌:“不知道。”米河:“我知道。”高斌:“去过哪儿了?”米河:“去过黄河故道上的那间小庙了。” 高斌:“怎么,咱们烧了一回草香,他们也学上了?” 米河:“知县大人烧的不是草香,是自己的一束头发!” 高斌一怔:“烧了一束头发?这、这烧头发怎么能代上香呢?” 米河:“断发以祭,是死祭!” 高斌:“死祭?” 米河:“看来用软县是有心要学小刀子的爷爷,响响亮亮地做一回人,死后也立上一间庙!” 高斌:“我明白了那知县是因为阴兵借粮案就出在他的地盘上,怕追查不出结果,难免死罪,故此才早早给那庙里的前任捎个口信,让他好生等着!” 米河目光突然一闪:“高大人怎么就没有想过,要是那知县就是阴兵,他不也会这么断发为祭么?” “你说什么?”高斌大惊,“你说知县就是阴兵?” 米河:“晚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高斌逼视着米河:“不!老夫看得出,你是心里已经有底了!” 米河:“高大人心中,不是也有底了么?” 高斌:“对了!得让小刀子把那几条没尾巴的狗领到县衙门附近去!”米河:“我就不信五大船粮食会离开清河县!高大人,要是你有了五大船粮食,最能存放的地方是哪儿?” 高斌:“当然是官仓!” 米河:“高大人何不去官仓看看呢?” 高斌的目光一亮:“你是说,时辰快到了?” 22.灯火通明的临河街面。夜。 几个衙门差役从酒楼里下来,一群妓女围上。差役掸着手:“走开!走开!也不看看日子!闹阴兵的事还没了,大爷还等着李知县使唤哩!”差役匆匆朝不远处的衙门走去。突然,一阵狂暴的狗吠声传来。差役往后一看,吓了一大跳。五六只没有尾巴的狗瞪着绿眼,张着牙,沉着脑袋,朝着他们唁唁低吼着。差役骂着,拾石头要扔。狗群一声咆哮,朝差役扑去!差役被扑倒。人与狗厮斗着,血肉横飞! 胡同口,小刀子和他的那帮朋友们吃惊地看着。 小刀子猛想起什么:“还不快去找高掌柜要银子!” 23.码头边一条小胡同。日。 小梳子斜背着她的大布袋,东张西望地走着。也许是她天生就能招惹人,此时她身后又跟着了好几个小叫花子。小梳子从小叫花子手中接过馒头糕饼之类的“窃来之物”放进布袋,然后掏出她的小瓶子,打开,用指尖点着凤仙花汁,给每个小乞丐的眉心点上那么一粒红痣,点完,她就撵着小乞丐去河边“照镜子”。见得小乞丐走远了,她才蹦蹦跳跳地往桥洞那儿走去。突然,她看见一个男人一拐一拐地走来。她认出是小刀子,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二品靴子”上。 她将一个小乞丐招手唤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声。那小乞丐奔到小刀子面前,纵身一跳,一把将他的蓝缎小圆帽摘了下来,往人家的瓦面上一扔,一溜烟跑了。 小刀子叫起来:“谁抢我的帽子了!”一看用d帽子就在瓦面上,骂骂咧咧地跳着够了几下,怎么也够不着,急得满脸通红。 “这不是小刀子么?”小梳子晃晃荡荡地走过来,“怎么了?像猫似的,想吃鱼啊,这么蹦着!” 小刀子认出了小梳子,笑道:“好姐姐!你来得正是时候!你看我的帽子,在屋顶上哩!” 小梳子装模作样地踏脚看了看:“这不是你戴着的那顶缎面缎里的圆结顶小帽么?这帽怎么长腿跑瓦面上去了?” 小刀子:“是狗爪子把它给扔上去的!” 小梳子:“你惹狗了?” 小刀子想起了被狗咬下的那一口,苦着脸说:“谁说不是?这两天,高大人听了你那主子米少爷的馊主意,让我整天跟在断尾巴狗后头,看他咬着谁哩。没曾料到,那狗谁也不咬,偏咬了我一口!” 小梳子:“咬哪了?”小刀子指指大腿。 小梳子:“还好,再往上咬,你就能选到宫里做公公去了!” 小刀子:“好姑奶奶!说正经的,来清江浦这么多天了,我还没回过家哩!好不容易高大人让回了,这好端端的帽子便上了屋顶,您说,我大老远的从京里来,总不能不戴点什么在头顶上吧?——您给帮个忙?” 小梳子:“好说!你蹲下,我爬你肩头帮你取下来!不就是一顶帽子么!”小刀子笑:“那就太谢您了!”急忙贴墙一蹲,让小梳子往肩上爬。小梳子爬了几下,故意站不稳,生气道:“你像个男人?长着个滑溜溜美人肩膀儿,屋檐儿似的,能站住人么?——起来,我蹲,你爬!”小刀子乐了:“你长着黄蜂儿细腰,托得起一个大老爷们?”“你以为你长骨头了?”小梳子一蹲,“爬!”小刀子:“那我真爬了?”“爬呀!”小梳子骂道,“再磨蹭,别人还以为本姑娘蹲在人家屋檐下撒尿哩!”小刀子给自己鼓了劲,抬起靴子往小梳子的肩上踩去。 “怎么了?我小梳子的肩膀儿活该沾你的靴底泥?”小梳子眼一瞪,“有你这么狠心的吗?” 第62章 小刀子连忙把靴子脱了,搁一边,再往小梳子的肩上爬去。 “别尿了我脖子!”小梳子说着,猛发一声喊,托着小刀子站了起来。小刀子顺势爬上了瓦面。“小梳子!你好大的劲!”小刀子在瓦面上取回帽子,拍去尘土,给自己恭敬地戴上,“你站好,我下了!”他探出脚,差点踩空跌下。“小梳子! 我下了!“他喊。屋檐下没有一点动静。小刀子纳闷起来,探头一看,那屋下哪里还有小梳子的影子!再找那靴子,也已是不翼而飞了!他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小梳子的当,在瓦背上跳着脚大骂:”小梳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24.桥洞里。 小梳子哈哈笑着,道:“我才不要好死哩!好活就行了!” 她试穿着刚刚施计得来的靴子,站起身走了几步。靴子太大,她差点跌倒。 “喂,蝉儿!”她对着坐在河边石头上的蝉儿喊,“你的脚比我大,这靴子,送给你了!”蝉儿没有回头:“哪儿得来的,就送哪儿去。”小梳子:“要是我捡来的呢?”蝉儿:“天下没有白捡的东西!”小梳子:“怎么没有?米少爷不就是白捡了我,你卢蝉儿不就是白捡了米少爷?”蝉儿:“把靴子给小刀子送去!” 小梳子:“凭什么?” 蝉儿:“你总不忍心让他光着脚去见他母亲吧?” 25.香烛铺子外。日。 小刀子赤着脚走来。 店铺里挂满了纸箱纸人,柜上也满是线香和红白蜡烛。一位老妇人在忙着折元宝,猛见一双赤脚站在面前,抬起了脸,失声:“刀儿?” 小刀子怯怯的:“妈!是我!”母亲打量着儿子,惊愕:“我儿怎么了,就这么打着赤脚,从京里一直走回来的?” 儿子看看四周,急忙奔进门,稀里哗啦地上起了店板:“妈,别看儿子的脚了! 儿子的脚没出息,可儿子的嘴巴有出息了!儿子有好多话要问妈哩!问的事,句句都是皇上等着的大事!“ 上店板的声音震得满铺子挂着的纸人晃晃荡荡。 26.店铺内屋。 小刀子扒着饭,问母亲:“妈,闹阴兵的前几天,还记得有人来铺里买阴钱么?” 母亲坐着,膝间夹着个竹篮,手中不停地折着金银元宝,道:“这话,不是有人来问过妈了么?”小刀子:“谁来问过了?”母亲:“是个秀才。”小刀子:“妈怎么对他说的?”母亲:“妈照实说了。”小刀子:“妈是说用p几天来买阴钱的,只有县衙门里的差役?” 母亲:“你已经知道了?” 儿子:“儿子的东家从秀才口里知道了这事,告诉儿子了。” 母亲:“可还有件事,妈没有对那秀才说。” 儿子急声:“妈,这是什么事,快说!” 母亲:“那差役买去的阴钱,催得急,妈来不及剪圆,看上去不像是铜钱!” 儿子泄了气:“儿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哩!不就是你老人家没把那阴钱剪得像个铜钱么!” 27.客栈。夜。 几张阴钱在灯下对比着。阴钱的边缘留着不整齐的剪刀痕迹,也不圆整。 高斌放下纸钱,拍了下小刀子的后脑勺:“跟了我这么多天,说了这么多废话,就这一句话值钱。” 小刀子:“高大人,这么说,那天晚上,河上漂着的,狗脸上糊着的,醉汉脑门上粘着的阴钱,都是我母亲剪的纸片儿?” 高斌:“你母亲可帮上阴兵的大忙了!” 他在小屋里踱起步来:“往河里撒阴钱的是县衙门的差役;为了把戏演得更吓人,将那几条狗剁去尾巴的,也是县衙门的差役!可想而知,趁着大雾天把那五船粮食偷运走的,也不会是别的人,一定也是县衙门的差役!看来,这阴兵借粮的奇案,其实就如一张纸,一捅就破!” 小刀子:“怕是不会这么简单吧?” 高斌:“哦?说来听听!” 小刀子:“这两天,那米少爷不见了人影儿。不知为什么,我觉着这米少爷要是不见了人影儿,还会有事儿没完。” 高斌笑了一声,沉下脸:“于本官来说,没办完的事,只有一桩:打开官仓,收缴赃粮!” 28.清河县官仓。日。 仓门轰然打开。满满一仓粮食!身着一身官服的高斌神色冷峻,在一群官员。 的簇拥下,凛然步入仓门。县衙门的大小官员跪伏一地。一袋接一袋的米袋打开。 倒出的全是朽米!跪伏着的官员汗如雨下。一属员捧起米:“请高大人过目!满仓存粮全是从五条浙江槽船上盗得!那五条漕船的贡米早在启运前就已被杭州知府孙敬山掉包,故此全是陈年朽米!” 跪着的官员惊得纷纷抬起了头。 高斌冷声:“何人是清河县令李忠?” 一顶花翎顶戴被一双老手轻轻地摘下,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和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下官便是李忠!” 高斌打量了一眼跪着的李忠,突然大喝一声:“将这妖头押人死牢!”即有几名亲兵上来,给李忠挂上重镣。 “且慢!”李忠从容地从地上爬起,“高大人!罪臣有一事请求,可否恩准?” “说!”高斌冷冷道。 李忠:“罪臣自知必死,可在死之前,有几句话要对高大人说。” 高斌:“下了牢,你想不说也来不及了!” 李忠:“不!我那几句话,不能在牢里说!” 高斌冷笑:“莫非你想高坐在茶馆酒楼之上,再娓娓道来?” 李忠眼里露出失望之色,摇了摇头:“莫非高大人忘了自己烧的那束草了!” 高斌一怔:“此事你怎么知道?” 李忠:“此事,清河县百姓已是人人皆知!” 高斌似乎明白了李忠的意思,沉默片刻,突然一挥手:“囚笼押送李忠去黄河故道!” 李忠撩链跪下:“罪臣叩谢高大人!”抬起脸来时,他已泪流满面。 29.黄河故道旁小土庙外。 劲风低走,黄沙迷眼。高斌坐在一张旧椅l,身旁环列着随员和亲兵。清河县的百姓也默默地围在远处,人丛中,有米河、卢蝉儿和小梳子。蝉儿:“囚车来了。” 米河张望:“我怎么没看见?” 蝉儿:“可你看到了马蹄扬起的尘土。” 米河再看,只见一道黄尘像浓烟似的平贴着黄河故道的低岸滚滚卷来。 30·低岸上。 两匹马拉着囚车奔驰在烟尘中。 囚笼里,李忠披散着的长辫在黄尘中像扬卷着一束白绫。 定格。 第18集 1.土庙外。日。 囚车停下。押车的亲兵下马,奔到高斌面前跪报:“禀高大人!罪犯李忠解到!” 高斌的肩上已落了一层黄土,轻轻掸了掸,突然对着宠里的李忠发出一声极冷的寒笑:“李大人,你如愿了!” 李忠双手抓着笼栅,举目四望了一会,目光落在土庙的瓦顶上,长叹一声:“我李忠,本想扫一扫庙顶上的积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高斌:“扫土的事,本官会替你办了!” 李忠于裂的嘴唇动了动:“谢大人!” 高斌:“李忠,你不是有话要对本官说么?本官此时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能回答本官么?” 李忠:“请大人开问!” 高斌不无嘲讽地一笑:“敢问李大人,你那阴曹地府,是怎般模样的,能讲给本官听听么?” 李忠一脸从容:“高大人想知道阴曹地府是何般模样,这容易。不过,罪臣先得问一问高大人,您来清河县已有多日,可知清河县有多少人口?” 高斌:“七万三千口!” 李忠:“高大人可知清河县有多少个坟头?” 高斌哼了声:“荒野之中,坟冢累累,莫非你要本官替你去数上一遍?” 李忠:“罪臣不必烦劳高大人,罪臣这里有图!” 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张折纸来,哗的一声展开,图上的山川之间密密麻麻点着墨点。“高大人请看!”李忠把图高高举起。“这是本县辖区之图,是片大好锦绣之地!可就在这片皇土之上,布落着整整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九座坟茔!” 2·人丛中。 米河身子一震,踮望着李忠手里的图。 他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抓紧了小梳子的胳膊。 3·土庙外。 高斌看了图一眼,哼然一笑:“说得好!你是想告诉本官,你身为一县县令,正是带着这三万之众的阴兵,来征借大清的皇粮?” 李忠举图的手因铁镣之重而垂下了,目光冷冷地射向高斌:“高大人!你可以将我李忠千刀万剐,你却不可以有半点污言亵读这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九位土中之人!” “大胆妖头!”高斌怒声,“本官不仅要拿你问罪,还要将你这三万阴兵一同问罪!” 李忠重声:“他们不是阴兵!他们是阴魂!他们死不瞑目!他们死了还未满周年!他们都是……都是活活饿死的!!” 高斌一怔:“你是说,这图上点着的,都是新坟?” 李忠涌出泪来:“这三万余口生灵,都是皇上的子民!去年一场百年未遇的涝灾,洪水滔天,大水围困清河县八十八天!可是,有一粒赈灾之粮从天而降么?没有啊!那时,朝廷只要有一船赈粮运来,小小的清河县,岂会有那么多座新坟隆起于这青天白日之下!” 高斌:“胡说!去年清河县大水,惊动朝廷,雍正帝急拨赈粮十万石赶运灾地! 你岂能把饿毙三万余众的罪名枉加在朝廷的头上!“ 李忠:“高大人,清河县的百姓都在此地,你可差人去问一问,去年重灾之时,可曾见到过一粒皇粮!” 高斌:“那我问你那十万石赈粮哪去了?莫非也被阴兵征借而去?” 李忠:“正是被阴兵征借而去!” 高斌:“那阴兵不就是你李忠么?” 李忠:“高大人难道没看见,去年十月的一份邸报上,说是两艘运赈粮的大船倾覆于黄河的事么?” 第63章 高斌:“见到过!”李忠:“罪臣后来才知道,这两条船,正是赶赴清河县的赈灾粮船!” 高斌:“粮船沉于黄河,这也怪朝廷么?” 李忠:“可高大人万万不会知道,这沉没之船,竟然是空船!” 高斌猛地站了起来:“一派胡言!难道你下水看过?” 李忠:“罪臣年迈,下不得黄河,可罪臣亲自带着三十名深熟水性之人来到沉船之地,亲眼看着他们潜入水中!” 高斌:“黄河向来水流湍急,舱中之粮,定是被水冲走!” 李忠:“十万石粮食都在麻包之中,舱内必是叠放规整,就如堵决之垒土,层层叠叠,岂能被冲得一袋不剩?” 高斌:“依你这么说,这船中之粮,是被人盗了后,再沉船毁迹的?” 李忠:“正是如此!” 高斌:“朝廷的赈灾之粮不可动,私动者必死,这是皇章国宪铁定了的!既然你已发现赈粮被盗,为何不奏报朝廷?” 李忠:“如此天大之事,罪臣岂敢不奏?” 高斌:“既然奏了,朝廷怎么会没有一点动静?” 李忠:“这正是罪臣的疑问!” 高斌默想了会,厉声:“此事与你犯下的阴兵借粮案无关,本督自有另议!--李忠,你现在如实招来,为何要托借阴兵之名,将五船漕粮偷盗一空?” 李忠沉默了,两眼望向那土庙。庙前那香炉里,残烟缕缕。 4.人丛中。 小梳子推推米河:“米少爷,他们说了这半天,我可听明白了!这县令李忠,想扯上黄河沉船的事,把自己犯下的罪给抵了!” 米河不做声。小梳子:“你脸色这么难看,在想什么哪?” 米河脸色沉重:“我在想,要是李忠把话都说出来,这案子,就不会是高大人想象的那样了。” 小梳子:“你怎么知道?”米河:“要是去年那两船赈粮及时运抵清河县,也就不会再有清河县的阴兵借粮案。” 小梳子:“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又被你说糊涂了?” 米河:“听下去你就不糊涂了。” 5·土庙外。 高斌:“面对先贤之灵位,你李忠已无地自容了,是么?” “说得好!”李忠的双眼红了,“我李忠,此时此地,前有先贤之灵位,后有清河之百姓,上有煌煌之白日,下有辚辚之囚车!我愧疚至深!——高大人,你不是想知道我李忠为何要借阴兵之名盗那皇粮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高斌对身边的属官道:“笔录!” 李忠眼里噙上了泪花:“去年秋日,大水淹我清河八十八天!庄稼荡没,黎庶饥荒!城中民粮殆尽,百姓炙鼠拔草为食!盼着圣上恩赐赈粮的官民,人人望眼欲穿!那些天,路上饿殍如同积土,屋中哭声如同雷鸣!本县衙门之内,就有七成官员饿死在公堂之上!在此全县官民灭绝之时,我李忠身为一县之父母,惟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私开官仓,私放赈粮!李忠知道,私开官仓放粮,罪在不赦。可为了清河县不至于绝县、清河县百姓不至于绝人,我李忠解下腰间的钥匙,亲手打开了官仓!……” 轰的一声震响,仿佛从地底下传来。高斌回头,直见黄尘冲天!等尘土稍落,高斌方才看清,那围看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高斌震惊,猛地站了起来。又一片百姓跪倒,尘土大作。 高斌眯着的双眼中,奔腾着滚滚的扬尘! 6·驿馆。夜。 晃动着的灯影下,一支笔在不停地蘸墨、不停地疾写。 高斌在写着奏章。 高斌的画外音:“……臣高斌受刘统勋大人重托,实力查审清河县阴兵借粮一案,不敢稍存瞻询、致有隐匿!……事因盖起于该县上年遭遇百年未有之大涝,朝廷运赈之船又倾覆黄河,城中饿毙官民达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九口之多!县令李忠救民心切,擅开官仓放赈,从而致使官仓空虚,库无粒粮!皇上新膺大宝,励精图治,以普查各地仓粮之额为乾隆元年之首要大事!李忠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急以补粮充仓,瞒天过海,以逃避朝廷之严究,故此谬出下策,借阴兵借粮之名,行偷盗皇粮之实!……臣以为,李忠‘开仓’救民可以宽恕,‘借粮’充仓不可轻饶!…… 然,臣还以为,李忠此举,是老朽糊涂所致,并非意在逞恶,更无贻害地方……“ 灯花儿猝然爆出一朵绿火,笔停了一下,接着又写了下去。 7.上书房。夜。 高斌的折子在乾隆手中。 旁白:“震惊乾隆元年的清河县阴兵借粮案,使年轻的乾隆皇帝看到了他的政权所面临的危机。他决不会放过这次大案告破的机会,向全国展现他的政治才华以及励精图治的决心……” 乾隆重重扔下奏折,怒声:“好个‘老朽糊涂所致’!朕看他高斌才是老朽糊涂了!”等候传旨的太监跪伏地廊檐下,谁也不敢出声。 乾隆:“传旨!凡涉及清河县阴兵借粮案之大小官员,俱难宽纵,一律以妖言误国、偷盗国家罪办,斩立决!” 传旨太监:“喳!” 8.清河县官仓外。日。 黑压压的百姓跪伏一地,人人肩头负着大大小小的米袋,哭成一片。高斌站在紧闭的仓门前,面色阴郁,大声道:“各位都回去!你们就是背着再多的粮食来,也还不清李忠欠下朝廷的巨债!你们就是抛下再多的眼泪,也抵不了李忠犯下的滔天大罪!” 百姓们哭喊得更凶了。一老叟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块大布,抖开,那布上写着两行血字:李忠救人不救己,皇上问斩不问天! 巨大的血字把高斌看得心惊肉跳。 高斌怒声:“快快缴了这血书!”连连跺脚,大声道,“你们不是在救李忠,是在用血磨刀!磨斩下李忠首级的刀!” 百姓的哭声停了,一片死寂。两个亲兵上前缴下那血书。 高斌脸色发白,指着满地跪着的百姓们:“你们……你们已经把刀磨快了!” 那老叟哑声问:“高大人!李忠大人还有救么?” 高斌怒容满面:“你们都背着粮食给我滚回去!李忠还能不能救,得问天皇老子!” 他的手指向天空。跪着的人朝天上看去。浓云密布! 9.不远处的石拱桥上。日。 河风劲烈,掀着一袭破旧的袈裟。明灯法师拄着锡杖,在默默地望着官仓的方向。他闭上眼,双掌合十,低语:“世上本无阴兵,人间难留李忠!阿弥陀佛!” 10.驿馆高斌住屋。日。 小刀子进来:“高大人,米河来了!” 高斌正在伏案疾书,急忙放下笔:“快请!” 小刀子对门外道:“米少爷请!” 米河进来,开口便道:“高大人,你的手往天一指,做出个佛手指天的模样,不觉有愧你的这身官服么?” 高斌被米河这劈头一震,一时转不过弯来,道:“米少爷这是什么意思?”米河瞥了眼案面,冷声:“高大人又给朝廷递折了?”高斌不悦地:“米少爷,你是我的客人。既然是客人,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米河:“我不是你的客人,只是你的路人!你我同路而行,只是偶然相遇罢了。不过,你我现在该分手了!” 高斌:“你有话要对老夫说,是么?” 米河:“人微言轻,说了你也未必会听!” 高斌对着门外喊:“备茶!” 11.县牢里。日。 身负重枷的李忠坐在草堆里,在用一把梳子梳着自己的长辫。 隔着一道大栅是个大牢,关着黑压压一群挂镣的官员。 一官员爬到栅边,轻唤:“李大人!李大人!” 李忠停下手:“怎么了,都睡不着?” 那官员淌着泪:“李大人不是也没睡么?皇上的圣谕已经下来了,开斩之日就在眼前,各位同僚都替李大人难过!” 李忠:“我也替各位同仁难过。此次批斩的有二十八位吧?” 那官员:“二十七位。方大人入狱之时,气血上涌,已经先走一步了。”李忠:“听狱卒说,清河的百姓刮空了自家存粮的瓦瓮,背着米袋,要替咱们赎罪。听说了这件事,我心里不安。”那官员:“不安的该是咱们这些糊涂之人!当初,要不是咱们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事情怕也不会闹得这么大!李大人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李忠:“这怪不得各位,你们也是为我好,怕我因私放赈粮而蒙重罪。…… 唉,别提这些了,谁让咱们做着官呢!既然做了官,也就如同做人一样,就难免会犯上一回两回糊涂的。“那官员:”可做人犯了糊涂,未必就会死,而做官犯了糊涂,就难逃一死了。“李忠:”这是因为,做官的做下了糊涂事,祸国殃民啊!皇上这么处置咱们,是对的。皇上心里放着的,不只是一个清河县,而是一个大清国!“ 那官员:“其实,咱们都是被一个不知名的人害了!” 李忠:“你是说那个盗走了那两船赈粮,然后又沉船于黄河的那个人?”那官员:“对!此人该干刀万剐!” 李忠:“身披重枷之后,我李忠方信‘天网恢恢’这句话的分量。不用着急,这个不知名者,既然有本事盗走赈灾之粮,而且事后又把手脚做得这么干净,非朝廷重臣而难为!我看他,早晚也会落入网中的,就跟咱们如今一样!” 那官员:“咱们清河县这三万六千余条百姓的人命,如今又是二十八条官员的人命,都让朝廷的墨吏给害了,想到这,各位死不瞑目啊!” 李忠:“我本想对那高大人说一句话:”为百姓死,做鬼亦雄。‘可是,话到嘴边,我收回了。“ 那官员:“为何要收回这句话?” 李忠:“咱们打着阴兵借粮的幌子,行盗皇粮,这哪里是在为百姓啊!高大人说得对,面对先贤之灵位,我李忠无地自容啊!” 第64章 他将手中的梳子递过栅去:“各位好好梳个头,行刑之时,也好争下个最后的体面!” 梳齿上,白发缕缕。 12·驿馆高斌房内。 高斌与米河显然是在争执,两人皆是面红耳赤。 高斌:“……你是说,李忠一案,本大人是奏错了?” 米河:“米河只是一介书生,岂敢评说高大人的奏章!米河前来与你告别,只是想提醒高大人一句,莫忘了你在那土庙前烧过的那束草!”高斌:“你在笑我也会像小刀子的爷爷那样,一年之中,连降五级?”米河:“那日烧草之时,有句话我没有对您高大人说。”高斌:“什么话?”米河:“烧香之人,其实就是在替自己烧香!”高斌:“你侠义刚直,又秉得南人的睿智灵秀,是难得的人才,已深得老夫器重于怀!可是,这几天,老夫却已经看出,你生性激情,出言无忌,不仅目中无官,更是眼里无人!老夫断难再交你这样的忘年!” 米河:“古人说,无癖之人不可交。米河天生有直来直去的毛病,也算是一癖,你不与我这样的人结交,是你的损失!” 高斌抖着手:“你,你给我出去!” 米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高大人不听我米河之功,立即将所押案犯正法,且还希冀着一纸奏折能救下李忠诸人,这,你已经犯下了两大错!” 高斌的脸白了:“往下说!” 米河:“第一错,你违抗了圣旨,缓误了斩期!第二错,你还不懂得皇上下诏斩人的用意!” 高斌:“皇上下诏斩决这二十八人,意在警示世人,难道还有别的用意?” “有!”米河道,“高大人是带兵打过仗的,定然知道这么一个事理:战马奔驰于沙场,是因为听到了杀声;而战马失蹄于沙丘,是因为听到了风声!” 高斌摇头:“老夫从未听到过此说!” 米河:“既然高大人没听说过,不妨听米河说来!——风声萧萧,万木瑟瑟,其势远甚于刀火的拼杀之声!那战马岂不为之惊心而失蹄垄丘之下?” 高斌微微点了点头。 米河:“如今,大清国就是一匹战马,皇上就是驭马的将军!高大人请想,骑在马上的将军,突然发现坐骑正在战栗,马蹄正在陷沙,而让坐骑如此不堪的,正是那萧萧阴风,惨惨寒潮,还有那满地摇晃的枯枝败草!这位将军坐在马背上,还坐得稳么?” 高斌惊:“你是说,清河县一案,已让皇上看到了大清国之垂危?” 米河:“如果我是皇上,我就已经看到了!” “大胆!”高斌沉声一喝,急忙关上门窗,“此话要是传出去,你米河还想要颈上的这颗脑袋么?” 米河:“米河有没有脑袋无关大清国的安危,可是你高大人却不同了!你身为朝廷重臣,身上又担着如此重大的案于,你的脑袋比谁的都贵重!” 高斌:“难道你已看出,我的脑袋也在……怎么说呢,也在这么晃着?” 米河:“如果高大人将具保李忠的折子递上去,至少你的顶戴已经晃着了!” 高斌的脸涨红起来,猛一击案:“高某人平生最恨的,就是见死不救!” 米河刀枪不让:“借阴兵之名打劫皇粮的那些人,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为过! 因为,此风若长,国无宁日!“ 高斌:“阴兵之说,只是李忠的假托之名!李忠爱民如子,功大于过,不该诛灭!” 米河硬声应对:“李忠虽然爱民,却不爱国!” 高斌:“李忠可杀,而万民之心不可伤!” 米河:“大清国才是万民之国!李忠心中只有一方百姓,而无一国百姓!” 高斌颤着唇,指着门:“你、你走!走——!!” 米河:“我走之后,莫非高大人还要将奏章写下去?” 高斌气得嘴唇发青:“老夫不仅要写具保李忠的奏章,老夫我还要给刘大人、张大人、鄂大人写信,与老夫联名合奏,保下李忠的那颗脑袋!” 米河沉默片刻:“好吧,看在与高大人相识一场的分上,我米河也会给你烧上一束草的!” 他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13·门外。 “站住!”身后响起高斌的声音。米河站停了,回过身来。 高斌眼里含着泪光:“米公子,有件事,你或许不知。” 米河:“什么事?”高斌:“在去年那场水灾中饿死的三万余口之中,有他李忠的九十岁老母,六十岁老妻,四十岁长子,二十岁孙女和一岁的重孙整整五代五口!” 米河平静地:“多谢高大人告知。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而且,就在此时,我的两位朋友,正在祭扫李家的坟莹!” 高斌一震,动容。 14·坟地。 小梳子和蝉儿穿行在累累坟家间,一把一把地将竹篮里的纸钱撒向坟头。小梳子:“蝉儿姐,你说,这些钱,李家的人能收到么?” 蝉儿:“等将来我死了,你撒钱给我,我就知道能不能收到了。” 小梳子:“你死了,我可不撒钱给你!要撒,就撒世上最好看的花给你!”蝉儿:“为什么?” 小梳子:“你在人间活着,从来没见过花,只闻过花!等你死了,你就不会再是个瞎子了,就能见到花是什么模样了!” 蝉儿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要是我的眼睛治好了呢?” 小梳子:“我看你还是瞎着好,要不呀,你会失望的。” 蝉儿:“什么东西会让我失望?” 小梳子:“你呀,要是看见米河少爷长得那么丑,心里不难过么?” 蝉儿:“一个瞎眼的人,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是俊,什么是丑。” 小梳子:“我说不过你!反正呀,你还是瞎着好,要是你看见我发火的样子,也会失望的!” 蝉儿:“不对,你只有在发火的时候,模样才最可爱!” 小梳子摇摇头:“唉,你呀你,总是压着我一头!下辈子呀,我真的是要做个像你一样的既聪明又漂亮,而且还讨男人可怜的瞎姑娘!” “错了,她并不可怜。”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 两人一惊,四寻。从坟劳间走出明灯法师。 小梳子失声:“明灯法师!你怎么也到了清河县?” 15·北京米府。夜。 曲廊间,庞旺匆匆领着一名医官走来。医官:“米大人是何时咳血的?”庞旺:“昨天半夜里。”医官:“服过什么药了么?”庞旺:“米大人说了,这是老年咳,把血痰咳出来就好了。可今儿一早,那床头上已是红了一片。” 16·米汝成房内。 米汝成靠在床上,两眼闪着绿光,呼呼地喘着。柳含月坐在床边,给米汝成喂着水。米汝成眼里蓄着浑浊的老泪,喘不成声:“含月……你觉着,……老夫会、会这么快就死么?”柳含月拭去米汝成嘴角的血丝,轻声:“老爷,我知道你想让儿子来见你,是么?”米汝成点点头:“刚才,刘大人来看老夫的时候,他告诉…… 告诉说,我儿子米河,如今正在清……清江浦!“ 柳含月:“让庞管家去一趟,把你儿子找来?” 米汝成:“不,等不及了。快差人……差人给清江浦送去急信……要米河…… 借驿站的快马……六百里加急……赶、赶来见我!……我有……有大事告诉他!“ 门声一响,庞旺领着医官进来。庞旺:“老爷,医官请来了。” 米汝成张着合不拢的嘴,沙哑着声音问:“医官,告诉老夫……老夫我……还有几个……时辰?” 医官摸了摸米汝成的脉象,又看看铜盂里的血,道:“米大人请宽心,眼下正是春回之时,米大人的病定然会有转机的!” 米汝成的颧骨闪着肿亮,艰难地笑笑:“谢你金口了。——庞旺,拿纸笔来!” 庞旺看看柳含月。柳含月给他丢了个眼色,庞旺急忙取过纸笔,递到米汝成手上。米汝成握笔的手颤得厉害,在纸上晃着,久久落不下墨。 柳含月:“老爷,写吧。” 米汝成顺从地点点头,笔尖往纸上戳去,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四个字:“我儿速来”。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在纸面上! 17.清河县驿馆高斌房内。日。 高斌在看着一封封京里来信,手在微颤着。 叠印画面——刘统勋目光严厉:“二十八颗人头为何迟迟不落?高大人如何向朝廷自圆其说?” 张廷玉痛心疾首:“右文,你这是在玩火哇!” 鄂尔泰满脸焦虑:“高大人!莫要再与自己的脑袋打赌了!” 信笺一页页从高斌手中落地。高斌长叹了一声,跌坐到椅子上。高斌内心的声音:“……玩火也好,打赌也罢,那清河县令,确是为百姓办了好事的,咱们身为朝廷重臣,不能不念其功啊!可你们……今儿个都是怎么了?开口就是一个‘杀’字,而且片刻不饶……” 叠印画面——米河重声说着:“借阴兵之名打劫皇粮的那些人,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为过!因为,此风若长,国无宁日!” 高斌摇了摇头,自语:“米河啊米河,你若是为官,天下百官必将人人自危!” 米河的声音:“不自危者,何能为官?你高大人这也不懂么?” 高斌一怔,寻望四周,却是见得自己孤坐在屋内,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老泪横流。 18.清江浦高高的石拱桥旁。日。 一声长长的刑号猝然响起!桥上桥下,观斩的百姓人山人海。大锣重击,两列兵了冲出一条通道,囚车一辆接一辆驶来。监刑台上,刀枪如林,正中坐着高斌,两旁是表情肃然的众官员。刑号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将人的心一次次地揪紧。高斌脸色苍白,抬头看看太阳。太阳青如铜镜。 报斩官出列,喊:“时辰已到!将犯官二十七人押往河边刑台!已死犯官方轩良,抬尸受刑!” 第65章 囚笼打开,背上插着斩标的二十七个官员被拖了出来,冲上那座临河而搭的高高的刑台,-一按跪下去。一块门板抬来,两个兵卒将方轩良的尸体挟了,也拖到刑台上。 百姓们无声地涌动着,泪眼望着刑台跪着的死囚。 三声炮响,惊心动魄!高斌的额头淌起了汗。他的手指在颤着。 报斩官俯身,低声:“高大人,下斩令吧!” 高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牙帮一咬,突然抬手一挥,吐出一个字来:“斩!” 报斩官厉喝:“开斩——!!” 斩鼓急响!那刑台上,二十七颗活人脑袋和一颗死人脑袋被齐刷刷地按上斩墩。 行刑的亲兵举起了二十八把砍刀。桥上桥下的百姓跪倒了,哭声震天!刀光一闪,一道鲜血喷射而出!李忠的人头第一个从高高的刑台直落运河!人头在水中溅起一朵通红通红的水花,高可逾丈!几乎在人头落下的同时,一把把纸钱从桥顶往河里撒落!刀光又起,又一颗人头落河。沿河的百姓将大把大把的纸钱抛向河中,河上河下纸钱飞扬,飞得漫天皆是。人头一颗接一颗落水,纸钱像飞雪般地飘起,飘得漫天一片黄色…… 二十八颗人头浮在了河面。撒落的纸钱几近封河! 清河的百姓涌动在河边,呼唤着李忠等官员的名字,泪眼目送着那一颗颗人头被纸钱簇拥着向北缓缓流去。 河岸边,米河、小梳子、蝉儿站在明灯法师身旁,默默地望着。 米河:“这是乾隆朝最大的一场雪!” “是啊,好大的雪!”明灯法师双手合十,长吁一声,“杀戒不开,天下不宁! 但愿雪后天晴!——阿弥陀佛!“ 纸钱片片如雪!一匹马奔来,策马急驰的是黄衣传旨官,百姓纷让。传旨官举着圣旨盒,高喊:“高大人接旨——!” 满街上下,除执器兵丁外,官民闻声下跪。 监刑台上,高斌咚的一声重重地跪倒了。 19.冷寂的路面。 满地黄纸翻飞,缠人鞋脚。 蝉儿走得沙沙响:“米公子没有说错,高大人有结局了。” 明灯法师:“不,不是结局,这只是高大人轮回的开始。” “对了,米少爷呢?”小梳子四顾,喊起来:“米少爷呢?” 20.荒沙荡荡的黄河故道上。日。 两溜黄烟,一双布鞋。米河快步走在故道的高岸上,头顶是那轮青铜般的太阳和一只孤飞着的苍色大鸟。大鸟的影子在地上横移。米河抬起脸,看那大鸟。大鸟盘旋。米河大声问:“你也在找你自己的影子么?”大鸟无语。米河对着大鸟说:“我也在找自己的影子!可我找到了!因为我在地上!我和我的影子都在地上!” 大鸟俯冲而下,落地。米河指着远山、远村和那远远的黄河高堤,对大鸟道:“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有那么多影子!山影,树影,堤影,……这些山、这些树,还有这黄河高堤,它们始终与自己的影子不离不散。其实,你的影子也与你不离不散,你和影子就在一起!” 大鸟仿佛听懂了似的,振翼起飞。米河眯着被阳光直射着的眼睛,目送着大鸟远去,大声道:“我还该告诉你,影子,就是你自己的灵魂。若是灵魂驱使着你必须办一件事的时候,你无法抗拒!” 大鸟越飞越远,渐渐凝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21.土庙里。 小小的黑点渐渐化大,原来是一个墨字。 一块木牌上写着:“李忠之位”。 米河将木牌插在供案上。他对着供牌深深作了一揖,弯腰取过已经扎好的束草,点着,插在炉里。草烟升腾。 米河望着供牌,动情地说道:“李忠大人!钱塘秀才米河,结草为香,供奉在你的灵前!此香,是供你的人品,不是供你的官德!你拯救清河百姓而冒死开仓,这是你人品有望!你托借阴兵之手而盗走皇粮,这是你官德无存!此香,也是供你的仁慈,不是供你的险恶!你痛心清河县的三万六千座新坟而放声悲哭,这是你的仁慈!你无视大清国的三千二百里运河而悬挂阴旗,这是你的阴险!李忠大人,我米河的这束草香,你收受得了么?倘若你收受得了,你就将此满庙的青烟随你而去!” 庙窗霍然洞开。青烟涌出窗去,散向青天。米河望着头顶的流烟,渐渐笑了。 庙门重重地响了一下。米河回头。白得刺目的阳光中,站着一具肥硕的人影。 米河:“高大人?” 高斌手中拿着一束草,踉跄着迈进庙来。 米河:“没想到,高大人还会再来此处!” 高斌惨笑一声:“自己的香……该由自己烧!” 米河轻轻摇了摇头:“不对,高大人的香,该由许多人来烧!——高大人请看身后!” 高斌回头,惊了,眼中顿时涌出泪来。 庙外,站着明灯法师、卢蝉儿、小梳子和小刀子! 四人手中,皆有一束升腾着青烟的草香! 22·黄河故道高岸上。 一行人走在夕阳中。 高斌走在米河身边:“如你所料,皇上降了我的官品,从二品降到了四品,比小刀子的爷爷降得还快。” 小梳子抢嘴:“明灯法师说,这只是高大人轮回的开始!” 高斌苦笑:“法师之言,怕是没错的了。” 蝉儿:“若是把官品降得一干二净了,想必也就跳出了轮回。” 米河:“高大人的这几步路,走得比以往更安详了,看来,高大人已在准备着下一回了。”高斌笑起来:“米公子总能看出老夫所思!”见小刀子落在后头抹着泪,便道,“小刀子,你怎么哭了?” 小刀子拭着眼泪:“高大人,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说爷爷的事,高大人就不会应验了我爷爷的厄运!” 高斌拍拍小刀子的后脑勺,笑道:“米公子不是说了么,老夫的顶戴轻了,这几步路就走得更安详了。——小刀子,高大人如今已是浙江督办河工的监官,回不了京城了,你是跟高大人走呢,还是回澡堂子给人修脚?” 小刀子:“高大人如今就是我的爷爷了,我就是高大人的孙子了!爷爷这么大年纪,孙子不跟着一块走,就不是孝顺人了。” 一番话把高斌的眼睛说红了,高斌又拍拍小刀子的后脑勺,没再说话。 一匹驿马急奔而来,黄尘滚滚。 马在一行人跟前停住,驿官下马,急问:“谁是米河公子?” 23.驿道上。日。 两匹壮马在吃着草。 米河背着行囊,与明灯法师、蝉儿、小梳子告别着。 小梳子在淌着泪:“米少爷,你这一去,还能回来么?” 米河:“我们都是有缘的人,只要缘在,就还会在一起的。” 蝉儿的脸色苍白,咬着下唇,显然在克制着自己。 米河走到明灯法师身边,突然跪了下去。 明灯法师:“老袖知道你有事托我!——起来说。” 米河抬着泪眼:“不,法师答应了这件事,米河再起来。” 明灯法师:“若是老袖没有想错,此事定是与蝉儿姑娘有关。” 米河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那封信,展开。 信上血迹斑斑。米河托着信,眼中闪着泪花:“家父的手书之上,满是鲜血,想必家父已是病重垂危。米河此去北京,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钱塘。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用b就是蝉儿姑娘的眼睛!” 蝉儿的嘴唇在剧颤。米河:“蝉儿姑娘的父亲,于我米河恩重如山,米河图报心切!蝉儿姑娘自己,对我米河更是寄予着为她治愈双目的厚望,米河自当义不容辞!况且,我米河也向蝉儿姑娘发过誓,哪怕带着她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为她找到良医!然而,江湖飘泊,世事缠身,米河我虽然四处寻访过高明医家,却是未能如愿!今日,米河要走了,而蝉儿姑娘的眼睛仍是一片黑暗,我……我真的是愧疚难当啊!” 哇的一声,小梳子已经哭了起来。 蝉儿忍住泪,极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 “说下去。”明灯法师道。 米河双手紧紧抓着明灯法师的禅杖,泪水满面:“法师是我米河的恩师,曾将我从自己的影子中引出,引人这大千世界、浩荡人海!是法师让我米河重新人世做人!法师的恩情,我米河难以偿报,只有牢记法师的箴言,高托法师赐予的瓦钵,为天下百姓的饭碗争得满盈的五谷!法师!倘若我米河再劳累于您,将蝉儿姑娘托寄在您的禅杖之下,求您为她寻医治眼,您会责怪我无礼么?” 明灯法师长长吐了口气:“米河,你已经明白了你的天职,老衲已经不再为你担忧了。放心去见你父亲吧!想必你父亲会让你再次入世的!蝉儿姑娘的眼睛,虽瞎犹明,若是缘定要让她再看一次这人世间的一切,怕是也会如愿以偿。” “米河代蝉儿姑娘谢过法师了!”米河深深伏下身去,给明灯法师叩了一个头。 蝉儿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决堤似的涌流出来。 第19集 1·古道。黄昏。 夕阳如火。米河骑着马,身后牵着一匹备马,飞也似的奔驰着。身后突然传来喊声:“米少爷——!米少爷——!”米河勒马回首。策马奔来的是小梳子。 米河:“小梳子,你怎么追来了?” 小梳子:“我借了匹马赶来了!——米少爷,给!” 她手中托着的是一把剑。米河:“这不是蝉儿的剑么?” 小梳子:“蝉儿姑娘让我交给你!她还让我带着一句话。” 米河:“她怎么说?”小梳子:“我不敢告诉你。” 米河:“为什么?”小梳子:“我怕你伤心。” 米河:“蝉儿姑娘绝不会说出让我米河伤心的话。” 小梳子:“不!她真的说了!” 米河:“那你还不快告诉我!” 小梳子眼里含上了泪水:“那你先告诉我,你爱着蝉儿姑娘么?” 第66章 米河沉默。小梳子:“为什么不说话?”米河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梳子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笑容,腮上的泪水急淌着,笑道:“蝉儿姑娘要是能看到你点了头,她会……会……会……” 米河:“为什么?” 小梳子把笑容收住了,泪眼朦胧:“我不知道会怎样。” 米河:“你在替蝉儿姑娘高兴?” 小梳子拼命点点头。米河:“为什么替她高兴?” 小梳子:“因为……因为我也爱你!所以、所以我替她高兴!” 米河正色:“你去告诉蝉儿,等我从北京回来,就和她成亲!” 小梳子:“真的?”米河:“真的!” 小梳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扑到米河的马边上,跳起身,一下攀住了米河的腰,笑道:“米少爷!你成亲的那天,我给你梳条大红的辫子,好么?” 米河:“好!”小梳子:“说定了?”米河:“说定了!” 小梳子松开手,落了地,一拍马背:“米少爷,上路吧!” 马奔跑起来,米河口喊:“你还没有告诉我蝉儿姑娘的那句话!” 小梳子大声说到:她真的喜欢你!“ 米河笑了,用力一夹马腹,马急驰而去。小梳子望着米河的背影,突然喊:“我是骗你的!蝉儿姑娘让我告诉你,她不喜欢你!” 米河显然没有听见,消失在远处那如火的云霞间。 小梳子哭了起来,一边爬上马背,一边大声对自己说:“蝉儿也在骗我!我真笨!真笨!真笨!” 她狠狠抖缰绳,掉过马头,马急驰起来。她的背影在晚霞的勾勒下显得那么纤弱,而她策马的动作却是那么粗犷…… 2.米汝成卧房。日。 一双浑浊的老眼睁开时,同时亮起来的还有房外涌人的阳光。 旁白:“人头落了百余,仓粮毁了万石,而得益最丰者,正是米汝成。这是病入膏盲的米汝成万万没有想到的。就在米河从清河县启程赶往北京的第二天,米汝成接到了乾隆皇帝升他为仓场总督的谕旨。” 从门外进来的是宣旨官。 柳含月和庞旺扶着枯柴似的米汝成从床上下来,趴跪在地。 宣旨官大声宣旨:“……着米汝成接任仓场总督,即日赴任,望卿实心办理仓务!钦此!”米汝成老泪纵横,抖着唇:“臣……接旨谢恩!吾皇万岁……万…… 万岁!万万……岁,“ 宣旨官:“皇上另有口诏:米汝成重病在身,以养治为要,上任之事不必操切! 钦此!“米汝成再次伏下头去,呼:”天恩……浩荡!臣……领旨!“ 他身子一软,趴倒在地。 柳含月和庞旺急喊:“老爷!老爷!” 3.北京一条繁华的长街。日。 鸽群掠街飞过,鸽哨嗡嗡。米河牵着马,在人群里走着,抬脸望天。鸽群远去。 米河收回目光,向路人打听着什么。一老叟指点。米河抱拳作谢,匆匆牵马拐向另条街面。 4.米府。夜。 过廊上,庞旺快步奔向米汝成的卧房,对着仆人道:“快去扫出一间屋子!米公子到了!” 5.米汝成卧房。 “老爷!少爷到了!”庞旺进了门,急声道。 床边,一豆昏灯暗暗地照着米汝成青灰的脸,他伸出手,往帐外抓着:“儿…… 儿子!“庞旺:”老爷,少爷一路劳顿,我让他先在厨下吃碗热饭,随即便来见您!“ 米汝成收回鹰爪似的手,嗓门里滚着痰音:“告诉柳……柳姑娘……找出她最、最体面的……衣裙……穿上!来、来见我……” 庞旺脸色苍白起来,沉默了一会,低声:“好吧!” 他匆匆走出了房门。 6.厨房。 米河在大口吃着饭。门声响了下,柳含月推门进来。米河看了柳含月一眼,顾自执着饭:“你是我爹的什么人?” 柳含月把一盆水放在一旁,看着米河:“给少爷打水洗脸的,该是谁?”米河没有抬头:“该是牛大灶!”柳含月:“牛大灶是谁?”米河捧碗仰脸喝汤:“牛大灶是米家的老仆人。”柳含月:“这么说,少爷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知道了么?”米河说着,突然抬起了头,打量着柳含月,“我说什么了?” 柳含月:“你在说,我和你们米家的牛大灶一样,都是仆人。” 米河:“你叫什么?” “柳含月。” “我叫米河。” “已经听老爷说起过了。” “对了!我这不是赶回来看我爹的么?”米河扔下碗,站了起来,“我怎么在这里吃起饭来了呢?” 柳含月的眼睛停留在米河的脸上:“你已经吃了三碗了!” 7·门外。 庞旺推门欲止。他轻轻咳了声:“柳姑娘!送米少爷去见老爷吧!老爷怕是等不及了!” 8·曲廊上。 米河急步走着,问身旁的庞旺:“你也是米家的仆人?” 庞旺:“你看像么?”米河看看庞旺,再看看柳含月,道:“我看她不像,你像!”庞旺的脸色泛青。 米河:“我爹病成怎样了?” 庞旺:“恐怕就在今晚!” 米河:“今晚?什么意思?” 庞旺指了指廊下停着的一口大棺材:“这也不明白么?” 米河怔着:“给谁的?”庞旺:“还会是给我的么?” 米河:“这么说,是我爹的棺材?”庞旺点点头。 米河一把推开庞旺,大声喊着:“父亲——我来了——!”疯了似的朝厢房奔去。 庞旺猛地抓住柳含月的手,沉声:“柳姑娘!知道老爷为什么会撑到今天么?” 柳含月:“老爷在等儿子!” 庞旺眼里闪着火苗:“知道老爷为什么要等儿子么?” 柳含月:“老爷有话要对儿子说!” 庞旺咬牙切齿:“老爷要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柳含月:“什么话?” 庞旺艰难地吐着字:“要你嫁给米河!” 柳含月脸上没有一点惊讶之色,平静地:“是么?” 庞旺:“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柳含月:“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我在米府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么!” 庞旺震惊,抓着柳含月的手松开了。 柳含月向厢房跑去。庞旺的身子晃了晃,扶住了廊柱。 他的头在柱子上一下又一下地撞击起来。 9.米汝成卧房内。 米河、柳含月、庞旺跪在床前。米汝成靠在床上,眼里淌着泪,看着儿子:“儿子……你变样了!变得让父亲……认不出你了!”米河满脸是泪:“父亲也变得让儿子认不出了!”父亲:“告诉父亲……你、你是怎么为朝廷立……立功的?” 米河:“儿子从未想到要立功,只是想着为朝廷办一件事!” 父亲:“快、快说!要办的是件……什么事?” 米河:“让天下人的饭碗里有粮!”父亲剧咳起来,口里涌出血来。 柳含月起身,欲拭,米汝成推开了她的手:“从此时起,你……柳含月……就不必为老夫做、做事了!你去跪着吧!”柳含月在米河身边复又跪下。米汝成:“儿子!这么大的事,你办得了么?” 米河:“这话,只有一个人可以问我。” 米汝成:“此人……是谁?” 米河:“皇上!”柳含月一惊,看了眼米河。 米汝成眼里又涌出泪来:“儿子!你已经……志大如天了!” 米河:“还有一个人也能这么问我。” 父亲:“这人……又是谁?” 米河:“我自己!” 柳含月又是一惊,眼中泪花闪起。庞旺看了看柳含月,牙咬得铁紧。 米汝成:“老父明白了……你自己问自己,就是……就是自己在鞭策自己!” 米河:“父亲今晚会死,心里还有憾事么?” “嘿嘿嘿,”米汝成屏出几声笑来,“我儿痛快!看来,父亲今晚真的是要…… 死了……“ 米河:“父亲,儿子知道您心里还有一件憾事!” 父亲:“既然知道了……就替父亲……说出来!” 米河:“父亲未能看到儿子成家立业,这就是父亲最大的遗憾!” 父亲泪水滚滚,点了点头。 米河:“父亲放心,儿子立业之日,便是成家之时!” “不!”米汝成的胳膊猛地抬了起来,摇着,“不!要倒过来!” “倒过来?”米河不解。 米汝成鼓起余气:“倒过来就是……先成家,后立业!” 庞旺飞快地看了眼柳含月。柳含月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米河:“父亲也许不知,儿子自从逃出书楼,结交的都是天下难得的奇人!儿子从他们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儿子要想办成轰轰烈烈的大事,家业就得两分!” 柳含月的脸苍白起来。米河继续道:“儿子可以无家,却不能无业!儿子在家中,只能是个对影说话的秀才,而一旦让儿子走出家门,儿子就会是个青史留名的俊杰!” 米汝成颤着手指:“过……过来!”米河跪步上前。 米汝成抚着儿子的头:“你的话……让父亲……怕了!” 儿子望着老父:“莫非父亲以为儿子在说昏话?” 米汝成:“不,父亲正因为听出了你……你说的都是实话,才……才怕了!” 儿子:“父亲,这又为何?” 父亲:“你只懂得天下之大,却不懂得……天下之小啊!” 儿子咀嚼着父亲的话,道:“父亲,如何才能懂得天下之小?” 米汝成朝着柳含月伸出了手,颤声:“柳含月,你……过来!” 柳含月跪步l前,与米河跪在了一起。 米汝成把儿子的一只手抓住,又抓住柳含月的一只手,对儿子道:“儿子,父亲已经无法再让你懂这个道理了!父亲……交一个人给你!这个人,能让你懂得什么是……天下之小!” 他把两只手合在了一起。 米河回脸。 柳含月回脸。 两人对视着,沉默。 第67章 庞旺闭上了眼睛。 “父亲!”米河突然发出一声悲喊。 米汝成的嘴角边,鲜血涌流,嘴唇剧颤,嗓子里咕咕有声。 米河一把抱住父亲,喊:“父亲!父亲!你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儿子看得出,你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可以安详而去了!” 米汝成的脑袋靠在儿子的手臂上,抬着越来越浑浊的眼睛,哺声:“不是…… 一句话……是两句话……“ 米河:“父亲!你快说吧!” 米汝成看着儿子:“儿子,你……你发个誓,娶……娶柳含月……为妻!”米河震惊,紧紧咬着嘴唇。 米汝成嘴角涌着血:“快……快发誓啊!” 米河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儿子发誓!娶柳含月为妻!” 米汝成的脸上绽出了一缕宽慰的笑容,声音更为微弱了:“庞……庞旺,你…… 你过来,不……不要跪……“ 庞旺从地上爬起,站到床前,俯下了身。 米汝成拼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抓住庞旺的手,晃了晃,哽声:“庞……旺,我…… 对、对不起你了……“ 他的头一歪,在儿子的臂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10.养心殿。日。 张廷玉、鄂尔泰、刘统勋恭立在御案前。 乾隆:“朕曾经说过,朕的胸口,像是闷着样东西。可闷着的到底是什么,朕却说不清楚。” 刘统勋:“微臣以为,让皇上门在胸口的,只是一个字!” 乾隆:“一个字?” 刘统勋:“对!一个字!”乾隆:“一个什么字?” 刘统勋:“一个‘粮’字!” 乾隆:“粮字?怎么就是此字闷着朕了呢?” 刘统勋:“近月来,接连发生的苗宗舒侵挪贪索杀人案、潘世贵火烧仓场妖言惑众案、孙敬山盘剥百姓侵吞皇粮案、李忠盗抢漕粮伪托阴兵借粮案,再加上偶然发生的耕牛跪田之奇事,这桩桩件件,无不连着一个字,这个字就是‘粮’字!” 鄂尔泰:“刘大人所言极是。老臣也以为,将这些案子追根溯源,都归在这个‘粮’字之下。” 乾隆:“衡臣有何高见?” 张廷工:“老臣以为,乾隆改元之年,必有一字随之改元。” 乾隆一震:“哦?说下去!” 张廷玉:“此字便是‘粮’字。乾隆朝与‘粮’字共存一脉!” 乾隆:“刘统勋刚才历数的那些案子,都已经破了,这耕牛跪田之事也自圆其说了。如此看来,闷在朕心里的这个‘粮’字,已如大石搬移而去了?” “不,大石并未移去!”刘统勋道。乾隆双眼一亮。 刘统勋从抽中取出一信,双手递给乾隆:“皇上!这是米汝成大人病重之时写给微臣的一封信,并嘱属下在他死后方可递交给微臣!在此信中,米大人向微臣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乾隆一惊。张廷玉和鄂尔泰也一惊。乾隆接信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11·乾清宫。夜。 没有灯光的大殿上,月光大块大块地从窗外投射进来,满殿一片旷野似的苍凉。 乾隆独自一人站在殿内,地上投着他长长的身影。他的面前耸立着高大的龙柱,龙柱上,是康熙的亲笔遗墨“三藩河务漕运”六个金字。乾隆抚柱久吟,眼里噙着泪花。 乾隆内心的声音:“朕已记不起有多少回抚摸康熙世祖留下的这六个大字了,可今天,朕第一次感觉到,朕的这双帝王之手也会颤抖……” 抚在柱上的双手微微颤着。 12·紫禁城。 一支又一支爆竹冲天而起,声如巨雷,惊心动魄! 旁白:“就在这个深夜,乾隆帝又一次燃放爆竹唤醒了值夜章京,急召王大臣及九卿王公入殿……” 纷乱的脚步。乱晃的灯笼。一双双官靴急奔着。沉重的殿门轰然开启。 13·乾清宫。 高烛煌煌,臣工惶惶。乾隆高坐在须弥座上,脸色平静如镜湖。 殿礼甫毕,张六德和李小山抬出一张御案,在大殿正中放下。 御案上,摆着一叠金云龙朱红绢笺,一管三希堂御墨,一支御制斑竹管大提笔。 众大臣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式,人人手心出汗。 乾隆扫视着众臣,不急不慢地说道:“朕今晚请诸爱卿前来,只是想让各位替朕写一个‘粮’字。现在就开始吧!” 众臣一愕。田文镜朝刘统勋看去,见他脸冷如铁,一丝也不为所动;又看看张廷玉,却见这位老臣正与刘统勋相反,一脸的惊诧之色。 御前太监磨浓了墨,铺开绢笺,退到一边。 乾隆四下望了眼,问:“为何无人上前提笔?” 田文镜出班奏道:“皇上!君臣如天地,自古不可倒置。皇上用的御笔,乃万中珍品,臣等几手俗指,岂敢提握?” 乾隆:“今日不分君臣,但写无妨。” 田文镜:“圣上若是开恩,免臣一死,微臣田文镜当书一‘粮’字于朱笺!” 乾隆不悦:“朕已说过,今日君臣同视!还须朕再作许诺么?” 众臣一惊,纷纷垂下脸去。 田文镜跨上三步,对着那御案三跪三磕,然后爬起身,颤颤地提起御笔,定心运气,在朱笺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个“粮”字。 他放下笔,满掌是汗。乾隆微笑颔首,示意继续。 张廷玉出班,依着臣规行了礼,握起御笔,略一急思,在朱笺上狂草了一个“粮”字。乾隆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殿臣一个接一个写了起来,个个面有配颜,当着乾隆的面,拿着各自的养气功夫,把个“粮”字写得各有千秋。 字优者,自然是脸有得意之色。字稍逊者,难免汗颜。 乾隆似乎看出了什么,冷然一笑,道:“看来,你们是比字来了。各位的字,确实不坏。可是,字好者,未必就知粮贵;字劣者,未必就不知粮贵。” 众臣急忙跪下,齐声:“臣等该死!” 乾隆:“都起来吧。谁还没写?” 众臣把目光投向刘统勋。 刘统勋显然是最后一位了,他轻轻咳了一声,镇定自若地出班,走到御案前,行了礼,提起御笔,在朱笺上重重落下墨去。 朱笺上出现了一个笔墨浓重的“米”字。笔放下,刘统勋退回原处。乾隆垂眼看了眼案面,眉头一皱,问:“刘统勋,朕要你写的是一个‘粮’字,你为何只写了一半,只写了一个‘米’字?” 众臣惊愕。谁也不会想到,刘统勋竟敢在这种场合不合时宜地玩起大学士做派来了!张廷玉更是替刘统勋握出了一把冷汗。 乾隆:“刘统勋,怎么不说话了?” 刘统勋跨出一步,跪下:“臣知粮字之重,不敢写全!” 众臣又是一惊。乾隆眉心微微一跳:“此事重在何处?” 刘统勋:“粮字由一‘米’字与一‘量’字相合而成,臣无力将那‘量’字写出!” 乾隆:“‘量’又有何重?” 刘统勋:“量是丈量地积之法,也是计量仓储之措!故而,庄子说‘为之斗以量之’!一个量字,可知天下田亩之数,可窥天下粮仓之容!《礼记.王制》中写道的‘宰制国用,必由岁之抄,五谷皆人,然后制国用,量力以为出’即是此意! 然,我朝田亩之数虽多,粮仓之布虽广,只是虚数而已,并无实量!“ 满殿臣子震肃。乾隆示意刘统勋继续讲下去。 刘统勋正色道:“而田亩失察,仓粮必定失查!仓粮失查,国策必定失衡!国策失衡,百官必定失意!百官失意,奏章必定失真!奏章失真,君月必定失明!君目失明,国家必定失色!而国家一旦失色,国基必定失恃!人心必定失重!大清朝必定坐失江山!” 此言落音,殿中文武都垂脸望地,谁也不敢直面御前。他们知道,顷刻间,就会从皇上嘴里蹦出一个“斩”字!然而,乾隆仍是不动声色,问:“那依你之见,如何在这个‘米’字一侧,补上一个‘量’字?” 刘统勋上前三步,从怀里取出米汝成的那封信,高高举起:“皇上已经阅过米汝成大人的这封遗书!米大人在临终之前,托微臣向皇上呈报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之所以称之为天大,是因为若是不追究此事,大下将会无粮可种!天下将会无粮可炊!” 众臣又一阵惊愕。 乾隆突然将手一掸,大声道:“刘爱卿!你说的这些话,就是朕要说的话!把身子转过去!把朕要说的话都说给各位臣工听听!” 刘统勋转过身,面对着同僚,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若是天下无粮可种,天下无粮可炊,咱们这大清的江山,不就是走到尽头了么!” 也许是冲动使然,刘统勋索性在大殿里边走边说:“米大人在此遗书中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河南总督王士俊,受先朝重臣田文镜之唆使,以在中州垦荒造田为名,虚报田亩,重派民间赋税,民怨沸腾!若不重新丈量田亩,还民以耕种之实数,中州民反之日已迫在眼前!” 众臣面色沉重起来,窃声低语。田文镜突然发出一阵冷笑。 几个老臣急忙附声:“田大人受先帝之命赴河南办差,光明磊落,功德卓著,何来民怨沸腾之说!” “刘大人污蔑田大人,区测之心昭然!” “刘统勋血口喷人,不能让他再放肆下去!” 乾隆目光扫视了一下众臣,厉声:“让刘统勋把话说完!” “第二件!”刘统勋的声音更加高亢起来,“这第二件,更是骇人听闻!”殿中顿时静了下来。刘统勋目中闪着火,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了:“各位都知道,粮仓,是国之宝盆,是国之基石,是国之命脉!各位还知道,全国有数万、数十万大大小小的粮仓分布在各个衙门的管辖区内!各位更是知道,这么多国家粮仓,都是满的!都堆满了黄澄澄的谷子!堆满了金灿灿的包谷! 第68章 堆满了白花花的大米! 堆满了一咬喀崩响的麦子!“他痛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刘统勋,不,米汝成大人告诉你们,这些粮仓至少有五成是空的,或者说是半空的,各位信吗?——我想,各位不会信!因为,连我这个看事情向来爱打折扣的人也不会信!——可是,咱们不能不信!如果咱们不信,那好,请回过脸来,我给各位看一样东西!——送上来!“ 殿门推开,一列亲兵每人扛着一块厚厚的木板上殿。 刘统勋:“劳驾各位让一让!”怔愣的众臣纷纷让出殿心。亲兵把木板铺在地上,殿心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木底圆形,就像一个脱箍的木桶底儿!众臣震愕得说不出话来。 刘统勋一步迈上木板,冷冷一笑:“各位之中,有掌管过粮仓建造事务的前辈,也有人未曾见识过粮仓是怎么造成的!可我相信,各位一定都看出来了,我脚下的木板,就是粮仓的底板!不错,这板儿挺结实的,跺一脚,震得脚踝子生疼。这板,派什么用场呢?粮仓官告诉过我,盖仓要诀有二:”疏以泄米之气,藉板以远地之湿‘,也就是说,这板儿,是铺在地上隔潮用的!如果咱们就这么认了,行不行呢?“ 猛地对着殿外又喝了一声,“再送上来!” 进殿来的亲兵增了一倍,一半人扛着的是一根根近两丈高的圆木,一半人扛的仍是厚厚的木板。不一会儿,那圆木已经支在原先的木板上那扛来的木板架上了圆木,仍是一个圆形。众臣似乎看出了名堂,吃惊地议论起来。刘统勋在这“庞然大物”前绕走了一圈,大声道:“都看到了,像不像一只没了边儿的酒桶?——那么,粮食搁哪儿呢?”他指着那支着的一根根大圆木,“就搁在这空当里吧?——不! 我要告诉各位的是,粮食,就搁在我头顶的木板上!也就是说,搁在了离仓顶进口不到一尺的木板顶上!如此一座桶形粮仓,存着的粮食不到三石!“ 轰的一声,殿里响起一片惊诧之声。 刘统勋摆手让各位安静下来,继续道:“这是米汝成大人透露给咱们的秘密! 他说,这种仓,叫‘双层仓’,有圆形的,有方形的,也有馒头形的,总之,都是专门用来应付朝廷的例行检查的!那些奉旨下去检查的官员,被领到仓场,然后又被领着爬上这样的双层仓上去,从顶上的口子往下一望,满眼皆是好粮食,于是大笔一挥,便将这只有数石或者数十石存粮的偌大官仓,写成了存粮万石之仓!那仓场的官员,不,那各级衙门的官员,因政绩卓著而一个个耀升,一个个翎顶添红!“ 张廷玉:“这双层仓,刘大人从何处得来?” 刘统勋:“近在眼前!我接到米大人的信后,即赴顺大府官仓,只是用了一根铁钎,便捣出了这惊天巨骗!” “都开眼界了吧?”响起乾隆平静的声音。 刘统勋一撩袍角,跪下。众大臣齐跪。 乾隆挥手:“撤去吧!” 亲兵立即动手,将那双层仓拆下扛出了大殿,殿门复又关上。 乾隆站了起来,走到御案前,提起了笔,在那“米‘字边添加了一个”量“字! 张六德和李小山上前,将朱笺提起。油亮亮的字稳如大鼎! 众臣动容。刘统勋眼里涌起泪花。 乾隆指着手中的御笔,问:“可知这支御笔,叫什么?” 众臣齐声:“赐福苍生!” “对,叫赐福苍生。”乾隆的眼睛湿了,“朕让你们用这支御笔写下一个‘粮’字,就是要你们记住‘赐福苍生’这句话!” 众臣山呼万岁。乾隆急步返回须弥座,大声道:“张廷玉!” 张廷玉:“老臣在!” 乾隆:“拟旨!——仓场总督米汝成虽死犹生,赠太保,发五千治丧!” 张廷玉:“是!” 乾隆:“准刘统勋二策,即刻丈量河南虚报四亩之数。自乾隆二年无月实行全国普查!即刻查明粮仓舞弊情状,从浙江开始查起,自乾隆二年元月起延及全国各县!” 张廷玉:“是!”田文镜的脸色顿时煞白。 乾隆:“命刑部侍郎刘统勋为钦差大臣,克日赴浙江、河南办理上述二差!” 张廷玉:“是!” 跪伏着的刘统勋一惊。乾隆的目光望向从殿外射人的早晨的阳光,道:“大已大亮,打开殿门!” 14·殿外。 早晨的太阳鲜亮地照着乾清宫的宫门。殿门轰然开启。满殿臣工各人手执自己写的“粮”字,排着队,依次出殿。各式字体的“粮”字在此时显得格外沉甸甸的。 刘统勋最后一个出殿,手中的“粮”字闪着墨光。 旁白:“拿在刘统勋手中的这个‘粮’字,一半为乾隆补书,然而,与刘统勋写下的那一半竟然如此浑然一体!” 刘统勋的脸像岩石般凝重。 旁白“此时的刘统勋,却真正感到了这个字的重量!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乾隆交予的如此重大的任务,更不知道接下来的那一步,到底该怎么迈出去……” 刘统勋手中的“粮”字渐渐在扩大、在模糊…… 15.米宅大门外。日。 模糊的墨字渐渐清晰,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贴在紧闭的大门上。两盏白灯笼上写着四个黑字:“谢绝吊唁”。也许是因为乾隆发了话,前来米府吊唁的马车将那长长的胡同塞得水泄不通,各种素联挂满了大门两侧的灰墙。 传喊声:“张中堂、鄂中堂到——!” 张廷玉、鄂尔泰下了车,步上摆满供果的台阶。 随员敲门。门纹丝不动,门内也没有一点动静。 张廷玉感慨地:“米大人生前不喜开门见客,身后更是双扉紧锁,不见一人,可谓高风亮节,自始至终啊!” “是啊,这正是米大人的风范!”鄂尔泰道,忽想起什么,“怎么没见刘大人?” 张廷玉:“听说刘大人今晨出了乾清宫,就去泡澡堂子了。” 鄂尔泰:“这是他的习惯,每回担上了重要公务,就去澡堂里好好睡上一觉。” 张廷玉:“唉,刘延清今日其实不该去泡澡堂,他与米大人的私交,是无人可比的。他不来此守灵,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鄂尔泰:“刘大人来过了!” 张廷玉顺着鄂尔泰的目光朝墙上看去,只见一副极不显眼的挽联夹挤在一排排阔笔之间。 两人走到墙下,抬头看去,都暗暗吃了一惊。挽联只有八个大字:天生姓米天下有米刘延清泣挽“好句!好句!”张廷工失声赞道。鄂尔泰感叹:“真的是好!文如其人,求的是一个奇字!”张廷玉:“求的更是一个透字!这八个字,将米大人的一生功绩都说透了!”鄂尔泰:“若是米大人地下有知,定当感泣不已!做了一辈子京官,苦累了一辈子,死了能有这么重的考语在身,也不枉这做官一场,做人一趟!” 风起,将那满胡同的白纸素幡吹卷得哗哗直响…… 16.米汝成卧房。夜。 一只木箱子打开。 柳含月将箱里的衣物抱了出来,放在桌上。 一身孝服的米河取过一件衣服,看着。这是父亲的一件长褂,襟前补着几个大补丁。他又取过一条裤子。补缀在裤上的补丁格外扎眼。米河:“我父亲平日穿的,都是这样的衣裤?” 柳含月点了点头。 米河的:“那他吃的呢?也是粗茶淡饭?” 柳含月又点了点头。 米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柳含月:“米公子,你怎么笑了?” 米河:“难道说,你希望我对着父亲的这堆破衣烂衫哭么?” 柳含月想了想,显然是在择着词:“我知道米公子想哭,可你之所以笑,是因为你把笑看得比哭更悲伤。” 米河看着柳含月:“平日,你也这么对我父亲说话的么?” 柳含月:“老爷在的时候,含月我从没想过要怎么说话。” 米河:“可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想而又想呢?” 柳含月:“我想了么?”米河:“如果你没有想,你就会在我问话之时,将那要回答的话脱口而出。” 柳含月:“脱口而出只是性情所致,含月的性情不是如此。” 米河皱眉:“我明白了,我父亲之所以要我娶你为妻,是因为你说起话来,总是要三思而出口。可我要你记住我米河的一句话:三思之下,焉有真言?” 柳含月:“米公子以为我柳含月说的不是真话?” 米河:“你如今已是我米河的夫人,也算是我身边的一个女人了,我希望你像小梳子一样,说起话来从不扭怩!” 柳含月咬了咬嘴唇,问:“小梳子是谁?” 米河:“你见了她就知道她是谁了!” 柳含月:“米公子!你真以为我已经是你的夫人了么?” 米河:“我在父亲面前发过了誓,娶你为妻。连誓都已经发过了,难道还不是么?”柳含月苦笑着摇摇头:“不是!”米河:“不是就好了!” 柳含月:“我看得出,你不想娶我。” 米河:“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和一个姑娘结为夫妻,你会怎么办?”柳含月凄凉一笑:“我可以告诉你我会怎么办。可你,能告诉我这个姑娘是谁吗?” 米河:“卢蝉儿!” “卢蝉儿?”柳含月悲笑了一下,“谢谢米公子把这个名字告诉了我。那我也告诉你,如果你准备和卢蝉儿结为夫妻,那么,我和你,还有卢蝉儿,三人之中,有一个人必死无疑!” 米河一惊,旋即又冷冷笑道:“我不相信你会杀人。” 柳含月的脸惨白了:“不是我杀人,杀人的而是另有其人。” 米河:“谁?” 柳含月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老爷的管家……庞旺!” 定格。 第20集 1.米府客厅。夜。 庞旺的脸映在惨白的烛光里,活像个死人。 第69章 客厅已经被摆成了灵堂,白帐长挂,帐后是米汝成的灵枢。庞旺坐在帐前,在一张张烧着纸钱。门声响起。进来的是两个精壮的汉子。 2.米汝成卧房。 米河猛地拉开门,往外走。柳含月:“米少爷!”米河站停。柳含月:“按老爷的嘱咐,停枢三个月后,灵枢要运回钱塘县老家入士为安。米公子是在京守灵三月,还是先回钱塘老家设祭迎枢?”米河:“我想先回去,设下灵棚等着。” 柳含月怔了怔:“米公子什么时候启程?” 米河:“现在。”柳含月又一怔:“现在?” 米河:“现在我要办两件事,第一,问一问庞旺,他到底会不会杀人;第二,再给我父亲磕三个头。办完了这两件事,我就走!” 柳含月:“临走之前,你还有一件事要办。” 米河:“什么事?” 柳含月:“洗一个热水澡。你身上已是汗味熏人了。” 米河一愣,看着柳含月。柳含月的目光没有躲闪。米河的嘴唇动了动:“谢谢!” 说罢,他转身走出了门去。门砰的一声关上。柳含月望着关上的门,眼睛里渐渐晃起了泪光。 3·客厅内。 那进门来的汉子低声对庞旺说着话:“……庞大管家,您的事,小的们办了! 您这就去看看?“庞旺的脸没有抬起来:”把鞋脱了!“两个汉子各脱下一只鞋,递给庞旺。 庞旺取过鞋,看了看鞋底的湿土,又闻了闻,这才抬起脸来,阴沉地问道:“南边?” 那汉子:“南边枣子林。” 庞旺:“挖了几丈土?” 那汉子:“二丈深土。” 庞旺将鞋重重往汉子脚前一扔:“诓我!你们鞋上分明沾着一丈二的软土!” 那汉子赔笑脸:“庞爷,那枣子林的地不好挖,再说……” 庞旺抬手打了那汉子一耳光:“不要说了!”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京锭,往那汉子的鞋里一扔:“天亮前把事儿都干利索了!明白不?”两个汉子穿上鞋,将银子收了,欠身道:“庞爷放心!一点事儿都出不了!——对了,小的按你的吩咐,把那石头刻成了。” 庞旺:“怎么刻的?” 那汉子:“照您的意思,刻了三个大字:无名氏!” 4.外廊。 米河走来。客厅的门开了,两个汉子走了出来。米河看了看他们,走进灵堂。 5.灵堂。 “他们是谁?”米河问庞旺。庞旺烧着纸钱:“米公子在问谁?”米河:“问你。”庞旺:“我有名么?”米河:“你在我心里无名。”庞旺:“为什么?”米河:“因为你想杀人。能杀人的人,他不配有人名,只配有罪名。”庞旺:“说得很好。是柳含月告诉你,我会杀人的,是么?”米河:“正是。”庞旺嘿嘿笑起来:“米公子信么?”米河:“信。”庞旺:“为什么信?”米河:“你的这张脸,没法让我不信!” 庞旺的脸抬了起来,脸上闪着纸火的青色:“如果我告诉米公子,你要是反悔了对你父亲的誓言,不娶柳含月为妻的话,我真的会杀你,你也一定相信?” 米河:“不相信。” 庞旺:“为什么?” 米河:“因为你恨不得我马上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然后你会舒舒服服地让柳含月成为你的妻子!” 庞旺又发出一声笑:“米公子不愧是米老爷的公子,把事儿都看得透底了。可是,你不如你父亲,远远不如!米公子,我再对你说一遍,要是你不娶柳含月为妻,我真的会杀了你!” 米河:“庞旺,你在我父亲的灵枢前说这样的话,对得起我父亲么?”庞旺眼里闪着阴冷的光:“正是为了对得起你父亲,我才这么说!——你看,你父亲在睁着眼听着哩!” 他站了起来,猛地扯开挂着的白帐。米河吃了一惊。巨大的红棺上,赫然竖着一幅米汝成的画像! 6.荒道旁一家小客栈。夜。 院子中,月光如水,一只手在一幅白绢上画着什么。 屋门推开,小梳子睡眼惺松地走出来,打着呵欠:“蝉儿姐,还不睡啊?”蝉儿在绢上画着,没有抬头:“你是不睡到天亮不起床的,怎么,也睡不着了?”小梳子:“我刚才梦见了一个人。”蝉儿:“梦见了米公子?” 小梳子舒展着腰肢:“我才不梦他呢,你梦他才对呀。你如今已是米公子的老婆了,老婆不梦见老公,还梦见谁啊!”伸手摸了把蝉儿的头发,“露水把你的头发都打湿了,米公子要是见了,准会心疼。”蝉儿轻轻抿唇一笑。小梳子:“我梦见了明灯法师,他在爬山哩!” 蝉儿:“爬山干什么?”小梳子:“挖草药啊!为你治眼,不把最好最好的草药从高山上挖回来,拿什么治呀?” 蝉儿抬起脸来:“小梳子,法师走了几天了?” 小梳子:“五天了。” 蝉儿:“你说,法师真的有办法把我的眼睛治好?” 小梳子:“当然能治好,要不,他怎么会是法师呢?”她伸头看了看蝉儿手里的白绢,叫起来,“你在画米公子啊!” 白绢上,画着米河的人像。 蝉儿一笑:“你别看,这是我自己的事。” 小梳子惊奇地弯下腰,双掌捧着蝉儿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你什么也看不见,怎么还会画画儿?” 蝉儿:“我心里有画,手上也就有画了。” 小梳子:“画得也真……” “别说!”蝉儿一把捂住了小梳子的嘴,“现在别告诉我画得像不像。”小梳子:“为什么?”蝉儿眼里闪起了光亮:“等我的眼睛能看得见米公子的时候,我会把这幅画拿出来,和米公子对一对。” 小梳子:“我明白了,你把心里想着的米公子先画下来,等看得见米公子了,再与真人对照一下,看是不是一个样?”蝉儿点点头。 小梳子:“要是我现在就告诉你画得像不像,你愿意听么?” 蝉儿:“不愿意。我一定要等到亲眼看见米公子的时候,才想知道画得像是不像。”小梳子:“你觉得会像么?”蝉儿:“会像!一定会像!” “不!”小梳子跳了起来:“不像!你画得一点不像!我告诉你吧,米公子长得像……像个老头哎!又老又干巴,还有点……”做了个弓背曲腰的模样,接着又一掸手,“算了,反正你也看不见!这么说吧,反正呀,米公子不像你画得这样好看!” 蝉儿一笑:“我信你的。” 小梳子满意了,晃着那三束扎着红布条儿的长辫,回房睡觉去了。走到门边,她又回过脸来,道:“蝉儿姐,我小梳子的话,你只能相信一半,知道么?”蝉儿笑:“一半是多少呀?” 小梳子笑起来:“做姑娘家呀,有一半的话是真的,就够了!”进了门,将门大咧咧地关上,房里立即响起了欢呼声,“睡喽!” 蝉儿摇了摇头:“真可爱!” 她手中的白绢上,米河的肖像与米河极其酷似。 7.米府大门外。晨。 清晨,米河背着行囊走出门来。一地供果祭品,满墙素幅。米河默看了一会,对着大门上的“奠”字深深行了个孝子礼,转身步下台阶。他忽然感觉到什么,回过脸去,目光落在刘统勋的那幅素幅上。“天生姓米,天下有米……”米河念出声来,接着轻轻一笑,“好对!——刘延清泣挽?你这个刘延清,其实还未把要说的说完!且让我米河替你补上吧!”米河走到墙边,从行囊中取出笔,拔了铜帽,在那挽联上补写了起来:天生姓米米太小天下有米米真大写毕,米河对着已焕然一新的挽联念了一遍,收拾起笔墨,急步往胡同外走去。 门里,柳含月的泪眼在默默地看着…… 8.嘈杂的北京街市。日。 街面作坊铺子到处挂着招幌:香蜡铺门首挂着布联,上写“制兰桂之珍香,浇柏油之大蜡”;糖果铺挂着“蜜饯糖果桃杏脯”;制药铺的门媚挂着长牌“聚川广云贵之精华,制丸散膏丹之秘药”,铺子里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滚!”一声断喝,一个人从糖果铺里被推了出来,“你这个贼!还不快滚!”被推出的是许三金。 许三金从地上爬起来,将偷在手中的一把芝麻糖狠狠地朝推他出门的店主脸上掷去,撒腿就跑。跑出老远,许三金才站住,对着那店主做了个“老子不尿你”的手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 “啪!”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许三金回头,一惊:“米公子?” 9.小酒店里。 饿极了的许三金拼命地吃着面,不停地往碗里浇醋放辣。 米河也在吃着面,道:“你与王凤林做下的事,我已经知道。” 许三金的嘴停下了,用筷子啪的打了自己一额头,笑道:“饶过我了?”米河:“你救下了我父亲的女婢,我得谢你。”许三金:“不就是个女婢么?”米河:“过去是女婢,现在不是了。”许三金:“我知道了,这美娇娘做了庞管家的老婆。” 米河:“不,做了我米河的老婆。” “什么?”许三金一惊,“米公子是在与我许三金说笑吧?” 米河:“吃饭的时候,我从不说笑。” 许三金:“怎么会呢?你米公子是朝中二品大臣的公子,她柳含月虽然长得美如天仙,可名分怎么说也是个仆人,她与你不般配呀!再说,她柳含月真想嫁人,嫁我许三金还差不多。” 米河:“住口!” 许三金的嘴巴停住,挂了一嘴的面。 米河:“告诉我,为什么离开米府了?” 许三金:“是庞管家将我吓跑的。” 米河:“他吓着你了?”许三金:“米公子您要是见了那景儿,也保准吓死。 ——您见过捧着一只鞋往嘴里啃的东西么?“ 米河:“见过,那是狗。” 许三金:“是狗就不吓人了! 第70章 告诉你吧,啃鞋的是庞管家!那天,我把替柳含月收着的那双绣花鞋交给庞管家,托他还给柳含月,没想到,他庞管家拿了鞋,这么看,那么看,将我支开,一个人就啃起绣花鞋来了!——您看着,就这么啃——” 伸手一把夺过身后一位吃客正吃着的烧饼,往嘴里一咬,三下两下就给啃没了。 那吃客叫骂起来。米河掏出一枚铜子,脸也不回地扔了过去,对许三金道:“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许三金哭丧起脸来:“往后的事,谁知道啊?没准往店门下过路,就被屋面上掉下的瓦片给砸死了。” 米河:“想做官么?” “做官?”许三金笑了,“想啊!想着想着就见官了!” 米河:“对!你真想要做官,就得先见官。” 许三金:“米公子是要我见官坐牢啊?” 米河:“走,我告诉你该怎么见官!等你明白了,你就能做上官了!” 10.街面上。 米河急步走着。许三金紧跟在后。许三金:“米公子,您说,您为什么要帮我?” 米河:“因为你救过我老婆!” 11.一座豪华酒楼上。 米河领着许三金走上楼来。酒楼上正在摆着豪宴,杯光酒影之中,一片红顶子的光亮。 许三金吓了一跳,暗声:“妈哎!这满京城的大官都在这儿喝上了?”欲往楼下逃去。 米河一把抓住许三金的胳膊:“别怕!记住,喝酒的时候,做官的最记不起的事情就是头上戴着什么!你这会儿就是偷了他们的顶戴,他们也未必会知道。” 许三金:“米公子是要我许三金偷顶戴啊?” 米河:“不是偷,是摘!” 许三金:“摘?我就这么走过去,摘?” 米河:“你不用动手,只要坐在一旁听他们说什么就行了。” 许三金明白不过来:“坐着听他们说话儿?” 米河:“他们喝酒的时候,会说出许多真事儿来。你只要把这些真事儿记住,随后-一用笔记下,这就等于是在摘他们的顶戴!” 许三金想了会,还是不明白:“我记着那官儿们的酒话干什么?酒话都是胡话,我又不是包打听!” 米河:“你做上了包打听,你就会知道,这些戴顶戴的,都会一个个怕上你! 到时候,他们会找你,会求你,会什么都答应你!“许三金眼睛一亮,笑起来:”是么?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这活,我干了!——可是,我把他们说的酒话都用笔记着,不还是一张分文不值的破纸么?“米河:”你记下了他们说的事——别的不用多记,就记谁托谁办什么事就行!然后向酒保打听这些官员的名字,再找到他们的宅子,整天坐在那宅门口候着,不用坐多久,你就一定会看到那托着办事的人会送上礼来。等那人送完礼出来,你就上去,对那人说:我可记下你的事儿了,说吧,该怎么办?——只要你这么做,不出三月,你就是这些官员的爷了!你想搞谁的顶子就由着你摘!“ 许三金激动得满脸通红:“要是我不摘他们的顶子呢?” 米河:“那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许三金叫起来:“我要是也想弄个顶戴往脑袋上戴戴呢?” 米河一笑:“他们会花银子帮你捐来一顶送到你脑袋上!” “这么说,我许三金有顶戴了?”许三金摸着脑袋,大声叫道,“我要八品的! 不!七品的!正七品!和钱塘县衙的知县大人那顶戴一模一样!“那围着大圆桌喝酒的官员们闻声回过大红堂堂的脸来,看了许三金一眼,大笑:”这世道也怪,疯子都爱上酒楼溜弯儿!——酒保!把疯子给撵了!“ 12.京郊。 岔路口,米河和许三金告别着。许三金眼睛红了:“米公子,你真要走了?” 米河:“三金,我这一路都在想,我给你出的那个点子,其实不是好点子。”许三金:“不,是好点子!这么容易就有吃有喝,还有官做,哪有比这点子更好的点子?” 米河:“知道这点子是谁告诉我的么?是小梳子!”“小梳子?”许三金记了起来,“她这么个泥鳅儿似的女孩,还能想出这么个不滑不腻的好点子?”米河:“她说,这叫以毒攻毒。”许三金:“米公子放心,这绝活儿,我许三金只干一回,决不传人!”米河:“大清朝的官场风气要是正了,你想传也传不了;要是不正,你就是不传,也会有人这么干。这世上,比小梳子聪明的人多得很。”许三金:“我会见好就收!”米河:“三金,我有句话要留给你,你能记着么?”许三金:“能记着!” 米河:“你做过运河的河工,是么?”许三金:“做过!挑了一年土,把背都压驼了!”米河:“要是真有人替你捐官,就让他们给你捐个河道官,你能答应么?” 许三金:“为什么要我做河道官?这可是最苦的差事!” 米河的声音字字惊心:“我要你替那些为你捐官的人……把他们没办的事,都办了!” 许三金的眼睛里涌出泪来,对着米河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泣声道:“米公子这么看得起我许三金,我……我从今以后,就是脱胎换骨的人了!”他又俯下身磕了个头,抬起脸来时,他看到的只是米河匆匆离去的背影…… 13.运河高岸上。日。 堤亭里,站着一位京官,朝着正在运河中驶行的漕船摆着手。 那漕船放下一条舢舨,一运了摇着橹,向堤亭摇去。 14“红孩儿”漕船主舱内。 桌上几样河鲜一壶黄酒,白献龙与那京官在对酌着。京官:“本官受刑部衙门之托,前来见白爷,有两件事:一是向白爷转告高大人破了阴兵借粮案的来龙去脉,也算是为白爷脱了那受猜疑的干系;二来,是想来给白爷交个底儿,要是白爷您手下的弟兄们还像往年那样,在这漕船上带私货、掺白灰、贩硫磺、倒瓷器,等等等等,弄出鸡飞狗跳的事来,这乱子可是没人再替白爷收拾。”白献龙:“阴兵借粮的事,我白爷已经听说搞清了,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要不,我白爷一上通州的粮码头,就被一索子给套了去也没准。”京官笑起来:“京里都在传说,那清河县令李忠的脑袋,在运河里漂着,怎么也不沉,还张着嘴喊:”我冤哪!我冤哪!‘白爷在夜里可曾听到过这喊声?“白献龙也笑了:”听到过!可不是喊着我冤哪我冤哪,而是喊着’杀得好!杀得好‘!“ 两人大笑起来。京官:“说正经的,您自爷管运着的这几百上千条浙江漕船,可是头批到通州的,也就是说,是皇上登基后第一趟运京的皇粮!能喝上这头口水的,可不容易,千万不可出一丁点儿事来!——您可得知道,这是咱刘统勋大人让我特意来给您捎信的!” 白献龙:“听说过‘鸭笼子’么?”京官:“没听说过。”白献龙起身:“走,我让你见识见识!” 15·船尾。 “鸭笼子”被木绞车绞上船来。笼里,一副人的白骨!京官吓了一跳:“白爷…… 这、这人是干什么的?“白献龙笑了:”昨天这会儿,这笼里的人,还跟我喝着酒。“ 京官:“那他这会儿怎么就变成骨头了呢?” 白献龙:“他偷着一袋皇粮上岸去卖了,那买粮的是我的眼线,又将粮食给我送了回来。不用说,这卖粮的,就活不成了!” “好!”京官笑道,“有白爷的鸭笼子,这皇粮出不了事!” 白献龙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想跟您打听件事。” 京官:“请说!”白献龙:“在京宫里,听说过有人买回一位在书院打杂的女子,带回府上当婢女的么?” 京官想了想,摇头:“没听说过。那女子叫什么?” 白献龙:“柳含月。”京官:“这名不像是婢女的名字。长得如何模样?” 白献龙:“我也没见过,不过,她长得怕也是……像她妹妹一样,国色天香吧!” 京官:“她还有个妹妹?” 白献龙:“这正是她妹妹托我办的事。两姐妹在京城分手多年了,若是能让她们见着,我白爷也算是做下一件天大的好事。” 京官想了会:“你是说国色天香?” 白献龙:“算不上国色天香,至少也称得上绝色美女!” 京官:“这绝色美女,做着京官人家的婢女可不多啊!——对了,我听说,刚病故不久的仓场总督米汝成米大人,府上有位女婢,有点儿绝色的意思。” “你说什么?米大人死了?”白献龙一惊。 京官:“白爷认识米大人?”白献龙:“我和米大人是同乡!对了,我听说,他的儿子米河,在钱塘帮了卢焯大人的大忙,后来又带着两个姑娘跑到了清河县,不知怎么一鼓捣,也鬼使神差地帮了高大人的大忙。” 京官:“找人的事,不会有错,白爷到了京城,去一趟米府,没准就能见到那个柳、柳什么来着?” 16.河流渡口。日。 米河站在岸上等着渡船。身后响起马蹄声,一辆马车急驶而来。马车在米河身后停住,从车厢里下来的是刘统勋。 “米公子!”一身便袍的刘统勋站在车边,对着米河喊了声。 米河回头。刘统勋:“米公子走得好快!要是你没在那挽联上补几个字,想必此时已经渡过河去了。” 米河:“你是刘延清?”刘统勋:“这满朝文武、百千鸿儒,敢在我刘延清的名字之上落墨的,还从未有过。” 米河:“这么说,我米河是动土了?” 刘统勋:“既然动了我刘统勋的土,你就走不了了!” 米河的手摸向蝉儿的那把长剑。刘统勋:“怕了?” 米河朝刘统勋走去:“听说过一个故事么?有只鸟儿在飞着,突然,撞进网里去了,这鸟儿自知必死,就对着那执网的捕鸟人说:让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镪一声,米河抽出剑来,剑尖抵在了刘统勋的眉心。 第71章 刘统勋笑起来:“好故事!那捕鸟人对鸟说,你的这个故事讲完的时候,我手里的网已经被你的爪子撕破了!趁着你还没逃走,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 啪的一声,抵在刘统勋面前的剑从米河手中落了下来,插在了土中。米河抱着被击了一下的手肘,也笑了起来:“我和你,都被故事骗了!”刘统勋正色:“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你添下的那几个字,字字千金。” 米河:“什么意思?”刘统勋朝赶车的老本递了个眼色,老木从车内取出了一个锦盒,走了过来。 刘统勋:“米公子,将盒子打开!” 米河看看刘统勋,打开盒子。一套崭新的官服和一顶红翎! 米河的眼皮跳了一下,抬起眼:“几品?” 刘统勋:“你想要几品?” 米河:“一品!”刘统勋:“很好!早晚有一天,你会一品荣身!” 米河:“告诉我,这是你为我捐的?” 刘统勋:“不是捐的,是皇上恩赐的!” “皇上?”米河震惊,“你是说,这身官服,是皇上恩赐给我米河的?” 刘统勋:“米公子襄助卢焯大人和高斌大人智破奇案,朝中已是人人皆知!卢大人和高大人更是向吏部递文举贤,荐你为六品荣身,等召听用!眼下正是用人之时,皇上今日批下我刘统勋急递的荐章,赐你为正六品刑部主事!” 米河:“既然卢大人高大人早已举荐我,为什么直到今天才送上这身官袍?” 刘统勋:“你早已等不及了?”米河:“若是我早一日穿上此袍,那清河县的案子,在出事的第二天就能破了!” 刘统勋:“好大的口气!平日,你就是这么说话的么?” 米河:“我米河说话从不想该用什么口气!有何等样的底气,就会有何等样的口气,这是自然天成的,无法纠改!若是穿上这身官袍,要像刘大人一样讲究起口气来,那我不必再穿了。” 刘统勋轻轻一笑,取出圣旨清了清嗓,正声:“米河接旨——!” 米河愣了下,解下行囊,跪倒在河岸上。刘统勋宣旨:“……着米河即日起随刘统勋赴河南丈量田亩,实心为朝廷立功!钦此!” 米河抬起了脸:“我该对皇上说些什么?” 刘统勋本想说“还不快说‘臣接旨谢恩’!”忽一转念,换言道:“你想说什么?” 米河:“我想说:皇上,你真信得过米河了?” 刘统勋:“米河!若是你在大殿之中这么问皇上,你的脑袋还在吗?”米河眨着眼:“我问错了么?” 17·马车边。 穿上了六品锦袍的米河显得气概非凡,英气更为逼人。刘统勋打量着他,笑道:“米公子穿上了这身官服,更显出了云天气概!”米河也认真地打量着刘统勋,笑道:“刘大人穿着这一身便袍,更显出了明月前生!” 两人笑起来。米河望着脚下那滚滚的河流,感慨道:“诚如刘大人所说,要是我渡过了这条河,这一切就不会再有了!——对了,刘大人,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刘统勋:“认出你的不是我,是车中之人!” 老本打起了车帘。车厢内,坐着双眼噙着喜泪的柳含月。 “是你?”米河失声。 18·长长的河堤。 马车在夕阳的余晖里奔驶着。 车后紧跟着的,是那辆载着大红棺材的马车。 旁白:“米河并不想因为命运的突然改变而顺应着改变他自己的禀性,他觉得,这身意外穿在他身上的官袍,其实只是一件能给他挡风遮雨的蓑衣而已,今后的路,他自有自己的走法……” 两辆马车狂奔。米河的声音:“刘大人,我本该为父亲守三年孝的,可我还是脱去了孝服穿上了官服。将来,我米河功成之日,最大的恶名,恐怕就是‘不孝之子’这四个字!”刘统勋的声音:“可你不正是做着大下百姓的孝子么?”米河:“有刘大人这句话,我敢跟随你上路了!”马车渐渐消失在晚霞中…… 19·米府灵堂上。夜。 柳含月在灵前换着白烛,将烧残的白烛从烛台上拔去,换上新的。她的手淋上了烛泪,身子猛地一颤。她抬起手,看着烛泪在手背上渐渐干硬。“柳姑娘!”身后响起庞旺的声音。柳含月没有抬脸,仍看着手背上那越来越白的烛水:“女人,也像蜡烛一样,是么?” 庞旺:“柳姑娘!” 柳含月:“能做上一支蜡烛,也是值得的。它亮过了,亮完了它才灭去。” 庞旺:“柳姑娘,不要胡思乱想了!” 柳含月这才抬起脸:“你在说什么?” 庞旺:“我在说,自从米少爷走后,你就一直在胡思乱想。你看你,消瘦成什么样了!”他的手抬了起来,手里是一面镜子。柳含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发出一声苦笑:“拿开!我还认得我自己!” 庞旺:“柳姑娘再看看!” 镜里,庞旺的脸和柳含月的脸靠得是那么的近!柳含月闭上了眼睛。镜子里,庞旺的嘴在向柳含月的脸上亲来。 柳含月身子一颤,睁开了眼。她看见了镜中的自己正在被庞旺亲着。她一把夺过镜子,重重摔在地上。镜子粉碎!破碎的玻璃片满地都是,每一块都映着白烛的烛光! 20·路边驿馆。夜。 两辆马车挂着风灯,一路裹尘驶来。车到驿馆门口停下,刘统勋和米河下车。 米河在门边的一根接着山泉的竹筒前洗起了脸:“快到河南境内了吧?”刘统勋:“快了,再赶两天的路程就该到了。”刘统勋走进驿馆的柴门。 突然,刘统勋愣了:“周钟?”驿馆的院子正中,端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正是周钟!周钟站了起来,将长凳扛上自己的肩头,正色道:“刘大人!您留下过话,要是我周钟还想见您,就扛着长凳来见!” 刘统勋:“是不是还想砸我三凳?” 周钟:“该挨砸的,是我!” 刘统勋一笑:“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 周钟:“我是跟着刘大人的红棺材一路赶来的!只不过比刘大人先到了一步,将刘大人和米大人今晚要睡的屋子打扫出来了!” 米河摘着一张大树叶在擦着自己脸上的水,边擦边进来。刘统勋:“周钟,你见过用树叶擦脸的人么?”周钟:“没见过。不过,我知道,用树叶擦脸的人,他也会用另外一样东西擦脸。” 米河垂下手:“什么东西?”周钟:“用他的官袍!” 米河和刘统勋都笑了。米河:“你说错了,如果我撩着官袍擦脸的话,那一定是我在擦眼泪!可是,我好像不会再流泪了!” 周钟笑了一下:“不一定!” 21.运河边一顶石桥上。日。 明灯法师、卢蝉儿、小梳子站在桥上,显然他们在告别着。小梳子背着她的大布袋,眼睛红红的:“法师,蝉儿姐姐,你们真的要赶我走?”蝉儿的眼睛上蒙着一块厚厚的黑布,布里裹着药,道:“小梳子,蝉儿姐姐现在还看不见你,可蝉儿姐姐知道你的眼睛已经红了。姐姐求你了,千万不要哭,你一哭,姐姐也会哭。法师说了,给姐姐上的眼药,是不能沾上泪水的。小梳子,你笑一声,让姐姐再听一听你的笑声,好么?” 小梳子深吸了口气,大声笑了起来。她笑得实在太假,没笑完,脸上已经是泪水满脸了。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蝉儿听到她在哭泣。明灯法师:“小梳子,蝉儿让你去京城找米公子,知道是为什么么?” 小梳子:“蝉儿姐姐说了,要我给米公子去梳辫子!” 明灯法师:“不,蝉儿是要你给米公子捎个信去。” 小梳子:“捎个信去?捎什么信?” 明灯法师:“她让你告诉米公子,她的眼睛快复明了!” “真的?”小梳子叫起来,“蝉儿姐姐的眼睛真的快复明了?” 明灯法师:“明者自会明,这里面没有真假之分。” 小梳子:“蝉儿姐姐,你怎么不早说呀!要是你直说了,我还会哭么?——法师,我先代姐姐,不不,代米少爷,不不,代我自己给您鞠躬了!”她朝着明灯法师深深弯下腰去,斜挂在身上的大布袋触了地,发出一声问响。“对了!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忘了哩!”她笑着把大布袋摘下来,从袋里掏出一大堆红红绿绿的野果子,往蝉儿的手上塞,“给你!这是我一路上采的!——你看,我的手都被刺扎破了哩!蝉儿姐姐,你不是爱吃野果子么?你那天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记着了!法师在替你治眼,多吃野果,对眼有好处,——法师,你是这么说过的,对么?” 突然,小梳子的手定住了。 她看见,两行泪水在蝉儿的脸上爬着。 “好姐姐!不要哭!”小梳子喊起来,手一松,野果子撒落,红红绿绿的果子蹦蹦跳跳地沿着桥阶往下滚去…… 22.一望无际的荒地。日。 字幕:河南境内。两辆马车在黄尘中驶着。几条瘦牛站在坡上看着那远去的马车,牛尾巴慢悠悠地拍打着苍蝇。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二句山歌:“十个癫子九个富…… 只怕疯子戴铁箍!……“ 23.开封府一座宦家庭院。日。 一家丁匆匆穿过月门向水谢上的亭子走来。亭里石桌上摆着时令鲜果,三五个官员在钓着鱼。家丁:“回禀王大人,京里来的刘统助大人和米河大人已进了河南的地界。” 河南总督王士俊抬起脸:“到得不慢哪!赵大人,戴大人,都准备好了么?” 赵、戴二人:“按帅爷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王士俊:“听说,那刘统勋是带着棺材来的。身后跟着口棺材,必是把自己看做是个死人了。咱们可不能让他遂了愿,得让他好好活着,办完了他的差使,也好送他回京去领赏。” 赵大人:“帅爷放心,一切细活儿都想周全了,出不了半点儿差错!” 第72章 王士俊:“我放心不下的是那个马大人。马大人身为开封知府,外头儿看上去像是有些养气功夫,可里头实在是个草包。听说,这几天他在给家里到处淋鸡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大人:“说是这些日子屋里老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声,把他吓着了。” 赵大人:“马大人的七姨太吊死不久,马大人想着这事,疑心是那七姨太的魂儿没走。” 王士俊皱眉:“去几个人,甩他几个耳刮子肥他打醒了,别在这节骨眼上给我捅出娄子来!” 赵大人:“这,这马大人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谁敢打他的耳刮子?” 王士俊浓眉一轩:“你去打!就说,这是本帅的钧谕!” 赵大人急忙欠身:“是!下官找块板子,这就去。” “不!”王士俊怒声,“用手打!拿你的肿手来见我!” “是!用手打!打肿了手来见帅爷!”赵大人的脸黄了。 天下粮仓(第四部分)-高峰 1.养心殿外殿坪上。日。 毒花花的太阳底下,独自跪伏着田文镜。两个太监左右站着,在给他打着扇子。 田文镜满脸是汗,紧闭着眼睛,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显然,他是跪在这儿死谏。 太监也早已汗水淋漓,不停嘴地开导着:“……田大人跪了两天了,不吃不喝,再不起来,人就晒干了!让小的扶您起来吧,啊?” 田文镜紧抿着灰白的嘴唇,不说话。太监:“田大人,皇上接了您的万言折,也得让皇上有工夫看吧?才几天哪,您就等不住了,要跪在这儿等圣旨,这不分明是在逼皇上来扶您么?” 田文镜睁开浑浊的眼睛,沙声道:“给皇上送句话去!老臣田文镜……纵然拼得一死,也要替河南的官员说句公道话!” 一太监拎着一桶凉水匆匆赶来,对着田文镜的身上泼起水来。 田文镜喝:“住手!”太监不理会,继续泼着。田文镜满脸淌着水,大叫:“你们怕我会死么?我田文镜死不了!死不了!”他的声音苍老而衰弱。 2.养心殿内。日。 御案上,扔着田文镜的万言折。张廷玉和几个老臣恭立在一旁,不时拿眼看着焦躁不安的乾隆。乾隆:“参田文镜的折子,到底有多少?” 张廷玉把一叠奏折递上:“臣核计了一下,各省参田文镜的折子递上来九份,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参田文镜的折子,也有十七份。” 乾隆皱着眉头:“都参他什么?”张廷玉:“参田大人贪赃枉法。” 乾隆一声苦笑:“贪赃枉法?他田文镜贪赃枉法了?真是笑话!谁要这么说,就拿着行贿的东西去田文镜家走一趟!看看他田家的狗让不让进门!”鄂尔泰:“众口一词告田文镜贪赃枉法,这里面,怕是不会没有一点证据。” 乾隆:“是啊,证据!朕要的就是证据!”脸色一沉,大声道,“没有证据不要胡说八道!田文镜的笔下能写出万言奏折,可他的腰间却拿不出万贯家财!” 一太监匆匆进来,跪禀:“皇上!田大人他……” 乾隆急问:“田大人怎么了?” 太监:“田大人说,皇上要是再不给话,他就要……” 乾隆:“就要怎样?” 太监:“就要撞御栏了!” 乾隆的脸色苍白起来,来回急踱了一会,突然站停了,对张廷王道:“你去告诉田文镜三句话:一,万言书朕看过了,他问朕有没有忘记那幅《千里嘉禾图》,朕可以告诉他,这幅图,朕没有忘记,可是朕也不会闭着眼睛说瞎话,把眼下的大灾年景看做是嘉禾风光!二,他想逼朕将刘统勋从河南调回来,这不可能!泼出去的水,断难收回!三,他若是真的想要撞御栏,请他稍稍宽等片刻,等朕派人在御栏上铺些布帛,免得他弄脏了朕的家门!去吧,照实宣旨!” 张廷玉:“是!老臣这就去宣!” 3.马车里。日。 昏晕过去的田文镜躺在马车的车座上,脸无血色。 旁白:“田文镜没有死成,他在御宫跪晒了三天日头后,终于还是晕倒了。乾隆帝对他的这一次打击,几乎摧垮了他用信仰筑成的生命之堤。从此时起,他已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荣誉和威望,将灰飞烟灭……” 田文镜的眼角上挂着两颗黏稠的泪珠…… 4.开封马知府家。日。 一刀勒在鸡脖子上,血淋了出来。鸡血沿着屋墙淋着。 长得也像一头鸡的马知府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瞪着眼睛看着仆人在满屋角淋血。 “马大人!”一仆人过来,问道,“斩了十六只大雄鸡了,还斩么?”马知府:“这屋角屋门、窗里窗外都淋了?”仆人:“都淋了!”马知府:“后院的滴水檐底下,有个窖井口子,也淋了?”仆人:“那地方是屋外头了,也得淋么?” 马知府:“糊涂!上回就没淋那地方,半夜里才又放进哭声来了!快淋去!斩它三五头鸡,把血都往那口子里淋!” 仆人答应着,匆匆离去,不一会,后院传来了一阵鸡叫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赵大人领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健卒急步走了进来。“赵大人!”马知府急忙起身打招呼,“别别别走,擦着墙走,小心踩了鸡血!” 赵大人一步跨人院子,脸泛着青:“马大人,你牙还结实么?” 马知府笑起来:“赵大人又说笑话了!我马某人的牙口,可是跟马蹄子似的,一嗑,嘣嘣嘣地响!” 赵大人:“结实就好!——马大人,你淌鼻血么?” “淌鼻血?”马知府纳闷了,“我可从不淌鼻血!——明白了,你赵大人准是淌鼻血了,要问我讨个止血的偏方?” 赵大人:“不是我淌鼻血,是你淌!”马知府:“我淌?这怎么会呢?”赵大人:“马上就会了!——马大人,实话对您说了吧,王帅爷下了钧谕,让我来抽您的耳刮子!” “什么?”马知府叫起来,“抽我的耳刮子?凭什么?” 赵大人:“就凭着你满屋子淋鸡血!” 马知府:“我马某淋鸡血,淋的是自己屋里,与帅爷大人何干?”赵大人:“一下也跟您说不明白!马知府,我可是奉命办事,把您打重了,松了几颗牙、淌了几道鼻血,您都别怨我!” 马知府这才知道,赵大人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脸一下白了:“赵大人!您…… 您可是常和我一块儿喝酒搓麻将逛窑子的,我要是真被你打松了牙,挂了鼻血,这巴掌肉肿成面糕儿似的,还怎么跟您一块儿出门?“ 赵大人:“别扯这些了!我还得给帅爷看手回话呐!” 马知府:“看手回话?” 赵大人:“帅爷口谕,要我把手给打肿了,拿着肿手去见他!” “什么?”马知府又发出一声大叫,“把你的这双鸡爪子手打肿,那得打多少下呀!啊哟喂,赵大人,您可下不得这毒手啊!” 赵大人眼一瞪,提声道:“马大人!我不下毒手,可帅爷就得给我下毒手不是? ——你熬着点吧,就比如上回在窑子里挨那婊子的鞋底儿!“马知府:”那婊子打的是我的屁股,可你打的是我的脸!“”别说了!“赵大人吼了声,抬起手就给了马知府一巴掌。马知府惨声一叫,被打懵了。 赵大人看看自己干瘦的手,狠狠心,重重地在马知府的脸上左右开弓起来。院内响起了劈劈啪啪的耳刮子声。 5.村子外小道上。夜。 刘统勋的两辆马车缓缓驶行着。突然,村狗狂吠起来。一列骑着马的官兵打着灯笼狂奔而来。马队擦着马车驰过。刘统勋和米河从车窗里探出脸来,望着远去的官兵。 6.树林子边。 两辆马车停着。刘统勋和米河在车边换着便装凋钟和老木把两套官袍放进箱笼。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刘统勋示意大家别动。透过林子看去,是一群拖儿带女的村民在奔跑着,人群后头,紧追着的是一片灯笼和火把,阵阵马嘶声中还夹着官府衙役的呵喝声。 刘统勋:“看来,咱们该登场了!” 米河突然撒开腿奔出了林子。 刘统勋急声:“米河!” 7.河滩地芦苇丛内。 芦苇丛一片哗哗大响,米河跟随着村里的老弱妇孺向芦滩深处奔去。芦滩外,狗吠马嘶,乱晃着火把的红光。显然,衙役追寻而来了。一男孩陷在泥沼里,哭起来,米河一把将孩子从齐腰深的沼坑里拉起,抱着就走。 男孩回喊:“母亲!母亲!”米河回头,见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女也陷在泥沼里,急忙放下孩子,奔回去将那女子拉了上来,随即一手拖那男孩,一手拉那妇女,向芦苇深处奔跑。一伙衙役已下了芦滩,手里操着绳棍,打着火把,边搜边大声喊叫:“王家坟的活口都听着!王帅爷说了,只要你们把田税交足,就不送你们跪刀子!就不让你们坐酱坛!要是你们再躲着不出来,王帅爷说了,男人割下头的! 女人割上头的!不男不女的上下都割!“ 一路扫将过来的棍子呼呼地响,扫得苇叶纷纷飘落。 米河回头一看,见那火把已近,衙役那通红的帽缨也近在眼前,顿时急了,见着一丛芦苇,便将那男孩往巢地里按,示意那女子也蹲下,自己便在男孩身边趴了下来。衙役越来越近,那靴子踩水的声音吱吱响着。突然,那女子怀里的婴儿蹬着小腿,张开嘴哭出了一声。女子顿时吓坏了,赶紧用手掌捂住孩子的嘴。婴儿的哭声闷在了母亲的手掌中。 米河看得呆了月毗衙役挥打着棍子,打得苇叶纷纷落在米河和那母子三人的头上。母亲的手越捂越紧。米河震惊的眼睛也越睁越大。好一会,衙役向另一丛芦苇走了过去,很快就从那儿传来女人孩子的哭喊声和挣扎声。 那母亲的手松开了。 第73章 突然,母亲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泪水汹涌而出,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米河爬过来一看,惊得如五雷击顶。那婴儿嘴角挂着血,歪着小脸已经死去! 无法再控制自己的米河双目贲张,嘴巴龛张着!……许久,他的一只手伸进了泥里,猛地抓了一把泥狠狠堵住了自己的嘴…… 8.芦滩边土路上。日。 被捉住的村民一串串地从芦苇丛里牵出来。米河、那男孩和母亲也在其中,年轻母亲脸色煞白,怀里还紧紧抱着死去的婴儿。米河低声:“大姐,你叫什么?” 那女子目光定定的:“阿珍。”米河看了看死婴:“男孩么?”阿珍:“女娃。” 米河:“你男人呢?”阿珍:“死了。交不起田税,坐酱坛坐死了。”米河:“那衙役喊的跪刀子、坐酱坛是怎么回事?”阿珍看看米河:“哪里人?”米河:“浙江钱塘人氏。”阿珍:“秀才?”米河:“跑脚的行商。”阿珍:“我知道,你是为救我们母子三人,才没逃去。你是好人。”米河:“告诉我,你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珍眼里又涌起泪:“等一会,你就会看到了!” 9·一座荒寺前。 十数口大酱坛在寺门口往左排开,十数把铡刀开着铡在寺门口往右排开。被押来的村民黑压压的一大群,衙役手中的长鞭在人头上挥得啪啪山响。走出一个衙门官员,喝了声:“都静了!” 鞭声停下,孩子女人的哭声也低了下来。那男孩子害怕,躲在米河身后,眼睛惊恐地看那衙官。米河轻声:“别怕,有我!”衙官侧着脸在人丛前走了一步,往一块大石上站了,长长叹了声,道:“王家坟啊王家坟,这地方风水多好!前年春上,钦差大臣田文镜田大人,捧着雍正爷开荒造田的圣旨,在你们王家坟住了七天,看着你们开出了三百二十亩好田!去年春上,咱们河南督台王大人,也在你们王家坟住了七天,看着你们开了五百二十亩好田!今年春上,本官奉王大人的钧谕,也在你们王家坟一住就是七天,看着你们又开出了七百二十亩肥嘟嘟冒黑油的好田! 这三回开的田加起来,总共有一千五百六十亩!按着雍正爷为咱河南新开田亩颁下的成规,那新开之田,头一年只征一成的税,第二年征二成的税,第三年才征三成五的税!也就是说,你在田里收了一百斤谷子,到了今年,才缴三十五斤!你们问问良心,跑遍大清国上哪找这么轻的田税呢?嗯?你们还不知足啊?还变着法子拖儿带女往外逃,家家都像绝门户似的,灶上无烟,炕头无人!你们,对得起雍正爷么?对得起田文镜大人么?对得起王士俊大人么?对得起我陆大人么?“ 村民个个青黑着脸,不做声。米河低声问那男孩:“你们王家坟真开了好多新田么?”男孩摇摇头:“我爹说了,就是把王家坟的地都擀成了薄饼,也没这么多田。”米河点了点头。 衙官冷冷一笑:“本官已经是好多回这么捕鱼捉鸟似的找你们了,本官不想再有下一回了!——来人哪!” 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衙役走了出来。衙官:“按着老规矩办!把那连一粒粮也没缴的户头给带上来!” 寺门打开,一大群被绑着的男女老幼被押出。村民中响起一片哭声。衙役上前,将押出的分成两队,一队赶往酱坛边,一队赶往铡刀旁。米河的心揪紧了,那男孩紧紧抱住了他。 衙役也分成了两队,一队将人一个个往酱坛子里栽去,一队将人按着跪在铡刃上。随即便有衙役扛来了一桶桶粪便,往那酱坛里倒去,那坛里的人便在粪中挣扎起来;另有两个衙役抬着一筐盐,往那铡边一放,对着一双双已经被血染红的膝盖一把把撒下盐去,跪铡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发出一声声惨叫。 人群中哭声冲天!抱着死婴的阿珍双腿一屈,昏倒在地。男孩松开抱住米河的手,扑到母亲身边,大哭:“母亲!母亲!” 米河从未见过如此酷刑,脸扭曲起来,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往前挤去。他的手臂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他一怔,回头。抓住他的是周钟!米河:“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周钟沉声:“刘大人让我来找你!” 米河:“松手!” 周钟的手抓得更紧了:“米大人想救人?” 米河眼里喷着火:“你看!那酱坛子里的人,都快被粪淹死了!” 周钟:“刘大人让我告诉你,轻举妄动只会坏事!” 米河:“要是刘大人也在此,就不会这么说了!你放开……” “你们不是人——!”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尖叫声,米河一惊,这声音竟是如此的耳熟!他踮脚看去,只见一女子从人堆里疯了似的冲了出来,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重重地往酱坛砸去!酱坛轰的一声碎开,坛里的人连同粪便一起涌流出来。那女子踩着粪水,像跳着一种疯狂的舞蹈似的,又抱起一块石头往另口坛子砸去,坛子四分五裂!米河惊声:“小梳子?!” 10.衙牢。夜。 挂着铁镣的小梳子被推进牢门。牢门锁上。小梳子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青肿,扑到栅栏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牢头笑:“小婊子!刚才你还像个单枪匹马的赵子龙,这会怎么变成哭奶的小母崽子了?”小梳子大声道:“我身上臭死了!快给我拿桶水来冲冲!”那牢头一脸色笑:“把里里外外的衣裤都脱了,不就不臭了么?” 话音刚落,他的肩头被人猛地劈了一掌,双腿一晃荡,瘫了下去。 来人是周钟!周钟从牢头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了牢门。小梳子瞪着眼:“你是谁?”周钟也不说话,将小梳子的铁镣打开,身子一蹲。小梳子:“干什么?” 周钟:“背你走!”小梳子:“我没长腿啊?”周钟:“你没长腿!”小梳子叫起来,把腿一抬:“你看看,这不是腿是什么?”周钟:“你的腿走不出这牢墙,等于没有长腿!”不等小梳子再开口,周钟一把将她背起,飞快地奔了出去。 11·牢墙下。 周钟背着小梳子从牢房里闪出,奔到高高的墙下。小梳子惊声:“妈哎!这么高啊!”周钟:“手抓紧了!”小梳子:“抓哪里呀?”周钟:“随便!”小梳子:“那我抓你辫子?”周钟:“抓吧!”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已经朝墙上攀去。小梳子高兴得尖声叫起来:“你是属猴子的哎!”周钟:“我不属猴!”小梳子:“我手里抓着的,不就是猴子尾巴么?” 周钟爬上墙头,纵身往外跳去。小梳子被抛得腾空而起! 12·狱墙外。 小梳子尖叫着从天而降。落地的一瞬间,她稳稳地落在了周钟的手臂上。小梳子跳下了地,看着四周,低声:“大哥,不在牢里了?”周钟:“不在牢里了!” 小梳子突然大声道:“你不是我大哥!你刚才差点摔死我!” 周钟:“快走吧!米大人还在等着你!” “米大人?”小梳子眨着眼睛,“谁是米大人?” 周钟没再回答,顾自往前走去。 小梳子怔了好一会,撒腿追了上去。 13.河边小路。 小梳子追上周钟,笑道:“好大哥,告诉我,等着我的米大人是谁?”周钟:“米河。”“是米公子啊?”小梳子惊声,“米公子怎么变成‘大人’了?”周钟:“你自己去问米大人。” 小梳子站停了,想着,自语道:“米大人……米大人?这么说,我小梳子也得叫他米大人了?……可他,明明是米少爷嘛!这世道真烦人,连人的叫法都变来变去!” 她像是有意要跟周钟赌气似的,对周钟大声喊:“喂!你背着脸等我一会!我下河洗个澡,把这身臭气洗洗干净!” 周钟站停,站得像根木桩。他身后传来小梳子下水的声音。 14.河里。 月色笼罩的河面上,浮起小梳子的一件件衣裤。小梳子从水里钻出头来,对岸上喊:“大哥!你身上也被我弄臭了,也下来洗洗吧!” 周钟没有转身,冷声道:“我怕冷!” 15.装着棺材的马车上。日。 米河和小梳子坐在车上,背靠着棺材。马车跟着刘统勋的车行驶着。小梳子抱着胳膊在生着气。米河:“小梳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小梳子:“我也没想到,米大人会见死不救!”米河:“不说这事了,说说你自己吧。怎么走来的?” 小梳子身子一挺,怒目对着米河:“怎么走来了?讨饭讨来的!想不到,你一做上大人了,就变得不像米少爷了!我问你,还记得偷孙敬山那三件官器的事么?” 米河:“当然记得!” 小梳子:“你不记得了!你要是还记得,你就不会看着人家活活被粪淹死!你就不会看着人家在铡刀上活活跪死不放一个屁!” “小梳子!”米河重声,“我说过了,不要再提这件事!时候一到,这帮坑害百姓的人一个也逃不了!” 小梳子:“米大人,你现在说起话来,真像个大人!” 米河的声音缓和下来:“小梳子,不要再把我米河看成是当初那个刚逃出书楼的米河,好么?来,替我梳梳辫子,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小梳子从头发上摘下那把碧玉梳,看着,问米河:“米大人,你说……”“不要叫我米大人,叫我米少爷。”“米少爷,你说,你忘过这把梳子么?”“没忘过。” 小梳子抬起脸,眼里泪汪汪的:“不,你忘过了。要是没忘这梳子,为什么你不来牢里救我,让仆人来救我?” 米河:“这么高的狱墙,只有周钟才能进得去。如果我有周钟这样的本事,我会来救你的。” 小梳子:“要是真有这样的心,在墙外等我也好,为什么不来等我? 第74章 你要真有这样的心,到河里来帮我洗洗身上的粪水也好,你为什么不来帮我洗?” 米河笑笑:“小梳子,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说话?” “米少爷!”小梳子泪眼看着米河的脸。米河:“说吧。”小梳子凄笑了一下:“你……不是米少爷了!”说罢,她跳下了车,往原路跑去。米河一惊,喊:“小梳子!小梳子!”小梳子越跑越快。米河跳下了车,朝小梳子追去。 16·土路上。 一脸生气的小梳子跟在米河身后,急步追着马车。米河:“告诉我,蝉儿的眼睛怎样了?”小梳子:“你先告诉我,要是蝉儿姐姐的眼睛治不好,你还娶她做老婆么?”米河不做声。小梳子似乎忘记了刚才在马车上的一场争执,紧了几步,奔到米河身边,大声问:“米少爷!怎么不说话了?”米河:“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娶她!”小梳子惊:“为什么?你不是让我告诉她,等你从京城回来,就娶她做老婆么?”米河:“我是这么说过。”小梳子:“可你现在做上大人了,不要她这个瞎子姑娘了?” 米河:“这跟瞎不瞎没关系!” 小梳子:“有关系!你刚才问我,蝉儿的眼睛治得怎么样了,我没告诉你实话,你还以为她瞎着,就想赖婚了!” 米河:“小梳子,你想好好听我说么?” 小梳子:“我不要你说!你听我说就行!告诉你,蝉儿的眼睛已经复明了!” 米河不做声。 小梳子:“听见了没有!蝉儿的眼睛复明了!”米河还是不做声。 小梳子急起来:“你以为我又在骗你啊?我发誓,这回我没有骗你!蝉儿的眼睛真的看得见东西了!这是明灯法师说的!法师和蝉儿姐姐让我到京城找你,要告诉你的,就是这句话!” 米河急步走着,没有开口。小梳子急得要哭起来:“米少爷!你说话呀!”她站停,屏尽全力嘶喊道,“蝉儿姐姐真的复——一明——了——!!” 米河的脚步慢了下来,站住,沉默了许久,道:“小梳子,要是我告诉你,我已经答应娶另外一个女人,你会怎么看我?” 小梳子摇摇头:“米少爷不会娶另外一个女子。” 米河:“为什么?” 小梳子:“因为你是米少爷。” 米河突然暴声道:“正因为我是米少爷,所以必须另娶一个女人为妻!” 小梳子沉默了用房里晃起泪水。 米河背对着她:“怎么不说话了?” 小梳子的声音在发颤:“这个女人……心肠好么?” 米河:“好。” 小梳子:“这个女人……好看么?” 米河:“好看。” 小梳子:“这个女人……会一个心眼帮你么?” 米河:“会。” 小梳子又沉默了好一会,声音更轻了:“这个女人……会……会为你梳头么?” 米河:“会。” “你坏-一!!!”小梳子满肚的委屈和失望终于爆发了,冲到米河面前,重重地打起他的胸脯,怒声大吼,“你不是人——!!你这样做,会让蝉儿姐姐复明的眼睛哭瞎的!会让小梳子跳到河里再也不起来的!”米河的声音也在发颤:“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个女人也会死!米河和蝉儿,也有可能死!” 小梳子睁圆了震惊的眼睛:“这么说,是有人逼你娶那个女人?”米河点点头。 小梳子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重声问:“那人是谁?告诉我!” “我父亲!”米河的声音听上去令人心悸。 咚的一声,小梳子把石头扔向了路边的河沟,哭起来:“米少爷!你父亲已经死了,我就是砸他的棺材,也没用了!” 米河:“小梳子,你现在不要哭!我把心里这件最难最难的事告诉你,只是想听你一句话!” “你再说一遍!”小梳子怔了。 米河:“只有你的话,才能救我!” 小梳子的脸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米河的眼睛湿了:“是你小梳子把我从书楼里救出来。现在,我好像又回到了那间书楼。我再求你一次,把我救下楼来!” 泪水在小梳子脸上滚着。米河:“不管你说什么,我听你的。” 小梳子泪眼朦胧:“为什么要听我的?你已经……已经是米大人了,……我、我小梳子,还是个梳头女孩……” 米河:“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女孩了!你一石头砸向那口酱坛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小梳子!” 小梳子:“不!我还是梳子!” 米河:“从前的小梳子不会有这样的勇气!” 小梳子:“这……这都是我跟你学的!” 米河:“你既然跟我学到了做人的勇气,那么,现在也该有勇气帮我米河拿一个主意!”小梳子:“米少爷,你真的自己没有主意了?”米河点点头。小梳子:“米少爷,你真的不知道该娶哪个女人了?” 米河点点头。 小梳子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将手放到背后。 米河看着她。小梳子:“米少爷,我的两只手里,只有一颗石子,这颗石子就是蝉儿姐姐。你要是猜到了有石子的这只手,你就娶蝉儿,要是猜不到,你就…… 你就娶你父亲让你娶的那个女人,好么?“ 米河:“只有这个办法了?” 小梳子点点头。她把两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直盯着米河的眼睛。米河的眼皮在跳着。小梳子:“米少爷,闭上眼许个愿!” 米河:“许个什么愿?” 小梳子:“你就……就这么说:让最好的女子做我的老婆!” 米河闭了眼,嘴唇动了动。小梳子:“猜吧!” 米河的目光在两只拳头上移来移去。 米河内心的声音:“剪不断,理还乱,我不能再犹豫了!这件事必须快刀斩乱麻解决掉!河南此行凶多吉少,我不能再为此事分心了!我下决心吧,不要再犹豫了!” 他猛地伸出手指,点向右边那只手。 小梳子的脸上没有一点惊色。米河默默地等着。 两人都仿佛听到了对方巨大的心跳声。 “米少爷,”小梳子把右手摊开,声音很平静,“你自己看。” 手掌上赫然一颗小石子! 米河轻轻笑了。 小梳子也笑了。 突然,米河的目光停在小梳子的另只手上,道:“把这只手也摊开!”小梳子的脸刷地苍白如雪。米河沉声:“摊开!”小梳子怯怯地将左手摊开。掌心也赫然有着一颗石子!米河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回过身,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小梳子怔愣许久,突然抱住脸,哭泣起来。 17.开封府一条僻静的街面。晚。 街上空无一人,几个官员在路边等候着。刘统勋的马车驶来。官员们急忙迎了上去。官服俨然的米河下了车。马知府的脸青肿着,鼻孔里还塞着棉纸,一愣:“怎么不见钦差大臣刘大人下车?”米河一笑:“刘大人偶有小疾,已另择客栈住下,特遣下官来见各位大人!”马知府打量着米河的这身六品朝服,突然笑起来,眼里闪着不屑的神色:“想必这位就是米大人了?” 米河一笑:“在下米河,六品官职!与大人您的四品顶戴相比,差了有二品吧?” 马知府一怔,忙笑道:“哪里哪里!马某年迈,哪敢与米大人这般风华少年相比?米大人前程无量!” 跟随在马知府身后的众官也都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米大人,”马知府递上手札,“本官是开封知府马铃,请多多关照!——本官对二位大人的清正已是如雷贯耳,故此不敢稍有铺张,特意将二位大人的下榻之处,安排在一幢干净的民宅之中!——请!” 众官:“请——!” 路边,一扇黑漆大门缓缓打开,门上两个砖雕篆字:“槐庐”。 米河刚迈进大门,突然转身,问马知府:“马大人,你的脸怎么回事?”马知府被这猝然之间怔住了,脸顿时涨得通红,使本已青肿的两颊愈发难看起来,含糊着说道:“蜂螫了一口,没经意就这般红肿了!”米河笑:“这蜂着实可恶!但愿我米河别给螫了!对了,听说蜂螫之处涂些面酱,便可消痛了。” 马知府:“多谢指教!” 众官相互耸耸肩,暗暗窃笑。他们似乎已经看出,这个随刘统勋前来开封办皇差的刑部主事,不过是个连官场话也不会说的草包!米河还没完,一本正经地问道:“马大人可知道面酱是如何炮制的么?”马知府苦笑:“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米河:“不过,若是用装过大粪的酱坛子造酱,怕是不仅药力不够,还会伤了自己!” 马知府一惊。众官也一惊。他们一下就明白了过来,面前这位说话随意、满脸笑容的年轻六品京官,却是个真正的厉害角色!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个叫米河的人,已经在暗示他们,他已经知道了开封府的若干作为! 马知府和众官们想到这,不由脸上阴黑起来。 米河重重打了个喷嚏,径直进了大门。 18·槐庐内。 越往里走,才越看出这是一座掘地筑山的院景小楼。四边围以避箭小墙,中置花瓦,开着小窗,门内左侧,便是一条通水不通舟的曲溪,石隙间老槐一株,横卧水上。米河步上楼梯,看着窗外笑道:“芭蕉三本,游鱼几寸,好个住人的地方! 没想到,开封府还有这么幽静的去处!“ 马知府说话谨慎起来,却也暗藏几分尖刺,道:“前年田文镜田大人在此下榻,也是这么说。” “田文镜是谁?”米河问。马知府知道米河在诱他上当,便也不作反问,只顺着米河的竿子爬:“田大人是先帝的重臣,当过河南巡抚。先帝说,田大人是咱大清国的最大功臣!” 米河:“是么?先帝是在哪儿说的?”马知府的脸一下就白了:“这,这…… 定是在上书房或是养心殿说的吧? 第75章 “米河:”你见了?“ 马知府吓了一跳,忙摆手:“不不,这只是本官猜测而已。” 米河笑起来:“马大人连皇上的事儿也敢猜测,这倒新鲜!下官米河想请教马大人,当今皇上说,田文镜不是咱大清国最大的功臣,这句话,该是在哪个房、哪个殿说的?” 马知府打起颤来,把手摆得拨浪鼓似的:“米大人莫开马某的玩笑!马某向来胆小,经不得米大人这般重吓!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跟随在后的众官也一个个面露警戒之色。 马知府想起什么,欠了欠身,脱口道:“二位大人鞍马劳顿,下官略备薄酒,给二位大人洗尘!——请!” 米河看着身边:“二位大人?请的还有谁?” 马知府忙改口:“不不,一位大人!就是您一位大人!刘大人未能前来,本官只得日后再敬他一杯了!” 他拍了拍手。楼屋的一扇门轻轻打开了。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仿佛从粉壁里走出来似的,对着门外行起了万福,齐声:“大人吉祥!”米河笑着:“好俊的女子!”众官眉毛一拎,相互交换着目光,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米河被女子簇拥着走进屋去。 19.屋内。 一只巨大的圆桌已经摆下,桌上花团锦簇,各色时鲜佳肴应有尽有。那十来个女子此时已经各抱了乐器,坐在一道玉屏前奏起乐来。马知府对着上首一让:“米大人请入座!”米河也一让:“请!”往椅上坐去。马知府暗暗一咬牙,心里道:“好个米河!你也有上当的时候!”脸上却是笑着,连声:“请!请!”米河则要坐上椅子,突然又站了起来,一脸神秘地问道:“马大人,听说过康熙二十七年,你们开封府毒死朝廷钦差的事么?” 马知府一怔:“没听说过。” 米河的脸松下了:“这么说,是谬传了。” 马知府:“谬传!谬传!——米大人请!” 米河却是推开了椅子,在屋里踱起步来,仰着脸道:“可也不像是谬传呀!听说,那钦差一坐下,门外就进来了一个人。” 马知府:“进来了一个人?” 米河:“知道这个人进来是干什么的么?” 马知府如坠雾中:“不知道。”米河:“告诉你吧,是来收尸的!” 马知府一惊:“收尸的?收谁的尸?” 米河:“还会有谁?收钦差的尸呀!——那人走进来的时候,靴子底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就像此时走进来的这个人一样!” 米河的手朝着门外一指。 马知府与众官员顺着米河的手往门外看去,愣了。 从门外俏无声息走进来的是巡抚大人王士俊! 定格。 第22集 1.小客栈。傍晚。 一双大脚泡在木盆里,刘统勋坐在土炕前泡着脚。周钟拎着把铜壶,不停地给木盆里添着热水。刘统勋:“周钟,你说,我让米大人先去槐庐落脚,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周钟:“大人没说出口的意思,周钟怎么会知道呢?”刘统勋:“你是学过武的,一定懂得短兵相接最忌的是什么吧?”周钟:“最忌的是让对方看见兵器。”刘统勋笑:“对!我刘统勋这件兵器,得先藏几天。” 周钟:“不对,刘大人其实是在把米大人当做你的兵器!你藏起来的不是你自己,而是米大人!” 刘统勋又笑起来:“周钟,我越来越觉得,你的脑袋,比你的武艺更让人可怕! 我肚里想着什么,瞒不过你。“ 周钟面无表情:“大人是抬举周钟了!” 刘统勋:“周钟,你帮我猜猜,这会儿米大人在槐庐会在干什么?” 周钟:“周钟只知伺候大人,不该我想的事从不多想,更不会多猜。” 刘统勋:“我让你猜,你就猜。” 周钟:“要是大人硬要我猜的话凋钟会猜米大人此时正在走路。” 刘统勋:“走路?他不是被马铃接进槐庐了么?我说,他一定是在坐着!” 周钟:“要是米大人此时不是在走路而是坐着的话用p他一定是在喝酒。” “喝酒?”刘统勋笑笑,“不会吧?” 周钟:“如果米大人不是在喝酒的话,那他一定是在说话。” “说话?”刘统勋又是笑笑,“是在跟马铃说话吧?” 周钟:“如果米大人现在还同马铃说话的话,刘大人就不会让我猜他在干什么了!” 刘统勋笑得很得意:“周钟,我现在才明白,我刘统勋身上,又多了条胳膊!” 周钟:“周钟不是胳膊,只是腿,替刘大人跑路的腿。” 刘统勋:“这么说,你又知道我想要你于什么了?” 周钟:“刘大人想要我周钟跑一趟腿,去槐庐帮一把米大人。” “对!你现在就去!”刘统勋匆匆拭干脚,“今晚上,王士俊肯定会在槐庐打我刘统勋一个下马威!我担心米大人会吃他的亏!这王士俊的手段,在河南是出了名的,京里下来查他的钦差,没有一个不让他给治了的!对付这样的人,米河怕是还嫩些!” 周钟:“不过,早已有人放心不下,赶到槐庐去了!” 刘统勋一怔:“谁?” 周钟:“小梳子!” 2.槐庐外避箭小墙。夜。 小梳子在找着能爬进去的地方。 她瞅准了一条探出墙来的树枝,一跳,爬上了树,跳了进去。 3.楼屋内。 袍服俨然的王士俊一脸正色,指着这满桌佳肴和那奏乐的乐伎,痛心疾首地道:“……要不是本帅亲眼所见,真是想不出天下还会有这等豪宴!想不出大下还会有这等侍宴的排场!——这是什么?马铃,你说!”他指的是桌上的一盘菜。 马知府跪下了,抖着脸说:“这、这是鱼唇吐玉……” 王士俊咆哮:“说明白些!” 马知府:“就、就是用一百条好鱼的唇肉,配以一百条松鱼的眼睛做成……” 王士俊痛心地摇摇头:“这么一盘菜,竟然用去了二百条鱼!这、这还是人吃的么!” 他重重一拍桌子。从桌上溅起的汤淋在了米河的脸上。 米河站得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米河内心的声音:“好,戏越演越像了!再继续演啊!演够了,就看我米河如何上场吧!” 王士俊又指着另只菜:“说!这又是什么名堂!” 马知府的声音带着了哭腔:“这、这名堂叫……叫……大人饶了下官吧,下官实在不敢说!” 轰的一声,暴怒的王士俊猛地一掀圆桌,满桌盆碗飞起,油油汤汤落了一地。 那站着的官员腿哆嗦起来,一个个跪在了马知府的身后。 王士俊的眼睛里都是泪水,连连摇着头,哽声道:“都是本帅之过啊!本帅多次教诲你们要克勤克俭,时时以民艰为念,千万不可有半点糜费。可你们听了么? 没有!你们把本帅的话,当成……当成屁了哇!“他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脸,哽泣起来。 马知府与众官也哭了起来,对着王士俊叩起了头,齐声哭道:“下官辜负了王大人的教诲,有负中州百姓厚爱,求乞王大人治罪!” 王士俊捂脸的手颤着,放下了,抬起泪眼转向米河,失望地摇了摇头:“本帅早就听说过钦差大臣刘大人的清廉之名,敬重至深!此次又听说刘大人奉旨前来河南丈量新垦田亩,更是扫屋企望!可没想到,刘大人如此堂堂正正的名声,竟会坏在你这位下官的手中!你……你叫什么?” 米河:“下官姓米名河,六品顶戴。” 王士俊重声:“米河!你还配说自己头上有个六品顶戴?你不配哇!”于是大喘起来。 米河:“督台大人慢慢说!-一给督台大人上杯热茶!” “住口!”王士俊怒声打断米河,“你……你身为朝廷命宫、钦差左臂,明知中州地瘠民因,可为什么屁股还未在中州坐下,就餐起中州百姓的血汗来了呢!你…… 你在给朝廷丢脸,给皇上丢脸啊!你今日所为,若是被言官清流所知,必定要在御前参奏于你!你……你还有前程么?“ “督台大人!”米河动容,“督台大人这番话,振聋发聩!让米河如梦初醒!” 王士俊:“如梦初醒?现在说这话,不觉得晚了么?” 米河突然一笑:“晚了么?我看不晚!——督台大人刚才说的这番话,正是下官要对马大人说的话。” 王士俊:“狡辩!若是你与本帅有同等义愤,掀翻这酒桌的不该是我,而是你!” 米河:“若是下官早早将这酒桌掀翻,督台大人怎么会知道您的属下竟会瞒着您如此不顾国困民艰,如此侈豪铺张,如此鱼肉百姓呢?下官正是站在这门边,替大人您守着这桌子,等您来掀哩!刚才大人进来之时,下官米河不是正在这桌边等着您么?” “你!”王士俊没想到米河竟会这等狡猾,一时语塞。 米河作了一揖,正色:“王大人!米河奉旨巡检河南、激浊扬清,正是该从这一桌酒开始!米河愿同王大人一起会审这张桌子!” 王士俊一惊,他这才知道,自己已被这个不入流的京官给反手拧住了!他觉得此时已到了该脱身的时候,便对着马铃狠狠一瞪眼,道:“米大人说得对!马铃! 你是开封知府,你该知道如何重罚设下豪宴、邀宠京官的属员!——一明天一早,将查办此事的结果禀报本帅!明白么?“ 不等马知府开口,米河道:“不必等到明天!王大人只须片刻工夫便可审完此桌!——马大人!” 马知府早已是一头冷汗,急应:“在!” 米河:“即刻将此宴的报账字据取来,交给王大人过目!” “这,这……”马知府慑懦起来,看着王士俊。 王士俊的牙帮暗暗一咬,重声:“还不快取来!” “米少爷!”门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小梳子,急声道,“有人翻你的饭桌了? 第76章 谁有这么大胆?“ 米河笑起来:“你来得正好!”对发愣的满屋官员笑道,“这位女子是下官的内人,知道下官吃不得酒,是来作河东狮吼骂下官的,各位大人不必见怪!各位大人若是要称呼她,可叫她小梳子。” 小梳子:“对,可以叫我小梳子!” 米河:“小梳子,你搀着马大人走一趟,去取一个字据来!记住,这字据十分重要,任何人不得涂改!” 小梳子:“好吧!本姑娘最爱于这种事了!——谁是马大人?” 王士俊突然出手将马知府一拦,对着米河眉一轩:“米河,这女子真是你的内人?” 米河:“真是内人!” 王士俊:“既然是内人,她怎么自称是‘本姑娘’?” 米河笑:“这可是私底下的话了!既然王大人见问,我也就不顾丢面子了。是这样,我内人嫁给我米河后,至今还是姑娘之身,从不愿与我……怎么开口呢?你们问她吧!” 小梳子:“马大人,走!我和米少爷的事,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一把抓住马知府的胳膊就往外走。 一屋官员全都怔在了当场! 4·小客栈院子里。日。 “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一身便服的刘统勋坐在矮桌上喝着稀粥,用筷子点着米河:“小梳子一直就这么抓着马铃,没让他在那报账字据上涂改一个字?”米河:“就是!那报账字据上写着六个大字:”总督大人嘱支‘!马铃将这字据递给王士俊时,他的脸更肿了!“ 刘统勋:“怎么了?” 米河:“又挨了一顿耳刮子,可这回打他的,不是一只鸡爪子手,而是王士俊的一只蒲扇大手!” 刘统勋又笑,问:“米河,你是怎么知道得那么多的?” 米河看看站在一边的周钟和小梳子:“还不是他们俩帮着给打听出来的?” 刘统勋回脸,满意地看了看周钟和小梳子,道:“出京之时,我还担心着身边无良材,没想到,不意之中竟有神助,一下给我添了这么多手脚!” 小梳子:“刘大人,我不是你的手脚,我是小梳子!” 刘统勋:“小梳子,什么时候给刘大人也打条油光光的大松辫?” 小梳子:“不行!我专为米少爷打辫子,别的人,谁也不打!……不过嘛,你要是能告诉我两个字的意思,我就给你打!” 刘统勋:“哪两个字?问吧!” 小梳子:“什么叫‘内人’?” 刘统勋:“内人就是老婆的意思,这也不懂?” “老婆?”小梳子叫起来,“内人就是老婆?” 刘统勋:“就是啊!不信你问米大人。” 小梳子抿抿唇,猛地走到米河背后,伸手往米河的辫梢上一拉,扎绳扯下了,辫子散了开来。没等米河叫出声,小梳子已经奔出了门。 5.街上。 行商打扮的刘统勋和米河走在路边,周钟远远跟着。刘统勋:“米河啊,咱们到河南,这第一步走得不错,接着该怎么走,还是要看你的了。” 米河:“怎么,刘大人还不想在开封显身?” 刘统勋:“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有许多事,就好办多了。再说,我迟迟不与王士俊他们见面,这就让他们多了一份猜忌,气焰就不敢过分嚣张,对咱们丈量四亩,弄清他们是如何中饱私囊的,非常有利。你说是么?” 米河笑了笑:“你越是不出场,他们就越是觉得你就在他们身边看着,心里也就越虚,这就让我有了更大的周旋的余地。不过,我米河毕竟只有六品顶戴,到了该下重手的时候,底气不足!” 刘统勋:“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底气?” 米河:“我想要的,是一言镇千军的底气。” 刘统勋:“到了节骨眼上,我会给你这个底气的!” 米河:“对了,刘大人不是还领了去浙江查‘双层仓’的圣旨么?等办完了河南的事,还带上我么?”刘统勋:“你说呢?”米河笑:“你刘大人已经离不开我了!不是么?”刘统勋摇了摇头:“未必见得!”一阵锣鼓声传来,几十个人扛着一面大大的“万民伞”走来,身后还有若干人沿路张贴着“德政条子”。刘统勋:“走,看看去。”两人往人堆里挤了进去。那“万民伞”上一圈大红墨字:“王士俊爱民如子,开封府普承恩泽”。米河:“又是一副好对子!”刘统勋意味深长地:“可惜添不上字去。”两人发现了身后刚贴上的“德政条子”,便走近看了起来。 条子上也是一行行骄句,写得文采飞扬,全都是对王士俊的溢美之词。 米河笑:“这当官也真有意思,当得好了,就有人给你满街贴上德政条子!不知你我走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也贴上几张?”刘统勋:“你也想要?”米河:“如果我是王士俊,我当然想要,而且要得越多越好!”两人大笑起来。 6.僻静的城河边。 刘统勋一脸沉重:“王士俊把万民伞和德政条子亮了出来,决不是在给他自己脸上着金,而是在给你我的脸上着粪。”米河:“对,他也动手了!”刘统勋:“打算如何回敬他?”米河:“八个字:笑脸一张,一张笑脸。”刘统勋:“你这是笑里藏刀?” 米河:“一笑之中出的刀,才是最致人死命的一刀片‘刘统勋笑起来:”看来,还是周钟说得对,你是我刘统勋手里的一把利器了!“ 7·客栈。晨。 早晨,小梳子端着一盆洗脸水,用脚踢着刘统勋的房门,喊:“刘掌柜!刘掌柜!”门没上闩,她一下扑了进去,水泼在地上。屋里没人,炕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掌柜换客栈了!”身后响起周钟的声音。小梳子回身,愕:“换客栈了怎么也不告诉我?”周钟:“刘掌柜留下话了,谁也不必找他。”小梳子:“他要是被人杀了,也不找?”周钟:“谁也杀不了他!”小梳子把端着的铜脸盆扔地上,生气地一跺脚:“我到槐庐找米大人去!” 周钟:“米大人说了,他现在不想见你!” 小梳子:“为什么?”周钟:“他怕你再扯散他的辫子!” 吕.王士俊豪与内。日。 王士俊掌心抱着小茶壶,在屋里来回走着,见一属员匆匆进来,急问:“找到刘统勋了么?”那属员:“回大人话,找遍了全开封,就是找不到刘统勋的影子!” 王士俊:“那他带着的那口棺材找到了么?”那属员:“棺材找到了,在荣升客栈的马房里摆着。”王士俊不安地急思着:“这姓刘的,向来神神道道,不会是把他的那口棺材当成床了吧?”那属员:“下官这就带人去打开棺材看看!”“不必了!” 王士俊冷冷一笑,“好个刘统勋!他把米河推在明处与我干,他自己藏在暗处使劲,想来个明暗夹击!嘿嘿,他以为我是吃素的么?——告诉马铃,把那几个在王家坟让村民坐酱坛子的官员,给我当着村民的面斩了!” 那属员:“大人的意思是,那米河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就于脆让他再看个明白?” “对!”王土俊阴冷地一笑,“我要让米河,不,让刘统勋看看,我王士俊是如何公干的!” 9.王家坟村外荒寺前。日。 五面大锣、五面大鼓惊心动魄地敲着。王家坟的村民黑压压地站满了场子,默默地看着寺门口那一排排神色威严的巡院亲兵。一阵马蹄响,官服锦灿的王士俊在卫队的拱卫下策马而来,在他身后,米河也着官服骑在马上。王士俊在寺门前下了马,米河也翻身下鞍。米河突然发现,周钟和小梳子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便暗暗朝他们挤了下眼。 小梳子低声对周钟道:“米少爷的官袍太小了,像裹粽子哩!”周钟:“既然是官袍,合身的原本就不多。‘小梳子笑:”你真有见识!“两人朝寺门前看去。 马知府给王土俊行了礼,大声道:“启禀督台大人!按您的吩咐,已将开封府衙门同知陆九通、衙役领班鲍三刀、衙役肖狗儿、龚索于等七人押到!听候大人发落!” 王士俊斜盯了米河一眼:“米大人,知道石灰是何物么?” 米河:“知道!粉墙、人棺都得用上石灰。” 王士俊:“可米大人并不知道,石灰还可销肉蚀骨!——将那酱坛子开了!” 亲兵掀去那一口口酱坛子上盖着的大木盖,顿时,坛里冲上一股白雾,噗噗的沸响声令人毛骨悚然地传了出来! 小梳子踞脚看去,吓了一跳:“这坛子里,泡着石灰啊!” 周钟没做声,眼睛正正地看着那一排大坛子。 王士俊一摆手:“押上来!” 寺门轰的打开,陆九通等一干七人五花大绑着被亲兵推到坛子前跪下。 王士俊抱起拳,突然对着村民们跪了下去。 村民们发出一阵惊动,纷纷后退。 王士俊抬起脸,一脸痛楚:“各位乡民父老姐妹!你们不用怕!我王士俊,只给皇上跪过,也只给父母双亲跪过,可今日,面对王家坟的乡民,我不能不跪!” 村民们安静下来。米河似乎有些动容了。 米河内心的声音:“要是这些话是你的真话,那该多好!” 王士俊的眼里挂起了老泪:“数日前,陆九通等人就在本官跪着的地方,将村中的男女老幼十数人活活投人了酱坛子,还毫无人性地倒人了大粪!更让本官痛心的是,这帮丧尽天良的暴吏,还让不足六岁的孩子跪在铡刃之上,见到那孩子膝下流出血来,竟然还往那刀伤上撒上粗盐!……真是畜生不如啊!……本官代这些个有罪之人,向王家坟的父老姐妹,还有孩子们请罪了!”摘下顶戴,深深弯下腰去。 村民中有人抽泣起来。那叫阿珍的女子紧紧搂着儿子,脸上全是泪水。米河的眼睛在阿珍的脸上停了一下,收回目光。米河内心的声音:“王士俊的这些话,本该由我来说的。 第77章 他既然代说了,就让我省事了。……只是不知道阿珍的女儿被葬在了何处,日后我得去看看那座小坟……” 王士俊直起腰,戴上顶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拭去泪水,重声道:“大清的王法是见铁为凶!既然这些人坑害百姓已经铁了心肠,那就逼得本官也不能不心肠如铁!——来人哪!将陆九通等一于人犯投入坛子之中,让他们一个个尸骨无存!” 人群中轰的一声,像是爆炸了什么似的。小梳子跳了起来,喊:“好!”周钟抱着双臂,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小梳子:“周大哥,你怎么不喊一声好?”周钟:“我从来不喊好。”小梳子:“你真是怪人!——不理你了!”顾自朝前看去。 那陆九通等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被亲兵一个个架起,往坛里扔了下去!坛里冲起白白的浓烟,一片沸腾声。巨大的木盖轰轰隆隆地一只接一只盖住了坛口!米河默默地看着,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 10.槐庐书斋里。夜。 米河在灯下看着书,小梳子在旁给灯添油。小梳子:“米少爷,我错怪你了!” 米河放下书:“什么事错怪我了?”小梳子:“别装糊涂了!我已经知道,是你诱着王士俊这么做的!你在借刀杀人!”米河笑:“不是借刀杀人,是借刀除害。- -对了,谁告诉你的?”小梳子:“还有谁?周钟。他说,准是米大人把那天见到酱坛子的事透露给了他们,他们才不得不演了这出戏。”米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演戏么?”小梳子摇摇头。 米河:“他们在逼着刘大人露面。” 小梳子:“真也怪了,这些天怎么就不见刘大人了呢?” 米河笑:“刘大人越是不露面,我米河,不是越好办事么?” 小梳子也笑了:“对!我看哪,你下回见了皇上,就要一身跟刘大人一样的二品花袍子穿!” 米河:“为什么?” 小梳子:“你不是在干着二品官的事么?” 11·院池边。夜。 一钩残月在池水里颤着。 米河站在池边,默默地看着这晃颤着的月光。 “米少爷,”身后响起小梳子轻轻的声音,“还不睡哪?在想什么?”米河:“想你手中的那两颗石子。”小梳子:“米少爷,告诉我,你在你父亲面前发过的誓,真的那么重要么?”米河:“我不是在想发誓有多么重要,我只是想,父亲要我娶那个女子为妻,不会没有道理的。父亲有许许多多话没有告诉我,如果我全能知道的话,我恐怕……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小梳子:“她叫什么?” 米河:“柳含月。” 12·北京米家。夜。 一只白皙细长的手在琴弦上拨动。亭里,柳含月在弹着琴。她的脸是那么苍白,白得就像一捧雪。在听琴的只是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一行字:米汝成大人之灵。 13.灵堂上。 庞旺枯坐在蒲团上,在给米汝成烧着纸。琴声隐隐传来。他停下了手,听着琴声。渐渐的,在他阴沉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14.槐庐书斋内。夜。 米河在桌上铺开一卷地图,图上密密麻麻地画着红圈:“这红笔圈着的,都是被算做了新垦的良田,可这几天实地勘查下来,都是些荒滩野坡、坟地废宅!” 周钟:“不知米大人何日开始丈量?” 米河:“明日!就从王家坟开始!” 15.王家坟的一片荒地。日。 一根长长的粗绳子两头系着铁钎,在荒地里一绳一绳地丈量过去。牵着绳的是周钟和小梳子,丈完一滩后,在纸上记着什么。小梳子:“这么大个河南,就我和周大哥牵着量绳,该量多少年啊!”米河手中执着丈量图,在草丛中走着,回头笑道:“等把王家坟的这些‘好田’都丈清楚了,刘大人自会调上三万人马,把全河南都丈量个遍!”突然,他发现了什么,蹲下了。他拔起了一棵嫩嫩的苗,看着。 “认得出这是什么苗么?”他把周钟招呼到身边,问道。 周钟看了一会:“黄豆亩。” 米河问小梳子:“小梳子,你认认这是什么?” 小梳子跑了过来,接过苗看了一眼,笑了:“这是豆苗!米镇的运河大堤上,都长着这种豆苗哩!春天的时候,家家都在堤上点上豆子,等长出黄豆来了,就去收。” 米河站了起来,脸沉重起来。小梳子:“你怎么了?” 米河:“看来,我们不是在丈量荒地,而是在丈量一块豆地!” 小梳子嚷叫:“这哪是豆地啊?不就撒上几把豆子么?” 米河眉头锁紧了:“就这么几把豆子,让我米河手里的这张丈量图成了一张废纸!”他默默地将图纸撕成了两半,又撕成四半,再撕成八半,随即狠狠地撕成更小的块,抬起手那碎纸便被风扬了起来,扬得满天皆是…… 16.槐庐书斋内。夜。 米河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愤怒:“他们往荒地里、坟地里,还有什么河滩地、沟边地,甚至可以在桌子底下捣几个洞,撒上豆子,等长出了豆苗,就说这都是新开的田亩!你要是说这不是田亩,他们就会问你,长着豆子的地方怎么不是田亩呢? 豆子也是粮食嘛!要不,你拿着棵豆苗回京城让皇上去评评!——弄虚造假到了这步田地,真乃大清朝闻所未闻!“ 周钟:“米大人还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吧?” “发火?造假造得如此荒唐,如此厚颜无耻,就是死人也会拍棺而起!”米河的脸色从未像现在这么发青过,怒不可遏,“此事源起那个为邀一己之功而罔顾天下民愤的田文镜!为了取悦雍正先帝,这个田文镜竟把河南,不,竟把大清国的所有长草的、不长草的荒地都‘开垦’成良田了!在这些所谓的新开田亩上,他养肥了一帮以吮吸民脂民膏为业的贪官污吏!只短短几年,就把本已如此贫穷的河南乡村,不,大清国的乡村盘剥得民不聊生,满目疮痍!这……这笔账要是不清算,大清国还会有良田么?大清国还会有良民么?大清国还会有良臣么?大清国还会有…… 良心么?“ 两行泪从米河的眼里夺眶而出。一瓶酒默默放在了米河面前。她是小梳子。 “酒?”米河一愣,“拿酒来干什么?” 小梳子:“你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个‘愁’字?” 米河点点头:“有个‘愁’字。” 小梳子:“那就以酒浇愁吧!喝醉了,你就什么愁事儿也没有了!——来,我陪你喝!”咚的一声,两只酒盅摆在了米河面前。 17.城河边。 醉得东倒西歪的米河走来。 18.槐庐书斋内。 小梳子手里拿着酒盅,也醉得不成人样了,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说:“米、米少爷……喝……别发愁……我、我小梳子……给、给你……唱、唱一曲……”她唱了起来:“命里……要受穷,走近黄金……就、就变铜!……命里……生来富,拾着草纸……就、就变布!……命里……无官做,……戴着官帽……就、就变秃!……” 她笑得前俯后仰,再唱时已曲不成声…… 19.城河边。 米河迎着河风,扶栏站着。对岸的楼亭里隐约传来声声弦歌、曲曲软唱。河里一条花船摇着,船楼里响着娼妓与官员的调笑声。米河醉意浓重,红着双眼看着面前这条流光溢彩的河水。 米河内心的声音:“这世上……难道只有……做官一条路……方能救得百姓么!…… 我米河,难道只在官场上……与人作生死之搏……才能不负明灯法师的……重托么?…… 跳出这官场之外,便是那神仙不老的……明月世界!……我米河……何不就这么回身一跳,回到那民间去,做无品之官,行有品之事呢……“ “哈哈哈哈!”米河大笑起来,“好主意!好主意哇!……梳子!……我米河……[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心里……真的是不、不发愁了……“ 他抬起头,对着天上的那半个月亮,又发出一声长长的笑,抬手摘下了头上的顶戴,顺手朝着河中扔了下去!扔罢,他又大笑起来。披着红缨的顶戴浮在水面,在米河的笑声中漂流而去…… 20.尘土飞扬的荒路上。日。 一身青衫的米河独自踉跄在尘土中。路边,一条苍色大狗朝他狂吠着。米河掏出一把铜钱扔给了大狗。狗吠得更厉害了。米河笑起来:“这世上,还是有廉洁之物的!”他放声大笑,朝前走去。 21.村口井边。 一张脸浸在木桶里喝着水。抬起脸来的是米河。一阵琅琅的书声从一间土屋里传来,米河抹着嘴走了过去。 22.土屋外。 这是一间私塾,屋里只有两三个孩子在跟着一位白发老叟读着书。米河站在窗外看着。那老叟老眼昏花,放下书,颤颤地从身边的一只大水碗里提起一支水淋淋的大笔,招招手:“过来,教尔等认字了!”孩子们扔下书,站在了老叟身后。老叟提着笔,在面前的大青石板写下了一个“富”字。米河觉得有趣,踩了块石头往里看。 老叟用干枯的手指点着这“富”字,道:“此字念作富字。可知这富字为何要这般写么?” 孩子们摇头。老叟晃起了脑袋,拖着声道:“你们听着——观古人造字,富自四起也!” 孩子们跟念:“观古人造字,富自四起也!” 老叟将那大笔又往水碗里蘸了蘸,在青石板上写下了一个“累”字。老叟:“此字念累宇。可知这累字为何这般写么?” 孩子们摇头。老叟晃起了脑袋,拖着声道:“你们听着——观古人造字,头上有田方知累也!” 孩子们跟念:“观古人造字,头上有田……有田……” 老叟:“头上有田方知累也!” 第78章 孩子们高声:“头上有田方知累也!” 米河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头上有田方知累也!”孩子们闻声回头,朝着米河发笑。米河也笑了,问道:“会背了么?”孩子们摇头。米河:“我却是已经会背了!——头上有田方知累也!”他转身,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双脚竟然向着原路走去…… 23.槐庐书斋。夜。 米河推门进来。小梳子跳了起来,问:“米少爷!这一整天,你去哪了?害得我和周大哥好找!”米河笑:“我跟人学字去了!”小梳子惊声:“学字去了?米少爷这么大的学问,还要跟人学字?”米河:“我学的这个字,以前并不明白它的事理。”小梳子:“还有让米少爷不明白的事理么?这是个什么字?” 米河:“累字。” 小梳子笑:“这累字又有什么难懂?走路走累了,于活干累了,说话说累了,不都是这个字么?” 米河:“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么?” 小梳子想了想,用手指在面前比划着:“上头是个‘田’字,下头是个”对!上头是个四字!“米河眼里闪着亮色,一把抓住小梳子的手,冲动地道,”你听着!——头上有田方知累也!这句话,让我明白过来了,我米河的头顶上,顶着的其实不是六品顶戴!而是顶着一个‘田’字!一个很大很大的‘田’字!是这个田字才让我受累的!“ 小梳子的脸色不安起来了,用手在米河的眼前晃了晃:“米少爷…… 你、你不会是又犯上老病了吧?”米河突然想起什么,推开小梳子的手,往外跑去。小梳子喊:“米少爷!你去哪?”米河的声音已在门外:“找我的顶戴去!我把顶戴扔在河里了!”“米少爷!”小梳子急声,“你回头看看!” 米河站停,从门外回过头来。在小梳子的手中,托着那顶六品顶戴。米河一怔:“谁的?” 小梳子:“你的!” 米河:“我的?我的不是已经扔河里了么?”小梳子:“是周大哥帮你捞回来了!”许久,米河突然嘿的一声笑起来:“其实,这顶帽子,与那个‘田,字相比,太轻太轻了”。 24.行驶的马车内。日。 顶戴俨然的米河坐在车内,问周钟:“能找到刘大人么?”周钟:“刘大人神出鬼没。”米河:“你给我找到他,我得问问他,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周钟:“米大人不会没有办法。”米河:“不,我昨天想了一夜,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 周钟:“要是米大人再去王家坟走走,或许就有办法了!”米河思忖片刻:“对,马车掉头,去王家坟!” 25.王家坟村外一块乱坟冈。 马知府等一批官员都被米河请到了坟冈,累累坟茔间,一片鲜亮的花翎顶戴。 马知府手里执着一根黄豆苗,对着米河正色道:“请教米大人,这黄豆是不是粮食?” 米河:“是。” 马知府:“那么种着粮食的地,算不算在田亩之例?” 米河:“算。” 马知府:“既然是田亩,该不该收亩税?” 米河:“该。‘马知府躬身退到一边:”本官已是明白了!“ 米河脸上突然露出困惑之色,从马知府手中要过棵豆苗,看了好一会,抬脸道:“马大人这就不对了,这分明是杂草,何说是豆苗呢?” 马知府:“胡说!分明是豆苗,怎么说是杂草呢?” 米河:“就算马大人说的是对的,可是,这棵苗上没长出黄豆来,怎么敢肯定它就是一棵豆苗呢?” 马知府一怔,不知如何应答。长着鸡爪般手掌的赵大人道:“米大人此言极是! 等长出黄豆来,自然就知道它是豆苗了!“ 米河一笑:“这么一棵弱苗,几个月方能长出豆来?” 赵大人:“三个月足矣!” 米河:“赵大人说得对,等这地亩之中的苗儿都长出了豆子,就再也不必争了!” 突然脸色一正,“本官奉刘统勋大人之命,请马大人听好了!” 马知府一愣,打下马蹄袖:“下官在!” 米河沉声:“为验明此坟冈是否确属良田,本官有令:为防不良之人拔豆种草,或是拔草种豆,令开封知府马铃大人亲自在此坟冈守护,一律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此地!一俟有了结果,由本官验看后方可回府!” 马知府的脸色白了,额上顿时渗出冷汗来:“下官马铃,公务在身,不便在此久候,可另派行中司官看护!” 米河冷冷一笑:“难道还有比皇上谕旨的公务更重要的公务么?” 马知府哭丧起脸:“下官家有病母弱子,得亲侍药石,分身不得!” 米河眉一扬:“这么说,你把自家的私事看得比皇上的公事还重了?那好吧,待本官将此事奏禀皇上后,你再来见本官吧!” 马知府急忙跪下,呜呜地哭了起来:“米大人,不不,刘大人饶了下官这遭吧! 下官天生胆小,最怕的就是坟冈墓家之地!……前回,下官家中闹鬼,将下官吓得九魂走了七魂,给宅子淋了多遍鸡血方才定下心来,这事,您要是不信,可问赵大人!“ 米河:“赵大人,真有此事?” 赵大人:“回大人话!确有其事!马大人的那张肿脸,就是本官奉命打肿的! 意在警戒马大人,不可信奉鬼神!“ 米河:“为何不可让马大人信奉鬼神?” 赵大人:“当今皇上最恨的就是有人信鬼闹神!再折腾出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这等事来,皇上定是不饶!况且,王大人说了,钦差大臣已到河南,若是借此奏上一本,倒霉的是他王大人!” 米河轻轻一笑。米河内心的声音:“漏底了!哪里是为了皇上,原本就是为了自己!” 米河:“如此说来,马大人的那张肿脸是该打了,也打对了。马大人,想必你已是不再信鬼了吧?” “不不不!”马知府急摆起手来,“鬼可不信,可这坟地里也难免过些狐狸之类的东西,下官也是怕的!” 米河:“若是刘大人与你作个伴儿,同在这坟地里住,马大人意下如何?”马知府急忙磕了个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米河:“那就说定了!周钟!”周钟走了过来。 米河:“你去把刘大人的那口红棺材运到这儿来。” 周钟:“是!” 马知府一愣:“红棺材?” 米河脸一沉:“这大清国的臣民,何人不知刘大人带在身边的那口红棺材,就是刘大人自己!” 马知府一屁股跌坐在地,哭了起来:“又是坟,又是棺材,这还让我活么?……” 第23集 1.马车上。日。 米河:“小梳子,你去一趟王家坟村里,找到一位叫阿珍的女子,让她办些事。” 小梳子:“什么事?”米河低声耳语。小梳子笑起来:“我这就去!” 2·王士俊宅内。夜。 马知府跪在堂上,双眼通红。显然,他在哀求王士俊出面救他。 王士俊一掌打在桌面上:“这么窝囊!这有什么好怕的!要是你不敢去住,就正好中了刘统勋的计,他会说那些种下的豆子不是豆,是杂草!一旦他认定了是杂草,就会拿他的丈地绳索将咱们一个个都勒死!”马知府哭着,磕头如捣蒜:“卑职从未在外独宿过,更不用说独居坟地了!请王帅爷想个法子,救了卑职这回吧!” 王士俊怒声:“没出息的东西!住上三个月,豆子不就长出来了么!滚到坟冈上去! 你要是再给本帅添事,打的可不是耳刮子了!滚!“ 马知府连滚带爬地出了门,一路呜咽而去。 3·乱坟冈。夜。 一顶三角草棚孤零零地搭在乱坟之中。草棚里,马知府独守着一盏油灯,缩在角落里筛着糠。他颤着手拨开一束草,狠着心往外看了眼,眼睛顿时瞪得如牛铃般大。那外头,一座挨一座的坟墓间,草声瑟瑟,残碑块块,寒烟漫漫,虫声卿卿! 马知府顺着暗淡的灯光再看棚里,紧挨在一张小榻旁的是刘统勋的那口大红棺材,那棺头高高耸着,又扁又阔!马知府拖过盖被爬到了榻下。 突然,棚外响起了一声女人的长长哭声:“呜——!” 马知府支着耳朵听着,牙齿格格地响起来。那哭声又凄又惨,向着草棚移来。 马知府摆着手:“不不……不要进来……”哭声突然在棚门外停住了,继之而起的是更恐怖的索魂声:“还我男人——!还我女儿——!还我男人啊——!还我女儿啊——! “走……走开!”马知府拼命喊起来,“这里没有你男人!没……没……没有你女儿!” 门外的声音更尖厉了:“我男人是坐衙门的酱坛坐死的——!我女儿是被衙门里的人害死的——!还命来啊——-!还我男人女儿的命来啊——!” 马知府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紧闭上眼睛。猛地,草棚外响起一片更惊心摄魄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哭喊声!草棚在哭喊声中摇晃着,发出咯咯的响声。马知府再也受不了了,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4.槐庐池塘。夜。 池水中突然冒起两团水花,两颗脑袋从水里钻出。两个黑衣人无声地游向岸边,爬上了岸,向着书斋闪去。两人手中握着雪亮的尖刀! 5.书斋外。 黑衣人轻轻捅开窗纸,朝里看去。灯下,米河在丈量图上画写着。黑衣人闪向门边,取出一个猪殍,一捏,门轴上便被淋上了油。门无声地推开了,两人闪进了门。 6.书斋内。 两把尖刀对着米河的后背捅去。突然间,“米河”闪电般地转过身来,两根手指往前一点,黑衣人顿时僵立不动了。出手的是周钟! 7.草棚外。日。 米河、周钟、小梳子走来。米河:“昨晚上,要不是你,我此时也该来这儿了! 当然,是躺着来,而不是站着来! 第79章 “周钟:”两个杀手已经招供,是王士俊所派!“ 米河一笑:“包公做官的地方,怎么也如此刀光剑影?这事,我得请教请教王大人! ——小梳子,你一声不吭,在想什么?“ 小梳子:“我在想,昨晚上,马大人准是被王家坟的人吓死了!” 米河:“对了,王家坟各家各户的税据都送来了吗?” 小梳子从大布袋中取出一大叠纸片:“都在这了!是阿珍帮着收的!阿珍说,她昨晚上哭完了就回去收来了这些税据。” 米河翻看着:“好!等把虚报的田亩数丈量了,再附上这些逼收的税据,然后再查这些税银的下落,我就不信王士俊还能逃出皇上的法眼!”周钟:“此中最为重要的还是马铃的供词!只要他把受王士俊指使在荒地里抢播豆子的事如实供出,擒住王士俊就十拿九稳了!”米河笑:“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口供,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让马大人吃这般大的惊吓呢?” 小梳子:“马大人会供么?” 米河:“只要他还活着,我敢肯定,他会供!” 小梳子:“我看,他想供也供不了了!”走到草棚前,小梳子抢着推开了棚门。 门一打开,小梳子突然惊住了!那马知府靠在刘统勋的那口大棺材上,脸如纸白,一手拿着一支笔,一手拿着一只砚台,站得一动不动。小梳子惊叫:“他死了!” “不,他没死!”米河说,“他不仅没死,而且还有话要说!” 8.草棚外。 王家坟的百姓将坟冈围得水泄不通,王士俊等一干官员也都被米河请到了此地。 米河从家棚里走出来,看了看脸色青灰的王士俊,突然发现王士俊身后站着数十名刀枪在身的衙卒,心里暗暗一紧,可变肘已是不及,索性放了胆,也不再行礼,一笑,道:“王大人到过坟冈么?” 王士俊:“米河!请本督台来此,有何事要办理,快快说来!本督台没有工夫陪你闲聊!” 米河:“下官米河请督台大人来此,只是有一件事相求!” “说!”王士俊出语如石。 米河:“督台大人不是擅长在百姓中说话么?此时,王家坟的百姓都在这儿,请督台大人对着大家的面,就像上回在寺院门前说话那样,说一说你是如何指使马大人,在这些荒地野坟之间抢插豆子、冒充良田收取田亩之税的!” 王家坟的百姓一阵惊动,把心提了起来,纷纷看王士俊。 “你!”王士俊果然勃然大怒,指着米河,“你小小一个六品末官,竟敢对朝廷二品总督狗血喷头!来人哪!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米河拿了!” 一群衙卒一拥而上,扭住了米河,一副早已准备好的铁索套在了米河的脖子上。 小梳子急了,猛地发一声尖叫,从大布袋里掏出一把剪子,朝着王士俊扑了过去,一把抓住王士俊的辫子,大喊:“放开米大人!不放,就剪了!” “哈哈哈哈!”王士俊发出一声大笑,“你这黄毛丫头!使着一把锈皮小剪就敢在本大人跟前逞能!——退开!” 他手肘一顿,小梳子一声惨叫,跌出老远,重重地撞在一块墓碑上昏死过去。 米河惊喊:“小梳子!小梳子!” 王家坟的百姓骚动起来,阿珍哭喊:“小梳子!小梳子!”十多个衙卒挺着刀枪向人群逼去,人群静了下来。 周钟站在棚边,抱着双臂,不露声色地看着。在他的后背上,斜扎着一把长剑。 王士俊冷冷一哼,在米河跟前绕了一圈,冷笑道:“本官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为着什么?为着朝廷!先帝雍正念河南百姓生计之艰,恩准了田文镜开垦荒地、广种民粮的上书,使河南这大片大片的荒地野滩、废庐残基得以开发,河南全境的粮食收成连年上翻,民间百业日见兴盛,官粮逐年充裕!开封城内,日日可见百姓举着万民伞穿街走巷;城乡墙头,处处皆是百姓张贴德政条子之欢言笑语!你米河,还有那个至今不知龟缩在何间花楼酒廊寻欢作乐的刘统勋,身为朝廷钦差,竟然对此视而不见!更有甚者,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污我河南德政,妄说长粮之地寸粮不长!是可忍孰不可忍!” 米河嘿嘿冷笑,大声道:“王士俊!你也敢说为着朝廷么?你睁开眼看看,河南已被你糟蹋成何等模样!臣米河,身负圣命,前来河南丈量虚报田亩之数,进入河南境内,眼见得河南地势平衍,沃野千里,民性淳朴,自古无土不耕,而不耕者大都是斥卤沙之区、荒滩坟冈之地!然而,就是这些不可耕作之地,竟被你们这帮只知冒报虚数、争功邀宠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充作了长粮丰产的肥地良田!更可恶的是,你们将这些虚报的所谓田亩,向各村各户的百姓按人头摊派亩数,按亩收取三成五的重税!使得本已穷困无济的百姓雪上加霜、难以生存!你们到各村去看看,何处不是断壁残垣,何处不是新坟连绵!你们到各户去看看,谁家不是冷灶破锅,谁家不是哭声满门!!” 站在坟冈上的百姓哭了起来。 “说得好!”周钟突然冰冷地大声道。 王士俊阴骛的目光猛地射向周钟,大喝:“将这个拖棺材的车夫也拿了!” 衙卒向周钟围来。周钟的手慢慢伸向斜扎在背上的剑。衙卒亮刀,将周钟团团围在核心。周钟冷笑:“我周钟出剑之时,剑下没有可活之人。你们真要逼我出剑么?”衙卒纷纷向后退去。 王士俊大喊:“杀了他!快杀了他!”衙卒又围上。 周钟:“王士俊!这么说,你是等不及一死了?” 王士俊暴怒:“大胆狂徒!还敢在本官面前口吐狂言!——快乱刀斩了他!斩了他!” “当啷”一声龙啸,周钟的剑抽了出来。抽出的竟然是一支通红通红的长剑! 剑脊上镶嵌着珊瑚和红宝石,一条金灿灿的五爪幡龙环目怒睁、威不可挡! 这是尚方宝剑!周钟将尚方宝剑高高举起!衙卒惊呆了,退开。 王士俊失声:“尚方宝剑?” 周钟:“没想到吧?刘统勋大人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河南丈地的!刘大人算定你王士俊会有今日之举,故命我周钟在此等你出手!” 王士俊腿一软,跪倒了。 周钟对着站满坟冈的百姓大声说:“刘大人还让我告诉大家,皇上正是让刘大人和米大人用这把尚方宝剑,以剑为尺,来丈量河南的田亩!” 震惊的百姓山呼皇上万岁,纷纷跪下。周钟将剑往草棚一指:“马大人出来!” 马知府像个死人似的出了棚门,手里拿着一张纸,跪了下去,大声念道:“招供书! 开封知府马铃受河南总督王士俊密使,拨豆二千一百七十担,抢插于全省各处不耕之地,充为良田,以抗丈地之圣旨……“ 百姓怒声高喊:“杀王士俊!杀王士俊!”王士俊从地上抬起了头,长长叹了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草棚走去。他撩起家门,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草编的棚门晃荡不止。 “小梳子!小梳子!”墓边突然传来米河的喊声。 周钟回头看去,米河抱着小梳子,拼命地摇着…… 9.马车内。 米河抱着小梳子,催着马车向城里急驶。小梳子头上挂着血,昏死不醒。米河脸色苍白,捧着小梳子的脸,嘶声:“小梳子!你不能死!不该死啊!你说过,你还要替我米河梳头的啊!小梳子,小梳子!蝉儿姑娘还在等着你!明灯法师还在等着你!刘大人和周钟大哥也在等着你啊!小梳子……” 他的目光落在小梳子头发上插着的碧玉梳上。碧玉梳被血染得通红。米河颤着手摘下梳子,看着,泪水滚滚,埂声道:“小梳子,这是我第一次摘下你头上的这把碧玉梳,第一次这么好好地看着,可它……可它已经是一把……血梳了……” 米河泪如泉涌。小梳子美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溅着米河的泪珠。突然,她的长长的眼睫轻轻地动了一下…… 10.草棚里。日。 顶戴缓缓地落地。官袍缓缓地落地。一双官靴悬空离地。王士俊悬挂着的身影晃动在刘统勋的那口红棺材上…… 米河书写奏章的画外音:“……臣刘统勋、臣米河查河南各属虚报开垦,竟有一县开报数千顷者,积算无虑数千万顷。推求其故,为督臣王士俊授意地方官所致! 地方官畏其权势,冀得欢心,恤官民受累,以致造假弄虚者纷纷。其实所报之地,非河滩沙之区,即山冈之地;甚至坟墓之侧,河堤所在,搜剔靡遗。如此按亩升科,指斥卤为膏腴,勘荒地为上税,小民必将卖儿卖女以应输将者……“ 乾隆御批的画外音:“王士俊河南垦荒,市兴利之善名,行剥民之虚政,岂能宽容!……‘” 悬荡着的官靴轰然落地! 11.热浪滚滚的土路上。日。 刺日的阳光下,两辆马车在向着京城的方向驶行着。 旁白:“直到彻底查清河南全境虚报田亩的最后一天,米河还是没能见到刘统勋。乾隆元年八月,完成了公务的米河不无惆怅地离开了河南,赶回北京复命。” 马车后面,是烟一般干燥的卷尘。 12·马车内。 满头是汗的米河在用一片蒲叶扇着风,小梳子坐在身边,在替他打着辫子,也是一头汗珠。“米大人,”小梳子笑道,“你的头发上都是汗,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你怎么这么会出汗哪?不是说,男人不怕热么?” 米河:“你看赶车的老木,后背上都是盐花呐。老木,小梳子说,男人都不怕热,你怕热么?” 老木驾着车,笑道:“我是男人么?” 小梳子:“你怎么不是男人?你要不是男人,刘大人还不让你赶车呐!——哎,对了,你说,这刘大人到底去哪了?” 第80章 老木:“我说我老木不是男人就是这个道理,刘大人一去没音信,我每天夜里想着想着就哭他,好像他死了似的。你说,这么天天要哭上一场的人,还会是男人么?” 小梳子:“老木,你良心真好!” 老木:“良心不好,要是好,我早就找他去了。” 米河心情也沉重起来:“我说老木,刘大人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老木:“这话,我也问过周钟。周钟说得倒轻松,他说,刘大人既然把尚方宝剑都留下了,他一定是胸口有根竹子……” 小梳子抢声:“这叫胸有成竹!米少爷教过我!” “对,胸有成竹,”老木继续道,“胸口前头有一片竹林子,那准是一个好地方,是片大竹园子,凉快,刘大人准在那地方住着,像当年的诸葛亮似的,摇着扇子,在看着米大人办案,一点事也出不了!” 小梳子掩嘴笑:“这么说,刘大人是放心米大人了?” 老木:“这还用说?要是不放心那把尚方宝剑怎么会让周钟交给米大人呢?” 米河想起什么,撩起后窗帘子,对着在后头赶着棺材车的周钟喊:“周钟,你渴了么?这儿有水!” 周钟坐在车辕上,生硬地回道:“我自己带着!” 米河放下帘,轻轻摇了摇头。小梳子笑:“我说过,周大哥只听刘大人的话,刘大人不在,他就从来没有笑过!”米河:“这倒也是,我没见周钟露过一次笑脸。” 13.沙地边。 马车停在路旁,米河、小梳子、周钟、老术手里拿着家什,都在四处找水。小梳子跪在一个坑前,喊:“这儿有水!” 三人跑了过来。坑底露出薄薄的一层锈水。四只碗伸了下去,刮着。米河直起腰,抬头看看那蓝汪汪的太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小梳子:“小梳子,还记得明灯法师跪在运河边的时候,是怎么对你说的么?”小梳子:“记得,法师说,赤地千里。” 米河苦笑:“被他说准了。” 14.江南一望无际的田野。日。 枯焦的田禾间,走着明灯法师和卢蝉儿。 蝉儿戴着一顶笠帽,帽前垂着一幅挡光的纱帘,走得疲惫虚弱不堪。明灯法师:“自你复明以来,这世间已无绿色,满目枯黄,遍地生烟。老衲这一路给你讲着的话,定是让你不信了。”蝉儿:“法师这一路上给蝉儿讲青山,讲绿水,讲红的花、蓝的天、黄的果子、翠翠的稻田,蝉儿都记下了。”法师:“苍天不公,让你一睁开眼,就只能看到这赤地千里的惨状。——对了,你看,过了前面的那座宝塔,便是钱塘境了。” 蝉儿透过纱帘看着:“宝塔?——我看到了!看到了!高高的,尖尖的!”一阵风铃声传来。蝉儿:“那是什么声音?这么好听?”明灯法师:“那是塔上风锋之声。走,老油领你进塔看看去!” 两人穿过干裂的农田,快步向那宝塔走去。 15·塔内。 塔壁上,绘着一幅幅彩色的五谷丰登的农乐图。 明灯法师的声音在塔内像空谷传音:“蝉儿,掀起你的盖脸,看看这塔墙之上画的是什么!”蝉儿掀开了脸前的垂帘,露出一双闪着漆光的美丽无比的眸子,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由于惊奇而游移不定。 “碧绿碧绿的农田!”她失声叫起来,“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 她扑到塔壁旁,双手抚着一幅插秧图,眼里闪起了泪花,哺声:“这是绿色的秧苗……绿,原来是这样的……多好看哪!” 她的手在一幅幅壁画上抚了过去,边抚边发出一声声赞叹:“这是果子……红的!这是水牛吧?它是黑的……啊,这是金色的稻谷!金色的!是金色的!……法师[奇/书\/网-整.理'-提=.供],您说过,树上的鸟,还有人间的鸡,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的凤凰……那凤凰的羽毛上,有着世上所有的彩色!……我怎么找不到凤凰啊?……啊,我看见了! 看见了!这就是凤凰!她一定就是凤凰!……多美的羽毛啊!一种,两种,三种,四种……数也数不清有多少色彩!你把我的眼睛都染上色彩了!我看出来的一切,都是这么五光十色的……法师,我太感谢你了,你让我……让我……让我看到了色彩,看到了人间是什么样的了……法师,你听见我在说话么?法师,法师?“ 满脸泪水的蝉儿回过脸来:“法师?”塔里空无一人。蝉儿一惊,揉揉眼,转着身子四喊:“法师!法师!” 五彩的壁画在她眼前流动起来,飞快地流动起来,像一领横着奔泻的瀑布…… “法师——”蝉儿发出一声惊叫。 她站定了。塔内无人!她奔出塔去。 16·塔外。 四野一片桔黄,空无人迹!蝉儿屏气大喊:“法师——!” 太阳孤悬如火球。 17·空无一人的干燥的原野里。夜。 卢蝉儿站在这片褐黄的旷野上,展开双臂,看着自己的一身衣裙。无上,星星在闪着光。月亮如银盘。 “这就是月亮么?”蝉儿仰脸望着圆月,完全被这美丽的月亮感动了,喃声,“月亮,月亮,都说你是月宫娘娘,可你,怎么不穿衣,不着裙啊?……我明白了,你是不愿掩藏你洁白的身子,你是要让人间的好男人都能看到你发出的光芒……”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双手抚向自己的身子。 她一件件脱起了自己的衣裙。衣裙扔向地上,飘落如舞蹈。月光下,一丝不挂的蝉儿像一尊玉雕的女神!她雪白的双手抚向自己雪白的肌体。她纯洁得发蓝的眸子闪着泪光。她用自己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自己的胴体。 她惊愕于自己的美丽。她想笑,也想哭,却没笑出来,也没哭出来。天上人间,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中。她展开双臂,转着身子,在月光下尽情地沐浴……渐渐的奇$%^书*(网!&*$收集整理,她的脸上终于挂满了感动的泪水…… 18.北京郊外一座寺庙外。夜。 梵钟震颤在山间。仿佛是在召唤着什么似的,钟声里,两辆马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山道上。米河的声音:“快到北京了吧?”老木:“快了,天亮时分就到了。” 米河:“停下车吧,找点水喝。”马车停下,米河、小梳子跳下车。周钟:“米大人!”米河回头,见周钟手里托着尚方宝剑,不由一怔。 周钟:“请米大人带上尚方宝剑!” 米河笑:“怎么,让我带着皇上的这把剑,向庙里的方丈要水喝么?”周钟:“庙里自然有水,可要喝上水,就得交上这把剑!”米河又一笑:“好吧,用尚方宝剑换水喝,倒也不失为一段千古佳话!”接过剑,大步踏上台阶。小梳子朝着周钟做了个鬼脸:“你真是个怪人!”紧紧跟上了米河。 19·庙堂上。 米河推开庙门,轻声问道:“敢问方丈在吗?” 没有声音。小梳子叫起来:“供桌上有水!” 米河看去,果见供桌上摆着四只大碗,碗里是亮晶晶的清水。 役等米河再开口问,小梳子已奔向供桌。“小梳子!”米河喝了声。小梳子伸向水碗的手停下了。 米河:“别急,让我先在佛前供上这把剑!” 他把尚方宝剑轻轻放在供案上,在蒲团上跪下,对着大佛磕了一个头,仰脸道:“我佛若是有眼,就让皇上准我米河回浙江去,襄助卢焯大人、高斌大人驱旱,保一方百姓渡过灾年!” “真的?你要回家了?”小梳子惊叫起来,忙在米河身边跪下,对着大佛连着磕头不止,道:“菩萨!你要是有耳朵,听见了米少爷的话,就让皇上派米少爷回老家去!你可知道,有个叫卢蝉儿的小姐在等着和米少爷成亲呢!我告诉你,那蝉儿小姐,长得可……” “小梳子!”米河重声,“这是佛门重地,你怎么也敢胡说!” 小梳子撅起了嘴:“你想回家,我也想回家!你求你的,我求我的!你别管我!” 米河一脸忧色:“这一路过来,遍地旱情,路上遇到的从浙江逃荒出来的饥民越来越多,我回浙江是去救灾,不是去成婚!我的这份心情,难道你也看不出来?”小梳子:“怎么没看出来?这几天,你坐在车上一声不吭,我就知道你在想着这事了。 米少爷,别跪着求人了,我和你两个人这就回浙江去,好么?“米河:”你忘了我已是朝廷命官?怎么能随着自己的心意,一走了之呢?“小梳子看着米河,伤心地摇了摇头:”米少爷,你真的……变了!“ “是的,他变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变得连我也莫敢相认了!”米河回首,一惊:“刘大人?”站在身后的是刘统勋! 米河急忙从蒲团上爬起,给刘统勋行了一礼,一把抓住刘统勋的双臂,大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刘统勋:“你先看看我的脸!” 米河在刘统勋的脸上盯视了一会,这才发现,刘大人的脸黑得像上过漆,嘴皮干裂,脸皮也像鱼鳞似的翘着,就像从炼狱里出来似的。米河:“刘大人怎么像是曝晒了三日?” 刘统勋:“岂止是三日,而是整整三月!” 20.庙外松林边。 刘统勋和米河走着。刘统勋:“……当初带你离京之时,我身负河南、浙江双重钦差之职,到了河南,见你竟能借王士俊设宴之事一下就将局势控住,我已对你全职完成河南重任不再有疑,便留下皇上恩赐的尚方宝剑,托周钟在紧要时候相助于你,随后,我便改装易服赶赴浙江,探查浙江粮仓的‘双层仓’之秘。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米河:“我在河南办的事,想必刘大人也都已知道?” 刘统勋一笑:“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然如掌。” 米河:“是周钟向你寄的密信?” 第81章 刘统勋:“你以为除了周钟,我在河南就没有人了?”米河:“他是谁?”刘统勋:“你真想知道?”米河点点头。刘统勋:“我的车夫老木!”米河笑起来:“真的没有想到。”刘统勋:“可是,老木怕也是不能再和你一起上路了。”米河:“什么意思?” 刘统勋看着米河,正色道:“米河,皇上准你回浙江了!” “是么?”米河一怔,“莫非我刚才的那一跪,灵验了?” 刘统勋:“不,是我在前几日从浙江回到京城后向皇上请求的。——你或许还不知道,浙江已成人间炼狱!” 米河:“旱得这么厉害?”刘统勋:“真正是赤地千里!你此次回浙江,要如你所愿的那样,好好襄助卢焯大人和高斌大人抗旱魔,救灾民,以多保一棵田苗、多救一个灾民为己职。”米河点了点头。 刘统勋:“对了,有两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 米河:“刘大人请说!” 刘统勋看看四周,低下声音:“第一件,浙江各县的‘双层仓’十分流行,我此次秘查,已查明十之七八。今年如此大灾,浙江的官仓基本无粮可以赈济灾民,你到浙江后,首要之事,就是要想尽办法不能因无粮可赈而激起民变,若是万一出了这种事,你要有胆有谋,制止事态蔓延。” 米河:“米河记住了!” 刘统勋:“第二,皇上已经差遣顾球大人任钦差大臣,赴浙江监督救灾放赈之事!此人心地不恶,可是年已老迈,又患有极重的哮喘,处世办事更是自恃才高,他对于你这种机变灵异的办事风格,特别反感。你在河南的那些做法传到京城后,给皇上递折子带头参你的就是他。” 米河:“刘大人的意思是,要我米河对顾琮大人有所提防?” 刘统勋:“正是此意!” 米河:“我无害人之心,也就没有必要防人。请刘大人放心,米河到了浙江后,决不辜负……明灯法师送我的那只空钵!” 刘统勋一笑:“身为朝廷命官,你该说决不辜负皇恩才对。” 米河:“在米河眼里,皇思再大,也在这只空钵之中!” “此话说得好!”刘统勋动容,“不过,你得记住我的一句肺腑之言:当放则放,当敛则敛,于禁忌之处见风骨,于高天之外看春秋!” 米河一震:“于禁忌之处见风骨,于高天之外看春秋?——这两句话,是做真君子的千古良言,也只有你刘大人才能说得出!米河受教了!”他双拳一抱,对着刘统勋深深作了一揖! 21.岔路口。日。 刘统勋的两辆马车停在路边,老木和周钟坐在车上,小梳子牵着两匹马,在等着米河。米河与刘统勋告别。刘统勋:“延清我带着尚方宝剑回命皇上去了,不日之后,我也将赶往浙江处理‘双层仓’之案,或许你我能在浙江见面!” 米河:“米河有一事相托。”刘统勋:“请说。” 米河:“家父在京停枢已满三月,不日就要运枢回浙,务请刘大人前往灵堂,代米河烧最后一把香!” 刘统勋:“放心!延清与你父亲不仅同朝为官,更是生死之交!你的这把孝子香,我替你敬在灵前了!” 米河跪下:“多谢刘大人!” 刘统勋:“起来,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米河起身。刘统勋:“知道你父亲是怎么出狱的吗?” 米河:“全仗刘大人破了火龙烧仓之案,使我父得以洗刷冤情,脱枷复官!” 刘统勋:“不对!破火龙案的真正有功之人,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米河:“谁?” 刘统勋:“此人是个女子!”米河:“女子?” 刘统勋:“她就是你的夫人!” “我的夫人?”米河惊声。刘统勋:“对!你的夫人!” 米河:“柳含月?” 刘统勋:“我是看了柳含月为你父亲写的挽章,才认出她的字迹,方知她就是那位写信给我,使我得以顺利破案的人!-一米河,大千世界,才子易得,才女罕见啊!” 米河:“她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怎能称做是才女呢?” 刘统勋从怀里取出一信,递给米河:“这就是她写给我的那封信,你回浙江之后读一读吧!——好吧,就此暂别了!但愿再见之时,能与你把酒共欢!” 米河收了信藏在怀中,抱拳:“再见之时,不是把酒共欢,而是哭它一场!” “哭它一场?”刘统勋不解。米河:“飞觞不如飞泪!浙江若能脱得此次浩劫,你我飞泪当庆!”刘统勋:“好!一言为定!”米河:“一言为定!” 22.夕照之下的土路。 米河和小梳子骑马远去。刘统勋站在路上,久久地凝望着…… 旁白:“送别着米河的刘统勋也许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当他再一次见到米河的时候,他的宦海生涯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眼下,一切都是那么充满离别的留恋和惆怅,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 远路上,早已沓无人影。周钟:“刘大人!”刘统勋醒来,回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登上马车的一瞬间,刘统勋又回头张望了片刻,然后才进了车厢,对老木说道:“上路!” 23.养心殿。日。 田文镜跪伏在地,身边放着花翎顶戴。乾隆抚着尚方宝剑,痛心地:“朕万万没有想到,要丈量河南的新垦田亩,竟有这么难,须得用上朕的尚方宝剑!——田文镜,你还有何话可说?” 田文镜脸如死灰:“皇上!当年在河南开荒田收亩税,是先帝颁下的圣旨!老臣的一举一动,全是按先帝的旨意去办,从不敢有半点僭越!” 乾隆冷声:“把坟冈之地圈为良田,将无辜百姓推入酱缸活活淹死,虚列田亩之数,狂敛强征之税,这,难道也是先帝的旨意么?” 田文镜语塞。乾隆深深吸了口气:“田文镜啊田文镜,你辜负朕了!朕念你是皇阿玛的宠臣,更念你清廉为官一身正气,才处处爱惜你,保你,可你呢,为朕做了些什么?” 田文镜:“皇上,老臣田文镜处处为大清的社稷江山着想啊!虽然残身沉疴,可仍然披肝沥胆,没日没夜为朝廷操劳!文镜我年已古稀,本可清享天伦,可仍然起早贪黑,奔波于朝堂之上!皇上啊,我田文镜对大清国问心无愧啊!” 两股浊泪涌出田文镜的眼眶。乾隆:“河南一案,惊动天下,朕现在若是还想保你,也是万万不能的了!田文镜,你自己说吧,该如何处置你自己?” 田文镜泪眼看着乾隆,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象牙盒,打开,盒里是一团极毒的鹤顶红。他把盒子放在地上,抬脸道:“皇上!这盒鹤顶红,是微臣当年替先帝办差的时候就备下的,备在身边已有十多年了。从那时候起,微臣就已经作好了随时舔毒殉主的准备!……现在看来,这个机会已经到了!就让微臣服下此毒,以死明志吧!”他透过老泪看了乾隆一会,道:“皇上保重!老臣去也!”吐出舌头,向鹤顶红俯下脸去。 “慢!”乾隆喝道。 田文镜一震,支起了身子。 乾隆:“你回家吧!朕知道,你手中还有一份万言书未曾写完。朕准你回去写。 朕想看看,一个行将入土的人,到底还能写下多少篇万言书!“ 田文镜一愣,深深弯下腰去:“谢主隆恩!” 24.通州漕粮码头。日。 停泊在码头上的浙江漕船正在启运粮包。坐粮厅的官员在验着米,发签子放行着。白献龙上了岸,将一叠粮单交给收粮官。收粮官:“白爷,您这趟漕,跑得可风光了!惊动了皇上不说,还掉了那么多人头,拖到这通州码头的,还有那五条空船!” 白献龙一脸不悦:“怎么,寒嘇我?那找到的五船粮,不是另船运来了么?” 收粮官:“那可是五船朽米!且又是被‘阴兵’动过的,皇上一怒之下,下了道旨,全都运到宁古塔,给那些囚犯当口粮了!” 白献龙:“那也好歹是口粮么!——你这儿才几个脚夫,要几天才能把我的这几十条大船搬空啊?” 收粮官端着一把椅子放下:“白爷,你可哪儿都去不了了!坐粮厅接了旨,要等船上的贡粮都上岸入仓了,再复验两遍,然后才准许漕船上的一干人离开码头。 ——坐下吧,没个十天半月,你走不开人!“ 白献龙急了:“这是什么话?我可告诉你,我今儿个就要往北京赶!” 收粮官:“有女人等着?” 白献龙:“女人算什么?不过,白爷这回确是要在北京找个女人。” 收粮官:“别做好梦了!你没见这码头里里外外,都站满了兵爷爷?” 白献龙回头望去,果然看见到处都是荷枪挎刀的绿营兵,脸不由一下沮丧了。 “他娘的,今年是怎么了?”白献龙望望头顶毒辣辣的日头,骂道,“这日头怎么看怎么毒,这么照着人脑袋,不长出十个八个疖子来才怪哩!”突然,他眼一愣:“王凤林?” 身后,站着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是王凤林! 王凤林朝着白献龙一下跪倒了,哭起来:“白爷救我!” 25·小酒店里。 一只小布袋哗啦一声放在桌上,布袋解开,是三五根金条。 王凤林的眼睛一绿,伸出手:“金子?” 白献龙重重一拳打在王凤林的手背上,道:“你带着这些金子即刻动身去清河县,替白爷找到柳品月,用金子把她买下,随后雇上车,把她给送到北京来找我! 明白了么?“ 王凤林哈着腰:“明白了!白爷放心,我王凤林准把这大事儿给白爷办好,一指头也不碰就把那婊子给您送到面前!” 啪的一声,白献龙狠狠抽了王凤林一耳光,厉声:“你再敢说她是婊子,我不饶你!记着,你要是敢在路上动了邪念,碰了她一指头,白爷的鸭笼子可是闲着的!” 第82章 王凤林收拾起金子,贴身藏好:“要是我王凤林贪您的相好一根头发丝,白爷让我立马变一堆白骨头!” 白献龙:“见了柳品月,你就说,白爷已经在北京找到她姐姐了,她姐姐柳含月如今是米汝成大人的女婢,这些日子,怕是还在替米大人守着灵堂。” 王凤林的脸霍地白了。 白献龙:“怎么了,莫非你去过米大人家?” 王凤林:“没没没,我只是觉得这金子搁在怀里,心慌慌的。” 白献龙笑起来:“没出息!不就二十两黄金么?” 定格。 第24集 1.永定门外。日。 紧衣箭服的年轻驿差策马狂奔而来。 驿差举着插着羽毛的急递奏折,大喊:“六百里加急!” 护军把总接过奏折,向着午门飞奔而去。 2.永定门外。夜。 又一阵马蹄响,一名精壮的驿差奔马而来。 驿差举着插着羽毛的急递奏折,大喊:“六百里加急!” 护军把总接过奏折,向着午门狂奔。 3.养心殿畅春阁。 张廷玉在一份份念着六百里加急奏折——“浙江田庐尽枯,饥民日增十万,已逾三百万之众!” “山东稼稿枯焦,难民流徙如蝗,日夜收尸万余具!” “湖广民反,抗交田税,捕斩千人之多,牢狱爆满!” 乾隆背着手,站在窗前,默默地听着。他身后,跪着十来个各部大臣。许久,乾隆问:“完了?” 张廷玉跪下:“今日的六百里加急奏折全在这儿了。” 乾隆的声音伤心至极:“受灾各省的赈粮,都已经让他们拨下去了么?”鄂尔泰:“启奏皇上,老臣去户部问过,凡是能拨的,都已经拨了。”乾隆:“朕是问,到底拨齐了没有!”鄂尔泰:“浙江巡抚卢焯已有急报递到户部,全省能拨的赈灾粮食,都已经拨空,已是无粮可拨!” 乾隆猛地转身,在案上重重击下一掌:“浙江粮仓原本就是个空仓!卢焯身为朕的封疆大臣,管好粮仓是他的头等要事!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一座座巍巍然的粮仓,竟然都成了双层空仓!这样的无能之人,朕要他何用!——孙嘉淦!” 孙嘉淦:“臣在!”乾隆:“刑部立即颁发一道谕旨!将卢焯即刻解押到京,由刑部严加审讯,决不姑息!” “皇上!”刘统勋从地上抬起头,一脸汗水,“皇上!微臣以为,浙江空仓之案,卢焯有不可推卸之责,理应重惩,然而,如今浙江全境旱为虐,亢阳格度,河道断流,万井同竭,城乡之中饥者充塞,流民无数!在这紧要关头,若是将一省之首重枷披身、押解离境,势必动摇官心民心!臣以为,暂且将卢焯留在浙江,以身作则,率百官抗旱救民,待此灾变过后,再作处置!” 乾隆沉默片刻,问张廷玉:“张廷玉,此事你怎么说?” 张廷玉:“臣赞同刘大人之说!” 乾隆:“那好吧,就依延清说的办,等灾情过去,刑部就将朕的谕旨发往浙江! ——刘延清,你也该动身了!再去一趟浙江,把双层仓的案子办完,顾琮大人在浙江若是有难处,你也可帮他一把!“ 刘统勋:“是!” 4.北京朝阳门码头。日。 一条素绫高结的官船正等着起旋,船上搁着米汝成的灵枢,设着个简单的灵堂。 柳含月一身素服,在给灵枢盖上一条红被,摆下几样供果。庞旺也是麻衣在身,与岸上相送的官员揖别着。船头传来拉锚链的喀喀声,打篙起篷的船夫也已经忙碌起来。 庞旺问舵手:“今日风顺不顺?” 舵手:“不顺。” 庞旺:“水这么浅,怕是过不了山东吧?” 舵手:“到了山东得改行旱路。” 庞旺长长地叹了声,无奈地:“好吧,到哪儿算哪儿吧!只要不颠着了老爷就行!”他走到棺材前,跪下,对着棺头道:“老爷!庞旺送您回家了!”说毕,他回过身,对着岸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猛地抬起脸,喊:“上——路——!”篷一阵响,大篷哗哗地升了起来。 5.运河上。日。 运枢的官船在浅浊的水里艰难地航行着,篙夫赤着身子,喊着号,用力撑着篙。 庞旺和柳含月坐在船尾,一张一张地向河里撒着纸钱。 6.船舱内。夜。 几声轻轻的叩门声。柳含月坐在小桌边,默默地望着桌上的烛光,听得门响,问:“谁啊?”“我!”是庞旺的声音。柳含月拉开了门。庞旺进来,在柳含月对面坐下,眼睛死死地盯视着她。 “他已经到了!”他的声音很冷。柳含月:“谁到了?” 庞旺:“米少爷。他已经到浙江了。”柳含月:“刘大人说,浙江大旱,米少爷这回办的差,比在河南办的差更苦。” 庞旺:“你在想他?”柳含月抬起眼睛:“是的,在想他。” 庞旺冷冷一笑:“按着规矩,米少爷三年守孝不得娶亲!” 柳含月:“老爷说了,以三月之期抵三年之守。” 庞旺:“这么说,一到钱塘,你就可以做夫人了?” 柳含月:“是这样。” 庞旺:“可要是米少爷不想要你这个夫人呢?” 柳含月冷冷一笑:“这话你已经说了多少遍了,再说还有意思么?” 庞旺:“这是最后一次!” 柳含月:“那好,我也最后一次告诉你,如果米少爷不娶我,你就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去。” 庞旺:“什么地方?” 柳含月:“庙。” 庞旺的脸抽搐了一下:“做尼姑?” 柳含月的眼睛望着桌上晃动的烛光:“不!做一支蜡烛!” 庞旺一惊,却很快将惊色掩下:“你是在说气话。” 柳含月:“我在米府这么多年,说过气话么?” 庞旺沉默了一会:“你是人,你做不成蜡烛!” 柳含月又是一声冷笑:“要是想做,就能做成!” 船突然一顿,桌上的蜡烛晃了晃,倒下了。黑暗里,庞旺的声音格外惊心:“如果你真要那样,我就……杀了你!” 7.舱外。 船停在河心不动。庞旺从舱里出来,厉声问:“怎么了?”舵手跑过来:“庞管家!船搁浅了!过不了了!”庞旺看看黑沉沉的高岸:“到山东地界了?”舵手:“到了!”岸上亮起了灯笼,有人在喊:“是米老爷的灵船么?” 庞旺问舵手:“谁在喊?”舵手:“不知道。”庞旺:“你问问,他们是谁?” 舵手大声喊问:“你们是谁啊?”岸上回过话来:“是刘统勋大人在等着米大人的灵枢!”庞旺一惊:“刘大人?”在舱口的柳含月也闻之一惊。 8.烟尘滚滚的土路上。日。 改走陆路的米汝成灵枢与刘统勋的那口棺材并排搁在一辆马车上,由周钟赶着,紧紧跟随着前面的两辆马车。不用说,那走在前头的马车一辆坐着刘统勋,一辆坐着柳含月和庞旺。 路边到处是流徙的饥民和倒着的人尸。路两旁于焦的田野也成了坟地,到处耸着一座座矮小的坟头,坟边坐着些嚎哭的女人和孩子。马车的车窗口,刘统勋黝黑的脸悲伤地僵呆着用民睛发怔。 刘统勋内心的声音:“这是乾隆元年啊……怎么就这么不顺哪……不知浙江境内又会是个什么模样……”马车颠簸着,晃得人脖子生痛,可刘统勋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得…… 9.马车上。日。 柳含月也在窗口望着外面,与刘统勋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庞旺坐得像块板似的一动不动,把一块干麦饼递给柳含月:“你一天没吃了。”柳含月没接。庞旺:“这是我的!”柳含月看看庞旺,接过了麦饼,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别看了,”庞旺声音干涩,“越看越心烦不是?” 柳含月咬了口饼子,嘴却没动。路边,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在拼命给孩子嘴里挤奶,干瘪的乳房怎么也挤不下奶水来,孩子垂着脑袋,已经奄奄一息。含月把麦饼扔给了那母亲,赶紧放下车帘。庞旺:“你救不活那孩子。”含月的声音低得听不清:“可我救了。” 10.路边洼地。日。 周钟和庞旺拿着瓦罐,沿着一条干枯的溪床找着水。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溪床干得裸露出一眼望不到头的累累卵石。两人走在卵石上,毫无希望地找着水。突然,他们的目光被溪岸上的一群人吸引了,便走了过去。 十来个饿得摇摇欲坠的男人和女人在扒着一座新坟,扒开的干土里渐渐露出两条人腿。 周钟吃惊地喝问:“你们在干什么?”挖坟的人停下了手,抬起灰黑的脸看着周钟。周钟:“你们,在扒死尸吃?”挖坟的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泛着白白的眼珠盯视着周钟腰里的刀。周钟:“你们竟连死人也扒出来吃了?你们还有一点人味没有?”挖坟的人默默地站了起来,每人手里捡起了一块大卵石。显然,他们要和周钟玩命了。 庞旺猛地冲上,从周钟腰里一下拔出刀,对着人群挥了几下,朝周钟大声喝道:“还不快走!”周钟一步步退出了人圈。庞旺一晃一晃地挥着刀,见这些人不再围上来,将刀往周钟面前一扔,怒声骂道:“你找死哇!没看出来么,这些人都饿成地狱的鬼了,你也敢惹?”周钟拾起刀,也满脸怒气:“你见过吃死人么?啊?我问你,见过么?”庞旺:“吃死人算什么?还有吃活人的呐!我可不想让人吃了! 你走不走?“周钟无奈,随着庞旺往来路走去。他回头看去,直见那群人已经将坟里的死人扒了出来,像狼似的撕扯起来。他感到了一阵恶心,干呕起来。 11.土路上。日。 到处是流民,一堆人不知在干什么吵吵嚷嚷的。 马车停了下来。刘统勋下了车,挤了过去。 人堆里,一个汉子执着一杆大秤,秤钩上挂着个大藤筐,筐里是个小女孩。 第83章 那汉子草草称毕,喊:“三个馍!”即有人将三个黑面馍馍扔给一个饿得趴在地上的男人,那男人一接过馍就拼命往嘴里塞,边咽着边淌着泪对筐里的孩子喊:“桂桂! 爹……对不起你……“ 叫桂桂的女孩也哭:“爹!别卖我!别卖我啊!……” 又一个汉子过来,默默地将女孩挟起,往一口大麻袋里一塞,扔上一辆驴车。 刘统勋的眼皮在跳着,朝那驴车看去,车上已经堆着十来个大麻袋,袋里响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几只麻袋的口子上还露出女人的脚和孩子的脚。 不等刘统勋再往前挤,那驴车便赶走了。刘统勋问一个老头:“大爷,这用麻袋装走的,是去干吗?”那老头摇摇头,没做声就走开了。场子散开,那扛秤的汉子扛着大秤又往另个人堆走去。刘统勋默默地望着那吊在汉子背上的大秤砣,眼前发起黑来。他定了一会神,才摇晃着走回自己的马车。 12.米汝成宅门外。日。 一辆马车驶来,白献龙下了车。宅门大开着,一些人在住宅里搬东西,一个仆人站在凳上,往高高的门上挂着红灯笼,灯笼上一个大大的“钱”字。 白献龙疑惑地打量着灯笼,问那仆人:“这不是米大人的宅子么,怎么换姓了?” 仆人:“这是米大人的宅子不错,可如今是钱大人的宅子了!”白献龙:“那米宅的人呢?”仆人:“都走了,回米大人的老家了。”白献龙皱紧了眉头:“糟糕,她们两姐妹见不上了!” 13.荒路上。夜。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慢慢驶着,拉车的马干瘦干瘦,摇摇欲坠。透过车窗,可见王凤林疲惫不堪地靠在窗框上打着瞌睡。柳品月脸上盖着遮尘的布帛,坐在王凤林身边,身子随着车轮晃动着,也在昏沉沉睡着,还不时地咳嗽几声。赶车的车夫跳下车,掰开满是白沫的马唇看了看,对车厢里喊:“老爷!马不行了!你们自己走吧!”王凤林睁开眼:“什么?让老爷自己走?你没看见老爷带着的女人病成这样了,能走得了么?”那车夫苦着脸:“老爷,您自己来看看马!路上的草都让人给吃了,这马已是两天没吃上一口草,没喝上一口水,眼看着就得倒了!”王凤林骂骂咧咧地下了车,看了看马,狠狠地朝马肚子上踢了一脚,骂道:“倒十八辈子血霉了!——婊子!下来,爷背着你!” 14.流民塞塞的土路上。日。 王凤林扶着咳嗽不止的柳品月,脸色苍白地走着。 “我说婊子,”王凤林咕哝着,“你怎么不变回二十两金子,也好让凤爷带在身上轻快些!”柳品月咳着:“凤……凤爷,见了白爷的面,你……怎么向他交待?” 王凤林:“嘿哟!还没贴上白爷的屁股蛋儿,就说上鸟话了?要是早知道该吃今日这般的苦头,凤爷就不上清河县赎你了!那二十两金子,凤爷自己留着,该睡上多少个黄花女子!吃上多少桌银筷子台面!” 他的手在柳品月的细腰上一捏,嘿嘿笑起来。突然,他的脸沉下,问:“你腰里硬邦邦的,藏着什么?”柳品月推开着王凤林的手:“把手拿开!”王凤林一把操进柳品月的裙里,抽出了一卷书。“他妈的!我说你这三斤骨头怎么这么沉,原来还带着书!”说着,将书扔了出去。 柳品月大咳着,喊:“这不是书,是我的诗稿!你……你给我拾回来!”王凤林笑:“哟,看不出,做婊子的也会变蚕儿吐丝(诗)啊?” 柳品月推开王凤林,朝诗稿扑去。 王凤林摇头:“不看看这是什么年月,没准你我走不到北京,就成路倒儿!还诗稿诗稿的,你‘死’着‘搞’吧!凤爷可得自己走了!” 柳品月拾起诗稿藏人怀里,死死抱着,对王凤林颤声道:“你……你走吧!回去告诉白……白爷,就说,我柳品月……谢他那二十两金子……等到来世,我再…… 报答他……“ 王凤林:“这话,我替你传了!”说着,当真扔下了柳品月,顾自走去。 人堆里,有人在称着人,女人的哭叫、叫喊声响成一片。王凤林挤进去看了一会,脸上突然浮起喜色,忙挤出人堆,往原路跑去。柳品月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已经昏了过去。“大妹子哎!你可别现在就死了!”王凤林试试柳品月的鼻息,把她一把背了起来。 15.路上。 王凤林吃着黑面馍馍,骂着:“他妈的,老子在吃二十两黄金啊!这……这值么?” 16.钱塘县运河大堤。日。 堤上架着一排排长长的水车,每架水车上,十个赤膊的男人在用力踩着。车页板只刮上些黏稠的泥浆水。运河几乎干得见了底,可水车页板儿仍像一片片贪婪的嘴唇在拼命舔着残水。 几个兵卒喊:“卢大人、顾大人到!”车水的脚疯狂地蹬快了。卢焯穿着一身泥渍斑斑的官袍,戴着顶戴,瘦黑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汗沟,陪着顾琮大人走来。 顾琮仍像年初在乾清官被乾隆喝令扶出殿去时的那般模样,重重地哮喘着,胸脯像拉着风箱,下巴的白胡须上全是痰迹。 “水贵如油,一脚就是一根活苗啊!”顾琮道,“卢大人,再架上一二百架水车,这圩田的青苗就有救了!” 卢焯朝那圩田看去,秧苗稀稀拉拉的,像火烧过似的一片焦黄。“顾大人,” 卢焯的嗓子沙哑,“现有的水车都抬到堤上来了,你看,已经是接成了长龙!” 顾琮:“钱塘县有多少木匠?”卢焯:“木匠?怕有不少吧?” 顾琮沉声:“到底有多少?” 卢焯抹着脸上的汗,心里显然有了气:“你问我,我去问谁?” 顾琮一怔,想发作,却是择了个方向:“那个在河南让人睡坟地的米河,不是来浙江几天了么,此人曾说,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那好,卢大人怎么不差他去问问钱塘县到底有多少木匠?” 卢焯的眼睛看向了远处:“他来了。”虑琮眯眼看去,见那高堤上远远走来一个只戴着顶戴,身上却是穿着白衫的高个子年轻人,便问:“此人便是米河?” 卢焯:“正是他。”顾琮嘿嘿一声冷笑:“来得好哇!” 米河也望见了卢焯和顾琮,急步走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大声道:“二位大人,米河有一事要问。” 卢焯:“问!” “慢!”顾琮一抬手,“你是何人?” 米河:“大人不知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是谁。大人是钦差大臣顾琮!” 顾琮冷声:“本官问的是你!”米河:“下官姓米名河!” 顾琮:“你这名,得改了!如今哪儿有米?哪儿还有河?” “说得好!”米河道,“仓中无米,河中无水,灾情已是如此,顾大人定会听一听下官想问的一句话!” 卢焯:“米河,快说!” 米河指着那一排排水车:“为何不让这些水车停下来?” 卢焯和顾琮俱一怔。米河大步走到一架水车前,双手捧起一捧厚稠的泥浆,走回卢坤和顾琮身边,急声问道:“二位大人请看,水车车上来的,已不是水,而是泥浆!用泥浆灌溉圩田,能救活什么?” 泥浆在米河的指缝间流淌。卢焯看了看顾琮:“顾大人,米河所说,颇有道理。 若是杯水车薪还好说,毕竟还有一个水字,可眼下,连水影也没了,再车下去也于事无补了!“ 顾琮哮喘了一会,于皱的喉皮蠕动着:“一派胡言!水车还在转着,那就叫抗旱保田!何为泥浆?浆者,水也!你们读的书读到哪去了!” 米河指着田里那焦黄的秧苗,痛心疾首道:“顾大人请看用阳里的秧苗,还有一点儿绿色么?就是车上来的都是清水,也救不活了!” 顾琮:“放肆!病入膏育之人,还有药石可救,何况这本已植于肥田之中的秧苗!苗叶虽枯,苗根犹活,待得有水滋润,便可苏醒,一如蜕皮之蛇、脱壳之蝉!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还不如搞了顶戴换一顶农夫的笠帽套在头上!“ 米河欲说,卢焯暗暗摆手止住。 “顾大人,”卢焯的脸铁青着,“既然那死苗儿也能活那就请顾大人放心回去,等着苗儿活了,本官再差人禀告,请大人再来巡视!” 顾琮是何等老练,一下就听出了卢焯话里的意思,脸上挂不住了,嘴唇苍白起来,喘声道:“想撵本官走么?好!好!”重重一跺脚,“本官偏偏赖这儿不走了!” 他一屁股坐地上,将双腿一盘,大声喝道:“米河!你去把能找到的木匠给本官统统找来!再将能找到的木头也统统给本官扛来!三个时辰后,本官要见到一百架新水车!” 米河冷声:“顾大人!要是米河不照办呢?” 顾琮发出一声冷笑:“那好办!就将我顾老头子当水车踩!” 说着,他喘得差点背过气去。米河悲哀地看着顾琮,摇了摇头。 17.禹村。日。 米河走来,老远就看见井台边排着长蛇阵,便急步走了过去。 一只吊桶在井上吱吱呀呀地被吊上来,桶里是半桶浊水那排着队的村民每人手里拿着一只碗,在等着。王虎林站在井台上,接过碗,倒上水,又接过一只碗,拎起木桶将水全倒进碗里。 “金水,肉肉,”王虎林沉着脸说道,“不许喝了,都倒到田里去,明白么?” 肉肉舔着干裂的嘴唇:“喝一口也不行么?” 王虎林:“不行!高大人说了,人省一口水,田长一棵苗!” 肉肉小心地端着水碗,跟在父亲身后向农田走去,将碗里的水泼向田里,然后又回来排起了队。 米河朝那田看去,一片枯黄。 他的眉头颤着,大喝一声:“王虎林!高大人在哪?” 王虎林回头,一怔:“米……这不是米少爷么!” 第84章 18.干裂的农田里。 王虎林领着米河快步走着。 “米少爷,”王虎林道,“听说你当上了京官,去河南替皇上办差去了,怎么又回钱塘来了?”米河:“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虎林,我问你,真是高斌大人让你们这么干的?”王虎林:“其实,高大人也是没有办法。听说,京里来了个患疾病的钦差大臣,下了道命令,说是只要有一口水也得省给苗喝,要不,是官的就免官,是民的就坐牢。”米河:“人要是都渴死了,还要苗干什么?”王虎林:“就是!村里已经渴死九个人了!”米河的脸阴得可怕,怒声:“要是这也叫抗旱保田,还不如把人割上一刀,放出血来当水用!”王虎林笑:“米少爷,你当了官,怎么也学会发脾气了?这么做官,不累么?”“累?”米河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一些,笑笑,“头上有田方知累,被‘田’压着的人,没有不累的。” 19.又一块干枯的农田里。 村民们端着水碗,沿着田埂一步一蓬烟地走来,将水一碗碗泼到田里。一碗水泼下,田里腾起一股烟,吱吱了几声,转眼就一点水痕儿都看不见了。高斌站在烈日底下,官袍上全是汗水,一边拿着顶戴在给自己肩着风,一边在指挥着村民往田里泼水。 米河和王虎林走了过来。“高大人!”米河抱拳一拱,“你好凉快啊!” 高斌一愣,突然发现自己在用顶戴扇风,急忙将顶戴戴上,笑道:“米公子,清河县一别,才几个月,你更会吓唬人了!”米河:“高大人误会了!米河的意思是,这么多碗水往你脚下泼着,岂有不凉快的道理!”“哦?”高斌大笑起来,“说得好!老夫这是捡了顾大人的便宜,才有此福分的!”“别再装了!”米河认真起来,“高大人,你我是知交,我米河有今日,也有着你向朝廷举荐的一份功劳! ——可是,米河此时却不是来向你谢恩的,而是来告诉你一句话!“ 高斌也认真起来:“什么话?”米河:“我要参你!” “参我?”高斌笑起来,“为什么要参我?” 米河:“请问高大人,世间什么最贵?” 高斌:“眼下是水最贵!” 米河:“可要是连人都喝不上水了,这水还贵么?” 高斌一愕,笑道:“你真以为老夫不明白?” 米河:“正因为我知道你明白,所以要参你涂炭生灵!” 高斌双掌一拍:“参得好!老夫我正等着有人参哩!——或许你还不知道吧,老夫自从被降级贬官来到浙江办理河工,又降了一品。”米河:“降得还不够!要是把你降为平头百姓,你就不会看着这一碗碗清水泼在这无用之田了!”高斌看着米河,轻轻摇了摇头,眼里闪着欣慰之色:“老夫没有看错,你,真栋梁也!——走!与老夫一起去找顾大人,告诉这糟老头子,我高斌也要参他了!” 突然,米河感觉到什么,慢慢回过身去。 田边,站着小梳子和卢蝉儿!“蝉儿?”米河失声叫起来。 20.米家老宅。夜。 牛大灶在给那阁楼架着梯子,用锤子敲打着蚂蚁。见架成了,便走上去踩踩,对着前堂喊:“小梳子!请少爷上楼吧!” 他一愣,发现小梳子就站在楼梯的阴影里。 “小梳子,快去告诉少爷,”牛大灶道,“书楼的梯子给架上了,他能上楼了!” 小梳子的脸阴着:“牛大灶,你属牛啊,这么大嗓门!” 牛大灶这才想起了什么,低声问:“少爷在和蝉儿小姐说话儿?”小梳子:“听着,要是等会少爷和蝉儿小姐都哭了,你就给递两块帕子去,明白么?” 牛大灶:“老爷的灵枢还没到家,哭啥呀?” 小梳子:“等老爷的灵枢一到,要哭的人就更多了!” 21·院并内。 米河和蝉儿面对面地站着。蝉儿看着米河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米河:“我听小梳子说,你在眼睛复明前,画过我一张像。” 蝉儿点点头。 米河:“那张像还在么?”蝉儿点点头。 米河:“我想看看那张像。”蝉儿又点点头。 米河:“为什么不说话?”蝉儿:“我的眼睛不是在说话么?” 米河一怔,目光却是在蝉儿的眼睛上移开了:“我看出来了!” 蝉儿突然凄凉地一笑:“不,你没有看出来。” 米河:“真的看出来了。我看出,你想说一句话。” 蝉儿:“不是一句话,而是半句话。” 米河:“半句话?” 蝉儿:“这半句话就是:你别为难了。” 米河身子一震。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小梳子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蝉儿。他的脸苍白起来。 蝉儿惨然一笑,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白绢,在米河面前展开。绢上的米河画像与活生生的米河简直一模一样!米河看着,看得惊呆了!“像么?”蝉儿的声音很轻很苦。米河点点头:“像。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还没看到过我的面容时画下的。” 蝉儿:“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像吗?”米河:“想知道。” 蝉儿:“这是因为……他是我梦中的一个男人!” 米河的眼睛湿了:“蝉儿,我让小梳子告诉过你,从北京回来后,我要娶你!” 蝉儿苦笑:“小梳子告诉我了。可小梳子还告诉我,你已经打算娶另一位女子了。” 米河:“小梳子把我最难开口的事说出来了。” 蝉儿:“你不该觉得难以开口。我和你米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之人,一场雨,或是一场风,就能打散我们。” 米河:“可打散我们的,不是雨,也不是风,而是……一把刀!” 蝉儿:“是的,我知道,你,还有我,都没有办法将这把刀夺下来。因为,这把刀还架在另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米河:“她叫柳含月。”蝉儿:“小梳子已经告诉我了。” 米河:“她很快就要来了。” 蝉儿的脸雪一样自:“我也很快要走了。” 米河沉默片刻:“回杭州么?”蝉儿摇摇头:“也许,那天在宝塔里,明灯法师离我而去,就是在暗示着我,我卢蝉儿也要像他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然后,以天涯为家。” 米河的眼睛红了:“我知道,你想找到明灯法师。” 蝉儿:“法师治好了我的眼睛,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米河:“法师在你的心里,已是你的恩人了。” “不!”蝉儿的眼睛猛地一亮:“我恨他!” 米河惊:“你恨明灯法师?” 蝉儿:“对!我恨明灯法师!我恨他为什么要治好我的眼睛!” 米河:“法师让你看到了你从未看到过的人间万物,你怎么会恨他呢?” 蝉儿:“可法师也让我看到了一张脸!看到了一张和我梦中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脸!” 米河:“那是我?” 蝉儿的眼里渐渐涌出泪来,颤声:“如果……我还是瞎子,那有……多好啊! 要是我没有……看见你的这张脸,那有……多好啊!……可现在……晚了!晚了! 我的复明的眼睛让我这辈子……再也不得安宁了!“ 她转身奔出了院门,朝着大门外奔去。米河喊:“蝉儿!蝉儿!蝉儿——!!” 蝉儿消失在黑暗中。那幅白绢落在地上,被风掀动着。米河拾起白绢,扶着柱子,泪水夺眶。“少爷……”许久,身后有个声音在唤着。米河慢慢回过头来,见是牛大灶。牛大灶也眼泪汪汪地站着,手中拿着两块帕子! 22.阁楼上。深夜。 没有点灯,米河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这间离开才半年多的阁楼里,茫然地四望着。壁上书架如旧,床桌依然,连那悬挂在梁上的“饭绳子”也还挂着,只不过结上了一张蛛网。 窗外月色明亮。他在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伸出手,向着影于抚去。影子也在伸着手向他抚来。“是你么?”他问影子。 “是你么?”影子问他。米河的手触到了硬硬的墙。墙上,钉着蝉儿的那幅白绢。绢上的米河在微笑。 米河看着自己的肖像,手指像蜘蛛的脚似的在墙上爬动起来。 突然,他抬起手,重重地一拳打在自己的肖像上!墙粉纷落。 他猛地转身,扑到那扇四方的石窗前,对着窗外的黑暗大喊了一声:“蝉儿--!” 23.运河长堤上。 蝉儿策着马狂奔着。月光下,马蹄溅起的于尘像白色的烟。蝉儿喊:“明灯法师——!!”喊声被风远送着用p轮高悬在运河上空的月亮像一只白色的灯笼…… 24.一座破败的集镇。日。 刘统勋一行的马车顶着火毒的太阳向镇街驶来。干燥发烫的风刮着,卷起满地纸钱。马眼上被糊住了一片纸钱,马嘶叫。刘统勋探出窗来:“老木,停车吧,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25.空无一人的石街上。日。 一行人走在这静悄悄的街上,都感到了一种怪异和神秘。周钟张望着,对刘统勋道:“这像是一座空镇。”刘统勋:“上回我从浙江回北京,在这镇里住过一宿,记得这条街上还开着几家客栈和饭铺,现在看来都走空了。”一缕烟在一处矮屋后头冒着。柳含月:“有烟!”庞旺看了她一眼:“如今最能冒烟的地方,是坟前。” 周钟:“那烟不是坟烟,是炊烟!” 26·一间饭铺外。 炊烟从铺子里冒出来,可见铺里坐着些人围桌大吃,店伙计是些汉子,沉默着往桌上端送着食物。 刘统勋一行走来。店门外挂着一块板,板上写着三个大字:“卖米肉”。刘统勋站在牌下看了看,问老木:“老木,你见多识广,这‘卖米肉’,是什么意思?” 老木:“就是卖米卖肉的意思,错不了!” 刘统勋:“都荒成这样了,这地方还有米肉卖,真不容易。 第85章 走,大家好好吃一顿。柳姑娘不是几天没吃了么,让店家给熬碗肉糜粥。” 一行人踏进店铺。 27·铺子内。 一行人坐下。几个店伙计打量着刘统勋,见他商人打扮,跟在身边的是些仆人,便相互打着眼色。一汉子过来,低声问道:“诸位远道而来吧?” 刘统勋笑笑:“是啊,这一路上真不好走,到处都是饿死的人,马车走走停停,一天也行不了几十里地。没想到,在你们这镇上还开着这么家饭铺子那烟囱里还在冒烟,实在不易哪!” 那汉子也不多说话,只是问:“敢问客人,带着银子了么?” 周钟解下背着的一个褡裢放到桌上:“别啰苏了,上米肉吧!” 那汉子看了眼后头,一个坐在柜桌里的男人朝他点了下头,汉子便转回脸来问:“要几斤米肉?” 刘统勋:“多上些吧,留些带在路上好吃。” 那汉子:“要老米肉还是嫩米肉?” 刘统勋:“别问了,有啥上啥。” 那汉子:“看客人的样子,也不是头回吃米肉了,这吃米肉的规矩想必也懂。 ——十两银子一斤,上十斤就是一百两!“ 刘统勋皱眉,看看周钟。周钟:“上吧!”解开褡裢,取出两锭大银往桌上一放。那汉子收了银锭,说了声“请等着!”便转身向后门走去。 柳含月问:“店家,茅房在后头么?” 一伙计点了点头。柳含月起坐,向后门的院子走去。 28.后院。 柳含月从后门走出来,便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声从一间石屋里传出来,便走了过去。一阵磨刀声在石屋的一侧响着,柳含月探头一看,见刚才问话的那个大汉蹲在狭长的夹廊里磨着一把大斧,不停地往斧上淋着水。 她的心拎了起来。石屋里传出的哭声又问又惨,柳含月踮着脚,从窗口往里望去。这一看,把她吓得差点失声叫起来。 29·石屋内。 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麻袋里拎出个女子来。 这女子身子软软的,脸上披着长发,看不清脸面。 两只大铁钩往这女子的胳膊窝里一挂,人便悬空了。 30.窗口。 柳含月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 31·石屋内。 那两个汉子三下两下将女子的衣裙褪去,对着石屋外喊:“磨快了么?”在外头磨斧的汉子沉声应着,起身进了石屋。 斧在昏暗的石屋里闪着白光。 32·窗外。 柳含月的身子颤了起来。 33·石屋内。 那执斧的汉子头一沉,将辫子往脖上一盘,辫梢咬嘴里,对着那挂着的女子看了看,往身上摸了一会,嘿嘿笑起来。“又是一块嫩米肉——外头在等吃的那几位,让他们捡着了!”他对身边的两个汉子说。边上的一口水缸里,一具赤着身泡洗的女尸被捞起,腾出了地方。 34.窗外。 柳含月此时才知道,“米肉”就是人肉! 她的眼睛惊得滚圆,捂嘴的手颤得厉害。 35·石屋内。 两个汉子大笑着抹去案板上的血水。 一个道:“那卖肉的南方佬说,这女子可是值二十两黄金!” 另个道:“这大灾大荒的,二十两黄金顶个屁哇!快下刀!别磨蹭了!”执斧的汉子操起了斧头,走到那女子跟前。 “这是什么?”执斧的汉子摆开马步,正要往那女子胸脯上砍,突然踩着了什么东西,收回斧,弯腰去拾了起来。 那汉子拾起的是一卷纸稿。那汉子笑:“这米肉也怪,出门在外也不带金带银,就带着这么一本破纸儿!”另两个汉子在往一口锅里倒水,回头道:“扔过来,正好给爷点柴火!” 执斧的汉子翻了下纸,见上面全是墨字,道:“纸上都写着孔夫子的字哩!这纸烧不得,咱得给自己积点阴德,下回投胎,让孔夫子也教咱认两字!”说着,手一抬,将那卷纸往窗台上一扔。 36.窗外。 纸卷落在窗台上。柳含月伸出手,一把将那纸卷抓到手里。她打开纸,突然惊呆了!纸面上,一行娟秀的墨字:“品月诗笺”。她的手指颤得拿不住纸稿,又翻了一页,“柳品月自赏”几个字扑入眼中,两行泪水立即夺眶而出! 37.石屋内。 烧火的汉子催道:“还不将这菜人砍了下锅!让客人好等!” 执斧的汉子往手心啤了唾沫,举起了斧。 38.窗外。 “住手——!”柳含月突然抓住窗栅,对着石屋里大喊了一声! 刚喊完,她就一头往后倒去…… 定格。 第25集 1.行驶的马车内。日。 柳含月在颠簸中渐渐睁开了眼睛。 她一把抓住了身边坐着的人,喊:“住手!住手啊!……” “柳姑娘,别怕,咱们已经离开那儿了!”说话的是刘统勋。 “刘大人!”柳含月一把抱住刘统勋,失声痛哭起来。 2.一间破庙里。夜。 一堆干草间,柳含月紧紧抱着妹妹柳品月,望着妹妹昏迷不醒的脸,泪水断珠似的滴着,轻声唤:“品月!品月!你还能醒来么?品月,你回答姐姐啊!……” 柳品月失色的脸上没有一丝活气。 3.破庙外廊。 周钟蹲着在烧一堆火,火上坐着一只冒着水汽的瓦罐。他不时地朝路上张望着。 庞旺急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药包。周钟:“找到药了?”庞旺:“药找到了,药店里的看病郎中也找到了。”周钟:“他人呢?” 庞旺:“在梁上挂着。” 周钟不再说什么,接过药包,将药抖进罐里。庞旺:“不问问这药有没有取对。” 周钟:“还用问么?要是你不是行家,会包出这么端正的药包?”庞旺冷冷一笑:“你比我更是行家。”周钟:“把衣衫捞起来!” 庞旺:“干什么?”周钟:“借你一样东西。”庞旺:“什么东西?”周钟:“刀。”庞旺牙关紧了紧,捞起布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递给周钟。 周钟接过刀,从地上取过一截桑树枝,往瓦罐里削着桑皮。 庞旺又冷笑了一声:“桑皮退火,你把缺的那味药补上了。……其实,你不该做车夫的,你该……” 周钟:“给人看病?”庞旺:“不,给人看相!” 4.庙外一堆火边。 刘统勋坐在火前,火上架上一口锅,老木正往锅里放着野草。 老木:“唉,等得天下太平了,柳家两姐妹的这段奇事,刘大人给好好编个戏文,准保比那《救风尘》、《汉宫秋》好看。” 刘统勋在就着火光阅读着那卷诗稿,看得人了神,不由连连叹息着。老本:“刘大人是读到了好句吧?”刘统勋:“老本,你不懂诗,可我读一段你听听,能听出什么味儿来。——你听着。”他念道:踏遍罗浮路三千,三山遥指五云边。 此行却被名山笑,沦落红尘才几年? 老木:“这句儿,像是男人写的。” 刘统勋:“再念一段你听听,还像不像是男人写的?”他又念道:诗到言情最怕听,字字皆是断肠铃。 不是飞来白蝴蝶,又作长句到清明! 老木停下了搅锅的树枝,回过脸来:“这女子心里插着刀啊!” 刘统勋一脸感叹:“此诗只可读上一遍,若是再读第二遍,就该让泪水将那墨字打湿了。柳氏两姐妹,旷世奇女啊!”老木:“就是!奇女子才有奇事儿,这不,姐姐一声喊,就把妹妹从那卖人肉的恶人手中给救了。”刘统勋:“对了,老木,我这会儿还没想明白,人肉怎么就叫做‘米肉’了。”老木:“那几个恶人跪着求饶的时候,我问过他们,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人是吃米的,所以那人肉就该叫米肉了。”刘统勋的眼里闪起泪光:“咱们,差点吃了一位才女啊!——对了,老木,你快进庙去看看,她醒过来了没有?”老术应着,刚要转身,猛听得庙里传来柳含月的惊喊声:“品月睁开眼了!品月睁开眼了!” 刘统勋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大声道:“老木,备好车!等品月姑娘能动了,咱们就上路!”老木笑:“好!” 5.钱塘县运河大堤上。日。 三辆马车驶来。车窗口,刘统勋在望着堤下那大片大片干枯的田野,脸色沉重如铁。另辆马车的窗口,柳氏两姐妹也在望着渐渐逼近的米镇。 柳含月含着泪:“到了,真的到了。” 柳品月的眼里也噙着泪花:“这儿就是姐姐的家么?” 柳含月:“这儿也是你的家!” 柳品月:“我也有家了?……这真像做梦一场啊!” 柳含月咬着下唇,忍住眼泪:“是啊,真像是一场梦!”柳品月哺声:“…… 但愿这场梦不要醒来……真的不要醒来……“ 米镇苍灰色的瓦楼愈来愈近。柳含月的目光急切起来,向着米镇眺望着。柳含月内心的声音:“米河……怎么不见你的影子啊?” 6.米家老宅灵堂。夜。 素帕白绫的灵堂上,两支白烛高烧。米汝成的灵枢前,跪伏着一地米家老小。 米河、柳含月穿着一身麻衣,跪在前面,对着灵枢长长地磕了三个头,抬起了脸。 旁白:“米河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父亲的灵枢运到的当天晚上,他和柳含月的婚事不合时宜地就在灵堂上举行了!到此时他才知道,这一切,又都是父亲的安排!” 庞旺从地上爬起,将供案上的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张纸,对着灵枢深鞠一躬,回身道:“老爷遗言!——米河、柳含月跪接!” 米河、柳含月再次伏下身去。庞旺清了清嗓,念道:“吾儿米河!吾媳含月! 父亲在天之灵,已知二人孝心之诚!“ 他的声音一顿,看了看跪着的二人。米河撑地的手指在微颤;柳含月屏气静等着下文。站在灵帐两侧的刘统勋、周钟、小梳子、柳品月、牛大灶也都面色一紧。 第86章 庞旺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古人有挂红为祭、披彩为孝之举,传为佳话!今日,当此老宅设祭之时,亦为新人连理之期!灵前白烛高烧,易为红烛双照!身上素衣重裹,换作红眼再披!” “父亲!”米河猛地抬起汗淋淋的脸,大喊一声,“万万不可这样啊!” 柳含月脸色顿时苍白如雪。刘统勋长长吸了口气,显然深感意外。小梳子惊得要喊起来,被周钟紧紧抓住了一只手。柳品月眼里涌起惊喜的泪花。牛大灶看着左右各人的脸色,自己的脸也随之变化着。 “刘大人!”米河对着刘统勋大喊道,“今日是我父亲归枢之日,身为孝子,怎么可以借灵堂为婚堂!怎么可以变泪脸为笑脸!怎么可以脱下这身孝男的麻衣换上新郎的红袍啊!!——刘大人,你是我父亲的莫逆之友,也是我米河的父亲!你就发一句话,收回这道成命吧!” 灵堂上一片死寂。米河流着泪,看着刘统勋,哀声:“刘大人!你说一句话吧!” “米河,”许久,刘统勋开了口,“世上除了圣上之言,谁的话最重?” 米河:“父言最重。” 刘统勋:“生者与死者,谁为大?” 米河:“死者为大。” 刘统勋:“既然知道,还要我再多说么?” “不!”米河连连摇头,“我不信庞旺手中的这张遗言是真的!父亲不会逼我在他灵前娶亲成婚!” “米少爷!”庞旺的声音冰冷如铁,“还没有念完呐!——跪正了,听下去!” 米河紧紧咬着牙关,跪直身子,伏下脸去。庞旺大声念道:“家门之事,自有家法! 吾儿若是不从父命,由牛大灶代父行法!“ 牛大灶一惊,扑通一声跪倒。 庞旺念:“牛大灶忠心耿耿,定能执法无情!命牛大灶即刻请下家鞭,与管家庞旺左右监婚,督吾儿米河行披红尽孝之礼!” “老爷!大灶遵命了!”牛大灶对着灵枢深磕了一个头,急忙爬起,取来了那根长长的鞭子,在灵前左边站定。小梳子的眼眶里晃起了泪光,在牛大灶的脚背上重重跺了一脚,牛大灶痛得咧嘴,却不敢叫出声来。 米河的头长伏在地,久久没有再抬起来。柳含月的手指也在颤着,深俯着脸。 庞旺重声喊:“换红烛——!” 两个女仆上来,将两支白烛撤去,换上了两支红烛。 红烛点亮,灵堂里顿时红光暖照。 庞旺又重声喊:“换红服——!” 那两个女仆端出两个红木盒,从盒中取出两套大红喜服,给米河和含月披上。 米河和含月仍深伏着脸,没有起身。 庞旺喊:“遵老爷之嘱,米少爷与柳含月成婚-一!” “不!不!”灵堂上响起小梳子的尖叫声,“米少爷!快逃吧!快逃啊!”米河趴着不动,撑地的两只手紧紧地屈起手指。 刘统勋:“周钟!将小梳子带出去!”周钟:“是!刘大人!”将小梳子一挟,大步往灵堂外走去。小梳子打着周钟的背,大声哭喊:“米少爷!快逃呀——!你不想结婚,为什么还跪在这里啊!——柳含月!你不要脸!你为什么要嫁给米少爷啊!米少爷不爱你,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她的声音响在了宅外,渐渐消失了。灵堂上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此时响起刘统勋的声音:“米河,柳含月,你们都把头抬起来!” 米河没动!柳含月的身子慢慢直起了,脸上全是泪水! 刘统勋:“米河,我让你抬起身来,是要你看看身边的这个女子!……我知道你在流泪,可你身边的这位女子泪水比你流得更多!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是因为她爱你!” 站在红烛旁的柳品月,脸上的泪水长流,颤声道:“姐姐,告诉米少爷,你…… 真的是爱他的……是爱他的!……身为女子,嫁一个男人很容易,可嫁对一个男人,不容易啊……姐姐,你快对米少爷说,你嫁对了,真的是嫁对了!……姐姐,快说啊!“ 柳含月咬着唇,不说话,一任泪水在流。 刘统勋:“米河,我刘统勋今晚上就要离开钱塘的,此时能看到你与柳含月结为夫妻,这是我与你的缘分。……说实话,刚听到你父亲的这份遗言时,我深感惊愕,因为我想不通,你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此时,我想明白了。米河,你把腰直起来,听我说!” 米河不动。刘统勋长叹一声:“好吧,我想,你是在听的。你父亲之所以要让你和柳含月在灵堂上成亲,而且就在今晚,是因为你父亲怕你有任何变故!你,从来没有听过父亲的话!你的书楼那架新装上的楼梯就是明证!” “是这事!”牛大灶插话,“老爷怕少爷逃出书楼,让我把楼梯锯了!” 刘统勋:“说来你也许不会信,你父亲这几年在朝中为官,之所以能避险消灾、遇难呈祥,靠的全是柳含月!你如果不信,问问管家庞旺,他都看在眼里!——你还记得我与你在北京分手之时交给你的那封信么?如果你看过了柳含月这封为救你父亲而写给我刘统勋的信,你一定会被她的才气、她的智慧、她的高远明净的气度所折服!她在信中说了一句话,‘上下无别,同寒两知’,就凭着这八个字,我刘统勋自愧不如!” 由于激动,刘统勋咳嗽起来。咳毕,他继续道:“你父亲让你娶柳首月为妻,就是为了让她继续为你们米家掌舵!扶助你米河在官场跋涉之中不跌跤、不栽跟头! 在你生死危难关头,靠她帮你全身而退、死里逃生!——米河啊米河,你是绝顶聪明之人,可你,竟然连这也不明白,当着这么好的一位天下难得的奇女子的面,拒绝她对你的一片钟情!也拒绝你父亲对你的一片厚望!“ 米河的头缓缓抬了起来,脸上泪水一片。“难道,”米河的声音仿佛在自问,“我不明白么?不,我都明白!柳含月助我父亲的事,父亲在留给我的一封长信中也都写着,刘大人交给我的那封信,我也看了多遍。在我心底里,柳含月不仅冰清玉洁,更是才高德馨!可是,我若是在此堂前与柳含月双双一拜用b么,就会有另一位女子的眼睛哭瞎!……或者你们也不会相信,就在这位女子的眼睛还瞎着的时候,她就画下了我的人像,而且,画得竟像亲眼见过我一样,一丝不差!我问她,为什么会画得这么酷似?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回答我的么?她说;因为他是我梦中的一个男人!” 说着,米河将手伸向怀里,取出了那幅白绢,双手举起,大声道:“这就是她画的!你们看吧!这就是她的梦中之人!!” 白绢上的肖像与米河一般无二!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咚的一声,有人晕倒在地。她是柳品月! 7.土路上。夜。 刘统勋的马车停在路边,即将启行。米河在送着刘统勋,周钟在一旁挑着灯笼照亮。刘统勋:“你让柳氏姐妹都伤心了。在那幅白绢下晕倒的,竟然是柳品月,这出乎我的意料。看来,两姐妹虽然同是才女,可姐姐要比妹妹坚强许多。”周钟:“今晚这事,实在不该让品月在场,她从烟花中脱籍而出,本已是一块脆玉,哪能再经得起如此碰磕!”刘统勋:“周钟说得好。米河,往后,不论你是否要娶柳含月为妻,对于两姐妹,你绝对不可轻慢。” 米河:“刘大人放心,我米河是有心肝的人!” 刘统勋:“不多说了,等见过卢大人、顾大人和高大人后,我就该上路了。温宁一带,双层仓之弊尤其严重,所涉官员众多,我怕是一两个月内回不到杭州了。 待我走之后,你办两件事,一是将现有的饮水之井都派专人守着,所有取水都用于人饮!“ “米河已会同高大人这么做了!”米河道,“赈粮之事,请刘大人飞奏朝廷,请尽快拨到!”刘统勋:“我已将所遇的‘菜人’之事奏报朝廷,想必这两日已能递到皇上手中,皇上见后,定会有所举措。” 米河:“那第二件要办的事是什么?” 刘统勋:“找到两个人。一是小梳子,你对她说,我刘统勋让她受委屈了;二是卢蝉儿,你也告诉他,我刘统勋有一心愿,希望她也像柳含月扶助米大人一样扶助于你!” 米河:“这么说,刘大人是要我与蝉儿结婚?” 刘统勋:“说实话,我如今也与你一样无所适从。留下这个心愿,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厚爱吧!——就此告别了!” 米河跪下:“请刘大人受米河一拜!” 刘统勋大步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跨上车的时候,他又回过脸来。 “米河,”他的声音很轻,“还有件事,你得记住。” 米河:“刘大人请说!”刘统勋:“好好照顾卢焯大人!” 米河:“照顾好卢烨大人?为什么?” 刘统勋:“别问为什么!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米河:“记住了!” 8.养心殿。日。 砰的一声,一只斗彩参汤盅重重地扔在地上。 “大清国出‘菜人’了?”乾隆从刘统勋的奏折上抬起脸,眼里一片泪水,“‘菜人’二字,朕还是头一回听到啊!” 李小山小心地拾着残瓷,退到一边。张六德:“万岁爷,听宣的各部大臣都到齐了,跪在外头呐。” 乾隆:“让他们进来!” “喳!”张六德应着,去开殿门。 “慢!”乾隆的声音在颤着,“张六德,你过来。” 张六德弓着腰,回到乾隆跟前。乾隆。“你听说过‘菜牛’没有?” 张六德:“奴才听说过,菜牛就是斩了吃肉的牛。” 乾隆:“你听说过‘菜人’没有?” 张六德:“奴才没有听说过菜人,不知菜人为何物。” 乾隆:“那朕就告诉你吧!菜人就是……就是……”突然大声一吼,“将殿门打开! 第87章 !” “喳!”张六德重声一应,跑着打开了殿门。门外,跪了一地的大臣和各部要员。“你们听着!”乾隆对着门外大声吼道,“菜人,就是被斩了当菜吃的人!” 众臣骇绝!乾隆颤声:“菜人,还有个叫法,叫‘米肉’!意思就是吃米长出的肉!人是吃米的,人身上的肉,就被叫做了‘米肉’!” 乾隆脸上泪水滚落,仰起脸,对着殿顶那高高的藻井,长长地叹了声,痛心地继续说下去:“朕做皇上还不满一年啊,朕的臣民就被当成菜人,被当成米肉在屠宰了!……再这么下去,朕的这把龙椅,还坐得稳么?啊?坐得稳么?朕的江山,还会是朕的江山么?啊?还会是朕的江山么?!——谁来回答朕,谁来回答朕啊!” 门外众臣齐声:“皇上恤民,感天泣地!” “不!”乾隆大声,“已是昏天黑地!昏天黑地啊!!” 他重重一摆手,殿门轰然关闭! 旁白:“刘统勋的奏折让年轻的乾隆皇帝真正看到了大清国的虚弱和臣民的苦难。为了抚平自己被深深刺伤的心,乾隆冲动地向全国发了明诏:打开所有官仓,调运所有在途中的漕粮,火速赈济灾区!” 乾隆含着泪,高高抬起了脸。龙柱隆然! 9.养心殿漕房。夜。 膳桌上,一菜一汤一饭。乾隆脸色苍白地坐在桌前,久久地看着面前一双架得整整齐齐的银筷。张六德忍了几次,终于小声催道:“主子,用膳吧?”乾隆垂着眼睛:“天下百姓都用膳了么?”张六德:“皇上不用膳,天下百姓也不敢用膳。” 乾隆:“端去!”张六德对着膳房太监一挥手:“撤!”“不是撤。”乾隆仍垂着眼,“是端。把朕的饭菜端到宫外去,让百姓去吃。” 李小山机敏地跨上一步:“主子,奴才来端吧?” 乾隆:“端到宫外,就说,这不是朕的恩赐,是朕的心意!” 李小山:“奴才就照主子的话说!”将皇上面前的这三只金边碗放入托盘中,匆匆走了出去。 “等一等!”乾隆道。李小山站停,弓下腰。“把这双银筷子也带上。” 张六德急忙将银筷取起,轻轻放人李小山托着的木盘里,使了个眼色。李小山匆匆离去。 乾隆这才抬起脸,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这事,李小山办得好!” 10·御膳房。 李小山托着盘走来,见着个在杀鸡宰鸭的小太监,道:“小顺子,接着,把皇上留下的给倒缸里了!”小顺子过来,接了盘,笑道:“今日怎么差上您了?您可是御前太监,这下手活,怎么说也不能劳您的手。”李小山得意地一笑:“小顺子越来越懂事了!赶明儿,李爷给你在皇上面前说说,提你个御膳房的副主事干干!” 小顺子:“暧哟,小顺子就这给爷先磕头了!”说着就要跪。李小山:“别别,把这碗里的饭菜泼我身上,你赔我这身袍子?” 小顺子笑着,回身将三碗饭菜往泔水缸里倒了。突然,他身后一声膝盖响,便笑问:“谁抢着跪了?”一回头,顿时吓白了脸——跪在地上的是李小山!御膳房的门口,站着的是脸色铁青的皇上! 显然,乾隆看到了饭莱倒缸的这一幕。“皇上!”小顺子也急忙跪倒。乾隆的脸青得怕人。李小山趴着打起抖来。 “朕让你送到宫外去的饭菜呢?”乾隆的声音像冰一般冷。 李小山的牙磕着:“回……回主子……” “谁是你主子!”乾隆暴怒,“朕若是当了你的主子,朕就当不成天下人的主子!——来人哪!” 几名禁军奔来。乾隆:“都推出去斩了!”禁军挟起李小山和小顺子往外走。 李小山哭喊起来:“主子!主子!看在奴才伺候主子的份上,饶了奴才这道吧!…… 主子!主子!……“ 小顺子也哭喊着:“皇上!这不怪奴才啊!是李小山让奴才倒的,不关奴才的事啊!” 乾隆的眼睛闭上了。 乾隆内心的声音:“朕知道,朕这么做过分了、可是,朕只有这么做,心里才会好受些。”乾隆猛地睁开眼:“不饶!——斩!” 11.禹村一口正在开掘的井洞里。日。 一双手握着铁锄在挖着,锄柄上都是血。 挖着的是卢焯。“卢大人!”在扒土的王虎林道,“您手上的血泡都破了,您上去吧,这儿,不缺您的一双手!‘卢烨:”本官知道不缺我的这双手,可本官的这双手握上了锄把,就会有许许多多人握上锄把!“王虎林:”这倒也是!见大人您也挖起井来了,村里好些想逃荒去的人都留下来打井了。“卢焯:”告诉村里人,皇上拨的赈粮快运到了!再熬些天,就都缓过气来了!“王虎林大声问:”皇上的赈粮还得几天才到啊?“ 卢焯:“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 王虎林:“怕是等不得那么久了!村里昨天又饿死了三个!” 卢焯:“你去告诉大家,再怎么着也得挺下去,千万不要外出逃荒!——虎林,你是禹村的庄主,实话对你说吧,眼下拥到杭州的流民,已经躺满了大街小巷!再这么下去,要出事!” 王虎林:“人饿得没法可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卢大人,您还是快想办法去催运赈粮吧!” 卢焯:“米大人已经去处州接粮,那儿的官仓听说还能先调出一些来!”王虎林高兴起来:“是么?这么说,等米大人有粮一运到,就能解燃眉之急了!”井上传来喊声:“卢大人!顾大人有请!” 卢焯往手心一啐:“告诉顾大人,没空!” 井上的声音:“顾大人说了,朝廷下来要员了!得由卢大人亲自回杭州去接!” 卢焯皱眉:“什么日子了,还来凑热闹!”他扔下锄,攀着软梯往井上爬去。 12.杭州巡抚衙门大门。日。 卢焯急步走来,衙门堂官在门边迎着。“人呢?”卢烨问。堂官:“在客厅里吃饭。”卢烨:“是六部司官么?”堂官欲言又止。卢烨:“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堂官:“顾大人说,是户部下派的官员。”“户部?”卢焯脸上露出笑容,“好哇,是送赈粮来的吧?”堂官:“卢大人见了就知道了!” 13.衙门客厅。 卢焯推门进来,目光朝厅一扫,顿时一怔。 一张大圆桌旁,围坐着六个身穿八品朝服的苍首老叟,顾琮坐在上首,正与他们谈笑风生着。“卢焊来迟了一步!”卢焯一拱手,走近桌边,“各位请便,不必还礼!”在一张空椅上坐下,那六位老叟齐齐地起坐,操着浓重的乡间土音齐声道:“谢大人隆恩!”说罢,又齐齐地朝卢焯鞠了一躬,然后又齐齐地坐下,齐齐地拿起了筷子。卢焊暗暗一紧眉,强笑道:“六位大人是户部所派?” 六老叟齐声:“是的!” 卢焯打量起六人来,见他们皆是一副忠厚老农模样,手指骨个个粗大无比,指甲只只开裂用防脸上更是黝黑紫红,显然是太阳晒得极多,那嘴里残剩不多的老牙,也是污锈不堪。六人身上穿着的朝服,更是七歪八扭,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他疑惑地望向顾琮。 顾琮笑起来:“卢大人,看不出吧?这六位从户部下来的大人,可是威名四播的‘授官老农’!这六位老农,不仅种田种得好,山上开荒也开得好,堪为万民楷模!朝廷为表彰他们立下的大功,特以八品荣身,准以官服加身,并请这六人到全国各地巡回授学,现身说法,弘扬以农为本之国策,传播广种五谷之经验!” 没等卢焯醒过神来,那六老农又站立起来,操着土音齐声道:“圣上日:好好种田,多收五谷,天下富足也!”颂毕,复又人座取筷。 卢烨苦笑:“如今正是大灾之时,以抗灾保命为要,各位前来浙江授学,怕是有点不合时宜吧?” 顾琮脸一沉:“卢大人这是什么话?正是由于浙江灾情沉重,民心浮动,本官才特意派员从江西将这六位大人从百忙之中请来,意在稳定浙江民心,鼓足抗灾保田之勇!” 卢焯:“顾大人,你可知道仅仅钱塘一县,已饿死多少人么?” 顾琮:“当然知道!” 卢焯:“既然知道,顾大人怎么还不以救人为重,反以保田为要呢?” 顾琮:“田亩不保,何谈保人?难道从田里挖一锄头黑土,就能吃饱百姓的肚子么?” 六老农齐声:“吃土是吃不饱的!” 卢焯觉得与顾琮说下去已无必要,转脸向那六老农,问道:“不知这六位大人打算怎样授学?” 顾琮替六老农回答:“这正是要与卢大人商量的。” 卢烨沉声:“这用得着商量么?——六位大人今日就请回去,我卢烨所辖之区,无处可搭让你们授学的戏台!” 六老农看着顾琮,不知所措。 顾琮的脸也沉下了:“卢大人!你是看不起这六位老农吧?” 卢焯冷笑:“顾大人要我卢焯说实话么?”顾琮:“请说!” 卢焯:“我卢焯,不是看不起老农,而是看不起你!” 说罢,他起身就往外走。顾琮重重一击桌面,怒声:“岂有此理!端的什么巡抚架子!-一来人哪!”几名堂官进来:“下官在!” 顾琮:“把米河找来!听六位大人授学!” 堂官:“米大人去处州运粮了!” 顾琮大喘了一会,道:“火速派人把他叫回来!这第一个需要授学的,就是此人!” 14.路上。日。 烈日下,米河在策马疾驰。路边到处是倒卧的饿尸。 15·巡抚衙门。夜。 米河急步走向顾琮住的屋子。门里传出顾琮猛烈的哮喘声。 米河敲门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想了一会,返身往外走去。 16·卢焯宅门外。 米河下马,敲门。 17.卢焯客厅。 第88章 灯光里,挂在墙上的刑枷格外醒目。 卢焯:“你来找我,就为了打听这件事么?” 米河:“是的!我必须找到蝉儿!” 卢焯在屋里不无焦躁地踱着:“我问你,你运的粮食呢?” 米河:“处州的官仓已经放赈一空,无粮可运!”卢焯:“那你为什么不去永康看看?那儿是山区,旱情要好些,或许还有仓粮可借。”米河:“我本是在去永康的途中被顾大人叫回!”卢焯:“这么说,那来了六个老头子的事,你知道了?” 米河:“传信的堂官已经告诉我。”卢焯:“打算如何去听?”米河:“带着耳朵听!”卢烨:“可你的耳朵该听的是饥民的哭声!” 米河:“请问卢大人,在此大灾之时,若是不去救灾,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堂上,架着腿听人布道,这人,还是人吗?” 卢焯:“当然不是人!” 米河:“不是人是什么?” 卢焯:“是狗!” 米河:“很好!明日,我就把一双狗耳朵放在桌上,听那六老头授学!”卢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米河,你总是让老夫感到出其不意!这主意不错,你让人去找一条死狗,把耳朵割下来,给那六老头送去。” 米河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我已经在路上带回来了!” 纸里果然是一双狗耳。“这主意只有你米河才想得出!”卢焯笑起来,“——刚才你说什么?找蝉儿?”米河:“是的!我必须找到她!”卢焯:“给我说实话,你和我女儿,到底怎么样了?”米河:“难道蝉儿没有告诉你?”卢焯:“自从蝉儿跟你走了以后,我还没有见到过她!现在可好,你反倒来向我要人了!” 米河一怔:“这么说,蝉儿的眼睛已经复明,卢大人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卢焯身子一震,“蝉儿复明了?” “对!复明了!”米河道,“是明灯法师让蝉儿复明的!” 卢焯一把抓住米河的胳膊:“快带我去谢谢这位明灯法师!” 米河:“法师将蝉儿的眼睛治愈后,又将蝉儿送回钱塘,然后就不知去向了!‘庐体:”如此说来,蝉儿是去找明灯法师了?“米河摇摇头:”或许是吧。卢大人,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卢焯:”慢慢说。“ 米河:“我与蝉儿小姐有婚嫁之约!” “是么?”卢焯笑道,“我早该猜到了!这句话,你不说出口我也要说出口了!” 米河:“可是,我和蝉儿无法践约!” 卢焯:“这当然,如此灾年,你又挑着这么重的担子,自然不能成婚的。不必着急,等渡过了这个难关,我亲自为你们主婚!” “不,不是这个意思。”米河看着卢焯,“卢大人,你能坐下么?” 卢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为何要坐下?” 米河:“我怕你听了我下面的这些话,会在我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卢焯的脸色沉了下来,在屋里急踱起来。米河:“卢大人……” “不必说了!”卢焯站停,声音低沉下去,“你走吧。要是有了蝉儿的消息,告诉我一声。” 米河站了起来:“米河告辞!”急步往外走去。 “米河!”卢焯突然喊道。米河在门外站定。 卢焯:“是不是……她怀有你的孩子了?” 米河的脸刷地白了。卢焯:“回答我。” 米河沉默。 卢焯:“我知道,除了这件事,你是不会怕我给你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的!把实话告诉我,好么?” 米河紧紧闭着嘴,目光慌乱。卢焊轻轻摇了摇头:“这么说,我是猜对了。” 米河:“卢大人,如果这是真的,你伤心吗?”“伤心?”卢焯的声音有些哑了,“如果你身为人父,你是伤心还是高兴?” 米河:“不知道。” “可我知道!”卢焯的眼睛里充满了伤楚,“蝉儿……只有我这么一个父亲,蝉儿的母亲死得早,这么些年来,蝉儿和我,相依为命。我记得蝉儿说过,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好的男人,她会为我,不,为她自己生一个儿子,生一个眼睛不瞎的儿子……她真是这么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是流着泪水的……我知道,当她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就把你看做了她可以终身相托的男人……正因为做父亲的知道女儿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当她什么话也没有留给我就跟着你走了的时候,我没有派人去找,更没有派人去追!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米河的眼睛红了,欲开口,被卢焯制止了。 卢焯:“可现在我已听明白了,你不想再娶蝉儿!你知道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仍然还是拒绝了她!米河,你……良心何在啊?” “卢大人!”米河眼里闪着泪花,“你想听我解释么?” 卢焯:“不必解释!现在你该做的,就是找到蝉儿,给我这个做父亲的带个口信。” 米河:“什么口信?” 卢焯:“你告诉她,父亲要她……把孩子生下来!” 米河的嘴唇颤抖起来,泪水涌出眼眶。 18·旷野中。夜。 米河在奔跑着,四处寻喊:“蝉儿——!蝉儿——!我是米河——!你听见我在喊你么——?”他跌倒,又爬起,继续喊。 19.塔里。 米河奔进塔来,摸着黑,大声道:“蝉儿!你告诉过我,法师带你来过这儿! 你现在还在这儿么?蝉儿!你说话呀!蝉儿——!你说话呀——!“米河转着身子寻喊。塔内的壁画在米河身边旋转起来。米河一头撞在墙上,额头淌出了血。他奔出塔门,仰着脸大喊一声:”蝉儿——!你在哪——?“ 头顶上,一天星子! 1.米老书楼内。夜。 形影消瘦的柳含月站在这间到处堆放着书籍和杂物的阁楼里,仿佛要寻找到米河的影子似的,目光在这些东西上流连着。 “姐姐,”身后响起品月的声音,“不早了,你该睡了。” 含月苦笑着摇摇头:“姐姐睡不着。” 品月:“你看看墙上自己的影子。” 含月看了看墙,自己的身影细瘦如竹,长长叹了声:“米少爷在这楼里住了三年,天天看着自己的影子,到后来,竟能与影子说话了。可如今,这墙上的影子换做了我柳含月的影子,我也能像米少爷一样,对自己的影子说上一句话么?” 品月:“姐姐要是在这儿住上三年,也会对影儿说话了。” 含月惨然一笑:“三年?姐姐怕是住不满三个月的。” 品月:“姐姐想回北京去?” 含月摇摇头:“北京没有姐姐的家。姐姐的家-…·已经在这儿了……” 品月:“既然姐姐把这儿认做自己的家了,怎么还要离开呢?” 含月笑了笑:“品月,姐姐的事,你不要再管了。姐姐问你,你也想在米家住下去吗?” 品月的眼睛里晃起泪影:“品月自从那年离开姐姐后,就被卖人了青楼,受尽了人间的苦楚,也知道了什么是人间的真情。品月我要不是遇上了白爷,至今恐怕还在那人间地狱里受着煎熬;品月要不是遇上了姐姐,也早就是锅中之肉了。姐姐,品月这辈子该报答的,只有你和白爷了!我曾经想过,等白爷回来,我就去找他,如果他要我,我就做他的妻子,终身服侍于他。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能和姐姐分开!姐姐到哪儿,我也到哪儿,姐姐做什么事,我也做什么事,我与姐姐…… 同生共死!“ 含月眼里也闪起泪光:“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啊?姐姐救你,是天意;白爷救你,是情分。姐姐知道,你把一个情字,看得比命还重的,你不能为了姐姐,就割断了与白爷的那段恩爱之情!” 品月:“不,在品月眼里,我与你的姐妹之情,重于我与白爷的恩爱之情。” 含月:“这又为什么?” 品月:“我与姐姐,难道不都是命苦之人么?难道不都是生不逢时的路边花么?” “不对!我才是路边花!”楼梯上,有人在说。 含月回头去,失声:“小梳子?” 2.楼梯上。 小梳子背着她的大布袋,眼睛红肿着,坐在楼梯上抱着双膝。“你们叹着命苦,可想到我小梳子的命,比你们还苦么!”她背对着两姐妹,顾自说着。品月:“如果你也觉得命苦,那咱们就是三个苦命姐妹了。” 小梳子:“还有一位,比我们三人更苦命。” 含月:“你是说蝉儿?”小梳子:“知道还问!” 含月:“小梳子,告诉含月姐姐,蝉儿小姐如今在哪?” 小梳子:“死了。” 品月一惊:“死了?蝉儿小姐死了?”含月给妹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小梳子道:“含月姐姐知道蝉儿没死。” 小梳子:“你怎么知道?” 含月:“要是蝉儿真的死了,你还会坐在这儿么?” 小梳子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算你聪明!不过,她真的是死了,是我做梦做到她死了!” 含月:“你做梦只做到一个人死么?” 小梳子回过脸来,看着柳含月:“什么意思?” 含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含月姐姐的意思是,你没有梦见含月也死了么?” 小梳子:“梦见了!” “胡说!”品月叫起来,“小梳子,你把这话收回去!” 小梳子:“我真的梦见了嘛!” 品月几乎要哭了:“不,你快说,你没有梦见!” 小梳子嘟着嘴沉默了一会,抬起脸:“真要我说实话?” 品月:“对,你说实话!”小梳子从楼梯上站了起来,看着两姐妹:“我真的做了个死人的梦!可是……可是梦里死的,不是蝉儿姐姐,而真的是……含月姐姐!” 品月的身子摇晃起来,扶住了柱子。含月失血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缕微笑:“小梳子,也许,你的梦……是对的……”品月扶着柱子,身子一软,坐倒在了地上,眼中泪如涌泉,对着含月道:“姐姐……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第89章 ……也不要再折磨苦命的妹妹了……” 3.运河长堤的一间草棚内。日。 一张小桌上,放着米河的那对狗耳朵。六个官服锦绣的老农高高坐在上首的一条长凳上,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孤零零的小桌子和桌上孤零零的狗耳朵。六老头轻声议论起来——“这耳朵有些来头!” “就是!方才送耳朵来的那朝廷命官,不是说,此耳朵就是他的耳朵么?” “做官大人的,总要摆点噱头的!” “想必那位大人就在门外墙边上靠着!” “对!隔墙有耳,吾们把声音喊高些,那墙外的耳朵也就听到了!” 静默片刻,那为首的老头便转了下头:“开讲吧?” 被问的老头也转了下头:“开讲吧?” 一个个传问下去后,六老头齐声道:“开讲!” 为首的那老头便站了起来,对着那狗耳朵鞠了一躬,长着声音道:“诸位!本官奉命授学开始!这个……俗话说,木匠的闭眼,不如种田人的屁眼!意思就是,木匠闭着一只眼睛看木头,是直是弯,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呢,木匠眼睛再好,也不如种田人的屁眼好!种田人翘着屁股在田里种田插秧……看好,就是这样插- -!” 往前跨出一步,弯下腰,将官袍一掖,撅着瘦瘦的屁股,作插秧状,那手像鸡啄米似的往地上着,边插边道:“一行五棵秧,插一行退一行,就像是屁眼在管着手,插得笔直笔直……这就叫木匠的闭眼不如种田人的屁眼!……本官经验日:大家种田,种亩好田,种出良田,没有荒田!……” 桌上,狗耳狰狞! 4.钱塘县衙门。日。 米河跪伏在地上,面前是一对狗耳,哮喘不止的顾琮在大发雷霆。顾琮:“大胆米河!本官念你初出茅庐,不善为官,特请六位德高望重之老农为你开讲重农务本之学!可你……人耳不带带狗耳,将那六位朝廷楷模戏弄得颜面扫地!你……你可知犯下的是什么罪么?!” 米河抬起脸:“顾大人说错了!该由米河来问你,在此大旱救灾的紧要时刻,让朝廷命官不去为百姓找粮找水,不去运赈粮开粥厂,不去收葬路尸、安抚流民,却去坐到凉棚里,听人闲说农事!这,犯下的又该是什么罪呢?” “你!”顾琮抖着手指,“你一个小吏,稻不会种一棵,地不会垦一垄,农谚不会说一句,拿着什么本钱为朝廷办差?本官出于好意,要让你懂得农事之重,也好实心当差!可你,狗耳代听,目无良师,结果做出的是些什么事来!——本大人让你找木匠造水车,造出一架来了么?非但没有造出一架,反而擅作主张将那运河大堤上的水车都撤了!本官为保田中余苗,命人运水浇灌,可你竟会同高大人,将运水之村民遣散回家,以致那田苗全都枯焦而死,断了灾后收粮保命之源!凭此二条,本钦差就可摘你的脑袋,更不用说这狗耳代听的死罪了!” 米河:“顾大人不会摘米河的脑袋!因为,顾大人为官四十年,从未忍心摘过人的脑袋!” 顾琮:“本大人正想从你开始!” “不会!”米河一笑,“顾大人是口狠心慈的人,米河早就看出了!” 顾琮硬着脸:“对你不可心慈!你的这对狗耳,差点将本大人活活气死!本大人今日定要罚你!” 米河正色:“顾大人,惩罚之事,可日后再说。米河在此长跪,是为着求你一件事!一件事关朝廷千秋功德的事!” 顾琮冷声一笑:“朝廷的千秋功德,也是你这种不正经的儿戏之人能想到的?” 米河:“顾大人!可知那六位老农此时在干什么?” 顾琮:“还用问,此时正在授学!” 米河:“今日一早,钱塘县衙门大小官员,还有米镇镇长、镇吏、巡捕,乃至里甲长等数百人,都被叫到禹山上去了!” 顾琮:“这正是本大人的意思!” 米河:“这么说,六老农在禹山之上放火烧山、开山种粮,也是你顾大人的意思?” 顾琮:“六老农每到一地,授教各方官吏开山种粮之法,继而推广、民间,实乃为国广积粮粮之策!此次来浙江,就是专程来广传此策的!” “顾大人!”米河一脸忧虑之色,“禹山邻近运河,如今烧尽了山上柴草,裸露表土,若是再开掘挖松,遇到大雨后,那山土必向下方而流,涌入运河不知几千万解!浙江境内山峦丘冈众多,本是运河蓄水之源,要是如那六老农所授之法,都剥去山树山草,那么,何用几年,这为大清国输漕粮、运百货、载兵船、灌农田的三千里运河,在浙江之段必将被泥沙所淤,河底必将耸然齐岸!河床无存,且不说运载顿失,那涝灾之年的洪水又何处可家?洪水无家,天下岂不便成了鱼鳖之乡! ——顾大人,难道这可怕之景,你没有想到过么?“ 顾琮震惊:“这……这就是你要说的千秋功德?” 米河:“对!保山就是保土,保土就是保水,保住了水土,就是保住了运河,保住了运河,就是保住了苍生社稷!——眼下这保山之举,不就是千秋功德么?” 顾琮:“你求本官帮你保山?” 米河:“正是!米河求顾大人立即赶往禹山,制止那六老农的愚蠢之举!” 顾琮背着手,踱了一回,道:“本官任过河道总督,治过黄河泥沙,知道河槽淤塞、河底高昂之弊,你说的这些,似有几分道理!可那六位农官,是朝廷表彰的楷模,所到之处,更是有百官千吏迎送之荣,本大人贸然将他们请下山来,失礼且不去说它,要是让这六位农官哭到京城,告我顾琮轻慢蔑视之罪,这就……” “顾大人!”米河大声道,“大人若是真为了保下运河百年无虞而获罪,后人在青史之中将会如何评说?” 顾琮一震:“说下去!” 米河:“请顾大人撩起官袍下摆,让米河一看!” 顾琮怔了怔,将袍摆撩起一角,露出补丁累累的内衣。 米河:“米河曾听说,顾大人身上的百袖之衣,扔在路上也无人去捡,此时能亲眼见到,米河感佩至深!顾大人素以古名臣为鉴,自然知道那些留传青史之士,都是将固穷为做官第一要义!然而,米河以为,破衣之内若是缺了一根硬脊梁,那么,这身固穷的破衣如何能被支撑得住!” “起来!”顾琮摆了下手,脸上浮起了豪气。米河从地上爬起。 顾琼:“蹲下!”米河没动。 顾琮:“知道本官是怎么到的浙江的么?” 米河:“坐着车马而来!” 顾琮:“不,不是坐,是趴!本官的这几口哮喘,非得趴着才缓得过气来。- -明白我的意思么?”米河点了点头,蹲下了。顾琮趴到了米河背上:“累不了你! 本官的一身骨肉,还不如一身衣冠重,不是么?“ 米河直起腰,掂了掂,没想到顾琮竟然轻成这样,心里陡然一酸:“顾大人,你让我想起了我父亲病重之时!” 顾琮:“不对,你父亲不如我,他没有让人驮着的福气!” 米河:“去哪?”顾琮大声:“禹山!” 5.米镇一条临廊街。日。 两只黑蚂蚁在一只小小的手背上爬着,一根草棍在撵赶着蚂蚁去驮一粒饼屑。 蚂蚁四下乱跑,怎么也不跑往饼屑边。 玩着蚂蚁的是小梳子,她盘腿坐在石栏上,边抖着草棍边骂着蚂蚁:“犯贱! 喂你们食你们不吃,不喂你们,你们到处找着吃!“ “小梳子!”从桥上下来一人,老远就喊。小梳子回头,笑:“小刀子!”小刀子怀里鼓鼓的,用手紧紧抱着,笑着跑到小梳子身边,问道:“小梳子,垂着脑袋在想谁哪?” 小梳子:“想你!” 小刀子:“想我干吗呀?我又不是米少爷!” 小梳子:“你以为我想你这个人哪?别做梦了!我想的是你怀里的东西!” “你真不笨!”小刀子从怀里掏出个饼递上,“给!”小梳子:“哪来的?”小刀子:“是高大人让我送到米少爷家去的。高大人说,米少爷家也已经断炊好几天了。” 小梳子:“忙你什么呀!饿死他们才好呢!” 小刀子:“这么心狠?谁惹你了?” 小梳子:“谁也没惹我,可谁都惹了我!——你看,惹我的人又来了!”说着,拼命将饼子往嘴里塞。 小刀子回头看去,吓了一跳:一群衣衫褴楼的外乡流民沿着廊街拥了过来,见店进店,见屋进屋,像是打劫的绿林好汉。小刀子想起自己身上的饼,急忙装做肚子痛,抱着肚蹲在地上,哇哇地叫。 流民拥过来,有人见小梳子的嘴外还有半个饼没有塞进,扑上来,掰着小梳子的嘴,夺着那饼。小梳子挥手打着,边狠命地咽饼,边用脚指着小刀子,大喊:“夺错人了!这人才有吃的!”夺饼的流民转向了小刀子,一下就发现了小刀子怀里的秘密,将他拎起,把藏着的一堆饼抢得一干二净,然后呼啸而去。小刀子捂着差点被扭断的胳膊,冲着小梳子骂了起来:“小梳子!你不得好死!”小梳子哈哈大笑,一脸得意:“骂什么!小梳子这是在替米少爷放赈!”小刀子狠声:“你放赈?不就是让人抢走几块麦饼么!有本事,就去把富户人家的粮仓开了,这才叫放赈哩!” 小梳子:“如今谁家还有粮食堆在仓里?我不信!” 小刀子:“怎么没有?我听高大人和卢大人在商量着法子,要让杭州府最富的洪家开仓捐粮哩!” “洪家?”小梳子问,“洪家是谁?”小刀子:“洪家就是洪家,到了杭州一打听,没人不知道的!”小梳子从石栏上跳了下来:“走!”小刀子:“去哪?” 小梳子:“去洪家开仓!” 6.米家柳品月房内。 第90章 夜。 柳品月在灯下研着墨,案上是一叠新写的诗稿。 她刚铺纸要写,猛见一个男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不由吓了一跳。“谁?”她问。“我。”是庞旺的声音。品月:“庞管家,还没睡啊?”庞旺的声音:“见到你姐姐么?”品月:“姐姐不在自己的房里?”庞旺:“不在。”品月惊:“她去哪了?”庞旺:“我在问你!”品月急忙起坐,打开了门,又猛地吓了一跳。 庞旺手中,执着一盏白灯笼! 7.运河边的一座庙殿大门外。 柳含月打着一盏红灯笼走来。庙门不远处,几个老头在空地里挖坑葬人,将裹了芦席的尸体扔下坑去。柳含月走到境边,问:“老伯,我一路打听过来,都说米大人上这儿来了,见着米大人了么?” “米大人?”老头道,“姑娘,你是说米河少爷吧?” 柳含月点点头。 老头:“他刚走,这不,这几具尸体,就是他从河边上背来的。” 柳含月:“知道米大人去哪了么?” 老头:“对了,他也像是在找什么人哩,到处在打听。” 柳含月:“是不是打听一个叫蝉儿的姑娘?” 老头:“对对,米大人问,见没见过一位个子高高的、怀着身孕的姑娘。”柳含月一惊:“怀着身孕的姑娘?” 老头:“没错,米大人说,要是见了这个姑娘,就告诉这姑娘一句话。”柳含月急问:“一句什么话?” 老头:“要这姑娘赶紧回家看看父亲。” 柳含月:“就这句话么?”老头:“就这句话!” 8.高高的石桥上。 一红一白两盏灯笼从桥的左右移向桥顶。 灯笼在桥面相遇,一红一白两团灯光定住不动了。 “妹妹!”含月的声音。“姐姐!”品月的声音。 含月吃惊地看着妹妹手中的白灯笼:“你怎么打着白灯笼?” 品月:“姐姐不见了,是庞管家让我拿着这盏灯笼来找你的。” 含月的脸白了:“庞管家还怎么说?” 品月:“他还说,打着白灯笼,就能找到你了。” 含月的脸上浮起了惨笑。“姐姐,你怎么了?”品月问。 含月:“在庞管家眼里,姐姐已经是个……死人了。” 品月一惊,手中的白灯笼落地。白灯笼沿着桥阶往下滚去…… 9·驿馆外。夜。 高斌站在路边,焦急地等着人。一街役喘着大气跑来。高斌:“找到米大人了么?”衙役:“禀高大人,小的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见不到米大人的影子!” 高斌想了想:“再去找找,找到了就告诉米大人,明日不必来送那六老头!”衙役答应着跑开了。 高斌整了整官袍,扶正了顶戴,咳一声,背着手往驿馆里走去。 10.驿馆一间大屋子里。 穿着崭新的八品官袍的六老头齐齐地跪在地上,围着一把扎着黄绸子的开山锄悲哀地哭着。门声响了两下,轻轻推开了。高斌进来,脸上堆起了笑:“暧哟,怎么还在哭哪?六位大人哭了一天了,怎么还没起来吃点东西?来来来,吃饱喝够了再哭,也能哭出点精气神来不是?” 六老头似乎这才想起身后的桌上还摆着白面馒头和几块成肉,将哭声打住了,从地上爬起,搓搓手上的土,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一时间,六个脖子都被撑得一撅一撅地拱着。 “慢吃,慢吃,”高斌笑着招呼,“别卡住脖子,这桌上的白面馒头,都是你们的!”一老头:“有酒么?”高斌一怔,又笑道:“暧!您老这可说迟了!这深更半夜的,上哪找酒啊?” 那老头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六只拿着馒头的手垂了下来。 高斌:“怎么不吃了?” 那老头沉着酱红的瘦脸,道:“朝廷发过话的,吾们是来给你们授务农重本之学的,你们不能降低吾们待遇!这一日三顿,顿顿三菜一汤一酒,是不可少的,也是有公文可查的!”说着,从贴肉的内衣里取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片,打开,双手递给高斌,问:“高大人眼睛老花么?” 高斌:“尚未老花。” 那老头:“这就好,公文上的官印,想必让你认得出了!” 高斌看了看公文,皱起了眉头:“这顿顿三菜一汤,而且还得每饭必酒,要是搁在平常年景,倒也使得。可眼下正是大灾之年,莫说吃菜吃酒,就是吃上一口稀粥,也已是奢望!六位大人此时还有白面馒头吃,已经是……,怎么对你们说呢? 各位知道这白面是从何而来的么?“ 六老头齐声:“吾们是种田的,晓得白面是种出来的!” “呵呵,”高斌苦笑着连连摇头,“白面当然是种出来的!我问的是各位大人吃着的白面是从何而来!” 六老头又齐声:“明白了,是碾子磨出来的!” 高斌:“不!这白面,是卢焯大人、顾琮大人、米大人,还有我高斌大人嘴里省下来的!” 那老头:“各位大人白面省得出,那酒为何省不出?” “放肆!”高斌的脸色变了,重重地一拍桌子,重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本官看在你们做了一辈子农夫,受着朝廷表彰的分上,才这么伺候着你们!可你们穿上这身官袍子,竟然丢了本分了,在这满街躺着饿尸的地方,竟然一边吃着白面馒头,一边还要酒喝!你们还有一点良心么?难道这官袍穿在你们身上,就把你们做人的良心都给蒙住了?——抬起脸看着!“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只乌黑的饼子,重重地摔在桌上,”你们自己尝尝,这是什么!是掺着河泥的糠饼子!一把糠两把泥做成的饼子!老百姓吃的,都是这饼子!本大人吃的,也是这狗日的饼子!“ 六老头发起愣来。高斌青着脸:“明日一早,你们就离开浙江!自个儿找有酒的衙门住着去!”说罢,双手往身后一背,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声重重地响了一下。六老头垂着胳膊,又席地坐下,围着那把扎了黄绸的开山锄,呜呜哭了起来…… 11.土路上。日。 晨曦的曙色里,两辆载着六老头的衙门马车缓缓转动了轮子。车上,抱着开山锄的六老头还在哭着。高斌背着双手,默默在送着马车远去。身后响起脚步声,跑来的是米河。 “高大人,”米河喘着大气道,“米河来迟了一步!” 高斌的声音格外沉重:“你不该来。”米河:“为什么?” 高斌:“你和顾大人把这六老头从禹山上弄下来,就已经开罪他们了。你和顾大人,都得保全自己。” 米河:“顾大人去了趟禹山,就一病不起了。” 高斌:“我已知道。——我说的是你,我不想让你伤在这些人的手里。”米河:“高大人是在替我当箭靶子了?” 高斌苦笑:“谁让你我是忘年之交呢?米河,你别小看这六支‘农’箭,他们到京里也这么一哭,那些清流言官们,准会把一尺高的折子递到上书房去!——走,去禹山看看!” 12.禹山。 高斌和米河走在这被火烧过的山坡上。 米河抓起一把山土,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保住了。”高斌指着那连绵的山峦:“保住的,还有这数不尽的山哪!米河,你恨那六老头么?”米河:“说不清。” 高斌:“其实啊,这六个老头儿也挺可怜的,本是多好的庄稼汉哪,可一穿上官袍,就路也走不像了,话也说不全了,连心也慢慢黑了。这,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吧?看来,这官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昨晚上从那驿馆出来,我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这身袍子给脱了,好好做个松快自在的人。你看那六老头,不是越活越累,越活越窝囊了么?” 米河:“高大人,你这么保全我,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高斌:“此话怎说?”米河:“高大人为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质!可是,别人的顶子是越戴越重,而高大人的顶子是越戴越轻,才短短七八个月,就被连着降了几回品级!如果此次被这六老头告了,再降上一回,高大人的顶子,还会有分量么?” 高斌笑着摇了摇头,叹出一声:“说来也是,我高斌这辈子,也真的是不容易。 考秀才,中举人,中进士,点状元,这么一步步爬了过来,总算人朝做上了官,后来办漕运,治黄河淮河,管户部吏部,苦活累活都摊上了,也总算混上了个二品顶子。可抬头一看自己,这顶子是红了,可头发却是白了,便想着呀,趁着年岁已暮,再为朝廷办几件实事,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栽培之恩。可何曾想到……唉,不说了,反正啊,就这么回事了,记着句老古话吧,千金难买老来瘦,做了一辈子官,到老了把品级给做没了,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米河的鼻子一酸:“高大人,六老头的事,你真的不该替我顶罪!我米河已经对不起顾大人了,再让我对不起您高大人,我……我心里好受么?”高斌拍拍米河的肩:“你为官才几日,就替朝廷办着了这么一件功德元量的大事儿了,朝廷要是负了你,心里不好受的,会是我们这帮老臣哪!米河哪,你将这六老头从禹山上撵走,就是替大清国撵走了一个大隐患哪!将来啊,后人会记起这件事的,会说,这钱塘秀才米河,是位忠臣,更是位良臣!在这禹山之上,后人一定会为你立碑的!” 米河一把抱住了高斌,淌着泪道:“高大人!你在我米河心里,已经立上碑了!” 13·杭州城内。日。 街沿上到处躺满了逃荒的难民。小梳子背着她的大布袋,在街廊下走来。她不时地看着店铺的招牌和幌子,与写在自己手心的一个“洪”字对着号。一面写着“洪源大碗行”的幌子在飘着,小梳子叫了起来:“找到了!就在这里!” 她敲起了门板,喊:“喂! 第91章 洪掌柜!开仓捐粮吧!你伸头看看,这满街满地躺着的,都快饿死了!” 门内没有动静。她推开了门,走了进去,这才发现,地上满是碎碗。她边走边喊:“洪掌柜!你怕什么!我小梳子又不吃人,你别怕,出来……”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头顶上,吊着一个老头。小梳子伸手摇摇老头的脚,问:“喂,你是洪掌柜么?” 老头身子僵硬。小梳子突然明白了过来,惊声:“你吊死了?”话音刚落,她像疯了似的奔出了店门。 14.店门外。 小梳子狂奔了出来,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没长眼睛啊!”小梳子扯扯衣襟,骂。那男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缎子长褂,戴着顶绸子小圆帽,手里执着一把大折扇,笑起来:“这不是小梳子么?”小梳子抬起脸:“你是谁?”那男人:“我是谁?我是许三金哪!” 小梳子这才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春风满面的男人正是许三金,笑了:“怎么了,扒下谁家老爷的缎子大褂给自己穿着了?” 许三金:“什么话呀!许爷刚从京里来,这身上还沾着前门大街的马粪味儿呐! 告诉你吧,许爷今儿个当上官了!“ 小梳子沉着脸:“当官好啊,抱着根木头当官,不就更好了?” 许三金也不恼,笑道:“抱根木头当官,不就是口棺材了么?这可是人家刘统勋大人的事儿!——小梳子,许爷这回可没骗你,许爷的那身官袍,就在客店里让那店小二拎着哩!” 小梳子双臂一抱:“说吧,当上什么了?” 许三金:“走,前头就是许爷住的客店;回店里再说!” 15.客店外。 小梳子跟在许三金后头,问:“你说,那碗店的洪掌柜,死就死了呗,怎么连这满店的碗都打碎了呢?”许三金笑:“这也不明白,你想想,连饭都没得吃了,还留着碗干什么?”小梳子:“你变聪明了!”许三金:“许爷本来就不笨!” 16.店屋内。 小梳子跟着许三金推门进来,果然看见店小二笔直地站着,手里拎着一身官袍。 许三金赏了店小二几个铜子,将袍子往身上一穿,红翎帽往头上一戴,笑着问:“信了不?”小梳子伸出手,用手指捏捏袍上的绣兽:“不会是你自己染的画的吧?” 许三金打掉小梳子的手:“什么话!这可是正经的官袍!”小梳子:“说吧,当上什么了?”许三金:“还记得你给米少爷出的那个主意么?”小梳子:“什么主意?” 许三金:“你让米少爷上酒楼去看那些当官的喝酒,猫边上听人家说些什么话,听到有人要托着办事儿,就往那官员的宅门口躲着去,把那送礼的给喊住了,记下那送的东西,记下日子时辰,再记下个名字,等着把事儿积多了,就找那官员,对他说,您老大人的事儿全在我的纸儿上记着,要不要替您给清流言官们捎个信哪? 那官员不信,就给说上几件事儿,把他的脸给吓白了,就说,您大人自己看着办吧,要不,你就会同某某大人、某某要臣,给在下捐个官做做,也算是交个朋友了,往后呀……“ “别说了!”小梳子:“这主意是我出的!怎么,米少爷自己没干,让你干了?” 许三金:“这是米少爷成全我!”小梳子:“米少爷为什么自己不干?”许三金:“这下三烂的活儿,米少爷能干么?”小梳子笑了:“其实,这主意也不是我小梳子想出来的,是我听剃头的人说的!——怎么,有人真给你捐上官了?” “这还假?”许三金拍着袍子,“货真价实!许爷如今当上河道营把总了!” 小梳子笑:“真有出息,怎么不当个藩库的把总啊,没事的时候,偷几个官银元宝玩玩!”许三金:“我可是听了米少爷的话,才让人给捐上这个官的!” 小梳子:“不会吧?” 许三金:“我没骗你!米大人说,要我当个河道官,把替我捐官的那些人没办成的事,给办了!”小梳子笑起来:“那你还不快去找米少爷!他那儿,正缺人手哩!你去了,他准让你吃上香馍馍!” 许三金:“香馍馍?”小梳子:“对!不过是用糠拌着河泥做的!” 17·街上。 小梳子摊着手心的“洪”字,向路人打听着什么。路人摇头。小梳子失望地走开,突然回头大声骂:“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替你们开仓放赈的!”看看没有人理会自己,小梳子挂下了脸,又往前走去,摊着手心问了起来。 18.洪府大门外。 小梳子看着手心的字走来。府门的灯笼上一个大大的“洪”字。 小梳子笑了,正要奔上台阶,便听得门轰的一声响,走出几位官员来。小梳子急忙躲到石狮后头,探着头张着。从大门内出来的是卢焯。“卢大人?”小梳子差点叫起来,急忙捂住嘴。 送卢伸出门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红脸膛老头,脸上堆着笑,拱着手道:“卢大人三番五次光临寒舍,洪某不胜惶恐!” 卢焯也拱了拱手:“如今遍地饿殍,流民塞路,卢某身为浙江巡抚,深感不安哪!所言捐粮之事,还望洪先生鼎力相助!捐粮之后,本大人亲自为洪先生在西湖边立一块功德碑!” 洪先生:“好说!好说!洪某定当勉力!” 卢焯:“那就告辞了!本官在巡抚衙门等你的好消息了!” 洪先生:“不敢!不敢!待洪某去仓房看看,若是确有存粮,一定全部捐出!” 卢傅抱拳:“卢某在此先谢过洪先生了!”说罢,卢焯给洪先生鞠了一躬,走向自己的轿子。 小梳子从石狮后问了出来,见轿子匆匆抬走,便奔上台阶,对着正欲关闭的大门喊:“洪先生!洪先生!” 洪先生回头:“什么人?” 小梳子刚要开口,洪先生重重地对左右家丁骂了句:“怎么,连乞丐也管不住了?”几个家了不由分说,一把架着小梳子就往台阶下扔去。小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洪府的大门又轰的一声关上。 小梳子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屁股,对着黑漆大门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道:“洪胖子!小心有人把你也当菜人吃了!” 她一脸懊丧地向一条弄堂走去,踢得地上沙石飞扬。 19.巡抚衙门外。夜。 马蹄声急响,在衙门前停住。米河翻身下马,向衙门大门内急步走去。 衙门司官已在等着,见了米河,手一让:“卢大人让米大人先去西厢房等着。” 米河:“卢大人不是有急事传我来见么,他人呢?”那司官:“卢大人在茅房里。” 米河似乎明白了什么:“多少时辰了?”那司官:“有一个时辰了!”米河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这是高大人让我交给卢大人的菜油,给卢大人送到茅房去,告诉卢大人,手指沾着油抠,或许能解下手来。”那司官接过油:“下官这就送去!” 匆匆走了。 20.衙门西厢房。夜。 米河在房里不安地走着。门推开了,卢焯走了进来,笑道:“你可让本官痛快一回了!吃了那河泥拌的糠饼子,这肚里就像结成石头了,怎么也拉不下屎来,要不是用上你送来的菜油,这会儿怕是还在蹲着哩!——坐,坐!”米河站着没动:“卢大人深夜传我来见,必有大事!”卢焯的脸上泛着浮肿的光亮:“米河,流民日增哪!”米河:“我从处州一路骑马过来,都看见了!”“不,”卢焯摆摆手,“我说的是你们米镇!”米河一惊:“米镇的人也都汇人流民了?”卢烨:“不仅是米镇,嘉兴、湖州、长兴一带的灾民,也都在向杭州拥来卢米河松开紧扣的衣领,声音沉重:”这么说,流民所过之处,更是一片狼藉?“卢焯:”据各县急报,这些已陷绝境的流民,如过境之蝗,越汇越多,若是不立即拦阻,一旦拥入杭州城内,与城内现有的流民聚成一团,那么,这杭州城也就该彻底毁了!可要知道,人饿急了,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 米河:“流民已成江河之势,该怎么去拦阻呢?” 卢焯:“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办法了!唯一能将流民阻于杭州城外的办法,就是拿出粮食来让他们吃。可是,朝廷的赈粮还刚从通州启程,因运河水枯而不能行船,只能靠车拉驴送,一日也行不得几十里路。” 米河:“我已接到驿报,最快能送到的赈粮,也得在三天之后!” 卢焯:“三天之后,这杭州城里,怕已是一片废墟了!对了,皇上已有六百里加急谕旨下来!” “皇上怎么说?”米河急声问。卢焯:“皇上说,若是流民成匪,再行驱散就晚了!要各省巡抚会同总督大人将拦阻流民之事当做头等大事,不可因稍有懈怠而酿成天下大乱之局面!”米河:“火已成势,再灭也就难了!——卢大人,此事让米河去办吧!三天之内,不让流民进城!” “不,这事你办不了!”卢焯目光黯淡了一下。 米河:“为什么?” 卢焯:“因为我还没有把皇上的一句话告诉你!” 米河:“皇上还有什么话?” 卢坤迟疑了一下:“皇上说,若是流民拥人杭州,浙江衙门官员无一人可免死罪!”米河的脸白了:“这么说,城门若是被打开,杭州城里就无官可活了?”卢焯点点头。 米河急声:“刀已及颈之时卢大人还信不过我米河?” “不要说了!”卢焯将门窗关上,低声:“本大人要保全你!” “保全我?”米河一惊。卢焯:“对!保全你!——米河,你如今是刑部主事,并非浙江官员!我让你押解几名重犯去北京交差,这样的话,你就可以从浙江脱身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不明白!”米河重声道,“卢大人这不是要我米河临阵脱逃么?” 第92章 卢焯怒声:“不!这不是临阵脱逃,而是避免陪绑!” “陪绑?”米河双眉一紧,“陪谁的绑?”卢焯:“陪我卢焯的绑!” 米河:“这么说来,卢大人对拦阻流民已是没有信心了?” 卢焯红着眼点点头。米河:“卢大人莫非已经认定必死无疑?” 卢焯的声音硬住了:“实不相瞒,流民已经在城下了!” “啊?”米河大吃一惊,“流民已经在城下了?” 卢烨:“能调动的营兵都已经出城设卡!你或许想象不出,流民是如何往城里冲来的!” 米河:“怎么冲?”卢焯:“抬着死尸冲!” 第27集 1.田文镜寓所。日。 田文镜靠在病榻上,戴着眼镜,舔着手指翻阅着厚厚一叠图纸,脸上渐渐露出阴险的笑容。这是一叠豪华跑马楼的建筑图。恭立在一旁的是个师爷,低声道:“田大人,这给刘统勋的老家盖跑马楼,让姓刘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然后让皇上以贪贿的罪条摘他的顶子,这计确是好计!可是,银子也得费上不少……” 田文镜抬脸,狠声道:“只要摘得下刘统勋的顶子,我田文镜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说,盖这么一座跑马楼,得多少银子?” 师爷:“小的算过账,要在山东诸城地面上盖起这么座楼,没有三万两银子怕是不行。”田文镜脸黄了:“要这么多?” 师爷:“银子少了,这楼就盖得不堂皇了!这不堂皇的楼,就是让皇上见了,也逗不起皇上的狠性儿来。此事要么不干,要干就干狠的!对了,我还想让这跑马楼的楼脊上,安四个五爪云龙脊!漆上金粉,老远一看,像是皇宫一般!到时候,让宫里的清流言官亲眼去看了,他们准会一天一个折子往皇上跟前递!不参死他刘统勋,我就不信!” 田文镜把枯手伸向枕下,摸索了一会,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取出一份屋契和几张银票,连同首饰递给了师爷。田文镜:“这屋契,你拿去当了,怕也值个万把两银子。这几张银票,有八千两,是我做官一辈子积攒下的。还有这几件好首饰,是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她死的时候,没让我放进她的棺材去,眼下也用上它了,卖了,怕也值个万把两。这几样东西凑一块,离三万两也不远了。赶明儿,我把田家祖宗传下的十来亩地也卖了,把三万两给打足,好好给他刘统勋起一幢黄瓦红墙楼!” 师爷:“这可是您田大人一辈子积下的财产哪!就这么一折腾给折腾尽了……” 田文镜笑起来:“折腾尽了么?不错,财产是给折腾尽了,可我这心里,却是折腾得满囤了!” 他连连拍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脯。 他挣扎着坐起来,下床穿鞋,拄杖走到窗户前,用力推开窗,对着窗外咬着牙道:“刘统勋哪刘统勋!你等着吧!看谁先死!” 窗外的风吹着他的白发,丝丝缕缕…… 2.养心殿。日。 压在金漆木箱上的镇邪石被两个太监搬开。铜锁打开。木箱打开。《千里饿殍图》从“五毒”的掩埋中取出。图铺在桌上,一双年轻的手将图徐徐展开。展图的是乾隆。令人心悸的饿殍画面-一展现在乾隆面前。乾隆脸色苍白,展图的手在微颤。 张廷玉托着《千里嘉禾图》画轴站在一旁,低声:“皇上,这《千里嘉禾图》,也打开么?” 乾隆点了点头。张廷玉将图在御桌上轻轻放下,徐徐展开。 两幅图一上一下,并排放在了一起。 图上,饿殍遍地;图上,嘉禾满畦。 图上,嘉禾一浪逐一浪;图上,饿殍一层叠一层。 乾隆的眼睛痛楚地闭上了。乾隆内心的声音:“这,难道是朕的江山么?…… 朕的江山,不该是这样的江山啊!……“ 3.杭州城外。日。 在一片悲怆的嚎叫声中,流民们扛着一具具死尸在向着路卡冲来,人山人海。 守卡的兵勇拼命拦着。一具具死尸扔向路卡。 流民喊:“让我们进城吃饭——!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再不开城,都要饿死了——!”几个饿得喊不动的流民倒了下去。 兵勇们躲着扔来的尸体,一步步往后退着。 远远的,杭州城的城门依稀可见。 4.巡抚衙门西厢房。日。 曙色已涂白了窗纸。卢焯眼里闪着泪光:“米河,知道我为什么要保全你么?” 米河:“你不想看到我死。”卢烨:“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保全你,也就是在保全我女儿!”米河一惊:“这么说,卢大人已经见到蝉儿了?”卢焯的眼睛逼视着米河:“告诉我,你会善待我女儿么?”米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开口。卢焯:“你说,会不会善待她?” 米河:“如果我现在能见到蝉儿的话,我会对她说的两个字,不是善待,而是相爱!” 卢焯:“你还爱着蝉儿?”米河点点头。 卢焯:“是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 米河:“如果我不爱她,她就怀不上我的孩子!” 卢焯:“如果我告诉你她在哪,你会带她走么?” 米河:“这要看我愿不愿意走。”卢焯暴声:“说了这么久,你还是不想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米河:”我之所以固执,是因为我不想让卢大人留下来死!“卢焯:”我与你无关!“米河:”可你是蝉儿的父亲!也是我的恩师!“ 卢焯:“你如果还认我是蝉儿的父亲,认我是你的恩师,你就走!马上走!”米河:“我走,非常容易;可是卢大人要拦阻流民进城,非常难!”卢焊:“我是浙江巡抚!你是什么?浙江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米河:“现在只有一个人能让我走。” 卢焯:“谁?” 米河:“蝉儿!” 卢焊:“为什么是她?” 米河:“因为她比你这个做父亲的,更明白我米河是什么人!” 厢房的边门推开了。卢蝉儿站在门边。 “蝉儿!”米河惊喊了一声。蝉儿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脸上沉静如水:“父亲,按米河说的做,由我来决定米河走还是不走!” 卢烨:“蝉儿!父亲不是与你说好了么,天亮之后,就让米河带你走!你把这话告诉米河!” 蝉儿看着米河:“告诉我,为什么违背了向你父亲发的誓,不和柳含月成亲?” 米河:“我没有违背发过的誓,所以也没有与你成亲!” 蝉儿:“今后打算怎么办?”米河双眼通红:“不知道。” 蝉儿:“如果你现在把我带走,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是么?” 米河:“是的!” 蝉儿:“正因为你知道会这样,所以你不走,是么?” 米河:“是的!” 蝉儿凄然一笑:“如果柳含月待在你身边,你走吗?” 米河:“不走!” 蝉儿:“为什么?” 米河:“为了我曾经发过的誓。在明灯法师面前发过的誓。” 蝉儿:“为天下人的饭碗里有米?” 米河:“是的!为着这句话,我米河什么都可以放弃!” 蝉儿的眼里晃起了泪光:“什么都可以放弃?你可以放弃柳含月,也可以放弃卢蝉儿,可有一个人你无法放弃。” 米河:“谁?” 蝉儿泪水迸出:“我肚里的孩子!” 5.杭州城外。 几个官员沉步向着涌动在路卡前的流民走来。流民静了下来。一官员跳上路障,大声道:“乡民们!都回家去!朝廷的赈粮马上就要运到了!各自回到村里,按人头发赈!听明白了么?” 流民们哄了起来:“天天都在说赈粮运到了,可赈粮在哪里?”“你们吃饱喝足了,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了?”“不要听这狗官的!弟兄们进城找饭吃啊!”流民们向着路卡又一次拥过来。那官员从路障上一头栽下来,顿时被无数双脚踩过,七孔喷出血来。从城门里拥出一大队兵勇,挺着刀枪迎向游民队伍。一阵厮打后,流民后退了。远远的,又有一大群黑压压的游民从另条道上过来,而且手中都执着木棍,拿着石头! 兵勇们紧紧靠拢,准备应战。 6.巡抚衙门西厢房。 门猛地推开,一守军营官脸色煞白地进来,半跪下:“启禀大人!民山门、武林门外的游民正在冲城!新任杭州知府甘大人已被活活踩死!” 卢烨脸色大变:“知道了!告诉城门护军把总,就说我卢大人马上就到!”营官:“是!”匆匆退下。 卢焯厉声:“米河!立即带上蝉儿!我派人送你们走!” “不!”蝉儿抹去泪,大声道,“父亲,让米河留下!” 米河一怔。卢焯的眉毛颤了下,痛心地:“蝉儿!你忘了是谁让你来见我的么?” 蝉儿:“是明灯法师让我回来见你的!” 卢焯:“法师对你说的话,你也忘了?” 蝉儿:“没忘!法师说,这是我与父亲见的最后一面!” “没忘记就好!”父亲怒声吼道,“你已经见到父亲了!你该走了!该走了!!” 蝉儿:“可是,法师还有一句话,我没有告诉过你!” 父亲:“法师怎么说?”蝉儿:“法师说,米河不能离开浙江!” 卢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起来。 7.狂奔的马车内。 卢焯坐在车内,双目几乎迸出血来,对着坐在身边的蝉儿大声道:“为什么不跟米河走?!为什么要跟着父亲走?!你说呀!” 蝉儿的脸苍白苍白的,平静地:“女儿不跟着米河走,是因为米河不会死!女儿跟着父亲走,是因为父亲会死!” 父亲咆哮起来:“这么说,你是要跟着父亲一块去死?” 蝉儿:“是的!女儿现在才明白,世上最疼着女儿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父亲!”父亲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发着颤:“蝉儿啊蝉儿!既然你知道父亲最疼你,你就该听父亲的一句话,带着米河离开浙江!” 第93章 女儿:“难道父亲看不出么,米河是铁心在办一件事了!这件事就是救你!”父亲:‘’他救不了我!而且你也知道,眼下谁也救不了我!“女儿:”父亲,你不觉得有女儿陪着你一块死,这也是做女儿的对父亲的一份报答?“ 父亲:“荒唐!父亲一个人去死难道还不够,还要搭上一个女儿?蝉儿,父亲知道,米河的变故,让你心里难过,让你心里受不了,让你已经把死都看得淡了! 可你……可以不替自己想,也得替肚里的孩子想啊!你不能把孩子也搭进去啊!再说,这孩子也是米河的骨肉,你也得替米河想想!“ 女儿:“父亲也许不会知道,当初在运河的船上,如果不是我想怀上米河的孩子,想把米河一辈子和我拴在一起,这个孩子就不可能怀上!父亲,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女儿当初走错了一步,现在不能再错下去了!……这个孩子,本不该属于我和米河的……既然这样,女儿还把他生下来于什么?父亲,你就成全女儿一次吧,让女儿与你一起,不,也让女儿肚里的这个孩子与你一起,团团圆圆地去死!” 马车奔出了城门。游民的呐喊声清晰可闻。卢焯猛地对着车外喊了一声:“停车!”马一声嘶鸣,车停了下来。卢焯:“蝉儿,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蝉儿看着父亲,眼里涌出泪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啊!女儿能与父亲死在一块,是女儿的荣耀啊!父亲,今生过去了,还有一个来世啊!女儿与父亲在来世好好地过日子,不是也……” “别说了!”父亲吼道,“没有来世!没有来世!父亲只要你今生今世好好活着!你这一辈子,够苦了!瞎了整整十八年!现在刚把眼治好,你做人还刚刚开始做!明白么,你做人还刚刚起头!你要把人再做下去!好好把没看到过的东西看个够!等你看够了,再去死,也不迟!” 女儿:“父亲,这是你对女儿说的遗言么?” 父亲:“就算是吧!” 女儿:“父亲,女儿也留一句遗言在这世上。” 父亲喊:“不要说!你不要说!” 女儿:“要说!女儿一定要说!女儿只有说出来了,才会死得安然!——父亲,老大为什么要让女儿的眼睛复明?这是因为老天要让女儿看上一眼自己心爱的人,这个人,就是米河。女儿现在已经看见米河了,而且知道看见的这个米河,与女儿梦中见过的米河长得是一模一样的!女儿心里非常高兴,因为女儿没有爱错人!父亲,女儿既然已经爱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再留恋呢?还有什么值得再让女儿去看呢? 女儿现在跟着父亲一起去死,已经没有任何遗憾的事了!“ 父亲突然明白了什么:“蝉儿!你是想以死成全米河与柳含月的婚姻,是不是?” 女儿:“蝉儿如果能以死来成全他们,女儿的死就更值得了!”说着,蝉儿猛地抽出挂在车壁上的一把剑,踢开车门,用剑指着赶车兵勇的后背,大喝一声:“驾车!” 那兵勇打了个冷颤,一抖马缰,马车往前征驶而去。 卢焯的声音在车内暴响着:“蝉儿!——不该这样啊!!” 8.洪府大门外。 米河带着几个随从策马而来,在府门前下马。 米河奔上台阶,抓住门上的铜门环,重重地拍了起来。 好一会,门开了,探出家丁的脸:“谁这么大胆,敢拍洪老爷家的门耳朵了!” 米河:“快去禀报你家老爷,就说是巡抚衙门的官员奉卢大人钧谕,前来催促开仓捐粮的事!” 那家丁打量着米河:“你是何人?” 米河:“刑部主事米河!” 那家丁:“刑部的人不是管砍头的么,怎么管上开仓的事了?” 米河:“听着!衙门用粮已是十万火急,快快去回禀你家老爷!” 那家丁:“我家老爷正等你衙门来人呐!你来得正好!给卢大人带个信去,咱们洪老爷已经去府内的那几个米仓看过了,没有存粮!等得明年收上地租了,一定捐几石出来!”米河怒火上脸:“谁不知道洪府是浙江最富的粮商!洪家的存粮仅在杭州一地就不下八仓!去告诉洪老爷,我米河有话要对他说!”家丁:“供老爷说了,这些天世面不太平,什么客也不见!”说罢,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米河的脸渐渐白了。 那随从怒声:“米大人!在这节骨眼上,洪八良还不肯开仓捐粮,他的良心是叫狗吃了!咱们派些弟兄,带上家伙来冲了吧?” 米河:“要是这么简单,卢大人就不会如此为难了!”指了指高悬在府门上的一块漆匾额。随从抬起脸,见得那匾额上四个大字“五谷同丰”竟是先帝雍正的御笔! 9.杭州武林门外。 单枪匹马而来的卢焯马车朝路卡方向驶来,赶车的兵勇大喊:“打开路障——!” 守军闻声迅速将路障移开,马车冲出,向着游民驶去。那兵勇又大喊:“卢大人来了——!卢大人来了——!” 涌动的流民让开了一条通道。马车在人廊间奔驶。突然,马一声长嘶,长蹄扬起,又重重落地,车停下,车门旬的一声推开。一身官袍的卢焯和女儿卢蝉儿从车门里走了出来! 拖儿带女的流民们一片沉默。 卢焯扫视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声不吭,脸色如铁,一步步往前走着。蝉儿跟在父亲身边,挺着隆起的肚子,脸色苍白地走着。 流民的眼睛追随着。突然,卢焯在一个怀孕的农妇面前站停了,低声问:“肚里的孩子几个月了?” 那农妇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不做声。 卢烨:“你会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的,相信我!” 农妇眼里涌出泪水。卢焯和蝉儿继续往前走去。在一个老叟面前,卢焯又停了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张了张嘴。老叟明白了卢焯的意思,把嘴张开。卢焯看了看老臾嘴里的牙,问道:“你嘴里,只有一颗牙了,喝稀的还行么?”老叟点头。 卢焯:“会让你喝上的!一定会让你喝上的!” 老叟欲跪,卢焯一把扶住,大声道:“要跪的,不是你,是我卢大人!”说罢,卢焯站到一辆破车上,把蝉儿也拉上了车,对着人群指着自己的官袍,大声道:“你们认不得我卢焯是谁,可你们认得,穿这身袍子的,是二品官!”流民中响起一片嗡嗡声。卢焯指了指女儿,“这位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独生女儿卢蝉儿!你们都已经看见了,我女儿有孕在身!也就是说,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父女俩,而是祖孙三代!卢家的三代人,全在这儿站着了!” 流民们静下来。卢焯:“站这儿来干什么呢?——是来等死的!!” 流民们震惊。卢焯的声音哑了下去:“这是大实话!本抚台刚才听说,新任杭州知府甘大人,被活活踩死在这儿!这让本抚台就想着了一件事,想起了一件也是死人的事!” 流民们渐渐围近了过来。卢焯:“有那么一条船,是打渔的,竖着一根高高的桅杆。在这条船上,有一家五口,爷爷,父亲,母亲,大儿子和小儿子。那一年,船过太湖,遇上了大风,船眼看着就往下沉了。在这个时候,就在这条船上,出现了这样的事:全家人都抱住了那根桅杆,而抱在最底下的,是谁呢?是爷爷!在爷爷的肩膀上,踩着的是父亲,在父亲的肩膀上,踩着的是母亲,在母亲的肩膀上,踩着的,是大儿子,而在大儿子的肩膀上踩着的,是小儿子!也就是说,最小辈的,爬在了最上头,最老辈的,站在了最下头!……后来,船沉了,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往下沉的,一直沉过了爷爷的头,沉过了父亲母亲的头,又沉过了大儿子的头顶后,就不再沉下去了……那小儿子,就这么踩在哥哥的肩膀上,踩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了一条过路的渔船……” 流民中一片死寂,人人都在默默地听着。卢焯的声音充满了悲痛:“那个获救的小儿子不是别人,就是刚才被你们踩死的甘大人!” 流民中又嗡的一声响开了。 卢焯:“本抚台把这件事说出来,不是要谁对甘大人的死负责,而是想告诉大家,在我卢焯眼里,咱们浙江,如今就是这么一条遇风的渔船!我卢焯,身为浙江巡抚,就是这条船上的爷爷!在这条船下沉的时候,我理应站在桅杆最底下,用自己的肩膀,把船上的人一个个托着!——你们这些老人小孩,还有杭州城里的百官,杭州城里的百姓,不,还有全浙江的百官、百姓,如今都踩在我的肩膀上!我都得一个个托着!你们说,本抚台这么做,不就是在等死么?” 流民议论起来。 卢焯目光痛楚:“我死了,活该,谁让我是巡抚大人呢?可你们还有活的希望! 这大水或许淹到你们脖子的时候,就不往上淹了!——你们听着,要是你们能够在这条桅杆上站上三天,你们就能活!听明白了么?只要三天!三天后,朝廷的赈粮就会运到!就会有人在这儿给你们安灶支锅,分发赈粥!“ “我们不信!”有人高声喊起来。卢焯一摆手:“我知道你们不信!正因为你们不信,我才会来这儿等死!” 有人喊问:“卢大人!你一口一个死字,什么意思?” 卢焯:“还没明白过来么?本抚台从现在起,就与你们一起坐在这儿了!一起坐三天!要是三天后来不了赈粮,你们就先把我吃了!然后,就吃我女儿!!” 人群像爆炸似的大声议论起来。“蝉儿!”卢焯一摆手,“坐下,闭上眼,三天后再睁开,迎接赈粮!”说着,卢焯在车上盘腿坐下,将双眼一闭,再也不出声。 蝉儿也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游民中一阵传喝:“三天后要是不见粮食,就踩着这两个人的身子进城去!” 第94章 人们纷纷坐了下来。 10·巡抚衙门内。夜。 一官员奔来,米河急问:“卢大人那儿怎么了?” 官员喘着粗气:“卢大人已经把命赌上了!” 米河:“慢慢说。”那官员:“卢大人向流民许了愿,要是三天后不见赈粮,就让人先吃了他,再吃他女儿!” “什么?”米河震惊,“他女儿也跟到城外去了?” 那官员:“卢大人撵女儿不下,带出去了!” 米河的脸色煞白,奔出了门去。那官员:“米大人!你去哪?” 米河没有回答,在大门外飞身跨上了马背。 11·城中。 米河拍鞍急驰。 12.城门口。 米河的马冲出城门。 13·洪府大门外。 灯笼高悬,黑门紧闭。一个白发女乞丐拄着一根竹竿,背着一只破米袋,摇摇晃晃地向洪府大门走来。女乞丐东张西望的,咳着,爬上高高的台阶,一双乌黑的手颤悠悠地抬起,拍起了大门。 14.城外。 米河牵着马在满地坐着的流民中走着,寻着卢焯和蝉儿。 15·洪府大门外。 乌黑的手拍着门,拍得山响。一群路人和饥民围了过来,站在老远看着,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这活够了的老丐婆就该躺地上了。门开了一道缝,探出家丁的脸。家丁打量着白发乞丐,骂:“找死哇!洪府的门也敢敲么?——一滚开!” 那丐婆弓着腰,朝着家丁跪了下去,托起一只小破碗,喃喃道:“给半碗米,就够千人万人活命了。” 家了抬起欲踢的脚收了回去,笑了:“老婆子,你胡说什么?” 那丐婆抬着乌黑的脸,哺声道:“老婆女是说,给半碗米,就够千人万人活命了。” 家丁大笑:“你这个老婆子是个疯子!你说,你这小破碗里有半碗米,就够千人万人活命了?” 胆大的路人走了过来,也发起笑来。 16.城外。 米河借着火光看见卢焯和蝉儿坐在一辆破车上,奔了过去。 “卢大人!”米河喊道。卢焯闭着眼,声音很平静:“你来了?” 米河:“卢大人!知道我来这儿为着什么么?” 卢烨:“还用问么?你想把蝉儿接回城里去。” 米河:“不,我知道,蝉儿既然已经坐在父亲的身边,就不会再跟我走了。” 蝉儿也闭着眼睛,嘴唇却在剧颤着。 卢烨:“那你来干什么?”米河犹豫了一下,低下声音:“卢大人,我不能不告诉你,我刚才接到驿报……” “别说!”卢焯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起来,“是不是赈粮要晚上一天,四天后才能运到?”米河不做声。卢烨紧闭着眼,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那就是五天后才能运到了?”米河还是不做声。卢焯:“六天?” “不,七天!”米河的声音沉得令人惊心。 卢焯光秃秃的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淌了下来。 “你走吧!”蝉儿的眼睛仍闭着,“记住,备下……三副棺材!” 米河:“蝉儿!如果你还能听我米河的一句话,你就离开这儿!” 蝉儿:“刚才,你不是说了么,我既然坐到了父亲身边,就不会再跟你走了。” 米河:“如果你父亲走的话,你当然也会走,不是么?” “不!本抚台既然坐下了,就不走了!”卢焯的声音铁硬。 米河一把抓住卢焯的手臂:“卢大人,你真忍心看着蝉儿去死?”卢焯:“蝉儿不是已经说了么,你现在能办的事,只有一件,备下三副棺材!” 米河:“卢大人!那我米河不能不说实话了,我来此,是来替换你们的!” 卢焯的眼睛和蝉儿的眼睛睁开了。他们发现,米河的脸上全是泪水。 17·洪府门外。 “什么事哪?”洪八良从门内走了过来,手里捧着茶壶,问道,“又怎么了,跟个老丐婆聊上大了?”那家丁躬身:“老爷!这老婆子在说疯话儿哩!”洪八良:“这年头,说疯话的还少么?”家丁:“可这老婆子说的疯话,倒有点不像疯子说的疯话。” 洪八良:“这么说起来,这话就更疯了!——她说什么来着?” 家丁:“疯老婆子说,要是给她这小碗里放上半碗米,就够千人万人吃了,不不,够千人万人活命了。” 洪八良笑起来:“这话倒有意思!莫非我洪老爷的白米是神米了?——老婆子,你不会是化缘的观音吧?啊?”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那婆子念了声佛号,道:“看你这位老爷也是富贵之人。 唉,这世上‘富贵’二字,从来没有人看得破的。若是真的看破了,便见得那堆金积玉,不过是棺材内带不走的泥沙瓦砾;那绿酒红粟,不过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汗粪土;那高堂广厦、玉宇琼楼,不过是坟山上盖不起的厅堂;那锦衣绣袄、狐袍貂裘,不过是骷髅上裹不上的败絮。“ “看不出,看不出!”洪八良笑着说,“老婆子还会来两口!好!就凭着你这几声调儿念得好,老爷我就赏你半碗米!”对家丁道,“去,给老婆子碗里放半碗米!” 家了答应着回进府去,不一会拿着个米斗出来,往老婆子托着的破碗里倒了半碗。那老婆子也不致谢,将肩上的破米袋放下,把碗里的米倒了进来,随后又将米袋搭到肩上,弓着腰走了。洪八良看着老婆子下台阶的样子,大笑:“老婆子,你不是说这半碗米可让千人万人吃饱么?那城外头满地都是人,都等着吃呐,你快给送去吧!” 观看着的路人也笑了。那老婆子摇摇晃晃地走着,边走边道:“此话自有应验之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米袋是破的,沥沥拉拉地漏出米来。有人喊:“老婆子!米漏了!”那婆子也不回头,念着佛号,顾自往那弄堂里走去。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漏出的不是米!是珍珠!是珍珠!” 有人便笑:“又是个疯子!” 那叫着的人举起手,叫:“你才疯了哩!这不是珍珠是什么!” 围观着的众人凑上脸一看,见那人拿着的果然是一颗黄豆般大的珠子,惊了,一拥而上,都趴在了地上。 十来双手像扫帚似的在地面上扫了起来。 18·城外。 卢焯厉声:“米河!你真要让我和蝉儿活着,你就该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在哪! 朝廷的赈粮运不到,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洪八良打开粮仓!可你,还在这里浪费工夫!“ 米河:“洪八良已送出话来,仓中无粮!”[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卢焯怒声:“他放屁!洪宅后院的八大幢库房内,存满了粮食!他是想等着朝廷拨下的赈粮吃光以后,再昂价抛卖,赚百倍千倍的利!” 米河:“卢大人!派兵开仓吧!现在只有此法了!” 卢焯:“派兵?洪家的粮仓上,是贴着御批封条的!” “什么?御批封条?”米河惊声。 卢焯:“雍正六年,山东洪灾,雍正皇帝拨银急买浙江民粮赈恤灾民,当时浙江也受巨灾,民间无粮可卖,在此紧要关头,洪八良答应卖粮五万石,条件是请皇上赐他一块御笔亲写的封仓大匾!这大匾虽然挂在洪府门首,可等于是一张无人敢启的封条,这杭州城内,便都把这块大匾,叫做是御批封条!” 米河:“就是那块‘五谷同丰’匾额?” 卢焯:“没错!这‘五谷同丰’的含意,全在这个‘丰’字上,‘丰’与‘封’同音,意为五谷封仓!那仓门,除洪家主子之外,无人可以开启!” 米河:“除非有人敢于摘下御匾,才能开仓?” 卢焯:“大清开国以来,还没有人敢摘下御匾!” 米河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我敢!” 卢焯重声:“不可胡来!实话告诉你!你要是去搞皇匾!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我卢焯!”当嘟一声,卢焯从靴上抽出短刀扔在地上:“除非你现在先把我杀了!” 19.洪府门外。 家丁领着洪八良和一群家兵从大门匆匆奔了出来,将那还在地上摸找珍珠的人团团围住。洪八良一声断喝:“给我把珍珠缴了!”家兵拥上,扭着那群人的手,将珍珠缴了下来,那家了急忙用一只碗盛了,递到洪八良手中。碗里正好是半碗珍珠。洪八良取出珍珠看了好一会,问:“管家呢?验!” 一老头过来,取过几粒珍珠往嘴里一扔,品了品又吐在掌心上,合掌一搓,对着灯笼的火光看了一会,抬脸道:“禀老爷,此珠绝非草珠,也非涂上虫胶的西洋玻璃珠,是正宗的沙河子冷水珍珠!” 洪八良摸起了下巴:“这就奇怪了,给了老婆子半碗米,这老婆子还了我半碗珍珠,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那管家扶扶眼镜,道:“这老婆子刚才对老爷说的那番评说人间富贵的话,不像是凡人能说的!” “是么?”洪八良疑惑起来,“老婆子说的时候,我还听她念了几声佛号的,莫非……” 管家:“莫非那老婆子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那家丁:“对了,不是说,观音大士就在杭州紫竹院住着么?看来,真是观音大士化了几身,借老爷的半碗米去救人了,为了谢老爷,还了老爷半碗珍珠!” “对呀!”洪八良惊声道,“不会有错!不会有错!准是观音来过了!在这皇匾之下,什么大大的福分都会有!——还不快跟老爷谢过观音大士!”说着,撩袍便跪,领着跪了一地的家兵家仆,对着那弄堂方向连磕了三个头。 20.街市上。 到处是一堆堆的人,都在说着观音大士下凡募粮的事:“从观音米袋里漏出来的珍珠,颗颗这么大!” “不是说,观音大土的眼泪落在地上,才会变珍珠哩!” “这么说,观音大土是嫌洪家不肯捐粮,伤心得哭了?” 第95章 “观音都哭了,洪家会不怕么?说不定,明日就开仓捐粮了!” 21.洪家正堂。 半碗珍珠供在案前。红烛高烧,一群和尚在观音像前做着佛事,诵经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洪八良跪在蒲团上,对着供案上的那半碗珠子,念佛不止。 22.巡抚衙门外。 米河策马而来,刚下了马,就听得有人在暗处喊着他:“米少爷!米少爷!” 米河听出是小梳子的声音,拔下插在柱上的火把,照着:“是小梳子?你在哪?” “我在这!”小梳子冷不防从米河的背后钻了出来。 米河回头,吃了一惊:“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小梳子满脸烟良,头发雪白,正是那个“老丐婆”的打扮。“吓着你了?”小梳子笑了,露出满口黑牙。 米河:“怎么回事?”小梳子瞅瞅四周,低声:“天快亮了,有件大事,你必须在天一亮就办了!——走,到衙门里去再说!” 23.衙门天井内。 米河举着一把茶壶,往小梳子脸上淋着水,小梳子一边用手抹着睑,一边咯咯笑着:“米少爷!你要是看到了呀,也会把我当成是观音了!-一往眼睛上淋——那洪老头,也真好骗,我念了段文绉绉的话给他听,真还把他镇住了!——哎哎,这只眼!这只眼!” 米河:“这可是我一天喝的水!——你牙怎么黑成这样了?” 小梳子:“我咬笔了!一咬,满嘴都黑了!”将牙一呲,用手指点着牙,示意淋水。她的牙上黑水飞溅。 24·衙门厢房内。 露出真容来的小梳子坐在瓷凳上,操起公案上的一卷公文,拍打起头发来,打得石灰粉屑四扬。米河呛着:“是石灰吧?” 小梳子笑:“这还是从你们米家老宅的墙上刮下来的哩!——米少爷,我现在才知道,你爹为什么要你娶柳含月做老婆了!” 米河:“怎么扯上柳含月了?” 小梳子:“我在洪家门口演的这出戏,都是柳含月教的!” 米河:“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这是干什么?” 小梳子头发上的白灰已经拍尽,头发变黑了,像平日一样,将头发分成三股,用三根长长的红布条随随便便地一扎,再掏出那把碧玉梳子,往头顶上斜着一插,便又成了那个一脸不在乎却又什么都在乎的女孩了。她从内衣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米河。 米河:“这是什么?”小梳子:“是柳含月让我捎给你的,自己看吧!” 米河急忙打开纸条。柳含月的画外音:“米河,我让小梳子这么做,实出无奈! 大灾之年,洪家固粮不赈,天地难容!“ 米河抬起脸:“小梳子,柳含月怎么知道洪家有粮食?” 小梳子一脸得意:“我说的!前天,我去洪家敲门,被人抓住,扔出有好几丈远!回到米家,我把摔青的地方给柳含月看,顺便就把这事告诉了她!” 米河继续阅信。柳含月的画外音:“……洪家粮仓若是能开,流民之危可得以缓解!小梳子该做之事已经做成,接下来该你出场!如何应对洪八良,逼其开仓,米少爷自然会有办法! 米河放下信,看着小梳子,发起愣来。 小梳子:“米少爷,你又怎么了?两眼发定?” 米河:“你刚才说,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我娶柳含月为妻了?” 小梳子点点头。米河:“你说为什么?” 小梳子:“因为她肚子里,全是鬼点子!” 说罢,她哈哈大笑起来,又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这半碗珍珠,是从含月姐姐和蝉儿姐姐插头的珠花上拆下来的!” 25.洪家正堂。日。 官服俨然的米河放下手中的那半碗珍珠,抬起脸,一脸慎重地问:“验过了么?” 洪八良得意地:“验过了!粒粒都是真货!” 米河:“这么说,洪老爷那半碗米的功德,感化了观音大士,便还你半碗珍珠,答谢你的悯民之德?”洪八良:“高抬!高抬!” 米河:“杭州府出了这等感化上界的大事,本官受卢大人、顾大人之嘱,不敢怠慢,当晚就绪皇上写了折子,以实相告,让帝心与民心同乐!” 洪八良作了一揖:“米大人办事如此操切,洪某不胜感谢!” 米河:“不过,折子正要递出去,可本官却是听了外界的一些传言,心里又不踏实起来,不敢再递了,故此特地来与洪老爷商量着该怎么办才好!” 洪八良眉头一紧,“不知外界有何传言?” 米河:“其实,这传言也不用传,皇上要是接了那奏折,怕是也会往那上头去想。” 洪八良的脸色变了:“请米大人细细说来!” 米河沉吟片刻:“好吧!既然洪老爷见问,本官就不能不说了!——一洪老爷请想,皇上要是看了那折子,怕是会这么想:这堂堂杭州首富洪八良,在如此大灾之年,怎么只捐出了半碗米呢?那观音回报的半碗珍珠,不会是珍珠吧?” 洪八良急声:“不是珍珠是什么?” 米河:“不是珍珠那就是泪珠了!” “泪珠?”洪八良脸上的肉跳了几下,笑起来,“这可是粒粒上好的珍珠,皇上要是不信,可六百里加急递呈上去的!” 米河:“洪老爷这就错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观音大士的泪珠,落人人间可就化成珍珠了!” 洪八良的脸色陡然变成了猪肝色:“这……这分明是珍珠,不是泪珠!怎么可以……” “洪老爷,”米河笑了笑摆摆手,“你说它是珍珠,要是皇上说它是泪珠呢? 嗯?“ 洪八良拍起了手背:“不无道理!不无道理!想那观音大士,不至于为了半碗米就还我半碗珍珠吧?要是皇上也这么想,认定我洪八良把观音给气哭了,那还不怪罪下来?罢了,罢了,这事请米大人高抬贵手,不必奏报圣上了!” 米河:“这哪成啊?杭州出了这么大的事,连观音都替你伤心,哭成这样了,能不飞奏朝廷么?再说,杭州城里人人都已知道了这事,我想替你瞒着,也瞒不住啊。” 洪八良头上冒起了汗:“那怎么办呢?折子一递上去,那新皇上发了火,那还了得?” 米河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最多也不过是满门抄斩,没准还能给你留两口。唉,什么人不好得罪,偏要得罪观音大士呢?皇上是信观音的,得罪观音就是得罪皇上!” 洪八良的腿打起了哆嗦,跪了下去:“米大人可要救我啊!” 米河又叹了声:“难哪!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你了!” 洪八良抱住了米河的腿,哭了起来:“米大人!你千万得想个万全之策!救我洪八良渡过这个难关!” 米河想了一会,提了提声道:“其实,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洪八良急问:“怎么个救法?” 米河:“哪儿栽了哪儿爬呀!洪府的后院不是盖着八大间存粮的大仓么?把仓门打开了,捐粮,让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说,他洪老爷得了观音的珍珠,要回谢观音,把粮食都捐出来了!有这么一句话,不是什么都结了么?” “米大人!”洪八良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嘿嘿一阵冷笑,“米大人,我看出来了,这都是你给我下的套子!” 米河的眉头一紧,旋即哈哈笑起来,笑毕,脸一正,道:“是么?若是洪老爷这么想,米某也就帮不上你的忙了!这样吧,我听你回音,要是在明天这时候还不见你开仓,我就六百里加急把折子给递出去了!——告辞!免送!”说罢,他大步跨出门去。 定格。 第28集 1.洪家庭园。日。 洪八良一屁股跌坐在鼓凳上,两眼发直,脸上虚汗直冒。 “来人哪!”他突然喊。管家和家丁奔来:“老爷!” 洪八良:“这个米大人是于什么的?知道此人的来历么?” 管家:“此人姓米名河,是朝中故臣米汝成之子,钱塘人氏,现任刑部主事,随刘统勋赴浙江救灾办赈。”洪八良想起了什么:“对了,此人不就是那个在河南让知府大人住坟地的米……米河么?”管家:“正是此人!”“上此人的当了!” 洪八良哭丧着脸,连连跺起了脚,“我洪八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黄河里不死,竟然死在尿壶里!”说着,一把抓过那半碗珍珠,重重地摔在地上。 珍珠撒了一地。管家阴着脸一笑:“老爷,米河下的套子虽然厉害,可是,还是有办法解它的!” 洪八良猛地抬起头:“哦?快快说来!” 管家:“如今这杭州城外,遍地饥民,正被卢大人稳在原地等待赈粮运到,许愿之期是三天,若是过了三天,他卢焯就没命了!据耳报,那赈粮须得七八天之后方可运到杭州……” “你是说,拖过这三天就万事大吉了?”洪八良道。 管家:“不,不是拖,而是放!”洪八良:“放?” 管家:“老爷可去告诉米河,洪府答应如期开仓,可是得有一个条件!”洪八良:“向他提什么条件?” 管家:“皇上近日已有谕旨,若是放流民进城,百官皆斩,正因为如此,他卢焯才冒死出城!这说明,他们最怕的,就是流民拥进城来!老爷可提出,为防流寇抢粮,洪府开仓之粮只能在城中发放,决不运出城外!嘿嘿,只要这个条件一开出,那就等于是把套子套回他们的脚上了!” 洪八良的眼睛放起光来:“你是说,逼着卢焊把流民放进城来抢粮?”“对!” 管家阴险地笑了,“只要一抢,洪府的家兵就可立即封仓.绿营兵也必然会出兵镇压!只要这么一乱,洪家的粮仓保住了不说,他米河、卢焯,还有那衙门百官,就别想有一个人活命了!” 洪八良一拍案桌:“好!就这么办!” 2.巡抚衙门西厢房。 第96章 日。 房门紧闭,米河在与一群衙门官员商量着。 米河:“洪家粮仓一开,就即刻派三百营兵护送粮食到城外,赎出卢大人和卢蝉儿!再派一百营兵在田中盖起芦棚,挂上粥厂的牌子,支锅煮粥,按人头放发! ——对了,大锅须得备好!“ 一官员:“本官已向灵隐寺借得大锅三口!” 米河:“有锅还得有碗,派人向各家各户征碗两只!不,三只!” 另一官员:“烧灶的柴草如何解决?” 米河:“实在不行就砍树!——总之一切为了稳住这批流民,等待赈粮运到! 各位都得记住,如今,我们把宝都押在了洪家的这八仓粮食上了,稍有差池,必酿成泼天巨祸!“ 衙门守军把总进来,打了个千:“米大人!洪家来人求见!” 米河一笑:“果然还是怕了!——见!”他一掸袍服,随把总走出门去。房里的官员们相互示意安静,一个个静静地坐上了椅子。 3.城外。日。 一声长长的哭喊像刀子一样划过每个流民的头顶,一阵骚动,那个曾被卢焯看过牙的老头僵硬着手脚被人抬了出来,老头张着嘴,嘴里只有一颗大大的牙。老头被扔进了尸堆。 坐在破车上的卢焯眼皮在剧跳,侧脸看了看靠在他肩头睡着了的女儿。女儿嘴唇干裂,脸色青灰,这时被惊醒了,头仍靠在父亲的肩头。“没事,”父亲说,“再睡会吧。” 女儿:“今日是第三天了吧?” 父亲:“第三天了。” 女儿喃声:“真的该睡了……永远不会再醒了……” 父亲:“怕了?” 女儿轻轻笑了笑:“没有。刚才,女儿做了梦,梦见米河在我肚子里,我把他生了下来。” 父亲也笑了:“出世的孩子,一出娘胎,第一声就是哭,知道为什么么?” 女儿:“孩子是饿了。” 父亲:“不,是做人太苦,怕了。” 女儿:“可我梦见出世的米河,第一声不是哭,是笑。” 父亲:“第一声就笑的孩子,活不了。因为,他不是几间的人,投胎在几间,就是来吃苦的,不是来笑的。” 女儿:“可他还是活了,一天长一尺,只几天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父亲:“或许,你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 女儿:“我想也是的,长得跟米河一样。只可惜,一个米河在世上了,另个米河却出不了世……” 父亲:“蝉儿,现在走,你还来得及。到了今天晚上,怕就……” 女儿:“不,现在走也来不及了,你看身后站着谁?” 卢焯回头,这才发现十多个流民手里操着家伙,在默默地看着他和他的女儿。 4.巡抚衙门西厢房。 米河走了进来,脸色凝重。官员们纷纷站了起来,看着他的脸色。米河扫视了各位一眼,低着声音问:“有谁能知道,一群麻雀被惊动后,会飞向哪里?‘官员们意识到了什么,沉默。米河的眼睛垂下了,看着桌面:”告诉我!“一官员小心翼翼地:”会飞向有树的地方。“米河:”如果……那麻雀……在树上再受惊动呢?“ 那官员:“那就会飞向地上。”米河仍看着桌面:“明白了,谢谢!” 他返身走了出去。房里一片死寂,一片久久的死寂…… 5.衙门内米河住的屋子。 门声重重一响,门被推开了。米河走进门,用背将门抵上,一双手抱着了脸。 屋里昏暗如夜,阳光从门缝外透进来,将米河的身影裁成了细条,长长地投掷在方砖地上。米河的脸在自己的手掌中颤动着。 “放下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米河的手放下了,抬起脸,惊声:“含月?” 桌边的椅子上,坐着柳含月,身边站着小梳子。 “你哭了?”含月的声音很静。米河急忙拭去脸上的泪水:“你怎么来了?” 含月:“是小梳子带我来的。她说,米少爷现在最离不开的一个人,是我。” 米河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她是对的。” 含月:“你不像你父亲。你父亲在最绝望的时候,不流泪。” 米河的脸背着光:“他不流泪,是因为他准备流血;我流泪,是因为我不准备流血!” 含月:“可是你已经没有办法不让自己流血了。” 米河突然大声道:“我说的不是自己!我是说,我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我想制止!” 含月:“你真的不像你父亲。你父亲从不对我这么暴声说话。” 米河:“你出去!如果你是来教训我的话!” 含月:“正因为你不像你父亲,我才会爱你!” 米河一惊,看着柳含月的脸。 含月的脸惨白如雪,嘴角挂着一缕美丽无比的微笑:“这个‘爱’字,是我柳含月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才说出口的。我在等着能接受这个字的人。我想总会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把这个字捧接过去,像一颗种子那样播到他的心里。可是,这个男人,没有让我等到。而且,永远不会再让我等到。此时,我把这个字说了出来,它已经不是一颗种子了,它已经是一朵烛火,一朵随时要熄灭的烛火。——米河,你坐下,现在可以说你自己的事了,当然是公事。” 米河向桌边走来。 “别动!”小梳子突然喊道,“米少爷,你对我小梳子说一句话,你到底爱谁?” 米河看着小梳子,轻轻摇了摇头。 小梳子:“不知道爱谁?”米河:“不是不知道,而是无法选择!” 小梳子:“你是说柳含月和卢蝉儿,都可以做你的老婆,是么?” 米河:“不,她俩谁也做不了!因为,她们都是最好的女人!她们,也许不该一同来到这个世上,更不该同时出现在我米河的面前!” 小梳子:“米少爷,那你就两个一起娶!” 米河:“不!我米河不会这么做,她们俩也不会这么做!” 小梳子淌起了泪:“米少爷!我小梳子跟了你大半年了,也给你梳了大半年的辫子,如果……如果米少爷看得起我,我小梳子就替米少爷做个主,再猜一次石头,好么?” 米河惨然一笑:“也许,不用再猜石头了。过了今天晚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会结束,”柳含月的声音仍是那样平静,“有一支蜡烛还没有点亮,就什么也不会结束。” “蜡烛?”米河不解,“什么意思?” 含月:“等你见到这支蜡烛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告诉我,是不是洪八良已经告诉你,不愿打开粮仓放粮了?” 米河:“不,他不敢不开仓。”含月月光闪了闪,突然黯淡下去,惊声:“洪八良是不是提出了条件,不准将粮食运往城外?” 米河点了点头。含月脸色骤变。 米河看着柳含月的脸:“看得出,你沉不住气了!” 含月:“是的,有点沉不住了。我柳含月真的没有想到,洪八良会走出这步恶棋来!” 米河:“已是残局了?”含月:“不,是死局!” 6·驿馆房内。 房内一阵呼呼的哮喘,响起顾琮夹疾的声音:“来人哪,把鹅毛取来!”一仆人从屋外进来,端着个木盘,盘里摆着支鹅毛和一只大蚌壳。顾琮从床上艰难地坐起,仰靠在床档上,张开了嘴,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那仆人一手拿着鹅毛,一手托着蚌壳,说:“老爷,别急,把痰卷出来就喘得上气了。” 门轻轻响了一声,米河进来。顾琮指指凳子,示意米河坐下。 米河走到床边,对仆人说:“我来试试。”接过鹅毛和蚌壳,在顾琮面前坐下。 仆人打了几个手势,米河将鹅毛慢慢探进顾琮的嘴,往嗓子眼里轻轻转卷着,不一会,将鹅毛抽了出来,鹅毛上沾上了老痰,往那蚌壳里刮刮,又卷了起来。仆人笑了:“米大人卷得真好!” 米河也笑笑,示意仆人退去。仆人离去,带上了门。 顾琮张着嘴,声音含混不清:“定有……急事?” 米河边卷着鹅毛边道:“顾大人,米河来找您,是想请教大人一件事。” 顾琮的舌头在动:“什么……事?” 米河:“听说您给守城门的把总下了命令,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律不准打开城门,是么?” 顾琮合了下眼皮。米河:“如果有巡抚大人和总督大人的手谕,也不准打开城门,是么?” 顾琮又合了下眼皮。 米河:“顾大人,如果我米河求你,也不开,是么?” 顾琮的眼皮再次合了下。 米河:“要是米河告诉您,如果不开城门,衙门里的一百六十三名官员,就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开城门,你也不会下令把城门打开,是么?” 顾琮的嘴合上了,将咬着了的鹅毛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厉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米河正色:“顾大人!实不相瞒,米河此时来找您,是为了求您的恩准,在今晚上灯时分,把城门全部打开!” 顾琮惊:“你要放流民进城?” 米河:“对!放流民进城!” 顾琮失色:“这么说,你是活够了?这杭州抚院的官员、衙门的官员,一百六七十号人,都活够了?” 米河:“不是活够了,而是还想活!” 顾琮重重一拍床板:“什么话!开了城门放流民进城,谁也活不了!包括我这个糟老头子,也难逃一死!” 米河:“如果流民进城不闹事呢?” 顾琮:“不闹事?都是些饿得肚脐眼长在脊梁骨后头的人,会不闹事?” 米河:“要是我米河带着这满城的文武百官,对流民们说,谁想闹事,就踩着咱们的脊梁骨去闹,他们还会闹么?” “书生!真是书生!”顾琮喘着道,“流民成群便成流寇,历朝历代就是如此!你连这也不懂,还当什么官!” 米河:“顾大人!在城门之外,今晚就到了与流民约定的三日之期,城外那暂且稳住不动的流民,在这三天中,又已饿毙了四百多人! 第97章 群情已是如火,一刻也不能再拖!在杭州城内,那存有八仓粮食的洪八良,虽已答应开仓放粮,但只答应在城内发放,而不准把粮食运往城外!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让流民进城,然后借流民哄抢粮食为由,再封仓门!此招极其狠毒,他的粮食是保住了,可结局呢?结局必然有两种:其一,流民在哄抢之时,绿营兵严加镇压,将流民驱散;其二,流民真正被逼成流寇,在杭州城内城外与官兵血战!这两种结局,也必将有两种后果:一是兵民血流成河、尸横满地;二是杭州府的一百六十多位官员人人负枷人狱,押赴刑场!——顾大人,这城内城外的情形就是如此!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挺而走险,设法让流民平静入城,然后平静取粮,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这一触即发的血光之灾!” 顾琮看着米河的脸,抖抖索索地下了床,套上靴子。 米河:“顾大人要去哪?” 顾琮厉声:“去哪?本钦差还能去哪?——去城门加锁!!” 7.良山门城门口。 数十名守军推着两扇城门,将门关上。 8.望江门城门口。 城门徐徐关闭,守军鹊立。 9.武林门城门口。 城门轰轰隆隆地合拢。一匹马急驰而来!策马急驰的是小梳子!就在城门合缝的一瞬间,马穿出了城去!城门闭合! 10·城外。 小梳子打着马,向着黑压压的流民群狂奔。马冲人人群。小梳子急声喊:“让开——!让开——!”人群纷纷闪开,留出了一条几里路长的人廊。小梳子狂声喊:“卢大人——!卢大人——!”马跃过尸堆,在一辆破车前停下。小梳子翻身下马,对着坐在车板上的卢焯大声道:“卢大人!信!米大人的信!”卢焯急声:“信在哪?” 小梳子突然呆了:“信在哪?”流民们围了过来。 蝉儿看着小梳子,突然道:“信在你脸上!” 小梳子:“对!信在脸上!卢大人快看!” 她摘下碧玉梳,将按在脸上的头发夹往一侧,三个墨字立即出现在她平坦的额头上!卢爆凑脸看着,念:“乱则死!” 小流子:“卢大人!米少爷说,天黑之后,请卢大人带领流民进城!他率着全城文武百官打开城门,出城接人!” 卢焯动容,两行泪水涌出眼眶!流民们欢呼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地大喊:“进城吃粮了——!进城吃粮了——!” 欢声雷动!蝉儿失神的眼睛望着小梳子,声音微弱:“小梳子……城里真的有粮了么?”小梳子抱住了蝉儿,哭了起来:“蝉儿姐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蝉儿姐姐!蝉儿姐姐!” 蝉儿的眼睛在慢慢合上:“城里……真的……有粮了?” 小梳子:“米少爷说了,只要流民不吵不闹;就会有粮吃!” 蝉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把这话……告诉我父……父亲!” 她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晕了过去。“蝉儿姐姐!蝉儿姐姐!”小梳子狂叫。卢焯急忙俯下身,喊:“蝉儿!蝉儿!”小梳子的膝盖上感觉到了一股温热,低头一看,一摊血正从蝉儿的下身漫流出来!“蝉儿姐姐——!”小梳子的叫声又尖又利! 11.杭州街头。黄昏。 夕阳下,街面上闪着一片顶戴花翎的红光,响着一片袍服摆动的沙沙声和靴子迈动的隆隆声,一百六七十名文武官员列成方队,齐齐地摆着马蹄袖,向着武林门方向移去。走在前排最中央的,是米河!米河左边是高斌,右边是许三金!这前行着的官员的方阵,像一块宝蓝色的四方形的巨石,轰轰隆隆地往前推移! 12.武林门城门口。 紧闭的城门横着一条巨杠,杠上挂着七把大铜锁!老态龙钟的顾琮双手支着一根木棍,稳着自己的身子,叉着双腿,脸色如铁地盯望着前方。他身后,是几十个挺着枪的守军兵勇,也是个个脸如石硬。 隆隆的靴子声渐渐响起。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顾琮此时也不喘了,眼睛通红,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一下一下地飘着。 靴子声愈来愈响!顾琮巍然不动!宝蓝色的方阵已经出现在视线中,远远看去,红红的顶子像一片收割下的高粱!顾琮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隆隆的靴子声像滚雷般贴地传来。前排官员的脸已经能够看清。米河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强和深刻! 顾琮的胡须颤动起来。 在离城门三丈远的地方,米河的胳膊猛地抬了起来。 方阵停下。米河缓缓摘下顶戴夹在腋下。身后的文武百官齐齐地摘下顶戴,齐齐地往腋下夹住。米河将辫子往脖上绕了一圈,用牙咬住辫梢。身后的文武百官齐齐地绕辫缠脖,齐齐地咬住辫梢。 顾琮突然喊问:“尔等!果真要用脑袋撞开城门么?” 米河重重吐出辫梢,大声道:“有句话,叫做肝脑涂地,顾大人听说过么?” 顾琮重声:“有句话.叫做鱼死网破,米大人听说过么?” 米河:“顾大人是不想开门了?” 顾琮:“米大人是不想回头了?” 米河:“顾大人三思!大好城门,何必成为碎颅之墙!” 顾琮:“米大人三思!大好头颅,何必来个飞红溅白l” 米河:“请顾大人让开,免得溅你一身腥血!” 顾琮:“请米大人退开,免得污你一鞋老痰!” 米河眼睛逼视着顾琮,缓缓抬起手,拾起辫梢,重又用牙咬住。 顾琮将下巴高高抬起,闭上了眼睛。 宝蓝色方阵又向前移动起来!方阵向城门一步步逼近!巨大的呼吸声伴着巨大的靴声,震得人耳膜发痛!顾琮猛地睁开眼,终于一步步向后退去!方阵继续向前! 顾琮退到了门前,背紧紧靠在了横杠上。 方阵前排的官员沉了下头,对着城门撞去! 顾琮猛地展开了双臂!随着一阵头颅的开裂声,在顾琮的两侧飞溅起一片白白的脑浆和稠稠的红血!咋!顾琮胸脯的骨头发出断裂声!米河、高斌、许三金被顾琮这具“肉垫”弹倒在地。 顾琮嘴里涌出血来,贴着城门滑坐在地。“顾大人!”米河发出一声悲嘶,抱起了顾琮。顾琮喘着重气,眼里布满浑浊,喃声问:“真……真……真撞了……” 米河眼睛血红,对着顾琮大喊了一声:“顾大人!你不该这样啊!!”对着第二排的官员猛喊,“——撞!!!” 顾琮拼力喊出了一声:“不!——钥匙!!”他手一扬,一串长长的铜钥匙高高地飞了起来!钥匙在空中飞行得是那么缓慢而滞重……钥匙轰然落地,落在厚厚的血浆中!那溅起的血浆竟也是那么缓慢,缓慢得令人窒息…… 13·城外。 卢焯站在那辆破车上,对着面前黑压压的流民,痛心疾首地大声说道:“…… 我卢焯如此恳求你们,你们为什么还不肯答应我?你们应该知道,要是你们之中有一人哄抢起粮食来,那么,不仅是你们,还有我,还有城里的百官,无人能够生还!“ 流民们喊起来:“要是粮食不够分怎么办?” “分了一半不分了,难道不能抢么?” “进了城,官兵把我们当成流寇,要杀我们,我们能不反么了” “领粮的时候,用刀枪对着我们么?你说!!”…… 卢焯摆着手让人群安静,但他的声音很快被喊叫声淹没了。 14·杭州城内兵营校场。 数百名绿营兵列队,高举着火把。驻浙总兵骑在马上,在校场上巡了一圈,大声道:“城门已被撞开!城外流民入城在即!各位弟兄听好了!严阵以待,流民进城之后,若是稍有不轨,即以流寇论处,一律剿灭!——出发!”兵勇随着总兵奔出营垒。 15·城门外。 宝蓝色的官员方阵从城门内走出,向着流民驻地前行。 16·城外。 流民的吼声震耳欲聋!卢焯嗓子暗哑,脸色灰白,他知道,眼前流民的情绪已经在失控,莫说进城,就是在城外也稳不住了! 有人喊:“弟兄们,当官的都靠不住!要我们进城连话都不能说,连屁也不能放,把我们当什么了?弟兄们!我们自己冲进城去!自己找吃的,自己找喝的!” 有人应声:“对!不靠自己就得饿死!饿死不如拼死!——弟兄们,冲进城去找活路吧——!” 流民们涌动起来,呼啸着,向着城门方向冲去。 卢焯站着的破车被挤推得几乎翻倒。 “不能这么进城——!”卢焯拼着命喊,口中溅出血来! 17·城门边。 米河领着的百官方阵沉步走来!隆隆的靴子振聋发联,尘土滚滚! 18·城外。 突然,流民们涌动的队伍停了下来。 卢焯也愣了,脸上急剧抽搐着。 “大人!”身边响起小梳子的声音,“给!”一把剪子高高地举在卢焯面前。 卢焯:“剪子?干什么用?”小梳子一只手紧紧抱着蝉儿,一只手高举着剪子:“大人!知道有个女子,叫柳含月么?”卢焯:“柳含月?我卢大人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小梳子怒上脸来:“你不想听是你的事!可这把剪子,你得收下!柳含月还让我告诉你,这把剪子是你活命的希望!也是大家活命的希望!‘卢焊:”说! 用这把剪子干什么?“”剪你的官袍!“小梳子大声道。”剪我的官袍?“卢烨震愕!小梳子:”对!剪官袍!“卢烨:”你可知道,官袍乃圣上恩赐的名器!按大清律,朝廷命官毁损官袍,是死罪!“小梳子:”流民们这么拥进城去一大人难道不也是死罪么?如果这把剪子能让流民安稳地进城,卢大人就是获了死罪,不也是死得值了么?“卢焯的眼皮猛跳着:”这官袍怎么剪?“ 小梳子:“剪成碎片!” 卢焯:“剪成碎片?” 小梳子:“对! 第98章 柳含月说了,大人将官袍剪碎,发给流民作为进城领米之券!” 卢焯又一次深深震惊了!他突然大笑起来:“这不就等于将本官的身子先割成了肉块么?——这办法好!这办法好啊!” 小梳子:“光喊好有什么用?快剪啊!”卢焯一把接过剪子,对着流民们大声喊道:“你们!都把脑袋给我转过来!!” 他的声音如响惊雷!流民们闻声回过头来。 那前行着的官员方阵越走越近。方阵在卢焯的破车前停住。 卢焯脱下身上的官袍,对着流民们动情地说道:“你们也许不会知道,朝廷命官,最器重的,不是家产,不是妻儿,而是这身袍子!因为,这身袍子来之不易! 十年寒窗,够么?不够,二十年跌打滚爬,够么?也不够!要让这身袍子陪着自己白头偕老,没有三十年、四十年的风来雨去、起早摸黑、担惊受怕、磕磕跪跪,甚至进牢出牢、扛枷披锁,不行!“ 流民们一片沉寂。官员方阵也一片死寂。 卢焯:“可是现在,我得把这身二品大臣的袍子,给剪了。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让你们手里拿着我的这片官袍,作为领米之券,凭此为证,进城后到仓门前去领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让你们信得过我!让你们不要乱! 让你们能安安稳稳地每人都领到一份粮食!——我的话,大家该都听明白了吧?听明白了就好!可是,有一条,你们还不明白!那就是,我手中的这把剪子,只要往袍子上一开剪,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给剪下了!按大清律,毁损官服者,杀无赦!“ 流民们嗡的一声议论起来。米河、高斌、许三金和百余官员的脸上,一片肃穆。 卢焯扫视着车下的人群好一会,摆了摆手,让大家静下,含着泪笑了一笑,继续道:“诸位父老乡亲,你们都是穷人,如果你们不是穷人,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正因为你们是穷人,知道饿肚子的难处,有一些私下里的话,我卢焯也就敢说了。 ——往后,你们在吃饱肚子的时候,别忘了替我留一口,到来年我卢焯一周年的时候,祭我一祭!“ 流民们有人淌起泪来。那怀有身孕的农妇跪下了,哭喊道:“卢大人!你别剪官袍了!我们听你的就是了!” 卢焯摇了摇头:“不,要剪!我卢焯是君子,君子说话,从不改口!——可惜的是,我卢焯的袍子太小,剪得再碎,也不够你们分的……”咔嚓一声,剪子往袍子上剪了下去! 人群震动!方阵中,米河默默地脱下了官袍。高斌、许三金脱下了官袍。百官们一个个脱下了官袍!官袍一件接一件高高举起!流民们动容,纷纷跪下去,地上响起一片重重的膝盖磕地声! 剪刀飞快,袍片像雪片似的纷落…… 19.通往城门的土路上。 尘头渐起,脚步声如远雷般滚来。 旁白:“发生在乾隆元年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流民案,随着一把剪子的张合而告结束。许多年以后,当米河有可能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也许会想,这个事件对于他的漫长的宦海生涯来说,并不十分精彩,但是,却再也不会有如此精彩的细节充填在别的事件之中而让他一再玩味了!因为将这些细节紧密地纫合在一起而让整个流民事件充满生死魅力的那个女人,已经远他而去,使他甚至连面对面致一次谢意的机会也没有留下!” 旁白中出现如下画面——流民们手持袍片,跟随在白衣官员们的队列后面,井然有序地庄严地向城内开去;卢焯胳膊下夹着顶戴,束着裤腿,走着;小梳子牵着马,脸上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痕;米河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卢蝉儿,在人丛中一步步走向城门…… 20.远处土冈旁。 暮色之下,土冈一片赤红。冈旁停着一辆驴车,车窗上是一张苍白而又安详的脸庞,她是柳含月…… 21.巡抚衙门外。日。 米河急步走来。一司官:“米大人!卢大人有请!”米河点了点头。 22.厢房内。 卢焯高兴地道:“米河!赈粮已经运到浙江!”米河笑:“是么?”卢焯:“还有一件好事!皇上已经颁下谕旨,念浙江官员平息流民潮有功,不再追究剪袍之事!咱们这百十多口剪了官袍的官员,死而复生了!”米河:“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卢大人,赈粮已经运到,打算如何放赈?”卢焯:“当然是办粥厂!” 米河:“依我之见,办粥厂果然要紧,可是,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卢烨一震,“快快说来,何为以工代赈?” 米河:“运河如今断流露底,正是挑浅河床、垒高河堤的大好机会!” 卢焯:“说下去!” 米河:“如今收留的流民已逾六七万人之多,若是将他们遣返故里,看来不行,灾荒未去,家中也是无工可做,回去之后难免还会出来逃荒,汇为流民;若是继续用赈灾之粮养着他们,不派义工,他们也定会因无事可做而滋生是非,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米河以为,乘此赈粮运到机会.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残者和年幼儿童外,凡是去运河做工者,按量发以口粮!这,就叫做以工代赈之法!” 卢焯笑起来:“此法甚好,可谓一石四鸟!既安定了灾民,又治理了运河,也使往后的运河漕运和灌溉有了保障!再则,也让那朝廷的赈灾之粮,有了分发的主次!” 米河:“此事,我已同高大人说过,高大人已去运河大堤,划定挑浅垒堤的地段。那新任河道营把总的许三金也已上任,可负责工程指挥和赈粮分派之事项!” 卢烨:“从明日起,我也去运河挖泥挑浅,松松这副老骨头!——对了,不知顾琮大人伤情可有好转?” 米河:“我刚从顾大人那儿来,郎中已为他接了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若是养得好,不会有大事。” 卢焯:“蝉儿房里去过么?” 米河:“昨日去过。她今日怎样?” 卢焯:“还是没开口说一句话。” 米河:“孩子不在了,伤了她的心。” 卢焯看着米河:“米河,你和蝉儿的事,到底该如何,不要再拖而不决。见过柳含月了么?” 米河:“我想今晚就回一趟米镇,见见她。” 卢焯:“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这次流民大案,要不是有她,怕是另一番光景了。米河,记住,这世上,才子难得,才女更难得,不可失之交臂啊!” 米河:“卢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含月与蝉儿之间,我该与含月结为夫妻?” 卢焯点了点头。米河看着卢焯布满皱纹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我看得出,这不是卢大人的真心话!” 23.米家老宅灵堂。夜。 庞旺跪在蒲团上,案前白烛高烧。门声轻轻一响,柳含月进来。“你来了。” 庞旺没有回头,“这么晚了,我让你来,知道为什么?”柳含月的脸雪白雪白的:“知道。”庞旺:“不,你不知道。我让你来找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老爷的事。这件事,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柳含月:“老爷没有秘密。我与老爷相处多年,从来没有发现老爷还藏着秘密,更不用说天大的秘密。”庞旺:“你真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才女么?不,你不是。你可以对京城官场上发生的一切料事如神,你也可以用最巧妙的计谋帮着米河渡过生死难关,可你却在一个人面前瞎了双眼。这个人,就是老爷!”柳含月:“老爷的事从不瞒我,更何况,他想瞒也瞒不了。庞旺,有话你就直说吧,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庞旺发出一声长长的悲笑:“我下决心半夜里把你请到这儿来,我对你就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含月,你先告诉我,你真的很敬重老爷么?”柳含月:“是老爷把我从难见大日的藏书楼接出来,他是我的恩人。我对他做下的一切事,不仅仅是敬重,而且是报恩。”庞旺:“如果我告诉你,老爷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会怪我用心残忍么?”柳含月:“你对老爷不也是忠心不二的么?为什么要揭老爷的短处呢?”庞旺:“我要向你揭开的,不是老爷的短处,而是老爷的一笔巨大的财富!”柳含月一怔:“巨大的财富?老爷清贫一生,难道还有财富留在人世?”“有!”庞旺的声音斩钉截铁,“不仅有,而且多得惊人!” 柳含月苦笑了一下:“我该走了!” 庞旺猛地回头:“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看老爷的这笔财富么?” 柳含月盯视着庞旺:“在哪?” 庞旺取过案上的白烛:“拿着!” 柳含月接过白烛。庞旺:“跟我来!” 他朝白色祭帐后的棺材走去,含月迟疑了一下,跟了过去。 24.自帐后。 庞旺双手搬开了棺盖。棺材发出咋咋的移动声。柳含月听得了自己的心在狂跳。 “好了,你自己看吧!”庞旺的声音很轻。 柳含月抬高白烛,朝格内照去。她顿时惊呆了! 棺里,根本没有老爷的尸体,而是满满大半棺材金银珠宝! “这些珠宝……哪来的?”她问庞旺,牙齿打颤。 庞旺:“我如果告诉你,这些都是老爷三十多年收受不义之财得来的,你信么?” 柳含月的身子在颤抖,眼里蓄满了震惊和恐惧。 这是信任被彻底粉碎后才会有的震惊!这是遭受最可耻的欺骗后才会有的恐惧! 她扔下白烛,奔出了灵堂。 庞旺在她身后突然发出了骇人的大笑:“嘿嘿嘿嘿……” 25·长长的运河大堤。夜。 驴车在巨大的月轮下缓行,幽幽发光,像一辆银子打成的车。 木车轮子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颠簸着。 26·一顶石桥。 驴车在石桥前停下。 第99章 一身素白的柳含月下了车,向桥上走去。 桥下,那盏白灯笼被一棵树挂着,已经残破不堪。 含月站在桥顶,朝着来路看了一会,然后向桥下走去。 27.米家老宅外。深夜。 米河下马。牛大灶接过马缰:“少爷回来了?”米河急步走进大门。 28·宅楼内。 米河穿过曲廊和院子,向柳含月住的厢房快步走来。 厢房无灯,门关闭着。米河在门外轻声喊:“含月!含月!” 无人答应。他推开了门。 29·柳含月房内。 房里月光斑斓,人影皆无。 几上,一局残棋,两盅冷茶;书案上,香炉里插着的线香已是燃尽,一本翻开的书在被风轻轻掀着。米河的目光落上窗前的那把瑶琴。他的眼睛狂跳起来。琴弦皆断! 30·宅廊间。 米河急步奔走着,寻喊:“含月——一!含月——一!” 回答他的只有籁籁的穿廊风声。 他奔上楼去。 31·柳品月房。 门猛地推开,米河喊:“品月!品月!”房里也无人,桌上,那一卷卷诗稿被门外涌人的风吹起,一页页飘了起来。 32·小梳子房。 门开着,屋里一片零乱,小梳子的那只大布袋扔在桌上。 “小梳子!小梳子!”米河喊。 小梳子也不在!米河转着身子,四寻着,奔出房门。 33·庞旺房内。 桌上一支长长的白蜡烛点着,烛火摇颤。 “庞旺!”米河推门进来。 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床帐后头移了出来,投在地上。 这是庞旺的影子!米河:“庞旺!告诉我,柳含月去哪了?” 影子无声。米河重声:“告诉我,柳含月去哪了?柳品月去哪了?小梳子去哪了?” 影子仍然无声。米河一把撩起垂帐,顿时怔住了——“影子”是庞旺挂着的长衫!那长衫上,深深插着一把尖刀! 定格。 第29集 l·米家老宅外。夜。 马长嘶一声,重重扬起前蹄。米河猛勒过马头,向着运河方向驰去。牛大灶哭着喊:“少爷!要是找不到,你可得回来啊!”马消失在黑暗中。 2.米宅灵堂外。 牛大灶打着灯笼匆匆走来,嘴里一个劲地念着:“老爷开眼,千万别让米家出事了!老爷开眼……” 灵堂的门关着,他推开了门。刚踏进门,他大吃一惊。庞旺跪在蒲团上!“庞管家!”牛大灶惊声,“你……你怎么在这里?”庞旺没有转身,声音沉沉的:“庞旺是伺候老爷的!” 牛大灶:“少爷来过了!没找见柳含月,又走了!” 庞旺:“他不该走。” 牛大灶:“你是说,少爷不该去找柳含月?” 庞旺:“是的,他不该找!” 牛大灶:“为什么?”庞旺:“因为他找不到!” 3.旷野上。 米河鞭马狂奔,喊:“含月——!含月——!” 4.灵堂里。 牛大灶:“庞管家,你一定知道柳含月去哪了,不是么?” 庞旺没有回答。牛大灶几乎要哭了:“庞管家!你就告诉我吧!我也好给少爷送个信去!——大灶给你下跪了!”“别跪!”庞旺的身子在蒲团上挺得笔直,“你看这案上,站着的是什么?”牛大灶抬脸朝供案看去,案头立着一支白蜡烛。 “是蜡烛,白蜡烛!”大灶说。 庞旺:“白蜡烛是什么做的?” 牛大灶:“蜡做的。” 庞旺:“像蜡做的么?我看不像!你再看看,它像不像一根骨头,一根人的骨头?”牛大灶又看看白蜡烛,心里一惊,这白烛果真有点像人骨。他颤着声道:“庞管家,别说了!快告诉我吧,柳含月去哪了!” 庞旺:“找到她不难!”牛大灶急声:“在哪?” 庞旺猛地回过脸来:“在蜡烛里!”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短柄斧子! 牛大灶大惊,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到门边,疯了似的转身奔出了灵堂。“嘿嘿嘿嘿……”庞旺冰冷的笑声令人心颤。 5.巡抚衙门。日。 米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摇摇晃晃走来。一司官急忙扶住米河:“米大人,你喝酒了?”米河:“我从不喝酒。卢大人还在么?‘那司官:”卢大人去运河大堤了。“米河:”卢小姐还在屋里?“ 那司官:“米大人走了三天,卢小姐的房里就一直没动静。” “是么?”米河道,突然打了个寒颤,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司官:“卢小姐房里好几天没动静了!” 米河一把推开司官,向深深的院坪奔去。 6.一间厢房外。 房门紧闭着,米河伸手推门,收回了手,稳着声音喊:“蝉儿!蝉儿!”房里没有声音,他推开了门。 一片白色的阳光推拥着米河一同扑进房来。 7·厢房内。 床头,默默地坐着被阳光染得雪白的卢蝉儿。 米河长长舒了口气,苦笑道:“蝉儿,我米河愈来愈感到骇怕了,你们……正在一个个离开我。” 蝉儿的声音很轻:“你们是谁?” 米河:“是你,是柳含月,是柳品月,是小梳子!” 蝉儿:“只有离开了你,你才会知道谁也没有离开。” 米河一惊:“再说一遍!” 蝉儿:“小梳子告诉过我,你小时候,在自己怀里孵过一只鸟,后来,这只鸟飞走了,是么?” 米河:“有这事。” 蝉儿:“鸟儿飞走了,可这只鸟儿永远让你记住了。” 米河:“你是说,你也要……飞走?” 蝉儿:“我如果能飞走,现在你已经找不到我了。” 米河:“你不会再离开我,是么?” 蝉儿:“昨天我还是这么想的,我卢蝉儿,与父亲、与小梳子、与你米河,还有柳含月,一起经历了那么一场生生死死,我该真正长大成人了,我也许真的该留下不走了,该像一只鸟那样有个自己的案了。可是,就在刚才,我的主意变了。” 米河惊:“为什么?”蝉儿:“小梳子刚刚来过。” “小梳子?”米河又一惊,“小梳子来过了?她告诉了你什么?” 蝉儿:“她说,柳含月不见了。”米河:“是的,我已经找了她三天!” 蝉儿:“你不必再找。”米河:“为什么?” 蝉儿:“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女人。” 米河:“我不懂得什么是女人?” 蝉儿:“对,你不懂得。如果你懂得什么是女人,你就不会再去找她。”米河大声地喊起来:“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 蝉儿:“因为,她不会再让你找到!” “不!”米河喊道,“她应该知道,哪怕她厌恶我米河,恨我米河,也该给我一个跪谢的机会!如果没有她,米河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光是我米河,还有你父亲,你卢蝉儿,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不在世上了!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你们卢家的救命恩人,大家的救命恩人!我得在她面前老老实实地跪下,对她说一句谢恩的话!” 蝉儿:“在她心里,你已经跪过了!” 米河一怔:“我已经跪过了?” 蝉儿:“在你父亲归灵的那个晚上,你就跪在她身边。而且,你和她都穿上了婚衣!这对她来说,已经够了!够了!” 米河:“不!你怎么知道柳含月会这么想?” 蝉儿的眼里闪起泪影:“因为我也是女人!一个像她一样爱着你的女人!” 8.杭州灵隐寺。日。 “灵变飞来”的大匾高悬在大雄宝殿。柳品月在向僧人打听着姐姐的下落。僧人摇了摇头。柳品月失望地告辞,僧人双掌合十相送。 9.六和塔。日。 小梳子飞跑着抬级而上,奔向塔门。 她冲入塔内,盘旋而上的塔梯空空荡荡,令人目眩。 10.宝石山上。日。 一条山径上,小梳子奔向山顶的宝塔。 另条山径上,柳品月向着山顶快步走来。 “含月——!你在哪?” “姐姐——!你在哪?” 保淑塔前,两人相遇。两人默默地站停,默默地相望。泪水在两人的脸上同时淌了下来。 11.运河边。日。 骄阳下,一只巨大的石墩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地! 十八根臂粗的麻绳拴在石墩的洞眼里,随着一声号子,麻绳像打开一把巨形大伞似的撑圆,那石墩便又腾空而起,重重地从天而降!在这蜿蜒的运河大堤上,到处是挖河筑堤、打夯压坝的乡民。 一面滚着黄穗的大旗高高挂在杆子上,旗面上绣着四个大字:“以工代赈”。 卢焯光着背,缩着裤腿,在河底挖着河泥。 他操锄的动作熟练而有力,干瘦的脊梁上肌肉一校棱拱动着。 堤上有人喊:“许大人来了!” 卢焯抬起汗淋淋的脸,眯着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的眼睛,朝堤上看去。一匹高头大马驰来,一身锦袍的许三金滚下马鞍,对着干活的乡民暴声喊:“都好好于活! 谁偷懒,谁就别想领到赈粮!“乡民们拼命干起活来。 “卢大人!”许三金看见了卢焯,谦恭地笑着,奔下河堤。 卢焯拄着锄把,问道:“许三金,听说,你把邻近几座粥厂都撤了,合在米镇开了个大粥厂,有这事么?” 许三金把一块帕子递给卢熄:“大人您擦擦汗!——这事是这样的,那设在八都、九堡和荷花港的粥厂,天天有人抢粥,几口大锅都被砸了!下官为了让灾民都能沐浴皇恩,[奇/书\/网-整.理'-提=.供]就把几座粥厂都搬到了米镇,派了重兵守着棚子守着锅,到了放粥的时辰,下官还亲自去管着!这办法也真灵,领粥的谁也没敢闹事!” 卢膊:“那运到的赈粮都还在马车上?” 许三金:“我已派人将赈粮入库了!” 卢焯:“多派几个守军到库房去守着,这赈粮可都是人命哪!不可出一点差池,明白么?” 第100章 许三金:“卢大人放心,这赈粮一粒都少不了!” 12.堤上。日。 小刀子托着草帽,帽里放着一只碗,碗里是几块肉。 挎着刀巡视着的一个兵卒喊:“小刀子,拿着什么呢?” 小刀子用手捂着碗:“没、没什么!” 没等说完,他拔腿就朝远处的一个草棚子跑去。 13.草棚里。 高斌和米河偏在一张大图前,在商量着什么。 米河:“高大人,才几天就垒了十多里堤岸,再这么干上一月两月,杭州这一路运河大堤都能挑高了!” 高斌苦笑着,操过一把大扇子扇着肚子:“说实话,我可不想再等上一月两月,天再不下雨,秋粮就真的别指望补种了。真要是种不上秋粮,赈粮又吃空了,挨到来年春天,又得出大事啊!” 米河的脸色也沉重起来:“这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呢?” 高斌叹了声:“”我是属龙的,可就是变不成播雨的龙啊。 米河笑:“高大人说这话,要是让朝里的人听去了,你高大人的顶戴,怕是又该轻了。——对了,那六老头的事过去好多日子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不会再有事了吧?” 高斌笑着摇摇头:“不见得。我为官多年,有个心得,越是想着不出事,那事儿就越要找你!就像赶马蜂似的,越躲越挨螫!” “高大人!高大人!”竹门外响起小刀子的声音,“我给你送肉来了!”竹门推开,小刀子进来。“米大人也在?” 小刀子:“高大人,这可是老鼠肉!” 一块肉已经在高斌的嘴里,听得小刀子这么说,高斌的嘴僵住了:“我可是属鼠的!这不在吃自己么?”米河笑:“高大人刚才还说自己属龙,这会儿又变成属鼠了,再变,怕是变成属鸡了!” “属鸡好哇!”高斌笑道,“你斩了我,不就吃上鸡肉了?” 米河笑着摇头:“这世上能让你高大人犯愁的事,怕是没有。” 高斌吃着鼠肉:“怎么没有?天不下雨,我不愁?肚里没粮没菜,我不愁?--对了刀子,这碗鼠肉哪来的?” 小刀子:“给县衙门看粮仓的鼠爷给的!” “鼠爷?”米河吃着鼠肉的嘴也停住了。 14.钱塘县粮仓。夜。 一把巨大的树权做的弹弓张开,牛筋绷得笔直。 啪的一声响,仓洞口的一头老鼠脑袋炸烂了。 打鼠的是鼠爷。鼠爷拾起鼠,往腰带上的一排铁钩子上一挂,沿着仓墙向另个角落猫身走去。挂在他腰带上的老鼠有七八只,晃晃荡荡的。 15.粮仓外。 几个黑衣人贴着土沟,向仓房摸来。 黑衣人身手利索地窜出沟,朝仓房大门扑去。 16.仓门附近。 在候着老鼠的鼠爷突然听到什么声音,警觉起来,收了弹弓,贴着墙角向那仓门方向偷偷望去。那几个黑衣短打扮的人张望着,已摸到了仓门。为首的那人看看四下无人,掏出个铁家伙对着大锁用力一撬,将仓门撬开了,头一偏,那身后的黑衣人间进仓去。 鼠爷皱起了眉。不一会,黑衣人扛着米袋从仓里出来。米袋上写着“赈灾”两个大红字。鼠爷贴着墙,向仓门挪去。他看清了,大门外的河堤上,停着一辆马车,那几个黑衣人正把米袋扔到车上。鼠爷从地上拾起了一颗大石子,裹进弓皮。那开仓门的黑衣人站在门旁,连连摆着手,让人快扛。鼠爷慢慢抬起了手。弹弓张开,牛筋绷紧。突然,他的身子往后一挫,两眼发起直来,一把尖刀捅入了他的后背,血大股大股地涌出!鼠爷的身子摇晃起来,手猛地一用力,那弹弓上松下的牛筋又绷直了,一声飞石的呼啸从他手中传出,紧接着便听得那守门的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叫,眉心出现了一个黑圆的窟窿,往后重重地倒了下去。与黑衣人同时倒下的是鼠爷。挂在鼠爷腰上的死鼠,被血染得通红! 17.粮仓大门外。晨。 十来个衙役和兵丁守在通堤的土路两旁。 米河急马驰来,下马。他急步走进大门。 18.仓门前。 地上,躺着鼠爷。米河抱起鼠爷,大声喊:“鼠爷!鼠爷!” 鼠爷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嘴里涌着血:“米……米大人……小、小刀子说…… 你、你和高大人……都吃、吃鼠肉了……“ 米河喊:“来人哪!快去叫衙医!快!”鼠爷摇摇头:“不用了……鼠爷…… 打了一辈子鼠……到头来……得死在……死在鼠辈手里……“ 米河急声:“鼠爷!杀你的人是谁?” 鼠爷的眼睛浑浊起来:“是……是……是鼠……” 鼠爷的话没说完,抓着大弹弓的手一松,弹弓落地。 “鼠爷!鼠爷!”米河狂声喊。鼠爷的眼睛没有合上。米河抬起颤着的手,轻轻合上了鼠爷的双眼。他放下鼠爷,站了起来。他朝躺在仓门旁的那具死尸一步步走去。死尸仰脸躺着,额头一个深深的黑洞。 这是一张让人熟悉的脸!“王凤林?”米河失声! 19.县衙门大堂外。日。 马蹄急响,许三金策马而来,身后是一辆装着失窃赈粮的马车,十来个行役押着那几个盗粮的黑衣人。 许三金下马,对着衙役高声道:“把这些王八蛋往死牢里锁了!等老子回禀了米大人,亲自来剥他们的皮!”黑衣人哭喊起来:“老爷饶命啊!这都是凤爷让干的!老爷饶命啊!”许三金狠声:“还凤爷呐!你们跟着凤爷有好果子吃?想当初,老子就当过凤爷的小跟班!结果呢,差点当上人贩子!他风爷有今日的下场,是他命该如此!你们替他垫背,活该!——都等着吧!老子一会就来活剥你们!他妈的,你们要是下辈子再做人,就得记着!这世上什么都好偷,就是赈灾的粮食不能偷!” 20、燥尘飞扬的土路上。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着杭州方向驶来。 后头的马车上载着一口红棺材。不用说,这是刘统勋的马车。 21.杭州巡抚衙门厢房内。夜。 刘统勋又黑又瘦,脸上胡子拉碴的,对米河道:“我走之后,你与卢大人、顾大人、高大人在浙江办的这几件事,件件是大手笔。尤其是处理流民一案,真是惊天动地啊!我已见到邸报,说你领着百多位文武官员,用脑袋撞城门的时候,就像将军血战沙场一般!你有这等勇气,是我没想到的。我一直以为,你米河足智多谋,当属羽扇纶巾之土,可未曾想到,你这钱塘秀才,竟也有这般视死如归的丈夫气概。” 米河:“刘大人,双层仓一案,都查清了?” 刘统勋脸色凝重起来:“此案快结了。可有件事你绝对想不到。” 米河:“什么事?”刘统勋:“真不知如何向你开口。” 米河:“刘大人这是信不过我米河?” “不,”刘统勋踱着,回过脸来,“正因为我信得过你,才一到杭州就先召你来见。”米河从刘统勋脸上捕捉到了什么:“此事,莫非与我米河有关?”刘统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我要是说了,你受得了么?” 米河:“生死之关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事受不了的?” 刘统勋:“这件事,可比过生死关还难!——你听着,我说了之后,你立即办两件事!” 米河:“什么事?” 刘统勋:“找水给自己洗把脸,然后找到庞旺!” 米河点头。刘统勋关上门窗,在米河面前又迟疑了一下,颤声道:“你父亲米汝成,是巨贪!” “你说什么?”米河震惊,“我父亲是巨贪?” 刘统勋:“而且是大清国前所未有的巨贪!” 米河的脸苍白了:“这怎么可能呢?父亲这辈子连条新裤也没穿过!” 刘统勋:“我与你父亲是莫逆之交,他居然将我也给骗过了!” 米河摇着头:“不,我不信!” 刘统勋:“别说你不信,我更不信!可是,证据确凿,不由你我不信!你看! 这案上厚厚的一叠证词,都证明你父亲有罪!“ 米河脸上失血了,苍白得怕人。“告诉我,父亲是如何贪婪的?”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清。 刘统勋:“双层仓!此法正是他自己发明!用双层仓瞒报存粮,而将没有人仓的粮食转入各个米行,收取暴利。” 米河:“不对!揭露双层仓秘密的,正是我父亲自己!他总不会贼喊捉贼吧?” 刘统勋:“是啊,我也这么想!这也肯定是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能解开这个秘密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庞旺!” 22.米家灵堂。夜。 门猛地推开,米河走了进来。庞旺跪在蒲团上,腰板笔直,一动不动。供桌上,白烛摇着惨淡的烛光。“告诉我!”米河站在庞旺身后,镇静地道,“把我父亲的一切都告诉我!” 庞旺:“如果你父亲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他才能守住这个最大的秘密。” 米河:“告诉我,父亲侵贪了多少财产?” 庞旺:“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处理这笔财产。” 米河冷冷一笑:“父亲决不会想到,他的儿子会将他吞来的不义之财,全部公之于世!” 庞旺:“不,他想到了!” 米河:“他决不会想到!如果他能想到,就不会这么贪婪了!” 庞旺:“错了!他正是要你这么做!” “你说什么?”米河震愕,“他正是要我这么做?” 庞旺:“他向刘统勋透露双层仓的秘密,就是为了让刘统勋把这个秘密解开,将他这几十年得到的不义之财暴露无遗!” 米河:“他为什么要这样?” 庞旺:“为你!” “为我?”米河又一次震惊。 庞旺:“他要用这些不义之财做你的垫脚石!让你拿着它向朝廷请功,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而从此仕途坦荡!” 第101章 米河发出一声冰冷的笑声:“难道早在几十年前,他开始敛财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步?” 庞旺:“不!是他得知你帮助卢焯破了孙敬山一案的时候才想到的!因为他已经看出,(奇书网|isuu.)你不可能收受这批财产!” 米河长长舒了口气:“明白了,都明白了!刘统勋大人想不明白的事,我也明白了!” “不!还有一件事,你不明白!”庞旺提高了声音,“那就是你父亲的财宝到底藏在哪里!” 米河摇了摇头,看着那高挂着的白帐:“我知道在哪里了!” 庞旺:“在哪里?” 米河:“在你面前!” 庞旺狞然一笑:“你真的非常聪明!告诉我,怎么知道的?” 米河:“只有守财奴才会这么一步不离地跪在藏财宝的地方!” 庞旺:“看错我了!庞旺不是守财奴,而是守财狗。” 米河:“是的,你像我父亲的一条狗!” 庞旺:“三十八年前,你父亲在雪地里给过我一块麦饼和一堆火。当我死里逃生后,就成了他的狗!一条最忠诚的狗!” 米河:“你是想告诉我,你完全可以把这笔财宝归为己有,可你没有这么做?” 庞旺:“是的!正因为是狗,才不贪财,只为主人守财!” 米河:“你不觉得这一辈子做狗,很可怜么?” 庞旺抬起了脸,看着米河:“你真觉得我可怜?” 米河:“你的眼睛里布满了可怜的目光!” 庞旺笑了起来:“你看错了!这是我在可怜你!” 米河冷声:“可怜我?我值得你可怜么?” 庞旺收起笑容,狞厉地道:“可怜你有眼无珠!” 突然,供案上的烛火被风吹灭。庞旺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凄惨的长叹:“她走了……” 米河:“谁走了?” 庞旺的声音令人心悸:“柳含月!” 米河:“她在哪?” 庞旺:“大成蜡行!” 米河转身奔出了灵堂! 23.杭州一条深巷中。 米河策马奔来。石板路上火星四溅!马在一块挂着“大成蜡行”匾额的门前停住。米河飞身下马,奔进蜡行。 24.“大成蜡行”熬蜡作坊。 米河奔了进来,立即就被浓稠的白烟裹住。巨大的熬蜡大锅占据了作坊的大半个屋子,锅上横跨着一座用粗圆木搭成的脚架,几个蜡工把大块大块的蜡坨抬上脚架后,轰隆隆地往那沸腾着蜡水的大锅内倒去。锅沿上挖着十来道砖沟,接着一根根竹管,透明的蜡水流出竹管口子,向着那木头模子流去,一群男人大汗淋漓地将灌满蜡水的木模搬起,扔到一口口大水缸里,不一会,将结了冻的木模拍开,水缸里便浮起一支支白色的大佛烛。 匠人们给大佛烛上色。大佛烛变成了一支支红烛。米河穿行在滚滚的白烟中,嘶声大喊:“含月!含月!”没有柳含月的影子。米河向另口大锅奔去。“是米少爷!是米少爷!”白烟中,响起小梳子的声音。米河回身,见小梳子、柳品月从烟里钻了出来。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米河大声问。小梳子大声回答:“是庞旺告诉我和品月,含月姐姐在这里!”米河厉声:“告诉我!如果含月到这儿来,她想干什么,你们知道么?”小梳子:“不知道!”米河把脸转向柳品月:“品月!你说,你姐姐要是来这儿,她会干什么?会干什么?”柳品月眼里满是泪水:“米少爷,别问了!这里没有含月姐姐!” “快找!”米河喊。 三人四处寻找。米河喊:“含月!含月!” 小梳子和品月也急喊:“含月姐姐!姐姐!姐姐!” 没有柳含月的回答声。突然,米河看到了什么,往脚架上攀去。圆木发出嘎嘎的响声。脚架上插着一盏白灯笼!米河上了脚架,脸上升腾着滚滚白雾,探着身子将白灯笼摘了下来。白灯笼里插着一支白色的蜡烛!“轰!”熬蜡大锅里一声巨响,一堆蜡坨倾下大锅,厚稠雪白的蜡水冲天而起!“含月——!”米河屏声嘶喊,“你在哪——?”泼起的蜡水淋漓而下,米河的身上立即像积雪似的白了!一个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抱住米河的是小梳子! “含月——!”米河狂声大喊,“你在哪?你出来啊——!” 高高的房梁上,那正在变硬的蜡水像冰锥似的挂着! 25.运河边河神庙里。 一把剪刀剪下了一缕青丝。剃度完的柳品月从跪着的蒲团上抬起了脸。她的脸苍白如蜡。与她跪在一起的是小梳子。老尼放下剪子,念了声佛号,合掌道:“佛门无泪,将脸上的泪水拭净吧。”把一块白布递给了柳品月。 柳品月轻轻拭了拭眼睛,道:“我把姐姐也带来了,请为我姐姐剃度。” 老尼:“你姐姐难道真的化成了这支大红烛?” 柳品月:“姐姐她本是愿意化成一支烛的,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已是将她的身子在蜡锅里化成了烛水,凝成了这支大烛!” 老尼:“真要是如此,也是她的造化了。人世间有化蝶的人,想必也有化烛的人。莫管是化蝶还是化烛,她们都是入了化境的。好吧,让老衲见见她吧!” 小梳子从蒲团上站起,走到供案前。一块大红布遮盖着一个“人”。这红布让人想起新娘的盖头。小梳子轻轻掀起了红布。红布滑落。露出的是一支通体透明的巨大的红烛!老尼重又取起剪子,起到红烛前,诵了句佛号,象征性地抬剪修了修烛头上的火绒,放下剪,对着红烛合掌道:“身化红烛,便也是长生了。可你尘缘未断,不甘寂寞,会有人来将你点燃的。三月之后,烛火熄灭,才是你归定佛门之日。阿弥陀佛!” 小梳子的声音哑哑的:“师父,你是说,含月姐姐化成了烛,还会有人来将它点亮的?” 老尼:“不点亮,就不是烛了。” 小梳子:“那……点亮它的会是谁呢?” 老尼:“此人,定是与她有情之人。” 小梳子:“与含月姐姐有情的,除了米少爷、我和品月姐姐,还会有谁?”老尼:“来了便知道了。”说罢,向殿后退去。 庙门声轻轻一响。柳品月和小梳子回头。进庙来的是庞旺! 26.土路上。夜。 一辆马车在狂奔着。车内,坐着米河和卢蝉儿。 27.庙殿内。 泪水满面的庞旺看着红烛,眼睛一动不动,牙咬得铁紧。 柳品月颤声:“庞管家,你本不该带着含月到钱塘来的。” 庞旺:“天意不可违!” 柳品月:“含月为情而死,这也是天意么?” 庞旺:“她本无情!”柳品月:“你说含月本是无情之人?” 庞旺:“她若是有情,就不该这样!” 柳品月:“含月知道蝉儿姑娘怀着了米少爷的孩子后,就知道自己只有离开这个人世,才能成全他们。含月别无选择。” 庞旺:“不!她可以选择!她可以杀了卢蝉儿!” 小梳子叫起来:“你说什么?要含月姐姐去杀蝉儿?” 庞旺:“我给她一把尖刀。可是,她将这把尖刀插进了我挂在房里的一件衣服上!” 小梳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庞旺:“她在告诉我,我庞旺,必须死!”小梳子惊:“她要你死?” 庞旺:“对!她知道,要让米河和卢蝉儿活,我必须死!” 小梳子:“你……你真的会死么?” 庞旺:“会死!‘小梳子:”为什么?“ 庞旺沉默了一会,一字一进:“因为……这个世上,只有我真正在爱她!” 小梳子和柳品月震惊。庞旺伸出手,从一旁烛台上插着的燃烛中重重地拔了一支出来,抬起手,将火苗伸向大红烛。 “你!”小梳子惊叫起来,“你怎么要把含月姐姐点了?” 柳品月:“不,点吧!师父刚才说的话,应验了。” 大红烛的火绒被点着了,烛首跳起一朵大大的心形的火苗! 小梳子和柳品月看着火苗,泪如雨下。 小梳子摇着头,哺声:“为什么要点着它啊……为什么?” 庞旺:“为米少爷!”小梳子:“为米少爷?” 庞旺:“她化身为烛,就是为了完成最后一件心愿。” 小梳子:“什么心愿?” 庞旺:“照着米少爷上路!”说罢,庞旺转身向庙门外走去。 柳品月急喊:“庞管家,你去哪?” 庞旺站停了:“见到米河,告诉他,到他父亲的灵前来见我!” 他直着僵硬的身子走出了庙门。柳品月和小梳子向大红烛看去,烛身上,第一道红红的烛泪挂了下来…… 28.土路上。黎明。 载着米河和蝉儿的马车狂奔着。苍白的曙色勾勒出一道高丘,丘顶上,站着明灯法师。法师的袈裟在风中猎猎作响。 29.庙内。日。 米河和蝉儿进来。米河走近大红烛,久久地看着,哺声:“不,这不是她!不是她!” 又一道烛泪泪泪流下。“不,是她,是含月姐姐!”蝉儿自语道,默默走到烛边,抚了抚烛身,跪了下去。 米河猛地抬起头:“谁点燃的?”柳品月:“庞旺。” 米河惊声:“庞旺?庞旺来过了?” 柳品月:“来过了。”米河:“告诉我!他为什么要点燃?为什么?” 柳品月:“为了你。”米河:“为了我?” 柳品月:“为了你!为你上路的时候照一照路。” “上路?”米河更惊了,“上什么路?” “米少爷!”小梳子突然哭着大声道,“你不要再问了!含月姐姐为了你好好上路,做的事难道还少么!她本想一辈子陪伴着你,一辈子和你一起走,可是,她办不到!办不到啊!因为,你没有给她机会,谁也没有给她机会!……含月姐姐是没有办法才化成一支蜡烛的啊! 第102章 她知道,只能这样,才能尽到妻子的责任,才能陪伴你……白头……到老!……米少爷啊米少爷,自从那天她和你在灵堂上成了亲,她就把你当成她的丈夫了啊!可你,给了她什么?你陪她吃过一顿饭么?你问过她一声冷热么?你给她铺过一次床么?你……你给她梳过一次头么?没有啊,没有! 真的没有,我都看在眼里了啊!可她呢,知道你心里不爱她,不是因为你的过错,而是你心里有很大很大的难处!当她知道蝉儿怀着你的孩子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怪你,而是想着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你们俩!……米少爷啊,含月真的是太善良了啊,她可以有好多好多种死法,可她选择了最痛苦的死——一跳进熬蜡大锅!!她直到死也想着要为你照亮啊!……米少爷,你抬头再看看,含月姐姐……在哭了……她在哭……“ 泪水涌流的米河朝红烛看去,一道道通红的烛泪也在缓缓地滑流。噗!一束青丝扔在了大红烛的面前。米河回首,震惊了。跪着的蝉儿手里握着剪子,长长的头发已被她剪了下来!“蝉儿!”米河一把抱住蝉儿,“她不是含月啊!不是啊!她还没有死!她还活着!”蝉儿的声音极其平静:“米少爷,从今天起,我和品月…… 一起陪伴她了。“又一道长长的烛泪婉蜒流下…… 30.米家灵堂。夜。 门重重地推开,米河挟着一股风走了进来。 就像上次见到的情景一样,庞旺直着腰跪在灵前的蒲团上。 “我在等你!”庞旺的声音很低,仿佛从地底冒上来。 米河:“为什么等我?”庞旺:“我想听你说一句话。” 米河:“什么话?”庞旺:“告诉我,你恨你父亲么?” 米河沉默。庞旺:“我知道你恨。而且,我还知道,你会把你父亲的这一棺材财宝,连同他的恶名,一起送往京城,向皇上请罪。” 米河沉声:“是的,我会这么做。” 庞旺笑了笑:“这样做就对了。” 米河:“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问?” 庞旺:“我只有问明白了,才能让自己作最后的解脱。” 米河:“你要离开这里?” 庞旺:“要离开。我走之前,也有一句话要留给你。这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得说。——记住,作为臣子,你可以恨父亲;但作为儿子,你不该恨父亲!你父亲直到死,还在爱着你!” 噗,一声问响,庞旺的双手突然往上一抬,眉心间砸人一把斧头!一道鲜血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淌。米河没有任何震惊,脸色格外的平静。经历了过多震惊的人,一旦平静下来,连目光也是平和的。 米河的目光从庞旺的额间平静地抬起,渐渐望向父亲的灵枢…… 31.巡抚衙门宽大的院坪。日。 在刘统勋等一干官员的监视下,灵枢轰然打开!满满一棺金银珠宝!官员们一脸震惊,发出哦的一声惊呼。监督开棺的刘统勋脸上却是不露声色,从棺内慢慢收回目光,在官员中寻望起来。人丛中没有米河的影子。刘统勋皱眉,问属员:“米河呢?” 32.河神庙里。日。 米河捧着父亲的遗像,久久地站在柳含月的大烛前。 烛火燃着,火苗发红。米河高高抬起手,把父亲的遗像向火苗伸去。遗像点着了,纸卷在米河的手中一点点燃烧起来。“米汝成”在蜷缩、变黑、化灰…… 大烛上,一行长长的烛泪在悄然滑落…… 33.运河边干燥的旷野。日。 飞扬的尘土中,刘统勋和米河对视着,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尘土如烟,扑打着脸面。许久,刘统勋从抽里取出一张纸片交给米河,道:“这是庞旺放在棺中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你父亲在北京的葬身之处。”米河看了看,抬起脸:“葬在枣树林?这么说,如果我奏请皇上开棺鞭尸,可以找到我父亲的尸体了。” 刘统勋:“你真要这么做?”米河点点头。 刘统勋又取出一个发黄的册子,迟疑了一下,双手递给米河。 米河:“这是什么?” 刘统勋:“这也是从你父亲的棺材中找到的。在这个册子上,记着他每笔不义之财的来历!”用眼睛盯视着米河。 米河察觉到什么:“为什么这样看我?” 刘统勋:“在这本册子里,还记录着一串受贿官员的名字和受贿的数额!” 米河惊:“是么?都记着谁?” 刘统勋沉默,一脸凝霜。米河:“怎么不说话了?” 刘统勋:“别的名字你可以不看,可有一个人的名字,你不能不看!” “谁?”米河急问。刘统勋:“把册子翻到第九页。” 米河怔愣了一会,翻开册子。猛地,他的眼睛仿佛有针在戳着,痛苦地眯缝了起来。“卢焯?”米河惊声。 定格。 第30集 1.深深的井洞里。日。 呸,一口唾沫吐在一张长着厚茧的手掌上,这只手握紧了短柄锄,用力挖土。 他是卢焯。头顶井口探进一张脸,喊:“卢大人!米大人找!”卢焯抬起脸,道:“让米大人等一会,挖满这筐泥,我就上来!”他沉下身,又挖了起来。 2.运河高堤上。日。 米河脸色发青,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目看着站在面前的卢焯。卢焯:“你今日怎么了,像斗鸡似的?” 米河:“卢大人!我父亲的事,你知道了么?” 卢焯:“知道了。真没有想到,你父亲会是这样的人。刚才挖井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件事,那些贪官们,比如苗宗舒、潘世贵这些人,贪了那么多钱财,为着什么呢?不就为着活着的时候,享受个富贵荣华么?可你爹呢,不是这样的人。他一辈子受着穷,靠那每年几百两养廉银子过日子,连件像样的袍子也穿不上。我对刘统勋大人说过,这几千上万号文武官员当中,最清贫的,你爹也怕是算得上一个了。 再比如那田文镜,他身后围着的,大多是些贪官污吏,他这个人不贪,我卢焯就是不信!可真的没想到,田文镜倒没出事,你父亲出事了,而且还……唉,你父亲要这么多金银财宝干吗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自己又花不上,往棺材里藏,这又何苦呢?……“ “卢大人!我来找你,不是来评说我父亲的!”米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逼视着卢焯的眼睛,“你能回答我一句话么?” 卢焯搓着手掌,泥屑纷落:“你要我回答你什么话?” 米河:“你对我发个誓,回答的是真话!” 卢焯笑笑:“你今日是怎么了?——好吧,我发誓,我对你有什么说什么,没半句虚的!” 米河的目光逼得更近了些:“你说,你是贪官么?” 卢焯一愣,旋即笑起来:“你看我像贪官么?” 米河:“不像!可是,我父亲也不像!” 卢焯收敛起笑容:“米河,你听到什么流言了,是么?” 米河:“你还没有回答我!” 卢焯:“你要我怎么回答?” 米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你把这块石头拿着!” 卢焊接过石头,不解地看着米河。米河:“我知道,要让一个官员说明白自己是清还是浊,很难!你,可以不用开这个口。如果你敢发誓自己是清白的,是问心无愧的,是经得起九查十考的,那你就把这块石头扔了!扔得老远!如果你不敢发这个誓,觉得自己是贪赃的,是问心有愧的,是经不起九查十考的,那你就用这块石头,往自己的脑袋上重重砸上去!砸得血流满面!!” 卢焯的脸色重了起来:“米河,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米河大声:“别问出什么事!问你自己!问你自己!!” 卢焯看着满脸通红的米河,沉默。 四目相对!远处,正在西坠的太阳浑圆而硕大! 四目逼视!远处,黑色的流云在通红的日轮上横渡! 卢焯的手抬了起来。米河的脸在痛苦地抽搐。卢焯的手又垂了下去。手指一松,石头砰然落地。米河的脸上露出了振奋的笑容。他一下抱住了卢烨!卢焯的眼里隐隐闪过一道痛楚的暗影…… 3.刘统勋房内。夜。 米河兴奋地进来,大声:“刘大人!我问过卢大人了,他不是贪官!不是贪官! 我父亲在诬陷他!“ 刘统勋在案前抬起脸:“坐,坐下说。”米河坐下。 刘统勋把手边的一张纸递给米河:“你看看,这是什么?” 米河接过纸看了看,抬起脸:“借据?” 刘统勋:“是借据,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借据。你再看看,盖在上面的私印,是谁的。” 米河将纸片凑近灯光,看了一会,失声:“卢焯?” 刘统勋点了点头。米河的脸色又煞白了:“这借据是哪来的?” 刘统勋:“是今天刚从浙江富阳的一个叫杜七爷的富户那儿查到的!按大清律,京官向富商借银超过三千两,以索贿贪赃定罪!卢大人借银一万二千两,已够得上……” 米河急声:“够得上什么?” “杀头!”刘统勋嘴里重重蹦出两个字。 米河惊呆,失神地站了起来。他身子摇摇晃晃地向门边走去。 刘统勋:“你要去哪?”米河含混地:“见卢蝉儿……我要见卢蝉儿……” 刘统勋:“你把这件事告诉蝉儿,不觉得对蝉儿来说,残忍过甚了么?” 米河:“不,她迟早会知道的……她会受不了……她会……” 刘统勋:“她会怎样?” 米河猛地回头,大声:“她会从此不愿见到自己的父亲!她会重新把自己的眼睛弄瞎!”说完,米河猛地拉开了门。 米河吃了一惊——一门外,站着卢焯!卢焯皱巴巴的脸上淌着一道道鲜血!手中,紧紧握着那块石头! 4.运河边。夜。 卢焯直挺挺地站着,面前是刘统勋和米河。 第103章 刘统勋:“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借这一万两千两银子?” 卢焯不做声。 刘统勋:“这些银子在哪?”卢焯仍不做声。 刘统勋暴声:“卢焯!本官在问你!——你可要知道,本官之所以将你带到这运河长堤上来问话,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已经出事了!本官是在给你机会!” 卢焯的脸在月光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 米河:“你摇头,是因为后悔了?” 卢烨:“不,我不后悔。我摇头,是因为我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事既然已经见了天光,谁也瞒不住。更何况,我卢焯对待朋友是有规矩的,决不让自己的朋友为我担一点儿风险。你们就是想替我瞒下此事,我也不会答应。倒了一个卢焯,不要紧。不能因为我,再倒了一个刘统勋,倒了一个米河!” 刘统勋:“看得出,你已准备请罪了?” 卢焯:“是的,我往自己的脑袋上砸了一石头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我要再为自己戴上那具才解下刚满八个月的刑枷,进京去向皇上请罪!” 刘统勋:“可你要知道,皇上这次决不会饶你不死!” 卢焯笑了笑:“皇上真要是饶我不死,皇上就不是好皇上了!” 刘统勋转过身去,顶着风,心里痛楚地翻腾着。 扑通一声卢焯重重地跪在了硬土上。 他对着刘统勋的背影道:“刘大人!卢某有件事相求!” “说!”刘统勋没有回身。 卢焯:“今年天下旱成这样,正是朝廷用人之紧要时候!这一二个月来,我亲自督视浙江百姓打井取水,以解于渴之困,至今已打下水井八千七百九十二口。我曾给皇上递过奏章,说是要打井万眼,如今离这万眼井已经不远,若是我卢焯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将此事办完!我算过,一眼井能救活千口人,而万眼井就能救活一千万人!为了这一千万浙江百姓能活得下来,我求刘大人成全我这一次,让我卢焯把这剩下的并打完,然后再押我进京!” 刘统勋沉默。卢焯往刘统勋身边跪走了几步,大声:“刘大人!我求你了!成全我吧!” 刘统勋的声音很低:“好吧,我给你一个月时间,限日一到,你自己进囚车!” 卢焯:“谢刘大人!” 他转向米河:“米大人!卢某也有一事求你!” 米河的官袍在风中哗哗响着:“说吧!” 卢焯:“米大人!你知道,卢某这辈子最疼爱着的是女儿!女儿是我的掌上之珠,心头之肉!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让女儿受半点委屈,更不能让女儿因为父亲的过错而断肠!米大人!我求你,千万不要把我犯罪的事告诉蝉儿!要让她好好活下去!米大人,你答应我么?” 他抬着脸,脸上老泪纵横。米河看着卢焯的脸,许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5.衙门庭坪外。日。 装着财宝的棺材已经抬上了马车,两条铁索将棺材捆扎得结结实实。刘统勋对站在身边的米河道:“你亲自押解这些不义之财赴京,路上怕有不便,我想让周钟与你同行!” 米河:“好。有周钟同行,就出不了事了。” 刘统勋:“临行之前,能与我一起办件事么?” 米河:“什么事?”刘统勋:“陪我去看看柳含月。” 6.旷野上。日。 白献龙骑着马,尘土滚滚地奔驰着。 7.河神庙外。 庙门沉重地推开。小梳子陪着白献龙走进殿去。 8.庙里。 大红烛旁,一身淄衣的柳品月在敲着木鱼,合眼念经。 “品月!”白献龙急步上前,惊呆了。柳品月没有抬脸:“是白爷来了?昨夜起雾,我想,白爷也该到了。记得,白爷每回到清江浦来看我的时候,总是有雾的。” 白献龙看了看大红烛,又看看品月,眼圈红了:“品月,我帮你找到的姐姐…… 难道就成了……一支蜡烛?“ 柳品月:“这是她的造化。大造化。” 白献龙:“品月,那你……就这么陪伴你姐姐了?” 柳品月:“我说过,品月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姐姐在一起,这话,白爷还记得么?” 白献龙:“记得。可是……品月你听我说,我把你从清江浦的行院里赎出来,就是为了娶你为妻的!可你现在……” 柳品月:“白爷对品月的一片恩情,品月已记在心里了。此生与白爷无缘,来生未必无缘。你我,来世或许还会再见的。” 白献龙的眼里涌出泪来。站在一旁的小梳子也在抹泪。 “是啊,今生未结缘,来世再重逢。‘身后响起刘统勋的声音。 白献龙回身,见站着刘统勋、米河和周钟,忙要行礼。 刘统勋拦住:“在衙门里已经见过了,何必再礼。白爷,莫要再让品月为难了。 木鱼声中,万事皆静,各位都不要再说话,在这红烛之前鞠个躬,还了一份感谢柳含月救人济世的心愿,都退下吧。“ 他走上一步,向着红烛深鞠了一躬。 9.庙外。日。 刘统勋、白献龙、小梳子走了出来。 小梳子突然四顾,问:“周钟呢?米少爷呢?” 10·庙内。 周钟站在柳品月面前。柳品月:“为何还不走?” 周钟:“告诉我,红烛燃尽之后,你还会在这里么?” 柳品月:“不知道。”周钟默默地从怀里取出一叠诗稿,在木鱼旁放下:“这是你留在米家的诗稿,我把它给你送来了。” 柳品月的眉间隐隐一颤:“为什么要送来?” 周钟:“这些诗,是你前生带来的,你不该丢弃它!” 柳品月的眼睛渐渐抬了起来,默默地看着周钟,眸子里浮起了泪影,嘴唇颤了一下,轻声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周钟的牙咬得铁紧,对着柳品月也吐出了两个字:“保重!” 说罢,他转身急步向庙门外走去。 柳品月目送着周钟,眼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 11.殿后一间瓦房内。 一口香炉插着一炷大香,蝉儿跪在炉前。身后,站着米河。 米河:“……跟我走吧!这也是含月的心愿。” 蝉儿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米少爷,你不该再说这句话了。” 米河:“为什么?”蝉儿:“含月活着的时候,你在我与她之间无法选择,她死了,你仍然无法选择,不是么?” 米河沉默。蝉儿:“你现在要我跟你走,只是出于你对我的可怜,也是出于对合月的可怜,不是么?” 米河沉默。 蝉儿:“知道你为什么在我和含月之间无法选择么?” 米河摇了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蝉儿:“那是因为,你心里还爱着一个人!” 米河震惊:“我还爱着一个人?” 蝉儿:“是的!只是你没有认真想过这种爱。” 米河:“不,在我米河面前,还没有这样的人,更没有这样的爱!” 蝉儿:“总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的!” 米河惊愕:“总会有一天?哪一天?” 蝉儿:“等你失去她的那一天!” 米河更震惊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蝉儿:“这个人,是人间的精灵。正因为她是精灵,所以她的爱也像精灵一样!” “人间的精灵?”米河哺声着,惊得说不出话来。 12·瓦屋外。 小梳子走来,对着门喊:“米少爷!米少爷!” 门开了,脸色苍白的米河走了出来。 小梳子:“米少爷,你的脸色怎么又这么难看了?” 米河扶着门框,让自己镇静了一会,回头对屋里道:“蝉儿,我今日就去北京了,回来的时候,你或许已经想明白了,我米河的心里,没有那个……精灵!” 他从怀中取出那块画着肖像的白绢,轻轻放在桌上:“蝉儿,这是你画的,你留下吧!”他回过身,快步向通往庙外的小门走去。 小梳子紧跟着走了几步,忽想起什么,回身对着屋里喊道:“蝉儿姐姐!送走了米少爷,我来陪你!” 13.养心殿东暖阁。日。 张廷玉:“皇上,米河就在殿外跪着,等皇上召见。” 乾隆坐在御案前,一脸感慨:“朕万万没有想到,米汝成会是这样的巨蠢!朕也万万没有想到,米汝成的儿子米河竟会如此深明大义!……由此看来,朕要是不重惩米汝成,就对不起天下人!朕要是不重赏米河,就对不起朕自己!——拟旨! 米汝成开棺戮尸,公示天下!米河破格提任仓场侍郎,衔从正二品,替朕管理大清粮仓!“ 张廷玉:“是!” 乾隆:“传米河进来!” 张廷玉:“是!微臣这就去传!”向门外走去。 “慢!”乾隆一摆手,“还是不见为好!” 张廷玉轻轻笑了:“皇上圣明!定是要米河做出几件实事来,才恩准他来觐见!” “此时不见,对他有好处。”乾隆大声道,“告诉米河,浙江大旱已逾数月,命他即刻回浙江,助理刘统勋大人办妥救灾要务,等灾情缓和之后,再来上任!” 14.运河长堤上。夜。 星子满天。刘统勋、高斌等一干官员站在堤上,仰脸望着天。刘统勋叹了声:“唉,明日又是个晴天哪,这天老爷,怎么就不来一丝儿风,一丝儿雨了呢?” 高斌:“城里的百姓,把家中的雨伞、扇子都拿了出来,当街烧了,在祈求老天开恩降雨。听说,还有改名的,名里带着个‘火’字旁的,比如‘炎’、‘炳’、‘烟’都改了。对了,还有上书巡抚衙门的,请卢大人将名讳中的‘焯’字改为三点水的‘淖’,以表求雨之诚心。” 刘统勋:“百姓是被逼急了,什么样的法子也都想出来了。咱们这些百姓的父母官,也得想个办法,和老百姓一起,把雨给求下来。” 他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 第104章 他的手指渐渐松开。土像干沙似的从手指缝里一泻而尽…… 15.井洞内。日。 卢焯在大汗淋漓地挖着井。乡民感动地:“卢大人,你每口井都要亲自挖十筐土,这么多井在打着,你的身子骨就是铁打的,也顶不住啊!”卢烨抹着汗,没有做声,闷着头继续用力挖着。 16.米镇镇上。夜。 刘统勋等一干官员走来。满街跪着求雨的百姓,对着夜空喊着老天爷。许多人家的门口,一把把雨伞被扔进了火堆。孩童们将一把把扇子向火堆扔去。 刘统勋在一个火堆旁站停,将自己手中的折扇扔进火里。 百姓们围了过来,放声大哭:“大人啊!快快为老百姓求老天爷下一场大雨吧! 要是再不下雨,就得死绝了啊!“ 刘统勋的脸铁硬着,从人群中挤出来,急步往县衙门走去。 17.庙殿后小瓦屋外。 小梳子拿着几个饼,匆匆走来,喊:“蝉儿姐姐!我给你送麦饼来了!这回运来的赈粮,是麦子哩!” 门里没有动静。小梳子轻轻推门。 18.瓦屋内。 小梳子进来,吃了一惊! 蝉儿跪在香炉前,俯着脸,对着那炉烟熏着自己的眼睛! “蝉儿姐姐!”小梳子扔下麦饼,一脚踢开香炉,大声道,“你好不容易让眼睛复明了,怎么又要把它熏瞎了!” 蝉儿的眼睛通红,眼泡肿肿的,大声道:“小梳子!不要管我!你已经踢过第三回了!你给我走开!” 小梳子一把抱住蝉儿,哭起来:“好姐姐,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啊!明灯法师为你治眼,多么不容易!你就是看在法师的脸上,也不该这样啊!” “放开她。”门边响起明灯法师的声音。 小梳子和蝉儿回脸:“法师?” 明灯法师:“蝉儿,你真的看够了人世间?” 蝉儿点点头。明灯法师:“没有什么留恋了?” 蝉儿点点头。法师:“你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还能画出米公子来么?” 蝉儿又点点头。法师沉默片刻,道:“小梳子,走吧。你不该再来这里了,你该找你自己的归宿去了。” 小梳子发起愣来。 19.旷野上。 月光下,小梳子追在明灯法师身后:“法师!你要我找自己的归宿,我小梳子有归宿么?” 法师:“世间万物都有归宿,只是各有所归不同罢了。” 小梳子:“法师能告诉我么,我小梳子的归宿在哪里?” 法师:“在你自己心里。”小梳子:“在我心里?” 法师:“你心里想着什么,那就是你的归宿。” 小梳子:“我……我要是想嫁人,那也是我的归宿?” 法师:“是的,那是你的归宿。” 小梳子:“可我……可我还不知道嫁给谁。” 法师:“嫁给你心里这个人吧。” 小梳子:“我心里这个人……现在只有一个人,他是白爷!” 法师:“为什么是白爷?” 小梳子:“白爷心好……他本该娶品月姐姐的,可是……他娶不成了。……那天,他在品月姐姐面前落泪了,我知道,白爷是从不流泪的。” 法师长长叹了声:“唉,既然你心里有白爷了,你就嫁给白爷吧。——阿弥陀佛!” 小梳子站停了,哺声:“法师,那我真嫁了?” 明灯法师没有再回头,往黑暗深处走去。 20.杭州抚院大门外空地。日。 柴火堆出了一个高高的平台,足有八丈见方。 惊心动魄的鼓声连响了八下,沉重的抚院大门打开了,高斌领着一群文武官员列着队沉步从门内走了出来。黑压压的百姓站满了柴堆周围,默默地让出了一条通道。柴堆前放着一个短梯,高斌爬上了梯子,在柴堆上跪下。卢焯紧随着爬上柴堆,在高斌身边跪定。官员们鱼贯而上,一个个跪了下来,神色庄严。柴堆中央,空出了一个长方形的位置。一司官喊:“请刘统勋大人——!” 鼓声五敲,刘统勋大步从大门内走了出来,身后,周钟、老木等八人抬着那口大红棺材! 百姓们纷纷跪下。刘统勋走上柴堆。棺材也随之抬了上来,在那中间空位里停下。 刘统勋手一挥:“知县以下官员退下!” 抬棺者退下。场上鸦雀无声。 刘统勋高站在棺前,从司官手中接过一幅黄绸,哗的一声展开,庄严地念道:“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神降甘雨。庶物群生,成得其所!今浙江之民将尽,而天不赦,诚吏不良,所由致谴。更三日不雨,事无可为,请皆自焚以塞殃咎,以息天怒,海拯黎元!” 念罢,司官将黄绸点燃。化为灰烬的绸子升空而起。刘统勋啪啪打下马蹄袖,在格旁跪倒。动容的百姓们纷纷抬起头,仰脸望天。天上,日色如铜,乱云似火海! 21.衙门内顾琮屋门外。 屋门被撞开了,两条手臂从门里探了出来!顾琮抬着头,翘着白胡须,爬出门来。他的官袍前胸打着接骨夹板! 顾琮嘶哑着喊:“把我……拖……拖上柴……柴堆!” 周围无人。顾琮往大门口爬着,边爬边喊。 他从庭院的台阶上滚下,汗如雨,大口地喘着。 “帮、帮我……”他伸出枯瘦的手喊着,继续往大门外爬去。 22.大门外。 顾琮爬了出来!胸前的夹板磕在地上,咯咯地响着。 百姓们哭了起来。顾琮推开衙役伸过来的手,一步步往柴堆爬着……爬上了短梯,爬上了柴堆,扶着刘统勋的棺材站了起来。 刘统勋动容,道:“顾大人!刘统勋谢你了!” 顾琮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刘……刘大人,你……你真有……福气……有口棺…… 棺材陪着“ 刘统勋扶着顾琮跪下,低声道:“顾大人,你说,我刘统勋让人搭这么一个柴堆,让文武百官跪着祈雨,是不是过分了?” 顾琮:“要是……三天后……不下雨,你、你让人点火么?” 刘统勋点了点头:“会点!” 顾琮:“一定……会点?” 刘统勋:“一定会点!” 顾琮:“有你这……这句话,我就……我就爬得……值了!老夫我这辈子做什么事儿都不出彩,这会,可让老夫出大彩了!” 他呆笑着,抬起脸看了看天,轻轻摇了摇头:“雨……在哪儿啊?怎么……看不见哪?” 骄阳如火! 23·土道上。 骄阳如火。米河策马狂奔着,身后烟尘滚滚…… 24.栈道上。夜。 残月如钩。米河策马狂奔着,身后烟尘滚滚…… 日与月在交替…… 无法交替的只是那马蹄下翻滚着的烟尘……[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旁白:“也许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刘统勋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率领百官在柴堆上跪了三日准备点火自焚谢天的时候,赶到的米河彻底改变了他的政治生命……” 一片白炽的阳光爆炸似的占据了整个天地…… 25.柴堆前。日。 白炽的阳光化成了火把上的烈焰。高高的柴堆上,刘统勋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脸已被太阳晒得发黑,嘴唇上裂着一道道血口子。他的目光从头顶明亮的大空中收了回来,扫视了跪伏一地的百姓,又扫视了跪在自己身边的百官们,沙哑着道:“三日已过。看来,咱们的老天爷,真的是要我等文武百官以身许天了!” 26.巷子口。 风尘仆仆的米河从长巷急马驰出。 马在人群外停了下来。米河向着柴堆看去,震惊。 27·柴堆上。 刘统勋站在棺前继续说着:“坐在这柴堆上的,我让人数了一下,有五十七位。 我刘统勋,谢谢你们这五十七位朝廷命官陪了我三大三夜。现在,我想说的是,谁不想死,可以走,可以走下这柴堆去,回家,或是回各自的衙门,找一口水喝,找一块干粮吃,然后,好好睡一觉,说不定,当你们醒来的时候,天就下雨了,下大雨了!!——此时,趁着柴堆还没有点上火,谁要走,就请下去吧,你们,已经尽到做官的……责任了!“ 柴堆前一片沉默。 28.巷子口。 骑在马上的米河眼睛痛楚地眯了起来。 刘统勋再次扫视了一下左右,道:“你们听着,能坐在柴堆上不动的,是好官;下柴堆的,也是好官!因为,你们都坐过了!” 有的官员身子挪动起来。 刘统勋露出平和的笑容:“下去吧,啊?” 两三个官员对着刘统勋磕了个头,抹着泪下了柴堆。 “还有要下的么?”刘统勋问。又有几个官员下了柴堆。 刘统勋问:“还有么?”柴堆上一片死寂。 刘统勋突然咬了一声,笑了起来:“看来,咱们这些人,得浩浩荡荡地走了! ——此时,你们心里,还有什么遗憾么?可能都有遗憾的!我刘统勋就有遗憾,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跟我最好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忘年之交,不,是我刘统勋一手提携起来的那个人,说一声告别的话!正是这个人,在这一年里,在这乾隆元年里,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儿!他让我明白了,做官,有一股正气,不够!有一股胆气,不够!有一股灵气,也不够!还得要有一股王者之气!只有这样,做官才不委琐!做官才不拘圃!做官才不会因拾人牙慧而到头来一事无成!再就是做人,做人,就得做出自己的模样来!做出一个在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的人来!哪怕把人做得很痴,很疯,很狂,甚至把自己的影子也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可他毕竟是做人了!做了一回属于他自己的人!……我的这个朋友,你们都认识,而且还与你们一起同过生死,共过患难!这个人,叫米河。“ 29.巷子口。 米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105章 30·柴堆上。 刘统勋长长地吸了口气:“我刘统勋,此生能与米河这样的人相识一场,已是不枉为人生了!……我要说的,就这些,不吐不快啊!柴火点着之前,我请各位要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正一正各自的衣冠,然后把咱们的手牵在一起!” 说罢,刘统勋扶正顶戴,扯了扯官袍,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了卢焯,一只手伸向了顾琮。三位老臣的手握在了一起。柴堆上响起一片啪啪的拍袍声,一双双手相互牵握。手与手紧紧相连! 31.巷子口。 米河的牙关渐渐咬紧了,勒着马缰的手青筋暴突。 32.柴堆上。 “点火!”刘统勋一声断喝。举着火把的亲兵奔向柴堆四角,点着了柴,顿时,四股浓烟腾空而起!跪着的百姓哭声震天!浓烟中响起一片柴火燃烧的劈啪声。 33.巷子口。 米河突然双腿一夹马腹,拍马向着柴堆冲去,大喊:“愚——蠢——!!天大的——愚蠢——!!” 他冲了过去,大喊:“快灭火!灭火——!” 34.柴堆前。 米河跳下马,脱下官袍,拼命拍打起火来。 “是米大人!是米大人!”许三金一声喊,跳下柴堆,也脱下官袍打起了火。 米河大声喊:“快下来灭火!灭——火!” 一群官员跳下柴堆,脱衣灭起了火。一群百姓也冲上,打衣灭火。火很快被扑灭了,残烟缕缕。累瘫了的米河坐倒在地。 刘统勋端坐在自己的大棺旁,默默地看着米河。两人对视着。许久,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猛然间,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响! 两人抬起了脸,众官抬起了脸,众百姓抬起了脸。 天空中翻腾起黑云,大雨狂泼而下! 这场让人等得太久太久的大雨,仿佛要冲尽一切似的倾泻在大地上,声巨如天开地裂…… 35.滂沦大雨。 旷野在雨中苏醒。 运河在雨中复活。一只深藏的蛤蟆钻出地穴。 一只鸟窝里的麻点斑斑的蛋在破壳。 一只火蜻蜒停上了高翘的淌水的屋脊。 蹲伏在屋脊上的石兽朝天张着嘴,以一种凝固又而深刻的神情感恩着天空。 36.柴堆前。 大雨疯狂地泼泻着。百官们与百姓们在雨中伏地放声痛哭!卢焯和高斌紧紧拥抱在一起!顾琮在泥水中爬着,像孩子似的重重地拍打着面前的积水! 米河向刘统勋走去,脚下水声哗哗。刘统勋的脸上雨水如帘。 刘统勋看了看身边的米河,大声道:“为什么不让我点柴堆?” 米河笑着:“如果每逢灾事,大清国的地方百官,都坐在柴堆上祭天,那还会有人去抗灾吗?还会有人去救民么?” 刘统勋:“说下去。” 米河:“你是大清国辅弼皇上施政的股肱大臣!连你也这么做,天下生灵焉有保障?天下粮仓何来满盈!” 刘统勋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突然紧紧抱住了米河!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惊心动魄的雨声…… 37.运河。日。 运河中百船争流。 38.运河长堤上。日。 一辆囚车摇摇晃晃在行驶着。笼内,坐着肩扛刑枷的卢焯。 39.河神庙前。 庙前,停着刘统勋的两辆车和一辆布帷小车。卢蝉儿站在庙前,显然在等着。 囚车驶来,停下。 卢焊看见了女儿,抓着笼栅大喊:“蝉儿!” 蝉儿抬起手,向着囚笼摸去。 卢焯惊:“蝉儿,你的眼睛怎么了?” 蝉儿把手伸进笼内,抚着父亲的枷板:“父亲,这刑枷,就是你从京城带来,挂在堂前的那副么?” 父亲淌着泪:“是的!父亲把它取来,自己给自己枷上了!蝉儿!父亲对不起你!……蝉儿,你的双眼又瞎了,这也是……好事,你再也不用看见父亲为你…… 流泪了!“ 女儿:“父亲,你能告诉女儿,你为什么收受那一万二千两银子吗?” 父亲沉默片刻:“为了你。” 女儿并不吃惊:“为了我?” 父亲:“父亲以借为名,贪收这一笔银子,当初想的是,你是瞎孩子,做父亲的,总不能伴你一辈子啊,父亲早晚会死,一旦父亲离开了你,你靠什么活啊?为了给你留点养命钱,父亲就……做下了这等蠢事!” 女儿的双手抚着父亲的枷板,泪水滚滚:“这么说,是女儿害了父亲。对不起的,不是你,是女儿!”她对着囚车跪了下来。 父亲大泪滂沦,喊:“女儿!好女儿!别这样啊!” 囚车驶动。蝉儿长跪不起。 卢焯泣声喊道:“女儿!父亲死后,你不要为父亲戴孝!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女儿,父亲告辞了……” 蝉儿伸出双手,摸索着,喊:“父亲走好啊!走好啊!” 40.运河中。日。 蝉儿背上斜挂着她的长剑,坐在一条小船上。 她抬起手,将一块东西扔向河中。 这是那块画着米河肖像的白帛。 白帛在水中漂着,越漂越远…… 41.庙殿里。日。 周钟在找着柳品月。没有人影。 连那支大红烛也踪影皆无!周钟喊:“品月——!” 42·运河长堤上。日。 刘统勋的两辆马车在驶行。米河站在堤上,默默地相送着。 米河内心的声音:“刘大人,是你教会了我怎么做官,也教会了我怎么做人。 你是我……米河的恩师!“ 远去的车影越来越淡…… 43.田文镜寓所外。日。 门上一个白色“奠”字。刘统勋的马车停下。 44.田文镜寓所内灵堂。 冷冷清清的灵堂显得格外寒伦。田文镜的棺材置在屋中央,棺旁还有一口小棺。 只有两三个老妈子在烧着纸。刘统勋在棺前站了,对着田文镜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 他的目光落在小棺上。“这口小棺里,躺着谁?”他问老妈子。 老妈子:“是条狗。” 刘统勋吃惊:“狗?” 老妈子:“田大人死的时候,吩咐下人把守门的狗喂了毒药。” 刘统勋:“这又为什么?” 老妈子:“田大人说,这条狗是条好狗,他得带到阴间去,再替他守门。对了,这狗,有个官名,还是皇上赐的。” 刘统勋更吃惊了:“皇上给狗踢了官名?官名叫什么?” 老妈子:“叫‘咬裤腿大将军’。” 刘统勋:“咬裤腿大将军?有这样的官名么?” 老妈子叹了声:“唉,说起来,这狗也是田大人教出来的,有人上府里来送礼,这狗就不让进门,谁硬是要进,它就咬谁的裤腿。日子长了,田大人也就把人给得罪光了。这不,人一死,连个来送送的人都没有。都三天了,大人您还是头一个上门给田大人送行的……”说着便抹起了泪。 刘统勋走到棺前,抚了抚小棺,又抚了抚大棺,长叹了一声,自语道:“没想到,田文镜会这么清廉,真的没想到啊!” 他抬起脸,再次望向田文镜的遗像。 遗像上的田文镜,脸上挂着一丝孤傲而有些狡黠的微笑…… 45.乾清宫。日。 满殿臣子心情沉重地站立着,乾隆在不安地走动。殿门响。荷着重枷的卢焯跨了进来。巨子们让开一条道,默默地望着他。“不要跪!”乾隆突然对着欲跪的卢焯道。 卢焯收回已经弯下的腿。乾隆走到卢焯身边,抓起卢焯的一只手,看了看手中厚厚的茧,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伤痛。 “你们摸摸这只手!”乾隆抓着卢焯的手,在臣员们面前走着,让大臣们摸着,道,“你们都摸摸这只手!在这只手上,长着十个硬茧!长着开运河挖水井于活于出来的硬茧!——这人是谁?是浙江巡抚!是百姓的父母官!是朕的二品大臣!” 臣子们震惊,一个接一个地摸着卢伸手上的茧子,无不动容。乾隆:“你们,也是朕的大臣,也是百姓的父母官,可你们抬起手来,看上一眼,在你们的手掌上,有茧子么?!” 臣员们纷纷垂首。乾隆放下卢焯的手,长长吸了口气,大步走回到御案前。 “是好官哪!”乾隆感叹道,“茧手为官哪,是茧手为官哪!历朝历代,官员多如天上的行云!可是,有几个官员是茧手为官哪?!” 咚!卢焯跪下了,泪流满面。 乾隆:“朕刚才托着卢焯这双茧手的时候,朕的心里,像有把刀子在绞着!为什么呢?朕的心为什么痛成了这样?这是因为,朕在想,这个茧手为官的人,朕要杀他!” 殿上一片死寂。刘统勋、张廷玉、鄂尔泰、孙嘉淦、高斌、顾琮等人的眼里含着泪花。乾隆:“朕,不能不杀他啊!一万二千两赃银,逼着朕要开杀戒!不开不行!不开就是枉法!……有人说,要朕网开一面。朕也想过,这法网,到底该不该开个口子。朕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刚才,朕才想明白,这个网,不可开口!口子一开,网破纲废!!——来人哪!” 两个大内侍卫挎着刀进来。乾隆厉声:“将罪臣卢焯押往午门,斩立决!” 全殿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卢焯对着乾隆叩了最后一个响头,大声呼:“谢皇上隆恩!” 乾隆背着手,匆匆向侧门走去,离开了大殿。卢焯从地上爬了起来,正了正枷板,转身走向殿门外。臣子们回身目送。 “送卢大人——!”无声的大殿里突然响起刘统勋的声音。 仿佛是一声惊雷,全体臣子都震了一下,齐声喊:“送卢大人!” 咚!臣子们齐齐地跪下。 卢焯迈向殿门的脚收住了,缓缓回身。 他扫视着跪送的官员们,目光中饱含了泪水,慢慢抬起双手,抱住拳,一字一顿地大声道:“各位好好做官!” 说罢,他猛地转身,跨出殿去。 第106章 殿外,阳光如崩雪! 46.养心殿。日。 乾隆独自站在窗前,脸上泪水涌流。张六德默默地递上了一块黄绸帕子。乾隆接过帕子,拭了拭泪,将帕子递给张六德。突然,乾隆的手收住了,道:“将朕的这块帕子送到午门去,给卢焯拭刀!要快!” 张六德接过帕子:“喳!” 47.午门。 一只黄漆木盘高托,盘里是乾隆的黄绸帕。刽子手取过帕子,跪下,将刀一横,架臂托起。跪在斩墩旁的卢焯大呼一声:“罪臣卢焯恩谢皇上!有皇上的帕子拭刀,卢焯平生足矣!” 刽子手用帕在一面刀锋上缓缓拭过。刀锋在阳光下闪亮。 刽子手将刀掉过面来,帕子缓缓拭抹。刀锋闪闪发光! 刽子手站了起来,将黄帕垫在斩墩上。卢焯将头颅侧着靠上了黄帕。他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砍刀高高举起…… 48.米镇米家阁楼内。日。 米河默默站在楼梯日看着这小小的阁楼。 墙上,映着他的影子。他向影子走去。影子与他融合成了一体。 突然,窗外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米河猛地回头。 小梳子倒挂在老虎窗上,垂着三股扎着红布条的辫子,在对着米河发笑,(奇书网|isuu.)她那斜插在头发上的碧玉梳绿得像一片小树叶。 米河的声音:“你是谁?” 小梳子的声音:“我是小梳子!” 米河的声音:“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梳子的声音:“我来救你出去!” 猛地,从运河上传来的一片惊心动魄的唢呐声破窗而人! 米河惊醒,抬头再看老虎窗,根本没有那倒挂着的小梳子! 欢快的唢呐声越来越响!这是迎亲的喜乐! 米河突然打了个寒颤,向着楼下狂奔。 49.运河长堤上。日。 米河狂奔着。卢蝉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知道你为什么在我和含月之间无法选择么?” 米河狂喊:“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我心里爱着一个人!” 卢蝉儿的声音:“你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米河大声:“她是小梳子!” 50.运河河面上。 一条接一条的漕船在行驶着,船上一片红色,竹篱上扎着红,桅杆上扎着红,连船舱的苦棚四角也扎着红!远远看去,运河红光流溢! 51.“红孩儿”船舱内。 一身红衣红裤的小梳子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自己一双被凤仙花汁染得通红的指甲。她的眼里洋溢了幸福而又迷茫的泪光。白献龙穿着一身红衣,也默默地望着桌上的两支高烧的红烛,他的脸上弥漫着红红的烛光。 “小梳子,”白献龙的声音很轻,“你哭了?” “没有。”小梳子摇摇头,急忙拭去眼角的泪花。 白献龙:“告诉白爷,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小梳子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不知道。” 白献龙:“白爷知道。” 小梳子抬起脸:“白爷既然知道,还问我?” 白献龙:“还记得你往我的辫子里缠稻草的事么?” “记得。这事……你知道了?” “谁在白爷面前玩手脚,都逃不过白爷的眼睛。” “那时候,我不懂事。” “不,这根稻草,扎得好。白爷从那时候起,心里就有你小梳子了。” “可我……没看出来。” 白献龙笑了笑:“是啊,你怎么能看得出来呢?按白爷的脾气,白爷当时就可以杀你。可知白爷为什么不杀你么?” 小梳子看着白献龙的宽大的背脊,摇了摇头:“不知道。” 白献龙回过身来了,眼里闪起了泪星:“那是因为……你把白爷当成了人,而不是当成统领浙江湾船的帮主!” 小梳子眼睛里闪出了感激的光影,嘴唇突然颤着,问道:“白爷,你真的…… 爱我?“ 白献龙看着小梳子晶亮的眼睛,点了点头:“白爷真的爱你!” 小梳子轻轻合上了眼睛,哺声:“我小梳子……没嫁错人……” 她睁开眼睛时,眼里涌出滚滚泪水。白献龙:“为什么又流泪了?” 小梳子:“我想起了米少爷。白爷刚才说的这句话,米少爷说不出……他真的是说不出!” 白献龙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他还来不及说。” 他推开了窗,喜庆的锣鼓声传了进来。 52·长堤上。 米河在堤上狂奔,对着驶行的大红槽船高声喊:“小梳子——!小梳子——!” 他的声音淹没在震天动地的喜乐中! 流红飞彩的运河充满了动人的喜气。 米河的脚步慢了下来,喘着粗气,对着运河上行驶着的一条条大船说:“小梳子……小梳子,我米河现在才明白过来,我心里……真的是爱着一个人的,……这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小梳子……”他抱住了一棵树,望着那流动的船,眼里闪出了绝望:“……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屏着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喊:“小梳子——!” 53.“大红孩”船头上。 白献龙和小梳子坐在船头,饱满而又温暖的河风吹着他们两人身上的红衣,舒卷着他的长长的辫子。小梳子从自己辫子上解下一根红布条,往白献龙的辫子上一道道地缠着。白献龙的脸上充满了男人的自豪和幸福。他突然一甩头,将红辫子甩到背后,紧紧抱住了小梳子。 他将小梳子托了起来,大声道:“小梳子!你听着!白爷要让漕船上三千运丁的辫子,都扎上红布条儿!白爷要让运河为之一红!红上三天!不!三十天!让运河红上三十天!” 他和小梳子的辫子上的红布条在风中飘着。 54.运河。夜。 一条条漕船高高挂起了一盏盏红灯笼。 运丁的辫子上都已扎上了红布条儿,河水映着红船红辫,运河成了一条红色的河!河岸上,默默地站着一个人。他是明灯法师!法师的目光里充满了大慈大悲…… 55.运河长堤上。夜。 米河骑在马上,马背上驮着行李,沿着长堤疾驰。 马蹄声叩碎了满地的月光。 56.一顶老石桥上。 一支又一支红烛在桥上静静地燃着。火苗通红,照着运河的长堤。一阵马蹄声在长堤上急骤响起。烛火中,米河策马驰过。河上正在起雾。桥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是柳含月!柳含月在深情地目送着远去的米河。 她脸上露出一丝美丽而又凄婉的笑容。许久,她渐渐隐人了雾水中。桥沿上那一支支红烛在爆着一朵朵明亮的烛花! 57.山东诸城界内一条土道。日。 米河骑着马在土道上奔驰着。路边石碑:“诸城”。米河下马,向行人打听着什么,行人指点着一个方向。米河朝着一片长满梨树的山野策马驰去。 58.一个临河的村庄外。日。 白云似的羊群从山坡上漫下来,牧羊人的歌声高亢而又粗扩,令人陶醉。米河牵着马,跟在羊群后头向村庄走来。 “老伯,”米河问牧羊人:“这儿是刘家庄吗?” 牧羊人:“你找谁?”米河:“我找刘大人的家。” 牧羊人:“是在京里做二品官的那个刘延清大人么?” 米河:“是他!”牧羊人打量着米河:“你跟刘大人熟?” 米河:“我是他的学生。”牧羊人:“你怎么不早几天来哇?前些天,刘大人刚把自己家的新宅子给拆了,刘大人在刘家庄没家了!” 米河一惊,急问:“刘大人为什么要拆了宅子?” 牧羊人:“谁知道啊?听说,这宅子不是刘大人自己盖的,是京里一个叫什么田文镜的二品官,为了陷害刘大人,借着刘大人的名,让人来刘家庄盖起的楼。那跑马楼啊,盖得可大啦!咱八辈子都没见过哪!刘大人回来一看,却是恼了,二话没说,把老娘从楼里背出来,让人硬是给拆了个干净。对了,眼下还有一堵墙没拆倒,你这会过去,没准能见到!” 米河:“这么说,刘大人已经离开刘家庄了?” 牧羊人:“这就说不好了。没准已经走了,也没准还在庄里。” 米河谢过牧羊人,绕过羊群,快步向村里走去。 59.刘家庄的一片废墟前。 金黄色的夕阳照在这片跑马楼的废墟上,满目苍凉。废墟旁,黄沙白草,旷莽无人。一堵还没拆去的粉墙孤零零地耸在残阳下,墙面映着一大片残残缺缺的紫红色的阳光。米河牵着马,默默地位立在残壁前。那残墙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墨字:“累”。 米河认得出,这是刘统勋的字迹。米河抬着脸,久久地看着这个“累”字…… 不知从哪儿传来拖着高腔的山歌声,其间还隐隐夹着几声悠远的梵钟。米河跨上了马。 60·附近树林旁。 一辆布帷马车停在树阴下。车内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赶车的车夫穿着一身布衣,戴着一顶斗笠。车夫在眺望着废墟的方向。 他是刘统勋。刘统勋默默地望着骑在马上的米河。 他的充满沧桑的目光中闪烁着夕阳的光亮…… 61·残壁前。 马仰天长嘶!米河稳住马头,朝那墨字投去了最后一瞥。米河重重一夹马腹,马又一声长嘶,向着夕照的方向疾驰而去…… 旁白:“米河此去北京,从此开始了他的京官生涯,为乾隆朝掌管皇家粮仓达二十八年之久,功勋卓著。刘统勋主管刑部事务,积劳成疾,殉职任上,此后,他的儿子刘墉登上了大清朝的政治舞台,成为一代传奇宰相。高斌因得罪六位农官而再次降职……乾隆元年就这么轰轰烈烈、悲悲壮壮地过去了,然而,天下粮仓的故事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 落日的金色光柱透过云层,正神奇地照在那个巨大的“累”字上。光柱在移动,“累”字也在变幻,渐渐地,在这云霞飞驰的天空中,只留下一个像青铜般发光的“田”字了…… 这个“田”字像一枚盖向天空的大印! 第107章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