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宠》 第1节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楚留香文学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夺宠》 作者:茴笙 第1章 绝境 叶薇跌倒在御道上的时候,皇帝的大驾便在她十步之外。 这条路是皇帝每日下朝后去往永乾殿的必经之路,所以宫中众人都知道回避,从无人敢在这个时辰冒冒失失地闯到这里。 抬轿的宫人见到这个突然闯出来的身影都悚然一惊,立刻有宦官大喝道:“前方何人,竟敢冲撞圣驾!” 她连忙跪倒,恭敬道:“陛下恕罪,臣妾是吹宁宫采女叶氏,并非有意冒犯圣驾,只是有冤屈陈奏!” 吹宁宫的叶采女?大宦官高安世眉头一蹙。 这个叶采女他是有印象的,半个月前在自己寝宫服毒自戕,没死透又被救了回来。宫中规矩,宫人自戕是大罪,所以这个叶采女虽然大难不死,却也惹怒了皇后娘娘,被从从七品的琼章直接降到了从九品的采女。 他记得,叶采女应该按规矩在寝宫思过,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上次没死成不甘心,想再死一次? 这种小事料想陛下也没兴趣管,他摇摇头就准备吩咐宫人把她拖开,轿辇内却忽然传来了声响。 让他们停轿的意思。 重重的轿辇在地上落稳了,高安世愕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皇帝,有点搞不清楚状况。陛下这是,打算管这事情? 因是夏日,轿辇并没有帷幕,他在上面确实是可以看到叶采女的一举一动,可这也不是他被吸引下轿的理由吧? 高安世上前赔笑道:“陛下您这是……” 皇帝没有吱声,只是偏着头认真地打量那个跪在路中央的身影。 她着了身银朱交领长袄,下衬琉璃白马面裙,裙子上有雅致的杜若花纹。虽然是跪在那里,却显得不卑不亢,颇有一股自在沉着的气度。 这个装扮、这个感觉…… 叶薇感觉到君王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即使再胸有成竹也忍不住忐忑。这是她如今唯一的筹码,如果此计不成,就只有任由宋楚怡再弄死她一次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皇帝在朝她走近。因是刚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庄重的冕服,玄色刺金的袍摆垂在地上,昭显着来人尊贵无匹的身份。 他在她旁边站定,见女子一直低垂着头,遂淡淡开口,“抬起头来。” 叶薇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地抬高了头颅。 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英俊无铸的面庞。山一般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还有鼻梁下紧抿的双唇。他的眼眸黑而深邃,墨玉一般光华内敛,此刻正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隔着光华潋滟的十二旒,这坐拥天下的帝王正专注地审视着她。 叶薇慢慢地舒出口气,像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般。皇帝一瞬间有一股错觉,似乎她刚才正在进行一个巨大的赌博,而如今……她赌赢了。 这感觉有点奇怪,他眉头微蹙,轻声问道:“你有冤屈?” “是。” “说来听听。” “诺。”叶薇道,“陛下也许不记得了,臣妾是延和四年的家人子,入宫至今三月有余。蒙陛下恩典,封了从七品琼章,住在吹宁宫拾翠殿。半月前臣妾被人发现晕倒在寝宫中,身中剧毒,幸有太医及时救治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过皇后娘娘以为臣妾是服毒自戕,便按照宫规将臣妾降位禁足,直到今日。” “这事儿啊,朕有点印象。原来那个服毒的叶琼章就是你。”皇帝道,“怎么,听你的口气,你不是服毒自戕?” “然。”叶薇头稍稍抬起一点,看着皇帝认真道,“臣妾不是自戕,是被人谋害。” 四周隐隐传来宫人的抽气声,明晃晃的日头下,唯有皇帝与她拖长的影子格外清晰。 “继续说。”皇帝语气如常。 “那些人给臣妾下了毒却没能毒死臣妾,便又趁着臣妾昏迷不醒的时候给我安上个自戕的罪名。如今臣妾被困在拾翠殿内,随时性命不保。臣妾不甘心,这才冒死求见,还望陛下为臣妾做主!”她说完长拜到底,似一节缓缓弯折的红莲,端的是静美动人。 皇帝看着她优雅的跪拜姿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余光便扫到了几个身影,“那些是……来抓你回去的吧?” 叶薇偏头一看,果然是苏才人身边的翠翘领着三个宫人寻来了。皇帝本以为她会着急惊慌,谁知她居然十分冷静,“是,她们来抓臣妾回去。”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大安。”翠翘与宫人一起跪下,“奴婢奉颐湘殿苏才人之命,来寻叶采女回去。陛下,叶采女如今是待罪之身,不该到处乱跑的。” “知道她不该到处乱跑,你们还不看好了?”皇帝冷冷道,“玩忽职守到了朕的面前,竟还有脸说话。” “陛下恕罪!”翠翘吓得浑身发抖,“奴婢……奴婢……” “行了,回去跟你家娘子请罪吧,别在朕面前碍眼。” “诺……”翠翘颤颤巍巍地应了,“那,叶采女?” 皇帝转头看着叶薇,她身量纤瘦,朱红的衣袖里露出一截皓腕,可以清楚地看出骨头的轮廓。半个月前才中了毒,这会儿身子应该还虚弱得很,难为她还能找到空子偷溜出来,倒是机灵。 可惜了。 “既然苏才人叫你带回去,便带回去吧。” 翠翘本以为他要为叶采女出头,心中正忐忑着,闻言不由大喜,“多谢陛下!” 皇帝转身便走,看也没看跪在脚边的女子一眼。叶薇眼睁睁看着玄黑刺金的衣裾离自己越来越远,忽然开口,“臣妾少时读书,曾见古人有言,君子当济人于困厄之时。臣妾本以为陛下是君子,却原来并非如此……” 此言一出,不止皇帝带来的宫人,就连翠翘她们都吓傻了。这叶采女是疯了么?居然敢指责陛下!还是她知道这次被带回去便再无活路,所以索性骂一把皇帝解恨? 第2节 “大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她带下去。”高安世怒道,转身朝皇帝赔笑,“陛下息怒,不要为闲杂人等伤了身子。” 皇帝没搭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被人拖走的女子。她没有呼喊更没有求饶,很安静地任由宫人攥住肩膀手腕,快速朝御道尽头走去。 她真的太瘦了,蒲柳一般,似乎一阵风就能带走。临到转弯的时候,她忽然偏过了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眸如大海里的星辰,璀璨闪烁却遥不可及,引得人追逐。 . 叶薇被押着跪在坚硬的砖地上,只觉得膝盖上的伤又重了几分。她的贴身宫女悯枝就趴在旁边的条凳上,脊背处鲜血淋漓,一看就知受了杖责。 “阿薇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好好地待在寝殿里不好么?非要跑出去,辛苦大家找寻不说,还害了自己的婢子。”才人苏氏立在她面前,娇艳的面上挂着讥讽的笑,“还是说你只顾自己心里痛快,压根儿就不管身边的人了?” 叶薇冷淡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恨意,只有轻微的嘲讽,“现在说这种话,苏才人觉得还有必要么?”她都已经是俎上之鱼了,又何必来离间她和她的婢子。 苏才人被她一堵,心中郁闷更甚。今日真是被这个叶薇害得不浅。她奉璟淑媛娘娘之命看管她,却被她摸到空子逃走,还闯到了陛下面前。回头到了淑媛娘娘面前,还不知会被怎样责罚! 一个眼神使过去,立刻有宫人压着叶薇的肩膀让她跪得更低,双手撑在了地上。苏才人慢悠悠上前,含笑踩住了她的手。 她脚上穿的是雀头鞋,木头做的鞋尖颇为沉重,踩在手指上简直是钻心般的疼痛。叶薇本已打定主意不在她面前示弱,被这么踩了一下却还是溢出了闷哼声。 苏才人得意一笑,竟就着这个姿势碾压了一圈,仿佛像把她指骨踩碎。 “啊……”叶薇痛得眼睛刺痛,却强迫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抬头看着她,目光森冷。 “阿薇姐姐,别动怒啊。”苏才人轻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如你这样清雅婉约的美人要是发火,便如溪水里进了沙子,污浊不堪了。” “呵……”叶薇冷笑,“苏才人有心了。不过如您这种姿色和心肠,无论发不发火,都是污浊不堪的。” “你……”苏才人大怒,右足猛地用力。一声脆响之后,便见叶薇脸色煞白如鬼,软软地伏倒在了地上。 额头和后背全是汗水,黏住了轻薄的中衣,她手不停地抖,唯有中指的尖端部分没有一点感觉。 她的手指……是断掉了么? “很疼么?好像力气大了点,见谅。” 叶薇闭了闭眼睛,说不出话来。 苏才人看到她这个样子才觉得怒气稍解。这个叶薇最近真是让她费足了神,脑仁儿都疼了。也真是邪门儿了,她明明确定当日那见血封喉的毒药进了叶薇的肚子,可她最后竟然没死。不仅如此,醒来后更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复从前的怯懦蠢钝,有时候光用眼神就让她胆寒。 难道……是阴间的鬼魂上来复仇了? 苏才人浑身一抖,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无论如何,阿薇姐姐你今日擅自离宫便是违背了皇后娘娘的命令,论罪当罚。”苏才人道,“来人,给叶采女添一条凳子,脊杖二十。” 脊杖二十。便是寻常男子受这一通也得去半条命,更何况尚在病中、本就纤弱的叶薇?她们根本就是要趁机要了她的命。 叶薇折腾了大半日早已一点力气都没有,被人押着趴到了条凳上,连反抗都没有反抗。余光瞥到气息奄奄的悯枝,她苦笑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小姐你别这么说……”悯枝语带哭腔,“奴婢陪着小姐,就算是死咱们主仆二人也一道去,黄泉路上都不孤单。”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婢子,叶薇也算有福气,不知道这会儿她的魂魄过没过奈何桥。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假货。 “开始吧。” 又粗又重的棍子落到背上,只一下就让她差点痛晕过去。脊杖比臀杖更残忍的地方就在于脊杖极易将人致残,以叶薇的体质用不着打完二十杖,十几下就足够让她下半生都躺在床上度过。 不过光这样是不够的。 苏才人摸摸鬓发,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都给我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打。不许偷懒。” …… 四下。 皮肉绽开,鲜血顺着淌下的感觉如此清晰。 六下。 她的脊骨是不是要断了,为什么那一处像是火烧了一样? 八下。 额头的青筋不停抽搐,背部却麻木一片,也许真的是骨头断裂、五感也消失了吧。照这样下去,就算活下来搞不好也是瘫痪一生的下场。 十下。 眼前恍惚一片,她似乎又回到了半个月前的那天,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不受宠的妃子,刚刚被人毒杀未遂…… 十二下。 妙蕊为什么还没回来,按时间她不是应该和那个人一起过来了么?难道是她估计错误,亦或是过了这么几年,曾经熟悉的人也变了? 不再记挂着她,不愿为了与她有关的消息而冒险…… 她终究一无所有。 头脑越来越晕,她手指死死地扒着条凳,不肯陷入混沌的昏迷中。 坚持下去,再坚持一会儿。也许会在最后一刻看到转机。 自己死而复生、拖着病弱残躯在绝境中筹谋数日,才终于想出这么一个办法。如果不能成功,就只能带着满身罪名和屈辱又一次死于他人之手! 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第2章 脱险 第3节 苏才人见叶薇原本还痛哼几声,到后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管她是人是鬼,只要今日送她下了黄泉,自己和淑媛娘娘的秘密就再不怕被人揭穿了。 从此安枕无忧。 她这么想着,耳边却忽然传来喧嚣之声,让她的笑容僵在唇角,“陛下驾到、沈容华驾到——” “娘子……”翠翘惊惶地看着她,“陛下怎么会过来?还有沈容华……这可如何是好!” 来不及商量对策了,大驾已经进了吹宁宫的大门,将庭园内混乱的一幕尽收眼底。 七八个宫人围在两侧,中间的空地上放了两条长凳,上面趴着的女子背部都是鲜血淋漓,看起来颇为可怖。皇帝眼神毒辣,只消一瞬便认出左边那个就是片刻前拦住了御辇的采女叶氏。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大安。”苏才人几步迎上去,“参见沈容华,姐姐万福。” 皇帝的目光依旧落在叶薇身上。她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旁边跪着两名手执长棍的宦官,棍子上的血迹十分触目。 他进来前,她正在受刑。 “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淡漠得如同冬日的积雪。 苏才人没想到他不让自己起来便直接发问了,心猛地一沉,“……回陛下,臣妾是奉璟淑媛娘娘之命,惩戒叶采女不守宫规之罪。” “不守宫规?”沈容华秀眉微蹙,“叶采女又犯什么事了?” “她今日趁着臣妾等不备,私自逃出了吹宁宫。姐姐您也知道,皇后娘娘对叶采女的处置是让她闭门思过。”苏才人的表情似乎十分为难,“臣妾没办法,这才不得不对她动刑。” “原来如此。既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也怪不得妹妹。不知皇后娘娘对今日之事的处置具体是什么?她吩咐要打叶采女多少下?” 沈容华问完这话却见苏才人神情躲闪,不由怀疑地挑起眉毛,“难不成,妹妹打叶采女不是皇后娘娘吩咐的?” “事发突然,臣妾还未来得及将此事禀奏皇后娘娘……” 沈容华神情冷下去,“不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既然没有皇后的准许,以妹妹的身份竟当众对宫嫔行刑,恐怕不妥吧?” “臣妾……” 两个女人在那里你来我往,皇帝却没有搭理。缓步走到叶薇面前,却见她朱红的上裳已被鲜血浸透,那红也就越发深沉。乌发垂下一缕在颊边,衬得那张惨白的小脸无比的凄楚可怜。 明明就在不久以前她还镇定从容地对他吐露讥讽之语,可是转眼就气息奄奄地趴在这里,性命垂危。 “高安世,去尚药局传侍御医过来,一定要把叶采女给朕救活。” . 叶薇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一个混沌的梦境,背上很痛,手上很痛,腹中更痛。那是毒酒,她无知无觉间饮下去的毒酒,将她送到黄泉路上又拉了回来,将她从宋楚惜变成了叶薇。 如同陷入泥沼的旅人,她一点点被吞噬,意识也往虚无的边际涣散,她却不想挣扎。 太累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身心俱疲,如果这么睡过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是谁在耳边说话,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在多少个夜里不断惊醒,“姐姐,你安心去吧。等妹妹坐上后位那一天,会到你的墓前洒三杯清酒,告慰亡灵的。” 不,她还不能死。 那个人还活着,那个害了她性命的人还活着,甚至坐上了这世间女子最尊贵的位置。不报这血海深仇她绝不能死! 眼睛猛地睁开,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发现自己是趴在床上的姿势。 “叶采女,”沈容华轻声问道,“你醒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到了沈蕴初那张熟悉的脸,“沈……容华?” “对,是我。”沈容华微微一笑,“你昏迷了两天,吓死大家了。小心,你背上刚上了药,别乱动省得扯到伤口。” “是你救的我?” 沈容华使了个眼色,贴身宫女阿映会意地领着宫人下去,只留她们独处。 “是陛下救的你。”沈容华道,“我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提了一句,让他摆驾吹宁宫,撞上苏才人对你行刑。” 沈容华这话说得含糊,叶薇却知道她已看透自己的计划。先私逃出去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若皇帝当时就愿意为她出头自然最好,若不成,另一边还有妙蕊去找沈容华。只要沈容华肯帮忙,让皇帝过来就不是难事。 而按照事前估计的,这时候苏才人必定已按捺不住对她动刑。皇帝过来,正好扮演了那话本里拯救弱女子的英雄。 喘一口气,叶薇闭上眼睛。 原来还是赶上了。她还当时间估错,他们来不及救下她了。 “你既然醒了,趁着陛下不在,我也有件事想问你。”沈容华正色道,“你让妙蕊带来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你与……是什么关系?” 她之所以亲自跑去永乾殿和陛下提起叶采女,无非是因为妙蕊送来的信上画有她从前与表姐一起绘制的标记。她本以为这天下除了她们再无旁人知道这标记。 许是上了镇痛的药,叶薇觉得背上的痛不那么明显,终于能打起精神整理下思路,好回答沈容华的问题。 “臣妾入宫前曾因缘际会与楚惜姐姐有过一段交情,虽然时间不长,但彼此都很投契,以至于分别之后也保持着书信往来。她跟臣妾提过,说有一个关系很好的表妹,还绘了这个标记给臣妾看。后来臣妾入宫,听见您的名字和家世便知道是您了。” “既然如此,当初你怎么没跟我提过?”她们是同一届的家人子,曾一起在储玉宫住了两个月学习规矩,那时候叶薇可从没表现出和她有什么渊源。 叶薇声音一顿,“与臣妾交好的是楚惜姐姐,又不是容华您,提与不提有什么差别?更何况楚惜姐姐四年前就已经……说了不过徒增伤感。若非此番性命不保,臣妾也不会拿这个东西来麻烦容华。” 她说这话的口吻很平淡,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刻意疏远,就是陈述一件事的样子。明明她是处境艰难的最末等采女,而她是新近受宠的容华,她语气里竟一丝讨好也没有。 哪怕还有诸多疑点,沈容华却忽然就相信了她的话。这样的性子和傲骨,确实像是表姐会喜欢和信任的人。 “小姐,陛下来了……”阿映在珠帘外面低声提醒,沈容华立刻坐回原位,并嘱咐叶薇,“你继续装睡,我来应付。”顿了顿,“还有,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表姐,不然你这条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 第4节 房间里很静,连丝履踩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叶薇紧闭双眼趴在床上,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陛下,您怎么来了?”皇帝并未让宦官通传,所以沈容华也做出一副才发现他的样子。 “处理完那边的事就来看看,她还没醒?”十分随意的语气。 “还没,不过夏御医说了,估摸着就是这个时辰,再等等就好。”沈容华道,“此番多亏了陛下来得及时。臣妾听御医的口气,那板子再多打两下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一阵沉默之后,她听到皇帝吩咐道:“你先下去。” “恩?” “朕在这儿等她醒来。” 这命令太让人意外,沈容华愣了一瞬才施礼告退,“诺。” 她带着侍女离去,珠帘撞击之声清脆悦耳,然而紧随其后的静谧却让人的心越揪越紧。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是皇帝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朕知道你醒了。” 好熟悉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哦,对了,是那天晚上。窗外大雨哗啦啦地落下,而她擎着烛台立在床前,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别装了,我可没功夫陪你玩。” 那时候,躺在床上重伤未愈的人是他,而她,还不曾落到这深宫罪妃的身体里。 浓密的睫毛轻颤两下,叶薇慢慢睁开眼睛。她没有抬头,而是定定地看着身下的被褥。冰滑的丝缎贴在掌心,缠枝花纹牵连不断,一如这理不清的因缘。 “看着朕。”皇帝的语气并不强硬,叶薇却不知怎的竟不敢再拒绝。 红唇微抿,她偏过脑袋,翦水秋瞳终于对上他的面庞。 眼前的君王已经换下了那身庄严的冕服,玉冠束发、身姿颀长,月白深衣襟口绣了繁复的使君子纹样。明明是极儒雅的装束,穿在他身上的意味却全然不同,雄姿英发、刚烈慷慨,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竟丝毫不曾减少。此时正是黄昏,有淡淡的金光从轩窗外照进来,他漫不经心地立在那里,不用说一句话便让人不自觉臣服叩拜。 叶薇看得有点愣。 原来人的变化真的有这么大,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重逢,她委实不敢认他了。 “这是什么眼神?”皇帝随意在一旁的胡床坐下,“想谢谢朕救了你?” 叶薇双手撑着床榻,让自己坐起来。可她伤得太重又两天没有进食,根本没有力气,最后还是扶着床柱才勉强坐好。 “陛下想证明自己确实是济人于危困的君子?可您来得未免迟了一点。” 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还敢跟他冷言冷语。要换了别人他会当这是以退为进的邀宠手段,可这个叶薇分明还是在死亡线上徘徊的人,哪儿来这么大胆子? 太过诧异,皇帝反而轻轻地笑了,“你当初在储玉宫的时候没学过规矩?就这言行举止,琉璃也让你过了关?” 琉璃就是尚仪管氏,平时都在御前当差,只有新人入宫时会调去储玉宫教导新进家人子规矩。 她还真没跟管尚仪学过规矩。不过小时候家中的傅母颇为严苛,如何与上位者打交道她恐怕比真正的叶薇还要懂得。 毕竟上一世时,她的仪态风姿可是被长辈称赞为“当皇后都是够格的”。 但现在不是展现她有多么优雅高贵的时候。 “陛下生气了?您要责罚臣妾么?”她语气淡淡,“反正臣妾这些日子也被罚得够了,不在乎多一项罪名。” 她说完这句话轻轻别过头,似乎不想再看他,然而轻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不一样的情绪。 她在发抖。 她很害怕。 年轻的君王眼神幽深,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那身让他心情复杂的银朱色袄裙已经被脱下,换上了象牙色的寝衣。殿内光线柔和,他能够看到她白得近乎通透的皮肤,瘦削的肩膀和小臂。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美人,说出来的话却十足硬气,当真是矛盾得紧。 他本来因为她的态度有点愠怒,然而看到这倔强外表下不经意流露的脆弱,忽然就被触动了心中某处,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多大了?” 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叶薇有点诧异,“臣妾……”上辈子死的时候是十六岁,但叶薇现在已经…… “十七。臣妾十七岁。” “十七。”皇帝重复,“比朕小七岁。” “……是。” “明明还是个小姑娘,脾气这么倔做什么?”他摇摇头,仿佛真的是长辈在教导不懂事的小辈。 虽然皇帝的反应有点出乎意料,但叶薇见装柔弱奏了效,也就顺着道:“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好。陛下要是不喜欢,就让臣妾自生自灭了吧。” 皇帝不动声色,“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发抖?” 叶薇神情不变,“镇痛药药性快过了,臣妾很疼……” 皇帝沉默地看她片刻,忽然大笑。这一回不同于方才只过脸不走心的笑,连眼睛里都溢满了笑意,直看得一旁的高安世傻在那里。 “陛下,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叶薇蹙眉。 “别恼别恼。”皇帝握握她的手臂,“朕就是觉得,你挺有趣。挺好。” 他即位四年,后宫虽不像前朝那样佳丽三千,却也储了各式风情的美人,可如眼前这种看似柔弱静雅、实则逞强到底的女子还从未见过。 当真是新鲜。 笑够了之后皇帝咳嗽一声,看着沉默不语的叶薇道:“好了,朕既然救下了你,便已管了这事儿。你不用担心。” 叶薇抬起头,有点惊讶的样子。 “不过你得先记住一件事。” “什么?” 第5节 皇帝视线扫到她身上,口气不再温和,带着不能忽视的压力,“你白日穿的那身衣服,以后不许那么打扮。” 第3章 局势 羽睫轻颤,叶薇抿了抿红唇,慢慢道:“诺……” 皇帝并不欲跟她解释什么,吩咐完之后就在床边坐下,正好宫娥也端了熬好的薏米粥进来,恭恭敬敬地跪在脚边,“奴婢伺候娘子用膳。” 高安世解释道:“叶采女您两天不曾进食,得先用些东西才好服药。” 叶薇点点头,宫娥便端着白瓷小碗凑到面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勺喂她。她配合地低头,一缕发丝顺着滑落,左手抬起拂过鬓发,手指上包扎的纱布便深深刺入皇帝眼中。 “怎么,你手也伤到了?” 叶薇仿佛才察觉般,瞥一眼受伤的手指,那里已经能感觉到轻微的痛意,看来苏才人并没真的把她骨头踩断,“陛下不知道?” 皇帝摇头。当日他将她从行刑中途救下,召了侍御医前来诊治,在确认能救活后便把她丢给了御医照料,并未多加过问。 叶薇垂眸思考一瞬,再抬头时已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也没什么,不过是苏才人看臣妾的手指碍眼,所以想替臣妾去了它。” 皇帝何其敏锐,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苏氏踩的?她踩断了你的手指?”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讶异。 叶薇不说话,熟知内情的高安世代为解释,“是。御医说了,叶采女的中指指骨曾被重力碾压,好在没有断裂,只是关节脱位。” 高安世大抵明白皇帝的心情,那苏才人怎么说也是煜都官宦人家出身,居然这般不知分寸。亲自动手惩戒宫嫔,手段还这么狠辣,也不知家里是怎么教的! 皇帝慢慢握住叶薇受伤的手,试探着碰了碰指尖,“很痛么?” “还好。” 她越是轻描淡写,他越是不痛快。十指连心,被生生踩得关节脱位岂会不痛?苏氏倒是会选地方,不去慎刑司历练下都可惜了。 看到皇帝的反应,叶薇悄悄松了口气。不枉她故意激怒苏才人,受这么一番苦楚。当时她虽然不确定皇帝会不会来,却把该做的都做好了。让苏氏亲自对她动手,回头见着皇帝才有告状和博取怜惜的由头。 唯一的意外就是她没料到苏才人这般犀利,下手的位置真是选得不能更妙…… “苏氏……”皇帝轻声道,“朕倒是有一阵子没好好和她说说话了。” 他语气暗藏深意,叶薇小心地掩住了唇角的笑意,温顺地垂着头不再言语。 . 息瑶宫蕙轩殿内,璟淑媛周氏愤怒地将一枚金钗砸向跪地的女子,“废物!” 苏才人被砸得额角微红却也不敢动一下,“臣妾知错了,娘娘息怒……” “息怒?你让本宫息的什么怒!你没听到吗?叶氏醒了,陛下亲自去看她,还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咬牙切齿,“让你想办法处理了叶氏,你就能处理到陛下跟前去!还被逮了个正着,现在这个烂摊子让本宫怎么收拾!” “臣妾……臣妾也不知道陛下会突然来啊!”苏才人心中委屈,“那个叶薇以前明明软弱又没用,谁知道她居然敢私逃出宫,臣妾措不及防啊!” “还有脸狡辩!一个小小的采女都看不住,本宫留你何用!” 璟淑媛心腹婢女琥珀劝道:“娘娘,如今不是发火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早做对策!” “作什么对策?”璟淑媛气极反笑,“陛下的性子你们不知道么?他这般对那个叶采女,就是对她上了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回倒是长出个大麻烦来了!”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看上叶采女了?”苏才人惊疑不定。 “不然呢?”璟淑媛想到这个就窝火,“那个叶薇是这一届家人子里长得最美的,从前要不是太过软弱,陛下岂会注意不到她?你知不知道本宫想了多少法子,才让她至今没有面君侍寝的机会?你倒好,竟帮了她这么大个忙!” 苏才人想到叶薇远胜自己的美貌,心头暗恨,“可是娘娘,如果让叶氏得了宠,那咱们的秘密……” 她还敢提起这件事! 璟淑媛逼迫自己沉住气,不再理睬那个愚蠢的女人,“琥珀,你再回忆一下,那天晚上你和那边的人见面时,叶采女真的看到了么?” 琥珀谨慎道:“奴婢不清楚,可是等奴婢听到声响过去查看时,确实看到叶采女匆匆逃离的身影。奴婢觉得,她就算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也一定察觉了什么,才会那个样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如果不是认为叶薇知道了什么,她们当初也不会痛下杀手。 闭了闭眼睛,璟淑媛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本宫是兜不住了。琥珀,吩咐他们摆驾,本宫要即刻前往椒房殿,求见皇后娘娘!” . 后宫风云变幻,叶薇的日子却过得清静。皇帝自那日离去之后就没有来过,但走之前应该跟下面交代了什么,这几日不仅没有别宫的娘娘来探望,就连和她同住一宫的苏才人都没有上门找麻烦。 她养伤之余,终于抽出空把自己的处境分析了一下。 此时正是延和四年七月,距离她上一世死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年有余,如今在位的皇帝正是当初的太子。也就是说,那杯毒酒喝下去,她不仅没死,灵魂还跨越了四年的时光,附到了同样中毒而亡的叶薇身上。 她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儿,轮回转世,还是借尸还魂?国朝道教昌盛,她上一世也时常出入道观,对佛家这套前世今生的理论一贯不以为然,如今却被狠狠打脸,真是觉得心很累。 关于叶薇中毒的经过,她也借着闲谈的名义打听了一遭。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拾翠殿本就不多的婢子突然全被差事叫走了,留叶薇独自在殿内。等她们回来时,才发现她口吐鲜血、瘫倒在地,脚边是砸得粉碎的杯子。 茶水里下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喝下去原本绝无生还的道理,谁承想会有她这缕游魂附上,给了太医抢救的时间。 故事和她的猜测差不多,她听完后轻舒口气,脑袋里一直闪现的画面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这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留给她唯一的记忆。夜深人静的碧湖之畔,宫娥打扮的女子和面前的男子相对而立,似乎在交换什么东西。他们离得太远,她只能隐约看清他们的样子,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害怕被察觉,她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往后退,却在最后一刻踩到脚边的树枝…… 所以,真正的叶薇是撞上了后宫中哪位贵人的秘密,哪怕实际什么也没听到,却还是被灭口了。 能让她们下这样的杀手,一定是很要紧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在下毒不成之后,又让苏才人趁机活活打死她。如今她虽侥幸保住性命,可此事绝不会就这么完了。 她想要活下来,就必须得想办法把这一关过了。 . 第6节 叶薇卧床静养的第七天,拾翠殿迎来了两位贵客——皇后宋氏和璟淑媛周氏。 当时她正和侍女低声交谈,悯枝卧床养伤,她唯一信任的也就是妙蕊,这婢子和悯枝一样,都是叶薇从宫外带进来的,再忠心不过。自己重生后的第五天,她便在她的命令下装病,锁在屋内不见外人。也因为这样,才能在那天瞒过众人的眼睛偷跑到清思殿去找沈容华。 宫娥急急忙忙进来禀报:“娘子,皇后娘娘和璟淑媛的仪驾已至宫门外,可要出去跪迎?” 皇后娘娘。 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了这四个字,以至于回复都慢了半拍,“……来了?哦,差不多该来了。” “娘子?” 她终于回过神来,“你看我这样子是能下床的吗?不去了,等皇后娘娘和璟淑媛进来,我再当面请罪吧。” 门外喧嚣声越来越近,她知道是轿辇进来了。想着那个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手居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妙蕊见她神情严肃,会错了意,悄声安慰道:“小姐别怕,皇后娘娘虽然略过威严,好在此番有陛下的吩咐,想来不会为难小姐。” 威严?她们管她的跋扈狠毒叫威严么? 香风拂动,八名宫娥在前方开道,青玉珠帘被挑起,她看到一双玄黑刺金的丝履,款款踱到面前。视线一点点上抬,朱红穿花对襟襦裙、泥金祥云披帛,然后是雪白的脖颈,和那张不能更熟悉的、美丽的脸。 皇后宋楚怡含笑拉住叶薇的手,亲切道:“听说叶娘子病了,本宫特意来探望。怎么样?如今还难受么?” 言笑晏晏、亲切温和,端的是主母风度。 可记忆里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姐姐,你安心去吧。等妹妹坐上后位那一天,会到你的墓前洒三杯清酒,告慰亡灵的。” 第4章 皇后 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唇边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多谢娘娘关怀,臣妾好多了。”顿了顿又道,“臣妾有伤在身,未能起身跪迎二位娘娘,请娘娘降罪!” “叶采女说的什么话?你身子不好大家都知道,本宫怎么会怪罪?”皇后笑道,“眼下先好生将养着,礼数什么的等病好了再补上便是。” 璟淑媛也从旁附和,“皇后娘娘说的是,叶采女你便放宽心吧。” “多谢娘娘体谅。” 宫娥搬来绣墩,皇后和璟淑媛在床边坐下,这才语重心长道:“陛下对你的事很上心,特意吩咐本宫好生照看,你也要争口气才是。太医院备了一些滋补的药材,本宫都给你带来了,回头也好用上。”转头吩咐,“落衣,还不快让人把东西都抬进来。” 她话音落下,立刻便有宫人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进来,里面装满了各色名贵药材。 叶薇仿佛受宠若惊般,嗫嚅道:“娘娘如此厚待,臣妾……臣妾哪里受得起……” “娘娘既然赐给你了,就没有你受不起的。”璟淑媛笑道,“不过真要说起来,那些药材里有一只百年老山参实在不错。琥珀,你取过来给叶采女瞅瞅,这可都是娘娘的恩典呐!” 那唤作琥珀的宫女从案几上抽出一个长条锦盒,含笑走到床边,“叶采女,您瞧瞧。” 叶薇配合地看过去,只见红色的丝绒里托着一只长长的山参,一看就价值不菲。视线略微上抬,却见宫娥手腕雪白、窄小的袖口绣了一圈翠绿的藤蔓,再往上,是清秀端丽的侧颜。 瞳孔微缩,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面前的人。是她!那段模糊记忆里、那个在湖边和男人交谈的宫娥!原来她竟是璟淑媛的人! 脖子有点僵硬,她用余光朝皇后瞥去,却见她虽然依旧面含笑意,神情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冷。 她在打量她。她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手指一松,原本握在掌中的盒子掉到地上,里面名贵的山参也滚了出来。 “呀,采女您这是……”琥珀惊呼一声,忙蹲下去捡山参。而叶薇咽下一口唾沫,看向皇后的神情里终于露出了恐惧。 “娘娘……”她艰难道,“臣妾不是故意的。” 皇后看着叶薇的神情,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果然还是认出了琥珀,而且看她这个反应,搞不好连琥珀和那个人的对话都听到了,不然不会吓成这样。 “本宫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过事情都发生了,总要有个解决的方法。”她这么道,也不知是在说山参,还是在说旁的。 “娘娘……” “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本宫回了。”她打断叶薇的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关于叶采女你之前中毒的事情,陛下交给本宫处理。如今六尚局已经在追查,等你身子再好点,兴许便能看到结果,你且耐心等着吧。” 她转身要走,叶薇却在后面叫住了她。纤细的声音轻微发颤,里面带着畏惧和企盼,“皇后娘娘,臣妾微贱之身,只想在宫里平安度日,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娘娘明鉴!” 皇后转头,却见素衣女子眉目如画,一双大眼定定地看着她。她垂眸思索片刻,勾唇一笑,“本宫明白了,你安心吧。” . “娘娘离开时对叶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椒房殿内,璟淑媛犹豫地问道。 “你当时难道不在场?还需要本宫一字一句给你解释。”皇后从金盘里拈起块甘草蜜饯小口吃了,眉目间颇为冷淡。 璟淑媛神情一变,“娘娘当真信了叶氏?她刚进宫时那畏首畏尾的样子您也是见过的,和最近的表现根本就是判若两人。伪装得如此好,可见此人心机甚深啊!” “这宫里心机深的人还少了吗?一个小小的采女而已,哪里值得你这般危言耸听。”皇后黛眉微挑,“再说了,她若真的够聪明,就不会差点被你毒死。” 下毒之事原是璟淑媛自作主张,此刻见皇后提起不由心虚。果然,那边说完之后就有点动怒,“不过你瞒得倒好,谁准你在宫里做这种事情?叶氏一条贱命不算什么,可若让陛下知道你一直背着他和那边暗中往来,别说你自身难保,连本宫都要被拖累!” 璟淑媛连忙告罪,“臣妾知错,娘娘息怒!” 皇后在得知此事当日就已发过一通脾气,此刻也不想再提,厌烦道:“这回本宫会设法替你圆过去,但记住了,绝对没有下次。” 璟淑媛自然满口应承。 皇后纤长洁白的手指搭在缠丝金盘的边上,是一种富贵到了极致的美丽,“至于那叶氏,确有几分心机,可惜胆子太小。你没听她今日的话吗?在这宫里只想求个平安,并无意圣宠。” “她那么说而已,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她今日见到琥珀时的反应你可看到了?依本宫看来,她当夜不仅看到了琥珀的脸,恐怕连他们说什么都听到了。” 璟淑媛惊骇不已,“不……不会吧!她若是知晓,在陛下面前为何不说?” 第7节 “自然是因为兹事体大,她害怕说了牵连出太多人,自己也无法全身而退。”皇后嘲讽道,“这女子太惜命,行事难免畏首畏尾,只有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才能被逼出勇气来。上次敢私逃出宫、拦截圣驾便是如此。” 璟淑媛仔细一想,觉得皇后的话合情合理,心里也不由信了,“那娘娘是觉得,只要我们给她一条生路,她便不会把当晚的事捅出来?” “当然。”皇后点头,“被你下毒之后她没有说出来,冒死闯到陛下面前也没有说出来,以后只要不被逼到绝境,绝无泄露的道理。” 璟淑媛听到这里也猜出了皇后的打算,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那娘娘是打算,提拔叶氏来安抚她了?” 皇后的眉头狠狠一跳,神情一瞬间有点厌恶,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情。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把这种情绪压了下来,面无表情道:“本宫本来就打算在这一届的家人子里选几个人来对付襄愉夫人和宣妃,既然这个叶氏生得这般美又有几分心思,就暂且用着吧。等风头过了,要怎么处理,本宫自有决断。” . 拾翠殿内,叶薇侧躺在床上,没受伤的那只手拈着老山参,正凝神端详。然而视线逐渐涣散,那细长的参须和殿内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脑海中充斥的都是下午发生的事情。 果然不出她所料,叶薇的死与宋楚怡有关,她更是直接带了人来试探她。她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和叶薇居然都是因为宋楚怡而死,也算有缘分了。难道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在她的身体内重生?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假装一无所知是没用了,她们不会放过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们投鼠忌器,以为她把一切都了然于胸,才不敢贸然下手。 从宋楚怡离开时的表情来看,她应该演得不错,她信了。 她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还没有这么擅长伪装,能有今天的本事还是拜她所赐。 眼前又闪过那张熟悉的脸,她翻了个身,定定地看着月白纱帐上垂下的鹅黄丝绦。 直到见到宋楚怡那刻,她才真的确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她死的时候宋楚怡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可是如今却已华美高贵、灿若朝霞,一颦一笑都是成熟妩媚的风韵。 就连她的倨傲,都比从前变本加厉。嘴里说着亲切的话,看她的眼中却有淡淡的不屑。那是上位者面对身份远低于自己的人时,自然而然流露的轻视。 那样熟悉的眼神,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记忆深刻的夜晚。 更深露重,她只着了身单薄的对襟襦裙,连袜子都没穿,跪在湖边的青石板上一动不动。父亲说,妹妹被她克病了,要她脱袜跣足、对月祝祷,诚心诚意祈求上苍,妹妹的病才能好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是觉得从膝盖以下都痛得没有知觉,双足更是冰冷一片。 眼前越来越花,等她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时,却看到一双靛蓝的丝履停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只见本该卧病在床的妹妹浅笑吟吟地看着她,眼中的讥讽和怜悯如针般刺到她身上。 “你瞧,我告诉了你不要跟我作对,你偏不听。现在怎么样,受苦了吧?”凉凉的声音落到她耳里,如同鞭笞,“你早该明白,在这个家里根本没你的位置。你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不够,居然还想来祸害我们!早在十六年前你就该跟着她一起去死!” 双拳慢慢握紧,指甲划到青石板上,她却已感觉不出痛意,“你装病?” “是啊,不可以吗?”她笑得得意,“怎么,你觉得很生气?那你去跟父亲告状啊!你看看他是会信你这个灾星,还是会信我!” 是啊,父亲从来不信她。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个代表了灾厄和屈辱的存在。 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从来没有她这个女儿。 闭上眼睛,叶薇觉得眼角有些酸涩。 是这样么?父亲。你那么讨厌我,那么不想看到我,所以在我被宋楚怡害死之后,你都不曾想过为我讨回公道。所以宋楚怡才能那么轻易地夺去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开开心心地坐上太子妃之位。 你真的……很不公平。 第5章 君恩 皇帝在当天晚膳后来了拾翠殿,当时叶薇正由妙蕊伺候着喝药,听到声响就要起来行礼,却被他及时按住。 “行了,没那么多讲究,当心扯到伤口。” 她这才坐回去,示意宫娥继续喂她喝药。不过七日不见,她的气色已然好了许多,肌肤不再是憔悴的苍白,而是珍珠般晶莹的透白。细长的柳叶眉笼罩在淡黄的灯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娴雅之态。 他忽然有点困惑,这样一个姿容出众的美人,自己当初怎么会没注意到? 记忆里唯一一次见面,似乎就是朝阳殿大选,她随着宦官的唱名跪到人群最前面,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他当时好像问了句什么,她答得很小声,导致他都没怎么听清。他本就对大选兴致缺缺,被这么一搅就懒得再问,随口赐了琼章的位分。 这么想来,表现得那样差都能入选,看来他当时还是留意到她的脸了…… 脑袋里回忆了一通,才发现低头喝药的女子格外专注,居然连余光都没有瞟过来一眼。他一贯见微知著,几乎立刻就察觉出她情绪不对。 “听说,今天皇后来过。”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叶薇慢慢咽下嘴里的汤药,觉得连喉咙口都在发苦,“是。皇后娘娘和璟淑媛娘娘一起过来,还给臣妾带来了药材。” “哦,她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打紧的,就是让臣妾保重身体,还说……” 她吞吞吐吐,皇帝也不催促,平静等着她的后文。 “还说,陛下已经把臣妾中毒一事交给皇后娘娘处理,让臣妾耐心等待结果。” 皇帝盯着她看了瞬,嗤笑道:“你就是为这事儿忐忑不安?” 叶薇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片刻后无奈一笑,“臣妾至今还是待罪之身,此事关系到臣妾的清白,自然不能不重视。” 她这话也有道理,皇帝唇角勾了勾,没再说什么。 妙蕊原本正在喂自家小姐喝药,谁承想喂到一半陛下就和她开始了旁若无人的谈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正惆怅他们啥时候聊完,陛下却忽然伸手接过了药丸瓷勺,“看你喝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喝完?” 叶薇眨眨眼睛:“恩?” 皇帝把勺子朝旁边一递,拉过叶薇没受伤的那只手,“朕帮你。” 妙蕊惊愕地看着皇帝的行为,一瞬间冒出个诡异的念头:他不会是要亲自喂小姐喝药吧? 她入宫的时间虽短,也陛下对待妃嫔虽不严苛,却也少有体贴温柔之举,实在不像是会做出亲手喂药这种事的人……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到陛下把药碗放到小姐手中,“一口喝了。” 啊?什么? 第8节 相对于拾翠殿宫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皇帝身边的人就淡然多了,高安世甚至还抽空在心里给叶采女念了声佛。 陛下这性子呀,有时太过我行我素。也不看看人家一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能这么对待呢? 瞧叶采女的神情,果然是被惊到了,怔怔地看着陛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让高安世意外的是,不过片刻她便恢复如常,干脆利落地一仰脖子,就把剩下的药喝干了。 皇帝对她的爽快十分赞赏,“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你们女人喝药就是麻烦。” 叶薇嘴巴闭得死死的,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猛地攥住皇帝的衣袖,“陛下,有蜜饯么?妙蕊,快给我拿蜜饯来啊!” 皇帝:“……” . 皇帝在一盏茶之后离开,叶薇坐在床上弯了弯身子,算是恭送。其实按照原来的计划,皇帝还打算再坐一会儿,奈何椒房殿来的人让他改变了主意。 皇后心腹婢女之一的蝶衣跪在他面前,恭敬道:“上个月陛下跟娘娘提过一则古曲,娘娘今晚终于补全了残章,特意来请陛下过去欣赏。” 后宫争宠跑到别人地盘抢人不算什么,只是这种事向来都是跋扈的妃妾在做,叶薇实在没想到以宋楚怡的身份也会做出这种事。 再看皇帝的神情也有点古怪,坐在那儿瞅着蝶衣看了会儿才慢腾腾起身,行至珠帘处又想起跟叶薇交代一句,“朕改日再来看你,好生歇着。” 叶薇道了声喏,再请蝶衣姑娘替她跟皇后问安,这才含笑把这几尊神都送了出去。 . “小姐,奴婢服侍您歇息吧。” 叶薇按住了妙蕊伸过来的手,对其余宫人道:“你们先下去。”等他们离开,这才看向妙蕊,“我知道你一贯机灵,你且说说,以你这段日子在宫中的见闻,陛下对皇后……究竟怎么样?” 她问得突兀,妙蕊惊讶地抬头,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幽深难测、情绪复杂,这不是属于自家小姐的眼神。妙蕊小时候曾听人说过,死过一回的人大都会转转性子,只因忘川河边的风景太可怖,见过就再不能再和从前一样。 如今看来,小姐也是其中一个。死里逃生,终于不复从前的软弱可欺,明白在后宫中一味躲避求不来平安,要想活得好只能逼着自己去适应这一切。 妙蕊生性聪颖,跟了个无用的小姐虽然也保持着忠心,但有时难免苦恼她的不争气。如今见她总算愿意为改变处境做点努力,欣喜之余自然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早些年是极为宠爱的,这两年淡了许多,但比起前朝那些对皇后视若无睹的帝王,陛下算是长情了。” “早些年极为宠爱?怎么个宠爱法?” “小姐不记得了么?当初陛下为了娶到皇后娘娘,很是费了番周折啊……” 面对这样的疑问,叶薇神情不变,只淡淡道:“我脑袋昏得很,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你知道什么就说,反正我们也无事,就当聊聊天。” 她这么说了,妙蕊再无疑惑,老老实实道:“皇后娘娘是左相大人的嫡长女,再尊贵不过,打小便是煜都权贵想要求娶的对象。那时候陛下还是太子,皇后原本为他选定的太子妃是右相的女儿秦氏,可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竟对宋小姐一见倾心,不顾帝后的意思亲自登门求亲,言辞恳切、情意昭昭,把宋相和夫人都感动了。他这么一闹,皇后娘娘也没办法,只好遂了他的意思,改立宋氏女为太子妃。 “奴婢说太子殿下宠爱太子妃并不是随便讲的,他当真是做了许多让人咂舌的事情。按照规矩,太子妃过门都要带数名贵女为媵,一并嫁过去。可太子殿下却主动提出,不希望有随嫁的媵妾。虽然他搬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大家却都明白他是为了宋小姐。后来还是皇后出面说于礼不合,殿下这才作罢。但即使如此,随嫁贵女的人数也从六人减到了三人。 “媵妾少了,婚礼的排场却半分没少,甚至更加气派。太子大婚的时候,咱们虽然远在侯阜,对那盛况却也有所耳闻。侯阜甚至还有富户不远千里跑去煜都,就为了看宋小姐的花轿经过珑安长街。真真是十里铺锦、艳羡天下,往前往后二十年,估计都不会有那么盛大的婚礼。 “太子妃刚过门那几个月,太子殿下对她简直是专房专宠、千依百顺,别的良娣、良媛那里连门都没登过。直到朝中剧变、殿下匆匆即位,这才稍微淡了点。 “哪怕是到了现在,宫中新人辈出,陛下对皇后不复从前喜爱,宠上了后来的宣妃娘娘,心里却还是记挂着。您看刚才,皇后娘娘遣人来请,他便去了。终归是有情分在那儿。” 妙蕊果然不愧机灵之名,一席话说得绘声绘色,叶薇甚至能透过她的话想象那时候宋楚怡有多么风光、多么得意。 右手攥住锦被的一角,唇边是一抹冷笑,“这么说,他曾经,真的很喜欢她……” 这语气有点怪,妙蕊没来由地觉得背脊发寒,“是……” 深吸口气,她闭了闭眼睛,“你刚刚说,皇后是左相嫡长女?” “对……对啊。”妙蕊看着自家小姐,有点不明白她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反复问。 叶薇“哈”地嗤笑出声,再也控制不住语气里的森冷,“左相嫡长女……嫡长女……” 果然是这样。在世人心中,从来都只知道左相宋演膝下有个金尊玉贵养着的女儿叫宋楚怡,却对他货真价实的嫡长女一无所知。 他原配夫人所出、一直养在老家的嫡长女宋楚惜,没有人知道。 甚至连他,连那个费尽心思要娶她的男人,都以为宋楚怡才是她。 可她甚至为了这件事而死! 她想起刚才,皇帝把药碗塞到她手里,理所当然地吩咐她把药喝掉。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她也是这么把药碗塞到他手里,催促他喝下去。 往昔今日何其相似,害得她都走了神。 他真的喜欢她么?那时候,他打听她的身份,就是为了日后登门提亲?还有他对宋楚怡无度的宠爱和纵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可他既然这么爱她,为什么连人都会弄错? 这样的深情,当真惹人发笑。 第6章 逼迫 这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叶薇估摸着她的事迹早已传遍后宫,所以当宫人禀报说“襄愉夫人和沈容华驾到”时,她也没多惊讶。 关于这位襄愉夫人,叶薇大概了解了一下。如今后宫中执掌凤印的虽然还是皇后,但大权旁落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皇帝觉得皇后傲慢善妒,没有国母风范,反而是襄愉夫人宽和大度、甚得人心,隐隐已有副后的架势。 更重要的是,当初太后为陛下选定的太子妃就是她,只可惜被宋楚怡半道杀出,才以太子妃之媵的身份嫁入东宫。宫中有人断言,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五年襄愉夫人便会取皇后而代之,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宝座。 叶薇想到这个就觉得讽刺。宋楚怡真是够没用的,占了那么大一个便宜,居然还能在陛下跟前混成这样,可见有些事情着实要看天分,不服不行。 她有伤在身,照旧在床上迎接她们。珠帘被挑起,有女子纤长的身影朝她靠近。许是不喜招摇,她的装束十分简单,连用色都是素雅偏多,但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就是显出一种高贵雍容。 “臣妾参见襄愉夫人,夫人大安。”叶薇恭敬道,“见过沈容华。” “叶采女无需多礼。”襄愉夫人没有如皇后那般亲热地握住她的手,而是在胡床上坐下,温和一笑,“早想来看看你了,可惜宫中事多,又怕你病中劳累,拖到今日才来。” 第9节 她有一张漂亮的鹅蛋脸,笑起来的时候很是亲善。叶薇十分理解为什么大多数宫人在宋楚怡和她之间选择了后者——比起傲慢烈性的皇后,这位夫人看起来实在要好相处太多。 “多谢夫人关怀。臣妾的身子不打紧,别给夫人添麻烦就好。” “怎么会?”她道,“你的事儿蕴初都跟我说了,那天是她撞上了对吧?真真是好险。” 沈容华并没有把妙蕊送信的事儿告诉襄愉夫人,只说自己是凑巧撞上,叶薇也就顺着道:“多亏了沈容华,不然臣妾这条小命就没了。” “你也别难过。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陛下都注意到你了,还愁冤屈不能洗清?” “臣妾明白。” 她应答从容、不卑不亢,和殿选当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全然不同。襄愉夫人对叶薇是有印象的,在后宫这种地方,长得太出挑就招人恨,她曾亲眼看到她被同住的家人子使绊子。只是这不关她的事,也就没兴趣搭理。乃至后来,璟淑媛设计不让叶薇面君侍寝,她也没拦着。这样一个姿容出众的美人放到陛下身边到底不是好事,有个宣妃让她头疼就够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颗绝妙的棋子若是落到皇后手里就大大不妙。况且璟淑媛既然吩咐了苏才人对她下手,内里定有什么因由。 “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一直在查你中毒之事,然而不知是如今宫闱混乱还是怎的,竟这么些日子还没个结果。本宫听了不放心,特意来问问叶采女,你自己可有什么头绪?你在这宫里是否有什么仇人?” 叶薇无奈摇头,“臣妾哪有什么头绪?不瞒娘娘,臣妾素来胆小怕事,最不敢惹麻烦。此番遭这无妄之灾,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襄愉夫人见她滴水不漏也不恼,原不指望这一趟能真的套出些什么来,目的达到就行了。 “这就没办法了。”她遗憾地叹口气,“如此,叶采女好生将养着,本宫还要去趟长乐宫。太后娘娘那儿刚到了批新茶,邀本宫和宣妃去品尝。蕴初,你和叶采女也算有缘,就留下陪她说说话吧。” . 沈容华一路将襄愉夫人送到门口,眼见那气派的仪驾消失在甬道拐角,这才转身回到殿内。叶薇已经躺回了石青色鹅毛引枕上,捏着串珊瑚手钏随意把玩,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襄愉夫人怎么会突然来看我?” 沈容华眉毛一挑,“如今你可是这宫里议论的中心,她来看你很正常。”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沈容华帮我在夫人面前说了什么呢。” 沈容华看着她,“你在暗示什么? 叶薇抿唇一笑,懒得再和她打机锋,“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容华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既然叶采女这么直接,我也不绕弯子了。”目光锐利地射向叶薇,“你和表姐到底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如果她说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她会信么? 叶薇在心里苦笑一声,“这个问题臣妾上次就回答过容华了,我与楚惜姐姐是故交。”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沈容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是不信。表姐这个人看似温和、实际很难相处,要得到她的信任并不容易。就算你们是朋友,她也没道理告诉你这么细致的事情。” 是么?原来她在她心里是这么个形象啊。 “可她确实告诉我了。”叶薇道,“我们书信往来,天南地北什么都聊,为什么不能聊聊她最亲近的表妹呢?楚惜姐姐喜欢酿酒,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是能去淄乡待几年,学会绿酒的酿造方法。她还喜欢崔朔的草隶,对女子常练的簪花小楷兴趣缺缺,给我写信的时候也都是用的草隶。” 沈容华听她说完,半晌才道:“这么看来,你们真的很熟了。” “然。” 靠在床上的女子神情坦荡,看着她的眼睛里甚至带着点温暖。她没来由觉得熟悉,仿佛多年前在惠州宋家,她和表姐溜到园子里摘樱桃,她骑在树上去够果子,而表姐捧了个大大的红漆木盘在下面催促,“蕴初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换我上来。一会儿要是被傅母发现了,我是不会帮你顶罪的。” 那时候,是真的开心。 罢、罢,就当是为了表姐。 “我不知道皇后那边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过你警醒一点。今日襄愉夫人来看了你,那边指不定就要怀疑你和夫人暗中勾结,回头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可帮不了你第二次。” 叶薇见沈蕴初一脸的毅然,慢慢勾起了唇角,那笑容有点欣慰,又有点悲伤,“我明白了。多谢。” . “不出意外,就这几天我的事就有结果了。”叶薇喝药的时候随口跟妙蕊说了声。 “当真?”妙蕊又惊又喜,“那小姐岂不是可以得报大仇、洗清罪名了?” 洗清罪名是可以了,得报大仇却是奢望。她的仇深似海,想报没那么容易。 “还多亏了襄愉夫人。”轻笑一声,她拈了块蜜饯放嘴里,压压那冲鼻的苦味。 妙蕊有点不明白,叶薇却不想解释。 如今皇后那边应该已经知道襄愉夫人来找了她,事后还留下沈容华与她闲话。她们会怎么想呢?恐怕会觉得襄愉夫人猜出了什么,来她这儿套话。 皇后唯恐自己的秘密泄露,自然会加快速度把这件事了结。 这就是襄愉夫人的目的了。 她不想给皇后更多收拾烂摊子的时间,逼着她早点出手。而忙中便易出错,那边一乱,兴许就能从中揪出皇后的破绽。 . 一如叶薇所料,五天之后,关于她服毒自戕一事终于有了结果。皇后娘娘彻查吹宁宫众人,在叶薇的宫人里揪出了罪魁祸首。 “这婢子曾因叶采女的缘故被杖责,一时怀恨在心,这才走了歪路。”皇后对皇帝解释道,“她曾经在女医院当过差,颇通几分药理,也认识几个人,是以能够从尚药局偷到那些药材来配毒药。” 妙蕊看着跪地颤抖的宫娥,义愤填膺,“原来是你!你被杖责是自己当差不仔细,岂能怪到我家娘子身上!” 皇帝端坐一旁,漫不经心听她们说完,这才不紧不慢问道:“她为什么被杖责?” 第10节 “回陛下,是两个月前有一次,我家娘子和颐湘殿的苏才人一起赏花,期间这婢子失手打碎了茶盏,烫到了苏才人,便被拖下去杖责。”妙蕊解释道。 皇帝看向垂着头立在一侧的苏才人,含笑道:“又是你啊。” 苏才人身子剧烈颤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恕罪!” “之前不启奏皇后就对叶氏擅动私刑,宫娥打碎了茶盏便要拖下去杖责,你脾气挺大的。” 清清淡淡的语气,却让苏才人吓得整张脸都白了。 叶薇知道前阵子皇帝曾驾临过颐湘殿,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打那以后这跋扈的苏才人就跟被掐断了喉咙似的,关在寝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怜她躲了那么久,到头来还是被上面的人推出来顶缸。 第7章 才人 “陛下,臣妾以为,下毒者是这贱婢,说到底还是不关苏才人的事。不如……”璟淑媛挤出个笑容,试探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苏才人到底跟着她鞍前马后,若护不住她自己脸上也无光。 “当然,朕不会因为那件事责罚苏氏,不过她擅动私刑是板上钉钉的,得有点惩罚。”皇帝说着拉过叶薇的左手,雪白的纱布缠住中指,分外刺目,“没想到朕的后宫还有这般不知自矜身份的女人,竟亲自上手惩戒宫嫔。” 皇后也觉得苏才人太不像话,“陛下说的是,苏才人必须受到惩罚,不然也对不住叶采女受的委屈。” “皇后娘娘……”苏才人神情慌张,磕了个头就想乞怜,然而前几日璟淑媛交代的话又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叶氏性命垂危之时都不敢抖出的秘密,她又怎敢宣之于口?想害得全家上下一起没命么? 惊惧恐慌之下,她只有将额头挨在青砖地上,一壁哭泣一壁颤抖,旁的什么也不敢说。 皇帝最是厌烦女子流泪,见状不耐地蹙起眉头,“皇后既然也知道叶采女受了委屈,对她的处罚便可以收回了。” “陛下的意思是,复叶采女的琼章位?” 皇帝转头看向那个纤细的身影。今日帝后驾临,谈的又是正事,她也不敢再窝在被子里。侍女扶着她靠在胡床上,裹了身秋香绿斗篷在外面,清新得如同新抽的嫩芽,长而葱翠。 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他眸中不自觉盛了笑意,“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苦楚,光复位怎么够?” “那……” 皇帝看看曼妙动人的叶薇,再看看哭成一团的苏氏,不用掂量便做出了决定,“这样吧,降苏氏为采女,禁足颐湘殿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至于叶氏,”略顿一顿,把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晋为才人,算是朕对她的补偿。” 才人变成采女,采女变成才人,皇帝一句话便把叶薇和苏氏的身份掉了个个,对苏氏来说无疑是双重打击。除了要忍受降位的痛苦,还要承受和叶薇身份调换的羞辱,陛下当真辣手。 立满了人的拾翠殿内,叶薇清楚地看到苏氏的一张小脸白了个彻底,连哭都哭不出来。 . 下毒的婢子被送去慎刑司,想来无非是两根大杖和一张草席等着她。宫嫔们在事情了结之后各自散去,拾翠殿终于恢复了清静。宫人们排成两排给才人娘子贺喜,叶薇身子发软,由着皇帝揽住她半边肩膀,全权做主,“都起来吧。高安世,看赏。” “谢陛下!谢叶才人!” 叶薇扯扯皇帝的衣袖,眼眸如星辰闪烁,“陛下替臣妾赏了他们?” “怎么?” 叶薇抿唇一笑,“没怎么,就是觉得陛下当真慷慨,倒省了臣妾好大一笔开销。” 皇帝失笑,“这话说得,好像宫里没月俸发给你似的。” 叶薇手指勾着他的袖袍,不置可否。 这小动作挠得他有点心痒,这话题更是从未讨论过的。后妃伴驾时喜欢谈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钱财之类无人敢提,生怕说多了显得自己俗气。皇帝来了兴趣,“如何,真的那么穷?” 叶薇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臣妾家世一般,带进来的银子早花得差不多了。宫里的月俸倒是有,可臣妾之前不过是个小小的采女,又待罪在身,领也领不到多少。如今可不是很穷嘛。” 他听得有趣,凑近点道:“那不然朕额外开恩,从私库里取点体己分你?”国库里的钱是公家的,哪怕皇帝也不能随便动用,在国库以外设有私库,里面存的才是皇帝能随意使的财帛。 他的呼吸吹在她耳边,语气也带着暧昧,这样的相处和之前已有些不同了。叶薇觉得不自在。好像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名义上已经嫁给了这个男人。她是他的妃妾,以后的大半辈子都要仰赖着他而活。 记忆里那个少年笑意朗朗,如明月照耀山岗,声音里是不可一世的自负,“告诉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门提亲,把你娶回家去!” 当时觉得他痴人说梦,谁承想最后居然真给他办到了。 虽然过程曲折了点。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胡床上坐着,皇帝惦记着她身子弱,纡尊降贵抱她起来。手臂穿过腿弯,另一只揽住后背,轻轻巧巧一使力,纸片人似的小娘子就被困在了怀中。 他阔步走到床前,弯腰小心将她放了上去,再扯过丝被盖住她身子。叶薇没想到他会这么体贴,有点无所适从,手指绞着衣袖嗫嚅无语。 她难得一见的局促取悦了他,眉眼一弯刚要继续取笑,却听到外面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陛下,毓秀殿出事了!” 皇帝猛地站直身子,目光锐利地射向跪地磕头的宦官,“怎么,宣妃不好了么?” “宣妃娘娘……娘娘抱恙,您快去看看吧!” . 十月的煜都已经逐渐感受到早来的冬意,出门的时候得在襦裙外加件大袖,夜里也不敢再用凉茶,免得染上风寒。太液池上碧波荡漾,叶薇由妙蕊陪着在池边的石子路上散步,眯眼看远处的景色。 “您最近气色看着好多了,身体该大好了吧。”妙蕊笑道。 叶薇摇摇手里的帕子,“休养了快三个月,再大的伤也好了。我看悯枝也差不多了,过两天就不用再闷在屋子里,可以出来转转。” 妙蕊点头,“那好,到时候就由她陪着您来散步。” 叶薇瞥她,“怎么,不耐烦陪着我?” 妙蕊对这个转了性儿的小姐也习惯了,笑嘻嘻道:“奴婢当然乐意陪着才人娘子,可奴婢手里活多啊!不快些把冬衣做了,咱们可要挨冻了。” 第11节 这话说得颇有点凄凉,叶薇听罢淡淡一笑,不再言语。妙蕊偷觑她神情,有点忐忑。 这话她酝酿有一阵了,拾翠殿里如今从早到晚都冷冷清清,遥想三个月前陛下和皇后时常莅临的盛况,还觉得像是做了场梦。 她还记得那天,小姐洗刷了冤屈、破格晋为才人,陛下甚至亲自抱小姐到床上,何等的恩宠。可还没来得及高兴,毓秀殿就来人传话,抢了陛下过去。当天晚上各宫各殿都得了消息,原来宣妃娘娘身子抱恙,御医一搭脉才发现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陛下也好、皇后也好,都围着宣妃娘娘打转,自家小姐已全然被抛之脑后。 宫里拜高踩低是常事,她们早有领略。所以当领月俸被刻薄、领用度被克扣时,妙蕊也很平静。她本不敢把这些跟小姐说,谁知小姐比她明白多了,见她回来脸色不对就笑吟吟一伸手,道:“我那里还有一匹缎子,咱们裁了自个儿做冬衣吧。比比看谁的女红更好。” 这样的日子也说不上多苦,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妙蕊斟酌半晌,还是开了口,“既然小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想点办法?” 想点办法。 叶薇紧了紧披风,朝太液池边又走了几步。额角微微抽搐,她忍住叹息的冲动。连妙蕊都看出她在消极怠工了。被皇帝遗忘这么久,也全不在意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落在外人眼里真当她是安贫乐道。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她生来气量就小、睚眦必报,所以和宋楚怡的大仇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可以如今的处境身份,想要报仇便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向皇帝示好。 之前为了活命她的确这么做了,但等到性命保住却又不那么豁得出去。思前想后,觉得多半是自己对皇帝也存了几分怨念。要不是他没头没脑来那么一出,宋楚怡也不会对她下这黑手。 唉,事乱如麻、好生惆怅! . “叶才人?”尾调上扬的声音又娇又软,叶薇却没有错过里面隐藏的不怀好意。 她转头,只见已被贬为采女的苏氏立在一株柳树旁,浅笑吟吟地看着她。而她旁边的是…… 她几步上前,规规矩矩跪地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皇后轻轻“嗯”了声。 她不叫起,叶薇只能继续跪着。这几个月虽然待在拾翠殿无人问津,外面的事也没逃过她的耳朵。听说前阵子陛下突然临幸椒房殿,连着三天都歇在那里,把刚刚怀孕、正春风得意的宣妃的风头都抢了个尽。 她有点好奇,宋楚怡是哪里开窍了?居然又把皇帝勾了过去。 见她跪了这么久,皇后自觉下马威抖得差不多,这才慵懒地吩咐:“行吧,叶才人请起。” 妙蕊扶着叶薇起来,她笑着看向宋楚怡,目光却在某一处凝住。 皇后的如雪皓腕在衣袖间半隐半现,上面的象牙手钏也半隐半现。叶薇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手钏是她从小到大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几百年前林邑国献给晋朝皇帝的贡品,以十八颗半镂空的象牙珠子制成,难得的是每一粒小小的珠子上面还雕刻着一座惟妙惟肖的观音坐像,精致非常。哪怕她并不信佛,也被这样的宝贝折服,爱不释手。 那东西曾经属于她,在她腕上待了两年零两个月,日日把玩。她甚至记得每一颗珠子的纹理。 如今它却戴在宋楚怡手上。 第8章 抉择 “叶才人身子大好了?”皇后摸摸发髻,随口问道。许是心情愉悦,连眼睛里都迸出光彩,整个人愈发夺目。 她扬手的时候,腕上的象牙手钏暴露在阳光下,如针般刺入叶薇的眼睛。她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躁动,要尽全力才能压制下去。 “多谢……娘娘关心,臣妾没事了。” 皇后点点头,“没事就好。前阵子因为你惹出不少乱子,本宫现在想来还觉得头疼。以后行事可要谨记‘本分’二字。” 劈面就是教训,叶薇也不反驳,垂头道:“臣妾明白。” 皇后冷眼看她,却见女子容颜素净如雪荷,那份姿色不用过多装点已经能把泰半妃嫔比下去。她原本便是瞧中了她的美,想用她去勾住皇帝,如今却又觉得碍眼,巴不得她远远滚开才好。 这样低贱的女人,怎配服侍圣驾? “娘娘,时辰也差不多了,陛下晚上说不定还要过来,您还是回去准备准备吧。”落衣适时劝道,她于是点点头转身便走,“也罢,这就回吧。” 苏采女想要跟上去,皇后却不耐地摆了摆手,“本宫不用你伺候。”她只好尴尬地收住脚步,和叶薇一起跪在原地恭送凤驾。 等到人走远了,两个人这才慢慢起身。苏采女下巴微抬、几分得意地看着叶薇,“没想到我能这么快出来吧?昨日陛下游园,我还伴着去了,那时候你在哪里?哦,你被忘在拾翠殿里,只能巴巴看着。” 叶薇确实没想到苏氏能这么快出来,看来皇后不想丢弃这颗棋子,所以得势的同时也拽了她一把。 想到皇后,眼前又闪过那串象牙手钏,许多压抑的情绪越来越疯狂,让她简直经受不住。 “上回的事情你不要以为你赢了。在这宫里,有后台有靠山才能有出头之日,你以为凭着你那张脸就能留住圣心了么?”苏采女说着嗤笑一声,“别说你了,就算是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位,在陛下心里又哪里比得过皇后娘娘?可笑某些人见娘娘稍微失势,便自以为圣心转向,如今可是被狠狠打脸了?” 看来皇帝这几天对宋楚怡的盛宠已经在宫中激起千层浪,宣妃也好、襄愉夫人也罢,心中难免惶恐,而追随皇后的人就高兴了。 苏采女越说越得意,眼看对面的叶薇一直不吭声,以为她被自己问住,心头更是不屑。 不过是个花架子,以为长得好看点就能目中无人了。真真可笑。 “苏采女,你好像忘了件事。” 叶薇冷不丁开口,让苏采女眉头一拧,“什么?” 叶薇神情平静,“你忘了向我行礼了。” 她如今是从六品的才人,苏氏则是最末等的采女,论起来自然该苏氏给她行礼。叶薇这会儿提这个,无疑在提醒苏氏她们身份互换的事情。 苏采女气极反笑,“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让我向你行礼,你也配!” “宫中规矩,上下等级森严,无论我配不配,你都该给我行礼。” 苏采女被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叶薇说的句句在理、无从反驳,然而正是因为这个才更恨。她乃吏部侍郎的千金,哪怕是庶出也是尊贵的,难道真的要对这个小吏之女低头? 第12节 两人正在僵持,却看到宫娥快步跑近,一见面就忙不迭道:“苏娘子,可算找到您了!快些跟奴婢回去!” 苏采女有点茫然,“怎么了?” 宫娥焦急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欣喜,声调也透着股喜气,“陛下今晚召了您去永乾殿侍寝,这会儿接您的轿子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 直到回到拾翠殿,叶薇还是不能忘记苏氏那耀武扬威的眼神。就好像道君当场给开了光一般,她看着她,无比得意的样子,“看来我是没功夫陪叶才人在这儿耗着了。你想看人行礼就让侍女多演示几遍,别来纠缠我。”帕子掩住嘴笑了几声,“如今我确实身份比你低,不过有陛下雨露天恩,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至于叶才人你,就难说了……” 雨露天恩。叶薇冷笑连连,掐断了手中的月季花茎。 妙蕊见她被气得不轻,柔声劝慰,“小姐别恼,当心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那苏采女轻狂跋扈,在宫里长久不了。您对她有气也不打紧,反正迟早能看到她的下场。” 这妙蕊当真聪颖得紧,这席话里透漏出的清醒敏锐让叶薇也忍不住赞叹。她若真的要去争宠,这婢子倒是个好帮手。 一股寒意冲上大脑,她忽然反应过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思绪早已围着这个问题打转了? 去,还是不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的选择决定之后的路,务必仔细考虑清楚。 “妙蕊,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害了你的性命,抢了你很重要的东西,还用你曾做过的事去博取这世上最显赫的权势,你会怎么做?” 妙蕊想了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奴婢哪怕变成厉鬼,也一定要讨回公道。” “为什么?” “老人们说过,屈死的鬼是过不了忘川河的,一定要把心结都解开,才能无牵无挂去投胎。奴婢就算不为今生也得为来世考虑,总不能让那歹人好过!” 是啊,连妙蕊都知道该怎么抉择,她还在犹豫个什么?搞不好真像她说的,自己重生在叶薇身上就是冤屈太深,不化解干净就没办法投胎转世。 她和宋楚怡之间的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个结果。 素手越攥越紧,月季花瓣在掌中团成一团,而她慢慢踱步到窗边,视线穿过重重宫阙看向椒房殿的方向。 飞扬的屋檐、气派的鸱吻,那是皇后的寝宫,里面住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更住着她的生死宿敌。 红菱似的唇勾起,她慢慢笑开,素净无比的容颜一瞬间竟有艳光迸发,端的是冰冷而妖邪。 楚怡,我的好妹妹。姐姐真的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你说,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 皇帝放下手中的酒觥。 苏采女有点惶恐,试探道:“陛下?”自从上次被降位禁足,她对这个心思莫测的君王就越发畏惧,服侍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皇帝没搭理她,起身就朝外走去。高安世不明就里,忙紧随其后,“陛下,有什么事么?” 皇帝一抬手,高安世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只敢低头跟在他身后。 打从半月前苏采女重新得幸,高安世就时不时和她照面,今晚更是直接陪着陛下来了颐湘殿。他对这位苏娘子没好感,看陛下似乎也不怎么来劲,坐在那里喝了几杯酒就往外走,让苏采女跟也不好、不跟更不好。 出了颐湘殿外的廊道,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后面的树林。这个季节无花无果,枝叶也不繁茂,一点看头都没有。 可皇帝偏偏朝那里去了。 耳边有悠扬的笛声越来越清晰,高安世终于回过味来,陛下这是被曲子勾过来了啊! 皇帝越走近脚步越缓,眼睛似乎透过树叶凋零的枝桠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虚弱地躺在床上,救他的少女坐在一旁,轻纱遮住脸颊,他只能看到她亮如星辰的眼睛。 外面不知谁在奏曲子,笛声悠扬洒脱,听得他心情也愉快起来。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一直对他爱理不理的姑娘突然出声。 素手托腮,腕上的象牙手钏精巧而圆润。她朝他眨眨眼睛,终于露出点小女儿的狡黠天真,“真好听。我喜欢这首曲子。” 胸口有些发闷,他停下脚步,视线也正好寻到了那个吹笛子的人。 青裙玉钗、乌发半挽,她的侧颜浸在溶溶月光中,仿佛遮了层轻纱。听到有人过来,她微侧过头,水墨画般的眉眼在他面前一点点展露。 皇帝一瞬间有个错觉,似乎是记忆中的少女在他面前缓缓揭下面纱。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 叶薇放下笛子,从容走到皇帝面前,“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大安。” 她等了片刻才听到皇帝的回答,声音里难掩讶异,“是你?” 三个月没见,他却很容易就想起了她,不为别的,那样一张脸要忘记也不容易。只是这个时辰,她在这里吹笛子…… 胸中的万千情绪潮水般退去,他眼眸微眯,语气危险,“你故意的?” 叶薇好像不懂,“陛下说,什么故意的?” 还装傻。 皇帝嗤笑一声,“朕今晚临幸颐湘殿,你不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你还在这里吹笛子,意欲何为? 叶薇沉默不语,皇帝以为她被自己吓住,心中有点失望。眼前的女子总是不自觉勾起他收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他本不喜欢这样,可今晚看到月色朦胧中的玉颜时却转了念头。 就算是个错觉,好歹错觉发生的那一刻他是欢喜的。 可如果她的胆子只是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轻叹口气,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揪住。本该低头反省的女子抬起双眸,似乎是想要装出坦荡的样子,可眼底深处却有一抹羞涩划过。 她望着他,声音轻软如春风融化积雪,“臣妾在这里吹笛子,自然是在等陛下过来。” 第13节 第9章 晨省 好像被羽毛扫过胸口,他不自觉溢出笑意,“那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苏采女?” 叶薇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下一刻就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道:“她踩断臣妾手指的时候就狠狠得罪我了,我还没原谅她,哪里轮得到她来记恨我?” 他哈哈一笑,“没错,很有道理。是她不义在先,你报复回去不足为奇。”拉过她的纤手,“怎么样?手上的伤可好了?还有你的背,要紧么?” 叶薇点头,“托陛下天恩眷顾,都好了。”顿了顿,“不过陛下有句话说错了,臣妾今晚这么做,不是为了报复苏采女。” “那是为了什么?” “臣妾不是说了吗?是为了见陛下。” “你知道朕会过来?” “恩。” “为什么?” 叶薇微抬下巴,雪荷般的面上笑容绽放,让她显得不那么清雅,倒像只骄傲的孔雀,“他们说陛下喜欢听笛曲,臣妾的笛子吹得这么好,陛下当然会过来。” 这话恁的自负,皇帝却很喜欢。他生平最瞧不上畏首畏尾之人,对于狂妄自大的反倒多些好感。 傲慢不要紧,只要有傲慢的资本就行。 “你说得没错。”他道,语气里不乏赞赏,“你笛子吹得很好,比这宫里所有人都好。” 顿了顿,装作不经意般提出另一个问题,“不过,为什么选这首曲子?” “‘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这曲《林下意》讲的是归隐之士的淡泊怡然,臣妾喜欢曲中之意。” “还有呢?” 她想了想,莞尔一笑,“还有就是,调子也很好听。我喜欢这首曲子。” 真好听。我喜欢这首曲子。 还有就是,调子也很好听。我喜欢这首曲子。 他眉心狠狠一跳,看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叶薇茫然地看着他,不解其意。他眼神于是又一点点软了下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多疑。 君王的神情三分恍惚七分怅然,仿佛忆起了什么遗憾的往事。叶薇右手握紧玉笛,冰凉得像握了截冰。她没有说话,只是身子慢慢靠近,依偎到了他的怀中。 . 皇后葱指捏紧犀角梳,“你是说,昨晚陛下临幸颐湘殿,半道却被叶才人给勾走了?” “是。听说是叶才人在吹宁宫后面的树林里吹笛子,陛下循着声音过去,这才见到的。不过彤书女史那边没有记录,应该并未侍寝。”落衣道。 “吹笛子?呵,真是耍不尽的狐媚手段!” “此刻苏采女就在殿外候着,说要跟娘娘请罪,可要让她进……” “本宫不想见她。”皇后声音冷淡,“我费了大力气让陛下放她出来,还让她再度承宠,可她倒好,这么轻易就被人截了胡,简直无用之极!” 落衣于是吩咐小宫娥去跟苏采女交代一下,转头再劝慰道:“娘娘别挂心这些小事,叶才人算不得什么。陛下就是一时兴起,到最后还是会回到您身边的。” 蝶衣附和道:“是啊娘娘,您看陛下这阵子对您这么好,日日陪伴,六宫谁不羡……” “啪——” 白瓷小碗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落衣蝶衣齐齐跪下,皇后面无表情,唯有右手紧紧攥着那串象牙手钏,仿佛那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敌。 蝶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悔又怕。真是失心疯了!陛下最近为什么对娘娘那么好,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清楚么?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手钏! 娘娘靠着这个得了宠,面上高兴,心里不定多恨。她是着魔了才会再提起这个! 她跪在那里只知道发抖,还是落衣鼓起勇气膝行而前,凑到皇后身边低声道:“小姐别生气。无论如何,她都已经死了。您活着成为了万人之上的皇后,她却是地底腐烂的骸骨,谁胜谁败还不明显么?” 自从入宫落衣就很少叫她小姐,宋楚怡的情绪也随着她的话逐渐平静下来。轻轻一笑,她喃喃自语,“你说得对,就算她再阴魂不散,也已经死了。她死了,这辈子都没法再和我争了。” . 叶薇踏进椒房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这是椒房殿的晨省,每个早上六宫妃嫔都会聚在这里向皇后问安,尽到妾妃的职责。叶薇之前养病便免了这项,可昨晚抢人的行为怒刷了把存在感,今天就不能再躲着了。 此时皇后尚未出来,大家一壁品茶一壁等候,正无聊时却听到宦官通传的声音:“叶才人到!” 众人神情一变,纷纷将目光朝门口|射去,而叶薇就在这灼灼的视线中盈盈下拜,面不改色地朝众人行了个礼。 “叶才人请起。”皇后不在,宫嫔中以襄愉夫人身份最尊,她朝叶薇微微一笑,“本宫今早还在想晨省时会不会见到你呢,果然来了。” 叶薇恭敬道:“劳夫人挂念,臣妾身子无恙,自然要按规矩来椒房殿问安。” “没事就好,去坐吧。” 叶薇身份不高,席位也设在正殿的下首,她坐下的时候正好看到旁边的苏采女。眉眼冰凉、眼神里满是憎恨。 今天很早就听到她出门的动静,应该是提前来椒房殿请罪,不过以宋楚怡的脾气会见她才有鬼。 她这会儿大概正惶恐着吧。 叶薇心头哂笑,不打算搭理她,耳边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数月不见,叶才人神采飞扬、气色红润,看来当真是大好了啊!” 她扭头,对上璟淑媛一脸的似笑非笑,“多谢淑媛娘娘关怀,臣妾确实已经大好。” 第14节 “是呢,若不是身子好全了,怎么能精神百倍做出那种事?” 在座宫嫔都知道昨夜的事情,此刻见璟淑媛发难心情各异,却没人开口阻止。 叶薇看看璟淑媛,她眼中藏着挑衅,大抵因为苏采女是她的人,被截了胡她也面上无光,这才来出口恶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找茬,这个璟淑媛委实不够聪明,不过再不聪明,也是她如今惹不起的人物。叶薇识时务地笑了笑,含糊道:“娘娘取笑了。” 这个态度让璟淑媛怒火更甚,正要继续挑衅却听到对面的睦昭仪开口,唤的是她的闺字,“玉臻,这是太后娘娘赏的茶叶,你还没好好品过呢。快试试。” 璟淑媛深吸口气,到底不敢驳了睦昭仪的面子,“是。” 睦昭仪这才转头看向叶薇,“叶才人是吧?你病了这么久本宫也没去看看你,不要见怪才好。” 她饱读诗书,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文雅,是这宫里数一数二的淡静风景。 叶薇却看着这张脸晃神了。 她认识她。 她住在煜都宋府不长的时间里,曾多次见她出入府邸。她是宋楚怡的闺中密友,两个人做什么都喜欢凑到一处。 原来她被选中成为太子妃之媵,陪宋楚怡一起嫁入了东宫。 “昭仪娘娘言重了。臣妾微末之身,有娘娘挂怀便已足够,哪敢劳动千金贵体?” 睦昭仪微微一笑,“不见怪便好。” 看睦昭仪的态度明显是不想发生争执,大家顾忌着她也不敢再开口,殿内一时有点安静。 叶薇看着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眉头慢慢蹙起。 从下定决心到正式出手这半个月里,她已经把这宫里的格局弄了个明白,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情况。 她的好妹妹宋楚怡如今是中宫皇后,当年嫁入东宫的时候一共带了三个媵妾,便是如今的襄愉夫人秦氏、睦昭仪岳氏以及璟淑媛周氏。睦昭仪和璟淑媛都依附于皇后,襄愉夫人却自立门户,打的什么主意长脑子的人都知道。 延和元年,新帝登基照例大选,后宫进了许多新人。然而估计是那时候皇后圣眷正隆,最后出头的居然只有三个,其中便有如今叱咤后宫的宣妃姚氏。 她是吴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原本是要封公主的,大长公主却执意将她送进了宫。陛下也很给这位表妹面子,一入宫便赐了妃位,把潜邸出来的睦昭仪和璟淑媛都压在了下面。之后的时间里这位宣妃娘娘越来越得圣心,最终成了如今宠冠六宫的局面。 叶薇端起茶盏饮了口茶,脑中却在不断转着念头。 皇后,襄愉夫人,宣妃,这三人是如今后宫中的三尊大佛,相当于那鼎立的三足。底下的宫嫔们想站住脚无一例外要找个靠山跟着,譬如沈容华,譬如苏采女。 那么,她是不是也要这么做呢? 视线朝上座一瞥,却只看到仪态雍容的襄愉夫人,皇后和宣妃的位置都空着。 自打诊出有孕,宣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晨省昏定了。 叶薇忍不住好奇,不知道这个能得皇帝青睐的第一宠妃究竟是什么样子? . 皇后在半盏茶之后终于姗姗来迟。她神色如常,淡淡让行礼的众人起来,这才看向叶薇,“叶才人也来了?” “是。”叶薇颔首,“臣妾卧床数月,多亏娘娘体谅方能静心养伤,今日特来谢恩。” “恩。”皇后点点头,眼眸平静如波。 叶薇在心里深吸口气,再次起身行至殿内。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皇后,必然要按规矩行稽首大礼,而对于她来说,这也是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对宋楚怡行礼。 没什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她们之间要算的账有很多,这一桩早晚也能讨回来。 虽然这么安慰了自己,但在身子慢慢折下那一刻,她还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载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她第一次在煜都宋府过年。姊妹们按规矩给父母磕完头之后,又立到了她面前。宋楚怡当着父亲的面一贯装得懂事乖巧,那天也是笑容满面地领着几个庶妹,朝她盈盈下拜,“长姐万福,妹妹给您行礼了。来年您可要多多照顾妹妹啊!” 那阵子她们的关系略有缓和,难得过年,她心情也不错,就配合她演了一把姐妹融洽。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她道:“妹妹快别多礼,我准备了礼物,有你一直想喝的淄乡绿酒。” 当时她正在研究绿酒的制法,想着既然过年就让大家试试好了。宋楚怡虽然讨厌,但品酒的本事却不错,搞不好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她得承认,在这点上她们真挺像姐妹。 她把自己费心酿制的酒拿了出来,宋楚怡在一个时辰后敲开了她的门,微笑着把酒递还给她。 她没想到她在里面下了毒。 她就这样被她送上了黄泉路。 第10章 奚落 当天晚点的时候,皇帝毫不意外地来了拾翠殿。 叶薇立在宫门处接驾,一身琉璃白齐胸襦裙,外罩同色大袖衫,衣袂飘飘、容颜清丽,仿若迎风盛开的白海棠,看得皇帝眼前一亮。 他攥住她的手,“手这么凉,站多久了?” “没多久。”她声音低婉。 皇帝蹙眉,“没多久就冰成这样?那看来是你身子还太虚,可有继续吃进补的药?” “有的。”两人入了正殿,叶薇主动替皇帝斟茶,“陛下别挂心臣妾,这都是小毛病,不碍事的。” 皇帝接过茶盏饮了口,微微一笑,“朕乐意挂心你,怎么你竟不许?” 又来了。 叶薇嗔他一眼,“陛下惯会哄臣妾开心。” 美人娇嗔的样子自然是赏心悦目的,皇帝盯着瞧了会儿才道,“听说你今早去椒房殿晨省了?” 第15节 “是。” “皇后跟你说什么了吗?” 叶薇想起她刚刚结束的人生第一次晨省,心情有点复杂。 皇后在她行完礼之后便让她起来,按规矩赏了几匹缎和一些珠宝,这才叮嘱道:“既然身子好了,以后就多出来走走,和姐妹们熟悉熟悉。不过该有的规矩也不能忘,像昨晚那种事情,本宫不希望再发生。” 她这是在指责她昨夜抢人的事情有失体统,义正言辞的样子端的是主母范儿十足。 可是明明不久前她才干过抢人的事情。 “皇后娘娘让臣妾多学学规矩,以后别那么不知轻重。” 皇帝瞥她,“她让你讲点规矩?”轻轻一笑,“这话送还给她恐怕更合适。” 叶薇没接这危险的话茬,保持沉默。皇帝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是皇后的吩咐,你就听着吧。别顶撞她。” “是。” 正说着,宫娥把滋补的药材端了过来,黑黝黝的药汁装在青玉小碗里,光看一眼就觉得舌根发苦。 叶薇神情一凛,端碗的动作都变得郑重。皇帝脸上流露出兴味,本以为她又要像上次那样一勺一勺把药吞下去,谁知如雪皓腕一扬,娇柔纤弱的小娘子已经干脆利落地喝干了汤药。那慷慨激昂的样子,活像拼酒的侠客。 喝完药之后,叶薇飞快地拈了三颗蜜饯放进嘴里,三两下嚼完咽下去,这才长舒口气。 一扭头,她对上男人有点惊异的眼神,没来由地心虚,“有什么不对吗?” 皇帝斟酌道:“你最近一直这么喝药?” “是……啊。” 皇帝沉默片刻,“看你这样子,真像打了场仗。” 叶薇一反思,自己刚才确实不斯文了点,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得故作从容道:“还不是陛下教的,臣妾这是谨遵圣谕。”顿了顿,“说起来,还得多谢陛下上回的‘关怀体贴’呢。” 皇帝勾唇一笑,仿佛浑然不觉她话中的揶揄,十分自然道:“你手受伤了,朕教你怎么喝药,这是济人于危困,算不得什么。” 他这会儿提起这个话题,明显带了调侃的味道,叶薇神情微囧,眼神躲闪着没有看他。 皇帝越发来劲儿,攥住她的手腕就要纠缠,叶薇连忙道:“说起来,有件事臣妾一直忘了谢谢陛下。” 这么生硬地转移话题,皇帝都要发笑了,“何事?” “多谢您对臣妾侍女悯枝的救命之恩。当时要不是您吩咐太医去看她,恐怕悯枝的命早就没了。” 这回皇帝是真笑出来了,“朕救的可不止那个婢女。你的命也是朕救的,可你却不曾为这个感谢朕。怎么,那个婢女的性命倒比你自己还重要了?” 叶薇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只是她是臣妾带进宫的,自然要和臣妾在一起。我们一块死了倒也没什么,可若独我活了下来却让她赴了黄泉,心里终归不舒服。” 皇帝玩味地审视着她,“你倒是讲义气。” 叶薇眼眸明净,“不是臣妾讲义气,而是臣妾是君子。共患难、不弃同伴的君子。” 他来了兴趣,“那你如今觉不觉得朕是君子?”继而一笑,“朕忘了,你那天还嫌朕来得迟了。” 那是那天,她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对着他语气讥诮道:“陛下想证明自己确实是济人于危困的君子?可您来得未免迟了一点。” 叶薇看着他英挺的面庞,片刻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臣妾当时说的是违心话。其实……”仿佛积攒勇气般深吸口气,语气是说不出的诚恳,“其实臣妾很感激陛下的救命之恩。在臣妾心里,您确实是君子,是济人于危困的君子。” . 白嫩的指尖蘸了清水,洒到盛放的月季花上,水珠在花瓣间滚动,十分养眼。叶薇凑近嗅了嗅,觉得香味太过浓烈,遂无趣地摇摇头,顺手把剩下半杯水都倒进了花盆中。 悯枝伤好之后就来前面伺候了,见状接过瓷杯,道:“小姐可要安歇了?” 叶薇摇头,“睡不着,咱们出去走走吧。” 悯枝脸色一变,竟开口安慰道:“小姐别难过,陛下定是因为前朝事太忙了,才没有留下……” 叶薇愕然,继而无力扶额。 昨晚也好,今天也好,皇帝都是在拾翠殿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些宫人估计原本都做好了陛下留宿的准备,结果希望落空,不免困惑。 别说他们了,她也闹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么。 提步走到庭园中,她深吸口气,张臂舒展筋骨。入目是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地面,让她想起惠州的秋天,也是这样金灿灿的。 离开方知故乡美呀。 如果皇帝真的要临幸,她愿不愿意呢?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小时候家里管教太严,她受不了时就万分期盼早点嫁人,无论夫君是什么性子,总比在傅母眼皮子底下生活要好。对她来说,嫁人不过是逃离家族的契机而已,对象是谁压根儿不重要。如今既然老天都把夫君给她挑好了,那就随遇而安吧。 天下男女不就是这样嘛?结伴搭伙、各取所需,能帮到自己就行了。什么情啊爱啊的,太虚幻。 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这夫君曾狠狠连累过她,偶尔想起来还是喉头一口血…… “叶薇!” “诶!”她想得入神,听到喊声下意识答应,谁知太过积极,显得有点欢快。 苏采女原本挟怒而来,却被叶薇清脆的应答声搞懵了,反应过来后羞愤直接翻倍,“你故意的是不是?” 叶薇调整了下表情,严肃道:“什么故意的?” “你还装!”苏采女咬牙切齿,“今早在椒房殿没机会,现在我倒要好好问问你。昨天晚上,你是故意跟我抢人的,是不是!” 叶薇沉吟片刻,“恩,我是故意的。” 第16节 “你……”苏采女气得粉面泛红,“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贱|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叶薇不以为意。原谅她代入感不强,叶薇的确出身较低,可她好歹也当了那么多年的左相嫡长女,被骂这个总觉得是对方找错人了。 活动下手指,她忆起苏采女那干脆利落的一脚,忽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走近一点,她的声音低沉而满怀恶意,“上次在太液池边,苏采女教导我说在这宫里得有靠山才有出路,光凭一张脸成不了气候。不过现在事实证明,只有长成你这样的才没办法凭脸出头,我就不同了。” 如果叶薇有什么东西是让她满意的,大概就是这张脸了。真的是素净清丽、韵致动人,和她本来的长相全然不同的风格,却是春花秋月、各逞风流。 她得遗憾地承认,这两张脸无论哪一张,都比苏氏好看……得多。 苏采女气得浑身发抖,右手一扬就朝她扇来。叶薇早有防备,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颜,轻轻一笑,“阿盈,你现在已经麻烦缠身了,真的还想多添一条不敬上位的罪名?” 她唤的是苏采女的闺字,当初在储玉宫的时候,家人子们为显亲热都是这么称呼。苏采女神思一乱,忽然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她是出身不凡的吏部侍郎千金,而叶薇不过是个地方小吏之女,懦弱又无用,被自己骂了都不敢回嘴。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高过她了?而她竟无法反驳她的奚落! 陛下的捉摸不定、皇后的冷语斥责,还有宫人的白眼践踏纷纷闪过脑海,而她咬紧了银牙立在风中,眼睁睁地看着叶薇潇洒而去。 . “小姐现在心里可痛快了?”悯枝替她换上寝衣,笑嘻嘻道,“看到苏采女那煞白的脸色,奴婢真是出了口恶气。当初她把咱们害得那么惨,现在可算得到报应了!” 悯枝比起妙蕊来要迟钝许多,看事也不那么透彻,叶薇不欲跟她多说以免坏事,只是道:“凑合吧,一般痛快。” 等悯枝退出去倒水时,妙蕊才低声道:“小姐想做什么?”她费劲儿和苏采女说那些话,应该不只是为了出口气那么简单吧? 叶薇手指贴着被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没什么,就是有个计划。” 苏采女既然是璟淑媛的亲信,那么真正的叶薇为何被杀她应该也清楚。如果办法得当,也许可以从她这里打开缺口,弄明白宋楚怡和璟淑媛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第11章 蕴初 碧色莲形的瓷碟里放着六个雪白的小糕点,都捏成了花瓣的形状,尖端一抹粉红,仿佛盛开在莲叶中的菡萏,柔美动人。 沈容华用玉筷夹起一个,咬开之后满口荷香,清淡却余韵悠长,勾出许多深埋脑海的记忆。 她抬头,对面是叶薇含笑的脸,星眸闪烁,正等待她的反应。轻叹口气,她苦笑道:“表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楚惜姐姐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糕点,制作方法是她与表妹一起琢磨的,让我有机会也试试。”叶薇道,“我知道沈容华心中对我仍有怀疑,不过看了这个,您总该信了吧?” “当然,当然。连这个东西都知道,我再不信也不行了。”沈蕴初纤指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早知道咱们俩有这层关系,在储玉宫的时候我就该照顾照顾你。” 叶薇摇摇头,“容华应该明白,臣妾并不想靠楚惜姐姐来得什么好处,不然当初一见面就说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又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让我相信?” 叶薇沉默片刻,神情变得郑重,“因为有件事,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很想知道。我觉得,容华也许能给我答案。” “什么事?” 叶薇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楚惜姐姐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屋子里很静,妙蕊、悯枝还有阿映都守在外面,没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可沈蕴初的心还是随着叶薇的问题狠狠颤了一下。 银牙紧咬,“我记得上次提醒过你,不要再提起表姐,不然当心招来杀身之祸。” “刚刚看到这点心时,容华可没说不能提起楚惜姐姐。”叶薇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您如今的反应,究竟是楚惜姐姐不能提,还是……她的死不能提?” “叶才人!”沈蕴初口气陡然凌厉。她习过武艺,本就比寻常女子多几分气势,发怒的时候眼神如刀,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 可叶薇却闪都没闪。 她依然凝视着她,无所畏惧地直面她的怒火,“臣妾今日和容华说这些,因为您是楚惜姐姐信任的表妹,也因为您曾冒着大险救过臣妾一次。臣妾觉得,您和我一样都没忘记楚惜姐姐。那么,臣妾的有些话在这世上就只能和您说了。” 她语气诚恳,里面带着无限的怅惘和伤感,还有对未知过往的迷惑不安。那情绪沈蕴初再明白不过。刚刚得知表姐死讯的那几个月,她整日都被包围在这种情绪中。 叶薇说得对,在这世上有许多话,她们除了彼此当真无人可说。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闭了闭眼睛,“你在怀疑什么?” 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既然今天问她,心中定然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叶薇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这才道:“载初二十二年五月,我收到楚惜姐姐的书信,说左相大人要接她去煜都,只因她已年满十五,该谈婚论嫁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会是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 “我自幼身子便不好,那阵子恰好犯了旧疾,很是折腾了段时间,也就和她断了联系。等我身子终于好转,寄过去的信却再也没有受到回音。我很困惑,托人去打听了一遭,才知道她已经……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沈蕴初双唇紧抿,右手不断颤抖。叶薇的话仿佛一柄尖刀,直接挑开她心底的伤疤,下面的鲜血淋漓只有自己清楚。 她还记得表姐启程前夕,亦曾写过信给她。当时还在信中调侃说此去祸福难料,要是被继母生吞活剥了请她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上,一定记得找青云观的观主为她超度。她们谈笑无忌惯了,所以她也一本正经地回复说一定一定,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她赔上嫁妆也要给她请到青云观主。 后来的无数次,她为自己的话悔青了肠子。 “他们说,表姐是染病死的……”她声音干涩,带着极力控制才有的平静。 叶薇眼睫轻颤,“‘他们说?’也就是说,容华您并不信这个说辞了?” “我不信又能怎样?他们存了心要瞒天过海,我又只是个小孩子,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沈蕴初心火上涌,也不知是气别人,还是气自己,“表姐是载初二十二年九月到的煜都,二十三年三月就被送回来了,说是染了疾病,大夫吩咐送回乡下静养。可刚到家没多久,她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连下葬的时候都没能去送一程……” 叶薇听着她的话,视线垂下,看着案几上雪白的瓷杯。 果然,他们并没有在她死后立刻发丧,而是隐瞒死讯将她的尸骨送回了老家,再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把事情了结。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方便宋楚怡李代桃僵。 她救皇帝不过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告知自己的名字,他事后就算调查也只能查出救他的是宋府小姐,至于是哪位小姐,就由得宋楚怡他们发挥了。 第17节 她自幼养在老家,煜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宋楚怡作为世人心中的“左相嫡长女”,要冒认这个救命恩人很容易。 难怪她那么急着要害死她。她是怕她活着坏事,怕她和那个男人重逢,她就再也没办法取代她成为太子妃。 去她的太子妃!压根儿就没稀罕过的东西,最后却要了她的命! “你相信么?我甚至怀疑那个被送回老家的女子根本不是表姐。或许她在煜都就出事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沈蕴初说着冷笑一声,“左相大人找了个好岳家就不顾结发妻子了,连嫡长女都能跟阿猫阿狗似的丢弃,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她这话说得大胆,仿佛把所有的顾忌都抛弃。她本就是这样直率的性子,只是表姐的死让她变得沉稳,如今再提起此事,难免火气冲头。 手背一点温暖覆盖,她转过头,叶薇目光柔和,语气却很严肃,“这些话在这里说说就行了。要是被别人听到,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口吻像是姐姐在教导妹妹,沈蕴初错愕之下竟不觉得反感。仿佛这样的情况才是正常的,原本就该她来训诫她、提点她,带她前行。 她抽回手,整理了一下情绪方道:“我明白,刚刚……有点不受控制。” 叶薇淡淡一笑,掩饰住心底的感动和温暖。她原本以为自己死了,这世上无人在意,如今看来,好歹蕴初始终挂念着她。她真心实意拿她当姐姐。 “所以你入宫便追随了襄愉夫人,只是想要和皇后作对?” “表姐会死,那对母女难辞其咎。我势单力薄不敢奢求为她报仇,但襄愉夫人兴许可以。”沈蕴初道,“我如今除了帮她,也没更好的路子了。” 叶薇看着那张无奈而伤感的面庞,忽然轻声唤道:“蕴初,你信我吗?” 沈蕴初没有对这个称呼表示异议,“我连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自然信你。” “那好,我有个计划兴许能抓到皇后的把柄,你愿意陪我试试吗?” 沈蕴初看着她。 “我和你一样,希望能为楚惜姐姐报仇。就算不为了她,皇后与我也有杀身之仇。那样的苦楚折磨,我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好熟悉的话。从前表姐也是这样,有仇必报、绝不罢休,她们真的是如出一辙的性子。 按了按发酸的眼角,沈蕴初声音低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好,我帮你。” . 叶薇上辈子一直养在闺中,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男,唯一熟悉点的恐怕就数青云观的道士——这还是因为祖母笃信道教,隔三差五就带着她去那里小住。 所以,她对于如何与男人相处其实是没多少经验的,尤其是这个男人还顶着她夫君的名头。 上次能那么轻易地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她将原因归结为自己天资聪颖、魅力惊人,但之后要如何保持住这个势头,就不得不仔细斟酌了。 她这边还在研究“狐狸精速成攻略”,皇帝却不甘寂寞地时常召她相伴。或者是提笔作画时为他磨墨,或者是泛舟碧湖时邀她相陪,闲情雅致、不一而足。她一时竟成了这宫里最忙碌的人。 某个傍晚,两人坐在太液池边的沉香亭内,远眺碧波荡漾、落叶凋零,一时都没有说话。 叶薇转头的时候才发现皇帝正盯着她看,也没什么表情,眼眸幽深目光专注,让她有点奇怪。 “臣妾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叶薇摸摸脸颊,“还是说臣妾长得太好看了,坐着不动就是道风景?” 皇帝发现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女子那些高傲自负的言辞,回回都逗得他发笑,“恩,叶才人太美,朕看得入了迷。” “陛下真给面子。”叶薇粲然一笑,真如霞光绽放般,晃花人的眼睛。 皇帝往后一靠,视线不离那张玉颜,“最近宫里关于你的传闻很多,朕听了不少版本,你不打算给我解释解释?” 叶薇眼眸一转,“陛下说的传闻,是臣妾与苏采女不合,还是臣妾与沈容华交好?” “你倒老实。”皇帝唔了一声,“她们说你欺负苏采女了,还联合沈容华一起,可有其事?” 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天她与蕴初一起游园,中途撞上了苏采女,蕴初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让她在路边跪了半个时辰。她们做得很张扬,果然传到了皇帝耳中。 “苏采女冲撞了沈容华,按宫规罚跪,臣妾觉得这事儿没有问题。” 蕴初只是从五品容华,本没有管辖宫嫔的权力。然而苏氏身份实在卑微,最末等的采女,她让她跪一跪还是可以的。 “确实没问题。朕只是好奇,你和沈容华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沈容华快人快语、光明磊落,臣妾和她很投契。她不像别人喜欢在背地里耍阴招,要惩罚谁就大张旗鼓去做。”叶薇道,“陛下宠爱沈容华,一定也是欣赏她这点吧?”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嘴唇,染上一点嫣红的唇脂,“朕宠爱她的原因,就不劳你费心了。” 第12章 风头 叶薇后退一点,“臣妾僭越了。” 皇帝别开视线,不置可否。 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有点难以接近的,神情冷淡、高不可攀,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绕道走。叶薇每每见到他这样,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初那个任她摆布而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那时候他被人追杀,一道剑伤从肩膀蔓延到胸口,血染红了一盆热水。她清洗纱布的时候还忍不住调侃,这情况真是像极了女人生孩子,有趣有趣。 因是担了大风险救下他,她本身也不是周到体贴的人,所以在包扎伤口时并没有多么客气。他被弄得疼了会低声抗议,她便冷冷飞一个白眼过去,“少废话。你若嫌我包得不好,我这就去叫人进来,到时候若被你仇家发现,可不要怪我。” 他无法,只能苦笑一声,“岂敢嫌弃恩公。只是恩公纤纤素手,若染上血污多不好看?还是当心些为好。” 那会儿还是岁数太小啊,竟没听出他话里的暧昧与调侃。 他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上她了吗?因为她救了他?可他若是真喜欢她,会察觉不出她与宋楚怡的不同?还是说这男人的眼神和判断力差成那样,竟这么多年都没觉出不对? 叶薇沉思半晌,最后只能感叹一句,虽然早知道男人的喜欢靠不住,但也没想到居然靠不住得这样…… 把她和宋楚怡弄混,也忒伤人了! 女子容颜如素荷,一双眼睛却分外灵动,骨碌碌转个不停,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刚刚还在告罪,谁知她态度竟这般敷衍,转眼就走神到了别处。 第18节 皇帝没好气地伸手敲了下,叶薇措不及防,只能捂住额头委屈看他,“陛下……” 那双大眼实在勾人,像只受惊的狐狸,皇帝于是微微笑了,“怎么,打不得?” 叶薇想了想,再想了想,痛下决心一般,“刚才确实是臣妾说错话了,陛下要打就打吧。”闭上眼睛乖乖就范。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在他面前慢慢阖上,美丽狡黠的小女子就这么乖顺地坐在他身边,等着他可能有的任何对待。 皇帝心头一软,摸摸她细长的黛眉,就着这个姿势在额心印下一吻。 叶薇身子轻颤,茫然地睁开眼睛,“陛下……” 她的青涩并不是装的,这真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感觉……好生怪异。 皇帝自然察觉了她的反应,笑意又柔和了几分,“你爱和谁交好就和谁交好吧,朕原也不管这些事。” 叶薇摸摸微烫的脸颊,忍不住腹诽,既然不管,还问什么问? “朕看你殿里的陈设都很旧了,明日就让内廷统统换过。还有冬衣,做一批新的,得有羽衣霓裳,才配得上爱妃的如花颜色。” 做衣裳就算了,宫殿的陈设通通换过……也太招摇了吧。叶薇惊讶之下朝他看去,却见皇帝唇边含笑,黑眸里却别有深意。 再联系自己这段时间受到的热捧,叶薇觉得……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 连续多日召见却不临幸,还不间断地赐下各种赏赐,皇帝的态度自然引起了宫嫔的议论和不安。大家冷眼瞧这情况,就好像他把叶才人看作了一朵开在太液池心的玉莲,只想远远欣赏、凑近守护,却不肯上手攀折。 非比寻常的怜惜爱重。 在后宫中搞特殊并不一定是好事。两天后的晨省,叶薇不负众望地遭遇了宫嫔们不怀好意的调侃。 这回开口的是沁婕妤董氏,叶薇此前与她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她依附于襄愉夫人,是这宫里出了名的冷艳高贵、尖酸刻薄。 “瞧陛下这样子,倒让本宫好奇了,也不知叶才人有何等魅力,能令圣心垂怜至此?” 叶薇看着沁婕妤乌黑的眸子,里面冰凉凉的满是嘲讽。她声线略尖,看她的时候视线下垂,居高临下的睥睨。 这女人,好像生怕叶薇看不出来她瞧不起她。 叶薇心头厌恶,面上也没跟她敷衍,不冷不道:“臣妾可不敢揣测圣意。婕妤娘娘若真的好奇,恐怕还得去问陛下。”如今的情况可是皇帝刻意弄出来的,他要捧她,有意见就找他去吧。 沁婕妤被她一堵,脸色就有点难看。皇后坐在上位,看看气氛不善的两人,暗自思量。 这个叶才人一直是她心底一根刺,偏偏陛下最近宠着她,不能下手拔掉。不过好在她被捧得太高,脑袋已经有点昏了,不似之前稳重。越是矜骄,之后找她的错处就越容易,至于目前,还是先稳稳她吧。 襄愉夫人好像察觉了什么,一直在暗中查她的秘密,这个时候,不能让叶薇惹出什么岔子。 . 宫嫔都散去后,叶薇看着皇后,犹豫道:“娘娘留臣妾下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皇后笑道:“也不是吩咐,只是有一桩事要趁今日办了。关于叶才人你的。” “关于臣妾?” “恩。”皇后侧头吩咐,“把苏氏叫进来。” 苏采女由宫女带进来,她面色苍白,看到叶薇的时候脸上闪过羞愤仇恨,却什么也没说。 “当日苏采女对叶才人你擅动私刑,虽说陛下已经有了处置,但她本人一直欠你声道歉,今日就让她补上吧。”皇后说着声音便冷了下去,“还不过来给叶才人赔罪?” 苏才人两只手绞在一起,看得出内心十分挣扎,可她到底不敢违逆皇后的命令,最终还是在叶薇面前缓缓跪下。银牙紧咬,她艰难道:“阿薇姐姐,当天的事是妹妹……不懂事,还望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妹妹一般见识!” 说完这段近乎是耻辱的话,她俯身拜倒,行了最郑重的稽首大礼。 叶薇看着苏采女弯下去的身子,有些惊惶地转头,“皇后娘娘,这……” 对方依旧面含笑意,语气慵懒地拖长,“如何,叶才人可满意了?” “臣妾不明白……” “叶才人何必自谦,本宫知道,你原是深藏不露。”皇后拍拍她的手,“无论如何,当初是你受了委屈,本宫这便还你体面。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本宫其实也不在乎,只要你听话懂事,以后的福气还大着呢。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的意思很清楚,让苏氏给叶薇磕个头,便算给了她面子。至于叶薇之前装软弱、最近又和沈容华交好的事情都可以抛开不计,只要她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深吸口气,叶薇收起诚惶诚恐的表情,郑重道:“臣妾的意思很早就告诉过娘娘,如今也不曾有半分改变。臣妾明白轻重,请娘娘放心。” 皇后见叶薇这个样子,笑容里终于夹杂进几分真切来,“听叶才人这样说,本宫就放心了。” . 苏采女狠狠把茶壶掼到地上,里面的茶水泼上团花地衣,惹出一片狼藉。她犹不解气,又要去摔花瓶,翠翘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拦她,“娘子息怒,再闹下去就要惊动旁人了,明日宫里又要传您的坏话……娘子,咱们如今万万经不起折腾了!” 苏采女手里还握着花瓶,冷笑连连,“她们传我的话还少吗?我怕什么,我现在还需要怕什么!” 连那样卑微的事她都做了。当着皇后的面,给她最瞧不上的叶薇磕头赔罪。她趴得那样低,她却只顾着和皇后说话,都没叫她起来。 那感觉,就好像她只是她脚边的一粒尘埃,无足轻重。 右手狠狠使力,花瓶也砸了个粉碎,她气喘吁吁,仿佛刚刚打了场败仗。 “啧啧啧,何苦呢。” 苏采女猛地扭头,看到了一脸戏谑的叶薇。 “是你自己没用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何苦把气撒到东西身上?”叶薇摇头叹息,“这些瓷器也是烈火淬炼而成,最后却毁在个疯女人手里,真为它们不值!” 她竟然还敢上门奚落她!她竟然还敢来! 第19节 苏采女两眼充血,几步上前就攥住她的领子,“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叶薇看看襟口的素手,“这是要打架啊?看来陛下对阿盈你的评价当真没错,身为吏部侍郎之女,却如市井泼妇般,半点不知自矜身份。” 苏采女被这话刺得狠狠一颤,“陛下……这么说我?” “当然,我可不敢伪造圣谕。” 苏采女松开她,慢慢后退,叶薇瞧她无力承受的可怜模样,越发鄙夷。真是纸老虎一只,得势时气焰嚣张,一旦落败就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不能维持,恁的没用。 “其实我这趟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而是看在一同进宫的情分上给你提个醒儿。” 苏采女木然地看她,“什么?” 叶薇没答话。 苏采女明白过来,“翠翘,你先出去吧。”待宫娥离去,又看向叶薇,“现在能说了?” 叶薇却不紧不慢地在案几前坐下,提起没被砸碎的另一只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笑眯眯地看着苏采女,“你可知道,今日皇后为何逼你给我赔罪?” 提起这个苏采女就牙根儿发疼,“……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联合沈容华高调欺压她的行为,让皇后觉得她对苏氏积怨难消,为了不让她被沈容华背后的襄愉夫人拉拢去,只好亲自出面给她出了这口恶气。 “自然是因为皇后娘娘看中了我,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而你蠢钝无用,又被陛下厌弃,与其丢了浪费,不如给我出口气,也好让我更加尽心为她办事。” 苏氏脸色煞白,甚至都没去管她话里的刻薄,只是愣愣道:“你是说,娘娘已经放弃我了?不!不会的!她说了只要我给你赔罪,以后还是会给我机会……” “这种话你也信。”叶薇嗤笑,“你知道了那样大的秘密,要么把你捧上高处、大家绑作一团,要么就一了百了、处理干净。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看着苏采女,一字一句道:“阿盈,你已经是枚弃子。你活不长了。” 第13章 机密 苏采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腿肚子不住抽搐,她手背青筋暴起,冷汗簌簌滚落,“不会的……不会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信了叶薇的话。 原本是娇艳欲滴的小美人,如今却惊惧成这样,也不是不可怜。不过叶薇对于不相干的人都没多少同情心,遑论曾害她性命的敌人。 所以她只是坐在那里,等着苏采女自己反应过来,等着她说出她想听的质问。 苏采女如她所愿地抬起头,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仿佛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根浮木,“不对。我还有父亲,皇后娘娘就算恼我怒我,却绝不会杀我!我父亲是帮左相大人办事的,她们需要我!”如果不是父亲,璟淑媛一开始也不会提拔她。 叶薇眼眸微眯,“这倒是个好理由,不过苏氏的女儿那么多,没了你还有别人可以换上。而且我觉得,她们压根儿就不信任你……” “你知道什么!”苏采女歇斯底里,“她们若不信我,又岂会让我知道那么重要的事情!淑媛娘娘给左相大人递出去的消息,都是我……” 她的声音忽然卡住,被自己的失口吓傻了。叶薇瞳孔收缩、指尖蜷起,尽全力才没让自己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苏采女吞了口唾沫,换来叶薇嘲讽一笑,“这是什么表情?这些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 苏采女这才定了定神,可叶薇已经懒得再和她纠缠,脚步轻快地绕过她就朝外走去。 苏采女终于崩溃,“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薇停住脚步回头看去,淡黄的灯光里,苏盈鬓发散乱、脸颊煞白,与初见时那个傲慢嚣张的苏才人判若两人。 她偏了偏头,用一种又温柔又亲切的口吻慢慢道:“自然,是来见阿盈你最后一面的。” . 居然……居然是这样! 她那个父亲究竟有多大的胆子!联络宫嫔互通消息,他想要得到些什么? 叶薇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胆寒。难怪宋楚怡她们把此事看得如此要紧,后宫与权臣私下勾结、窃取机密,光这一条就足够皇帝对他们下手! 那么,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些事情?知不知道他三媒六聘娶回来的妻子不仅不是他想找的人,还在之后的时间里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她原本以为他被宋楚怡玩弄于鼓掌,可是之前他故意捧着她的行为却表明他对后宫争斗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可能会有人对她下手,所以用这种方式护住了她,还逼得宋楚怡舍弃了苏氏。 他究竟…… “在想什么?” 叶薇回过神来,却见皇帝手中捏着玉管狼毫笔,尖端一抹嫣红,正凝神打量她。 这里是永乾殿的书房,而她……是奉命过来研墨的。 挤出个笑容,她道:“臣妾失仪了,陛下恕罪。” 皇帝没理她的告罪,重复自己的问题,“在想什么?” 避无可避,叶薇只好道:“也不是在想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所以精神有点难集中。” 皇帝搁下笔,抓住她腕子一拽,她便跌入他的怀中,“陛下……” “恩。”皇帝摸摸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肌肤上有淡淡的粉红,是姑娘害羞了,“从这个角度看你,好像又多了几份意趣。” 叶薇整个人被他环抱住,男子衣袍间是沉水香混合龙涎香的气息,陌生而浓烈,让她几乎不敢喘息。 “为什么睡不好?”他眯眼笑,“因为没有朕陪着,孤枕难眠?” 他故意说暧昧的话,料想这样的调|戏对未经人事的叶薇来说应该很具挑战性。果然,女子本就微红的脸颊因为他的话彻底涨红,然而天生的不服输却支撑着她没有移开视线,还勇敢地与他对视。 他忍俊不禁,都有几分佩服她了,“怎么,朕猜对了?” 第20节 叶薇一咬牙,伸臂环住他脖子,勾得他凑近自己,“才没有。臣妾是因为苏采女的病而辗转难眠,与陛下半分干系也无。” 苏氏五日前感染风寒,一病不起,换了三个太医都没半点起色。叶薇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也明白苏采女的病是决计好不了的。 皇帝讶异地挑眉,“你倒是好心。她害了你,你还为她担心。”可以他一贯的印象,她好像没这么宽容。 叶薇眨眨眼睛,似乎有点心虚,落到皇帝眼里便觉得她是因为说了假话而不自在。他敛了神情,平静地等她的解释。 叶薇挣扎片刻方硬着头皮道:“呃,陛下误会了,臣妾也没有为苏采女担心啦。只是我们住得近,她病着颐湘殿就整夜不得消停,臣妾被吵得……睡不着。” 所以,这才是她方才那句话真正的意思? 皇帝有点想笑,但在唇角提起之前,另一段记忆却抢先跳了出来。是在那间永世难忘的屋子里,少女打着呵欠对他抱怨,“你昨晚做什么翻来覆去的?吵到我了。” 明明他是重伤的病人,她耐心却那么差,好像巴不得用布条封住他的嘴,一点声音都不要发出来才好。 真的是……冷血的小姑娘。 “臣妾这么说,是不是显得很没有同情心啊?”叶薇试探道,“她都病成那样了,臣妾却还嫌她太吵。好像,有点冷血……” 她声音越来越低,似乎真的要去自我反省了。皇帝及时阻止了她,“不会。你这样挺好。” “真的?” 皇帝点点头,“既然知道那冻僵的是条毒蛇,就不要去做愚蠢的农夫。在这世上活着,同情心给值得的人就够了。”摸摸她的鬓发,“当初她若打死了你,一定不会有丝毫的歉疚。” 差一点,就差一点,这狡黠美丽的小女子就被苏氏害死了。想到她现在活鲜鲜地窝在自己怀中,他居然感觉到一丝庆幸。 再看看那晶莹的眼眸,他怜惜更甚。她不是心无城府之人,在他面前却时常直率坦诚,就好像对着他便不需要就装点粉饰自己的话一样。当然,这态度定是她仔细斟酌过的,但她最终的选择很正确。他喜欢这样的她,与她相处轻松而有趣,让他愉快。 他相信她不是真的冷血,就好像那个少女,虽然态度恶劣、耐心缺缺,却到底把他从黄泉路上救了回来。 “陛下……” 高安世隔着珠帘传来的声音让叶薇一惊,她想坐起来,皇帝却不放,依旧搂着她道:“何事?” 他下巴搁在她肩窝,说话的时候有热气喷出,吹上她的脖颈。叶薇虽然心里不觉得有什么,身体却脱离意识做出了反应。香肩颤抖、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起来,货真价实的紧张。 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右手往上一抬,侃侃擦着她的高耸而过。叶薇眼睛都瞪圆了,完全跟不上节奏。 他刚刚……是碰到她那里了吧?是吧是吧是吧?真的碰到了!救命,这感觉太怪异!被摸一下就这么奇怪,回头侍寝要怎么办! 她叫苦不迭、纠结欲死,直到高安世的答话穿过珠帘传进来,才如兜头一盆冷水似的,将她泼醒。 “颐湘殿传来消息,苏采女半个时辰前病情加重,太医没能救回来,已然大去。” . 苏盈的丧事处理得很潦草,皇帝追赠了她美人的位分,选了个日子便送进泰陵妃园寝安葬。宫人们在议论了几天后就抛开此事,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叶薇对此没什么感想。她知道,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去跟苏盈说那番话,她也许还不会死得这么快。她告诉了她皇后杀她的念头,导致她在之后的时间里彻底丧失理智,甚至跪在椒房殿外求见。这些举动一定惹恼了宋楚怡,所以很快便出手将她处理。 不过,反正也不是她动的手,不用想太多。 比起这个,她更惆怅的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费尽心机去套苏盈的话,以为能挖出猛料来,谁知最后料是挖到,却猛得过了头,一时半会儿根本派不上用场。 皇后和左相暗中勾结,这可是撼动朝纲的大事,要没全身而退的把握她提都不敢提。难怪宋楚怡放心让她活着呢,人是有恃无恐! 不过通过这次的事情,至少让她看出皇帝对宋楚怡一直是有防备的。他不是无条件地信任着她,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怀疑她。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 比如,让皇帝知道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早已被宋楚怡害死。 . 从苏盈去世到下葬的大半个月里,叶薇一直没有见到皇帝。倒不是皇帝刻意不理她,只是宣妃最近身子不大好,所以皇帝没精力顾及旁人。 然而落到旁人眼中,这却成了奚落她的由头。 “怎么叶才人最近安静了这么多?莫非你和外面的鸟儿一样,一遇严寒就蹦跶不起来了,得找个角落安静待着?” 叶薇看看发难的沁婕妤,再看看神情各异的宫嫔,理智地没有说话。 她忍气吞声的模样让沁婕妤心中一阵痛快。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一时得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今好不容易被她找到机会,定要让她狠狠得罪上位才行! “说起来,本宫最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诸位知不知道。”她红唇勾起,是个冰凉的笑,“陛下很喜欢叶才人的笛曲,曾盛赞她的笛声‘宫中无人能及’,是也不是?” 叶薇最初以笛声引来陛下的事大家都知道,但还说过这样的夸赞却没人知晓。 无人能及么?这话说得也太…… 璟淑媛此刻也领会了沁婕妤的意图,即使为不同阵营却乐意帮她一把,“哦,竟有此事?可本宫记得,在叶才人之前,这宫里明明以宣妃娘娘的笛曲吹得最好……” 第14章 笛曲 叶薇心里咯噔一下,朝不怀好意的两人看去。 原来宣妃也会吹笛子?那皇帝当晚对她的夸奖岂不是把宣妃贬了下去?不过沁婕妤也真够可以的,居然连这个都打听到了。 “有这回事?”皇后也来了兴趣,看着叶薇盈盈一笑,“叶才人原来还有如此本事。” “微末技艺,难登大雅之堂,诸位娘娘就不要笑话臣妾了。”她颔首道。 “陛下都夸你吹得好,叶才人就不要自谦了。臣妾记得去岁中秋,宣妃娘娘兴致好还曾亲自吹过笛子,如今想来还觉仙乐绕耳。不如今日叶才人也露一手,也好……” 沁婕妤的话没能说完,宦侍突然响起的通传声让大家都安静了。 “宣妃娘娘到——” 第21节 众人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听错了。今儿什么日子?许久没有露面的宣妃竟毫无征兆地驾临!反应过来后便纷纷朝门口望去,视线那叫一个整齐集中。 叶薇也好奇地看过去,想瞧瞧这个如雷贯耳的宣妃到底什么样子。然而让她意外的是,映入眼帘的竟不是一个跋扈美艳的宠妃形象。 宣妃姚氏有一张小小的巴掌脸,容貌明丽、气质清新,着秋香绿提琼崖海棠齐胸襦裙,飘逸的长裙极好地修饰了她隆起的小腹,款款而来的身姿似迎风飘拂的柳枝,端的是春|意盎然。 宫嫔们纷纷下拜,而她笑吟吟地朝皇后福了福身子,脆声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宫中规矩,宫嫔怀孕六个月以后方能免了跪拜大礼,而她不过四个多月,就敢不朝皇后下跪了。 宋楚怡笑容有点勉强,“妹妹免礼。落衣,伺候宣妃娘娘入座。” 她发了话,宣妃却没有顺势入席,反而看向襄愉夫人,“秦姐姐好,几日不见,教妹妹好生挂念。你怎么也不说来看看妹妹?” 襄愉夫人笑道:“陛下担心你的身子,嘱咐我们没事儿别去打扰你安胎,我怎么敢去?” 宣妃眨眨眼睛,尽显小女儿的率真朗直,“那就是陛下的不是了,我回头找他说去。” 宫嫔们咂舌不已。如今恐怕也只有这位宣妃娘娘敢当着众人的面说陛下的不是,当真是宠冠六宫啊! 和她比起来,那个跑去别人那里抢人的叶才人委实算不得什么! 宣妃看向仍跪着的众人,“倒把你们给忘了。都起吧,本宫面前,不必这么拘礼。” 她话说得漂亮,谁敢真的不拘礼?众人再次叩拜,“谢娘娘!”这才起身。 拖延了这么一会儿,宣妃终于由早已站在身边的落衣带着,慢条斯理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皇后笑容早已僵硬,看都不想再看宣妃一眼,素手攥得又紧又狠。 “本宫方才在外面依稀听到了自己的名号,怎么,你们在说我?” 沁婕妤笑道:“是臣妾忆起了娘娘的美妙笛声,又想着叶才人也是会吹笛子的,所以想让她吹奏一曲。” 宣妃顺势看向叶薇,仿佛孩子瞧见了什么有趣儿的玩意儿,她笑吟吟地打量着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好奇。 “你就是叶薇?”这口气有点不同寻常。 “是。” “陛下跟本宫说起过你。”她道,“原来你也会吹笛子。” “是……” “既然会吹,那就奏一曲吧。” 叶薇一愣,继而笑道:“不过是娘娘们抬举,算不得什么。臣妾……” 宣妃打断她,“别跟本宫说那些客套话。你这便挑一支曲子奏了,若吹得好,本宫重重有赏,若吹得不好……”笑意盈盈,“那你以后就都不要在这宫里吹笛子了。” 璟淑媛难掩面上的幸灾乐祸。宣妃看着不过是个清新明丽的小姑娘,实际作风却比皇后还强势,稍有不顺意便是灭顶之灾降下。 叶薇得罪了她,可有苦头吃了。 “娘娘这话倒让臣妾有点不明白了,要到什么程度才算吹得好呢?”璟淑媛笑问。 宣妃自然道:“本宫那点技艺只能算堪堪可以入耳,叶才人若要当得起一声好字,自然要在本宫之上才行。” 这话彻底把叶薇的出路堵死了。就算她当真吹得比宣妃好,满殿之内又有谁敢承认?不要命了吗! 宫娥已经把玉笛拿来,叶薇默不作声地接过,站起来朝众人欠身道:“那,臣妾就献丑了。” 倒还算从容。 宣妃以手托腮,眼神纯澈如稚子,“恩。叶才人开始吧,本宫等着。” 叶薇深吸口气,慢慢把笛子凑到唇边。 她的笛曲是青云观的观主教的,大家闺秀学的都是琴或者筝,她却只喜欢这个。还记得观主在教她之前曾这么说过,“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喜欢把曲艺当做卖弄炫耀的资本,以为学了点东西就高人一等,却不知这样只会衬得自己更加鄙陋。你既当了我的学生,就别和那些人一个样。来,跟我说说,你觉得什么才是曲艺的真谛?” 她当时沉思片刻,严肃诚恳道:“我觉得,所谓曲艺就是我们借以明志、寄托情怀的方法。它就是我们自己。” 观主默然看她半晌,赞叹道:“……真能扯。”扬扬手里的竹笛,“这就是个笛子罢了。你想到什么就吹什么,别矫情也别去搞那些弯弯绕绕,就这样。” 她:“……” 都已经死过一回了,那些记忆却依然这么鲜活。之前为了吸引皇帝,她已经违背了老师的教导,这一次断断不可了。 她们想听她吹笛子,她就吹给她们听好了,之后要找茬要如何她都奉陪到底。 椒房殿内座无虚席,宫嫔们都静静地看着那个站在殿中的女子,没有出声。而大殿的中央,叶薇一身青衣、潇然独立,十指灵巧如蝴蝶,红唇微启,泉水般轻快的乐声便从指尖唇下流泻而出,浸透每个人的心扉。 在这笛声的环绕下,她仿佛变成了山野间的精灵,剪朝晖为衣、裁晚霞作裙,不羁洒脱,俗世的名利纠葛都与她没有关系。 一曲结束,久久无人开口。叶薇一动不动,依然沉浸在刚刚结束的曲子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了她自在无忧的闺中时光,没有杀戮和仇视,可以自由地在山间溪畔吹奏喜欢的曲子。 不能重来的快活时光。 襄愉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啪啪的鼓掌声。众人应声望去,却见皇帝一身冕服,缓步而来。 他没理睬旁人,径直朝叶薇走去。面对面在她身前站定,透过垂下的十二旒打量她的神情,“怎么了?” 叶薇擦掉脸上的泪珠,“没……没什么。”感情起伏太大,有点没控制住。 皇帝握了握她肩膀,深吸口气,“你们在玩什么?” 第22节 众人这才清醒过来,又是慌慌忙忙地下跪,还是皇后主动回道:“是宣妃妹妹听说叶才人笛子吹得好,让她给大家展示一下。” 皇帝看向宣妃,对方神色坦然,“是,臣妾想见识一下叶才人的本事。” “如今见识到了?” 宣妃点头,“陛下说的果然没错,叶才人的笛子吹得甚好,远在臣妾之上。” 她语气真诚,皇帝便转头再看向叶薇。瘦长的手指在她下巴摩挲了一圈,低低道:“确实是很好。” 那彷如瑶台仙宫传来的乐声,不能更好了。 “不过这个时辰陛下怎么过来了?”宣妃道,“连衣裳都没换,您是刚下朝吧?” “听说你来了椒房殿,朕不放心,过来看看。”皇帝眼睛还盯在叶薇身上,说出来的话却把他对宣妃的关怀显露无遗。 宣妃抿唇笑,“臣妾在皇后娘娘这儿,陛下有什么不放心的。”眼珠子一转,又为难地蹙眉,“不过臣妾可答应了要赏叶才人,如今赏些什么才好呢?” 皇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不用你费心琢磨了,朕帮你赏了她。” 他语气里别有深意,叶薇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忽然觉得心跳加快。 . 当天晚上,六宫都得到消息,处在风口浪尖多月的叶才人终于被陛下召幸,一乘煖轿将她接到了永乾殿。 长汤沐浴之后,叶薇换上给她准备的寝衣,一步一步朝内殿挪去。皇帝已经洗漱过,正半躺在床上看书,长腿屈起、手中握了书卷,倒是看得十分专注。 听到动静之后他微微抬头,只见叶薇素衣如雪、墨发披散,立在鎏金多枝灯旁看着他。烛火颤动,她身上的光影也明明灭灭,那素净的玉颜却在柔光的笼罩中更加动人,仿若月里嫦娥。 他慢慢放下书,偏着头仔仔细细打量她,原本殊无情绪的眼眸中笑意越来越浓,最后蔓延到脸上。他轻咳一声,调侃道:“原来伊人出浴后的模样,是这般诱人的。” 叶薇颊上一烫,咬唇没有答话。 皇帝因为她这个动作神色一凝,下个动作便是从床上下来,几步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脸颊,声音低沉,“怎么哑巴了?素日不是最能说会道么?” “陛下……要臣妾说什么?” 真从得意洋洋的花孔雀变成小鹌鹑了。他兴致上来,继续逗弄,“朕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当真?” “陛下……”她忍不住抗议,却不防他突然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慌乱中胳膊还记得环住他脖子,她困在他的怀里,由他抱着朝那张宽大的龙床走去。 鎏金大鼎朝外面袅袅散出白烟,纱帐一重重放下,有纤长的身影立到了纱帐外,叶薇知道那是记录御幸之事的彤书女史。 记录……她和这个男人的床笫欢|好。 第15章 侍寝 床榻很软,叶薇被按在上面时还有点发懵。这件事她已经准备了很久,但真的发生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心中反复告诫自己当这是例行公事便成,可另一方面又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 好像床上这点事情,对男人来说是享受,对女子却是折磨…… 据说会很痛? “别害怕,放松一点。”皇帝摸着她的红唇,丰润蛊惑,像熟透的樱桃似的,躺在那里任君采撷。他眼微眯,低头便将它含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吻她,男人的吻深入而缠绵,等终于分开时叶薇早已气喘吁吁,双颊仿若蒸熟的虾子,红得不像话。 对这份因自己而产生的绯色皇帝明显十分喜欢,亲昵地拍了拍,这才往下探索。 手指解开寝衣的扣子,少女牛乳似的肌肤逐渐在他面前展露。他视线灼灼,所过之处便引出一抹艳色,如同胭脂染上积雪。因为周遭太白,才更显得那红更加的触目惊心。 叶薇简直不敢看他,只顾着在心里抱怨这具身体太不中用。她压根儿控制不了,他瞅哪儿哪儿就发红,不能更敏感! 皇帝见她都窘迫得睁不开眼了,忍不住一笑。这样生疏,是不经情|事的女子才有的反应,该如何应对他委实经验丰富。 右手滑过玲珑的锁骨,探到后颈处,一下下地抚摸揉捏,像在对待某种小动物。叶薇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放松下来,终于抬眼去看他。 他身上的衣裳依旧完整,唯有襟口散开了一点,露出小块肌肤,很是诱人。烛光温暖,白日里威严无限的君王化作温柔体贴的情人,耐心地引导她去体验另一种滋味。 不过叶薇这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不服气。凭什么她都被看得差不多了,他还衣冠楚楚的?很不公平好么。 素手抓住男人的衣服,她攀着衣襟就往外扯,倒让他一惊,“怎么?” 叶薇脑袋里好像煮了锅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看了我,我得看回来……” 皇帝愕然,继而是控制不住的大笑。 “你究竟……你的害羞是不是装的?”他捏捏她的手,放到自己寝衣系带处,“好,既然你想帮朕宽衣,那就来吧。” 叶薇觉得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但还是憋着一口气把它解开了。月白长袍顺着宽阔的肩背滑下去,露出男人肌理密实的胸膛,叶薇在恍恍惚惚间想,时隔四年,他的身子倒是越变越好看了…… 男人高大的身材压上少女纤瘦雪白的*,力量的对比悬殊在这种时候彰显无遗。他用膝盖撑住一点,没有把重量完全压到她身上,但叶薇还是觉得透不过气来。不过这么点不适比起另一处受到的折磨,完全不算什么。 他的手指在她腰部或轻或重地按着,甚至绕着打圈,她觉得脊椎发痒,终于在他突然的一下后浑身狠颤,软倒在他臂弯。 他托住她的脊背,另一只手探下去摸了摸,促狭一笑,“看来你是准备好了。” 叶薇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身下被狠狠闯入,撕裂般的剧痛随即传来…… 那些人没骗她啊,居然……真的这么痛!!! 她想叫,视线的余光却瞥到了纱帐外写写画画的彤书女史。被个女人围观行房已经够惨了,还是不要表演更多节目给她,于是又生生把这冲动忍了下去。 皇帝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刚刚的温柔耐心不过是男人天生不愿让自己的女人在这件事上过分难受,这才不得不费点功夫。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待女人所有的柔情大概都花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温存上了。 所以在进去之后,他没等叶薇缓太久便开始了动作,一改刚才循序渐进的作风,强势而直接,不顾身下的女子是否适应。叶薇倒抽冷气,死死地攀着他的肩膀,心里却在破口大骂。 第23节 这男人是疯了吗?这样用力……她快受不住了…… 真的好痛…… 她闭眼咬牙,权当是在受刑,熬过去就行了。可他却不放过她。 大手忽然掐住她下巴,粗粝的指腹贴着柔嫩的肌肤。她被迫抬头,看向肌肤相亲的男人。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滚落,经过线条优美的下颔,最终滴落在她胸口。 那双黑眸平时总是幽深而冷静,这会儿却闪着炙热的光,看得她脸红心跳。手臂软得不像话,连肩膀也攀不住,只能顺着下滑,却堪堪停在了某处。 那是……一道旧伤疤。 从肩膀蔓延的胸口,又长又狰狞。 她还记得,这伤口是她当年亲手包扎的。因为太深,把药粉抖在伤口处时还幸灾乐祸地想,这人注定得带着条长疤过完下半辈子了。 不过男人嘛,多条疤还能增加几分男子气概,不打紧。 ……原来,真的很有男子气概。 男人的身躯强健而有力,上面的伤疤因为他的动作而小幅度地变化,让本就火热的气氛更加撩人。 纤指摸上那处,指腹摩挲流连,仿佛这是唯一让她记挂的东西。皇帝的攻势因为她的动作放缓,几乎是诧异地看过去,却见少女脸颊酡红,大眼迷离而专注,直勾勾地盯着他胸口的伤疤。 脑海中忽然迸出许多画面,安静雅致的屋内,少女将白纱布一圈圈缠上他的伤口,最后指尖无意擦过,仿佛抚摸…… 热血直冲上脑,他兴奋得难以抑制,捏紧她肩膀几个用力,终于在颤抖中结束了漫长的征伐…… . 一头锦被罩住身子,下面不着寸缕,皇帝的大掌搁在她腰上,时不时抚摸下。叶薇还是没什么力气,却又被他闹得想闭眼歇歇都不行,最后不得不伸进去按住他的手。 “陛下……” 皇帝瞧着这粉面樱唇,心情格外的好。片刻前那畅快的感觉余韵犹存,让他回忆起来还觉得滋味无穷。快有大半年了,他在这件事上都没这么尽兴过。没想到这青涩的小姑娘有这么大本事,光那么摸他下就让他兴奋不已。 “怎么,累着了?”他笑问。 废话。他反反复复折腾那么久,能不累么? 叶薇轻哼一声,懒得理他。这样的表情在平时做来自然冒犯,可在床上时却是不可言说的情|趣,皇帝甚至觉得佳人微怒的样子十分好看。 毕竟,这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 他捉过她的手按上胸口,“你刚刚一直在摸这里,怎么,这道疤很难看?” 掌下是凹凸不平的肌肤,叶薇心情又变得复杂,顿了顿才道:“不是。臣妾就是觉得奇怪,陛下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皇帝笑容淡了点,叶薇有一瞬间觉得他不会回答。但大概是心情太过放松,高高在上的君王也难得一见地话多起来,“有几年了。那时候朕还是太子,离京办差的路上被人追杀,亲卫都死了,剩我一个身负重伤、性命垂危……” “那,是谁救的您?” 皇帝没有出声,叶薇的心也越绷越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试探这个,大概还是有点不甘吧。 明哲保身了一辈子,就管了这么一件闲事,最后却为此丧了命。更可恨的是受了她救命大恩的男人居然糊涂至此,把杀她的凶手捧到云端,害她有苦难言。 “是个好心的姑娘救了我。”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点飘渺,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好心的……姑娘? 这个答案叶薇始料未及,大脑还没思考心就开始狂跳。他没有直说皇后或是别人,而是给了个含糊的身份,让人忍不住遐想连篇。 “是吗?那陛下之后可有好好谢谢她?毕竟也是您的救命恩人啊。”她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道,“你们,后来还有见过吗?” 这回迎接她的是漫长的沉默。皇帝手还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下地顺着,视线却越过她看向别处,似乎想透过稀薄的夜色看到云鬓花颜、眉目如画。 “睡吧。”他松开她翻了个身,留下宽阔的背部给她。叶薇攥住了锦被一角,半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也翻过身子睡了。 . 本以为这一觉会睡得很混乱,谁知感觉闭上眼没多久就被人叫醒。皇帝已经不在,应该是上朝去了,御前服侍的管尚仪含笑立在龙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奴婢恭喜叶容华,娘子大喜!” 其余宫娥跟着她施礼,口道:“恭喜容华娘子!” 叶薇有点愣。 皇帝晋她为容华了? 初次侍寝后多半有晋封她是知道的,不过最多也就晋一级。她原来是才人,所以就以为自己会被提到美人,可皇帝居然越过美人直接封她当了从五品的容华。 这难道表示……他对自己昨晚的服侍很是满意? 第16章 利用 当天晨省时明显感觉众人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之前皇帝虽然宠着她,但不曾临幸总感觉没落到实处,如今一朝承恩,还破格晋封为容华,逼得大家不得不认真审视起她来。 无视周遭高高低低的议论声,叶薇神态自若地给皇后行了参拜大礼,清丽的容颜比从前多了段风流,那是有别于少女的妩媚娇态。 这神态让皇后觉得刺眼,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这两年皇帝的新欢越来越多,再不似当年对她的专一爱怜。每每看到这些抢了她夫君的女人,她就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可偏偏形势比人强,强敌环伺,她不得不忍下一口气,扶持这些看不上眼的贱|人,好与襄愉夫人还有宣妃抗衡。 就好比这一刻,哪怕她再厌烦叶薇,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做这个表面功夫。 “叶容华请起。容华伺候陛下辛苦了,落衣,把那对白玉如意取出来,赐给叶娘子。” 叶薇谢了恩,去自己的席位坐下。身份变了,位置也靠前了些,旁边便是沈容华。叶薇落座时朝她瞥了眼,对方正平静品茶,并未与她交换目光。 第24节 这一眼很短暂,却没能逃过一直注意她的沁婕妤的眼睛。 “本宫记得前阵子叶容华与沈容华很是亲厚,怎么如今见了面却一句话都不说了?”她依旧是冷冰冰的样子,尖尖的嗓音让人膈应得紧,“是发生什么矛盾了吗?” 延和四年的家人子本以沈蕴初风头最盛,短短半年就坐到了从五品的位置,如今又添一个叶薇。除了位分以外,更在这小半年里数次引得阖宫侧目,实在是头一号话题人物。 这两个人,结盟的可能性不大,倒很有反目成仇、彼此厮杀的潜质啊。 叶薇尚未回答,沈容华却率先开了口,“娘娘误会了。臣妾与叶容华是一道入宫的姐妹,素日往来肯定是有的。不过若要论亲厚,恐怕还是同样来自侯阜的江美人和叶容华更亲近些。” 不曾亲厚过,自然也没什么矛盾。沁婕妤凉凉一笑,不再言语。 . 看来在短期内得和蕴初保持距离了,为了不让皇后起疑心,也为了彼此都能平安地在宫里活下去,不致招来杀身之祸。 叶薇紧了紧雪白的狐皮斗篷,走在椒房殿外的砖地上。此刻晨省刚刚结束,宫嫔都各自回宫,一溜的煖轿等在长秋宫门口,阵势惊人。 “叶容华。” 叶薇驻足,回头便看到沁婕妤冰艳动人的面庞。她带着宫娥款款而来,“方才在殿内都没能好好恭喜你。叶容华好本事,能让陛下这般另眼相待。” 她说着话,那无时无刻不含着讽刺的眼睛也顺着叶薇溜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盈盈一握的纤腰上。 一次侍寝便引得陛下破格晋封,也不知耍了什么狐媚手段。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委实下作! 叶薇察觉了她的目光,心头一阵腻烦。这个沁婕妤有完没完,她自问没有主动开罪过她,怎么她就死咬着她不放了?还是说只要皇帝宠爱谁,她就要找谁的麻烦? 那你怎么不找宣妃去啊! “臣妾能有今天,还不是托了娘娘的福。”她微微一笑,“若非您昨日在宣妃娘娘面前举荐臣妾,娘娘也不会让臣妾当众演奏,更不会被陛下听到了。臣妾谢婕妤娘娘栽培之恩。”说完,还真的对她福了福身子。 沁婕妤被她看似恭敬、实则讥讽的话弄懵了,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你个贱|人,你什么意思!” 叶薇眼睁大,“娘娘,臣妾在谢您,您怎的信口辱骂……” 她还这般装相,沁婕妤怒火更甚。从来都只有她刻薄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讽刺她的,所以叶薇适才的放肆让她难以忍受,口不择言起来,“本宫看你倒是得意得很。当众演奏?呵,你当这是很光彩的事情吗?哪个高门贵女会这般自降身份!也就你这样的出身,才会和那些南园乐姬一个德行!” 叶薇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沁婕妤,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沁婕妤正得意,却见她忽然朝自己身后跪下,“宣……宣妃娘娘……” 沁婕妤一僵,大脑还没开始转动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她朝叶薇看着的方向跪下,却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翠绿的丝履落入她的视线,粉白裙裾曳地,扫过地砖上的素莲花纹。原本是极美的景色,沁婕妤却觉得仿佛有大山压下。 她刚刚说了什么? 全被宣妃听到了吗? “南园乐姬?”宣妃声音清脆,带着股浓浓的兴味,“原来在沁婕妤心中,一直是这么看本宫的。” 在这宫里,叶薇并不是第一个当众演奏笛曲的人,她才是。 沁婕妤浑身一颤,忙不迭磕了个头,“娘娘,臣妾不是……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本宫听到的就是那个意思。”宣妃笑了笑,“本宫觉得,哪怕我和那些南园乐姬一个德行,耳朵却还是没问题的。” “娘娘……” 叶薇拿眼觑四周,宫嫔们早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却不敢明显地围观,只能一壁装得若无其事,一壁不放过宣妃的每一句话。 “娘娘息怒!臣妾一时失言,断没有对娘娘不敬的意思!娘娘明察!”沁婕妤吓得怕了,声音都有点变调。宣妃有多狠毒她比谁都清楚,此刻求饶虽然丢脸,但比起之后的惨淡下场却好得太多! 宣妃吸了口凉凉的空气,高高兴兴地笑了,“那好吧,本宫就给你个补救的机会。你在这里跪着,到我消气了再起来,如何?” 如今已是十一月,煜都早下过了几场雪。这样的天气里在地上长跪,一个不好连命都得搭上去…… 沁婕妤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最终却只能强笑着磕头谢恩,“诺,臣妾遵命……” 宣妃懒得再理她,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叶薇,半晌后眨眨眼睛,“叶容华挺机灵嘛。” 那语气,像是赞叹,又像是……嘲讽。 . 沁婕妤罚跪的地方在长秋宫外,如此高调自然很快就传到了皇帝耳中。于是当天稍晚一点,众人便得了消息,沁婕妤董氏对上不敬,着即褫夺封号、降为承徽。 “奴婢听说沁婕妤……不对,现在是董承徽了。她在外面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皇后才吩咐人将她送回寝殿的。现在太医也过去了,看来得大病一场。” 叶薇漫不经心地听完,思绪又回到了宣妃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上。 听她的意思,应该发现了她当时是故意引沁婕妤言辞无状。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顺着她去惩罚沁婕妤呢? 就这么乐意被人当枪使? “小姐?小姐你有没有听啊!” 叶薇回过神,朝妙蕊笑笑,“当然有。” “您刚才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宣妃还真是受宠,陛下对她颇为纵容呐!” “宣妃娘娘是陛下的表妹嘛,情分当然和别人都不同了。”妙蕊转转眼珠子,“不过奴婢觉得,陛下今天那么惩处董氏,不单单是为了宣妃娘娘……” 叶薇挑眉,“你是说,他还是为了……给我出气?” 妙蕊点头。 叶薇做了个怪异的表情,好像觉得她的猜测很荒唐。妙蕊被激起斗志,“不然咱们打个赌,是或者不是,今晚就见分晓了……” 第25节 . 宣妃动了怒火,皇帝当晚自然要去看看,然而令大家惊讶的是,在毓秀殿短暂停留之后他便离开,转而来了拾翠殿。 叶薇给皇帝布菜的时候,余光瞥到了暗自窃喜的妙蕊,有点无语。她赌赢了,按照约定,自己那对羊脂白玉的镯子就得归她了。 在心底深沉地叹口气,叶薇感受颇为复杂。看来自己昨晚委实伺候得太好了,一眨眼待遇竟拔高了这么多,都让人没个准备。 “这是新来的掌馔的手艺,陛下尝尝。” 皇帝看着白瓷小碟里的炙虾,鲜香诱人,顺手便夹起来放到了嘴里。吃完后不经意朝对面一瞟,却看到叶薇有点尴尬的神情。 他略一思忖,回过味来。她刚刚,大抵是打算喂他吧? “咳,朕用膳不喜欢人伺候,你自己吃就好,不用管朕。” 叶薇哦了一声,闷闷地放下筷子。皇帝见她这样,觉得有点好笑,“不高兴了?” 叶薇摇头,“没有。” 皇帝不信,“不是生气,那你怎么连眉头都耷拉下来了?” 叶薇深吸口气,微笑道:“臣妾原本是打算投桃报李的,谁知方法没选对……” 投桃报李。 她话说得含糊,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是在感激自己给她撑了腰,所以上赶着示好呢! 这小心思让皇帝觉得很熨帖,于是道:“朕确实不喜欢被人喂着吃东西,不过你要想投桃报李,还有别的方法。” 黑眸如落英缤纷的湖泊,千般旖旎、万种情韵,都透着昭然的暗示。 叶薇脸颊一红,仓促地避开他的视线。皇帝眯眼轻笑,觉得手里的玉筷都变得发烫起来。 第17章 生母 接下来四天,皇帝要么召叶薇去永乾殿、要么驾幸拾翠殿,总归是要见到才罢休。比起侍寝次日破格晋封,随后几天的专宠才真的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 而对于董氏被罚一事,众人原本都顺理成章地认为陛下是为了宣妃,可随后的发展却让大家生出了和妙蕊一样的想法。 兴许,叶容华在里面也占了点因素。 毕竟她新近受宠、春风得意,皇帝为了她杀杀旧爱的面子不足为奇。 叶薇知道外面怎么传她的有,最过分的便是说她一次侍寝就勾住陛下的心,莫不是床上功夫过人…… 叶薇想着皇帝当时那激动莫名的样子,还有这几个晚上的痴缠,在心头冷笑连连:呵呵,搞不好你们真说对了。我在这方面有天分。 . 腊月十八那天,宫中出了件大事。太后赵氏旧疾复发、来势汹汹,惊动了整个太医署。皇帝一结束朝会就赶到了长乐宫,此时六宫妃嫔都聚集在了外面,恭恭敬敬地等消息。 内殿只留了皇后、襄愉夫人还有宣妃三人,其余人没资格入内,只好在外面摆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显示自己十分有孝心。 皇帝到的时候神情很严肃,她们下跪行礼,他却看都没看一眼便径直入了内殿。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睦昭仪做主道:“妹妹们都起来吧。陛下挂心太后,一时半会儿是想不到咱们了。” 美人江氏忧心道:“怎么会突然旧疾复发呢?太后将养了这么些日子,不一直都好好的吗?” 她的问题也是大家的问题。国朝仁孝当先,陛下虽非太后亲生,却一直对她十分孝顺。若太后出了什么事情,她们这些宫嫔搞不好也会受牵累。 睦昭仪倒是听说了些传闻,但这会儿也不好说出来,便道:“有道君庇佑,太后娘娘定能平安无恙。” 璟淑媛附和,“是啊,太上皇身边的天一道长不是为太后娘娘算过吗?娘娘福泽深厚,自可长命百岁。” 吉利话大家都会说,忙跟着点头,唯有叶薇悄然与对面的沈蕴初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暗藏深意。 来长乐宫的路上她就已经得了消息,太后之所以生病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陛下。 “今早的朝会上,陛下提出……想接隆献后入宫过年……” 叶薇轻轻地吸了口冷气。 隆献后杜氏,这是皇帝的生母。 当今皇帝那复杂的身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叶薇都了解了很多。 他不是赵太后亲生,甚至不是载初帝亲生。 载初皇帝生性散漫、风流好色,可惜到四十岁还没有儿子,只好在大臣的建议下从宗室子里过继了一个,养在皇后膝下,便是今上贺兰晟。 他原是隆献王之子,成为皇后养子的时候不过十岁,却已是皇族里有名的早慧郎君,令许多大臣对他寄予厚望。而人到中年的载初帝越发荒唐,竟迷上了修道炼丹,广招道士参详道法,把宫里搞得乌烟瘴气。这样他还嫌不够,居然在五年前禅让皇位,把自己关在建章宫内,一门心思追求长生之术。 于是本以为还要在太子的位置上熬很多年的贺兰晟就这么即了位。 登基之初,贺兰晟本打算按惯例册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却被左相宋演阻挠,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封了隆献帝、隆献后。 隆献帝二十年前就已不在人世,隆献后却活得好好的。如今皇帝想接生母入宫过年,这心意无可厚非,但生母来了,宫里的养母该如何自处呢? 这个问题真是越往深想越微妙啊…… . 皇帝在半个时辰后出来,身后跟着皇后等三人。皇后柔声劝慰,“陛下且宽心,御医也说了,太后的问题不大,调理一下就好。” 皇帝淡淡瞥她,虽然没说什么,皇后却觉出一股寒意,脚步立刻僵了。 朝会的事情她也知道了,父亲当众驳斥了他要迎母入宫的要求。所以,他是连自己也记恨上了? 第26节 襄愉夫人和宣妃对视一眼,知趣地不再开口。太后明显是拿病相挟,皇帝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还是别去触霉头为好。 连这三位都怕了,旁的宫嫔更不敢主动上去搭话,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皇帝玄黑刺金的袍摆经过她们面前,眼看就要径直出殿,谁承想到了一半却又折了回来。 他停在叶薇面前,看着微露讶异的女子,淡淡道:“陪朕出去走走。” . 又出风头了。 叶薇随皇帝走在太液池边时这么想着。如今真是风头极盛啊,平时也就罢了,这种明显烦躁抑郁的时候他竟选了她作陪,还是当着阖宫妃嫔的面,实在给她大大长了回脸! 想到离开长信殿时众人各不相同的表情,叶薇得承认,这感觉确实不错。 碾压对手的快感! 晚风凛冽,刮到脸上如冰刀似的,皇帝却浑然不觉,只是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叶薇眼珠子一转,提起裙子几步跟上他,小手自动攀上他的手臂,“陛下……” 他驻足,平静地看向她。 叶薇把他的一只手拢在掌中,呵了口热气,“陛下,这里太冷了,您会冻到的。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仿佛为了配合她的话,一朵雪花飘飘摇摇落下,然后细细碎碎、洋洋洒洒,让彼此的脸颊都冰凉一片。 又开始下雪了。 叶薇裹了身雪白的狐皮斗篷,娉娉婷婷地立在他面前,连睫毛上都落了几片雪花。这样的她,仿佛雪地里的一座冰雕,剔透而美丽,是造物的恩赐。 皇帝手一翻便握住她的,果然是沁骨的凉。她身子本就单薄,这样跟着自己走了一路,难怪会扛不住。 “冷就回去吧。”他道,“高安世,安排人伺候娘子回宫。” 她一把抓紧他的手,“陛下,臣妾不是自己冷才想让您回去的,而是这个关头您不能生病。您若病了,就更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皇帝目光如鹰,锐利地射向她。叶薇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极力想表现得很无辜。 皇帝于是冷哼一声,“你倒是敢讲。” “这些事情宫中都传开了,臣妾想装不知道,您也不信啊……”叶薇为难道,“而且您让臣妾陪着您,难道不是因为喜欢臣妾的直言不讳?” 又在那里揣测上意了。皇帝却不想跟她计较。她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坦率。这种时候无论看到谁都让他觉得累,只有她,无根无基、出身寒微,与煜都那些复杂的关系都牵扯不上,也不会在他面前矫揉造作、惹他厌烦。 “这么说,你是赞同朕的想法了?”他问,心里倒真有几分好奇。 隆献后入京看似是桩母子团圆的小事,暗地里却牵动了各方各派的利益纠葛。这个叶薇胆子虽大,但真的敢在这种事上和左相还有皇后作对吗? “臣妾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只是‘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永远是我们的父母。”她看着皇帝,“而且臣妾觉得,多年分别之后,儿子固然想见母亲,可母亲……更想见儿子……” 皇帝心神狠颤,攥着她的手慢慢用力。叶薇忍住那里传来的痛意,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于是皇帝冷硬的表情慢慢化开,变成个有点感慨、有点欣慰的笑。 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唇贴在她额头上方,喃喃道:“如今恐怕只有你,会对朕说这样的话了……” . 妙蕊得知她对皇帝的进言后有点害怕,“这么敏感的事情,旁人躲还来不及,小姐你怎能随便开口?” 叶薇以手托腮,“就是旁人不敢开口,我说了才显得我忠心,才显得我切实为陛下考虑。” “可您怎么知道陛下心里怎么想的,万一他因为太后娘娘生病一事而退缩了呢?隆献娘娘毕竟和他分开多年,谁知道还剩多少母子情分……” 叶薇笑笑,没有作答。 皇帝有多么牵挂这个生母,恐怕这世上没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重伤后身体发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她用冰帕子给他降温,却在凑近时听到他破碎的呢喃。 “母亲,儿子不要去煜都……您不要赶我走……” “母亲,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盛阳……您接我回去,好不好?” “您等着,有朝一日儿子一定、一定会把您接到身边……您等着我……” 当时她捏着帕子啧啧感叹,真是个悲情的少年,看样子是被亲娘丢弃了。偏他死心眼儿,睡梦中还不停地唤着阿母,简直都有点惹人怜惜了。 没想多年以后,这段记忆会帮她做出这么重要的决策。 皇帝真心实意想接这位母亲来煜都,偏偏满朝上下、宫里宫外没几个支持的。这种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人自然会在他心里留下极好的印象,她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至于她说的话是否会流传出去、引得皇后甚至太后不快,就得看运气了。她进言的时候观察过,跟着皇帝的都是他的亲信,御前的人嘴一向很严,皇帝本人肯定也不会到处讲,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宋楚怡应该不会知道她背后捅了她这么一刀。 第18章 隆献 正如叶薇的猜测,皇帝此番决心坚定,哪怕多方阻挠依然决定接隆献后入京。礼部的人很快上路,快马加鞭前往盛阳。 而等待的过程里皇帝也没闲着,每日除了处理必要的政务,别的时间就守在长乐宫侍疾,几乎达到了衣不解带的程度。这良好的表现终令太后态度松动,所谓的旧疾过了几天也就慢慢“好转”。 叶薇旁观他忙里忙外,几乎都有点同情了。真没想到当个皇帝也这般不易,想见见亲娘还这般波折。 “还不是左相大人的功劳。”沈蕴初对此十分嘲讽,“历朝历代都有先例,哪怕是过继子登基之后也可册封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偏咱们陛下那么可怜,处处掣肘,十几年来见生母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们说话的地方在御花园的僻静处,宫娥在外面把风,而两位皇帝的新宠躲在里面,说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闲话。 “宗室子为帝,生父生母的名分本就是头一号问题,史书上关于这个的烂账还少了么?更何况我听说,这位隆献娘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叶薇若有所思,“陛下登基那会儿,她可是和左相闹过矛盾呐……” 这是桩旧案了。皇帝即位要册封生母杜氏,左相却推三阻四,最后才不情不愿地拟了个隆献后。可杜氏对此并不满意,非要改成“隆献皇后”,左相抵死不从,双方僵持许久,最后还是杜氏妥协。 据说为了这个,杜氏差点没有进京参加儿子的登极大典。 想到这里,叶薇轻轻一笑,“蕴初,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看到隆献娘娘入宫了。那一定很有意思。” 第27节 隆献后和左相梁子结得那么深,对皇后一定没什么好感,她倒要看看宋楚怡面对这位难缠婆婆的刁难,要如何应对。 更重要的是,左相那么不想让隆献后入京,她就偏要和他对着干。最好他的所有计划都被她搞砸,那才算出了心头恶气! 与爹斗,其乐无穷啊…… “我知道你在期待些什么,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沈蕴初好意提醒,“如今在我们外人看来,你还是皇后阵营的人。隆献娘娘不喜欢皇后,你以为她会喜欢你?” 叶薇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拍拍额头,“等等等等,让我冷静一下。” 之前宋楚怡拉拢她,她为了自保便接下了,从此成了皇后麾下的兵卒。后宫阵营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具体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短期内不可能和皇后一党摘清关系。 隆献后如果厌恶宋楚怡,自然也会连带着厌恶她…… 惨矣! 沈蕴初见她想明白了,沉沉地叹了口气,“所以啊,这件事对你来说是祸福参半,自己当心吧。” 叶薇苦着脸,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希望凭着她的机智,别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 隆献后仪驾抵达煜都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珑安长街,由丹凤门入宫。皇帝一早便带着皇后和群臣去了城门处迎接,其余的妃嫔则等在宫门处,准备迎驾。 叶薇本就畏寒,吹了一个时辰冷风后便有些受不住,再看看周围众人,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却都有点疲惫。好在很快便传来跸声,是皇帝他们回来了。 宫嫔齐齐下拜,而宦官恭敬地打开最前方马车的车门,皇帝踩着马凳子站到了地上。然后他转过身,略微弯了弯腰,准备扶里面的人下车。 叶薇不露痕迹地抬眼,终于见到了这位威名赫赫的隆献娘娘。 她大概四十来岁,乌发挽就抛家髻,身着庄重的朝服,因保养得宜而显得颇为美貌,一点也不像已经守寡二十来年的妇人。 隆献后见皇帝要亲自扶自己下车,摇头道:“这像什么话?你是天子,此等小事交给旁人做就好。” 皇帝笑道:“娘娘客气得紧。晚辈服侍长辈是应该的,算不得什么。” 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叫母亲而是叫娘娘,到底还是给长乐宫中的太后留了颜面。 隆献后于是不再推辞,扶着皇帝的手下了马车。 皇后此时也从车上下来,走到二人身边道:“娘娘,后宫的妃嫔都在这里等着了,全盼着给您磕头问安呢!” 隆献后瞥一眼皇后,脸上虽带着笑,眼睛里却什么情绪都没有,“孤也想见见她们。上回见面还是皇帝的登基大典,如今可有五年了。”扫一圈乌泱泱跪着的宫嫔,“啊,这宫里倒是热闹了不少,看来皇后年岁渐长,气量也大了。知道皇帝身边不缺人伺候,孤也放心了。” 叶薇听得好笑。这隆献后说话真是阴损,不服不行。皇帝登基时宋楚怡还是专房专宠,自然没几个妾室。可是如今……呵,真如她所说,后宫莺莺燕燕,如乱花迷人眼。 迷了皇帝的眼。 宋楚怡面色微变,压制了一个上午怒火又在心头翻涌。这个女人……她就知道她这回来不会让自己好过! 该死的,父亲为什么没能拦住她!为什么没把她堵在盛阳,不让她踏足煜都半步! 右手攥紧,她突然异想天开,居然求救地看向皇帝。可他仿佛没听懂隆献后对她的讽刺,神情依然平静,唇边甚至带着笑。 于是期待的目光瞬间黯淡。 脑中控制不住地想起五年前,他的登极大典。那时候隆献后也不喜欢她,可他看到她被刁难时,曾出言维护。 “母亲,楚怡是儿子的妻子。她有哪里做得不好让您不高兴了,您告诉儿子,我会去教她。可当着外人的面,您给她留点面子,好吗?” 言犹在耳,可惜郎君的心已经变了。 . 当天晚上宫中自然有夜宴,六宫妃嫔全部出席,就连几位身份低微的采女都分到了席位,看来皇帝是打算让这位生母好好过一把当婆婆的瘾。 隆献后对皇后不冷不热,和身怀有孕的宣妃也没几句话,却对襄愉夫人十分客气,甚至在襄愉夫人敬酒之后含笑道:“以蘅你这般的气度从容、高贵端庄,倒让孤对太后娘娘感佩不已了。当初她给皇帝选妻子,实实在在是尽了心啊……” 气氛随之一凝。 宫中众人都知道,赵太后当初选中的太子妃是襄愉夫人,如果中间没出那档子事,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她才对! 襄愉夫人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揭过这个话题,“娘娘不要取笑臣妾了。在娘娘面前,臣妾哪敢称什么高贵端庄?只因在家中是长女,经常需要训诫弟妹,这才不得不撑出点派头来。” “原来是嫡长女啊,难怪了。”隆献后笑,“不过孤记得,皇后好像也是家中嫡长女?” 宋楚怡身子一僵,片刻后方微笑着抬头。正打算开口,却不料被宣妃云淡风轻地抢过了话头,“这便是娘娘误听了。皇后娘娘并不是嫡长女,而是嫡次女。” 皇帝正在喝酒的手一顿。黑曜石般的眼眸掀起,淡淡地落到宋楚怡身上。 “嫡次女?”隆献后诧异扬眉,“怎么,左相大人还有嫡出的大女儿?孤记得,白夫人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哪来的第三个?” 宣妃笑意吟吟,“白夫人自然没有第二个女儿,可左相大人也并非只有白夫人一位妻子呀。臣妾说的嫡长女,是左相大人的原配沈夫人所出。” 隆献后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孤倒忘了左相大人还有个结发妻子。”几分好奇,“也不知这位沈夫人,是何出身?” 叶薇的心从刚才起就慢慢揪紧,她没有看旁人,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金盘里的菜肴,视线仿佛黏在了上面。 身侧的沈蕴初在沉默一个晚上后,冷不丁开口:“娘娘的疑惑,臣妾倒是可以解答。” “哦?”隆献后笑,“那沈容华就给孤说说。” “诺。”沈蕴初道,“沈夫人是宁城人士,乃宁城沈氏第三房的嫡女,二十五年前嫁给左相为正妻。” “江南宁城?那可是晋朝章献皇后的故乡啊。”宣妃道,“宁城沈氏也是百年大族了,这些年虽然没落,却比那些靠着一时运道崛起的家族多些底蕴和气度。” 第28节 “说的没错。沈夫人是大家闺秀,左相大人好福气。”隆献后道,“却不知沈夫人是如何过世的?” 沈蕴初声音低了一点,“载初六年的时候,夫人她……难产而亡……” “真是可惜。”隆献后慨叹,“左相大人一定很伤心。不过好在他身边还有白夫人,那般高贵的出身,难怪左相大人很快便娶她为妻。” 这话就有点古怪了。沈氏是载初六年过世,宋相迎娶白氏也在同一年,虽说大燕男子不用为妻守孝,但发妻尸骨未寒就续了弦,委实薄情了些。 更何况,隆献后话里话外还强调了白氏那高贵的出身,这不是在暗示左相是看上了白氏的身份嘛! 宋楚怡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握紧,到最后指节都隐隐泛白。她不敢再看隆献后,生怕会管不住自己的表情,生怕当众失态。 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样的话!甚至还提起了那个女人和她的母亲! 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脑中忽然寒光闪过,她瞬间忘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 如果……如果皇帝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生出怀疑了怎么办? 如果他反应过来,当年救他的可能不是妹妹、而是姐姐,又该怎么办?! “不过沈容华怎么对这些这么清楚?等等,你姓沈,该不会……” 沈蕴初从容道:“娘娘猜得没错,沈夫人正是臣妾的姑母,认真算起来,臣妾还得唤左相大人一声姑丈呢!” 宣妃拊掌大悦,“妙极妙极,聊了半天竟是这等关系。皇后娘娘,那沈容华是不是也算您的表妹了?” 宋楚怡心乱如麻,随口应道:“恩,差不多也算吧。” 隆献后却摇摇头,“原配和继室到底不同,沈夫人所出的大女儿和沈容华才算货真价实的表姐妹。” 宋楚怡觉得自己的神经都绷了起来,忙不迭岔开话题,“说到这个,母亲前几日入宫时还说呢,多年未见娘娘、挂念得紧。娘娘可千万要赏个脸,挑个时候让母亲入宫来陪您品茶。” 她太着急,话里便有点自降身份,上赶着讨好似的。隆献后本就只是想借着提提原配让她丢面子,此刻见目的达到也不过分纠缠,笑道:“自然,孤也很想念白夫人。” “她叫什么?” 陡然传来的男声让大家都愕然了。回头一看,却见皇帝手中握着盏白玉酒樽,姿态闲适地坐在那里,自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度。 他没管旁人,只是凝视着宋楚怡,很慢、但是很认真地问道:“你那个姐姐,她叫什么?” 第19章 冲动 殿内很安静,大家都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问这个,可瞧着他严肃的神情也不敢插嘴,只好看向皇后娘娘,等着她的回答。 宋楚怡感觉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这本是素日习惯的情景,如今却令她如坐针毡。心如擂鼓,面上还要保持镇定,她咽了口唾沫,费劲一笑,“陛下,长姐是女儿家,她的闺名……您打听来做什么?” 这话合情合理,哪怕贵为君王,也没有当众询问女子名讳的道理。 皇帝闻言没说什么,依然凝视着她。乌黑的双眸仿佛大雾笼罩的江面,让人窥不清他的情绪。 宋楚怡在这样的注视下越来越紧张,脊背都绷直了,如即将断弦的长弓。皇帝察觉了她的情绪,忽的一笑,“别紧张,朕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这口气很轻松,似乎是不打算深究下去。宋楚怡刚要松口气,却被他随之而来的话打得险些失态。 “你叫楚怡,你姐姐的名字应该和你差不多吧。楚什么?悦,还是恬?或者别的?” 大户人家取名都是有规律的,从宋楚怡的名字就可以猜出她家是从楚从心,所以皇帝选的都是竖心旁的字。 他居然真的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宋楚怡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长姐她……她叫……”嗫嚅了半天,却怎么也不能把那个人的名字宣之于口。 虽然皇帝多半记不清救她的姑娘叫什么,可她曾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让皇帝知道她的存在。 她死了就是死了,休想再来破坏她的生活! “她叫……” “楚惜。”一个清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来,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叫宋楚惜。” 众人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开口的竟是那位新近受宠的容华叶氏。明亮的灯光下,她玉颜皎洁,双眸大睁,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因为有寒风刮过,所以再无法维持原本的平静。 不过大家此刻都没心情欣赏这难得的美人情致,反而被她的行为吓傻了。 她是什么身份?从五品的容华而已!帝后讲话的时候,哪里轮得到她插嘴! 难道真的是被陛下宠了几天尾巴就翘上天去了?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分不清! 宋楚怡几乎是愕然地看着叶薇,片刻后咬牙道:“叶容华!” 叶薇这才起身,几步走到殿内跪下,伏地跪拜,“臣妾失仪,请陛下娘娘责罚……” 宋楚怡看着她,震惊、愤怒、难堪、困惑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发作才好。 叶薇额头贴着手背,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双眼紧闭,她在心里苦笑一声。傅母1说得果然没错,她大多数时候再沉得住气、再机智狡猾,却总有个致命的缺点——胆子太大、容易冲动。 宋楚怡得罪她太深,两人之间的仇恨不是一星半点,她虽然尽力把这情绪压了下去,却时不时就会再次涌上心头。 比如刚才,当她看到她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那股强烈的欲|望就没能控制住。 “楚惜……”皇帝轻声念道,“皇后,这是你姐姐的名字吗?” 宋楚怡慢慢点头,“是……” “倒是个好名字。”皇帝微微一笑,扭头看向跪在那里的叶薇,“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回陛下,臣妾偶然听……听沈容华提过一次,不知怎的就记住了。” 第29节 皇帝看向沈蕴初,对方只能镇定点头,于是皇帝视线落回叶薇身上。她跪在那里,姿态依然优雅,如莲生清池。他想起她刚才的表情,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就好像暗地里在和谁较着劲儿似的。 这么一想就觉得有点好笑,他摇摇头,“行了,你起来吧。这回朕就不追究了,以后别再犯。” 叶薇磕头谢恩,旁边的宫嫔见这样的僭越陛下竟说算就算了,不免咋舌。自己刚刚那个“几斤几两”的估计是不是错了?陛下如今很给这位叶容华脸面啊。 宋楚怡冷冷地注视着叶薇,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眼低垂、安静柔顺。明明没有半点相似,那张脸却让她生出种诡异的错觉。 就好像……她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一样。 . 从百福殿到吹宁宫和阳昭宫有一段是顺路,所以散席之后叶薇和沈蕴初光明正大地同行。等到四周无人、宫人也被甩到五步以外,叶薇才道:“你今晚真是大胆,居然跑去提醒皇后你和沈夫人的关系。” 宋楚怡不可能不知道沈蕴初的出身,她没对她下手要么是没找到机会,要么就是不知道沈蕴初和宋楚惜关系那般亲密。 “你还说我?自己不是更大胆。”沈蕴初没好气道,“咱们今晚算是豁出去了,恐怕已经彻底引起皇后的忌惮,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多难过。” 叶薇这会儿倒不在意了,懒懒一笑,“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我现在倒觉得心情不错。” 看到宋楚怡在听见“楚惜”两个字时迅速发白的脸色,她不知多开心。 “不过,你究竟是为什么?”叶薇想了想又道,“当初不是你提醒我的么,在这个宫里不要提起楚惜姐姐,你怎么又跑去提她母亲了?” 沈蕴初抿了抿唇,“因为皇后。” “恩?” “你不觉得么?她和表姐……真的长得很像。我看到她那张脸,就会想起表姐,就忍不住动气。” 叶薇不再说话。 她当然觉得。宋楚怡和她长得有多像,她再清楚不过。 还记得从侯阜老家被接到煜都的那天,管家领着她穿过抄手游廊,正好看到宋楚怡在院子里踢毽子玩。 那天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襦裙,眉间点了漂亮的花钿,如雪皓腕上是一对羊脂白玉的手镯,在日光下格外显眼。她身边围了很多人,都是奉承伺候的,而她却只有一个管家陪着,和婢女入府竟没多大差别。 她瞧见了她,笑吟吟地招呼了一声,“崔管家,你领的人是谁啊?莫不是哪屋要添下人了不成?” 还真把她当婢女了。 崔管家神情为难,挣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二小姐,小人奉命接……接大小姐入府。” 她神情陡然一变,“大小姐?” 在煜都宋府,被称作大小姐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宋楚怡本人。可是如今,崔管家却管她叫二小姐。 仿佛为了呼应管家的话,她默不作声上前一步,五官暴露在阳光下。宋楚怡终于看清,眼前的少女竟和自己长得有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黑而深邃,眼角略微上挑,都随了她们的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看着陷入震惊的千金小姐,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妹妹倒是长成大姑娘了。姐姐很欣慰。” 这副居高临下的长姐口吻令宋楚怡脸色又变了几分,贝齿咬紧红唇,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羞愤和不甘。 而她却在她的怒视之下云淡风轻地转身,仿佛没兴趣和她继续纠缠。 原来早在那时候,就注定了她们不是能和平共处的关系。 或早或晚,总有一搏。 . 叶薇在隔天晚上见到了皇帝。 因为次日就是大年三十,宫中有很多事情要筹备,而她坐在案几前,对着几本书沉思前程。 本来还打算在皇后麾下再混一段时间,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宋楚怡现在想弄死她的心不定多炙热,得赶紧想辙。 其实办法也有几个,危险系数由高到低排列,她琢磨了一圈,悲伤地发现自己最中意的居然是那个最冒险的办法。 想到傅母对她的评价,忍不住对天长呼:您老人家双眼雪亮啊!学生我就是狗胆包天,就是喜欢这种险中求胜的快感! 握着毛笔写写画画,右手忽然被握住,她吓了一跳,回头便对上皇帝若有所思的俊脸。 “你在写什么?” 她挣开他的手就要下跪,皇帝却托住了她的手臂,“先回答朕的问题。” 叶薇尴尬地看过去,只见白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诸如“兵者,诡道也”、“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之类的话。 皇帝手指按在宣纸上,扫了一眼就笑了,“在看兵书?你还懂这个?” 叶薇想了想,“臣妾小时候不学无术,书看得杂。” “不学无术……”皇帝被她的用词噎住了,“那有什么感悟?”顿了顿,“不对,应该问你,现在读这个,想干什么?” 这问题颇为微妙,叶薇却坦坦荡荡,“不干什么啊。只是这宫里坏人那么多,臣妾也想汲取一下先人的智慧,将来遇到危险也能自保嘛!” 皇帝想想那些句子,确实温和而保守,于是点点她的鼻子,“那你好好学,别给孙武先生丢脸。” “知道啦。”叶薇笑意盈盈,拉着他的手就往外间走去,“妙蕊,快吩咐他们传膳,可别饿着了陛下。” 眼见离案几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庆幸。还好皇帝看到的是上面那张纸,她还能糊弄过去。 要知道,下面的纸上写的可全是“以攻为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克敌于千里之外”这些将她的险恶心思彰显无遗的话啊! 真是道君庇佑! 第30节 第20章 过年 晚膳很丰富,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了整张食案。乳酿鱼、葫芦鸡、羊皮花丝都鲜香四溢,正中间放着道鹿熊双拼,以垂柳纹的金盘装盛,看起来格外诱人。 皇帝瞧见鹿熊双拼时眸光一闪,表情变得微妙。叶薇犹未察觉,亲自盛了黍米饭递给他,“陛下请。” 皇帝接过碗,指尖顺势抚过她手背。叶薇诧异抬眸,两人视线对上,皇帝一本正经,甚至带点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看他。 叶薇于是默默收回手,开始给他布菜。 伊人素手如玉,捏着象牙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道道佳肴,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皇帝噙一丝笑,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动作,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叶薇捏着筷子的手紧了几分,然后硬邦邦道:“您要是再这么看着臣妾,就自己夹菜吧。” 反正他也不让她喂,索性全都自己来吧! 皇帝轻咳一声,“不过是多看了两眼,怎么脾气那么大?”亲自夹起块鹿肉放到她的瓷碟中,“来,吃点东西消消火。” 他是从不会主动照顾宫嫔的,所以叶薇看到他给自己夹菜愣了瞬。然而再对上那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眼睛,忽然就了悟了…… “你给朕夹了,现在朕给你夹,这就叫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懂吗?” 又是投桃报李。 叶薇装作没听明白,埋头认真吃东西。可当牙齿咬到鹿肉时,却又想起了他刚才看到这道菜时怪异的表情。 鹿熊双拼……鹿肉和熊肉……都是大补的东西啊…… 他这会儿一定满脑子绮思了。 沉默一瞬,机智的少女果断转移话题,“有件事臣妾很好奇。” 皇帝笑,“什么事?” “昨天晚上啊,您怎么那么执着地打听皇后长姐的名字?”她道,“都把臣妾弄糊涂了。” 她语气自然,似乎真的只是好奇,但平静的表面下那隐藏的风浪只有自己清楚。 皇帝手指还搭着筷子,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带点思索,“随口问的。”顿了顿,“只是忽然觉得,应该问一问。” 叶薇垂眸,继而轻轻一笑,“这样啊。”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半夜,他的亲卫寻到宅子,搀着半死不活的他准备从后院翻墙遁走。 她欢欢喜喜地一路相送,庆幸自己终于要摆脱这个大麻烦。谁知他忽然回头,正对上她满眼劫后余生的快慰。 少年朗朗而笑,全不似重伤在身的人。他凝视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又是傲慢又是认真地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门提亲,把你娶回家去!” 她呆滞片刻,温柔亲切地笑起来,“要滚就赶紧滚。不然我请人送你们去府衙。” 亲卫对自家主公这种时候还不忘勾搭妹子的行径无语了,“主公,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 他盯着她用力地看了几眼,和亲卫一起翻过了高墙。而她立在原地,耳畔还回响着他消失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会回来找你的。等着我。” . 温暖的幔帐内,皇帝与叶薇肢体交缠,数不尽恩爱缠绵。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被弄得吟哦不断,攥住被子的手连青筋都要起来了。 最后他让她面朝自己躺着,然后一点点用力,她本就混乱不堪的意识彻底煮成一锅粥。 地龙烧得很旺,哪怕两人都不着寸缕也不用担心着凉。他肌肤滚烫,贴着她时如同烙铁。叶薇某个瞬间甚至觉得自己会被烫伤。 脑子也像要烧起来似的。 今天的感受和以往都不一样,令她不知所措。 听来的传闻都说这件事是女子不喜欢的,而她之前的经历也确实如此。疼,无法忍受的疼,得咬紧牙关才能挺过去。虽然中间也或多或少感受到愉悦,但比起前面的疼都算不得什么。 可这次不同。 他的动作并没有变得更加体贴,可却不那么难受了。甚至,有些欲罢不能。 抚过她的腰线,温热的大掌在腰窝处停留,一下下地摸着,与此同时,身下的动作却变得慢了。她有点难耐,扭了扭身子便挺腰相就。 他进入得更深,忍不住闷哼一声。而近在咫尺的女子神情迷糊,勾着他脖子的小手像柔软的柳絮,眼看就要往下滑。 他一把攥住,眯眼看她,声音低幽而危险,“觉出妙处来了?”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扣紧女子的纤腰便加大了力气。她浑身发颤,除了紧紧抱住他便不会干别的了。 慢慢的,她觉出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尾椎一路往上。快感层层攀升,而她傻乎乎地瞪着眼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何其敏锐,立刻就知道她差不多了,顺势狠狠一顶。叶薇只觉得一道白光在眼前绽放,然后大汗淋漓地软了下去。 “挺快的……”他哑着嗓子,“感觉怎么样?还想再来一次么?” 意识一点点回笼,叶薇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还在动作,她身子正敏感着,立刻又不对劲了。 “我……啊……” 他吻上她的嘴唇,含糊道:“你到了,朕可还没到。总归现在还早,好好陪我一会儿……” 衾被翻涌,幔帐内一团混乱。而兢兢业业的彤书女史立在纱帘外,默默将记录的册子翻到了下一页。 感觉还要值很久的班啊,有点困了的说…… . 第31节 折腾得太过,导致叶薇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懒懒道:“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了。”悯枝道,“小姐快些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去长乐宫问安呢!今天可是大日子,您不能迟到。” 大年三十,哪怕是养病大半年、不问世事的太后也会露面,更不消说刚刚入宫的隆献后。 “对哦,今天过年,会很热闹。” 妙蕊笑着扯了扯被子,动作很轻,不过是做做样子,“所以小姐别拖了,快点起身让奴婢们服侍您理妆。” 叶薇坐起来,长发披在雪白的寝衣上,而她偏头,对侍女露出个有点古怪的笑容,“理妆?自然,今天怎么也得好好打扮打扮。” 拢了拢长发,她掀被下床,赤足走到了妆台前。铜镜里的女子五官素净清丽,她却透过这模糊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曾经那张脸。 那张……和宋楚怡六分相似的脸。 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她用一杯毒酒把她送上了黄泉路,取代了她的位置。 宋楚惜在这世上消失了这么久,她称心如意了这么久,是不是以为会继续如意下去? 妙蕊说得没错,今天是个大日子。无论对她还是对宋楚怡,都是永不能忘的日子。 作为头一个过自己忌日的人,她怎么能不准备点有意思的礼物呢? . 隆献后今日心情不错。 她一大早便来了长乐宫,给赵太后问安、陪她说笑。赵氏比起五年前老了许多,精神也不大好,看来太上皇逊位这些年,她过得颇为煎熬。 皇帝是不可能刻薄这位养母的,那就只能是她自己想要得太多,整日算计以致消耗了身体。听说之前还病了大半年?自己当初的决定果然没错,煜都的局势太过混乱,先回封地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两人敷衍了一会儿,赵太后便去服药,隆献后先到正殿,却看到六宫妃嫔都来得差不多了。 “你们倒起得早。”她道,“眼看时辰还有一刻钟呢。” “娘娘都起得这般早,我们哪敢躲懒?”襄愉夫人笑道,“况且今天过年,大家都盼着给二位娘娘磕头问安呢!” 隆献后笑着摇摇头,“先坐吧,等太后娘娘出来再一起行礼。”扫了圈,“都来齐了?” 璟淑媛道:“基本上都到了,除了一位。” “谁?” “还能有谁?那位叶容华呗。” 隆献后面色变了变。 她入宫不到三天,却也知道这位叶容华是皇帝的新宠,半年来闹出不少事情,颇为引人注目。皇帝喜欢谁她其实并不在意,可叶容华的另一个身份却令她如鲠在喉——她是皇后的人。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叶容华就是皇后专门派去帮她笼络圣心的,什么陛下因为叶容华对皇后又多了几分好感,听得她怒火中烧。 皇帝他怎能糊涂至此?皇后与左相害得他们母子还不够么,他居然跑去宠爱她的人! “陛下昨夜临幸了拾翠殿,叶容华服侍圣驾辛苦了,所以今早才会来得稍微晚点吧。”皇后适时道,“而且,现在其实也不算晚。毕竟,时辰还没到……” 隆献后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皇后,“你急什么?孤也没说要责罚叶氏。” 皇后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 第21章 夜宴 叶薇到的时候,赵太后还没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对隆献后跪拜行礼,云锦貂毛滚边的斗篷随着动作铺在地上,像一朵半开的白花。 隆献后瞧着这曼妙的身段暗自冷笑,漫不经心地扭头,“以蘅,你说前不久见过天一道长,是什么情况?” 襄愉夫人微笑道:“是因为家父。他入宫与道长盘道,陛下恩准臣妾去见见,便凑巧与道长撞上了。” 璟淑媛见叶薇还跪着,知道是隆献后故意让她难堪,也乐意出把力。倾了倾身子,她感兴趣地问道:“夫人见过天一道长?臣妾对这位道长闻名已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她的好奇倒不是装出来的。天下皆知,载初二十三年,天一道长入宫给皇帝进献仙丹、大谈长生之术,载初皇帝本就沉溺道教,被这么蛊惑了一通后彻底无法自拔,很快便将皇位禅让给今上。 认真说起来,贺兰晟能登上帝位还多亏了这位道长。 “如何,道长真如传说中那般仙风道骨?有人说他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是不是真的?” 叶薇听得无语。这个璟淑媛真是够没脑子的,就算是为了配合隆献后她们晾着自己,问这话也着实愚钝了些。 且不说凡人不食五谷究竟有几分可信度,单看天一道长目前的身份,太上皇身边的第一宠臣,连陛下都让他几分,哪里由得一个宫嫔议论来议论去? 果然,隆献后也觉得她说话冒犯,轻咳一声便道:“天一道长是世外高人,孤这次回宫也希望能寻个机会听他讲经,参悟道法。” 地上太凉,叶薇膝盖本有旧伤,跪久了便开始疼。她忍住痛意,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半点不受这羞辱的影响。 隆献后终于觉得够了,不再扯那些有的没的,“倒忘了叶容华还跪着。起来吧,不用这般多礼。” 叶薇谢恩起身,步履从容地朝自己席位走去。皇后瞧着她的背影,心中也不觉得多解气。不过是借太后的手让她跪一会儿罢了,算不得什么。 这个叶薇碍了她太久的眼,如今也到了彻底拔除的时候。 入座之前都要脱下斗篷,叶薇纤指扯开系带,雪白的斗篷如一朵云似的离开她的身体,露出下面的裳服。 皇后眼睛猛地睁大。 距离并不远,她看得很清楚。藕荷色对襟襦裙,上面绣着小巧的吊钟海棠,疏疏落落地散在裙子边缘,仿佛从锦缎上开出来似的。 太像了……和那个女人死的那天穿的衣服太像了…… 第32节 她记得那天也是过年,她之前特意做了新衣、打了全套首饰,就为了可以从容貌到气势都把宋楚惜压下去。可等到早上见面时,却还是被她的姿容刺痛了双眼。 那套衣裙太适合她,高贵又潇洒,将她的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看得咬牙切齿,而她还千娇百媚地朝她微笑,“妹妹今天真是漂亮,让姐姐好嫉妒啊。” 明明白白的讽刺。 就是这样。她从来就是这么可恶。不肯对自己服软,不肯对自己认输。不就是早生了两年,真敢在她面前摆长姐的派头!这样的贱|人,当初就该跟她的亲娘一起去死! 她不肯去,所以,她才忍无可忍地送了她一程。 隆献后不经意扭头,惊讶地发现皇后正直愣愣地看着叶容华,面色阴晴不定。 叶薇低着头,没去管宋楚怡的凝视。拿衣服做文章这招她不是第一次用了,当初御前诉冤,她穿的袄裙就与当年救皇帝时的衣服有七分相似,所以他才会被吸引下轿。 如今,对象换成了宋楚怡。 不过皇帝看到她只是勾起了曾经的回忆,怅惘缅怀下便罢,宋楚怡的感受应该复杂多了。 尤其,今天还是她的忌日…… “皇后?” 宋楚怡抬头,“娘娘……” 隆献后看着她,“你刚刚,在想什么?” 宋楚怡定了定神,“没什么,最近宫中事多,臣妾有点累到了,所以……深思散乱。” “原来如此。”隆献后淡淡一笑,表示明白。 叶薇知道自己已经在她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从刚才遭受的待遇来看,一定有人往隆献后那里吹了耳边风,把她和宋楚怡的关系说得很亲密,所以她才会迁怒。 既然知道宋楚怡容不得她,再让所有人觉得她是她的盟友便不再安全。也许哪一天,她把她害死了,别人还当她们关系亲密呢! 不可共存,那就索性对立。 既然隆献后那么厌恶宋楚怡,她便让她明白,自己和宋楚怡也是站在对立面的。 . 每年除夕宫里都有夜宴,有时会广邀大臣与宗亲,有时只是皇帝和后宫众人自己聚聚。今年隆献后入宫,自然要设宴群臣,叶薇坐在珠帘后,朝九阶之下的大殿扫了一圈,诧异挑眉,“左相居然没来?” 她声音不大,也就只有左边的沈蕴初听到, 对方淡淡回道:“前几日陛下不是发了火嘛?左相打那之后就称病告假,现在还撑着呢!” 这个叶薇倒是知道。隆献后入宫前一日的早朝,又有大臣对此事提出不赞同看法,皇帝盛怒之下直接发话,再敢对此事妄加评论,便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想也知道,那找茬的官员自然是左相安排的,谁知皇帝态度这般强硬。他一怒之下就以旧疾复发为由,闭门谢客、不再上朝,现在索性连夜宴都不参加了。 叶薇真是服了自己这位威武霸气的父亲,简直是不跟皇帝作对不舒坦,就这么不怕死? . 夜宴进行到一半,歌舞暂歇,妃嫔们先后起身,向帝后、赵太后以及隆献后敬酒。叶薇看着不远处的觥筹交错,忽然回忆起了载初二十二年的除夕。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和父亲一起过年,身边还有许多所谓的亲人陪伴。大家一起用膳、一起饮酒,说着吉祥话,祈祷来年平安顺遂。 那天晚上,她原本真的很开心。开心到连宋楚怡的敬酒都愉快地接受了。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是这样。 “看在今天过年、你又送了我淄乡绿酒的份上,便休战一晚如何?其实老这么斗,我也怪累的。这杯算我敬你。” 一贯跋扈嚣张的妹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也只好耸耸肩,给面子地接过了杯子。 其实认真想想,她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来就处不好关系,她们又都是不肯认输的性格,才会搞得这么僵。 也许等彼此都出嫁了,就不用为这事发愁了吧。 她这么想着,正要一口饮尽,她却忽地叫住了她。 “宋楚惜。” 她看着她。 烛光里,宋楚怡眼眸晶亮,里面藏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最后都汇聚成唇边一个浅浅的笑容,“可能以后我还会有得罪你的地方,这杯酒就算提前的赔罪。希望你大度宽宏,不要和我计较。” 她有点莫名其妙,敷衍地笑笑便喝了那杯酒。 然后,她便再也无法和她计较。 …… 对面的韵贵姬回了座位,沈蕴初低声对叶薇道:“该你了。” 叶薇笑了笑,端着酒觥出了席位。 她一出来,大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了。叶薇恍若不觉,笑吟吟地先给太后和隆献后敬了酒,再转向皇帝,“臣妾叶氏,恭祝陛下福寿绵延,愿我大燕国运昌隆!” 兴安殿内铺着朱红的地衣,叶薇身着藕荷色长裙,跪在上面有一种别样的高贵气度。唇畔笑意深深,星辰般的眼眸凝视着他,让皇帝略微晃了神。 “哦……”他慢慢道,“承叶容华吉言。” 隆献后诧异地看着他。刚才哪怕是襄愉夫人来敬酒,他都只是点点头便喝了,没一句多余的话,这会儿居然回了这个叶氏?真给她脸面。 这与众不同的待遇不止隆献后发觉了,其余人也发觉了,一时心思各异。放在平时,这必然惹怒宋楚怡,可这会儿她心乱如麻,也就管不了旁的。 那个叶薇还穿着早上那套衣服,慢慢走到了她面前。亲自拿起银鎏金的酒壶,为她斟满美酒,然后道:“臣妾入宫大半年,多亏皇后娘娘的照料关怀,今日便借着这个机会,敬娘娘一杯。” 第33节 宋楚怡端起酒杯,只看了一眼便眉头紧蹙,“这是什么?” “淄乡绿酒啊。”叶薇神情无辜。 皇帝了然,“皇后不喜欢这酒,你换个别的吧。” 不喜欢这酒?叶薇冷笑。 隆献后挑眉,“淄乡绿酒是天下名酒,皇后竟不喜欢?可孤却喜欢得紧。” 她这样说了,皇后再不爱喝也得给婆婆一个面子。她慢慢端起酒觥,里面的液体绿得清透,似一块干净的翡翠。 叶薇看着面无表情的宋楚怡,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 她开口,语气温和而真诚,和多年前那个诚恳的妹妹一般无二,“臣妾生性愚钝,这半年来给娘娘添了不少麻烦,心中实在惭愧。”顿了顿,“可能之后臣妾还会有得罪您的地方,这杯酒就算提前的赔罪。希望娘娘大度宽宏,不要和臣妾计较……” 宋楚怡瞳孔猛地缩小。 第22章 反水 仿佛坠入一个可怕的噩梦,四周环绕的是她最不愿回想的一切。她拼尽全力想要摆脱,它们却缠住她不放。 叶薇还跪着她面前,穿着那身刺目的紫衣,手捧玉觥,里面绿酒轻漾,提醒她曾发生过的往事。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站在宋楚惜面前,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把那杯毒酒喝了进去…… 如今,一切好像都重来了。同样的除夕之夜,同样的衣裙美酒,同样的诚恳话语…… 那么,这杯酒里是不是也下了同样的穿肠毒药? 右手忽然使力,她一把打翻酒觥,身子往后一缩,“你……你究竟……” 叶薇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打翻的酒觥和狼藉的案几,再看向皇后,“娘娘……” 不过短短两个字,里面却满满的全是羞愤和委屈。 宋楚怡面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叶薇。她浑身僵硬如雕塑,唯有眼中迅速闪过深深的惊惧,以及……刻骨的怨毒。 这情绪没能逃过隆献后的眼睛。 长眉扬起,她勾唇一笑。看来自己今早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个叶容华和皇后之间真有问题。盟友?呵,看这架势分明是仇人才对。 内里玄机值得一探。 “皇后,你做什么?”皇帝蹙眉,声音里有明显的不悦。 宋楚怡喘口气,额头有冷汗滑落,“陛下恕罪,臣妾……臣妾最近有些劳累,御医也说需要休养。所以刚才……并不是故意让叶容华难堪。”看向叶薇,“叶娘子不要误会才好。” 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像是生病的人,叶薇于是勉强一笑,“臣妾明白,娘娘放心。” 宫人上前收拾案几,而皇帝淡淡吩咐,“既然皇后身体不适那就别饮酒了。叶容华回去坐吧。” 叶薇福了福身子,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旁边的人都看着她,眼中情绪各异。无论之后怎么敷衍,她都是当众被皇后落了面子,也不知现在感受如何。 话说回来,她们真的是盟友吗?还是私底下其实已经出了什么问题? 宋楚怡攥紧右手,用力到手背青筋都凸起,身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尽力不去看叶薇,害怕让更多人瞧出不对来,可她管得住眼睛,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 意识如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最后连她也寻不到踪迹。 不可能的。这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小吏之女,是侯阜选送的家人子,不可能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她死了。她亲眼看着她咽了气,亲眼看着那些人将她的尸骨送出了煜都。她被葬在惠州宋家的祖坟里,和她的生母在一处。 她不可能回来。 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她慢慢抬头,强自镇定地朝叶薇看去。她正在饮酒,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一笑,有询问,也有讨好。 果然……还是她想得太多了。 . 虽然隔着九阶,但刚才那精彩的一幕也没有逃脱下面大臣的眼睛。众人彼此对视,都觉得这位皇后娘娘今天实在有些不对。 听说最近陛下因为左相的关系对她多有冷落?父亲和夫君闹得这么僵,她夹在中间多少有点里外不是人。这才是生病的真实原因吧。 本以为这出戏到这儿就该收场了,谁料想下一个敬酒的沈容华刚回自己的席位,便有宫娥却突然冲出,“扑通”一声跪到皇帝面前! “陛下,隆献娘娘,奴婢有要事启奏!” 众人惊讶地望去,却见发话的宫娥脸很生,并不是在各位宫嫔身边得势的侍女。 “你是?”皇帝把大家的疑惑问了出来。 她重重磕了个头,“奴婢是吹宁宫拾翠殿的宫娥绿袖,有天大的事情要启奏陛下、娘娘!” 拾翠殿的宫娥,那不就是叶容华的人? 隆献后看看神情难掩诧异的叶薇,慢慢道:“何事?” “奴婢要揭发一个人……揭发一个人的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之罪…… 宫嫔们惊疑不定,不明白这个叶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这是想干什么?要对付谁? 第34节 皇帝身子往后靠了靠,脸上没什么表情,“谁?” 绿袖大大地喘口气,仿佛在给自己积攒勇气。然后她抬手一指,声音切金断玉般决绝,“臣妾要揭发的,正是拾翠殿的容华叶氏!” 满座哗然。 大家想过绿袖可能指证的每一个人,却实在没料到她竟会当众揭发自家娘子。 这是要反水啊! 皇帝的神情彻底冷下去。他没看叶薇,只是凝视着绿袖,“叶容华的大不敬之罪?你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大不敬?” 绿袖仰着头,声音无比清晰,确保九阶之下的大臣也能听清楚,“回陛下,叶容华私下对隆献娘娘入宫有诸多不满。奴婢曾听到她和贴身侍女说,陛下此举实在荒唐,不仅惹得群臣议论,还触怒太后,有违孝道。她还说……还说隆献娘娘若真的明白事理,便不会让陛下这般兴师动众……” 无数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居然……是这样的大不敬! 众人想起这段时间皇帝为了迎母入宫而折腾出来的事情,还有前几日早朝时难得一见的铁腕独断,都觉得心惊肉跳。 龙有逆鳞,在这个当口撞上去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开口,却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人。 皇后语气认真,“陛下,此等大事怎能偏听这婢子一面之词?臣妾看她就是包藏祸心,您别被迷惑了。” 她居然为叶薇说情! 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中,绿袖却坐不住了,“皇后娘娘明鉴,奴婢自然有证据!空口白牙到陛下面前指证自家娘子,奴婢还没那么大胆子。” 皇帝看了皇后一会儿,转头对绿袖道:“既然有证据,那就拿出来。” 绿袖从衣袖里取出个小小的本子,呈给了高安世,“这是叶容华的密记手札,奴婢知道她有每天写东西的习惯,特意偷出来的。您可以看看,上面是不是有奴婢说的那些话……” 皇帝接过本子快速地翻了翻,已经变了颜色。隆献后顺手拿过去,看完之后面沉如水,盯着叶薇瞅了会儿又笑起来,“叶容华好生镇定,到现在还安然端坐着。” 叶薇闻言沉默起身,再次走到他们面前跪下。膝盖虽弯了,背脊却挺得笔直,依然是坦然磊落的样子。 隆献后捏着手札,一壁看她一壁点头,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忽地扬手,恶狠狠地把手札朝她砸去。 女子肌肤柔嫩,手札硬硬的角正好戳到额头,立刻红了一块。 隆献后冷笑连连,“孤竟不知道叶容华对我有这么多不满!这长篇累牍的话,你为何不当着我的面说?孤给你这个机会!” 手札落到地上摊开,叶薇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笔迹。模仿得真像。 “本宫方才还不信,现在看这字迹,确实是叶容华的。”宣妃笑笑,“好一笔潇洒而又有气势的隶书。” “光凭字迹也能作数?造假再容易不过。”皇后道,“叶容华,你没做过对不对?你说话啊!” 从绿袖出声起,叶薇就一直保持沉默,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此刻听到皇后的逼问,她终于慢慢扭头。皇帝正看着她,而她清亮的目光与他对上,一字一句道:“陛下,那个东西不是臣妾的。臣妾从没有每日写手札的习惯。” “你这会儿当然推脱得干净。”璟淑媛嗤笑,“换了我也不敢认啊!” “你闭嘴。”皇后斥道,而后转头看着皇帝,“陛下,臣妾觉得叶容华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您既然宠爱她,也该相信她的为人才对。” 隆献后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头,“皇后你偏帮叶氏也有点分寸。这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还不断为她说话,莫非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 “娘娘……”皇后唇瓣颤抖,声音终是低了下去,“臣妾只是,不希望冤枉无辜……” 皇帝深吸口气,视线缓缓落到大殿内。那些臣子虽然没表现出来,然而心底什么想法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全等着看他的笑话。 转头看向叶薇,她跪在那里,颜如素荷、清丽出尘,察觉到他目光时轻轻笑了笑,眼中浮现出认命,还有……理解。 这感觉,就好像她已经知道他会如何决定,更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她无怨无悔。 皇帝心头大震,几乎就要反悔,可仅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闭了闭眼睛,他慢慢道:“兹事体大,先将叶氏带回拾翠殿看管。朕改日,自有决断。” 第23章 叶薇上辈子的时候,曾听傅母说过人生无常,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你永远猜不到。之前她已经用亲身经历验证了这句话,今晚再次体验,不免长叹,傅母,您老人家果然是有大智慧的啊! 她送了别人一份大礼,却没想到对方给她准备了更大的。措不及防之下,终究落到了这危险的境地。 她坐在窗边闭目沉思,妙蕊走过来,见她一脸平静,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您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怕,怎么不怕。”叶薇睁开眼,“现在的情况这么糟,我简直怀疑能不能顺利挺过去了。” 妙蕊听她这么说立刻急了,“陛下她怎么能不信您呢?一个吃里扒外的贱婢说的几句话,加上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手札,他便认定您有罪了?简直……白费了您对他的真心!” 最后一句让叶薇有点不自在,她对皇帝委实没什么“真心”,“呃,你也别骂他了。其实他应该还是信我的,他也相信我不会写那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去自寻死路……” “他信您?”妙蕊愕然,“他既然信您,怎么还把您给软禁了?” 这样的处理,摆明了是认定她有罪,等过了年便要处置呐! 叶薇托腮笑,“这就是算计我那个人的高明之处了。哪怕皇帝明知道我是无辜的,还是不得不把我关起来……” “这、这又是为何?” 叶薇深吸口气,开始给这个问题一箩筐的少女解释,“前几日早朝时,陛下发了脾气你知道吗?” “知道。” 第35节 “因为大臣们对隆献后入宫一事不断置喙,陛下忍无可忍,所以下了狠招,放话谁再敢对此不满便以大不敬之罪论处。他登基四年,从未如此强硬地与群臣叫板,此番破例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是……” “所以,这个时候他急需立威,证明自己的话不是说着玩玩儿。偏我在这当口撞了上去。绿袖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句句都是诛心之论,还有那个手札,模仿我的字迹模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如果这样的情况下我都能全身而退,岂不衬得陛下的旨意如同儿戏?” 妙蕊终于明白过来,身子一点点发寒,“所以他们才会特意选在除夕之夜,因为今晚上……” “因为今晚上的夜宴有大臣列席。只有在今晚当众捅破此事,才能保证它以最快速度流传出去,才能保证陛下没半点机会把它压下来。”叶薇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溢出了冷笑,“当真是好歹毒的计策。” 妙蕊开始觉得恐惧,“那小姐,您还有办法吗?” 叶薇撑着头,“我不知道。” 妙蕊身子轻颤,“不会的。您这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的,对不对?” 叶薇看着惶恐不安的侍女,无奈地笑,“对方下手太快太狠,我虽然有准备,但也没料到她们会做到这份儿上,所以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扛过去。” 妙蕊忍不住咬牙,“到底是谁?是谁在算计我们?皇后,还是宣妃?不对,不可能是皇后,她今晚还帮您求情呐!那就是宣妃了?” 果然,连妙蕊都觉得不是皇后。难道这就是宋楚怡想要的效果?可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她今晚的行为还是多余了些。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真是宋楚怡做的,那她图谋的应该更多。 叶薇慢慢攥紧帕子,看向窗外的皎洁明月。一地银霜、满眼凄清,上一世被杀时,月色也是这样好。 “但愿……是我想的那样。” . 正月初一照例有隆重的元日大朝会,西域各小国的纷纷遣使来朝,献上礼物和贺词,换取大燕的恩赐和庇佑。 朝会结束之后,皇帝回到永乾殿,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奏章。扫兴地丢下笔,他往后靠上椅背,闭上了双眼。 脑中又闪过昨天夜里,叶薇盈盈的双目。她看着他,溪水般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理解和包容,就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怨怪。 这感觉让皇帝心神皆颤。 他一向知道她聪明,可除此之外她更是爱惜性命、胆大妄为的。从宠上她那天起,他就没指望过她会是个明白事理、善解人意的女子。这宫里并不缺这样的人,他看上的是她的美丽与率性。 可她偏要给他惊喜。 她清楚他的左右为难,所以接受他因为这个而选择将她牺牲。 她不怪他。 眼睛忽然睁开,他站起来就径直朝外走,高安世愣了下才赶忙问道:“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停住脚,一时竟茫然了。 他想去哪儿? 窗外细雪纷飞,他忆起那一日太液池边,她拉着他的手柔声细语,劝他坚持自己的决定。 当时,他真的觉得她是这宫里唯一肯对他说真话的人。 . 青绸伞遮出一方安宁的天地,皇帝立在伞下,透过开得热闹的梅树枝桠看那个窈窕的身影。 叶薇裹在雪白的狐皮斗篷里,坐在廊下看漫天飞雪。头微微仰着,两条腿垂在半空中,时不时踢那么一下,像个顽皮的孩子。 她神情并不颓丧,唇边甚至带着笑,仿佛当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得无暇他顾,仿佛自己并不是危在旦夕、随时可能丧命的待罪之人。 他看到有宫娥走到她旁边,低声劝道:“外面太冷了,小姐还是进去吧。” 她摇摇头,“这么美丽的景色,不知道还能再看几次,得趁着有机会看够本才行。” 宫娥一顿,“小姐……” “妙蕊,你高兴点好么?”叶薇长叹口气,“其实认真说起来,咱们半年前就死过一次,活到现在已经赚了。所以你别那么丧气。人生得意须尽欢,懂不懂?” 妙蕊无言以对,叶薇索性站起来伸个懒腰,脱下了斗篷,“啊,我忽然好想跳舞。你还记得吗?以前在家里,每年新雪姊妹们都要起舞斗艺,现在想起来真是有趣。” 妙蕊被动地接过斗篷,眼睁睁看着叶薇身姿灵巧地转到庭园里。她里面穿了身齐胸襦裙,罩琉璃白大袖衫,此刻旋转舒展,宽大的衣袖飞扬,在半空中击出了一抹白云。 细雪纷飞、红梅掩映,而她身姿曼妙、纤腰柔软,一颦一笑都牵动旁人的心肠。 牵动,他的心肠。 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庭园中央的女子,几乎不能移不开视线。她从未在他面前跳过舞,他便以为她不会,所以此刻见到这一幕才尤其震惊。 事实上,他对歌舞之类并不怎么热衷。太上皇年轻时极爱这个,后宫里有个受宠多年的淑妃最初便是以舞艺得幸。他对此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再好的歌舞也不过是个点缀,看个乐子便罢,若为此痴迷便显得滑稽了。 他这么认为了许多年,却在看到舞姿翩跹的叶薇时,第一次体会到传说中的目眩神迷。 暗香浮动、衣袂飘飘,而她容貌清绝,如同花朵里长出来的精灵。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她脸上有艳光迸发。惊心动魄的美丽。 脑海中只剩下从前念过的诗文,被无数人引用得泛滥,却无比的贴切。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叶薇忽然停下动作,朝皇帝在的地方看去。他慢慢从梅树后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叶薇没有下跪行礼,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粉唇紧抿。而他在片刻后慢慢抬手,落到了她的额头。 那处微微红肿,在白皙的肌肤上尤其刺眼。 第36节 这是昨天晚上被母亲砸的。 皇帝试探地碰了碰,“怎么不上药?” “上过的。”她轻声道,“只是印子要消下去,还得几天。” 皇帝哑然。 叶薇深吸口气,抬头冲他盈盈一笑,如阳光照进隆冬腊月,冰消雪融般的温暖,“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您躲在那里不出声,莫不是偷看臣妾跳舞了?” 这话说得俏皮,皇帝也就配合地勾唇笑了笑,“朕今早想到你,就过来看看。你还好吗?” “哦,原来陛下是想念臣妾了啊。”叶薇眨眨眼睛,“臣妾挺好的,刚刚还在跳舞呐!” “你知道朕不是问这个……” 叶薇的笑容凝滞一瞬,然后又恢复平静,“无论您问的是哪个,臣妾都挺好的。”瞧见皇帝的神色,“您不相信?” 皇帝沉默片刻,“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臣妾都明白。”她打断他,“您放心做您想做的,不用记挂臣妾。” 虽然早料到她会这么说,皇帝还是忍不住苦笑,“你几时变得这么深明大义了?” “臣妾才不深明大义,臣妾只是……只是不喜欢成为别人的负累……” 他愣住。 “昨晚确实是臣妾给陛下添麻烦了,所以,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无论如何,您救过我一次,这大恩臣妾一直记得,今次就算报答。” 她偏着头,侧颜静美、眉目秀丽,似一朵最皎洁的白梅,在细雪纷飞中独自盛开。他看得心念一动,刚要说句什么,她却又倏地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不过,您能最后答应臣妾一件事吗?” “……什么?” “我死了之后,您一定要查出是谁给我下套,帮我报仇雪恨,好不好?”顿了顿补充道,“最好能把她送下来陪我。” 果然……这才像是她说出来的话…… 皇帝按住她的肩膀,终于下了决心,“朕不帮你报仇。等你脱身以后,自己去报。到时候你想怎么收拾那些人,我都不会阻止。” 第24章 皇后夹起一块水晶虾饺放到皇帝的碟子里,“陛下,臣妾见您最近胃口不太好,可要当心身体啊。” 皇帝嗯了一声,“你也是。前阵子不是不舒服么?御医看了没有?” “看了。御医开了几帖药,臣妾服了之后再多休养休养便是,不打紧。”皇后道,“不过娘娘她,好像气得不轻……” 绿袖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叶薇固然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隆献后也是丢尽了脸。难怪她当晚都不顾仪态地用东西砸她了。 皇帝想到这个神情微变,皇后适时道:“都已经初三了,您打算怎么处置叶容华?” “你希望朕如何处置她?” “臣妾当夜为她求情,受了娘娘的斥责,现在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枉无辜。” “无辜?这么说皇后依然坚信那些事不是叶容华所为。可如果最后查明,确实是她做的呢?” 皇后愣了愣,然后毅然道:“不会的。若果真如此,臣妾愿与叶容华同罪,甘领责罚!” 语气铿锵有力,显示了说话人无比坚定的决心。 殿内的宫人听到这话都不免诧异,就算叶容华真是皇后提拔看重的人,她对她的偏帮也过头了些。 等等,左相大人拼了命不想让隆献娘娘和陛下好过,皇后却信誓旦旦地保证身边人不会对隆献娘娘不敬。难道说,她这是在变相地跟陛下表示,她和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阵营的? 皇帝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却令皇后身子轻颤,一把抓住他的手,“陛下……” 皇帝面无表情,“恩?” “臣妾知道,因为父亲的关系,您在生我的气。可,那些都是父亲自己的决定,和臣妾没有关系。他要做什么,臣妾左右不了。但臣妾可以保证,我从来没有支持过他去做那些事情……” 皇后唇瓣发白,翦水秋瞳大大地睁着,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她一贯倨傲,这样脆弱惶恐的样子就尤其惹人怜爱。可皇帝却对着这样的她陷入了沉思。 “所有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么?” 这语气有点怪异,皇后困惑地蹙眉,“什么?” 皇帝深吸口气,别过了头,“……所以,你帮着叶容华,只是担心她无辜蒙冤,你也会被朕误会?” “是……大家都知道叶容华与臣妾走得近,如果她背上这个罪名,臣妾多多少少也会被牵累。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可事关隆献娘娘……臣妾实在不希望再因为此事与陛下生了嫌隙。 皇帝忽然笑笑,反握住她的手,放柔了声音,“真是傻。最近是朕心情不太好,才会……你别东想西想。” 这样的态度,才是宋楚怡这么多年来习惯的。 心底满是劫后重生般的喜悦,她忍住涌到眼中的泪水,用力地点了下头,“是……只要您不责怪臣妾,臣妾便什么要求都没有了!” . 被关了三天,拾翠殿的膳食越来越差,今天晚上居然直接给她们送来了冷饭冷汤。悯枝怒不可遏,端着饭碗就想去和他们理论,最后还是被叶薇和妙蕊一起拦住了。 “注意身份注意身份。”叶薇道,“咱们现在没什么发脾气的立场。” “可是小姐,难道就让您吃这种东西吗?”悯枝气呼呼道,“这么冷的天,他们连炭都不肯给我们,还送这些冷冰冰的东西过来,您不被冻病了才怪呢!” 第37节 “忍一忍就好啦。”叶薇笑笑,“反正,也不用再熬多少天……” 悯枝以为她是说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要一起被问罪处死,神情立刻黯淡几分。害怕叶薇伤心,又赶忙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上一次挨板子有悯枝陪着小姐,这一次无论前面是什么,我还是会陪着您的。” 叶薇有点惊讶。 两个侍女里妙蕊聪明机灵,悯枝单纯迟钝,叶薇有什么计划都习惯告诉妙蕊,并不敢贸然让悯枝知晓,担心她会露馅。然而在两次遭遇危机时,都是悯枝最义无反顾地陪她赴死。这姑娘好像觉得为她死一件很光荣的事,居然一点都不怕。 “别说那些丧气话。”妙蕊攘了攘她肩膀,“我看到厨下还有几块糕点,拿来给小姐凑合吃了吧。总不能真的吃这些东西。” 等到悯枝跑去拿糕点,妙蕊才道:“陛下不是说了会救您出去吗?怎么都今天了还没一点动静啊。” 皇帝那日过来是避开了众人,只有叶薇和妙蕊知道,所以六尚局那些人才敢这般苛待于她。 “快了。如果我没猜错,明天咱们就能出去了。” 她说得肯定,妙蕊如释重负,终于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 晚膳只吃了两块点心,根本抵不了什么事儿,屋子里连个暖炉都没有,烧好的热水很快就凝出了圈冰渣。 叶薇生怕第一次体会到了饥寒交迫的感觉。 可怜她上辈子好歹是左相之女,哪怕养在乡下、不受重视,至少不曾为衣食发愁。所以她从不知原来吃不饱穿不暖的滋味是这么难熬,盖了三层被子还在发抖。 不想让妙蕊和悯枝在这么冷的情况下还为她上夜,她把她们都赶回了房间睡觉,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二更天的时候,她终于不再乱动。 床榻边的纱帘垂下,女子呼吸均匀,是陷入深沉睡眠的表现。一个矮小的身影慢慢走近,脚步轻得像只猫,没发出一丝声音。他在床边站定,双手穿过纱帘的缝隙伸进去,很慢很慢地卡上了叶薇的脖子。 她还在睡,没有察觉自己的命门已经落到了别人手上。 男人忽然用力,鹰爪般精瘦的十指死死地掐住她脖子,仿佛要把它扼断。叶薇终于惊醒,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黑暗里,她看到男人眼中无情的杀戮。 . 隆献后用完早膳之后,随手招来一侧的宫娥,“陛下下朝没有?” 宫娥道:“已经下朝了。” “那好,你们随孤走一趟。”由宫娥伺候着穿上大氅,她神情冷淡,“叶氏的事情都拖到今天了,再没个决断,是等着让满朝文武看笑话吗?” 宫娥不敢在这件事上随便开口,唯唯诺诺道:“是……” 然而刚踏出寝殿门口,便看到高安世急匆匆的身影。他朝她行了个礼,“娘娘,臣奉陛下的旨意来请您走一趟。” “何事居然劳烦高大人亲自过来?”隆献后挑眉,“莫非,是和叶氏有关的?” “娘娘英明。” 隆献后冷笑,“怎么了,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舍得了?” 高安世欲言又止,隆献后不耐烦道:“究竟怎么了?” “回娘娘,拾翠殿……拾翠殿的叶容华出事了……” . 隆献后抵达拾翠殿的时候,皇后和各位妃嫔都到齐了。众人各自行礼之后,皇后首先道:“娘娘也是得了消息过来的么?真是没想到,叶容华居然会走到这一步……” 隆献后面无表情,襄愉夫人道:“陛下和御医都在里面,马上就出来了。” 宣妃身子重,由宫娥搀扶着站在那里,神情里有点惋惜,“本宫第一次见叶容华,就知道她是个这般烈性的。却没想到,对自己也这般心狠……” 无人接话。 大家都已听说,昨天夜里叶容华支开宫人,在寝殿内悬梁自尽,被发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这么长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有活路,偏陛下还不死心地传了御医过来。如今她们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听一个已经注定的结果。 皇帝终于出来。他脸色有点苍白,好在脚步还很稳,从容地走到了隆献后面前。 “娘娘……” 隆献后拍拍他手臂,“死者已矣,皇帝就不要太难过了。总归那叶氏犯有大错,如今这样,不过是畏罪自尽。” “她不是畏罪自尽。”皇帝道,“母亲,你看看这个。” 隆献后这才发觉他手里还捏着张信笺。她接过来,匆匆扫了一圈眉头便蹙起,“这是……叶容华的绝笔信?” “是。” 那张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她此举是以死明志,用鲜血来证明自己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隆献后没有说话。除夕那天她是被气糊涂了,才会看不出内里的问题,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叶容华多半是冤枉的。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叶氏。 一个妃嫔的性命而已,若舍了这个能换来皇帝在朝中立威,再值得不过。 可如今叶氏这般狠绝地结束性命,倒让她不知该作何感受。 “她是冤枉的,那么那天晚上必定有人栽赃嫁祸。朕已命慎刑司对绿袖严刑拷打,相信很快就能有新的口供出来。” . 新口供果然出来得很快,皇帝坐在拾翠殿内,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带血的供词,而后将它递给了隆献后。 第38节 隆献后本想劝皇帝息事宁人,就把叶氏当罪魁祸首处置了,然而皇帝的一句话又让她转了念头。 “母亲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把咱们母子当枪使吗?” 她定了定神,却在看到供词上的名号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朝右看去。 她看着的是……宣妃。 第25章 “娘娘?”宣妃扶着腰,偏了偏头笑问,“您这么看着臣妾,总不会那供词上提了臣妾吧。” 确实提了她。 绿袖受了慎刑司六道大刑,终于扛不住了。她招供说这一切都是宣妃指使的,为的只是想要在逼死叶容华的同时,再拖皇后下水。 “叶容华是皇后娘娘的人,她犯了事,还是和隆献娘娘有关……陛下、陛下一定会迁怒皇后……” 宣妃捏着供词看了看,心底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想也知道是谁下的手,可如今要如何脱身却是个问题。对方来得太快、准备太充足,让她措不及防。 这种事情若不说清楚,哪怕皇帝看在她母亲和太上皇的面上不怪罪,总是会在心底留下个疙瘩。 压制住那几分慌乱,她不屑地笑起来,“无稽之谈。那贱婢反复无常,说的话也能信?” 璟淑媛怒道:“证据确凿,宣妃娘娘还想抵赖么?” 宣妃白她一眼,“你还会说别的吗?那天晚上对着叶容华也这么说,听得我腻歪。” 璟淑媛一窒,宣妃已扶着宫女的手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旁人的看法臣妾都不在乎。臣妾只想问您,这封供词,您信吗?” 她站着皇帝坐着,他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她的视线。女子清新如嫩柳的容颜并没有因怀孕而走样,依然是赏心悦目的美人。 他慢慢起身,扶住她手臂将她送回席位坐下,“你身怀有孕,别站着了。” 宣妃松一口气,已然露出笑容。 璟淑媛不可置信,“陛下,绿袖的供词您真不放在心上?这可是您亲自下令拷问出来的东西。” 皇帝没理她,“皇后,这件事你怎么看?” 宋楚怡想了想,认真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自当打理好宫中一切,如今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臣妾自认愧对了陛下的信任,在此请罪。”她跪下叩首,“臣妾请求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会把此事查清楚,还无辜枉死的叶容华一个公道。” “所以,你认为这份供词是真的了?也认为绿袖的话值得一查?” 宋楚怡沉默片刻,“若非如此,臣妾想不出她此时反口的意义。” 皇帝忽地嗤笑,声音说不出的嘲讽,“你想不出,朕却清楚得很。” 宋楚怡错愕抬眼,却见皇帝神情冷漠,“你出来吧。” 内殿传来脚步声,珠帘挑起,一白衣女子缓步而出,站到了众人面前。 “叶……叶容华?”韵贵姬瞪眼,“你不是已经……” 皇帝淡淡道:“朕几时说过她已经不在了?” 韵贵姬想了想,还真是,他从出来到刚才,从没有正面说过一句叶容华已死。 但,这还需要他说吗?半夜上吊、清晨被发现,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叶薇不似皇帝那般抵赖,朝大家福了福身子,“情非得已,请诸位原谅臣妾的欺瞒之罪。” 宋楚怡在看到叶薇那瞬便如遭雷击,身子寸寸僵硬,如一座泥塑雕像般跪在那里。待触及叶薇似笑非笑的眼神时,那震惊里又多了几分羞愤。 她这么看着她,是在嘲讽她吗? 隆献后冷声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皇帝道:“娘娘,您刚才看到的,是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叶容华并没有上吊自缢,而是有歹人潜入了她的寝殿,企图将她掐死。” 一片哗然。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那么之后应该就会把叶容华伪装成上吊自缢的样子,并在尸体旁放上这封绝笔信。”扬了扬手中的信纸,“今早的一切,如期发生。” “可惜他运气不太好。朕昨晚睡不着,便在半夜跑到拾翠殿,想找叶容华聊聊,正好撞上他要行凶……” 前面的事情已经很令人震惊了,最后那句话又让大家心猛跳。叶容华明明是待罪之身,他却半夜跑来找她,这岂不是说,他从头到尾都是相信她的? 隆献后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说叶氏已经……绕这么大弯子,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得到一个答案。”皇帝慢慢转向皇后,“朕想验证一下,那贼子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有内侍拖着个浑身是血的人上来,他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朝宋楚怡磕了个头,哑着嗓子道:“皇后娘娘,是……是小人没用……小人本来想死的,可他们动作太快……小人没扛住拷打,您……” 皇帝看着宋楚怡,“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宫嫔们也是浸淫阴谋斗争,这会儿脑袋一转便慢慢明白过来。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皇后的计划? 让绿袖当众陷害叶容华,逼得陛下不得不把她关押,然后在叶氏被软禁的时候,安排这贼人来将她杀害,放上绝笔书信。按照陛下对叶容华的宠爱必定会再次拷打绿袖,这时候便让绿袖装出经不住酷刑的样子,将宣妃抖落出来。 到那时,哪怕陛下不重罚宣妃,心里也会留个疙瘩。而她在叶容华出事时曾多次为她求情,甚至因此遭到隆献后的斥责,陛下事后回想起来,也会有几分愧疚。 真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计策! 第39节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帝半夜突然来访毁了一切,而她适才的表现也让皇帝相信了那贼子的供词。确实是她想要陷害宣妃。 “真不愧是左相的女儿,皇后你……实在聪慧。”皇帝冷笑,“朕这几年竟一直小瞧了你。” 宋楚怡身子阵阵发寒,骨头里都透出凉意。她看着皇帝,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比起罪行被揭穿,她更在意另一件事。他怎么……怎么可以联合别的女人来设计她? 花间酌酒、月下吟诗,他们明明有过那样浓情蜜意的日子。他明明曾经那般在意她,如今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叶薇看着宋楚怡惨白的面色,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连环计是么?想算计她是么?可惜她忘了,自打她们姐妹俩见面,论比心眼儿,她都来就斗不过她这个姐姐。 哪里是皇帝半夜突然造访,根本就是她猜出了宋楚怡的计划,让皇帝陪她一起瓮中捉鳖。 皇后的想法也是在座许多宫嫔的想法。宣妃冷眼打量叶薇,倒是头一次认真把这女人看进了眼里。 陛下居然这般信任她?甚至愿意陪她演这么一出戏,就为了替她找出仇人、沉冤得雪? 她咬了咬唇,有点滋味难辨。 “陛下,此事与臣妾无关。”宋楚怡终于找回神智,斩钉截铁道,“绿袖也好,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贼人也好,都和臣妾没有半分干系!” 那浑身是血的内侍眼珠子一转,跟着道:“是,陛下。是小人被严刑拷打之后胡乱攀咬,此事与皇后娘娘无关!当真无关!” “你……” 他忽然起身,连滚带爬地朝墙壁冲去,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前便一头撞了上去。血溅三尺,而他软软滑落,没了气息。 宫嫔们惊呼不断,叶薇眉头狠狠一跳,厌恶地别开视线。 “真是……还愣着做什么!把这狗东西给孤拖出去!”隆献后怒不可遏。 “陛下!”有小黄门突然跑进来,“慎刑司那边……绿袖刚刚咬舌自尽,已经毙命了!” 皇帝慢慢转头去看皇后,脸上好像罩着一层寒冰。宫嫔们能理解他的愤怒。那内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撞墙自戕,绿袖也紧跟着自尽,毁灭证据做得这般直接,不激怒他才怪。 皇后明显也被这样的皇帝吓到了,与他目光一撞上便下意识躲开。 宣妃呵地冷笑,“如今可怎么办?死无对证了。” 确实是死无对证。两个关键的证人先后没了,其中一个临死前还再次反口,要切切实实把皇后落罪是不可能了。不过以左相的权势,本来也不可能真的处置了她,所以也不算损失了多少。 只要让皇帝认定这件事是她做的,就算她保住了性命和地位,也不可能再有从前的风光。 宣妃看着魂不守舍的皇后,心头嗤笑。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费尽心机设了这么大个局,最后想算计的人一个没算计到,还把自己给弄到坑里去了。 也不知她事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呕出一口血。 . 众人都散去后,叶薇跪在隆献后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今日迫不得已才欺瞒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隆献后笑笑,一反之前的冷漠厌憎,端的是亲切温和,“是孤之前误会了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才是。” 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个叶氏是死不了了。皇帝明显护着她,既如此,她也没必要非要和儿子对着干。更何况叶氏是皇后要对付的人,便不是她的敌人。 皇帝道:“这次确实是叶容华受了委屈。不瞒母亲,其实除夕夜宴时,朕就知道那件事不是她做的。只是为了……才不得不把她关起来。” 如今的结果也算不错,虽然叶氏没有被处置,可牵扯进了左相的亲生女儿,也足以证明皇帝的决心。相信群臣也不敢说些什么。 皇帝见母亲的神情,斟酌了片刻方道:“其实有件事儿子一直没告诉母亲。” “什么?” “当初儿子想要迎母亲入宫过年,阖宫妃嫔没有一个敢明白地表示支持,唯有叶氏对儿子说了番话。”他回忆道,“她说,‘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让朕坚持自己的决定。” 皇帝看着母亲,很认真地说道:“所以,她怎么可能对您有什么不满?” 第26章 隆献后惊讶地看向叶薇,对方神情依然平静,一双眸子淡静如水,却透着真诚和敬慕。 她心神微颤,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女子。片刻后亲自起身,将叶薇扶了起来,“真是个傻孩子,这些事情孤也不知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最后一句却是问的皇帝。 “叶容华不是喜欢居功的人,儿子又觉得这些事没必要提出来说,这才没告诉母亲。谁知道后面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叶薇低垂着头,作出无比乖顺的样子。隆献后的手就搭在她胳膊上,而她微微侧头,正好与她的视线对上。 不出所料,隆献后看她的眼神与方才有了明显不同。不再是装出来的亲善,而带着货真价实的喜欢。尤其是当她的目光落到她额头的红痕时,更是柔软了几分。 她拍拍叶薇的手,温和道:“这次是孤错怪了你,你放心,你受的委屈孤都会补偿你的。” “母亲打算如何补偿叶容华?”皇帝笑道。 “晋一晋她的位分吧。”隆献后道,“蒙受了这么大的冤枉,还差点被贼子给害死,这点补偿不足为过。” 皇帝故意道:“可叶容华的位分一个多月前才晋过。” “那这就是孤给她的赏赐。” 皇帝笑意深深,转头对高安世道:“听到了吗?吩咐下去,晋叶容华为正五品承徽。就说,是隆献娘娘的恩泽。” 叶薇跪下谢恩,隆献后受了她的礼后笑道:“行了,你们年轻人肯定还有不少体己话要说,孤就不在这里碍眼了。碧珠,咱们回宫。” 第40节 . 隆献后离开后,寝殿内便真的只剩他们两个了,皇帝攥着叶薇的手,含笑发问:“如何,现在相信朕不是骗你了吧?” 他想起那天,他在梅树前保证会救她脱身,当时她居然不信,让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在确定他是认真的之后,她立刻展现了机智狡猾的一面。 “臣妾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怀疑那边还有更大的计划。陛下,您要是相信臣妾的话,就派两个人暗中守在拾翠殿好不好?说不定会有大收获。” 他照她的计划办了,最后一晚甚至亲自过来,结果真的抓到了那个来杀她的内侍。当他看到她被那贼人死死掐住脖子时,一时间血气上涌,居然没有忍到侍卫动手便亲自现身,拎着内侍的领子就把他摔到了墙上。 她连连咳嗽,而他将她揽入怀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心疼。 “臣妾早就信了。”叶薇吐吐舌头,“不就是最开始对您稍微缺了一点点信心,不用计较这么久吧。” 见皇帝但笑不语,叶薇连忙转换话题,“对了,您不觉得我们这次配合得很默契吗?臣妾从前在家中与姐妹合伙做坏事都没这么默契哦。书上怎么形容的来着?啊,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他被这四个字拨动心弦。 他自负惯了,连男人都少有能被他视为对手的,何况女人。所以当她看到内侍的口供后委婉表示可以演一出戏时,他下意识就想拒绝。 然而对上那双期盼的大眼,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和女子联手,滋味着实新鲜。好在她足够聪明,他也没有多么委屈自己,一切都很顺利。如今她恢复清白,她痛快了,他也松口气。 心中这么想着,偏偏面上不肯表现出分毫,语气淡淡,“看来你小时候在家里经常做坏事。朕真同情你父母。” 叶薇瞪眼,皇帝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凝视着她。他目光灼灼,她也不甘示弱,炯炯有神地看了回去,最后还是皇帝先绷不住。 “你就不能稍微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他无奈道,“朕这么看你,正常情况下,你应该羞涩地低头。来,低一个。” 叶薇挣开他的手,“才不要。您说的正常姑娘都没我好看,我才不要和她们一样。” 皇帝从后面抱住她,“朕看你简直是一天不自夸就活不下去。就这么自信?” 叶薇仰头朝后看,额头将将挨到他下巴。四目相对,她笑得像只狐狸,“难道陛下觉得臣妾说得不对?那些会羞涩会低头的姑娘,莫非有比我好看的?” 皇帝凝视她片刻,忽地亲了上去,“不,你说得很对。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唇齿相依,他吻得动情,用上了之前都不曾使过的技巧。 叶薇觉得,皇帝应该是不喜欢和女人做这种事的。之前多次侍寝,他也吻过她,但并没有今天这种让她沉醉的感觉。那时候他大概只是应景的亲了,全不似今日的心驰神动。 是的,心驰神动。 皇帝本来只是一个忍不住就吻了下去,并不打算做点别的。可当这个吻结束时,胸口的情潮却已蒸腾澎湃。尤其是当他看到叶薇泛红的双颊、如丝的媚眼时,下个动作便是弯腰抱起她。 “你……等等!” 他停下动作,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打算干嘛?” 他用一种“这还需要问”的眼神看着她,叶薇于是崩溃,“在这里么?我不要。” “这里……怎么了?”他虚心求教。 “您忘了拾翠殿刚撞死过人?太血腥了,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皇帝这才回过味来,忍不住笑道:“怎么,怕了?” 叶薇想了想,认真道:“倒不是怕。只是人刚死的时候魂魄都会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一阵,搞不好他现在就站在咱们身边。那种事情被活人围观就罢了,要是连死人也能随便看,臣妾实在觉得吃亏得很。” 这理由让他无语,终于松手把她放到地上,“相信人死之后有魂魄……你信佛?” 因着太上皇对道教的痴迷,导致大燕百姓泰半信道,民间的道观数量也远远超过佛寺。皇帝已经很久没见到信佛的人了。 叶薇不知该怎么回答。事实上她不信道也不信佛,会把魂魄一事挂在嘴边只是因为自身的经历。要知道,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借尸还魂。 想了想,还是不敢在这种问题上和大多数人背离,斟酌道:“臣妾没有特别信也没有不信,放在心里当个依托罢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臣妾参拜道君的次数还远远多过佛祖,因为家中长辈信这个。臣妾大概,算是个不虔诚的信徒吧……” 她以为这话皇帝听了会不太高兴,至少不赞同。但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后,居然敲敲她额头,“不虔诚的好。这些东西,若太过痴迷便会出大问题了……” 他明显意有所指,叶薇心头狂跳,谨慎地保持沉默。 . 那天晚上叶薇最终没有在拾翠殿歇息。她与皇帝同乘一辇去了永乾殿,并且第二天天亮之后也没有离开。 皇后被罚闭门思过,宫中大小事务悉数转移到襄愉夫人手中。皇帝在早朝之后派人去含章殿传话,说吹宁宫之前便死过一个苏氏,昨天再添一命,实在晦气,吩咐夫人尽快为叶承徽择一个新住处。 叶承徽。六宫众人听到这个名号时都有些震惊。虽然猜到这次的事情会令皇帝对叶氏更加怜爱,却也没想到她会又晋一级。要知道,她上次晋位不过在一个多月以前,而且那次便已经是破格晋封。 而当众人得知这晋封的旨意是隆献后降下的之后,震惊更是直接翻倍。 含章殿内,襄愉夫人捏着各宫各殿的名字斟酌一番,微微笑道:“蕴初,你和叶承徽走得近对吧?” 沈蕴初点头:“是,臣妾与她关系很好。” “那本宫安排她到阳昭宫与你当邻居怎么样?” 沈蕴初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可以自然好,可,宣妃娘娘应该不会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吧。” 果然,她也看出了宣妃对叶氏存有拉拢之意。襄愉夫人按了按额角,提笔便在“披香殿”上打了个红勾。 “既然宣妃这么有兴致,本宫就帮她一把吧。” . 鎏金大鼎里散发出袅袅白烟,是名贵的沉水香的气息。叶薇眼眸垂下,不紧不慢地研着朱砂,雪白的指间一抹嫣红,倒是赏心悦目。 第41节 皇帝批完一份奏疏之后笑着抬眼,叶薇以为他有什么吩咐,探寻地看过去。皇帝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爱妃这次没有走神,很难得。” 他指的是之前有次,叶薇被传到永乾殿伺候笔墨,却在研墨研到一半的时候走神,还是被他提醒了才反应过来。 “上次你说是因为苏氏生病,颐湘殿吵闹不休于是害你没有睡好。今天没有走神,难道是昨晚睡得很好?” 他问得暧昧,叶薇想到昨天夜里的无度纠缠,坦然地回视道:“是,臣妾昨晚睡得挺好的。” 皇帝眼微眯,叶薇刚觉出危险便已被他扯入怀中,他抱着她坐在书桌前,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摸她的脖子,“睡得很好?看来朕还是让你不太满意啊。” 她玉颈雪白,只是在中间有一圈淡淡的淤青,那是前天晚上被那内侍掐出来的。皇帝温柔地碰了碰那里,心中便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怜惜和柔软。 第27章 迁宫 “陛下……”她敏捷地扭了下|身子,猫似地从他怀中窜走,“您处理政事就专心一点,以前在学堂的时候先生没有教过吗?一心不可二用。” 还教训起他了。 皇帝撑着头,从一叠奏疏里抽出张洒金笺,“这样啊。朕本来还打算跟你商量下之后的住处,要是不喜欢可以再换。不过既然……” 他话还没说完,叶薇的指尖已经夹住了那张纸,笑容狡黠而讨好,“……不过既然您处理政务也累了,臣妾就陪您聊点别的吧。” 他失笑,她趁机扯过笺纸,扫了眼内容,“凌安宫披香殿?哦,便是韵贵姬娘娘为主位的凌安宫。” “凌安宫风景挺好,韵贵姬脾气也和气,你去那里倒不会被欺负。”转念一想又笑了,“不过就算碰上个脾气不好的,以你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受什么欺负。” “陛下把臣妾说得跟个悍妇似的。似我这般纤细柔弱的女子,去哪里都容易被欺负的。”她一本正经,“倒时候还要仰赖陛下来英雄救美、行侠仗义呢。” “没问题,朕记下了。”他也严肃道。 她“扑哧”一笑,他扬了扬洒金笺,“那就这么定了?” “恩。”她点头,“襄愉夫人选的地方肯定合适,臣妾没什么好挑的。” 皇帝于是扔下纸,朝她伸了伸右臂,“过来。” 她走过去,再次被他揽到怀中,“你觉得没问题,朕却觉得有点问题……” “恩?” “住处都挑好了,那你岂不是很快就要搬走?”唇边噙笑,他凝视着她,“朕可真有点舍不得呐。” 叶薇略无语。听他的口气,就好像她在永乾殿住了多久似的,可事实上她昨晚过来,到现在还不到一整天。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晚上睡在这里,白天也不回自己的寝殿,而是留在书房伺候笔墨、陪他用膳,时间虽短,却真的有种一起生活的感觉啊…… 她勾住他脖子,“陛下要真的舍不得,就多来看看臣妾呀。臣妾一定倒履相迎。” 红唇黛眉,女子美丽的脸庞挨得极近,近到他一不小心就看晃了神。 就看动了心。 . 叶薇在第二天下午正式搬到凌安宫,浩浩荡荡的宫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穿过宫中的御道,而她坐在轿辇内闭目沉思。 正如之前了解到的,凌安宫的主位是韵贵姬夏氏,西侧的兆暇阁则住着美人江氏。比起好相处的韵贵姬,这个江美人才真正让叶薇警惕。只因她不但是宣妃的拥趸,还有个特殊身份——她是那位真叶薇的闺中密友。 轿辇稳稳停落,悯枝掀起帷幕,叶薇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婷婷而立的江美人。她就站在宫门处,见到她从轿辇上下来便含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阿薇,可算盼到你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微风中,女子容貌清澈如水,灵秀而通透。她看着叶薇,眼中满是真切的思念和情意,仿佛她们是多么情深意重的姐妹。 叶薇眼神淡淡地落到她脸上,带着股审视和掂量。江宛清虽然早知道如今的叶薇不再是从前那个懦弱不争的好友,却还是被这样的眼神弄得心头发毛。 她就那么看着她,直到她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时才忽地展颜,声如黄莺,“我也很想念你啊,宛清。” . 按规矩拜见完韵贵姬之后,叶薇带着宫人踏入了披香殿。触目所见处处精致,地方不大却十分华丽,看得妙蕊和悯枝都十分惊喜。 “襄愉夫人果然照顾小姐,挑的地方都是顶好的。”悯枝笑嘻嘻道,“奴婢听人说,这宫里除了各宫主殿以外,披香殿算是极气派的住处了。” 妙蕊不露痕迹道:“襄愉夫人温和大度,对六宫众人都是极好了,并非偏心小姐一个。” 悯枝吐吐舌头,“奴婢明白了。奴婢去盯着他们把东西都放好,妙蕊你伺候小姐吧。” 她几步窜走,妙蕊无奈地摇摇头,“悯枝她还是少了几分谨慎,让人担心。”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倒是想让她改改,不过估计挺难。”叶薇拿起个琉璃盏把玩,“不过她说得也没错,这披香殿比起拾翠殿要好多了,韵贵姬也是厚道人。” “是啊,这里什么都好,只除了兆暇阁住着的那位江美人……” 叶薇但笑不语。 妙蕊之前已经告诉过她,这个江宛清与叶薇都是侯阜人,打小便在一处玩耍,后来入了宫,关系就更近了。从她了解来的情况看,叶薇是打心眼儿里拿江宛清当朋友,但对方明显不是一个态度。 当初册封没过多久,江氏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对了宣妃的胃口,被收纳到麾下。叶薇却因为相貌太过出众遭到高位宫嫔的打压,冰在角落无人问津。 二人的境遇天差地别,江宛清便不再过多搭理叶薇,等到叶薇出了中毒那档子事就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素日晨省昏定时她也时常见到江宛清,但从没料到两人之前居然是那种关系。若不是这回搬到凌安宫,还不知要糊涂到何时。 “奴婢看她的样子,像是想回过头来讨好小姐呢。您这回可千万不能再对她心软!” 第42节 听这口气,以前的叶薇一定被江宛清算计过很多次又傻乎乎地原谅过她很多次,所以如今她还敢毫无愧疚地出现在她面前。 叶薇活动下手指,觉得有点发痒了。怎么办,她好想教训教训那个女人,想抽她的冲动简直无法遏制…… . 愿望虽强烈,暂时却无法实现。江宛清位分虽低,却有宣妃这个大靠山,而叶薇目前还没有得罪这位第一宠妃的打算。 但宣妃明显是不肯放过她。 叶薇搬到披香殿的当晚,有孕六个月的宣妃忽然龙胎不宁,整宿不能安寝。几位御医在那里守了一夜,第二天还不敢离开。 众人的重视不难理解。皇帝已经将满廿五,却一直子息单薄,韵贵姬曾经生下个女儿,十几天的时候还夭折了。皇帝子嗣这般艰难,宣妃这胎御医们自然伺候得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点岔子项上人头不保。 有太上皇的先例在,大家着实害怕这位陛下也是个注定无后的命数啊! 叶薇本以为这不关自己的事儿,顶多回头见面的时候假惺惺地问候几句,可谁知刚用完早膳没多久,传话的宫人就来了。 是御前服侍的宦官贾康,他朝叶薇行了个礼便道:“叶承徽,烦请您收拾收拾,臣这就安排人送您去小三清殿。” 小三清殿是宫内供奉三清祖师的地方,因比建章宫内专为太上皇修建的三清殿略小而得名,宫嫔们素日参拜道君都在那儿。 不过,怎么突然要她去那里? “敢问中贵人,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贾康知道她如今受宠,也乐意卖个人情,“臣就不瞒娘子了,您此去是为了宣妃娘娘。 “宣妃娘娘龙胎不稳,太后甚是担忧,专程去请教了天一道长。道长算了一卦,发现是这宫里最近的煞气太重,这才冲撞了龙胎。要想破解,就得有人去三清祖师那里为皇裔祈福。太后已经下旨,所有延和四年入宫的家人子都要去小三清殿,也不止您一个……” 贾康说完,见叶薇神情古怪忍不住试探道:“叶娘子?” 叶薇似笑非笑,片刻后深吸口气,客客气气道:“知道了。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我马上就去。” . 傅母曾经说过,这世上恶毒的人有很多种,恶毒的手段有更多种。叶薇一向对傅母的话深信不疑,此刻却想问问,这些女人折腾她的办法怎么都喜欢挑同一种? 当年宋楚怡装病,害得她光着脚在湖边跪了一夜替她祈福;如今宣妃龙胎不稳,居然又要她去跪地祈福。有没有搞错,她就这么受道君待见,遇着点事儿就要她去混个脸熟?! 叶薇一路都窝着火,导致下了轿神情也不太自然。小三清殿外已经有不少宫嫔等着,见她到了纷纷下拜行礼,“臣妾见过叶承徽。” 这些都是延和四年的家人子,和叶薇资历一样,位分却远不如她。她随口让她们起来,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到沈蕴初面前,“你来得倒快。” “阳昭宫离这里近,我当然比你早到。”沈蕴初面无表情,语气也淡淡的。 叶薇眨眨眼睛,“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拉着她走到略远的地方,“被叫到这里做这种事,我也不开心,不过你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回头被嚼舌根就不好了。” 沈蕴初抿了抿春,竟像是动了真怒,“你没听说吗?跟太后讲需要人给宣妃祈福的是天一道长,太上皇的第一宠臣。你说,这究竟是个偶然,还是他们暗中商量好的?” “你的意思是,天一道长帮着宣妃来折腾我们?”叶薇蹙眉,“他一个老头子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吧?” 说宣妃背后有天一道长叶薇是信的,毕竟宣妃的生母吴国大长公主是太上皇唯一的胞妹,她和太上皇的宠臣走得近很正常。可说宣妃不惜劳动天一道长来算计她们,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她们这群人里,身份最高的她也不过是个承徽,哪里值得这么大的阵仗?而且就算让她们跪上几个晚上,也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啊! 天一道长一大把年纪了,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吧? 第28章 故人 沈蕴初奇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是想说什么。叶薇觉得有料可挖,刚想深入了解下,却又被一个声音打断。 “阿薇,沈容华,你们怎么站这么远?”江美人笑意吟吟,“姐妹们好久没见面了,都想和你们亲近亲近呢!” 换了平时,沈蕴初就算再不喜江宛清也会敷衍几句,可她今日实在有失常态,居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抽身离去。 叶薇只好替她周旋,“蕴初最近身子不太好,不太想说话,你别跟她计较。” 江宛清笑笑,“我哪敢和沈容华计较啊,她可是备受圣宠呢。”顿了顿,“不过如今最受宠的换成阿薇你了,可要当心她吃你的味儿哦。” 叶薇假装没察觉这话里的挑拨,云淡风轻道:“我看那边有个道长过来了,估计是要开始祈福了,咱们过去吧。” 天一道长入宫前宫内就有不少道士,他来了后又换掉了一批,如今皇宫内的道士全是他的亲信。叶薇此刻见到的这个便是他身边极受重视的一位,名唤邹远。 “诸位娘子,道君座下请大家都摒弃杂念,诚心诚意地为宣妃娘娘祈福,这样皇裔才能平安。” 叶薇瞧着邹远那张儒雅俊秀的脸,默默在最前排的蒲团上跪了下去。在她身后,所有延和四年的宫嫔也相继跪下,无论心里什么想法,至少明面上都是满脸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殿内有浓重的香烛气息,这感觉其实很熟悉。上一世时她便经常随祖母去惠州城外的青云观上香,还在那里认识了青云观的观主。那一辈子,除了蕴初外谢观主便是她唯一的朋友了,连她的笛子都是他教的。 如今也过去五年了,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叶薇她们从上午一直跪到夜幕降临,中间甚至没吃什么东西,身子都有点发软。旁人还稍微好些,可叶薇膝盖上有旧伤,跪久了就会发疼,如今虽有蒲团垫着却也开始受不住了。 右手趁人不注意时轻轻揉了揉膝盖,那又麻又痛的滋味让她倒抽口冷气。 积攒了一天的火气越烧越炙热,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宣妃,还有宣妃背后那个可恶的天一道长。 不过是个弄权的阴险小人,偏还打着世外高人的名号,此等无耻的行径连她这种不爱管旁人闲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简直破坏了道士在她心中良好的印象! 江宛清从后面看到叶薇揉腿的动作,暗自嗤笑。瞧她这两日那傲慢的样子,真以为陛下最近对她稍微好些就无人能压住她了吗?呵,如今怎么样,宣妃娘娘一不舒服,还不是得乖乖来这里长跪?怎不见陛下来救她? 太过痛快,导致她连自己也是陪着长跪的一员也不在乎了。她对这个容貌远胜自己的好友嫉妒太久,能看到她受罪比什么都强。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大家顺着望去,惊讶地发现竟是高安世。他站到了叶薇面前,低声道:“叶娘子。” 叶薇睁眼,“高大人?” 高安世笑着行了个礼,“臣来知会您一声,您可以先回披香殿了。” 第43节 “回去?”叶薇蹙眉,“只有我一个吗?为何?” 高安世笑道:“娘子别多想,是陛下听说诸位娘子在这里为宣妃娘娘祈福,赞赏之余觉得光跪也不够,还得来个人抄些经文,回头一并供奉道君,才更显心诚。想着娘子您写得一笔好字,这才特意吩咐微臣过来,请您先行回宫,抄写经文要紧……”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由也无懈可击,可落到江宛清耳中却怎么想都觉得是皇帝在偏袒叶薇。抄写经文罢了,比起在这里长跪轻松太多! 其余人也是一样的想法。除了沈蕴初比较淡然外,别的宫嫔都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眼睁睁看着叶薇慢慢起身。因腿脚不便,高安世甚至亲自扶了她一把,他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就这样陪着叶薇朝外走去。 江宛清不敢回头,只能瞪着那个空荡荡的蒲团,差点将红唇咬破。 . 江宛清能想到的东西,叶薇自然也能想到。回披香殿的路上,她还觉得惊讶。皇帝那种性子,明显是不爱在女人这些事上费心思的,如今却惦记着她腿不好,特意派了高安世来救她于水火。因怕太后怪罪,连理由都给她找好了。 倒是挺周到呢。 她靠在轿内的软垫上感叹几声,然后便把这事抛开。一点小恩小惠而已,不用放在心上。毕竟他连命都是自己救的,如今就算回报吧。 身子突然失重,她朝右一歪,狠狠撞到轿子的右壁。帷幕很快被掀开,悯枝急切地问道:“小姐,您没事吧?撞到哪里没有?” 人倒霉起来真是挡都挡不住,在三清祖师座前跪了一整天,本以为马上就可以回去洗个澡睡一觉,谁知轿辇竟会半道坏掉。 叶薇扶着悯枝的手立在风中,妙蕊则没好气地对磕头请罪的宦官道:“我们在这里陪着娘子,你们快去换一乘好的轿子来,再出纰漏看我怎么罚你们!” 宦官去了,妙蕊和悯枝陪叶薇走到附近的亭中坐下,“小姐别担心,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这是太液池边,可以看到冻在一起的冰湖,还有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叶薇托腮看这美丽的景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青云观后山,她握着笛子偏头问道:“这曲子叫《碧湖碎玉》,是说打碎的玉石都落到湖中了?” 那时候谢观主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哦,他当时一脸鄙夷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嘲讽,“你就不能有点想象力吗?碎玉,说的是雪花啊。碧湖碎玉,形容的是漫天飞雪里的湖面,是极美的景色。” 他刻薄,她也不甘示弱,“明明是这名字取得不对。若是都漫天飞雪了,湖面肯定也结冰了才对。哪里有什么碧湖,是冰湖!” …… 忆起往事,她唇边也衔了丝笑意。耳畔却忽然传来高高低低的笛声,让她瞬间睁大了双眼。 右手撑在亭边的栏杆上,她站起来四下张望,眉头紧蹙。妙蕊困惑地问道:“小姐,怎么了?您……您在找什么?” 她推开妙蕊,“我去那边看看,你们、你们都不要跟过来。听到没有!就站在那里,别跟过来……” 妙蕊和悯枝立在原地不敢动,而她脚步飞快,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 叶薇觉得脑子乱哄哄的,有个猜测在叫嚣,她却不敢确定。那个人、那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惠州,不该出现在大内宫城…… 可是这笛声,这熟悉的笛声…… 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她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今天是正月初六,天边一轮上弦月,悬在蓝缎子似的夜空中。而在明月星空之下,太液池却冰封一片,雪花簌簌飘落,碎琼乱玉似的,徒添几分苍凉和悲戚。 冰湖之畔,赫然立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宽袍广袖、巍峨博冠,一截竹笛横在唇边,正无意识地往外奏出乐声。笛子的音色本是轻快悠扬的,他这首曲子却奏得缓慢而平静。不是哀伤,也不是幽怨,而是一种绵长而沉默的思念,就好像他吹着曲子时,心中还在思念着某个故人。 从叶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侧脸,却已经足够她做出准确的判断。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太过震惊,她一时晃神,等找回神智时却惊讶地发现湖畔已经没有人了。不可置信地从暗处跑出去,她站在他适才驻足的地方,四下张望。 “谢道长,谢道长?你……你跑去哪……啊——” 右脚踩滑,她朝后仰去,眼看就要摔入冰湖中。余光瞥到坚硬的冰面,叶薇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剧痛。 身子却没有继续坠落。 腰间缠上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稳稳抱住。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谢怀。 无数前尘往事铺面而来,如簌簌落下的漫天飞雪。 叶薇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谢怀时,她曾神神叨叨地念出了刚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望君玉山将崩之容,方知世人皆瓦石尔”。 语气太过认真,让谢怀一度以为自己碰到了女版登徒子。 在叶薇两辈子一共十七年的人生里,谢怀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真正称得上风姿夺目的男人。因为有他在前面拔高她对美男的抵抗力,后来遇到同样俊美的贺兰晟时,才可以那般淡然地让他“快点滚”…… 他本是她在这世上最熟悉的男人,可如今叶薇却觉得,她几乎快不认识他了。 那张脸还是如过去那般好看,却又完全不同。从前的谢观主是潇洒而疏懒的,他总是穿着身青色的道袍,闲闲倚栏、吹奏笛曲。挺拔的背影如同山间的青松翠柏,自有股从容磊落的风范。 可眼前的男人,周身上下却萦绕着神秘而阴郁的气息。墨玉似的眼眸里不再含着浑不在意的潇洒笑意,而是对世间万物的淡漠与厌倦。仿佛无论这人世如何繁华热闹,落到他眼中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眉眼英俊到近乎蛊惑,让叶薇觉得自己看到了参天古木在一夜间变成了迷雾森林,又或是原野被黄沙覆盖,万里荒漠中剩下的最后一朵曼珠沙华。 腰下的手忽然一松,叶薇适才沉浸在往事中,慌乱之下忘了彼此的处境,竟脱口而出,“谢飞卿你别闹……” 他身子狠颤,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她。四目相对,他很慢很慢地开了口,“你……是谁?” 第29章 谢怀 雪花落到面颊,冰凉的感觉让叶薇陡然清醒,骇得瞪大了眼睛。 天!她刚刚说了什么!她居然叫了谢怀的字,还是用的那么熟稔的口吻! 第44节 他的手用力了几分,让她觉出丝痛意。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她一把抓住他衣襟借力站好,然后疾步后退,离开了他怀抱。 谢怀看看自己被扯乱的衣襟,再面无表情地抬头,平静地看着叶薇。 冰天雪地里,他脸色有些发白,话也说得很慢,带着股迫人的压力,“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叶薇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我是陛下的妃嫔,偶然经过此地,不想冲撞了道长。见谅。”说着就想离去。 可她没能成功。 刚刚太着急没注意,这会儿才发觉右足居然扭到了,多走一步便痛得钻心。她撑了会儿还是没挺住,慢慢蹲下来,就这么跌坐在积雪覆盖的地上。 懊恼地低着头,她不敢看他,只是在心里不断咒骂自己这悲催的命运。 余光瞥到他月白色的袍摆,正慢慢靠近,行动间露出丝履前端的银色团云纹样。 他在她面前蹲下,叶薇以为他要替自己检查伤口,谁知他只是专注看着她,眼眸在苍白面色的映衬下黑得惊人,“你叫我谢飞卿,你认识我?” 叶薇很早以前就觉得,这个谢道长随意起来时是真随意,可他若是认了真,周身的气场能唬得你半句假话也不敢说。 不过还好她和他认识得久,对此还有点承受力。 “我……我前段时间远远瞧见过道长,当时好奇,便问了旁人。他们告诉我的。”她勉强一笑,“您是天一道长身边的人对吧?” 宫中不留男人,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留在里面的便只有建章宫那批道士。还得是天一道长身边得脸的,不然大晚上哪敢在太液池边吹笛子玩儿! 没想到谢道长放着好好的观主不当,居然入宫追随了那个老骗子! 简直堕落! 他闻言眸光一闪,看她的眼神更犀利了三分。叶薇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可他紧接着的动作让她打消了所有念头。 右手握住她足踝捏了捏,她痛得低呼,而他收回手淡淡道:“没有脱臼,扭到了而已。” 这是……让她放心吗? 叶薇哦了声,“谢谢道长。那个,我的侍女应该马上就会寻过来了,您、您不用管我。眼看这雪也越下越大了,您先回去吧。” 孤男寡女、半夜三更,要是被人看到就说不清了。而且她现在也着实不敢和他待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随时可能说错话啊! 她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却纹丝不动。她刚想再催他,便被他一个眼风扫到,“你说,如果这会儿角落里冒出个人把你推到冰湖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旁人也只会当你是一时失足吧?” 背脊窜上寒意,她开始觉得自己这么冒冒失失跑到这里太不谨慎了。这不是家中,而是危机四伏的宫廷,她仇人还那么多,实在不该如此大意。 不过话说回来,她家里也没安全到哪里去,不然能害她丢了一条命么…… 见她不再说话,谢怀冷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看起来没什么情绪,然而宽大的袖袍内,攥着竹笛的手却在慢慢用力,直到手背青筋凸起。 叶薇抱膝坐着,身下很凉,她却不敢让谢怀帮忙,宁愿自己受会儿冻,只盼望妙蕊她们快些寻来。 不过渐渐的,她思绪开始飘飞,觉得眼前的境况和从前有些相似。那时候谢怀教她吹笛子,她喜欢在地上铺张席子坐着,他不好和她挤在一起,就在旁边站着听她吹奏,时不时刻薄两句。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如今这阴郁沉默的样子。 远远的传来妙蕊的声音,她连忙转头,“谢道长,我的侍女找来了,您可以走了。”顿了顿,“方才,谢谢您陪我。” 谢怀瞅瞅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句话没说便转身离开。叶薇没料到他这般干脆,目光下意识地追随他的背影。 和从前如出一辙的挺拔颀长,只是多了寂寥和隐忍,让她百感交集。 在她的印象里,他们分别还不到一年。可实际上,他已独自在人世生活了五年。 时光倏忽而过,他依然是瑶林玉树般的绝世男儿,却已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 他忽然回头,叶薇猝不及防,端端与他的视线对上。他深深地凝视她,缓慢勾唇,瞬间将颠倒众生这个词诠释了个透。 叶薇怔怔地看着他,似乎透过漫天飞雪又看到了初见时那个潇洒疏狂的谢飞卿。 是风和日丽的秋日,他站在梨树下,对骑在树枝上的她一脸戏谑,“偷了我的梨子,是不是也得分几个给主人啊?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 那样好看的面庞、那样动听的声音,惊得她双手一颤,刚摘的梨子就直愣愣地砸到了他头上…… . 脚上的伤不是什么大事,上了药养两天就好,正好叶薇也不用出门,可以安心在披香殿抄经。不过现在她对这特殊待遇格外痛恨,巴不得到小三清殿同跪,这样也能找个机会和蕴初说说话。 她实在是好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让谢道长那样一个自在洒脱、厌恶束缚的人跑到宫里和一个老骗子狼狈为奸,这剧情走向不对啊! 她就这么百爪挠心地盼着,到初九那天沈蕴初终于解脱,得以来披香殿找她。 “我跪了整整三天,腿都快断了,你最好有什么重要的事问我,不然我就让你体验下我的痛苦。”沈蕴初靠在胡床上,没好气地说道。 “辛苦了辛苦了。”叶薇殷勤地递过去一杯茶,“当然是有重要的事。” “什么?” 叶薇斟酌了下句子,“就是,你知不知道楚惜姐姐有个走得很近的道士,姓谢……” 沈蕴初喝茶的手顿住,片刻后方道:“哦,知道。怎么了?” “楚惜姐姐过世后,你还有见过他吗?你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沈蕴初放下茶盏,“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薇见她神情严肃,笑着打哈哈,“也不是为了什么,我就是好奇。楚惜姐姐的信里没少提这位谢道长,说他貌胜潘安,让人一见难忘呢!” “一见难忘……”沈蕴初轻笑,口吻里有刻意的平淡,“表姐过世后我和他见过几面,后来就断了联系。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叶薇沉默。 第45节 就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蕴初坦白自己的身份一样,她也不曾动过和谢怀相认的念头。这些事情太过诡异,她不确定被人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宁肯让它们烂在肚子里。 可是谢怀的出现太让她意外了,她觉得必须把这事儿弄明白。 叶薇决定适当透漏点真话,“其实,我提到谢道长是有原因的。前几天晚上,我在宫里碰到了他……” 沈蕴初惊愕,“你碰到了他?” 叶薇点头,“就是我从小三清殿回披香殿的路上,在太液池边,看到他在那里吹笛子。” “你怎么会认识他?” “楚惜姐姐给我画过他的画像,那样出众的一张脸,很好认的。”叶薇道,“我觉得,他如今应该是追随在天一道长身边。真是奇怪,楚惜姐姐说他是不慕功名、喜好自由的人,怎么会跑到宫里呢?” 可沈蕴初已经没心情听她的话了,只是喃喃自语,“他果然在宫里……果然……” 叶薇蹙眉,“怎么,你知道他会来这里?你……蕴初?” 沈蕴初站起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 她离开得迅速,留叶薇在原地瞪眼,一肚子疑问默默地炸了锅。 . 当晚皇帝驾幸披香殿,两人用完晚膳以后,他让叶薇坐到床上,然后脱下她的白绫袜细看。 女子的玉足莹白小巧,握在掌中似件精美的器物。他看着看着就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在替她检查伤势,还是在占便宜了。 叶薇没好气地缩回脚,“陛下,您能收敛点么?” 皇帝反应过来,却没有局促,十分自然道:“刚刚没控制住。下次,下次一定做得含蓄点。” “您还指望臣妾再扭一次脚?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叶薇不高兴,“说实在的,您看我的笑话看得很开心吧!” “冤枉。看朕多照顾你,怕你腿疼都没让你去小三清殿长跪,这还不够?” 叶薇状似无意道:“原来那真是您现找的理由啊?臣妾本来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太对。您这么做,就不怕心不诚惹得道君生气?” 问题出口她就有点心下惴惴,无论如何,这次试探略过大胆。不过现在的情况,搞明白皇帝的态度十分重要。 皇帝笑容淡了点,“不是让你回来抄经了么?朕哪里心不诚?” 叶薇嗫嚅,“可您不是真心觉得需要臣妾抄经,而是想帮我脱身……” 皇帝打断她的话,“这么诚心就够了,不用再多。” 他好像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完便吩咐宫娥帮他宽衣,叶薇坐在床榻上,眸子一点点暗下去。 果然没错。从上次偶然和皇帝提到信道,她便猜出他对太上皇宠信道士的行为不那么赞同。也许在他的心里,早就认定天一道长是祸乱朝纲的妖道。 那么,追随在天一道长身边的谢怀,处境岂不是也很危险? 第30章 失子 如果皇帝确实不喜天一道长,叶薇觉得她也能理解。这些日子她把朝堂上的情况了解了下,发自肺腑地觉得皇帝这些年着实不易啊! 太上皇虽然于五年前逊位,但在朝中仍有自己的势力,她那个没良心的爹就是他的第一心腹。哦不对,准确地说,是第二心腹。 第一心腹换成了天一道长。 叶薇上辈子走得早,没能赶上天一道长入宫献仙丹那精彩的一幕,但据妙蕊的描绘,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天一道长在载初二十三年六月入宫,四个月后皇帝便提出逊位,任凭满朝文武百般哭求都不为所动。据说最厉害的时候,百官都跪到丹霄门外捶门痛哭了,皇帝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和天一道长关在炼丹房里,一门心思钻研长生之术。 大家于是死了心,任由他退位,再拥立太子即位,江山就这么易了主。 然而龙椅虽然换人坐了,龙椅下面盘根错节的势力却没那么容易改变。从前载初皇帝不管事,朝纲都由左相宋演把持,如今换了君王,更是端出了两朝老臣的架子。皇帝虽不悦,却也不敢贸然对父亲重视的人下手,毕竟他只是退位了,还没死呢…… 而在宋演仗着上皇余威继续弄权的时候,天一道长迅速取代了他在上皇心中的地位。如今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天一道长是太上皇最信任的人,连太后和陛下都要敬他三分。 被这样几方势力压着,皇帝就算想夺回权力也只能徐徐图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更不消说他心里多半还觉得,太上皇之所以荒唐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道士蛊惑,对那些装模作样的所谓仙人自然没什么好感。 叶薇这么想完,觉得头更痛了。谢道长他是吃错了药了吗?掺合什么事不好,非要牵扯进这大燕头一号危险的权力争斗中来,嫌命长啊! . 劳动了那么多人帮她祈福,宣妃的身子却没有好转,初十晚上甚至腹痛不止。皇帝当时正在接见西域赫茌国使节,脱不开身,等他赶到毓秀殿的时候,六宫妃嫔都已经聚在那里了。 “怎么回事?”他看着襄愉夫人,眉头紧蹙。 襄愉夫人脸色有点白,“臣妾也不清楚,突然就开始疼了……秦御医在里面,不让我们进去,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 璟淑媛道:“宣妃娘娘的身子都六个月了,早就稳了,总不会……”后面的话在看到皇帝的脸色后没敢说出来,消弭在喉咙口。 他沉着脸走到房间门口,好像是想推门进去,却被一旁的宫人拦住,“陛下,还是不要打扰御医救治了……” 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叶薇见没人敢上前劝慰,思忖片刻还是缓步上前,站到他旁边,“陛下。” 他没看她。叶薇于是主动拉了拉他的手,“宣妃娘娘和皇裔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虞。” 不过是谁都会说的安慰之语,出自她的口却有股说不出的熨帖。皇帝由着她握了自己手一会儿,反手攥住了她的。 第46节 房门打开,宣妃的贴身侍女璎珞浑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抖若筛糠,“陛、陛下……娘娘她……还有小皇子……” 她语无伦次,皇帝越过她径直入内,宫嫔们紧随其后。 宽敞华丽的殿内,宣妃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衾被盖到肩膀处。叶薇她们一进去就闻到强烈的血腥味,都有些不可置信。 宣妃这是…… “陛下……”她睁开眼,里面遍布血丝,“陛下,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秦御医跪在床边磕头告罪,“臣无能,没能保住皇裔,请陛下降罪!” 皇帝右手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究竟,怎么回事?” “回陛下,宣妃娘娘的龙胎一直正常,今次出事实在突然。臣一时还没、没找出原因,请陛……” 皇帝抬脚便踹上他肩膀,秦御医摔倒在地,又忙不迭爬起来跪好,不断磕头,“臣有罪,臣死罪……” “陛下……”宣妃挣扎着唤他,瘦削的右手伸到半空,想去拽他的袖子。 皇帝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不要怪秦御医,不是他的错。是有人……有人想害臣妾和孩子……是有人想害我们!”最后一句带着刻骨的怨恨和悲痛,听得人心头一颤。 “你说什么?”皇帝蹙眉。 襄愉夫人道:“听宣妃的意思,是在说她这次小产,并不是偶然。” 众人面面相觑,而皇帝握紧了宣妃的手,“你怀疑些什么?” 宣妃双目含泪,“臣妾这几天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我被困在道君座下,有人在用针扎我的肚子,那感觉痛不欲生,每每都让我大汗淋漓地惊醒。今天下午臣妾躺在那里打盹时又梦到了,这次醒来,孩子就……”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皇帝深吸口气,慢慢道:“你是说……有人在诅咒你?” 厌胜之术向来是宫中大忌,等闲不敢提起。宣妃的话令一些宫嫔不可置信,怀疑是陛下理解错了。可仔细想想,她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若果真如此,事情就要闹大了! “是……”宣妃企盼地看着皇帝,“陛下,臣妾知道我说的话有些匪夷所思,可是臣妾真的害怕。您去查一查,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好不好?” 皇帝沉默片刻,松开她的手站起来。大家视线都聚集到他身上,而他面无表情地唤过高安世,“听到了吗?去查。” 沈蕴初惊讶道:“可这宫里这么大,要如何查?难不成,要搜宫?” 江美人道:“那倒也不必。宣妃娘娘不是说了,是被困在道君座下么?臣妾觉得,可以先搜搜宫里供奉了道君的地方……” 韵贵姬信道虔诚,立刻反对,“不可!道君神殿也能随意冒犯吗?万一触怒了神灵如何是好?” “事出有因,相信道君会谅解的。” “可是……” “好了别争了。”皇帝不耐烦道,“高安世,你带着人去小三清殿,和几位道长解释一下,然后在里面看看。至于三清殿……别的地方都搜不到再说吧。” 三清殿在太上皇的建章宫,还真不是说搜就能搜的地方。 高安世领命去了,襄愉夫人道:“看来这边还需要点时间才能有结果,不然让诸位妹妹先回去?都挤在一处也扰了姚妹妹休息。” “秦姐姐,你们都别走……”宣妃道,“我想让所有人都在这里,我要让大家一起给我做个见证,看看那个害了我儿子的人究竟是谁!” 她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不能再走,只能退到正殿等候。沈蕴初坐在叶薇旁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晚这事儿我怎么瞧着不对劲儿?” 叶薇没答话。何止她觉得不对,她也有种感觉。按说宣妃不可能拿自己的孩子来设局,但是“被诅咒而导致流产”这种事她却是怎么也不能相信的。 如今只能看高安世他们会带来什么结果了。 . 两个时辰后,高安世回来了。 他跪在皇帝面前,沉声道:“陛下,臣带人在三清殿内查看了许久都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穆道长在其中一座神龛的下面发现了这个。”举起一个雪白的信封,“请陛下过目。” 皇帝打开信封一看,神情立刻凝住。他顿了顿,才慢慢抽出里面的东西,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明亮的烛光里,大家看得清楚。那是一张祭祀先人用的黄表纸,剪成了人形,上面以血液书写了文字,看起来分外可怖。 “那……那不是宣妃的生辰八字么?”韵贵姬惊骇,“诅咒,果真是诅咒!居然在道君座下里施此伤天害理之术,就不怕天谴么!” 江美人也惨白着一张脸,“臣妾从前听人说过,以壁虎血把人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上,再供奉到道观里,那人就会遭受灾难……娘娘她、她果真是被奸人害的!陛下,您要为娘娘做主啊!” 皇帝脸色阴沉,“高安世,小三清殿的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东西是谁放上去的?” “发现信封的神龛已经在大殿的里侧,那地方平时是没有旁人去的,不过前阵子为了替宣妃娘娘祈福,管得不似从前严密。穆道长说,他隐约记得,有位娘子去过那里……” 发现火可能烧到自己身上,宫嫔们都不安起来,尤其是去祈了福的宫嫔,个个都如临大敌,生怕自己被指到。 要知道,这可是说不清楚便要取你性命的大事啊! “哪位娘子?”襄愉夫人问道。 “臣担心形容不清楚发生误会,所以把穆道长也请来了。还是让他来指认吧。” 一个青色道袍的男人进来,朝众人行了礼再缓缓转身。他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慢慢落到了叶薇身上。 叶薇心头一突。不可能吧!这次又有她的事! 紧张不过一瞬,下一刻她便平静下来。如果真是宣妃要陷害她,这回恐怕要白费心机了。她也就头一日在小三清殿跪了整天,全过程不曾离开过蒲团,哪里有机会去放什么信封? 第47节 皇帝也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想明白了她便安了心,坦然地等着那道士的指认。 穆道长慢慢抬起手,朝叶薇的方向指去,“贫道看到的,便是这位穿蓝色衣裳的娘子。” 众人顺着望去,却见他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指着叶承徽左侧、身着水蓝襦裙的美人。 那是,沈蕴初。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诅咒人的方法是阿笙百度了一个东南亚的诅咒传说,然后只选择了最温和的第一步,后面提到的东西太吓人了,我都不敢写,害怕恶心到大家…… 说个好玩的,昨天阿笙在搜索“如何诅咒别人”时,室友正好看到了,用那种特别惊恐的语气跟我说:“请你高抬贵手!”于是我就,“……我是无辜的。” 第31章 巫蛊 叶薇愕然地看看沈蕴初,再看看穆道长,脑袋里的一根弦“啪”地断掉。 怎么会…… “沈容华?”江美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蕴初,“是你?你为什么要害宣妃娘娘,为什么要害陛下的孩子!” 她声色俱厉,沈蕴初牙关紧咬,硬着头皮行至殿中跪下,长拜道:“陛下,臣妾没有诅咒过宣妃娘娘。那符咒不是臣妾放的,是有人要栽赃臣妾,请您明察!” “栽赃?”江美人冷笑,“你的意思是宣妃娘娘栽赃你了?她豁出自己的孩子不要,就为了栽赃你?” “江宛清,你……”罪名陡然降下,沈蕴初本就恐慌不已,江氏还步步紧逼,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忍耐快被消磨殆尽,几乎就想掐住她脖子让她尝尝苦头! 叶薇敏锐地察觉沈蕴初右手动了动,暗道不妙。这个表妹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这几年是沉稳了不少,但骨子里还是冲动易怒的,若她真的不管不顾,恐怕会让事情再无回寰之地。 她那么多年武艺可不是白练的! 来不及多想,叶薇站起来就跪到了沈蕴初身边,“陛下,臣妾有话想说。” 皇帝见是她,冷漠的神情缓了三分,却没立刻答话。璟淑媛冷冷道:“叶承徽这是要替沈容华求情?是了,你们一向交好,这次的事情兴许也与你有关……” 叶薇面不改色,“淑媛娘娘谬了,臣妾不是想替沈容华求情。臣妾只是有几个疑问,想先问清楚,免得陛下冤枉了好人。” 璟淑媛一愣。 “什么疑问?”皇帝道。 “适才高大人说,穆道长‘隐约记得有位娘子去过那里’,也就是说,他并不确定了?” 她看向那个青袍男人,目光犀利。穆道长被看得一愣,然后从容回道:“贫道确实记得沈娘子去过那里,适才高大人问起时答得有点犹豫,估计让大人误会了吧。” 叶薇笑笑,“看来穆道长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容不得含糊其辞,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是……” “那么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希望您也能想明白了再回答。若再反口,恐怕就得让大家怀疑您的记性了。” 穆道长一僵,“……娘子请问。” “您是只看到沈容华去到神龛附近,还是亲眼看到她把信封放到神龛下了?” 穆道长刚想回答,叶薇不紧不慢补充道:“您可千万要想清楚啊,可别又让人误会了。” 穆道长被她的气场压得有些紧张,思绪也开始乱了,“贫道、贫道确实亲眼看到沈娘子往神龛下放了些什么,她瞧见我过来立刻便走了,很慌张的样子……” “你血口喷人!”沈蕴初怒道,“陛下,臣妾没有……” 叶薇按住她的手,面不改色,“沈容华别急,我还有话没问完。” 她这么说了,沈蕴初只好按捺住情绪,死死地瞪着穆道长。 叶薇眼神锐利如刀,声音里也仿佛带了千钧压力,沉沉地压到穆道长身上,“我再问一次,您确实看到沈容华往神龛下放东西了?” “确实。” “您再好好想想,没记错?” 穆道长被她逼得烦躁,顾不得多想便道:“没有记错。贫道看到沈容华往神龛下放了东西,就是那信封!” 叶薇哦了一声,露出个奇怪的笑容,“原来如此。”话锋一转,语气变作严厉的斥责,“既然你看到她往神龛下放东西了,当时为何不阻止?小三清殿是供奉三清祖师的地方,神龛里放着神灵塑像和祖宗灵牌,那下面也是可以随便塞东西的么?你看到了却不阻止,这个道长是怎么当的!” 穆道长张口结舌,瞬间面如死灰,“贫道……贫道……” “枉你还跟在天一道长身边侍奉,我看你根本就是滥竽充数!若真任由你这等废物留在道君座下,恐怕才会真的触怒神灵、招致诅咒!” 她说完便面朝皇帝长拜道:“陛下,若此人所言属实,便犯了对神灵不敬的大罪。请陛下按规矩将其处以杖毙之刑,以息道君之怒。” 道士在宫里虽然风光,但若犯了错受到的责罚却十分严厉,年前有名道士因为在三清殿外喝酒被活活打死。 穆道长也想到了那惨痛的前车之鉴,吓得双腿一软,烂泥似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陛下恕罪……贫道、贫道不是……” 皇帝面无表情,“叶承徽说得有理,若你看到有人往神龛下放东西都不阻止,确实不配继续服侍道君。” 穆道长冷汗顺着滑落,眼看陛下就要开口降罪,再不敢拖延,“陛下,贫道、贫道适才说的话不是真的!其实……其实贫道只是看到沈容华在神龛附近徘徊,并没有真的看到她往下面放东西。当时贫道觉得奇怪,但没多想,哪知后来会在那里发现……” 叶薇冷笑,“我说什么来着?叫你想好了再答,别再出尔反尔,看来你并没有听进去啊。” 穆道长发着抖,叶薇厌憎地眄他一眼,“陛下,这道士反复无常,说的话不足取信。若听他一言便定了沈容华的罪,实在草率。” 沈蕴初听到后半段便已猜出叶薇的意图,此刻见穆道长果然落入了她的圈套,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激动。 如今能证明她和诅咒一事有关的唯有这道士,只要他被陛下认定成不足信任的小人,她便有救了! 第48节 皇帝垂眸沉思,刚想开口却听到内殿传来喧哗。珠帘被挑开,宣妃脸色煞白如纸,扶着宫娥的手跌跌撞撞过来,大眼乌黑得有点吓人。 “娘娘、娘娘您当心……小心摔着!” 她站住脚步,看着皇帝哽咽道:“臣妾在里面隐约听到了一点,是、是和沈氏有关是吗?是她设计诅咒臣妾的孩子,让陛下和他父子分离!” 襄愉夫人神情关切,“姚妹妹你别急,事情还没弄明白呢。这穆道长的话有待商榷,沈容华兴许是冤枉的……” 沈蕴初依附与她谁都知道,若沈氏被定罪,她损了一臂不说,还可能被诬陷为幕后主使,所以她和叶薇一样希望证明沈蕴初的清白。 “冤枉?”宣妃挣开宫娥的手,走到沈蕴初面前,“为什么那道士旁人不指,偏偏指她?诬陷她他又有什么好处?我不管,谁害死了我的孩子谁就要给他偿命,别想逃。” 她摇摇欲坠地站着,说完这句话忽然两眼一闭,眼看就要朝后倒去。皇帝眼明手快,立刻接住了她。她躺在他臂弯,慢慢睁开眼。 瘦削的手指攥紧他衣襟,她眼中不再是方才不顾一切的疯狂,而是惹人怜惜的脆弱和痛苦,“陛下,帮我们的孩子报仇……臣妾求您了……” 皇帝身子轻颤。 穆道长适时上前,用力磕头,“陛下,贫道刚刚没说明白。贫道确实看见沈容华到过神龛附近,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去过那里!陛下,只有她有机会把信封放进去!贫道这么认为,所以才会那么说啊!” 叶薇右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肌肤里。眼看都要脱身了,却被突然跑出来的宣妃给翻了盘,叫她如何不恨! 沈蕴初也看出了皇帝动容,顿时满心绝望。瞧这架势,哪怕只是为了替宣妃出气,皇帝也会先处置了她,事后若再查出她是无辜,就追赠个名号、抚恤一番罢了。 可她那时候,早已是九泉之下一缕亡魂! 她并不怕死,只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她入宫最大的目的都没有达到,怎么甘心现在就死! 叶薇脑袋转得飞快,不断思考对策,眼看皇帝已经扶着宣妃到胡床上坐下,她终于想出个说法,“陛下,宣妃娘娘真的是因为诅咒而小产的吗?” 大家都看着她。 “臣妾从前读班婕妤传记,记得她也曾牵扯进巫蛊之事。面对皇帝的质问,班姬从容不迫,她说她知道人的寿命和贫富都是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改变。修正尚且未能得福,为邪还有什么希望?若是鬼神有知,自不会听信没信念的祈祷;万一神明无知,诅咒有何益?所以她非但不敢做诅咒之事,也不屑做。”叶薇道,“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道君慈悲,肯降下福泽已是不易,岂会听从凡人的指使,莫名将灾难将在谁身上?” 她这话说得真诚,双眼更是无比认真地看着皇帝,让他心如同被捏了一把,说不出的滋味。 “叶承徽的意思是,这诅咒没用了?”江美人道,“臣妾在家中的事情亲耳听人说过这种方法,怎会没用?” “是么?莫不是江美人亲自实验过?不然怎么能这么确定。” “你……” “不管有用没用,施此诅咒之法的人有心想致宣妃娘娘和皇裔于死地,这是跑不掉的。”璟淑媛道。 “一码归一码。”叶薇道,“谁有心想害皇裔,和皇裔最终到底是被什么所害,两件事都要弄清楚,不能混为一谈。” 宣妃软软倚在皇帝身上,冷冷道:“叶承徽是铁了心要帮沈容华脱罪了?她的事情她自己都没说几句话,全听你一个人在这儿讲了。” “臣妾是就事论事,若得罪了娘娘,请您恕罪。” 韵贵姬忽然道:“若想知道这诅咒的法子是否真的有用,这宫里恐怕只有一个人能说了算了。” 她没点明,但大家都明白。 天一道长。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们的想法,外面远远传来通传之声,“天一道长到——” 襄愉夫人惊讶道:“天一道长?他怎么来了?” “许是听说这里出了巫蛊之事,所以来看看吧……”韵贵姬道,“这样也好,有天一道长在,咱们也不用再争了。” 大家都朝门边看去,叶薇也慢慢抬眼,想见见这如雷贯耳的天一道长是什么样子。 毕竟,谢怀如今可跟随在他身边。 轿辇在庭园中落下,当初监督着她们祈福的道长邹远亲自掀开帷幕,有颀长的身影缓慢而出。 毓秀殿外的台阶比别处都高,她们在殿内能看到他脚步沉稳地踩上每一级台阶,从容的样子不似即将面见君王,更像在闲庭信步。 今夜有月,银光如水泻下,而他笼罩在银光里的身子就这么一点点出现在众人眼前。 先是束在香叶冠中的乌黑长发,然后是宽阔挺拔的肩背,再往下,是他身上庄重而仙气飘飘的鹤氅,随着行走的动作,上面的仙鹤振翅而飞,仿佛随时便要冲上云霄。 他终于踩上最后一级,长长的袍摆垂在金砖地上,而他眸如黑玉、眉目端严,当真是德高望重的仙人模样。 叶薇如遭雷击,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那个蛊惑得太上皇退位、以一己之身搅乱整个朝堂、连皇帝和她父亲都忌惮不已的天一道长……怎么可能是他! 怎么可能! 皇帝走到大殿中央,客客气气道:“不知道长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谢怀看了看皇帝,没有答话。视线往旁边一转,落到了殿内跪着的几个人身上。 叶薇似有所悟,呆呆地朝他看去。目光交织,他面无表情,黑眸里一丝情绪也无。 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 第32章 了结 “道长?” 第49节 谢怀抖了下拂尘,平静道:“今夜太后来建章宫与上皇共进晚膳,恰好听到毓秀殿出了事情。太后挂念宣妃娘娘,所以让贫道来看看,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大家适才都被他的风姿气度所摄,此刻听见答话才清醒过来。还有人神情震惊,不敢相信被太上皇视若心腹、几近言听计从的天一道长居然这般年轻…… 韵贵姬道:“道长来得正好,确有件事需要您帮忙。” 谢怀淡淡看她。 “穆道长在小三清殿发现了帖符咒,据说是有诅咒人的功效,我们都拿不准,想请您看看是否真的有用。” 宫人把符咒交到谢怀手中,他拿起看了看,“这是……诅咒谁的?” “是本宫。”宣妃冷冷道,“上面写的是本宫的生辰八字,天一道长难道算不出来?” 谢怀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挑衅,“贫道怎会知道娘娘的八字。” “那,这符咒到底管不管用?”襄愉夫人问道。 即使还沉浸在震惊中,叶薇的心还是随着这句话揪紧。 如果他说管用……不,甚至不需要他说出来,只要他点点头,或者随便做点表示,她们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蕴初会被处死,而她根本救不了她! 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沈蕴初,却见她跪在地上,没有和大家一样看着谢怀,反而死死瞪着身下朱红的地衣。 谢怀修长的手指捏着黄表纸,随意地一翻,云淡风轻道:“无稽之谈。” 什么? 沈蕴初怔怔抬头,终于看向了谢怀。 “道长您的意思是,这符咒无用了?”韵贵姬试探道。 “道君慈悲,只会降福泽给行善者、降灾祸给积恶者,岂会受宵小驱使而加害无辜?这符咒在贫道眼中,和废纸没什么区别。” 宣妃捏紧拳头,“道长……您确定?” 谢怀没理她,转而看向皇帝,“原来所谓的巫蛊之事便是这个。陛下大可放心,这种东西损不到您和诸位娘娘的福泽,无需在意。” 皇帝和谢怀对视一瞬,慢慢道:“朕知道了。”握握宣妃的手,“天一道长都说孩子不是因为符咒掉的,你就别再疑神疑鬼了。” 宣妃气得香肩颤抖,用力地看了眼谢怀,唇边溢出冷笑,“陛下,就算这符咒没用,有人想用这东西害臣妾却是不容置疑。请您治沈氏居心不良之罪,告慰咱们孩儿的亡灵。” “姚妹妹……”襄愉夫人为难道,“事情都还没查清楚。且不说现在还不知道这符咒是不是沈容华写的,就算是她写的,最后也没给你造成什么伤害。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臣妾本就比不上秦姐姐宽宏大度,便咄咄逼人了又如何?”宣妃道,“陛下,咱们的孩子,它来到臣妾的肚子里才六个月,甚至没机会见我们一眼都匆匆去了。臣妾心里好痛,万箭穿心也不过就是这滋味。臣妾不希望任何可能的凶手逍遥法外,不然午夜梦回,都无法面对魂魄来归的孩儿……”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顺着滑下,芙蓉泣露般楚楚动人。 江美人附和道:“是啊,沈氏既然敢诅咒娘娘,焉知她没有使别的法子来加害皇裔?还是先处置了为好,不然回头出了更大的乱子就后悔莫及了。” “原来这宫里的赏罚奖惩都靠江美人的揣测来定夺?”沈蕴初冷冷一笑,声音拔高,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臣妾幼承庭训,为人从来磊落正直。此事我问心无愧,陛下相信自然最好,若您不信,臣妾也无可奈何。但臣妾还是要最后说一句,我没有害过宣妃娘娘的孩子。从来没有。” 她说话的时候昂首挺胸、神情坚定,与之前慌张愤怒的样子判若两人。叶薇有种错觉,就好像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瞬间得到了力量,有勇气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结果。 这样的态度无疑是充满说服力的,皇帝看着沈蕴初,眉头微微蹙起,久久没有说话。 局面陷入僵持。 谢怀瞧着那一脸无畏的姑娘,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曾经那个张狂无忌的少女。双足踩着树枝站在茂密枝叶间,大大的眼睛比星辰更耀眼,她握着梨子,笑嘻嘻地冲他道:“我就无法无天怎么了?反正祖母看不到,你总不会去告状吧?” “陛下。”他忽然开口,“其实贫道今夜前来,还有个请求。” 皇帝诧异,“何事?” “最近宫中祸事频发,恐影响到上皇的修仙大业。所以贫道想问陛下借个人,锁在清思阁中抄录经文,积攒福德。”他道,“为显诚意,此事需由陛□边有一定身份的人来做,希望您能准允。” 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帝还有什么不懂,顺水推舟道:“那正好,便由沈容华去做吧。”见宣妃有话想说,遂道,“沈容华抄录经文也是在为咱们的孩子积德,你若还不满意,朕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态度柔中带刚,隐有压力。宣妃知道自己今夜已数次挑战到他底线,若非念在她刚刚失子,他绝不会这般顺着她。 咬了咬唇,她咽下满心的不甘,“臣妾……满意。” 叶薇提起的心终于放下,这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还好,还好蕴初最后没事。 如今这样相当于变相禁足,但比起贬黜甚至赐死,已经好太多。 “还有一桩,这差事需要至少半年足不出户,希望沈娘子不要觉得辛苦。” 沈蕴初看着面无表情的谢怀,眼中慢慢有泪光浮现,“不、不会,能在道君座下抄经修行,弟子只有庆幸和感激……” 她缓缓下拜,也不知是朝着皇帝还是谢怀,姿势虔诚得如同信徒见到心中的真神。 “弟子感念道君大恩,永志不忘……” . 原以为会是场惊天大祸,谁知最后居然这般平和地解决了,大家都有点恍惚。 襄愉夫人离开毓秀殿前认真地和宣妃表示,若她还心存疑惑,沈容华闭门抄经这段时间也可以继续彻查此事,她会全力帮忙。 当着陛下的面,宣妃哪怕心里再恨,也只能回以一笑,口道多谢。 韵贵姬、叶薇和江美人同住凌安宫,自然一起回去。 轿辇之上,韵贵姬笑道:“没想到叶承徽的道法修为这么高,你之前说的那番话,和后来天一道长的话简直是如出一辙。道君慈悲,倒是我白修了这么多年,连这个都没想明白。” 第50节 叶薇道:“什么修为不修为的,娘娘简直羞煞臣妾了。不过是从前随家人出入道观,听人讲过一些,在您和……天一道长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了。” “不曾认真学过?那便是天生有悟性了。这样好的资质,若出家当个女冠,一心一意侍奉道君,将来没准能有大成就。” 江美人笑道:“娘娘真是虔诚。可臣妾看阿薇这样的姿色容貌,若出家了岂不是辜负?” “再好的皮囊也只是过眼云烟,不值得记挂。”韵贵姬淡淡道,“富贵荣华也是一样,百年后都是一场空。当年若不是被选入宫,我恐怕早已拜在道君座下。” 江宛清讨个没趣,讪讪地缩回身子。这韵贵姬真是想成仙想疯了!当女冠?这宫里恐怕就她一个人这么想过吧! “出家当个女冠么?”叶薇声音有点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很久以前,我也这么想过。” 韵贵姬和江美人看过去,却见叶薇靠在轿辇上,仰头看着夜空。清幽幽的月光洒在脸上,给她蒙上了层轻柔的面纱。 没有理会她们的诧异,她自顾自闭上眼睛,任由思绪被拉扯进久远的往事。 记忆里,是十五岁那年的春日,她坐在青云观后山的亭子里,一本正经道:“谢道长,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谢怀正在做一管新的竹笛,闻言头都没抬下,“什么?” “你们青云观招女弟子么?” 刻刀一滑,差点割破他手指,“啊?” “我最近认真思考过,这可能是我后半辈子最好的出路了。我来投奔你,你看在咱们这么铁的交情上,赏我口饭吃,好不好?”见谢怀神情古怪,她只当他不乐意,忍痛道,“还有,你之前不是想让我叫你师父么?只要你收了我,立刻就成我师父了,多威风!”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来青云观投奔我,你想当女冠?” “对啊!” “为什么?” 她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还不是安傅母和祖母,我觉得她们是打算合伙逼死我。你都不知道我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天天学这学那,烦得要死。虽然我天资聪颖,学更多也毫无压力,可我就是讨厌啊!思来想去,好像也就每次来青云观的时候过得最轻松了,如果以后一辈子都能这么过,似乎也不错。”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里添了异样的情绪,“一辈子……你打算一辈子陪着三清祖师过了?” “不会啊,我打算一辈子陪着师父您过了!”她笑得狗腿,“您收了徒儿我,回头云游天下的时候再算我一个,带我这井底之蛙去开开眼界,好不好?” 风吹疏竹,簌簌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落雨。她期待地看着面前的青袍男子,眼里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他的心。 手指攥紧做了一半的笛子,他微微一笑,揉了揉她头发,“你想云游天下并不用出家,我……我可以带你去。去哪里都行。” 他说这话时,右手就放在她头上,眼中是极少流露的温和与纵容。她有一瞬的呆怔,然而下一刻就被狂喜所淹没。 “师父你真是太好了!” 世事无常,曾想云游天下的少女死了又活了,被困在深宫中筹谋着如何把仇人送上绝路;而恣意潇洒、随性自由的道长离开了青山绿水,一步步走上了帝国的权力之巅。 他不知道她就是她,而她,也快认不出他来了。 真真是面目全非。 第33章 雪中 正月十五那天,煜都又下了场雪。 叶薇趴在窗边托腮出神,悯枝端了盏银杏露过来,“往年上元节都晴空万里的,今年竟下雪了。若下得太大,晚上宫外的花灯会恐怕办不成了。” 她把瓷盏放到叶薇手里,温热的触觉让她指尖不再那么冰凉,“只听过六月飞霜是有冤狱,现在看来,上元节飞雪也不大吉利。真是扫兴。” 她声音冷淡,悯枝知道她最近因沈容华之事恼怒不已,有心安慰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叶薇先自嘲地笑了,“不过就算办不成也不关咱们的事。一年到头都被拘在这宫里,有什么热闹也凑不上。” “小姐……” 她闭了闭眼睛,溢出丝苦笑,“罢了,这屋里憋得很,拿我的斗篷来。我要出去走走。” “可是外面在下雪……” 叶薇穿上狐皮斗篷,不耐烦道:“下雪而已,又不是下冰雹,你还怕我被砸死了?行了,你们都不用跟着,我自己出去走走,午膳前一定回来。” 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风格,所以哪怕悯枝再不赞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了凌安宫。 . 凌安宫西侧不远便是太液池,皇宫中风景最美的地方,叶薇拐过三个弯眼前便豁然开朗。触目所见一片银装素裹,湖泊古木、宫阙楼台都披上了层莹白,分不出谁是谁了。 她撑了把四十八骨的青绸伞,脚上是鹿皮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一步一步朝冻结的太液池走去,却在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忽然停下。 四周好静,静到连雪花落上伞面的声音她都能听见。这样寂静的天与地,正好方便了她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呢?大概因为那天晚上,她便是在这里遇见谢怀的吧。 悯枝她们只知道她因为蕴初而忧心,却不知让她烦躁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建章宫内那位天一道长。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以谢道长的脾性和傲骨,怎么会变成那传说中蛊惑君王、祸乱朝纲的妖道! 早在最初得知天一道长的事迹后,她便不齿那人的行为,觉得他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老骗子而已。只是那些事与她无关,她也就懒得理睬,随他如何折腾。哪怕后来得知谢怀有可能追随于他,她也单单觉得他找了个不太好的师父,并没有更大的抵触。 可如今,上天生生劈下道惊雷,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谢道长不是追随了老骗子,他就是老骗子本人,她所不喜的那些事也全都是他做的。 如此巨大的震撼,让人一时怎么消化得了! 右手攥紧伞柄,上面浮凸的花纹咯在掌心,感觉十分清晰。叶薇将另一只手伸出伞下,去接落下的雪花。小小的六角形,触到掌心的热度慢慢融化,变作几滴晶莹的雪水。 她感受着那里的冰凉,十分认真地在心里询问自己,难道真的是世道易变,五年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第51节 他还是她熟悉的谢飞卿吗? 她沉思的时候就站在一株古木下方,光秃秃的枝桠堆满了积雪,此刻终于承受不住落下一团,端端砸上伞面。她后退两步,蹙眉抬头,却惊讶地看到斜后方的二层阁楼上,有男人长身玉立,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鬓如刀裁、眉目英挺,玄黑大氅在满目洁白中尤其显眼。修长的右手握着只酒杯,仿佛片刻前还在对雪独酌、吟诵佳句。 . 叶薇被带到楼上时,皇帝已经回到桌前坐下,亲自倒了杯酒推给她,“暖暖身子。” 叶薇接过,放到鼻下嗅了嗅便道:“下汀五合酒,这应该是放了二十年以上的。如此陈年佳酿,若不是陛下这里,别处怕都难喝到。臣妾先谢过了。”言罢,一饮而尽。 皇帝有点惊讶,“你倒是识货。” 她懂酒他是知道的,却不料她居然这般懂,光是闻闻就能说出名字和年份。 叶薇淡淡一笑。不过是五合酒而已,她都不知道酿过多少回了,比起配方绝密的淄乡绿酒,品出这个实在算不得什么。 现在这心乱如麻的状态,恐怕只有品酒吹笛这种从前做惯的事情能让她找回点清醒。 她难得沉默,皇帝也没有急于打破,而是看着那贞静的侧颜,回忆起方才凭栏独立看到的那幕。 女子一身洁白,撑着伞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如莲生雪谷。他站得高,在她还隔得很远的时候便看见了她的身影,和周遭如出一辙的纯白,稍不注意便会将他们视作一体。 她越来越近,而他分明没有认出那究竟是谁,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脑中有个奇怪的声音,让他等着,让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就好像前方有什么惊喜在等着他。 古木参天,被积雪装点得剔透晶莹,而她在树下立了许久,终于抬头。青绸伞随着动作慢慢倾斜,堆积的雪花簌簌落下,姑娘姣好的面庞也一点点落入他眼中。 比积雪还要莹白的的肌肤,红润丰盈的双唇微微启开,她神情里有着迷茫和困惑,却在看到他那瞬微眯双眼,然后轻轻地挑了下眉。 那动作,恁的英气。 皇帝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弄不明白叶薇。她总是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当他想要循着这点熟悉去寻觅根源时,却每每陷入无法继续前行的死局。 就好像她明明生着张素净清雅的脸,举止神态却时常显出桀骜率性。这样矛盾的一个人,正如冬日开在皑皑白雪上的玉蕊檀心梅,四周都是白的,独她一人冷艳妖娆。 无人能及的美丽。 太久没人说话,叶薇觉得气氛不太对,只好打起精神找话题,“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兴致?这样的雪天在外面喝酒,是打算学那些风流雅逸的江南士子么?” 皇帝捏着酒杯,“下朝之后无事可做,就出来走走,谁知半路居然下雪了,索性留在这儿喝酒。”看向叶薇,“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你的宫人呢?这种天气里都不知道随身伺候,朕看他们也可以发回尚宫局重新受训了。” “陛下别怪他们了,是臣妾想独自走走,不让人跟的。”叶薇道,“臣妾的威严虽然比不上您,在自己的地盘却还是无人敢违逆的,他们只好任由我跑出来了。”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他敏锐地发觉她话里的问题,“大雪天跑出来散心,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叶薇沉默一瞬,“没有,臣妾就是看这雪下得好看,不想带着一大拨人破坏了天地悠然、万籁俱静的意趣。” 他看着她。 叶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对了,宣妃娘娘身子可好?臣妾这几日都不曾见过她,心中很是挂念。” “还好。”他没什么表情,“小产伤身,她恐怕得将养一阵,等好全了自然就可以见了。” 说话间,外面的大雪跟扯絮似的越下越大,他们同时转头看去,碎琼乱玉映入眼中,叶薇盯着太液池边一座小亭子许久,忽然道:“真像座冰雕。” “恩?” 她依旧看着那里,“臣妾从前在书上看过,煜都以北的康城还有朔方,那里的冬天要比这儿寒冷三倍。当地的人会用冰块来雕刻塑像,各种各样的模子,看起来比玉雕的还要漂亮有趣。” “冰雕啊……”皇帝微笑,“你看的书倒是杂,什么样的都有。” 叶薇心头一堵。只因她忽然想起,那本记载了冰雕的书籍正是从青云观的书房里找到的。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陛下,那位天一道长……” 皇帝眉头微蹙,“怎么?” “臣妾一直以为他岁数很大了,没想到居然这般年轻。”她尽量自然道,“上皇信任有加的世外高人,不应该是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么?” 皇帝哂笑。 何止她这么以为,就连他当年初初听说父皇得了个能耐过人的道长时,也以为对方是个老头子。由此可见人的能耐和岁数没太大关系,天一道长那时候不过二十有三,却能把太上皇蛊惑得连皇位都不要了,不能不说一声佩服。 “恩,世外高人大多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不过天一道长除了头发不是白的,别的方面也差不多了。”皇帝道,“你难道不觉得他看起来有种下一刻便会得道飞升的感觉么?” 确实。谢怀的风姿气度,都不用多做些什么,随便立在那里就能唬倒一大批人。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了点调侃。但许是叶薇已经知道他多半不喜天一道长,所以清楚地分辨出他语气里多余的情绪。 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她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上一世时安傅母曾说过,她这人看着跳脱不羁,内里却寡情淡漠。这世上能令她在乎的人不多,蕴初是一个,谢道长是另一个。如今这两个人连同她自己却在这宫里重逢,还都身陷困局、不得解脱,真不知是不是该叹一声孽缘。 “爱妃?”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疑惑,叶薇茫然地看过去,却发现他正蹙眉盯着自己。 “怎么……”她话还没说完,意识便一点点涣散,眼前的景物也模糊成一片。 坠入无尽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跌入了他的臂弯,而他英俊的脸就在她上方,黑眸中闪烁的情绪是…… 慌张? 第34章 风寒 第52节 大雪一直不间断地下着,到了中午还没有停歇的架势。永乾殿的宫人们冒着风雪进进出出,心头那一星半点的怨言在看到皇帝的脸色时都消散无踪,埋头专注手里的事情,生怕做错什么被迁怒。 贾康是高安世较为看中的一个宦官,此刻得了吩咐守在一侧,脸上虽然镇定,余光却不自觉朝皇帝瞥去。 脑海里不断闪过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当时他正在大殿内亲自往博山炉里加香丸,遥遥听到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好像是陛下回来了。 永乾殿的大门轰然打开,他应声望去,只见皇帝一身墨色大氅,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叶承徽,却是狐裘如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啦啦地从他们身后涌入,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抱紧怀中的女子。 那场景,若不是叶承徽的面色太让人担心,贾康真想赞一句郎才女貌、天生璧人。 皇帝一进来便目标明确地朝东殿走去,高安世紧随其后,只抽空叮嘱了他一句,“到门口盯着,御医来了立刻领进来,别耽搁!” 如今,御医也来了好一会儿了,该看完了吧? 仿佛为了呼应他所想,帷幕被掀起,赵御医恭恭敬敬地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放心,叶承徽只是感染了风寒,服几帖药就好。” 御医瞧病这段时间,皇帝一直坐在正殿内闭目养神,闻言表情未变,心里却是一松。 高安世道:“既然如此,大人快些开方子吧。贾康,随赵御医去抓药。” 他们走了,高安世看向皇帝,“叶娘子无大碍,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这话让皇帝听得不太舒服,“朕本来也没多不放心。” 没有不放心?那为何亲自守在殿外等御医出来?要知道半年前叶承徽被打得性命垂危的时候,他除了召了太医去救治,可半句多余的都没问过。 高安世也有点闹不明白皇帝这是怎么了,只得附和道:“是,您没有不放心。那现在御医也看过了,您要不要进去瞧瞧叶承徽?” 皇帝坐在那里没动,高安世想了想又道:“不去看也好。风寒毕竟会传染,过了病气给您就不……” “好”字还没说完,就看到皇帝忽然起身,提步朝殿内走去。 高安世沉默片刻,觉得这御前的差真是越来越难当,陛下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 永乾殿东殿是皇帝独寝的地方,一应陈设布置都按他的喜好。此刻叶薇就睡在石青色的被褥里,长发散在瓷枕上,原本嫣红的双唇也有点发白,看得他心微悸。 在床边坐下,他慢慢抬手,高安世以为他要摸叶承徽的头,谁知他竟是替她掖了掖被子。 再看皇帝的神情,眼睛专注地看着叶承徽,眉心蹙起一点,好像陷入了深思。 他猜得没错,皇帝确实在思考。 太液池边那一幕至今记挂在他心头。她在他面前软软倒下,似从半空坠落的蝴蝶。而他看着臂弯里人事不省的女子,心头居然闪过某种类似慌乱的情绪。 他已经很久没有慌乱过了。 从登基那年起,或者更早,从他被刺客追杀、孤身一人闯出尸山血海之后,他就不曾慌乱过。 有些事情藏在心里太久,他习惯了隐忍和等待,几乎快忘了自己还会有这般直接的情绪。 因为一个女人的安危,而心神不宁。 这久违的滋味太过陌生,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竟瞻前顾后到了刚才的地步。 “恩……” 叶薇发出了含糊的声音,他抛开纷乱的思绪,握了握她手,“你醒了?” 叶薇还没醒,但也差不多了。她正在做一个梦,梦里她躺在惠州家中的藤椅上里午睡,有人在旁边推她。 “宋楚惜,你快给我醒过来!” 她于是睁开眼,看到了蕴初脸上无比灿烂的笑容,“我让人去城东买了杏仁酥,一起吃吧!” “蕴初……” 睡梦中的女子忽然唤了声,语气哀切,让皇帝眉头诧异挑起,“什么?” 乌黑纤长的睫毛轻颤,她睁眼,对上了刺着五爪金龙的重重幔帐。这里是金雕玉砌的永乾殿,而她身边坐着的,是统治天下的君王。 她早已离开了那片熟悉的山水,就连蕴初也被关进了无极阁。 虽然很短暂,但皇帝清楚地捕捉到女子在看清眼前人是他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失望。 于是他明白,她原本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另有其人。 她突然晕倒,他亲自将她从太液池边抱到永乾殿,再请来御医问诊,全程一直在旁边等待。甚至在御医离去之后,他还来到床边等她醒来。 除了最初迎娶宋楚怡那段时间,哪怕对宣妃他都不曾这么耐心体贴。 可她睁开眼想看到的人却不是他? “陛下……”叶薇按了按太阳穴,困惑地问道,“臣妾刚才怎么了?” 他面无表情,“你感染了风寒,刚才在太液池边晕倒了。” “风寒?”叶薇睁大眼,“那臣妾岂不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他站起来,“以后有病早点延医问诊,别跟这回似的,闹得大家一团乱。” 这是教训了。叶薇刚想应承,他却根本不给她答话的机会,转身便出了寝殿。 . 当天到了傍晚,雪终于小了点。往年这时候皇帝都该换衣服准备登上承天门与民同乐,今年却还留在那里没动。高安世催了一次,见他没有动身的意思,便不敢多说。 第53节 “咳……” “陛下。”高安世如闻天籁,期待地看向皇帝,“您打算去承天门了?”再不去民间的灯会都要开始了! 今年皇后被禁足,缺了一个已经很不妥,要是连他都不去,真不知外面会怎么想! “慌什么。”皇帝淡淡道,“离定好的时辰还有一会儿,不着急。” “陛下,大臣们都等在外面了……” 皇帝懒得听他絮叨,“朕问你,叶承徽醒来前唤了个名字,你有没有听清是什么?” 高安世瞠目,“名字?” 皇帝食指在白底蓝釉的瓷盏边缘摩挲,“朕刚才反复回忆了下,她叫的应该是‘蕴初’吧?沈容华的闺名。” 高安世这么一想觉得也是,缓慢地点了下头,“好像是这样。不过,您想这个做什么?” 皇帝溢出丝笑,“都病得乱七八糟了,醒过来第一个叫的竟是个女人的名字,她也真有意思。” 高安世扯唇干笑两声,实在没品出这件事哪里有意思了。 “朕问你,叶承徽和沈容华的关系当真那么好?” 高安世谨慎道:“后宫的娘娘、娘子们那些弯弯绕绕陛下也能猜到,看起来亲厚的并不一定真的亲厚,不过叶承徽和沈容华确实有几分亲如姐妹的意思。不说别的,单看宣妃娘娘出事那天晚上,叶承徽那般尽力地为沈容华争辩,就知道她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皇帝喃喃自语,“所以,她今天心情不好也是因为沈容华了……” 高安世完全跟不上皇帝的思路,倒是旁边的贾康似有所悟,视线瞥向东殿的方向,脸上浮现出某种跃跃欲试的神情。 “行了。”皇帝终于站起来,语气轻松,“也该去承天门上点灯了,让左相大人久等了多不好。” 高安世长舒口气,再顾不得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连忙吩咐宫人摆驾。 . 叶薇觉得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一定发生了点什么,才会让皇帝对她的态度那么恶劣。有心想找个人问问,可惜她是独自出来,永乾殿内没有一个合适提问的对象,只能一边喝药一边暗自苦恼。 小半碗药喝下去之后,她觉出点异样。那个跟在高安世身后的官宦,怎么老是有意无意地看她? 那感觉,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似的。 她不动声色,“有点苦,你再去拿点甘草蜜饯来。” 宫人领命去了,叶薇笑着看向贾康,“盘子太远了,劳烦中贵人把那里的蜜枣递给我一下。” 贾康应了声,弯着腰端起金盘,恭恭敬敬呈到叶薇面前。纤指拈起一颗放到嘴里,她道:“多谢中贵人。” “举手之劳,娘子何必和臣这么客气?”贾康笑,“只要娘子需要,再大的事情臣也乐意为您效劳。” 叶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既然如此,我还真有个疑问想请中贵人解惑。” “娘子请说。” “适才我醒来,觉得陛下神情好像不太对,不知是不是我病中失态,冲撞了圣驾?如果是,还望中贵人告知,我也好去给陛下赔罪。” 她和贾康到底不熟,所以话也说得冠冕堂皇,即使被人听去了也摘不出她半分错来。 贾康见她这般谨慎也很满意,打量其余服侍的人都守在门口,料想听不到他们的话,便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事儿吧,臣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您呐。确实有点棘手。” 他说得严重,叶薇忍不住蹙眉,“怎么了?” “您醒来前是不是叫了谁的名字?陛下听到了脸色不大好,约莫……约莫是误会了……” 叶薇愕然,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她叫了谁的名字?皇帝又误会了什么? 贾康见叶承徽神色凝重,隐下了后半段“不过陛下此刻已经想明白了”的话,低着头退了出去。 他想在后宫给自己找个靠山有段日子了。但身份高的如皇后、襄愉夫人还有宣妃他都不敢轻易投靠,害怕被发现后让陛下误会他图谋不轨。况且这些人本来就权势极大,他现在去依附也得不了太大的重视。 既然如此,就在陛下的新宠里寻一个。帮着她往上爬,将来她登上高位,自然会感念他的襄助。 陛下今日的反应他自己和高大人都没醒悟过来,他却瞧了个明白。 看那样子,分明是对这位叶娘子不太一般了! 既然如此,他也趁机卖个好,将来她得了势,没准他也能混个大掌事当当! 至于为何隐下后半部分不说,自然是为了让她觉得事态严重,他的通风报讯才显得更有价值。 第35章 误会 皇帝回到永乾殿已经是亥时三刻。风雪漫天,高安世为他撑着伞,而他迈进寝殿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叶承徽如何了?” 贾康回道:“叶娘子服了药,半个时辰前刚睡下。” 皇帝解下斗篷,沉吟片刻,“朕去看看。” 叶薇和下午见到时没什么变化,依然是紧闭双眸、安静沉睡。他凝神打量了会儿,觉得她颊边好像多了丝血色,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妙蕊在一个时辰前便被传过来伺候,此刻笑着凑上前,“陛下,可要叫娘子起来?” 她的想法很正常。这宫里还没有妃嫔在床上睡着、陛下在旁边看着的先例,哪怕叶薇再不舒服,也得起来陪着说话。 第54节 谁知皇帝一听她开口就蹙了蹙眉头。 “小声点。”他道,“你们都出去。这里有朕看着,不用你们伺候。” 妙蕊一愣,下意识去看高安世,奈何对方眼观鼻鼻观心,她得不到半点暗示。 “诺……”迟迟疑疑地应了声,她慢慢往后退去,高安世紧跟着也带人出来。 “高大人,这、这是什么情况?”妙蕊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这世道的变化了。本来小姐生病了没有送回披香殿,而是被带到永乾殿将养就够古怪了,陛下现在还…… 高安世抬眼望天,“你别问我。我也不清楚。” . 皇帝在榻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衾被下的姑娘。她睡着的样子真是安静,尤其是现在还在病中,有种惹人怜惜的脆弱。可他知道,只要那双眼睛睁开,立刻会将这静美的错觉打破。 她本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想到下午的事情,心情还有些复杂。发怒的当下没思考太多,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太过奇怪。他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就算在梦中唤了谁的名字,这又是什么大事么? 还有她醒来的时候,不过一个眼神而已,何必在意。 手慢慢落到她颊边,他抿了抿唇。 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反倒是自己之后的冷淡,搞不好已经让她多想。 确实来得莫名其妙。 手忽然被攥住,他讶然看去,本该熟睡的女子居然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太通透,他一瞬间竟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 “你……没睡着?” 叶薇攥着他手,慢慢坐起来,“陛下一定没有偷看过人睡觉,所以看不出来什么时候是真睡、什么时候是装睡。” 皇帝无语。 他确实没怎么看过别人睡觉,可她刚刚呼吸均匀、眼皮颤都没颤一下,分明是熟睡的状态,怎么竟是装的? 忽然想起她被软禁那次,来杀她的宦官也是这么被她骗住,信心满满地闯进来,然后便被埋伏在暗处的人抓了个正着……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朕倒忘了你还有这个本事了。大意,着实大意。”反手攥住她纤指,“不过你做什么装睡?” “臣妾本来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您来了。有心起来,可那药劲头太大,上下眼皮跟粘起来似的,要睁开着实不易。臣妾想着妙蕊一定会叫我,所以就安心等着,谁知您却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我没办法,只好自己挣扎着醒过来……” 他敲了下她额头,“话里话外全是埋怨,看来朕是不该来看你。” 她勉强笑笑,垂下了眼眸。 他微愣,“怎么了?” “没什么。”她道,“臣妾就是觉得陛下白日教训得对。臣妾不该仗着年轻就不顾忌身子,那样也不会在您面前晕倒,给您添这么多麻烦。” 他的猜测果然应验,她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而心情低落,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他轻咳一声,头回为这种小事给妃嫔解释,“下午的时候,朕不是教训你。朕只是……只是……” “臣妾知道。”她打断他的话。 “你知道?”他诧异挑眉。 她垂着头,“恩。您是因为听到臣妾的梦话,所以不高兴了。” 她还真的知道…… 皇帝尴尬之余,还有点不快涌上。她会知道他对那句梦话的误会只能是底下人传了话,永乾殿的规矩几时变得这么差了,倒是要好好整治一番! “其实臣妾也是猜的。下午臣妾醒来前,正好梦到从前和沈容华的事情,恍惚间好像叫了她的名字……”她咬唇,“沈容华犯了事,陛下不喜欢听的她的名字对不对?臣妾叫了让你不高兴,所以您生臣妾的气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彻底想岔了,“呃,你知道的是这个啊……” “难道不是吗?”叶薇蹙眉,瞥见他唇角竟有笑意浮动忍不住道,“您……您笑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太莫名其妙,那股想笑的冲动忍都忍不住,直到叶薇忽然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咳咳,那个,你怎么了?”他拍拍她肩膀,“生气了?真生气了?” 叶薇的声音传来,带着少见的苦涩,“臣妾的忐忑和不安,陛下全当成了笑话吗?既然如此,您又管我生气不生气。” 皇帝听得一愣。 他向来是不喜欢女人跟他耍性子的,从前叶薇偶有大胆之处,分寸却把握得很好,从没这样赌气过。 他觉得他应该不高兴,可不知为何,听到她轻微发颤的声音时,心却仿佛被狠狠攥了一把。 怒火还没燃起就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怜惜,还有……若有若无的愧疚。 “朕没有生气。”他道,“沈容华是沈容华,你是你,朕不会因为沈容华而迁怒你,所以你用不着不安。” 这句话让她有点惊讶。傍晚听了贾康的话,她仔细回忆了许久,终于确定自己那会儿应该是唤了蕴初的名字。皇帝如果因为这个生气,那只能是不喜蕴初而迁怒于她了。 虽然这结论让她很想冷笑,但最终还是忍下一口气,准备根据他后面的态度思考对策。谁知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她榻边,还坐在那儿看她睡觉,她由此断定他就算生气也过去了,这才敢有后面的反应。 不过,如果他不是因为蕴初而不悦,那是又是为什么呢? 沉默半晌,她轻声问道:“那,您还在怪沈容华吗?” “她啊,还好。”本来也没多怪罪。 第55节 皇帝眯眼看她,忽然冒出个念头,“你是不是因为朕处置了沈容华,所以不太高兴?” 废话,她不是不太高兴,是很不高兴好么!现在给我把钥匙立刻就能把你锁进去然后把蕴初替换出来好么! “没有。臣妾没有不高兴。”她道,“虽然臣妾相信她是无辜的,可她到底和那件事到底扯上了关系,洗脱嫌疑前去无极阁抄经算个不错的安排。这样,也能让宣妃娘娘安心……” “当真?” “恩,臣妾只是有点难过。这宫里和我交好的也就沈容华一个,她被禁足,臣妾就少个作伴的朋友,日子又会无趣许多。” “无趣许多……”他默念,“你在这宫里过得很无趣?” 话题越来越危险,叶薇沉默半晌,还是道:“无趣也没多无趣,不如家中快活自在却是真的。” 他一时无言。 今天的她乍看有点反常,但仔细想想又是她一贯的脾气。哪怕低落不安,也敢和他赌气,也敢和他直白地讲话。 既然如此,他还是不要把她当怨妇看了。 强硬地握住女子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今天的事就是个误会,你别东想西想。朕看你病着,情绪大概也不好,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计较。好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起来就会好多了。” 叶薇顺从地躺下去,“那,臣妾在这里睡了,陛下睡哪儿?”她病着,他总不可能和她睡一起吧。 他站起来,朝她笑笑,“朕还有奏疏要看,先去书房,之后你就不用管了,总之不会再来吵到你就是。” . 叶承徽上元当夜在永乾殿养病,害得陛下只能去西殿的榻上休息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大家都咋舌不已。本来沈容华失势,众人原本以为当夜极力为她辩解的叶承徽会受到牵连,可看如今的状况,陛下不仅没有半分怪罪,对她反而比之前更好了! 叶薇在第二日午膳后才回到披香殿,刚休息一会儿,韵贵姬便过来慰问,“昨天下午还打算来寻你同去花灯会,谁知你竟不在。后来才听说你病了,现在怎么样,可好点了?” 为了让妃嫔们也能体会到上元节的乐趣,宫中每年都会设个小型的灯会,各地进贡精巧的花灯,供娘娘、娘子们赏玩。叶薇本以为昨天雪下那么大这活动会取消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宫嫔赏灯的执念不比外面的百姓浅啊! 她微微一笑:“多谢娘娘挂念,臣妾服了药就好多了,不打紧。” 韵贵姬点头,“没事就好。不过昨晚的灯会你不在倒是可惜了,有个六角灯做得特别漂亮,比之前几年的都要好。” “那是臣妾没缘分了。”叶薇一边说着一边想象了下当时的情况,不知道那些人听说她来不了灯会、而是在永乾殿养病时,会是什么表情。 尤其是宣妃的反应,她实在很想看看啊。 韵贵姬离去后,叶薇苦笑着对妙蕊道:“我怎么觉得我现在结下的仇家越来越多了?” 妙蕊眨眨眼睛,“小姐说的,是谁?” 叶薇没答话。 以前她恨着的只有宋楚怡一个,可是如今,宣妃害得蕴初差点性命不保,还不知要在无极阁关到猴年马月,她便不能再用平和的心态对待她。 她早就说过了,自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凡得罪过她的人,都不要想轻松逃过。 脑海中闪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慢慢道:“有些事情太过巧合,现在回头去看,难道不会觉得有许多问题么?” 宣妃的突然失子,莫名其妙出现的符咒,还有死咬着蕴初不放的穆道长。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内里必定有什么玄机。 她得查清楚。唯有如此,才能把蕴初从无极阁里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风声鹤唳,相信大家也有所耳闻,为了保险起见阿笙把之前的三篇文都暂时锁定了,准备看看风头再解锁【黑社会……】 第36章 宣和 上元节下那么大的雪,叶薇当时就觉得不妙。果不其然,五天之后西北传来消息,包括边境咽喉滇阳在内的十三座城池遭遇冰灾,道路被封、房屋遭毁,被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左相长子宋楚恒官拜骠骑将军,正奉命镇守西北,此番自然责无旁贷。自从冰灾发生后,他每日一封急件,汇报当地的情况。皇帝也连续十天没有踏足过后宫,要么在永乾殿和大臣议事,要么就是在批阅奏疏。 叶薇听到这个消息后郁闷地灌了一大杯茶。她对宋楚恒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他是宋楚怡的孪生哥哥,对妹妹宠爱得不得了,连带着对她这个长姐便没那么恭敬。此番若让他立下大功,保不齐就让宋楚怡找到翻身的机会。麻烦啊麻烦。 忧心归忧心,西北的事到底还要一阵子才能解决,比这更近的却是另一桩。 二月初,皇帝降下圣旨,为抚慰宣妃姚氏失子之痛,晋其为从一品夫人,封号宣和。与晋封旨意同时赐下的还有半副銮驾、珍宝无数。 皇帝的这个决定无疑是影响巨大的。多年来姚氏虽然备受圣宠,却一直居于皇后和襄愉夫人之下。如今皇后被软禁,她这一晋位便与襄愉夫人比肩,虽没有协理后宫的权力,但有陛下的宠爱,还真分不出两位夫人到底谁更占上风。 因忙于处理灾情,皇帝吩咐说册封大典推迟一个月再举行,但事情已经宣布便是板上钉钉,众人都开始改口,称其夫人。 对于宣和夫人的得势,宫里有许多不高兴的人,叶薇觉得自己一定是其中感受比较强烈的一个。 对于宣妃失子当晚的事情,她分析出了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在暗中策划,蕴初也好,宣妃也罢,包括险些被牵连的襄愉夫人都是受害者。可这宫里有这种能耐的人着实没几个,她很怀疑禁足不出的宋楚怡是否有这个精神。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这一切都是宣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她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是偶然,还是…… . 叶薇还没得出结论,就先在御花园内偶遇了春风得意的宣和夫人。 皇帝赐了她半副銮驾,此刻她就高坐在轿辇之上,帷幕被挑开一边,而她裹在琉璃白的大氅内,似笑非笑地看着叶薇。 “臣妾参见宣和夫人,夫人大安。” 地上很凉,叶薇跪在那里觉得很不舒服,不过她在对头面前从来硬气,就算跪着神态依然从容。 宣和夫人迟迟没有叫起,叶薇也不着急。她可不是当日的董氏,就不信宣和夫人依样画葫芦地罚她跪两个时辰。 第56节 “可。”宣和夫人终于开了尊口,慢条斯理道。 “谢夫人。”叶薇扶着悯枝的手起来,微笑道,“多日不见夫人,不知夫人身子可大好了?” “牢叶承徽挂念,本宫已经无碍。”宣和夫人道,“倒是叶承徽,听说你前阵子病了,却是为何?” 叶薇刚想回答,却被一旁的江宛清给抢了话头。她亲亲热热地握住叶薇的手,既像是打趣又像是埋怨道:“还不是阿薇她太不当心,大雪天还出去乱走,被冷风一吹就得了风寒!” 江宛清今日着了身新制的藕荷色对襟襦裙,发绾流云髻,看起来容光焕发。皇帝爱重宣和夫人,她也跟着走运,前几日才从美人晋到了容华,想来心情应该很好。 “原来如此。”宣和夫人道,“那叶承徽可要长长记性了。听说你这次还是在永乾殿养的病,害得陛下去了西殿休息。好在如今管事的是性子温和的秦姐姐,不会怎么挑你的错处,若换了威严无限的皇后娘娘,少不得要受些斥责了。” 叶薇微微一笑,“臣妾也正庆幸呢。幸好襄愉夫人大度宽宏,对底下人都是极好的。” 她想过了,皇后不可能,宣和夫人基本闹翻,她如今唯一可选的靠山便是襄愉夫人。对方刚失了蕴初这个臂膀,相信很愿意接受她的投诚。至于她为何迟迟没有表示,多半是因为她之前的态度太过游离。 既然如此,她便先把立场摆明确吧。 宣和夫人也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神情立刻冷了三分。扶着宫娥的手慢慢从轿辇内下来,她走到叶薇面前,审视她一圈,凉凉一笑,“叶承徽不愧是沈容华的好姐妹,连亲近的人都是一样的。” 她提到蕴初,叶薇觉得自己怒火又在上涌,冷冽地迎上她的视线,“夫人英明,臣妾和沈容华本就是情同姐妹。” 叶薇早已看出,宣和夫人对她存了拉拢之意,这回沈蕴初倒霉,她或许以为可以吓到自己,从此乖乖听命。不过很可惜,她早就想好了之后的路。 宣和夫人脸上再没有笑容,小小的巴掌脸上是冰雪般的冷漠,看得旁边的宫人都有些胆寒。 “叶承徽当真想清楚了?若是一时糊涂站错了队,之后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叶薇神色不变,“娘娘多虑了。这天寒地冻的,臣妾的脑筋很清醒,一点都不糊涂。” 宣和夫人今日出来,身边除了带着江容华,还有个婉仪乔氏。那乔婉仪看着一副娇怯怯弱不胜衣的模样,嘴巴却甚为厉害,此刻见情况不对,连忙劝慰道:“夫人,您身子才刚刚好,别在外面久站。臣妾等陪您回毓秀殿吧。陛下昨日不是还说赫茌国进贡了珍稀药材,要煎熬了给您调理身子么?臣妾可想见识见识呢。”瞥一眼叶薇,“至于旁的,您千金贵体,何必和底下人在这冷风口说话?若真有什么要交代的,让她到毓秀殿跪着听吩咐便是。” 她亲自扶着宣和夫人,伺候得殷勤而周到。叶薇看着那带露玉兰般的侧脸,一阵厌憎。 论身份这乔氏比她差了整整四级,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言辞不敬无非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若换了往常她一定不会任由她嚣张,可如今宣和夫人如日中天,她还真不敢在她面前教训她的人。 宣和夫人也感觉到了叶薇隐忍的怒气,心中的不快竟散了点。这乔氏有时虽显得过分谄媚,这种时候由她去打叶薇的脸却再合适不过。 呵,陛下的新宠又如何?在她面前也不过是个玩意儿般的东西,被身份远低于自己的人羞辱了也不敢反驳。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气顺了许多,也懒得再和她纠缠,“说的是,这种天气还是待在屋子里好,出来寻猫遛狗太不合时宜。”瞧着叶薇,“叶承徽说呢?” 说什么?承认自己是猫是狗么? 叶薇垂眸,不置一词。 宣和夫人见她这样,眼神里又多添了几分轻鄙。这次真是她太看得起她了,瞧着宋楚怡都对她下手便当她是个人物,居然亲自来拉拢。 真是无趣。 “微臣参见宣和夫人,夫人大安!见过叶承徽、江容华、乔婉仪!”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僵持,循声望去,却见贾康带着四个小黄门毕恭毕敬地跪在道路的前方。 宣和夫人见他是御前的人,也客客气气地叫起了,“中贵人这匆匆忙忙的,是去哪里办差啊?” 她本是随口发问,贾康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宣和夫人起了疑心,仔细一看才瞧见他手中还捧着个大大的黑玉盒子,“这是……陛下让你给哪宫送的东西不成?” 贾康身子一抖,头埋得低低的,“是……” “给谁送的?” “给……给……”贾康支支吾吾,眼看众人都目光咄咄地看着他,索性把心一横,“微臣奉命,去披香殿给叶承徽送东西!” 叶薇一愣。皇帝送给他的东西?他打算送她什么? 宣和夫人轻轻一笑,“那正好,叶承徽就在这里,你便提前给她吧。” “夫人,这……” “怎么,不行?”宣和夫人摸摸鬓发,“莫非这东西有什么玄机,不能给本宫看?” 贾康勉强笑道:“怎、怎会?”他是想巴结叶承徽没错,却也没打算得罪宣和夫人。可如今这情况,给她看不给她看都是个过错,既然如此,他就别再畏首畏尾,按部就班把差事办完好了,“娘娘这话恁的见外,陛下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您的呢?只是这是陛下给叶承徽的,臣还是先交给叶承徽吧。” 他几步上前,慢慢把盒子举到叶薇面前,“叶娘子,请您打开盒子看看。” 宣和夫人、江容华、乔婉仪和所有宫人都看着她,目光各不相同。而在注视的中心,叶薇面色平静,纤手落在盒子盖上,慢慢打开了它。 最先冒出的是一阵白烟,扑面而来丝丝沁凉。等到白烟散去,落入眼中的是叶薇怎么也没想到的东西。 黑玉做成的盒子内铺着层细碎的冰渣,而在冰渣之上,却是一座晶莹剔透的雕塑。纤细均匀的骨架,薄得可以一眼看穿的灯面,还有上面雅致的花纹。制作的匠人手艺非凡,那东西精巧而栩栩如生,叶薇几乎可以透过盒子看到同样的东西在上元当晚点燃,璀璨一夜星火。 他居然,送了她一盏冰雕的花灯! “陛下前阵子和韵贵姬娘娘聊天,听她说叶娘子没能赶上今年的花灯会,心中十分遗憾。他又想起您曾说过想看看真正的冰雕,所以亲手做了这个灯送给娘子,博您一笑……” 叶薇愕然地看着贾康,完全说不出话来。 皇帝送她这个冰做的灯笼就很让她吃惊了,可原来、原来这冰雕不是他找匠人做的,而是他亲手做的么? 他一个皇帝,哪儿来的这么好的手艺和那么多的时间! 真不是在开玩笑么! 第37章 冰雕 第57节 她的困惑也是旁人的困惑,江容华看看那剔透的花灯,扯唇一笑,“陛下亲手做的冰雕?我竟不知陛下还会这个……” “沈娘子入宫的时日不长,不知道很正常。但陛下冰雕的手艺是一绝,在宫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贾康笑着弯弯腰,“臣把东西送到了,这便告退。” 他逃离的脚步飞快,宣和夫人直到他消失不见才慢慢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叶薇。 那黑玉盒子里的东西如此刺目,清晰地提醒她刚才被怎样打脸。 叶薇仿若未觉,伸手碰了碰冰灯的一角,唇畔含笑,“陛下真是有心,臣妾不过跟韵贵姬娘娘随便提了句他就记住了,居然做了这个给我。”认真地看过去,“敢问夫人,您也知道陛下会做冰雕吗?” 乔婉仪为了更好地讨好宣和夫人,打听了不少她的消息,此刻见叶薇似乎有炫耀的迹象,忙道:“这种事情,夫人自然知道。” “这样啊。”叶薇了然,“那陛下一定也送过夫人冰雕吧。不知道您的那个是什么样子的,臣妾好生好奇呢!” 乔婉仪噎住。她搜集来的消息里,从来没提过皇帝曾送过宣和夫人冰雕。 不过夫人这般受宠,陛下兴许私下送过? “本宫怕冷,不喜欢这些冰冰凉凉的东西。陛下知道,所以不会来给我找麻烦。”宣和夫人语气淡淡,仿佛真的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叶薇点点头,“原来如此。”福了福身子,“既然夫人怕冷,便早点回宫歇息吧。您还在病中,可一定要注意保养。臣妾不打扰夫人了,告退。” 她转身离去,背影袅娜、身姿款款。宣和夫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粉嫩的樱唇慢慢抿成条直线。 乔婉仪自作聪明地凑上去,“夫人,臣妾看那冰雕也不怎么样,不如真正的花灯好看,您……” “掌嘴。” 乔氏愣住。 “陛下做的东西也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宣和夫人的脸色比冰雪还要冷,“需不需要本宫把你的话转告陛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乔婉仪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她使劲往自己的脸上抽去,“臣妾知罪,臣妾知罪……夫人息怒,臣妾知罪……” 宣和夫人懒得再看她,握紧了拳头抬眸望去。天是淡淡的蓝色,一如叶薇适才挽在臂弯的披帛,随着抬手的动作垂下一段,堪堪拂上那羞辱了她的冰雕。 很好。今日这笔账,她姚嘉若记下了。 . 能这么狠狠地出口恶气,悯枝和叶薇都很畅快,唯有妙蕊忧虑道:“如此一来,咱们和宣和夫人的梁子就结得更深了,以后倒是麻烦……” “就算没这么一出,我和她的梁子也很深了。”叶薇冷笑,“别说她本就不会放过我,就算她无意与我为难,为了蕴初我也迟早会彻底得罪她。现在这样没多大差别。” 妙蕊叹口气,“也是。这样说起来,陛下的冰灯还来得挺及时的,让您在宣和夫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确实及时。 叶薇从前看传奇故事,总是不理解那些宅门里的妇人为何斗来斗去就为了一个男人的垂青,如今身处其中才了解了些。男人本身或许并没有多重要,但如果借着那个男人能羞辱到自己的敌人,倒是值得一争。 人活一口气,心头畅快比较重要。 因为皇帝的良好表现,叶薇破天荒地跑到了小厨房折腾许久,等晚上皇帝过来时郑重其事地端出个盘子,“蟹黄藕粉蒸糕,请陛下品尝。” “蟹黄藕粉蒸糕?”皇帝瞧着瓷盘许久,“这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是各宫各院都能吃到的糕点而已,至于这么郑重地呈上来? 叶薇眨眨眼睛,皇帝终于回过味来,“你亲自做的?” “正是。”她大点其头,“这可是臣妾头回下厨,您快些试试。” 皇帝沉默片刻,认真道:“按说你头回下厨,朕应该感到很荣幸的。但一想到这是你第一次做出来的点心,朕这心里怎么就那么虚呢?真的能吃么……” “你……”叶薇作势要端走盘子,“不吃算了!我自己吃!” 皇帝长臂一伸便从盘子里夹起块蒸糕,在叶薇的瞪眼中放到嘴里,“唔……恩……” 叶薇被他的声音搞得有些紧张。无论上辈子这辈子,这都是她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吃,对于他会如何评价还真挺没底,“怎么样?好吃么?” 喉结上下滚动,皇帝慢慢咽了下去,转头看向叶薇。那边正期待地看着他,仿佛他接下来的话有多么重要似的。 她眼神专注,皇帝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喜欢这感觉。喜欢被她这样凝视,那明亮的眸子里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好像这世间唯有他才是最重要的。 “很好。”他微微笑了,“小娘子手艺不凡,若为庖厨一定有番成就。” 叶薇大大地笑开,眼角眉梢都是愉悦和得意。 她就知道,她这么聪明,无论是做什么都是一把好手!下午妙蕊还敢嫌弃她,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心满意足地叶厨子唾弃完侍女,也给自己夹了块蒸糕吃了起来。皇帝见她尾巴都快翘起来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问道:“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居然亲自做东西给朕吃。” “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臣妾只是借着这个东西,来感激陛下的慷慨馈赠而已。”她拉住他的手,笑颜如花,“您送给臣妾的礼物我收到了,很漂亮。” 皇帝早已从贾康那里得知了下午的事情,闻言神情不变,“哦?你喜欢?” 叶薇狡黠地眨眼,“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 叶薇换了个深明大义的表情,“陛下的心意臣妾万分感激,只是如今西北灾情严重,若因此而害陛下耽搁了正事,臣妾便难辞其咎了。还望您以国事为重,不要为臣妾分了心。” 皇帝听到后面就有些绷不住了,“那真话呢?” “真话嘛……”女子柔软的身子往前一探,她凑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两人几乎面面相触,“真话就是,臣妾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花灯……” 她身上有淡淡的幽香,有些冷冽又带着股勾魂夺魄,像冬日里埋在冰雪中的梅花。皇帝捧住近在咫尺的玉颜,良久,缓慢地笑起来,“喜欢就好。得你这一声赞,那冰灯才真的有了存在的意义。” 第58节 这世上美好的东西,原该得到她的垂青,才算得上真正的至宝。 . 黑玉盒子打开,花灯摆放在中央,而用来让它不至融化的寒冰放在四角,白色的寒气袅袅散出,看得叶薇都有些冷了。 “臣妾感激的话也说了,回礼您也吃到肚子里去了,现在能老实跟臣妾说说么?”叶薇道,“这灯真的是您做的?从头到尾、包括上面的花纹,真的没有工匠帮忙吗?” 皇帝这才知道原来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那个手艺,“全是朕做的,没人帮忙。” 叶薇将信将疑,皇帝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拽过来,“是什么理由促使你不相信这是朕做的?朕看起来不像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 “不像。”叶薇老老实实道,“您是皇帝,就算有这个天分也没那个时间啊。这是冰雕不是木雕,臣妾看书上讲了,不是那么好学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搂住疑心很重的姑娘,皇帝开始讲故事,“你看的书上不是说了,冰雕这种东西是煜都以北的康城还有朔方才有的,对不对?朕曾经在那里待过两年。” 那时候他刚刚十四岁,成为载初皇帝养子已有四年。按照惯例,宗室子过继到君王膝下后都有漫长的等待期,如果在这个过程内表现不合格,便不会有继承大统的机会。他一直做得很好,却没想到依然在某天得知陛下将派他到朔方镇守。 这件事如今想来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左相想要更好地揽权、所以把他这个碍事的存在支开。可当时他还太过年轻,这种被流放的憋屈感让他怒不可遏,甚至在刚到朔方时便忍不住想上奏疏,请求陛下让他回煜都。 最后还是幕僚阻止了他。 “宋相专横,殿下如今势单力薄,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避其锋芒,此乃福而非祸。”顿了顿又道,“再者,您的性子还不够沉稳,若不磨一磨,日后恐生祸患。” 像被人兜头泼了瓢冷水,他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弱小。 “臣妾知道一点,是您十几岁的事儿吧?太上皇派您去朔方历练,前后一共两年。”叶薇一壁回忆一壁道,“所以,您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冰雕?” “恩。”他微笑,“朕找了朔方最好的匠人,跟着他从最基础的学起,两年来没有一天断过。” 幕僚说他需要磨练性子,他便听了他的建议。冰雕是件极需耐心和细致的手艺,要在剔透的冰块上刻出花纹,非得十二万分认真才行。不得不说,他给自己选的这个方式比旁人练字磨性子要狠毒多了。 朔方城本就是天寒地冻,可他的冬日却比旁人更加漫长。一年四季无论何时,他每天总要挑个时间坐到冰室内,握着工具全神贯注地钻研。 一夜之间,养尊处优的皇子变成坚韧的苦行僧,而那晶莹的冰块便是他要参悟的真理。凿子落到冰块上,切割下大大小小的冰渣碎片,而他的思绪也越来越清晰,汹涌的热血再不能操纵他的行为。 当他能完整地凿出一条长龙时,终于想出了回到煜都的办法。 “原来如此。”叶薇道,“不过臣妾先前说的也是真的,最近西北的战事这么忙,您还来做这个真的不会耽误正事儿么?” 他淡淡道:“朕习惯了一边做冰雕一边思考,不会耽误。” 叶薇蹙了蹙眉,作恍然大悟状,“这么说,您并不是专程为臣妾做的冰雕,您只是顺便而已。” 他没想到她竟想到那里去了,“这叫什么话?朕确实是专程为你做的。”见女子一脸不信,“不然你去问问,阖宫上下朕还送过谁这个?就你收过朕的大礼,居然还嫌弃。” “臣妾哪敢嫌弃啊,臣妾是想跟陛下再讨个恩典。”她挽住他的手,“等您有空了,也教教臣妾这个好不好?我觉得很有趣呐。” “你可别想得那么轻松。煜都比朔方暖和,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不可能在室外做冰雕,你要学就得跟着朕去冰室里。那里面可是真的冷,看你这纤纤弱弱的,恐怕进去几天就会被冻坏了。” “您别小瞧人,臣妾才没那么不中用!”她不服气,“不然您试试?” 他瞅她半晌,终于道:“好吧,你想学也不是不可以,先答应朕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叫声师父来听听。” 他的手指还落在冰灯上,黑眸却闪烁着戏谑,直勾勾地看着她。叶薇很早以前就觉得皇帝长得很好看,和谢道长完全不同的感觉,却是一样的风姿夺目。 可是此刻她看着男人英俊的面庞,却想起了芳草萋萋的青云观后山,谢飞卿握着根竹笛朝她轻笑,“想跟我学吹笛子?那先叫声师父来听听。” ……这些男人,都对当别人师父有瘾么? 第38章 折梅 与披香殿的灯火通明相比,凌安宫西侧的兆暇阁就冷清得多了。江宛清刚洗完了头,歪在贵妃榻上任由宫娥替她擦拭长发,那宫女的动作很小心,因为自家娘子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事实上,每次陛下临幸披香殿,她的脸色都很不好。 听说今日陛下还送了叶承徽冰灯,娘子一定更生气了…… 贴身侍女莲心向来嘴甜,见状连忙奉承道:“小姐入宫之后比在闺中还要清灵秀致,难得的是更多了高贵从容的气度,看得奴婢都快移不开眼了!” 江宛清眄她一眼,“就你话多。” “奴婢说的可是实诚话!”莲心道,“以前大公子总爱夸叶二小姐素净如荷,奴婢看她如今可越来越没那个意思了。倒是小姐您,才真真是清贵圣洁呢!” 时下最受推崇的女子相貌是清雅通透的,叶薇和江宛清的长相都很符合时人的审美,唯一的不同只是叶薇比江宛清要更美那么许多。这件事多年来一直让江宛清如鲠在喉,此刻听到莲心这么说自然觉得愉快。 “哦?你也觉得阿薇她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莲心想了想,“不是不太一样,简直是判若两人。若不是打小便看熟悉了,奴婢真的会怀疑叶二小姐是被人给替换了。” 的确。从前的叶薇是软弱的菟丝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个性。她太容易心软,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多年来被江宛清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可是如今的她…… 江宛清想起那带着潋滟冷意的笑容,想起那看似亲和却暗藏压力的眼神,眉头一点点蹙起。 “也许真的是死过一回,所以转了性子吧。”按按疼痛的太阳穴,她烦躁道,“反正看她的架势是铁了心要依附襄愉夫人,和我不在一个阵营。” “话虽如此,小姐在明面上还要多敷衍敷衍,可千万不要和她撕破脸啊……” “放心,我可不是那个愚蠢的乔瑟瑟。”想起下午乔婉仪那红肿的双颊,她讥讽一笑,“谄媚得没了分寸,什么提刀得罪人的事儿都敢做,真让人倒胃口。她那个样子,若回头夫人不打算护着她,立刻会摔成齑粉。” 莲心沉默,江宛清走到窗边,视线穿墙过院、似乎可以看到披香殿内是什么情状。压抑住心头的妒恨,她关了窗户,背过身子,“不说这些,这段时间我一直有个疑惑,你想法子去查查。” 第59节 “什么?” “沈蕴初。”江宛清道,“我觉得她和叶薇的交情来得莫名其妙,内里说不好有什么玄机。” 在储玉宫的时候她和叶薇基本是形影不离,从不见她和沈氏有什么瓜葛,后来册封了搬到各自的居处,就更没有多少打交道的机会。 她第一次听到叶薇和沈蕴初的名字扯到一起便是那次御前诉冤,之后沈蕴初带着皇帝去了吹宁宫,在最后一刻把叶薇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她施以她的是活命之恩,而那晚在毓秀殿,叶薇也几乎是不顾自身安危地为她辩护。这两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成了生死之交! 江宛清想到这个就觉得牙根儿生恨!她从来没真心把叶薇当过朋友,可两人关系还好时叶薇对她是那般信任和维护,那些事都还历历在目。她一次次利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草木泥偶似的好友会和别的女人绑作一团,反过来和她作对! 背叛!不容置疑的背叛! “小姐……想查些什么?”莲心糊涂了。沈容华和叶娘子交好又能有什么问题,自己打听这个有什么用? 江宛清冷笑,“我就不信了,这么短的时间她们俩就互托了生死,当这是侠义故事么?我看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阴谋!” 只要把这个查出来,说不准就能真正把沈氏和叶薇送上死路,自己在宣和夫人面前也能立下大功! 莲心看着自家小姐踌躇满志的样子,咽下了那句“兴许沈娘子和叶娘子就是彼此投契”的话,慢慢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奴婢知道了。” . 叶薇在次日清晨去了太寅宫含章殿。 华丽的宫室内,襄愉夫人端坐上位,叶薇恭恭敬敬地在殿中下拜,行的是最郑重的稽首大礼,“臣妾参见襄愉夫人,夫人大安。” 襄愉夫人笑道:“叶承徽不必多礼。珊瑚,快扶叶娘子起来。” 珊瑚是襄愉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宫女,由她亲自来扶叶薇,其含义不言而喻。 看来自己昨日的表态已经传到襄愉夫人耳中,如今是她回应的时候了。 “瞧你的样子,好像瘦了不少。你身子一贯弱,如今更要多多当心。”襄愉夫人道,“蕴初从前总和我说起你,夸赞之词颇多,弄得本宫都有些好奇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可要常来含章殿走动,我们也好多亲近亲近。” 她提了沈蕴初,语气又是这种长姐般的温和亲切,叶薇沉默片刻后微笑道:“蕴初也时常和臣妾提起夫人。臣妾与她情同姐妹,她信任的人便是臣妾信任的人。” “蕴初是个聪明懂事的姑娘。”襄愉夫人轻叹口气,“可惜她运气不好,才会被人陷害、身陷囹圄。” “清者自清,世事皆有公道天理,臣妾相信,用不了多久蕴初便能洗刷冤屈、恢复清白的。”叶薇看着她,“您说是不是,夫人?” 她在委婉地跟她提条件。她归顺到她麾下,作为交换,她得和她一起想办法救蕴初出来。 其实她如今的处境并不适合提太多要求。后宫中最得势的三人她已得罪了两个,若不依附襄愉夫人也没别的出路。但叶薇知道,皇帝昨日破例赐下的冰灯会在襄愉夫人心中给她增加许多分量。在这种情况下,答应一些并不过分的要求,以此换来她的忠心,应该是笔划算的买卖。 况且蕴初本就与她休戚相关,那些对蕴初下手的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她,她不会看不出来。 襄愉夫人浅笑吟吟地看着她,轻声道:“你和蕴初倒真是好姐妹啊。”右手握住她的,掌心相贴,她语气带着叹息,以及不容置疑的坚定,“本宫这个人没有旁的好处,就是护短。但凡诚心对我的人,都不会弃之不顾。蕴初的冤屈本宫记在心里,自有帮她找回清白的那天。” 这是一个承诺。 叶薇与她对视许久,慢慢垂下头颅,脸上流露的是那种甘心诚服的神情,“有夫人的庇佑,蕴初当真福气不浅。臣妾代蕴初谢过夫人,以后自当为您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 由于正月的大雪,今年煜都的杏花谢得比往常晚,直到阳春三月仍然还在绽放,碧湖边一簇簇一丛丛粉白艳丽的嫩蕊,春水环绕,花影妖娆。微风乍起,吹花作雪,漫天旖旎烂漫,美若仙境。 恰是人间最美时间,一场泼天大雨却打破了所有绮丽。 叶薇抱着杏花疾步跑上回廊,用袖子擦拭额头的雨水,“真是倒霉,出来折个花而已,怎么就碰上下雨了。” 悯枝拉住她乱动的手,用帕子给她擦脸,“小姐别沾湿了衣裳,回头会着凉的。” 叶薇只好乖乖不动,由着她给自己擦脸。 今日她本是闲着无事,所以来这“一汀烟雨”折几枝杏花,打算供在殿中。哪知刚到不久大雨便至,两人只好抱着花就近跑到这回廊避雨,可哪怕走得再快还是淋湿了。 “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停,看这架势还要下好一会儿呢。”悯枝道,“早知如此,咱们就该带把伞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出来了。”叶薇叹口气,“其实我早该明白的,这种雅致的事情就不适合我。上次冬天跑去折梅花结果栽到雪堆里的教训居然还记不住,真是活该。” “折梅花栽到雪堆了?”悯枝疑惑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奴婢怎么不记得了?” 叶薇一惊。她无意间说了自己真实的经历,可悯枝身为叶薇的贴身侍女,岂会不知她以前的事情? “呃,当时你不在,我和别人一起去的。因为觉得太丢人,所以就没说。” 悯枝慢慢点头,表示明白了。叶薇瞧她的模样,不由庆幸今天陪着来的不是机警的妙蕊。 想糊弄她可没这么容易啊! 视线落到怀中的杏花上,她忍不住回忆起了那次惨痛的经历。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青云观过冬天,祖母梦到父亲遭遇不幸,惶恐之下一连在道观中住了三个月,而她也在那段时间成功把笛曲精进到行家的程度。 “怎么样,我就说我很有天分的,您收了我这个学生稳赚不赔!”她得意洋洋地冲谢怀眨眼睛,“再有个半年,搞不好我就青出于蓝了呢!” 对于她习惯性的自我吹捧,谢怀已经能自然地接受,“既然学得这么好,那你是不是应该准备点什么礼物来感谢下不辞辛劳教你的老师我呢?” “干嘛,我不是交过束修了么?” 谢怀微笑,“那些梨子是从我的树上摘的,你管那个叫你给我的束修?” 她理直气壮,“虽然是您树上长出来的,但那是我摘下来的,付出了劳动和辛苦,自然可以拿来当束修。”见谢怀神情诡异,她也觉得自己脸皮过分厚了,故作大度地挥挥手,“好吧好吧,真是斤斤计较的师父。您还想要什么?学生这就找给您!” 积雪覆盖的庭园内,小姑娘眸如寒星,眨巴眨巴地瞅着他。谢怀静静地看了会儿,道:“那你,亲手去折支梅花给我。若折得好,便可以抵你的束修。” 院子边缘就栽了十余株梅树,都不用她怎么走路,似乎是很轻松的事情。她却挑起了黛眉,“原来您是想考我啊!” 第60节 折梅之事看似简单,但要折得好却是门学问。枝干不够遒劲有力的不行,意境不够的就更落了下乘,她完全可以想象以谢怀的水准,对“折得好”的要求有多高。 但要她认输是不可能的。 她气势满满地站起来,几步便走到了最近的梅树下。仰头认真端详,把安傅母教的那些本事都拿出来,但求能挑出一枝满意的。 她一株株地看着,走到第八棵树下才惊喜地叫出了声。在梅树的上方,有节枝桠往外伸出,上面花瓣嫣然,无论从哪方面都满足她的要求。 伸手想折,奈何太高够不到,回头见谢怀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她放弃了求助,自己搬了个竹凳过来。摇摇晃晃地踩在凳子上,她往前探去,终于折下了那节梦寐以求的梅枝。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敢问谢观主,这一梅折得可好?” 太过得意,她竟忘了脚下。直到谢怀唇畔的笑意凝固、眼中闪过慌张时,她才惊觉凳子在朝前倾倒,而她……也在朝前倾倒。 痛死啦! 揉揉胳膊,叶薇从那悲惨的记忆中出来,哀叹真是时运不济。那次幸好是跌到雪堆里,若换了别的地方搞不好就磕得头破血流了。 悯枝见她想得出神,刚想开口询问,旁边房间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两人同时回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那个叫邹远的道士。一身青衣、手执拂尘,立在那里朝她欠了欠身子。 叶薇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问道:“邹道长,你怎么在这里?也是来躲雨的?” 邹远点头,“贫道随师尊经过此地,被大雨阻拦,所以在在此避雨。” “师……尊?”叶薇咽了口唾沫,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邹远让开一点,有宽大的袍袖从暗处闪现,刚刚才被叶薇回忆了一遍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掂量,又仿佛是在沉思。 第39章 疑惑 “谢……谢道长……”叶薇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是说……天一道长,不知您大驾在此,冲撞了。” 谢怀今日没有穿那身仙气飘飘的鹤氅,而是着银灰色道袍,神情有些高深莫测。叶薇强自镇定,脑袋转得飞快。 天啦,他刚才一直在里面吗?那岂不是她和悯枝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他会多想吗? 冷静冷静,千万冷静!就算他听到了也没什么,折梅花栽到雪堆里又不是多罕见的事情,难道就许宋楚惜一个人有这经历不成? 况且只要谢怀脑子没问题,都不会随随便便往借尸还魂这方面想的! 女子神情纠结,谢怀看着看着忽地一笑,让她瞬间寒毛倒竖,“贫道姓谢,叶娘子唤我谢道长并没有错,不用如此紧张。” “呵……呵呵。”叶薇干笑,“我这不是怕冒犯了道长嘛。” 他是德高望重的道家宗师,旁人自然得唤他的道号以示尊重,如叶薇适才那样称呼姓氏确实不妥。 这个念头刚转完,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儿。他唤她“叶娘子”,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他怎么知道的! 这人……难不成还去打听了她? “贫道有件事想请教叶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叶薇瞪大眼睛,“我们……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么?” 谢怀微笑,“贫道也是为娘子您考虑,还是别让旁人听到比较好。” 叶薇与他对视片刻,“悯枝,你和这位邹道长去那边看看,若是有宫人经过就叫住他们,也好借把伞。” 邹远早在谢怀开口时便沉默退开,而悯枝听了叶薇的话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也跟着走开了。 外面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叶薇听着清晰的雨声,终于找回了沉着,“人也支开了,天一道长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么?” 女子语气是层层包裹的防备,如临大敌地看着他。谢怀心情有点复杂,“那位被发落到无极阁抄经的沈容华,娘子与她是什么关系?” “沈容华与我有活命之恩,我们情同姐妹。”叶薇道,“说起来我还没谢过道长,那晚在毓秀殿若非您出言相帮,沈容华恐怕已被处置。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说着便福了福身子,谢怀道:“该是贫道感谢娘子才对。沈容华是贫道的故交,我救她理所应当,倒是您,不顾自身安慰为她辩护,此等义气着实令人钦佩。” “道长过奖了。” 蕴初是他的故交?是了,蕴初曾经说过,宋楚惜死后他们见过几面,想来便是那时候认识的。所以那天晚上谢怀之所以来毓秀殿,目的就是救她? “道长想问的就是这个么?若问完了,请恕我告退。”她往后走了一步,从容道。 “还有一桩。”谢怀道,“有个疑问最近总挂在我心头,今日既然遇见了,就找娘子解惑。” 叶薇没来由地紧张,“何事?” “不知娘子还记得吗?正月初六那晚,你我在太液池边偶遇,当时娘子称贫道为谢道长,您说,是宫人告诉您我的姓名。” “是……是啊。” 谢怀点头,“娘子记得就好。让贫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您当时虽唤出了我的名字,却以为我是天一道长身边的人。贫道想不通,这宫里怎么会有人清楚地知道我的名甚至我的字,却不知道……我就是天一道长。” 仿佛被天雷劈中,叶薇呆呆地站在那里,僵硬成石像。 谢怀目光锐利,如钢针般直接刺入她心里,温和的语气下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千钧压力,“贫道的这个困惑,不知娘子能否解答?” . 皇帝晚上到披香殿的时候,叶薇正裹着被子睡觉。他在榻边坐下,“这是怎么了?” 第61节 悯枝道:“今天娘子出去折杏花,回来的路上淋了雨,所以着凉了。” 皇帝蹙眉,“你们明知道她身子不好,当差也不知仔细些,见到人没回来为何不出去找?” 宫人们吓得跪下,妙蕊辩解,“奴婢们出去找了,可是见到人时已经、已经淋到了……” 她们是在太液池边的一个回廊找到小姐的。当时悯枝正站在回廊的尽头张望,见到她时激动地挥了挥手,而她撑着伞快步走近,惊讶地发现小姐居然和天一道长站在一起。 小姐的面色很不好,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天一道长,几次张口欲言都失败了。而天一道长平静地看着她,唯有眼眸犀利如刀,让人害怕得紧。 她本能地觉得小姐需要人帮忙,所以提着裙子便跑了上去,“奴婢来迟了,娘子恕罪。您没有淋到吧?” 小姐明显松了口气,抢过她手里的伞,“你来了就好。我衣服都湿了,得赶紧回去换下来,咱们快些走吧。” 撑起那把四十八骨的紫竹伞,她转身便走下台阶,步入大雨之中。妙蕊愣了下立刻跟上,走了十来步后忽然回头,朝回廊下望去。 天一道长还站在那里,大雨阻隔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银灰色的身影虽然挺拔又笔直,却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仿佛这苍茫大地,他永远是孑然独行。 “陛下……”叶薇细弱的声音传来,皇帝顺着望去,却见伊人面色苍白、虚弱一笑,“你别怪他们了。是我自己出门得不巧,谁能料到会下雨呢?他们已经来得很及时了。” 若不是妙蕊那会儿赶到,她真不知要如何应对后面的事情。 皇帝摸摸她额头,“还好,不怎么烫。喝了药没有?” “喝了。” 皇帝叹息,“看你这个样子,上次不答应教你冰雕是对的。那冰室你都不用待几天,一个下午就得卧床了。” 那晚他和叶薇开玩笑,说她唤声师父就教她冰雕。当时她支支吾吾不肯叫,他便顺势拒绝,只因心里还是觉得那么折腾的事情不适合她。 “怎么就这么爱生病呢?”男人捧住她的脸,恨铁不成钢般念道,“朕养着你,真是比养一个孩子还费神啊!” 叶薇可怜巴巴地拽住他袖子,没有说话。这具身体就有这么弱她能怎么办?想当年她栽到雪堆里也没有着凉,如今淋点雨就成起不了身了,真是凄惨。 又想起下午的事情,她咬唇。 可能,还有受惊过度的缘故吧…… “不成,不能任由你这个样子下去。你得学点东西来打熬筋骨。” “打熬筋骨?”这不是那些习武之人才会做的事情么? “你这个年纪再习武艺已经晚了,换点别的吧。会骑马么?” “会……” “那好,等这次病好了就跟朕去马球场。朕教你击球。” 马球?那可是又危险又激烈的运动啊,他就不怕她掉下来摔死? 察觉到她的担忧,男人气定神闲地笑了,语气是叶薇熟悉的自负,“放心,有朕在,一定摔不到你。” “当真?”她眨眨眼睛,“这么有自信,莫非您以前教过别人击球?” “没有。”他哪有那功夫! “这么说臣妾又是头一个了?”她神情严肃,“按说作为您收的第一个徒弟,臣妾应该感到荣幸,可想到您之前都没经验,我这心里怎么那么虚呢?” 她把他曾经的话尽数奉还,皇帝忍不住轻笑。摸摸她冰凉的脸颊,他与她四目相对,语气变得温柔,“在朕身边,你大可放心。朕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说得认真,而她在瞬间的惊讶后垂下眼眸,像是害羞,也像是……困惑。 . 谢怀的居处在建章宫南端,气派宽敞的两仪殿,除了太上皇无人可随意进入。 他下午一直在三清殿和上皇论道,等回到两仪殿时天色已晚,邹远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他,欲言又止,“师尊……” 谢怀不用他多说便猜出了缘由,“知道了,你先出去。” 邹远如释重负,立刻退出正殿,还体贴地替他关上了门。等到殿内再无旁人,便有个粉白的身影从屏风后出来,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 “天一道长,本宫可算等到您了。” 谢怀微笑道:“原来是宣和夫人。再过几日就是您的册封典礼,怎么有空来贫道这里?” 宣和夫人道:“自然是因为本宫想见道长,有问题想问道长。” “夫人有什么话但请直言。” “您倒是爽快,那这些日子为何一直对我避而不见?还非得我亲自找上门来。”宣和夫人冷笑,“你是怕我问你,那天晚上为何要帮着沈氏,为何要破坏我的计划吧?” 谢怀不语。 “事前我已经说了,你不肯帮我便罢,我自能找到愿意帮我的道人。可你既然要置身事外,为何不干净利落些?半路杀出来讲了那番话,你知不知道我的辛苦谋划全被你毁了!” “此事是贫道对不住夫人,您要责怪贫道无话可说。”谢怀道,“只是沈容华是贫道故交,所以我不得不救她。” “故交。”宣和夫人这回是真的嗤笑出声,“我知道,她是那个女人的表妹嘛。你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人,你怎么舍得让她的妹妹死呢?” 她恶狠狠地看着谢怀,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个死人究竟有哪里好了,值得你记挂到今天!” 第40章 刁难 宣和夫人本在气头上,话一出口就悔了。果不其然,谢怀神情猛地冷下来,那双眸子同样是注视着她,如今的眼神却令她感觉到刺骨的冰寒。 第62节 他没有说一个字,便已让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越界了。 “夫人的话说完了?”他道,“若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人多嘴杂,以后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随便来这两仪殿。贫道和您的关系,并不适合深夜密会。” 见他不单下逐客令,还把话说得这样疏远,她有些慌了神,“谢飞卿!刚才……”咽下那点不甘,她生硬道,“刚才是我胡言乱语,我和你赔罪!” “不需要。” “我保证!”她急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提她了!你别生气……” 因为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颀长的背影立在烛光里,银白的道袍闪着柔光,真如一尊神像。 她声音低下来,仿佛委屈的小姑娘,“你也不能怪我口不择言,是你这次做得太过分了……你明知道我的计划有多凶险,还从中作梗。一个不慎,死的那个就是我,你明不明白?” “夫人也知道计划凶险,那为何还要去做?”他冷淡道。 自然是因为凶险归凶险,成功后的回报也大。那天晚上若不是他来破坏,她一定已经把沈氏送上了死路。等她死后,再顺势将襄愉夫人诬为幕后主谋,如此一来后宫就真正成了她的天下。 可恨,他为什么要来破坏! 仿佛听到她心中所想,谢怀慢慢道:“既然您今晚过来了,贫道就给你句忠告。许多您以为尽在掌握的事情其实并非如此,还是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身边的人吧。” 她不解,“你什么意思?” “贫道知道大长公主送您入宫是对您寄予厚望,但贫道以为,依照您这两年的胆子和行事风格,恐怕等不到把宋皇后拉下马的那天,自己就先送了命。如此,倒是辜负了太主一番谋划。” 他说得严重,宣和夫人有些不服,“你不用危言耸听,我在宫里三年了,早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翁主……” 见她冥顽不灵,谢怀懒得再说,“时候不早了,邹远会带您从角门离开,贫道就不送了。” 宣和夫人与他认识多年,知道他这个语气就是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只好道:“好,我这就走。但你记住,这次的事情是你欠着我,早晚得还回来。” 说罢,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 宣和夫人正式册封为夫人的典礼定在三月中旬,礼部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据说会办得十分隆重。若换了往常,后宫的眼睛一定全盯在这件事上,可今次却还有另一件事吸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隆献后在入宫两月有余后终于提出要回盛阳。 这个消息不仅后宫吃惊,朝野上下都是一片愕然。本来皇帝那般强硬地表示要迎母入宫过年,大家便认为她这趟来了便不会走,所以才反对得这般激烈。谁知抗议了两个月,所有人都乏了、眼看陛下已经赢得了这场争执时,隆献后却要回去了。 所以,他真的只是想接母亲入宫过年? 永乾殿内,皇帝捏着两份长长的名单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语。 他面前立着右相长子、襄愉夫人的弟弟秦以茂,正恭恭敬敬地回禀,“这名单是这两个月来微臣命影卫深入调查所得,对于隆献娘娘入宫一事,哪些大臣持支持态度、哪些持反对态度,还有哪些明面支持、实际反对以及明面反对、实际支持的,微臣都列了出来,请陛下御览。” 皇帝手指在名单上敲了敲,睁开眼,“你确定没错?” “一定没错。”秦以茂道,“那些影卫都是家父精心训练,专司刺探机密之事,他们得出的情报肯定没问题。” “秦相好能耐。”他勾唇轻笑,“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秦以茂奉承道:“是陛下谋略过人才对!” 他这句话着实发自肺腑。本来他也和旁人一样,以为皇帝要迎隆献后入宫是为了给生母争取尊贵和荣耀,谁料到他不过虚晃一招,真实目的是要利用这件事弄明白满朝文武对他和左相的态度。 宋相有多反对隆献后入宫大家都知道,而年前他难得一见的绝对强势更是直接和宋相站到了对立面,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看出一个人选择的阵营,也最能判断一个人的忠诚与否。 陛下他,当真是下了盘很大的棋啊! 他越想越激动,感觉自己满腔的抱负跟着这位心思深沉的君主都有了实现的可能,“那陛下,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皇帝气定神闲,顺手把名单往书桌上一扔,“既然摸清楚了鱼儿们的动向,下一步自然就是下饵了。” . 隆献后离宫那天,车队比她来到煜都时还要隆重。皇帝亲自相送,陪着走到了城外五十里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脚步。 旌旗猎猎,皇帝握着母亲的手站在车队的最前方,沉声道:“等下次儿子再迎您入宫时,一定不再让您回去。” 隆献后看着皇帝英挺坚毅的面庞,道:“那好,母亲便等着你的好消息。”握紧他的手,“咱们的敌人很多,你要当心。别被他们伤了,也别放过任何人。” 皇帝点头。 “至于你那些妃子,孤也没几个看得上眼的。”隆献后道,“除了襄愉夫人,也就那个叶承徽不错。别的人后面势力都太复杂,你没弄清楚前还是谨慎些,别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蛊惑住了。” 她以母亲的身份过问后宫之事,皇帝自然只能恭敬聆听,“是。儿子明白。”为了让她安心又补充了句,“叶承徽听说母亲离开很是不舍,亲手做了饼饵,母亲路上可以品尝品尝。” 宫嫔们都有准备礼物,全整理地装在马车内,隆献后见他专程提起叶氏的礼物,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满意道:“孤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朝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 母子俩最后握了握彼此的手,就此分别。 . 隆献后离京的四日后,六宫妃嫔齐聚长乐宫长信殿,向赵太后磕头问安。 去年整整半年赵太后一直不问世事,后来隆献后来了,威风凛凛、气焰滔天,她就更加沉寂,安静得好像宫中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看来如今,她是打算用这种高调的方式提醒大家,她依然是被皇帝尊为母亲的太后。 叶薇坐在席位上,一壁饮茶一壁用余光打量赵太后。她的岁数其实比隆献后要小,但看起来却比隆献后老得多。听说陛下刚登基那几年朝中局势很乱,这位太后娘娘在各个方面都想插一脚,结果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被气得大病了一场。 想到这里,叶薇忍不住摇摇头,看来正确估计自己的能力十分重要啊! 第63节 “叶承徽在想些什么?”宣和夫人含笑的声音传来,“都摇头晃脑了,应该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吧?” 叶薇微微一惊,抬起头时已自然地笑道:“臣妾只是想起了昨天晚上侍女做的饼饵,觉得十分可口,有点想念。” “是吗?”乔婉仪挑眉,“看来是这长信殿的糕点不合叶娘子的口味,让您瞧不上眼呢!” “乔妹妹何出此言?”叶薇道,“太后娘娘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什么瞧得上瞧不上,这种念头连有都不敢有,相信在座的姐妹都是一样。你这么说,让人好生惊讶……” 语气温和,却是直指乔婉仪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让她惊愕之下神情立变,“你……太后娘娘,臣妾绝无不敬之意!” “叶承徽真是会说话,乔婉仪你怎么比得过呢?”宣和夫人道,“这般伶牙俐齿,难怪隆献娘娘也那般喜欢她,都快赶上秦姐姐了。” 她朝襄愉夫人抛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方回以一笑,“姚妹妹取笑了。” 叶薇清楚地看到,在宣和夫人提到“隆献后”时,赵太后神情明显阴沉下来。 “哀家一直病着,都不大熟悉外面的事了,原来叶承徽是隆献妹妹看重的人。”她朝叶薇笑了笑,眼角的沟壑更深,“既然如此,你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叶承徽会的那可就多了。”宣和夫人道,“太后您从前总夸臣妾的笛子吹得好,可陛下金口玉言,说她的笛曲才是这宫中最好的!还有墨书,叶承徽写得一笔好字,工整磅礴的隶书,颇有崔朔崔如璟的遗风呢!” 江容华补充道:“不仅如此,那天晚上在毓秀殿,叶承徽说了和天一道长一模一样的话,连韵贵姬娘娘都夸她道法高深呢!” 她一壁说一壁朝韵贵姬看去,那边已经觉出不对劲,然而这个情况下也不好否认,只能尴尬点头,“叶承徽确实是个有悟性的。” 叶薇听着不绝于耳的夸赞,在心里感慨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才华出众的奇女子,以前真是小看自己了。要改,要改。 “原来这般出色,那也难怪皇帝宠爱你了。”赵太后道,“正好,哀家前几日去拜见了天一道长,他说我若要静心宁神,需得诵读经文。可哀家岁数大了,眼睛不太好,那些经文的字都太小,正想找人抄录一份。既然叶承徽字写得好、和道君也有缘分,那就劳烦你为哀家抄录,如何?” 叶薇早在宣和夫人开始夸她时就料到后面有刁难等着,所以听到这话也没多惊讶,恭敬道:“能为太后娘娘抄经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感激娘娘的信任。” “哀家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赵太后点点头,一脸慈爱,“为了显示对道君的诚心,你就在太液池旁的静夜阁抄写吧。那里供了太上老君的神像,相信效果会更好。” 这……居然是想要她跪着抄写么? 叶薇眉头一皱,韵贵姬就已开口,“太后娘娘,叶承徽的腿上有旧疾,跪久了会复发。您能不能网开一面,让她在自己宫里抄写?” 她在这种时候开口求情,着实让叶薇有些感动。自打蕴初被囚禁,她和这位贵姬娘娘就越走越近,竟真有了几分闺中姐妹的意思。 太后深深地看过去,“韵贵姬这话有失妥当。哀家让她抄经是器重她,不是责罚,不存在什么网开一面。你也是信道的人,难道不觉得在道君座下抄经是福分?说出这样的话真真失了身份!” 这话实在严厉,韵贵姬咬唇,跪到殿中连声告罪,“臣妾失仪,太后恕罪。” “太后别恼,韵贵姬也是关心叶承徽。”宣和夫人劝慰道,“不然这样,既然她们关系好,韵贵姬又是侍奉道君最心诚的一个,就让她监督着叶承徽抄经,如何?” 监督。 她把她当成犯人了吗?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赵太后点点头,算是定下了,“这样韵贵姬不用担心叶承徽跪出什么毛病,叶承徽抄经时遇到不懂的也可以请教韵贵姬,倒是两全其美!” . 两全其美……个头啊! 三月间的晚上还是很冷的,静夜阁地处阴湿,就更是冷得彻骨。叶薇在蒲团上跪了四个时辰后腿便痛得不行,仿佛有针在里面搅动,稍微动一下就逼出她的闷哼。 不愿示弱,她捏紧笔杆,尖端在砚台里舔了舔,继续抄写。 她面前摆着张矮几,上面放着经书和上好的宣纸,此刻宣纸的一头已经垂到了案几下,上面布满了她工整漂亮的字体。 “如果实在累得慌,就歇一歇吧。”韵贵姬走到旁边,“陛下跟我说过,你那次受杖责伤得太厉害,这两年都得仔细养着。太后娘娘她也真是……可惜陛下前朝事忙,不然也不会任由你在这里受苦了。” 叶薇苦笑。这也是太后敢这么折腾她的原因啊。 从隆献后离京那天开始,皇帝的事务就格外繁忙,完全绝迹于后宫,晚上便睡在议事的紫宸殿,连永乾殿都懒得回。以前他哪怕人不来,也会打发宫人给她送点什么小礼物,这几天却音讯全无。叶薇隐约间觉得他应该是在忙什么筹备已久的大事,但具体是什么却猜不到。 前朝和后宫还是隔着段距离,再加上太后的有意隐瞒,他这会儿搞不好连自己被罚跪的消息都没听到。等他忙完,自己的经也抄完了,他哪怕生气,难道还能去找太后的麻烦吗? 叶薇用笔杆子戳戳自己的脸颊,哀叹道:“我真是命途多舛。” 隆献后在的时候,她被陷害说对隆献后不敬,差点小命不保;如今隆献后走了,她又因为太得隆献后喜爱而开罪赵太后,真是怎么走都是错的人生啊…… 韵贵姬想到她这一年来遭受的算计,忍不住赞同,“确实,你们这一届的家人子里,就你的经历最是跌宕。不过好在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看来也是有道君在庇护着。” 韵贵姬便是这样,三句话离不开道君。叶薇有时候觉得她真应该如她说的那样,去当个女冠,搞不好真能成为一代宗师。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添了怅惘,“贵姬娘娘,您曾说臣妾和道君有缘,我当时并不觉得。不过最近我想,也许我真的是和道君有缘吧。” 韵贵姬一愣。 “虽然我自己对这些并不是特别执着,但我遇到的人几乎个个都和道家有莫大的关联。所以我想,这大概也算是我和道君的缘分……” 还记得上一世时,安傅母曾经说过,她的生母笃信道教,怀着她的时候就给她取了个小字,唤作若水。 上善若水,这是母亲对她的期望。可惜那境界太高,她从来没达成过。宋家对母亲向来不重视,所以这小字也没得到祖母的认可,平时只有安傅母会这么叫她。后来谢道长偶然得知,还笑着调侃,说本以为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谁知字却取得大境界、大智慧,着实有趣。 谢道长…… 她的心忽然一紧。眼前仿佛又闪过了那天的瓢泼大雨、旖旎杏花,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她,而她不知该给出什么答案,只好落荒而逃。 “贵姬娘娘,您比臣妾年长,看问题也要透彻许多,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叶薇想了想,故作轻松地笑道:“其实是臣妾昨日看的话本上的内容,让我十分感慨。就是,如果有个你曾经很熟悉的人,多年后你们再次相见,却发现他已经完全改变,甚至让你觉得不认识了。如果是这样,应该怎么办?” “那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韵贵姬说完就笑了,“看你这么纠结,一定是变坏了吧?” 叶薇抿唇,慢慢点头,“潇洒豁达的君子变得阴郁冷漠,追名逐利、玩弄阴谋,甚至……害了许多人。” 第64节 韵贵姬在她旁边跪下来,抽过她抄录的经文一壁看一壁道:“我们在这世上活着都会遇到很多无奈,逼迫我们去改变、去勉强自己,就好像如果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入宫。那个人之所以改变,兴许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要弄明白他为何变成这样,才好去做后面的决定,你说呢?” 叶薇扣紧了手指,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而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最后几乎是灼灼地看着韵贵姬,“多谢娘娘指点,我明白了!” 韵贵姬笑意深深,叶薇这才发觉自己太过激动,掩饰地低下头,“臣妾还是继续抄经吧……” 她本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只是谢怀的事情让她烦恼太久,才会忍不住向韵贵姬求助。 俗话说当局者迷,果然有时候得靠旁观者的引导,才能想明白一些其实很简单的问题。 这供有老君像的房间本来只有叶薇和韵贵姬在,宫人都守在外面,叶薇正准备埋头再战,此时却听到木门轻响,有人缓步进来,“贵姬娘娘,叶娘子。” 叶薇回过头,眯着眼睛看了瞬才惊讶道:“贾康?” 正是御前服侍的贾康。 他朝叶薇弯了弯身子,笑得讨好,“微臣奉命,来带娘子去个地方。” 奉命前来,他能奉的自然是皇帝的命了。 叶薇和韵贵姬对视一眼,“可我奉命在静夜阁为太后娘娘抄录经文,不能离开。” “娘子放心,看守的人都被支开了,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离开。而韵贵姬娘娘……陛下说了,娘娘这般善解人意,肯定不会多说,对吧?” 叶薇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离谱,“可是明天太后会查看我抄写的经文……” “这个陛下早有安排。这是御书房负责伺候笔墨的宫女,自小临帖,能模仿百家字体,帮您抄写后面的不成问题。您放心随臣去吧,只要在卯时前回来就好。” 叶薇看看那眉清目秀的宫女,再看看神情复杂的韵贵姬,神情冷下来,“我不是想怀疑中贵人,只是您怎么证明,您真的是领陛下的命令来的?” 第41章 幽会 叶薇没想到,贾康听了她的话居然“扑哧”一声笑了。他低着头,一壁忍笑一壁道:“娘子勿罪,微臣……咳咳,微臣不是嘲笑娘子,只是……” “只是什么?”叶薇眉头拧着,没好气问道。 “只是微臣来之前,陛下曾经交代过,他说‘叶承徽这个人疑心病太重,你去了她十之八|九要你拿出证明,不然肯定不会跟你走的’。微臣刚刚听到娘子这么说,就……” 叶薇愕然。她想什么皇帝几时这么清楚了?还在宫人面前说出来,显摆自己神机妙算么? “陛下还说了,若娘子果然这么问了,就让微臣转告娘子,您今夜跟微臣去了,他可以考虑在您学完马球之后再教您冰雕。”贾康笑道,“所以,您考虑下吧。” 这是他们私下的戏言,旁人哪怕想要伪造也绝编不出这么符合他口吻的话来。叶薇终于确定,贾康不是被人收买,确实是皇帝派来找她的。 “好,我这便随中贵人去。”她站起来,“贵姬娘娘,臣妾不在,就拜托您替我遮掩了。” 韵贵姬温和地笑笑,“我明白,你放心吧。” 叶薇忍不住感慨,幸好今晚陪着她的是淡泊名利、不喜争斗的韵贵姬,若换了旁人看到皇帝对她这样,不打翻醋坛子才怪! 不过也许正因为是韵贵姬陪着,皇帝才会派人来接她? 再想到之前他对自己态度的精准预测,她忽然觉得,皇帝他在谋算人心这方面,本事着实不错。 . 阳春三月,太液池早已冰消雪融,清澈的池水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荡漾。今夜有月,皎皎的一轮悬在天空,洒下凄清冷辉,而波光粼粼的湖面就沐浴在这冷光中,落花纷飞、随水而逝,一切仿佛是个美丽的梦境。 叶薇裹在琉璃白的披风内,随着贾康走到太液池边,远远的便已看到有叶轻舟泊在那里。这湖泊太过宽阔,一眼望去只觉水天一线,明月投射到湖面上,让人恍惚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天与水颠倒了位置,那小舟,也就好像漂浮在夜空中似的。 有颀长的身影从船舱内出来,朝着她缓缓直起背脊。男人的面庞本是让人不敢直视的英挺傲然,仿佛敛聚了山川百岳的威势,此刻却流露出少见的温柔。他立在舟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神灵独立星空,日月星辰都是他衣袍上的点缀。 叶薇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以前只是知道皇帝长得好看,却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受强烈。他从前的气势太强,倒让皮相如何显得不那么重要,却原来,卸下满身威严的他,竟是这般蛊惑人心…… “月下泊舟、久候佳人,卿卿让余等得好苦啊!” 含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将她从呆愣中惊醒,叶薇眨眨眼睛,发现皇帝右臂前伸、掌心朝上,是个邀请的姿势。 这做派、这场景,他是把自己想象成与意中人幽会的青年郎君了吗? 抿唇一笑,女子雪肤玉颜,仿佛海棠夜开,“若非姗姗来迟,怎能让君子体会到佳期的难得呢?” 纤手放入他掌中,被他反手握住,用力一拽便踏上了小舟。 船身摇晃,她一个不稳便朝前扑去,正好投入他的怀中。大掌扣住她腰肢,他在头顶轻笑,“虽然久候,但有这刻的旖旎温存,便是再多等几个时辰余也心甘情愿。” 还越演越上瘾了。 叶薇索性也环抱住他,大方地抬起头,“郎君今夜扮的是谁?夜会莺莺的张生,还是行侠仗义的黄衫客?” 他眯眼笑,“小娘子觉得呢?” 叶薇装作认真思考,“我觉得,都不是。您现在这样子,分明是觊觎妾身美色的登徒子!” 舟尾划船的宫人手一抖,搅出惊人的动静,水波层层叠叠推进,将里面映照的月色星辰也切割得破碎。 皇帝却朗声笑起来。抱着她的腰将她转了一圈,他刮刮她鼻子,一脸赞赏,“我就知道,阿薇你这么聪明,绝不会说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以前他大多叫她爱妃,亲近却又客气,还带着点欲说还休的调笑。但那称呼并不是她独有的,他在脾气好的时候叫所有宫嫔都是爱妃。 可是今晚,他瞒着所有人将正在受罚的她带到太液池边,湖光月色里,他把自己当成了个寻常的男人,而她是他要幽会的佳人。 第65节 他叫她,阿薇。 风吹乱她的鬓发,她的笑容在夜色中慢慢绽放。红唇轻启,她柔柔道:“子孟。” 男人的眼睛猛地迸出亮光。 . 小舟静静地泊在太液池中,叶薇和皇帝相拥坐在舟头。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一只手无意识地玩着他的袖子,“所以,您今天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她开口便切中要害,他却没有惊讶。这样的通透聪慧,本就是她最大的本事。就好像今晚,她一眼便能看出他想要抛开彼此身份的桎梏,从头到尾不曾有一次唤他“陛下”,也没有自称“臣妾”。 子孟。 天子的字向来是个摆设,长辈称呼小辈都是叫名,而臣子又岂敢这么僭越,所以这个字从取了那天起便没人叫过。 他本来都把这东西抛诸脑后,可是适才当那把悦耳的嗓音这么唤他时,他却在瞬间体会了什么叫心驰神动。 那一刻,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成了那诗文中与情人相会的青年郎君,而之前如何,不过是戴着面具做戏罢了。 “恩,我今天心情挺好。”他搂紧她,“我心情好,所以听说你心情不太好,就来救你了。” “妾还以为您忙于朝事,不知道后宫这些有的没的呢。看来是妾小瞧了您。” 他笑。忙于朝事不假,但太后都当着众人的面把她关到静夜阁,他若还不知道这皇帝也就不用当了。 叶薇还在絮絮叨叨,“不过您是被妾的话刺激了吗?当君子当上瘾了。” 这一世初见时她便说能济人于危困方为君子,而之后许多次,他确实是一直护着她。 “我好心帮你,你倒不领情了。这么讽刺挖苦,就不怕我推你下去?” 面对这样的威胁,胆大包天的女子皱皱鼻子,表示没有在怕,“妾幼时学过凫水,从这里游回岸边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失笑,“你们家里都是怎么教女儿的?什么酿酒、凫水,这是大家闺秀的课程?” “妾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叶薇振振有词,“妾出身寒微,小家碧玉而已。” “小家碧玉就更不该学这些了。”他撑着头,捏着绺长发把玩,“不过既然说到了这个,你父亲的官职确实不太合适。” 一个侯阜的小吏,如何配得上他宠妃之父的身份? “陛下要给家父升官么?”说起正事,叶薇立刻不再配合他的角色扮演,雀跃道,“那臣妾先谢过陛下啦,您可千万不能反悔哦!” 还没见过哪个妃嫔给自己父亲讨官说得这么直接的,他好笑之中又觉得喜欢,因为她的率性和真实,“怎么,你也嫌你父亲官太小?” “对啊。”她大点其头,“陛下难道不知道,臣妾因为出身受了不少嘲笑呐!” 他眉头微蹙,“嘲笑?谁敢笑你?” “陛下别恼,都是些嫉妒臣妾的人罢了。”她老气横秋地叹息,“论美貌、论才学都比不过我,就只能拿出身说事儿了。其实想想也挺可怜的。” 他睨她,“既然觉得人家可怜,怎么还这么急切地想给父亲升官?” “因为我不想输啊。”她的表情仿佛这是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儿,“臣妾有多好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希望那些人连最后一个嘲笑我的点都找不到,以后只能瞪眼干看着,活活气死自己!” 还真是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展示她的小心眼。 皇帝有时候会觉得困惑,叶薇的这些行为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她本性如此。如果她是故意展示给他看,那么她对他心思的揣测也太准了。知道什么样子他会喜欢,什么话他听了会开心,什么情况下就算放肆他也不会发怒。 和她的相处越来越有趣。他开始觉得这是场角逐,她是他想要彻底掌控的猎物,所以她的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啊,对了!今晚贾大人说,只要我跟着过来,您就会教我冰雕,是不是真的?” 他挑眉,面有得色,“所以,你真的怀疑他了?” 叶薇哼哼,“对啊,我怀疑了。您真是厉害呢,小女子这点鬼心思在您眼皮底下无所遁形!”扯住他袖子,“所以您千万要守住身为天子的诺言,教我冰雕!” 示弱还不是为了让他教她。 他慢慢抽回衣袖,“朕说的是考虑一下。我刚刚考虑过了,不教。” “你……”她怒,“不教算了!我自己找师父去!” “没朕的允许,你就算找到师父也进不去冰室,放弃吧。”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幼稚了,居然跟她在这种小事上抬杠。 眼看她都在磨牙了,他终于大发慈悲,“不过如果你现在再做件事,朕还可以再考虑一次。” 她将信将疑,“什么?” 空中有飞花飘下,落在她乌黑的鬓发间,而他看着那一抹嫣红,轻声道:“阿薇,再唤我一次。” 夜色中,身材高大的男人闲闲而卧。本该是金马玉堂、衣冠胜雪的泼天富贵,他却如垂钓江中的闲云野鹤。 叶薇得承认,这一刻的他真的很动人。 慢慢靠过去,她攥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盈盈双目比这池水还要清澈,“愿与君朝朝暮暮、佳期长久。” 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三分,“子孟。” 第42章 中毒 叶薇在寅时三刻回到静夜阁。 为了最大限度降低被发现的可能,皇帝的人只在一开始把看门的宫人支开,等到叶薇偷溜出来后那些人也回来了。如今她要进去,势必要再引开他们一次。 她等在静夜阁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贾康吩咐宫娥上前,低语几句后那两人就跟着宫娥往右边走去,竟是不管门口了。 第66节 “这些人一夜未眠,此刻正是最困的时候。阿采说带他们去用点提神汤,很快就会回来。”贾康道,“娘子趁现在,快进去。” 叶薇点点头,轻手轻脚跑上台阶,窜进了房间。 宫娥穿着她的大袖衫,端正地坐在矮几前抄经,听到声响后惊喜回头,“娘子您回来了?” 她脱下大袖,叶薇重新穿上,“辛苦你了,贾大人就在外面,你快出去跟他一起离开吧。” 宫娥点头去了,叶薇这才扭头看向韵贵姬,“娘娘,臣妾离开这段时间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韵贵姬跌坐在垫子上,右手撑着头,十分疲惫的样子,“还好。半个时辰前太后娘娘命人给我和你送来了汤羹,坚持要当面看到我们喝。我觉得她们是怕你偷懒,所以开了半扇门让她看了看那宫娥抄经的背影,然后以不想惊扰到道君为由把人打发走了。” 叶薇长舒口气,由衷道:“幸好娘娘机警,不然这事儿就兜不住了。” 太后也真够可以的,都罚她在这凄惨无比地抄经了还不放心,居然派了人查岗。要真被她们发现异常,丢的还不是她自己的脸? 皇帝为了个宫嫔对太后阳奉阴违,真是很有意思的消息啊…… “太后给本宫送的是川贝人参汤,给你的是天麻鸽子汤,都放在几上。我已经喝了,你也快点用了吧,不然明早被人看到汤一点没动又有话说。” 长者赐不可辞,太后赏的汤就更不能不喝,所以哪怕那汤都凉透了,叶薇还是坐到案几前,认命地喝了起来。 一碗用完,她露出个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表情,“娘娘,臣妾看您很没精神的样子,不然下去歇息会儿吧?” 宫里的女人身子大多柔弱,她生生陪自己在这里熬了一夜,也挺倒霉的。 韵贵姬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在逞强,“不了。太后的人估计很快就要过来,看到我在睡觉像什么话?” 叶薇担忧地看着她,而她慢慢站起身子,朝外走去,“没关系,我出去吹吹风提下神,很快就能清……”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那纤瘦的身子在叶薇面前倒下,砸上坚硬的砖地,也逼出她惊慌的呼喊。 “贵姬娘娘!” . 卯时一刻,韵贵姬在静夜阁晕倒、疑似中毒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宫各殿都被惊动。 凌安宫毗邻太液池,所以她在晕倒后立刻被送回叠玉殿,叶薇派人去请来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太后、襄愉夫人、宣和夫人以及诸位妃嫔踏入叠玉殿时,看到的就是面色苍白的叶薇。她恭敬地给众人行礼,低声道:“太后娘娘,怎么劳动您亲自前来?” 赵太后神情冷漠,“韵贵姬是奉哀家的命去的静夜阁,如今出了事自然要来看看。”斜睨她,“怎么,叶承徽不希望哀家来?” “娘娘误会了。臣妾只是觉得您凤体抱恙,该好生休养。” “哀家如何不劳叶承徽费心,你有这功夫还是多关心下韵贵姬吧!” 她的厌恶如此明显,叶薇垂下眼眸,不去看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太后娘娘,李太医正在里面给贵姬娘娘诊治。臣妾求您,能否派人去尚药局一趟,请今晚当班的侍御医过来?” 大燕宫廷的医师仿照前朝,分多个等级。太医署之外设有女医院,选择宫女为女医,由太医署的各科博士教授五年出师,多为宫女宦官看病,级别最低。太医署的医师官职有高有低,各有擅长的领域,视不同的病情针对性出诊。但级别最高的当属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他们是大燕最顶尖的杏林国手,身份比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还要高,没有帝后的旨意,绝不会进宫给妃嫔看病。 如今皇后被禁足、皇帝在上朝,唯一能请动侍御医的人,就只有赵太后了。 她闻言皱眉,“什么情况需要用到侍御医?很严重?” 李太医恰好从内殿出来,听到这话连忙跪下,“禀太后,经微臣反复诊断,贵姬娘娘应当是……应当是中了蛇毒!” “蛇毒?”襄愉夫人惊讶,“韵贵姬竟是被蛇咬了么?” 李太医顾不上回答她,用力磕头,“是,而且应当是凶狠的银环蛇毒。微臣已用药暂时压制了毒性,但臣才疏学浅,恐怕无力解这剧毒,得请侍御医来,才有可能寻到一线生机!” 太后面色凝重起来,“阿柳,带哀家的口谕去尚药局,让他们火速前来!” 交代完这事,她才把心思放到别处,“怎么会中了蛇毒?静夜阁有蛇吗?” 江容华犹豫道:“静夜阁就在太液池边上,阴冷潮湿,有可能……” 宣和夫人打断她的话,“宫中各殿各阁都有放了驱蛇虫鼠蚁的草药,静夜阁供奉有老君像,就更是十二万分小心,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既然没有,那韵贵姬怎么会……” 正说着,韵贵姬的贴身宫女诺儿跪到了李太医身边,道:“大人,奴婢按照您的吩咐检查了娘娘身上,没有被咬过的伤口。” “没有伤口?”太后挑眉,“怎么回事,不是说中了蛇毒么?” 李太医的脸色发白,额头上冷汗连连,张口结舌半晌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太后看他的神情,仿佛陡然窥破什么让人惊骇的真相,恐慌之下不知该如何处理。 她眼睛眯起来,“你确定吗?韵贵姬当真是中了此毒?” “微臣……” “说实话!” 李太医浑身一颤,“微臣确定!” 赵太后冷冷地笑起来,“既然确实是中了蛇毒,又找不到伤口,那就只能是另一种可能了……” 那毒液通过别的方式,进入了她的体内。 . 今晚当班的是侍御医秦关,他在两盏茶后匆匆赶到叠玉殿,然后就和李太医一起关在内殿全力救治韵贵姬。 里面在和阎王爷抢人,外面的气氛也一点不轻松。叶薇跪在殿内,听着赵太后对她一句接着一句的质问,“你昨晚整晚都和韵贵姬在一起,怎么会不知她何时出的事?” 第67节 叶薇低着头,“臣妾确实不知……” “撒谎。”宣和夫人冷笑,“你若真的不知,怎么会适才一见到太后便说要请侍御医?那时候李太医都没说话,你就知道事情这般严重了?” 叶薇道:“臣妾从前曾在书本上看到过,中银环蛇毒者不会感到疼痛,反而会昏昏欲睡。贵姬娘娘晕倒前一直无精打采,兼有肌肉收缩、呼吸麻痹的症状,所以臣妾大胆揣测她是中了此毒。”顿了顿,“就算不是,看她的面色也知道情况不妙。臣妾和娘娘私交甚笃,不愿她有事,这才大胆请求。”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赵太后面色却没有松动,“哀家知道叶承徽能言善辩,罢了,这些事你不说,哀家问别人也是一样。” 她的视线转向叶薇旁边的诺儿,“你是韵贵姬最信任的宫女,你且说说,昨天整夜,你家娘娘都用过些什么东西?” 诺儿磕了个头,“太后明鉴,我家娘娘侍奉道君最是虔诚,在神像面前连茶都不喝一口的。昨天夜里,她……她就用过一样东西……” 赵太后表情有点怪异,因为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用过什么?”璟淑媛追问。 “就是、就是太后娘娘派人送来的川贝人参汤……” 一片愕然。 宣和夫人率先发怒,“你这贱婢什么意思!你是说太后会去害你家娘娘吗?” 诺儿抖若筛糠,“夫人息怒,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据实而答……” “你也别这么大火气,哀家谅这婢子也没那么大胆子。”赵太后淡淡道,“好吧,既然她只喝了哀家赐的汤,那肯定就是汤的问题。” “太后……” “吩咐下去,仔细检查那两盅汤,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放了蛇毒。” 很快,派去的宫娥便回来了,“回禀太后,女医仔细看过,赐给叶承徽的天麻鸽子汤没有问题,而韵贵姬娘娘的川贝人参汤内……确实含有蛇毒。” 赵太后冷笑连连,“好,很好。真是包天的胆子,敢在哀家赐的东西里动手脚。” 大家都被她森寒的面色吓住,诺诺不敢言语。 赵太后看向身边的高个子宫女,沉声问道:“阿柳,昨夜的汤是你亲自送去的吧?” “是,因是娘娘您对小辈的关怀,所以奴婢亲自送去了静夜阁。” “那你送到之后可有把汤递给宫女转交?” “没有。奴婢亲手把汤交给了韵贵姬娘娘,并未假手于人。” 赵太后目光阴沉,“这就奇了。哀家不可能下毒,你不可能下毒,可最后汤里却验出了毒,那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众人的视线随着她的话纷纷落到叶薇身上。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感受到来自四周的目光时也只轻轻颤了下,整体还算镇定。 然而看着这样的她,所有人心里浮动的都是同一个念头:当时房间内只有韵贵姬和叶承徽两人,她要想在里面做点手脚,实在是太过容易。 所以,是她毒害的韵贵姬? 第43章 陷害 “太后娘娘,此事与臣妾无关。”叶薇冷静开口,“臣妾没有加害韵贵姬娘娘。” “太后娘娘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么急着否认做甚?”璟淑媛嗤笑,“莫不是做贼心虚?” “太后虽未明言,但诸位娘娘的眼神代表了何意,臣妾长了眼睛,也看得明白。”叶薇道,“臣妾问心无愧,不用躲躲闪闪。” “你说你无辜,哀家凭什么相信你?” 叶薇暗暗讽刺。这宫里就是有意思,你们说我有罪不去想法子证明我的罪过,反倒让我找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无辜,荒谬逻辑。 “臣妾没有理由这么做。”叶薇认真道,“害死韵贵姬娘娘,对臣妾又有什么好处呢?臣妾搬到凌安宫这几个月来,和娘娘相处融洽,相信诸位也是有所耳闻的。上次臣妾因病没能去成花灯会,还是托娘娘的福,陛下才送了臣妾冰灯。臣妾对她只有感激和尊敬,绝无半分加害之心!” 她提了冰灯,既是为了证明自己和韵贵姬确实私交甚笃,更是想要提醒众人一件事——因为那个冰灯,她狠狠得罪了宣和夫人。此番如果是有人故意陷害她,那么自然是和她有过节的人嫌疑最大…… 她这话说出来,大部分人都有些信了。确实,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韵贵姬已失宠于陛下多年,能有贵姬的位分都是靠着那个夭折的女儿,她本人更是清心寡欲,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诵经修道。而与她相对的,叶薇却是新近受宠,前途一片大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跑去害一个既不受宠也不想争宠的妃子,除非脑子有毛病! “你们的交情到底好不好,我们外人哪里知道?”璟淑媛不冷不热道,“兴许我们看到的只是表面功夫,私下情况恰好相反……” 叶薇轻轻一笑,“娘娘可以怀疑臣妾是虚伪狡诈之人,但以韵贵姬娘娘的心性品格,为何要配合臣妾做戏?有什么原因会促使她愿意与臣妾假装亲密?还有昨日,太后娘娘吩咐臣妾去静夜阁抄经,她因为担心臣妾的腿疾而险些见罪于太后,这些难不成也都是做戏?” 璟淑媛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恼怒地瞪着叶薇。 眼看大家都陷入沉思,诺儿不安地扭了□子,似乎想说些什么。赵太后敏锐发现她的异常,立刻道:“怎么,叶承徽适才说的话,你有意见?” 诺儿惶恐地抬头,“奴婢……” “有什么就说出来。若回头让哀家发现你有半点隐瞒,定治你个知情不报之罪!” 诺儿面色又白了几分,眼中流露出挣扎的神情。赵太后也不催,平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叶薇有不祥的预感浮上,却只能跪在那里看着她,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诺儿终于下了决心,咬牙道:“是,奴婢有话要说!” 赵太后端起茶盏,慢慢饮了口,“讲。” “叶承徽适才说的,只有一半是真的!” “什么意思?” “我家娘娘确实对她真心实意,可她……可她对我家娘娘却不是那样!” 赵太后握紧了茶托。 第68节 “叶娘子搬来凌安宫后,我家娘娘就秉持一宫主位的责任,对她关照有加。可她不知感激便罢,还时常……还时常讽刺我家娘娘不受圣宠!” 悯枝在旁边听得怒火中烧,忍不住道:“一派胡言!如果我家娘子真的这般无礼,韵贵姬娘娘何必还对她这么好?” “璎珞。”宣和夫人笑容悠然,“掌嘴。” 璎珞应声走到悯枝面前,扬起巴掌便扇了下去。一声脆响后,便看到雪白的面颊上有鲜红的掌印浮现。悯枝被打得懵了,居然傻乎乎地想去碰碰伤口,宦官于是反剪住她胳膊,璎珞的巴掌一个跟着一个,很快便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宣和夫人示威般看向叶薇,“你的侍女不知礼数,本宫替你教训了。” 叶薇冷漠与她对视,“多谢夫人。” 宣和夫人勾唇一笑,“叶承徽真让本宫吃惊。在绝境时都对你死心塌地的侍女,你竟也不替她求个情?就这么由着她被打?” “臣妾原也想为她求情,然而夫人的所作所为让人惊骇,臣妾这情就不知该不该求了。” 她阴阳怪气,宣和夫人也听出来了,“你说什么?” “太后娘娘在上,殿中一切自然以她老人家马首是瞻。如今太后尚未发话,您便自作主张掌掴了臣妾的侍女,当真是好大的威风!”叶薇讽刺,“臣妾的侍女擅自介入上位者的问话是为无礼,应受责罚,却不知宣和夫人适才的行为,又算不算无礼呢?” 宣和夫人俏脸微白,犹豫地看向太后,果然看到她面色不太好看,“都给哀家住手!” 璎珞立刻跪倒在地,连声告罪。悯枝软软倒下,立刻被妙蕊接住,惊惧得打量她的伤口。 太后厌憎地睨璎珞一眼,“要打人等哀家走了再打,没的让我见了心烦!” “是……” 太后于是继续审问,“那婢子说得也有道理。若叶承徽当真对你家娘子无礼,她何必还如此维护她?” 诺儿泫然欲泣,“回太后,叶承徽做得并不十分明显,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殷切守礼的,只是偶尔会在言语间流露出轻鄙和不屑。我家娘娘生性豁达,对这些全不在意,有时候被讽刺了都没听出来。可奴婢、奴婢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当真是心如刀割!偏偏叶承徽一面对娘娘无礼,一面还在外面装得和她亲近融洽,让奴婢有苦难言……” 襄愉夫人道:“且不说不知你的话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光凭这个,也不能说叶承徽有加害韵贵姬的动机。” “不,还、还有……”诺儿道,“大约半个月前,我家娘娘和叶承徽一起游园,出发前娘娘神情凝重,奴婢就问了句,娘娘含糊地说有重要的事情要问叶承徽。到了太液池边后,娘娘让奴婢去取披风,等奴婢中途折返,却看到叶承徽跪在娘娘面前,似乎在求她什么。奴婢当时很困惑,就躲在旁边偷听了一会儿。从话里的意思来看,应该是叶承徽有什么秘密被我家娘娘撞破了,正恳求她不要捅出去……” “秘密?什么秘密?”太后道。 “奴婢也不知道,但看叶娘子的表情,定是什么大事!”诺儿道,“奴婢当时就觉得不安,果然,娘娘今天就出了事!灭口,她一定是想要灭口!” 她说完这些,再次长拜到底,“太后娘娘,我家娘娘从来都与人为善,却遭此大劫,您千万要为她做主啊!” 她声情并茂,叶薇却冷笑出声,内里的讥诮让众人都为之一惊,“你家娘娘确实是与人为善,难得一见的大好人,所以你这般背叛她,心中就没有愧疚吗?那些人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良心都不要了?” 诺儿有瞬间的心虚,下一刻便被硬气取代,“叶娘子不要含血喷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叶薇连看都懒得看她,“太后娘娘明鉴,臣妾半月前确实曾和贵姬娘娘一起游园,但没有对她下跪,更没有说过什么秘密!这侍女满口胡言,想来是被什么人收买了。” 赵太后看向襄愉夫人,“你觉得呢?” 襄愉夫人斟酌道:“臣妾觉得,说到现在都是这宫娥的一面之词,无凭无据的总让人难以信服。” “是啊,得有证据。”赵太后轻声道,“来人,给哀家去披香殿搜。若真是她下毒害死的韵贵姬,自然能寻到蛛丝马迹。” . 接下来的等待简直让人心肝发颤。 众目睽睽之下,叶薇如俎上之鱼,跪在那里任凭她们目光凌迟。还好她天生胆大,若换了个脆弱的估计就要扛不住了。 璟淑媛生怕搜宫的人一无所获就让叶薇躲过一劫,未雨绸缪道:“其实这种事情,也不一定会留下痕迹。若换了个心思深沉、行事缜密的,自然会在做完后把一切都处理好……” 太后眼风扫过,她讪讪住嘴。 “娘娘,奴婢等在叶承徽的枕下发现了这个。”终于归来的宫娥呈上一本书,当中有页被折了起来,太后展开一看,上面赫然记载着银环蛇毒的种种症状。 她反复看了三遍,才狠狠把书砸到叶薇身上,“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都不用看就能猜到上面写了什么,叶薇早料到会有这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回真的是大意了。现在看来,从让她去静夜阁抄经就在别人的算计中,为的就是后面给韵贵姬下毒、再嫁祸到她身上。本来太后是最可疑的人选,可看她的反应,又真的不像主导一切的人。 那么,就只能是她身边的人引导她做出了她们想要的决定,再抓住了这个机会。 叶薇看向宣和夫人,她坐在太后身边,正轻言细语宽慰她。 宫里人都说宣和夫人阴狠记仇,她现在才真正领教。冰灯一事她确实落了她面子,可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仇,她转头就下这样的狠招,简直丧心病狂。 叶薇觉得,宣和夫人再努力努力,在她心中的地位就能赶上宋楚怡了。 “当真是舌灿莲花,大家方才都差点被你糊弄住了!”乔婉仪拍拍胸口,一脸后怕,“太后娘娘,臣妾看叶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若不是韵贵姬的侍女揭发,咱们可不就信了她的说辞了嘛!” 明明尚未定罪,她便口口声声唤她“叶氏”,还真是迫不及待。 赵太后被乔婉仪的话说得更怒,“宫里人都说你聪明,哀家却不知,你的聪明就是用到这种地方!”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臣妾若真的聪明,就该像璟淑媛娘娘说的那般,把罪证都销毁干净。明明知道韵贵姬出事后披香殿有可能被搜查,我还把这本书放在枕下,不是等着您来抓我吗?” 赵太后微愣,宣和夫人已笑道:“娘娘莫被她骗了。她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您若听她胡言,恐怕又要落入陷阱。”眼中露出冷光,“若想知道实情,您得拿出往日的威严来才行!让阖宫上下都明白,在太后娘娘面前就得老实本分,不能有半句虚言!” 赵太后当皇后时也是揽权揽惯了的人,载初皇帝禅位后她便逐渐失去荣光,这两年更是过得不顺。此刻听到宣和夫人的话,胸中忽然又有豪情涌动。 没错,不过是些狂妄的小辈而已。这点后宫争宠的计量,打量她没经历过吗?简直可笑! 她就让她们看看,她这个太后是不是软弱可欺! “来人,把叶氏拖下去,杖责。” 第69节 阴寒的声音让人心肝发颤,宦官低声问道:“杖责……多少?” “她什么时候肯说实话,什么时候再停。” 宦官暗自叫苦,却不敢违逆盛怒的太后,“臣遵旨。” 眼看叶薇被两个小黄门钳住了手臂,悯枝不顾自己还在流血,哭泣着哀求,“太后娘娘,娘娘开恩啊!我家小姐去年才受了杖责,现在再打……她肯定受不住的啊!娘娘!奴婢给您磕头了!您开恩啊!” “把这个贱婢拖下去一起打。”赵太后厌恶道,“堵上她的嘴,给哀家狠狠地打!” 白绢塞入口中,悯枝还在不停挣扎,反倒是叶薇镇定道:“娘娘,此等大事,您真的不能等回禀了陛下再动刑吗?” “你别拿陛下压我。哀家是陛下的母亲,就算打死了你又能怎样?”赵太后冷笑,“况且哀家也是为了陛下好,留你这等包藏祸心的人在他身边,哀家简直是寝食难安!” 宣和夫人笑道:“叶承徽这是在等陛下来救她呢?可陛下此刻在上朝,来不及了!” 不说这几日皇帝完全绝迹后宫,单今日早朝就有西北的臣子回京述职,要详细禀奏月前冰灾的抢救事宜,目测午膳时分前皇帝都不可能抽出空来。 现在?他恐怕连信儿都没得到呢! 她越想越得意,觉得自己这阵子积攒的怒火都有了宣泄的出口,言语便有些控制不住,“叶承徽大概还不知道,陛下今日特别忙,估计等他抽出空时,你已经老老实实招供了。” “是吗?原来夫人对朕的行程这般清楚。可是不巧得很,朕偏偏就抽出空来了。” 陡然响起的男子声音如平地一声雷,唬得众人愕然抬头。 敞开的殿门处,皇帝身上还穿戴着隆重的朝服,冠前十二旒垂下,而他眸如墨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满屋子心怀鬼胎的女人。 第44章 惊怒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殿内众人都愣了片刻,才慌慌忙忙地起身行礼。而皇帝看着跪成一片的宫嫔,慢条斯理道:“可。” “陛……陛下?”宣和夫人直起身子,勉强笑道,“您、您怎么来了?” 巨大的震惊之下,她话都说得结结巴巴,脸上的笑容更是如冻僵的面具,僵硬得可笑。 不是说皇帝今天忙于政事、定然抽不出空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那些废物,都是怎么打听的消息! “朕听说韵贵姬出了事,所以来看看。”皇帝缓步入内,“不过瞧刚才的情况,是准备做什么?要动手?” 叶薇忽然挣开宦官的桎梏,膝行而前,声音清晰而急切,“陛下!韵贵姬娘娘身中银环蛇毒,性命垂危。秦御医和李太医正在为她救治,您快派人去看着,臣妾担心……”停顿一瞬,“她若出了事,就当真是死无对证了。” 皇帝与她清亮的目光对上,立刻读懂了里面的含义。 看这架势,必然有人往她身上泼了脏水。若韵贵姬醒来,那些谎言便不攻自破,但她要是死了,就由得她们发挥。所以为了把她的罪名落实,那些人肯定不会让韵贵姬醒过来。 医师…… “高安世。”皇帝沉声道,“你带一个懂医术的宦官进去,好生看着。” 他没有说明白,但高安世打小服侍他,再机敏不过,“微臣明白,陛下放心。” 眼看高安世和另一名宦官疾步入了内殿,叶薇这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后背冷汗涔涔,沾湿轻软的中衣,让她一阵苦笑。 原来她也不是十拿九稳的,原来她也害怕皇帝来得迟了,韵贵姬就…… 宣和夫人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叶薇。看这架势,她早就猜到她们没打算让韵贵姬有开口的机会,可她明明清楚她的盘算,却默不作声隐忍到现在,直到见着陛下才突然发作! 这个女人…… “皇帝这是何意?”赵太后蹙眉,“你派人进去看着,难不成……” “儿子没别的意思,只是万事稳妥为上。”皇帝道,“里面的事情交给御医,您先告知儿子这里发生了什么,可好?” 他走到赵太后身边,微微弯着腰,笑容温和而恭敬。宣和夫人此时已平复好情绪,声如黄莺啁啾,“陛下,您还是先坐下说话吧。不然太后娘娘仰着脖子看您,多累啊。”一壁说一壁抬手,示意皇帝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她如从前那般与他戏言,满心以为皇帝也会像以前那样笑着回她,再顺着她的心意坐下。 可是她失望了。 皇帝的视线还是落在太后身上,连余光都没有给她个。宫人拿出明黄软垫换下太后另一侧的垫子,而皇帝理了理袍摆,沉稳如山地跪坐下去。 宣和夫人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宫中规矩,君王落座的席位必须是不同的,内廷有专门的明黄软垫,皇帝驾幸时换上,不用时再交还。宣和夫人仗着受宠,向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如刚才那样拉着皇帝坐在她的位置,以前也做过几次。 若皇帝配合,这样的场景便清楚地告诉旁人,她有多么受宠,可如果他不配合,她就是犯上僭越、不知进退! 果然,襄愉夫人见着这一幕,客客气气地开口了,“姚妹妹,按说你入宫也有几年,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有些规矩,无论到了什么位置,都得记牢靠才行。没的后来的妹妹们见笑。” 见笑。她是说她惹人嘲笑了吗? 宣和夫人攥紧拳头,心头恨得厉害,面上却不敢再张狂,“秦姐姐教训得是,妹妹知道了。” 襄愉夫人欣慰一笑,转向皇帝,“陛下,适才的事说来也简单。韵贵姬中毒之后,她身边的宫女指证叶承徽曾对她不敬,还说叶承徽大概有什么把柄在韵贵姬手上,所以杀人灭口。太后娘娘和姚妹妹急于找到凶手,这才不得不对叶承徽动刑。” 她话里分寸把握得极好,没有流露出半分责怪太后的意思,却偏偏让让人生出无限联想。 皇帝抚了抚下巴,“哦?你们怀疑韵贵姬中毒是叶承徽害的?” “自然。”宣和夫人板着脸,“陛下明鉴,那有毒的汤羹是太后娘娘所赐、吴尚宫亲自送到韵贵姬手中,自然不会是这两个环节出了问题。当时静夜阁内只叶承徽和韵贵姬两人,如果不是韵贵姬自己想死,就只能是屋内的另一人动的手脚。” 皇帝嘴角勾起,神情变得有点诡异,“你的意思是,毒是当时屋内的另一个人下的?” 宣和夫人憋着口气,生硬道:“正是。” 皇帝扭头看向叶薇,四目相对,面色苍白的姑娘以极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 第70节 她果然没说。 他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感受,百般滋味聚到一起,却独独没有当初的惊讶。仿佛早已明白,她就是这样,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否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后果时,绝不会去做。 骨头硬得似个有担当的丈夫。 “这样啊。”叹口气,他慢慢道,“那你们误会了。毒不是她下的。” 宣和夫人目瞪口呆。虽然早料到皇帝可能偏袒叶薇,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般直接的方式。他以为凭着一句话,就可以让太后娘娘放弃? “皇帝。”赵太后眉头紧蹙,满脸的不赞同,“哀家知道你心疼叶氏,可你也要有点分寸。韵贵姬尚躺在榻上生死未卜,你就这般放过害她的凶手,让她情何以堪?她好歹曾为你诞下个女儿。” “母后,儿子不是偏袒叶氏,儿子说的都是实话。”皇帝耐心道,“毒绝不会是叶承徽下的。” 太后冷笑,“这么肯定?那你倒是给哀家个理由。若说不出个一二,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管了。说到底,后宫之事本是皇后的职责,如今她不在,哀家代为处理也是一样。” 这样强硬的口气,当真是不准备给皇帝颜面了。 在她灼灼的目光下,皇帝沉默片刻,终是微微一笑,“因为昨晚韵贵姬喝下那盅汤的时候,叶承徽并不在静夜阁内。”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襄愉夫人才试探道:“陛下,这是何意?”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这也太…… 皇帝两手交叠,倒是气定神闲起来,“葛珠,出来给太后娘娘见个礼。” 有青衣宫娥越众而出,恭恭敬敬地跪下,“奴婢葛珠参见太后,娘娘大安。” 赵太后神情僵硬,“皇帝?” “母后恕罪。”皇帝貌似恭敬道,“昨夜之事儿子正打算找个机会向您坦白,谁知……说来也是儿子轻狂,听说叶承徽在静夜阁替您抄经,一个按捺不住便遣人去换了她出来。昨天后半夜在静夜阁为您抄经的并不是叶承徽,而是这名唤作葛珠的宫娥。她素日在御书房当差,模仿人的笔迹最是了得,您若不信,一试便知。” “此番全是儿子一人之过,叶承徽也是被我硬拉出去,没有办法。您别因为这个责怪她。” 赵太后面色煞白,瞪大了不再清亮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苍老的脸上皱纹深陷,嘴唇微微张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她已经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比她更生气的是宣和夫人。 陛下他……他怎么能如此对那个女人?违逆母命、抛下朝事,三更半夜将她偷出去玩乐,瞒着阖宫上下!这还不够,事后为了帮她脱身还主动承认此事,简直…… 那个女人她凭什么! “陛下,此言当真?”襄愉夫人道,“您真的……” “恩,真的。”皇帝答得轻松,“所以母后,毒不会是叶承徽下的,也不是那间屋子里任何一个人下的。除非,您怀疑儿子的宫人会给韵贵姬下毒。” 没有人再说话,正殿内只听到赵太后越来越不稳的呼吸,似在隐忍着极大的怒火。 “既然是这样,叶承徽一开始为何不说?”璟淑媛将信将疑,“这样有利的消息,她何苦瞒着?以至于闹到要被杖责的地步。” “自然是因为叶承徽不是你,不愿为了自己的安危而使朕和母后颜面有损。”皇帝不冷不热道,“这样的忠心,璟淑媛不理解也没什么。” 这话已是十分严厉,璟淑媛吓得脸色发白,埋着头不敢再做声。 叶薇跪在那里,抬头看皇帝平静的侧脸。她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当众说出这件事来。 她以为他会用别的办法,别的迂回却不伤彼此颜面的办法,可他却选了最直接的一种。 看来赵太后嚣张的态度真的刺激了他。 “来人!给哀家把这贱婢弄出去,狠狠地打!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赵太后忽然暴怒,却不是对着叶薇。颤抖的右手指着诺儿,她似乎打算把在皇帝那儿受的羞辱发泄到她身上,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她,敢在我面前弄鬼!” “娘娘……太后娘娘……娘娘饶命!奴婢冤枉啊!娘娘!奴婢冤枉!” 双臂被宦官钳制住,拖着就往外而去。她脚尖在地衣上蹭了又蹭,却什么也勾不住。 想到外面等着她的就是那骇人的大杖,诺儿怕得发了慌,不管不顾地喊起来,“宣和夫人……夫人救命!”下一秒嘴就被狠狠堵住。 但这一声已经够了。 太后慢慢扭过脖子,“宣和夫人?是你?” 声音尖锐得刺耳。 宣和夫人咽下口唾沫,尽量镇定道:“娘娘,这婢子走投无路、胡乱攀咬而已。臣妾与此事无关。” 赵太后却越想越觉得对头。是了,是她,都是她。是她告诉她叶氏得隆献后看重的事情,刚刚也是她撺掇她打叶氏。如果叶氏真被打死了,皇帝只会怪她这个养母,她却还是他捧在掌心的宠妃! 这个女人,把她当无知老妇愚弄了么? 急怒攻心,她喉头一甜,呕出口鲜血。 “母后!”皇帝一把接住她身子,“传御医!快传御医!” 殿内乱作一团,皇帝抱起太后就往右侧的寝殿走去,叶薇本想跟上,耳边却传来宫娥的声音,“陛下,诸位娘娘,贵姬娘娘醒了……” 叶薇当机立断转身,与赶去救治太后的秦御医擦身而过。没想到等她进入内殿,却看到磕头请罪的李太医,“臣无能,救不得贵姬娘娘……” 叶薇瞠目,“你说什么?” “银环蛇毒凶猛无比,本就没有解救的办法。微臣和秦御医竭尽全力,只勉强将娘娘唤醒,过得一时三刻,她还是……” 第71节 叶薇看看高安世,知道没人动手脚,确实是救不活了。咬紧牙关,她撇下他们就朝屏风后的床榻而去。 . 垂下的三重幔帐内,韵贵姬面色白中透着乌青,虚弱地躺在衾被内。她右手搁在外面,叶薇上前握住,低声道:“娘娘,您怎么样?” “阿薇……”韵贵姬开口,竟是唤了她的闺名。薄唇抿起,露出个极愉悦的笑容,“我刚刚做了个梦。我梦到了……我的女儿。” “您的女儿?” “是啊。我的女儿。你听说吧?” 她当然听说过。延和次年,还是容华的韵贵姬产下一女,谁料五日后就夭折。这件事给韵贵姬的打击极大,本就淡泊名利的她在此事后彻底隔绝俗念,此后一心修道、不问世事。 “她离开这几年,我其实从没有没梦到过她,就连她的样子都有点模糊。可是刚刚在梦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原来她是长得这个样子,玉雪可爱、惹人怜惜,就像当年躺在我怀中一样。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婴儿……”她眼眶通红,眼泪顺着滑落,“可是我们缘分太浅,只相处了短短五日就不得不分开。” “娘娘……” “你不要难过。我从入宫第一天起就不喜欢这里,如今去了也是解脱。况且,还可以见到她。孩子没有过错,定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我一生行善、从未作恶,肯定可以去陪她……” “是,您一定可以去陪着公主。” 韵贵姬欣喜地笑了,“阿薇,这宫里的人我都不喜欢,只有你,我看着亲近……你以后要当心,在这里活着很不容易,你别被人害了……” 叶薇垂下眼眸,“我会的。” “你这个人……”韵贵姬有点无奈,“明明我都要死了,你却连哭都不哭一下,回头被人看到……得说你冷血了。”笑了笑,“可是真奇怪,哪怕你这样冷血,我也相信……相信你比她们要好……” 她偏了偏头,看向叶薇身后,“高大人,我刚刚隐约听到点东西……叶承徽确实、确实是我好友,不会是她害的我……麻烦您将这话转告陛下……” 高安世点头,“微臣明白。” 韵贵姬长舒口气,安宁地闭上眼睛,“真好。不管是谁给我下的毒,我都……感激她。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声音越来越低,叶薇的膝盖也越来越软,等到掌中纤手忽然力气一松,她也重重跪上床前的踏板,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 床榻上的女子容颜安详,仿佛只是进入了梦乡。她唇边甚至带着笑。 而叶薇看着这张脸,慢慢从嗓子眼里逼出句破碎的话。 “叶薇,恭送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韵贵姬领盒饭,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托腮 第45章 问罪 太后呕血、韵贵姬大去的消息在当天午膳时分传遍六宫,震惊内外。 原本陛下在早朝时忽然离去就引得群臣议论纷纷,谁知不过半日后宫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一个主位妃嫔被毒死,凶手疑似陛下的新宠,纷纷闹闹好阵子后却神奇大逆转,太后居然怀疑到宣和夫人身上,还被气得晕倒…… 和这比起来,西北官员述职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臣们还在且惊且疑的时候,叶薇已经到了长乐宫长信殿内。御医刚给太后诊治完毕,说她是急怒攻心导致的呕血,需服药静养。皇帝吩咐高安世亲自跟着去开药,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叶薇就坐在他旁边,很长时间都没说句话。他诧异扭头,对上了女子没有半分表情的面庞。她垂眸看着玉色的地衣,眸中的悲伤如冰湖中漂浮的碎玉,冷而刺骨。 “阿薇。”他握住她的手,“你在……为韵贵姬难过吗?” 母后晕倒得太突然,他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等反应过来去叠玉殿看时,韵贵姬已然去了。 叶薇一动不动地跪在榻边,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他本以为她在哭,走近了才发现她脸上干干净净,竟是半分泪痕也无。 高安世低声传达韵贵姬给他的话,而他看着冷静的姑娘,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关系融洽的朋友去世却没有半滴泪,这本是极度冷血的事情,放到她身上却让他生不出责怪。尤其是看到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他没来由就相信了她是真的在乎她,她的沉默比那些虚情假意的眼泪好得太多。 听到皇帝的询问,叶薇不答反问:“陛下呢,贵姬娘娘无辜枉死,您难过吗?” 皇帝顿了顿,“还好。” “为什么?她不是您的妾室么?如今她去了,您竟不难过……”话到后面就有点像埋怨了。 皇帝却并不在乎这点冒犯,“韵贵姬心不在此,死对她来说搞不好还是种解脱,所以朕不难过。” 他果然明白。 叶薇觉得自己和皇帝在这方面倒很有默契。生命可贵,那得是对当事人而言,如韵贵姬这种了无生趣的,真走了也没什么。让她在意的,是这种死亡背后暗藏的肮脏心思,是那些躲在角落里行奸恶之事的宵小! “那,害死她的人……” 不用她说完皇帝就明白她的担忧,“这是两回事。她想活或者死是她的选择,但敢在朕的内廷残害人命便是大罪,没那么容易算了。” 女子勾唇,居然露出点笑意。那感觉,就好像在冰面上雕刻出朵朵白莲,又是冷冽,又是温柔。 皇帝攥着她的手一紧,“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声音中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叶薇点头,“这次臣妾倒是和陛下不谋而合了。” 他碰碰她的脸,像贴着块细腻的冷玉,“不是不谋而合,咱们……是心有灵犀。” . 一盏茶后,叶薇坐到了长信殿的正殿,依旧是阖宫妃嫔俱在,然而这次跪在大殿中央的却不是她。 宣和夫人面色苍白、沉默不语,许是适才太过慌乱,她的鬓发有几分凌乱,翠绿的襦裙也失了生机。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是镇定的,那是久居上位、金尊玉贵长大的天之骄女方有的凛然气势。 第72节 论出身,宣和夫人原是宫嫔里最高的,连皇后和襄愉夫人都比不过。 “母后服了药,再过片刻就要清醒。朕希望在她醒来前把这糟心事处理好,别再惹她老人家动怒。”皇帝坐在上位,看着自己的远房表妹平静道,“所以,这件事与你有关系吗?” “没有。”宣和夫人答得迅速,“半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嗤笑一声,“朕就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是知道宣和夫人与此事无关,还是知道她不会承认? 大家都糊涂着,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神情揣测话中深意。 襄愉夫人建议,“既然如此,便把那宫娥再带上来,与姚妹妹当庭对质好了。当着陛下的面,不怕她不说实话。” 皇帝点头,“带她上来。” 诺儿入殿时双腿不住地发抖,几次都差点摔在地上。宦官不得不抓住她,半拖半扶地把她弄了进来,然后一把按在地上。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娘娘……” 皇帝声音冷漠,“你今早要被拖出去行刑时,曾向宣和夫人求救,你为何向她求救?” 诺儿抖若筛糠,“奴婢……奴婢……”往前一扑使劲磕头,“陛下饶命,此事与奴婢无关,当真无关!” “无关?”襄和夫人道,“韵贵姬临死前对高大人亲口说过,叶承徽是她的好友,不会害她。那么你早上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什么把柄、什么不和,通通是你编的吧。” “奴婢没有,奴婢确实看到……” “闭嘴!”襄愉夫人黛眉倒竖,少见的声色俱厉,“你家娘娘都被你害死了,你还在这里砌词狡辩?本宫看你也不用多活了,正好给韵贵姬殉葬!” 从来温和的襄愉夫人突然发怒,诺儿更是恐惧万分,然而余光瞥到宣和夫人,立刻想起事前她的威胁。今早是慌乱之下失了分寸,她不能抖出她,不然她全家上下都活不成了! 巨大的绝望沉沉压下,她终于不再挣扎,面如死灰道:“是,奴婢冤枉了叶承徽。她是无辜的。” “既然如此,谁指使的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小宫人不可能办到。” 诺儿咬牙,“没有人指使我,是奴婢……奴婢对贵姬娘娘心存怨怼,这才下了杀手。奴婢一直想回老家陪伴父母,她却把奴婢带到了宫中,一辈子困在这里。奴婢每天都想着、盼着,做梦都巴望着回家见父母一面。这感受越强烈,我就越恨她,终于承受不住……奴婢听说按宫里的规矩,主人死了后她的宫人会挑选部分放出宫,所以我就……”闭上眼睛,眼泪簌簌滑落,“奴婢罪该万死,陛下杀了奴婢给贵姬娘娘偿命吧。” 她说得动情,叶薇却冷笑出声,“鬼话连篇。”看向皇帝,“陛下,这婢子多半是怕累及家人,所以打算独自扛下所有过错。请陛下降旨,若果真如她所说,韵贵姬是被她所害,那么便夷其三族,为贵姬娘娘偿命。” 夷其三族。 宫嫔尽皆骇然。这个叶承徽,如此狠毒的话都能说得毫不犹豫,简直是心如蛇蝎。 她就不怕陛下听到这阴毒的心思生出不喜? “叶娘子!”诺儿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奴婢犯下大错,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是无辜的,你为何不肯放过他们!“ 叶薇脸上是说不出的蔑视,“背主不忠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你若肯说实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你的家人。可你抵死不说,那么你越在乎什么,我就越要毁掉你什么。” 诺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鬼魅。 江容华慢慢咽下口唾沫,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她熟悉的好友。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可怕的、手段狠毒的女人。 如今唯一盼望的,就是皇帝看到这样的她被吓到,从此心生厌憎。 她期待地看过去,却愕然地发现皇帝看向叶薇的目光里居然含着笑。他极专注地凝视着她,半晌才轻声道:“切中要害、果决干脆,阿薇行事果然有丈夫之风,不错。” 这个语气…… 他居然夸赞她!他是把她当成手下的臣属了吗! “听到叶承徽的话了吗?”皇帝漫不经心道,“你若坚持认下这个罪,不久便能在地府和全家老小团聚了。” 诺儿彻底崩溃,“奴婢招!奴婢什么都招!是宣和夫人,是她让奴婢……” “吴国大长公主到——” 宦官尖锐的通传声将所有人从紧张的情绪中抓出,殿门大开,有女子身着朝服、傲然而来。 大约四十岁的年纪,保养得很好,肌肤白皙、眼眸乌黑,看起来比隆献后还要年轻。她目不斜视,很快便走到殿内。所有宫嫔稽首长拜,而皇帝从锦垫上起身,轻声道:“姑母。” 吴国大长公主,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妹妹,身份比所有亲王都要高贵。 她看着面前的侄儿,扬眉而笑,“孤听说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所以来看看。不知娘娘可好?” “劳姑母挂念,母后服了药正在歇息,一会儿便会醒来。” “既然如此,孤就不去打扰娘娘好睡,在这儿等着吧。”大长公主笑道,“嘉若,你还跪着做什么?过来陪着母亲。” 宣和夫人抬头,看到母亲脸上的笑意时,一直绷着不肯流露的恐惧和委屈终于控制不住。她低低唤道,语带哽咽,“阿母……” 大长公主凤目落到皇帝身上,里面藏着某种暗示,“皇帝,让嘉若过来陪我说说话,您不介意吧?这地上那么凉,看她跪着我多心疼。” 这是含蓄的要求。若皇帝同意让宣和夫人起来,她就从待罪之身的身份上暂时脱离,皇帝再要问她的罪也不那么自然。可他要是不同意,就等于是直接驳了大长公主的面子。 从前宣和夫人犯了错,大长公主都是这样出面替她摆平,她有信心,这次皇帝也会退让。 第46章 贬斥 大长公主的算盘打得很好,连围观的宫嫔都觉得她肯定能得逞,谁知皇帝却轻轻一笑,从容道:“姑母,有桩事得让您得知。” 大长公主明显错愕,“什么?” “朕后宫那位韵贵姬,对,就是修道最为虔诚的那个,她在几个时辰前去了,原因是银环蛇毒侵入肺腑。韵贵姬身份不低,还曾为朕诞下一女,于情于理朕都得替她讨回公道。” 第73节 大长公主还想打马虎眼,“这与孤和嘉若有什么关系?” “姑母。”皇帝慢吞吞道,“您既然过来,想必也是听说了传闻,既然如此,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兹事体大,连母后都被气到呕血,朕不可能轻轻揭过。” 他语气不温不火,大长公主却从里面听出了隐忍的怒意,没来由心惊。有几年的样子了,皇帝一直对她尊敬有加,她便以为他没有脾气,可龙有逆鳞,嘉若这次委实做得过头! 他被激怒了! “陛下……”收敛起轻慢和颐指气使,她微笑道,“孤知道陛下纯孝,太后娘娘凤体不宁,您定然忧虑。但您说这话是在怀疑什么?难不成嘉若会去害韵贵姬不成?她可是您的最宠爱的妃子、看着长大的表妹,她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 “姑母言重了,表妹嫁入东宫前朕与她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何来看着长大一说?” 大长公主没想到他会毫不客气地驳回来,神情无比尴尬,兼有困惑不解,“这……” 他是什么意思?为了个微不足道的韵贵姬,难不成还真要治嘉若的罪? 皇帝走回锦垫旁,重新跪坐下去,“姑母既然来了,在旁边看着也可,总归这桩公案很快就要有结果。” 诺儿瘫软在那里,只要再刺激两句便什么都能交代出来。 大长公主完全没了进门时的镇定和从容,几年来头一次感受到慌乱。今天的皇帝太不寻常,就算嘉若真的毒死那妃子,他也没有当着满宫众人的面审她的道理。宫嫔戕害人命最严重是可以赐死的,他把这事摊开在太阳底下,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难不成真以为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废了嘉若! 眼看皇帝转向那宫娥,隐有再次发问的意思,大长公主再不敢犹豫,“陛下!” 他看她,“姑母还有什么吩咐?” 大长公主攥了攥袖袍的一角,勉强笑道:“能否让诸位娘娘、娘子先出去,孤有重要的事想与您私下说。” “姑母有什么事都请稍候片刻,朕处理完这里,自然与您详谈。” “陛下!”大长公主急了,“此事与皇兄也有干系,您还是先听孤说了吧。” 皇帝抿唇,眼神淡若柳絮,轻飘飘落她身上。大长公主活了四十多年,甚少有这般忐忑的时候,就连宣和夫人都且惊且惧地看看皇帝再看看母亲,不敢吱声。 叶薇眉头紧蹙,隐约间有什么念头闪过脑海,可是太快,她一时抓不住。然而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皇帝终于收回视线,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好。” 吴国大长公主大大地松了口气,“陛下答应便好,这便请旁人都离去吧。” 皇帝给高安世使了个眼色,宦官们恭敬上前送众人出门。叶薇踏出门槛的时候回头望了望,皇帝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旁边是被宫娥搀扶起来的宣和夫人。 察觉到叶薇的视线,他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片刻,他慢慢勾唇,竟是给了她个和煦的笑容。 . 打从大长公主抬出太上皇,叶薇便以为这次宣和夫人又能轻松逃过。虽说她本就不指望现在就能让她给韵贵姬偿命,可如果连位分什么的都不变一下,也着实让人憋屈。然而因着皇帝最后那个笑,她转了念头,开始思考事情背后暗藏的深意。 仔细想想,宣和夫人受宠多年也许并非那么简单。皇帝不是冲着她本人而将她捧上云端,他在意的,是她背后代表的势力。 延和年间的后宫格局与朝堂格局息息相关,皇后宋楚怡代表了左相一派的势力,襄愉夫人秦以蘅身后则站着贵为右相的父亲以及父亲的朋党,至于宣和夫人姚嘉若,她的靠山不是朝臣,却比所有朝臣加在一起都棘手。 那数年如一日关在房里炼丹的太上皇,凡尘俗世早已没多少东西让他挂心,唯一还能每个月见上他一面的除了皇帝,便是他嫡亲的妹妹,吴国大长公主。 除了天一道长,大长公主是太上皇身边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连皇帝和太后都比不过。 所以,皇帝宠爱宣和夫人是为了让太上皇安心? 那他这次顺势对宣和夫人发难,则是因为她和大长公主这两年太过嚣张,已经触及到他的底线?抑或他有别的安排? . 韵贵姬大去的三日后,皇帝终于降下旨意,韵贵姬夏氏追赠为韵妃,归葬泰陵妃园寝,族中子弟俱受恩荫。 这都是按章办事,没多少意思。与追封旨意比起来,另一道圣旨就惊人多了,可以说在后宫和前朝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宣和夫人姚氏被贬为从二品昭容,褫夺封号,禁足毓秀殿,无诏不得擅出。那个诺儿则被当庭杖毙,罪名是毒害宫嫔,连家人都被流放蜀中。 叶薇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做一管新笛子,经过烘烤的竹子笔直干净,而她捏了柄刻刀,小心翼翼地打通竹节。 “奴婢听说,那天在长信殿内,大长公主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出来时两个人脸色都不好。高大人上去询问‘宣和夫人如何处置’,陛下只笑了笑,道‘虽下了旨意,到底还没举行册封大典,她还算不得夫人’。” 叶薇一刀狠狠下去,竹屑飞起来落到案上,“明明是他默许大家称姚氏为夫人,如今又翻脸不认了,男人心真是易变。” 妙蕊无语,“小姐,您能正经点么?” “好好好,你接着讲,我不捣乱。” “听当时在场的宫人说,宣和夫人听到陛下的话当场摇摇欲坠,还是由大长公主扶着才站稳的。本以为贬回妃位就是处置了,谁知还有更狠的等在后面,褫夺封号、贬为昭容,这决定委实出人意料。奴婢看这次,那边是元气大伤……”妙蕊道,“不过她害死了韵妃娘娘,这般处置还是略轻,陛下到底顾念着大长公主。” 叶薇搁下做了一半的笛子,笑笑没有说话。 妙蕊还是想得太简单。皇帝若真的想保下姚氏,有的是办法。他完全可以对外说一切都是诺儿做的,宣和夫人是被陷害。可是他没有。他在这敏感的时机处置了她,虽没直白地说明她的罪名,但宫内宫外又有谁想不明白? 大家认定了这个,再转头看皇帝对她的处置,只会觉得他顾念情分。却不知他若真顾念情分,从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 她猜的果然没错。皇帝并不甘心如今的局面,也许在他看来,那个老人既然选择把自己关入烟雾缭绕的房间内炼丹,就不该再来妨碍他大展宏图。 他应该有什么计划,一步步地清扫前进路上的重重阻碍。 这回的处置对姚嘉若来说打击一定很大。她出身高贵,又盛宠多年,入宫后便是从宣妃做起,如今却落到九嫔之列,上头还有个睦昭仪压着。况且从四品婕妤及以上按规矩都有封号,她却被褫夺了,比起降位,这一桩的羞辱意味更浓。 叶薇满意地喝了口茶,感慨自己这次还真是小看了皇帝的决心。 . 这件事发生的当晚,皇帝来了趟披香殿,叶薇吩咐妙蕊准备晚膳,却被他阻止,“不用。朕晚间还有事,坐坐就走。” 第74节 叶薇挨着他坐下,“陛下既然这么忙碌,何必还跑到臣妾这儿来?往来奔波多辛苦。” “前几日都没抽出空来,今晚难得有半个时辰闲暇,就决定来一趟。”他摸摸她的面颊,眼神里带着怜惜和笑意,“才三天不见,怎么就瘦了这么多。最近很辛苦?” 自然是辛苦的。韵妃大去,身为她的宫里人,叶薇和江宛清肩负坐夜长跪的职责,连日来吃不好也睡不好。 想到她腿上的旧伤,皇帝不放心,“你的腿要紧么?如果受不了,朕可以……” 不待他说完,叶薇便一脸认真地打断,“多谢陛下好意,但是不用了。韵妃娘娘生前对臣妾诸多照拂,临去还记着替臣妾洗脱嫌疑,如今坐夜长跪是臣妾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不想连这也推脱。送她走完这一程,她便可在天上和小公主重逢了。” 皇帝笑笑,语气又柔和了几分,“朕早知道,你一贯是最讲义气的。” 说完这个,他又忆起另一桩,语气变得复杂,“白日的事情,你怎么看?” 叶薇眨眨眼睛,“您是说宣和……不对,是姚昭容,您说的是您对她的处置么?” “恩,你……有没有话说?” 皇帝觉得自己的心态简直奇怪极了。他如何处置姚氏是他的事,不容旁人置喙。可他做完了后,却跑来问一个宫嫔对此事的看法,难不成还怕她不满意了? 回忆下叶薇以往表现出的记仇和小肚鸡肠,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还真的是怕她不满意。 第47章 婕妤 这心思太过曲折,叶薇差点没能领会出来,明白后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臣妾……臣妾没什么话说。” 这个答案明显不能让他满意。 男人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叶薇及时察觉不妙,平复下心情后赶忙补救,“韵妃娘娘殒命,已有诺儿抵了。至于姚昭容,臣妾知道现在的处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能期待更多……” 这话说得,委实是很善解人意。 皇帝想,也许这就是无论叶薇平时怎么放肆,他也不会反感的原因。因为在涉及大事时,她从来都是最有分寸、最小心谨慎的那个。 “这次的事不仅韵妃无辜遭难,你也受苦了。”攥紧她的手,他道,“问你件事儿,那天在叠玉殿,为何不对母后说出朕晚上把你偷出去的事情?” 叶薇用一种“显而易见”的口吻回答道:“这种事情臣妾怎么可以说?” 他笑了,“为什么不可以?” “臣妾还当您明白呢。”她眄他,“您悄悄带臣妾出去是看不得我受苦,是为了我好,如果我转头就把这事儿捅出去,那也太辜负您一片心了。您护着臣妾,臣妾也想要保护您啊……” 始料未及会是这么个答案,他神情变得奇怪,“你……想要保护我?” 她点头,“是。” 他手多用了几分力气,“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报信的宫人腿脚慢了,或者朕没能及时从朝堂上抽身,你就真的要被打了。” 还记得他进门前,正好听到母后下令杖责,只消再晚片刻,就和上回一模一样了。她趴在刑凳上鲜血淋漓,没有一丝生气。 那时候,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哪怕是为了这个,撇下群臣从朝会上离开也值了。 叶薇皱了皱眉头,仿佛在沉思。 其实那晚送韵妃回叠玉殿时,她就猜到后面可能有的危机,当机立断派了宫人去通风报讯。她算过,那会儿高安世肯定陪着皇帝上朝去了,但贾康必然得空,找他准没错。至于贾康敢不敢冒险去宣政殿递话,呵,他才刚奉命来接她去和皇帝约会,自然明白皇帝对她的看重,这种消息敢拖才怪。 “想这么久,好了么?” “好了。”她揪住他衣襟,慢慢靠近,“臣妾相信,您不会来迟的。您一定能救下我,就像上次那样……” 语声低幽,带着依恋和信任。 他的心忽然软得不像话。 沉默半晌,他按着她肩膀,认真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为先。朕是天子,不需要你来护着。” 他这句话其实还带了更多的深意,就差跟她保证会全力护着她,可叶薇不仅没有高兴,反而不悦的扬眉,“您的意思是……您不需要我?”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不是这么理解的。” “那怎么理解?” 他凝视着她,“阿薇,朕知道你好强。可这宫里有很多危险,哪怕你再聪明也可能应付不过来。朕不能时时陪着你,所以许多事都得靠你自己。朕希望下次再遇到危险,你千万保护住自己,不要等朕过来时,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在直白地告诉她,他舍不得她,所以她千万别出事了! 叶薇红着脸,眼神躲躲闪闪不看他,“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臣妾就勉强……勉强答应您吧。” 这样明明羞涩却还要逞英雄的样子,看得皇帝心念一动,下一刻唇便落上了她额头。 . 韵妃大去一个月后,皇帝降旨,擢升承徽叶氏为从四品婕妤,赐封号慧。 叶薇跪着接了圣旨后,披香殿的宫人都上来贺喜,妙蕊尤其高兴,“奴婢贺喜婕妤娘娘,您现在也是一宫主位了呢!” 悯枝也跟着道:“对啊对啊,小姐这次真是因祸得福,不仅升了位份,陛下还更加宠您了!” 叶薇信手把圣旨递给妙蕊,“还好吧,想到韵妃娘娘,我这心里总是高兴不起来。” 悯枝自知失口,低头不再说话。叶薇则转身,含笑看向跪着的另一个身影,“中贵人好。” 贾康磕了个头,“娘娘唤微臣贾康便是。” 这是皇帝赐下的另一个恩典。那天谈起入宫以来遭受的陷害,皇帝认为还是她身边缺少得力宫人的缘故。宫娥敢给她下毒,绿袖也能反水,这次还在她枕下搜出了那本要命的书。披香殿的宫人良莠不齐,需要个好的管事来整顿。 第75节 “那个贾康,高安世说他还不错,机警聪明、手段灵活,做事也很妥帖。不然朕把他拨给你,以后就当你的掌事宦官?” 叶薇思考片刻,含笑点头,“如此,便多谢陛下了。” 从这几次接触来看,贾康确实是个人才,唯一的坏处就是心眼比较多。但没关系,他当初既然跟她示好,便是在她身上押了宝,这种人只要有利益绑着,便是最得力的帮手。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两人都没太在意,传到六宫妃嫔耳中效果却又挑动不少人的神经。 皇帝从御前拨了个宦官给宫嫔,这种事儿以前还从未有有过。能到御前服侍的宫人都是经过了殿内省层层筛选,个个都本事过人,如今皇帝就这么送给了慧婕妤,是想让那个宦官帮他照看着她吗? 不过话说回来,从御前服侍转到婕妤处服侍,虽说升做了管事,到底不如从前风光。那宦官明面上不敢推拒,心里究竟乐不乐意? “不着急,在改口前本宫得先问中贵人一个问题。不知陛下派你来我身边服侍,你是否情愿?” 贾康愣了愣,“慧婕妤这话说的,微臣自然情愿。” “你先别急着回答。本宫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你若不情愿直说便是,本宫回头就告诉陛下是我自己不想要你了,还送你回御前。”叶薇说得客客气气,似乎满心都在为他打算。 贾康有片刻的动摇。 他确实认准了慧婕妤这个靠山,却也没想过抛弃御前的差事来她身边。可如今圣旨已下,他若回去便是同时得罪了陛下和慧婕妤,哪怕不受惩罚,在御前也混不到什么好位置。 罢、罢,事已至此他只能认准这个主人,扶持着她步步高升。看陛下对她的上心程度,搞不好真有天大的福气在前头等着他! “臣心甘情愿来婕妤娘娘身边服侍,往后的日子必定尽忠职守,不辜负陛下和您的期望!” 叶薇满意地笑了,“既然你这么说,以后本宫就仰赖你帮忙了。”扶了扶鬓边珠翠,“本宫入宫一年,身边一直缺个得力的掌事宦官,做起事来总有点有心无力。以前便罢了,如今成了一宫主位,要约束宫里人,可马虎不得。” “娘娘所言极是。”贾康附和道,“等搬去了新的宫殿,微臣必定好好整顿上下,给娘娘个安心的住处。” “新的宫殿?”叶薇挑眉,“谁跟你说本宫要搬去别的宫殿?” “这,难不成,您要搬去韵妃娘娘的叠玉殿?可娘娘才刚……”贾康说到这里及时打住,“微臣有些糊涂。” “哦,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着,既然我成了一宫主位,再住着披香殿便不合规矩了吧?” 虽然华丽精巧,可到底只是偏殿,不符她如今的身份。 “陛下也提过这事儿,不过本宫几个月前才搬了次住处,实在嫌麻烦。陛下已经准了,我可以继续在这里住着,等什么时候乐意动了,再搬不迟。” 贾康听得咋舌。什么身份住什么宫殿,宫里都是有规矩的,如今皇帝却因为她一句“麻烦”,便破例准她继续在披香殿住下去,这纵容可非同一般。 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主要好好跟着这位娘娘,不怕他没有出头之日。 叶薇觑见贾康的神情,知他已认清行事,笑了笑便转身入内,“饿得很,吩咐他们传膳吧。” . 韵妃的遗体需在小三清殿停放七七四十九天,叶薇全程参与,累得瘦了一大圈。皇帝知道她的心思,也没劝着,只是吩咐妙蕊多熬点参汤,防备她体力不支晕倒。 第四十八天晚上,叶薇在灵前跪到二更天,觉得头疼得难受,终于决定出去透透气。 小三清殿外没什么人,这个时辰,那些道士也不敢乱走,四下都很清静。她绕着回廊走到宫殿后面,夜风清凉,吹拂到面上很舒服,她觉得胸中积攒的浊气也消散了。 “哒——” 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低着细看,却见光滑的砖地上,一管竹笛骨碌碌朝她滚来,最后停在脚前三寸之地。弯腰捡起,半抬着头看不远处长身玉立的男人。 青袍高冠,面庞一如既往俊美得不像话,也冷漠得不像话。 “天一道长。”她站起来,微笑道,“这是您的笛子?” 谢怀没有回答,而是步履从容地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是。” 叶薇攥住竹笛,借着月色瞟了眼,只见笛身青翠如玉,尾端刻有潇洒大气的小篆。两个字,笔迹和内容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若水。 这……居然是她当年做来送他的笛子。 那时候她已经十五岁,父亲要接她去煜都的书信传了回来。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做了管竹笛,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作为临别的礼物。为了让他谨记这是谁的厚礼,还恬不知耻地在后面刻了自己的小字,活像要给他念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直留着这管笛子? 第48章 半梦 “婕妤娘娘。” 叶薇慢慢抬头,“这笛子,是道长自己做的?” 谢怀从她手中抽走竹笛,“不是。” “哦……”她微笑道,“做得挺好的。” 谢怀手腕一转,那抹翠色在眼前晃动,下一刻便消逝在袖袍中,“娘娘也懂制笛?” “以前曾经学会,略知一二。”叶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么晚了,道长怎么在这里?” 谢怀不答反问,“那娘娘您呢?不在殿内为韵妃娘娘坐夜,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头疼,出来吹吹风。” 谢怀“哦”了声,继而后退半步,“还未向婕妤娘娘贺喜。” “如果道长是说的晋位之事,那便免了吧。韵妃娘娘大去,本宫此时觉不出喜来。” 第76节 “娘娘何必悲伤,韵妃娘娘大去焉知不是福气?生者多辛苦,有时候离去才是解脱。” 许是因为那个笛子,叶薇心中对谢怀的防备少了些,语气也透出随意,“道长真本宫吃惊。我还以为您要说生者多辛苦,修道成仙方为正经呢!” 这话颇有些不敬,他瞅她片刻,轻轻笑了,“娘娘不信这个。” “怎会?”她立刻否认,“上皇都深信不疑的东西,本宫哪敢不信。” “上皇信是上皇的事情,与您没有必然关联。”他语气悠闲,觑见她神情时又道,“娘娘担心什么?贫道难道还能把您说的话传出去不成?” 这样的谈话,让叶薇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她和他是谈笑无忌的好友,彼此都是对方深深信任着的人。 “道长,能问您件事么?” “什么?” “你说人死之后,灵魂会去哪里?”她道,“《太平经》里说,人死之后,灵魂会进入幽冥,受地阴神的考察。善者有赏,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恶者受罚,谪作河梁山海之鬼。韵妃娘娘坚信着这个,所以一世不敢作恶,只为了死后可以到天上和女儿团聚。可是这些,是真的么?” 女子声音带点迷茫,仿佛陷入什么纠结之中。谢怀看着墨黑的夜空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愿意相信,它就是真的。你希望韵妃娘娘得偿所愿,那么可以想象她已经和女儿团聚。若这还不够,你可以套用佛家的理念。轮回转世,下辈子她们能再续母女前缘。” 好端端一个道士,还是整个帝国名声最大、权势滔天的道家宗师,居然在这里给他说什么佛家理论,叶薇诧异完了忽然“扑哧”一笑。 “怎么,贫道有哪里说得不对?” “不,不是。”她连忙道,“我只是想到一个朋友,恩……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是绿竹猗猗的凉亭内,男人捏了枚棋子,随意地放到棋盘,“佛家也好,道家也罢,你拿它当个寄托便是,怎样让自己愉快便怎样想,不用太偏执。” 她当时不屑地回道:“说这种话,真不像是好道士!” “我本来就不是好道士。”他气定神闲,“好道士这种时候是会手下留情的。” 然后下一刻她便发现,棋盘上属于自己的山河已经全部沦陷……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哪怕他性子截然不同、身份天差地别,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朋友?什么朋友?” “是家乡一位法师。”她自然道,“今晚在这里遇上也好,上次在‘一汀烟雨’的那个问题,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您解释。” 他神情略变,“哦?” 那个大雨磅礴的下午,他隔着旖旎杏花询问她,如果是宫人告知了他的姓名,又岂会不说明他便是天一道长。 他问得太突然,措不及防下她无法回答,只能落荒而逃。 所以,过了这么久,她终于想好找什么理由诓他了? “您怀疑得很对,我确实对您说了谎。您的身份不是宫人告诉我的,那晚在太液池边偶遇之前,我也从未见过您本人。”叶薇露出黯淡而挣扎的表情,“我会知道您的样子和姓名,完全是因为一个朋友。” 他看着她,“这回又是什么朋友?” 她没听出他语气的怪异,自顾自说了,“您还记得一位故人吧,左相大人的嫡长女,宋楚惜宋大小姐。” 这就是她思考到最后的答案。反正当初也是靠这招蒙到的蕴初,回头两边也对得上。 “我和宋大小姐是莫逆之交,很长时间都保持着书信往来。她和我提过蕴初,也提过您,特别说过您‘风姿动人’,还画了像佐证。那幅画作得栩栩如生,所以那晚一见面我就认出来您来了。” 说完这些,她默默等着谢怀的惊讶。她已经准备好大批证据,足以解除他全部怀疑。自己冒充自己这件事,多做几次就熟练了,不在话下。 可她等了很久,头顶都没有声音,只得错愕抬头。 夜很黑,男人的脸色却有点苍白。他看着她,眼眸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灼热的光,又像是美玉摔碎前最后的光华,璀璨得让人心痛。 她看得愣住,也忘了说话。 “小姐,您怎么还不回……”妙蕊猛地停住脚步,“天一道长,您怎么在这里?” 谢怀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微风鼓动袖袍,发出轻微的声响。而叶薇站在原地,茫然而困惑地抿紧了双唇。 她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来。 . 那天晚上叶薇做了个梦。 是她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族中按规矩在那天为她举行及笄大礼,而她在仪式结束后,躲开长辈和仆人的视线,从后门溜了出去。 草长莺飞三月天,从来都甚少离开青云观的谢怀特意下山,就为了到惠州城内给她送寿礼。 他们约在城中的镜湖见面,男人没有穿打眼的道袍,而是着了月白深衣,立在柳树下的样子不似道士,更像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她放轻脚步,想要吓他一跳,谁知还差五步远的时候被他抬头看了个正着。 那天是她第一次梳成年女子的发髻,如缎乌发绾成单刀半翻髻,斜插金崐点翠梅花簪,身上是琉璃白提墨兰齐胸襦裙,素雅的搭配极好地遮掩住她的桀骜不逊,显出几分温婉来。 谢怀打量她许久,才拖长了声音道:“‘眉如远山,眸若点漆,齿如瓠犀,唇若红菱。’你若不说话,就真是个美貌庄淑的当世佳人了。” “我就当你是夸我。”她走过去,很不客气地摊开手,“礼物呢?让我甘冒大险跑出来的大礼在哪里?” “你这人也太势力了,都不说先客套几句,张口就索礼,脸不会红么?” “是你自己说绝对是我猜不到的大礼,我才这么期待的。像我族妹送的那些绣品啊玉镯什么的,都懒得多看几眼。”她认真道,“所以,我真的很给你面子啊!” 他低笑,“你先回答我,今天的笄礼好玩么?” “不好玩。”她老老实实道,“头发被反复梳了三次,头皮现在还在痛,而且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摔倒。” 第77节 “那你最后摔了么?” “怎么可能!安傅母昨晚威胁过我了,如果敢出半点岔子,今天就去母亲画像前抄十遍《女诫》。”想了想又露出个愉快的笑容,“不过还是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她们都说我穿着华衣高冠的样子,比我那个刻薄的族姐美丽数倍,余心内十分满足。” 她沾沾自喜,像个偷到鱼的猫儿。他终于笑着摇头,从袖中取出个盒子,“好吧,不吊你胃口了。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接过来,好奇地打开。却见红色的丝缎上,躺着串精致的手钏。以十八颗半镂空的象牙珠子制成,每一粒小小的珠子上面还雕刻着一座惟妙惟肖的观音坐像,无比的精巧。 “这是什么?”她小心地拿起手钏,眼睛里光芒闪烁,“象牙手钏……这里面是观音像么?这么小的珠子是怎么雕上去的啊!” “这手钏是几百年前南方林邑国献给晋朝中宗皇帝的贡品,一共有十串。你手里这串,据说曾属于贞淑皇后。”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少女脸上的惊讶变成了惊叹,“贞淑皇后?你不骗我么!” 他对知识面狭窄的少女致以真切的鄙夷,“不信的话就回去翻书,晋史里提过的。” 她于是握紧了手钏,满心都是雀跃和欣喜。然而稍微冷静点后,另一个念头又浮了上来。 “你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她记得自己曾跟他提过,说翻野史时很喜欢贞淑皇后的故事。所以他是特意找了这串手钏给她么?前朝皇室的珍藏,还曾属于一国之母,必然是万分珍贵的。他不过是个身份寻常的道士,要得到这东西谈何容易?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需要告诉我,喜不喜欢这礼物?” 她还想撑一撑,“你说说你一个道士,居然送我雕着观音坐像的手钏,就不怕道君说你三心二意?哦,我忘了,你侍奉道君从来都不虔诚的,青云观迟早被你带入歪路……” 声音越来越含糊,最后完全消失。 他眼中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而她把手钏套到腕子上,抬起头认认真真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顿了顿,“这是我从小到大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女孩明显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落上她头顶。 他抚了抚她静心梳就的发髻,语气里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你喜欢就好。” 一阵风吹过,柳絮纷纷扬扬,迷了她的眼睛,也乱了他心绪。 ……后来呢? 那手钏后来去了哪里? 哦,是了,她想起来了。半年前的太液池畔,宋楚怡漫不经心地抬手扶鬓,雪白的腕子上便戴着这个东西。如一根针般刺进她的眼睛。 她杀了她,还抢走了谢怀送给她的手钏,并以此去博取皇帝的信任。她不恨她都没有天理。 半梦半醒间,她在心里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得报大仇,千万要记得把这个手钏也拿回来。 毕竟,那是他送她的及笄大礼。 第49章 相救 那晚的梦魇提醒了叶薇,在宋楚怡被禁足这段时间,她忙于和姚嘉若纠缠,都有点忽略自己的好妹妹了。 这感觉让她颇为愧疚。说好了要报仇的,做了一半就丢开怎么行?简直太不给皇后娘娘面子了! 都怪这宫里搞阴谋的人太多,才会让她这般的应接不暇。 叶薇想,自己如今算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引人注目了。三尊大佛,位高权重的皇后和专宠无度的姚氏先后因她落马,虽然都未危及性命,可大受损伤却是显而易见。还好她已牢牢依附着襄愉夫人,希望那些人把这丰功伟绩都归到她身上,别一个接一个朝她开火。 她得收拾收拾,思索怎么对付宋楚怡呐! 韵贵姬归葬泰陵妃园寝的三日后,皇帝驾幸披香殿,叶薇亲自下厨做了驼蹄羹。这是煜都近几年最风行的羹菜,以驼蹄为主料,调料突出姜、葱和胡椒,佐以香菇等清爽可口的菜蔬。她做得用心,最后端上食案的成品颜色清亮,让人食指大动。 她用白瓷小碗盛了递给皇帝,他笑着接过,尝了一勺后慢悠悠道:“汁浓如乳,入口清香,回味不尽。阿薇厨艺有长进。” “臣妾也只能做做这些简单的菜色。下午想和庖厨学做炙虾盘,还是被妙蕊给劝住的。她们怕最后出来的东西倒了您的胃口,就是臣妾的罪过了。” “朕不怕被倒胃口,改天做来看看。” 叶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脆声应道:“臣妾遵命!” 他放下碗长舒口气,下意识地活动了下肩背,叶薇眼尖,“陛下肩膀不舒服么?”自觉自动站到他身后,开始为他敲背。 她认穴准,敲起背来不比宫里的女医差,皇帝被她按得浑身舒泰,鼻尖还萦绕着淡雅的幽香,连神经都放松了,“你以前学过这个?手法不错。” “入宫前在家中要侍奉祖母,这些事都做过。那时候祖母也夸我按得好。”一边说一边加重力气,“会疼么?如果疼臣妾就放轻点。” 她那点力气,能弄疼他就怪了。他索性闭上眼睛,“你放开胆子按吧。” 猜到他的想法,她有点不服气,特别挑了感觉最敏锐的穴位,企图找回场子。不过皇帝不愧是骑马射箭、武艺不凡的男人,任凭她各种折腾依旧岿然不动,最后倒累出她一身的汗。 “好了不按了。您要是还不舒服,臣妾替您唤女医来。专门找那种四十以上、身强体壮的,保证让您满意!” 他一把拽过抽身想走的女人,手指拨了拨散落的鬓发,“恩……香汗淋漓、我见犹怜啊。”长臂环住她腰肢,“又瘦了,朕交代的话看来你是没乖乖照办。” “陛下谬矣,臣妾体瘦不是因为不愿听您的话。恰恰相反,臣妾就是为了您。”她凑近他,二人气息纠缠,“‘楚王好纤腰’,臣妾这是投其所好。” “哦?”他笑,“朕几时说过这话?” “还需要您说嘛?瞧瞧宫中的妃嫔便知道,可没见着您宠爱丰腴圆润的女子。”她认真道,“臣妾也是作长远计,若哪天体丰色衰,可不就要见恶君前了?” “想得还挺周全。”他敲敲她额头,“没辜负朕给你选的封号。” 慧。这是历代后妃常用的封号,并没有多么新鲜。当时礼部总共拟了五个封号,他挑选时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提笔勾画得很迅速。 聪明,狡黠,像一只诡计多端的狐狸。 那是他的阿薇。 第78节 “臣妾消瘦是为了博取您的欢心,那您瘦了却是为何?”她歪头道,“还有您的肩膀,肌肉可僵着呢!最近前朝事情这么多吗?” 他笑容略淡,“有点。”顿了顿还是给她说了,“骠骑将军下个月中旬就会领兵还朝。” 宋楚恒要回来了? “臣妾听说年初的时候,骠骑将军带领军士抢救冰灾,立下大功。此番还朝,陛下定要嘉奖他一番吧?” “这个自然。”他道,“有桩事得提前告诉你。骠骑将军回来,朕必定会设宴为他接风,到时候皇后也会出席。” 她当时猜得果然没错。宋楚恒立了功,皇帝哪怕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会对宋楚怡网开一面。更何况她堂堂皇后,禁足已经快半年,足够了。 “陛下跟臣妾说这个,是怕臣妾到时候不高兴?臣妾在您心中一定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动不动就会不高兴。” 他睨她,“你难道不是?” 她想了想,仿佛无话可说一般,“好吧我是……”重新扑到他怀中,“不过您不是夸过我在大事上很善解人意吗?臣妾明白,哪怕是为了安抚左相和骠骑将军,您也不能对皇后太过严苛,所以让她出来是早晚的事。臣妾不会计较的。” 女子气息如兰、身段曼妙,他拥着她像是拥了丛寒梅,冷冽却暗香满怀。 这段时间她为韵贵姬坐夜,两人已经许久不曾亲近,此刻气氛大好,他的视线落上她张开的襟口,喉头慢慢发紧。 她却浑然不觉,还在低声道:“更何况,臣妾心里也明白,您对皇后娘娘是不一样的…… “她与这满宫妃嫔在您心中的分量是全然不同的。” 这话让他不解,“什么意思?” 她沉默片刻,“臣妾前些日子听说了些传闻。” “什么传闻?” “臣妾说之前,您得先恕臣妾无罪才行。” “什么传闻让你这般谨慎?”不是一向最胆大包天的么? “您答应么?” “行,朕答应。无论你说什么,都恕你无罪。” 女子离开他一点,美眸如水,带着自愧不如的无奈,“臣妾也是偶然听宫人说起的。皇后娘娘嫁给您之前……曾救过您性命,对不对?” 这件事叶薇一直很诧异。如果宋楚怡是假冒了她,为何宫中从未传出说皇后救过陛下的传闻。她隐忍了很久,直到今日才冒险提及此事,作为突破口。 皇帝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眉头拧在一起,语气也冷下来,“你听谁说的?” “底下人传的闲话,臣妾偶然路过听到的,也不记得是谁了。您不是要问罪吧?”她苦着脸,“您可答应过的,恕臣妾无罪……” 见男人虽然神情冷淡,却也没有发怒的迹象,她小心翼翼道:“所以,是真的么?” 女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乌黑的眼眸里满是好奇和期待。皇帝无奈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在这样的眼神下继续沉默。 “恩。” “真的啊?”她惊讶道,“所以,您当初推了和襄愉夫人的婚事,一定要娶她也是因为这个?名门贵女搭救落难皇子,皇子对贵女一见倾心、立誓非卿不娶,简直是传奇故事里才有的情节……” 话说到后面逐渐漫出些许酸意。 他重新揽住她肩膀,让她趴在自己胸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不用想太多。” “救命大恩,怎么能这么轻松就揭过?您胸口那道伤疤,便是那时候留的吧?‘一位好心的姑娘’,您当时都不肯告诉我那位好心的姑娘便是您的妻子。” 她执着于这件事不放,让他有点头疼,偏偏这含嗔带怒的模样又娇又美,瞧着就不忍心发火。 他换了个表情,岔开话题,“你这么介意这个,难不成是吃醋了?” “臣妾岂敢?您和皇后娘娘姻缘天定,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不敢说别的。” “酸成这样,果然是吃醋了。”他捏她下巴,“既然如此,以后你也找个机会救朕一次,不就扯平了。啊,算起来朕救了你两次,你就算救我一次,也还差一次呢。” 我早就救过你了,还因为这难得的善心被人害死,咱们之间真说不清是谁欠了谁。 “陛下,您能和臣妾讲讲这事儿么?皇后娘娘是怎么救的您,臣妾实在好奇……” 她的声音消失在喉咙口,只因他忽然将她打横抱起,阔步朝内殿走去。华丽的袖袍垂下,她搂住他脖子,“陛下做什么?” “你说朕做什么?朕本来顾念着你前些日子劳累,有心算了。不过看来你精神很好,倒省得我忍得辛苦。” 忍得辛苦?这种事上他有忍耐过么? 叶薇被弄得迷迷糊糊,仅剩的一线清明告诉她还有话没说完。可是此刻的时机已经不合适了。 他的手贴上她左边心房,里面跳动得有力,而他慢慢笑起来,“阿薇这个样子,实在是甚美……” . 韵妃走了,凌安宫就只剩叶薇和江宛清住着,不可谓不微妙。停灵这阵子因有事要忙,两人一直相安无事,等到韵妃归葬泰陵妃园寝,江宛清以身体不适拖了几天,终于在第五日正式来披香殿,对叶薇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还是第一次。之前两人虽身份高低不同,但到底差得不多,可如今叶薇成了凌安宫主位,江宛清就是她的宫里人,一切都要受她管束。 宫娥奉上玫瑰玉露,而叶薇托腮看殿内恭敬下拜的江宛清,感慨这大概也是自己不愿搬走的原因。蕴初出事那晚她的推波助澜,还有自己被审问时她的种种表现,可都让她耿耿于怀。 如今姚昭容被禁足,失了靠山的她要怎么办才好呢? 江宛清头挨着地衣,迟迟等不到叶薇的叫起,屈辱羞愤齐齐涌上。她就知道,这个女人记恨着她,不肯让她好过! 但明白这个又能怎么样呢?身份和圣宠都比不过,她稍有不敬她甚至可以直接用宫规发落了她! 第79节 不行,她得想点办法!她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之前能骗住她,这次为什么不可以? 叶薇她再狠毒,难道真的不顾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可。”那厢叶薇终于大发慈悲,懒洋洋道。 江宛清由侍女扶着起来,在叶薇旁边坐下。此时她已调整好心情,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个担忧的表情,“劳累了这么久,阿薇你都瘦了。身上的旧伤还要紧么?若有哪里不好,可千万别瞒着。” 叶薇默默抽回手,朝她笑笑,“还好。” 江宛清见状一愣,继而自嘲地低下头,“其实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怪我。我认。毕竟当初是我胆小怕事,不敢出来帮你……” 叶薇没说话。 “可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也是没办法啊!那时候你犯了那样大的事,我就算想帮也帮不上……我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后来一直不敢去找你,就是无颜面对你……” 江宛清神情里满是愧悔,说着说着更是泪盈于睫。叶薇听着她一句诚恳过一句的自我辩解,却险些冷笑出身。 真有意思。在江宛清心中,真正的叶薇到底是个怎样的蠢货?以至于她都如此明白地展现出自己的狠毒,她依然能腆着脸说出这些话。 瞧瞧这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是指望两人能相拥而泣、一笑泯恩仇么? “阿薇,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漫不经心地端起玉盏,她饮了口才淡淡开口,“江容华方才既然说无颜见我,如今怎么又好意思上门了呢?” 江宛清一愣,仿佛不能相信这话是她说出来的,“阿薇……” 叶薇唇边噙抹冷笑,认真纠正道:“你我身份有别,还是莫叫得这么亲热。江容华唤本宫婕妤娘娘便可。” 第50章 宛清 即使已经做好被羞辱的准备,江宛清还是被她这句话狠狠刺到。那口气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好像连看她一眼都是施舍。 可明明在闺中时,小心翼翼、殷切讨好的人是她,而她只要稍微有点不满,便可以嬉笑着说尽贬损她的话。 反正哪怕她再生气,只要自己主动示好,她就不敢再过分计较。 从什么时候起,彼此的境况竟完全颠倒了? 她恨得牙根儿都在发疼,余光却瞥到屋外一角玄黑刺金的袖袍,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电光火石间,她有了主意。 凄然一笑,她轻声道:“婕妤……娘娘?我明白了。我对不住你,你不肯原谅我,这原没有什么错。都是我罪有应得。 “可是,你难道忘了咱们小时候的事了吗?我还记得十三岁那年的上巳节,咱们一起出去踏青,你不慎跌入河中,我不顾性命地救起了你。那时候你明明说过,我们要当一生一世的好姐妹。这些你都忘了吗?” 叶薇听得冷笑。这桩事妙蕊跟她提过,什么江宛清救了她,分明是她不小心把她推到河里,还迟迟不敢去拉她。要不是侍女们赶到得及时,她等不到入宫就魂归地府了。她不过在最后冲上来给她擦了擦头发,便敢以救命恩人自居了? 如果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到刚才的对话,只会觉得叶薇得理不饶人,而她最大的过错不过是在朋友陷入危险时不敢搭救,如今这般伏低做小简直称得上是委屈求全。 倒是很会说话啊。 “江容华这话说的,那天的事本宫可从不敢忘。你失手把我推入河中,之后便一直站在那里叫人,幸好有你的喊声,悯枝才能及时赶到将我救起,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欠着你一条命呢!” 江宛清被她明为感谢实则讥讽的话弄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沉默片刻后忽然拔下发钗,金光晃得人眼花。叶薇见她眼神坚毅,仿佛燃着团火,蹙眉道:“你又要做什么?” “之前的事害得你流血受苦,我日夜愧疚、难以安寝。既然你不肯原谅,我只能以鲜血偿还,希望能消你心头之气!” 说完,扬起右手就朝自己左臂刺去—— 预料之中的阻拦。 她期待地抬头,却发现攥住她胳膊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叶薇。四目相对,她冲她冷冷一笑,满是讥嘲。 下一刻,她便扭过头朝门边唤道:“陛下,您还要看多久的热闹?快来帮忙呀!” 江宛清悚然一惊。 她知道!她居然知道!她的位置明明背对着门口,是什么时候发觉皇帝的? 作出一副困惑的神情,她顺着叶薇的视线看去,却见玄衣玉冠的皇帝慢悠悠从侧面踱进来。右手抵唇,掩饰住那抹幸灾乐祸的笑意,他故作正经,“哦,要朕帮忙?” 江宛清这回是真的跪下了,“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大安。”叶薇也跟着行礼。 皇帝走近,就在江宛清身边弯下腰,却是亲自扶起了叶薇,“地上凉,当心冻着腿。” 此刻已经是四月,披香殿的地上还铺着名贵的云绒地衣,长长的绒毛连脚踝都能覆盖,在这上面跪一会儿哪里会觉得冷? 江宛清颔首低眉,安静地等皇帝把叶薇扶起来,才冲着自己淡淡道:“你也起吧。” 待遇差别太明显,她心头生恨。 她今日的目的本是求得叶薇的原谅,谈到一半发现皇帝站在门外,这才计上心头,做出这委曲求全、重情重义的模样。本以为就算不能让叶薇原谅自己,至少可以给皇帝留个好印象,让他记起还有自己这么个人。 可如今看来,她想要的效果似乎没有达到…… “陛下真是有意思,堂堂天子进门不通传,却在那里听女人的壁角,让臣妾说您什么好。”叶薇似嗔似怒,妩媚的女儿情态让皇帝看得喜欢。 “阿薇这么聪明,无需通传也能发现朕来了,不正好让宫人躲个懒?”皇帝拍拍她肩膀,“他们都会感谢你的。” 叶薇“扑哧”一笑,躲开他的手掌,“不和您玩笑了,江容华还看着呢!” 皇帝于是看向江宛清,“还有事儿?” 第80节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江宛清实在待不下去,勉强笑道:“无事,臣妾……这就告退。” 匆匆行了个礼,她落荒而逃。 等她走远后,皇帝从身后拥住叶薇,笑问:“你还挺敏锐的,朕原本还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很好?臣妾保证,不止我发觉了,江容华肯定也发觉了,不然她没事儿玩什么血溅三尺?金钗刺下去可疼着呢!” 他闷笑,手不规矩地在她腰腹处摸来摸去。她触痒不禁,只得抓住他的手“陛下不问臣妾刚才的事么?” “有什么好问的?”皇帝随口道,“两个小姑娘闹了矛盾,难道还要朕从中调解?” “陛下总把臣妾当小姑娘看,可我已经不小了。”叶薇抗议,“我的事儿也有大事儿!” 皇帝目光逡巡一圈,最后停在她饱满的胸脯,“恩,确实不小了……” 叶薇咬牙,“不正经。” 皇帝在她抽身离去前攥住她的手,“好了,别那么大火气。”将佳人扯入怀中,“唔,想让朕帮你参详什么?” 叶薇挣了下没挣开,也就随他握着了,“陛下怎么知道臣妾想找您帮忙?” 皇帝没答话,但表情好像在反问“这还需要猜?”叶薇被这理所当然的气势噎住,顿了顿才道:“臣妾和江容华入宫前是好友,我们都是侯阜人,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入宫了,感情却慢慢变了…… “臣妾出事的时候她没有管我,老实说,我真的很绝望、很难过,觉得这么多年的交情都是场笑话。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的那刻,还对此耿耿于怀。”自嘲笑笑,“后来脱罪了,大家也形同陌路,哪怕后来住到同一宫中,也不曾说过多少话。臣妾本以为不深交就不用心烦,可她今日又跑来找我……臣妾刚刚对着她把话说得很冷漠,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说着便颓丧地叹口气,少见的忧愁,仿佛已被此事弄得心绪迷乱,“陛下您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这是少女带着信赖和依靠的声音,明眸大眼企盼地看着他,仿佛他便是能解决一切的救世主。 皇帝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被自己的女人拜托过这样的事情。为她和旧时姐妹的感情纠葛出谋划策?真不拿他当外人。 然而男人总是喜欢被依靠的感觉,更何况这依靠来自一个有点冷血和倔强的女子。他处理了一整天朝堂上的事情,脑袋早被尔虞我诈塞满,跳出来思考下这些小姑娘的烦恼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当换换心情了。 “你们以前感情很好?”他问。 叶薇想了想,“说真好似乎也不太对,臣妾从前的性子太过柔懦,没交到什么朋友。江容华是和我最亲近的一个。” “你从前性子柔懦?”他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奇闻,“还真看不出来。” 她攘他,“跟您说正经的,扯这个干嘛!” “好好好,不扯别的。”他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 叶薇作势回忆,“大概,是在去年五月份吧。” 五月份,那是朝阳殿大选一个月后,该册封的都册封了,该承宠的也都承宠了,就只有这个叶薇还被丢在角落里,仿佛永无出头之日。 皇帝心里有了数,“你若不耐烦和她应酬,那就不理了吧。” 叶薇讶然,“陛下的意思是,臣妾不去管她的致歉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看不出来她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过去对苏氏可不是这个态度。” 叶薇垂下头,半晌后幽幽道:“其实,我还是明白的。只是她毕竟曾是我的朋友,怎么能和苏氏一样呢?” 皇帝的那点怀疑随着这句话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和若有若无的怜惜。果然女人就是这样,再冷淡的性子也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倒教他不好说什么了。 他微微弯腰,捧住她的脸,“你既然让朕帮你做参详,那就听朕的。以后离这种口蜜腹剑的女人远点,她不配当你的朋友。” 他对江宛清的印象一般,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如今却因为叶薇的纠结忧愁陡然变化,不知不觉间就把她归类成了小人。 目的达到,叶薇见好就收。慢慢点头,她道:“臣妾明白了。陛下容我想想,很快……臣妾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皇帝揉揉她的头发,无奈一笑。 . 江宛清回了寝殿犹自愤怒难平,莲心怕她气急了摔东西惊动旁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左右。江宛清猛然转身差点撞到,忍不住斥道:“你贴这么近做什么,怕我去死吗!” “不是,小姐……奴婢……” 江宛清深吸口气,冷笑道:“放心,我知道分寸。叶薇她翻脸不认人,巴不得我早点死,我这时候若丧失理智,岂非称了她的意?” 莲心这才稍稍安心,“小姐说得对。如今姚昭容失势,您没了靠山处境正危险着,更要十二万分当心才行。” 说到这个江宛清就满肚子气。当初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入了姚氏的眼,谁知她居然这么快就被人弄到降位禁足的地步,所谓的宠冠六宫简直是笑话。 如今她要怎么办?襄愉夫人不可能,皇后还没解禁,这后宫根本寻不到一个值得依附的人! 莲心见她的神情,凑近点道:“其实有桩事奴婢今天一直想跟您说,是关于您上次让我去打听的消息。” 江宛清眼睛一亮,“你是说,叶薇和沈蕴初暗中勾结的原因,你找到了?” 莲心点头,“沈容华被关进无极阁之后,清思殿的宫人就分了些到别的寝殿,过得都很落魄。其中有个叫阿茉的和奴婢有点交情,我这次去跟她打听,居然真的问出了东西。” 她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她跟我说,有次慧婕妤到清思殿作客,沈容华陪她在园子里聊天,她去送饼饵时无意间听到她们的谈话。似乎两人之所以要好,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她们都认识皇后娘娘的长姐,那位已经故去的宋楚惜宋大小姐!” 第51章 流言 “宋大小姐?”江宛清眉头拧起,“叶薇认识宋大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第81节 “诺。阿茉跟奴婢讲了,沈容华和宋大小姐原是表姐妹,从上次宫宴她当着隆献娘娘和皇后的话来看,两人的关系应当是极好的。而慧婕妤和宋大小姐则是偶然相识、彼此投契,沈容华一开始之所以帮着慧婕妤,也全是看在表姐的面子上。” 江宛清忍不住咬唇,“这么说,那位宋大小姐来过侯阜?”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慧婕妤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入宫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侯阜城外五十里之地,她若要和宋大小姐相识,只能是那边过来。”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可奴婢又听说宋大小姐自小便养在惠州,十几年来不曾踏入煜都一步,这才少有人知。既然如此,她不远千里跑去侯阜是为了什么?” “惠州在江南,侯阜在北地,隔着整条睢江这两人居然能交上朋友,当真奇了!”江宛清攥紧帕子,“难道这真是叶薇的运道?” “无论如何,奴婢觉得这是个机会。您另投靠山的机会。”莲心轻声道,“如今骠骑将军就要班师还朝,陛下为其接风之时定会让皇后出席,也就能顺势解了禁足。到那时,您可以带着这个消息去找娘娘,自然能得到她的信任。” 江宛清喃喃自语,“你说得对。左相把嫡长女丢在老家那么多年,厚此薄彼到了如斯境地,两姐妹的关系必然不睦。叶薇与宋大小姐交好,就又得罪皇后多了几分。更何况,那位早就想她死了…… “到那时,我大可以借着皇后的手,除掉这个让我如鲠在喉的女人!” . 随着骠骑将军还朝的日期逐渐接近,宫中众人也警觉起来。有人说有这位孪生兄长的庇护,皇后此番必然能咸鱼翻身,重掌大权。 这句话的前半句基本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后半句却意见不同。 皇后解除禁足是肯定的,但重新掌权却不一定了。她被关了那么长时间,襄愉夫人本来就管事多年,如今更是收尽人心,连最得宠的慧婕妤都是她麾下兵卒。皇后要想重新压倒她,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可是五月初的时候,这种想法却被一个流言推翻,发生了惊天的逆转。 “小姐可有听说最近宫内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悯枝给她斟了杯茶,“奴婢听那些话有鼻子有眼儿的,心里真不踏实。” “什么啊?”叶薇拈起块芙蓉糕放进嘴里,“关于谁的?” “还能有谁?皇后娘娘呗。”悯枝一脸忧虑,“那些人说,皇后娘娘其实……其实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早在陛下尚未登基的时候,皇后娘娘就因缘巧合救过他,所以陛下才会非卿不娶!这可怎么是好?奴婢本以为陛下已经不喜欢皇后了,可原来她对陛下有过这样的大恩,那就算她再不得圣心也肯定能保证地位稳固,这回出来还不得祈福死小姐您啊!” 贾康也在旁边附和道:“是啊娘娘!这事儿如今宫中人尽皆知,早晚得传到陛下耳朵里去。哪怕他本来没有恢复皇后权力的意思,可这事儿被捅出来,便不一定了。” 叶薇转转眼睛,“所以,你们都觉得这件事传扬开来,对我的处境很不利了?” “那还用说!”贾康急道,“无论是真是假,娘娘您要早作准备啊!” 他担忧得跟什么似的,叶薇却弯唇笑了,“既然你们都这么想,本宫就放心了。” 贾康愣住。叶薇朝妙蕊勾勾手指,“陪本宫去园子里走走,我得散会儿步。” 主仆二人丢下困惑的贾康、悯枝,绕到了披香殿后面的小树林里。妙蕊这才道:“小姐猜得果然没错,没有人怀疑这消息是您散播出去的。” “散播这种消息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没理由这么做。”叶薇懒洋洋道,“所以哪怕我之前就和皇帝提起过这事儿,他也不会疑心到我身上。” 这个问题解决了,妙蕊又开始纠结下一个问题。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么,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皇后娘娘救过陛下的消息,您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暮春时节、飞花作雪,叶薇看着满园春色旖|旎,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宫中为何没有传出宋楚怡曾搭救皇帝的传闻,但从皇帝的口风来看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没有传出去只能是皇帝在从中阻拦。 皇帝不希望散播出去的消息,如今却传得人尽皆知,还是在骠骑将军即将还朝、皇后准备复出的时候,他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这些事都是皇后自己散播出来,好迫使他还给她尊严和权力? 伸手接住一片嫣红的落花,她勾起樱唇,轻轻笑了,“妙蕊你看,这后宫的花儿,都是要轰轰烈烈地开一场才会凋谢,从生到死都引人注目。世事亦同。如果你想彻底毁掉一件东西,就得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事情都摊开在世人面前,这样才能将她连根拔起。” . 叶薇觉得,以皇帝的耳聪目明,这些传闻肯定早已传到他耳中。然而让她困惑的是那边十分沉得住气,从头到尾都没表露出自己是否知晓的痕迹。永乾殿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五月十三,骠骑将军宋楚恒正式带兵还朝。大军驻扎城外,而他带了一千亲卫,甲胄齐全、军容整肃地穿过珑安长街。皇帝在丹凤门外迎接,明黄华盖招摇,宋楚恒恭敬地跪在皇帝面前,口道圣安。而他审视着这张与自己妻子六分相似的面庞片刻后,朗朗而笑。 亲手扶起宋楚恒,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西北风沙粗砺,次君此番回来,倒是阳刚英武了不少!” 自小因容貌阴柔而受了不少调侃的宋楚恒扬眉一笑,“闻陛下此言,微臣便是再去西北待三年也值了!” 如此亲厚的口吻,仿佛两人不是君臣,而是知交好友。原本悬着颗心的左相一派臣子都松了口气,暗自感慨让骠骑将军回来果然是正确的。 宋楚恒在西北驻扎了三年,原本定下的回京时日是今年年底,然而出于多方因素考虑,他最终上疏请求提前还朝。他在那荒蛮之地待那么久本就是功劳一件,更何况年初的时候还抢救冰灾、立下大功?皇帝给足了这个大舅子颜面,为他接风洗尘的华宴盛大无比,不仅放出了禁足进半年的皇后,连后宫里宫中稍稍有点地位的妃嫔都出席了。 夜幕降临,兴安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叶薇饮下口五合酒,含笑凝视上座的宋楚怡。 因是大型华宴,又是她沉积半年后第一次公开亮相,所以作了最正式的打扮。乌发高挽朝天髻,身是是华丽的翟衣,裙裾拖曳三尺。五个月不见,她瘦了许多,颧骨略微有点突出,衬得眼睛又黑又大。这样的她依然是美丽的,只是神情不再如当初那般倨傲,坐在皇帝身侧时并不多话,只在他酒觥空了时亲自端起酒壶,为他斟满。 抬手的时候,广袖滑落一点,露出雪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象牙手钏。 叶薇放下杯子。 很好,我一开始还真怕你不戴着这东西了呢!看来你并不打算放弃用这招博取皇帝的欢心,那么我便让你好好体会下,冒充他人会有什么后果。 “陛下。”皇后曼声道,“臣妾在椒房殿静养这段日子,闲着无事便重新酿起了酒,三月前还特意学了许川荔酒的制法,陛下可要一试?” 皇后擅长酿酒宫人都知道,皇帝也一直觉得她这个爱好很有意思,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此刻听到她这么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既是皇后亲手所酿,那便呈上来吧。” 银鎏金的酒壶被宫人端上来,皇后再次为他斟满,恭敬地奉上。玉指纤长,尖端捧着玉觥,而她微微抬眸,看向那个如阳光般耀眼的男人。 她已经有半年不曾与他同案用膳了。如今的情景,当真像梦一样。 皇帝接过酒杯却不饮,反而笑道:“说起来,慧婕妤也擅长酿酒。来人,把这酒给那桌送去一杯,让慧婕妤品一品,回头也好和皇后交流体悟。” 皇后微愣,“原来慧婕妤也喜欢……臣妾还当这种事情没几个女子喜欢呢,没想到慧婕妤却是本宫的知己。” 她冲叶薇亲切一笑,丝毫不见冷漠和戾气。看来这半年的囚禁很是打磨了番她的性子,以至于对着结下大仇的叶薇还能笑得这么温柔。 第82节 可她会不会演得过头了?皇帝对她们俩的恩怨可是一清二楚,此刻她就算对满脸厌憎那边也不会意外,这般亲近反倒不自然。 “娘娘过誉了,臣妾哪能和您相比,不过是学着玩玩罢了。”宫娥将荔酒端到她面前,她接过之后冲着那边颔了颔首,“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饮一口酒,她认真品味,“甘冽芬芳、回味绵长,是上等的许川荔酒。娘娘的技艺果然不凡。” 皇后展颜道:“慧婕妤不嫌弃便好。” 叶薇视线一转,落到她腕子上,“娘娘的手钏好生别致,瞧着……倒有些眼熟。” 皇后下意识缩了下手,似乎想要遮住它。然而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哦,是吗?许是本宫从前戴着,慧婕妤见过吧。” “不,不是。臣妾应该是在什么书册上见过它。”叶薇眉头紧蹙,“娘娘这手钏有何来历?” 宋楚怡僵住。 什么来历?这手钏能有什么来历?她不过是当年见宋楚惜对它宝贝得紧,沐浴睡觉都不曾摘下,这才在毒死她之后取过来作为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后来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皇帝记得这东西,也因为这个更加相信她。 怎么,原来这手钏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典故不成? “这手钏是家母所赐,本宫戴着多年,并不知它有什么来历。慧婕妤是记错了吧?” 她话音方落,叶薇就恍然大悟,“啊,臣妾想起来了。晋朝的贞淑皇后温氏有两串一模一样的!” 众人不由愣住。晋朝?那可是几百年的古物了。 “典籍上记载,晋朝乾德年间,林邑国入京献宝,其中有十串象牙手钏,皆在其中雕有佛像,精致无比。中宗皇帝赐贞淑皇后两串,以示恩宠。那典籍上附了图,臣妾瞧着和娘娘您戴的一般无二。”叶薇笑吟吟道,“今日托了娘娘的福,居然能见着这传说中的宝物,真真是大开眼界!” 宋楚怡勉强笑道:“是吗?本宫还从不知这手钏有这来历,改日得回去好好翻书,看是不是如慧婕妤所说。” 皇帝的表情有点奇怪,“朕担心皇后哪怕翻遍了史书,也查不到相关记载。” “这是为何?”皇后道,“难不成,慧婕妤敢信口胡说不成?” “信口胡说倒是不会,朕只是担心,她看的书太杂太生僻,皇后根本无从找起……” 他语气亲昵,带着无奈的纵容。叶薇与他视线对上,皱皱鼻子表示不满,换来他摇头低笑。 他们就这么公然当着皇后和阖宫妃嫔的面眉来眼去,宋楚怡气血翻涌,得全力克制才能维持脸上的笑容。 璟淑媛被叶薇的轻狂劲儿刺激到,再见皇后隐忍怒意的模样,那股急于立功的冲动便忍也忍不住,“说起来,陛下和娘娘的天赐良缘竟瞒了大家这么久,到如今才知晓,好生遗憾呢!” 四周为之一静。 “天赐良缘?”皇帝慢慢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璟淑媛,“说具体点。” 璟淑媛这才发觉自己未及深思便开口有些不妥,然而木已成舟,众目睽睽她再反口也不现实,“就是,臣妾听说了些传闻。诸位姐妹应该都听到了吧?” 大家立刻左顾右盼表示和自己无关,璟淑媛神情尴尬,还是皇帝温和一笑,“朕又没怪你。什么传闻说来听听,别吊大家胃口。” 不是吧,宫里都穿成那样了陛下还没听到风声? 璟淑媛见他不像要发火的样子,只得斟酌道:“臣妾听人说,皇后娘娘在您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救过您的性命,是……是真的吗?” 宋楚怡心头狂跳。 她下午才被放出椒房殿,对宫内的流言并不清楚,怎么这些事情都传开了么? 她想起当年,父亲见她害死了长姐,而太子殿下又上门求亲,为了压倒右相便决定帮她瞒天过海。然而临出阁前,他曾认真叮嘱过她,“当年的事情到底不是你做的,你嫁入东宫之后一定要谨慎,万不可主动散播这些消息。太子那边为父会安排,只说他对你是一见倾心,不会提什么相救之事。” 那时候她不明白,困惑地问为什么,父亲淡淡道:“大家都不知道你曾救过太子,这事儿便只是他的以为,即使揭穿我也有办法压下去。但若街头巷尾都传得活灵活现,有朝一日揭穿说你不过是李代桃僵,那么这欺君大罪便是以为父的权势,也无法替你摘掉。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她被父亲严肃的话吓到,之后果然不敢主动提起,更何况她本就不服宋楚惜,认为她得太子青眼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嫁入东宫前她曾下定决心,要让皇帝真心实意喜欢上她,不当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她努力了五年,却只让皇帝对她日渐生厌,如今更是连这些事情都包不住了。 脑袋里有些茫然慌乱,隐隐却又有着期待。卑微而热切的期待。就像当初她对着那串象牙手钏,挣扎了许久还是毅然决然地戴上,只为换取皇帝的侧目。 后来他果然对她好了一阵子,因为被那手钏勾起往日回忆。那么如今,他听人提起她曾救他的往事,是不是又肯对她好了呢? 太过着迷于这种猜想,以至于没有发现,她已然把自己放低到如斯地步。 第52章 往事 “原来淑媛说的是这个。”皇帝修长的手指握着玉觥,里面的酒是冰过的,细小的的水珠顺着杯壁滑落,而他瞅着璟淑媛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口气,竟是承认了! 也就是说,皇后的当年真的救过还是太子的皇帝! 众人心下骇然,而璟淑媛喜笑颜开,“果然是真的!这实在是再奇妙不过的一桩姻缘,臣妾谨以此杯,敬陛下和娘娘!” “且慢。”皇帝笑着压了压手,“敬酒也得有个名目,你这没头没脑的,喝什么?” “自然是为这段锦绣良缘而饮了!”璟淑媛道,“陛下别笑话臣妾。盖因臣妾过去只在话本里看过这样的故事,不曾想如今居然在身边碰上段真的,就有点管不住自己。” “锦绣良缘。”皇帝重复这四个字,笑道,“确实是锦绣良缘。” 叶薇一直留神他的每一句话,此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语气里当真藏着股难言的深意。 可惜旁人没她这么警惕,自然也没听出问题。 皇帝转向宋楚怡,举了举酒觥,“既如此,皇后也与朕干一杯如何?为咱们的锦绣良缘。” 他唇畔含笑、语气温柔,宋楚怡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发愣,等到他笑着重复了一遍后才欣喜道:“诺!臣妾先干为敬!” 第83节 胸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澎湃:他冲她笑了!隔了整整半年,他终于再次冲她笑了! 他还说,他们是锦绣良缘!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委屈都可以忍耐。 九阶之上一团和气,九阶之下也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宋楚恒端着酒觥出列,跪到大殿中央,“微臣离京三年,心中一直思念着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看到两宫躞蹀情深,心中实在欢喜,便以此杯敬陛下、娘娘,恭祝二位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一个个的都要来敬酒,是想把朕灌醉么?偏偏说辞还一大堆,朕想推了不喝都不成。”皇帝打趣道,“罢了,次君你这么郑重其事,朕无论如何也不能驳了你的面子。” 宋楚恒与皇帝相视而笑,就此退下。回到自己席位时,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到叶薇,不曾想对方居然不闪不避,坦然地迎上了他。 那个传闻中迷倒了陛下、害妹妹禁足半年之久的慧婕妤,就这么隔着垂下的琉璃珠帘与他对视,片刻后微微一笑。 似挑衅,更似居高临下的怜悯。 宋楚恒觉得,这感觉很熟悉。熟悉得让他想起某个故人。 . 当晚华宴结束后,皇帝很自然地陪着皇后去了椒房殿,然后更加自然地留在了那里。 宋楚怡久未侍寝,心中难免紧张,长汤沐浴时都忍不住朝纱帘外张望。蝶衣安慰道:“娘娘别担心,陛下在宫宴上对您那般亲切,定是已经消气了。只要您一会儿表现得柔顺婉媚些,陛下肯定会好好怜惜您的。” 宋楚怡深吸口气,苦笑道:“但愿吧。” 这半年来她算是尝尽了苦头。从前总认为失了尊严和体面是最难忍受的,如今方明白,见不到他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她衣衫单薄地站在窗边,外面明月高悬,她却只能守着一屋子冷光想象着他又宿在哪个美人那里,他们是否在欢笑畅饮、纵|情逸乐…… 心头的恨意如蚂蚁啃食骨头,只想冲出囚笼把那些敢和她争宠的人都杀了。可是当他真的放她出去,她的想法却改变了。从前是她太张扬,厌恶谁也表现得太明显,以后她一定要变得聪明些。就算是要除掉那些和她作对的女人,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如当年除掉宋楚惜。 纤足踩着玉阶跨出汤池,宫娥用柔软的绸布包住了她,擦拭湿润的长发。另一拨人则为她换上轻|薄的寝衣,淡蓝绉纱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弄好之后,蝶衣笑道:“娘娘这样很美,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宋楚怡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让开,然后独自走出了汤室。 东殿内没有留人伺候,宫娥守在外面,见了她纷纷行礼,而她克制住心头的忐忑,矜持而优雅地步入了内殿。 他就在那里,在那里等着她。这个念头让她激动。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同床共枕,她是那样思念他的怀抱。 等会儿他与她说话,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已经不恨慧婕妤了。他既然宠着那个女人,她就要让他相信她对她毫无敌意。 叶氏迟早得死,但她不能让她的死成为陛下厌弃她的理由。她不配。 她还可以提提曾经,新婚时期,他们明明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是他的结发妻,他也曾把她捧在掌中放在心上,怜惜宠爱。那些事情总不能转头就全忘了。 无论用什么手段,她都要挽回他的心。 太多打算涌上心头,简直称得上踌躇满志,可是当她走到床榻前,却只看到闭目沉睡的君王。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给那英俊的脸庞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而他眉头微蹙、呼吸平和,已进入安稳的梦乡。 他居然没有等她,便独自睡了! 宋楚怡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瓢冰水从头淋到脚,连骨头都无力极了。她有些站不住,连忙扶着床沿支撑,再慢慢坐下来。 床榻柔软而宽大,他却离她那么近,只要弯下|身子就可以躺入他的怀中。那双眼睛紧紧闭着,她却清楚地记得当它睁开时里面藏着的戏谑笑意、高傲从容。 那样耀眼的光芒,仿佛一个魔咒,让她一见便生了妄心,再也无法摆脱。 为了得到这梦寐以求的温柔,她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 夜至中天,宋楚怡终于睡着。等到她均匀的呼吸传入耳中,皇帝慢慢睁开眼睛。 本想立刻起身,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是装的吧?” 下一刻他就被自己逗笑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和那个女人一样,她们如果装睡,他一定能察觉。 也就只有她,不学无术,总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下心思。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锦被往下滑了一点,他半坐起身,偏头看身边沉睡的女子。 细长的黛眉,娇嫩剔透的肌肤,容颜称得上绝美。这张脸他看了整整五年,已经越来越弄不清楚,当初在明州宅院见到的究竟是不是她。 但那都不重要了。 贺兰晟一直觉得,人生匆匆数十载,需要铭记的事无非那么几件。十九岁之前他只需记得自己是隆献恭王的长子,不远千里来到煜都是为了登上帝位;十九岁之后则他多了一桩,他得时时提醒自己,他曾被人那样狠狠地算计过。 载初二十二年,他奉命离京办差,却在途中遭遇追杀。亲卫舍身相护、尽数陨命,而他带着重伤逃进明州城内,却体力不支晕倒在一条小巷中。 闭眼前最后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折在此处,如铁枪埋入黄土。可是当他再次醒来,却发现他赤着上身躺在华丽的绣床上,身边坐着个少女,正低头为他包扎伤口。大概失血过多有些糊涂,他居然伸手挡了一下。 没多少力气,却让少女察觉他已经醒来。乌黑的眼眸微微上抬,里面是隐隐的冷意,“你醒了?”用力给纱布打了个结,“都被人砍成这样就别硬气了,别乱动,不然我让你的血流个干净。” 他生平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处境。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变成躺在女人床榻之上的病夫,而那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将他的性命握在手中,行着救助之事,话里却满是刻薄。 他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愤怒。 他在那个宅子住了两天两夜,少女很少说话,他有心询问自己是怎么被她搭救的,却得不到回答。他想她应该是大家闺秀,因为这房间很华丽,而她的言行举止也从容大气,是受过良好的教导。至于为何不让下人来照顾,自然是怕被人看到陌生男子出现在她的闺房,会坏了自己名声。 “你伤口很深,我给你上了药,但如果你发烧的话那我就只能去请大夫了。所以你最好中用点,不要给彼此都带来麻烦。” 他没有问她为何知道他不希望找大夫,只要足够聪明,见到他的情况就明白是被仇家追杀,而这种时候避人耳目便尤为重要。 第84节 她说这话时正在给他换药,两人挨得很近,他看着那双璀璨如星子的眼眸,不知为何居然笑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一定争气,不给你添麻烦。” 当天半夜,他被伤口痛醒,满头大汗地四下张望。没想到她居然就歇在房间内,贵妃榻摆放在床榻不远处,而她盖着件藕荷色大氅,倚在上面沉沉而睡。 月光下,她睡得安然,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漂亮的黛眉,以及长长的睫毛。她当真是很谨慎,救了人居然连面都不肯露,是有多害怕自己被牵扯进麻烦? 可如果真的怕麻烦,一开始将他弃之不顾不就好了?可见她不过装得冷漠,内里却是个善良的人。 房间内十分安静,他却听到“砰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眉头蹙起,他有些烦躁地四下找寻,想知道是哪里发出的。若是吵了她睡觉,那便不好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那声音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心跳声! 聪慧果决的当朝太子,活了十九年都视女人于无物的高傲男人,居然在这么一个暗香萦绕的夜晚,对着个连容貌都不曾见过的姑娘心动了。 他想得到她。 第三天入夜,亲卫循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了那里,而她也尽职尽责地送他离开。看得出她很激动,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个大麻烦雀跃不已。他旁观她的神情,心里忽然就很不舒服。 他从来都是这样,自己不舒服的时候,也一定要让别人不舒服。所以当亲卫准备搀着他翻墙出去时,他对她说了想要迎娶她的话。 她的回答也很符合她这两天的风格。片刻的呆滞后,便温柔亲切地笑起来,“要滚就赶紧。不然我请人送你们去府衙。” 这样的不客气,让他都差点笑出声来。亲卫在一旁劝他,而他没再作声,只是盯着她用力看了几眼,坚定道:“我会回来找你的。等着我。”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是真的想把这个姑娘娶到身边,一生一世报答她、宠爱她,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生平很少立誓,那时的信念却无比坚定,几乎可以与当年在母亲面前承诺,一定会得到陛下青眼、成为太子时相提并论。 后来的很多次他都在想,如果他没有对她动心、如果他不曾生出多余的想法,是不是在发现真相时就不会那么震怒? 大半个月后,暗中豢养的影卫终于查明了刺杀的真相,“明面上看来是被太子政令伤及利益的南方世家动的手,实际上……是左相大人在暗中操纵。” 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用力,攥紧了光滑的洒金笺,“左相?” “是。那些刺客都是左相的人,打算趁您离京之际将您铲除,永绝后患。” 心中是逐渐蔓延的冷意,如同湍流不息的河水,轰轰烈烈冲破堤防,肆虐过每一座城池。手边却是另一道奏报,半个时辰前由宦官送入,上面写着他这段日子以来日夜牵挂的消息。 那道奏报告诉他,重伤时收留他的宅邸归属于左相,是他置办在明州的产业。至于里面的女子,他们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了一遭,据说半个月前那家的小姐经过明州,因侍女染病,在那宅邸中休养了一段时日。 所以,追杀他的人是左相宋演派去的,救他的,却是他的女儿? 他面色阴沉,影卫也不敢说话,房间内只能听到更漏一声又一声的轻响。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手,将两份奏报都放到灯烛边。火光一点点舔舐纸张,化作灰烬落上案几,而他冷声道:“今日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他的吩咐很简单,影卫却明白话中分量,重重磕了个头,“诺!” 他退出房间,而他看着面前一团灰烬,嘲讽地笑了。 他早知道左相不甘于被他□□,定会找个办法将他控制在手中,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美人计?若不是他手下影卫能耐过人,此番便真的要栽了。 左相想用自己的女儿控制住他,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他不配合一番怎么可以?况且父皇对他信任有加,能得到他的支持,自己登上皇位便再没有阻碍。 之后的事情便是天下皆知的风流佳话。太子殿下对左相嫡长女一见倾心,不惜推了与秦家小姐的亲事也要娶到她,甚至还亲自登门提亲。两边都演得尽心,旁观者自然发现不了半点问题,就连母后都真的以为他是被儿女私情所困,才会荒唐至此。 载初二十三年三月,整个煜都十里铺锦、花团锦簇,而他终于要迎娶这位费了他不少心思的太子妃。青庐之内挤满了弄新人的好事者,大家不断地起哄,而他看着床榻之上以团扇遮面的新妇,唇畔含笑,一句又一句地念着却扇诗。 他每念完一句,她便将纨扇往下面拿一点,面庞也逐渐露出。先是光洁的额头,描得极美的黛眉,然后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如夜空中的星子,看得他整颗心都醉了。 起哄的人群忽然安静,只因才思敏捷的太子竟闭口不言了。他凝视着面前的太子妃,眼神几乎是呆愣。 大家忍不住笑闹起来,他也终于找回神识,轻轻笑道:“夫人这般模样甚是美丽,倒让晟看得痴了。” 她用纨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如水妙目,和明州城内戴着面纱的样子竟是一般无二。 可惜再多的美好记忆都是谎言,她不是那个仗义相救的美丽少女,而他以为的天赐良缘不过是他父亲的一手安排。 他们之间,任何多余的东西都不该有。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当年的事情就是个误会加误会啊,以为刺杀皇帝的人根本就是左相派去的,然后楚惜偶然的机会下救了他,结果时候皇帝把这些东西组合到一起,他就误会了啊!如果楚惜不死可能还不回误会得这么死,结果楚惜被宋楚怡害死了,左相为了瞒天过海又搞了不少小动作,于是皇帝就彻底坚信了这个想法,于是……╮( ̄▽ ̄)╭ 大家老说皇帝太蠢才会认错人,我觉得他其实是心眼太多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事情被他想得很复杂,结果左相那边也搞得很复杂,几个很复杂的人就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接下来的剧情持续高能,大家期待哟! 最后那个成亲以纨扇遮面,然后新郎念却扇诗,念几句新妇就放下一点扇子是唐朝婚俗,我觉得特别美,所以就用的那个!想象一下,宋楚怡和宋楚惜最相似的就是眼睛,然后皇帝看着宋楚怡用纨扇遮住下半张脸,那个相似度……简直了!┭┮﹏上一章我在中间添了个情节,是阿薇和襄愉夫人正式结盟的过程,一共八百来字,没看的朋友可以回头去看一下。╭(╯3╰)╮52 第53章 表白 宋楚怡第二天醒来时,皇帝已经去上朝了。她裹在衾被中,侧着身子凝视他昨晚睡的地方。那里已经凉了,连些许体温都不曾留下。 她想起新婚时候,因为害怕露馅,她一开始曾模仿过宋楚惜讲话。那个女人最自以为是,一张嘴厉害得很,时不时总刻薄别人几句。她出阁前认真琢磨过,所以装起来并不困难。 可是渐渐的,她不再想做这种事情。她乃堂堂左相嫡女、煜都无数王孙贵胄想要求娶的对象,难道不比那个在江南长大的女人好十倍百倍?要她当她的替身,也太过可笑。 她逐渐显露出自己本来的性情,这过程她做得很自然,他也没有察觉异常。只是在某一天突然问道:“孤怎么觉得,太子妃和当初在明州见到的样子,略有不同?” 她紧张起来,“是吗?那殿下觉得臣妾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如今又有哪里不同了?” 他手中握着卷书,抵着下巴打量她,“你似乎比那时候对孤温柔了许多。” 她松了口气,“臣妾还当是什么呢。殿下从前于臣妾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我当然不可能对你温柔。如今……难道我变温柔了不好么?” 他垂下眼眸,片刻后轻轻笑了笑,“当然。你这个样子,再好不过。” 那时候她沉醉在他的情话中无法自拔,可是如今回想,他当时的眼神分明不带丝毫喜悦。 第85节 他不喜欢她的转变。 姣好的面庞上浮现出不甘、愤怒和悔恨多种情绪,而她慢慢闭上眼睛,心底是油煎似的难熬。 那个女人究竟给他下了什么咒?以至于她就算顶了她的名义,也得不到他的心。 “皇后娘娘,奴婢等伺候您理妆。” 落衣、蝶衣带着八名宫娥入殿,跪在床边听候吩咐。宋楚怡抛开杂乱的思绪,撑着身子坐起来,“是了。今日要见故人,必得好好打扮才行。” . 皇后重新露面,每日的晨昏定省自然要恢复,宋楚怡盛装打扮,坐在上位受了阖宫妃嫔的跪拜,仪态高贵而端庄。 因打定了主意隐忍一阵子,所以晨省时她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就连对着襄愉夫人也温和亲切得紧。别的宫嫔看着两位娘娘在那里寒暄,不由生出种这后宫要往天下大同的方向发展的错觉。 等到人群都散去,她端了杯清茶慢慢喝着,闭眸回忆适才那些女人各不相同的神情。窥探的,跃跃欲试的,等着看好戏的,不一而足。 且等着吧。如今我只是暂时容忍你们,终有一日会让你们明白,这后宫中谁才是说一不二的主人! “娘娘,凌安宫兆暇阁的江容华去而复返,此刻正跪在外面求见娘娘。” “江容华?”宋楚怡挑眉,“不就是姚嘉若身边那条狗么?怎么,瞧着旧主人没盼头了,想找本宫当靠山?” 如果说这次出来有什么好消息的话,姚嘉若被降位禁足一定是头一个。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似气焰滔天、让陛下宠得如珠似宝的女人居然也有今天! 看这情况,过去真的是她太紧张,才会把姚嘉若视为大敌。其实说白了,帝王心还不就是那样,善变而难以捉摸。正如他从前宠爱着她,仿佛她是这世上他唯一钟爱的,可是后来还是慢慢疏远。如今姚嘉若不过是步了她的后尘。 所以,那个慧婕妤也不算什么。他不过是贪图新鲜而已,等那股迷恋劲儿过了,那就是个玩意儿似的东西,她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江容华说,她有极重要的消息要禀奏给娘娘,望您千万开恩、应允一见。” “极重要的消息?” 落衣适时道:“娘娘,江容华是凌安宫的人,与慧婕妤住得近,而且两人入宫前还是一块长大的闺中密友。奴婢猜想,她口中‘极重要的消息’必定与慧婕妤有关。” 皇后把茶盏放回案上,“那还等什么,让她进来。本宫倒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 . 江宛清恭恭敬敬稽首长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可。”皇后声音懒洋洋的,“不知江容华有什么事情,方才晨省时不说,非要拖到现在。” “自然是要事,否则臣妾如何敢来烦扰娘娘?”江容华道,“臣妾出身卑微,入宫之后只想尽到妾室的本分,服侍在娘娘左右。从前臣妾愚笨,不能入娘娘的眼,不知道以后有没有这个机会?” 皇后托着下巴,“本宫喜欢聪明懂事的人,江容华能不能入本宫的眼,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江宛清明白这是在暗示她快些说出那消息,咬牙道:“臣妾近日得知了一桩秘闻,不敢隐瞒,这才来禀报娘娘。相信您已经知道了,那位锁在无极阁抄经的沈容华,与娘娘您故去的长姐是关系甚笃的表姐妹。” 这个宋楚怡确实已经知道。她原本只当沈蕴初是宁城沈氏一个寻常的女儿,那晚听她提起宋楚惜才知道两人居然交情很好。好在姚嘉若已经把她弄去抄经了,不然她还得费心思对付她。 “既然如此,娘娘就没有怀疑过么?慧婕妤和沈容华的关系为何突然变得亲密?” “你想说什么?” 江容华深吸口气,“臣妾想说的是,慧婕妤与您的长姐宋楚惜宋大小姐其实也私交甚笃。据沈容华从前的宫人透漏,慧婕妤与宋大小姐甚至还书信往来过一段时间,沈容华也是因为这个才会亲近慧婕妤。” 仿佛有什么敲在她心上,宋楚怡原本以为自己会发怒,可事到临头却什么感受也没了。 疲惫。她觉得很疲惫。 那个女人真的是阴魂不散。明明已经死去五年,她的生活却永远笼罩在她的阴影中。 她放在心上、视若神明的丈夫日夜牵挂的是她留在他记忆中的影子,而她为了改变受冷落的状况,不得不拿出她的手钏去博取他的注意。这些便罢了,如今居然连宫中也全是她的故人。 她究竟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 “皇后娘娘?” 她回过神来,看着神情不安的江宛清慢慢道:“江容华要说的就是这个?那本宫知道了。本宫会去彻查,若果真如你所说,自有你的奖赏。” 这结果和江宛清预期的有落差,她还想再说几句讨好的话,皇后却已扶着侍女的手入了内殿。 无奈之下,她只好磨磨蹭蹭地退出去正殿。 . 北地的五月气候仍然非常清凉,天高气爽。桃花虽然谢了,琼花和吊钟海棠却开得灿烂。御太液池内亦有性急的芙蕖露出了尖尖小角,碧波嫣红,正是一片绚烂旖旎。 叶薇打着消暑清夏的名头带着妙蕊出去,摇着扇子绕着太液池散了两圈步,最后在池畔的清莲水阁内歇息。微风凉爽,吹拂在她额头,还带着清幽的花香。叶薇闭眸养神,许久后勾唇一笑,“未知天一道长驾到,本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谢怀立在她身侧,淡淡道:“娘娘果然警觉。” 她扭头一笑,“道长过奖了。本宫只是有备而来。”递个眼神示意妙蕊去水阁外守着,她冲谢怀微微颔首,“道长果然没让本宫失望,来得很快很及时。” 今日她着了身琉璃白绣兰花褙子,乌发绾成锥髻,低低的垂在脑后,以一只别致的铃兰錾刻毛笔头银双尖定型。亭亭玉立在湖光山色里,如水面开出的素莲,端的是美貌天成,风华绝世。 谢怀凝视她片刻,“您昨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起皇后娘娘的手钏,不就是希望贫道来找您?既然如此,贫道怎敢让娘娘失望。” 叶薇的扇子摇啊摇的,带出香风阵阵,“道长现在相信本宫了?也是。换了别人,谁知道那手钏的来历,更想不到那东西并不属于皇后,而是……您送给楚惜姐姐的及笄大礼。” 谢怀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所以,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 “正是。”叶薇干脆道,“道长若不信,回头有机会去问沈容华也是一样。我与楚惜姐姐是知交好友,知道许多关于她的事情。这手钏之事,便是她亲自写信告诉我的。” 这句话说完,谢怀沉默了很久。右手扶住水阁边的栏杆,与她一起看向接天碧波、满池新荷。 第86节 “你想做什么?” 叶薇声音很轻很平静,“本宫原以为道长是不知道皇后有那手钏,如今看来,您其实早已知晓。既然如此,您难道没有怀疑过么?楚惜姐姐那般珍惜您送她的礼物,即便是故去,又怎会把它送给关系不睦的异母妹妹?分明是她抢走的!” 谢怀没有说话。 “我与蕴初想法一样,楚惜姐姐的死不是天意,而是人为。至于凶手是谁,简直是显而易见。”低声说完这句话,她转头看向谢怀,“楚惜姐姐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么本宫想问您一句,是否愿意帮我这把,替她报仇雪恨?” 面上装得淡然,叶薇心中却很忐忑。寻求谢怀的援助是她思虑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只因在这宫里实在势单力薄,蕴初被关、韵妃大去,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找不到。谢怀虽然变了很多,但从那管竹笛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还充满思念,那么这个理由应该能说服他。 至于把朋友拖进麻烦里……反正他已经麻烦缠身了,整个帝国无人不知的妖道,还在乎多这么一桩? 而且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么冰雪聪明也可以帮他的嘛! 就这么顺【恬】理【不】成【知】章【耻】地说服了自己,她安心地实施计划,然后避开众人耳目在这里等着他的到来。 万事俱备,只欠他一声答应了。 谢怀终于开口,话语的内容却让叶薇愣住,“她不是我的朋友。” “什么?” 他看着她,很慢却很认真道:“我可以帮你,但我要纠正一件事。宋楚惜她不是我的朋友。” “……不是朋友?”等等,这是要割袍断义的节奏么?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他啊! 而且既然都不是朋友了,为什么还要答应帮她啊! 谢怀点点头,声音淡若清风,仔细听却会发现里面暗藏的深刻情意。 如寂夜里的花香般绵长动人。 “她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倾慕的人。” 第54章 初见 叶薇觉得,经过死而复生,她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变得很高,初步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神功。所以她没想到,如今的自己居然还会被一句话吓到,具体表现为浑身僵硬,杵在那里傻瞪着眼睛,如同一只呆头鹅。 “娘娘?” 她猛地后退,脚下却突然一滑,立刻朝后摔去。这次谢怀没能接住她,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左半边身子痛得发麻。 “小姐……”妙蕊急匆匆跑进来,抢在谢怀之前去扶叶薇,“小姐您怎么样?摔到哪里没有?天一道长和您说什么了?” 叶薇被她半抱在臂弯中,眼睛还直直地盯着谢怀。男人神情平静,只目光犀利地凝视着她,仿佛想看穿什么,“您怎么了?” 这眼神让叶薇一凛,深深地喘了口气,她推开妙蕊,强壮镇定,“我……我没事。你出去,出去继续守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她声色俱厉,妙蕊即使再担心也只得离开。叶薇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平复了下情绪才道:“你方才说,宋楚惜是你……倾慕的人。” 对着视作知己的男人说出“倾慕”二字,叶薇心里怪得要死,几乎就想抛开这个事情不管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么?你说说看有什么问题! “原来您这么惊讶是因为这个?”谢怀微笑,“没错。我倾慕楚惜,一度想娶她为妻。” 还娶她为妻…… 叶薇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了。这人是疯了吗?开玩笑也不带这么开啊,会吓死人的! “恕我直言,您明明是个道士,怎么……” “原来楚惜没跟娘娘讲过?我确实是道士,不过向来不怎么遵守清规戒律,对女子起了思慕之心也很正常。”他坦然自若,“事实上,楚惜辞世前那段时间,我正计划将青云观观主之位传给师弟,正式还俗。” 叶薇努力捍卫自己天翻地覆的精神世界,“您还俗,总不会是为了……她吧?” “娘娘英明,正是为了她。” 叶薇沉痛地闭上眼睛。 谢怀见女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善解人意地给了她消化理解的时间。等到她稍微缓过来,这才道:“所以,哪怕是为了楚惜贫道也会配合您,娘娘大可放心。” 叶薇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哦,那……那就好。我忽然想起凌安宫还有点事儿,这便回了,具体怎么报仇改日再说。道长保重!” 她转身便逃,仿佛他是避之不及的瘟疫。谢怀立在水阁之中,瞧着那个纤瘦的背影,神情淡得如同湖面漂浮的落花。 . 谢怀一直记得,初见宋楚惜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他当时刚刚及冠,师父在一年前辞世,而他在灵前接替了观主的位置,开始执掌这座有上百年历史的道观。 青云山就在惠州城外五十里之地,经常有城内的贵妇人来参拜乃至小住,观里专门辟了厢房招待他们。谢怀也会出面讲经,为这些身份不凡的女人传授高深的道法。 这样的生活不能不说乏味,他却很安然。 他是师父收养的孤儿,打小在道观里长大,长大后顺理成章出了家。师父说他有慧根,是可造之材,下了大工夫来栽培他。他心存感恩,也就认真地跟着学习,终于成了远近有名的谢道长。 只是心里明白,终有一日他还是会离开这里,去过云游四海、逍遥自在的日子。小小的青云观困不住他,而他对道观的责任在找到合适的继位者后便可卸掉。 那天他本来是想去后山转转,找点清静。惠州城内宋府的老夫人两日前来观中小住,许多地方都跟着都变得吵嚷起来,他知道那位宋老夫人是当朝左相的母亲,这浩大的阵仗也就不足为奇。 彼时正是丰收的时节,青云山上草木葱郁,后山的果园也结满果子,沉甸甸的枝桠看起来十分喜人。他原本只是来吹吹风,走到果园外却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去园内摘个梨子尝尝。小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和师弟一起潜入这里,偷摘果子吃。 缅怀童年缅怀得起劲,却没想到这次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枝叶茂密的梨树上,有小巧的藕荷色绣鞋垂在半空,一晃一晃很是悠闲。而鞋子的主人正抬起胳膊,费劲地摘下一个又一个雪白的梨子,放到摊开的裙子上。 第87节 他仰头看着忙碌的少女,一时不知该作什么表情,只能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梨子总是遭毒手”。 少女还没察觉自己的恶行已经被发现,摘得不亦乐乎。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抵唇清了清嗓子。 她的动作立刻僵住。 枝叶被拨开一点,他看到一张灵动而美丽的面庞,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少女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忽闪忽闪地迸出光芒。 她好像还没弄清楚状况,犹豫道:“你是?” 他忽然觉得这情况很好笑,表情就没有忍住。微微扬眉,语气戏谑,“偷了我的梨子,是不是也得分几个给主人啊?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做贼心虚的少女在听到这话后居然手一抖,那硕大的梨子就那么直愣愣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 一盏茶之后,他揉着被砸痛的额头,坐在树下闭目养神。而肇事者讨好地跪坐在他旁边,就这件事进行深刻的反省和道歉,“我也知道,偷拿别人的东西不好。如果你是贫苦老百姓,需要靠着果园谋生,那我肯定不会偷你的梨子。可你看看这青云观香火多旺?我祖母大把大把地往这里撒钱,您身为观主,怎么会在乎几个梨子呢?” 脑袋倒是灵光,这么快就判断出他是观主,而不是普通的道士。 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他笑得矜持,“理由很充分,不过对道君稍微欠点尊重。来,重新说。” 她立刻调整表情,“弟子是觉得,道君如此慈悲,必然是希望众生都能过得自在舒心。弟子在这山中终日无聊,万不得已之下才跑到果园摘了几个梨子,实在是为了陶冶情操,并非贪图口腹之欲。” 他瞥一眼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对“不贪图口腹之欲”的少女点头,“这就是你的解释?好,贫道听完了,可以容我离开了么?”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长且慢!你先答应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敢做不敢认,算什么英雄?” 她可怜巴巴地回道:“区区小女子,弱质纤纤,不敢称英雄!” 白嫩的小手牢牢地攥着青色的道袍,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仿佛他的回答可以左右她的命运。谢怀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发毛,没想清楚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放心,我没那么多时间和小孩子计较。” 诡计得逞,她立刻喜笑颜开,“多谢道长!道长你果然是得道高人,境界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 眼看着她一壁奉承一壁后退,很快就要闪出视线,他终究没有忍住,“喂,等等!” “什么?” “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把名字告知一个出家人也不算坏了闺训,很爽快地给了回答,“我是跟着宋老夫人来观里参拜的,她是我祖母。至于我自己……我叫宋楚惜,楚楚动人的楚,惹人怜惜的惜。谢道长你要替我保密哦!” 洁白的手指竖在唇边,她对他做了个很俏皮的表情。瞬间脸上的稚嫩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晃花人眼的俏丽,如破云而出的朝霞。 这个样子,哪里是楚楚动人,分明是明媚鲜妍得咄咄逼人才对。 . 事后谢怀曾经就这天的事情表示了疑惑,“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你当场跑了我也不会特意去打听是谁偷的梨子,所以你为何要那么辛苦求我替你保密?成功之后还告诉了我你的闺名,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当时宋楚惜正在抄一支曲谱,闻言诧异抬头,“你是出家人,怎么会出尔反尔?” “出家人就不能出尔反尔?” 宋楚惜想了想,“也是,现在道观越来越多,坏道士也越来越多,出家人不一定信得过了。” 她说起坏道士,让他有点尴尬。今上尊崇道教,赋税徭役都全免不说,每年还会支大笔银钱来扶持道观。这样的情况下,民间便滋生出许多投其所好的人,奸恶之徒打着修道的幌子,暗中却行着奸|淫掳掠之事,光是去年就发现了两起道观暗凿地窖、囚禁少女的丑事。 “对啊,坏道士很多的,你为何信我?” “可能是看您的面相吧。”她肯定道,“恩,一定是这样。如您这样的风姿气度,当然是重信守诺的君子,说了会保密就绝对会保密。至于告知闺名,我都求您帮忙了,肯定也要表现出诚意才行,这样才公平嘛。” 好好的一个名门闺秀,却当着男人的面夸他的皮相,还满脸都是光风霁月的坦荡。 谢怀觉得,这个女孩子活得很自在。 虽然身体被种种规矩束缚,她却从未有一刻真的屈服于这种规矩。仿佛振翅而飞的雄鹰,广阔天地才是真正的归宿,之前种种不过搏击长空前的蛰伏与等待。 他们俩的境况,倒真有些相似。 第55章 心意 宋老夫人侍奉道君极为虔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青云观小住,时间从半个月到两个月不等。宋楚惜并不是每次都会跟着,但在认识谢怀之后,但凡祖母要来参拜,她都会跟着。 她这么跟谢怀说的时候,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两下,尽量平静道:“为何?认识了我,这道观难不成就变得有趣了?” “肯定啊!”她道,“我终日养在深闺,根本没多少机会外出,身边的傅母又管教严苛,真的是要苦中作乐才能坚强地活下去。如今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找朋友玩,怎么可以放过?我跟你讲哦,祖母见我每次都主动要来青云观,觉得我特别虔诚呢!” 朋友。他觉得很有意思。 虽然身为出家人,他很少有接触女子的机会,不过想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女人会这么坦荡地和男人交朋友?但凡牵扯深了,个中情由便耐人寻味。 可他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是毫无杂念。 他们从相识到别离,一共两年又八个月,她对他从未有过逾越朋友的感情。 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 相处的时间稍微多一点,就能窥见惠州宋氏不太正常的内宅关系。父亲在煜都把持朝政,身为他的嫡长女却被养在惠州老家,不能不让人怀疑她是被放弃了。 “没错啊,我就是被放弃了。”少女笑眯眯地拈了颗樱桃放进嘴里,“我跟你讲哦,在煜都的那个家里,有好多人盼着我生场急病死了算了!” 第88节 大户人家的后院之争,他大概能猜到,也就没表示惊讶。 “你知道么?我母亲当年嫁给我父亲,其实是违逆了外祖的意思。她是低嫁了。”小姑娘托着下巴,忽然就开始讲故事,“我母亲出身宁城沈氏,虽然这二十年来已日趋没落,但也曾名动天下。母亲是外祖最小的女儿,自小便是娇生惯养,这疼爱成就了她,也毁了她。外祖过分的保护把她养得天真而单纯,所以才会被父亲几句情诗、几声倾慕给打动。她哭着求外祖母替她推掉了定下的亲事,排除万难嫁给了父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之子。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事情。” 声音到了最后有说不出的冷意。 国朝重视孝道,哪怕父母有天大的过错,身为子女也不能出言指责。她这番话若被旁人听到,不孝不敬的罪名便可能让她再也没有高门大户愿意求娶。 可是她却很自然地对他说了。谢怀不知道她是太信任他,还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嫁得一个好人家。 “然后呢?你母亲嫁给你父亲之后,过得不好?” “不好也没有多不好,父亲看中的虽是母亲的身份,但祖母为人还算厚道,听人说她并不曾刻意刁难母亲。只是,父亲娶了她的第二年便入京赶考,一直到她死,都没有回来……” 他沉默片刻,“令堂大人是如何故去的?” “生我的时候难产,我活下来了,她却没有挺住。”她苦笑一声,“她当时才刚满十八岁,便已香消玉殒。而那个和她说尽生死之约的男人,不仅在她闭眼前不曾露面,更在她故去半年、尸骨未寒之际便已续娶他人,就连他们唯一的女儿也丢在老家不闻不问。这样的薄情,让我怎么相信他当年的所谓倾慕是真心?” 他自小在道观长大,身边的师父和师兄弟都是六根清净之人,所以对这种纠缠的爱恨没什么领悟,也就找不出话去安慰她。 好在她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自顾自说完之后便又笑了起来,“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偶尔才会想起来。母亲的遭遇至少教会我一个道理,那便是这世上的男女情爱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谁会真的爱你,那些所谓的夫妻情深,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谢怀默默看着愤世嫉俗的少女,神情有些复杂。她却没有发觉,居然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所以像咱们这样就最好了!你是出家人,我不用担心和你深交会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就可以轻轻松松当朋友了,简直妙极!”自作主张下完结论居然还要求他意见反馈,“你说对吗?” 手中的竹笛转了个圈,尖端挑起她一缕长发,他盯着瞧了瞧,微微笑道:“对。你说得很对。” 能这样轻松地当朋友,确实是件很好的事情。 . 叶薇一连几天都有点魂不守舍。喝茶能砸了杯子,做女红能被针刺了手,最后居然在恭迎皇帝时一个踉跄,直接五体投地。 身材高大的君王陡一下辇便看到这么郑重的跪拜礼,忍笑忍得很辛苦。弯腰扶起她,道:“阿薇你真是太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哪里用得着行此大礼?” 丢人到这个程度,难为她还保持了镇定,“臣妾是因为多日未见,太过思念陛下,这才行此大礼!” “哦,倒是朕的不是,最近冷落你了。”懒得拆穿她的装模作样,他配合道,“来,随朕进去。” 宫娥奉上清茶,而他打量叶薇的神情,道:“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怎么,最近又思念朕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 叶薇一听他说这个就头疼。 她这几天确实没睡过一个好觉,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出那天在太液池边,谢怀郑重无比的话语。 他说,他一直倾慕着她,甚至还打算为了她还俗。 她从来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记忆如破闸而出的江水,轰轰烈烈洗刷着曾经的过往。他们是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彼此信任到了互托生死的地步。她这么认为,便以为他也是这样想,可原来,他对她的心思没那么简单…… “可能是天气越来越热,臣妾也有些茶饭不思,夜里睡得不大好。”摸摸脸颊,“不过臣妾今早对着镜子瞧了瞧,看着应该不明显才对。您眼睛真厉害。” 他捉住她下巴,眯眼笑,“朕不是眼睛厉害,只是对阿薇你的事情都记得比较清楚。” 哦,又在跟她调|情了。 男人面庞英俊,与五年前相比多了沉稳与镇定,更显气度超然。她看着这样熟悉的脸,忽然就没忍住心里的话,“陛下,您真心喜欢过谁么?” 皇帝一愣。 话说出口,叶薇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想问问这个男人,这个害得她丢了性命的男人,他对上一世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 “无关身份、无关利益,单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您……爱过谁么?” 从来都有些淡漠的女子头回谈起这样的话题,皇帝觉得诧异。 爱过谁么? 他想,那个在他垂死之际将他救下的少女,他是真的爱过的。爱到渴望得到她,想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可那少女只是个虚假的影子,是宋楚怡故意装出来蛊惑他的。 大婚当夜他便觉得不对,宋楚怡看他的眼神充满爱慕,与那个冷淡刻薄的姑娘完全不同。他以为是新婚之夜必然的羞涩,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随着婚后越来越多的相处,他终于确定,那些怪异并不是他的错觉。 她好像在刻意让自己按照某种方式讲话,戏谑刻薄、淡漠讥讽。可是时不时的,却又会显露出与这种性格不符的一面,让人很不适应。然而这样的状况也只维持了几个月,很快她便放弃了这种尝试,开始展现出煜都第一贵女傲慢矜骄的那面。 于是他明白了,现在的才是她真正的性格,而明州宅院里的样子只是她装出来的罢了。 他试探过一次,而她在听到他的问话时有短暂的紧张,被他步步紧随的视线捕捉到。 她道:“是吗?那殿下觉得臣妾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如今又有哪里不同了?” 他没有提她对外的表现,而是挑了两人相处的细节,“你似乎比那时候对孤温柔了许多。” 她于是松了口气,“臣妾还当是什么呢。殿下从前于臣妾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我当然不可能对你温柔。如今……难道我变温柔了不好么?” 他看着如释重负的她,在心里感叹原来她的演技也不过如此。不说装一世,连三年五载都坚持不下去。 垂下眼眸,他轻轻笑了,“当然。你这个样子,再好不过。” 让他看明白左相到底对他用了多深的心思,再好不过。 虽然早已认定明州相救都是左相一手安排,对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左相嫡女也没了期待,可他还是没有料到,她居然连性子都是装出来的。 或许是研究了他的性子,知道怎样的女人最容易让他动心,所以才不辞辛劳弄了这么一出。最后的结果也确如他们所愿,他对那少女倾心不已,若非属下发现暗杀一事的真相,哪怕知道她是左相的女儿他也会心甘情愿上门求娶。 可如今他明白了。那个让他着迷的姑娘,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与宋楚怡周旋。左相希望他能够宠爱她,他便让他如愿。他把她捧上云端,让她晕头转向的同时,也让她背后的势力安心。他就这样顺利登上了皇位,也度过了最不安稳的前两年。 第89节 然后他扶持起襄愉夫人以及姚氏,让她们和宋楚怡分庭抗礼,后宫和朝堂一样形成各个派别,彼此牵制。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忆起当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没出息到这个程度,明知道那不过是宋楚怡在惺惺作态,却还是怀念。 怀念那个姑娘一边刻薄他一边为他包扎伤口,怀念她指尖的温度、眼中的冷漠。她成了一个无法忘却的幻梦,在时光的流逝中越来越美,终于摆脱了左相,摆脱了宋楚怡,摆脱了这凡尘俗世所有羁绊,只单单存在于他的心中。 仿佛天亘山中的天池水,千百年来都安静地躺在那里,任凭万里冰封、千里雪飘,从不改变。 她成为他心中最美好的回忆,没有人可以破坏。 . “有过。”他看向叶薇,“无关身份、无关利益,单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我曾经很用心地爱过一个姑娘。” “是……皇后娘娘么?” “不是。” “那是谁?”顿了顿“她现在在哪儿?” 他沉默片刻,“她死了,在五年前的春天。” 在他迎娶宋楚怡的那天,那个救了他的姑娘就死了,从此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目光落到面前的云鬓玉颜之上,他忽然觉得有点微妙。 似乎第一次见到叶薇时,他便是被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感觉打动。那天她穿了身银朱色长袄,下配琉璃白裙子,气度从容地跪在御道中央,拦下他的轿辇。还有后来,她在吹宁宫后的树林里吹笛子,他被笛声引过去,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故人。 更不消说两人如出一辙的淡漠与自负,每每都让他忍不住亲近和喜欢。 难道,这便是上天给他的补偿?知道他日夜都在思念着什么,于是给他送来了如此相似的。 自己以前怎么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变了,带着某种溢于言表的惊喜,叶薇心惊肉跳,再联系他刚才那句话,几乎没当场打个哆嗦,“陛下,您……您怎么了?” 不要告诉我他其实一直知道真相啊!如果他知道宋楚怡害死了她还这么宠着她,她真的会连他一起报复的! “没什么,朕只是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人。”摸摸她的脸,他眼睛里都带着笑,“原来阿薇一直就是我最想要的,这么长的时间我真是糊涂得紧。” 如今想来,左相当初研究他的喜好真是下了番功夫。原来他中意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女子,自负又聪明,从不肯在他面前低头。 叶薇是这样,当初的宋楚怡也是这样。 黛眉蹙起,她敏锐地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面前的男人明显沉浸在某种喜悦中,而这个时候她想套什么话都比平时要容易许多。 脑中有个计划已经酝酿了很久,一直在挑选合适的机会实施,如今便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抽出广袖,她负气转身,快步走到窗边。皇帝一愣,连忙跟上去,“怎么了?又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陛下心里有数!” “听这口气,是朕惹到你了?”他从后面握住她肩膀,“那你可得说清楚,若真是朕不对,一定给你赔礼。” 换做平时他是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不过今天他刚刚收获了这样大的一个惊喜,真的不介意在这小女子面前伏低做小一番。 “臣妾岂敢!”她冷冷道,“陛下天子之尊,臣妾在您面前只能小心侍奉,不敢冒犯。” “你这样还叫小心侍奉?别赌气,有什么话就说。” 她咬了咬唇,“您……您能回答臣妾一个问题么?” “你说。” 她转过身子,握住他右手认真看着他,几次张口欲言却又半路中断。脸色一点点变白,最后连唇瓣都失了血色。他看着这样的她,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到底怎么了?”放轻了声音,他好像在哄一个孩子。 她的声音里有努力克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心上,“臣妾想知道,那个您看到臣妾就会想起的女子,到底是谁?在您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了谁的替身?” 眼眸大睁,他愕然地看着她。 女子低下头,眸中隐有水泽闪烁,“其实臣妾早就有感觉了。好多次,您看着我时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透过我看别人。过去臣妾不想问,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只要您对我好就行了。可是您对我越好,我就越难受,因为不知道您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您心里的那个人…… “我一直都忍得很辛苦,如果没有意外还能继续忍下去。可是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你很像一个人’,像谁?您唯一爱过的人么?”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困兽般的绝望和控诉,让人心惊。 她再次背过身,似乎是不想看他,又好像是不愿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而在她身后,玄衣高冠的君王神情震惊,仿佛还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叶薇垂着头,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他会是哪种反应?无论哪种,她都有相应的措施,确保不会玩砸。 因为母亲的经历,她并不相信男女之间真的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可她知道但凡男人,都盼着有个女人抛却名利富贵、只单单爱慕着他这个人。这出戏她酝酿了很久,就为了让皇帝觉得她已经真正爱上了他,只是性情使然、平时表现得不明显而已。 她数次引起他注意都是靠着上一世的熟悉感,而从他的反应来看,那些时候他也确实想起了往事。既然如此,她控诉他把她当替身也算有理有据,他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次确定计划天衣无缝,她安了心,继续等待他的反应。 有双手落上了她的肩头,她听到他放得很轻的声音,“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没答话。 “就算朕真的把你当替身,你又何必这般愤怒?荣华富贵、尊贵荣耀,朕都能给你,难道这些还抵不过被当成替身的委屈?” 右手横过胸前,扣住左臂,他看到纤白的手指攥住水蓝衣袖,似乎她正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陛下不明白吗?如果您真的不明白,就当臣妾什么也没说。” 第90节 居然就不再理睬他了。 长叹口气,他有点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心疼。她一贯聪明,可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多想,尤其是对自己在意的事情。 坚定地扳过她的身子,他直视她的眼睛,“朕没有把你当替身,从来没有。或许最开始被你吸引是因为某种熟悉感,但在那之后,你便只是你自己,和任何人都没有关联。” “我不信。”她硬邦邦道,“您刚刚还说我很像一个人。言犹在耳,我才没那么好骗!” 本来是很严肃的话题,听到她的口气他却又觉得好笑。美人的眼中还含着泪,气势却半点没有减弱,把自己当成猛虎了。 而且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这宫里都是他的妾室,他愿意说这样的话,哪怕是谎言那些女人也会高兴,遑论他是发自真心的? 她却不肯信。 可是隐约间,他又清楚,自己喜欢她这样的较真。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他就更相信她刚才的话,相信自己刚才的感觉。身为君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陪伴,那些女子总是用各种话语表明心意,却从没人像她这样,用这种可能激怒他的方法让他感受到,她已经对他用了真心。 因为太冒险,所以他相信这不是做戏。 “那你要怎样才肯信?”他道,“杀人还不过头点地,朕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你不能就死咬着这个不放了吧?来,给朕指条明路,保证让婕妤娘娘满意。” “油腔滑调!”她冷哼,“好啊,您若真心想让臣妾相信,倒真有个法子。” “说来听听。” 玉臂前伸,绕过他肩颈,最后环在脖子后面。女子美丽的容颜挨得很近,四目相对,她眼中带着挑衅,“您坦白告诉臣妾,那个让您牵肠挂肚的女人究竟是谁,臣妾便信您不曾拿我当替身,如何?” 让他牵肠挂肚的女人? 是了,既然认为自己被当成了替身,她当然想知道正主是谁。可他要怎么告诉她,那不是哪户人家的闺秀,而是他珍藏在心里的一个影子? 宋楚怡伪装出来蛊惑他的影子,他却跟着了魔似的无法忘记。 如果要告诉她这个,势必连当年左相对他的算计也要说出去,这样的话连朝堂上的一些隐情也能让她猜中。 她还真是给他出了道难题。 抬眸看向女子,正好与她的视线撞上。仿佛料到他的犹豫,她抬了抬下巴,挑衅意味更重,“陛下若是不愿意,不说也没事。臣妾可不敢勉强于您。” 还说什么不敢勉强,她分明已经在将军。` 第56章 豪赌 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奇怪。 皇帝的视线依旧落在她身上,里面的含义却越来越复杂。仿佛无底的深渊,只在黑暗的尽头有一簇微光,引诱着你上前,最后粉身碎骨。 “你真想知道?” 他说得很慢,平淡的语气下暗藏千钧压力。而叶薇就在这样的声音中坚定地点了点头,“若陛下愿意告知,臣妾不胜感激。” 毅然决然的神情,真像是带着一腔孤勇上战场的兵卒。 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中打转,关于这番话如果外泄的种种后果,朝堂会起什么波澜,他又可能遭遇什么危机。各种考量一起涌出,最后却全败在她的眼神下。那样期待,那样明亮,仿佛燃烧的火苗,让他觉得只要他拒绝,里面的光芒就会彻底熄灭。 他舍不得让它熄灭。 “朕可以告诉你。” 她又惊又喜,“当真?” “当真。”他微笑,“但你要保证,听完之后不要后悔。” 她好像根本不明白这话的分量,“后悔?臣妾从不后悔。” “底气还挺足。”他抚摸她脸颊,“可是阿薇你要知道,有时候听了太多的秘密,再想抽身就难了。” 她看着他,“那位姑娘的身份很特殊?您如果不能说,那就别说了吧。” 说着明白事理的话,语气却明明白白透漏出“我想知道,我不高兴”的讯息。 他终于放弃阻止一门心思撞南墙的姑娘,往后仰靠在案几边,张开手臂,“过来,坐到朕怀里。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殿内焚着香,宫娥宦官早已被支到外面,偌大的寝殿中就只有依偎着的两个人。皇帝的怀抱宽阔而有力,叶薇趴在他身上,听着一声又一声沉稳的心跳,却难以得到相同的平静。 男人的讲述有条不紊进入她的耳朵,仿佛飓风刮过海面,掀起万丈波澜。 她觉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一年以来,她想过无数种皇帝被蒙在鼓中的原因,但怎么也没料到中间居然有这么多曲折! 原来她的父亲曾经安排人去刺杀他,只差一步就要成功,却被她误打误撞给救了!而这两件事在事后都被他调查出来,很自然地理解成一个策划好的阴谋,这才将计就计地决定求娶。 父亲刺杀不成,却发现政敌迷恋上了自己的女儿,且这迷恋并不是平白来的,而是因为自己的大女儿无意中搭救过他,有理有据、让人信服。综合考虑之后,他决定放弃死斗,改走合作共存路线。叶薇猜想,父亲得知这消息的最初,肯定是打算把自己训诫教导一番,送到太子身边当细作!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在朝堂上斗来斗去,生下的女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宋楚怡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曾救过太子的事情,嫉恨冲上大脑,于是痛下杀手、取而代之。父亲见救人的正主死了,无奈之下只能配合宋楚怡李代桃僵,最终造成今天的局面。 这混乱的剧情走向,简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纷纷出奇招啊! “……事情就是这样,你听明白了吗?” 叶薇看着皇帝,强忍住告诉他真相的冲动。陛下啊陛下,你这次真的是想得太多了!我老爹他并没有研究你喜好什么美人的能力,他就算要玩美人计,也想不出段数这么高的! 他是真心实意想杀你,只是被我这个不孝女给破坏了而已! 皇帝见叶薇表情诡异,只当她是被吓到了,“朕早警告过你不要听,是你一意孤行,现在可别怪朕。” 不怪,不怪。我哪里敢怪你!都是我的错!当年我就应该让他杀了你,现在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第91节 “阿薇?” “啊?” 他蹙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叶薇咽了口唾沫,“没什么。臣妾、臣妾就是太惊讶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故事的展开已经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原本计划好的反应通通用不上。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听到这惊天机密应该有的状态啊! 惊天机密。 脑中一根弦忽然绷紧,她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惶然是怎么回事了。 皇帝他……居然对她讲了左相曾暗杀他的事情!这种事关第一权臣、足以将宋氏抄家灭族的大事,他居然像讲故事一样说给她听了! 在她的理解里,会把这种事情告知旁人,要么是根本不打算让对方活命,要么,就是他完全信任这个人。 皇帝他…… 她呆呆地看着他,“陛下,您不打算杀我吧?” 他一直在等她的反应,没想到她回过味来后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片刻的无语后,扬眉笑了,“阿薇真聪明,这就猜到朕打算做什么了。” 食指缠着她一绺长发,再顺着捏住女子小巧的下巴,“朕真的是很舍不得阿薇你,可是你非要让朕告诉你真相,现在闹成这样,朕也没法子。好在你走之前,至少明白了自己不是什么替身,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他好像变成恶作剧的少年郎君,说尽恐吓的话,就为了把娇滴滴的小姑娘吓哭。可是他忘了,眼前的小姑娘生了颗豹子胆,要吓到她恐怕得等下辈子。 叶薇一把抓住他不断玩|弄自己头发的右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握着。她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等到他不配合地伸手抬她下巴时,索性朝前一扑,将他紧紧抱住。 下颔放在他肩膀,她环住男人宽大的脊背,声音轻如耳语,“臣妾……多谢陛下!” 她身上的幽香让他闻得很舒服,“谢朕?谢朕什么?” “陛下做了场豪赌,而臣妾……不会让您输的!” 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他仿佛大夏天用了个冰碗,从脑仁到心肺都是那般心旷神怡。 她明白。她果然明白。 明白他适才讲述的东西有多重的分量,明白他在她身上押注了什么,更明白他对她怀抱着怎样的期许。 “臣妾多谢陛下的信任,愿与陛下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 这件事过去的两天后,皇帝降下圣旨,披香殿慧婕妤德行出众、端方大雅,特晋为正四品贵姬,享五千担俸禄。 圣旨传到凌安宫那天,大半个后宫斗被惊动了。叶薇在宫门口接旨,身后是江宛清以及两人的宫人。高安世客客气气地让叶薇起来,道:“陛下今晚会过来陪伴贵姬娘娘,请您做好准备。” “本宫明白。妙蕊,替本宫谢过高大人。” 高安世领了赏,再次行了个礼便带着小黄门离去,而叶薇由贾康扶着转过身子,旁边便是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的江宛清。 “慧贵姬娘娘……” “悯枝,去让庖厨给本宫做个木瓜冰碗,今天日头真是大,跪了一会儿我这汗都下来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脖子,然后就像身边没有江宛清这个人似的,一句话都没说便朝披香殿走去。 徒留江宛清站在原地干瞪眼。 . 等入了寝殿,妙蕊这才道:“您可真不给江容华面子,大喜的日子,也不说敷衍两句。” “谁稀罕理她。”叶薇轻哼,“既然是我的大喜日子,自然怎舒心怎么来。” 说到这个,妙蕊露出了少见的激动,“这回可真是开了先例了,您的婕妤位才晋了多久?两个月不到!如今居然又封了贵姬,难怪江容华适才脸色那么难看!这样盛的风头,奴婢琢磨着今晚椒房殿昏定,别的娘娘就算再嫉恨,都不敢说一句刻薄的话了!” 叶薇却没她那般激动,将圣旨交给贾康后便懒洋洋去了内殿。妙蕊瞧着不对劲,跟上道:“小姐您最近怎么了?这么大的喜事也没个笑影儿,让旁人瞧见得说您不知感恩了!” 叶薇龇起一口大白牙,“这样够不够?” 妙蕊皱眉,“最近也没人惹您生气啊,做什么闷闷不乐的?” “我没有闷闷不乐,我只是有许多问题思考不通,有点纠结。” “您还有思考不通的问题?”妙蕊一脸好笑,“不然,跟奴婢讲讲,兴许能替您解惑呢!” 叶薇眯起眼神上下扫视她,似乎真的在掂量她能否替自己解惑。片刻后抬起右手,笑嘻嘻地拍拍她的小脸蛋,“你一个连情郎都没找过的小姑娘,还是不要来掺合这些高深的话题了。” 妙蕊脸大红,丢下她就跑出去了。叶薇撑着脑袋看窗外的茂密枝叶,长长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懂这些男人了。 本以为是互托生死的知己,暗中却一直对她心存爱慕;而那个眼神儿不好使的夫君,心里却把她当成了象征美好的幻影。 原来她上辈子到死都没嫁成人,是因为桃花运全攒到这两处了。 皇帝晋她的位在意料之中,比起那天他对她说的话,封个贵姬简直是小意思。他不按常理出牌,连带着她脑筋也差点转不过来。若非从前安傅母的严苛教导,她最后也做不出那感激涕零、恨不得以命相报的反应,情况可就不妙了。 再想到皇帝当日的表情,她抿紧双唇,无比纠结。 她本以为他只当她是身边一只美丽有趣的猫儿,再百般宠爱、千般纵容,也永远是随手可弃的玩物。但如今看来,他对她还是用了几分真心。 能把那样的大事告诉她,至少代表了他是信任她的。 第92节 鼓起腮帮子,她捏着水果刀柄,一下下戳着漆盘中黄澄澄的橘子,“唉,这回算你表现不错,我都不怎么生你的气了。好吧,看在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的份儿上,我也帮你一把,让你弄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早在得知皇帝心中的想法时,她便已清楚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直接挑明肯定不行,首先皇帝不会相信,其次这么做连她的身份也会暴露。她可不希望报仇未成,先被人当成妖怪给收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采取别的方法了。 记忆中有人曾跟她讲过一种东西,现在使来再合适不过,但如果真要实施这个计划,还得一个人配合。 她那风姿压倒煜都男儿、心思深过东海之底的仰慕者,谢怀谢道长。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现在的阿薇还会不会去找谢道长帮忙呢?大家可以猜一猜哦! 今晚会加更,不过比较晚【因为我还没开始写】,习惯早睡的妹子明早再来看吧! 这一章陛下对阿薇的感情其实有了个很大的变化,他在半逼迫半自愿地情况下跟她说了当初的事情,其实也就是让自己尝试着去信任她了,这对一个心思深沉的男人来说是挺难得的,我觉得还挺萌!o(*≧▽≦)ツ 有菇凉好奇之前皇帝为什么要追问宋楚惜的名字,我在这里解释一下。不知道泥萌还记得么?当时隆献后提起左相的原配夫人是为了羞辱皇后和皇后的母亲,顺便嘲讽左相薄情寡义。皇帝一方面是配合母亲的行为,因为他心里一直就很烦左相,那阵子又尤其炙热,所以配合一下老娘简直不需要犹豫。而另一方面,就是阿笙百试不爽的梗,他是因为冥冥中的直觉啦……【远目 第57章 建章 每年进入六月,煜都的天气就开始热了。太液池上荷花次第盛开,远远的就能闻到扑鼻的清香。宫娥们划着小舟去藕花深处采摘莲子,笑声是这旖旎美景里最好的点缀。 披香殿内早早用上了冰,从早到晚都如春天般凉爽。妙蕊和悯枝都笑眯眯道是托了叶薇的福,若非陛下宠爱,也分不到这么多冰块。远的不说,就凌安宫另一侧的兆暇阁,如今可还炙热着,每天只有正午时才舍得往殿内放冰块消暑。 宫人们神清气爽,叶薇却越来越焦躁,如同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明知道牢笼的出口在哪里,却被铁丝阻隔,怎么也出不去! 她如今最大的目标就是让宋楚怡恶有恶报,之前弄不清楚情况所以不敢贸然出手,如今既然知道皇帝的想法,要怎么办就容易多了。 然而她计划得天衣无缝,却在第一步就被卡住,前进无门。 要办成这件事,光凭她一个人绝对不行,还得谢道长配合。可如今再让她去找谢道长,心头这道坎却怎么也过不去…… 不清楚他的心意便罢了,如果明知道别人爱慕着自己,还利用这感情让人帮忙,是不是显得有那么一点无耻啊? 她越想越纠结,最后几乎都要烦谢怀了。 这些男人一个个的有意思么?清心寡欲当朋友多好,互帮互助、和谐美满,生活乐无边,做什么非要爱来爱去的! 她就不信了,谢怀还能喜欢她一辈子不成? 别逗! 带着这种“怒其不争”的心情,她吃掉了一个又一个冰碗,去找谢怀的日子也拖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皇帝邀请她一起去建章宫。 “朕有事得去面见父皇,你陪朕一起怎么样?正好你入宫这么久,还没见过建章宫长什么样子。” 老实说,听到这话时叶薇是有点惊讶的。 打从那天的交心后,叶薇明显觉得自己和皇帝的感情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他对她不再是单纯的宠爱,还带着视她为自己人的信任。这感觉让她踏实,又有些不安。 踏实是皇帝对她感情越深,她在后宫的地位就越稳固;至于为什么不安,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最后只能感叹女人心海底针,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一直没等到回复,皇帝追问:“怎么不说话?莫非阿薇对建章宫一点也不好奇?” 怎么可能不好奇呢!建章宫是专为太上皇颐养天年所修,占地极广,比寻常四座宫殿加起来还大。据说里面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美得如同瑶台仙宫。 只是,这个时候去建章宫的话,岂不是有很大的机会在那里碰到谢怀? 略微犹豫了下,另一个念头浮上心来。莫非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犹豫不决,所以老天来替她做决定。 好吧,她就赌这么一次。如果真让她在那里遇到谢怀,就豁出这张脸不要,找他帮这个忙! “臣妾多谢陛下恩典。”她微笑道,“能跟着您去长长见识,真是再好不过了。” . 虽然在传闻中听了许多次,可是当真的置身于建章宫中,叶薇还是被应接不暇的雕栏玉砌、奇山怪石晃花了眼睛。 这这这、这也太奢靡了吧!连柱子上的花纹都是用金箔贴的,真舍得砸钱! 她透过轿辇的帘子看外面景色,转向身边的男人时就有点同情起他来。凭良心讲,他这皇帝也当得真不容易。太上皇留下的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而且他还在不懈努力、意图使这个摊子走向万劫不复,难为他周旋在其中,居然让一切都逐渐好转。 或许他曾经亏欠过她,但于国于家,确实尽心尽力。 “这么看着朕做什么?”皇帝揽住她腰肢,让她贴上自己胸口,“紧张了?” “臣妾只是来看看风景,又不见太上皇,有什么好紧张的。” “听你这么说,朕倒真想让你见见父皇了。”他一本正经,“正好你也‘道法修为高深’,说不定还能和父皇切磋一二。” “您可别害臣妾。”她皱皱鼻子,“若回头被太上皇讨厌了,臣妾晚上回去就得撞柱子。” “被父皇讨厌了就要撞柱子,那若是被朕讨厌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陛下会讨厌臣妾么?” 他一顿,“暂时不会。” “那臣妾就暂时不想这个问题。等您真的讨厌臣妾,就知道我会怎样办了。” 她说得有点认真,他于是笑了。捏捏她的脸颊,轻嘲道:“这些没影儿的事,不提也罢。” 兴许是如今眷恋正浓,他还真有点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会讨厌她。 毕竟除了当年的宋楚怡,这还是他头回对一个女人这般喜爱。 . 第93节 建章宫内最显眼的建筑不是太上皇居住的紫微殿,而是供奉三清祖师的三清殿。建在高台之上,殿前修了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站在底下抬头仰望,宫殿仿佛耸立在云霄中,端的是高不可攀。 皇帝就在这附近把她放下,十分贴心道:“猜到你会想到处逛逛,可这里是父皇的地方,太嚣张了不太合适。你就在这里看下吧,反正建章宫里最打眼的建筑就是这个了。” 叶薇盈盈一拜,恭送皇帝的轿辇离开。 贾康陪在她身边,此刻见状道:“娘娘想去哪里看?不然臣陪您去三清殿内上柱香吧,这里可比小三清殿气派多了,道君的金身塑像也要大许多。” “本宫这样贸然进去,恐怕不好吧?”叶薇假意为难,“若是冲撞了天一道长,那就大大失礼了。” “原来娘娘是担心这个。您大可放心,臣方才听说天一道长一大早就出去了,并不在三清殿内。” 叶薇心头一松,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失望。 他不在,那么她也不用纠结该不该找他,连老天都帮她做了决定,该死心了。 看来她的计划还是不行,得换别的法子。好好想想,如果没有谢怀的话,她要怎么才能揭穿宋楚怡的真面目。 贾康还当她不乐意,忍不住劝道:“臣还是觉得,您应该进去拜一拜。这都到门口了,若您过而不入,传出去该让人说您不敬道君了。” “好啊,本宫就进去拜一拜。” 贾康大喜,手臂伸到她面前,“这台阶抖,您扶着微臣,臣带您上去。” 叶薇却摆了摆手,“你在这底下等着,见我到了顶上再跟上来。既然说了要心诚,这段路我便要独自走,半点不能借旁人之手。” 贾康领命,而叶薇提了提裙子,踩上了台阶。 好像无论哪里的道观抑或佛寺,山前都会修长长的台阶,以此来考验信徒的虔诚。叶薇记得青云观也是这样,祖母每次都不肯坐轿,非要徒步上去,而她身为孙女,也只能跟着爬台阶。 还记得有一次,她刚生了场病,身子还有些虚弱。祖母原本不想让她跟着,可她当时正一门心思和谢怀学吹笛子,硬是强撑着病体来了青云观。那天的台阶是有史以来感觉最长的一次,爬到后面她几乎站不住,一个不慎便踩空,眼看就要顺着台阶栽倒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诧异回头,青衣飘飘的谢怀站在台阶尽头,身子朝前探,堪堪阻拦了她往山下跌的趋势。 再一用力,她被他拽到了上面,心有余悸地站好。祖母被吓得不轻,忙不迭朝谢怀道谢,而他瞥一眼她煞白的小脸,神情里明显有着不快,“山路陡峭,以后还请宋大小姐当心为上,莫要伤到自己。” 那时她只当他是认为她太蠢了,所以才不假辞色。如今想来,他应该是在担心自己。因为害怕她跌下去受伤,脸色才会那么难看,甚至在之后的两天都懒得见她。 原来,是因为他喜欢她。 脚步忽然停下。 三清殿前台阶长而宽阔,尽头则是华美气派的殿阁,让这条路如同通往蓬莱之境的仙梯。叶薇站在台阶的上半段,微仰起头便能看到尽头的男人。 鹤氅加身、香叶高冠,他是那样俊美而气度超然,如同指着玉板仙箓的神官,而她是匍匐在他脚下的信徒。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男人在长阶尽头忽然出现,将她从跌落万丈深渊的命运中解救。 “天一道长……”她轻声唤道,“您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三清殿,贫道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他平静反问,“倒是娘娘,您今日怎么有雅兴,居然驾临此地?” 叶薇慢慢走上去,朝他福了福身子,“道长有礼。因为适才听服侍的宦官说您一早便外出,所以本宫有点惊讶,没想到今日能够见到您。” “原来如此。”他低笑,“娘娘是以为贫道不在,所以才愿意上来。那么如果早早得知贫道会在此恭候,您是不是就得过而不入了?” 他的语气让她有点诧异,“道长说的哪里话。” “上次娘娘落荒而逃,贫道原以为您会一辈子躲着我。” 这话颇为暧昧,叶薇立刻四下张望,好在贾康才刚刚爬了几级台阶,而三清殿前空空荡荡,并无旁人。 “其实贫道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是说错什么了,才会让您视我如洪水猛兽,就连替楚惜报仇的事也抛到一边了。”想了想,“总不会是因为我说了那番倾慕楚惜的话吧?” “自然不是!”她连忙道。 “贫道也觉得不是。”他轻笑,“我倾慕的是楚惜,又不是您。就算要避也没有您避的道理。” 这句话直接让叶薇连汗毛都立起来了!什么叫做贼心虚,这就是,这就是啊! “天一道长!”她决定先发制人,“本宫今日前来,确实有事情拜托您。” 谢怀挑眉,“哦?” 叶薇勉强笑了笑,“是关于,替楚惜报仇的……” 无量天尊,这回真不是她恬不知耻,而是道君安排。明明她都死心想放弃了,他居然还能凭空冒出来,邪性到这个程度,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三清祖师金身塑像就在殿内,她若是还不顺从天意,才真的会被天打雷劈! 第58章 祈福 自从上次被姚氏气到呕血,赵太后的身体便越来越差,往年隔三差五还会亲自去三清殿上香,再借机拜见上皇,如今却已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侍御医开了药,交代要安心静养,可她惦记着侍奉道君的大事,总是不肯谨遵医嘱。 “旁的时候变罢了,每逢初一、十五哀家都是要去三清殿内长跪,为上皇和陛下祈福的。如今若是不去,唯恐道君怪罪。” 她这么说了,旁人连劝都不敢劝。若太后当真听了自己的话不去参拜,回头陛下或者上皇出了点岔子,她还不得怪到他们的头上? 这么大的罪名,可担待不起! 顾忌着这个不敢出头,却又担心太后病情加重,陛下回头龙颜大怒,自己还是得被问罪。长乐宫众人左右为难,日子过得十分辛苦。 这困局在天一道长上门为太后讲经时得到化解。 “贫道听宫人讲,太后娘娘哪怕在病中,还时刻惦记着到道君座下尽忠,诚心实在让人感动。”手执拂尘,男人宝相庄严,如金石台上的神像,“不过娘娘凤体违和,相信道君也能体谅。再过两日便是三十,若您实在放心不下,请个人代替您去也是一样。” 第94节 太后有点为难,“道长是说,让底下的小辈替哀家去参拜?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找谁去才合适呢?” “既然是替您做这么重要的事情,身份地位便不能差得太多。最好是和您差不多尊贵的,这样,才不会显得怠慢了神灵。” 他这么说了,太后便把原本属意的襄愉夫人划掉,改换成别人。 第二天,阖宫上下都得了消息,本月三十,皇后娘娘将代替太后前往三清殿,为上皇、陛下乃至大燕江山祈福。 . 宋楚怡觉得这回的事真是天赐良机。 落衣在伺候她梳妆时柔声道:“虽说长跪一天有些劳累,不过能代替太后去参拜道君是顶荣耀的事情,娘娘可千万要上心。” “本宫明白,你操的哪门子心。”她笑道,“不过此番太后还真让我惊讶,她一贯是更喜欢襄愉夫人的,今次居然舍她选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您是她独一无二的儿媳妇啊!”蝶衣笑道,“襄愉夫人再得太后喜欢,也只是妾室,这种代替太后去参拜道君的大事自然要交给儿媳去做,哪能便宜了旁人?没的开罪了道君!” 这话听得宋楚怡舒坦,嘴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没错,连对她没多少好感的太后都明白,无论如何她才是陛下的正妻。哪怕受到冷落、哪怕不受宠爱,却依然是他身份尊贵、独一无二的妻子。那些女人再如何张狂,也只配跪在她脚边乖乖受训! “奴婢觉得,这回就是您的好机会。要是做得好,说不定连上皇都得夸您,这样的话,在左相大人那边也能立一功!” 事到如今,她并不在乎父夸不夸她。心底深处,她甚至是有些怨恨他的。她始终认为,皇帝无法对她情根深种也许是因为她不够合他的心意,可他对她日渐疏远、甚至生厌却绝不是她的错!都是父亲!若非他执迷不悟非要和陛下作对,他怎会如此待她! 她不想再管父亲的事了,他要如何折腾都与她无关。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用这次的事情引起陛下的注意,再让他念及一点她的好。只要能做到这个,受再多的苦她都不害怕 跪一天一夜而已,算不得什么。 . 六月三十当天一大早,宋楚怡起身沐浴焚香,然后在辰时抵达三清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八名道长在门外相接,而广袖博冠的天一道长背对着她立在殿内,手中握着三根高香。 “皇后娘娘。”听到身后的动静,他淡淡道,“请您上前来。” 她身着玄红相间的曲裾,庄重典雅,闻言款款上前,“天一道长。” 他将高香递给她,“娘娘请。” 敬高香有个规矩,据说普通人杀生多用右手,洗不干净,所以持香时当用左手。宋楚怡此刻便以左手接过,再恭敬地高举过头顶,长拜三次后将它插|入神龛前的香炉中。 “以往太后娘娘都是在这里诵经祈福,如今皇后娘娘也一样。贫道的弟子会在外面守候,若您有什么吩咐可以传唤他们。” 交代完这些,他朝宋楚怡点了点头,执着拂尘出去了。 . 殿内清香袅袅,宋楚怡眼眸紧闭,默念经文。她一开始还很专注,可是三四个时辰之后思绪就越来越飘散,许多被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都涌了上来。 全都是和那个女人有关的。 这些年她总是不愿意去回想,关于宋楚惜,她和她的一切都仿佛是加诸在她身上的耻辱烙痕,时不时隐隐作痛,让她恨不得剜去那块血肉,只为了不再瞧见她留下的印记。 她还记得,年幼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长姐,是她七岁那年的生辰。 她和哥哥是双生子,生辰自然也在一处过。虽然他们年岁还小,父母也给够了重视,除了邀请了他们各自的玩伴,居然还请了几个交好的同僚,很是热闹了番。 她那天很高兴,穿着新做的藕荷色襦裙,以茶代酒给那些叔叔伯伯说吉利话。 “多谢世叔来给楚怡和哥哥过生辰。世叔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楚怡真是客气。”被她敬酒的人父亲的故交,姓吴,为人最是爽朗热情,“世叔不辛苦。认真说起来,今日还是世叔的福气。我也就如今能给你贺贺寿,等你再大个两岁,世叔就是想见你也见不到了。” 闺阁贵女,自然要矜持庄重,等她稍微大点,当然不可再见父兄之外的男子。 这点道理她虽然小却还是明白的,是以露齿一笑,“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世叔赏脸。” 旁边的人见她举止这般得体,忍不住赞道:“左相大人当真好福气,嫡长子、嫡长女竟是龙凤双生,还都这般灵秀,真是让下官羡慕得紧啊!” 话音刚落,她清楚地看到母亲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奇怪。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从容地夹了块兔肉给她,“尝尝这个。” “文昌君这话可说得不对。”那位吴世叔笑了起来,“楚恒确然是左相大人的嫡长子,楚怡却不是嫡长女。我记得,您的原配夫人留下的是个女儿,一直养在惠州,对不对?那才是真正的嫡长女。” 母亲捏着玉觥的手一个不稳,里面清冽的酒水洒上案几,让席上的气氛瞬间凝滞。 . 当天晚上,她留了一个好友和自己同睡。傅母和侍女都离去之后,她小声地问道:“芷汀,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嫡长女?哥哥是嫡长子,我怎么能不是嫡长女呢?不是都说我和他只差了半个时辰么?” 岳芷汀那时候才八岁,却已经学得一肚子诗书礼仪,这种问题自然难不倒她,“我听那位吴大人的意思,是说左相大人在迎娶白夫人之前还有位妻子,而那位妻子过世时留下了个女儿,所以她才是长女。” 原来是父亲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她高兴起来,“那她和楚悦、楚恬没什么区别啊!庶母生的孩子,跟我的身份可差远了!凭什么跟我抢嫡长女的位置!” 岳芷汀在被子里摇头,“不是这样的。你那位养在惠州的姐姐不是什么庶母的孩子,她是你的嫡姐。她的身份不仅比楚悦、楚恬要高,甚至比你也要高一些。我在书上看到过,说原配嫡出和继室嫡出,世人都更看重前者。” 她听不懂她后面说的话,却抓住了话里的关键。她说那个什么姐姐比她的身份要高。母亲平时总告诉她,整个煜都的贵女没有谁比她更尊贵,就连当着公主的面她也不用低头。可是现在芷汀却告诉她,那个姐姐的身份比她高。 她很小声地问道:“那回头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也要给她行礼么?”就像平时楚悦、楚恬给她行礼时一样。 芷汀肯定地点头,“要的。” 那一刻,她简直恨死那个吴世叔了! 如果没有他,她就不会知道这个事!不会知道在遥远的惠州,有个身份凌驾在她之上的姐姐,夺走她身为左相嫡长女的尊荣! 当然,她更恨的还是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所谓姐姐!都怪她,才害得她现在这么难受! 第95节 “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她声音低幽,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她敢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赶走的!我会让她后悔!” 立誓时,芷汀只当她说的是气话,她也这么认为。可是没想到多年以后,她居然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豪言。 用一杯毒酒,让那个威胁到她的女人,永永远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临死前最后一刻,她一定是后悔的。 . 眼眸突然睁开,宋楚怡深吸口气,发现自己额头上居然满是汗水。 双腿已经麻木,不知道跪了多久,她四下张望了一番,透过雪白的窗户纸判断出天已经黑了。殿门入夜时便被宫人关了起来,里面只留她一人。 她觉得心跳得很快,适才的回忆让她很不舒服,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都让她不舒服。她想,她需要出去透透气。 让夜风吹一下额头,就能清醒了。 手扶着地面,她很慢很慢地挪动身子,确保自己不会因双腿麻木而摔倒。等她终于颤颤巍巍地站好,却又犹豫要不要出去了。 她整整一个白日没有进食,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如果现在出去散步,哪怕只走一刻钟,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那些人还是会说她受不了辛苦,不够虔诚。 这么一迟疑,她便有些茫然,立在大殿中央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继续跪,她实在难受得紧;出去清醒头脑,她又心有不甘。简直是两难。 迟迟难下决断之际,她又开始痛恨。痛恨宋楚惜。那个女人都死了那么久还不安分,居然跑出来给她找这样的麻烦! 若不是想起了她,她会这么烦躁吗? 耳畔传来声响,很轻微,但在安静的大殿内却格外清晰。 宋楚怡倏地扭头望去,却见五步之外的角落,有个纤长的身影安静伫立。藕荷色对襟襦裙,长发柔顺垂下,露出小半边脸颊。 她站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借着微弱的光芒瞧见她乌黑的眼睛。 那样明亮,里面闪烁着冰寒而森冷的光芒。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就好像,刚刚还活跃在她记忆中的人,来找她复仇了一样…… 第59章 惊恐 明明是炎热的夏季,宋楚怡却觉得自己身处冰天雪地。四肢被冻住了,大脑也被冻住了。她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站在那里,和那个人影对视。 事实上,就算她现在想逃,僵硬的身体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她看不清她的脸,但那身衣裳却再熟悉不过!五年前的除夕之夜,宋楚惜死的时候就是穿的这条裙子! 是她! 她回来找她了! 浑身一个震颤,她从嗓子眼里迸出声尖锐而短促的尖叫,“有——有鬼——” 宫人和诸位道长都候在门外,听到喊声忙不迭冲进去,却见本该跪在大殿中央的皇后跌坐在左侧的蒲团上,瑟瑟发抖地指着角落,“有鬼……有鬼……” 她扭着头不敢看那里,唯有伸手的动作坚定无比,濒临崩溃。 “娘娘……娘娘您说什么啊?”落衣越众上前,扶住宋楚怡的肩膀,“您是不是看错了?那里没有人啊。” 宋楚怡慢慢转过头,在看到空荡荡的角落时眼睛倏地瞪大,“怎么会!我刚刚还看到……有影子站在那里!是女鬼!来索命的女鬼!” 落衣见她被吓得不轻,又是惊疑又是为难,“娘娘,您一定是眼花了。这里是三清殿,三清祖师金身塑像就在一旁,怎么可能会有妖魔鬼怪靠近?您别自己吓唬自己。” 宋楚怡小脸煞白,仍在轻微发抖,“不是的,落衣。我没有看错。我刚刚……真的看到有鬼站在那里!” 谢怀不在,这里的道士以邹远身份最尊,此刻上前道:“皇后娘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声音平静,却仿佛冷风灌进大脑,让宋楚怡猛地清醒过来。 不!不对!这里不是她的寝宫!这是太上皇的建章宫,是天一道长的三清殿,她的一言一行都会立刻传到陛下和太后耳中,她必须镇定! 闭了闭眼睛,她呼吸依旧混乱,却好歹冷静了下来,“本宫刚刚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惊惧之下失了常态,让道长见笑了。”顿了顿,“本宫看那里有道帷幕,不知帷幕后面是什么?” “人影?”邹远朝那里看了看,“回娘娘,帷幕后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是一间空屋子,供师尊打坐养神。” “原来如此。不知本宫可否过去看看,兴许刚才的人影就躲在里面……” 邹远神情无奈,“这贫道就帮不了您了。那屋子平时都是锁起来的,钥匙在师尊手里,您如果要进去,得去师尊那里拿钥匙。” 宋楚怡自然不敢为了这个劳动天一道长,“这样啊,那还是算了。” 邹远好像有点好奇,“不过娘娘您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一口咬定是女鬼?” 宋楚怡本就发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也……也没什么,本宫就是看到个白衣白裙的女子,披头散发、满脸鲜血,那模样,可不就是女鬼嘛!” 邹远蹙眉,“这倒是奇了。道君当前,居然有鬼魂肆虐,贫道修行这么多年,还是头回碰上。”想了想又道,“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娘娘还要继续祈福吗?不然,贫道安排宫人送您离开,您也好早点回宫休息。” 按规矩,她是要跪到子时方可离开,可如今瞧她面无人色的样子,再待下去恐怕受不住。 宋楚怡略一挣扎,还是道:“不,本宫是代替太后来祈福的,自然要跪足了时辰再走。落衣,您留在里面陪我,其余人随道长出去吧。” 她做了决定,邹远从善如流,点点头领着众人退出了大殿。 . 第96节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风平浪静,再没闹出什么乱子。直到子时来临,宋楚怡坐着轿辇离开建章宫,才算长舒了口气。 她靠在柔软的鹅毛垫子上,闭上眼眸,脑海中又闪过先前在三清殿内的事情。 那个人影如此清晰,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是自己的错觉,可邹远又告诉她不可能有人能潜进那里,所以……真的是鬼? 宋楚惜的鬼魂。 倒抽口冷气,她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还记得宋楚惜刚死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夜不能寐,哪怕艰难地睡着,也会在梦中被她的鬼魂追赶,口口声声要她偿命。她担惊受怕,不过半个月就瘦了十来斤,后来还是母亲找大夫给她开了药,再温言细语地安慰她,才算好点。 “你这次是冲动了些,可你没有做错,换了母亲也会和你做同样的选择。我之前跟你发火,不是觉得你不该杀她,而是气你不事先告诉我。若你肯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一切都会更加的天衣无缝。” 她听得愣住,“母亲是说,如果我告诉了您,您会帮着我一起……杀了她?” “当然。”母亲冷笑,“你父亲居然想让那个女人的女儿成为太子妃,当真是不打算给我颜面。若此番真让他如愿,不仅你失去一辈子的幸福,连母亲我都抬不起头!” 身为继室,本就低原配夫人一头,偏她天性好强,将此事视作生平大辱。她看宋楚惜不顺眼久矣,从前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忍了,如今她居然敢来和自己女儿争夺太子妃之位,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母亲摸摸她的头发,低声道:“如今你父亲别无办法,只能让你顶了她的功劳嫁过去。以后你就是太子妃,再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的身份无比尊贵,手上沾染一两个人的鲜血根本算不得什么,不用放在心上。” 皇后……是了,她很快便能成为皇后,就算杀了谁又能怎样呢?皇帝不会知道,只要他不追究,就没人能治她的罪。 她从此安了心,再也不曾做过一次噩梦。 时光倏忽而过,五年过去了,她本以为她会在记忆中越变越淡,却偏偏事与愿违。 不仅人人都在提起她,自己更是在今晚,直接看到了她的鬼魂。 当真是躲不过吗? . 叶薇手中捏着一段香,凝视片刻后交给妙蕊,“把它丢到火里,烧干净。别留痕迹。” 妙蕊知道这是她从建章宫带回来的东西,也没多问便领命去办了。叶薇双手托腮,想起两个时辰前谢怀把它交给她时的神情,还有些不解。 “这是娘娘吩咐贫道找的‘清梦引’,您难道不带一段回去自己用?”他微笑道。 “我用它做什么?”她轻哼,“‘清梦引’可使人心神懈怠,牵连出心底深处最难以忘怀、恐惧害怕的事情,从而导致噩梦不断。本宫对折磨自己没兴趣。” “也是,您向来不喜欢自苦,只喜欢看别人的笑话。” “谢道长这话说得,好像很了解本宫。” “贫道不敢。”他客客气气道,“贫道只是看您对付皇后娘娘的手段高明干脆,夸赞您而已。” 她眼珠子转了转,“其实本宫会知道这种香,还多亏了道长您。楚惜姐姐在信里说了,是您告诉她世上有此奇香。我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能顺着想出这回的法子。” “贫道可不敢居功。我就算知道这香,也没您的睿智。”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您让贫道在殿内点燃‘清梦引’,混在檀香中皇后娘娘自然发觉不了。她闻了这个香便会心神懈怠,至少这几个晚上都难以安寝。不过,您费尽心思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道长难道真猜不出来?”她睨她,“本宫适才还亲自进去扮鬼吓她,连上这个,我想做什么你也猜不出来?” 他答得镇定,“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才怪! 她懒得和他继续打机锋,“时候也不早了,本宫得回披香殿去。道长也早些回两仪殿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正躲在三清殿附近的一个小房间内,隐蔽是很隐蔽,但叶薇总是不放心。 想到这个她又有点对谢怀无语起来。本来进去吓宋楚怡这件事不需要她亲自上阵,换个宫女简单易容一下就行,可他却非说找不出可信的女子,要她亲自过来。 若非如此,她何至于此时还在这儿耗着? 她想撤,他却不让,长臂一伸便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扭头看她,素净的脸上有些微的不耐,“天一道长,时辰真的不早了,我再不回去就得被人发现了!” 他慢腾腾地抓过她右边手腕,将一段“清梦引”放到她的掌中,“带上这个。” 他的手很凉,握住她时把那股冷意也传了过来。叶薇被他的动作搞懵了,片刻后才仓皇低头,“……好。” 不再多言,她快步出了屋子,很快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唇边溢出丝苦笑,叶薇决定,等这次的事情了结,她还是要和谢怀保持距离。 那个男人如今变得太过神秘复杂,她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实在不敢深交。 至于那清梦引,她从前确实十分好奇,一度撺掇谢怀找来送给她,可如今却不敢留下这东西。 宫中耳目众多,万事都得小心为上。 走到窗边朝椒房殿的方向望去,她眼中有着期待。自己此番下了这么多的功夫,事情到底能不能如愿朝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真是要等不及了。 . 今天是月末,皇帝按规矩宿在椒房殿,宋楚怡步入寝殿的时候他已经独自在床榻里侧睡熟了。 她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上寝衣,轻手轻脚爬上床榻,在他旁边躺下。 转头凝视着男人的面庞,她眼中的惶然和恐惧慢慢散去,最后变成墨一般深沉的坚定。 无论如何,她得到了自己此生最想要的,便已经胜利了。 宋楚惜的鬼魂想来找她索命便来吧,只要她有这个本事,她不介意陪她玩这一把! 第97节 看看最后,她能不能把她带到地下去。 . 大燕是卯时上朝,皇帝通常会在寅时三刻起身,然而今日不知怎的,他居然寅时一刻就醒了。 明黄幔帐内,他按了按太阳穴,慢慢坐起来,准备等一下再唤人进来伺候。 宋楚怡就躺在他身侧,呼吸却并不安稳。他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昨晚她似乎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好几次让他都察觉到了。 可她不是才去三清殿跪了一天一夜么?按理该睡得很沉稳才对。 摇了摇头,他懒得去想她为什么夜不能寐,思绪转到另一个地方。半月前阿薇说有礼物送他,神神秘秘了好一阵子,硬是不肯提前给他透个口风。 他本来是不在意的,被她的态度一弄,倒真的好奇起来。也不知她会送他什么。不过看她那古灵精怪的样子,他还真有些害怕她送他什么难以接受的东西。 “长姐……” 突然传来的梦呓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宋楚怡小巧的脸蛋煞白一片,额头有豆大的汗珠顺着滑落。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不安地皱着眉头,嘴一开一合,却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皇帝知道她是魇住了,略一沉吟便伸手按上她的肩膀,想把她推醒。然而力道还没使出,就被紧跟着的一句话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长姐,我没有杀你……毒不是我下的…… “长姐,求你……放过我……” 第60章 调查 每日下朝后,皇帝要么留在前朝紫宸殿和群臣议事,要么回永乾殿批阅奏疏。最近朝上事情略多,几位官员本以为皇帝必定要在朝会散去后留下几人详谈,可谁知他竟是直接离去,动作迅速到让他们连御辇的帷幕都不曾瞥到一眼。 大家疑惑之下,不免揣测难不成后宫又出了什么大乱子? 确实是出了乱子,但目前除了皇帝自己,还无人发觉。他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在书房内坐了许久,终于轻声吩咐,“去召贺期过来。” 高安世略微一惊。 贺期是皇帝唯一带在身边的影卫,平时都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做掩护,实际上却是替他刺探机密要事。皇帝等闲不会传召,一旦有所吩咐,必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他不敢多问,沉声道:“诺。” 高安世出去了,皇帝闭上眼睛,顺手从笔架上取下支玉管狼毫笔,开始在脑海中认真回忆。 皇后的那位长姐,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还记得去年十二月,自己曾当着阖宫众人的面问起她的闺名。当时是因为母亲提了左相的原配夫人,他知道她是想借此让皇后和白氏尴尬,进而嘲讽左相薄情寡义。母亲这些年在左相那儿受了不少气,他和他更是积怨颇深,所以很自然地开了口。他那会儿以为自己只是想推波助澜一把,可如今回想起来,就算是要让皇后和左相难堪,他做出那种事也有点奇怪。 就好像被什么奇怪的力量操纵了似的,他以帝王之尊,一本正经地问起一个亡故多年的女子的闺名。 着魔了吗? 他本来都快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可是今天早朝,宋楚怡在睡梦中喊出的话语仿佛一把钥匙,让他尘封的记忆全部复苏,无比清晰。 “长姐,我没有杀你……毒不是我下的…… “长姐,求你……放过我……” 所以,她是梦到了她死去的姐姐来向她索命,万般恐慌之下才说出这样的话? 他深谙人心,知道这种时候越是否认什么,就越证明你做了什么。宋楚怡说她没有下毒,他却因此而对她起疑。若非做贼心虚,又怎会如此? 想明白这个后,他心中满是震惊。虽然早知道宋楚怡性情倨傲、手段狠辣,却也没料到她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居然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许多事情现在回头去看,意义便显得不同起来。 那天夜里,他当众问起她姐姐的名字,宋楚怡满脸都是紧张为难,推推阻阻就是不肯说。他当时只当她是不愿提起长姐,可如今仔细琢磨她的表情,却发现不是这样。 她不是不想让他听到长姐的名字,而是……害怕他听到她的名字。 这又是为何? 她害死自己的姐姐,难道还与他有关不成? 身体有点发冷,他发觉自己的思绪正朝着一个荒谬而恐怖的方向滑去。那里藏着他多年困惑的答案,却也让他心生畏惧,几乎不敢深想。 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笔杆已经被他的力道攥得温热,笔尖在砚台里舔了一下,慢慢落上光滑的玉版宣。 皇后不肯说,后来还是叶薇告诉了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子,她的名字好像叫…… 手腕转动,却不是往常的笔走龙蛇,缓慢而凝滞。等他的手终于离开,宣纸上只留下一行工整而隽秀的楷书。 宋楚惜。 这是她的名字。 房门适时打开,贺期恭敬地跪在屋子中央,“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大安。” 皇帝直起身子,“替朕去查一件事。” “请陛下吩咐。” 他却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垂下视线,盯着宣纸上的名字看了许久,才慢慢道:“你立刻离宫,去一趟江南惠州,朕……要你去打听一个人。 “左相的嫡长女,宋楚惜……” . 第98节 皇后在三清殿撞鬼的消息在第二天晨省前便已传遍六宫,众人心思各异,幸灾乐祸的有,忧虑不安的也有。 “贵姬娘娘您说,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去长秋宫的路上,江宛清这么对叶薇道,“道君座前,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叶薇坐在肩舆上,神情慵懒,“事发时本宫又不在场,如何会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倒也是,不过臣妾想着您一贯心思过人,兴许能猜出一二。” 叶薇眼风扫过去,有点冷淡,“皇后娘娘乃中宫之主,与她有关的事自然得慎重再慎重,又岂敢随意猜测?江容华的规矩还是没学好。” 这是端出了主位的架子在教训她,江宛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牙道:“臣妾知错,以后必不再犯!” 叶薇愉快地欣赏了会儿她“忍辱负重”的神情,转过了头,“长秋宫到了,咱们进去吧。” 这阵子江宛清还算安分,但叶薇知道以她的性子,被自己这样刁难一定忍不了多久。她应该已经和皇后搭上了线,但那边会不会相信她就不一定了。 毕竟,她从前可是姚嘉若的人。 . 大家带着一颗诚挚的探秘之心,希望见到皇后时可以从言语间窥见一二,借以揣测昨夜的内情。可惜才刚进入椒房殿,便看到皇后身边的宫女蝶衣急匆匆出来,朝着她们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不能见诸位娘娘了,大家请回吧。” 襄愉夫人问出了众人的困惑,“不知娘娘是哪里不好?臣妾等担忧不已,是否可前往侍疾?” “奴婢已经吩咐人去请侍御医,具体情况还得等御医的示下,夫人还是先回宫休息吧。如果需要侍疾,奴婢自会亲自上门恭请夫人。” 从长秋宫出来,叶薇跟在襄愉夫人身后,另外一边则是曾经开罪过她的承徽董氏。三个人一起顺着太液池散步,宫人都被甩到了五步以外。 董承徽摇着一柄白纨织金的檀木扇子,凉凉道:“瞧这架势,那些传闻竟是真的。皇后娘娘被鬼魂冲撞,一病不起了。” “怎么,董承徽本来还以为是假的?”叶薇挑眉。 董氏去年因为叶薇的关系被褫夺了封号、从婕妤降到承徽,还被姚嘉若罚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之后便连续病了好几个月。两人按说是仇深似海,可她们偏偏又都是襄愉夫人的人,见面的次数多了就不得不装出个和睦的表象来。而且董氏也不知是不是长了教训,对着叶薇恭敬得很,再无从前那副冷艳高贵的样子。 “贵姬娘娘英明,臣妾原本确实不大相信。”董承徽抿出丝笑来,“想那道君座前,自然是灵光普照,凭他什么妖魔鬼怪也得退散,如何敢出来作乱吓人?皇后娘娘这鬼撞得蹊跷,让人不能不多想……” 身为那胆大包天的“鬼怪”,叶薇神色自若,“本宫也有点奇怪,不过娘娘今日都病重不起了,那应该是确有其事。” “这里没外人,臣妾有什么话就直说了。”董承徽看看襄愉夫人,“您觉得,皇后娘娘会不会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故意说自己撞鬼了。”董承徽道,“她会不会想以此事来博取陛下的怜惜,显示自己的功劳有多大、又付出了多少辛苦?” 叶薇挑了挑眉,“比起董承徽的猜测,本宫倒觉得另一个说法更加接近。” 襄愉夫人溢出丝笑,“慧贵姬说来听听。” “臣妾觉得,皇后娘娘兴许是对太后心存不满,并不乐意替她去三清殿祈福,所以才闹出这桩事来。” “她会不愿意么?”董承徽皱眉,“替太后祈福,那是多大的荣耀,她岂会不愿!” “她当然不会不愿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董承徽这般明白。”叶薇语气平静,仿佛在闲话家常,“臣妾也是担心。太后娘娘向来不喜皇后,如今年岁渐长、身体又越来越差,许多事情都不如从前想得通透。如果她因为今次的事误会了,认为是皇后在对她示威,应该会很生气吧?” 襄愉夫人眼睛一亮,冲着叶薇轻轻笑了,“还是慧贵姬思虑周全。如此看来,本宫得提前去长乐宫劝慰一下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才行。” . 披香殿内,叶薇端着碗凉凉的黄瓜粥,开开心心地喝着,不时吩咐悯枝给她夹块葱爆虾仁,一顿晚膳用得无比满足。 “小姐今日心情很好啊。”悯枝笑道,“连膳食也用得多了,得去重赏庖厨才行。” 心情好?她当然心情好! 她本来和皇帝约好傍晚时一起去太液池边看荷花,可临了他却打发了个小黄门过来,跟她说朝事繁忙脱不开身。这还是他头回失约,换做别人多半会闷闷不乐,叶薇却高兴得不得了! 她早就打听好了,今天下朝后皇帝根本没召见什么大臣,关在永乾殿里大半天没出门。他没见臣子,也就是说今日牵绊住他的并非朝政,而是别的事情! 如今的时机,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 她原本还担心呢,虽然自己动用了清梦引,还稳妥起见装了次鬼吓唬她,确保当天晚上占据她心神的都是曾被她害死的长姐,连梦里也不消停。可事有万一,要是皇帝没听到她的梦话,或者听到了没理解过来,那就功亏一篑了! 不过看如今的架势,一切都如她所愿,十分圆满! 这边发展顺利,而襄愉夫人听懂了自己的暗示,应该也会有所动作。她感觉自己即将狠狠打中宋楚怡七寸,简直有种走上人生巅峰的快感!` 第61章 笛子 叶薇认为,皇帝既然起了疑心,必然会派人去惠州打探。从这里到江南,就以日行六百里算,加上横渡睢江所需的八日,来回少说也要一个月。再算上在当地调查花费的时间,要等来结果就得奔着八月去了。 慢是慢了点,不过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情况,她倒也不着急。吃吃饭,睡睡觉,很快就过去了。 皇帝在三日后召叶薇去了太液池边的清莲水阁。时辰正是傍晚,残阳如血、美得惊人,金光照入水阁内,而他神情淡漠地半卧在芙蓉簟上,仿佛光影中的神祇。听见竹帘掀动的声音,他慢慢睁眼,正好对上叶薇弯腰入内的倩影。 发如黑鸦,肤若雪玉,黛眉星目,琼鼻樱唇。一袭胭脂红半臂齐胸襦裙越发衬得她鲜妍明丽,令人心折。 如果美人的脸上能带点笑容,这场景会更加赏心悦目。 他朝她伸出右臂,“过来。” 叶薇却没去,反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大安。”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这是在生气?” “臣妾岂敢。”她冷冰冰道,“陛下朝事繁忙,因此而不能赴与臣妾的约定,实在是无可奈何。臣妾不敢怨怪。” “分明是在生气。”他叹口气,“朕那天确实是有事,并非故意失约。” 第99节 她索性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那陛下倒是说说,是因为什么事?什么事比臣妾还重要,让您舍得看我难过失望?” 她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质问,这让皇帝有点不快。说到底不过是失了次约,他还特意吩咐宦官提前去交代了,她也能气成这样? 莫非真的是自己以往太纵着她,倒让她有些不知分寸了? 然而他到底舍不得对她疾言厉色,是以虽然不快,语气还是很温和,“朕说了,是朝堂上的事。” “真的?” “不然阿薇以为是什么?” 她闷闷地垂下头,“臣妾说不好,就是心里怪怪的。那天晚上您没有来看臣妾,我就有种很难受的感觉。臣妾实话跟您说,您可别笑话我。我当时听着宦官传话,有一瞬间居然觉得……觉得您在臣妾和别的女人中间,舍弃臣妾而选了别人!” 他始料未及,一时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有被人看穿的狼狈。他确实是因为别的女人而心神不宁,失去了与她游园的兴趣,可她这也猜得太准了吧! 叶薇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您真的是在忙朝堂上的事吗?不骗我?” 这眼神太殷切,皇帝被看得心情复杂,竟不知说真话好还是说假话好。 如实告诉她,她一定会难过;可如果继续隐瞒,岂不是骗上加骗?他发现自己如今真不太想对着她说假话。 沉默许久,他还是做了决定,“朕总说和你心有灵犀,你如今还真表演给我看。你猜得没错,朕确实不是在忙朝堂上的事,可也没有因为别的女人舍弃你,别想太多。” 安慰的话没起到作用,她的脸垮下去,“您真的骗了我。”气呼呼背过身子,不想再看他。 “阿薇。”他拽她胳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别置气。” 他越安慰,她还越来劲,“您既然不在意臣妾,何必还召我前来?臣妾可不想做个被您闲暇时才记起的女人!” “阿薇!”他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怎么了?这般无理取闹,是想逼着朕对您发火吗?” 她霍然起身,“臣妾告退!” 他勃然大怒,抢在她离开前一把攥住她手臂,“叶薇!” “嗒——” 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 两人顺着低头,却见一管翠绿如玉的竹笛滴溜溜在地上打转,最后停在他脚边。他弯腰拾起,转而看向她,“这是什么?” 叶薇伸手想抢,可惜没成功,“还能是什么?笛子而已!” “这笛子瞧着是新做的,上面还刻了字。‘阿薇’,这是你的笛子?” 她面无表情,“是,这是臣妾的笛子,所以请您还给臣妾吧。” 他却没那么好糊弄,“朕看你衣袖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说着便揽过她的腰肢,强行取出里面的物件。 还是一管笛子,通体碧绿,和刚才的一般无二,只是尾端篆刻的字不同。 子孟。 他这回沉默了很久,才扬了扬两管笛子,“怎么回事?” 叶薇被他搂在怀中,几次挣扎都没能成功,脸上浮现出羞愤气恼交加的表情。然而在他这句话问出来后,那些神情又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委屈。 “您不是都猜出来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这是你做的?这就是你神神秘秘了这么久的礼物?”他越说越惊讶,“你亲手做的笛子?” 她沉默片刻,索性豁出去了,“是,臣妾亲手做的笛子。从挑选竹材到打通竹节、烘干竹料,乃至最后的打孔、水磨、修眼,都是臣妾做的。两管笛子,一共费了整整一个月。” 她没有刻意轻描淡写,而是很生气、很委屈地看着他,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情绪展示给他看,“因为您喜欢听臣妾吹笛子,也夸我吹得好,所以我就想做这个礼物送给您。我还斗胆在上面刻了你我二人的名字,希望您会喜欢。做笛子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象您收到时是什么表情,期待了好多次……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在游园时把笛子送给您,可是您却没有来。臣妾不想说假话,那时候,我真的很失望。” 眼眸亮晶晶的,里面有清澈的水泽。是她没有忍住的眼泪。 他的心忽然就软得不像话,那点子愤怒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满满的全是对她的怜惜和对自己的责怪。以她的性情,主动做这种亲昵示好的事情定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对笛子也做得好极了,一看便知是用足了功夫。 还有笛子上刻的字。子孟,阿薇。这是她对他的情话,含蓄而深沉。 如果一切顺利,这对笛子将成为他们的定情信物,上面承载的是彼此最美好的回忆。 可这样重要的事情,却因为他的失约而没能实现,最终还闹成了如今的局面。 “阿薇……”他攥紧了笛子,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脸,“是朕不好。那天我不该失约的。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她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跟自己道歉,愣了愣才仓皇低头,“陛下别这么说,是臣妾……是臣妾太小题大做了。臣妾不该跟您发火,更不该惹您生气……”越说越伤心,“臣妾只是有点害怕,怕您因为什么就不喜欢臣妾了,像您对皇后娘娘和姚昭容一样……” “不要拿你自己和她们比。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朕喜欢你,真心地喜欢你。哪怕发生任何变故,这件事情都不会变。”他心中闪过那个模糊的影子,却依旧坚定地重复,“所以你可以安心,别人不会影响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叶薇与他对视许久,终于露出笑容,“能听到陛下这样说,臣妾虽死无憾。” 打从开始提宋楚惜的事,她便知道自己早晚会面临这个问题。记忆中的救命恩人和陪在身边的美貌宠妃,在皇帝心中究竟谁的分量更重。她并没兴趣和上辈子的自己争宠,然而这却是个很好的机会,利用此事推波助澜,从而加深皇帝对她的感情。 如今看来,效果很好嘛。 “让朕仔细看看你的礼物,这管刻着‘子孟’的是送朕的?” “不是。这管刻着‘阿薇’的才是送给您的。” 他一愣,继而笑起来,“想让朕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她坦然点头,“臣妾做笛子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被她说得更加愉悦,捧住她脸颊额头相触,“阿薇用心良苦,朕也只能乖乖跳进你这温柔陷阱了。” “原来臣妾在陛下心中还担着温柔二字。看来臣妾以后得谨言慎行,可千万别破坏了这难得的印象。”她一本正经,“便是在家中,父兄也不曾夸赞过我温柔,陛下真是让臣妾欣喜若狂。” 第100节 他哈哈一笑,“那是你父兄不懂欣赏,阿薇你分明就是个端娴庄淑的大美人。”抵唇咳嗽几声,“罢了,既然做了笛子,不试下音怎么行?咱们合奏一曲吧。” “陛下想奏什么?” 皇帝沉吟片刻,“就吹《萧史弄玉》如何?” 所谓萧史弄玉,说的是春秋时一对夫妻。女子唤作弄玉,是秦穆公的爱女,喜好音律、尤擅吹箫。而她的丈夫萧史与她一样,二人时常在月下合奏,其声美妙无比。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箫声引来了紫凤和赤龙,要带他们上天。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双双腾空而去、飞升天界。 叶薇好心提醒,“陛下,这是箫曲。” “箫能吹,笛子便不能了么?”他笑,“世人羡慕萧史弄玉的传奇,作曲纪念他们。朕觉得,阿薇与我半分不输给他们,兴许哪一日咱们也能引来龙凤,上升天界。” 叶薇想了想,表达了否定意见,“这不可能,陛下您的笛子吹得太糟了。龙凤还没飞来,就得被您吓跑。” 她就这么一本正经地嘲笑他,倒把皇帝听得愣住,反应过来后没好气地戳戳她额头,“你还真敢讲。” 叶薇捂着被戳痛的地方,皱皱鼻子,“陛下,您这么恼羞成怒是不对的!” 第62章 真相 接下来的事情一如叶薇所料。 襄愉夫人秦以蘅打小便极得赵太后喜欢,不然当年也不会选中她当太子妃。后来被宋楚怡从中搅合,秦以蘅由妻变妾,赵太后一直心存愧疚。再加上秦氏深明大义,从没有因为此事表示过怨怼,赵太后便更加心疼她。 所以她的话在赵太后那里极有分量。 叶薇不知道襄愉夫人究竟和赵太后说了什么,但是从宫中肆虐的流言也能猜到大概。大家都说,皇后娘娘不愿代太后去三清殿祈福,那天晚上所谓的撞鬼,其实是她在对太后示威。 想那三清殿是什么地方?供奉三清祖师的圣殿、宫中灵气最足的宝地,她却偏偏在那里撞鬼了,这不是在说道君的圣光无用、太后的虔诚可笑么?! 简直是不给大家脸面! 叶薇觉得,如果这消息能传到太上皇耳朵里,就不枉费自己一番苦心了。上皇和太后都对她生了厌,皇帝又查出李代桃僵之事,那宋楚怡就算仗着左相的威势,在这宫里也度日艰难。 太上皇那边是什么情况暂时不清楚,然而太后的反应却一目了然。七月十五,又是她去三清殿跪拜祈福的日子,这次代替她去的人不是皇后,换成了襄愉夫人。 太后宣布此事的当天,昏定结束后,叶薇、董承徽伴着襄愉夫人一起从长秋宫出来,董承徽满脸的讥嘲和幸灾乐祸,“贵姬娘娘方才可瞧清楚了?皇后娘娘瞧见襄愉夫人的脸色可精彩得很呢!真真解气!她靠着阴谋诡计才夺了夫人的正室之位,嚣张这么多年也该在夫人这儿吃吃苦头了!” 她当然看清楚了。这是她费心筹谋的结果,宋楚怡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她渴盼已久的,怎么能不看个尽心? 襄愉夫人还是那副高贵温和的模样,“比起这个,本宫更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她看着气色很不好,似乎真的病得很重。再这么下去,咱们估计得去病榻前侍疾了。” 叶薇回忆起宋楚怡苍白的面色以及发黑的眼圈,微微一笑。 她气色当然不会好。换做任何一个人,连续做了七八天的噩梦,脸色恐怕都会像鬼一样难看。 清梦引药效持久,而她那时候又没安好心,连续点了三根,可谓恨意深沉。宋楚怡这些日子应该夜夜都会看到她的冤魂来索命,也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对她做了些什么,能把她吓成这样。 好在意啊! . 这些传闻皇帝当然也听到了,某天驾幸披香殿时就和叶薇聊起了这个,询问她的看法。 “臣妾觉得,皇后娘娘不像那种糊涂人。”叶薇仰躺在他的怀中,把一瓣橘子喂到他嘴里,“太后娘娘让她代替自己祈福是器重她,虽然辛苦了一点,却是极大的荣耀。皇后娘娘肯定明白的。” “所以,你真的相信她撞鬼了?在道君座前?” “道君圣光照耀,三清殿自然不会有鬼。相比起来,臣妾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那便是皇后娘娘并非有意触怒太后,只是看花了眼……”叶薇做出个认真思索的模样,“她相信自己看到了鬼怪,所以才会吓成那样。” 她的想法也是皇帝的想法。 宋楚怡再糊涂也不会做出这种明显会开罪母后的事情,她当时的惊恐皆是发自真心。再联系那天清晨她的梦话,他觉得自己似乎能猜出她在三清殿见到的人是谁了…… 心头又生出烦躁,他脸色不自觉阴沉下来。叶薇敏锐察觉,把原本要喂给他的橘子默默吃了。 “陛下最近有心事。”是用的肯定语气,“愿意和臣妾说说么?” 皇帝垂头看怀中的女人,她难得乖顺地躺在自己腿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兴许臣妾能帮到您呢!” 他勾了勾她下巴,“你帮不到朕。” 这次的事情,没有人能帮到他。 “陛下都不说,怎么知道臣妾帮不到您?”她坐起来,趴上他的肩膀,“臣妾猜测,让您苦恼的事情肯定不是和朝堂有关的,是私事,对不对?既然是私事,臣妾还是可以支点招的。不过如果您不方便告诉我,那便算了吧。” 那天发了通脾气后,她又恢复了通情达理、极懂分寸的模样,绝不让他为难。皇帝瞧着这张美丽的面庞,想起曾经那些熟悉感,终于慢慢道:“朕在等一个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 “一件困扰了我很多年的事情,关于它的答案。”他声音很轻,仿佛陷入了回忆,“我怀疑得太迟了。我早该发现有问题的。” 叶薇只作不懂,“那陛下心中,希望等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皇帝却没有回答。 视线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他长久地沉默着,连时间都凝滞不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玄铁铸成的牢笼里,无力挣扎、无法逃脱。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等待贺期从江南回来,带给他最终的答案。 可是他到底希望他给他带回怎样的答案呢?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仔细去想。有些念头太过惊心动魄,他光是往那边怀疑就用尽了全部勇气,再要剥皮拆骨地分析无异于凌迟。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等着吧。 第101节 等到如山铁证摆到眼前,他也不用再纠结,可以认命接受。 而知晓真相后要如何处置,端看这答案究竟如何了。 . 贺期回来得比叶薇估计的要快。 她本以为怎么也要拖到八月份,孰料七月末的时候那人就回到了煜都。她并不知这是因为皇帝特意吩咐过,日夜兼程,不得有片刻耽搁。 贺期回宫的时候叶薇正在永乾殿书房伺候笔墨,夏日炎热,书房两角都放了冰块,凉飕飕的很舒服。可是皇帝看了一个时辰奏疏额上还是出了汗珠,她便拿来纨扇一下下地替她扇着。 朱砂写下一行行批示,他间或抬头瞥她,却被她催促的眼神弄得不敢分心,“陛下专心朝事,别看臣妾。您就把臣妾当成……当成桌上的笔架好了。” 他失笑,“会打扇子的笔架朕还是头回见到。” 叶薇正欲再言,却见高安世掀帘进来,附到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神情立变。 “阿薇,你先回宫。” 她站起来,“出什么事了么?” “朕有重要的事要处理,你在这里不方便。高安世,派人送慧贵姬回去。” 直觉告诉叶薇,是她期待的事情有结果了。皇帝派去惠州调查的人回来了,他马上就要见他。 想了想,她微笑道:“那臣妾先行告退。陛下如果忙完了还有兴致,可以来披香殿听臣妾吹笛子。臣妾昨日刚作了首新曲。” 皇帝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却还是神色从容地朝她颔了下首,“知道了。” 叶薇临出门前略略回头,瞧见依旧镇定的皇帝,感慨不能亲眼见到他知晓真相的表情,真是有点遗憾啊。 . “启奏陛下,微臣按照您的吩咐,在惠州查访数日,终于探听到关于宋大小姐的全部消息。” 贺期跪在书房中央,每个字都说得又郑重又认真,“她是左相的原配夫人所生之女,自小便养在惠州,由宋老夫人亲自教养。载初二十二年五月,宋大小姐已年满十五,左相派人将她接到煜都,准备为其商谈婚事。然而次年正月,她又被送回了惠州,理由是身染疾病,大夫嘱咐送回乡下静养。 “左相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嫡长女不闻不问,是以煜都知道宋大小姐的人很少。她在煜都宋府一共住了三个多月,也从未被正式引荐给帝都的贵妇小姐们,所以几乎无人知晓宋家的大小姐曾经来过。 “宋大小姐回到惠州后没有住进城内的府邸,而是被直接送到了乡下的祖宅,一个月后不治而亡。她的尸骨葬在宋氏祖坟,微臣也潜进去查探过,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没有问题的。” 等到他这番话讲完,皇帝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忘记了呼吸。太过紧张,他甚至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惊扰什么,然后改变自己等了这么久的结果。 一点一点思索每一个细节,他慢慢道:“住了三个多月?也就是说她是九月份抵达煜都的。五月份从惠州动身,却直到九月才到,就算姑娘家身子娇气,这速度也太慢了些。是路上发生了些什么吗?” 贺期的头埋得更低,“回禀陛下,确实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皇帝的心跳开始加速。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他错过了这么多年、等待了这么久的答案,就在这里。 仿佛笼罩在团团迷雾中的桃花源,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仙境中的如水伊人。 她曾经自作主张地闯入他的世界,留给他一个永不能忘的幻境便抽身离去。他一路迷失,直到今日才终于找到出口。 他把她弄丢太长时间了。 闭上眼睛,他艰难地问道:“什么事?” “宋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在途中染了疾病,大小姐担心侍女,坚持停了半个月,直到侍女的身子好全才继续动身。” “他们在哪里治的病?” 贺期抬头看了看他,慢慢吐出两个字,“明州。” 第63章 询问 明州。 那是他当年被她救下的地方。 心好像被狠狠攥住,让他连呼吸都感觉出疼痛,偏偏还不能喊,得继续问下去,“所以,他们在明州治病的时候,就住在左相置办在当地的宅子里?城东头安宁巷那处三进的府邸?” 他的语气让人胆颤,贺期强自镇定,“是。” 果然。果然。 他已经没有别的念头,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那两个字,如同魔咒。 “微臣本想详细打听路上的情况,可是护送宋大小姐北上的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查不出更多。” 不在人世?是了。依照左相的性格,既然做下此等瞒天过海的大事,定是要天衣无缝。留下活口怎么行? 眼看上座的君王面色越来越森寒,贺期从心眼里生出畏惧,得逼着自己才能说出后面的话,“微臣设法弄到了宋大小姐的画像,据说是惠州最有名的丹青妙手所作,与本人一般无二。请陛下过目。” 卷轴慢慢打开,名贵的宣纸是少女姣好的容颜。那眉、那眼,都是熟悉的模样,与他朝夕相对多年的妻子便生着这样一张脸,可他却一眼就辨出了不同。 作画的人应当极擅捕捉人物情态,少女立在竹林间,身着绛红齐胸襦裙,如同一片翠绿中开出的石榴花。本该是火般热烈明媚的风情,可她看向前方的眼神却透着股冷,生生将这姹紫嫣红也催得寂静。 她不耐烦地立在那儿,好像很不乐意被叫来供人作画,又好像在威胁画师,再拖延一会儿,她便会甩手走人…… 这样的天生冷意,是他无数次想在宋楚怡脸上找到的,也是她绝对没有的。 画中少女的视线对上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年,重伤垂危的他倒在榻上,而她冷冷威胁,“别乱动,不然我让你的血流个干净。” 他确实应该让自己的血流个干净! “陛下,您的脸色很不好……陛下您怎么样了?”贺期犹豫地问道,却不料对方居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第102节 门口的高安世连忙迎上他,“陛下,您要去哪里?” 皇帝推开他欲扶自己的手,脸色苍白,唇边却带着丝奇怪的笑容,“去哪里?哦,你吩咐下去,摆驾椒房殿。朕的皇后,朕有好多事情想问问她,一刻也不能等。” . 宋楚怡最近心情很不好。 打从上月末在三清殿撞鬼,她就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每每惊惧尖叫而醒。御医过来看了也查不出原因,只说她是心神不宁才会如此,开了几帖药便罢了。她越发不安,怀疑自己真的是被宋楚惜的冤魂给缠上。 这样的情况下,她甚至不敢再和陛下同床而卧,生怕梦中不小心说错什么。好在皇帝这个月忙于朝事,自己以身体不适推掉十五的侍寝时,他也很平静地答应了。 只是他当时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让她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忐忑。 “娘娘,马上又是月末了,这次太后若再让襄愉夫人代替她祈福,您可就彻底输了。”落衣替她打着扇子,“不然咱们想点法子吧?好歹要挽回在太后心中的印象啊!” 连续多日睡不好觉,宋楚怡脾气越发急躁,“那个老太婆都快病成傻子了,谁耐烦去讨好她!姚嘉若也好,秦以蘅也罢,谁不是拿她当枪使,她还回回都上当!”冷笑一声,“从前的赵皇后手腕是多么厉害,如今却愚蠢得连脑筋都糊在一起,我看她是活不长久了!” “正因为太后娘娘岁数大了、脑筋不清楚,您才更要讨得她的欢心啊!”落衣急了,“她虽然不是陛下的生母,却也养育了他这么多年,在陛下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况且就算他们母子毫无感情,还有亲伦纲常在,她说的话,陛下都是不敢违背的!您如今已经不得陛下的喜欢,再见罪于太后,在宫里的日子……” 宋楚怡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咬牙切齿,“宋楚惜,都是她……都是她害得我……” 如果没有那晚冤魂的事情,她非但不会触怒太后,还可以借着祈福之事立下一功,哪里会弄到如今这举步维艰的局面! “娘娘,您真的、真的没有看错?您确定是大小姐的鬼魂?”落衣犹豫道,“奴婢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可能没那么简单……” 宋楚怡素知自己这个侍女心思灵活,闻言不由认真道:“你怀疑什么?” “且不说鬼怪之事到底可不可信,就算真有鬼怪,哪能出现在三清殿那种地方?奴婢觉得,这回的事情恐怕是有人算计了您……” 宋楚怡神情一凛,刚要细问,却被突然传来的通传声打断。 “陛下驾到——” 主仆二人同时回头,诧异地看向外面,“陛下过来了?这个时辰,怎么会……” 不曾提前派人通知,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驾临,对她来说还是头一次。 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出去迎接。宫人在前面开道,而皇帝坐着十二人抬的御辇,沉稳如山地从停在了长秋宫门口。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大安!” 许久没有等到回复,她悄悄抬起头,却见皇帝依然端坐在御辇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坐在那儿,仿佛陷入了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陛下?” 他终于睁眼,却没有看她,而是面无表情地从御辇上下来。玄黑刺金的袍摆垂在地上,他走到她面前,等了会儿才轻声道:“楚怡。”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 他叫她什么?楚怡?就算是新婚的时候,他都很少这么叫她,如今怎么会…… 这样的亲昵,就好像她还是他捧在手心的妻子,没有任何人胆敢不敬。 眼眶有些发热,她抬起头,对上他温柔含笑的眼睛,“陛下……” “你看起来瘦了很多,最近都没睡好么?”他亲自扶她起来,语气轻柔,“宫里的传闻朕有所耳闻,你受委屈了。” 宋楚怡几乎是喜不自胜,连声音都在颤抖,“不,只要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就不委屈!” “说什么傻话,朕自然相信你。”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加重,“朕从来都是相信你的。” 好像被从天而降的财宝砸中,宋楚怡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她被动地由皇帝牵着,两个人就这么携手入了殿内。 “朕这些日子冷落你了,知道你身子不适也没来看看,你不会怪朕吧?” “陛下朝事繁忙,能记着臣妾就已经让臣妾感激不尽,又岂敢怪罪?”她道,“还说臣妾呢,您看着脸色也好差,是生病了吗?” 她说着伸手去摸他的脸,然后还没碰到便被攥住,皇帝目光沉沉,语气还是很温和,“朕没事,不用担心。” 宋楚怡的动作被阻,让喜悦冲昏的大脑也慢慢清醒过来,开始觉得今天的情况不太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会突然来找臣妾,还……还说这样的话。” 皇帝微微一笑,“你是觉得,朕前些日子明明都不大理你了,今天怎么会突然对你亲切起来,是不是?” 宋楚怡沉默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皇帝长叹口气,语气带上点怅惘,“朕今日午睡时做了个梦,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当年在明州,是楚怡你不怕危险地救了朕的命,如果没有你朕早就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又岂会有身登九五、君临天下的机会?朕想起了这些,就觉得很愧疚。我不该这么冷落你,哪怕是为了这恩情,朕也该一辈子宠爱你、怜惜你才是……” 宋楚怡浑身僵硬,任由他把自己揽入怀中。夏日衣衫单薄,他的体温清晰地传到她身上,那样炙热,却让她的心如坠冰窖。 这些话是她被囚椒房殿时无数次想听到的。那时候她总是一遍遍地问自己,难道她真的那样不好,即使担着皇帝救命恩人的身份还是被他如此对待! 她曾经无比抵触被视为宋楚惜的替身,可是当整整五个月都不曾见到他一面时,她却宁愿被他当成替身!无论如何,只要能见到他、能待在他身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 这念头扎得太深,以至于当他终于说出这番话时,她却只剩下麻木。 不知如何反应的麻木。 皇帝一直低头凝视她的神情,见状眼中有锐光闪过,“怎么不说话?莫非,你不记得那些事了?” “当然记得。”她忙道,“那些事情,臣妾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忘就好。”他与她靠得更近,“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伤口疼痛难忍,你为了让我分散注意力,吹过一首曲子?那是一首笛曲,你吹得好极了,比如今的姚昭容还有慧贵姬都要好。朕本来都快忘了这事儿,今中午做梦竟又想了起来,便怎么也撂不下。你再给朕吹一次,好不好?” 宋楚怡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皇帝会提起当年的事是她始料未及,事实上成婚之后,他很少谈起二人相识的细节。她虽然也疑惑过,但这本是求之不得的结果,自然不会傻到去追问。后来她揣测,兴许是父亲那边跟他说了些什么,所以他才会如此。 第103节 可谁能想到,这么多年都顺利混过去了,居然在今天面临露馅的危险! 笛子?她根本不会吹笛子! 作者有话要说:嗯哪,宋楚惜其实也没给陛下吹过笛子,他是故意的……o(* ̄▽ ̄*)o 关于皇帝为毛不知道是宋楚惜救他,难道都没去调查一下么,我简单说一下我的构思哈! 一个正常的皇帝对于他的丞相究竟有多少个女儿还不一定非要知道,这种后宅之事也不是方便打听的,看具体情况吧。不过本文的皇帝他确实知道左相还有个嫡长女,因为宋楚怡嫁给他的时候身份是嫡次女,他也知道左相有原配夫人,留下了个女儿,可是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去关心政敌的女儿,而宋楚惜救他的情况根本就是巧得不能再巧。泥萌这么想想,他被仇敌给刺杀了,然后被一个姑娘给救了,立刻一见倾心,正打算把姑娘娶回家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到天涯的时候,却查出来姑娘其实是刺杀他的仇敌的女儿……这种情况下那些浸淫在阴谋里的男人难道不会很自然地觉得这是场算计,反而觉得这真的就是个巧合? 他和左相本来就敌对多年、仇深似海,左相为了遮掩宋楚惜的事情也下了功夫,这种情况下皇帝不怀疑左相居心不良,反而去想其实是我误会了他,他女儿是真的救了我,只是嫁给我的这个女儿不是救我的那个女儿,虽然她们长得也很像,但不是同一个人。是这个女儿杀了另一个,然后李代桃僵了…… 我真的觉得,正常人的思路都广博不到这种程度…… 他脑补的情况其实是当时各种条件下最合理的解释,真实情况比他脑补的戏剧多了,皇帝他也没开上帝视角啊,所以没往那边想很正常!反正我是不认为不知道这是就是蠢或者脑残,他顶多算脑洞不够大吧……【托腮 第64章 痛悔 “臣妾……”咬了咬唇,她强笑道,“陛下想听笛子,臣妾当然愿意为您吹奏,只是臣妾荒于此道多年,许多指法都已忘记……陛下给臣妾几天时间,等我准备好了再为您吹奏,如何?” 他静静地看着她。 宋楚怡心中紧张得要命,十指绞着衣袖,偏偏眼神还不敢闪避,生怕自己一个心虚,就被他看出点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咱们成婚这么多年,你确实不曾吹过笛子,莫非是不喜欢?” 宋楚怡连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是……臣妾原本也只是学着玩玩的,不怎么上心。嫁给陛下之后,要管的事情多了,每日能抽出空来练琴已是难得,实在无暇吹笛,这技艺也就丢下了。不过既然陛下喜欢,臣妾从明日起便勤加练习,相信很快就能吹出您喜欢的曲子!” “不必了。”他语气变得冷淡,“既然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朕可不是为了一己喜好而不顾旁人意愿的人。” 宋楚怡听到他的声音就发了慌,“陛下,臣妾不勉强,只要您喜欢……” 是她糊涂了,看他往常那般喜欢听姚嘉若和慧贵姬吹笛子,便该知他对此道甚为上心,自己此刻当着他的面说不喜欢,岂不显得二人志趣不投?! “朕喜欢有什么用,皇后你又不喜欢。”说着便自嘲一笑,“亏朕还心心念念记得你吹过的曲子,却原来皇后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又叫回了客气的“皇后”,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失望。宋楚怡有种刚得到的宝物又被硬生生夺走的错觉,满心都是惶恐,乃至愤怒。 又是这样。这么多年总是这样。 她一次次靠着从前的事情博得他的怜惜,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又会对她冷淡。这过程一遍遍提醒她不过是个冒牌货,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像当年的宋楚惜那样,赢得他的心。 有时候她也会察觉,二人相处的过程里,他的视线会无意识落在她脸上,却不是在看她。眼神穿过她的身体,仿佛想要寻找到什么。她一开始以为他发觉了,可几回观察下来才明白,他依然被蒙在鼓里。他什么也不知道,却本能地想在她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真正让他倾心的人。 嫉妒和仇恨如同啃食骨头的蚂蚁,一点点滋生、蔓延,将她的骄傲、自尊吞噬殆尽,到最后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变成了卑微的影子,终日绞尽脑汁,为的不过是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却连这都快变成奢望。 眼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冷,甚至有起身欲走的迹象,她忽然生出股不管不顾的冲动。 不!她不信!她就不信她真的做不到!宋楚惜可以的,她也一定可以! 热血冲上大脑,来不及仔细思索,她便攥住他的衣袖,“陛下!请您给臣妾一个机会!” 他看看袖口处雪白的手指,眼中有厌憎一闪而过,“机会?你要什么机会?” “为您演奏笛曲的机会!”她道,“您喜欢的就是臣妾喜欢的,请您给臣妾一些时日,等我练好之后再为您演奏,好么?” 他冷冰冰地看着她,片刻后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确定?” 她有些迟钝,“是……” 他抽出衣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既然皇后坚持,朕就等着了。半个月,够不够?中秋当夜正好有团圆宴,你便在宴席上为朕演奏吧。”声音压低了些,“记住,就吹你当年吹过的那首曲子。朕很喜欢。” 一旁的落衣无力地闭上眼睛。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明明陛下没有逼迫的意思,自己娘娘却跟着了魔似的,非凑上去送死! 半个月?她一点吹笛子的功底都没有,要怎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练到不会让陛下和众人起疑的程度? 而且就算她做到了,更要命的一点还在后面——当年宋楚惜给陛下吹了什么曲子,她们哪里知道?! 这是要露馅儿啊! 那厢宋楚怡也反应过来了,小脸煞白、张口欲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话是她挑起的,如今再想反口也不可能了。正心乱如麻,又听皇帝道:“说起中秋,皇后今年可想把家中姊妹都请到宫中做客?朕也想热闹热闹,就当给母后冲喜了。” “臣妾的姊妹?”宋楚怡就一个嫡亲的兄长,下面的庶弟庶妹向来不放在眼里,不过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回答她还是知道的,“若陛下准允,那是他们的福气。” 皇帝暗自吸了口气,慢慢道:“皇后是嫡次女吧?朕记得你上面除了次君,还有个嫡姐。她婚配的何人,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宋楚怡本就悬着的心揪得更紧,“长姐在臣妾十四岁那年便已故去,并未婚配任何人……” “竟是不在人世了?”他仿佛有点诧异,“怎么去的?” “长姐身染顽疾、药石罔医,父亲听从大夫的嘱咐将她送回乡间静养,可惜还是没能……”她背过点身子,借以遮掩不自然的神情,“长姐福薄,不能面见天颜,臣妾也为她难过。” 皇帝瞧见她这模样,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下,“看来皇后与长姐关系很好?” “姐妹连心,关系当然好……” “那朕有点好奇,你们容貌生得可相似?”手指碰碰她的眼睛,“你姐姐是否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明净纯澈,让朕心动……” 他眼中又开始生出爱怜,宋楚怡看着这样的他,几乎是本能地回道:“不!长姐和我并不相似!”声音低一点,“我们是异母所生,一点也不像……” 第104节 他慢慢笑起来,“原来如此。” 明明是满脸的愉悦,宋楚怡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动怒了。然而再仔细看,却又找不出半点痕迹。 皇帝站起来,“朕还有事,先走了。” “您……您要走?”时辰这么晚了,她本以为他会留宿。 “朕是来听笛子的,既然皇后忘了怎么吹奏,朕还是回去继续看奏疏吧。”他温柔道,“皇后接下来可要勤加练习,别让朕失望。” 宋楚怡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桩难题,手心汗都出来了,十分勉强地冲他挤出个笑,“臣妾……一定。” . 从长秋宫出来,皇帝并没有说明白要去哪里,高安世觑见他的脸色也不敢开口问,只能凭借对皇帝的了解,吩咐人将御辇抬向太液池。 往常陛下心情不好,总喜欢到这附近散心,如今这么做应该没错吧? 此刻已经是晚上,夜幕降临、明月高悬,太液池上暗影重重,那是层层叠叠的荷叶与荷花。皇帝闭眸坐在轿辇内,嗅到清幽的荷香才慢慢睁开眼,里面却已是赤红一片。 高安世瞧见他这样唬了一大跳,期期艾艾道:“陛下……” 下一刻他就后悔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不敢告饶,只能以头触地,唯恐皇帝在震怒下做出什么过激的处置。 他打小服侍皇帝,对他的事情再清楚不过,如今已经知道发生了些什么。遭受这样巨大的欺骗,他十分佩服皇帝方才居然没有直接把皇后打入冷宫。 他这厢惊惧不安,皇帝却理都没有理他。从御辇上下来,慢慢走到太液池边,看着水天渺渺沉默不语。 脑中还是适才在椒房殿的事情。他出言试探宋楚怡,其实做这件事之前就知道已经没什么必要。那么多的证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清楚。他只是害怕,害怕这次再因为自己的自负而发生什么误会。他错过一次,绝不可错第二次。 最后的结果证明他的猜测确实是正确的。宋楚怡不是她,不是当年救了他的少女。在那间屋子里,她曾对他冷言冷语、曾为他治伤敷药,却从未给他吹过什么笛子。 他们只是一起听别人吹过笛曲。乐声悠扬洒脱,让他们都听得入了神,最后她转过头,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展露小女儿娇态。 她是,宋楚惜…… 原来不是楚怡,而是楚惜。 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 仿佛被利箭射中,胸口剧痛难忍,他慢慢捂住,手背青筋暴起。 他居然……糊涂至斯! 高安世见情况不对,硬着头皮凑上去,“陛下,您……您不要太过自责。这事儿说起来也怪不到您身上,实在是太过凑巧,谁能料到……” 是啊,太过凑巧。谁能料到左相派人刺杀陛下,他的女儿居然会误打误撞地救了他,还将他安顿在左相的宅子里。难怪当时能躲过追踪的人,他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要刺杀的目标就藏在自家主公的宅邸中。 而之后陛下查出行刺的真相以及救命恩人的身份,自然而然将这理解为一个阴谋,才会误会这么多年。 眼看皇帝面色越来越苍白,他生出不忍,开始寻觅安慰他的办法,“其实、其实您当初的猜测也不一定就错了。兴许,左相大人是安排的宋大小姐来救您,以此施恩。您并没有错怪她,只是……” “够了。”他哑着嗓子打断,两个字就让高安世后面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事到如今,真相究竟是怎样再清楚不过。他已经被蒙蔽了六年,难不成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是我害死了她。”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却又沉重得仿佛审判。 以假为真、自以为是,害得救命恩人枉死多年还不自知,任由凶手逍遥法外。甚至,还给了她这世上最尊贵的地位。 集天下之铁,都铸不成他犯下的大错! “陛下……”高安世艰难道,“事到如今,您自责也没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宋大小姐报仇。让那些伤害了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冒着被皇帝迁怒的风险出言劝慰,孰料对方根本没听进去。 皇帝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千军万马的战场,耳边是厮杀怒吼、喧嚣震天,高安世的声音淹没在其中,再也听不分明。 天上一弯冷月,水里也一道银钩,交相辉映、仿若双生。他看着这景色,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宋楚惜和宋楚怡就是这双生的月亮,他曾以为水中的是真的,闭着眼睛扑进去才发现下面唯有碧波千尺,却不见伊人。 六年前,他弄丢了她。于是这一生,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的救命恩人,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已经永永远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任凭他如何痛悔、如何,都没有用了。 他们已经错过。 第65章 偶遇 八月的煜都越发炎热,烈日高挂、普照大地,今年的大燕注定多灾多难。继年初西北冰灾之后,岭南又发生了大旱,土地龟裂、庄稼死伤无数。朝中为了此事忙得脱不开身,骠骑将军自请去岭南赈灾,却被皇帝以其“返京不久、舟车劳顿”为由给否了,转而派右相长子、光禄大夫秦以茂前往。 前方一封封奏疏递上来,皇帝也不分昼夜地看着,完全将自己投入繁忙的政务中。虽然劳累,但这样情况对此时的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不给自己空闲的时间,也就不会想起那些事情,避免了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而打草惊蛇的可能。 时机还不成熟,他不能挑明了对宋楚怡发难,必须寻个不让左相和群臣起疑的由头。 这天晚上,又是连续议事四个时辰,大臣们相继离宫回府,皇帝坐在紫宸殿内闭目养神,旁边是高安世满脸的担忧。 “陛下,您今天都没怎么用膳,这样下去身子可吃不消。微臣吩咐厨下做了驼蹄羹,您多少进一点吧。” 驼蹄羹。 这三个字勾起了他的回忆。好像之前有一次,叶薇亲自下厨,做的就是驼蹄羹。当时她笑语盈盈,说本来想做更复杂的菜色,可惜被侍女拦住了,担心她手艺太差、倒了他的胃口。 算起来,他已经有七八日不曾见过她了。 第105节 “高安世。”打断宦官的絮絮叨叨,他淡淡道,“摆驾披香殿。” 高安世一愣,继而大喜,“是!微臣这就吩咐下去!” 这些日子皇帝专注于政务、不见任何嫔妃,他看在眼里,哪里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情况?不就是整颗心都被宋大小姐塞满,平静从容的表象下,是不得不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压抑克制。 有心想劝他去哪位娘娘那儿散散心,却又不敢开口。这种情况下,一个不慎便是灭顶之灾降下,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他自己提出要见慧贵姬,实在是再好不过。事实上这阵子高安世也考虑过要不要找她来救场,最后还是因为各种原因放弃。慧贵姬如今在后宫妃嫔中最得陛下欢心,有她在旁边妙语连珠,陛下的心情应该会好很多吧? 无论如何,只要他别再整日记挂着宋大小姐,就是道君开恩、大慈大悲了! . 叶薇的凌安宫毗邻太液池,御辇顺着池畔的石板路一路前行,走得又快又平稳。皇帝一直沉默地坐在其中,在抵达听雨阁时才忽然敲了下轿辇内壁。 “陛下?”高安世低头询问,同时做了个手势吩咐宫人停轿子。 夏日用的御辇并不像冬天的有厚厚帷幕遮掩,高安世可以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到皇帝半隐在黑暗中的脸。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唇部线条还有些生硬,明白地显示出主人心情欠佳。 “现在什么时辰?”他淡淡问道。 “回陛下,亥时三刻。” 这句话说出才发觉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这个时辰搞不好慧贵姬都已经歇下,到时候凌安宫又得喧嚣一阵。 “回去。”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高安世却差点没反应过来,“您是说,回永乾殿?” 皇帝没答话,便是默认了。 高安世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这什么情况,都走到这里了,绕过前面两道弯就能看到凌安宫的灯火,他却要打道回府? 眼看皇帝又开始闭目养神,他到底不甘心,到手的救星怎么能见都不见就飞了呢? 轻咳一声,试探道:“陛下是担心贵姬娘娘已经歇下,不想吵到她吗?您多虑了。夏季炎热,宫人们大抵睡得晚,贵姬娘娘又是个喜动不喜静的,兴许还在灯下和侍女们闲聊呢!”顿了顿,“而且您也有些日子没去披香殿了,那边一定日夜盼着,回头要是知道您都到这儿了还半路折返,以贵姬娘娘的性子,可得和您闹别扭了……” 不得不说,为了让皇帝去见叶薇,高安世很尽心、很豁得出去,连这种有些僭越的话都宣之于口。可惜皇帝听到他的冒死进言,脑中却闪过上一次在清莲水阁的事情。 他因为记挂着楚惜的事而失约,等到再次见面,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撞犯上,惹得他勃然大怒。然而在他发火之后,却发现她藏在袖中的一对竹笛。那是她精心准备了一个月的礼物,原本打算在约定好的那天送给他,却被他的失约给破坏了。 那时候,她说担心他在她和别的女人中间,舍弃她而选了别人。还说她很害怕,怕他因为什么就不喜欢她了,如同对皇后和姚昭容那样…… 当时他是怎么保证的呢?哦,他说任何人都影响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让她安心。说那话的时候他确实是信誓旦旦,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 他的整颗心都已被楚惜占据,至少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部分给旁人。 既然如此,还是别见了吧。 那姑娘性子太倔,对他的要求也和别的妃嫔不一样。如果让她看出自己正在思念着别的女人,恐怕会比上一次还要生气吧?当着他的面不给好脸色,等把他气走后再躲起来掉眼泪,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就是这么喜欢逞强。 暗叹口气,他坚定了打道回府的想法。本来是心中烦闷想找她缓解下压抑的情绪,可如果两人见面就意味着她的伤心失意,那还是算了。 已经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那么至少,不要让她太难过。 “回去吧。”他对高安世重复,“朕累了,想早点休息。”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高安世再不情愿也不敢再拖延,无奈吩咐:“掉头,回永乾殿。” 御辇却没能顺利起行。 远方忽然传来笛声,悠扬而清丽,穿过寂静的夏日夜晚,让微风中所剩无几的燥热也散去。 不过短短片刻。 皇帝直接从御辇上下来,朝笛声消失的方向张望,却见夜幕低垂、树影憧憧,独不见他期待中的身影。 “这个声音……” 太熟悉。虽然只吹了一小段,他却已经猜出吹奏的人是谁。 只是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那里? . 月光下的太液池一如既往的美丽,波光粼粼、水天倒置,一叶轻舟泊在池畔,叶薇身着梨花白对襟襦裙,坐在舟头玩着手里的笛子。因为天热,她脚上只穿了小叶紫檀的木屐,此刻已被脱下摆在一侧,而未着罗袜的纤足就这么顺着小舟边沿垂下,时不时浸入池水中,搅乱满池星光。 妙蕊被打发去拿水果,连同那个替她弄来小舟的宫娥一起,匆匆折返凌安宫,大概再过一盏茶就能回来。而她抓住这短暂的清静,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今晚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她本来在灯下看一本游记,庖厨做了可口的樱桃酸酪和杏仁露,她边吃边看,正自得其乐,却忽然被书中的某个内容勾走了心神。 那辅佐君王数十年、年过半百才辞官归隐的前朝名士崔朔,用潇洒随性的笔触记录了自己与友人月夜泛舟的过程,称“此毕生难忘之快意”。 视线还落在工整的字体上,思绪却已飘得很远。好像就在几个月以前,有个男人也曾站在明月下的舟头朝她伸出手,含笑邀她同游。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段挺有趣的经历。 让人忍不住想重温。 她向来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几乎没怎么挣扎就做出了决定,等到理智稍微回笼,已经坐在了太液池边的船上。 本想趁着兴致吹奏一曲,然而刚开了个头,就被忽然涌上的纷乱思绪给打断,不得不忍痛放弃。 夜风夹杂着池水的湿润,吹在脸上很清凉,而她独坐船头,没来由地陷入了往事的拉扯中。 第106节 关于宋楚怡的,关于谢怀的,关于……那个担着她夫君名头的男人的。 命运好像是场早有预谋的轮回,上一世影响过她命运的人全部在这九重宫阙内重逢,而她明明是他们每个人记挂心头的执念,却不得不遮遮掩掩,唯恐被人发现身份。 想想还挺滑稽的。 轻叹口气,她终于觉得无趣,神情索然地抬头,却又瞬间呆住。 三步之外的岸边,玄衣高冠的男人沉默伫立,右手按剑,乌黑的眼眸凝视着她,辨不出情绪。 他们中间隔着粼粼的池水,远远望去,如同被天堑阻隔的牛郎织女,竟生出股悲伤的意味来。 “陛下。”叶薇终于回过神,就这么站在舟头朝他福了福身子,“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这里?” 皇帝笑了,“这么晚了,阿薇不是也在这里?”顺手摘下佩剑,用剑鞘划了下池水,“月夜泛舟,还是独自前来,阿薇好兴致。” 叶薇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还没想出究竟来,他已慢腾腾踩上踏板,步履从容地走上了舟头。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下头看她的眼睛,“你还没回答我,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叶薇眨眨眼睛,老老实实道:“臣妾夜读崔如璟游嘉河的文章,一时没忍住,就跑来效仿先贤了。” 她眼神清澈,说话的时候直视着他,没有半分闪躲。他瞧见她满脸的坦荡,心中的怀疑终于散去。 大晚上不在寝宫睡觉,却在他经过的途中划船吹笛,怎么看都有些凑巧和刻意。他本以为这中间有什么手段,存了戒备而来,如今却发现还是自己过分多疑。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御前的规矩一向严谨,他不认为她有本事能搞到自己的行踪,而且他今晚本来就要去披香殿,若不是半道改变主意此刻已经在那里了。她就算要用这种办法见他,也不用挑今天晚上。 “刚才朕远远的听见你在吹笛子,不过很快就停了。为什么不吹下去?” 居然被他听到了? 叶薇默念句“真够巧的”,然后微微一笑,“臣妾担心吵到旁人。这么晚了,在这儿吹笛子太招摇。” “既然知道招摇,怎么还跑出来?”他语气平静,却又带点欲说还休的意味,“容朕想想,这情景怎么有些熟悉?好像在不久之前,朕才带着某位姑娘一起来过。湖光山色、月影朦胧,如今想来,真是令人怀念……” 叶薇眨眨眼睛,明白了。 他认为她是难忘两人之前的回忆,所以才深夜跑到这儿故地重游。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猜测也没错,自己确实是对那次月夜游湖的经历念念不忘,这才跑出来的。 再觑见那英俊的眉目,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些日子两人虽然一直不曾见面,她心中却很踏实。因为清楚宋楚惜的事情已经被他知晓,也就不急着去他面前晃悠。一则,是给他个消化此事、筹谋对策的时间,二则,她也实在担心自己这个时候凑上去,说错什么会被迁怒。 在以为救他的是宋楚怡、整件事都是左相的阴谋时,他尚且对当年的少女念念不忘。如今真相大白,他终于知晓那些以为的“欺骗”不过是个误会,宋楚惜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本就是他小心翼翼珍藏在心中多年的女子,如今更是被彻底奉上神龛,成为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存在。 第66章 泛舟 叶薇不认为自己敌得过被记忆和思念美化过的故人,也就知情识趣地躲到一边去,打算等过一段时间,宋楚惜的影响力别那么吓人时,再重新想办法在他那里博好感。 听起来似乎挺困难的,不过她也没多担忧。男人的心就是那样啦,再伤心难过有几个月也就好了,到时候别的女人只要对了胃口,还不是来者不拒? 计划得十分周全,谁料老天偏要玩笑,本该继续保持距离的两个人居然会在这里偶遇,还是这样似曾相识的境况。 而皇帝看她的眼神,也笼罩着让她闹不明白的情绪。叶薇怀疑,也许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在这里见到她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许多念头转过,时间却只过了短短几瞬。她勾起樱唇,冲他莞尔一笑,有些羞涩,但更多的还是坦然,“陛下既然已经猜到,臣妾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臣妾确实是怀念与您把臂同游的经历,才会来这里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的目标也就是在有宋楚惜的前提下,还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要是搞砸了回头还怎么对付她那个权倾朝野的爹? 大大方方地承认完这个,她主动拥住他的腰,脸颊贴上冰凉的衣襟,“看来老天都在帮着妾身,才会让我们在此遇上。如今船夫不在,夫君可愿屈尊为妾身掌舵,带我去访藕花深处?” 女子身上幽香阵阵,混杂着馥郁的荷香,萦绕在他鼻尖。深吸口气,他有点恍惚,分不清是她更香,还是这满池新莲更香。 掰开她的手,两人分开一点,他回头望见岸边已经有人赶了过来。高安世带着五六个小黄门,还有服侍她的妙蕊、悯枝,全都眼巴巴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却不敢上前。 瞧着那一张张脸上的不安,他忽然生出股恶作剧般的冲动。情绪积压太久,他也想放纵一回,不去考虑任何可能的后果,只要自己痛快了就好。 顺手抽出佩剑,雪白的剑刃冰寒凛冽。叶薇诧异地看着他,而他冲她挑了挑眉,露出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你不是想去藕花深处么?我这就带你去。” 宝剑劈下,绑着石桩的绳索应声而断,他再捡起船桨撑了下,小舟立刻飘飘摇摇离开岸边,朝太液池上而去。 “陛下……”高安世焦急地冲到岸边,“您……您这是做什么?湖上风浪大,当心危险!” 他负手立在舟头,右手揽住了她的腰肢,“谁也不许跟上。扰了朕和慧贵姬的兴致,让你们提头来见。” 众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轻舟载着那相拥的两人,越漂越远。 . 一直到高安世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叶薇才终于扭过头,满脸钦佩地看着身边的男人,“陛下您真是……能人所不能、想人所不想,臣妾佩服!” 不就是丢下宫人、带着她来划船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 “您身为天子,居然真的当了臣妾的船夫。回头被人知道您给我划了船,臣妾肯定得被宫里宫外唾沫星子淹死。不行,到时候您一定要出面澄清,是您自己要划船的,不关我的事!” 皇帝继续淡定划船,前方已经有一片莲叶藕花遥遥在望,“这恐怕不行。确实是贵姬娘娘提出了要求,在下才勉为其难满足你,又怎能颠倒黑白?不过娘娘也别装胆小,你撺掇侍女弄来小舟、深夜在此玩乐,实在是胆色过人。在下有些好奇,您如此行事,就不怕被责罚?” “若是皇后娘娘掌权,臣妾当然不敢啦。不过襄愉夫人宽和大度,才不会和底下人斤斤计较呢!只要臣妾不闹出什么乱子,她不会怪我的。” 她一提起皇后,皇帝便觉得那点好心情消失殆尽,冷淡地“嗯”了声就不再说话。叶薇好像才察觉不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陛下您怎么了?因为臣妾说皇后娘娘斤斤计较,所以您不高兴了?那我不说就是了……” 分明是认错的态度,却没有否认自己刚才的言论,只是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讲。 他来了兴趣,正好小舟也划到了荷叶边缘,于是将船桨放下,就这么停在了这里。 “你很不喜欢皇后?” 第107节 叶薇诧异,似乎不懂他怎么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臣妾……当然不喜欢她。皇后娘娘曾经想害死臣妾,您难道不记得了?那次要不是陛下庇佑,我恐怕早已魂归地府,做了那枉死的鬼……” 她说得直接,让他有点狼狈。这些日子满心都是楚惜,一时还真没想起她曾被皇后迫害的事情。 “陛下您……”她扁了扁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是不是就算臣妾真的被她害死,您过一段时间也能把这事儿给忘了?做鬼都不能瞑目。” 说者无心,落到他耳中却又牵连起许多扎根心底的往事。阿薇在他的保护下躲过宋楚怡的加害,可是楚惜……她却没能躲过。她被害身死,自己却在几个月后迎娶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若是她泉下有知,恐怕真的不能瞑目。 握住她的手,他慢慢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声音低沉,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叶薇熟知内情,自然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怎的,原本到嘴边的话竟说不下去了。这高傲自负的男人,世间万般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却对着她露出脆弱的一面。 巨大的反差,让她生生觉出了不忍。 “您怎么突然这么郑重?”她佯装不解,“臣妾也不是怪您,其实认真说起来,我该感谢您才是……要不是您数次搭救,我早就活不成了。” 身后是仿佛连接天际的莲花荷叶,女子柔声软语,说着宽慰的话。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就觉得庆幸。 这个女子和楚惜是那样相似,每每带给他恍惚的感觉。也就是这感觉促使着她,在初次见面时没有任由她被宫里的阴谋害死,而是选择出手相救。 也许,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他在别处欠下的债,要在她身上偿还。 “您在想什么?”她笑着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别开视线,“是你不爱听的话。别问了。” 她不喜欢被当成替身,所以哪怕他刚才真的这样想了,也最好别让她知道。 “好啊,那臣妾就不问。”她拉住他的手,“您说几句臣妾喜欢听的话,好不好?就当哄我开心了。” “你做了什么要朕哄你开心?”他没好气道,“说出个一二来,朕再考虑哄不哄。” 叶薇眼珠子转了圈,从袖中抽出管翠绿的竹笛,“您说几句好听的,臣妾就给您吹曲子,公平交易,好不好?” 他轻哼,“爱妃倒是很精明。” 她一脸愧不敢受的谦虚,“哪里哪里,还是陛下教导得好。” 他忍了会儿,还是没绷住笑了起来,“好,好……你先吹。吹完了朕就说。” “君无戏言。”叶薇竖起了小拇指,“拉钩。” 这么孩子气的举动,她居然能一脸坦然地在他面前做,还示意他也跟着。皇帝诧异之下,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用尾指勾住了她的。 手指交缠,她笑着看他,眼睛明亮得堪比天边最夺目的北极星,“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湖光山色中,她如花的笑靥浸在溶溶冷光里,云破月来般惊心动魄。 皇帝凝视着这样的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这阵子为何避着不去见她。 不是被楚惜占据了心神,所以无暇去见她;也不是怕她察觉了自己对楚惜的心意,而伤心难过。他只是,在潜意识中已经知晓,哪怕有了楚惜、哪怕牵挂多年的梦中神女真的存在,眼前的女人依然在他心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他对她的心动,没有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改变。 这认知让他愧疚。 身为帝王,他从不认为自己只属于某一个女人,所以换成任何人他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但楚惜不同。那是他兜兜转转、错过了无数次才终于寻回的救命恩人,他本能地觉得没有人可以和她相提并论。 可他对叶薇的心意,违背了这个念头。 额头忽然感到一点冰凉,他讶然抬头,发现居然下起了雨。 “糟糕,夏雨来得最是猛烈,咱们得快些躲起来……”叶薇道,“陛下,您会凫水么?一会儿若是船不小心翻了,臣妾是不是还得想法子救你啊?” 他懒得理睬她胡言乱语,目光落上她赤|裸的双足,“把木屐穿上,然后进船舱里去。” 小叶紫檀的木屐就摆在旁边,已经被雨水打湿。叶薇缩了缩脚趾,“不用了吧,穿着木屐行动还更麻烦,我担心我掉到湖里……” 声音忽然卡住,只因他居然蹲下了身子,握住了她右边脚踝。顺手取过一只木屐,放在她脚边,然后抬起头看她,“自己穿,还是朕帮你?” 叶薇立刻把脚伸了进去,无比识时务道:“臣妾自己来,不劳烦陛下!” 开玩笑,连菜都不愿意给她布的男人,要他给她穿鞋?叶薇觉得如果皇帝真的做了,自己恐怕连觉都睡不好了。 她穿好了鞋子,然后被他赶到船舱里。叶薇翻了一圈,居然在里面找到个箬笠,连忙给他戴上,然后迟迟发笑,“您这个样子,真像个渔夫……不过,也是全天下最风姿动人的渔夫!” 皇帝眄她一眼,冷着脸回了舟头。他不让她出来,叶薇只好探出个脑袋在那里张望,“您打算做什么?划船回岸上么?” 皇帝背对着她坐在舟头,手中握着木桨,狂风暴雨打在身上,他却仿佛没什么感觉,依然是沉稳如山的模样,“这里离岸边太远,朕带你去蓬莱岛上。咱们今晚恐怕得在那儿过夜了。” 叶薇顺着看过去,却见不远处有墨绿的影子越来越近。那是坐落在太液池中心的蓬莱仙岛,上面也修筑了精巧的宫殿,每年夏天,皇帝无暇去行宫消暑的时候,也会选择到这里来小住几天。 自己居然要和他去那里过夜?不带任何宫人,就这么冒着大雨划船而去,还真有种……私奔的错觉。 叶薇沉默片刻,默默安慰自己,继游览完建章宫之后,终于又能长一次见识了。 第67章 暴雨 皇帝话说得轻描淡写,可真的划了一会儿叶薇才发觉没那么容易。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这样的天气就算是躲在屋里都有些唬人,何况他们还是在波涛起伏的太液池上?她攥着帕子在船舱内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又跑了出去。 “陛下……” 皇帝一把握住她腕子,两人都已湿透,“谁让你出来的,快回去!” 头发糊在脸颊两侧,连睫毛都被浸透,“这雨太大了,您一个人划着有些吃力,让臣妾帮您吧!臣妾以前……” 舟身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她站立不稳、朝右倾去,眼看就要栽到湖中。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腰上的系带,硬是借着这点力把人拽到了怀中。 第108节 叶薇扑倒在船头,上半身被他稳稳接住,没有伤到分毫,双腿膝盖却磕在了木板上,疼得要命。她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却见头戴箬笠的男人表情森冷得可怕,盯得她不自觉往后缩去。 “现在知道怕了?”他冷冷嘲讽,直接拽着胳膊把人拉近,“朕有时候真想把你剖开,看看里面是长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才会让你这么肆无忌惮!交代了在船舱里躲好,又出来做什么!刚刚我要是没接住怎么办?掉到湖里去你想过后果没有!” 他明显气得不轻,连脸色都开始发白。两个人已经挨得很近,却还是有雨水见缝插针地落下,让他们越发狼狈。叶薇隔着珠帘似的雨幕,看着面前男人的面庞,心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这样生气,是因为担心她落水,担心她出事……吧? “掉进湖里……那就再爬上来啊……”她嗫嚅道,“我很会凫水的,不会……” 他简直要被她的没心没肺给气疯了!连桨都懒得再拿,低下头就吻住了上去。牙齿发狠地咬住嘴唇,舌头滑过整齐的牙齿,再入得更深。她措不及防,双手攀住他肩膀,颤抖着身子默默承受。 他这个举动本是带着怒意,可吻了一会儿之后,别样的情绪滋生,突然就弄不清自己是在惩罚,还是纯粹的想念。 分开这么多天,他其实……一直在想念着她。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叶薇跟见了鬼似的看着皇帝,片刻后忽然发怒,“说什么掉到湖里危险,你刚刚那样子,船都要翻了好么!” 皇帝的心情却因为这个吻好了起来,重新拿起桨朝船舱指了指,“进去。再敢不经我的同意出来,一定让你后悔。” 冷傲自负的皇帝陡然变成了惫懒无赖的风流子,叶薇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忍辱负重。 “我进去!我这就进去!你就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吧!” 纸老虎的狠话落到他耳中简直惹人发笑,皇帝瞧着那张负气的小脸,忽然就觉得积攒了这么多时日的抑郁一扫而空。 说不出的畅快。 . 虽然皇帝下了命令不许跟着,高安世还是做足了准备,遣了宫人走另一条水路到蓬莱岛上传话,防备皇帝突发奇想、带贵姬娘娘到岛上游玩,自己则继续在岸边候着,免得陛下回来时见不到人发怒。原本只是作万全打算,谁料宫人到了岛上没多久,外面居然风雨交加、不得安宁起来。 素日负责打理岛上事务的宦官冯录胆战心惊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去寻寻吧,回头若是陛下在太液池上出了岔子,这整座岛上的人可都得跟着问罪!” 前来传话的宦官白平常年跟在高安世身边,对皇帝的性情更为熟悉,此刻虽然着急也保持了应有的冷静,“不可。陛下既然嘱咐了不能跟着,我等暗中前来就是抗旨不遵。如今不过是大雨夜划船,比这更危险的事情他也做过,咱们万不可失了分寸。冯大人,你吩咐下去,让负责巡逻的禁卫军全部去到仙岛边缘,擦亮了眼睛盯着湖上的动静,再等两盏茶……不,一盏茶,若那时陛下还没上岛,咱们再开船出去寻!” 冯录本就慌得没法儿,难得他这般冷静有条理,也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连连称诺,“是,一切都听白大人的。” 就这么,胆战心惊的众人冒着狂风暴雨,全部等在仙岛边缘,眼巴巴地望着水雾迷蒙的湖面,企盼着那条小舟快些出现。 冯录擎着把油纸伞站在巨石边,身边跟着七八个小宦官,全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他咬紧牙关死挨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不成,你们快些给我找条船来!这么站着等死算什么,我得亲自去池子上寻陛下!” 小宦官有些犹豫,“可那位御前的白大人吩咐咱们……” “你懂什么!他白平上面有高大人罩着,就算出了事也能想出法儿脱身。咱们在这仙岛上无根无基的,陛下今晚若真有个不好,头一个拿我等问罪!” 小宦官听他这么说,也怕得狠了,“那,微臣这、这就……大人!您快看!那是陛下的船吗?!” 冯录往忙不迭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黑漆漆的湖面上,雨水像成串的珠子似的打下来,而雨帘之后,果真有条小舟冒着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冯录喜不自胜,连伞都撑不住了,顺手往旁边一丢便跌跌撞撞跑过去,“还愣着做什么啊,快!快去迎接陛下!” 禁卫们听到吩咐,想也不想地跳到湖里去,全不管雨下得多大,三两下就游到小舟附近,四面拱卫住。而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看清舟头坐着的男人,玄黑的衣袍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多亏头上的箬笠遮挡了三分,否则肯定淋得更厉害。 果真是陛下! 陛下没事,真真是道君开恩啊! 这些人围在两侧,固然免了翻船的危险,却也阻挡了男人划船的雅兴,故而不耐烦地扬了扬木桨,直接挑开最近的那个。 “用不着你们,都离远点。” 带着冷意的声音让众侍卫一惊,互相对视了瞬还是犹犹豫豫地往后游了。不过视线依然死死地黏在船身上,时刻准备应付突发变故。 这些人一个个严阵以待,满脸恨不得用自己的身子去驮着陛下上岸的迫切,终于逗乐了船舱中的女人。清脆的笑声传出,在轰隆隆的雨声里依然能捕捉到一二。 正在划船的皇帝听到这声音也勾起了唇,略微偏过点头问道:“不生气了?” 叶薇扶着船舱的门站好,然后探出半个脑袋,“陛下您可真能折腾,今晚上不知吓得多少人连觉也睡不好了!” 水中的侍卫瞧见个素衣丽人,立刻知道这便是随陛下游湖的慧贵姬叶氏,好奇之余不免心生抱怨。适才白平白大人也说了,若不是因为慧贵姬,陛下也不会丢下宫人独自上了太液池,他们也就不用大晚上还冒雨来遭这个罪。 真真是红颜祸水! 叶薇眼珠子一转便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笑容更深了几分,“您纵着性子胡闹,到头来还全是臣妾担这罪责,让人好生气恼。若果真玩得尽兴,被骂几句也就认了,可您连船桨都不让我碰一下,白担了虚名!” 他听见她居然还在为不让她划船的事情生气,都有些无奈了。恰好此时船也靠了岸,他起身走到船舱边,微微弯□子,“贵姬娘娘,能请您移步下船么?免得劳烦这些宫人在雨中久候。” 她装模作样地出来,结果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他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胳膊却已自动缠上了他脖子,是个紧紧依附的姿势。 “陛下,不知您今夜驾幸此等,接驾来迟,还望恕罪!”见人安全无事,冯录终于想起了要装作毫不知情,连忙补救。 皇帝早猜到高安世会派人来岛上传话,此刻也懒得拆穿他,只淡淡吩咐,“准备好热汤,朕和贵姬要沐浴更衣。再让岛上的太医到蓬莱殿候着,朕回头传召。”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 蓬莱岛上的宫殿并不多,一共也就十来座,其中最大的蓬莱殿供皇帝居住,其次则是皇后居住的仙居殿,都是精巧而轩敞,丝毫不逊色与后宫的殿阁。 叶薇被皇帝直接抱到了蓬莱殿,宫娥早已准备好热水和衣物,两个人这浑身湿透的情况可不好,若感染了风寒可得耽搁许多功夫。她知道如今是扳倒宋楚怡的关键时刻,也就不敢放任自己生病,刚走到汤室门口就让他放自己下来。 四周跪满了服侍的宫娥,皇帝却任由怀中女子挣扎个不停,依然淡然自若地抱着她进去。 朱红的地衣之上,重重纱帘垂下,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莲形汤池,叶薇终于有点领悟过来,“您是要……和我一起沐浴?” 皇帝神色不变,“不可以?” 第109节 当然……可以! 她如今是他的妃妾,要怎么样都是他说了算。可叶薇还是觉得不自在。两人虽说已经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却从未共浴过,他在床笫之间的喜好也很正常,目前还没弄出过让她尴尬的花样。 所以今晚是打算尝试一番了么? 其实共浴也没什么,只是眼下两人都这么狼狈,要一起洗澡……着实缺少了点美感啊! 见她垂着眼眸、神情挣扎,皇帝全然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当是害羞了。目的达到,他也很愉快地把人放了下来,弹了弹她眉心,“想太多,朕对仪容不整的女人没兴趣。洗干净再说。” 被嫌弃了的姑娘沉默片刻,发起凌厉反击,“刚刚在船上,您对仪容不整的女人可是感兴趣得很呢!” . ……制止了男人在汤室里教训她的企图,叶薇快速地把自己清洗干净,然后换上准备好的寝衣。象牙白的吴绫,贴在皮肤上很舒服,她坐在绣墩上,宫娥替她把头发擦得半干,再小心地用象牙梳子理顺。 “贵姬娘娘的头发真漂亮,握在手里跟玉似的。”说话的宫娥长着张漂亮的鹅蛋脸,五官端丽、神情柔和,说着讨好的话也不显谄媚,“今夜淋了雨,要当心风寒。奴婢吩咐下人准备了姜汤,娘娘一会儿先喝了这个,再去前殿让太医诊诊脉,向来会更加稳妥。” 有条有理、进退得当,叶薇赞许地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木樨,是这蓬莱殿的掌事女官,冯大人吩咐奴婢来伺候娘娘。” 叶薇点点头,随口吩咐,“替本宫谢过冯大人。”然后便穿上木屐出去了。 . 蓬莱殿前殿内,皇帝也已经换上了寝衣。月白色长袍披在身上,用一条玉带松松系着,墨发未束、散在肩头,让他向来凌厉的五官难得显出几分阴柔。 听见脚步声,他随意抬头,冲叶薇道:“洗好了就赶紧过来让太医诊脉,开了药也好让人家早点去休息。” 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任性胡为、闹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的人是她似的! 叶薇气呼呼地走过来,随意地把手腕递给跪着的太医,眼睛却直视皇帝,“陛下您诊过脉了?没诊过的话最好也让太医断一断,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不注意,回头还不是底下人受累。” 反击得太明显,他溢出丝笑来,“不用。他给爱妃你开了药,朕跟着喝一碗,也就够了。”想了想,“你不会舍不得分给我吧?” 这话实在暧昧,叶薇瞅瞅须发皆白、头都快埋到胸口的太医,还是决定不给老人家增加负担,哼了哼没再开口。 太医很快诊出结果来,“贵姬娘娘只是受了点寒气,微臣下去开几贴药,喝完就好。” 这答案本在预料之中,皇帝也就没多说什么,“那你去吧。” 他走了,连带着服侍的宫人也被遣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叶薇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头发,却忽然被他用柔软的巾帕给包裹住。 他站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很认真地替她擦拭已经半干的长发。 叶薇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脊骨窜上去,让她整个身子都绷紧了。 两人私下相处时,他也时常对她温柔,却从未做过这种服侍她的事情。叶薇知道这是性情使然,所以并没放在心上。正因为完全习惯他的风格,所以此刻才越发觉得诡异。 他居然……像个宫女似的,在给她擦头发! 第68章 困惑 “伺候的人是怎么做事的,这个样子就让你出来了。”他冷哼,“这么睡一觉,明天头疼可别找朕哭。” 哪有他说得那么夸张,头发明明干得差不多了,再多坐一会儿肯定不会有问题。 “木樨已经很尽心了,可您在外面等着,她总不好拖延太久。” “这么说,又是朕的不是了?”声音里平添几分戏谑,“阿薇你今晚不太对劲啊。数次指责于朕,胆子委实肥了些。” 见他神情不似动怒,叶薇也就捏好了分寸,继续道:“陛下都要剖开臣妾看我的熊心豹子胆了,臣妾怕得紧,不得不赶紧表演一番,但求您满意后能饶了臣妾。” 她话说得有趣,他于是绕到她身前半蹲下,目光与她平视,右手依然握住一截乌发。距离很近,他目光又异常灼热,让她觉出了久违的紧张。 男人瞧着少女游移不定的眼珠,嘲讽道:“怎么不敢看朕,刚刚不是硬气得很么?你不继续演下去,如何让朕满意?” 语气暧昧得很,叶薇觉得他个表现就是打算一会儿让她侍寝了,不由暗自嘀咕。侍寝就侍寝,搞那么多花样做什么?又是擦头发又是含情脉脉的,闹得人好不自在。 她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往常遇到这样的调|情都会应对自如,今晚却不耐烦起来,恨不得这一出快些过去。矮身从绣墩上滑下,她在他身前跪下,环臂搂住了他脖子。 湿润的头发缠在一起,她的唇轻轻印上他脸颊,“臣妾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让陛下满意,您不打算试试?” 挑逗的话一出来便不可收拾,他目光里的热度陡然加深几分,下个动作便是打横将她抱起,阔步入了内殿。高床软枕早已备好,错金博山炉内是安神的熏香,袅袅的白烟让人遐想连篇。 他把她放上床榻,再侧身躺下,一点点抚摸过额头、脸颊,最后停在红唇上。刚刚沐浴过的姑娘素净而清雅,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有,摸起来好像剥了壳的鸡蛋。难得的是即使没有上唇脂,她的嘴唇依然漂亮得惊人。淡淡的粉红,微微张着,在灯下看起来颇有股蛊惑人心的意味。 他着了迷,凑上去细细品味,从里到外、纠缠不休,却又不像适才在船上那般粗鲁,而是细水长流的温柔。叶薇浑身发软,手指死死地攥住他衣襟,好缓和胸中那无处排遣的躁动。 他终于尽了兴,额头挨着她的轻微喘息,热气喷上脸颊。她困惑于他怎么不继续下去,却听到男人哑着嗓子道:“刚刚在船上,你为什么要冲出来?” 她反应了瞬才明白他的意思,青年郎君的俊美容颜在烛光里泛着越发柔和,当真是丰神如玉。她也不由看得呆了去,居然忘却了算计和筹谋,喃喃道:“因为,你一个人在外面……” 这答案本是他期待的,可真从她嘴里说出,感觉却又怪异起来。再看她一副心神不在、为“色”所惑的迷糊模样,也知道这话是并非作假。 语气于是跟着低沉下来,“因为我一个人在外面,所以你就出来了?雨那么大,你当真不怕?” 他不过片刻的迟疑,叶薇却已在这个间隙捡回神识,看着男人眼底隐约的企盼,哪怕再迟钝也知道此时应说些什么。 之前的不耐和尴尬在这种关头不过是矫情。 手指把他衣襟攥得更紧,她咬了咬唇,换上郑重无比的语气,“臣妾不怕。而且就算害怕,臣妾还是会出来。风雨凄凄、命途飘摇,若有朝一日独木之上只剩夫君和妾两人,妾自当陪陛下一起面对。前路莫测,唯愿与君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这话说得颇为动情,皇帝心头大震,再思及适才在暴雨中与他相拥的女子,忽然就生出万千情绪。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他性命不保的时候,楚惜也是这么不惧为难、挺身而出,似乎单靠自己柔弱的肩膀,便能负担起这陌生人的生死。 他没有看错,她们原是一路人,世间难寻的重情重义。 第110节 . 叶薇并没急着回披香殿。皇帝留下旨意,反正如今天气炎热,她可以留在蓬莱岛上多住些日子,权作消暑。 在木樨的伺候下用完早膳后,妙蕊和悯枝也已经带着她惯用的衣裳器皿上了岛,恭恭敬敬跪在她面前请罪。这两个婢子跟她相处久了,别的没学到,却将她那套折磨人的口齿学了个七八成,请罪的同时还翻出不少刻薄话来。总归是指责她任性胡为,不顾底下人的生死安危。 叶薇听得头疼,忙不迭告饶,“今次是我不对,下回一定克制,一定克制。”怕她们再说,连忙道,“昨晚本想和陛下去访藕花深处,可惜被大雨阻挠,最后竟什么都没弄到。今天既然你们来了,就陪着本宫去采莲吧,回头用亲手摘的莲子做碗羹汤,也算是本宫对陛下的孝敬。” 她这么说了,妙蕊、悯枝只得作罢,起身吩咐宫人收拾准备,伺候贵姬娘娘划船上湖。 暴雨之后的天气格外清朗,天抹微云、惠风和畅,太液池上也不似昨夜的惊涛骇浪,湖水静静流淌,阳光投到清澈的水波中,光耀灿烂。 为安全起见,冯录亲自做主开出了条较大的船,再由熟悉水性的宫人掌舵。叶薇知道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这当口不宜闹得太过,所以任由他们安排。等一行人从藕花深处归来,船上已经满载碧绿圆润的荷叶、密密匝匝的粉荷,堆积在那里端的是引人注目。 这满载而归的架势却没能让叶薇高兴,视线顺着舒展的花瓣上抬,便想起了昨晚和皇帝在殿中的事情。 她说完那番诚恳的表白,皇帝明显动容。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下个动作居然不是拥着她共赴巫山,反而满脸复杂地看她许多,扭头就走。 然后整个晚上都不曾回来。 蓬莱殿是皇帝居所,他若不愿与他同床,便该将她移至别处。可他倒好,把自己的寝殿让给她,自顾自去了别处歇息,一个时辰后更是披星戴月坐船越过太液池,全套衮冕地上朝去了。 不应该啊! 随意在船头坐下,她抽过一茎绿荷撕扯花瓣,眉头拧起来。难道是自己做得不够自然,让他起了疑心?可他听了那话明明很受打动。既然不是她演得不够好,那就是之后哪里出了问题…… 得快点想明白。眼看就是对宋楚怡正式发难的日子,她可不能在这个当口出纰漏。 “贫道参见贵姬娘娘,娘娘大安。” 叶薇手一松,荷花落在裙子上,而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理了理仪容方朝含笑转向来人,“天一道长。” 谢怀也是乘舟而来,却不若叶薇的船只气派,只船尾站着两名宫人划桨。他今日着了身青色道袍,并没有大肆装扮,单看衣饰竟与寻常道人无异。 太液池上水波宽阔、连接天际,却孤零零的只他们两艘船只,叶薇颔首一笑,温文客气,“今日真是凑巧,竟与道长在湖上偶遇,不知道长所为何事,可是想要上岛?” “正是。”谢怀道,“上皇炼丹所需的草药,有几味便是生在蓬莱仙岛,贫道不放心假手于人,所以亲自前来采摘。” “原来如此,天一道长对上皇果然是忠心耿耿、让人动容。” 正你来我往说着场面话,谢怀却忽然打断,“贫道曾听人说起,贵姬娘娘也是颇通道法,修为甚至比故去的韵妃娘娘还要高深。既然如此,可愿与贫道同乘一舟,畅谈一二。” 叶薇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招,措不及防之下只能用余光瞥向舟尾的人。冯录虽然没跟来,那几个掌舵的却是他精心挑选,行事还是慎重些的好。 谢怀扬了下拂尘,宝相庄严,“贫道知娘娘端方守礼、不愿与男子过从甚密,只是贫道乃方外之人,此番冒昧只因上皇丹药大成之期将至,贫道需要与其亲近之人祈愿祝祷,这才不得不出言打扰。娘娘若果真道法精深,这襄助上皇得道成仙的大业,便也能出一分力。” 这冠冕堂皇、沉重如山的理由压下来,叶薇哪里还能说一个“不”字,只能僵着一张脸假笑,“既然如此,就请谢道长登舟一叙,看看本宫是否够格吧。” 因为船足够大,他的动作又稳健,所以叶薇甚至没有感觉到晃动,他已经站到了旁边。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她朝他福了福身子,恭敬有加,“请道长赐教。” 妙蕊早知自家小姐和天一道长关系非同寻常,无需吩咐便乖觉地对悯枝道:“小姐和道长谈论道法,咱们不便旁听,还是去舟尾帮着划船吧。” 近旁再无干扰的耳目,谢怀垂眸看着叶薇,“娘娘可好?” “什么?”叶薇不防他问这个,面露诧异。 “听闻昨夜暴雨,陛下却带着娘娘在太液池上泛舟,所以贫道想知道,娘娘是否安好?” 叶薇实在不习惯在如今的身份下被他关切慰问,面上虽然平静,语气却已有些冷了,“本宫既然安然地站在您面前,好与不好还用细讲?况且就算本宫哪里不好,其实也与道长没什么干系。” “有干系。” 她右手狠颤,瞪大了眼睛,“道长……何意?” 谢怀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神情依然淡然,甚至还带出点温和,“娘娘若是不好,贫道心中免不了忧虑。所以您安好与否,与贫道有干系。” 第69章 倾慕 临近正午,日头也大了起来,湖面微风乍起,带来丝丝热气,吹得人有些不舒服。湖水撞击到船身上,并不剧烈,所以那响声都是轻微的,一如起伏不定的心跳。 叶薇凝视男人俊美无铸的面庞,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帕子,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绷,“天一道长,您三番五次言辞僭越,让本宫实在困惑。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有些猜测实在匪夷所思,所以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但如今回忆起来,最近几次见面,谢怀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奇怪,全然不对待故人之友该有的样子,反而更像是…… “误会?娘娘以为贫道误会了什么?”谢怀沉思片刻,微露讶异,“莫不是,您误会了?” 啊? 见她神情呆滞,他微微一笑,似乎有点无奈,“是贫道的不是。娘娘是楚惜的朋友,贫道挂念着她所以关心娘娘,却不想累得您多虑至此。”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因为死去的宋楚惜,才会爱屋及乌? 她尚在将信将疑,他却已恢复泰然自若的样子,“娘娘难道忘了?你我还要合作为楚惜报仇,此等大事尚未了结,您怎可有个万一?贫道知娘娘聪慧,君王面前定也能应对自如,所以如昨晚那般以身涉险之事,万勿再次发生。”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她一通,叶薇也把那点怀疑抛到脑后。还是她太多疑了,谢怀虽然打着世外仙人的幌子,说到底不过一介凡人,这种生死轮回的事情多给他十个脑袋也猜不出来。 她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敢打着宋楚惜的幌子接近他们吗? “说到为楚惜姐姐报仇,本宫正想找个机会告知道长,咱们暂时都不用做些什么了。耐心等待,自会有人出手。” 谢怀蹙眉,“娘娘何意?” “本宫上次的谋划道长全看在眼里,相信您心中也有自己的揣测。如今我不妨跟道长交个底,陛下已经知道宋氏犯下的大罪,必会设法惩治于她。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在适当的时候推他一把即可。”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知道是皇后害死了楚惜?” “正是。” 第111节 “贫道愚昧,还有一事不明。皇后害死了长姐固然是不孝不敬,但这于陛下来说也不是非动她不可的理由。门阀世家,谁手里没沾着点骨肉亲人的鲜血?算不得新鲜。” 叶薇哑然。谢怀的质疑合情合理,如果没有宋楚惜和皇帝的前缘,宋楚怡害死长姐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皇帝也不会为了个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开罪左相。可如果要让谢怀理解,就必得把这桩往事告知于他,如此必然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娘娘不愿讲,还是不知如何讲?亦或是您箭在弦上才生出悔意,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对中宫出手,故拿此荒谬之语来哄骗贫道?” 叶薇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般咄咄逼人,眼神锐利得跟刀子似的,丝丝发寒,“道长说得哪里话……” “贫道为人偏激,您若不分辨出一二,就只能听到这样的话。” 微风中,他衣袍飘飘、气度超然,衬得身后的绵绵碧水、葳蕤青山都失了颜色。可凝着严霜般的面庞却让人望而生畏,叶薇惊惧无奈之下,只能庆幸他们都是背对着舟尾,没人可以从他们的神情窥出端倪。 “道长果真如此执拗?” 他看着一筹莫展的姑娘,怀疑道:“您不是楚惜的故友吗?贫道什么性子,您应该清楚。” 叶薇被刺得起了火气,冷冷道:“闺阁书信又不是封封都绕着男子打转,仔细想来,谈起脂粉钗环倒比议论道长的次数还多些。况且我等只是赞叹道长的皮相,对您为人如何、性情如何其实并不怎么关心。” 他闻言一愣,继而眼中露出笑意,仿佛皎月浸入冰水,端的是光华流转,“哦,原来你们只是喜欢我的长相,并不喜欢我这个人啊。” 叶薇这才发现自己愤怒之下居然说漏了嘴,更可气的是谢怀连个遮掩补救的机会都不给她,生生把她的话曲解得暧昧不堪! 近乎自暴自弃地深吸口气,她咬牙切齿,“好,既然您一定要知道,我这就告诉您。陛下会为楚惜姐姐报仇,因为楚惜姐姐才是他当年想娶的人,是他这么多年都不曾忘记的救命恩人。所以您不用做什么,我也不用做什么,一切交给陛下发挥便可。” 船只离太液池越来越近,隐约可以听到鸟儿的啁啾。谢怀的拂尘搭在臂上,与青色的道袍形成鲜明对比,“你是说,陛下也爱慕着楚惜?” 他用了“也”字,叶薇这才想起来眼前的男人不久前才跟她坦言,宋楚惜当他是好友,他却暗中倾慕她多年。 无量天尊,这样的话……他和皇帝岂不成了情敌?而自己就是那个挑起争端的红颜祸水! 她还沉浸在忽然就被两个绝世美男争夺的冲击中,那边已经冷冷笑起来,“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为她报仇了。” “为、为何?” 他低头,凑近她一点,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娘娘是女子,不懂身为男人的骄傲。那是我们共同爱慕的女子,她不在人世了,为她报仇雪恨这件事就得由对她最重要的男人来做。那个人不可以是陛下,也不可以是别人,只能是我。” 叶薇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船只也恰好在此时靠岸,宫人们犹犹豫豫地站在岸边,道:“天一道长,贵姬娘娘,烦请移玉。” 谢怀不再看叶薇,转而走到堆积的碧莲旁,信手捡起一支,“荷叶煮粥可清心降火,莲子亦多裨益,贫道谢娘娘赏。”居然就带着那支绿荷坦然离去。 叶薇怔怔地看着他挺拔的背景,感觉事情再次脱离自己的掌控。 那什么,报仇雪恨的事儿你们都别做,让她自己来做好不好?请给当事人多一分尊重啊宋楚惜的爱慕者们! . 被谢怀这么一闹,叶薇连下厨做莲子羹的心情都没了,反正皇帝也不一定会到蓬莱岛上来。她这么想着,抑郁地坐在窗边撕完了五片硕大的荷叶,碎片在地上都快拼出朵花了。 而让她更为抑郁的是,皇帝当晚居然真的没过来。 她百无聊赖地用过了晚膳,木樨才温言细语对她禀报,“冯大人说,今下午岭南来了急件,陛下要与诸位大人彻夜议事,无暇他顾。娘娘再坐一会儿,就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早点安歇吧。” 叶薇托着下巴,懒洋洋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吧。”顿了顿,“伺候我沐浴更衣自有披香殿的婢子,就不劳烦女史了。” 木樨并未露出异色,颔首低眉地退了出去。 妙蕊见到她对木樨的态度,有些奇怪,“奴婢见那婢子是这蓬莱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小姐也恭敬,咱们既然在此暂住,没必要驳她的脸面。您又何必……” “谁想驳她脸面,我只是觉得她很好,让我忍不住心动的好,所以多试探了几次而已。” “心……动?” 叶薇舒展下手臂,踩着木屐走到窗边倚靠上去。外面花团锦簇、芳草萋萋,而她却在回忆木樨适才的神情。 宠辱不惊、沉静如水,是极好的人才,只是自己能否顺利收服她为己所用? “小姐,奴婢今天听天一道长提了荷叶粥,不然明天早上就给您做那个吧?夏季天热,您也好清清火。” “做什么荷叶粥!我不要!” 悯枝兴冲冲的提议换来她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愣在了那里。叶薇苦恼地按了按额头,挥手示意她们下去,“我约莫是有点上火,你们去给我准备热汤,一会儿就去沐浴。” 谢怀白日的话犹在耳边,震得人心肝儿一颤一颤。是她太过信任这个故人,竟忘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闹成这样如何是好? 只能期盼他不要毁了皇帝的计划,不要毁了她的苦心筹谋。 . 她心惊胆战地等着,很快就听到建章宫那边果然传出消息。天一道长在三清殿前亲自向众人宣布,因为上皇丹药即将大成,特命人从无极阁中取出沈容华抄录的经文供奉殿内,祈求道君庇护丹炉顺利开启。 他居然把蕴初牵扯进这件事,让叶薇心情复杂。事实上她被囚禁这大半年,她一直想要救她出来,然而当初既然说了禁足的原因是为上皇抄经祈福,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可半途而废,否则便是对道君不敬、对上皇不忠。她不敢让蕴初担这样的罪名,只能暂且隐忍,只盼她早点把该抄的都抄完,自己也好跟皇帝提请求。 谁知她的经文抄是抄完了,却用在了这样举世瞩目的大事上,回头若仙丹真的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可如果没成,她会不会被殃及带累? 想到这里又烦得没办法,谢怀他究竟想做什么! . 忧心归忧心,叶薇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找谢怀,只能继续在蓬莱岛上消磨时光。皇帝走时没有吩咐,她也就堂而皇之地住在君王的蓬莱殿中,丝毫不知客气为何物。皇帝忙于朝事,竟寻不到一日的空闲来看她,而她在期待和担忧双重情绪的冲击之下,终于盼来了中秋佳节。 团圆之夜、普天同庆,每年的今天宫中都会设下夜宴,陛下携后宫妃嫔、四品以上高官携正室夫人,大家齐聚兴庆殿饮酒作乐、祈愿太平,是除夕夜宴之外宫中最隆重的宴会。 这一晚对那些不受宠的宫嫔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可以得见天颜、献上祝词,运气好或许还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就此翻身。 大家各怀心思,叶薇的想法却很简单。虽然皇帝不曾透漏,她却直觉他会选在这一天有所动作。群臣注目、阖宫皆在,无论出什么招数,都能打得那边措手不及。 就好像去年除夕,宋楚怡当众对她发难一样。 第112节 妙蕊为她理妆整衣,而她看着镜子里那张修了艳妆的容颜,竟依稀窥见了自己前世的影子。 中秋夜宴,左相和夫人自然也会列席。也就是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终于能再次看到那对夫妻相伴而坐、和谐美满。 她想象了下那情景,轻轻笑了起来。 父亲,你的两个女儿又要生死相搏了。我知道这次你还是会偏帮着她,但没关系,反正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的庇护。 这是我送你的大礼,在这良辰吉日、合家团圆的日子,您与夫人可千万要看仔细了啊! 第70章 中秋 大燕建国迄今已逾百年,当初高祖皇帝灭亡晋朝后,并未大兴土木,而是直接在晋朝的皇宫住下。之后的一百年来,历代君王虽各有修缮扩建,到底没脱离最初的底子,是以如今的大燕皇宫依然是几百年前由大晋太祖皇帝下令修筑的宫城。 譬如今夜用来设宴群臣的兴庆殿,便是由晋朝的庆安殿改建而成。它位于灼蕖池西的一座高地上,由四座殿堂高低错落地紧密结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体量较小的建筑,各以弧形飞桥与大殿上层相通,使整个宫殿看起来十分壮丽。 规制宏伟,结构特别,这与众不同的殿堂通过书本和绘画传入民间,惹得百姓神往无限。大家一致认为,只有到过兴庆殿赴宴,才真正算得上人上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国之栋梁、天子近臣。也因为这样的说法,百官无一不以能入兴庆殿赴宴为荣,期待程度仅次于科举高中时宣政殿当廷唱名。 如今又是满座人杰、珠玉琳琅的好日子,叶薇坐在九阶之上的珠帘后,慢悠悠喝完了杯中美酒,这才收回视线。 她今日穿了袭胭脂红齐胸对襟襦裙,臂缠琉璃白折枝披帛,乌发绾成朝天髻,上簪赤金錾花累丝发簪,看起来明艳照人,执杯饮酒的手势也甚为优雅。 伊人华美至斯,自然引来无数侧目。众人素知她行事嚣张,但妆容衣饰一直走的清丽素雅路线,今日竟在这等华宴上大反其道,不免心生困惑。 “慧贵姬今晚的装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和你比起来,身后的烛火都有些失了光彩呢!”襄愉夫人微笑道。 董承徽也附和道:“说的是,以前只见贵姬娘娘淡静如菊,竟不知您也有艳如芍药的一面。” 她们夸得厉害,连皇帝都转过头认真看了看叶薇。那目光却不像旁人含着笑,反而带着股冷淡,片刻后失了兴致般别开视线。 竟是不置一词。 他这个样子,大家也不敢继续谈论,心中的困惑却加深了几分。陛下一贯最宠爱慧贵姬,前阵子还冒着暴雨与她泛舟湖上,如今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态度冷淡? 莫不是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算起来,陛下这阵子确实没有去蓬莱岛上看她啊…… 玉觥握住掌中冰冰的,叶薇认真端详上面并不明显的肌理,泰然自若。 她只是不曾在宫人面前盛装华服,但皇帝单独召见时却穿过这样艳丽的颜色,他看习惯了才不会有多大反应。 不过为什么要故意对她这样呢,倒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陛下。” 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这汇聚了天之骄子的殿堂内,音量并未刻意拔高,却自有震慑全场的威力。一时间议论声也好、丝竹声也罢,通通停歇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殿中央,左相宋演手执青铜酒爵,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微臣谨以此杯恭祝陛下安乐康宁、万寿无疆,愿我大燕国运昌隆、千秋万代!” 紫袍玉带、漆纱幞头,跪地祝祷的男人有一张并不显老的面庞,目光流转时依然蛊惑人心。叶薇知道他当年曾是名动天下的美男子,打马经过珑安街总会遭到少女们的疯狂围堵。 仪容出众、才华横溢,若非如此也不能先后得到宁城沈氏以及煜都白氏两家嫡女的青睐。 胸腔子里有什么东西越跳越快,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右手握紧了镶金牙箸,指节泛白之后又开始泛红,她却全无知觉。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的父亲,抛弃了母亲也抛弃了她的父亲,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跨过轮回转世的深渊,他们父女终于重逢。 左相亲自敬酒,皇帝自然不能怠慢,也高举酒觥笑道:“承西涯公吉言,朕也以此杯祝你身康体健、福寿绵延,与夫人和谐美满、齐家团圆。” 前面还挺正经,后半句却带了点调侃,宋演摇头微笑,群臣见他二人气氛融洽,也连忙凑趣了几句。 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转头对一直沉默的宋楚怡道:“皇后,今日难得父母姊妹皆在,你不如当众献上一份礼物,聊表孝心?” 宋楚怡羽睫轻颤,“陛下指的是……” “你忘记了?咱们不是约好今天晚上,由你当众演奏笛曲,给朕听,也给令尊令堂听。” 他言笑晏晏,宋楚怡却如坐针毡,几乎有拔腿就跑的冲动。打从半月前和皇帝说定这件事,便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给父亲去了信让他调查,可当年护送宋楚惜的人早死绝了,怎么可能查出她吹奏了什么曲子? 仿佛一柄铡刀悬在头顶,她日夜忧心要如何熬过今晚,连觉都睡不好。最绝望的时候,甚至异想天开地企盼他临到头忘记了,不会提起此事。但其实心中也明白,那不过是妄想。 “臣妾自然没忘,只是臣妾近日感染风寒,嗓子疼痛难忍不说,气息更是不稳。如此状态下吹奏的曲子,恐、恐有辱圣听……”她说着,真的咳嗽了几声,连忙用绣帕捂住嘴唇,遮掩自己的失态。 蝶衣轻抚背部替她顺气,落衣则敛衽跪倒,惭愧不已地看向皇帝,“是奴婢失职。皇后娘娘久不习笛曲,为了今夜的演奏废寝忘食,一时就疏忽了保重身体。奴婢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女,本该在这些事上多加留心,照顾好娘娘凤体。可奴婢没能尽到自己的本分,令得娘娘染疾、陛下扫兴,实在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说着,稽首长拜到底。 蝶衣也连忙在她旁边跪下,“奴婢同罪!” 宋楚怡依然以帕掩唇,咳嗽却停了下来,哑着嗓子道:“陛下若要责怪,还是怪臣妾吧。我性子倔,专注起来旁人的话都不肯听,她们也是没办法。是臣妾辜负了陛下的期待!” 主仆三人先后请罪,阵仗着实唬人,九阶上下都静静地看着,等候君王的决断。 “不过是件小事,皇后何必这般郑重?快些起来,让令尊令堂看到,还当朕对你不好,这才吓得你这般战战兢兢。”他扶起宋楚怡,再顺口对两个婢子道,“你们也起吧。” 宋楚怡略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皇帝没有逼迫到底,不然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不过想想也是,在这样的场合,他难道还能逼着她演奏不成?母亲出的主意虽然有些丢人,却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原来皇后娘娘曾答应在今晚为陛下演奏笛曲?中秋之约,倒是风雅,若当真成了传出去不失为一桩佳话。”襄愉夫人笑道,“真是可惜,娘娘凤体违和,白白损失这么好机缘。” 应允献艺却临时退缩,这实在是很掉价的一件事,哪怕拿了身体不适来做借口也是一样。宋楚怡神情尴尬,强自镇定道:“是本宫无福,心中也甚为惋惜。” “不过说起笛曲,就不得不提两个人了。姚昭容和慧贵姬,这两位吹奏的笛曲可都是绝妙,连陛下都赞不绝口。” 姚昭容已被幽禁数月,连今晚这样的场合都没能出席。宫中众人早把她的名号视为禁忌,也就只有襄愉夫人敢这么自然地提起。 皇帝也是毫不介意的样子,“姚昭容和慧贵姬的笛曲确实很好,朕本来也是好奇,不知皇后的技艺和这两位比起来孰高孰低,想探个究竟。不过既然你身体不好,也只能作罢。” “陛下这话便是折煞臣妾了。娘娘千金之躯、无上尊贵,臣妾如何能比?”叶薇谦逊道,“待到娘娘凤体好转,自有为陛下演奏的机会,到那时您定然嫌弃臣妾的微末伎俩,再不愿听了。” 虽不知皇帝为什么要让宋楚怡吹笛子,但她很清楚自己这个妹妹根本瞧不上这门技艺,会吹就有鬼了。今晚看她尴尬成这样,她心里着实痛快,要不是顾忌人多都想哼小曲儿了。而且瞧这架势,她是压根儿不敢承认自己不会吹,既然如此,怎么能让她就此躲过呢? 第113节 陛下您千万别放弃,一定要逼得她彻夜苦学,最后成为笛曲国手不可! “陛下您听,慧贵姬话里可藏着担心呢。”襄愉夫人笑道,“您若真想听笛曲,不若让慧贵姬吹奏一段。既能证明您没有嫌弃她,也能让众人饱饱耳福,为这佳节增添喜庆。” 此言一出,大家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过去。如果今晚真让慧贵姬吹了曲子,那可是狠狠打了皇后的脸。她做不到的事情让一个区区妃妾做到了,连左相都得跟着丢人! 迎着各种期待的目光,皇帝看都没有看叶薇,干脆道:“算了,朕不过一时兴起,并没有执着到那种程度。”想了想又道,“害得皇后抱恙在身,朕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不用再学,好好将养身体吧。” 本以为即使熬过了今晚,还是要继续忧心此事,宋楚怡正因为叶薇的话咬牙切齿,没想到皇帝居然彻底把这个重担给她卸去,一时都有些欣喜傻了。 “诺,臣妾……臣妾谢陛下|体谅!”她长拜谢恩,忽然就觉得浑身轻松。 她忙着高兴,都没有注意到皇帝脸上淡淡的失望,满座妃嫔和大臣却看了个清楚。暗自揣测一番,都觉得皇帝虽然表面上没有责怪皇后,心中还是不满的,这样兴致盎然地想听她吹曲子,结果却因为生病作罢。这么一想,不由对皇后心生鄙夷,真是个不中用的,这样好的机会都握不住,白白将恩宠变作厌弃。难怪当年陛下那样的专宠怜爱,都给她消磨殆尽了。 左相自然将皇帝的神情看在眼中,思忖片刻便道:“是微臣教女无方,才害得她孱弱无能至此,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西涯公说得哪里话,朕不曾责怪皇后,更不会责怪于你,大可安心。” 左相还欲说话,皇帝却已端起酒杯打断了他,“来,咱们君臣再饮一杯,为今夜的皎洁月色!” 左相无奈,只好端起酒杯与他遥遥一碰,各自饮下。 宋楚怡也知道自己今晚让皇帝失望了,但比起当初的骗局被揭穿,这样的结果也不算什么。她只是觉得后悔,自己那天为何那么沉不住气,如果不主动跟皇帝说要表演什么笛曲,也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不过好在,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正在心中安慰自己,却不料皇帝竟再次转头,口气还是那么温和,“其实朕只是怀念当年与楚怡见面时她吹过的曲子,清丽悠扬,毕生难忘的妙音。朕记得你当时说起过那支曲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你不吹也不打紧,回头告诉了教坊司,让她们挑一拨乐姬排练了,咱们可以一起欣赏。” 脊背忽然绷紧,她额头的汗都下来了! 他就坐在她旁边,带着笑意凝视着她,仿佛这世上最温柔的情人。可宋楚怡却没来由地觉得恐惧。他眼中藏着冰、藏着刀、藏着给她设下的万丈陷阱。而她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无论哪里都是绝路,甚至连站在原地等死的机会都没有。 他步步紧逼,“皇后还记得么?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手指已经攥到一起,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忘记了。 左相瞧见女儿面如死灰的样子,心里暗骂了句“废物”。一定是因为陛下适才的宽和而放松了警惕,所以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发难才会这么茫然。之前叮嘱她的都白说了! 正想开口帮她解围,殿门处传来喧哗之声。大家随之望去,却见一个宦官快步入殿,在中央跪下,恭敬地磕了个头。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大安!见过诸位贵人!” 皇帝慢慢把视线从皇后脸上挪开,转而看向前方。虚抬了下手,他态度十分客气,“周大人,你不在建章宫服侍太上皇,怎么会来这兴庆殿?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居然是太上皇的贴身宫人! 周兆再次叩首,“正是。微臣奉上皇之命,前来请陛下和诸位大人移玉,前去建章宫一叙。” 去建章宫? 大家惊疑不定,不明白这位太上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断盛大的中秋夜宴,把几十号拖去建章宫,还是整个国家身份最高的人,可不是什么小事! 难不成是退位让贤之后太过寂寞,于是选在这个时候博下存在感? 第71章 仙丹 “这是父皇的命令?那大人可知道,父皇请大家过去的理由是什么?” 周兆头埋得低低的,“具体情况微臣并不清楚,只知道与上皇的……修仙大业有些关系。” 众人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全部看向皇帝。兹事体大,无人敢随意置喙,只能等着堂上君王的决断。 十二旒之后,皇帝的神情并未有太大波动,只是语气变得郑重,“既然如此,咱们就快些动身吧,可别让父皇久等。高安世,吩咐下去,二十名宫人执灯引路,我等这便去建章宫恭祝上皇中秋安乐。” . 兴庆殿距离建章宫其实并不远,乘辇两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叶薇坐在肩舆上,看着前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和闪烁的宫灯,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居然……闹到了这个地步! 扶了扶额头,她觉得有点眩晕。如今这情况,究竟是谁的手笔?皇帝,还是谢怀?他们谁为了给宋楚惜报仇,所以折腾出如此大的阵仗来? 而在那建章宫内,又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们? “贵姬娘娘,您觉得发生什么事了?”董承徽的肩舆就在叶薇左边,此刻探过点身子低声道,“臣子们过去便罢,居然连诸位外命妇都一并前往,实在是闻所未闻。” 叶薇何尝不这么觉得,她倒是有几个猜测,不过一个也不能告诉董承徽,是以只能回个无奈的苦笑,“事情这么突然,本宫这心里跟你一样糊涂着,哪里知道为什么。” 董承徽想想也是,无趣地缩回身子,不再言语。 肩舆一路抬进了建章宫,最后在熟悉的台阶前停下,叶薇扶着悯枝的手下来,抬头望去。 绵延的台阶往上延伸,仿佛直达天际的云梯,而在那顶端,隐约有灯火闪烁,如同天宫四周悬挂的星子。 三清殿。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清殿啊,臣妾还是头回来。”江容华道,“听闻娘娘数月前曾来过这里,可是真事?” 她眼神中带着窥探,叶薇以食指抵唇,却是轻飘飘一句,“噤声。” 几乎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前方响起了皇帝的声音,吓得江容华将头一埋,再不敢多嘴。 “这长阶一共有八十一级,象征九九归一,如今就请诸卿徒步登上台阶,以示对道君的尊重。” 说完之后,他率先提步,朝着夜幕中的仙宫而去。玄红相间的衮冕垂上台阶,而玄色云头丝履每上一步,都带动日月山河的威严。 众人先摄于皇帝的气势,有片刻的迟疑,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宫嫔以皇后为首,臣子以左相为首,分列左右,仪态端上地拾级而上。 第114节 叶薇走在人群中,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过中秋,而是在上朝…… 八十一级台阶终于走完,她踩上三清殿前光洁如镜的地砖,毫不意外地看到鹤氅加身、仙风道骨的谢怀立在前方。皇帝比他们先上来,此刻已经和他站到了一起,两人面上都没什么表情,似乎在商议极严肃的事情。 叶薇视线往旁边一转,惊讶地发现另一个人居然也在场。 乌发高挽、青衣潇潇,她比年初时瘦了许多,肤色苍白、下巴也越发尖巧,显出几分娇弱的意味。这样的容色无疑是更动人的,可叶薇想起她从前翻墙爬树、挥鞭骑马的飒爽英姿,却觉出深深的心酸。 她也看到了她,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圆月高悬在她们头顶,洒下如练清辉,而沈蕴初就沐浴在这团银光中,慢慢朝对面的叶薇露出个笑容。 叶薇回以一笑,心中颇感无奈。分别八个多月,她们再次见面居然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 两人都是坚韧的性子,久别重逢也没有过分伤感,不过一瞬就各自移开目光,恢复如常。 那厢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左相上前一步,代替众人问出困惑,“天一道长,不知上皇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谢怀朝宋演点了点头,“左相大人,诸位贵人,中秋佳节打断团圆之宴劳动各位来此,并非上皇不近人情,实在是有极重要的事情需要诸位相帮。” 他说得严肃,左相也神色郑重起来,“敢问道长,到底是何事?” 宽大的袖袍在微风中飘拂,而谢怀右手执着拂尘,恭敬地拱了拱手,“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丹炉开启之时。”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炸响,惊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早在天一道长入宫前,上皇就在孜孜不倦地修炼仙丹,他来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三清殿后面便修有气派的炼丹房,一年四季都烟雾缭绕,里面装载的是上皇做了近十年的美梦。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仙丹炼了没有三十也有二十炉,上皇却一直没有盼来脱胎飞升的这天,心中难免急躁。此次的仙丹炼法是天一道长在半年前郑重其事提出来的,据说是葛天师侄孙、世称“小仙翁”的葛洪曾试过的古方,若能顺利炼成,可增寿百年、敕封地仙。上皇欣喜若狂,对这炉丹寄予厚望,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丹炉开启的日子本没定数,天一道长掐指一算便可定下吉时,个中玄机众人心知肚明。与后宫嫔妃普遍对天一道长敬重有加的情况不同,朝臣里对这位所谓的世外高人评价并不是很好。除了几近疯狂的太上皇,哪怕是那些笃信道教的臣子也不认为天一道长真能炼出仙丹来,媚上邀宠的手段而已。这次的炼丹也是,若真的能成,岂会半年了还看不到点迹象?本以为他会这么一直拖下去,却不料竟在今晚毫无征兆地把众人叫到这里,看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是打算让他们当见证么? “一个时辰后开启丹炉?”宋演慢慢道,“未知道长与上皇的大业进展如何,仙丹此番能否炼成?” 谢怀微微一笑,声音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承蒙道君庇佑,若顺利度过最后一个时辰,上皇苦求多年的大业便能实现第一步了。” 居然……放下了这样的豪言! 群臣又是惊讶又是困惑,甚至有人看谢怀成竹在胸的模样转了念头,也许是自己从前想岔了。这不是招摇撞骗的妖道,还真是位本领通天的得道高人! 叶薇看着长身玉立于君王身侧的谢怀,觉得脑袋里跟放了串鞭炮似的,乱得没法儿。他到底想做什么?给了上皇这样大的希望,到时候拿不出所谓的仙丹,要如何交差?她都不想说什么欺君是灭九族的大罪,反正这位道长也欺了快六年,天下数一数二的了得。她只是忧虑,鬼把戏没被拆穿时一切好说,若一朝遮掩不住,可就得新帐旧账一起算了。 一直紧闭的三清殿大门忽然打开,有中年男子身着宽大的道袍,踩着木屐缓步而出,正是已经逊位的太上皇贺兰延庆。 因为常年服食丹药,他的面色有些青白,走路的步子也不是很稳。众人早已在他现身那刻便齐齐下拜,口道圣安,而他旁若无人地经过他们面前,全程不置一词,唯有木屐踩上光滑的砖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终于停下,看着恭敬行礼的皇帝许久,大笑出声。 “皇帝来了啊,左相也过来了,很好,大家都来齐了!朕很欣慰!”他的兴奋溢于言表,眼睛里都放出光来,“天一道长说再过一个时辰仙丹便能炼成,到时候朕便能增寿百年、位列地仙。这是天大的喜事,朕实在忍不住,定要请诸卿与朕一起见证!” 群臣这才明白他的意图,连忙贺喜,“原来如此!太上传召我等前来旁观仙丹出炉,不仅能亲见您得道成仙,还能沾沾道君的祥瑞之气,实在是我等的福气!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薛大人可是欢喜傻了?听您这口吻,都快作上诗了。” “如此大喜,秦大人难道不高兴?本官可是欢喜得紧,太上若往登仙界,自然能永世护佑我大燕国运!” “是也,是也!” 叶薇听着耳边的喧嚣嘈杂,再看向喜形于色的太上皇,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偏偏此时襄愉夫人竟留意到沈蕴初,轻言细语道:“原来沈容华也在这里,你也是被太上传来旁观丹炉开启的么?” 沈蕴初敛衽一福,“回禀夫人,臣妾是受了天一道长传召,送了亲手抄写的经文过来。” “哦,本宫听说过。是说用你抄写的经文供奉道君,祈求道君庇佑仙丹顺利炼成吧?” “正是。臣妾虽然身份不高,却也勉强算是太上的儿媳。天一道长说,以亲人的孝心供奉,会更显诚意。” “原来如此。沈容华也是个有福气的,此番事了,陛下定会对你有所封赏。” “夫人言重,臣妾不过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她们对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旁边的人也听到了。天一道长看了看三清殿内,再次提高声音,“既然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来了此地,不如去三清祖师前上一柱香吧。二位乃人中龙凤、世间至尊,又是太上的儿子、儿媳,由你们来为太上的大业祝祷,再合适不过。” 这要求合情合理,皇帝淡然点头,“朕原也有这个想法。” 邹远准备好高香,皇帝当先入了三清殿,其余人则在门外站好。三清祖师金身塑像高居殿内,威严无限地俯视众生。前方不远处则摆放了一张条形香案,上面放着的全是沈容华亲手抄写的经文。 皇帝手执高香,恭恭敬敬地在香案前跪下,虔诚三拜。 他做完了便轮到皇后。感觉到来自四面的目光,宋楚怡挺直了背脊,仪态端庄地走到邹远面前。他把燃好的高香递给她,轻声道:“娘娘便跪到蒲团上便可,请。” 宋楚怡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要把这一桩事做好。膝下的蒲团有些温热,她想起片刻前皇帝便是这么跪在上面,忽然生出无限欣喜。 她知道自己适才在中秋华宴上有多丢人,可是那又怎样呢?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自己便能与他一起在阖宫妃嫔、满朝重臣的面前,进行此等庄重的大事。 以国母的身份为太上的修仙大业祝祷,这样的荣耀,这样的尊贵,是那些靠着一时圣宠而耀武扬威的女人永远也得不到的! 能够跪在这里的,唯她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高贵美貌的皇后素手执香,如适才皇帝那般对着道君一拜、再拜、三拜。等她抬起头时,还做了件皇帝没有做的事情。 “道君在上,弟子在此恳请道君庇佑太上、庇佑大燕,愿父皇早日得成大业、功德圆满!无量天尊!” 这样的纯孝,这样的虔诚,就连对皇后不满的朝臣都有些动容,更何况心心念念此事的太上皇? 一时间他看向皇后的眼神无比慈爱,甚至亲自开口道:“好孩子,父皇知道你的心意了。起来吧。” 宋楚怡乖顺一笑,正打算将香插|入香炉中,却被突然起来的火光吓得尖叫出声! 她朝后仰倒,高香落到地上,摔成了两段。可众人都无心去管这些。 大家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大殿中央。原本供奉着经文的香案居然在片刻前,当着他们的面无故自燃! 第115节 火光越来越剧烈,如咆哮的凶兽,吞噬了沈容华虔诚抄录的经文,似乎,也打算吞噬太上皇企盼多年的心愿…… 第72章 凶兆 天上有团乌云飘过,堪堪遮住圆月的下半端,本该银光普照的中秋佳节居然变得晦暗起来。 一如众人的心情。 太上皇面色煞白,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燃烧的香案,口中胡乱喊道:“道长!天一道长!你快些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根本不需要他吩咐,谢怀早在骚乱起来的时候便越众上前,打量片刻后立刻吩咐,“都退开些!邹远,快扶皇后娘娘退出去!” 邹远连忙跑到宋楚怡面前,却见这全天□份最尊贵的女子狼狈地倒在那里,见他伸手过来时犹如溺水的人见到浮木,“邹道长,怎么回事?香案、香案怎么会烧起来呢?!” 邹远哪里敢随意开口,只得避开这个问题,“娘娘,这里太危险,请先随贫道出去吧。” 所有人都站在三清殿外,只留谢怀独自在殿内,背对众人沉默不语。邹远扶着宋楚怡出去后,转身询问道:“师尊,是否派人……前来灭火?” “不,不能灭。”谢怀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邹远,吩咐他们拿东西把香案隔起来,别让火势蔓延。这是道君降下的神迹,咱们只能任由它烧完,绝不可动手扑灭。” 这话出来,大家的神情越发凝重,几乎是有些惶然地看着熊熊燃烧的香案。经卷一册册被焚毁,飘飞的灰烬在空中浮动,最后晃晃悠悠落到太上皇脚边。 与此同时,有道士慌慌张张从后面跑来,扑倒在地,“不好了!太上!师尊!丹房……丹房出事了!” 仿佛被惊雷劈中,太上皇身子摇摇晃晃,差点站立不住。周兆眼尖手快,连忙扶住他胳膊,而他在略微缓过来之后,咬牙道:“走!” 于是这些天潢贵胄、重臣宫妃就在太上皇的带领下,乌泱泱地朝后面的丹房走去。 因着那道士慌张的态度,叶薇本以为会看到诸如“丹房着火”“丹炉爆炸”这种惊心动魄的景象,可是等到了外面才发现一切正常。至少从表面来看,并没有什么问题。 “师尊,您快些进去看看吧,丹炉不对劲!” 太上皇激动道:“到底出什么问题了!天一道长,你同朕一道进去看看!” 谢怀握紧了拂尘,摇头道:“太上,如今情况未明,里面太过危险。请您留在这里,让贫道进去察看。请您千万听贫道一言,千秋大业尚未得成,不要身犯险!” 太上皇原本还想继续坚持,却被谢怀最后的话说服。无论如何,留得性命以后就都有机会,若果真进去碰上了丹炉爆炸,才真是得不偿失! 他于是点了点头,看谢怀独自推开殿门,步履沉稳了消失在其中。 深吸口气,他克制住不断颤抖的右手,极缓慢地转过身子,“刚才三清殿的情形,诸卿有谁看清楚了?皇帝,你看清楚了吗?” 被父亲这样阴沉沉地询问,皇帝也露出几分困惑,视线仿佛不经意般瞟了瞟左相,口中却道:“回禀父皇,儿子当时离得远,并没有看清楚。” 太上皇冷笑,“你才从三清殿里出来,会离得远?”被他的目光所引导,也顺势朝宋演看去,“那么左相,你来回答朕,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左相从变故发生开始就一直不曾说话,右手紧握至青筋暴起,此刻听到上皇的询问,挣扎半晌终于下了决断,“回禀太上,微臣瞧见皇后娘娘跪拜祝祷完成后,供奉在香案上的经卷突然起火,继而牵连整张香案。” 太上皇点头,“左相看清楚了就好,朕还担心自己老眼昏花,瞧见幻影了!”转头看向宋楚怡,“好端端的,经卷怎会着火,皇后离得最近,可看出缘由?” 宋楚怡被这冰寒的眼神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并未看出……”眼珠子四下转动,“兴许是天气干燥,所以、所以经卷自燃了……” 天气干燥,所以经卷自燃? 这理由太过苍白,人群中已经有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太上皇明显快被气疯了,偏偏还维持了副吓人的冷静模样,“秦爱卿,朕看你对皇后的话不大认同,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经卷自燃的?” 右相秦岱川闻言微微低头,恭谨道:“回太上,微臣只是觉得八月中秋夜,正是凉爽宜人的时候,说经卷因干燥而自燃,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恩,有道理,朕也这么觉得。所以,对于此事秦卿有何高见?” 咄咄逼人、森寒阴沉,秦岱川熟悉自己这位旧主的脾气,也明白他如今比当年更加荒唐昏聩。要仰仗他大展宏图是不可能了,他的主君早已换成了当今陛下。 头埋得更低,他的语气仿佛很惶恐,“微臣以为,三清祖师座下,用来供奉祈福的经卷无火自燃,象征着什么不言而喻。适才天一道长也曾直言,说‘这是道君降下的神迹’……” “所以,你觉得这是道君的示下,为了告诉朕他的想法。”视线再次落到宋楚怡身上,却比刚才更加阴寒,“经卷自燃,是为不吉,大大的不吉。而这大凶之兆,却在皇后跪拜祝祷的时候发生,你有什么解释吗?” 宋楚怡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对道君绝无不敬之心,有岂会迎来灾祸?此次的事定然是个误会,父皇明察!” “从未对道君不敬?”董承徽语带讥诮,“皇后娘娘话有不实啊……” “董承徽,本宫与太上讲话,哪里轮到你插嘴!”宋楚怡怒不可遏,“退下!” 太上皇却抬了抬手,“让她讲。”看向董承徽,“你且说说,皇后怎么对道君不敬了?” 董承徽敛衽跪下,“是。太上有所不知,就在一个多月以前,宫中曾闹出件大事。太后娘娘因凤体不宁,特命皇后代其前往三清殿跪拜祈福。这本是桩荣耀的事情,岂料祈福当晚,皇后娘娘竟在三清殿中撞鬼,差点没惊动半个建章宫!臣妾以为,三清殿是道君福泽庇佑之地,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肆虐,皇后娘娘说她在那里撞了鬼,着实对三清祖师有失尊重。兴许,便是因为这个触怒了……” “董霜清!”宋楚怡忍无可忍,“你不要含血喷人!” “臣妾有无含血喷人,在场诸位心知肚明。此事闹得如此之大,阖宫内外谁不知晓?也就是太上一心修道、不理世事,才会被蒙在鼓里。” “你……” “够了!”太上皇一声怒喝,宋楚怡也好,董承徽也好,都不敢再言语,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他冷如寒冰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宋楚怡身上,“原来还有这桩公案,朕倒真是孤陋寡闻了。在三清殿内撞鬼,皇后的运道实在坏得过了头!” 他气得不行,皇帝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胳膊劝慰道:“父皇先不要动怒,一切等天一道长出来再说。兴许只是我们多虑,仙丹并没有差池,您还是能顺顺当当地位列仙班。” 他这话点到了关键,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落到仙丹身上。它若没事,太上欣喜之下什么都能不计较,可仙丹若有个闪失…… 宋楚怡喉咙发干,眼巴巴地看着丹房。心里期盼着听到仙丹无事的好消息,可更深处却有预感告诉她,今晚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算计了她,布下这样一个惊天阴谋,为了无非是把她推入绝路。 所以那仙丹十之八|九…… 殿门开启的声音,谢怀面无表情地从里面出来,直接在太上皇面前长揖到底,“贫道有罪!” 太上皇对他一贯尊重,连忙道:“道长这是做什么?莫不是仙丹……” 第116节 谢怀闭目,“炼丹炉的火无故熄灭,里面的仙丹原本已经炼到最后一个阶段,却终究……功亏一篑!” 群臣纷纷跪下告罪,连皇帝也颔首一揖,“父皇息怒。” 太上皇有小半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叶薇试着揣测了下他的心情,觉得简直可怕到了极点。心心念念盼了这么久的事情,好不容易看到大功告成的希望,却在最后一刻被告知失败了。巨大的失望演变成巨大的愤怒,而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将成为他泄愤的靶子,就此万劫不复。 “三清殿的经卷无故起火,炼丹房的炉火却突然熄灭,道君的预示足够明显……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不吉之人!”一把抽过侍卫的佩剑,寒光冷冽、直指皇后,“朕要杀了你,以息道君之怒!” 身为逊位的上皇,却当着众人的面拔剑欲诛皇后,此等荒唐到了极点的情形别说大燕建国一百年没有见过,恐怕就连之前的大晋朝也不曾发生。众人吓傻了眼,居然愣在那里没动,还是皇帝一把抱住了太上皇的胳膊,连声道:“父皇不可!万万不可!” “你还护着她!”他攘了皇帝一把,却没能挣脱他的钳制,不免更加愤怒,“此等不祥不吉的女人,留在你身边早晚是个祸害!朕替你除了他,省得你将来也为他所害!” 可惜叫喊得再厉害也没用,不断有人上前哭求,抱住太上皇的腿不让他动。事情闹到这份儿上,谁心里都怕了。皇后犯下再大的错也没上皇动手诛杀的道理,传出去简直不成个样子,圣人的书都白读了!而且皇后的亲生父母就在现场,哪能任由自己女儿就这么被杀了? 宋楚怡早就被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跪在那里只知道发抖。即使有心理准备,也想不到上皇会做出这种事来。她是养尊处优的千金贵女,哪怕谋划人命也只是躲在暗处想那些阴毒点子,根本不用直面生死。这辈子唯一一次亲自取人性命,还是当初杀死宋楚惜,所以当上皇的剑锋指向她时,几乎没给她吓晕过去。 “太上!”左相忽然拔高了声音,重重磕了个头,“小女有罪,乃臣不教之过!请太上将臣一同治罪!” 或许是被昔日宠臣的声音唤醒,又或许是知道怎么也摆脱不了臣子的束缚,太上皇依然握住宝剑,却看都没看左相,只是咬牙切齿道:“好!你们不让我杀她,可以!但皇帝你听好了,触怒道君的不祥之人不配母仪天下,朕要你下旨,废了她!给朕把她打入冷宫!” 喊完这句话,他被仙丹摧残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摇晃了几下后便栽倒下去,徒留一片惊呼。 “父皇——” “太上——” 第73章 角逐 夜晚再漫长,终究有过去的那刻。晨光熹微的时候,叶薇穿着天青色大袖,立在披香殿的回廊下眺望远方天际的一线霞光。 红日彤云,今天会是个晴朗的日子,可有些人的世界却再也亮堂不起来了。 昨夜三清殿的动乱早已传遍内外,这本是意料之中的,当时在场的是整个国家身份最贵重的人物,许多事落入他们眼中,就相当于昭告天下。 皇后宋氏见罪于道君、致使上皇的修仙大业功亏一篑,怒不可遏的上皇当场拔剑,欲将其诛杀。幸亏陛下和群臣的奋力阻止,才没有出现血溅三清殿的惨状。但即使如此,皇后的结局也无力扭转,上皇在昏厥前亲口下令,称宋氏触怒道君、不配母仪天下,命皇帝即刻将其废黜。 一切的一切都清楚地告诉世人,宫中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 要变天了。 悯枝走到叶薇身旁,双手端给她一盏杏仁露,“小姐,您一宿没睡,进去眯会儿吧。” 叶薇接过抿了口,却不若往常香甜润滑,竟有些腻味,“你去打听打听,陛下虽说放了大家回来休息,可阖宫上下又有谁睡得着了?恐怕个个都张望着大门口,盼着送消息的人快来才好。” 悯枝想想也是,“好端端个中秋,最后却过出场泼天大祸来,奴婢看最近可有得闹了,您千万别被波及了。” 这丫头,就是爱瞎操心。叶薇顺手把瓷盏递回给她,伸了个懒腰朝殿内走去,“妙蕊呢?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话音方落,埋首在书册间的侍女就抬起了头,“找到了。这本书第四卷,还有这本的这几页,都是关于左相大人的内容。他当年在上林苑以身护驾、从虎豹爪下救出了上皇,就此得了主君的赏识,这些往事在民间早已传为君臣佳话。” 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地记载了宋演是怎么靠着太上皇的器重,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地位。上一世在煜都宋府居住的时间不长,却也从下人口中知道自家父亲很得皇帝的信任,一度到了出则同车、停则同坐的地步。 哪怕后来皇帝逊了位、关在建章宫成了道士,也依然是他身后最有力的靠山。新皇帝若想动他、想动他的女儿,势必要从这座靠山下手。 “妙蕊你说,昨晚的事情究竟是谁的手笔?经卷自燃、还有后面一连串的变故,这些一定有人在暗中安排,那个人是谁?” 妙蕊骇然,“小姐的意思是,昨晚上并不是道君降罪,而是有人刻意为之?这、这怎么可能呢?那些经卷可是当着众人的面突然烧起来的,若非天意如此,单凭凡人之力岂能做到?”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只要你多读点乱七八糟的书,就会明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妙蕊不明白,叶薇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托着下巴回忆昨夜三清殿内的情形。香案摆放在大殿中央,朱红的帷幕垂下,遮住了案身,而成堆的经卷就摆放在上面。 火是从经卷上烧起来的,越来越猛烈,把一干人等吓得面无血色。谢怀说这是道君降下的神迹,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很快,炼丹房又出了问题,大家就在太上皇的带领下急匆匆朝后面走去。 只是离开时她留了个心眼,趁着旁人不注意,仔细闻了下空气中的味道。 刺鼻的恶臭,和从前在书本上看到的记载完全吻合。 “唔,《岐州志》里曾记录过一种矿物,磨成粉末状呈淡黄色,当天气炎热到了一定程度,会自动燃烧。我想,那些经卷上一定洒了这种粉末,所以才会烧起来。” “可,可昨晚并不热啊……” “另一个关键自然在香案上了。帷幕遮住了香案四周,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形。我想,那下面一定放了加热的烛火,案板的下半部分应该是铜板,只有面上是木头。烛火隔着案板烧灼,只要掐好时间,就可以在皇后跪拜祝祷时燃烧。” 等到这两步顺利完成,旁人早被这变故打得六神无主,就算有个别清醒的想一探究竟,却又立刻被“丹炉出事”的消息拖去后面。而之后的时间,足够那些人处理现场、毁灭证据。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妙计,妙蕊瞠目结舌,“这、这也太……” “太聪明了对吧?”叶薇叹口气,“感觉自己被比下去了,有点忧愁。” 妙蕊咬了咬唇,“照小姐的说法,这么复杂的计划,阖宫内外也没几个能办成的。一定要找出个人的话,也只有……只有天一道长最符合了。” 她不知叶薇和谢怀之间的牵绊,却也从几次密会猜出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莫非此次真是谢道长特意出手,为的就是除掉皇后、为小姐扫清一名劲敌? 那天一道长对小姐可实在有些好啊…… 果然,连妙蕊也这么觉得。叶薇闭了闭眼,将手中的书册都放回抽屉,扶着书桌踱到窗边。 入目所见是生机勃勃的庭园,绿的叶、红的花,更远处是修剪花木的宫人。叶薇看着他们的手落在柔软的花枝上,忽然想起那天在太液池上,谢怀修长漂亮的手指握住那茎绿荷,颔首朝她道谢的情景。 当时他说,宋楚惜的仇不能由别人来报,只能是他。所以,这便是他设下的大局? 兵不血刃地除掉宋楚怡,这样高明的计划,连她都只能击节叫好。 看似合情合理的推断,可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第117节 . 太上皇被气得昏厥后,皇帝连夜传召四名侍御医到建章宫,整个大燕最高明的杏林国手齐聚紫微殿,用尽浑身解数终于使太上皇清醒过来。 据说,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摔碎了榻边的玉碗,吓得殿内的人再次跪了一地。 皇后在当晚便被押回了椒房殿,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曾踏出过殿门。皇帝派羽林卫将长秋宫围了起来,除了每日照常供给,不准任何人和里面互通消息。 堂堂一国之母,如今形同囚犯,这样的状况却无人敢质疑。上皇亲口下的圣旨,还因此被气得昏厥,往严重了说就是动摇国家根基。就算是皇后之父、权倾朝野的左相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除了上疏请罪,不敢为女儿辩解半句。 与此同时,御史台的官员关于皇后善妒失德、难堪国母之位的奏疏也一封接一封地递上来,与上皇的命令遥相呼应,卯足了劲要把中宫拉下马的架势。 上皇醒转的第三天,再次命令皇帝降旨废后,可一向孝顺的君王此番却沉默不语,似乎极不情愿。上皇很是发了通脾气,最终被宫人劝下,这才愿意去琢磨自己这个养子的心思。 “陛下的亲事您老人家不曾上心,也就不知道内里究竟。微臣最近听说了桩传闻,说陛下当年之所以非皇后娘娘不娶,乃是因为她曾对他有活命之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这淑女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陛下对她自然和旁人不同了。这些年虽然先后有姚昭容、慧贵姬得宠,可微臣看在陛下心中,还是只当宋皇后是自己的妻子。您要他废了她,那边自然不乐意……” 周兆已经小心措辞、尽量不触怒上皇,孰料他还是冷笑着摔了杯子,“孽子!为了个女人,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了!什么救命恩人?宋氏一个养在闺中的贵女,上哪儿去救他!” 这个周兆就不得而知了,只能苦哈哈地跪在那里,手掌被瓷片渣子划出血了也不敢吱一声。 太上皇要废后,皇帝虽然不明着反对,却沉默装死,两宫开始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对峙。宫内宫外旁观这对父子的交锋,都不免心惊肉跳。 局势在七日后的朝会出现转折。御史大夫庞中当廷上疏,弹劾左相宋演交通后宫、教唆皇后,宋后犯下的一系列过错全是其父在背后主使,为的便是阻挠上皇成仙,继续独揽大权! 紫微殿内,太上皇狠狠掀翻桌案,上面的金盘玉碟哗啦啦砸到地上,发出震撼天地的声响。周兆抖若筛糠,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再不出来,可整个紫微殿都仰仗着他,没有逃避的道理。 “太上息怒!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庞中的奏疏真是这么说的?一切都是宋君陵在背后捣鬼,他不想让朕成仙?” 宋演字君陵,上皇从前这么叫他都代表了信任和器重,如今的意味却大不相同。 周兆咽了口唾沫,“庞御史的奏疏是这么说的,至于左相大人是否乐意太上成仙,微臣、微臣不敢妄言!” “在朕面前,谁许你遮遮掩掩!照实说!” 周兆又是一抖,“诺……”大口喘气,“微臣多年来服侍在太上身份,对左相大人也算熟悉。他固然忠君爱国、是股肱之臣,却、却对权力太过看重。微臣私心想着,左相兴许是担忧太上您往登仙界之后,不能继续庇护着他。若有朝一日陛下不想再用他,可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他的话说完,上面久久没有回应。大着胆子偷觑,却见太上皇面无表情,只是脱力般看向远方,“你说得对,宋演不会希望朕成仙……有朕在宫中,才能保得他宋家富贵长久、百世绵延……”忽地冷笑,“真是胆大包天,把我贺兰氏的天下当成他囊中之物了么?” 明明是八月的午后,周兆却连脊梁骨都凉透了。 . 朝堂上的纷扰都尽数传入了叶薇耳中,交织在一起汇成无法反驳的结论。 阳光和煦的下午,她在太液池边的水阁内的点茶,姿势优雅到近乎完美。终于完成抬头时,意料之中的人也现身了。 “这是今年新产的‘渠江薄片’,整个披香殿也只分到了二两,天一道长不过来品一品?” 谢怀从容走近,从她手中接过杯子,认认真真饮完后才微笑道:“娘娘的点茶法是跟谁学的?适才贫道在一旁观看,竟挑不出一丝错处,显然已是行家了。” 这就多亏了安傅母的用心教导,导致叶薇上一世虽各种贪玩胡闹,大家闺秀该学的课程却半点没落下。非但如此,恐怕比绝大多数名门贵女还学得更好、更广博。 “雕虫小技,让道长见笑了。您既然都想替本宫找寻错处,可见也是个中高手。”叶薇视线落回茶筅上,唇边笑意悠然,“今日约道长来此相见,除了请您品尝,还有桩要事相询。” “娘娘请讲。” “本宫想知道,中秋当夜的事情,与道长究竟有多少关联?” 萦绕着重重迷雾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看着她,笑得又是客气又是疏离。叶薇面无惧色,目光清明地与他对视。于是片刻后大雾消散,雨后初霁的天空如此清朗,让人从心底愉悦起来。 “娘娘果真聪慧,什么都瞒不过您。”他赞道,“当晚的事确实与贫道大有关系,您看了觉得如何?” “兵不血刃、切中要害,是难得的良策。换了我来想,恐怕也想不出更好的。”叶薇诚心诚意道,“所以本宫很想当面对道长表达一下我的敬佩之情。就算是楚惜姐姐泉下有知,恐怕也得叫一声好。” “贫道也这么觉得。”谢怀神情里添了几分温软,无限怜爱,“她爱看热闹,若能亲眼瞧见那晚的情形,一定会很开心。” 叶薇被他的语气弄得很不自在,不断告诉自己“千万别带入、千万别带入”,才能继续自然地与他对话,“那日在太液池上,道长告诉本宫说要亲自给楚惜姐姐报仇。那之后我其实担心了一段时间,害怕你的计划和陛下的计划撞上,到时候都失败了可怎么是好?好在道长出手精准,一下便打中了皇后和左相的七寸,当真是道君庇佑。” 谢怀唇角上提,笑容有加深的趋势。叶薇忍不住皱眉,“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娘娘勿恼。贫道只是觉得,娘娘既然知道中秋当晚的事情是贫道一手策划,便该清楚我对道君实在欠缺尊重。对这样的人说什么‘道君庇佑’,有点不太合适。” “道长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不过本宫很好奇,中秋当晚的事情,真的是你一手策划的吗?”玲珑妙目流转,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狠狠打中皇后和左相要害的毒计,是天一道长独自想出来的,还是你和陛下携手合作、共同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洒在经卷上的都是白磷啦,在湿空气中大约四十度着火,香案设计的是上面是木头,但下面是铜板,然后木头的着火点是240度,在下面点火加热,白磷会先于木头烧起来,所以只要操作得当,这个设计还是行得通的。【艾玛,泥萌知道一个化学差得要死所以才去读了文科的废柴为了写这个跑去查这些东西多么痛苦么?还不粗来夸夸我! 第74章 废后 周遭很安静,只有水波流动的声音隐约传来,空气中浮动着荷花的幽香。如今已是八月底,今夏最后一片荷也要谢了,之后再想见到莲叶接天、粉白碧艳的美景,就得熬过漫长的冬天。 谢怀沉默许久,“娘娘为何这样问?” “原本我确实认为这些事都是道长所为,毕竟从各种迹象看,你都是最有嫌疑、最方便动手的那个。可之后几日朝堂上的局势,却让我有些糊涂了……” 各方人马齐齐上疏弹劾宋楚怡跋扈无德便罢了,庞中那封奏疏才真是神来一笔,她几乎可以想象,建章宫中的太上皇看到这东西会愤怒成什么样子。准备得如此充分、后招一个接着一个,若说是谢怀一人所为,她着实有些不信。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她确定,中秋当晚皇帝会有所动作。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他明着做的事情就是用吹笛子吓唬了宋楚怡一下,虽然让她出了丑、受了惊,说到底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种程度的报复实在不符合皇帝对宋氏一族的愤怒程度,若说没后招打死她都不信。再联系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终于大胆揣测,皇帝和谢怀其实根本就已暗中联手。 “备受上皇信任的天一道长、对修道兴趣缺缺的皇帝陛下,这样关系疏远、甚至近乎敌对的两个人,谁能猜到他们其实早就是一伙儿?”叶薇曼声道,“谢道长瞒得本宫好苦,那天在太液池上,我可是把你的话都当真了……” 迎上女子眼中类似于的挑衅情绪,谢怀神情不变,只语气低沉了些,“娘娘既然猜到了,把话藏在心中便可,何苦挑明?兹事体大,您就不怕贫道心生歹念、杀人灭口?” 确实是兹事体大。直到谢怀这等同承认的回复出口,叶薇才算真正明白他和皇帝的计划。要除掉左相,当务之急就是要摧毁上皇对他的信任,所以他们选了宋楚怡下手。谢怀因为身份的关系可以顺利进行三清殿的一系列计划,而等到太上皇认定是宋楚怡毁了他的修仙大业之后,皇帝再安排朝臣一封接一封地上疏,把箭矢对准左相。 第118节 “既然娘娘已经猜到,那么贫道也不用隐瞒。您适才夸赞这计划绝妙,该去对陛下说。经卷自燃也好、上疏弹劾也罢,都是他的安排,我不过帮着打了个下手。” “道长忽然变得这么坦白,都让本宫有些不习惯了。”叶薇道,“可您不是说过,为楚惜姐姐报仇这件事只能由对她最重要的男人来做?如今陛下都快把宋家弄垮台了,您岂不是再没机会了?” “宋家垮不了的。”谢怀轻笑,“贫道不信娘娘会想不到。宋氏一族扎根甚深,宋演是在位多年的左相,长子宋楚恒是骠骑将军,朝中军中皆有势力。哪怕真让上皇对他生厌,也不可能说倒台就倒台,更何况上皇的态度还说不准呢……陛下这回费再大的功夫,也最多损其一股,刺不进心脏。” 损其一股,那一股自然是代替宋氏执掌后宫的宋楚怡了。叶薇不知道什么心情,“谢道长的意思是,只要宋家不垮、宋楚怡不死,你就不算输给陛下?” “娘娘聪慧。”谢怀叹口气,“其实娘娘方才的猜测并非完全正确,贫道和陛下不曾早早勾结,甚至从未正经地谈过合作。我们只是……一直有某种默契,所谓心照不宣。” 叶薇思忖片刻,明白了他话中含义。载初二十二年,谢怀入宫给上皇献仙丹,从而把他蛊惑得退位让贤。皇帝虽然觉得他祸乱朝纲,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感谢这道长的帮忙,不然自己也不能早早登上皇位。在之后数年间,这两个亦敌亦友的男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达成默契,他继续留在上皇身边教他修道、一点点夺走上皇对左相的信任,而皇帝则可以摆脱父亲的钳制、专心朝政,真正是各取所需。 “所以,这次的事情是……是陛下第一次明白对你提出要求?要你配合他行事?” “是。” “什么时候?” 谢怀顿了顿,“在娘娘告诉我陛下和楚惜的关系之前。” 叶薇蹙眉,继而恍然,“所以,那天在太液池上,你是故意逼问我?为的就是从我这里套话?”她还在奇怪呢,谢怀当时的态度太过恶劣,不给她留半点退路,最后才会把什么都说了。 “陛下突然要对皇后发难,还是这样不留情面的手段,贫道自然会好奇为什么。吓到娘娘我很内疚,万望海涵。” 内疚?这个人脸上才看不出半分内疚! 叶薇此刻方知自己居然被人耍了这么久,不免又是气愤又是憋屈,“道长好演技!佩服,佩服!” 谢怀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讽刺,含笑道:“不如娘娘。” . 正如谢怀的预测,左相与上皇多年君臣,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毁。九月初三当天,上皇召了宋演入宫见驾,两人关在紫微殿内不知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左相的磕头和哭求之声。最后宫人打开殿门,见到本已对左相厌憎不已的上皇与他相对而坐,君臣两人共品同一壶茶。 竟是宽宥了他。 次日,左相亲自上疏、代女请罪,称其“言行无状、触怒君上,不配母仪天下”。皇帝在早朝时接到这封奏疏,隔着垂下的十二旒凝视跪地长拜的左相许久,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然而早朝结束后,他甚至不曾回永乾殿换下朝服,便直接去了紫微殿参拜上皇。两人密谈的时间比左相那次还要长,当他终于出来后,沉默地在紫微殿外的台阶前站了许久,才对侍立在侧的高安世吩咐了一句。 “传旨中书省,朕要废后。” . 九月伊始煜都就开始下雨,连续几天之后天气也变得阴沉沉的。椒房殿如今是被圈起来的禁地,除了日常供给别的东西十分有限,所以哪怕屋子里已经暗得看不清路了,也没办法在白天点燃烛火。 被关了大半个月,宋楚怡已经有些记不清具体日子,唯一清楚的就是把守宫门的羽林郎一直不曾撤离。轩窗半开,她倚靠在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兵卒和他们手中的剑戟。那些人从前只能匍匐在她脚下,为了护卫她的安全而存在,可如今也是他们团团围住她的宫殿,让她从国母沦为囚犯。 天是晦暗的灰色,一如许多人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情。而站立窗边的前皇后宋氏身着正红色的襦裙,上面凰鸟腾飞,头上则整整齐齐地梳着流云髻,面贴花黄、珠翠钗环,端的是尊贵无比。 这样的装扮,是她身陷囹圄后所能维持的最后的尊严。只有如这般华服盛装,才能让她在这阴暗的宫室内还能记起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落衣端着熬得糯糯的小米粥走到她旁边,低声道:“娘娘,吃点东西吧。您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她看都不想看,哑着嗓子道:“拿走。” “娘娘……”落衣无奈,“您别这样,左相大人在外面一定会为您设法周旋的。事情还没坏到最后一步,您千万别自暴自弃啊!” 宋楚怡头颅靠上窗框,自嘲道:“周旋?父亲能怎么帮我周旋啊?我这次是开罪了上皇,破坏他老人家的修仙大业,差点被当场诛杀……呵,从古至今,恐怕还没有我这么狼狈的皇后。” 她这么一说,落衣又想起那晚荒唐的一幕,还觉得心有余悸。太上皇简直是想成仙想到疯魔了,居然做出那么不成体统的事来! 可害怕归害怕,该劝着的时候还得劝着,抛开那些萦绕于心的担忧,她强笑道:“娘娘,您别这么快放弃。左相大人一向最有本事,太上不是也很信任他么?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找到办法平息太上的怒火。到时候您再去建章宫好好给太上磕头请罪,这事也就过去了……” 落衣一句接一句的安慰让宋楚怡猛地燃起希望,近乎祈求地握着她手腕,“会吗?父亲会有办法吗?” “一定会的!”落衣肯定点头,“况且除了左相大人,还有陛下啊!奴婢可记得清清楚楚,当晚太上要诛您,是陛下头一个冲上去抱住太上的胳膊恳求,您这才逃过一劫。无论之前如何,他心中始终记挂着您的。您是他的救命恩人、结发妻子啊!” 宋楚怡低下头,片刻后忽然笑起来,喃喃自语,“对,你说得对。我是陛下的妻子,他不会废了我,不会不管我的。他不会。” 仿佛为了她印证心中所想,外面适时响起通传之声,如天籁般传入宋楚怡的耳中。 “陛下驾到——” 宋楚怡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双手死死地掐住落衣的手背,让她都觉出痛了,“落衣!是陛下!是陛下来了!他是来放我出去的,对不对?他来告诉我,没事了,可以继续做我的皇后了!对不对!” “是!陛下来放您出去了!奴婢恭喜娘娘!” 宋楚怡眼睛大睁,一滴泪立刻滑出。来不及擦拭泪水,她已经提着裙子跑出去。石榴红织金的裙裾拖过团云地衣,里面的丝履迈得又快又急,仿佛奔向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她终于冲到椒房殿门口,而那个玄衣玉冠的男人已经穿过长长的庭园走到了台阶下面。他没有带多少侍从,只高安世一个跟在身后,在走到台阶前时也停住了脚步,似乎打算在那里等他出来。 或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又或许是近乡情怯,她居然觉得腿有些发软,不敢继续前行。双手攀住门框顺着滑下,她在金砖地上跪好,等着她的夫君走近。 一双丝履停在她面前,而她颤抖着俯身跪拜,却连恭请圣安的话都说不出口。眼睛被适才的泪水弄得迷蒙,她胡乱擦拭了一下,微微抬起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庞。 挺拔高大、形貌昳丽,坐拥天下的君王也拥有不可多得的好皮相,足以让任何女子心动。他站在她身前一步之地,面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宋楚怡被看得紧张,半晌才嗫嚅地唤了声,“陛下……”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惶然可怜,他勾起唇角,很轻地笑了下,“楚怡。” 他这么叫她,带着难言的温柔。宋楚怡觉得悬在头上多日的巨石终于落下,又是酸楚又是庆幸。不用多说什么,眼泪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又快又急。她知道这样很难看,连忙用袖子掩住面庞,抽抽噎噎道:“臣妾失仪,请……请陛下恕罪……” “小事一桩,楚怡不用紧张。”君王宽宏地摆摆手,继而亲自伸手扶起她,再上下打量,“这些日子在椒房殿过得可好?朕本来以为楚怡身陷囹圄会无心理妆、形容狼狈,可如今见你依旧锦衣华服、美貌更胜从前,倒觉得是自己小瞧你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继续埋着头。他似乎也不在乎她的答复,继续道:“朕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中秋当夜的事已经处理好了。你不用再囚禁在椒房殿,可以离开了。” 虽然已经猜到,可从他嘴里切切实实地说出来,宋楚怡还是惊喜交加地抬起头,“当真?” 第119节 皇帝颔首,“君无戏言。” 劫后余生的喜悦冲上头顶,宋楚怡再次跪地长拜,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沙哑,“臣妾多谢陛下宽宏,感激不尽!”顿了顿又道,“求陛下准许臣妾出去后亲自到建章宫请罪,求得太上的原宥!” 她言辞恳切,皇帝却拒绝了,“你触到父皇的大忌,要他原宥是不可能的,还是省点力气吧。说起来这次还多亏了左相大人巧舌如簧,宋氏一族才不曾受到你的牵连,有这样的结果已经要感谢道君,就别多生是非了。” 宋楚怡知道他说得在理,然而到底有些不甘心,试探道:“其实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对道君不敬。那晚的事情,是有人想嫁祸臣妾,臣妾是冤枉的……” 这番话说出来本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那笑意温和的君王竟柔柔地看着她,轻声道:“朕知道。” “您知道?”宋楚怡讶然。 “朕当然知道。”皇帝蹲下|身子,拉过她的右手,慢慢从袖中抽出一份圣旨放到掌心,“朕知道你是冤枉的,不过算计你的人来头太大,朕也没办法对付他。所以,你只有把这口气忍下,乖乖认命吧。” 丝帛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图腾,握在手里触觉十分清晰。宋楚怡不知道这是什么,又被他话中的深意弄得糊涂,恍惚间竟生出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难道是天一道长?” 是了,肯定是他。一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明明炼不出仙丹还敢撒那种弥天大谎,事到临头自然需要找个替死鬼。把过错推倒她的身上,不仅能够让自己脱身,还可以打击父亲的势力,一举两得! “天一道长?”皇帝挑了挑眉,“原来楚怡也觉得是他。不过很可惜,你这回猜错了。” 手越握越紧,宋楚怡忽然发现这份圣旨的轴柄居然不是贴金轴亦或是黑犀牛角轴,而是规格最高的玉轴。能用这种轴柄的圣旨所宣布的全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陛下,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却按了按她的肩膀,“先别管这个,楚怡你难道不好奇,这回的事究竟是谁策划的吗?” 他的笑容依然温柔,宋楚怡却没来由地觉出股诡异。就好像他即将说出的话是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魔音,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畏惧了,本能地想要退却,“臣妾不……” “是朕。” 她僵在原地,如泥塑的石像,半分也动弹不得。右手依然维持着紧握圣旨的姿势,手指弯曲的样子却十分古怪。 而在她对面,龙章凤姿、气度超然的君王满面柔情地看着她,仿佛在诉说最动听的情话,却生生将她的心摔得粉碎。 “这陷你入无底深渊的毒计,是朕一手策划。 “是朕,想要你死。” 第75章 摊牌 宋楚怡一生听到过许多可怕的阴谋。小时候,母亲是后宅主母,虽出身高贵、与父亲感情和睦,但底下偶尔也会有因得宠而张狂的妾室。每到此时,母亲只需略施小计,便能让那些女人再也闹腾不起来。她偶然撞上过一次,在心中留下的印象即使过了十余年也无法磨灭。后来长大了,代表家族利益嫁入天家,父亲开始给她透漏自己的计划,而她为了应付层出不穷的后宫倾轧,变得越来越深谙阴谋、精于算计。 一如当初的母亲。 她曾以为,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吓到她。哪怕是刑囚加身,哪怕是废位赐死,她会恐惧、会愤怒、会伤心,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样肝胆欲裂的绝望。 她放在心上多年的夫君,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亲口吐露世上最无情的真相。 “是……您?”她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发抖,一下、又一下,仿佛垂死病人的无力挣扎,“为什么?” “你问朕为什么?这个问题,难道不是楚怡你自己最清楚吗?” 她最清楚?明明一个月前他对她的态度才略有好转,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父母从前的警告浮上心头,她一直不愿相信的那些推论,如今却成了唯一的解释。 “因为父亲,对不对?你要对付他,所以,就不能让我继续当皇后,对不对?” 皇帝不置可否,她于是以为自己猜对了,右手脱力般垂下去。原本被攥在掌中的圣旨顺着在金砖地上摊开,极品蚕丝织成的明黄绫锦,上绣祥云瑞鹤、腾飞金龙,端的是富丽堂皇。可她却无心注意那些,视线跟黏住似的死死盯着正中。那工整磅礴的字体,一笔一笔写满了她的罪状: “……皇后宋氏,得沐天恩,母仪四海。然其恃恩而骄,恃宠放旷,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有失妇德,难立中宫。今黜其皇后封号,贬为庶人,谪居阳东宫。钦此。” 这是,她的废后圣旨。 时间仿佛凝滞了,她不知道自己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多久,只知道当她抬起头时,皇帝已经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喉咙有些干涩,她艰难道:“您要废了我……” “是。” “你要废了我……废了我……” 他这才发觉她不是在问他,而是在自言自语,似乎要多说几遍,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外面起了风,穿过半开的轩窗进来,让正红的衣袂也跟着飘拂。他看着她,眼中不带丝毫感情,而她仿佛被这冰凉的视线刺激到,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神智纷纷回笼,她用力攥紧了圣旨,眸中燃出两团火,灼灼地看着他。 “你不能废了我!我是你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妻子,你不可以废了我!” 皇帝嗤笑,“你身为皇后,却善妒失德、残害妃妾,早就不配母仪天下。如今连上皇的修仙大业也被你破坏,不孝不敬至此,朕为何不能废了你?” 她倔强地睁大了眼睛,“不,父亲他不会同意的。他肯定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对付他……他绝不会同意的!” “你父亲?他自身都难保了,哪里顾得上你?朕不妨实话告诉你,中书省两日前草拟废后圣旨,一路送达门下省审核,几乎没有遇到半点阻力便通过了。这般顺利的原因是为什么你可知晓?全因左相大人数日前在朝会上当着百官上疏,称其女不配为后,理应废黜……” 这句话出来,宋楚怡脸色霎时惨白,身子不断颤抖,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无可依附的落叶。有心反驳他的话,可心底更深处却已经相信。 是了,以父亲的性子,若她果真危及到他的地位和安全,便会毫不犹豫将她放弃。这么轻易就被废黜,他是什么态度还不明显吗?她已经从代表家族荣耀的皇后,沦为弃子。 一无是处、活着都是多余的弃子。 女子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连华贵的襦裙都失了光彩。她游魂般立在那里,凄惶无助地看着他,说着最卑微也是最后的祈求,“可是,你答应过会一辈子对我好……你答应过的……” 第120节 皇帝瞧着这样的她,眼中闪过残忍的快意,“朕答应过?哦,朕好像确实答应过。其实朕原本也考虑过是否给你留个妃位安置,毕竟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可既然令尊大人都不管你这个女儿了,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要怪,就怪你爹太过心狠,连亲生女儿都舍得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宋楚怡觉得皇帝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压抑着什么极为浓烈的恨意。她茫然地看着他,而他也没有闪避,乌黑的双眸中是昭然的暗示。 一股寒意从脊梁骨涌上,有可怕的想法冒上心头,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发着抖,很慢很艰难道:“你……知道了?”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皇帝那虚伪的笑容终于被一点点抹去。黑眸如玉,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轻轻道:“是,朕知道了。” 宋楚怡浑身僵硬。 “朕确实答应过,要一辈子对一个姑娘好,永远不背弃她。可你是那个姑娘吗?你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假货,再低贱不过。” 他一步步前行,她一步步后退,仿佛躲避剧毒的蛇蝎。可是后路终究有封死的那刻,她的背抵上涂抹了花椒的墙壁,而他紧贴着站在她身前,右手落上她的眼睛。 明明厌憎她到了极点,可是当指尖碰上那熟悉的眼眸时,他的动作竟控制不住地变得温柔。她在他掌下如惊弓之鸟,而他左手粗暴地攥住她的肩膀,右手却是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 “就是这双眼睛。朕被你骗了这么多年,全是因为这双眼睛。上苍造物真是不讲道理,你这样一个丑恶阴毒的女人,怎么配和她生就同一双眼睛?”他喃喃自语,“事到如今,你浑身上下什么地方朕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唯有这里还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再过不久,你就会带着和她一样的眼睛去投胎转世,朕心里就不痛快得紧。不如这样,你把这眼珠子留给我,就当是骗了我这么多年的补偿,朕回头送你上路时,也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如何?” 他的掌心覆盖在她眼睛上,她看不到熟悉的景致,唯有一团黑暗。那瘆人的话语一句句传入耳中,即使早已万念俱灰,还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说什么?! 他想挖了她的眼睛,就因为和那个女人生得相似?! “陛、陛下……” “怎么,不想答应?觉得朕太狠毒?那你当初害得楚惜命丧黄泉时,怎么没想过自己有多狠毒?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居然还有脸冒认她的功劳,来到朕的身边……穷朕一生的光阴,都不曾遇到比你更寡廉鲜耻的女人。”掐住她下巴,他一字一句道,“你真是……让朕恶心。” 来自情郎毫不掩饰的唾弃终于击垮了她,宋楚怡再也支撑不住,抽去骨头般瘫坐在地。他盯着她看了会儿,转身欲走,她却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居然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不!陛下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臣妾不知您听信了谁的谗言,可我没有杀我的长姐,当初救您的人也确实是我!陛下,陛下您相信我……” 他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还想蒙骗朕?难道朕在你心中就真的这么愚蠢,可以让你三番五次的戏耍?!” “不、不是的……”她说着眼泪就簌簌落下,完全是一副崩溃了的模样。鬓发散乱,精致的妆容也花了,她就这么狼狈不堪地跪在他脚下,终于第一次有了冷宫废后的形容,“就算我真的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也是因为我爱着你啊……太子殿下,打从当年第一次在冬至节遇上,你送我冰灯起,我就爱上你了……” 她的深情表白却只换来皇帝更汹涌的怒意。抬脚踹上她心窝,直接将她仰翻在地,而他也摆脱了她的纠缠,“佛口蛇心,留着这套去骗别人吧。” 他力气太大,她撑着砖地坚持片刻,还是呕出口鲜血。惨笑连连,她一边咳嗽一边道:“您、您要杀了我吗?” “朕当然要杀了你,不过不是现在。”他理了理裳服,尤其掸了下被她碰过的地方,“以后你就安心在阳东宫静思己过吧。等时机到了,朕自会放你出来,亲自去给楚惜请罪。” 说完这个,他再无别的话和她好说,当即提步朝外走去。高安世在台阶下迎他,而他走到旁边时停住脚步,淡淡吩咐,“交代下去,皇后的亲近宫人一律打入慎刑司,什么厉害用什么。对外就说是受不住拷打、畏罪自尽了。” 一句话便判了那些宫人死刑,高安世却面不改色地应了,然后服侍着他朝外走去。 落衣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定下,焦急地跑到宋楚怡身边。有心想扶她起来,却又被唇畔染血的娘娘吓到,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宋楚怡没有理睬面带畏惧的侍女,只是木然地看着不远处平摊开的圣旨。他今日专程过来,就是为了给她送这个东西,这个决定了她命运的东西。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还期盼着皇帝来接她出去,告诉她一切都已结束,她还是统辖六宫的皇后。可是如今,金丝绫锦、磅礴隶书,明明白白昭告世人,她已失去了一国之母的身份。 失去了,他妻子的身份。 第76章 深夜 宋楚怡感受灭顶绝望的这天晚上,叶薇久久不能入睡。 废黜皇后是震动朝野的大事,白天的时候,高安世已经派了数名宦官分别前往各宫各殿,将此事晓谕六宫。叶薇跪在凌安宫外,恭敬地听完了皇帝对宋楚怡的处置,再目送那人离开。妙蕊和悯枝都极力克制面上的欣喜,旁边的江容华则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甚至不敢与叶薇对视。正好她也没心情搭理她,摇了摇扇子就自回了披香殿。 她觉得自己的心态有点奇怪。明明是期盼了很久的事情,可是当它真的发生,她却觉得喜悦也不是那么强烈。思来想去许久,最终将缘由归结于没能亲眼见到宋楚怡跌入谷底之后的惨状。 皇帝傍晚时带着废后圣旨去了椒房殿,宫人们都说他终究是心疼皇后,所以这种时候还要跑去见她一面。只有她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她明白他如今的心情,也大概能猜到他会对宋楚怡说些什么。老实讲,无法亲眼看到那大快人心的一幕,她觉得甚为遗憾。惆怅地叹了好几声气后,她开始在心底祈祷,皇帝可千万别脾气上来,一失手把宋楚怡给弄死,那样事情就不好玩了! 身为这杀身之仇的当事人,她务必得在宋楚怡临死前做点什么,才不枉自己死去活来、费这么大劲重活一遭。如果真的让她这么干脆就解脱,才是太便宜她了!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时辰,身下的芙蓉箪都被躺得温热,她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回到了载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 大雨初歇,庭园里格外凉爽,枝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幽幽的看起来很漂亮。茯苓的病养了四五天还是不见好转,车队不能起程前往煜都,她待得也有些无聊。趁着府中的人都睡下了,她拿了柄扇子从后门溜出去,想看看入夜后的明州城。 后来的很多次,她都不能理解是什么力量促使她做出那种事来。明州和大燕所有的大城一样实行宵禁制度,日落之后居民一律不准在街上行走,官府会派出几对人马巡视,一被逮到、打死不论。她在明州人生地不熟,官兵也不会知道她是左相的千金,所以那晚的心血来潮着实是冒了生命危险。 外面一如她预料的那样静悄悄的,街道和街道交织、房屋和房屋并排,整座城池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她是穿行在巨兽腹中的探险者,手中的纨扇便是开疆辟土的武器。 ……自我满足的时候总是很轻松,然而刚转过一个拐角,探险的勇士便看到疑似巡逻兵卒的身影。倒抽口冷气,她快步后退,一不小心居然踢到个软软的东西。 确定兵卒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后,她用扇子挑开旁边的箩筐破布,微微弯下腰,终于借着皎洁的月色认出这个是男人。鼻端萦绕着刺鼻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大概撞上了什么麻烦,在“扭头就走”和“察看详情”之间挣扎了一瞬,很快做出决定——看看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再说! 软底绣鞋踩着石板上像猫儿似的,没发出一丝声响。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琉璃白的马面裙垂到地上。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指,她很不客气地把纨扇伸到男人的头颅下,略显粗鲁地把他歪到一边的脑袋给扭过来。 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因沾染了血迹而显得有些魅惑的嘴唇。这是张极诱人的脸,在她认识的男人里,也唯有谢观主可以和他一争高低。 但让她不能移动的原因却不是他的英俊,而是熟悉。 这个男人,是她认识的。 乌云蔽月,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晦暗,她尽力想看清前方的人影,眼前却始终模糊成一团。她开始急了,挣扎着伸出手,想要碰到他。再往前一点,他就在那里,只要再过一点点她就能抓到他了…… “贺兰晟!” 她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不是夜色中的明州城,而是她的披香殿,芝兰芬芳、金雕玉砌的披香殿。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手脚更是酸软得不行。她摸摸冰凉的额头,知道自己做噩梦了,不由苦笑地闭上了眼睛。 简直魔障! 第121节 大晚上梦什么不好,居然跑去梦那个丧门星。她上辈子会死,宋楚怡固然是罪魁祸首,那个引来霉运的男人也难辞其咎。要是让她重选一次,那天晚上肯定不将他从后门背进府中,由得他被仇家找到了也好、被兵卒发现了也罢,通通与她无关! 咬牙切齿地腹诽了一通,她摇了摇头,终于无奈地承认,其实说到底还是怪自己一时心软。因为之前那根本不算前缘的前缘,才会热血冲脑、多管闲事,就此惹来杀身之祸。 贺兰晟一直以为被救的那天是他们的初次相见,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前的好几次机会,她已经远远瞧见过他。只是那时候她是端坐马车内的大家小姐,而他青衫斗笠、策马独行,她以为他是行走江湖的侠客,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半句交谈。 那天晚上她在小巷中发现重伤的他,第一个想法便是,他难道是被江湖中的仇家追杀了? 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坏,当晚又状态诡异、着了魔般,终于决定出手相救。因为误会了他的身份,所以认为他的仇家都是些无权无势的武夫,完全可以摆平。谁知判断失误,侠客不是侠客,而是自己老爹视为宿敌的当朝太子,而她管了这趟闲事,就此就自己的命运扯进个怎么也走不出的牢笼。 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长吁短叹地想了许久,就差没跪求上苍让我重来一次,耳边却猛地想起男人的声音,惊得她差点喊出声来。 “叫我做什么?” 她往后一缩,这才看清床榻边的胡椅上竟端坐着个人,以手支颐、老神在在地看着她。 她试探道:“陛下?” 那黑影点了下头,“是朕。” 叶薇这才长舒口气,想到刚刚受到的惊讶,口气里忍不住带上抱怨,“您大晚上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不以为忤,“朕睡不着,想到很久没见你了,于是过来看看。” 叶薇这才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仔细想想,白天刚刚废了自己的皇后,晚上就跑来这里看宠妃睡觉,确实不像个正常人会干出的事情。这么一想睡意立刻散去,她掀开被子刚打算从榻上下去,却被他阻止在半路。 “你坐在那儿别动,朕过来。” 他说着,果真走到了床边坐下。叶薇被他重新裹到丝被里,而他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头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久久没有说话。 虽说是九月的晚上,被子捂得这么紧还是有些热,不过片刻叶薇就不舒服了。可知道他这会儿心情复杂,她硬是忍住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在寂静深夜里依偎,仿佛同根而生的两株大树,谁也离不开谁。他感觉到她平稳的心跳,忽然就觉得自己迷茫了一天的眼睛找到了方向,如同漂泊大海的小舟,前路茫茫、水天无边,而她是指路的灯塔,引导着他前进。 “阿薇……”忍不住轻声唤道,他嗓音沙哑,“朕今天很难过。” 难过?为什么难过?因为只能废了宋楚怡而不能杀了她? “陛下和皇后娘娘躞蹀情深,她如今做错了事,您不得不废了她,肯定会有些难过的。” 他松开她一点,借着月色与她对视,“你也是这么觉得?” 叶薇歪头想了想,“如今宫里宫外都这么认为,臣妾和旁人没什么区别,自然和他们想法一样。” 皇帝一时间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后按住她的背部,将她重新带入自己怀中,“朕这些日子刻意冷落你,你不高兴了,对吗?” “臣妾没有。” “在朕面前,不用说这些客套的假话。你若不高兴就直说,这不会怪你。” “陛下,臣妾确实没有。”她语气有些无奈,“您都说了您是刻意冷落臣妾,那么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臣妾想明白了这个,也就不怎么难过了。只要您觉得时机合适,自然会再来找我。” “既然如此,你刚才那副口吻又是怎么回事?” “臣妾没有因为陛下的冷落不高兴,但臣妾因为陛下的隐瞒不高兴。”她看着他,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您曾说过臣妾是您可以信任的人,但这次却什么计划都不肯提前告诉我,甚至连个口风都没有露。我就这么毫无心理准备地被您撂在一边,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忐忑……” 他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竟带了无限复杂的情绪,“朕很早以前就知道,即使身为天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山河倾颓,你想扭转乾坤,却总有人来阻挠掣肘。从前只是因为这状况而无奈,心中却坚信迟早有改变的那天,直到两个月前,才第一次感觉到悲愤。 “明明有想保护终身的人,她却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被人害死。而多年后的今天,我想为她报仇还得费心筹谋、隐忍蛰伏。我甚至不能直接把那些害了她的人屠戮殆尽,算什么一国之君、天下君主?真真可笑至极。 “我想到这些,才发现原来想要保护一个人是那么困难,比要杀一个人困难多了。我不希望你也重蹈她的覆辙,所以决定暂时将你藏起来。 “提刀杀戮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做,而你只需要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第77章 承诺 寝殿内久久没有声响。 他的手掌还落在她肩头,两人的距离极近,叶薇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贵重而正统,一如他这个人。君临天下的帝王,从来都是俯视众生,她曾以为他绝不会说出这种近乎于自认无能的话语。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出以自己目前的立场最应该问的话,“您想要保护终身的人?您说的……是谁啊?” 皇帝闻言苦笑,“别问。至少今晚别问。朕现下不想提这个。” 逃避是软弱者的行为,他从来都自认心硬手狠,却原来碰到真正在意的事情,还是会害怕、会畏惧。 他可以把宋楚怡从后座上推落,可以掐着她的脖子扬言要剜她的眼睛,却不敢在这个与她无比相似的女子面前讲述这段过往。 他居然,怯懦至斯。 叶薇也被他的回答弄得诧异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绪,不自然地笑道:“所以,您是因为担心臣妾,这些日子才会冷落我?还有,将我藏起来,什么意思?” 皇帝轻叹口气,“朕做了一些事情,如果泄露必然开罪左相。虽然朕已经尽力将祸水东引,但西涯公何其奸猾,用不了太久就会再次疑心到朕身上。到那时,朕身边受看重的人,都会成为他们箭矢所向的靶子。” 祸水东引?哦,一定是说这次他策划了此等大事,在外人看来最有嫌疑的却是谢怀。他与宋演同为上皇宠臣,这些年明里暗里肯定没少争斗。那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真的甘愿担这个虚名,好让皇帝多争取到一些和左相周旋的时间。 想明白这个后,叶薇忽然心生警觉。他话里的暗示太过明显,在这个特殊时期,只要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猜出内里深意。 他可是多次赞许她与他心有灵犀啊…… 抿了下唇,她慢慢道:“您做了一些事情?和……皇后娘娘被废有关系?” 皇帝果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兹事体大,要不是你这么坚持,朕真不打算告诉你。” 心跳越来越快,叶薇怀疑自己都能听到那砰砰砰的声音。今晚的一切都太过奇怪,超出了她的掌控和理解。皇帝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一个帝王对待宠爱的妃子,简直有点情根深种的意味了! 第122节 她心乱如麻,他却抚着她的脸颊轻轻笑了,“朕刚刚听到你叫了我的名字。” 叶薇一愣,有片刻的茫然。适才她从噩梦中惊醒,惶恐不已的时候,好像确实喊了句什么。 似乎是……贺兰晟? 意外一个接一个,她有点应对不暇,“陛下,臣妾失仪,请您不要见怪……” 他阻拦了她想请罪的动作,长臂一伸便将人圈在怀中,“朕本来就没有怪你。说说,梦到了什么,为何唤我?” 他从后面拥住她,心房贴着她的脊背,滚烫的热度让人不安,“臣妾……臣妾只是梦到了刚入宫的事情。我被苏氏施以脊杖,性命垂危之时就盼着陛下前来解救。我也不知怎么会唤了您的名讳……” 他低声念道:“贺兰晟……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记忆里,好像还是七八岁时在传睢,王府的伴读无法无天,有次与我吵架,脱口唤了这么一句——就算是他,也被管家杖责了二十大板,此后再不曾逾矩。那晚在太液池上,你唤过我子孟,如今想来,好像还不如适才直呼其名来得有趣。再叫一次试试。” 她觉得为难,“陛下,这不合规矩……” 称呼君王的表字已经是僭越,遑论直呼其名?除了那些大字不识的平头老百姓,稍微读过点书的人家都明白,连名带姓称呼别人是十分无礼的行为! “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谁知道。朕喜欢你那么叫我,所以再叫一次,好不好?”他认真和她打着商量,心中却有个不敢宣之于口念头。 如果楚惜还活着,大概也会这么毫不客气地称呼他吧?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短,却也能看出她是不喜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一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惜这些想法不能让她知道。之前的那次交谈还历历在目,她是如此介意被当成别的女人的替身,他不能这般伤她。 眼前的君王目光深沉,里面浮动的全是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坚持,叶薇终于屈服,“好、好吧……” 深吸口气,她勇敢地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贺兰……晟?” 视线交织,他并没有答应,只是唇角慢慢勾起。极清浅的笑容,叶薇却觉得窗外的月色都被衬得失了光彩。 “恩。是我。”他嘴唇落到她额头,无限怜爱,“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危险,就这么叫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救你的。” 楚惜已经离去,母亲远在传睢,他身边也就只她一个是他真正在乎的。他不会让楚惜的遭遇发生在她身上,左相也好,旁人也罢,都休想再把那套阴谋用到她的身上。 “朕以帝王之尊起誓,以后我会佑你护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 . 宋楚怡被废的三日后,叶薇终于找到机会和沈蕴初见了面。 她是以替上皇祈福的名义被锁入无极阁抄经,如今既然经抄完了,那么除非上皇和陛下又有旨意,便不用再回那幽僻之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叶薇虽然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因着最近宫中局势混乱,为明哲保身二人都决定低调行事,几乎不怎么离开寝宫。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才终于能松口气,见见老友、聊聊近况,彼此都生出无限感慨。 “我瞧你气色不大好,是无极阁里日子太清苦了吧?回头吩咐太医署开几帖药好好调理调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上心,不然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沈蕴初微微一笑,“大半年不见,阿薇你怎么变得唠叨了?果真是女人岁数越大爱操的闲心也越多,你再这么下去早晚得成老妈子。”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关心你你倒来取笑我。”叶薇扬起纨扇作势要打她,沈蕴初连忙闪避,“贵姬娘娘气性可真大,这样下去底下人得对你心生畏惧了!” 这么玩闹了一番,彼此都觉得并未因为长久不见而变得生分,心下顿觉安慰。沈蕴初见叶薇锦衣华服、美貌更胜从前,忍不住感慨,“其实我在无极阁并不怎么辛苦。你在六尚局那边规矩立得好,那些人知道你与我走得近,并不敢过分苛刻于我,日常饮食都过得去。倒是你,在外面的大半年才真的是劳心费神,我光是听旁人讲都替你捏一把汗。” 说到在六尚局立规矩,还多亏了宋楚怡。去岁除夕,她出手陷害,害得她被软禁在拾翠殿数日。那几天真正是食不果腹、室寒如冰,导致她一出来就对皇帝告了一状。六尚局因此折损了几位管事,而她也在那边得了个“不好伺候”的名声。蕴初被软禁之后,她便派人去打过招呼,如今看来那些人也知趣,果真没敢像当初对她那样祈福蕴初。 “当初咱们说了要一起为表姐报仇,可我在中途就被迫离场,再出来时才发现你都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沈蕴初自嘲一笑,瞧见叶薇的表情时微微挑眉,“怎么,难道三清殿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做的?” 沈蕴初眼睫轻颤,“我以为,你是通过某种方式联络到了谢道长,当晚的事情,是你们联手策划。难道不是?” 她提起谢怀,立刻挑动了叶薇脑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你早知道谢怀就是天一道长?姚氏失子那晚在毓秀殿,你看见他时,表情并不怎么惊讶。还有更早以前,咱们一起去小三清殿给姚氏的孩子跪拜祈福,我说天一道长是个老头子,你当时的神色就有些不对。你究竟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蕴初没料到这么早的事情她居然还记得,顿了片刻方道:“我其实并不确定,只是一直有个猜测。表姐去世之后,我遵照她的遗嘱,请来谢道长为她诵经超度。那是我们头回见面,以前都只在表姐的讲述中知道他。表姐的三七过后,他便回了青云观,我因为放心不下,特意找了机会去山中进香,这才知道他把观主的位置让给了师弟,孤身一人不知去了哪里。就在同一年,天一道长入宫献丹的事情传遍天下,大家都说那位道长是神仙中人。我也不知哪里来的执念,居然坚信天一道长便是他,所以入宫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见他一面……” 看着神情复杂的女子,叶薇心头满是震惊。当初书信戏言,她说如果她被继母给弄死了,请表妹千万请来谢观主为她超度。岂料一语成谶,她真的死于继母和妹妹的算计之下,而她也遵照她们的约定,把谢怀请到了她的坟前。 蕴初并不知道谢怀对死去的宋楚惜心存爱慕,也就不知道让他亲自为心上人超度亡魂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哪怕是对男女之情始终抱有怀疑的她自己,光是想象下那个画面,都忍不住难受。 谢怀他当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为她诵经的? 第78章 妄念 沈蕴初见叶薇许久不语,试探唤道:“阿薇,你怎么了?” 叶薇回过神来,掩饰一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楚惜姐姐故去之后,是谢道长为她做这等事体。可既然她的死别有内情,宋府应该不准谢怀登门吊祭才对,你们是怎么做的?” “连我都不曾在表姐头七之前入她灵堂吊祭,何况谢道长一个外人?他们说表姐生的是顽疾,就算咽气了还是会过人,所以停灵出殡都只走了过场,头七刚满便匆匆下葬。待我们赶到惠州时,她的尸骨已经归入宋氏祖坟。我不忍表姐的遗愿落空,又实在想见她一面,于是和谢道长趁着夜色潜入了陵园……” 叶薇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桩往事,整个人都愣在那儿了。 谢怀和沈蕴初,一个是仪容出众、德高望重的道观之主,一个是英姿飒爽、幼承庭训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两个人居然做出夜闯陵园的事情,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你们的胆子……还真是大啊。”憋了老半天,她也只能说出这么句话来,“若是被人发现,谢怀固然是无法在惠州立足,蕴初你的闺誉也得彻底毁了。若再被有心人引导,恐怕连私通这种话都能传出来……” 沈蕴初淡笑,“是啊,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晚我的胆子真是大极了。” 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事情,叶薇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对,“不过,既然棺木已经入土,罪证都毁得差不多了,只要蕴初你说想请青云观的观主为表姐超度,料来宋家人也会答应,又何必冒此大险?” “后来我们确实是这么做的,只是我找到谢道长那天下午,他很坚持。他一定要去,我说服不了他,反而被他说服,所以……我就跟着去了。” 说这句话时,沈蕴初的语气有点奇怪,初听像是在抱怨被拖入险境,可仔细一品,才发现更像是回忆起了桩美好的往事。她的眼神落在虚无的空中,惆怅之下暗藏温柔,如同上巳踏青的丽人,虽然笑称满头落花恼人,心中却终究是欢喜的。 虽然谢怀不顾她的安危、带着她以身犯险,她却是欢喜无限、甘心情愿。 好像在盛夏天嗅了下瑞脑,一股寒意直接冲上头顶。叶薇曾经怀疑过的事情终于落到实处,徒留给她石破天惊的无措与茫然。 蕴初她果然对谢怀…… 第123节 扶了扶冰凉的额头,她告诉自己要冷静。果然是天不遂人愿,重活一世受到的冲击一个接一个,怎么这些看起来聪明睿智的故人都放着安生日子不过,争先恐后跑去那痴情孽海里沉沦了?闲得慌吗! 清了清嗓子,她装作什么也没发觉,“如此说来,谢道长他对楚惜姐姐还真是有情有义,我辈难及。” “他们年少相识、互为知己,当中的情谊自然是我们旁人不能理解和介入的。”沈蕴初轻叹口气,“只是苦了谢道长,表姐这一走,徒留他孤孤单单在这世上。‘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古来男女,没有比这更悲凉的事情。”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叶薇的心被这两句诗弄得狠狠颤了下,喉头都有些发紧。看着蕴初怅惘中带着无奈的神情,她终于发觉自己刚才的想法至少有一点错了。 谢怀对宋楚惜心存爱慕,蕴初她是知情的。 谢怀明明是潇洒不羁的性子,却甘愿入宫廷这座牢笼,她从前只是不解,以为权势果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可是如今听到蕴初娓娓道来这些往事,一个可怕的猜测忽然浮上心头。 他豁出性命不要,跑到煜都蛊惑上皇、祸乱朝纲,难道是因为…… 及时遏制住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敢去窥探那个答案。如同大船航行在壮阔江面,只要不知道水底藏着怎样的礁石深渊,就能毫无畏惧地继续向前。若哪天当真触礁,道一声“命数如此”便可罢了。 目光落在蕴初身上,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以蕴初的性子也不该入宫。她记忆里的蕴初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自小便骑马练剑,梦想着嫁个大侠然后和他一起行走江湖。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甘心老死在这九重宫阙里? 抿了抿唇,她还是决定问出口,“蕴初,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究竟……为什么到宫里来?” 沈蕴初不妨她有此一问,神情便有些不够自然,“家里人让我来,我便来了。反正我不来,也会有别的姐妹入宫,何苦拖累她们一生?” 这答案合情合理,叶薇却觉得不是真话。为了保护那些并不亲近的姐妹,就毁掉自己的一生?这么无私可不像她。 而且她是宁城沈氏的嫡女,备受父亲疼爱,只要自己不愿意,绝不会有人逼她。 所以,她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这些日子的烦躁似乎在此刻尽数涌了上来,她已极力克制,却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的话让彼此都变了脸色。 “你是不是因为猜到谢怀在宫中,所以专程来见他的?为了个对你无意的男人,就把自己一辈子的年华锁入了这黄金樊笼,蕴初你……简直糊涂至极!” 水蓝的帷幕垂下,被穿堂微风带动,上面墨绿的穗子一下下的晃动。殿内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讲话,只能听到越来越明显的喘息声。 叶薇看着她苍白惊怒的脸色,也明白自己话说得过了。从前她是她名正言顺的表姐,妹妹做下糊涂事的时候教训责备无可厚非,可如今两人已无血缘关系,她再端出这副姐姐的口吻恐怕只会让她反感。 若因为此事而导致二人离心,才真的是得不偿失! 顺手拿过纨扇,她胡乱地扇了两下,思考该用什么话来周旋一下。孰料还没想出结果,蕴初却肩膀轻颤,竟是苦笑了一声。 “你刚才的口吻……恍惚间我还以为是表姐回来了。”她闭上眼睛,有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她以前就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是胡作非为的性子,教训起我来却总是一套一套。我知道她觉得我不够聪明,怕我被人给害了……” 叶薇听到这里忍不住跟着苦笑起来。自认为聪明的姐姐到头来反倒先被人害死,而惨遭嫌弃的妹妹却安安生生活到现在,世事果真捉摸不透。 擦干了眼泪,沈蕴初平静地看着叶薇,承认得十分爽快,“你倒是很敏锐。确如你所说,我入宫是为了见他。之前大半年不曾如愿,我还当老天不肯垂怜,又或是我猜错了,他并不是天一道长。你知道吗?那晚在毓秀殿,我亲眼看着他踩着台阶一步步上来,当时真的觉得,哪怕即刻死了也没有遗憾。” 这还是叶薇头回从这个表妹口中听到这样的情深之语,再忆起那晚她被罚入无极阁抄经后,朝着谢怀那虔诚的一拜,如同信徒朝见心中的真神,不由酸涩震撼无奈叹息种种情绪一起涌上。 “你这样……他知道吗?” 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生的妄念,并无任何人知晓。若非今日被你看穿,我是谁都不打算告诉的。那个人的心已经随着表姐一起埋入了三尺黄土,哪怕我召来天兵神将,也无法掘出。你也别为我担忧,我做这些并是不想求得什么,只是不该起的心思已经起了,我压不下去,便只好随它。” 沈蕴初说话的时候,右手轻轻托着腮,樱唇勾出个模糊的笑容。无极阁黑暗狭窄,她在那里待了足足八个月,出来后就厌极了不见天日的感觉,所以哪怕白天清思殿也燃着烛火。一室明亮,而她年轻姣好的面庞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中,是闺中时期不曾拥有的妩媚风韵。 这样的容光焕发,仅仅是因为她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 叶薇看着这样陌生的蕴初,忽然就觉得茫然。这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表妹,可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尝尽了情爱的酸涩与凄楚,变成了她理解不了的模样。 “你这样又是何苦?”她蹙紧了眉头,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了,“世间男女因有缘而相逢,继而心生爱悦,认为自己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这样的感情每天都在发生,放眼望去比比皆是,可是又有几个长久了?不过是人心一时迷惘而生出的幻想,便以为是千秋万世、矢志不渝了!” 沈蕴初偏头看她,眼中居然闪出了调侃的笑意,“我现在明白你为何能与表姐成为朋友了,你们的许多看法简直是如出一辙。她也这么觉得,说什么‘男女之情就像那着火的房子,烧起来的时候轰轰烈烈、摧枯拉朽,等到那股劲头过去了,却只能得到一地的断壁残垣、断砖废瓦。到得那时,你才会明白自己的心动得有多么可笑’。我以前不与她争,但心中从未认同。我知道姑母的事伤了她的心,所以便觉天下男子皆不可信,世间真情全为笑柄。但世事不是这般绝对,俊杰男儿如此之多,并非个个都是左相。” 第79章 试探 延和五年的九月在整个延和一朝都是个特殊的月份。就是在这个月初,皇帝废掉了出身高贵、有左相作倚仗的结发妻子宋皇后,椒房殿的宫人齐齐下狱,绝大多数都熬不过重刑锻炼,最终惨死囹圄。而宋氏在废后圣旨颁下的三天后,正式从长秋宫搬到了皇宫西南角的阳东宫,成为这九重宫阙中又一个落败者。 移宫那天的场景叶薇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闻宋楚怡走得很狼狈,用董承徽的话来说便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她的贴身侍女落衣、蝶衣都已死在慎刑司,皇帝重新派了两个宫女给她,名为伺候、实则监视。皇后在位这些年御下颇为严苛,导致她在宫嫔中也很不得人心,此番被废,除了与她打小交好的睦昭仪岳氏,居然连璟淑媛都不曾露面相送。 叶薇也想过要不要去看看宋楚怡怎么个狼狈法,可大抵是因为这段时间天气多变,她又好不容易解决了一桩大事,提着的心气猛地松下,精神就不大好。终日贪睡,一天倒有半日的功夫赖在床上,连时辰都过得颠倒了。 这日她总算精神好点,又闻得皇帝传召,想着自己好些日子不曾仔细装扮,便也来了兴致。妙蕊替她挽了个妖娆的灵蛇髻,两枚赤金嵌蓝宝的插梳斜斜贴在侧面,身上则是水蓝色对襟齐腰襦裙,轻|薄的绉纱覆盖住女子细白幼嫩的肌肤,却遮不住绮罗下的娉婷丽质、绝代风华。 皇帝原本正在书房批阅奏疏,听到宦官通传说“慧贵姬到了”,这才丢下笔抬头看。明黄帷幕掀起,她踩着漆黑的水磨石砖地款款而来,一身幽幽的蓝色,所过之处便如睡莲盛开,将这略显阴暗的斗室也增亮了三分。 手中的长峰紫毫还浸着浓稠的墨汁,他却只顾盯着她看,许久方勾唇一笑,“昔年曹子建为甄后作《洛神赋》,盛赞其冠绝当世的美貌,如果让他瞧见朕的阿薇,只怕还得再写一篇。” 叶薇眄他一眼,“陛下也信那些市井传闻?曹子建的《洛神赋》咏的明明是洛水女神,关甄后什么事了?君不知甄氏足足大了曹植十余岁,这两个人有暧昧才奇怪了。” “知道你书读得多,也不用处处显摆。朕不过瞧你梳了灵蛇髻,一时有感而发,这才想着法儿的夸你美貌。不领情便罢,怎么还非得让朕下不来台呢?” 他这般装模作样,惹得她发笑,抿着唇点头,“那好,臣妾就受了陛下的褒扬。既然貌比甄后,臣妾也想要一篇赋让这美貌留存于世。这里没有曹子建,只能陛下代劳,您快些作。” “才说了给朕个台阶,你还越来越过分。那曹子建何许人也?天下才华共一担,他就独占了八斗,朕又如何比得?” “您不是皇帝吗?难道还比不过个终生不得志的陈思王?” “文章千古事,皇帝不皇帝的在这上头还真不重要。恐怕正因为朕是皇帝,才更比不上陈思王。”皇帝淡淡笑道。 “这却是为何?” 第124节 “人心只那么点大,在功名权力上花的心思多了,别的方面自然就得落下。卿不见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名留青史的文人是仕途顺畅了的?” 叶薇思索了片刻,发现果真如此,只好叹口气道:“陛下所言有理,臣妾无话可说。” 见她眉毛又耷拉下来了,他有点好笑,“就这么想要?” 叶薇扁嘴点头。这回不是假话,刚才被他那么一说,她还真的很想要篇给自己的赋。得文采斐然、读之忘俗,这才配得上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看你丧气的。要是真的想要,朕也可以作,但最后出来你多半是不满意的。要朕作么?” 叶薇想了想,认真摇头,“陛下既然都觉得臣妾不会满意,那还是不要作了。若您果真写得不好,臣妾烧薪覆瓮于君不敬,勉强留下又难免不甘,反倒左右为难。所以还是不要了。” 她这番话委实没给他留面子,连烧薪覆瓮都说出来了。好在皇帝并不生气,反倒拉着她坐到自己怀中,弹了弹她额头,“还是这个样子好。前几天朕去看你,总见你缩在床上,没精打采的看得人真是悬心。问了御医也说不出个究竟,气得朕差点发落了他们。” “臣妾身子孱弱,自己也很苦恼,太医署的大人们着实是被臣妾连累了。好在如今也大好了,您且放宽心吧。” 他搂着她顿了会儿,放亲亲她的额头,低声道:“你要安然无恙,朕才能宽心。” 他话里有并不遮掩的情思,听得叶薇心头一凝,几乎是立刻转移话题,“对了,您今日特意传召臣妾,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皇帝笑笑,从一摞奏疏中抽出两本,“今年动乱频发,西北和岭南先后出现天灾,前阵子又废了皇后,朝臣们都说宫中需要点喜事来冲一冲。朕思来想去,决定大封一次六宫,毕竟皇后挪了位,正一品的四妃全部空着,也需要填人进去。” 叶薇微愣,“大封六宫?这种事情您应该和襄愉夫人商量,为何找上臣妾?总不会需要我给哪位姐姐妹妹拟封号吧?” “自然不是,朕找你是有另一桩事情想问问。得先知道你的想法,朕才好决定你后面的位置。” 他语气不同寻常,叶薇也不由认了真,“何事?” 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还记得宋氏被废那天晚上吗?我去披香殿找你,说因为不想左相一党把矛头对准于你,所以决定暂时冷落你。我将你藏起来,以躲避那半个月的滔天巨浪、各方杀机。” 她点头,“臣妾记得。陛下的回护之恩,臣妾感念在心。” 他摸摸她的脸颊,女子肌肤冰凉如玉,让他指尖也生出寒意,“那么,以后呢?以后你希望朕怎么做?” 叶薇一愣,然后明白过来。 皇帝是在问叶薇,是希望他继续冷落着她以躲避朝臣的注目,还是不加掩饰地如常相待。她知道自己选择的重要性。宋楚怡被废,这后宫反而失去平衡,为了争夺那高高在上的后位,妃嫔也好、朝臣也罢,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她已经预料到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十分精彩。 各种利弊权衡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其实早就有了决断。她性喜张扬,并不喜欢藏拙示弱这种招数,如今既然待在后宫里,没有皇帝的宠爱就势必受人欺凌,她才不要被那些跋扈蠢钝的女人踩到头上。 这么想了一通,她微笑着抬起头,对上皇帝点漆似的眸子,“陛下那晚踏月访美的行为很是雅致,臣妾甚是喜欢,觉得颇有古人遗风。” 这是暗示他以后来看她都尽可能避人耳目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什么感受,其实这个结果早已猜到,现下也说不上失望。他只是觉得原来自己也这么矛盾,说过要将她护于羽翼,却又在同时期盼着她愿意为自己勇敢。他应承了会保护她,那么无论是藏于宝匣还是昭于世人,他都能护她周全。他让她来做选择,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窥探她的内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不满足于对待寻常嫔妃那样与她相处,控制不住想奢求更多。男人护佑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根本不会想要从中得到什么反馈。可他知她向来胆色过人、不输丈夫,若当真在乎一个人,那么必定会想将彼此的情意公诸于世,而不是躲藏闪避。 强权抑或死亡从来都不是她所畏惧的,能影响她决断的唯有她自己的真心。 而他想要的,也只是她这点真心。 带着这种隐秘的期盼,他亲自开口询问,可她最终的选择却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失望攀登到顶峰再轰然泻下,如势不可挡的山洪,所过之处尽是狼藉凌乱。 咬着牙微微一笑,他正打算点头应下,却又听见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和缓如宫门前静静奔流的御河,夕照之下金光灿灿,让所见之人的心中也暖意融融。 “可是风雅之事做得一次两次便罢,以后陛下再来找臣妾,还是大方通传、前门而入得好。臣妾本就眠浅多梦,若您三不五时地在夜间偷窥臣妾睡觉,时日一久,臣妾恐怕就彻底不能安寝了。” 他诧异地看过去,却见女子唇畔含笑、眉目飞扬,满是打趣的神情。他这才发觉自己竟被作弄了一番,愣在那里片刻,方扬手攥住了她的腕子。 凝脂如玉,他扣得用力,“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她不知死活地嬉笑,“臣妾还当陛下熟悉我的性子。谁耐烦和那些鼠辈当面一套、背面一套?陛下喜欢臣妾就大张旗鼓地喜欢,痛快活过之后,臣妾为您死了也甘愿。那些朝臣不是还讲究个‘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吗?堂堂正正立在明处为君王办事的方为国士。您都不敢让别人知道您喜欢我,那这君恩似海的蜜水也掺了黄连,让人不耐得喝了。” 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皇帝只能点头,“确实是朕小看了阿薇。你原是生了熊心豹子胆,又岂会惧怕区区左相?朕问了蠢问题,被你取笑也是活该。” 她圈住他脖子,仰着头笑,“臣妾不曾取笑您,臣妾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您对臣妾好让我心中欢喜,这是难得的福气,我不愿意藏着掖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才满意。” 她这样坦白到近乎任性,反倒显出股抛弃一切的赤城,因为不做修饰,所以更显情真意切。他忍不住附和她的话,语气和她一般坚定,“你既然想做朕的国士,那朕便成全你,只是到时候千万不要怕得逃跑。” 叶薇下巴搁上他的肩窝,唇畔依然是盈盈的笑意,只是眼神却变得幽深了,好在从他的角度并不能清楚瞧见,“您又不是兔死烹狗的汉高祖,臣妾相信无论何时何地,您都不会抛弃自己的臣属。我相信你。” 她声如黄莺,带着无限依恋。皇帝只觉心头积聚的乌云都在她的话语中慢慢散去,露出后面的蔚蓝青天、灿灿朝日。 霞光普照三千殿宇,将每一处都镀上层夺目的金色。而他只身沐浴其中却不觉孤单,心中充盈的是足以与全世界对抗的安宁与满足。 作者有话要说:灵蛇髻据传是甄姬所创,所以黄桑看到阿薇梳灵蛇髻就想到了甄姬。蓝后《洛神赋》吟咏的是传说中的洛水女神宓妃【对,她名字就叫宓妃】,跟甄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甄姬改适曹丕的时候,曹植还是个孩纸,她比曹植大十来岁,除非曹植有恋母情结,否则这两个人绝对搞不到一起。 第80章 昭仪 因为提前得了消息,所以当九月末皇帝宣布大封六宫的时候,叶薇并没有多么惊讶。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上皇和太后身子也不好,宫里确实需要点喜事来冲冲晦气。 她沉稳如山,别人却不一样了。 皇帝即位迄今已有五年,像这种泽被六宫的事情还是头回做,加上如今皇后刚刚被废,各方势力都心思浮动,这会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警惕得不得了。 九月二十七,册封圣旨正式下来,宫内宫外尽皆侧目。 襄愉夫人秦氏晋为正一品贤妃,代皇后执掌凤印、处理宫中事务;睦昭仪岳氏晋为正二品妃,封号沿用;璟淑媛周氏晋为从二品昭媛,封号沿用;承徽董氏晋为从四品婕妤,赐封号沁;容华沈氏晋为从四品婕妤,赐封号琳,迁居合袭宫成安殿;容华江氏晋为正五品承徽;婉仪乔氏晋为正六品美人…… 这些晋封都严格按照着标准,除了沈蕴初和乔瑟瑟晋了两级以外,别人都是一级。然而沈氏和乔氏原本位分就不高,哪怕晋两级也算不得什么。和这些无甚稀奇的晋封比起来,前阵子疑似被陛下冷落的慧贵姬叶氏就显得格外打眼了。 “圣谕:慧贵姬叶氏美姿仪、通诗书,德行昭著、礼范六宫,着即晋为从二品昭仪,居九嫔之首。钦此。” …… 第125节 直到传旨的宦官离去,叶薇才在妙蕊悯枝的陪伴下回到披香殿。她表情淡淡的,悯枝也就不好开口贺喜,旁边的妙蕊也心事重重,这样的泼天恩宠降下,主仆三人却不约而同地缄默,倒是稀奇。 妙蕊心思活络,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不安。皇帝此番这般逾越,居然连晋了小姐三级,将这么个入宫不足一年半的妃子放到了九嫔之首的位置,连潜邸出来的璟昭媛都排在了后面,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不用出去打听,妙蕊都能猜到外面会怎么传自家小姐,定说她狐媚君王了! 悯枝到底单纯爽朗,终于忍不住了,“你们怎么都不高兴啊?破格从贵姬晋封到昭仪难道不是喜事一桩吗?咱们这低落的样子,倒像是被贬黜了似的。” “喜事?我看不见得。”妙蕊冷静道,“小姐向来是依附襄愉……秦贤妃娘娘的,从前有皇后和姚昭容在,贤妃娘娘需要小姐帮她对付那两位,自然对小姐千好百好。可是如今大敌已除,小姐锋芒又如此之盛,奴婢担心她会对小姐心生忌惮,进而……” 叶薇端起茶盏饮了口,“你考虑得有理,不过依我看,我和贤妃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这个暂时不用担心。” 妙蕊虽不明白她为何这般笃定,但知道自家小姐向来是个有成算的,也就抛开这个不提,“如此便好。如果贤妃这会儿真的对小姐下手,咱们还真没胜利的把握。” 确实。贤妃和宋楚怡、姚嘉若不同,那两位背后的势力都站在皇帝的敌对方,但贤妃之父右相秦岱川可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他在后宫会这般倚仗贤妃也是看在这位臣子的面子上。如果局势需要,他册封她为皇后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悯枝眨眨眼睛,一派天真道:“我觉得不一定啊,陛下这般宠爱小姐,就算您真的和贤妃娘娘发生矛盾,他也会站在您这边的!至少至少,他不会偏帮贤妃娘娘,秉公办理总是能做到的!”说到这里越发兴奋起来,“奴婢陪着小姐您入宫,在这里待了一年多了,还从没听说过今天这样的事情呢!大封六宫,却独独把其中某个人抬得极高,这比单独将您擢升至昭仪还要打眼呢!” 这话倒是没错。有比较才能显出差距,皇帝此番若是只封她一个都还好,偏偏六宫悉数晋封,个个都是差不多的标准,独她一人拔了头筹。 妙蕊见悯枝说得高兴,叶薇却一副神情凝重、忧虑不已的模样,误解了她的意思,也跟着幽幽的叹了口气,“奴婢明白小姐在担心些什么。君置妾于炭火之上,代表的不一定是真的宠爱。咱们若弄不清局势而失去清醒,早晚有有从云端跌落的那天,皇后娘娘和姚昭容就是前车之鉴。” 妙蕊的话说得甚是老成,倒听得叶薇笑了,“你这个没嫁过人的姑娘,怎么对男女间的事情这么多见解?难不成有了心上人?若果真如此,千万别瞒着我,你和悯枝的嫁妆我早就置办好了,什么时候你们需要了,我便风风光光地把你们嫁出去!” 妙蕊被她闹得满脸通红,“小姐你说什么呀!奴婢就想伺候小姐一辈子,才不要嫁什么人!” 她跟炸毛的猫儿似的,悯枝却通红着一张脸没说话,两人的性子一瞬间仿佛对调了。叶薇托着下巴笑看她们,语气却透着股难言的真诚,“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客套话。虽然我自己对嫁人生子没什么期待,但我知道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是盼着这个的。只要你挑的人各方面都过得去,我便给你多备些体己私房,好让你到了夫家也不会受欺负。凡事多长个心眼,别男人说什么都相信,这日子还是能过得平静顺遂的。” 妙蕊原本正在脸红,听了她的话却被里面暗藏的深意给惊住,试探道:“小姐您……从来都没期盼过嫁得如意郎君么?” 叶薇微愣,继而笑道:“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你别放在心上。好了,去准备准备,待会儿咱们得去含章殿给贤妃娘娘道贺,到时候还有得忙呐!” 她这么吩咐了,妙蕊悯枝只好领命退下,叶薇看着因为她们的离去而晃动不已的琉璃珠帘,视线开始涣散。 半个多月前蕴初的话又回响在耳边,让她这些日子来每每忆起都烦躁不堪。 什么“俊杰男儿何其之多,并非个个都是左相”,她是觉得她这个姐姐太偏激了是吧?她觉得谢怀与众不同,或许皇帝也与众不同,他们全都用情颇深、磊落坦荡,只有她因为被老爹扭曲了爱情观,所以才总拿恶意去揣度别人? 没大没小的死丫头! 气呼呼地站起来,她用扇子快速地给自己扇着风,好让因恼怒而涨红的脸颊快些退下去。皇帝的行为太出格,导致妙蕊都误会了他的用心,还当他要拿她当靶子,可叶薇明白他只是按照两人的约定行事。 她既不愿意被藏起来,那么就只有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他对她的重视。这惊诧六宫的盛宠便是她最好的护身凭依。 哪怕不愿意,叶薇还是得承认,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贺兰晟对她确实很好很好了。 可是这好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她要是相信了他的好,回头再被冷落抛弃,岂不是把两辈子的脸都丢干净了? 这么苦恼地思索许久,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些日子纠结的源头——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谢怀!他发疯,蕴初跟着他发疯,两个人两条命赔到这深宫大院,闹得她也不得安生! 不成,她得去问问谢怀!她得明明白白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来这宫里,如今又打算做些什么! . 叶薇的决心下得坚定,可惜要见谢怀却并非那么容易。她如今是风头无两的慧昭仪,一举一动都受到宫人侧目,想像从前那样和他私下见面却是困难了。 好在老天很快给了她机会。 估计是被眼看就要炼成的仙丹落了空的事情气到,太上皇整个九月身体都不大好,到了十月份终于一病不起。身为上皇一母同胞的妹妹,吴国大长公主殷勤地侍奉在病榻,更是在十月初的时候求得陛下准允,放了被幽禁许久的姚昭容出来,让她亲自伺候舅舅汤药。 就在姚昭容解禁的第二天,贤妃秦氏亲自带着睦妃岳氏、慧昭仪叶氏、璟昭媛周氏、沁婕妤董氏、琳婕妤沈氏等一宫主位到了建章宫,为上皇侍疾。 伺候病人的事情叶薇向来厌烦,这回却接受得格外欣喜。既然都去了建章宫,要见谢怀也容易许多,那么长的时间总能找到机会和他说几句闲话。 怀着这样的期待,她衣着素雅、神情谦恭地去了建章宫,却首先在紫微殿内碰上了许久不见的故人。 身量娇小的昭容姚嘉若身着雪青色素缎面襦裙,安静地立在床榻边。纤手捧着黑漆檀木螺纹的托盘,上面的玉碗里是苦涩的药汁,吴国大长公主亲自端了碗下来,再坐到上皇旁边,柔声劝兄长快趁热把药喝了。姚嘉若含笑看着母亲和舅舅,神情是说不出的孝顺柔和。 “太上。”贤妃率先下拜,“臣妾奉陛下的命带诸位妹妹前来侍疾,恭请太上圣安!”请太上千万给我等尽孝的机会!” 叶薇等人跟着她跪下,稽首长拜,“恭敬太上圣安!” 她们跪成一片,吴国大长公主却仿佛没看到,继续从容把药喂完,这才笑道:“皇兄服了药就好生歇会吧,旁的事情交给妹妹来处理,必定不会扰到您的清静。” 太上点点头,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贤妃于是站起来,跟着吴国大长公主出了紫微殿。 “太主,不知太上的龙体如何?太医是如何说的?” 吴国大长公主挑了挑凤目,笑睨秦以蘅,“怎么,太上龙体如何,陛下不曾告知贤妃?” 贤妃仿佛没有察觉她话中的挑衅,依然满脸温和,“陛下提过几句,不过臣妾想着既然都过来了,太主您又一直侍奉在侧,多问您一句也安心些。” 吴国大长公主轻哼一声,“太上有孤和昭容照顾,自然安好,就不劳贤妃担心了。”视线往后一点,落到了叶薇身上,“慧昭仪也请放宽心。” 距离并不远,叶薇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眼中暗藏的锋芒。 如针似剑。 “太主真是为难臣妾了。”贤妃轻叹口气,“我等奉圣谕前来侍疾,太上痊愈之前,又怎能不担心呢?臣妾年轻不懂事,好在还有太主主持大局,之后诸般都要仰赖您了。” 她话说得恭顺,吴国大长公主也懒得和她当着众人做这种口头官司,别开视线道:“贤妃客气了。偏殿还煎着药,孤得去盯着,就不陪贤妃了。嘉若,替母亲招待一下你的姐妹们,可别失了礼数。” 第81章 针锋 吴国大长公主领着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去,留下一众宫妃立在紫微殿前的空地上,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 同样是被禁足数月,姚嘉若却不像沈蕴初消瘦得那般厉害,肌肤依然莹白剔透,身量娇小、身段玲玲,俏生生立在风中,自有股难言的清新曼妙。 见母亲离开了,她也不拘谨,含笑走到众人面前,对着贤妃盈盈一拜,“适才在殿内,还不曾给秦姐姐见礼。听闻姐姐大喜,妹妹在此恭贺了!” 第126节 “姚妹妹客气。”贤妃含笑握住她的手,“也不是独本宫一人大喜,皇恩浩荡,六宫姐妹都得了恩典。妹妹光贺本宫一个,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六宫姐妹都得了恩典?确实。除了身在阳东宫的废后,就连几个末流的采女都循例晋了一级。如今这宫里,还能出来走动、又没能在这次大封中得到点好处的,也就姚嘉若一人。 贤妃的话绵里藏针,姚嘉若唇角不自觉地抿了下,转瞬便恢复笑容,“秦姐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会落下了诸位妹妹,难怪陛下那般信任姐姐!” 叶薇听着她们在那里叙旧,面上虽若无其事,心中却已经准备就绪。果不其然,姚嘉若再和贤妃聊了两句后,视线便缓缓落到了她的身上。 “慧昭仪。”她微笑,“许久不见,慧昭仪容光焕发、美貌更胜从前,当真是老天眷顾。改日若有机会,昭仪可一定要传授我一下驻颜的妙方啊!” 她和她说话的时候,把“慧昭仪”三个字咬得略重,旁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叶薇却敏锐地听出里面暗藏的痛恨。不露声色地移开视线,她将一缕鬓发拨入耳后,轻声道:“姚昭容说笑了,本宫又不像你日夜殚精竭虑、损耗心神,哪里用得着什么驻颜妙方?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此言一出,不仅姚嘉若面色遽变,就连周围的宫嫔都惊讶不已。 这两人有过节大家都知道,可如今既已时过境迁,表面上的功夫怎么都得做一下。就算要出言讽刺,也得把话粉饰一番,别让其中的锋芒露得太明显。 这是宫中生存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慧昭仪能混到今天的地位,怎么也不会是不分轻重的性子,可听听她适才的挖苦,实在有些不留情面。 她就不怕姚氏一怒之下,闹到上皇那里去? “慧昭仪你……什么意思!”哪怕涵养再好,姚嘉若也被气到了,说话时就没能保持住那副笑如春风的模样。 叶薇愕然地看着她,语气不解,“昭容这是什么表情,本宫说错什么了吗?你这些日子长守紫微殿侍疾,为上皇的龙体担心忧虑,难道不曾损耗心神?本宫不过表达了下钦佩之情,怎么竟弄得你满脸怒火?”凝神想了想,恍然大悟,“啊,你该不会误会臣妾耿耿于怀于旧事,所以故意出言讽刺……” 她这么明白地挑破,姚嘉若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连郁怒的眼神都不敢有,生硬地扭过了头。叶薇敛去面上的表情,不咸不淡道:“是非曲直陛下早有公断,本宫也不会时时纠缠过往,昭容大可放心。只要你以后别再重蹈覆辙,相信也不会再有谁提起那些事情……” 这样的口吻,居高临下,全然是上位者和底下人说话的样子! 短暂的惊讶后,大家却又不得不表示,她这么跟姚氏讲话虽然吓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严格说起来,叶薇如今贵为昭仪,而姚氏是上三嫔中的昭容,两人虽然品级相同,可昭仪位居九嫔之首,姚氏又连封号都没有,见到叶薇是该行欠身礼的。可别说对着叶薇了,哪怕是确确实实比她高一级的睦妃,她也没有半分表示,适才见面时,居然就只对贤妃见了个礼! 这要是认真追究的话,可是能定个不敬上位的罪名的! 姚嘉若也想到了这层,却咬紧了牙关没有动作。叶薇看她连拳头都攥起来了,心中不免生出些佩服。 想当初,宋楚怡在经过五个月的幽禁后,整个人都灰败颓唐了不少,她却还能维持自己的架子。这么看起来,姚嘉若虽然外表像个率真单纯的小姑娘,内里的骨头倒比嚣张惯了的宋楚怡还硬些。 难得,难得。 叶薇向来欣赏有骨气的人,若换了旁人少不得称赞几句,但对着这个害了蕴初、害了韵妃、现在还打算继续害她的姚嘉若,所有佩服都化作厌烦,完全不想给她好脸色。 她不是想对付她吗?那咱们就看看谁手段更高吧。反正阖宫都知道她行事嚣张,如今不过是再展示一次而已。只要不做出真正出格的事情,就算是大长公主也找不到由头治她的罪。 要我忍气吞声、好言好语地陪你演了姐妹融洽,回头再耐心等你的报复,算盘也打得太好了点。既然咱们都成了仇敌,不恶心得你寝食难安,怎消我心头之恨? 紫微殿前有长长的台阶,长阶尽头的空地上,锦衣华服的女子们沉默对峙,一时竟找不出化解僵局的办法。 “贫道参见诸位娘娘,娘娘大安。” 陡然传来的声音让众人都为之一惊。忙不迭转头看去,却见仪态出尘的天一道长手执拂尘立在一丈之外,淡淡地看着她们。 叶薇见到谢怀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偷眼去看沈蕴初。然而让她意外的是,蕴初并没有盯着谢怀看个不停,反而垂下视线,开始研究脚边那块雕刻有莲花纹样的地砖。 “诸位娘娘缘何立在门口?若是来为太上侍疾,请去偏殿伺候,汤药膳食自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诸位这般挤在门口,恐挡了道君的祥瑞之气。” 贤妃闻言忙道:“多谢道长指点。本宫适才忙着叙旧,竟忘了这个,还望饶恕则个。” “娘娘言重。”谢怀客气地颔首,“太上再过半个时辰便会醒来,贫道得去准备下午的讲经,就不陪诸位了。” 贤妃福了福身子,“不敢打扰道长大事,请自便。” 众人也跟着她福了福身子,“道长请自便。” 谢怀目光如水,不经意般掠过贤妃左侧、暗蓝襦裙的叶薇,在那张玉颜上停顿了两息的功夫,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叶薇入宫后的第一次侍疾就在这样诡异莫测的情况下开始了。 紫微殿内有吴国大长公主盯着,贤妃和姚昭容都在那里打下手,叶薇和睦妃则被分派到偏殿盯着汤药。红泥小火炉上放着【熟铜小罐】,殿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和睦妃相对而坐,彼此脸上都带着笑,却几乎不怎么交谈。 不为别的,只因两人的关系太过微妙。 睦妃岳芷汀饱读诗书、娴静文雅,与人说话时总是客客气气的,叶薇对她印象并不坏。若非她与宋楚怡自小交好、亲如姐妹,她大概还能和这位才女深度交流一番。可惜如今宋楚怡倒台,岳芷汀的父亲、吏部尚书岳霖又是左相多年的拥趸,她便成了左相一派在后宫中新的势力代表。叶薇还筹谋着把这位老爹和他夫人打入谷底,自然与她站到了对立面。 淡黄色的烛光里,女子容貌静美恬淡,眸如琉璃肤似玉,察觉到叶薇的注视时微微抬眼,流露出询问的意味,“慧昭仪,怎么了?” 叶薇笑着摇头,“没什么,刚才被白气冲了下,眼睛有点不舒服。” 帷幕被挑起,有宫娥快步进来,轻声道:“奴婢参见睦妃娘娘,参见昭仪娘娘。您二位谁能随奴婢去一趟,关于这汤药,侍御医有点细节需要交代。” 叶薇眼珠子一转,抢在睦妃之前站了起来,“哪能劳烦娘娘,让臣妾去就好。您在这里看着药,臣妾很快就回来。” 她身份较睦妃低,这种跑腿的活本就该她做,所以睦妃也没推辞,“那就辛苦慧昭仪了。” . 夜晚的建章宫漆黑一片,今天正好是十月初十,天上一钩弯月,旁边洒落几颗星子,给这寂寥的夜多少增添了点意趣。 紫微殿东南方向有间精巧的阁子,太上身体不好,经常需要御医在这里通宵当值,所以那里渐渐成了他们的寝居之地,此刻宫娥便带着叶薇朝那个方向走去。然而眼看就要到了,她却拐了个方向,朝着黑暗中的 叶薇却没有露出疑惑,从容地跟在她身后,不出所料地瞧见凭栏而立、挺拔颀长的男人背影。 “一盏茶后,奴婢来接昭仪娘娘。侍御医那边已经打点好了,请您放心。” 宫娥说完就消失在黑暗中,而叶薇平复了下呼吸,脚步平稳地走了上去。 “天一道长。” 第127节 谢怀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却直到她开口才慢慢转身。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叶薇一点点瞧清了眼前男人的装扮。 银灰色的道袍宽大而飘逸,乌黑的长发尽数散在脑后,只在头顶戴了顶和田白玉莲花冠。右手握着管翠绿的竹笛,却并不吹奏,只是在指间把玩。 眸含笑意、姿态潇洒,他施施然立在白玉栏杆旁,身后是巍峨的十丈高墙,越发衬得他如云层中的神仙中人。 ……这道士今晚打扮得还真是好看啊!她都快挪不开眼了! 第82章 迷茫 “只身赴约,娘娘好胆色。”朝叶薇微微颔首,他的语气仿佛赞叹,“这三更半夜的,您就不怕贫道把您骗到这儿来,有什么不好的企图吗?” 他话说得暧昧,可惜叶薇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走到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凭栏眺望,入目皆是黑漆漆的宫殿楼阁,“道长您德高望重,又是本宫的故人,能有不好的企图?您总不会还打算把本宫从这儿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吧?” 谢怀轻笑,“贫道自然不会推您下去。” “那不就结了。”叶薇道,“本宫知道您神通广大,既然敢深夜引我过来,必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不过如今建章宫到底人多口杂,有什么事就快些讲了吧。” 前来传话的宫娥她曾经见过,知道她虽明面上是紫微殿的宫女,暗中却是谢怀安插在上皇身边的眼线。适才看到来请人的是她,便知道不是御医有请,而是谢怀想见她。 虽然之前曾下过决心,在宋楚怡的事情了结后就与谢怀保持距离,可那纠结于心的问题越来越烦人,她实在很想知道谢怀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抛弃恣意潇洒的生活是为了什么,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宫是为了什么,留在这是非之地拿性命搏斗又是为了什么? 冥冥之中有个念头在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也许,能够改变许多扎根她心中的信念…… 原本还在思考要怎么在人来人往的建章宫寻到私下交谈的机会,谁知他居然抢先一步,打点好一切后邀她相见。虽不知他有什么目的,但自己今晚正好可以抓住机会,把心头的疑惑通通解了。 “贫道引您过来?”谢怀挑眉,“难道不是娘娘有话想问贫道,我才特意等在这里的?” 啊? 叶薇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问你?”等等,他们不会被人下套了吧! 见少女满脸警惕地四下察看,谢怀慢悠悠抬起拂尘,在她面前晃了下,好像在唤回不安的宠物,“放心,没人给我递话。我是自己看出来的。” 叶薇被他的举动唬得一愣,下意识后退半步,语气却不小心被他带走,不再是客客气气的恭谨,“你自己看出我有事儿要找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天在紫微殿前,你看我的眼神。我又不是瞎的。” 叶薇愕然。她记得很清楚,下午见到谢怀时,因为担心被旁人看出端倪,她还特意控制了下表情,只在最后与他对视时不小心流露出点迫切。也就是说,谢怀便因为那么一个小小的眼神,看出她有事想问他了? 别开玩笑了! “道长反应如此敏锐,真让本宫佩服。” 她神情有点奇怪,谢怀蹙眉沉思一瞬,“娘娘不信?诚然,您当时确实掩饰得很好,不过贫道属于不太好骗的那种,所以被看出来了您也不用气馁。” ……气馁你个大头鬼! 叶薇抑郁。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还是说一个人装神仙的时间长了,真的会生出天目慧眼来?简直惊悚! “别管贫道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是先说说您的疑惑吧。再拖延下去,那宫女就得接您回紫微殿了。” 叶薇一凛,“对,正事要紧。” 谢怀颔首,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叶薇看着他温和的眼眸,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丝胆怯,连那期盼已久的答案都不想要了。 “娘娘?” 深吸口气,叶薇慢慢道:“本宫知道,以我的身份问这个或许有些失礼,不过本宫实在好奇,还望道长可以解惑。” “娘娘请讲。” “楚惜姐姐在世时,本宫与她书信往来,曾听她说过谢道长您潇洒不羁,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访遍名山大川,不为世俗功名所累。这些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这次在宫中见到您时,我心中很是惊讶。您既然是这样的性子,又为何会甘心入这樊笼?您应该知道,这是条布满刀剑、随时可能丧命的险路。” 她问完之后默默看着谢怀,等待他的回复。本以为听到这样的问题,男人至少会流露出点异样,然而让她意外的是,谢怀似乎早猜到会有这么一问,依然微笑着看她,“娘娘想知道的便是这个?” 叶薇点头,“是……” “娘娘这么聪慧,难道猜不出贫道是为了什么?”他笑意愈深,“您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今夜问这一遭委实有些多余。” 见他似乎不打算回答,叶薇声音略微提高,“不!我想要你亲口说!你来宫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她掩饰地别过头,暗蓝衣袖在风中鼓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要是不想说,那就……” “因为楚惜。” 她猛地看向他,男人苍白的面庞陷在沉沉的夜色中,俊逸得有些不真实,“我进宫,是因为楚惜;我一路走到今天,也是因为楚惜。 “这个答案,娘娘满意吗?” 叶薇觉得肩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沉得让她接不住。呆呆地看着男人,喃喃道:“你说过,她是你倾慕的人。如今六年过去了,你还是像当初那样爱着她吗?” 谢怀闻言沉默片刻,继而轻轻一笑,眼中既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又有世间万物都不在乎的洒脱。就好像无论那个人活着还是死了、上升天界抑或谪居地府,都不会对他的心意产生半点影响。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慧昭仪,偏殿也有卧榻,你要不要去眯一会儿?” 叶薇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歉然地朝睦妃看去,“是臣妾失礼了,娘娘勿怪。” 睦妃淡淡一笑,“本宫素闻你身子病弱,昨夜通宵未眠,想来是有些熬不住。你去睡一会儿也不打紧,这里有这么多侍女宦官,咱们能做的本就不多。” 叶薇不想说自己那么累的原因是整个晚上思虑过甚,配合地领受了睦妃的好意,朝她福了福身子,便去了隔壁的殿阁。 第128节 宽敞的房间内垂下纱帐,里面高床软枕、熏香清雅,都无声地发出出邀请。宫娥伺候她脱履换衣,然后轻手轻脚给她盖上被子,“奴婢就在外面守着,昭仪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即可。” 宫娥退出去了,叶薇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迟迟不能进入梦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昨晚在白玉栏杆旁,谢怀对她说的话。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八个字仿佛一个魔咒,让她哪怕回到了药房、哪怕就坐在睦妃身旁,还是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回忆。他说话时微微勾起了唇角,仿佛是愉悦的样子,周身却环绕着落花流水般的哀伤寂寞。 平静而绵长,让她心生酸涩。 从前她总认为,男女之间再美好的情愫与思慕都是过眼云烟,发生的时候再热烈美好,也无法长久。可是如今谢怀用他的行为狠狠驳斥了她的看法,让她在震惊之余也生出了迷惘。 宋楚惜活着的时候,他爱着她;如今宋楚惜死了,整整六年之后,他依然爱着她。 也许蕴初说的是对的,世间男儿并不全是她爹那样,谢怀他……就和他们不一样。 神智越来越迷糊,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却感觉有一只手落上了她的额头。带着点温柔和小心,慢慢将一缕头发别回耳后。 有点痒,她立刻睁开眼睛。 “你没睡着啊?”皇帝微笑,“还是朕又把你吵醒了?” 这种时候看到他叶薇心情格外复杂,不自觉往后缩了缩。他察觉了,有些诧异地扬眉,叶薇于是眨了下眼睛,轻声道:“是您把我吵醒了。” “噢,那倒是对不住了。”皇帝拉过引枕,再扶着她肩膀让她靠上去,“朕来给父皇问安,顺道折进来看看你在做什么,结果睦妃居然说你在隔壁补眠。怎么,做什么噩梦了吗?刚才为何那样看着朕?” 叶薇咬唇,“恩,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恶鬼还是修罗?能把你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人物吓成这样,朕还真有些好奇了。” 他言笑晏晏,叶薇却怎么也不能像往常那样跟上他的情绪,只轻轻摇了摇头,“都不是。” 皇帝一愣。 叶薇看着他,忽然生出股冲动。那些念头困扰了她整个晚上,哪怕明知道不可能在他这儿得到答案,也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说一说。 “臣妾做了个梦,在梦里却发现我打小坚持的一些想法也许是错误的,而因为我的错误,还可能害得某些人一辈子无法安宁。我觉得很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被吓到了。” 漂亮的黛眉微微蹙起,小脸上满是困惑不安,皇帝觉得她仿佛一只受惊的狐狸,无比的可怜可爱。 “那你究竟是什么想法错了,居然还害了别人的一辈子?” 这个问题叶薇却没法回答,只能吞吞吐吐道:“臣妾……忘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无语。她今天实在太过反常,哪怕习惯了她的各种怪招,皇帝也觉得理解困难。 “忘了?你都不记得了,让朕怎么给你出主意?” 他理了理她的头发,神情无奈。而叶薇对上这张不输给谢怀的英俊面庞,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不是好奇这些男人的感情到底能坚持多久吗?谢怀爱慕着宋楚惜,贺兰晟也一样啊!她如果真想找出答案,光逮着一个人问怎么行? 作者有话要说:阿薇:我有特殊的套话技巧,黄桑,接招吧!o(*≧▽≦)ツ 美好的周末就用来养病了,这章更得真是好晚啊,蠢笙笙也不想这样,大家原谅我吧!┭┮﹏┭┮ 第83章 后位 还在酝酿该怎么措辞,外面却传来高安世的声音,“陛下,太后娘娘来了,您是否出去见见?” 太后过来了? 上皇身体不好,她这几个月也一直是卧床不起的状态,皇帝本打算给太上问完安之后再去长乐宫,没想到她居然主动过来了。 “恩,朕这就出来。”说完他转头看叶薇,“你也随朕一起吧,要补觉等见完母后再说。” 叶薇知道这种时候听他的比较好,于是顺从地点点头,掀被下床,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 紫微殿难得这般热闹。 上皇将养了这么些日子,身子也稍微好了些,有精神和大家说说话。赵太后抢了吴国大长公主的位置,坐在榻沿亲手喂上皇喝药,而他靠在石青色引枕上,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你身子也不好,别在这里伺候朕了,去歇着吧。” 赵太后微微一笑,把喝完的药碗递了回去,“臣妾的身子不打紧,只要太上能早日康复,臣妾就别无所求了!” 上皇点点头,露出几分疲惫。众人知道他服完药照例要睡一会儿,于是识趣地退出去,转而在正殿闲话家常。 吴国大长公主捏了柄描金牡丹的团扇,坐在赵太后身侧,掩唇一笑,“适才见皇嫂伺候皇兄汤药,果然是情真意切、关怀备至。您二位躞蹀情深,瞧得妹妹好生羡慕啊!” 赵太后自从上次被姚嘉若气得吐血之后,对这个皇妹就没多少好感,此时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妹妹要是羡慕,改天回去找姚都尉试试也是一样。只是都尉身强体壮,恐怕不能给妹妹多少发挥的机会。” 吴国大长公主的驸马都尉乃行伍出身,心高气傲的大长公主嫌弃夫君不通翰墨,向来不怎么看得上他。若非先帝坚持赐婚,她是绝不可能委身下嫁的。二人成婚近三十载,大长公主却只给姚都尉生了姚嘉若这一个女儿,还极为强势地不许他纳妾。姚家五代单传,眼看香火就要断在这里,朝中上下都颇有微词。可大长公主仗着自己是上皇宠爱的妹妹,对那些批判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赵太后在这种时候提起姚都尉明显不安好心,大长公主虽觉刺耳却也不好发作,只皮笑肉不笑道:“皇嫂说笑了。” 皇帝进来的时候,殿内正沉浸在由这姑嫂二人引发的诡异气氛中。诸位侍疾的妃嫔跪坐左右,品茶的品茶、发呆的发呆,都不敢随意开口。 皇帝朝太后行过礼后,含笑问道:“母后怎么过来都不知会儿子一声?若提前知道,儿子下朝后便先去长乐宫接您,咱们母子一道过来,路上也热闹些。” 他口吻亲近,赵太后听得高兴,“皇帝忙于国事,哀家哪里敢烦扰你?反正你也是要来紫微殿的,在这里见也没差。”招了招手,“来,走近一点,让母后看看你是不是瘦了。” 皇帝配合地上前,赵太后握住他的手,认真打量片刻,“确实是瘦了。最近前朝事多,偏偏后宫也不安生,母后知道你过得辛苦。说来说去还是母后不好,没能替你选个懂事能干的妻子,让你身为帝王还得亲自操心这些后宫事务。” “母后这么说真是让儿子无颜以对。宋氏犯下的错与您无关,若真要归咎于谁,那也是儿子识人不明。若儿子当初肯乖乖听您的安排,也不会让宋氏入主中宫,继而酿成今日的大祸。” 第129节 赵太后欣慰地拍拍他手背,“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咱们母子这么多年,无论平时有什么分歧,母后这心里总是替你打算的。所谓‘妻贤夫少祸’,有个得力的女子坐镇后宫,你才能专心朝事、大展宏图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大家都听出了太后言下之意。宋氏被废、中宫虚位,赵太后再次提起她为陛下选的妻子,自然是想扶持曾经身为太子妃候选人的贤妃上位。而看皇帝的态度,似乎也并不反感,至少在太后把意思表达出来后,他依然微笑着陪在身边,标准的孝子模样。 赵太后见状更是欣喜,“哀家看以蘅这些日子打理宫务就做得很好,连长乐宫的婢子都曾跟哀家夸过,说贤妃娘娘‘端娴庄重、温和大气’,颇有主母风范……” 大长公主的脸色早在她挑起话头时便猛地一沉,此刻更是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 这个死老太婆实在是太过记仇!嘉若当初虽开罪了她,可自己之后也伏低做小、反复表态了,她居然还不肯松口!让那个姓秦的女人当了皇后对她有什么好处?她都这个样子了,难道还巴望着用此事讨好右相,再往朝事上插一脚吗? “长乐宫的宫娥真不愧是服侍皇嫂的,胆子可比别处的婢子大多了,居然敢当着太后的面说哪个妃子有主母风范。”大长公主语气慵懒,目光流转时有讥诮和嘲讽泄出,“这样的话,是一个奴婢可以讲的吗?” 赵太后神情一僵,却又想不出该怎么反驳。毕竟是自己一时失口,被她抓住漏洞也无可奈何。 吴国大长公主见状心气稍顺,转而换上个笑脸,对着睦妃身边的叶薇温和道:“孤适才见慧昭仪是陪陛下一道过来的,怎么,你们刚才在一起?” 叶薇欠身颔首,“回禀太主,臣妾适才确实与陛下一起。” “陛下刚给皇兄问完安便去找了你,看来宫中的传闻果然不错,陛下对慧昭仪甚是宠爱啊。”赞赏地将叶薇上下打量一圈,“气质脱俗、容貌美丽,难得的是心思还灵巧机变,这样的妙人儿也难怪陛下喜欢了。” 她说着,冲皇帝打趣似的一笑,全然是长辈调侃小辈的样子。皇帝也配合地看向叶薇,不知怎的竟觉得她那副恭顺谦和的模样很有趣,轻笑道:“昭仪确实是个妙人儿。” 尾音有些拖长,牵连出无限宠溺爱怜,听得殿内的人心肝儿发颤。 姚嘉若心情复杂地看向叶薇,无法控制住目光里的嫉妒。她早已知道自己被囚的大半年里,宋皇后被废,而叶氏从承徽一路升迁至昭仪,如今居然越到了自己上头! 身居高位、圣宠优渥,全然是自己刚进宫时的翻版。可她乃公主之女、皇亲国戚,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凭什么和她一样! 大长公主看了看太后和贤妃的脸色,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话,放下团扇去端茶盏,“早听说皇兄这里的渠江薄片是今年新产的,今儿可得仔细品品,方不算辜负了这道好茶。” . “大长公主好像打算用臣妾去打压贤妃娘娘,她今儿那些话让娘娘听了,心生不快怎么办?” 建章宫中有一处飞桥,从空中连接两侧的楼阁,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此刻叶薇就站在飞桥之上,一本正经地问身后的男人。 皇帝手指搭上栏杆,“贤妃那边朕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庆幸不已,“要是让娘娘误会我有与她争夺后位的意思,那可就糟了。” 这语气太真挚,皇帝有点惊讶,等了片刻发现她居然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忍不住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叶薇眨眨眼睛,“好奇什么?” “如今后位虚空,大家都想知道朕属意的皇后人选是谁,你却一次都没问过。莫非,你对此事全不关心?” 叶薇想了想,“册立皇后是关系社稷宗庙的大事,臣妾本就不该过问。您是一国之君,想立谁都可以,又何必管我们的意见?” 她眸含笑意、满脸真诚,皇帝却在这表情里看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她从不曾想过,也许他会立她为后…… 这个认知让他震惊。 平心而论,他认为自己对叶薇的好已经胜过了从前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宠爱,足够让沉溺于情爱中的女子丧失理智,进而恃宠生骄抑或跋扈张狂。他也曾担心过她会变成这样,所以当看到她依然理智如初才会那般欣慰。 这本是高兴的事情,可如今,他却在她不带丝毫杂念的眼神中生出了新的想法。 原来哪怕自己已经这般用心地待她,她却从未对他有过更多的期待。 她不盼着当他的皇后,甚至在潜意识里认为这是完全与她无关的事情…… 知足常乐到了一种地步就显得诡异,而他向来知道她不是那些被《女诫》《女训》弄坏了脑子的迂腐女子,所以这样的表现绝不会是因为她谨守妾妃之德。 那么,她这样的心态究竟是因为什么? 见皇帝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眼神还很古怪,叶薇心头发毛,“陛下,您怎么了?这么看着臣妾,怪吓人的……” 他慢慢移开视线,“吓人?朕不过是多看了你几眼,居然能把你吓到?看来是朕长得不太好。” “陛下真会开玩笑,您的风姿在整个煜都都是有名的,您难道不知道?郎君若非帝王,不知多少小娘子会蜂拥而至、围着您不让走呢……” 玉白的葱指攥住他衣袖,皇帝顺着往上看去,却见叶薇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远方。这里地势极高,又距离宫墙不远,所以能够遥遥望见煜都城内的街道市坊。 那是与这三千宫阙完全不同的人间烟火,是他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俗世温暖。 而她带着笑容看向那里,眼中隐隐流露出怀念和向往。风吹动她的长发,有一缕朝他飘来,却在他伸手想要碰触时又缩了回去。皇帝的手尴尬地顿住半空中,忽然生出个诡异的错觉。 这个狡猾得像狐狸似的女子,虽然已待在他身边一年多,但也许她的心从未真正留在这里。她是从外面来的,而终有一日,她还会离开这里,再次回到那片广阔的天地。 就像那缕长发,曾经飘拂到他面颊,却最终被风带走。 第84章 弄玉 君王长久不语,眼神还越来越冷,叶薇终于觉得不安。他的古怪反应一定有其原因,自己此刻却不宜去深究。思忖半晌,她终是决定扯开话题,“陛下,您上次答应臣妾的事情,如今可还作数?” 他淡淡道:“什么事?” 她皱皱鼻子,“还问臣妾什么事,您果然没放在心上。那首《萧史弄玉》,您不是说了会回去练熟,等哪天有机会再与臣妾合奏么?都过了这么几个月,您到底练熟没有?” 他轻哼一声,“朕本就会吹,是你嫌我吹得不好,拖拖延延不肯合奏,如今却来怪我?” 他果然把这事儿撂倒脑后了,叶薇忍不住在心头轻叹。 那天在清莲水阁,她送出了亲手制作的竹笛,他当即表示要合奏《萧史弄玉》,效仿前人往登天界。被嫌弃笛艺不够好之后,又承诺会勤加练习,等什么时候她满意了,再来合奏。 其实这不过是句闺房闲话,当时逗个乐子便罢,万万当不得真。可叶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真的存了期待,此刻听到他的话也就不可控制地生出了失望。 看着他淡漠的神情,她也觉得怪没意思的。他愿意说好听的哄着她,自己领受了这个心意便可,怎么能真的拿这个去要求皇帝陛下勤练笛曲呢?这样容易就信了他的话,以后的日子还不得时时刻刻地失望啊! 第130节 最后的结论让她一个警醒,生出种崖边行走的危机感。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划不清两人的界限,如此下去只怕会生出祸患。 可那祸患究竟是什么,她却又没个头绪。如同深山大雾中行走的旅人,前路迷茫、四野混沌,她不知道在大雾的尽头潜藏这巨兽还是宝藏,所以畏缩驻足、不敢向前。 压抑住奇怪的感觉,她微微一笑,仿若无事,“您都发下宏愿要引来紫凤赤龙,自然得严格要求才行,不然回头岂不得见笑于天神?臣妾也是为咱们的前程考虑。” 振振有词、一本正经,换做以往皇帝定然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可爱,此刻却只觉刺目。那样灵动的眼睛、那样飞扬的黛眉,这是他钟情的佳人,可在她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他的呢? 他忽然扭过头,不想再去看那张面庞,语气也变得冷淡,“紫微殿还要你伺候,回去吧。” 叶薇正好也觉得心里乱得很,顺从地福了福身子,“那臣妾先告退了。陛下再待一会儿便回永乾殿吧,这里是风口,别感染了风寒。” 他没答话,凝视着远方的亭台楼阁,而她袅袅娜娜地下了飞桥,倩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周遭变得很安静,连远处屋檐上的风铃被吹响的声音都隐约传来,那样清脆悦耳,让他想起她唇间指下奏出的美妙笛声。 右手伸进宽大的衣袖,他慢慢抽出一管竹笛,通身碧绿、毫无瑕疵,比水头最好的翡翠还要莹润几分。唯有尾端篆刻着两个小字,笔迹潇洒大气,一如当初刻下它的那个人。 阿薇。 将竹笛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声音短促、转瞬即逝,却让旁边的高安世心肝猛地一颤。 那管笛子他认识,是慧昭仪娘娘数月前赠送给陛下的,据说是她亲手所制。陛下当时收了礼物,转头便交给他收起来,似乎并没有多么放在心上。然而就在宋皇后被废的次日,他忽然又让他把竹笛找了出来,然后随身携带。 这些事陛下从未跟任何人提过,可他身为离君王最近的大监,又怎能不清楚? 非但如此,陛下还特意找了本曲谱过来,每天都会抽出半个时辰练习,反反复复都是同一支曲子。他好奇心作祟,终于在某次陛下练习时偷看了一眼,却见古旧的曲谱上方,是清丽瘦洁的四个大字,萧史弄玉。 这便是他和慧昭仪娘娘约好要合奏的曲子,他明明有勤加练习,适才却为何任由娘娘误会他不曾上心? 高安世琢磨了许久都不得结果,不由感叹自己果然是岁数大了,跟不上这些贵人的心思。 “不逢秦女在,何处听吹箫……”皇帝轻声念道,唇边溢出丝苦笑。 弄玉都不在了,他一人独奏又有什么意思? 手腕翻转,年轻的君王握紧了竹笛,负手立于栏杆旁。飞桥如虹、划破天际,而他锦带当风、衣袂飘飘,将巍峨的宫阙、气派的鸱吻一并踩在脚下,仿佛腾空而立的仙人。 唯有这至高无上的地位、无与伦比的尊严,才能帮助他赶走心头的不安。 因那女子而起的,湖水般漫过天地四方、八荒**的不安。 . 谢怀走到飞桥上的时候,皇帝正准备离开返回永乾殿,二人碰了个正着。谢怀挥了下拂尘、颔首施礼,“贫道参见陛下。” 皇帝摆摆手,“道长无需多礼。您怎么有功夫来这里,不用陪着父皇?” “陛下说笑了。太上如今卧床养病,用得着贫道的时候并不多,无需时时守在紫微殿。” “原来如此。”皇帝微笑,“朕知道道长辛苦,若有用得着朕的地方,尽管开口。” 上次废后的事情,自己欠了谢怀一个极大的人情,他清楚早晚有一天会需要还回去,所以并没有因为此事就改变对谢怀的看法。他们不过进行了一场交易,对于这种弄权祸国的妖道,他从始至终都是反感的。 “如此说来,贫道确实有件事要请示陛下。上皇与太后都圣躬违和,贫道觉得不如在宫里举行一场斋醮,祈求道君庇佑二圣早日康复,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想了想便点头准允,“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有利于父皇母后,但凭道长安排。” 谢怀颔首谢过,视线却不经意扫到他手中的竹笛,神情随之一滞,“这是……” 皇帝道:“一管绿笛而已,怎么,道长有兴趣?” “这笛子瞧着甚是眼熟,贫道记得自己似乎也有管类似的。” 皇帝笑起来,“道长这话,莫不是怀疑朕偷拿了你的笛子?这可真真冤枉,朕再是轻狂,又如何敢动您的东西?” “陛下说笑了。”谢怀沉吟片刻,“贫道僭越,能否借陛下的竹笛细看?此物的制法瞧着甚至精妙,贫道也曾学过制笛,见到好的就忍不住品鉴学习一番。” 皇帝这才想起谢怀喜欢吹笛子在宫里也是有名的,既然痴迷此道,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很合理。可不知为何,他听到这话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不想给他,仿佛这个决定很重要,一招走错便会改变之后的许多事情。 然而他终究还是抬手,微笑着将笛子递给了过去,“不过是后宫女子闲暇时的游戏之作,能得道长如此赞赏,实在是意外之喜。朕回头告诉了她,定能让她也高兴高兴。” 略显苍白的手指握住了绿如翡翠的竹笛,目光顺着从上面扫下来。滑过了光洁无瑕的笛身,滑过了圆润均匀的笛孔,最终停留在最下方的刻字上。 他是上皇身边的道士,不该知道后妃的名字,所以哪怕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已经青筋暴起,依然能从容地询问:“制作这笛子的,是陛下的妃嫔?手艺瞧着像是师从名家。这样精美的一管笛子,没有大半个月的功夫绝不可得。哪里是什么游戏之作,分明用足了心思。” 胸腔里有什么情绪在翻涌,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所以也无法得知此刻有没有煞白了面孔,只觉得每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皇帝因为他那句“用足了心思”而顿生柔情,凝视着笛子看了许久,轻声道:“朕知道。” 谢怀笑了笑,将竹笛交还给他,“马上就到了做晚课的时辰,贫道先行告退。” . 晚膳之后,建章宫众人都得知了七日后会举行斋醮的事情,叶薇和沈蕴初领了个意料之外的命令,去三清殿取青藤纸,供上皇书写青词所用。 所谓青词,即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形式工整而文字华丽,是斋醮仪式中十分重要的一环。 因着这特殊性,叶薇觉得她们被选中也很合理。蕴初曾闭门抄录八个月经文,而自己则“道法修为高深”,这种要与上天作交流的大事,每个环节都十分重要,俗人万不可沾手。 各自带两名贴身婢女,一路循着月色步行而去。想起白天的事情,沈蕴初还觉得好笑,挑挑眉头道:“你可真够可以的。大家都在外面扮孝顺,你却躲起来睡觉,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叶薇打个呵欠,“就是因为昨晚孝顺得有些过分,所以今天才累成这样。我从前总觉得宫里的娘娘们个个都很娇弱,如今才知道关键时刻,她们都是能当男人使的。通宵不睡没什么,长跪祈福也没什么,大家都很坚强。” 沈蕴初忍不住摇头,“躲懒就算了,嘴上还这么刻薄,也不知陛下喜欢你什么。” 叶薇听到这个话题就有些烦躁,“陛下喜欢我?他当初不是也挺喜欢你的嘛。与其好奇这个,不如琢磨下他喜欢你什么,尽早改变颓势才是真的。” 沈蕴初脸色一变,叶薇还在继续道:“无论如何,你如今已经是陛下的妃子,若没有他的宠爱,在这宫里也过不舒心。我看你从无极阁出来后就心如止水,已经几个月了,居然一次召幸都不曾有过,是打算孤独终老么?” 第131节 她苦口婆心的劝告被沈蕴初冷冷打断,语气带着厌倦和抵触,“阿薇,别说了。” 叶薇冷眼看她一会儿,无趣地扭过头,“罢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也是我白操心。你这么果决的一个人,未来要如何打算想来早就考虑好了,无需旁人多言。” 说话间已经到了三清殿前,二人并肩上了台阶,却见宽敞明亮的大殿内熏香袅袅,数名道士立在门外,见到她们后主动上前。邹远颔首行礼,“贫道见过慧贵姬娘娘,见过琳婕妤娘娘,不知二位娘娘大驾来此、所为何事?” 叶薇让他免礼,然后道:“本宫与琳婕妤奉上皇的命令,来取青藤纸去紫微殿。” “原来如此。好教娘娘得知,师尊正在丹房静思,而青藤纸都收三清殿中他日常打坐的小阁内。娘娘是想同贫道去见了师尊、由师尊亲自拿给您,还是贫道取来给您?阁子的钥匙前些日子师尊给了我一把,今日倒是可以为娘娘开门。” 叶薇忙道:“些许小事,如何敢叨扰天一道长?就请邹道长取给本宫便是,我们拿了也好快些回去复命。” 邹远点头,“那就请慧昭仪娘娘随贫道入殿,琳婕妤娘娘请在此等候。” . 三清殿内檀香的气息很重,叶薇看到熟悉的阁子,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和谢怀合谋算计宋楚怡。她假扮成女鬼,从后门进入那小房间,再钻出来吓唬她那中了“清梦引”的妹妹。如今故地重游,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晚谢怀冰凉的手指。 他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把一段清梦引放到她掌心,眼神里带了辨不清道不明的深意,让她心惊、让她茫然。 ……还好还好,现在他不在这里。 谢飞卿啊谢飞卿,你就好好在炼丹房里沉思人生吧,我拿了青藤纸就走,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的! 经过昨晚那个“我心匪石”的刺激,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免得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上辈子的仰慕者什么的,真的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青藤纸都放在阁内的玉台上,贫道不便入师尊的居处,就请您自己进去吧。” 叶薇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打算的,下意识拒绝,“还是您进去替本宫拿来吧。我身为宫嫔,更不好擅自进去道长的打坐之处。” 邹远面露难色,“这样的话,就只能去炼丹房请师尊了。” 叶薇见他提步欲走,立刻阻止,“不、不用了。”毅然道,“好吧,本宫自己进去拿。是放在玉台上对吧?” 她独自走了进去。阁子并不大,和外面比起来气息也要清爽许多,没有浓郁扑鼻的檀香,而是清爽的翠竹清韵。她快步走到玉台前,弯腰拿起一叠青藤纸,却又看到旁边放着管竹笛。 通身青碧、光洁无瑕,只在尾端用小篆刻着两个字,一笔一划都牵动旧时记忆。 若水。 这是她当初送给谢飞卿的礼物。上面刻着她的小字,用意是希望他每次用这笛子时,都能想起制笛人的辛苦,时时刻刻谨记她曾送了他这么一份大礼。 如今想来,自己还真够恬不知耻的,用谢怀教她的制笛手艺去给他送礼,还满脸的理直气壮。亏得他涵养好,才没让她下不来台。 唉,一个脸皮这么厚的姑娘,也不知他喜欢她什么…… “好看么?” “啊——”控制不住的尖叫从喉咙里挤出,她猛地转身,背慌乱地抵上玉台,心几乎没从喉咙里跳出来。 阁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半明半暗,所以她刚才居然没发觉里面藏了人。此刻双眼大睁,她清楚地看到昏黄的灯光下,谢怀青衣潇潇、袖手而立,一双眸子冷冷淡淡地落到她身上。 那目光,竟比冰刀还要锋利。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阿薇给黄桑和道长的笛子除了尾端篆刻的名字不同以外,几乎一毛一样,道长看到后气cry:卧槽你送个笛子都是批发的?(╯‵□′)╯︵┻━┻ 阿薇:……………………做的时候完全没想那么多!你们男人的心思好复杂啊! 第85章 揭穿 “天一道长,你、你不是在炼丹房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怀看她满脸的震惊慌乱,微微一哂,“哦,原本是在的,不过呆了会儿就嫌里面窒闷,就回来了。” “那方才邹道长还说……” “他一直在三清殿内诵经,并不在近前侍奉,我又是从后门进来的,不知道也很正常。” 叶薇将信将疑。事情这般凑巧,着实有些古怪。他不会是守株待兔,特意在这里堵她吧?可是转念一想,他堵了她又能做些什么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进来,一盏茶的功夫不离开,立刻就会惹人怀疑。 谢怀淡淡道:“七日后便是斋醮,娘娘是奉命来取青藤纸的?” 叶薇颔首,“是。既然东西已经取到,琳婕妤还在外面等候,本宫便先走了。”说着,弯腰拿起一叠青色的纸张,就想经过他身旁离开。 谢怀却握住了她的小臂。 “谢道长!”叶薇惊怒,甩手就要挣脱,“请你注意分寸!” 她用的力气极大,谢怀顺势松开,“娘娘这般生气做什么,莫不是以为贫道想对您做些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一句,贫道的笛子还在您手中。怎么,您不打算归还了?” 叶薇这才发觉,适才被他一吓,她居然就攥紧了那管竹笛不放,差点就把它给带走了。 “抱歉。”她仓促道,低头把笛子递了过去,“本宫刚刚见这笛子放在青藤纸旁,做得又漂亮精巧,所以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擅自动了道长的东西实在失礼,还望见谅。” “娘娘不用道歉。其实这笛子让您看看也没什么,毕竟制笛人也是您的故人。”谢怀并没有伸手接过,只是继续道,“娘娘还不知道吧?这是楚惜当年送给贫道的礼物,上面篆刻的‘若水’便是她的小字,犬上善若水’之意——楚惜的小字是若水,她可曾给娘娘说过?” “提过……一两次,我记不太清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确实叫这个。我说刚才看到笛子上的刻字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楚惜姐姐的小字。”叶薇笑道,“既然是她送给道长的东西,本宫就更不能擅动了,您好生收着,我这就回紫微殿复命去了。” 眼看她就要离去,谢怀忽然提高了声音,瞬间将她钉在原地,“娘娘取青藤纸,是为了供书写青词之用。然而满朝上下,青词写得最好的人,您知道是谁吗?” 叶薇仿若不懂,“天一道长身为我朝道家宗师,若论青词写得好,自然非您莫属。” “娘娘过奖。贫道确实会写青词,勉勉强强也能称得上一个好字,然而上至陛下太后、下至文武百官,谁不知道皆知上皇这些年历次斋醮,最喜用的青词不是贫道所写,而是另一个人的大作。 第132节 “那个人娘娘也很熟悉,正是废后之父、前倾朝野的左相,宋演宋君陵。” 叶薇慢慢转头,小小的灯烛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两步之外便是明暗交接处。光影在地上拖长,演变成一条慵懒的弧线,而他便踩在这条弧线上,眸中的冷漠已经敛去,转而换上和这满室暖光一般懒散的眼神,闲闲地看着她。 有些事不需要谢怀重复,叶薇也一清二楚。这些年他靠着教上皇修道,在许多方面都把左相压了下去。身为上皇的宠臣,宋演从前也曾举荐方士、协同修行,以讨好主君,可打从谢怀入宫,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上皇最看重的修仙大业,他几乎已无介入的余地。但唯有写青词这桩,哪怕谢怀占着这样的身份优势,居然也没能讨到好来——宋演不愧曾才名冠绝帝都,不仅青词写得好,一笔墨书也颇受上皇的赞赏,不是旁人几句诋毁就能改变的。 之前受废后一事的牵连,宋演在朝中声望受损,大家都摸不准上皇对他的态度,心存观望者众多。如今又要斋醮,若他凭借此事再度得到上皇的垂青,他们之前的许多功夫就相当于白做了。 叶薇与他点漆般的眼眸对视片刻,回过味儿来,“您今夜是专程引我过来的?您等在这里,是想和我说这个?” 谢怀不置可否,叶薇一直浮在心头的疑惑却终于平息,不由轻舒口气。 她就说没有这么凑巧的事,他方才还不承认!果然是故意把她骗到这里,然后再说这些话,他居然还想继续与她联手对付左相! 不过这样也好,她原本见他幽魂似地从后面窜出来,还当发生了什么大事,第一个直觉居然是自己身份暴露、而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吓得心跳都不对了。如今既然只是说这个,那她也能应对自如。 “天一道长,有些话其实本宫一直想跟您挑明。之前为了对付宋氏,我冒昧找到您合作,之后种种也很感谢您的帮助。可如今宋氏已死,之后我有什么想法,都和您没有关系。您说您是为了楚惜姐姐入宫,可本宫诚心劝您一句,你如今已身在炼狱熔炉之上,若不及早谋求退路,恐怕将来会不得死所。” 这也是她担忧的。如今上皇还活着,谢怀自然能呼风唤雨,可一朝山陵崩,皇帝第一个便容不下他。陪在君王身边这么些日子,她多少能看出他的态度,对这个蛊惑了父亲的妖道,皇帝的厌恶恐怕不比左相小。 “不得死所?”他品味这四个字,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娘娘是在担心贫道?” “您是楚惜姐姐故人,也是本宫的朋友,我自然不希望你落得那样的下场。” “贫道的下场早在入宫那天便已想明白,不劳娘娘费心。倒是您,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身为天子宫嫔,却一门心思和皇后、左相作对,您是打算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吗?” 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在问她想不想当皇后?那位置和她有什么关系啊,难道不是秦以蘅和姚嘉若抢得比较激烈么! “娘娘不回答,是默认了?不对,看您的表情,倒像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既无意后位,那么您纯粹是为了楚惜才冒此大险,深情厚谊真令贫道感动。” 叶薇长叹口气,“道长光会说我,您还不是一样?我不过是一口气咽不下,所以誓报此仇。如今宋楚怡已经被废,这仇也算报了大半,后面的事情我一个人也能处理。所以,您还是尽快想办法离开吧。 “您是楚惜姐姐的挚友,她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您能够平安顺遂、福寿安康。若知道你为她毁了自己的一生,哪怕身在阴司,恐怕也不得安宁。就当是为了安慰亡者,也请您千万要善待自身、切勿放弃。” 这是她的心里话。自从知道谢怀身在皇宫、自从知道他成了那个劳什子天一道长,她就想这么劝他。青山绿水、天高地阔,那才是他的去处,而不是这被重重宫墙围起来的黄金牢笼。 有她一个耽搁在这儿已经够了,不能把他也折进来。 她说完之后,他久久没有回应。叶薇只当自己的话没起作用,心中顿生无限疲惫。她原本便是十几个时辰不曾入眠,亢奋劲头过去后,手足都开始酸软。 罢了罢了,能做的都做了,谢怀最后要怎么决定她也没法左右。听天由命吧。 刚想开口告辞,却见他以手抵唇,轻轻地“嘘”了声,“娘娘你听,外面有人在吹笛子。” 确实是有人在吹笛子。虽然渺远,却也能听出曲声的清丽悠扬,不过短短片刻,便勾起她的无限回忆。 “这是……《碧湖碎玉》。”她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喃喃自语。 当年谢怀教授她笛艺,指法等基本功学完后,这是她第一首真正会吹的曲子。因意义特殊,她记得他们还曾就曲子的名字进行过一番讨论。 “《碧湖碎玉》,是说打碎的玉石都落到湖中了吗?” 谢怀的问题有些熟悉,可她脑袋这会儿有些糊涂,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这么问过,反而另一句话率先跳了出来,“什么呀,碎玉,说的是雪花……碧湖碎玉,形容的是漫天飞雪里的湖面,是很美、很美的景色……” “原来如此。”谢怀轻笑,“可我觉得是这名字取得不对。若是都漫天飞雪了,湖面肯定也结冰了才对。哪有什么碧湖,有的,只是冰湖…… “你说对吗,楚惜?” 有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来,直接冲入脑海。叶薇浑身僵硬,仿佛真的被人投入了冰湖,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她慢慢转动脖颈,每一下都仿佛扯到了周遭的神经,痛得连眼眶都红了。 谢怀不再是冷漠无比的样子,却也没有笑,只是用一种秋水般和缓平静的眼神看着她。叶薇对上他的眼睛,却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呆愣片刻后下一个动作便是拔腿就跑! 她疯了!一定是她疯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只要离开这间屋子,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作数了! 她动作快,他却比她更快,长臂一伸便揽住了她的腰肢。她投入他的怀中,扑面而来的是他身上的檀木香混着竹叶香。那样熟悉,却让如今的她浑身战栗。 大手死死地扣在她的腰上,如同禁锢的铁索,将二人缠绕出两世都不曾有过的亲密姿势。 “楚惜,我知道是你……我一早就知道是你……” 他的声音在颤抖,拂开她鬓发的手也在颤抖。好像比起伪装被揭穿的她来说,将一切掌握在手中他还要更加紧张。 他看着她,大睁的双目一点点赤红,终于有晶莹的泪珠倏地落下。 “我知道是你,我的楚惜。” 第86章 人心 他的声音是从未听过的怆然,夹杂着割肉剔骨般的痛楚。叶薇原本想推开他,却被这声音弄得心头一颤,半晌才找回神智。 微仰起头,对着近在咫尺的面庞艰难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勾起唇角,居然轻轻地笑了,“别装了。事已至此,你还指望继续糊弄我不成?”凑近一点,嘴唇在她额角鬓发处摩挲,却又隔着微妙的距离,竟像是不敢碰触一般,“让我抱抱你。多少年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想这么把你搂在怀里。楚惜,不要再离开……” 他语气里的悲戚太过深刻,哪怕是处在满世界的兵荒马乱中,叶薇还是被拨动了心弦。 这个男人,是她的莫逆之交、死生之友,是哪怕轮回转世、她依然能全心信任的人。她曾以为,自己于他也只是这样的存在,可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对她情根深种。 那种她并不相信的感情,将他擒获俘虏,剥夺了他的恣意潇洒、快活人生,将他送到这无边深宫,与她重逢。 真真是天意弄人。 眼睛有点刺痛,她眨了两下,便有眼泪顺着滑落。谢怀看到她的泪水,眉头狠狠一跳,大拇指却已顺着按到那里,堪堪接住晶莹的泪滴。 “别哭。我不想让你哭的……” 第133节 叶薇闭上双眼,用力地摇头,仿佛无力承受。他衣袍上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让她想起从前青云观的无数个日夜。他教她吹笛、带她赏月,他们一起将美酒埋入土中,约好十年之后再来挖取,不醉不归。 那么多的美好回忆,此刻回想起来才让她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前世短暂的十几年里,唯有与他在一起时才是真正快活的。 他依然抱着她,而她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忘记了后果,忘记了彼此的处境,只知道自己亏欠面前这个男人。而她最不想的,就是让他难过。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让你这样的……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不能自已,让他整颗心都揪紧了,只能轻柔地替她擦着眼泪,“不,不是你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你不要觉得我受了什么苦,上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我已经充满了感激……” 她还是摇头,谢怀又是困惑又是无奈,捧住她的脸就要望进那双眼睛里去。湖泊般美丽深邃,依稀还能从里面看到熟悉的影子,是那个烙印在他灵魂中的少女。 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琳婕妤娘娘,您怎么进来了?贫道不是让您在外面等候吗?” 邹远强自镇定的声音传进屋子,让相拥的两人都如梦初醒。叶薇忙不迭推了他一下,环住她腰肢的手松开,谢怀后退半步,而她扭头朝外面望去,满脸的紧张。 “昭仪娘娘迟迟没有出来,本宫有些担心。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没有。贫道不便入师尊的居处,所以是昭仪娘娘独自进去的,也许是没找到青藤纸吧……” 沈蕴初沉吟片刻,“那本宫进去看看。” 叶薇浑身一凛,攥住谢怀的袖子就将他往外推,“你快走,别让蕴初看到了……” 他却并不想离开,“她是你的表妹,不会害我们的……” “不,你不知道她对你……反正不能让她看到。你快出去啊!” 她的语气是切金断玉般的坚决,谢怀终于屈服,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下,“那好,我改天再来找你。” 叶薇闭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道:“当心别被人看到。” 青色的颀长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叶薇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慢慢跌坐到地上。有女子的绣鞋停在她身边,沈蕴初蹲下来扶住她肩膀,如水的目光里有隐约的掂量,“你怎么了?为什么坐在这儿?” 叶薇略微侧过头,昏黄的灯光掩盖了她哭过的红肿双目,也掩盖了她神情下的心虚和不自然,“没看清路,结果扭到了脚,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觉得太丢人了,所以没敢让邹道长听到声响。还好你进来了,来,扶我一把,看能不能站起来。” 沈蕴初无奈一笑,“真是的,平地上也能扭了脚,你也太不小心了。”托住她胳膊往上一提,“很疼吗?不然我出去叫宦官来抬你?” “不用了,你扶我一下就好。这里到底是天一道长打坐的地方,他应该不会希望什么人都跑进来。”叶薇借着她的力气站起来,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等等!”沈蕴初忽地停步,懊恼地拍拍额头,“瞧我们这记性。大晚上来这里,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青藤纸都没拿,回去还不得被姚昭容给挤兑死!” 叶薇一愣,“对哦,我居然把这个给忘了。” 沈蕴初松开她,折回去找青藤纸。却见光可鉴人的玉台上,瓷青色的纸张散乱地放着,有一些还落到了地上。她忍不住蹙眉,“那些道士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说收拾好点,胡乱放着像什么样子?” 她走到叶薇身边,重新扶住她胳膊。此刻距离门口近了些,她也能借着大殿的灯光看清她苍白的面色,还有通红的眼睛,“看来你刚才痛得够呛。唉,这趟差使办得也真是曲折,居然都把你弄伤了。” 叶薇余光往屋内一扫,正好看到那管熟悉的竹笛。谢怀走得匆忙,并没有带走它,此刻就安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屋子里太暗,她看不清笛子的颜色,更看不清上面篆刻的小字。 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当时再惊心动魄,现在也陷入了混乱的记忆,如同一场幻梦。 轻轻一笑,她喃喃道:“是啊,这趟差办得,真曲折。” . 脚伤只是装的,骗骗蕴初还成,闹大了就不好了。叶薇以“此番乃是为上皇侍疾,若被人知道我受伤了,难免多生是非”为由,打消了蕴初替她请太医的念头。 建章宫如今到处都是危险,叶薇实在不愿在这里多待,索性把自己关进药房不出来。好在第二天午后,上皇便嫌侍疾的太多,扰了他的清静,于是贤妃做主,让其中几人先回去,过两天再来替换。 叶薇回到久违的披香殿,第一个动作便是扑到床上,用被子把头埋起来不愿见人。 悯枝被她的动静唬了一跳,“小姐您怎么了,侍疾很辛苦么?”叶薇就是为了伺候人而去,宫娥自然不能多带,身边只妙蕊跟着,悯枝则留在披香殿处理各种琐事。 “你是不知道,小姐那晚去三清殿取东西,途中居然把脚扭了。为免被人说三道四,连太医都不敢请,看得我真是心疼。”妙蕊一壁解释,一壁弯腰去掀被子,“您别捂着,今天还挺热的,当心捂出痱子。” 叶薇翻身仰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虚空中,“出痱子就出痱子吧,我看我脑子里多半也长痱子了,救不回来了。” 妙蕊和悯枝对视一眼,困惑地问道:“您究竟在说什么呀?” 叶薇苦笑一声,用素白的纨扇盖住脸庞,不想去看她们探寻的眼神。 那晚在三清殿的事情,她这两天反复回想,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大意成这样。一样的大殿、一样的小阁,还有阁内香炉袅袅散发出的白烟,处处都透着股不同寻常。她不久前才在那里用清梦引算计了宋楚怡,转头居然就被人用同样的招数放倒,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就说听到那首《碧湖碎玉》时,她的神智怎么会那般糊涂,几乎是毫不设防,谢怀问了什么,便下意识回答。什么“碧湖碎玉”是打碎的玉落入湖中,那分明是她当年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时给出的评语! 他说了她曾说过的话,而她在糊里糊涂间重复了他那时的回答,就此彻底露馅,兜都兜不回来。 谢怀他……真是够狡猾! 眼看自家小姐“痛不欲生、惆怅欲死”的模样,妙蕊朝悯枝递了个眼色,“你去厨下把炖好的汤端出来,一会儿好让小姐喝了。” 她们主仆二人支开悯枝谈事情已是寻常,从前都相安无事,偏偏这次那姑娘居然有些不情愿,“你们要说什么?又要避开我?”嘟嘟嚷嚷,“每次都这样,是不信任我么?” 她难得使次性子,叶薇和妙蕊均感意外,后者连忙哄劝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你性子不够沉稳,我们担心你被人骗了……” “那不就是不信任我?”悯枝跺脚,贝齿将红唇咬来咬去,看得叶薇都觉得疼。 “你别钻牛角尖嘛,我也是为了你好……” 悯枝一把推开妙蕊的手,气呼呼地扔下句,“不说就不说,我才不稀罕!”然后跟阵风似的,挑起珠帘就跑了出去。 妙蕊尴尬地看着叶薇,见她面无表情,生怕她一怒之下降罪于悯枝。主人平时再和气、待她们再亲善,手中到底握着奴婢的生杀大权。悯枝居然敢使这种性子,让她说什么好? “小姐,悯枝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叶薇摆摆手,“你担心什么?我还能把悯枝怎么样不成?你们都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当初身陷绝境时的不离不弃我一直记着,从不敢忘。整个披香殿也就你们是我敢放心信赖的,旁人如何比得过?悯枝性子跳脱马虎,让我不敢交托机密,但她的一片赤诚,我都是清楚的。” 第134节 妙蕊这才松口气,“奴婢就知道小姐大度,先替悯枝谢过您了。您放心,我回头就去说她,让她好好来给您磕头请罪!” “罢了,你也别骂她。这事儿说起来也是我不对,以为瞒着她便是对我们彼此都好,可我忘了,交托了真心的人,自然希望对方也能有所回报。她拿命对我忠诚,我却不能坦诚以待,所以她觉得难受……”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下去。妙蕊见她神情恍惚,明白她定是想到了别的事情上,可究竟是什么,这个当口却不敢开口询问。 想了想,只能赔笑附和,“小姐说的是。人心皆同,若有付出、必求回报,不是为权为利,便是为情为理。若一无所得,难免觉得失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第87章 如愿 这话说得甚是老成,叶薇很早以前就觉得妙蕊在有些方面看得通透,完全不像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 她侧躺在榻上,右手撑着脑袋,轻柔地冲妙蕊笑了下,“是啊,没办法的事情。”叹口气,“你出去吧。我乏得很,想睡会儿。你去找到悯枝,晓以利害,然后再说点好听的哄哄她。我看她这会儿八成躲在屋子里抹眼泪呢。” 妙蕊支开悯枝本是想问问叶薇遇到什么事儿了,如今闹成这样也知道时机不合适,遂顺从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她走动的时候掀起了珠帘,兴许是心情复杂,导致动作略大,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口,那幕华丽的琉璃珠帘依然在不断跳跃。日光照射到剔透的珠子上,折射出五彩光华,当真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可叶薇看着这情景,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和这珠帘一般璀璨夺目的男子。 他的人、还有他的情意,都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她坚信的世界被他撼动,山倾地裂、摧枯拉朽。她想,也许她真的错了,父亲辜负了母亲,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罪孽,她却不该因此将全天下的男人通通打死。 至少至少,谢怀是不一样的。 可是,如今才知道这些已经太迟了。他对她情深至斯,可惜她已将此身付江月,那些潺潺流水般的往事便通通留在了上辈子。 戏文里传唱不休的是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同生共死、终成眷属。她从来没有期待过这些东西,只想自在随性地过自己的日子。两辈子的决心早已根深蒂固,哪怕是知道了谢怀的心意,也不曾发生改变。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苦笑。原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不曾对谢怀动心。所有的泪水都只因感动,所有的话语只源于愧疚。她盼望他平安喜乐、一世无忧,却不愿自己成为这一世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他认了她,是打算带着她远走高飞吧?可她这个人最害怕亏欠别人,此前种种已无法可想,之后若不能回报以同样的感情,便不能再去招惹他。 他是她短暂人生不可多得的美好,可为了他的性命、为了她的坦然,她不得不亲手将这份美好摒弃。 . 叶薇因谢怀而心事重重,连那天在建章宫飞桥上皇帝突然变脸的缘由都顾不上探究。想着谢怀肯定会找机会再来见自己,到时候丁是丁、卯是卯,该说的都给他说清楚,只觉暂时解决了一桩大事。然而心情却没能随之变得开阔,依旧是愁云惨淡。 又过了两天,她琢磨着自己应该被叫去建章宫轮班了,也好让辛苦了几天的睦妃、璟昭媛她们回去歇歇。不成想建章宫的旨意没下来,反倒是永乾殿那边先来了吩咐,陛下召她去昭台馆伺候,还特意派了肩舆来迎接。 叶薇之前从未来过这里,到了后才发现周遭清幽僻静、凉爽宜人,竟像是直接入了冬日一般。 高安世立在台阶下迎她,甫一见面便上来行了个礼。叶薇连忙让他起来,笑问:“高大人,陛下安在?不知唤本宫前来,所为何事?” 高安世道:“陛下在里面等候昭仪娘娘,请容臣带您进去。” 叶薇只当他要领自己入昭台馆,谁知他却不紧不慢地领着她绕过了古旧的宫殿。前方一道斜坡,尽头则是关闭的朱红小门,高安世走到前面,伸手扣了扣铜环,立刻便有人将门打开。 “这是……什么地方?”叶薇疑惑地朝里望去,高安世笑道,“启禀娘娘,这是宫中的一处冰窖。” 冰窖? 叶薇怎么也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答案,不由愕然道:“陛下叫我来冰窖做什么?” “这就得问您了。陛下天恩眷顾,吩咐宫人郑重其事地将您请来,为了什么您还猜不出?” 皇帝,冰窖,还特意捎上了她…… 叶薇眼睛倏地睁大,“陛下他是打算……” 高安世见她明白了,压下心头的叹息,若无其事道:“臣送娘娘到这里,就不陪您进去了。娘娘请。” 叶薇平复了下因惊讶而起伏不定的气息,冲高安世微微一笑,绕开他入了小门。 台阶又长又窄,两侧的墙壁也冰凉潮湿,偶尔碰到下立刻让她蹙起了眉头。越往下走那股寒气越发明显,等到转了三次弯之后,她终于踩到了平坦的地面,眼前也豁然开朗。 巨大的地窖内整齐有序地摆放着无数的冰块,或大或小,五一不切割成了工整的方形。这里是地底,又不能点燃灯烛,却并没有多么黑暗。叶薇眯着眼睛四处找了圈,果然在几块冰垛子上看到了滚圆的夜明珠。蓝幽幽的光映照在剔透的冰块上,再被折射到四周,平添许多光亮。 手越来越冷,她随意地搓了两下,刚想开口唤人,便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罩了进去。长长的绒毛触上她的肌肤,暖意包裹住她的身体,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在后面。 “陛下真是贴心,竟准备好了斗篷在这里候着臣妾,倒把宫娥的差事都给抢了。”她微笑,任由他隔着斗篷搂着自己,下巴也抵上了自己的头顶,“臣妾今日梳的可是飞天髻,陛下不觉得扎得慌?” 垂下眼睛便能看到伊人如玉的肌肤,被寒气冻了一会儿,她的脸颊开始发白。说话时呵出团团白起,嫣红的双唇在其间若隐若现,端的是娇俏可爱。 他心念一动,下个动作便碰上了那里。他习骑射武艺,指腹难免粗糙,碰上她的柔嫩便带来强烈的刺激,尤其还是在这样的地方。 “陛下,您……您手凉得很。”她说着转过身子,看他手都冻得通红了,忍不住道,“您怎么也不戴个手套?这么冷的地方,当心冻出病来。” 她说着,便四下寻找。宫人都知道分寸,高安世更不可能任由皇帝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所以该准备的一定都准备了,只是这个任性的男人不肯用。 果然,不远处的冰块上铺着块雪白的狐皮毯子,上面摆放的正是二人的手套。轻|薄的蚕丝,里面有一层兔毛,既轻便又暖和,再合适不过。 叶薇拿起较大的那副,低头就想给皇帝戴上,奈何他并不配合。几次没能成功后,叶薇无奈地抬起头,“您怎么了?” 他没出声,只是合拢双手,将她的柔荑包在里面,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猜到朕叫你来做什么了?” “恩。”叶薇点点头,“您是打算教臣妾做冰雕吧?” 年初的时候,他送了她亲手做的冰灯,当时叶薇就曾请他教自己冰雕。虽然也是因为确实感兴趣,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契机,趁着做冰雕的时候培养感情,有利于在他那里博取更多的好感。可惜他顾忌她身子柔弱,多方推辞不肯答应,她也就慢慢死心。 没想到过了快一年了,他居然毫无征兆地把她叫到这里,是打算直接开始教么? 原本是开心的事情,可叶薇如今早不像当初那样迫切需要他的宠爱来站稳脚跟,听到这个消息更多的感觉居然是茫然。 他说了要教她马球,这一年哪怕诸事缠身,也抽出空教了。如今,他又满足了她的另一个要求,教她做冰雕。 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变得这么好说话? 第135节 “你既然猜到了,也省得朕多说。辛苦你前前后后求了那么多次,朕便答应你这回。来,把手套戴好,我这就教你。” 这回不用她帮忙,他主动戴上了蚕丝手套,还受累帮她也戴好了。叶薇被拖到冰窖中央的空地上,那里放着两张杌子,都铺了厚厚的狐皮,可惜周遭寒气太重,哪怕保护得这么仔细还是冷得迫人。 杌子旁边是个矮几,有序地摆放了诸如小角刀、凿子、扁铲、尖刀、槽刀、月牙刀、棱锥等制作冰雕的工具。叶薇一看到这些东西,就觉得有股名谓专业的气息扑面而来,看向皇帝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毕竟是能独自做出冰灯的人才啊,她之前怎么能觉得他就是随便玩玩呢?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些,听明白了?” 叶薇回过神来,发现皇帝正盯着她,连忙道:“明白了!” 他轻哼一声,松开她的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埋头做事不再看她。而叶薇捏着沁凉的工具,余光却盯着他玉石般漂亮的下颔怔怔出神。xinxian 明明刚刚还满脸慵懒,可是当他低下头时,眼神却立即变得专注。仿佛除了手下的器物,别的都不再重要。 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就起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也许在这寂寂深宫中,他唯一的清静之所便是这冰雪覆盖之地。只有当他握住尖刀、棱锥时,才能把外面的波涛诡谲都抛诸脑后。不用忧心左相的耳目、太上的耳目,更不用提防后宫嫔妃的刺探,只他一人、独享安宁。 那么,他之前不肯答应教她冰雕,究竟是怕她受不住寒气折腾,还是单纯地不想让人探入他的领地? 若果真如此,他这会儿准她进来,又代表了什么? 第88章 子嗣 心慌意乱,下手就不知轻重,一不小心尖刀划上食指,立刻有血珠涌出。 “啧……”她拧起眉头,烦躁地盯着手指,有些懊恼自己最近怎么总是失常。 皇帝听到动静看过来,才发现雪衣乌发的姑娘正捧着自己受伤的左手,对着那嫣红的血迹发脾气呢。 叶薇正思考应该怎么办,就已经被皇帝夺过手去。小心地按住伤口下方,熟门熟路地从她袖中抽出巾帕,搭上去就缠绕起来。伤口并不是很深,只是刺破的那瞬血流得有点多,他却把那根细细的指头包裹得跟胡萝卜似的,看得叶薇都觉得滑稽。 “没事,就是道小口子,您别紧张……” “闭嘴。”他冷冷斥道,凌厉的眉峰唬得她立刻不敢多话。等到终于把伤口清理好,这才有功夫抬头教训她,眼神鄙夷得就像在看不开窍的孩子。 “你说要学冰雕,朕就带你来了。可如今才刚开了个头,你就能把自己给弄伤,让我怎么教下去?” 叶薇也觉得自己丢人了,加之心怀鬼胎,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皇帝见她难得温顺得跟小猫儿似的,怒气稍微消了点,转而握住她的手将人搂入怀中。 都是冰凉的身体,贴到一切谁也温暖不了谁,可叶薇感受着他有力的臂膀,却没来由地觉得心安。 “有时候朕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才好……”他喃喃自语,仿佛告诫,仿佛请求,“别再惹我生气了。” 又想起建章宫的飞桥之上,天清云淡、惠风和畅,她眼神清亮地凝视着远方,让他生出她将要离他而去的错觉。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不要再这样了。 她被他的语气弄得心绪越发紊乱,勉强自己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臣妾也不想惹您生气,只是有些事情头回做免不了笨手笨脚,让您见笑了。这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这回一定不会搞砸了。” 他顿了顿,“朕看你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话却是断断不能信的。”拿起她适才雕琢的冰块,嗤笑,“让你把它弄得圆润点,可这会儿看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嘛。哦,沾了点血迹。冰雪染胭脂,倒是别有番风流韵味。” 叶薇没料到他一点评作品就变得这么刻薄,连忙夺过冰块,“这才刚起了个头,我还什么都没做呢!现在就下结论,未免有失公允!” “朕看你手伤成这样,暂时也不用做什么了。好在朕手艺高超,且早早准备了成品在那儿,才不至被你给扫了兴。” 叶薇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感兴趣道:“您准备了成品?什么啊?” 皇帝拿过一个盒子给她,“自己打开看。” 依然是黑色的玉盒,不过这次是条形的,打开之后也没有白气涌出,颜色纯粹的玉石上放着管七孔横笛,却是晶莹剔透、一眼便可望穿。 “这是,冰做的笛子?” 她惊喜地把它取出,拿在手里怎么把玩也不够,“做得真漂亮,跟真的似的。是您亲手做的?” “不然呢?”他反问。叶薇于是抿唇一笑,到底是女孩子,看到漂亮的东西都是满心欢喜,一时间连刚才那点复杂的想法都忘记了,只顾欣赏手中的冰笛,甚至作势要放到唇边。 “您这么厉害,这笛子一定有什么巧妙的机关吧,能吹出响么?不然,我这就给您奏一曲《萧史弄玉》?” “你若是不怕嘴唇被冰冻住,就吹吧。” 叶薇轻哼一声,坐回到杌子上。他走到她身后,就着这个姿势拿起刻刀,附耳道:“还想学么?想学的话,我这就教你一招。” 口中呼出的热气闹得她有点痒,声音也略微发颤,“学……什么?” 他把刻刀放到她手中,再握住她没有受伤的右手,很慢很慢地将刀尖落到了冰笛上,“阿薇以为,朕为何送你这个东西?” 她眨眨眼睛,“因为,臣妾之前送过您一管竹笛?” “然也。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朕知道阿薇为了那笛子很是费了番心血,所以也想有所表示。”将她搂得更紧,“你仔细看看,这笛子上是不是还缺了样东西?” 这回不待她回答,他已握着她的手开始在冰笛尾端刻字。这是极细致的活儿,一个不慎便可能把整个冰雕都毁了。叶薇被弄得紧张不已,等到终于刻完,已经腰背酸痛,吓出了一身的汗。 “阿薇,子孟。”他轻声念道,继而一笑,“你名字笔画太多了,要是换个简单的会更好看。” 简单的……若水可以吗? 摇摇头赶走这奇怪的念头,她扭头朝他看去,却见君王唇畔含笑、神情怡然。周遭的冰块都冒着丝丝寒气,而他身着玄色大氅,只露出英俊坚毅的面庞,越发显得郎君丰神如玉、出尘若仙。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而与她对视。点漆的眸子里情意蕴藏,若陈年的老酒,启封的那刻便有醉人的香气充盈于室,任是谁也阻挡不住。 叶薇却在这样的目光中生出了不安。 算起来,他们也在一起这么久了。她一开始是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复仇,再加上前世被他连累至死的迁怒,导致她从来都是毫无负担地利用他的感情。她以为帝王本无情,整个后宫都在变着花样地争夺他的宠爱,那么她跟着做也没什么。可是在经过谢怀的事情之后,她忽然就觉得心虚。 第136节 他如果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妃子,那么她骗他也没什么,可如果他对她也动了如谢怀那样的心思,事情就复杂了。 自己背负一桩情债就够了,难道还要添第二桩? 她这厢天人交战,他还非要加一把火,扶着她的腰就把人压了下去。背抵上柔软的绒毯,指尖却伸到了外面,一触到寒冰立刻一个瑟缩。眼前是他放大的面庞,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却更显蛊惑。 他凑到她的耳边,轻轻道:“阿薇,给我生个孩子,好吗?” 叶薇的身子猛地僵住。 他的身子是凉的,呼吸一开始混杂着寒气,之后却越来越热。滚烫的唇印上脖颈处薄薄的肌肤,隐约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一路蜿蜒,留下暧昧的红色。她在他的掌控下颤抖,火一般的热情最终将雕塑也融化,她慌乱地挣扎,终于将他从迷乱中唤醒。 “别,别在这里……” 他抬起头,眼睛已经赤红,呼吸更是乱作一团,“怎么?” 视线一扫旁边巍峨高山般的冰垛,她咬唇,“太冷了……” 他拧着眉头,似乎极不情愿,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可兴致已经起来,要强行压下去也着实不易,片刻后重新埋首,却只是将唇贴上她的脖子,久久不曾动一下。 叶薇以为他不肯放过自己,试探着往后缩,却被恶狠狠地制住,“别乱动!” 距离很近,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某处的咄咄逼人,立刻吓得不敢动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冰窖内恢复安静,只听到他的喘息声从急促到和缓,最后终于消匿无踪。他抬起头,眼神里有隐约的倦怠,还有执拗的期盼。 “你还没回答我,咱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叶薇不敢与他对视,勉强一笑,“能为陛下孕育子嗣,是臣妾的福分,又岂能不好?只是臣妾福薄,入宫一载有余却毫无动静,实在愧对陛下。” 他温柔地抚过她的鬓发,在眼睛上落下一吻,“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就什么都好办。”牵着她的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坦一片,“朕实在是期待,不知道阿薇和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无论像谁,都一定是很好看的,对吗?” 她笑着点头,“自然,咱们的孩子,必定是最好看的。” . 叶薇觉得,男人在许多时候的执着毫不输给女人,冰窖里没能继续下去的事情,皇帝陪着她回了披香殿后,终于坚定不移地做成了。 亥时三刻,皇帝从披香殿离开,顺道带走了一大批随侍的御前宫人。妙蕊等到御驾消失才入到内殿,却见重重罗帐内,自家小姐鬓发散乱、两靥晕红,身上仅着了秋香绿的亵衣,裸|露在外的肌肤皓白如雪,星星点点布满了暧昧的痕迹。 室内不曾通风,那馥郁的香气也就没有散去,而美得如画中人的女子就这样浑身酥软地伏在榻上,似乎疲惫不堪。 妙蕊久不见此等靡丽场景,一时间面红耳赤,踌躇了片刻才走到脚踏边跪好。叶薇见她进来了,懒懒地点了下头,“让他们准备热汤,我等会儿要沐浴。” 这种事情大家早有经验,哪里需要她吩咐,妙蕊点头道:“小姐放心,都备好了。”顿了顿又道,“今夜陛下临幸,彤书女史不曾记档,会不会……” “他考虑得倒是周到。”叶薇轻笑,“毕竟上皇还在病中,此时和主君床笫欢|好,他不会怎样,我却得扣上个狐媚惑主的罪名。也罢,左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情,回头有什么意外,往后一推便是,还怕周全不了?” “小姐说的意外……是什么?” 叶薇没好气地眄妙蕊一眼,适才情|事的余韵还残留在脸上,越发显得活色生香、魅惑人心。 “还能是什么?若我此次有了身孕,不得翻看彤史,查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吗?” 上皇的斋醮再有几日便能结束,到时候皇帝自然不用陪着清心寡欲,临幸嫔妃再正常不过。他没让彤书女史把今夜记档,定是打着若真有了身孕,就把时间往后推几天的打算。反正彤管怎么写还不是他说了算,七八天的误差谁能看出来? 妙蕊心狂跳,喜形于色,“小姐有了身孕?真的吗?” 叶薇无语,妙蕊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理解错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奴婢就是太盼着这件事了,所以才有些激动过度。”凑近一点,“其实奴婢和悯枝私下讨论过了,陛下春秋鼎盛,后宫中也妃妾众多,怎么会至今都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脉?韵妃娘娘的女儿夭折了,姚昭容的孩子又胎死腹中,别的娘娘更是连点动静都没有,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隐情?当然有隐情。”叶薇叹口气,“韵妃的女儿大抵是个意外,至于姚昭容,到底什么情况恐怕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小姐……何意?” 有些怀疑在很早以前便慢慢滋生。这九重宫阙里到处都是秘密,在这里待久了,一些从前无法想象事情也变得容易接受。 皇帝年方廿五,放在皇家早该是儿女满堂的岁数,到他这儿却子嗣艰难至斯。如果没有韵妃那个女儿,群臣恐怕得认为他和太上皇一样,是生不出来的。好在那位公主虽然来去匆匆,却至少为皇帝证明了他身体不存在问题,那么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就只能是老天不肯恩赐了。 可事实上,究竟是天意为之,还是人力使然? 寒冷的冰窖里,他声音温柔而低沉,带着万事尽在掌握的笃定。他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就什么都好办。” 她原本以为宫嫔没有孩子是皇后抑或别人动了手脚,可如今看来,其实是他对吗? 他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要孩子,所以布置了这一切。她从前还偶尔好奇,对于至今无嗣的情况,皇帝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如今方知,人家压根儿就不盼着这个。 只是既然都坚持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改口?不想要别人的子嗣,却想要她给他生孩子。她和旁人比起来,又有哪里不同了? 若换了从前,叶薇肯定想不明白,可是在经历这么多冲击之后,再想不明白她就真的是傻瓜了。 是片刻前的烟罗锦帐,云收雨歇之后,他犹自不肯放开,揽着她趴在自己胸口,沙哑的嗓音格外蛊惑,“今晚不能留宿,永乾殿还有事要处理。可是怎么办,朕现在真是不想动,不然阿薇你给我想个辙?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朕不用去看那些恼人的奏章?” 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掌,“臣妾可没办法,陛下还是快些起身吧。不然若耽误了朝事被群臣责骂,可别把责任推到臣妾身上。” 他喟叹,“这么心狠,朕开始担心咱们未来的孩子了。摊上你这么个母亲,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 摊上她这么个情人,才真的是件倒霉的事情吧…… 妙蕊被遣出去准备寝衣,而叶薇慢慢从榻上下来,打开了妆台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放着个白玉药瓶,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拔出瓶塞往掌心扣了扣,有乌黑的药丸滚了出来,在粉白掌心的映衬下显得颜色越发深沉。 她凝视着药丸许久,黑眸中暗影重重。各种念头在脑海中彼此冲撞,让她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放弃。可是最终,还是张嘴把它咽了下去。 第89章 坦白 两日后的紫微殿门口,叶薇再次见到了左相宋演。 日光和煦,她和璟昭媛一起来到建章宫,接替睦妃和沈蕴初为上皇侍疾。宦官周兆笑着给她们行了个礼,道:“劳二位娘娘稍候片刻,左相大人正在殿内给太上问安,得等他出来了你们才好进去。” 第137节 叶薇一愣,“左相来了?” “是,马上就是斋醮,太上有些事要交代给左相。” 和斋醮有关的事情……看来,上皇还是打算让这位从前的宠臣来写青词了。 “多谢周大人提醒,那本宫与昭仪娘娘就在此等候。”璟昭媛朝周兆点点头,笑着看向叶薇,“娘娘,请吧。” 叶薇看璟昭媛满脸的嘲讽,心中轻哼一声。这女人和睦妃一样,父亲都是左相的拥趸,如今宋楚怡垮台,她们俩定然看她不顺眼。唯一的不同便是睦妃才学好、涵养佳,关键是脑子也聪明,不像这个璟昭媛,刻薄都写在了脸上,盼着人上来找麻烦似的。 甩了下袖子,她走到殿门的右侧站好。周兆既然没让她们去别的地方休息,也就是说左相用不了多久就会出来,倒是不用着急。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周兆迎上去行了个礼,叶薇和璟昭媛则同时福了福身子,“左相大人。” 宋演转头,只见两华衣美人立在不远处,俱是颔首低眉。左边的璟昭媛很熟悉,至于另一个…… “微臣见过慧昭仪娘娘,见过璟昭媛娘娘。”他微笑道,“不知二位娘娘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后宫品秩与前朝平行,他是正一品大员,她们俩不过从二品,哪里受得起他这声拜?好在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矮□子,不然叶薇和璟昭媛可都得被斥为轻狂。 “西涯公言重了,让我等如何受得起?”璟昭媛转头看叶薇,“昭仪娘娘,您说是吧?” 她有意拿左相来压压这个宠冠六宫的女人,看她当着这位贵人的面是否依然能从容镇定。要知道,宋皇后如今虽然被废,可一年前曾因为慧昭仪见罪于陛下,这笔账左相大概还记在心里。哪怕不算这个,她这么受宠,就是碍了左相的眼。如果真做出什么激怒了他,让左相出手收拾了这贱|人,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叶薇抿唇,两息后慢慢抬眼,很平静地看向那气度威严的男人。宋楚惜和宋楚怡的长相都随了他,凤目自带一段风流,却又精光内敛,让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也正是这双眼睛,曾经冷漠地看着她,淡淡道:“既然是楚惜不祥,克到了楚怡,就让她在湖边跣足长跪,为楚怡祈福吧。” 她忽地一笑,语声轻柔,“璟昭媛说的是,左相大人如此言语,本宫承受不起。况且这里是上皇的紫微殿,并非大人的相府,您来迎我们,其实也没个名目,到底失了体统。” 璟昭媛目瞪口呆。这个叶氏是疯了吗?居然敢出言讽刺左相!还是她真以为有陛下宠着,便什么都不用害怕?! 宋演的眸光陡然锐利起来。 这位慧昭仪娘娘这一年来给他添了不少乱子,早被他记挂在了心上。据说她行事高调,但凡得罪了她的人下场都很凄惨。他对此虽颇为不屑,可对方是深宫妇人,他到底不好出手。偏偏楚怡又不争气,把自己折腾到了阳东宫,才会任由这女子嚣张至今。 无论之后是重新送宋氏女入宫,还是设法助楚怡复位,甚至转而扶持他亲信下属的女公子为后,这个慧昭仪都是巨大的绊脚石,早晚得处置干净。已经将她看作一个死人,他也就不怎么在意,却不料她居然敢这般放肆,一时间不曾生气,倒觉得荒谬。 “娘娘说的是,方才是微臣失言,您不要见怪。”他淡淡道。这种后宫的女人,在他看来连对手都算不上,给她点脸面就给她点脸面,反正回头便要收拾了。 叶薇的神情如深秋的湖面,无波无纹,“无事,反正左相大人做错的事也不止这一桩。” 继二连三的挑衅终于让宋演抬眸,却在看到她眼睛的瞬间愣住,心头弥漫的是自己也搞不懂的奇怪感受。 从没有哪个宫嫔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仿佛怨恨,仿佛冷漠,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矛盾到了极处。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惠州老家,他翻身上马,而他的结发妻子带着仆人立在家门口,沉默不语地目送他离开。 天气明明还很暖和,他却打了个寒噤,再不愿继续待下去,“微臣还有朝事要处理,这便告退。” “西涯公慢走。”璟昭媛再次福了福身子。叶薇勾起了唇角,拖长声音道:“大人慢走。” 阴阳怪气! 直到左相的身影消失,璟昭媛才匪夷所思地看向叶薇。适才的一切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受到的冲击不言而喻。哪怕是从前宠冠六宫的姚氏,也不曾在左相面前这般张狂,心头再怎么仇恨彼此,面上的功夫也得做好,这是后宫生存最简单的法则。叶氏和废后关系再恶劣,也没必要上赶着刺激左相,生怕别人放过她吗? 他们俩还能有什么过节了不成? 叶薇没理她,只是整了整衣襟,冲沉默不语的周兆道:“烦请大人引路。” 那个男人的容貌还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英武俊朗、气势凛然,在历经岁月的打磨后更是如温润的玉石般,咄咄逼人的风采也变得收敛。 便是这样的容止,才会打动母亲的芳心,让她将一生都赔上吧? 她甘心留在后宫,除了想找宋楚怡报仇,跟这个冷血的父亲算账也是重要目的。换做以前,她肯定不会这么冲动,明目张胆地开罪宋演对她没好处,得徐徐图之。 可是如今看来,她恐怕等不到找他报仇的那天了。 . 建章宫内一处隐蔽的小径上。 谢怀甫一来到便瞧见那熟悉的背影,唇边忍不住溢出丝笑,“楚惜。” 叶薇转过身,却是满脸严肃,“不要那么叫我。” 谢怀笑意不变,“哦?” 叶薇口气冷漠如铁石,“谢道长,天一道长,请您听好了。本宫是陛下的慧昭仪,是侯阜叶氏的嫡女叶薇,不是你的什么楚惜。那晚三清殿内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但是请你以后见到我谨守本分,不要忘了彼此的身份!” 微风吹过、花香杳杳,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对视。片刻后叶薇别开眼,淡淡道:“我今日约见你,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 谢怀眉头微蹙,神情终于有了点波动,“什么意思?”原本打算这么说,现在改主意了? “其实我真不明白,‘借尸还魂’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还对此深信不疑。那晚我被你套出话来,事后回想也觉得无奈。不过我也并不是非认不可,只要一口咬定当时神智不正常,你也拿我没办法。” 谢怀苦笑。他原本确实以为她会这么做,所以适才听到她不准他叫楚惜才会那么平静。 “有些事情我一点都不想承认,虽然我知道否认了也没用,但至少能让你明白我的态度。无论是宋楚惜还是叶薇,我对你都没有逾越朋友之线的感情,所以在得知那些事后,我并没有觉得欣喜,反而很苦恼。 “但既然你都跟我挑明了,咱们也就敞开心扉说几句话吧。你入宫既然是为了我,那么肯定是希望带着我离开这里吧?好,我现在回答你。 “我可以跟你走。” 前面的话因为早有准备,谢怀并不觉得多么意外,然而最后的结论却让他眼睛一亮,“当真?” 叶薇点头,“当真。” 再在这个宫里待下去,谢怀就真没活路了,趁着如今上皇还康健,找个机会脱身才是正经。但她知道他向来固执,若自己不肯走,他也是决计不会离开的。既然如此,她也放自己一马吧。 第138节 “反正,宋楚怡如今都成了那样,我也该见好就收……”喃喃自语,她不像在给谢怀解释,更像在说服自己,“就算没有我,陛下……陛下也不会放过她的。” 谢怀看着她,眼神清明通透,“你不像是会轻易放过仇敌的人,这么做,是不希望我把命丢在这里?” 叶薇咬唇,将另一个隐秘的心思强行按了下去,“是,你知道就好……不过事先得说清楚,咱们只是一起离开这里。你助我逃出樊笼,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但出了这九重宫阙,咱们还是分道扬镳吧。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如果还像从前那样相处,我会很不自在,对你也不公平。” 她一本正经,谢怀却轻轻笑了,“‘我想要的?’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目光深深,“楚惜,你从来都不知道。” 叶薇并不想去探究他的想法,只是道:“如何,答应吗?你要是答应,这事儿就可以着手准备了;若不行,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再管谁。” 拂尘的柄捏了这么久还是凉凉的,他看着女子故作无情的面庞,轻声道:“答应,当然答应。” 她都愿意为了他放弃复仇,再不走,岂不辜负了她这片心?况且这宫里对他来说危险,于她又何尝不是?虎狼之地、不宜久待,还是脱身为妙。 至于出宫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哪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她,至少这一次,他们都好好地活着。 叶薇长舒口气,是解决一桩大事后的如释重负。她很想冲谢怀展颐一笑,然而眨眨眼睛,却又看到那个人低头看她时温柔而期待的眼睛。 他说,很盼望他们的孩子。 好可惜,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个孩子了。她害怕再待下去他会像谢怀那样泥足深陷,对着个冷血的女人徒付相思,她也无法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利用他的感情,所以,她决定离开。 从今以后,就让他们各过各的人生。英明圣主也好,得道高人也罢,都与她没有关系。 青山绿水、天高海阔,她总能寻到自己的逍遥。 第90章 罪名 叶薇回到紫微殿时,偏殿并没有看到悯枝的身影,妙蕊四下张望,“这丫头去哪儿了?是她非说我们排挤她,这才专程带她过来,怎么也不知好好在这儿做事?” “兴许是有什么急事吧。悯枝虽然个性跳脱,却也不会偷懒耍滑,既然不在,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妙蕊笑道:“小姐真是体谅人,奴婢可都打算等她回来骂她一顿了呢!” 叶薇这会儿没精神和她开玩笑,打了个呵欠便在垫子上坐下。盯着妙蕊看了片刻,又道:“诶,问你件事儿,你有什么意中人吗?” 妙蕊不防她问这个,脸一下就红了,“小姐,您说什么呀!奴婢……奴婢哪有什么意中人!” 叶薇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神闪躲,恍然大悟,“看来还真的有!快给我说说,趁着还能给你做主,早些把这事儿给办了。” “小姐你……”妙蕊简直说不出话来,连身子都背过去,不敢看她。 “好了傻姑娘,你就别害羞了。算起来你岁数比我还大些,如今我都嫁人这么久,你也是时候考虑了。现在筹备,我还能给你置办丰厚的嫁妆,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好了。” 妙蕊蹙眉,“小姐你胡说什么啊!什么叫‘再拖下去就说不好了’?您福气长久,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叶薇笑,“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觉得,未来变故那么多,能现在打算的就别等到将来,夜长梦多嘛!” 她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孰料妙蕊居然很固执,“奴婢现在就想好好伺候您,不去管那些,所以您就别问了!” 叶薇无奈,又不能挑明自己再过几个月多半就不在这宫里了,只好任由这丫头坚贞不屈。 正沉默着,却见一宫娥快步进来传话,“昭仪娘娘,太上有召,请您去正殿回话。” 叶薇嗅到丝不寻常的气息,眼睛已经眯了起来,“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奴婢、奴婢不知。”宫娥磕了个头,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叶薇与妙蕊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神情中看出了郑重。太上居然开口传唤她这个不算儿媳的儿媳,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还不知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 . 说是太上召唤,可是等叶薇过去,却只看到严妆丽服的吴国大长公主,她端坐上位,左右分别是贤妃秦氏、昭容姚氏。三人虽然挨得近,却相对无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茶盏。直到宦官通传“慧贵姬到”,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叶薇一跨入门槛,目光便敏锐地对上了大殿中央那个不断发抖的身影。鹅黄衫子、俏丽侧颜,头上那枚玉簪还是自己前两日亲手送给她的。 到底怎么回事? “臣妾参见太主,参见贤妃娘娘。”她敛衽跪下,恭敬施礼。 “慧昭仪来了?让孤和贤妃等你这么久,架子倒是挺大。”吴国大长公主淡淡道,开口便是问罪,也没让她起身。 “臣妾惶恐。宫人传话后,臣妾立刻便来了紫微殿,前后不到半盏茶,却不想还是累太主久候,实在是臣妾的罪过。” 大长公主眉头一跳。明知她语带讽刺,却不好揪着这些细节发难,否则便失了自己的身份。吸口气,她生硬道:“知道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叶薇摇头,“臣妾不知。只是听宫人说是太上有召,具体是什么事体,还望太主可以赐教。” “恩,确实是皇兄有召。不过他老人家还在里面处理点事情,皇嫂陪着,所以吩咐孤提前问你几个问题。” “太主请讲。” 吴国大长公主朝叶薇旁边指了指,“那婢子,是你的宫人吧?” 叶薇转头看了下悯枝,惊讶地发现她面色虽然惨白似鬼,眼睛却通红一片,想来是刚才哭得很凄惨。不仅如此,她的头发还有些凌乱,像是曾经被人扯下,之后又匆匆绾就一般。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慢慢道:“是。” “既然能跟着你到建章宫侍疾,想来素日也很得你的器重了?” 这种情况下,叶薇只能强自镇定地重复,“是。” 吴国大长公主点头,“慧昭仪承认就好。既然这婢子是你的人,又深得你的信任器重,那么她所犯下的过错,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她想套她的话,叶薇却不愿给她这个机会,“太主若要问罪,可否先告知臣妾前情?这般陡然被传来,臣妾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若当真是我的婢女犯下了过错,臣妾身为其主而御下不严,自当甘领责罚。” 吴国大长公主眉头一拧,旁边的秦贤妃已从容开口,“慧昭仪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兹事体大,太主也是一心为着太上打算,才会有所疏忽。这样吧,本宫来说也是一样。您看可以吗?”最后一句却是问的吴国大长公主。 第139节 被众人瞩目的大长公主抿了抿薄唇,缓缓点了下头,贤妃于是颔首道:“既如此,臣妾便遵命了。” 转头看向叶薇,“今日的事,原也是个意外。太后娘娘来建章宫参拜上皇,本宫与姚昭容前去接驾,可当我们回到紫微殿,却发现大门紧闭,竟是不让人进。太后娘娘以为上皇出了什么事情,担忧之下便想寻到周兆周大人问问,可附近都找遍了,竟是一无所获。我们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被三清殿的差事叫走,竟是不在跟前。 “这都是之后的事情,当下大家心里都糊涂着,犹豫是否硬闯进去察看,好生耽搁了会儿。直到里面传来了花瓶砸到地上的声音,才终于下了决心。 “我们闯进去,却看到……” 最后的话她吞吞吐吐几次都没有说出来,大长公主终于不耐烦,厌憎道:“却看到这贱婢与皇兄纠缠,试图媚上邀宠!” 媚上邀宠!叶薇的心狠狠一颤,牵动脏腑,痛得她差点叫出来! 居然……居然是这么个罪名! 她第一时间扭头去看悯枝,那哭得不成样子的姑娘才触及她视线便惶然摇头,慌张到了极处,“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给您惹麻烦的,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了,做下此等羞耻之事,你自然是不敢承认。”大长公主嗤笑,“可如今的情形,却不是你否认几句便能脱身。孤看你这贱婢一心邀宠,梦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却忘了太上再过几日便要斋醮。焚香沐浴、清心寡欲是首要之务,你这个时候上去行狐媚之事,岂非存心要坏了太上的大好前程!” 悯枝吓得又要哭了,“不是的太主,奴婢只是进来送个东西,是他们说很要紧,我才过来的……奴婢没想过勾引太上,真的没有……” “你没有勾引太上?那莫非是太上自己看上了你,将清规戒律都抛到了脑后?孤瞧你的容色也不过如此,远不及你家昭仪娘娘,要作妖妃祸水恐怕还差了点!” 她言辞刻薄,叶薇此时却不敢开口反驳。今日的事究竟是谁的手笔已不言而喻,事到如今保住悯枝才是关键,她不能逞一时意气,而断送了她的性命。 “太主,臣妾想知道,悯枝她到底有没有……” 大长公主冷冷看她一会儿,仿佛有些不情愿地说道:“亏得太后娘娘来得及时,才没让这贱婢的奸计得逞。” 没有!没有就好! 叶薇暗松口气,若悯枝真的和上皇怎么样了,任凭她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也决计救不了她!兴师动众的斋醮因为此事染上污点,太上迁怒下来,将她凌迟处死都是轻的! “慧昭仪看起来好像如释重负啊。怎么,你觉得事情没成,这婢子就不用受责罚了,你这主人就不用与她同罪了?简直荒谬。” 叶薇理了理衣襟,稽首长拜,“太主误会了。臣妾松口气是因为听说大错尚未铸成,便不算真正破坏了太上的斋醮。神明不会因此降罪,他老人家的修仙大业也能继续进行,实在是再好不过。这只是臣妾对太上的一点孝心,无关自身的安危处境,完全是发自肺腑。” 她这般巧言令色,说得跟真的似的,连眼眶都有些湿润。大长公主看得刺眼,一旁的姚昭容更是厌憎不已,贤妃冷眼旁观她的样子,觉得有点不对劲。 姚嘉若往常就算和叶薇有过节,也不曾表现得这么明显。今天这出摆明了是她们母女设计的好戏,这么大动干戈,是叶薇最近做出什么事情惹到她了吗? “只是臣妾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太主您也说了,臣妾这婢女姿色不过尔尔,太上修道之心何等虔诚,又岂会被她给迷惑住,险些耽误大事?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慧昭仪还敢说是误会?”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里面的怒火如此明显,让听到的人都心惊胆战。叶薇顺着望去,却见严妆丽服的赵太后带着一名宫人,气势汹汹地从东殿出来。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大……”最后的“安”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一个香囊砸中了头。叶薇不敢表现出不满,低头将它捧到手中,却见象牙白的锦缎上绣着并蒂莲花,正是悯枝一直戴着的香囊。 “这是……” “你自己闻闻,看里面究竟放了怎样的腌臜东西!哀家这些年不管事,没想到后宫如今竟出了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用这样的下作手段来媚上邀宠,简直可恶至极!” 原本是责骂悯枝的,可说到后来,却更像是在训斥叶薇。她深受圣宠又行事高调,赵太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直不大瞧得上她,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更是连看她一眼都嫌脏污。 叶薇并不懂香,闻也闻不出个究竟,还是旁边的宫娥低声给她解释了,“玫瑰、依兰混同广藿香,可催发……” 可催发男女情|欲! 赵太后看着面色瞬间煞白的叶薇,冷笑道:“太上自然一心向道,可你这婢女竟随身带着这样的香囊,以蛊惑主君、见罪神灵,难道还不是剥皮拆骨的死罪吗!” 第91章 转折 细长的指甲掐着光滑的锦缎,叶薇还在思考对策,旁边的悯枝却终于明白自己今日缘何遭受这无妄之灾,忙不迭辩白,“不!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不知道那香囊里怎么会有这东西!那确实是奴婢的香囊,可我明明只在里面放了玫瑰,怎么会多了什么依兰和广藿香呢?奴婢冤枉!” “冤枉?东西是从你身上摘下来的,你还敢跟哀家喊冤枉?难不成是哀家把里面的东西换了,然后来栽赃嫁祸你不成!” 她声色俱厉,吓得悯枝一个哆嗦,“不、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赵太后冷哼,“哀家谅你也不敢!你知不知道,太上本就在病中,让你这么一闹,刚刚差点没出大问题!若是损伤了千金之躯,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待!” 妙蕊更是恐惧,脸色白得跟纸张似的,可怜无比。 “太后娘娘,能否听臣妾一言?”叶薇抬起头,口齿清晰、神情镇定。 赵太后冷冷地与她对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上勃发的怒意竟慢慢平息下去,语气也变得缓和,“自然。这是你的婢子,无论最后怎么发落,都得给你这个主人分辩的机会。” “多谢娘娘。”叶薇有点意外,磕了个头便道,“臣妾想先问悯枝一个问题。” 赵太后不置可否,叶薇于是道:“悯枝,你先回答本宫,今天为何会来紫微殿?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进来前,都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的镇定似乎给悯枝增加了点勇气,她磕了个头,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启禀娘娘,奴婢今日原本听您的吩咐,在偏殿看守药罐。巳时一刻的时候,被殿内省的中贵人叫出去办差,折返的途中碰上个年长的宫娥。她说自己腹中绞痛,约莫是犯了急病,可手里又有东西要送到紫微殿去,无奈之下哀求我帮忙。奴婢看她痛得浑身都在发抖、脸上也一丝血色都没有,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答应了……” 叶薇暗暗骂了句“糊涂”,嘴上继续道:“后来呢?” “奴婢到紫微殿的时候,太上已经起身,正在殿内诵读经文。奴婢本以为把东西交给周大人就好了,谁知他竟不在,当值的女史说里面装的是官窑为太上烧制的道君瓷像,需要面呈上皇。奴婢没办法,只好捧着盒子进去……可没想到,太上看完了瓷像,突然对奴婢……” “放肆!”吴国大长公主怒道,“听你的意思,竟是太上的错了?孤看你是不想活了!” 悯枝也急了,“大长公主,奴婢所言若有一句谎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奴婢不过一个卑微的婢子,连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太上要临幸要杖杀要将我五马分尸都是主君的权力,奴婢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媚上邀宠’这样的罪名,是万万不敢认的!奴婢跟在昭仪娘娘身边,她一直教导我们,在宫中要安守本分、恪尽职守,奴婢断不敢做下这等丑事,令娘娘蒙羞!” 一番话铿锵有力,连大长公主一时都不知如何回答。叶薇见状轻声劝道:“太主息怒,臣妾问这些不是为了惹您生气的。” 大长公主冷笑,“那你是为了什么?!” 叶薇淡淡道:“先弄明白情况,才好说后面的,不是吗?其实这香囊臣妾也认识,确实是悯枝所有。非但如此,还是她的心爱之物,大半年来一直随身带着,从未取下。臣妾也是因为这个,才能一眼就认出来。” “慧昭仪倒是坦诚。所以,你也认为今日之事是这贱婢有意为之了?” “非也。正因为但凡和悯枝熟悉点的人都识得这香囊,臣妾才觉得困惑。如果她真的要以此蛊惑太上,会不会做得太不明智?换个别的还能想办法否认,这个可是赖都赖不掉的。况且带在身上的东西目标如此明显,她应该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 第140节 “谁知道呢,这婢子都敢在紫微殿勾引太上了,被攀龙附凤的强烈渴望冲昏了头脑也未可知?又或者,这些说辞根本就是慧昭仪与她事先想好的,什么得了急病的宫人,根本是子虚乌有!你们早就打定主意了,如若事发,便以此来开脱罪责,真是好深的心思……” 叶薇眼神陡然锐利,“太主此言何意?莫非您是在怀疑,这一切乃是臣妾幕后指使?” 大长公主黛眉一挑,也不躲不避了,“谁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宠爱的就是慧昭仪你,眼看中宫虚位,你生了什么心思也很正常。已经有了陛下的宠爱,若再加上太上的支持,这皇后的宝座岂不就是你囊中之物?” “太主慎言!中宫之位关系社稷,也是我们可以随便议论的吗?” 大长公主完全不吃这套,反唇相讥,“慧昭仪都敢做了,孤还不敢议论?” 她说着,用余光去瞥赵太后的神情。原本以为听到这样的说法,她会更加生气,毕竟她可是一心想捧贤妃上位的。可没想到的是,赵太后居然面色沉静,原本看着叶薇的冷漠视线落到了她身上,“哀家觉得慧昭仪说得有道理,册立皇后是国朝的大事,妹妹还是不要置喙的好。” 她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太后。 怎么回事,她刚刚不是很生气吗?现在不过听了叶氏几句话,没道理这么快冷静下来!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自己的计策给骗到? 她是装的? 大长公主心乱如麻,背脊忽然生出一层冷汗。 她原本是不打算这么快对慧昭仪出手的,奈何嘉若几次三番恳求,她也觉得留着那么个宠妃是个祸害,这才有了今日的事情。她们原本的计划是让悯枝真的被皇兄临幸,到时候无需旁人发难,清醒后的皇兄头一个便饶不了她们。任凭你搬出千百个理由,斋醮被破坏的皇兄恐怕也听不进去,定要处置几个人泄愤才肯罢休。 计划得很周全,没想到中间却出了岔子。太后娘娘突然驾临,悯枝在临幸前被发现,天衣无缝的计划便打了个折扣。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认命,继续把戏演下去。反正太后也是老糊涂了,只要她耐心诱导,总能把这个唆使婢女、魅惑上皇的罪名给慧昭仪扣上! 可这会儿,是什么情况? 是了,之前嘉若利用了她一遭,看来她对她们母女戒心已经很深,不会这么容易上当。不仅如此,她还利用了她,故意当着皇兄的面和她同仇敌忾,出来后却翻脸无情! 自己居然忘了这个,真是太大意了…… 叶薇也敏锐地发觉了情况不对。凝视着赵太后端肃的面容,她忽然猜到了什么,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四肢百骸仿佛有鲜血注入,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就算照太主的说法,臣妾想要讨好太上,所以进献美人。可斋醮在即,这个当口悯枝就算被太上临幸了,也只能是罪责,而不是荣耀。太上不会因此对臣妾有所偏爱,只会加倍厌憎于我。臣妾虽然愚钝,却也做不出这等不孝不智的事来!” 果不其然,赵太后听完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你说的……也有道理。” 大长公主面色微变,强笑道:“瞧瞧,妹妹说什么来着?慧昭仪把一切都算到了,没准咱们今日撞破此事也在她预料之中。这番开脱之辞把自己摘得倒是干净,皇嫂要是信了她的话,才真的是中了她的计啊!况且皇兄都被气成那样了,急召了御医过来诊治,您若是轻轻揭过,恐怕那边不好交代啊。” 这是她唯一的筹码。赵太后娘家无人,皇帝又不是亲生,如今最大的倚仗就是太上皇这个夫君。哪怕慧昭仪她们原本便有嫌疑,就算清白无辜,为了讨上皇的欢心,也该把她们牺牲了才对! 就算她如今铁了心和自己对着干,也不该做出会触怒上皇的事情啊! “妹妹这话说得没道理。太上把此事交给哀家,是希望哀家能查出真相。若随便抓个人处置了,放着幕后真凶不管,才真正是辜负了太上的期望。哀家看这件事内里疑点颇多,得仔细查查才行。” 大长公主的脸色彻底变了。 仔细查查?她要怎么查?自己原本便是算准了皇兄脾气暴躁,事发之后一定不会给慧昭仪她们辩解的机会,才敢大胆行事。可是如今临幸未成,太后也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处置,要是真让她把紫微殿的人都拷打一番,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太上……太上您身体虚弱,御医嘱咐了要好生休养……”周兆慌乱的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踏入正殿,却被暴怒的男人直接打断,“滚开,朕还没躺到棺材里,轮不到你们来决断我的事!” 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跪着的,所有人都连忙起身,然后再次跪倒长拜,口道圣安。太上皇阔步走到殿内,宽大的袍摆上有隐约的檀香,行动间让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停到了悯枝身前,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瞬,毫不犹豫地抬脚踹上去。他穿的是小叶紫檀的木屐,又恰好踹在悯枝心窝,她趴在地上隐忍地闷哼了两声,便呕出口鲜血。 “太上,太上您别动怒!”赵太后赶忙迎上去,扶住他胳膊劝慰,“那不过是些玩意儿似的东西,您可别为他们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太上皇甩开她的手,走到上面坐下,这才偏首朝吴国大长公主问道:“审出什么来了么?” 他的信任如此明显,大长公主如有神助,状似苦恼地摇了摇头,“这婢子死活不肯认,太后娘娘又被她们给说得动摇了,妹妹也没办法……” 太上皇瞥一眼赵太后,那边立刻不自在地垂下了头。他冷冷一笑,干脆道:“既然不肯认,就打到她认。慎刑司设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把这贱婢拖进去,什么时候肯说真话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宫娥立刻上来拖悯枝,她早在听到慎刑司三个字时便浑身僵硬,此刻被人制住肩膀也没有挣扎,只是木木地看了叶薇一眼。 “小姐,对不起……” 叶薇咬紧银牙,满口血气上涌。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只要一想到悯枝即将遭受的命运,就恨不得提起刀把那些贱|人通通砍了。她们看她不顺眼,直接对她出手便是,为何每回都要挑她身边的人下手! “陛下驾到——” 殿内众人一愣,连拖悯枝的宦官动作都顿住了。太上皇眉头一拧,不悦道:“他过来做什么?周兆,出去拦着。就说朕和太后在处理重要的事情,不方便让他在场。” “什么事情连儿子都不能说了?”皇帝的声音带着笑,神情和煦如春风,毫不理睬犹犹豫豫站在那儿的周兆,径直上前行了个礼,“儿子来紫微殿给父皇问安,却听宫人说母后和姑母也在这里。大门紧闭、屏退闲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众人纷纷见礼,叶薇原本便跪着,此刻磕头甚是方便。视线所及,他玄色的袍摆垂在地上,连丝履上的云纹都清晰可见。然而她却不愿抬头,尽管心头明白,他这会儿一定没有看她。 记忆里,之前有次也是这样。韵妃中毒,她被诬为凶手,就在无计可施、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他神色从容地出现,解救她于水火。 她总觉得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其实说起来,也只是上辈子救过他一次。可相处的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就当初的账还清了。 不仅如此,她还欠了他许多才是。 第92章 悯枝 大长公主见太上皇没有开口的意思,主动解释道:“事关你父皇,孤与太后不愿声张,这才没让人告诉陛下。不过既然您都进来了,说与你知也无妨。原是这慧昭仪的贴身婢女胆大包天,竟以暖情香蛊惑太上、损伤圣体,罪无可恕!” 皇帝的笑容一点点收敛,神情变得严肃,“慧昭仪的婢女,悯枝?” “孤不知道那婢子叫什么,似乎就是这个名儿。管她是悯枝还是别的,这样目无礼法、不知羞耻的贱婢,还是早些处置了为好!便是她身后的人,也得受些责罚。” 言下之意,不仅悯枝不能活,连叶薇都要被牵连。往小了说是御下不严,往大了便是幕后主使,端看如何发挥。 皇帝沉吟不语,大长公主想着他素来宠爱那女子,多半会开口反对,也就在心里想好了应对的言辞。孰料他再开口却没有直接说这个事情,反而问道:“不知道姑母所说的暖情香,是什么样的?” 大长公主蹙眉,“喏,就是那个香囊。孤不愿碰那腌臜东西,没的弄脏自己的眼睛,陛下也别沾染为好。” 皇帝笑笑,示意宫人把香囊呈上,凝神看了瞬,便交给了身侧的管尚仪,“琉璃,朕记得你懂香,看看这东西。” 第141节 管尚仪领命,拿起香囊仔细检查了一番,低声道:“回禀陛下,这里面一共有三味香料,玫瑰、依兰和广藿香,混在一起确实能起到暖情助兴的效果。” “果真如此?那为何朕闻了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管尚仪道:“这一类的暖情香,原是要加热散出才能有明显的效果。单纯只是香囊的话,并不能立刻见效,需要一点时间。” 皇帝点点头,“去四周看看。仔细些,别放过什么疑点。” 管尚仪领命,“诺。” 他们主仆二人自说自话,旁人都有些糊涂,太上皇更是不快,“你搞什么?” 皇帝并不回答,“敢问父皇,这香囊您当时闻了有多久?可是离得很近?” 太上皇心头的不快愈发浓烈。这些年来他沉醉于炼丹,本就刚愎的个性被养得越发刁钻,认定一件事之后最不喜的就是有人质疑他的看法。此刻看着皇帝诚恳请教的神情,心道今日的事情摆明了是这贱婢忤逆犯上,你这会儿是想为她开脱么? 发出声短促的冷笑,他道:“你想说什么?” 皇帝道:“父皇切勿多心,儿子只是有点疑惑,想弄个明白。您刚才也看到了,这所谓的催|情香囊在这里放了这么久,在座众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缘何您就中了招?身为修道之人,在这方面原该比我们更淡然才对。儿子以为,这紫微殿内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玄机。” 太上皇一愣,奉命去四处察看的管尚仪也回来了,“回禀陛下,大殿左侧的鎏金多枝灯上,第六盏和第九盏蜡烛都被动了手脚,里面加了依兰香精。”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紫微殿作为上皇的居住,殿内灯烛哪怕白天也是燃着,然而大抵是刚才太过混乱,烛火都熄灭了,大家记挂着这里,也没人去管。孰料就是那小小的蜡烛里,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确定吗?” “奴婢仔细检查了三次,绝对没错。” 皇帝淡淡一笑,“看来事情很明显了。这香囊只是用来迷惑我们的幌子,并非今日之事的祸首——那些灯烛才是。悯枝是被人陷害,不是存心冒犯父皇。咱们险些上了那些人的当。” 太上皇面无表情,赵太后眉头紧蹙,贤妃状似惊讶,大长公主牙关紧咬,唯有姚昭容用一双清澈的眼眸凝视着那个男人,心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今日之事她们明明吩咐了隐瞒消息,他却还能及时赶到,其中暗藏的深意只消略作思考便让她胃里泛酸。 他对那个女人就这么上心?上心到哪怕正在与大臣议事、哪怕可能暴露他在紫微殿安|插眼线的事情,也要过来给她解围?还是接二连三、一次又一次! “管尚仪品香的本事是宫中数一数二的,既然她说蜡烛里有依兰香精,那自然是真的了。只是臣妾不明白,就算是这样,又怎么能证明她是无辜的呢?”姚昭容今日头回开口,妙目如水、语气和缓,似乎并不带什么敌意,只是单纯疑惑。 “紫微殿戒备森严,悯枝不过是个婢女,怎么可能买通宫人,在灯烛里动手脚?” 姚昭容道:“奴婢不行,不代表主人不行。陛下还是别过于大意。” 她就差对叶薇点名道姓了,皇帝眼中闪过不悦,她却仿如未觉,转向太上皇,“舅舅,嘉若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上正因皇帝的话而气恼。发现事情的疑点固然是好事,可自己适才的怒火却被他这个行为衬得愚蠢可笑,不由暗恨在心。恰好此时,被他疼爱有加的外甥女巧笑嫣然地开口,一瞬间太上皇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有什么想法就说,在舅舅面前不用顾忌这么多。” “谢舅舅!嘉若以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仅仅是婢女魅惑主君这么简单。都敢在您的紫微殿动手脚,这是何等的大胆?所以嘉若认为,应该先把这婢子关起来,待查明真相再作处置。” 太上皇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恩,那你觉得关在哪里比较好?永巷?” “那些地方离得太远,难免疏漏。我觉得建章宫就很好,关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怕那些宵小来动手脚。” 叶薇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猜出了她的打算。看来比起慌了手脚的大长公主,姚嘉若还保持了冷静的思考。她明白再这么弄下去她们母女做的事便会被抖出来,于是觉定先把今天糊弄过去。 悯枝关在建章宫内,不是处在太上的眼皮子底下,而是处在她和大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天晓得这宫里有多少人是她们的眼线!到时候不用费太大的事儿,便能把悯枝悄悄弄死,再伪造一封认罪书,转头就能跟太上说她是畏罪自尽! 而且只要给了她们喘息的机会,人证物证就都能设法销毁,还怎么还她们清白! 绝对不行! 她直起了身子想说话,却被跪在身侧的管尚仪不露痕迹地按了下胳膊。她看过去,那边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叶薇立刻调转视线去看皇帝。 他眉头微蹙,“建章宫又不是牢房,把悯枝关在这里不合规矩。父皇若是觉得永巷不够安全,打入暴室也可。” “陛下不是觉得这婢子无罪么?打入暴室难免要受些折磨,若回头查明果然无辜,就是咱们冤枉好人了。”姚昭容道。 “无妨。说到底还是她莽撞大意,吃吃苦头也好,还可以长点记性。” 今天被他压制得太过,太上皇不愿在最后还要由他来决定事情的走向,淡淡道:“朕觉得嘉若说得有道理,还是关在建章宫吧。这到底不是什么干净的事,还要闹到满城风雨么?关上门来查清楚,该处置的处置了,也就罢了。” 知道他主意已定,皇帝心猛地下沉。叶薇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到了如今的地步,绝不能让悯枝落入她们手中。她的命无足轻重,可若是让大长公主借着她把脏水泼到阿薇身上,却是他不能容忍的。 “父皇……” “太上!” 悯枝原本已经被拖她去慎刑司的人弄到了门口,奈何皇帝突然出现,那些人只得停住动作。她跪在那里,听着陛下用各种方法帮她和小姐洗脱罪名,几乎就要成功。当姚昭容提出要把她关在建章宫时,她看到小姐和陛下的脸色都立刻变了。她从来就不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这种功夫练再多年也学不会,可是今天脑筋却无比的清明。 她知道姚昭容打的什么主意,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被关在建章宫会发生些什么,小姐又会因为这个遭遇什么。 那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太上,陛下,今日之事固然是被人陷害,奴婢却也难辞其咎。是奴婢轻信旁人,才会冒犯上皇、牵累昭仪,奴婢罪该万死,不敢奢求您的原谅!” 叶薇觉得不对,“悯枝,你干什么?陛下和太上圣明烛照,自会还你清白,别想太多。” 悯枝淡淡一笑,朝着她磕了个头,“小姐,奴婢打小伺候您,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奴婢知道自己不聪明、老闯祸,可您却从没嫌弃过我,待我就像亲姐妹似的。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一直记在心上,从不敢忘。本打算留在您身边伺候一辈子,可如今看来,是不行了……奴婢在此祝您福寿绵延、安康喜乐,下辈子,奴婢再来报恩!” 话音方落,她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金钗,利落地插|入雪白的脖颈。动作之快、下手之决绝,就好像她已经在心里演练这个动作无数次,就好像早在被扣上惑君的罪名时,就打算这么做。 鹅黄色的纤瘦身子软软倒下,如翩然坠落的枯叶。叶薇眼睁睁看着鲜血漫过她的脖子,流淌到地上,最后把她俏丽的小脸也弄脏了。 她带着满身血污,用最后的力气对僵在原地的太上皇道:“奴婢……愿以死明志,绝不曾做下任何……任何有损昭仪娘娘名声的事…… “她是无辜的,求太上……明察……” 第142节 第93章 入梦 悯枝的尸骨在七天后送离煜都。 宫人死后有专门的地方火化安葬,但叶薇不希望这样对待她。皇帝明白她的心情,破例派人送悯枝的灵柩返乡,还下令为她修建陵墓,找道士诵经超度。为了个宫人这么大费周章实在是闻所未闻,但考虑到这宫女的主人是备受圣宠的慧贵姬,大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许是被喷薄而出的鲜血刺激到,上皇对此次的事情格外重视,答允交给皇帝去处理,一时间慎刑司忙成一团,稍微扯上点关系的宫人都被送进去拷打,鬼哭狼嚎的声音让听到的人能失眠整个晚上。 这些事叶薇暂时都没有管,她整颗心都放在送悯枝回乡的事情上。她是叶府买来的婢女,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老家在哪里。但惠州是她长大的地方,能够回去应该会高兴。 想的事情太多,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皇帝留在披香殿陪她,在半夜惊醒的时候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安慰。 “又梦到她了?” “恩。”环在腰后的臂膀坚实而有力,让她在这样的凄清夜晚也能感受到勇气。 皇帝知道这些日子悯枝几乎夜夜入梦,意外地没有让她喝安神药,反而由着这种情况发生,“噢?今晚是什么内容?朕记得昨天晚上,你是梦到了她给你做刺绣,却把妙蕊做得差不多的枕头套给毁了的事吧?” “陛下记性真好。”她怅然一笑,“臣妾今晚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刚刚入叶府的那几年,是个闯了祸就只敢躲在角落里哭鼻子的傻丫头。” 那不是属于她的记忆,是真正的叶薇和悯枝的往事,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梦到这些。这样也好,她那么记挂她的小姐,连为她死也甘愿,此番去了地府一定就能和那个人重逢了吧?也不知到时候她想起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假货,会是什么心情。 “既然是傻丫头,你干嘛还留她在自己身边?” “我心地好呀。怕她没人收留,就要去做粗活了……”她低笑,“不过您说得对,我其实不该带留她在身边的。我不带她入宫,她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真正的叶薇不明白厉害,可她却再清楚不过,悯枝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宫里的生活。可这一年多以来,她自己都是费尽心机才站稳脚跟,哪怕打算将她送出宫嫁人,也来不及筹备。 “这不能怪你。老天给我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了命数,除了司命星君,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如果真要怪,就怪朕吧。要不是我当时顾忌着父皇的情绪,犹豫了那么一下,也不会被她抢了先。她下起手来实在干脆,竟阻拦不及。”说到最后,他似乎也有点慨叹,为那柔弱女子对自己的决绝。 所谓赤胆忠心,便是如此吧。 她摇头,“怎么能怪到您身上?臣妾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您特意来相救这份情,我记着的。” 顿了顿,溢出丝苦笑,“您知道吗?悯枝其实一点都不怕死的,早在当年我被苏氏施以脊杖的时候,她便是和我一同受刑。那时候她跟我说,黄泉路上也会陪着我,两个人肯定不寂寞。去年除夕夜,皇后娘娘设计陷害我,被幽禁在拾翠殿的时候,她还是说,如果真的有个好歹,她总会和我一起。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丫头真是傻透了,丢性命的事情,她却视作光荣,一点都不害怕。 “所以这次,她会这么选择我其实不该惊讶才对。我现在只是很后悔,这一年多以来,我因为觉得她性子不够沉稳,许多事情都瞒着她,让她生出了我不信任她的感觉。这次在紫微殿,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不肯给我惹半点麻烦…… “她怕我嫌弃她……” 声音到最后有些颤抖,隐约的哽咽更是让皇帝心头抽痛,又怜又爱地将她搂得更紧,“你还能梦到她,说明她没有生你的气。况且你梦到的都是快乐的往事,这也说明了她不愿折磨你,哪怕入梦都希望你能高兴。她不会怪你的。” 是,她知道悯枝不会怪她。可有些事情却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在意。 叶薇摇摇头,不想让自己继续陷在这种情绪中。思绪忽地转到另一件事上,她犹豫了瞬,还是把忍了这么多天的困惑问出了口,“太后娘娘……您和她说了什么吗?” 那天赵太后的表现太让人惊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里面必定有什么问题。 终于问到这个了。皇帝暗自无奈,顺着她长发摸了摸,“母后所担心的,无非是朕不是她亲生,若她再不握紧手中的权力,宫中就没人尊重她这个太后。韵妃中毒的事给我提了个醒儿,所以之后便找到机会和她深谈了次。无论如何,她养育我十几年,期间也颇费了些心思。如今万里同风,朕自然会以天下养,敬她重她。我让她安心。” 原来如此。因为这个,赵太后那可怕的疑心病和暴躁脾气才好了许多,开始找回些年轻时的清醒判断。不仅如此,考虑到她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对她的态度都好转不少,那天在建章宫甚至想办法帮她脱身。 她也是在对皇帝的保证作出回应吧。 “母后从前不喜欢你,都是因为一些误会。以后不会了,她会护着你的……” “那那天的事,也是太后娘娘给您报的信吗?”大长公主说了,她们对外是隐瞒了消息的,皇帝还能及时赶到,只能是有人暗中报信。 皇帝想了想,黑暗中一双眼眸有柔光闪过,“不是。” 叶薇一愣,“不是?” 食指缠绕上她的长发,他忽然觉得有些事即使重要,告诉她也无妨。秘密憋久了也会变得无趣,而这些牵扯两宫关系的机密大事,拿来作为卧床夜话、哄劝美人的谈资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是周兆。” 叶薇愕然。周兆?太上皇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宦官周兆?这真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周兆是你的人?”太过惊讶,措辞间都忘记了尊卑之分。好在皇帝并不在意,“可以这么说。” 许多事情立刻明白了,连周兆都是他的人,那当初废黜皇后、以及之后对付左相能进行得那么顺利也就不足为奇。她想起之前的某个深夜,也是在这张床榻上,他拥着她承诺,以后的日子会护她佑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她以为她是被毫无防备地送到建章宫,但原来那里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保护着她。 “现在想来真是惭愧,朕说了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却还是害得悯枝惨死。” 事情已经发生,他不会再说什么如果悯枝别自尽得那么快,他拼着得罪父皇也会救她出去。这些假设如今看来毫无意义,只有懦夫才不肯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 叶薇讶异抬眼。虽然皇帝对悯枝的葬仪很是厚待,但她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她的性命,兴师动众赶到建章宫也只是为了救她而已。若不是怕悯枝落到大长公主手里会牵连到她,甚至不会费那么大功夫去帮她脱身,更乐意在平息上皇对她的怀疑后,把悯枝送去当他消气的靶子。一个婢子而已,还入不了他的眼。 正因为明白这些,所以此刻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她第一感觉是听错了。对视片刻后,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将头埋入他怀中。 原来他真的明白,明白悯枝对她有多重要。这世上能被她信任的人那么少,上一世是蕴初和谢怀,这一世则添了悯枝、妙蕊两个婢女。她死了,她如同失去了个亲人,心中的苦痛煎熬可想而知。 他在意她,所以能够做到爱屋及乌。 她忽然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对他的防备太过残忍。这个男人是她这一世的良人,他们有肌肤之亲,有闺房画眉、月下共酌的恩爱,她从不曾真正把他当做夫君,可他却尽到了身为夫君的所有责任。 有所亏欠的人,是她才对。 . 聊天聊久了人也就累了,叶薇终于再次睡着,贺兰晟也长舒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许是被她给传染了,甚少做梦的他这晚居然也做了个梦。之所以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个梦,是因为周遭的场景太过熟悉。明州城内的宋府,楚惜给他治伤的那间屋子。他还是躺在床上,触目所见,幔帐金钩、屏风绣墩皆是记忆中的模样。 这回他没有受伤,可以从容地坐起来。屋子右边有个妆台,他听到玉梳放上桌面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去。有女子背对着他而坐,红衣白裙、身姿纤长,是他魂牵梦绕的佳人。他看得呆住,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连眼眶都有些发热。 第143节 明明是渴盼多年的时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薇。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晚都被与悯枝有关的梦魇纠缠,他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甚至在心底深处,还有些羡慕她。 亏欠了的人能在梦中见到,重温那些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一种福分。不像他,哪怕白天再多的牵挂思念,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那个人。 在知晓她的救命之恩后,在得知她被自己牵累至死后,在处置了对她下毒手的亲妹妹后,她都不肯稍作垂怜、入梦一见。 生而不与吾形相依,死而不与吾梦相接。 如此悲凉,如此无奈。 女子动了□子,仿佛要转过身来。他忽然开始紧张,暗骂自己是魔怔了吗?这是盼望了无数次的事情,好不容易实现了,还东想西想的做什么? 就算是在梦里,能多看她两眼也是好的。 吸了口气,他小心翼翼道:“楚惜……是你吗,楚惜?” 她没有吱声。 他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可笑,翻身下床,慢慢朝她走去。无数的话语在脑海心间翻腾,竟让他一时不知讲什么才好。是他的愧疚,还是他无法自拔的倾慕? 襄王空有梦,神女却一无所知,他这辈子最失败的恐怕就是这件事了。 “楚惜……” 她肩膀动了动,终于慢慢朝他转过身子。披散的长发垂在肩头,她容颜笼罩在柔和的灯光中,肌肤赛雪、素净如荷,只消安静地坐着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可这不是他期待中的面庞!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后背腾地起了层冷汗,他连头皮都发麻了,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问出后面的话。 “你是……阿薇?” 第94章 威胁 调查一开始颇为棘手。 高安世奉命督查此案,去六尚局询问情况时,那边才告诉他官窑根本不曾送进过什么道君瓷像,也就无法得知这东西原本该由谁送到建章宫。 高安世本以为,揪住那装病的宫娥就能顺藤摸瓜,孰料这条线从一开始就是断的,无奈之下只得严刑拷打紫微殿的宫人。好在太上皇此次对真相也颇为上心,对于自己的宫人被用刑并没有什么意见。 严刑拷打很快取得了成果,当天负责引悯枝进去的宫娥按照供出,吴国大长公主身边的宫女曾吩咐过她,当天会有人来给太上送道君瓷像,她不可代为转交,得让那人亲手把东西交给上皇。她说自己并无加害太上之心,只是听了大长公主的吩咐,哪知会酿成大祸。事情发生后,她又因为太过害怕,迟迟不敢说出真相。 这婢子巧舌如簧,仿佛清白无辜。可惜这份供词出来没多久,另一个负责整理桌案的宫娥便指证,说曾看到她在多枝灯旁徘徊,搞不好蜡烛里的依兰香精便是她放的。 高安世发了狠,把最残忍的刑具搬了出来。还没过完一道,阿照便扛不住了,哭着承认说自己确实是大长公主安|插|在太上身边的眼线,当天的事情全是奉了太主的命令行事。 于此同时,那个以染病为由、诓骗悯枝去送瓷像的宫女也被揪了出来,同样对自己是大长公主的人这件事供认不讳。 两人的供词一并被送上入了紫微殿的御案,歪坐龙榻的太上先是不可置信,在终于确认之后,便是让所有人都不敢直面的雷霆之怒。 . “听说大长公主在紫微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了?呵,真是不成个样子,此等宫廷丑闻本该遮着掩着,她倒好,大张旗鼓地跪在那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妙蕊正在为叶薇梳头,认真把一枚蝴蝶嵌蓝宝的插梳别入发间,才道:“事到如今,她除了对着太上耍耍苦肉计,还能有别的办法不成?姚都尉两年前就被陛下派去了靳阳任职,她本该随夫上任的,却仗着太上的宠爱继续留在煜都,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如今可好,连太上都敢算计,暖情香这种下作的手段也敢用到紫微殿,半分不顾惜兄长的身子。太上从前有多疼爱她,如今就有多愤怒、就有多心寒。奴婢看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妙蕊语气又是嘲讽又是冷漠,叶薇知道她与悯枝一块长大,两人感情素来要好,这些日子心里的悲痛比自己只多不少。伸手握了握她的,她道:“你放心,作恶者终有其报,悯枝的在天之灵定会看到她仇人的下场。” 妙蕊咬牙,“是,她一定会看到的。” 她起身,悯枝为她穿上件琉璃白的大袖,“陛下这两日都没来披香殿,小姐要不要去看看?”毕竟之前的七八天,他可是每晚都会来的。 叶薇举目四望,惊觉没有那个人在,这华丽的宫室竟显得有些空旷。夜里再度惊醒,也不再有人用臂膀揽她入怀,她拥着被子独坐榻上,四面是凄清的夜色,而她心中居然漫过隐约的失落。 皱了皱眉头,她赶走这让她不安的念头,“再说吧。陛下又不是住在披香殿的,若一两日没来我就不习惯了,回头还不得乱了套?” 妙蕊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看到她的神情到底忍了下去。 . 关于紫微殿那天发生的事情,太上皇倒是有意遮掩,奈何皇帝暗中动了不少手脚,是以不到几天,宫内宫外便传得沸沸扬扬。大家明面上不敢谈论,私下里却没少和亲朋密友交流,闲话炉子烧得热火朝天。 三清殿到底不是真正的世外仙宫,这些消息也一点不漏地传到了这里。邹远知道自家师尊和慧昭仪的关系不同寻常,有心询问两句,却又被他冷淡的神情给及时制止,最终只是提醒自己保持警觉,别一不小心做出什么,给师尊惹来祸患。 想避祸的心情十分诚挚,所以当看到姚昭容披着黑色的斗篷,避开众人耳目潜入两仪殿时,他第一个动作是想把她撵出去。 “昭容娘娘……” “本宫是来见你师父的,还请邹道长行个方便。” 他正为难,师尊却已从内殿出来,朝他挥了挥手,“你出去吧,别让人进来。”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十月底的煜都还不曾下雪,但这样的夜晚已经能冻得人浑身发抖。谢怀见姚嘉若脸颊被寒风刮得微红,嘴唇却依然苍白,微微一哂,“贫道记得,一年前就曾与娘娘说过,别再跑到我这两仪殿来。娘娘莫不是忘了?” 姚嘉若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径直往前走两步,凝视着鎏金大鼎上镂空的花纹,道:“本宫今夜前来,是有事找道长您帮忙。” “贫道卑微,恐怕帮不了您。” “先别拒绝得这么快,不是什么大事,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姚嘉若转过身子,“您只需明日一早去紫微殿跟太上求个情,就说需要母亲帮个什么忙,抄经祈福、修筑道观都可以,就像你上次救下沈蕴初那样。你不是最拿手了吗?” 谢怀长眉微轩,“怎么,太上下定决心了?他让大长公主离开京城,去靳阳陪姚都尉?” 姚嘉若咬牙,“道长果然消息灵通。” “贫道不是消息灵通,只是对太上的心思比旁人更了解几分罢了。所以,贫道也可以坦白地告诉您,这些话没用。让大长公主去陪姚都尉,已经是最轻的责罚,你们若执意不从,下场只会更惨。容贫道想想,大长公主若真想继续留在煜都,唯有薨逝一途——葬入皇陵,自然能与日月山川一起,常伴这百年古都了。” 姚嘉额角青筋狠狠一跳,半晌冷笑道:“本宫知道,谢道长如今不想与我们母女扯上关系,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要知道,当初可是母亲把你举荐给太上的!没有她,能有你天一道长的今天?谢飞卿,做人不能忘本,你可还欠着我们情呢!” 第144节 谢怀懒洋洋道:“哦,是吗?太上颁布皇榜、广招方士,朝野上下无不进献道人以讨好主君,最后却没一个讨到好处。贫道的确是靠大长公主入的宫,可她也因此受到太上的嘉奖,珍宝重器便不说了,连汤沐邑都多了两千里。娘娘您说,到底是贫道欠着你们的情,还是你们欠着我的情啊?” “谢飞卿!”姚嘉若忍无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 谢怀甩了下拂尘,冷淡道:“娘娘不上门自取其辱,便不会有人欺你。夜深了,您请回吧。” 姚嘉若气得浑身乱抖,眼看谢怀已经准备唤邹远进来,终于按捺不住,阴恻恻道:“装得这么清心寡欲、一本正经,背地里还不是和皇帝的女人不清不楚?” 谢怀停住脚步,片刻后才慢慢回头。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如冰般寒冷,“你说什么?” 姚嘉若看到他这样,忽然有种占到上风的感觉,满腔的淋漓快意,“自然是你和披香殿那位了。怎么,被我说破了,慌了神了?说起来我还真是好奇,那个女人究竟有哪里特别,陛下为她频频破例便罢,连谢道长这样孤僻桀骜的人,也会对她动了心,真是让人佩服。” 谢怀看着她,没说话。他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姚嘉若,笑着走近一点,她曼声道:“不明白我怎么知道的?是,你的确藏得很好,可你忽略了一点——你看她的眼神。啧啧啧,真是克制又隐忍呐,瞧得我都心痛了……可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对那个死了的宋楚惜念念不忘吗?你不是除了她谁都看不上吗?那为什么叶薇那个贱|人就可以,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女子仿佛已完全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只是怨毒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他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莫不是疯了?” “我是!”她吼道,“反正你不帮我,等那些人赶走母亲,我也难逃一死。那我就带上你好了。把你和叶薇的丑事捅出去,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你说好不好?” 说到后面语气变得轻软,仿佛情人的低语。 屋子里一片死寂,谢怀一动不动,姚嘉若也一动不动,两个人仿佛化身雕塑。许久,她才扑哧一笑,“坏了坏了,一不小心闹过头了。好在意思都没差。你若不帮忙,就等着我把你和慧昭仪的奸|情告到永乾殿吧,正好可以看看陛下有多喜欢他的新宠,会不会原谅她偶尔的红杏出墙……” 谢怀睨她,“你以为他会信你?” “谁知道呢?或许,我手里有什么他不得不信的证据?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喜欢背后算计人,知道了你这么大的秘密,不攥点把柄在手里怎么可以?”姚嘉若理了理斗篷,不复进门时的阴郁,笑意吟吟道,“夜色已深,本宫便先回去了。道长好好考虑,我等你的好消息。” 殿门开启了又关闭,期间有寒风趁机灌入,让他的衣袍也鼓动飞舞。谢怀立在鎏金大鼎旁,淡淡地凝视殿内的朱漆大柱,半晌勾起薄唇,凉凉一笑。 第95章 太主 同一个夜晚,永乾殿书房内。 皇帝负手立在窗边,眺望天边晦暗星辰,“紫微殿现下什么情景?” 高安世道:“大长公主还在殿外跪着,任凭周兆怎么劝也不肯离去。今晚又降温了,紫微殿的宫人没办法,只好给她点了炉子,省得冻出毛病来——看来太上这回是铁了心了,闹成这样都不肯见她一面。” 皇帝嗤笑,“爱之深便责之切,父皇只有姑母这一个同胞妹妹,打小就是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如今陡然得知,这妹妹居然把自己当傻子似的耍,还半分不拿他的身体康健当回事儿,父皇怎么能忍?这可比旁人犯了错更让他刺心。姑母也是明白这点,所以情愿被宫内宫外都看了笑话,也要求得兄长谅解。她知道,若任由父皇把她撵出了煜都,再想回来就难了。” “那,陛下觉得太主再这么跪下去,太上会心软么?周兆他们既然敢又生炉子又送衣裳,肯定也是觉得太上不希望她生病,若再躲跪些时辰,求得圣心回转也不是不可能啊……” 皇帝食指在窗沿上一下下地点着,“父皇自然会心软。” 高安世愣了,“那……” 皇帝转身,走到书桌边取下一管长峰紫毫,顺手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朕这个姑母,最大的毛病便是所求太多、永不知足,却不知,这样只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总是修着艳妆的倨傲面庞,她精于保养,以至于现在和七八年前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只要一个晃神,他还能看到她牵着稚气未脱的姚嘉若站在他面前,红菱似的双唇勾起,笑眯眯道:“太子觉得,让嘉若给你当太子妃怎么样?你的所有表妹里,就数她生得最美,殿下难道不喜欢?”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清楚明白。这些年为了把她的宝贝女儿推上后位,她在后宫不知搅出了多少事情。从前他需要用姚氏去牵制宋楚怡,所以顺水推舟把那女人捧上了云端,但她们闹得太过,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韵妃出事那次,他将姚氏褫号降位便是明白的警告,可惜她们并没有懂。 事到如今,他已不是刚登基时左右掣肘的新君,连宋楚怡都被废黜,她还以为能继续控制他不成? 丢下笔,他淡淡道:“把这幅字送到毓秀殿去,就说是朕赐给贤妃的礼物。” 认不清形势是很多人都会犯的错,但刀都架到脖子上还不肯退步,便是自寻死路。让她去靳阳找姚都尉是他身为晚辈,给这位姑母的最后一个机会,既然她不要,之后种种也就怨不得他了。 . 叶薇次日一大早便被召到永乾殿,皇帝还在宣政殿上朝,要过半个时辰才会回来。她被宦官引到正殿坐下,对方奉上香茗糕点,请她安心等候。 宫室内很安静,她昨夜没怎么睡好,坐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糕点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她垂着头点了两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下巴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悚然惊醒,却见皇帝半蹲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右手托着她的下颔,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在这里睡了?有这么困?” 她脸颊发红,一大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盹,实在有些丢人,“呃,还好……陛下下朝了?您传臣妾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收回手,转身内殿走去,叶薇连忙跟上。他在寝殿中央站好,随意张开双臂,立刻有宫娥上前替他脱下隆重的衮冕。叶薇过去也曾见过宫人服侍他穿上这套公服,然而脱还是第一次,不由有些好奇。皇帝盯着她想了想,忽然道:“你会么?” “什么?” “服侍朕换衣,你会么?” 不待叶薇回答,他已自顾自下了命令,“过来试试。” 她无法,只好听命走近。宫娥们自觉退开,却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可以在昭仪娘娘不明白时开口提醒。 解下红缨,将前后共二十四旒的冕冠取下,露出乌发的头发。他额头的线条很好看,叶薇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时就垂涎不已,还曾用食指顺着一点点抚摸过,仿佛他不是重伤垂死的伤员,而是她收藏的玉器。 玄衣、红裳、白罗大带、红蔽膝……她一件件除下,等再次抬头时,他已经仅着素纱中单,足上踩着赤舄。 “唔,鞋子应该也要换过吧?”说着蹲下|身子,握着赤舄的头示意他抬脚,自己好帮他脱鞋。孰料他竟不配合,垂眸凝视她片刻后轻轻摇头,“好了,起来吧。” 她歪头,不明白他怎么了,“我脱得不好?”这么复杂的公服,她一样都没弄错,明明很有天分才对! 他仿佛笑了,“没有,你脱得很好。” 只是再继续让她弄下去,他就不想做后面的事情,只想抱起她去榻上折腾了…… 身体微微发热,他咳嗽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们,过来帮朕穿衣。” 宫娥再次上前,继续自己的工作。叶薇站在那里欣赏男人颀长的身姿,素纱中单已经被玄色的深衣掩盖,玉冠束发,转眼便从至尊帝王变成了翩然公子。 他再次朝她走近,脸上的表情已不像适才那般古怪,一本正经道:“陪朕去个地方。” . 第145节 去紫微殿的途中,叶薇与皇帝同乘一辇,整个过程气氛都有些诡异,她却始终想不出诡异的源头在哪里。 正如妙蕊那天所说,皇帝这两日不曾来披香殿,而之前七八天他每晚都会过来陪她入眠,在她被噩梦惊醒时耐心宽慰。鉴于这位陛下有“心里藏着事便不理人”的习惯,叶薇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没察觉,后来又觉得简直有病。他不就是两天没过来,换做半年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怎么如今都开始想东想西了? 莫名其妙! 轿辇抵达建章宫大门时,叶薇终于想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她和皇帝并肩坐着,默然走神时总觉得他在看她,可是当她扭过头,他却神情淡漠地看着前方。 她眉头不自觉蹙起,怀疑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他真的在偷偷打量她。 这人怎么回事儿? 她看得太认真,他众人承受不住,默默转过头。浓眉微轩,“怎么?” 叶薇咬了咬唇,“臣妾今日的妆容可有哪里不妥?” 他闻言审视片刻,道:“无。” “哦。臣妾还以为,晨起的时候揽镜自照没看仔细,有哪里出了纰漏。一会儿就要面见上皇,把人丢到建章宫便不好了。” “怕丢人?也不知适才是谁在永乾殿里打瞌睡,就不怕朕的宫人笑话你?” “那些是陛下的人嘛,看到便看到了。可若是在建章宫闹笑话,丢的也是陛下的面子啊。” “哦,原来你还是在为朕考虑……” “臣妾近日被梦魇所困,还好有陛下龙威安枕,臣妾心中感激,自然要为您考虑……” 他面上本就稀薄的笑容彻底消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叶薇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见状微微发愣,却不妨他突然扭头,攥住她手腕就把人拉近。 面庞相对、呼吸纠缠,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阿薇,朕有没有告诉过你,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很面熟。” “……啊?” “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这次叶薇却感觉到莫名的心慌。仿佛走钢丝的杂技艺人,稍有不慎便会从高处跌落,粉身碎骨。 “您、您说过,是那个您臆想中的女子,对吧?” 他摇头,“不,不是臆想。她真的存在。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姑娘,不是我的幻觉。” 叶薇先是惊讶,继而满脸困惑,“臣妾都被您弄糊涂了,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是假的,到底怎么回事?您不是说,那个什么救了您的女子,是废后听从左相的吩咐作的戏么?” “你不知道?”他挑眉,黑眸中有压抑的光影,就好像他自己也在承受着百种念头撕扯的痛苦,“你真的不知道吗?阿薇。” 轿辇稳稳落下,高安世的声音隔着帷幕传来,“陛下,昭仪娘娘,紫微殿到了。” 皇帝转过头,敲了下轿辇的内壁。立刻有人将帷幕掀开,他率先出去,叶薇在原地坐了片刻,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也跟着出了轿辇。 一定是被谢怀的事情刺激了,刚才有一瞬居然以为皇帝知道了她的身份! 怎么可能!他连宋楚惜的模样都没看清过,如今又怎么能知道这样的事! 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天上飘着细雨,高安世撑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张在皇帝头顶,他却顺手接过伞柄,示意他退后。撑着伞转头看向叶薇,无需多说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裙角走了过去。 紫微殿前也有台阶,虽不如三清殿的长,站在下面也难以看清上头的情形。所以当二人走到台阶尽头的空地上时,才惊讶地看到吴国大长公主攥着姚嘉若的胳膊,摇摇欲坠地立在大殿门口,脸色煞白。 “阿母,阿母你别这样……”姚嘉若神情惊慌,“你别吓女儿。” 大长公主嘴唇狠颤,片刻后忽然甩开她的手,几步走到殿前跪下,高声道:“阿兄!阿兄你真的不肯原谅妹妹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要赶我走啊!阿母离去时你明明答允过她,会保护我、包容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会永远保护你的同胞妹妹,这些你都忘了吗?阿兄!” 她一壁说,一壁朝殿内磕头,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有几处还积了不大的水潭,她这么跪下去很快就弄得浑身湿透。太主这样激动,宫人也不敢上去为她撑伞,就由着她跪在细雨中悲痛哭求。 姚嘉若在那里立了片刻,也走到旁边跪下,却不像太主那样失态。背脊挺直、面无表情,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她只是陪母亲同跪,并无半分心虚理亏之处。 恰好此时,宫人们也发现了皇帝,忙不迭下跪行礼。周兆快步走近,磕了个头才问道:“陛下过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臣等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周大人客气了。你只需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便不怪你失礼之罪。” 周兆压低了声音,“微臣也正想找机会禀报陛下。唉,还是因为之前的事儿。大长公主在这里也跪了一天一夜了,今儿一大早,太上终于松口召她进去,却不是表达宽宥,反而明明白白告诉太主,让她赶紧会公主府打点行装,半个月后起程上路,去靳阳找姚都尉。太主一时接受不了,就……就成这样了……” 雨势忽然加大,伞面劈啪作响,叶薇裙摆被雨水溅到一点,小心地把它往上提了提。而大殿门口,被太上用整个国家的权势娇养得倨傲无比的大公主却依然跪在大雨之中,所有想为她撑伞的宫人都被推翻。冬雨冰寒刺骨,她却浑然不觉,任凭衣衫湿透也不肯离去。 丝履踩着砖地,尖端的云纹已经被浸湿,皇帝慢慢走到她旁边,轻声道:“姑母,你这又是何必?” 大长公主遽然回首,适时一道闪电劈下,她的面庞被白光映照,竟惨然如鬼。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怒和仇恨,可当着众人的面却什么也不能说,最终只是咬牙笑了笑,“陛下……” “父皇让您去靳阳,也是为了您好。夫妻团圆,难道不是美事一桩?朕知道姑母放心不下嘉若,可有朕在,还能有谁欺负她不成?姑母,不要一错再错,父皇对你已经够仁慈了。” 水葱似的指甲掐着掌心的皮肉,她恨得连牙根儿都快咬碎了,眼前的男人居然还不依不饶,说着这些状似规劝安慰、实则幸灾乐祸的话!他摆出了副敦敦教导、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越发衬得她蠢钝不堪,若传到皇兄耳中,定然要再厌恶她三分! 颤抖着身子控制住自己,她把视线往旁边挪了点,却对上了翩然而立的白衣女子。那样熟悉的一张脸,是她如今的死仇,她知道她会来看她的笑话,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瓢泼大雨中,大长公主与慧昭仪沉默对视,年轻的昭仪娘娘神情一开始很冷淡,然而慢慢的,里面流露出讥诮与怜悯。她弯了弯唇,用一种看乞丐的眼神看着她,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大长公主脑内轰然炸响,仿佛有闪电再次劈下,四海八荒都不得安宁。 雨水顺着脸颊流淌,不用旁人告诉,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湿发凌乱地糊在脸上,衣裙上也全是泥水,整个一市井泼妇。与之相对的,她却仪容整洁、貌美如花,君王为她撑着伞,而她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眼睛里是胜利者看向落败者的奚落和怜悯。 更不消说周围那些旁观的宫人了! 活了四十多年,大长公主还从未受过此等大辱,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待身边的人反应过来,便直愣愣地朝前砸去,就这么晕倒在漫天风雨中。 . 第146节 “太上别担心,侍御医过去看了,太主就是这两日没怎么进食,又冒着严寒在外面跪了太久,才会一时受不住晕厥的。到底是金尊玉贵的身子,哪经得起这个折腾,微臣瞧着这心里都……” “周兆,闭嘴。” 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叶薇却觉得那高居上位的太上皇仿佛老了十来岁。眼睛疲惫地闭着,他好像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之中,不知该如何决断。里面是他打小亲厚的同胞妹妹,可也正是她利用了他的信任,将他变作宫内宫外的笑话。赶她离开是他能想到的最轻的责罚,可即使这样,却惹来了她如此激烈的反应。 在大雨中跪到晕倒,她从小就是被呵护着的,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难道说,真的是自己太过分了? “舅舅,舅舅!” 姚嘉若惨白着一张小脸,不顾仪态地跑到正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舅舅,嘉若有罪!嘉若来跟您认罪!” 太上皇一见到她眉头就狠狠一跳,“又怎么了?你母亲任性,你也跟着她闹吗?” 姚嘉若泪流满面,“不,不是的。求舅舅不要责怪阿母,这次的事情与她无关。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嫉妒慧昭仪,所以瞒着阿母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过错!阿母什么都不知道,通通是我的错!舅舅,求您处死嘉若,原谅阿母吧!” 太上皇慢慢坐直身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阿照是我收买的,其余人也是听我的驱使,母亲她事先全不知情,后来……后来也是为了保护我才担下了这些罪责。舅舅,您别赶母亲离开煜都。她是在这里长大的,远走他乡会受不了的。而且她也不愿离开您啊……” 太上皇沉默片刻,轻叹口气,“嘉若,别闹了。朕知道这些事情都和你没关系,你如今出来顶罪也是没用的。” “不,舅舅您信我,真的是我……” “她的心思朕一直都知道,想让你当上皇后,想让你将来的儿子成为太子,乃至整个国家的皇帝。朕以前太纵着她,也没觉得这些心思有什么不对,现在看来,确实是朕这个兄长疏于管教,才会让她错到今天的地步。你一片孝心朕能理解,所以不会怪你的欺君之罪。下去吧,去照顾你的母亲。” 叶薇听到这话心头已经溢出声冷笑。如今看来,大长公主的苦肉计还是起了作用,太上虽然还在说她的不是,语气间已经开始自责,再这么下去,原谅她是早晚的事。 这对母女真是把他的心思琢磨透了,一招接一招玩得很是顺手啊! 姚嘉若哭得不成人形,被贴身侍女璎珞扶起来后,犹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太上皇,哀哀唤道:“舅舅,嘉若及笄那年,您曾答允过,会满足嘉若一个愿望。您还记得吗?” 他微愣,“当然。” “那么如今,嘉若求您,让母亲留在煜都,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的一片孝心,好不好?” 殿内无人开口,只听到姚嘉若高高低低的啜泣声。太上皇瞧着这个备受自己疼爱的外甥女,刻意装得冷漠的眉眼终于慢慢软了下来…… “太上容禀,奴婢有绝密的消息启奏!” 变故陡生的时候,大家总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知是不是最近遭受的震惊太多,就连紫微殿扫地的宫女都没表现出惊讶,只是用一种“终于来了”的眼神望过去。 青衣婢子跪到了姚嘉若身侧,面朝至尊、神情激动,一字一句道:“奴婢有关于姚昭容的事情要上奏天听,还望太上和陛下折节辱听!” 皇帝两手交叠,修长的手指玉般动人,“哦?关于姚昭容的?朕记得你是跟在昭容身边服侍的,叫……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奴婢名唤彩珠。” 皇帝一笑,“哦,彩珠。你适才先唤的是太上,看来这话说与他知比较要紧,那么要不要听便交给太上决定吧……” 彩珠动了动身子,“不……其实,这些事情与陛下的关联更深,是关于……是关于昭容娘娘年初夭折的那位皇子的!” 此语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姚嘉若惊怒交加地看过去,厉声斥道:“你疯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 皇帝眼睛眯起来,寒光如箭般射出,“说清楚。” 彩珠咽了口唾沫,再次磕了个头,“陛下一定还记得,年初的时候,昭容娘娘无故小产。她说是被巫蛊所害,还大张旗鼓去小三清殿搜查,最后果真找到了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符咒。琳婕妤娘娘因此被牵连,锁入无极阁中长达八个月,陛下也怜悯她失子可怜,多有恩宠。可奴婢今日要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诅咒是假的,小产是假的,就连怀胎……都是假的! “姚昭容她,从来就不曾怀过身孕!” 第96章 背叛 彩珠的话一出口,殿内一片哗然。姚昭容面色惨白,双目赤红地瞪着彩珠,仿佛从来就没认识过她,“为什么?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昭容娘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做戏?奴婢只是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能让二位至尊被你蒙在鼓中,才会冒死把真相公诸于众!” 虽然早料到彩珠会说些什么,但真的发生时叶薇还是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朝皇帝望去,却见他神情冷肃,并未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彩珠。这样的他有些可怕,让慷慨激昂的婢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哆哆嗦嗦道:“还、还有……” “荒谬!”太上皇打断她的话,怒而拍案,“姚昭容怀孕的事是经侍御医证实了的,哪容你这般诋毁!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给朕拖下去,杖毙!” 彩珠大喊:“太上明察!此等大事,奴婢怎敢信口开河?奴婢愿对天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然,便让我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太上皇气得手都在抖,叶薇适才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处决,不由想起悯枝的悲惨下场,一时气血上涌。这位太上还真是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便打杀婢子,暴君一个!是以此刻看到他怒不可遏的模样,心中没有怜悯,只觉痛快。 被捧在手心的妹妹三番五次利用便罢了,大长公主罪行暴露后,用了许多手段把姚嘉若摘了出去,所以在他心中,这个外甥女还是纯孝无辜的。可美好的幻想没维持多久,就有人出来揭露,母女俩原是蛇鼠一窝,他这个太上皇长期以来都被她们耍得团团转。 这样残酷的真相,就请您好生消受吧。 皇帝喝退了想拖走彩珠的宫人,道:“父皇,您先不要动怒,让这婢子把话说完。” 太上皇回头,“怎么,皇帝怀疑嘉若?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皇帝面无表情,“是真是假朕回头自会查明,父皇大可放心。至于是不是相信这婢子,呵,在发生了姑母的事之后,您还觉得这宫里有谁是绝对无辜的吗?所谓兼听则明,我们不能被既定的印象蒙蔽了眼睛,一错再错。” 太上皇无言以对,片刻后闭目深吸口气,“罢了,这是你后宫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皇帝颔首表示感谢,转而看向彩珠。他有一阵子没讲话,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情,等到终于开口时,声音已经是公事公办的平静,“你说姚昭容怀孕之事是假的,可有什么证据?” “昭容娘娘的凤体一直是秦御医在照料,怀孕一事也是由他诊断出的,陛下如若不信,可传秦御医问话。” 高安世道:“太上龙体违和,尚药局四位侍御医轮流来建章宫值班,适才太主又脱力晕厥,这会儿诸位大人倒是都在。陛下如果要传,费不了多少时间。” 皇帝点头,“那就传吧。” 宫人领命去了,他又道:“趁着等人的功夫,把你知道的情况详细说出来。没头没脑的指控朕听得糊涂。” 第147节 彩珠叩首,“诺。陛下有所不知,奴婢原本是伺候韵妃娘娘的,只是小公主夭折后,韵妃娘娘伤心不已,不愿再见到任何从前的宫人。陛下|体贴娘娘,所以将她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奴婢也就离开了韵妃娘娘身边,转而被拨到昭容娘娘殿中的。 “奴婢到了毓秀殿后,因手脚还算麻利、做事也够妥帖,渐渐得了娘娘的看重。不过她有心腹侍女璎珞姑娘,奴婢最多也就伺候些理妆穿戴之事,涉及机密的从来不会告诉奴婢。当然,这样的情况奴婢也很满意,只想等年龄到了后便被放出宫,回乡与老父老母团聚。 “去年七月,昭容娘娘传出有孕,毓秀殿的人都很高兴,奴婢也不例外。但渐渐的,奴婢却开始觉得不对。奴婢曾伺候过韵妃娘娘的龙胎,知道女子怀孕的一些症状,可昭容娘娘却很少有符合的。奴婢安慰自己说,各人体质不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后来,疑点越来越多。秦御医请脉时,昭容娘娘从不肯让奴婢在旁边伺候,只有璎珞姑娘可以入内。太医开的药方也是,通通不肯让人沾手。奴婢隐约猜到了什么,心中害怕,便以‘娘娘看重龙胎,所以格外谨慎’说服了自己。 “直到今年正月,娘娘龙胎不稳,太后娘娘让新入宫的嫔妃都去小三清殿长跪祈福。可哪怕这样的兴师动众,娘娘的龙胎还是滑掉了…… “小产当晚,毓秀殿的许多情况都不太对劲。娘娘开始腹痛没多久,秦御医便匆匆赶到,速度快得就好像早有准备一般。而直到他过来,璎珞姑娘才派人去给各宫报信,等众人闻讯赶来后,又不许任何人入内。 “之后的事情,便是诸位都看到的了……” 片刻的沉默后,璟昭媛挑眉道:“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是有点奇怪。好好的一个孩子,没摔着没碰着,说没有就没有了。姚昭容说的是受了诅咒,连黄符都搜出来了,可天一道长随后却说,那东西根本起不到害人的作用。那么,您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有的呢?” 姚嘉若抿唇,冷冷道:“本宫也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没有的!失子之痛对任何母亲来说,都是无法痊愈的伤口,璟昭媛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不要幸灾乐祸,就当为自己积德、为陛下积德,好吗?” 璟昭媛面皮涨红,口不择言起来,“什么失子之痛,这会儿还在嘴硬!本宫看这婢子说得对,你根本就是假装的!谁知道你那肚子里弄了什么鬼!” “玉臻,闭嘴。”睦妃打断她,“陛下洞烛幽微,无需你在这里发表意见。” 璟昭媛讪讪扭头,再看皇帝浓眉紧锁、神情阴沉,也觉得自己过于放肆,心中懊恼不已。 皇帝似乎没听到自己妃嫔间的针锋相对,淡淡道:“贤妃,那晚你比朕过去得早,可有看出什么异常?” 贤妃蹙眉回忆了片刻,“启禀陛下,正如这婢子所说,臣妾过去时秦御医已经到了一会儿,产房的门又关着,里面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哪里能看出什么异常呢?” 皇帝想了想,“昭容,对这婢子的指控,你有什么话说吗?” 姚嘉若泫然欲泣,“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够柔和,这些年在宫里得罪了不少人,早在母亲出事时,便已猜到会有今日。他们恨毒了我,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臣妾若果真无法洗刷罪名,只能在此辩驳一句——我从来没有做过欺骗陛下的事情!臣妾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 皇帝不置可否,对彩珠道:“如果确如你所说,秦御医早已被姚昭容收买,那么此等欺君灭族的大罪,他既然做下了,不到最后关头是绝不会承认的。你如果没别的证据,恐怕一会儿对质时就得被他们翻盘了。污蔑宫嫔是什么罪名不用朕多说吧?到时候该怎么办,你应该很清楚。” 彩珠镇定道:“当然,奴婢……奴婢当然还有别的证据。” 皇帝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呈上来。” 彩珠从衣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姚嘉若一直死死地瞪着她的动作,当彩珠把信封递给高安世时,叶薇清楚地瞧见她跪在地衣上的膝盖动了下,似乎想扑过去把东西抢下来。 信封递到了皇帝手中,他展开雪白的信纸,凝视着上面的内容,辨不出喜怒。 恰在此时,去传秦御医的人也回来了。甫一瞧见殿内的情形,这年过四十的御医便脸色剧变,在殿内跪下恭请圣安。皇帝看着信纸不说话,贤妃等了片刻,不得不代替他把传秦御医过来的目的说明白,那边立刻大声喊冤。 “陛下明鉴,微臣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去含章殿伺候姚昭容龙胎也是听您的吩咐,又岂敢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不知此人为何要冤枉于我,但臣德行清白,问心无愧!” 皇帝终于抬起头,“‘德行清白?’希望卿看了这个东西,也能继续问心无愧。” 秦御医有些惶恐,却还是从宦官手中接过了信纸,扫到上面的字迹后立刻大惊失色,“陛下……” “其实朕有些没看明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药草到底有什么作用。但这字迹是秦卿你的手笔,这点朕却很确定。另外,这道方子也并不是用来稳固龙胎的。” 彩珠道:“陛下英明,这药方原是用来伪造怀孕的假脉象,以此蒙蔽别的御医!” 秦御医冷汗顺着淌下,“陛下,微臣不知道这药方是怎么回事……这确实是微臣的字迹,但臣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陛下明鉴!” “你说你去毓秀殿伺候姚昭容是听从朕的吩咐,不错。不过朕也是因为姚昭容素来信任你,才会派你前去。你们如果事先便有勾结,这一切也就可以解释了。” 姚嘉若摇头,泪如雨下,“陛下,您真的宁愿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贱婢,也不肯相信臣妾吗?臣妾服侍您多年,是您血脉相连的表妹,您真的不肯信我?” “姑母还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不一样胆大包天、欺君罔上?” 太上皇原本被姚嘉若的泪水弄得心头难受,正欲说些什么,就被皇帝的话打得僵在原地。众人噤若寒蝉,只有皇帝神情淡然,也不说怎么处置后面的事情,继续问彩珠道:“听你刚才的话没讲完,‘还有’,还有什么?” 彩珠顿了下,“还有,这回用暖情香陷害慧昭仪宫人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大长公主的本意。是……是昭容娘娘多番哀求,太主扛不住,才不得不答应的……” 这消息与众人的认知截然不同,大长公主跋扈狂妄谁都知道,此番事发,大家理所当然将她视作主谋。后来的发展也一如众人猜想,姚昭容清白无辜,只是没能及时察觉母亲的罪过。 怎么,事实竟不是这样?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审问毓秀殿别的宫人,还有璎珞姑娘,奴婢相信,一定会有人扛不住说实话的!” 沁婕妤与贤妃对视一眼,凉凉道:“如此说来,适才姚昭容的自首认罪,竟不是在做戏?合着是良心发现?” “什么自首认罪?以退为进罢了。当众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却偏偏让众人以为她是在代母顶罪、纯孝过人,谁能想到,真正顶了罪的,其实是她的母亲呢?这样的‘孝女’,亘古未有……” 亲妹妹和外甥女比起来,太上还是更在乎妹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厉声道:“还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把这些人都带下去,连同毓秀殿和太主身边的宫女,给朕一个个地审,谁都不许放过!” 姚嘉若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忽然松下,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柱的木偶,烂泥般瘫坐在众目睽睽的大殿中央。 . 慎刑司果然是最近宫中最热闹的场所,紫微殿的宫人刚出去没多久,就接收了毓秀殿的宫人,还顺带赠送了大长公主的侍女。刑具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新的犯人已经躺了上去,锻炼拷打,阴森森的斗室里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妙蕊对那边的情形很关心,比较起来叶薇就淡然多了。打从猜到皇帝不想要孩子后,她就开始怀疑姚嘉若的龙胎根本就是假的,只是那会儿她已打定主意离宫,便懒得揭穿这些。妙蕊出事后,她把所有的细枝末节在脑袋里过了圈,毅然决定从这里入手。哪怕没有证据,只要她找人当众捅破,皇帝势必会顺势审问。 只因他一定能猜到出手的人是她,如果不定了姚嘉若的罪,那么反咬一口时,就很容易把她牵连出来。 制定计划的时候并不觉得,等到此刻回想,才忽然有些肝胆俱寒。究竟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自信,让她确定但凡涉及到他,他便会设法维护?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真正相信他会全力保护她,哪怕她要动的是他从前的宠妾?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魔怔了。 用凉水泼了下脸,她被冻得脸颊通红,却感觉到久违的清醒。彩珠在她意料之外,当她跳出来指控姚昭容时,她第一个感觉是,皇帝居然抢先动手了。 不想让宫嫔怀孕的人是他,那么姚氏传出有孕后,第一个察觉不对的人自然也是他。然而全过程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姚氏小产,直到那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离去,他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第148节 隐忍不发,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姚嘉若胆大包天到从宫外偷孩子回来冒充皇子,他便有如山铁证可以将她们母女置于死地。 这个男人,心机还真是深沉,她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 皇帝早有准备,姚嘉若自然措手不及。璎珞扛不住酷刑,在狱中咬舌自尽,秦御医却在一天一夜的锻炼后吐露口供,承认自己确实是收了大长公主和姚昭容的好处,暗中为她们办事。 “假怀孕那次,微臣一开始也是不肯的……只是微臣从前帮昭容办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儿,她以此威胁,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受她胁迫……陛下处死微臣吧,请千万饶恕我的家人……” 口供送到永乾殿之后,也抄录了一份送到建章宫。到这个时候,叶薇才真的觉得太上对这个妹妹实在是仁至义尽。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却因为大长公主尚在病中,虽然自己不肯见她,却也吩咐了宫中众人不许传话,免得害她病上加病。 因为触怒了上皇,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可以住在建章宫,而是在宫中随意选了间宫室住着,方便御医过去诊治。她的亲信宫人都被送到了慎刑司,剩下的要么不管用,要么不尽心,叶薇费了些周折,便把她们都引开,独自入了殿阁。 一掀开帷幕,就闻到浓郁的药香,酸苦异常。叶薇面不改色地走近,慢慢看清了榻上的人影。 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她居然老了这么多。保养得宜的面上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露出了灰白,在灯光下格外扎眼。这在沉睡中还不住咳嗽的女人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中年美妇,已经全然是个老妪了。 听说她的病很严重,打小娇养的身子经不起长时间的跪拜,更何况还在冰寒的冬雨里淋了那么久。御医说她现在不能受刺激,否则很有可能气血逆转、出现大问题。这也是太上不让宫人告诉她外面情况的原因。 叶薇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大长公主到底没睡实,果然睁开了眼睛。好像还弄不清状况,她看到她时愣了愣,不可置信道:“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叶薇轻笑,“自然是走进来的。臣妾叶氏恭请大长公主安,祝您福寿绵延、荣宠常在。” 大长公主冷笑,“你无需讥我,事到如今,孤承认此番是失策了。可你如果认为自己便稳操胜券,那便大错特错!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看看最后是你这个昭仪娘娘能耐强,还是孤这个大长公主本事大!” “太主误会了,臣妾哪敢讽刺您?臣妾是实心实意来祝贺您,恭喜您的苦肉计奏了效,太上相信此番设计臣妾婢女的事情不是您主使的,您只是代人受过。” 明知道她的话不能信,大长公主还是因为这个露出了些许激动,竟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太上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薇笑吟吟地走近,“您生病的时候,宫中又出了桩大事,有人出面揭露了些事情,所以太上现在不那么怪您了,转而去怪别人。您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大长公主到底是病糊涂的人,强敌当前竟也露出了喜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兄他果真……他不怪我了,不怪我了……” 叶薇冷冷地凝睇着她,慢吞吞补充道:“当然。如今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暖情香损伤太上龙体之事,乃是姚昭容一手为之。她目无尊长、藐视纲常,如今已被打入永巷,只待事情查完,便要问罪呢!” 大长公主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叶薇冷笑,她便如被刺中要害的母猫似的,歇斯底里道:“你这个贱|人,是你做的对不对!你害了嘉若,对不对!” “太主别急,臣妾还没说完呢。冒犯太上只是其中之一,姚昭容的另一个罪名也很惊人呢!假孕争宠、欺君罔上,更在事后连同宫中道士,以流产之事嫁祸宫嫔……您说,这两桩大罪加起来,够不够让陛下将这个尊贵的公主之女赐死呢?” 大长公主口齿发寒、头上冒汗,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薇,忽然笑着摇头,“不对,你在骗孤。这些消息孤为何从未听到?你在说谎,你以为孤会上当?” “臣妾哪里编的出这样的话来。若非事发,谁能料到姚昭容竟胆大包天至此?假装怀孕,之后还说自己流产是巫蛊诅咒,此等行径简直骇人听闻。您觉得臣妾有这个本事,可以打听到这些秘闻?” 的确。若不是事发,这些事情叶薇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嘉若她真的…… 失魂落魄地往后一倾,她扶住了床柱,“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太上下了命令,谁还敢说?他老人家大抵是怕了您这个妹妹了,之前便又是磕头又是淋雨的,没脸没皮、不知自重,若姚昭容的事情再让您知晓,为了女儿恐怕连更过激的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太上才让大家瞒着你,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任凭你哭喊哀求,都无济于事了。” 她的话仿佛最无情的鞭笞,让大长公主整个人都委顿了下去。苍白的右手冒着青筋,她支撑不住弯下了身子,痛苦地干呕。 叶薇温柔地笑起来,轻轻替她拍着背,“没想到吧,尊贵无比的吴国大长公主,居然也有今日。其实我原本不想和你闹成这样的,可谁让你非要逼我?你害死了悯枝,这笔账不还,怎么可以?” “那不过是个卑微的婢子,孤碾死她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你为了个婢女来跟我讨公道,可笑不可笑?” “是,她只是个卑微的婢女,轻贱如蝼蚁。可我偏偏就要让你——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去给这蝼蚁似的婢女偿命。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你记住,千万要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是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也不要忘记。你,还有姚嘉若,都是因为本宫的婢女而死。她叫悯枝,正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下去可要替我问声好啊!” 说完,她笑吟吟地往后退,走到帷幕边时才悠然转身。大长公主一直瞪着浑浊的双目看她,待到那身影快要消失,才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声咆哮。 “孤要杀了你,杀了你—— “啊——” . 半个时辰后,吴国大长公主因病情加重、急怒攻心而呕血的消息传遍后宫。还没等到御医赶到,她便在无休无止、含糊不清的咒骂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延和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在同一个夜晚纷纷扬扬地落下,迷乱所有人的眼睛。 第97章 颐妃 垂下的明黄纱帐上是纠缠不清的折枝莲,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暖意融融如同春日。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即便是整夜没睡的人闻到这气息都会清醒许多,叶薇长长舒口气,感慨自己能保持清醒还得多亏了这药味。 这里是紫微殿的东殿外,三重纱帘垂下,她立在外面,身边是沈蕴初和沁婕妤,对面则站着睦妃和璟昭媛等人。大家都是眉头深锁,在帘幕掀起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抬眼,却见皇帝和贤妃先后从里面出来。 “陛下,太上怎么样了?龙体可安好?”睦妃轻声问道,神情关切。 贤妃微笑,“太上洪福齐天,自然不会有事。只是这回的风寒有些棘手,恐怕得再将养些日子。” 这便是病得很严重了。大家彼此对视,都没有讲话。 此时距离吴国大长公主病逝已过了大半个月,太上皇在听到消息当晚便大受刺激,居然亲自赶到公主的住处。瞧见遗体也没有避讳,握住她的手在殿内坐了大半个时辰,吓坏了跟去的一众宫人。 第二天一大早,太上便吩咐为公主风光大葬,叶薇当时并不在场,但据亲眼看到全过程的贤妃讲,太上在交代太主葬仪的具体事宜时,神情颇为悲痛,几度说不下去。 到底是他宠了这么多年的亲妹妹,虽然活着的时候犯了大错,可如今人都不在了,再计较那些也没有意义。他不再怪她,风风光光送她入土,就当是尽到身为兄长的最后一份责任。 事情传达下去之后,他也疲惫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越发虚弱,终于再次一病不起。宫中立刻人仰马翻,有点身份的宫嫔又被召到紫微殿侍疾,连皇帝本人也守候在侧,生动地给大家展示了番什么叫孝子楷模。 . 又说了几句,皇帝提步朝正殿走去,诸位妃嫔紧跟着他,以免谈话的声音吵到太上。待到了正殿后各自落座,贤妃坐到了皇帝左侧,道:“陛下,臣妾有事禀报。” “什么?” 第149节 “是关于大长公主的丧事。太上虽交代了要风光大葬,可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再拖下去就要到十二月了。年关将至,如何能行丧葬入土之事?所以臣妾以为,必须在这个月将太主的遗体出殡。只是如此一来,便没办法停够七七十四九天的灵了……” 皇帝想了想,“停不够就停不够吧。你说得对,不能在过年时办丧事,没的招来晦气。父皇那边朕会去讲,该怎么办你盯着点。” “诺。” 皇帝打量她神情,又道:“还有什么事?” 贤妃犹豫片刻,道:“姚都尉远在靳阳,不一定能赶回来。大长公主膝下唯有一女,出殡那日,是否准姚昭容以孝女的身份扶灵相送?” 早在秦御医招供的当天,姚嘉若就被打入永巷待罪,原本事情很快就能解决,谁知两日后大长公主暴毙,对她的处置便拖了下来。 皇帝沉吟片刻,“此事还得看父皇的意思。姑母的丧仪他最上心,他若执意不肯让姚氏露面,朕也不能勉强。待回头问清楚了再说吧。” “臣妾明白了。” 见皇帝面色不善,贤妃展颜一笑,用舒缓的语气道:“还有桩事情,臣妾考虑了几日,还是觉得要跟陛下提一提。” “何事?” “认真说起来,也算是件喜事。臣妾以为,既然如今已证实琳婕妤不曾诅咒过龙胎,那么当初她着实是无辜受过,陛下是不是要作些补偿?” 当初那个帮着姚昭容指证沈蕴初的穆道长已在三日前被处死,有罪者处置得差不多了,是得考虑看看怎么补偿那些无辜的人。 沁婕妤附和道:“是啊。当初姚氏撒下弥天大谎,琳婕妤可好生委屈呢。虽说名义上是入无极阁抄经祈福,但整整八个月足不出户,头上还顶着那么个洗不脱的罪名,心里不知道多难受呢!现在真相大白,陛下可得赏罚分明,不能让琳婕妤伤心啊!” 皇帝顺势看向沈蕴初,却见她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依然不卑不亢,对上皇帝的视线,轻声道:“能得回清白名声,已经是天恩眷顾,臣妾不敢再奢求更多。” 璟昭媛阴阳怪气道:“听听这口吻,琳婕妤如今可变成后宫头一号淡泊人儿了,真让本宫佩服!” “昭媛娘娘取笑了。“ 皇帝看看沈蕴初,余光扫到睦妃下方的叶薇,她正扭头看着沈蕴初,脸上的神情倒像是很关心。他知道她和沈氏一贯要好,快赶上亲姐妹了。 “贤妃说的有理,自然要赏罚分明。这样吧,就晋琳婕妤为从三品充仪,补偿她受到的冤屈。” 越过贵姬,直接从从婕妤晋为充仪,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有细心的宫嫔注意到皇帝在说这话前看了看慧昭仪,不由揣测是否是因为慧昭仪与琳婕妤要好,皇帝才格外优待。 “既然说到这里,朕觉得这次因姚氏而蒙受委屈的不止琳充仪一个,慧昭仪也受苦了。悯枝是她的陪嫁婢女,打小伺候在身边,情分不同旁人。此番无辜殒命,实在是一桩憾事。朕既然补偿了其中一个,便不能厚此薄彼。” 大家立刻警觉起来,连贤妃都有些惊讶。听皇帝这意思,是打算赐慧昭仪恩典?她的昭仪之位便是破格晋封,至今也不过两个多月,难道还不够么? “陛下是打算……” “晋慧昭仪为正二品妃,迁居景怡宫漪兰殿,并赐协理六宫之权。至于封妃大典,如今还要忙着办丧事,便先欠着,等过完年再认真操办吧。” 众人骇然。晋位便罢了,大家刚才都已猜到,但协理六宫的权力竟也赐了下去。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连睦妃都压了下去,上头唯有贤妃一人? 是要翻了天了吗? 璟昭媛张口欲言,可听皇帝适才考虑得这么周全,显然是主意已定,自己此刻再想反对多半也没什么用。 果然,皇帝双手握着白瓷茶盏,淡淡道:“宫中高位本就有许多空缺,便是再提一个上来也不打紧,诸位爱妃不用为这些许小事太过挂心。贤妃,朕看你与颐妃的关系素来不错,以后可要多多提点她,别出什么岔子。” 贤妃讶然,“颐妃?” 皇帝瞥一眼同样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叶薇,意味不明地笑了,“恩,朕给慧昭仪换了个封号。休养之颐,朕觉得甚好。” . 纤细的手指握着玉筷,她把一块炙虾放到他碗中。雪白的玉石托着鲜香诱人的虾仁,他却仿佛没有看到,而是自己动手夹了块,慢条斯理地放到嘴里。 叶薇抿唇,有些讪讪地给自己倒了杯黄酒,慢慢饮尽。他仍旧没看她,却将自己的杯子推了过去。叶薇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酒壶给他斟满了。 皇帝面不改色地喝了酒,轻轻舒了口气,“这样的天气,果然还是喝温酒最惬意。若再下场大雪,得以在雪中独酌,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薇羽睫轻颤,“陛下。” 他没理她。 叶薇自打服侍他,还从没受过这样刻意的冷落。心中已猜到原因,对他的态度也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为好。 “陛下,您既然不想理睬臣妾,又何必来我的披香殿?臣妾想,这宫中一定有许多姐妹,日日翘首、盼着您驾幸呢。” 他勾唇一笑,终于偏首看她,“她们盼着朕,那阿薇你呢?你盼不盼着朕?” “若陛下是过来给臣妾使脸色的,臣妾就不盼着了。” “朕为什么给你使脸色,你不明白?你觉得朕不应该?” 语气还是不温不火,叶薇却敏锐地察觉了其中隐藏的锋芒。 他动了怒气,这回是来真的。 抿了抿唇,她轻声道:“您知道了,对吗?” 适才他刻意提了下雪,大长公主暴毙当晚便下了大雪,其中所指再明显不过。还有那个“颐”字的封号,都清楚地告诉她,他知道了。 知道在大长公主暴毙这件事上,她掺合了一脚。 他冷哼一声,甩下筷子就站了起来。男人身高腿长,几步就走到了窗边,神情冷漠地看着外面。叶薇跟在后面,瞧着那熟悉的背影,第一次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 他从没对她发过这样大的火,所以这次的体验让叶薇的感受很复杂。在大长公主这件事上,她知道自己太过冲动,明知道皇帝是那么聪明的人,还亲自跑去气她。如今人是被她气死了,所作所为却也被逮了个正着,辩白都没法辩白。 他会怎么看她呢? 过去他虽然说过喜欢她的率性和睚眦必报,但那时候她并没有真的害死过某个人。她的狠毒不曾摊到台面上,所作所为看似嚣张,其实根本就只是小姑娘在耍性子罢了。 她不了解男人,却也曾听安傅母讲过,不管男人嘴上怎么说,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妻妾是心硬手狠、阴险毒辣之人。善良体贴、贤惠大度,这才是一个女人最要紧的品德。 第150节 他应该对她失望了吧?大长公主生前虽然跟他作对,但到底还是他的姑母。他自己可以设计对付她,却不一定能容忍外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更不消说借他的手除掉她。就像太上皇,太主活着的时候他生她的气,等到她死了,也会悲痛卧病,为她风光大葬。 他们都是贺兰氏的血脉,是亲人,而自己,不过是气死了他亲人的蛇蝎女子罢了。 黑漆漆的夜空中忽然有白色的东西落下,他眯起眼睛看越来越大的雪花,慢慢道:“那天晚上,你去了凝翠堂?” 叶薇低声道:“是。” “你引开了那些侍女?” “是。” “你和姑母都说了些什么?” 叶薇沉默片刻,“臣妾告诉她,姚昭容犯下的罪行都已暴露,陛下和太上决意将其处死。之所以瞒着大长公主,是不希望她跑出来给姚氏求情,太上已经彻底厌恶她们母女。” 皇帝怒极反笑,“所以,姑母才会急怒攻心,乃至呕血?她是被你气死的?” 叶薇深吸口气,第三次道:“是。” 他霍然转身,一把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你应承得倒是爽快!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后果?你就不怕死吗?” 下颔处是生铁般坚硬有力的手指,掐得她隐隐作痛。她被迫与他对视,看到那双总是温柔凝视着她的眼眸里是从未有过的愤怒。心忽然狠狠一揪,她在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意图。 原来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早在决定去见大长公主那刻,她就明白自己的举动会被皇帝察觉。可她还是去了。原来她不只是为了亲手替悯枝报仇,让皇帝对她生气、对她厌恶,也是她的目的。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他不喜欢她的话,她走得更容易,他之后也不会那么伤心,对彼此都是件好事。 “陛下会处死臣妾吗?”她微微一笑。既然他册封她为颐妃,就是警告她安分守己、勿生是非的意思。所以,他应该不会处死她,最多将她丢在一边,不再过问。 恩,这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处置,方便了她之后行事。 他瞪着她,仿佛不明白她怎么会变得这么糊涂,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朕不动你有什么用?要是让父皇知道,你以为你还能活?朕真是搞不懂,你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回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啊?” 皇帝恨铁不成钢道:“你对大长公主有恨,你想给悯枝报仇,这些朕都明白,所以我把姚氏假孕的事情捅出来了。可你怎么就不能等一等呢?把事情交给我处理有这么难吗?还是你不相信我,觉得我不能帮你出了这口恶气,所以才冒着被父皇发现的风险去做这种事?” 就算是他当场赐她一杯毒酒,叶薇都不会这么震惊。小脸发白,她用一种见鬼似地看着他,眼睛都发直了。皇帝本来就心头冒火,被她的表情弄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懒得再掐她的下巴,甩手不再碰这个犯病的女人。 只是语气越发严厉,简直有把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趋势,“就算你想亲手给悯枝报仇,也该事先告诉我一声。你以为你计划得很周全,宫人都被引走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中途出了岔子,谁提前回来了怎么办?又或者姑母没有像你计划的那样,自己把自己给气死,那么她第二天就可以去父皇面前告你的状。到那时,你预备怎么办?再来找朕给你解围?我可不帮自作主张的女人!” 叶薇咽下口唾沫,胸腔子里是越跳越快的心脏,几乎要从嘴里冒出来。她看着脸色不善的男人,结结巴巴道:“所以,你生气是觉得我行事太过冒险,而不是因为……因为我气死了大长公主?” “你气死她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下意识回道,紧接着立刻反应过来。怒意慢慢平息,他神情变得微妙,却只是凝睇着她不说话。 叶薇脸颊腾的蹿红,眼神左顾右闪,就是不敢看他。生平从未有过的窘迫,让她这会儿简直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似的,恨不得转身就跑。 他慢慢道:“你……觉得我刚刚冲你发火,是因为气你害死了姑母?”笑了笑,“难怪你那个脸色。我还奇了怪了,这人是转了性儿了还是怎么着,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原来如此。” 她大窘,“陛下……” 他拉过她的手,似乎叹了口气,“姑母是什么人朕比你更清楚,早在许多年前我就容不下她了。这回让她自己离开煜都是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她不肯要,我便下定了决心。你动不动手,其实没什么差别。” “是……是吗?原来臣妾是多此一举了。我以为,我以为她到底是您的长辈……” “不知轻重、看不清自己位置的长辈吗?朕是隆献恭王一脉,认真算起来,和她关系远得很。从前不过是看在父皇的面上给她些尊重,孰料竟纵出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人物。再由着她放肆下去,连朕她都敢下药陷害了!” 叶薇沉默。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原来这个姑母对他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连血脉上的联系都少得很,更别说什么情分了。原来是这样。 他碰碰她的脸颊,眼中不再有愤怒,而是深深的探究,“你会这么想,是觉得自己不如她重要吗?你不相信朕会为了你治她死罪,反而觉得朕会因为她赐死你?” 她没有回答。他闭了闭眼睛,用力将她搂入怀中,“我以为,事到如今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可原来……阿薇,你不用防着我,不用害怕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替你打算、会护着你的。你可以相信我。” 男人的怀抱是那样熟悉,有力的大手搁在她腰上,衣襟袖袍上是沉水香和龙涎香混杂的气息,她闻了一年多,早已铭记于心。 就像他的面庞和声音,通通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刻入了脑海,存入了心中。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描摹出来。 有个称呼先于她的意识,脱口而出,“子孟……” 他勾唇,笑意深入眼底,“恩,我在这儿。我的阿薇。” 她顿了顿,重复道:“子孟。” 这回他没有回应,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碎琼乱玉、洋洋洒洒,而轩窗边一对璧人相拥而立,端的是郎才女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她一点。右手托着她下巴,检查适才被自己捏出的痕迹,“记清楚了,以后不许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不然朕就让你感受下什么叫天子之怒。” 叶薇抿唇,“像今晚这样不理人吗?还是说下回您就会改掐臣妾的脖子了?那臣妾可真是怕得很,一定不敢再犯!” 他点头,“不错,都敢取笑朕了,看来你心情调整好了。” 叶薇闷笑两声,见他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终是道:“好,臣妾以后会谨遵您的吩咐,安分守己、休养生息,不去掺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一个名符其实的颐妃,好吗?” 原以为他听了这话会满意,谁知他竟挑起了眉头,“名符其实的颐妃?你以为朕赐你这个封号,是什么意思?” 她眨眨眼睛,“您不是说了吗?‘休养之颐’,不就是嫌弃臣妾太不安分了?那我以后就安分些好了。”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叶薇觉得不对,小心翼翼道:“难道不是?”想了想,“颐,还有脸颊的意思……难道,你是在夸我长得好?” 皇帝无语片刻,按了按额头,“朕记得你书念得不错,难道不记得《易经》里面解释‘颐’字时,是怎么说的?” 叶薇认真回忆,“‘颐者,养也。’颐妃,就是……” 她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而他见她终于领悟,也暗叹口气。慢慢低头,吻上她漂亮的黛眉,他动作郑重得仿佛那是绝世的奇珍。 第151节 “‘颐者,养也。’朕的颐妃,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交给我。朕养你一辈子,护你安乐无忧。” 两个人贴得很近,所以他清楚地感觉到,在听到这话后,她的身子狠狠地颤了下。还在奇怪,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后推去,措不及防之下,竟差点摔倒在地。 他诧异抬头,“你……” 美丽的姑娘气喘吁吁,明眸大眼里有些发红。她直愣愣地看着他,下一个动作便是扑上来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激烈地回应了过去,按住她的头颅把这个吻变得更加深入。 她像只霸道的小兽,啃咬他的同时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最后主动解开了他的玉带,冰凉的右手近乎迫不及待地探了进去。 宫嫔承宠向来矜持,就算是她自己,以前也不曾这么热情。皇帝被她咬得嘴唇都出血了,疼痛之余竟觉出了难言的兴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阔步朝床榻走去,他带血的嘴唇凑在她耳边,声音沙哑,“今天不想当狐狸,变野猫了是吗?好,为夫今日就当一回训猫人,一定要弄到你听话求饶不可!到时候阿薇可别后悔!” 她勾住他脖子,柔软的舌头舔上他唇上的伤口,激得男人一个战栗,“陛下要是有本事让臣妾求饶,那便使出来吧。只是不知到最后,是你后悔,还是我后悔……” 这种时候还敢火上浇油,他终于忍无可忍,粗鲁地把她丢到床上,便急不可耐地覆了上去。 湖绿色的幔帐摇摇晃晃,床架发出暧昧的吱呀声。室内温暖如春,而锦帐内颠鸾倒凤、让人迷乱的如火热情,更是多看一眼脸都要滴出血来。 叶薇死死地攀住他的肩膀,妖娆的身子像条蛇般纠缠着他。床架晃个不停,她的心也晃个不停,似乎唯有这样的抵死疯狂,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心中那致命的茫然,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抓到块浮木,手下的火热身躯是她唯一的救赎。 不问过去,不想未来,就在今夜,就在此时,她的世界,唯有他一个。 第98章 丧仪 吴国大长公主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紫微殿也终日笼罩在苦涩的药味中。太主出殡的前三天,太上皇做了个梦,醒来后面色煞白,含糊不清地吩咐人去传姚氏。 彼时的姚嘉若已经被贬为从八品的宝林,皇帝将其禁锢在永巷中,由专门的人看管。领了吩咐的宫人不得不先去永乾殿请陛下的旨意,随后才敢去永巷提人。姚氏多日不曾梳洗,此番要面圣自然得收拾一番,便又耽搁了会儿功夫。等她终于跟在宦官的身后走到紫微殿门口,久候多时的太上已经改了主意。 “姚娘子,太上这会儿已经睡下,就不见您了。不过太上有恩旨,三天后便是大长公主出殡的日子,到时候请您以孝女的身份扶灵相送,以尽母女之情。”周兆立在殿外,微笑着解释道。 姚嘉若缓缓跪下,面朝东殿的方向虔诚叩拜,“臣妾多谢太上恩典,感激不尽!” “您也不用回永巷了,建章宫还有空着的殿阁,微臣派人领您过去,这几日便待在屋子里准备准备吧。” 姚嘉若轻声谢过,顺从地离开。周兆返回殿内,却见太上皇疲惫地躺在榻上,两手交叠,眼神看着头顶的幔帐。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等周兆走近才终于听清,他是在背诵经文。 他不敢打扰,只好跪在一旁耐心等候。也不知过了多久,太上皇终于念完,偏头淡淡询问,“都跟她说了?” 周兆颔首,“是,都说了。” “她什么反应?” “姚娘子听说您准许她扶灵相送,很是感激,朝着东殿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太上皇冷笑,“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心的。” 周兆瞧着他的样子,心头有些惴惴,先前的事情又浮现在眼前。 太上皇午间服过药后都是要午睡的,今天也不例外。他像往常一样守在外间,却不料刚过了半个时辰,他居然惊叫着从梦中惊醒。他连忙进去察看,受惊过度的太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语无伦次道:“三娘,朕梦到三娘了……” 他忍着疼,“大长公主?她……到您梦中了?她跟您说什么了吗?” 太上皇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茫然,“她怪我,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对她的女儿,就连她的葬礼都不打算让她露面……她说她很生气,母后也很生气……” 他有点瘆的慌,“这、这是您多心了,大长公主怎么会怪您呢……” “她会。朕知道的,不让她的女儿送她最后一程,她一定会怪我。”太上颓然地叹口气,“罢了,朕原本就有些犹豫,现在看来果然不妥。去传姚氏过来,朕有话和她说。” 就这么,被囚永巷将近一个月的姚氏,终于可以离开那阴寒之地。周兆吩咐了宫人去办这件事儿,自己却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默然不语。 他服侍太上多年,明白吴国大长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这会儿亡妹幽魂刚刚入梦,心情正激荡着,要是再见到她的女儿,被那边的眼泪哭诉一折磨,还不得立刻心软? 几天前皇帝的吩咐还回荡在耳畔,“大长公主去得突然,父皇嘴上不说,心里却颇有些愧疚,认为是自己对妹妹太过心狠。所以,这些日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让他见到姚氏,明白了吗?” 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 周兆牢记皇帝的吩咐,充分利用了等待姚氏过来的时间,再次让太上意识到,大长公主会犯错是因为女儿的哀求,会在大雨中长跪也是因为替女儿顶罪。归根结底,姚氏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厌憎之心再起,他虽然依旧准了姚氏扶灵相送,却也不愿再见她。 周兆跪在那里听到他的吩咐,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地,感慨自己可算能跟陛下交差了。 . 姚嘉若再次见到谢怀,是在三清殿内。 吴国大长公主出殡前一天,姚嘉若捧着亲手抄写的经文,从自己的住处到三清殿,一步一跪拜,最后更是用膝盖爬上了三清殿前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等到她终于跪到谢怀面前,额头已经红肿一片,隐约有鲜血渗出。 她对自己的伤势仿若不觉,只是双手高举经卷,朗声道:“亡母即将往登仙界,这是弟子对母亲的一点孝心,还望天一道长可以成全!” 此次大长公主的丧仪,谢怀负责超度亡魂,这些日子过得颇为忙碌。早在姚嘉若回到建章宫当晚,他便得了消息,所以现在看到她一点也不惊讶,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身上。 女子一身素衣,头簪雪白绢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点。因为一路跪拜过来,她脸颊早已累得通红,额头全是汗水,顺着滚落。身上的裙子也沾染了灰尘,再不是从前那个永远美丽动人的皇帝宠妃。 若非这样的郑重其事、不顾形象,太上也不会准许她来这里吧。 他移开目光,淡淡道:“邹远,把这些经文拿进去,明日随别的陪葬品一并送入地宫。” 姚嘉若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答应了。他原是那么狠心绝情的人,她本以为连这微薄的心愿,他都不会满足。 还好最后,他答应了。 . 姚嘉若送完经文后,留在三清殿内长跪。殿门在入夜后关闭,她紧闭双目,整整一个时辰都不曾移动一下。 第152节 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在静谧的环境中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重锤击中她的心房。 羽睫轻颤,她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所及是银白的道袍,玄色丝履,男人手中握着拂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然得仿佛神灵俯视众生。 这感觉太过熟悉,让她想起从前的许多次,她偷溜到三清殿旁观他带领弟子诵经。那时候端坐上位的他,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清贵如谪仙,比身后的道君塑像还遥不可及。 一度让她怨恨绝望的遥不可及。 勾起唇角,她轻轻笑了,“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谢怀神情淡淡,“你费这么大周折跑来三清殿,不就是想要我见你?” 姚嘉若笑着点头,“对,没错。我费这么大周折,是为了见你。只是没想到天一道长居然这般大胆,这个节骨眼上与我暗中联系,就不怕惹上麻烦?” 谢怀看她片刻,“既然姚娘子这般为贫道考虑,那么,如您所愿。”说罢,当真转身离去。 姚嘉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看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帷幕,才猛地从蒲团上站起来,横挡在他面前,“谢飞卿!你……你在戏弄谁!” 谢怀冷淡抬眸,“姚娘子,定城翁主,事到如今,希望你能搞清楚状况。你想见我,所以我来了,但这不代表我会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我耐心有限,有什么话你挑重点的讲了,那些欲说还休、装腔作势的把戏能免则免。今非昔比,你已经没那个资本和我玩这套了。” 姚嘉若气原本气得肩头乱颤,却被他一声“定城翁主”唤得身子一僵,眼神都变了。 那称呼实在久违,让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出嫁前,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翁主,跟在母亲旁边游园子,却在无意间瞥见湖边的一个身影。 流水潺潺、绿叶掩映,那人一袭青衣、截然独立,周遭是热热闹闹、花团锦簇,他浑身上下却散发出凛冽寒意,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让她无法忽视。 她有点惊讶,更多的还是好奇,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问道:“那边那个人,我看他穿着道袍,是母亲打算献给舅舅的道士吗?” 母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点头道:“是。” “大家给舅舅献了那么多的道士,个个都被赶了出来,这个人能成吗?” 母亲笑着点点她脑袋,颇有信心的样子,“你可别小看他。这位谢道长和以前的那些人不同,的的确确是位得道高人。我看就算是你舅舅,这回也挑不出毛病来。”顿了顿,“怎么样,你想见见吗?” 事后回想起来,那天从一开始自己就有些反常。她对于这些道人方士其实是很不屑的,舅舅沉溺的炼丹修仙之术,在她看来荒谬不已,不过是些满口玄虚的所谓高人摸准了上位者的心思,出来招摇撞骗罢了,不值得注目。可那天她不仅破天荒地主动询问起一个道士,更在母亲提出那个问题后,装模作样思考片刻,最后慢慢点头,“既然是高人,那就见见吧。” 母亲吩咐宫人去请他过来,而她则怀揣着莫名紧张的心情,立在原地等他。 她看着他跟在宫女身后,一路分花拂柳、步履从容,离她越来越近。终于,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目光却径直迎上母亲,颔首和她见礼。那模样,就好像旁边没有站着她这么个人似的。 母亲笑道:“谢道长,这是孤的女儿,定城翁主。嘉若,这位便是谢飞卿谢道长。” 打从看清他的容貌气度,她便知母亲的自信从哪里来。这样的一个人,不需要讲什么,只用站在那里,便是尊供世人跪拜的真神,不容亵渎。 她眼睛大大地睁着,呆呆地看着他。而他的视线也随着母亲的话,第一次落到她身上,依然是那样淡漠,流水落花般轻易掠过,片刻后微微颔首,“定城翁主。” 第99章 嘉若 他语气平静,她却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母亲没有发觉她的异常,依然言笑晏晏,反倒是他视线下垂,瞥了瞥她移动的右脚。她有些窘迫,好在下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继续与母亲交谈。 她暗舒口气,庆幸他没过多关注自己的失态,想不到这人看着傲慢,居然很懂得给人留面子。可是凝视他侧脸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他的态度那么自然,不是因为想给她留面子,只是单纯地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就像落叶飘到地上,它发生了,他给予注视,可对于落叶之后要漂到那里,他全不在意。 于他而言,她和一片叶子、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就连尊贵的身份,也不能让她在他那里博取更多的注意。 耳边是他和母亲的谈话声,她心头却越来越烦躁,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我……我想起来今日的琴还没练,阿母,谢……道长,我先告退了。” 母亲点点头,而她离去前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面朝自己的方向,视线却越过她落到了远方。那里有和缓流云、蔚蓝天幕,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她瞧不懂的情绪流露。 他没有看她。 . 姚嘉若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般在意一个陌生人的注意。他是她素来瞧不上的妖道,是她母亲送进宫去讨兄长欢心的工具,换做从前,别说扰乱她的心,便是让她多看几眼也不可能。可是再不愿相信,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对这个男人很好奇,很感兴趣。 她想接近他。 谢怀在公主府里一共住了三十几天,这期间母亲彻查了他的背景,确保他对皇帝没有什么不臣之心。而与此同时,姚嘉若总是找各种借口去见他,可他的态度总是淡淡的,直到他离开公主府,两人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句。 延和二十三年六月,谢怀以天一道长的身份入宫进献仙丹,如母亲预料的那般,立刻便取得了陛下的信任。母亲因此得到丰厚的封赏,喜不自胜,笑着说有天一道长在陛□边,以后就更容易掌控君王的心思了。可让她们惊讶的是,不过短短几个月,陛下对谢怀的信任便逐渐发展到了可怕的地步,最后居然提出要禅位! 朝野因此而动荡,无数人指责谢怀,也指责将谢怀献给陛下的母亲。她在府中愤怒地摔了杯子,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姚嘉若明白母亲的心情,她的权势是靠着兄长的宠爱得到的,若是他退位后被架空,她的处境自然也危险了,这样的情况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可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居然是谢怀的想法。如果只是为了权势,他带着陛下修道便够了,没必要把他撺掇到禅位的地步。事情闹得太大,也就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以后针对他的阴谋算计都少不了了。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过好奇,以至于她真的跑到了宫中。她幼年时经常在宫里小住,那里至今还留有专供她居住的殿阁,等到夜深人静,她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偷偷潜到了谢怀居住的地方。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月圆之夜,又大又亮的玉轮悬在半空,照得庭园里满地白霜。她一路过去都没遇到阻碍,心中还有些疑惑,等到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却被突然闯入视线的人影吓得悚然一惊。 谢怀背对着她立在屋子中央,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背影,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没有回头,也不管开门的人是谁,直接斥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她这才觉得自己太过冲动,这么没头没脑地跑过来算什么?他又会怎么想她? 咽了口唾沫,她决定先发制人,“谢飞卿,我是来找你算账的!你到底在玩什么!” 他还是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似乎打算像从前那样无视她。怒火忽然就烧了起来,她觉得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可恶,靠着她母亲的帮助入了宫,转头却把她们推到这千夫所指的位置,现在还敢对她不闻不问!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第153节 气呼呼地绕到他前面,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仿佛一道闪电劈下,他的视线骤冷,刺穿她的面皮,“还给我!” 她浑身一抖,这才看清自己手里捏着一管绿笛。他刚刚就是握着这东西在发呆? 下意识不想还给他,可他神情太过冷峻,她到底还是怯了,不情不愿往回递,临了又不甘心挑衅,“你这么凶做什么,要发火也是我发。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和阿母都快被你害死了!” 他没搭理她,取回笛子便仔细摩挲,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如同在凝视至爱的情人。她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时都呆在那里,等反应过来时胃里竟开始泛酸,“呵,什么东西这么宝贝?我瞧着也没哪里稀奇了,一管破笛子罢了。” 他翻手把竹笛收入袖中,也不回她的话,提步便朝内殿走。她被继而连三的无视弄得火冒三丈,直接挡在他前面不肯让开。他停下步子,终于抬眼看她,语气却冷如冰雪,“深更半夜闯入男人居住,定城翁主是在哪里学的规矩?叫人大开眼界。” 她面皮涨红,“谢飞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有……” 声音卡住,却不是因为心虚理亏,而是借着月光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还布满了汗水,漆黑的瞳孔有些涣散,他看起来那样脆弱,就好像刚才那句讽刺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随着她这句话,他直愣愣朝她栽过来,而她被动地张开双臂,接住他沉重的身子。 然后……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殿内弥漫着清幽的檀香,他的衣襟袖袍间也都是这样的气息。早在当初三天两头跑去见他时,她就闻惯了这味道,可是这会儿突然挨得这么近,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心跳得很快,让她都快弄不懂自己了。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是在慌乱间想起前几天刚去过的的小三清殿,道君的金身塑像俯视众生,而前方的香炉上有檀香袅袅升起,如此熟悉。 这是属于神灵的气息,也是,熟悉他的气息。 他闭着眼睛,浑身冰凉,而她在片刻的呆滞后,终于醒过味来。难怪一路过来都没有遇到人阻拦,看来是谢怀生病后不愿让人瞧见他这个样子,所以把他们都支开。 却让她钻了空子。 心中知道现在的姿势极其尴尬,她酝酿许久,终于伸手去推身上的男人。本以为他已经晕死过去,谁料感觉到她的动作后,他居然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长而有力的手臂扣住她的背,他翻了□子,让她趴到了他的怀中。她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 他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可以和女人这么亲密? 还是说,他一直就对她…… “楚惜?我是在做梦吗,楚惜?果然是梦。你来了,你又到我梦里来了。真好。” 他的声音有些迷惘,又有些欢喜。她听得愕然,下意识反驳,“什么楚……” “楚惜,我见到他了,我今天又见到他了。他看起来可真是风光,大权在握、势倾朝野,连太子都得礼让三分。不止他,还有他的女儿、你的妹妹,我也见到了。她现在是太子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你以前跟我说,你们姐妹长得很像,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是很像。可是好奇怪,我看到她的脸时,不仅没因为你产生半点动容,反而是恨之入骨。下午的时候,他们跪在殿内给陛下问安,我就在旁边看着,心里却在想着终有一日可以把他们的假面具撕下来,然后剥皮拆骨,送去给你陪葬。” 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说着她好像能理解,又好像怎么都不能懂的话。她浑身僵硬,有寒意顺着脊梁攀爬,缓慢地抬起头看他。 “楚惜……是谁?” 他手凉得跟冰块似的,眼神还有些迷蒙,却捧住她脸颊慢慢笑了,“说什么傻话,你……你不就是楚惜吗?还是说,你要我叫你若水?” 她回忆他的话,一点点理顺思路。他叫她楚惜,又说她妹妹现在是太子妃,所以,这个被他挂在嘴边的女人就是宋楚怡的姐姐、左相的女儿?! 他忽然开始怀疑,“你、你不是楚惜吗?” 她忙道:“我是,我当然是……所以,你入宫就是为了楚惜,对吗?你想给她……给我报仇?” 他看着她,久久没有回应。就在她以为自己哪里露馅了时,他忽然闭上眼睛,重新将她搂入怀中。 有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仿佛刺入心脏的钢针,又像是挥之不去的魔咒,此后的日日夜夜,无数次在她耳边回响,教会她什么是不甘和绝望。 “他们害死了你,当然不能再逍遥地活着。你放心,害了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会让他们失去拥有的一切,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哪怕颠覆乾坤、扰乱纲常,毁了这天地世道,我也会为你报仇。” . “颠覆乾坤、扰乱纲常、毁天灭地,哪怕这样,都要为她报仇。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如今呢,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往事冲击太甚,姚嘉若目光锐利地看着谢怀,讥讽不已,“你说我装腔作势,你难道不是?话说得那么好听,我还当你有多大决心,如今看来,不过如此。你和叶薇纠缠不清的时候,可有半分记得你的楚惜?” 谢怀攥紧了拳头,遽然回首。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神志不清,究竟和姚嘉若说了什么至今没想起来。他只是隐约记得,她出现在那里,他管她叫楚惜,还抱着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以她的身份和手腕,要查明这些事情不算困难,所以他清楚她知道了楚惜的事情。本以为她会以此要挟,让他劝服皇帝不要禅位,谁知她却不曾提起。直到皇帝禅位、太子即位,她即将参加新一年的大选,才跑来跟他交易。 “你想除掉皇后和左相,我想当上皇后,咱们可以合作,你觉得呢?” 因为被她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他无法像从前那般无视她,两人的关系变得古怪起来,最后竟真的开始合作。 她明白他的心情,从不显示自己知晓这些事,除了一年前那次。他从她的手下救了沈蕴初,她怒气冲冲跑来两仪殿质问他,终于失口提起了那个人。 再加上之前威胁她那回,今天,是第三次。 “怎么不说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呵,我真是傻,当年就该把这些事告诉母亲,怎么会帮你隐瞒呢!我还以为你真是矢志不渝的真君子,说的话不会反悔,我帮你一起给宋楚惜报仇,你至少不会伙同别人来对付我……简直是愚蠢透顶!” 谢怀面无表情,“这就是你想说的?那好,我听完了。” 他转身欲走,姚嘉若一把抓住他胳膊,厉声质问,“那天早上,你为什么没有来!我说我有证据,我要去告发你和叶薇,你为什么不害怕?你是觉得我不会这么做,还是根本不在乎叶薇的死活?你想拖着她跟你一起死?” 谢怀驻足,“都不是。” “那为什么!” 谢怀的拂尘落在她手上,一点点用力,终于把它从自己胳膊上弄开,“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你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不足以扳倒我和她,甚至连对我们造成损伤都困难。” 她愣愣,“什么?” “笛子,还是常川的供词?你以为可以买通我身边的人,但事实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三清殿所有的道士,无论是否给你传递过消息,都是完完全全忠于我。你如果从他们嘴里知道了我的什么秘密,那只是我想让你知道而已。” 第154节 姚嘉若面色煞白,“所以,所以你才……” “大长公主已经不在了,你如果还想留得一条性命,就不要再和叶薇作对。当然,你若是执迷不悟,我也不拦着,全看你自己怎么选择。”顿了顿,“你可以把这当成是我对你的忠告。” 姚嘉若跌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着前方。谢怀低头看她,眼中有厌憎、有怜悯,最后都化为纯粹的漆黑。他对着她颔了下首,再次朝帷幕那边走去。 她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叶薇吗?”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与我无关。” . 他走了,徒留她瘫坐在原地,像是最可悲的笑话。 是啊,与他无关,她的心思与他无关,所以他连听一下都不肯。 可她呢?被他的虚伪心思骗了这么多年,被他那晚的情话折磨了这么多年,被自己的嫉恨绝望煎熬了这么多年,这笔账要怎么算? 男人都是这样的吧,谢怀,还有陛下,一个对宋楚惜情深不渝,另一个在过去三年里把她捧在掌心,可是转眼间,竟被同一个女人勾走! 他不记得曾想为她毁天灭地的女人,他也不记得与她绾发画眉的闺房恩爱,轻轻松松就将她丢弃。 姚嘉若闭上眼睛,试图回忆上一次见到皇帝是在什么时候。哦,想起来了,是被打入永巷那天,那时候她还是昭容,母亲还没有死,她以为她还有翻身的机会,所以离开的时候并不绝望。 原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他任由她在永巷那样的鬼地方待了一个月。 自嘲一笑,她伸手捂住了眼睛。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皇帝的,他只是她不得不嫁的人,是可以赐予她尊贵荣华的人。那个夜晚谢怀的话语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个魔咒,因为得不到,所以越发痴迷。 和皇帝在一起的三年,哪怕百般恩爱,她也永远记挂着那个不属于她的人。她习惯了他的宠爱,甚至以为永远不会失去,因为她的美丽,因为她的身份,他需要她。 可是当君王将恩宠收回时,她才陡然惊觉他的无情。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在做戏,可等到大戏收场的那刻,他清醒如初,她却已经迷失了方向。 原来没有他的宠爱,她的日子会变得这么悲惨。无人尊重,受人取笑,寂静的夜晚一个比一个漫长,似乎永远也挨不过去。她裹在被子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是他含笑凝视自己的样子。 可是那时候,他早已去了别人身边! 所以她痛恨叶薇! 因为她不仅夺走了皇帝的宠爱,还和谢怀纠缠不清!这世上与她有关联的两个男人,都被她夺走了! 当初只是得知沈蕴初和宋楚惜的关系,她就能对她痛下杀手,更何况叶薇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她的容忍底线? 她要她死!她活着一日,她便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她必须死! 所以她去求了母亲,冒着大险布了这样一个局,可没想到最终,却把她们二人害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母亲去世前,她甚至没能守在她的榻前,还是在第二天才从宫人口中得知。 什么急怒攻心、呕血而亡!她才不管御医怎么说,母亲那样要强的人,如果没有人去刺激她,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他们怀揣着最恶毒的心思,彻底断了她们母女的活路。 寂静的大殿内熏香袅袅,她慢慢抬头,看向那威严的道君塑像。许久,轻声道:“你看得到的对吗?人们行善你看得到,作恶更看得到。那明天你就替我好好看着,看看我做了什么,又该得到什么报应。 “仔仔细细看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姚嘉若的感情大家看明白了么?她其实是对皇帝和谢怀都有感情,写她我就是想写那种爱得不够纯粹、有些多情的女人。谢怀是她初恋,得不到于是各种想要,然后皇帝宠了她这么几年,她也自觉皇帝是自己的了,也动心不自知,等到皇帝抛弃她才明白过来。然后这俩她有感情的男人都追叶薇去了,所以她才气得丧失理智……【摊手 唔,这一章也快六千字了,阿笙来着姨妈也很勤奋呢,大家不鼓励鼓励我?[期待] (☆▽☆) 第100章 地宫 延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天色晦暗,到了巳时索性飘起了细雨。触目所及、满是凄清,与即将发生的事情倒是极为相配——黄历上说今日宜破土下葬,故而吴国大长公主出殡便选在这一日。 因身份贵重,再加上太上皇的宠爱,大长公主的丧仪格外盛大。煜都全城缟素,太上皇亲自扶灵,皇帝陪伴在侧,太主之女、宝林姚氏则披麻戴孝,扛着引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送葬队伍从皇宫出发,穿过珑安长街,最终抵达煜都城外的靖陵。西山之下古柏参天、松涛起伏,那是太上为自己挑选的万年之地,大长公主身为他的同胞妹妹,理应随葬在此。 叶薇一身缟素、头戴白绢,立在同样打扮的女人中间。前来送葬的宫嫔不多,在场的都是从四品以上的主位,全部由贤妃率领着。 天上细雨蒙蒙,眼前则是葳蕤青山,叶薇额前的头发被打湿,滑了一缕下来。她抬眼看着远方气派的陵寝,忽然想起早上理妆时妙蕊的抱怨。 “她当初那么算计咱们,如今却要小姐去给她送葬,简直可笑!咱们都不曾亲眼看到悯枝入土为安,谁有那个功夫去送她!” 妙蕊本是沉得住气的人,只是大长公主害死了悯枝,她的恨意太过浓烈,这才没办法理智对待。她也不想教训她,反而顺着道:“你说得对,就是因为她当初那么算计咱们,所以我才要去给她送葬。她想要我死,到头来先死的人却是她,你说,她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受?” 妙蕊微愣,她拍拍她的手,轻笑道:“相信我,她比你更不希望我出现在她的葬礼上。我今天去不是委曲求全,而是耀武扬威。我是去气她的。” …… 礼官忽然提高了声音,人群纷纷下拜,叶薇也跟着跪下,却用一种不被人察觉的幅度抬起了眼睛,看着细雨飘飞的天空。 脑海中又回忆起那个骄奢美貌的公主,气势汹汹地踩着一地华锦进来,即使面对君王也颐指气使。可是转眼间,她就变成了空旷殿阁中的垂死老妪,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抓住床柱,眼中全是痛恨,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瞪着她。 所谓自作自受,便是如此吧。 众人跪拜完成,灵柩被抬起,缓慢地朝地宫而去。地宫外面有三座二拱式五孔桥,连接神道和地宫。因为太上皇的要求,皇帝以晚辈的身份亲自送灵柩到地宫门口,其余人则等拱桥的另一端,直到皇帝返回。 姚嘉若呆呆地跪在雨中,身子不住发颤,眼看灵柩的影子越来越小,忽然放声呐喊,凄厉无比,“阿母——” 众人心下恻然,太上皇更是眼睛湿润,伸手在她肩上按了下,“逝者已矣,你也……看开些吧……” 第155节 因为感同身受的悲伤,这一刻,他对姚嘉若的厌憎和敌意都消散不少。 姚嘉若茫然回头,忽然攥住太上皇的袖子,“舅舅,嘉若求您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 “嘉若看《太平经》上讲,一个人在活着时做错了事,到了阴司会受到责罚。可阿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嘉若不希望她因为我的过错受到惩罚,所以……” 太上皇蹙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本就信极了这方面,此刻听姚嘉若这么讲,立刻想象了妹妹可能遭遇的一切,喃喃道:“是,三娘她没什么错。不是她的错。” “舅舅也这么觉得?那您可不可以……让颐妃到前面来给给母亲磕三个响头?那些事情最对不起的便是颐妃,如果她愿意来给母亲磕头送别,神灵见了兴许会觉得颐妃不怪她了,就算责罚,也可以减轻些……”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也就只有几个人听到。贤妃和睦妃都用余光瞥向被点名的颐妃,而对方神情平静、眉眼低垂,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 沈蕴初早在姚嘉若开口那刻就猜出她有阴谋,此刻听到这话,心头的厌恶如滚水般沸腾,连看她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这女人真够不要脸的,分明是她们母女对不起叶薇,现在居然敢提出要叶薇去给她母亲的尸体磕头!还是独自一人、当着那么多官员和宫人的面! 太上皇这会儿正沉浸在妹妹离去的悲伤中,必然会应允。叶薇若是拒绝,无异于承认她不肯原谅大长公主,触怒上皇不说,还显得自己没有容人之量。可如果她去了,心头的屈辱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在这样的场合明确表示不怨怪大长公主,以后便再不能拿这件事来对姚嘉若发难! 口齿发寒,她忍不住冷笑。连自己母亲的丧礼都要拿来利用,她从前真是走了眼了,这位定城翁主原是个泯灭天良的! 那厢太上皇果然应允,遣了人来叶薇身边递话。她目光沉静,低头思忖片刻便慢慢点头,“谨遵上谕。” 丝履踩在湿润的砖地上,素白的裙角沾染了水渍,她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终于在姚嘉若身边站定。 “地宫还没关闭,请颐妃娘娘上前几步,凑近些跪拜吧。” 叶薇目光淡淡地与她对视,姚嘉若满面哀戚、十分诚恳,可她分明从里面瞧出了怨毒和痛恨。 沈蕴初能想到的事情,叶薇自然也能想到,然而她始终抱了几分怀疑,觉得她不至于如此。可事实摆在眼前,姚嘉若明明知道大长公主并不乐意见到她,却依然弄出这一出,不是为了羞辱她顺带给自己未来铺路,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女人真是丧心病狂到了一种程度,居然连亡母的心意都不顾忌……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叶薇不敢再拖延,按照她的意思上前几步,面朝地宫的方向长拜到底。一次,两次,三次。额头碰到了石板上的积水,雨丝又落到她脸上,让她显得有些狼狈。当三拜完成后,她长舒口气,感慨自己总算不用再对那个毒妇磕头了。 姚嘉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似乎打算亲手扶她起来。她们距离送葬的大队人马有五步的距离,又是背对着的姿势,所以他们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也因为这个,叶薇清楚地看到绚丽的笑容在姚嘉若面上一点点绽放。 她愕然,不祥的预感快速滑过心头。“你……” 刚说出一个字,她右手已伸到她面前,飞快地弹了下指甲。白色的粉末飞到空中,被吸入口鼻,叶薇立刻觉得手足发软。 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去,姚嘉若顺势接住,下个动作便是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枚尖锐的金钗抵上了她脆弱的咽喉。 身后众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傻傻地站在那里。姚嘉若挟持着叶薇起身,金钗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厉声道:“通通不许过来,不然颐妃娘娘就没命了!” “你……你做什么!”太上皇怒道,“这是你母亲的丧礼,你发疯了不成!” 姚嘉若凄然笑道:“自然,这是母亲的丧礼。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更不能让这女人活着!” 太上皇气得发抖,“胆大妄为的孽障……来人呐,把她给朕拿下!” 姚嘉若握着金钗的手加了几分力气,“我说了不许过来,不然颐妃娘娘就没命了!” 周兆连忙劝阻,“太上不可,颐妃娘娘还在她手里,那些人冲上去,伤到娘娘怎么办?” “管什么颐妃!”太上皇怒斥,“难道就由着这孽障在大长公主地宫前放肆吗!” 周兆急得快哭了,“太上不可啊!你就当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颐妃娘娘是陛下宠爱的人,要是出了点事,这父子情分……” 虽然是送葬,随行的队伍里却依然有不少的护卫,变故一发生,立刻有弓箭手弯弓搭箭,冰寒的箭镞齐齐指向两人。姚嘉若环视一圈,笑着看向太上皇,“舅舅,您要杀我吗?母亲的灵柩就在我身后的地宫中呢!您是打算在她面前杀了我,然后送我去和她合葬吗?母亲会感谢您的。” 太上皇原本就被周兆的话说得犹豫不决,此刻更是神情一僵,恼恨地朝羽林卫们做了个手势,原本蓄势待发的弓箭立刻放下。 金钗的尖端刺入一点,叶薇觉出了疼痛,意识反倒清醒了些。姚嘉若急促的呼吸喷在她脖子上,将她激动的心情暴露无遗。她瞥了瞥她苍白的面孔,轻声道:“你……你还真让我意外,堂堂公主之女,何等尊贵体面,居然……居然做出动手劫持这种事……” 她是真的没料到。如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主动让自己堕了尊严。像她此刻的行为,匪类一般挟持人质,简直是山野蛮女、市井疯妇才做得出的事! 更何况今天还是她生母的葬礼,她就算豁出一切要找她拼命,也不该选在这样的日子! 扰了大长公主入土为安,她就不怕母亲怪罪吗?! “你不用讥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阿母去了,是被我这个女儿害死的,她闭眼的那刻,我这条命也跟着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具行尸走肉。为她报仇的行尸走肉!” 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叶薇困难地笑了下,“你……自己都说她是被你害死的,想为她报仇,很简单啊。你自杀就可以了。你死了,大长公主的仇也就报了。” 姚嘉若揪住她长发,力气之大,几乎将那发丝连根拔起,“放心,我当然会去死。可在我死之前,必须把该解决的事情都解决干净,这样,才好下去跟她请罪啊。” 叶薇心头一凉。该解决的事,就是杀了她吧?这女人居然已经抱了死志,这就不难解释她今天的行为。是想同归于尽?呵,他们还真是低估了她癫狂的程度。 “放开她。” 有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很平静,却有重逾千钧的力量。 叶薇挣扎着看过去,二拱石桥上,皇帝一身玄衣,缓步而来。他是君王,不用为大长公主服孝,这装扮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打眼,让叶薇一眼就看到了。 蒙蒙细雨中,他面容冷峻,视线穿过纷飞的雨丝落到她脸上,脚下步履未停。 “陛下过来了啊。这样就好。您不过来,臣妾也得等着您过来的!”姚嘉若揪叶薇头发的手又用力了几分,语气里竟有些兴奋。 皇帝抬眼看她,脚下也正好走完了石桥的最后一段,“你要和朕谈条件。”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石桥之下的宽阔神道上,太上皇和送葬的官员、宫嫔立在一端,皇帝孤身一人立在另一端。在他们之间,是已近疯狂的姚嘉若,以及被她挟持的叶薇。 大长公主的女儿在母亲的地宫前挟持了宠妃,并以此要挟陛下和太上,这场景太过诡异,以至于看到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 第156节 “陛下英明,臣妾自然是要和您谈条件。” 皇帝面无表情,“什么条件?” “问您要一个人。” “何人?” 姚嘉若凑到叶薇耳边轻笑一声,却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觉告诉她,她会说出极可怕的话,可是来不及了,她来不及阻止。 “那位,天一道长。臣妾想要让他出来交换。用他的命来换颐妃的命,陛下觉得,这买卖公不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让姚嘉若领盒饭,么么哒! 第101章 殒命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天一道长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她仇恨颐妃还情有可原,但谢怀是哪里招惹她了? 被当众点名的天一道长率领着十二名道士立在人群右方,俱是雪白道袍、出尘飘渺。听到姚嘉若的话,他神情依旧淡然,就像适才他亲眼看着她挟持了叶薇,强大的自制也让他没有露出半分端倪。 皇帝眉头微蹙,仿佛也有些疑惑,“天一道长?你要让他来换颐妃?” 姚嘉若还没回答,太上皇已怒道:“荒谬!天一道长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去交换区区一个宫嫔?嘉若你不要再发疯了,快把颐妃放开,否则就算是当着你母亲的面,朕也不会留情!” 姚嘉若美眸流转,声音清脆,“舅舅先别急着拒绝,您是不在乎颐妃,可陛下在乎啊。对他来说,嘉若死或者活无足轻重,可要是颐妃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大事了!您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不行,问过陛下的意思了吗?嘉若以为,若让陛下来选择,他定然是要舍了天一道长,保住颐妃的……” 太上皇简直要被她气得发疯,“你再敢说这些大逆不道、触怒神灵的话,朕现在就发落了你!” 随着他声音落下,羽林卫再次弯弓搭箭,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 姚嘉若面无惧色,一手掐着叶薇的脖子,另一只手里的金钗抵在她的咽喉。脖子上剧痛难忍,叶薇轻微挣扎了下,换来姚嘉若的轻声威胁,“你可千万别乱动,这已经刺进去了,要是再深些,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到时候咱们就得一起在这里送了命。”轻笑一声,她是那样愉快,“不过这样也好,石门还没落下,咱们还可以去地宫给她陪葬。你刚才不是问我,扰了母亲入土为安,怕不怕她责怪。呵,能看到你死在她面前,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我呢?颐妃娘娘要肯和我同归于尽,那便是成全了我一番孝心呢!” 额头冒出了汗珠,再被冰冷的雨水冲刷,身子一阵冷一阵热,无比煎熬,“你……你到底在玩什么?咱们俩的恩怨,关天一道长什么事?你要杀就杀,别牵连无辜!” “真仗义呢,听得我好生感动。只是从什么时候起,倨傲跋扈的颐妃娘娘竟关心起旁人来了?你怕什么,担心我对天一道长不利?你不希望他出事?” 打从姚嘉若提出要谢怀来交换,叶薇脑中就冒出了个可怕的猜测,此时听到她的话,那猜测叫嚣得越发厉害,连双手都开始发抖。 姚嘉若再次提高声音,却不是对着皇帝和太上皇,而是直接看向谢怀,“怎么样啊天一道长,你愿意用自己来交换颐妃吗?” 谢怀握着拂尘长身玉立,黑眸不带感情地看着姚嘉若,女子容颜如玉,黛眉微微挑起,又是挑衅又是嘲讽地迎上他的眼睛。 视线往下移,他看到叶薇苍白的面庞,额头被雨水和汗水打湿,脖颈处有鲜血顺着流淌,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眼睛微微眯起,他往前走了一步。 邹远立刻道:“师尊!” 虽然不清楚全部内情,他也知道自家师尊和颐妃娘娘的关系不同寻常,这会儿看他往前走,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不是吧,他真的要上去换颐妃回来? 他疯了! 邹远的声音让众人一惊,谢怀却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去。太上皇愕然片刻,唤道:“天一道长!” 谢怀驻足。太上皇犹自不可置信,咬牙切齿道:“你做什么?” 姚氏行为癫狂,他也被传染了不成!那颐妃和他非亲非故,他凑上去是打算做什么!难道还真要用自己去换她不成? 这究竟怎么回事! 谢怀神情坦荡,“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既然侍奉在道君座下,就不能任由人命在我面前白白断送。姚宝林既然想要贫道来交换,那便如你所愿,只要你能兑现诺言,不要伤及无辜。” 这派光风霁月的形容,让适才因疑惑而生出各种猜测的众人稍微打消了点那诡异的念头。要说天一道长和颐妃有点什么,实在骇人听闻,还是解释为天一道长怜悯众生比较容易接受。 姚嘉若愉悦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好、好、好,你们俩一个义字当头、一个慈悲为怀,都让我不要伤及无辜,真是心有灵犀啊!只不知二位口中的无辜,究竟指的在座众人,还是你们彼此?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只是不希望对方有事吧?” 雨水中好像夹了冰雪,落到眼睛上,透骨的沁凉。心头的猜测终于落到实处,叶薇指尖发颤,脑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姚嘉若知道她和谢怀暗中有瓜葛,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行为。 挟持她不是为了杀她,而是要用这种方式,当着满宫嫔妃、国之重臣的面捅破她和谢怀的关系! 她要构陷她们有私! 想明白这个后,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去看谢怀,而是扭头去看皇帝。葳蕤青山、绵绵雨丝,他凌厉的眉毛微微蹙起,眸中有氤氲的雾气,仿佛把所有的情绪都笼罩在了里面。 叶薇看着他,第一次因为窥不透某个人的心思而觉得慌乱。 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姚嘉若话里的暗示谁还听不明白,原来刚才不是自己想多了,她真的就是这个意思!她想说,天一道长挺身而出,不是因为慈悲为怀,只是因为被挟持的是颐妃…… 谢怀摇头叹息,语气无奈,“姚娘子对贫道有恨我能够理解,当初是大长公主引荐贫道入宫,这许多年来您也一直以贫道的恩人自居。上回大长公主出事,您派人来给贫道送信,要求我去给大长公主求情。可惜贫道一生的志向只在悟道修行,不愿牵扯进后宫之事,所以没有答应。没想到大长公主会因此而死……是贫道愧对太主和您,所以,您想取贫道的性命便取吧。只是道君在上,还是不要说这些辱人声名的话,就当是为大长公主积德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是了,天一道长和吴国大长公主有这么一层渊源,姚氏走投无路的时候向他求助也很正常。原来她是求助被拒之后怀恨在心,这才弄了今天这么一出,要把脏水泼到这两个和她有仇的人身上…… 姚嘉若没想到他几句话就撇得这么干净,愤怒之下直接握着金钗在叶薇脖子上一划。脖颈处皮肤本就脆弱,立刻有道血淋淋的口子绽开,看得人心惊胆战。 “姚嘉若!” “姚娘子!” 两个男人同时叫出声,然后都微微一愣。皇帝转头看向谢怀,眼睛微微眯起,对方则避开了他的视线,对姚嘉若道:“您到底是想要贫道死,还是要颐妃死?您可要想仔细了。那金钗再刺深些,就胁迫不到任何人了。” 姚嘉若冷冷道:“道长心疼了?放心,我怎么会在你面前杀了颐妃呢。我要的是你的命,不是她的。” 第157节 谢怀点头,“那你放了她,我过来。” 姚嘉若吃吃发笑,“道长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您这么一个高大有力的男人,我这瘦瘦弱弱的小女子如何制得住?我还没这么不自量力。” “那你要如何?” “让侍卫送把剑上来,你当着众人的面自刎了,我就放了叶薇,如何?”顿了顿,“放了你的叶薇。” “混账!”太上皇忍无可忍,“满嘴浑话,朕看你是无药可救了!皇帝,你还在等些什么,让他们动手!把这个疯女人拿下!” 皇帝沉默不语,袖中的右手却已握成了拳头。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居然对谢怀道:“天一道长,您怎么看?” 皇帝的语气里分明藏着担心以外的东西,谢怀听得分明,然而这种情况下却没有别的选择。 “陛下放心,贫道是修道之人,断没有让人代为赴死的道理。世事皆是定数,该是我的劫难,我不会逃避。拿剑来吧。”最后一句却是吩咐身后的邹远。 “师尊!” “天一道长!” 谢怀冷静重复,“拿剑来。” 邹远颤颤巍巍地递过一把宝剑,谢怀握在手中,对着太上皇诚恳一揖,“贫道自载初二十三年起教导太上修仙,迄今已逾六年。这期间来贫道为您讲了许多经文中的道理,今日便是最后一课。但凡修道之人,羽化飞升之前都有劫难,今日之事大抵便是贫道的劫难。命数如此,请您不要阻拦,亦不要伤怀。至于修仙大业,贫道走后,还有诸位弟子辅佐,不用担忧。贫道在此预祝太上,求仁得仁、得偿所愿!” 太上皇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谢怀。他说这是飞升之前的天劫,他便再无法阻拦他,更不能去质疑他行为的目的。可真的让他在这里自刎,他又实在难以接受,这简直…… 掌心贴着剑柄,上面的花纹触感很清晰,谢怀看着姚嘉若冷冽的面容,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情况如此突然,适才那番话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说辞。将他和叶薇之间摘除干净,给自己毅然赴死的行为找个最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样,就算他当真命丧此地,叶薇也不会因为今日的事情遭到太多非议。 眼看谢怀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叶薇不受控制地摇头,颤声道:“谢道长,不要,你不要信她……你死了她也不会放过我的,你……你不要让这种小人如愿!”朝着羽林卫嘶吼,“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手里的箭是当摆设的吗!” 谢怀没有理她,只是盯着冰寒的剑刃,在心里默默思量。他自刎的那一瞬,姚嘉若必定会有所动容,只要抓住那个机会,以他的身手应该能从她手下抢回叶薇。只是要让她相信,这自刎就不能做得太假,脖子处位置太危险,力道一个控制不准,就真的会把自己血管给划破…… 罢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权且一试。希望别出什么意外。 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朝着姚嘉若微一颔首,“贫道滋自刎之后,还请姚娘子信守承诺。” 姚嘉若看着他,没有回答,握着金钗的手却开始发抖。两人视线交缠,她轻轻吸了口气,启唇就想说什么…… “等一下。” 突然响起的声音阻止了姚嘉若开口,也让太上皇和群臣愣在那里。大家循声望去,却见皇帝缓步而前,慢慢道:“你是想为姑母报仇吗?那么你找错人了。天一道长顶多只是不肯施以援手,认真论起来,朕的责任比他还大一些。你要是真想杀人,就来杀朕吧。” 群臣大惊失色,纷纷下跪,“陛下不可——” “万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陛下三思!” 太上皇也道:“皇帝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可以……”怒极反笑,“呵,孤看祸害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姓叶的女人。一个两个都要为她送死,十足的祸水!你们个个都不该死,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众人议论纷纷,皇帝却恍若未闻。姚嘉若怔怔地看着他,身子不断发颤。他越走越近,她居然没有出声阻止,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仿佛痴了般。 眼中有水泽涌出,她轻声道:“你说什么?” 皇帝淡淡重复,“你若是真想杀人,就来杀朕吧。” 姚嘉若咬紧双唇,眼泪顺着滚落,“你要我杀你?就因为这个女人,你要我杀你!你为了她,居然……哈哈,哈哈哈,他也这样,你也这样,就因为她,就因为她!” 她情绪激动,身子也抖得越发厉害,叶薇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此刻瞧见纰漏立刻用牙齿咬破舌尖。钻心的剧痛传来,原本无力的四肢也恢复了些知觉,她一把握住姚嘉若的手,反手夺过金钗,如一只灵巧的猫般挣脱她的钳制。 说时迟那时快,皇帝一见她逃脱,立刻揽过她的身子,把人往身后一带。姚嘉若失去人质,愕然之后终于爆发,尖叫着朝皇帝扑过来。 “嗖——”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来,携带着呼呼风声。姚嘉若双目大睁,动作僵在半路,再也没力气朝前跑去。慢慢低下头,只见胸口和腹部插着五支羽箭,粘稠的鲜血染污了她素白的衣裙,像是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硕大的红花。 虚弱一笑,她朝后仰去,重重摔倒在地上,唯有双手还无力地伸向苍天。 “陛下……陛下……” 哀哀呼唤,无比可怜。 皇帝正陪在叶薇身边,吩咐宫人为她包裹伤口止血,听到姚嘉若的声音迟疑了瞬,终是提步走了过去,在她旁边蹲下|身子。姚嘉若还在胡乱地摸索,看到他过来便露出欣喜的神情,手伸过去想碰碰他的脸。 “陛下,你低下来一点,好吗?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她说话时眼神急切,像是害怕再迟一会儿就来不及了,可是当掌心托住他脸颊时,又抿起嘴唇很开心地笑了。她容貌本就像个小姑娘,露出这样天真的笑颜时更是仿佛不谙世事。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在御花园碰见她的情景,绿群长发、精巧绣鞋,她跟只美丽的蝴蝶似地坐在秋千上,宫娥在后面推,而她一边荡秋千,一边朝偶然闯入的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咦,你就是传睢来的哥哥吗?你长得真好看,比我所有的哥哥加在一起都要好看!” 那时候的她,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妹妹。 他沉默一瞬,终是伸手将她抱入怀中,轻轻问道:“你想说什么?” 姚嘉若凑近他,余光却瞥向不远处的男人。他正看着自己,可她知道,这不过是做个场面,他的心早已飞到那个正在包裹伤口的女人身上。就好像眼前的君王,虽然还耐着性子陪在自己身边,却只是可怜她快要死了。 他们都是她曾动过心的人,却都不在意她。 既然如此,就让她送他们一份大礼吧。那个女人得到了这两个男人的牵挂和思慕,也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不会愚蠢到亲手杀了她,那样只会让她成为活着的人中里最美好的回忆。 她要让她活着,让那两个男人也活着,然后看着他们三个人互相折磨、彼此争斗。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她多年来的怨气。 眨了下眼睛,她用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对他道:“表哥,其实就算……就算你不过来,我也不打算杀死颐妃或者谢怀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最宠爱的妃子,她的心并不在你这里……你这么聪明,一定看出来了,对吧?那个男人,他都愿意为了叶薇死了,你真的……真的相信他们之间没什么吗? “妹妹这些年害了你不少的妃子,其实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这最后一次,就当是我的补偿……我不愿你被人蒙蔽……” 蒙蒙细雨中,皇帝一动不动地抱着她,神情坚毅如岩石。怀中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风中,像一首未完的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将她放下来,站起身子平静吩咐,“姚娘子去了,找人敛了她吧。” 第158节 作者有话要说:姚嘉若死啦死啦死啦,但是临死前丢下个重磅炸弹,真是含笑九泉啊她……_(:3∠)_ 第102章 怀疑 大长公主出殡这天闹出的乱子很快传遍煜都,姚宝林中箭而亡,陛下和颐妃同时负伤,太上皇也在回宫之后病情加重,急召数名御医会诊。 凄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十一月,丝毫没有即将过年的气氛。皇帝像是已经被这些事情折腾烦了,直接下旨废姚氏为庶人,无论是宫嫔的身份还是翁主的身份统统剥夺。太上皇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讨论姚氏的下葬之地时轻轻叹了口气,道:“送她去陪她母亲吧。也不用举行什么葬礼,权当是送个婢子进去给她解闷儿。” 于是曾万千恩宠、不可一世的定城翁主就这么被送进了大长公主的地宫,没有牌位、不受供奉,仿佛最寻常的陪葬品般,长伴在母亲身侧。 叶薇听到这个处置,冷冷地笑了,“到头来还是让她们母女重逢了,太上还真是仁慈。” 妙蕊听出她的讽刺,无奈道:“太上此举只是为了大长公主,对姚氏是半分情分也没有了。虽让她去陪着母亲,可不能享香火供奉,这惩罚对逝者而言着实严厉。小姐便消气了吧。” 消气?她的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了了! 脖子上布满了伤口,为保险起见,御医上药之后又给她缠了几圈的纱布,看起来跟戴了条雪白的围脖似的。据说姚氏下手的位置十分凶险,再往里点就是大血管,一旦伤到后果不堪设想。也因为这个,哪怕伤口愈合疼痒难耐,叶薇也好脾气地忍着没碰,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耐心程度。 不过比起另一件事,受这么点伤原本就不值一提,这几个夜晚她频频惊醒,梦里的内容都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是细雨飘飞的西山之下,远方是气派巍峨的地宫,而她茫然地立在石桥之上,四下空旷无人。雨丝晃得人眼花,等她再度睁眼时,却惊讶地发现皇帝站到了她面前。他捏着她的下巴,慢慢问道:“你和谢怀,究竟是什么关系?” ……真是能把人冷汗都吓出来。 . 到了吃药的时辰,妙蕊端了药碗过来,叶薇嗅到那味道就皱起了眉头。妙蕊把碗递给她,试探道:“现在外面传得很不像话,小姐……有什么打算吗?” 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姚嘉若口口声声说叶薇和天一道长有私,还以她的性命威胁谢怀自刎。后面的发展也从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她的话,谢怀果真答应了她的要求,虽然说了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可怀疑的种子还是在大家心里种下了。 尤其是那些并不相信所谓修道飞升的人,谢怀的理由半点说服不了他们,只能理解成他和颐妃有私。 叶薇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佩服姚嘉若。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打听出了她和谢怀的事情,居然破釜沉舟玩了这么一出。临了还不忘给仇人捅一刀,真正做到了我死你也别想好好活,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沉思片刻,她道:“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就是说您和天一道长……不过那天回宫后,天一道长就和太上皇私下交谈了一番,太上相信了他,说道长是慈悲为怀,还下令不许宫人乱嚼舌根……可您也知道,流言这种东西,堵是堵不住的……” 的确,光是让大家封口起不到什么作用,况且这件事的关键从一开始就不在太上皇身上。 她叹口气,仰起脖子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药汁,伸手去拿蜜饯时才反应过来,这种豪爽的喝药方式还是皇帝教给她的。 现在想来,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姚嘉若行为疯癫时,是他将她从她手下救出。他挡在她面前,接住了劈面刺来的金钗,流淌了满手的鲜血。可即使伤成这样,他本能的动作还是将她护在身后,如高山般值得她依靠。 沉吟片刻,她做了决定,“取我的斗篷来,咱们去永乾殿走一趟。” . 临近年关,许多朝事都得提前处置了,这样过年时才能图个轻松。所以哪怕手受了伤,皇帝依然得兢兢业业地批阅奏疏。书房内温暖如春,琉璃花瓶里插了火红的梅花,他间或抬头,看到那浓烈的颜色,便不自觉想起那天,鲜血顺着叶薇白嫩的皮肤滚落,画面艳冶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叶薇过来时他刚吩咐了宫人把红梅拿出去扔了,她和那些人擦肩而过,来不及行礼便问道:“臣妾看那梅花开得挺漂亮的,陛下怎么把它挪出去了?” 皇帝撑着额头,淡淡道:“看着不喜欢,所以让他们搬去别的地方。” 她哦了声,这才盈盈一拜,口道圣安。他让她起来,她便笑着走到了他旁边,拉过他的右手认真检查。 姚氏的金钗直接刺穿了他的手掌,事后拔出时她在一旁看着,光想想都觉得疼得不行。偏他不当回事儿,连上药都有些不耐烦,得御医和高安世三催五请。 “陛下每日早晚可有按时换药?太医说了不能碰水,您可千万当心。伤到的是右手,要是不好好养着,您苦练多年的一笔好字都也就废了大半。您也不想回头比试书法输给臣妾吧?” 轻声软语,找他最无法拒绝的理由来劝慰,一切都只是因为挂念他的伤势。皇帝从前很享受她的关怀,可是此刻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庞,却觉得滋味复杂。 她说完之后久久没等到回应,因心中早有准备,也就没多么意外。将他的手掌拉近一点,她仿佛捧了什么极贵重的东西,连姿势都透出股虔诚,“有句话臣妾这几日一直想跟您说,可惜没找到机会。那天在地宫外面,您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我,臣妾很感动……” 说完,凑唇在他掌心吻了一下。温热的呼吸隔着纱布吹拂上来,皇帝身子竟不受控制的战栗,连脊背都挺直了。 “我……”他握手成拳,慢慢收回来,“救你的也不止朕一个。” 叶薇笑意不变,“恩,所以下次去建章宫的时候,臣妾也打算当面对天一道长致谢。他虽然不是为了臣妾,却也挺身而出了,于情于理我都得有所表示。只是如今宫内宫外流言蜚语颇多,臣妾害怕再惹出什么闲话,所以陛下可否陪臣妾一起去?” 他抬眼看她,叶薇笑着回视、一脸坦荡。这样的她本该打消他那些无根无基的怀疑,但不知为何,他瞧着她的表情,竟想起了那日谢怀手执长剑、与父皇说话时的样子。光风霁月、不带杂念,这一刻,他们是如此相像。 就好像约好了要骗他一样。 叶薇表面上淡定,心里却已经暗自揪紧了。那天她看得分明,姚嘉若临死前还和皇帝说了些什么,虽然没听清内容,却也能猜到是和自己与谢怀有关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实在害怕,姚嘉若临死前的奋力一击会让皇帝心生怀疑。如果是这样,她和谢怀的处境就危险了。 她还好一点,谢怀却着实经不起这些。他的身份本就敏感,要是被证实与宫嫔有染,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天他握着长剑走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从没想过当有一日需要他为她赴死时,他会这般从容淡然。 就好像他活在这世上的目的便是这个,就好像为了她去死,对他来说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可是她不能。她宁愿自己死,也绝不能害了他! 想到这里,她默默吸了口气,轻声道:“陛下,您这个样子,该不会是……信了姚氏的那些话了吧?您觉得臣妾与天一道长……” 她没说下去,似乎后面的内容太过荒谬,让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可笑。羽睫垂下、粉唇抿起,她也不看他了,默然地坐在那儿,仿佛打算陪他一起沉默。 皇帝看着她黑玉般的眼眸,心中微微一动,一句话未经思量便冒了出来。 “那么阿薇,你能不能回答朕,你与天一道长是什么关系?” “你和谢怀,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那个梦里,他是这么问她的。一遍又一遍,仿佛拷打,每次都把她吓得大汗淋漓。如今梦醒了,在现实的世界里,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第159节 而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轻轻一笑,她道:“陛下,您这么问,就是真的怀疑臣妾了……” 他扳过她的脸,凝视着她道:“朕确实有些疑惑,但是阿薇,我只要你一句回答。你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说了,我就相信,好不好?” 姚嘉若临死前的话不断在耳边重复,谢怀的所作所为也让他无法释然,挣扎纠结了这么多天,他终于作出决定。他想问她要这个答案,他愿意信她这回。她告诉他什么,事实就是什么。 他赌她不会骗他。 叶薇神情怔怔,被动地与他对视。玉冠束发,男人乌黑的鬓角下,黑眸如不可见底的深渊,吸着她坠落。 因为知晓这句话的分量,才越发受到震动。信任是何其难得的东西,她这辈子也只对寥寥数人做到,如今他把这信任交付给了她,她不愿亲手打碎。 可是,真的要告诉他吗? 第103章 处境 许久,她深深吸口气,轻声问道:“臣妾说什么,您都会信吗?” 他微微颔首,“君无戏言。” “哪怕,那是让人很难接受的事情,就像修道飞升那般荒谬,您……也会相信吗?” 他眉头蹙起,有点迷惘,“什么?” 她苦涩一笑,“陛下,您是不信这些的对吧?什么修仙、什么炼丹,您觉得这都是骗人的把戏。您不信谢道长是得道高人,更不信这世上存在着千秋万代、死而复生的事情,对吗?” 话题跑偏得如此厉害,皇帝被弄糊涂了,几乎想伸手摸摸看她是不是发烧了,“阿薇,你在说些什么呀?” 强烈的冲动在心中澎湃,叶薇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脑海中不断闪过这一年多以来和他相处的点滴,花间品酒、月下对诗、拥炉赏雪、泛舟采荷。他是她的夫君,是唯一和她有肌肤之亲、体验过情爱滋味的男人,哪怕她并不看重这个,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她的世界拥有最特殊的位置。 更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心的。他对她的好她都有感觉到,只是从前戒心太重,才从不敢细想。如今心防解开,她觉得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哪怕出了这间屋子她就会后悔,哪怕一觉醒来她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愚蠢无比,就在这一刻,她也想做些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和谢道长的关系吗?如果一定要说,那便是我们上辈子曾经见过。我上辈子,和他是朋友……” 匪夷所思的话语终于让皇帝变了脸色,叶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继续了全部的勇气道:“其实我就是……” “够了!”皇帝收回手,冷冷打断,“你不愿说实话便不说,何必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敷衍朕?你放心,朕向来不喜欢勉强,用不着为难成这样。” 气氛僵硬得如结了冰一般,叶薇坐在那里,心中也不知是轻松还是难过。抉择的时候最是艰难,可现在结果已经出来,她也不用再去纠结。 果然,他不是在道观长大的谢怀,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是不屑鬼怪之说的,太上皇对修仙的痴迷更是让他对此类事情排斥到了极点。才开了个头他便抗拒成这样,如果她真说出自己是宋楚惜、而谢怀是宋楚惜的好友,他恐怕非但不会相信,还会怀疑她是别有用心。 宋楚怡骗过他一次,五年多的欺骗让这件事成为他心中最大的死穴,胡乱去踩只会引火上身。 心跳逐渐趋于平缓,她也不知自己是搞砸了,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到底还是误会了她,但她却安慰自己,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再骗他。虽然他不知道,但她刚才是真的对他说了实话。 她没有骗他。 帷幕外便响起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打破了两人的僵持。皇帝没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声音中的不耐尤为明显,“什么事?”若不是清楚高安世极有眼力、若非有要紧的事情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声打扰,他都想治他的罪了! 外面的人也感受到了凛冽的怒意,顿了顿方道:“陛下,掖庭令刚刚派人过来禀报,说您吩咐去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皇帝冷哼,“朕吩咐去查的……姚氏的同伙?” 姚氏当日在指甲中藏了让人浑身无力的药粉,叶薇也是吸入了这东西才会被她制住。可在此之前她被关在永巷一个月,出来后也是直接去了建章宫,根本没机会回自己从前居住的毓秀殿。也就是说,这药粉一定是有人暗中给她送来的,那个人甚至清楚她的阴谋,却依然助纣为虐。 皇帝和上皇头一次这么同仇敌忾,一定要把这个暗中弄鬼的人揪出来,除之而后快。 “是。掖庭令盘问了大长公主出殡前三日建章宫的守卫,发现息瑶宫空翠堂的乔美人曾在姚庶人的住处附近徘徊。微臣已命人前去提人,陛下可要亲自审问?” 乔瑟瑟?叶薇有些讶异。她对那女人印象还挺深刻,她确实一直依附着姚嘉若,还曾被宫人讥讽为拍马屁拍得没了分寸,谄媚嘴脸让人作呕。只是那时候姚嘉若权势滔天,她追随示好也情有可原,可大长公主出殡前姚氏已是兵败如山倒,这样的形势下居然还敢和她搅作一堆,甚至送去那些药粉,难不成她对她竟不是因利而聚的讨好,而是传说中的真爱? 这么一想,简直要让人肃然起敬了…… . 事实证明还是叶薇想多了。 乔瑟瑟娇怯柔弱,平时看着嚣张刻薄,可真正遇到事情却是纸老虎一个,一捅就破。被带到慎刑司后甚至没有用刑,稍加恫吓便吓得她认罪招供,说确实是自己给姚氏送去的药粉。然而她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知道姚氏要拿这东西做什么,只说旧主的吩咐不好违逆,这才冒死送上。 高安世自然不信这个,又使出不少手段威逼利诱。乔瑟瑟挣扎了一个下午,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把事情都交代了个清楚。 “那天……那天是她派了信任的宫女来找我,让我帮她弄到那种药粉。我虽然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却也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事。我很犹豫,就去兆暇阁找了江承徽,本以为她能帮我想出拒绝的办法,谁知她却劝我答允。她说……说太上既然让姚氏从永巷出来,就是还惦记着这个外甥女,我要是这会儿违逆了她,等她东山再起之时,必然没有我的活路……我很害怕,没有办法才给她送去的……高大人,请您跟陛下说,我是被迫的,求陛下饶了我吧!” 高安世如实把这份供词送到了皇帝手中,于是要接受审问的又多了一个。来不及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半个时辰后,宫人便去凌安宫兆暇阁提人,而彼时叶薇正立在庭院中央,淡淡地看着乌泱泱的人群。 皇帝虽说了让她搬去景怡宫,可前阵子忙着办丧事,现下又要筹备新年,一时半会没功夫打扫新宫殿,这事儿便拖了下来。是以她如今还住在拾翠殿,依旧是管辖着江宛清的一宫主位。 高安世按照规矩跟她请示了,叶薇点头让他们自便,于是宦官们先后入了兆暇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江宛清的身影就出现在阁门处,衣衫单薄,连斗篷都没披。寒风吹乱她的头发,深沉的夜色中她面庞苍白,乌黑的大眼鬼魅般吓人。 叶薇冷冷地看着她,而她与她对视片刻,眼中慢慢涌出泪水,几步走到叶薇面前便跪下了。 “颐妃娘娘,臣妾马上就要随高大人去陛下面前回话,也不知能否洗脱冤屈。但无论如何,臣妾希望您相信,乔美人说的都是假的。臣妾确实曾与姚氏走得近,可在她出事后就没有再联系,更不可能帮着她来害您。我没那个胆子。” 她不说与叶薇的旧情,只是从形势来分析,反而更让人信服。叶薇看了看围观的众人,平静道:“陛下圣明烛照,不会冤枉你的。所以,你没必要在本宫面前说这些。再跪下去,本宫就得认为江承徽对陛下心存不满,觉得他是不明事理的昏君了。” 江宛清身子轻颤,再不敢做作下去,叩首道:“臣妾告退。” . 现在情况明了了,以乔瑟瑟那个脑子,一定是被江宛清给利用了。姚嘉若信不过摇摆不定的江宛清,所以需要帮忙时找到了还算忠心的乔瑟瑟,却没想到她会去找江宛清出主意。江宛清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让她答应下来,于是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这招不可谓不高明。整件事情她只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办事的都是乔瑟瑟和她的宫人,如今追究起来,也很难扯到她的身上。虽然乔氏说是江宛清给自己的建议,可她完全可以不承认,反告乔氏故意诬陷。 若是没有证据,根本不能凭这件事给她定罪。 第160节 后面的发展一如叶薇的预料,江宛清当着高安世的面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言辞慷慨、神情激动,一副蒙受冤枉的端方好人模样。哪怕是皇帝亲自审问,也依然如此,简直称得上铁骨铮铮。 妙蕊气得不行,避开人的时候忍不住道:“奴婢看江承徽就是想要小姐死!她一定是猜到姚氏要那个药是对付您用的,所以才让乔美人答应。她想置您于死地您,却不肯自己动手,居然顺水推舟弄出这么件泼天祸事来,简直丧心病狂!” 叶薇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我觉得也是这样。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是都说了嘛,她这十几年来都嫉恨着我,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开点。” “小姐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啊,您看看您都被她害成什么样子了!奴婢想到外面那些流言,都恨不得亲手了断了她!” 悯枝去世之后,妙蕊的戾气就越来越重,叶薇觉得这兆头很不好,再让她在这宫里待下去,搞不好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毒妇了。她自己是没什么抢救的余地了,妙蕊却还没到这地步,看来把她嫁出去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开始着手准备了! 不过她这么生气也情有可原,就在审问乔美人和江宛清这几天,朝中的议论已悄然转换了方向。大家不再抨击她和天一道长可能有私,转而说她狐媚惑主、扰乱君心,最大的证据便是太主出殡那天,陛下为了救她,居然当众说出要用自己的命来代替她的话! 如果光是那么一句话,还可能理解成紧要关头装装样子,可后来在纠缠中,他居然真的用自己的手掌去挡住刺向她的金钗。万金之躯因此受损,顺着手腕流下的鲜血触目惊心,让许多耿介的老臣吓破了胆。于是事情一过去,雪花似的奏章就纷纷飞来,几乎没把皇帝的书桌堆满。 之前把她和谢怀扯到一起,太上皇因为要护着自己的宠臣,还曾下令制止,可是如今单单指责她一个,那边就无所谓了。更何况那天还是他最先这么说的,皇帝和天一道长都要去为了叶薇去送死,她简直是十足的祸水,死不足惜。 流言越演越烈,朝堂上还稍微靠点谱,下面却已经换了无数个版本。据叶薇最新听到的,那些人已经开始翻她当初中毒的旧账。见血封喉的毒药饮下去却没有死,之后还如有神助一般得了陛下的欢心,顺风顺水坐到了今天的位置,搞不好这叶薇就是妖精变的,为的便是来迷惑主君、断送王朝国祚! “小姐,这件事大意不得,您可别不上心!那些昏话如今虽然还只在私底下流传,可照这个趋势,早晚会传到陛下耳中的!山精妖怪,这些名头听起来荒谬,可如果陛下真的信了,您想过自己的处境吗?也许,他真的会赐死您……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舍不得,朝臣们也会逼迫他这么做的……” 叶薇托着下巴,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放心,我真的知道。我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断送我的性命。所以我现在其实还挺庆幸的。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还好,他没有信……” 那天在永乾殿,她抛弃守了十几年的防备和戒心,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他没有容许她讲完,当时或许还有点遗憾,可是在听到宫中众人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抨击之后,就只剩下庆幸。 她的身份来历是最大的秘密,连蕴初都不敢讲,又怎么能告诉摸不准态度的皇帝?就算是谢怀,若不是她自己猜出来了,她也没动过和他相认的念头。而她还是明白确定谢怀不会把她当成妖怪给收了! 他是想当千古圣君的人,不会允许身边留有这样的隐患。对宋楚惜的感情再深,也不代表会接受被宋楚惜借尸还魂的叶薇,她真是脑子抽风,才会在这种地方玩人鬼情未了! 自家小姐许久没说话,眼睛无意识地看着远方,仿佛陷入了冥想。妙蕊好奇地打量她,片刻后发现她居然自嘲地笑起来,还主动和自己搭话,“妙蕊啊,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 她偏过头,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应该是有些喜欢上陛下了。” 妙蕊呆住。 要抽身出来才能想明白许多问题。向他坦诚自己是宋楚惜,最大的可能无非是三种结果:要么他不相信她,觉得她故意用这件事来欺骗他,那么她的下场逃不脱一个死;要么他相信了她,却无法接受这样诡异的事情,把她视作洪水猛兽,那么她还是只能惨淡收场。 而除此之外,最好的结局便是他相信了她,然后也能够接受她,对宋楚惜和叶薇的感情汇聚到一切,导致他至少在二十年内都不可能再放开她。这样的情况下,她想逃出皇宫、逍遥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些事情她潜意识里早就明白,可是那天在永乾殿的书房,她还是做了那样的决定。原来在心底深处,她居然甘愿冒着被误会、被当成妖邪的风险,去换取那小得不能再小的可能。 死,或者放弃离开、与他厮守终身。她不想骗他,于是连这样的结果都能够接受。 她果然是对他动心了。 . 书桌上堆了高高的几摞奏疏,高安世抓过最上头三本看了,发现都是大同小异的内容后,识趣地放到一边。君王依然在闭目养神,一个时辰以来表情就几乎没变过。 高安世知道他心里有事情,然而自己这位主君的脾气他清楚,不想说的时候千万别随便去问,否则不管你是什么人,一样没好果子吃。尤其是据他的猜测,这件事十有八|九和颐妃娘娘有关…… 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叹气。那天颐妃娘娘来永乾殿问安,和陛下在书房内说了会儿话,然后便传来乔美人的事情。这中间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这两个人就互不理睬了。皇帝不再去披香殿看她,颐妃娘娘也不来问安,双方就这么开始了冷战。 之所以确定是冷战而不是陛下单方面冷落娘娘,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某次在御花园,颐妃娘娘带着宫娥过来,远远地瞥见御驾后立刻闪到一边。动作之快、离开的决心之坚定,让他都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事后不由庆幸还好陛下没看到,不然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都看出些什么了?”皇帝闭着眼睛淡淡问道,高安世连忙回禀,“没什么出奇的事情,都是围着那件事说。” “哪件事?” 陛下您就难为臣吧!明明一清二楚,何苦非要让臣再说一遍! 高安世闭了闭眼,认命道:“说颐妃娘娘狐媚惑主、致使龙体受损,请求您废黜她的事。” 皇帝点了点头,很平静道:“全是要求废黜?” “……还有个别要求赐死。” 皇帝终于睁开眼睛,顺手抽了几份奏疏翻看,摇头笑道:“看来左相对颐妃的积怨很深啊,居然煽动了这么多人。” 高安世惊讶,“您是说,这些奏疏都是左相大人的手笔?” “不全是,有三成是自愿上疏,不过剩下的就全是左相弄出来的了。不然你以为这些人能意见如此一致?就算是言官要交月课,也没有把眼睛全盯在朕后宫的道理。宋楚怡和颐妃积怨颇深,左相自然也视她如仇,若是他还打算往朕的后位上塞人,就更得把这个受朕宠爱的劲敌给拔除了,不然以后行事岂不诸多阻碍?” 他主动提起了颐妃,高安世也就壮着胆子道:“陛下既然明白,打算怎么处理?宫里闹得沸沸扬扬,颐妃娘娘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陛下若是怜惜,不妨去看看她?” 原本便处在风口浪尖上,皇帝还对她不闻不问,落到有心人眼里难免认为颐妃失了圣心,搞不好就要上去落井下石。颐妃娘娘向来高傲,应该受不了这些委屈才对。 “去看她?她若是希望朕去看她,那天在御花园撞上就不会躲着朕走了。神女既然无心,襄王又何必自讨没趣?” 原来那天的偶遇还是没有逃过陛下的眼睛。高安世暗自嗟叹,想着这两个人的种种行为,居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 . 朝中宫中闹成这样,却也不是没有收获。当天晚上,被软禁多日的乔美人忽然跪求面见陛下,然后亲口吐露惊天秘密。 “当初姚氏以巫蛊嫁祸琳充仪,江承徽是她的同谋!臣妾有罪,得知此事后一直不敢上奏天听。只是请陛下相信,臣妾事先绝不知情!那时候姚氏并不看重臣妾,是以并未将此等大事告诉臣妾!” 被叫出来与她对质的江宛清面色如鬼,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姚氏嫁祸琳充仪与我有什么干系!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相信我!” “你说你不知道,谁信?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姚氏小产当晚,她对琳充仪发难,你可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若说事先没有串通,怎么会这么默契?主君在上,江承徽还是坦白一点,兴许陛下还能网开一面!” “乔瑟瑟,你含血喷人!你……给我住嘴!”江宛清这些日子虽然还维持了镇定,但脑中的弦却已经绷得很紧,此刻陡然被泼这么一盆脏水,终于不复冷静,气急败坏道,“谁教你这么栽赃我的?你自己想不到这种阴毒的招数,是不是叶薇?是她对不对?她教你来陷害我!” 她提到叶薇,皇帝不耐烦的神情略微收敛,转而道:“怎么,你和叶薇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吗,怎么会觉得她要陷害你?” 第161节 江宛清“哈”地冷笑了一声,有些疯狂地说道:“我和叶薇当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可那个女人,她不是叶薇。我早该发现了,她根本就不是叶薇!陛下,她是鬼魅,是死而复生的鬼魅。您不要被她骗了,她是来索命报仇的!”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我终于写到这些情节了!!!激动cry!!!我会说我开坑前只要一脑补到这些有点神神叨叨的内容,整个人都亢奋不已么!!!人鬼情未了啊巴扎黑,我是死而复生的小美人诶,亲爱的少年你怕不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地转圈圈!!!!! 第103章 发现 许久,她深深吸口气,轻声问道:“臣妾说什么,您都会信吗?” 他微微颔首,“君无戏言。” “哪怕,那是让人很难接受的事情,就像修道飞升那般荒谬,您……也会相信吗?” 他眉头蹙起,有点迷惘,“什么?” 她苦涩一笑,“陛下,您是不信这些的对吧?什么修仙、什么炼丹,您觉得这都是骗人的把戏。您不信谢道长是得道高人,更不信这世上存在着千秋万代、死而复生的事情,对吗?” 话题跑偏得如此厉害,皇帝被弄糊涂了,几乎想伸手摸摸看她是不是发烧了,“阿薇,你在说些什么呀?” 强烈的冲动在心中澎湃,叶薇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脑海中不断闪过这一年多以来和他相处的点滴,花间品酒、月下对诗、拥炉赏雪、泛舟采荷。他是她的夫君,是唯一和她有肌肤之亲、体验过情爱滋味的男人,哪怕她并不看重这个,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她的世界拥有最特殊的位置。 更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心的。他对她的好她都有感觉到,只是从前戒心太重,才从不敢细想。如今心防解开,她觉得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哪怕出了这间屋子她就会后悔,哪怕一觉醒来她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愚蠢无比,就在这一刻,她也想做些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和谢道长的关系吗?如果一定要说,那便是我们上辈子曾经见过。我上辈子,和他是朋友……” 匪夷所思的话语终于让皇帝变了脸色,叶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继续了全部的勇气道:“其实我就是……” “够了!”皇帝收回手,冷冷打断,“你不愿说实话便不说,何必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敷衍朕?你放心,朕向来不喜欢勉强,用不着为难成这样。” 气氛僵硬得如结了冰一般,叶薇坐在那里,心中也不知是轻松还是难过。抉择的时候最是艰难,可现在结果已经出来,她也不用再去纠结。 果然,他不是在道观长大的谢怀,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是不屑鬼怪之说的,太上皇对修仙的痴迷更是让他对此类事情排斥到了极点。才开了个头他便抗拒成这样,如果她真说出自己是宋楚惜、而谢怀是宋楚惜的好友,他恐怕非但不会相信,还会怀疑她是别有用心。 宋楚怡骗过他一次,五年多的欺骗让这件事成为他心中最大的死穴,胡乱去踩只会引火上身。 心跳逐渐趋于平缓,她也不知自己是搞砸了,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到底还是误会了她,但她却安慰自己,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再骗他。虽然他不知道,但她刚才是真的对他说了实话。 她没有骗他。 帷幕外便响起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打破了两人的僵持。皇帝没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声音中的不耐尤为明显,“什么事?”若不是清楚高安世极有眼力、若非有要紧的事情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声打扰,他都想治他的罪了! 外面的人也感受到了凛冽的怒意,顿了顿方道:“陛下,掖庭令刚刚派人过来禀报,说您吩咐去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皇帝冷哼,“朕吩咐去查的……姚氏的同伙?” 姚氏当日在指甲中藏了让人浑身无力的药粉,叶薇也是吸入了这东西才会被她制住。可在此之前她被关在永巷一个月,出来后也是直接去了建章宫,根本没机会回自己从前居住的毓秀殿。也就是说,这药粉一定是有人暗中给她送来的,那个人甚至清楚她的阴谋,却依然助纣为虐。 皇帝和上皇头一次这么同仇敌忾,一定要把这个暗中弄鬼的人揪出来,除之而后快。 “是。掖庭令盘问了大长公主出殡前三日建章宫的守卫,发现息瑶宫空翠堂的乔美人曾在姚庶人的住处附近徘徊。微臣已命人前去提人,陛下可要亲自审问?” 乔瑟瑟?叶薇有些讶异。她对那女人印象还挺深刻,她确实一直依附着姚嘉若,还曾被宫人讥讽为拍马屁拍得没了分寸,谄媚嘴脸让人作呕。只是那时候姚嘉若权势滔天,她追随示好也情有可原,可大长公主出殡前姚氏已是兵败如山倒,这样的形势下居然还敢和她搅作一堆,甚至送去那些药粉,难不成她对她竟不是因利而聚的讨好,而是传说中的真爱? 这么一想,简直要让人肃然起敬了…… . 事实证明还是叶薇想多了。 乔瑟瑟娇怯柔弱,平时看着嚣张刻薄,可真正遇到事情却是纸老虎一个,一捅就破。被带到慎刑司后甚至没有用刑,稍加恫吓便吓得她认罪招供,说确实是自己给姚氏送去的药粉。然而她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知道姚氏要拿这东西做什么,只说旧主的吩咐不好违逆,这才冒死送上。 高安世自然不信这个,又使出不少手段威逼利诱。乔瑟瑟挣扎了一个下午,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把事情都交代了个清楚。 “那天……那天是她派了信任的宫女来找我,让我帮她弄到那种药粉。我虽然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却也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事。我很犹豫,就去兆暇阁找了江承徽,本以为她能帮我想出拒绝的办法,谁知她却劝我答允。她说……说太上既然让姚氏从永巷出来,就是还惦记着这个外甥女,我要是这会儿违逆了她,等她东山再起之时,必然没有我的活路……我很害怕,没有办法才给她送去的……高大人,请您跟陛下说,我是被迫的,求陛下饶了我吧!” 高安世如实把这份供词送到了皇帝手中,于是要接受审问的又多了一个。来不及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半个时辰后,宫人便去凌安宫兆暇阁提人,而彼时叶薇正立在庭院中央,淡淡地看着乌泱泱的人群。 皇帝虽说了让她搬去景怡宫,可前阵子忙着办丧事,现下又要筹备新年,一时半会没功夫打扫新宫殿,这事儿便拖了下来。是以她如今还住在拾翠殿,依旧是管辖着江宛清的一宫主位。 高安世按照规矩跟她请示了,叶薇点头让他们自便,于是宦官们先后入了兆暇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江宛清的身影就出现在阁门处,衣衫单薄,连斗篷都没披。寒风吹乱她的头发,深沉的夜色中她面庞苍白,乌黑的大眼鬼魅般吓人。 叶薇冷冷地看着她,而她与她对视片刻,眼中慢慢涌出泪水,几步走到叶薇面前便跪下了。 “颐妃娘娘,臣妾马上就要随高大人去陛下面前回话,也不知能否洗脱冤屈。但无论如何,臣妾希望您相信,乔美人说的都是假的。臣妾确实曾与姚氏走得近,可在她出事后就没有再联系,更不可能帮着她来害您。我没那个胆子。” 她不说与叶薇的旧情,只是从形势来分析,反而更让人信服。叶薇看了看围观的众人,平静道:“陛下圣明烛照,不会冤枉你的。所以,你没必要在本宫面前说这些。再跪下去,本宫就得认为江承徽对陛下心存不满,觉得他是不明事理的昏君了。” 江宛清身子轻颤,再不敢做作下去,叩首道:“臣妾告退。” . 现在情况明了了,以乔瑟瑟那个脑子,一定是被江宛清给利用了。姚嘉若信不过摇摆不定的江宛清,所以需要帮忙时找到了还算忠心的乔瑟瑟,却没想到她会去找江宛清出主意。江宛清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让她答应下来,于是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这招不可谓不高明。整件事情她只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办事的都是乔瑟瑟和她的宫人,如今追究起来,也很难扯到她的身上。虽然乔氏说是江宛清给自己的建议,可她完全可以不承认,反告乔氏故意诬陷。 若是没有证据,根本不能凭这件事给她定罪。 后面的发展一如叶薇的预料,江宛清当着高安世的面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言辞慷慨、神情激动,一副蒙受冤枉的端方好人模样。哪怕是皇帝亲自审问,也依然如此,简直称得上铁骨铮铮。 妙蕊气得不行,避开人的时候忍不住道:“奴婢看江承徽就是想要小姐死!她一定是猜到姚氏要那个药是对付您用的,所以才让乔美人答应。她想置您于死地您,却不肯自己动手,居然顺水推舟弄出这么件泼天祸事来,简直丧心病狂!” 叶薇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我觉得也是这样。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是都说了嘛,她这十几年来都嫉恨着我,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开点。” “小姐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啊,您看看您都被她害成什么样子了!奴婢想到外面那些流言,都恨不得亲手了断了她!” 悯枝去世之后,妙蕊的戾气就越来越重,叶薇觉得这兆头很不好,再让她在这宫里待下去,搞不好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毒妇了。她自己是没什么抢救的余地了,妙蕊却还没到这地步,看来把她嫁出去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开始着手准备了! 不过她这么生气也情有可原,就在审问乔美人和江宛清这几天,朝中的议论已悄然转换了方向。大家不再抨击她和天一道长可能有私,转而说她狐媚惑主、扰乱君心,最大的证据便是太主出殡那天,陛下为了救她,居然当众说出要用自己的命来代替她的话! 第162节 如果光是那么一句话,还可能理解成紧要关头装装样子,可后来在纠缠中,他居然真的用自己的手掌去挡住刺向她的金钗。万金之躯因此受损,顺着手腕流下的鲜血触目惊心,让许多耿介的老臣吓破了胆。于是事情一过去,雪花似的奏章就纷纷飞来,几乎没把皇帝的书桌堆满。 之前把她和谢怀扯到一起,太上皇因为要护着自己的宠臣,还曾下令制止,可是如今单单指责她一个,那边就无所谓了。更何况那天还是他最先这么说的,皇帝和天一道长都要去为了叶薇去送死,她简直是十足的祸水,死不足惜。 流言越演越烈,朝堂上还稍微靠点谱,下面却已经换了无数个版本。据叶薇最新听到的,那些人已经开始翻她当初中毒的旧账。见血封喉的毒药饮下去却没有死,之后还如有神助一般得了陛下的欢心,顺风顺水坐到了今天的位置,搞不好这叶薇就是妖精变的,为的便是来迷惑主君、断送王朝国祚! “小姐,这件事大意不得,您可别不上心!那些昏话如今虽然还只在私底下流传,可照这个趋势,早晚会传到陛下耳中的!山精妖怪,这些名头听起来荒谬,可如果陛下真的信了,您想过自己的处境吗?也许,他真的会赐死您……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舍不得,朝臣们也会逼迫他这么做的……” 叶薇托着下巴,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放心,我真的知道。我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断送我的性命。所以我现在其实还挺庆幸的。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还好,他没有信……” 那天在永乾殿,她抛弃守了十几年的防备和戒心,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他没有容许她讲完,当时或许还有点遗憾,可是在听到宫中众人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抨击之后,就只剩下庆幸。 她的身份来历是最大的秘密,连蕴初都不敢讲,又怎么能告诉摸不准态度的皇帝?就算是谢怀,若不是她自己猜出来了,她也没动过和他相认的念头。而她还是明白确定谢怀不会把她当成妖怪给收了! 他是想当千古圣君的人,不会允许身边留有这样的隐患。对宋楚惜的感情再深,也不代表会接受被宋楚惜借尸还魂的叶薇,她真是脑子抽风,才会在这种地方玩人鬼情未了! 自家小姐许久没说话,眼睛无意识地看着远方,仿佛陷入了冥想。妙蕊好奇地打量她,片刻后发现她居然自嘲地笑起来,还主动和自己搭话,“妙蕊啊,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 她偏过头,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应该是有些喜欢上陛下了。” 妙蕊呆住。 要抽身出来才能想明白许多问题。向他坦诚自己是宋楚惜,最大的可能无非是三种结果:要么他不相信她,觉得她故意用这件事来欺骗他,那么她的下场逃不脱一个死;要么他相信了她,却无法接受这样诡异的事情,把她视作洪水猛兽,那么她还是只能惨淡收场。 而除此之外,最好的结局便是他相信了她,然后也能够接受她,对宋楚惜和叶薇的感情汇聚到一切,导致他至少在二十年内都不可能再放开她。这样的情况下,她想逃出皇宫、逍遥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些事情她潜意识里早就明白,可是那天在永乾殿的书房,她还是做了那样的决定。原来在心底深处,她居然甘愿冒着被误会、被当成妖邪的风险,去换取那小得不能再小的可能。 死,或者放弃离开、与他厮守终身。她不想骗他,于是连这样的结果都能够接受。 她果然是对他动心了。 . 书桌上堆了高高的几摞奏疏,高安世抓过最上头三本看了,发现都是大同小异的内容后,识趣地放到一边。君王依然在闭目养神,一个时辰以来表情就几乎没变过。 高安世知道他心里有事情,然而自己这位主君的脾气他清楚,不想说的时候千万别随便去问,否则不管你是什么人,一样没好果子吃。尤其是据他的猜测,这件事十有八|九和颐妃娘娘有关…… 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叹气。那天颐妃娘娘来永乾殿问安,和陛下在书房内说了会儿话,然后便传来乔美人的事情。这中间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这两个人就互不理睬了。皇帝不再去披香殿看她,颐妃娘娘也不来问安,双方就这么开始了冷战。 之所以确定是冷战而不是陛下单方面冷落娘娘,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某次在御花园,颐妃娘娘带着宫娥过来,远远地瞥见御驾后立刻闪到一边。动作之快、离开的决心之坚定,让他都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事后不由庆幸还好陛下没看到,不然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都看出些什么了?”皇帝闭着眼睛淡淡问道,高安世连忙回禀,“没什么出奇的事情,都是围着那件事说。” “哪件事?” 陛下您就难为臣吧!明明一清二楚,何苦非要让臣再说一遍! 高安世闭了闭眼,认命道:“说颐妃娘娘狐媚惑主、致使龙体受损,请求您废黜她的事。” 皇帝点了点头,很平静道:“全是要求废黜?” “……还有个别要求赐死。” 皇帝终于睁开眼睛,顺手抽了几份奏疏翻看,摇头笑道:“看来左相对颐妃的积怨很深啊,居然煽动了这么多人。” 高安世惊讶,“您是说,这些奏疏都是左相大人的手笔?” “不全是,有三成是自愿上疏,不过剩下的就全是左相弄出来的了。不然你以为这些人能意见如此一致?就算是言官要交月课,也没有把眼睛全盯在朕后宫的道理。宋楚怡和颐妃积怨颇深,左相自然也视她如仇,若是他还打算往朕的后位上塞人,就更得把这个受朕宠爱的劲敌给拔除了,不然以后行事岂不诸多阻碍?” 他主动提起了颐妃,高安世也就壮着胆子道:“陛下既然明白,打算怎么处理?宫里闹得沸沸扬扬,颐妃娘娘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陛下若是怜惜,不妨去看看她?” 原本便处在风口浪尖上,皇帝还对她不闻不问,落到有心人眼里难免认为颐妃失了圣心,搞不好就要上去落井下石。颐妃娘娘向来高傲,应该受不了这些委屈才对。 “去看她?她若是希望朕去看她,那天在御花园撞上就不会躲着朕走了。神女既然无心,襄王又何必自讨没趣?” 原来那天的偶遇还是没有逃过陛下的眼睛。高安世暗自嗟叹,想着这两个人的种种行为,居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 . 朝中宫中闹成这样,却也不是没有收获。当天晚上,被软禁多日的乔美人忽然跪求面见陛下,然后亲口吐露惊天秘密。 “当初姚氏以巫蛊嫁祸琳充仪,江承徽是她的同谋!臣妾有罪,得知此事后一直不敢上奏天听。只是请陛下相信,臣妾事先绝不知情!那时候姚氏并不看重臣妾,是以并未将此等大事告诉臣妾!” 被叫出来与她对质的江宛清面色如鬼,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姚氏嫁祸琳充仪与我有什么干系!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相信我!” “你说你不知道,谁信?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姚氏小产当晚,她对琳充仪发难,你可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若说事先没有串通,怎么会这么默契?主君在上,江承徽还是坦白一点,兴许陛下还能网开一面!” “乔瑟瑟,你含血喷人!你……给我住嘴!”江宛清这些日子虽然还维持了镇定,但脑中的弦却已经绷得很紧,此刻陡然被泼这么一盆脏水,终于不复冷静,气急败坏道,“谁教你这么栽赃我的?你自己想不到这种阴毒的招数,是不是叶薇?是她对不对?她教你来陷害我!” 她提到叶薇,皇帝不耐烦的神情略微收敛,转而道:“怎么,你和叶薇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吗,怎么会觉得她要陷害你?” 江宛清“哈”地冷笑了一声,有些疯狂地说道:“我和叶薇当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可那个女人,她不是叶薇。我早该发现了,她根本就不是叶薇!陛下,她是鬼魅,是死而复生的鬼魅。您不要被她骗了,她是来索命报仇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白天才去考了英语,晚上就更了六千多字,快夸我棒棒哒!!!人家都要期末了,码字时间很紧张,泥萌一定要夸我,我才能有更多的激情啊!!!!不要伤害期末还双更的作者!!!!! 咆哮完之后必需再感慨一下,终于写到这些情节了!!!激动cry!!!我会说我开坑前只要一脑补到这些有点神神叨叨的内容,整个人都亢奋不已么!!!人鬼情未了啊巴扎黑,我是死而复生的小美人,亲爱的少年你怕不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开心得原地打滚转圈圈!!!!! 第104章 荒谬 鬼魅? 皇帝眉头蹙起,盯着江宛清看了瞬,冷冷地别过头,“胡言乱语。你要是再敢攀诬他人,别怪朕不给你机会。” 第163节 江宛清见他不信,有些慌了神,“陛下,臣妾没有攀诬她,臣妾说的都是真的。陛下不认识从前的叶薇,所以不觉得奇怪,可臣妾是和她一块长大的,她什么性情我再清楚不过。自从那次中毒再醒过来,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无论是喜好还是说话做事的方式,都跟从前全然不同。她真的……” “江承徽,我看你是栽赃陷害成了习惯,连颐妃娘娘都不放过。你刚才叫她什么?娘娘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么!”乔美人看出皇帝很不喜江宛清对叶薇的指控,急于在他面前博取好感,竟抢在皇帝前头打断了江宛清的话,“娘娘不曾教过我什么阴谋计策,适才我不过是讲了实话,你又何必像只疯狗的到处咬人!”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江宛清煞白的面孔腾地涨红,咬牙切齿道:“放肆!” “朕看你才放肆。”皇帝冷冷地摔了笔,道:“还以为能听到些有用的话,结果竟是疯妇在公堂之上砌词狡辩。罢了,高安世,这里交给你处理,朕回永乾殿了。” 他要走,江宛清愕然地睁大眼睛,连声道:“陛下,陛下您相信臣妾!外面那些传闻您没听到吗?不止臣妾一个人这么怀疑,大家……大家都说叶薇是妖孽!她不是人!” 外面的传闻……皇帝当然听到了。正是因为清楚坊间流言的走向,他才更不愿意在这里听江宛清大放厥词。那些话固然荒谬,可这世上信这荒谬之辞的人却不少,他不愿给他们更多的攻击叶薇的理由。 君王离开的动作如此迅速,江宛清有些不可置信。眼看他即将消失在门边,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右腿,“陛下,陛下臣妾有证据!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琳充仪,她就是臣妾的证据!” 皇帝步子顿住,慢慢低头,“琳充仪?” 他总算愿意搭话,江宛清几乎要喜极而泣,“是,琳充仪。陛下您还记得当初的事吗?叶……颐妃娘娘被苏氏行脊杖之刑那天,是琳充仪带着您去了吹宁宫,恰好将她从刑杖下面救出。那之后,琳充仪和颐妃的关系就忽然变得亲密,几乎是不分彼此、情同姐妹,哪怕是琳充仪惹上杀身之祸时,颐妃都敢不顾自己安危地帮她辩解。可在那之前,她们的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陛下您可有想过,她们突然变得要好的原因是什么?” 他确实曾经疑惑过。延和四年的家人子里,他原本最看重的就是沈蕴初,因为她落落大方、美丽而不做作,有着宫中女子少见的英气。在她刚刚获宠那段时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叶薇,那一日却突兀地表示担忧叶采女的境况。而他当时刚好被叶薇御前诉冤的事情弄得心情复杂,便顺着她的意思去了,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虽然只是旁观,但他也看得出来,叶薇和沈蕴初之间的感情十分真挚,并不是宫里那些为了利益而结盟的所谓姐妹。可问题也出在这里,这种互托生死的感情没有一定的原因根本不可能发生,究竟是什么促使她们成为朋友的? 江宛清看着沉思的君王,慢慢道:“臣妾知道原因。” 皇帝慢慢转头,“哦?” “陛下您还记不记得,皇后……不,是废后宋氏,她有位嫡出的长姐,唤作宋楚惜。您曾经当众问起过一次,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也许是错觉,江宛清发现皇帝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神情变得很奇怪。乌黑的眼眸里不知道藏了些什么,视线落到她身上竟是说不出的骇人。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开口,“哦,她啊。朕记得。她怎么了?” “琳充仪是宋大小姐的表妹,二人关系甚笃,而颐妃娘娘则是宋大小姐的知交好友,曾与她书信往来过一段时间。琳充仪身边曾有个宫娥叫阿茉,她告诉臣妾,说琳充仪之所以和颐妃交好,正是因为这位故去的宋大小姐!” 在她开口之前,皇帝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叶薇认识楚惜?她们是知交好友,还书信往来过一段时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安世担忧地看过来,见他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只好硬着头皮替他问出后面的话,“这就是江承徽说的证据?这只能解释颐妃娘娘与琳充仪交好的原因,不能证明她是……咳咳,是什么鬼魅……” “当然可以!”江承徽激动道,“颐妃和宋大小姐一个是北地侯阜人,一个在江南惠州长大,中间隔着波涛万丈的睢江,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两个人若不是曾经见过,又如何能成为知交好友?颐妃自小便循规蹈矩,除了十七岁那年入宫参选,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侯阜城外五十里的道观。她不曾离开,就只能是宋大小姐过来,但臣妾这几个月仔细打听了,宋大小姐活了十六年,从来不曾去过侯阜。 “换言之,她们根本就不可能认识。” 皇帝僵在原地,仿佛化身雕塑。江宛清神情迫切,跪在他脚下仰着头,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所以,她撒谎了。她对琳充仪撒谎了。不仅如此,她对我们也撒谎了。 “陛下,事到如今您还没发现吗?颐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她有问题,她绝对有问题!” . 深夜的皇宫如同蛰伏的巨兽,独自行走在甬道上,扑面而来的是刀子般割人的寒风,不过一小会儿脸便*辣的生疼。半个时辰前刚下了场雪,墙头屋顶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皇帝披着墨色大氅,面无表情地穿行在其中,身后跟着惶恐不已的高安世。 眼看着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高安世心惊胆战,竟无法揣测这位主君此刻在想些什么。适才在殿内,江承徽说的话太过骇人听闻,明明是只能在街头流传的猎奇之说,却被郑重其事地搬到一国之君面前陈述,光是想想都觉得荒谬。 然而比这更荒谬的是,明明认定这种说法荒诞不羁、可笑至极,他们却控制不住地去相信。 他知道,真正惹恼陛下的也是这个。 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打小受的是孔圣人的教诲,长大后又亲眼见到太上皇因痴迷修道而把朝纲弄得乌烟瘴气,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早已对此类事情厌恶到了极点。如今有个人跑出来告诉他,被他视若珍宝、宠爱有加的妃子是妖精变的,叫他心理上怎么接受得了! 吸了口混着冰渣的空气,皇帝步子放缓,视线飘向了远方墨色的天幕。那样深沉的黑色,让他想起她绸缎般铺散在他掌心的长发。 外面在传些什么他并不是不清楚,说叶薇当初喝下去的明明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甚至有人说宫娥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然断气,可是在太医过来后,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当时只道是福大命大,如今被山精妖怪的流言一搅合,立刻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这些事情他本来都当笑话听听,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可今晚江宛清却告诉她,叶薇对沈蕴初说自己是楚惜的知交好友,因此获得了沈蕴初的信任。然而实际上,她和楚惜根本没有认识的机会。沈蕴初并不是糊涂的人,她如果没有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那边不可能相信她! 江宛清无非是想通过这个证明叶薇来路不正,明明不认识宋楚惜,却能让宋楚惜的表妹相信她和她交情匪浅。普通人自然办不到,但如果是拥有异能的妖邪,便能轻松知晓宋楚惜的私事,然后以此去蒙骗沈蕴初。 所以,她真的有问题?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脑海,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永乾殿书房,她用忐忑不安的语气问道:“臣妾说什么,您都会信吗? “哪怕,那是让人很难接受的事情,就像修道飞升那般荒谬,您……也会相信吗? “我和谢道长的关系吗?如果一定要说,那便是我们上辈子曾经见过。我上辈子,和他是朋友……” 心口发凉,他怔怔地停住脚步。 什么意思?她当时,究竟想告诉他些什么? 修道飞升那般荒谬,上辈子,难不成……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高安世看到前方的宫殿,终于明白皇帝适才并不是乱走一通,小心翼翼地措了会儿辞,他问道:“前面不远就是合袭宫,微臣看这天又要下雪了,您出来也没带更多的人,不然,就去琳充仪那里歇息一晚?” 皇帝默然许久,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恩,就去琳充仪那里歇息一晚吧。正好,朕也有些事情要问问她。” 高安世擦了把冷汗,快步上前叩响了合袭宫的大门。 . 披香殿内。 妙蕊把安神的汤药递给叶薇,她顺从地接过,一口喝完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妙蕊端着碗却没有离去,犹豫片刻后方道:“听说今晚上,陛下亲自审了江承徽和乔美人。您说,会问出些有用的东西吗?” 叶薇摇摇头,“不知道。我现在没心情去管那两个人,就让她们互斗吧,反正到最后,总有一个会先落败。到时候我要是还有那个本事,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小姐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不会有事的。外面传得再离谱,只要您打起精神、小心应对,肯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她实在害怕,自家小姐性子让人难以捉摸,最近又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担心她灰心之下不再反抗,就这么任由别人宰割。 第164节 叶薇笑了笑,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子。妙蕊没得到她的回复,心头越发不安,搁下碗继续劝道:“您那天不是说了嘛,您喜欢……喜欢上了陛下,那您难道不想和他长相厮守?哪怕是为了陛下,也要保护好自己啊。您要不在了,陛下得多伤心啊……” 叶薇眼睛看着头顶的幔帐,赞同地点了下头,“我不在了,他确实挺伤心的……” 妙蕊没听出这句话微妙的不同,只是欣喜于她听进了自己的劝慰,“对啊,就是这个理。” 叶薇偏过头问她,“老实讲,我说我喜欢上了陛下,你是不是挺惊讶的?” 妙蕊顿了片刻,“一开始是有些惊讶。毕竟,您以前看起来总是那么冷静。不过仔细想想也很正常,身为女子,喜欢上自己的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陛下对您真真算是情深意重了。” 叶薇按住眼睛,“你觉得很正常,我却还有些困惑。这些日子反复思考,总不能找出关键,真是苦恼。” 妙蕊不懂,叶薇拍拍她的手,笑道:“出去吧,我想睡了。” 她睡觉的时候习惯睡外侧,可是每次他过来总是要把她挤到里面,说是她睡觉不老实,半夜要是摔到地上会吵醒他。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睡在里面,哪怕他不在,也空出了那个位置。 侧躺在被子里,她看了看身旁空荡荡的半张床榻,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打从那天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她这些日子就过得像在云端上,走路都透着股不真实。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对哪个男人产生那方面的感情,如今生平头一遭感受,不免觉得新鲜。 妙蕊只看到皇帝对她的好,于是觉得她喜欢上他很正常,可是在妙蕊不知道地方,还有个男人也对她很好,甚至为了她不惜性命、放弃一切,但她却从没有对他产生过逾越朋友的感情。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在她的心中,谢怀竟不如皇帝了不成?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好几天,直到今晚看到他睡过的床榻,才终于明白过来。 从一开始,她对待他们的心情就是不同的。在她眼中,谢怀是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道长,连祖母都对他恭恭敬敬,她就更是晚辈了。她跟着他学笛艺,在心中尊称他老师,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一个能引得他心动的女人。 他对她情根深种的时候她不知道,重活一世后终于得知,却依然觉得那感情离自己十分遥远。 那是他一个人的思慕,她不曾参与,便无法代入。 可皇帝不同。她陪在他身边这一年多的时间,一直把博取他的喜爱作为目标,他对她的每一分好感她都切实感受到,并且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而不是朋友抑或别的。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存着算计,以为自己是在演戏,可是演着演着,便迷失其中了。 何况他们也确实是志趣相投的一对,吟诗作赋、弹琴论曲,心有灵犀并不是说着玩的,所以她的算计才总能轻轻松松地成功。他喜欢的不是她营造出来的假相,他喜欢的就是真正的宋楚惜,不然当初在明州城,也不会对她一见倾心。 只有在和他相处时,她才真正把自己看作一个女人,而他是她的男人,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累死我了,期末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明天就要开始紧锣密鼓的复习了,还打算今晚撸出双更来,结果最后就写出四千多字,趴地。我尽力了……/(tot)/~~ 昨天看到有菇凉说,道长相信楚惜重生了,陛下不相信,于是觉得陛下在这一点上怎么不如道长了。好吧,我知道陛下在有些方面确实不如道长,但这个真不是他的错啊。 他和道长对这件事态度的不同,完全取决于彼此不同的成长环境。道长他是神职人员,陛下是读孔圣人的书长大的,而且陛下的成长过程里,太上皇一直孜孜不倦地告诉他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有多么祸害人,他当然不接受了啊!所以要他去想象叶薇是死而复生的人,真的特别难为他啊!泥萌看陛下这一章,简直三观都要碎掉了!╮(╯_╰)╭ 海苔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6-14 08:06:22 海苔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6-14 08:13:58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4 12:47:45 八卦台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4 23:55:07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5 00:55:59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5 04:00:30 cocoffe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5 07:01:42 ahu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5 01:53:04 谢谢海苔,谢谢台长,谢谢妮妮,谢谢小c,谢谢ahui,爱你们!mua! (*╯3╰) 第105章 前缘 叶薇其实很少想起与贺兰晟如何认识的事情,上一世结束得莫名其妙,她只在最初分析原因时仔细整理了遍思绪,之后就把那段记忆封存起来。毕竟连贺兰晟本人也不知有这么桩前情。在他心中,宋楚惜便是那个救了他性命的姑娘,他们在明州城内相逢,然后错过。 但其实不是的。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他了。 宋楚惜在惠州出生、在惠州长大,因是嫡出,所以由祖母亲自教养,身边还有母亲留下的傅母安氏。两位严厉的妇人共同看管,导致她虽然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却最终无法实现。 十五岁那年,父亲派人接她去煜都,好商议她的终身大事。她不情不愿地上了车,一路上心情都不是很好。 天清云淡、芳草萋萋,五月的官道上风景还是很不错的。贴身侍女茯苓从未出过远门,一路上不免有些兴奋,她却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车内的软榻上,如非必要都懒得动弹。 茯苓见她这样有些担忧,于是每天扒着窗户看风景时都会给她转述几句,希望能引起她的兴趣,别再躺那里装死。 “刚刚过去了四个骑马的人,后面还拖着好多箱子,被团团围住,看起来像是镖局啊。小姐您见过真正的镖局么?奴婢只在话本上看到过……他们看起来好威风啊!” “哎呀,前面那三个男人长得好像啊,是兄弟吗?可就算是兄弟也不可能长得这么像吧,莫非……是三生子?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三生子……我以为双生子能活下来就很难得了……” “天啦,小姐我看到一匹好漂亮的马,比三公子的那匹枣红马还要漂亮!骑马的人也很高大威武,可惜戴着箬笠看不清脸。咦?他佩着剑诶!难道是江湖上的大侠?!” “骑骏马的大侠今天换了身白衣服,更符合书里的描述了。您说他怎么就不能把那碍事的箬笠摘了呢?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像女子一般遮遮掩掩,真是不痛快!” “还是那位大侠……这都第三天了,他居然一直在,不会是跟踪咱们吧?一定是跟踪咱们!不成,我得给蒋管事说一声,别被小人盯上了都不知道!” “我回来了……蒋管事让我放心,说他们早有防备。那人不过是和咱们同路而已,没什么威胁。” “那大侠又出现了,不过他的马换过了,变成了一匹棕色的……等会儿,我看到前面路边有人卖桃子!居然在官道边上摆摊,应该是住在附近的农户吧。那大侠过去了,也是,天气这么热还要骑马,是要吃点桃子解暑。那桃子看起来真大,一定很甜……” “啪!” 书册合上的声音中断了茯苓日复一日的独角戏,她愕然转头,看到自家小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道:“去买给我。”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第165节 宋楚惜抬了抬眼皮,有些嫌弃侍女的迟钝,“你说的很大很甜的桃子,去买给我。” 茯苓愣了片刻,喜笑颜开,“小姐你想吃桃子啊?太好了,奴婢这就去买!等着!” 她打开车门吩咐停车,只听得悠长的一声“吁”,便感觉身下不再颠簸。 装饰精致的车厢内只有她一个,握着书册在那里沉思了片刻,她面不改色地坐到了茯苓适才的位置上,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很晴朗的下午,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官道,连扬起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道路的右侧,有一对中年夫妻用木板支出了个小摊,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桃子。 茯苓已经提着裙子走到了小摊前,一边和摊主说话一边用眼神偷觑身边的男人。宋楚惜托着下巴,心道要是茯苓发现自己在背后偷看,一定会得意不已。因为她多日来不厌其烦地叙述终于勾起了她的兴趣,居然特意将她支出去,就为了打量下那活跃在她口中的大侠的模样。 青衫箬笠、昂藏轩朗,男人身材高大,立在小摊前饶有兴致地挑选桃子。从宋楚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弯下的身子,仿佛一株挺拔的青松,因为承受了积雪,所以略微弯折。但从容气度没有因为这姿势有所减损,他握着个桃子一下下地抛着,虽然被黑纱遮住了面容,宋楚惜却能够想象出他的表情。 他此刻,应该是很轻松地笑着。 “那个看不见脸的怪人,你一直抛它,到底要不要啊?”摊主的小女儿跟着父母来做生意,见到自家果子被人如此“□□”,不满地皱起了小眉头,“你这么扔来扔去,要是掉到地上摔坏了怎么办?” 旁边的妇人连忙捂住女儿的嘴,轻声斥道:“怎么跟客人说话呢!”抬头赔笑,“郎君莫怪,乡野粗人没什么规矩,让您见笑了。” 宋楚惜看得好笑。这摊主夫妻一定也看到侠客腰间的佩剑,害怕一言不合就引祸上身吧。 她好奇地盯着侠客,猜测他会怎么反应。最大的可能就是买完桃子转身走人吧,毕竟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真和孩子计较不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朝着那对母女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妇人愕然的神情中提步,绕到了摊子后面。 “郎君,您做什么……” 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姑娘,道:“你害怕我把果子落到地上?” 小姑娘有些畏惧,因为怪人离她太近了,居然可以透过黑纱隐约看到里面的面容。母亲的手按在她肩头,声音带点畏惧,“二丫,郎君问你呢,快回话。” 她于是点了点头,认真道:“你太高了,从那里摔下来,这些桃子会疼的。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他轻轻笑了。之所以确定这个,是因为宋楚惜听到了面纱内溢出的笑声,低沉而悦耳,有点像潺潺的流水。他牵过小姑娘的手,把那个桃子放到她掌心,然后反手包住她的,很认真道:“你放心,不会掉下来的。不信咱们试试。” 大掌包着小手,就那么用力地把桃子抛向空中。不同于刚才的随便玩玩,他真的用了力气,导致桃子飞得极高,宋楚惜差点捕捉不到那椭圆的影子。小姑娘也瞪大了眼睛,傻乎乎地仰着头,视线追随着那东西走。他气定神闲,在桃子落到地上前握着她再度伸手,稳稳地将它接住。 小姑娘明显惊住了,小嘴张开,片刻后爆出惊呼,“你……你好厉害!再玩一次好不好?再玩一次啊大哥哥!” 就这么一会儿,称呼就从“看不见脸的怪人”变成了“大哥哥”,宋楚惜趴在窗边的车壁上,笑得直打跌。 疯掉了,这个人怎么这么爱较真啊,只因为小姑娘质疑他会摔了果子,居然就现场玩这么一手。 他到底多大! 在她发笑的过程里,侠客已经又陪小姑娘玩了一回,然后功成身退,取过包好的桃子准备离开。不料在转身的同时,一阵风吹过,箬笠前的面纱扬起,轮廓分明的五官就这么撞入她的眼中。 仿佛一出期待已久的戏终于演到高|潮,宋楚惜觉得自己今日等了这么久,其实就是在盼着这一刻。 那个同行多日、却不曾见面的男人,她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而真的看到那一刻,她唯一的感受便是,今日耽搁这么久,实在是很值得。 他翻身上马,似有若悟般往宋楚惜的方向看过来。她惊觉,立刻往后面一缩,恰恰躲过他探寻的视线。然而心跳已急剧加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瞬居然觉得紧张。 茯苓推开车门进来,捂着脸夸张道:“小姐你看到了么,那位大侠……他刚才那一手真是漂亮啊!不仅那小姑娘呆住了,我在旁边都看得目不转睛!太有意思了,我看他这些日子都是骑马独行,还当是个很孤僻的人,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逗小孩子玩……” 宋楚惜小心翼翼地探过头,从窗户的缝隙看到侠客已经走远,端坐马上的背影岳峙渊渟。轻舒口气,从茯苓怀中拿过一个桃子,学着他那样抛了一下,然后露齿而笑,“是挺有意思的。”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侠客就不再和他们同行。宋楚惜本打算继续观察他,孰料竟就此失了联系,遗憾之余也只能叹一声没劲。上京途中就这么点乐趣,现在也被剥夺,早知道就该多看几眼! 两天后他们抵达明州,茯苓生了急病,他们不得已在城中的宋氏别院停留。因为无聊,她大晚上溜出了府邸,然后在僻静的小巷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纨扇拨过他的头颅,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眉眼,第一个感觉居然是果然如此。就好像早已预料到那日的分别不过是个开始,她还会见到他,事情不会就这么了结。 奇怪的念头操纵了她的行为,她违背了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冒着大险救下了他。 那时候她没有想到,这个决定会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唔,所以这就是两个人真正的初见,楚惜会救贺兰晟是有原因的…… 明天请假,考试周太忙了,今天写完更新都累成狗了,结果还不能睡,马上要去写论文……最后一门主要课程是下周三考,所以这期间我应该会请几次假,具体看情况吧,我能更就尽量更…… 希望大家可以体谅一下,前几天有空你们看我也努力写努力发了,字数都很多,最近实在是因为要考试,我都大三了,挂科的话也很麻烦,所以不敢马虎。 为了补偿大家,这章留言的读者都送红包,然后等我考完了一定会努力更新的!阿笙鞠躬! 第106章 颠覆 沈蕴初心情有些烦躁。 早就听说陛下今夜亲自审问江承徽和乔美人,她用完晚膳后站在窗边等了会儿,没听到什么风声便乏味地解发沐浴,准备睡觉。 寝衣换上,人都在被子里翻了几次身,不料宫门又被叩响。大家迎出去才发现居然是陛下驾临,且没有宫人开道,只高安世一个跟着。 合袭宫如今就沈蕴初一人居住,见状不由惊愕慌张交加,裹了件披风便将圣驾迎入殿内。宫娥奉上清茶点心,她跪坐在君王身侧,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的情绪。 他说了些关怀的话,她便微笑着回答,轻言细语、恭顺有礼。这本是最安全的面君态度,但沈蕴初知道,这样的乏味是会让男人失去深谈的兴趣的。 果不其然,几句话之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皇帝端着瓷盏饮茶,而她颔首低眉、不置一词。 其实两人以前独处时气氛并没有这么尴尬,她也曾是他的宠妃,知道如何软语解君心。但今时今日,她真的对这些事情失去了兴趣,如果老天准许,就让她在这孤寂深宫默默老死吧。 要是叶薇知道她是这么想的,一定会觉得她太死脑筋了吧。 叶薇。 想到这个名字,心忽然狠狠一抽,眼前又闪过那天在吴国大长公主的地宫外。她被姚嘉若钳制在手中,而他握着长剑,从容镇定地朝她们走去。 第166节 他说那是他的劫数,所以他不闪不避、甘心就死。但那些话哄哄别人还可以,她又如何能信? 只消看他当时的眼神她便知道,他之所以挺身而出,只是为了救她。 “琳充仪。” 她抬起头,对着忽然出声的男人微微低头,“陛下。” 皇帝笑容很温和,“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是已经睡了却被朕吵醒了吧?原本是该提前知会的,只是今夜刚审完了江氏和乔氏,那边吵吵嚷嚷一个时辰,却连半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朕心烦意乱,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陛下言重了,臣妾也是没什么事才会早早休息,其实并不怎么困。再说了,这后宫是您的后宫,您想什么时候过来、想去哪里几时用人批准了?您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 皇帝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算起来现在也十二月了,马上又要过年,宫里也能热闹热闹,一扫之前的晦气。只可惜今年不能再接隆献娘娘入宫,想来颇为遗憾。” “陛下和隆献娘娘母子连心,就算分隔两地,也定能天涯共此时。” 他静静地凝视她,沈蕴初被看得有些局促,正觉不安时,他已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怎么连你在朕面前都成了这副模样?还记得你刚入宫时率性朗直,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将所有家人子都比了下去。如今也就不到两年,竟被拘成了这样。是因为无极阁那八个月吗?”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与经卷青灯作伴的日子。无人问津的斗室内,她总是在同样的时辰起床,同样的时辰入眠,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生命都似乎停滞不前。然而那时候她的心其实是安宁的,因为见到了想见的人,因为这是他安排给她的去处,所以甘之如饴。 “陛下多虑了。臣妾确实因为无极阁那八个月收敛了性情,却并不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只是看多了经文,心变得宁静了。仅此而已。” 他沉吟片刻,终是道:“朕那时候其实并没有怀疑你,只是有些事情必须有所取舍,希望你能体谅。” 沈蕴初早就想明白了皇帝对姚氏母女的算计,也就清楚自己当初是成了他牺牲掉的弃子。不过她并不在乎他怎么对待自己,连带着对这件事也没什么感触,只是被皇帝突然的坦白吓到了。 怎么回事? 他大晚上跑来跟她交这个心作甚? 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她轻声道:“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明白的。” 皇帝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惊觉这眉眼与记忆中那个人也有些相似。也许因为她们是表姐妹,血缘的牵绊总是斩不断的。 微微一笑,他道:“朕知道蕴初你深明大义,和旁人不同。其实说到这个朕还有些惊讶,你既然是废后的表妹,怎么秉性和她一点都不像?” 沈蕴初无法控制地皱了眉头,“陛下误会了。严格来说,臣妾算不上废后的表妹,她的嫡姐、宋氏的大小姐,那才是臣妾的表姐。” 皇帝哦了一声,仿佛才反应起来,“对,是朕说错了。废后的表姐……是叫宋楚惜对吧?朕当众问起过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听你的口气,你们很要好?” “是……” “她既然是废后的姐姐,和她大抵也是一路人吧?你们能说到一处去?” 沈蕴初立刻反驳,“不,表姐和废后才不是一路人。表姐为人豁达潇洒,才不会有那些阴毒的害人心思!” 她如此维护故去的姐姐,都不怕开罪君王,皇帝心念一动,没有多想就按住了她肩头,“好,朕知道了。你表姐和废后不是一路人。她很好。” 她察觉了自己的激动,“臣妾失仪,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其实朕也是随口问问,这会儿被你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颐妃以前跟朕提过,说和废后的长姐曾有一面之缘,觉得她是个品性高洁的人,所以入宫后才和她的表妹变得要好。” 沈蕴初惊讶,“颐妃……和您说过这个?”她们明明说好要把这件事当秘密掩藏起来,不愿给旁人生是非的借口,她怎么会贸然地告诉皇帝? 皇帝云淡风轻,“也就是前阵子的事情,宋氏被废了之后,朕和她说起宋家人。具体情况记不清了,大抵和今天差不多,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就为那位宋大小姐辩解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沈蕴初的怀疑散去。宋楚怡都被废了,这件事也不像当初那么要紧,皇帝要是说了什么对表姐不好的话,以叶薇的性子开口反驳也很正常。 “是,臣妾和颐妃确实是因为表姐才变得要好。现在想来,这也是天赐的缘分,能在这偌大的深宫中碰到和自己有关联的朋友,是臣妾的福气。” 是她的福气吗?她想起谢怀俊逸的面庞,话的后半段便说得有些艰难。 皇帝慢慢收回手,拳头在宽大的衣袖中握紧,然后逐渐用力。青筋突了起来,手背上形容狰狞,像是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可他的挣扎终究是失败了,沈蕴初的话仿佛棺材上最后一颗钉子,刺穿木头的同时,将他微薄的期盼也封在了下面。 江宛清说的,原来是真的。 进来之前,他心中只存了最后一个念想,若是沈蕴初否认,若是她说叶薇并不认识楚惜,他就当从没有听到过那些话。她依然是他唯一珍视的女人,那些流言蜚语他只当是无稽之谈,不会让它影响到他们半分。 可事到如今,让他还怎么相信她! 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甚至懒得管沈蕴初还在旁边,走到榻边便躺了上去。沈蕴初跟着站起来,却不敢贸然上前,犹豫片刻福了福身子,“臣妾去吩咐宫人准备热水。” 寝殿内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眼前是一团黑暗,他却不想睁开。思绪依然混乱不堪,如果就此堕入混沌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圣人的教诲、笃信的原则这一刻被全盘推翻,连带着二十几年的人生都变得不再确信。他开始怀疑,是否还有什么东西也是虚幻的,只是世人自大愚昧,不肯相信。 黑暗中有亮光闪现,幻化出模糊的影子。像是夜幕中的星辰,点点拼凑起来,是女子美丽的侧脸。 他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 山精妖魅么?没想到他贺兰晟这辈子也能像传奇故事中好运气的书生那般,遭遇一段这样的旖旎情|事。 . 沈蕴初出了寝殿便觉得不对。 适才在里面时被皇帝给主导了情绪,此刻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便知他今夜定不是偶然来此。他是专程来找她的,为了某个她并不知晓的目的。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天上细雪纷飞,她立在廊道下,抱臂看漫天碎琼乱玉。身边有宫人走近,她只当是热水准备好了唤她进去,转头却看到一张严肃的面孔。 “阿茉,怎么了?” 阿茉双手绞在一起,挣扎片刻后毅然道:“娘娘,奴婢有事情想跟您坦白。” 她语气不同寻常,沈蕴初慢慢变了脸色,“什么?” 第167节 “您……您被关在无极阁那段时间,江承徽身边的宫娥莲心来找过奴婢。那时候您不在,清思殿的宫人日子都不好过,她和奴婢是同乡,私下里帮衬了不少。因为这个,奴婢对她很感激,谈话时就……就少了几分避讳,结果泄露了一些要紧的事情。” 要紧的事情?关于她的?沈蕴初有些怀疑。她并不看重这个婢子,按理来说她不会知道她什么秘密。 “你泄露了什么?” “就是有一次,奴婢偶然听到您和颐妃娘娘聊天,说起了废后的长姐,听那个意思,你们是因为那位小姐才亲近起来。奴婢当时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当做没听到便退下了,结果后来莲心来找奴婢聊天,对这件事有些好奇。奴婢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就……就泄露了……奴婢很担心,如果给您惹来什么麻烦,那就万死难辞其罪……” 她说着双腿一软,似乎想要跪下。沈蕴初语气陡然凌厉,“做什么!给本宫站好了!陛下救在里面,你是想让高安世看到吗!” 阿茉身子发抖,颤颤巍巍道:“诺。” 沈蕴初闭了闭眼睛,飞快地在脑子里整理思绪。皇帝今夜的种种异常终于得到了解释。他才审问了江承徽,一定是她把此事告诉他了,所以他才会过来。他刚刚是故意的,他故意要套她的话!她太大意了! 可是为什么?叶薇认不认识表姐有那么重要么?值得他大晚上专程来此? 阿茉看她神情凝重,低着头道:“奴婢知道自己有负娘娘的信任,所以今晚并不是单单为了坦白,奴婢还想将功折罪!” 她冷冷地看着她,似有若悟,“你还想说什么?” “还是和颐妃娘娘有关。娘娘您是因为宋大小姐而信任颐妃,她跟您说自己是宋大小姐的挚友,对不对?可莲心几日前跟奴婢说过,颐妃娘娘根本就没有认识宋大小姐的可能。她骗了你。” 沈蕴初眼睛倏地睁大。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一请假我就紧张得完全不敢看评论,真是太胆小了!红包还没送,看了下上一章留言的数目我就决定先去转个币,不然余额不够……┭┮﹏┭┮ 所以陛下差不多信了妖怪的说法,三观颠覆中。其实我好期待他后面的反应,心爱的女人可能是妖精,陛下他到底要怎么应对啊嘿嘿嘿嘿嘿…… 明天、后天还得请假,更新时间定在大后天中午12点,我这次准时更,所以大家其余时间不用来刷了。蓝后,阿笙继续送红包,大家动动小手指来赚钱吧……╮( ̄▽ ̄\)╭ ps:我现在就去给上一章的评论送红包,想到要一个一个地点就觉得好费时间,要是可以批量送红包就好了!(╯‵□′)╯︵┻━┻ 第107章 会面 明月高悬,两仪殿廊道的尽头立着个窈窕的身影,裹在黑色披风里,只露出秀丽的侧颜。这场景如此熟悉,导致谢怀一瞬间以为是姚嘉若回来了。 女子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转头。他眼睛微眯,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是你?你来做什么?” 沈蕴初朝他走近,“当年惠州一别,迄今已有六载。之前虽在宫中重逢,却一直没机会和您问声好,心中总是记挂着。今夜得见,实在很想问一句,谢道长别来无恙?” “劳充仪娘娘挂念,贫道一切安好。”顿了顿,“宫中耳目众多,不管您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都不要再来私下见我。回去吧。” 沈蕴初微笑,“道长也知道我是有了不得的事情才敢来找您,那么便请给个机会述说一二吧。不然,我是不会死心的。” 谢怀看着女子的面庞,知道这看似温和的表情下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倔强,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当年楚惜下葬之后,他最颓唐的那段时间,她给了他许多帮助。虽从未宣之于口,心底深处他却是感激她的。更不消说她还是与楚惜情谊深厚的表妹,哪怕是单为了楚惜的面子,他也会尽力护着她。 之前设法送她去无极阁,是他入宫多年来第一次直接插手后宫争斗。当时还曾想过,若是她以此来套近乎、甚至要求他帮她争宠要如何处理,谁知她仿佛通晓他的心思,别说拉关系了,连当面致谢都都不曾有过,全当彼此素不相识。他这才确定,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虽然入了后宫这个是非之地,她却依然保留了骨子里的自矜和原则。 既然如此,今夜来找他又是为何? 沉默片刻,他做出了退让,“充仪娘娘想说什么?” 沈蕴初羽睫颤了颤,因他话中若有若无的纵容。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这样的错觉让她欢喜,舍不得不要。 “大长公主出殡那天,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和叶薇……是什么关系?” 谢怀眉头紧锁,“贫道与颐妃?诚如您所见,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那你为何不顾性命地救她?” “娘娘误会了。贫道不是救她,只是有些事情是我惹出来的,自然要承担后果。贫道那么做的理由当日便已说过,娘娘若是没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 沈蕴初轻笑一声,有点凄凉,又有点无奈,“谢道长,都到了这个时候,您就别骗我了。旁人不知你为何入宫、旁人不知你在惠州是什么秉性,我还不知道吗?什么顺应天劫、什么功德圆满,你几时成了这么虔诚的道士了?你真当我痴愚,才会猜不出你为何去救叶薇?” 这近乎挑明的话一出来,谢怀就神情微变,“充仪娘娘……” 沈蕴初打断了他,“我没叫您天一道长,就是念着当年的情分,所以您也不用口口声声地叫我娘娘。咱们是因为表姐认识的,如今还要回到表姐身上。我知道你是为了她才会入宫。你觉得她死得蹊跷、想给她报仇,对不对?既然如此,大仇尚未得报,你就为了个女人凛然赴死,个中缘由还要我细细为您分说吗?” 谢怀抿紧了双唇,许久方道:“宫中的流言蜚语,原来娘娘也信了。若这就是您今夜来此的目的,恕贫道不能奉陪。” 他想离开,沈蕴初却挡住了他的路,压低声音道:“你和叶薇是一伙的,对吗?就连当初她跟我求救,也是你教的,是不是?” 谢怀诧异,“什么?” 沈蕴初面无表情,“当初叶薇获罪,差点被苏氏打死的时候,是我去救下了她。而我之所以会救她,是因为她的侍女给我送了封信,上面有我和表姐一起绘制的图腾。后来她告诉我,她是表姐的知交好友,那图腾是表姐教她的。这些我都信了,不为别的,只因许多事情若不是极亲近的人根本不可能知晓。” 叶薇给他的也是这个理由,所以此刻听沈蕴初这么说谢怀毫不意外,只是当时便察觉的漏洞又浮现在心头。看沈蕴初的样子,她怕是也知道了。 果然,她略停了一下,便继续道:“可就在两天前的夜里,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叶薇在入宫参选前,从未离开过家乡侯阜。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去查证了一番,果不其然。这就稀奇了。表姐在左相接她北上前可一直在惠州城好好地待着,那么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呢?” 谢怀不说话。 沈蕴初步步紧逼,“宫里怎么传的您知道吗?说叶薇是妖邪鬼魅,这些无稽之谈我原本一个字都不信,可当夜听了这个消息,却忽然觉得这真是个极好的理由。所有的疑点就都解决了。可是很快,我又想到了道长您。表姐对你这么信任,若说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你,也不是不可能。那么叶薇知道那么多我和表姐的私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道长您说,我究竟是要相信叶薇是鬼魅呢,还是信这些事情是你告诉她的?” 长久的沉默。 风吹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平地一声惊雷般,让僵持的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 沈蕴初扭过头,“你最好告诉我,你和她只是合作,不然……不然……” 谢怀有些困惑,为她话里的情绪。哪怕他真的和叶薇有什么暧昧,她可以愤怒、可以失望,却不该是这样惶然无所依靠的表情。 那感觉,就好像他如果承认了这个,她就会失去所有的支柱。 “沈大小姐……” 第168节 旧时的称呼脱口而出,他眼睛睁大,她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他,“谢道长……” 谢怀闭了闭眼睛,“沈大小姐,如果你真的很在意这个,而贫道的话您也肯信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忘记过楚惜,从始自终,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 他不习惯将感情宣之于口,更不消说眼前的只是个不怎么熟悉的外人。可她是楚惜的表妹,如果她怀疑叶薇、进而对她生出仇恨,带来的危险麻烦还是其次,叶薇心里一定会很难受。 沈蕴初与他对视良久,慢慢低下了头,以此掩饰自己已然湿润的眼眶,“好,我相信你。” 是表姐就好。只要占据他心的依然是表姐,而不是被别人取代,她就能继续将自己的感情掩藏起来。从芳心暗付那天起,她就从未生出过得到他的心思,只要能远远地守望,便心满意足。 她爱上了他的爱情,甘愿做最微不足道的陪衬。 “既然你这么说了,有个事情我得告诉你,陛下也知道了这件事。” 谢怀神情一变,“何事?” “放心,不是你和叶薇的关系。江承徽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与叶薇交好的原因,还顺便打听出了她不可能认识表姐的这件事,前几日当着陛下的面全部说了出来。所以现在,我很担心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过,正因为他不知道你和表姐还有叶薇的关系,不可能像我这样猜到是你告诉她的,所以,大概只能理解成山精鬼魅了吧……” . 腊月里难得没有下雪的夜晚,叶薇裹在狐皮大氅里,一块块数着整齐的地砖。脚上是名贵的丝履,顶端的花纹十分雅致,每走一步鞋尖便从裙脚下露出来,端端踩上地砖拼接处,她越玩越觉得有趣,简直有些沉溺其中了。 皇帝许久没听到身边人的动静,转头一看才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鞋子,不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等着她。 叶薇没发觉他已经停下,依然饶有兴致地朝前走。她原本便只落下他两三步的距离,所以很快就走到了他的面前。丝履和丝履挨到一起,她脑中还在诧异他怎么不动了,身子却已不受控制地撞了上去。 “陛下……” 他一把握住她腰肢,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小臂,避免了被横冲直撞的姑娘撞倒的悲剧。 四目相对,她有些尴尬,他面无表情,“叫你出来陪朕散步,不是让你来玩的。” 这么冷的天,大晚上出来散步,鬼才信他! 叶薇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他憋着不说,她就不想去探究。最近遭受的冲击太多,她光是理顺自己的感情就累得半死,谁有耐心去管他啊!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就那样,只要他不杀她,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陛下您不讲话,臣妾无聊得紧,只能自己和自己玩了。” 他松开她,“朕不讲话,你不会找话讲?跟个闷葫芦似的,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叶薇嘟囔,“臣妾不敢啊。身为待罪之人,还是安静些好。” “待罪之人?谁说你是待罪之人了?” 她看着自己洁白纤细的手指,不说话。 那天他问起她和谢怀的关系,她发了疯打算坦白相告,他却不肯相信。既然如此,他定然是觉得她有意蒙骗他。 欺君之罪,再加上朝中宫中的不断攻讦,她可不是坐等他发落? 叶薇觉得自己最近的状态挺消极。原本只当他是个复仇的工具,却在不知不觉间动了真心,偏偏她还发现得有些晚,形势已然陷入僵局、不得破解。 据实以告行不通,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感叹还好自己陷得不算太深,抽身而出还来得及。 如果他真的要处置她,就随他吧。打入冷宫抑或囚入永巷都行,离开的计划一直在进行中,她不再万众瞩目也是件好事,到时候行事还方便许多。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苦笑。原来是因为不爱他,所以决定离开毫无留恋;如今动了感情,却还是想走。只因这颗心不再完全听凭自己差遣,而他又是她无法掌握的存在。 身为君王的女人,要承受的东西已然太多,如果连感情都交付了出去,就相当于把命也交出去了。 说到底,她还是个自私的人,做不出那种为了情爱生死不顾的事情。 “阿薇?” 她展颜一笑,主动转移话题,“您前些日子审了江承徽和乔美人,不知道有什么收获吗?这么一直把她们关着,大家也跟着悬心,拖久了毕竟不好。” 他脸上有微妙的变化,“收获吗?确实有个收获,朕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叶薇想问是什么收获,却有觉得这件事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遂识趣地忍住了。她对江宛清总是存着忌惮,那女人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上对叶薇嫉恨很深,她总觉得她会闹出什么事来。 比如她现在就很怀疑,审问那天她到底有没有跟皇帝吐露什么不利于她的消息? 想到这里又有些烦躁,这宫里果然是个不得安宁的地方。皇帝的女人太多,她的敌人也太多,到处都是算计、时时都有阴谋,她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简直没一天清静。 能走就走吧,反正他都不肯信她,干嘛还在这里耗着?等着和贤妃抢皇后宝座吗?那还真是斗个没完了! 微凉的手指捏住了她下巴,他凝视着她,轻声道:“你不想知道,朕有什么收获吗?” 她眨了下眼睛,“臣妾不敢僭越。” “没关系,朕许你僭越。想知道吗?” “陛下既然准允,臣妾愿闻其详。” 他笑起来,“这口气,搞得好像朕求你听一样。也罢,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咱们得有来有往。” 她警惕起来,“您想从臣妾这儿知道什么?” 他拉住她的手,密密实实地握在掌心,“别紧张,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已经回答过一次了,朕想再听一次。上次在永乾殿,朕问你谢怀与你的关系,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叶薇简直是寒毛倒竖,这会儿让她再去重复当时的蠢话绝不可能,立刻道:“那时候臣妾犯了糊涂,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臣妾与天一道长当真没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讲出那种胡话来……” “胡话?确实像是胡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呢。” 第169节 说完叹口气,他看着眼中暗藏不安的女子,貌似漫不经心,实际所有注意都集中起来,确保不错过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真是凑巧,那天晚上,江承徽也是这么说的。” 叶薇瞠目,“她说什么?” 皇帝伸手,按上了她的头顶,像是大人在抚摸小孩子,“她说,你不是人,是山精妖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字数还算不错啦,我尽量多更了一些……105章的红包都送了,大家要查收哦,106章【也就是上一章啦】的红包还没送,忙得脚不沾地了,等我晚上回来送吧,么么哒! 下一更是后天晚上七点,这一章继续给留言的菇凉送红包,谢谢大家!【下周三我就考完了,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昨晚考了要命的高财,下来之后感觉挺不错的,所以笙笙心情特别棒哦!!!o(≧v≦)o 话说我真的很喜欢陛下把阿薇当初妖精这个梗啊捧脸,一直都特别萌男人觉得女人是妖怪但是还是爱得死去活来无法割舍这种情节,这回总终于写了我特别满足!!!【痴汉脸 和味煎饼果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6-20 01:49:34 和味煎饼果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6-20 02:02:31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6 05:55:35 mirand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7 05:26:42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7 05:32:08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7 07:21:12 cuihu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8 10:38:40 cuihu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8 10:39:01 cuihu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8 10:39:19 cuihu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8 10:39:37 姜姜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8 23:31:00 1518823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6-19 08:25:58 605018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9 08:56:29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0 19:19:15 ahu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19 00:43:41 果子土豪你肥来了!!!你肥来看我了!!!你造么,我今早刷wap页面,发现自己上了霸王票榜的周榜,我第一个直觉就是难道你回来了!然后点开一看,果然!好想你啊北鼻!!! 谢谢妮妮、miranda、海苔、cuihua、阿姜、小1、小6和ahui的打赏,泥萌和果子土豪一起把我送上了霸王票榜呢好激动……【虽然很快就掉下来了,但是昙花一现也是现啊,嘎嘎嘎!o(*≧▽≦)ツ 好了我撤了,同学在外面等我,下午还要好多事呢抹泪…… 第108章 雪女 江宛清那个贱|人! 这是听到皇帝的话之后,第一个蹦到叶薇脑中的想法。那个女人还真是没让她失望啊,果然跑到皇帝面前插她刀了! 皱了皱眉头,她的神情仿佛这些话很可笑,“江承徽行事也太没有分寸了。这种荒诞不羁的流言,也敢到陛下面前搬弄。” “‘荒诞不羁的流言?’怎么,阿薇也听说了这些话?” 她点头,“外面传得跟什么似的,臣妾自然听说了。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胆子这么大,让您也听了这些神神鬼鬼的昏话。” 皇帝唇角微微一弯,是个清浅的笑容,“恩,朕也没料到会听到这些。” 虽然妙蕊看她漫不经心,但叶薇并没有说谎,对于被当做妖邪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她确实认真思考过。如今终于直接面对,有种幼年时准备了许久、总算等来考试的如释重负感。 “不过虽然荒谬,外面的一些流言听着却也有点意思。朕其实也很好奇,你当初明明中了毒,为什么居然没死?” “下了毒的茶水臣妾确实是喝了,却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什么太医过来前我就咽了气。想来也是臣妾命大,当天是妙蕊发现的我,她略通一点医术,就为我多争取了点时间。陛下如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那时候为臣妾诊治的许太医,我想,他应该会告诉您,他过来时臣妾究竟有没有咽气。” 她记得很清楚,真正的叶薇丧命后没多久,她便附到了她身上。那时候许太医还没有过来,她在剧痛中睁开了眼睛,身边只有面色煞白的妙蕊,脸上的悲痛还未散去,立刻化作狂喜。 皇帝了然,“原来如此。”顿了顿,“可江承徽又说你中毒之后便性情大变,朕也记得你曾告诉过我,说你从前是柔懦的性子,怎么如今变得这么……” 他似乎想不出形容词,叶薇便代替他道:“陛下想说这么嚣张吧?这还不好理解,换做任何一个人,到忘川河边走一遭都会变了性情,臣妾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从前就是太好欺负,所以才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险死还生时,我只剩下唯一的想法,那就是如果有机会活过来,一定要让那些害了我的人付出代价,一定不会再给她们欺辱我的机会。” 无懈可击的辩解,他忍不住思考这些话她究竟在心里演练过多少遍,此刻才能这样自然地对着他说出。如果不是知晓楚惜的事情,他真的要相信她了。 “所以阿薇,你不是鬼魅?” 她语气坚定,“臣妾就活鲜鲜地站在您面前,陛下怎么会认为我是鬼魅?烈日当空的时候,臣妾也有影子吧?再不然,您摸摸我的脖子,是暖的吗?还有脉搏,一直都在跳动。臣妾是人,不是鬼。” 她想过了,比起被皇帝当成鬼怪,她宁愿他误会她欺骗了他。后者只会让他对她失望,进而冷落她,但前者带来的后果就不可预料了。 太上皇太相信这种东西,再加上左相的推波助澜,到时候就算皇帝不想杀她,别人也会逼着他这么做。 她只是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可一点都不想死! 他的掌心贴在她细嫩的脖颈上,感受到柔腻的肌肤,还有温热的触感。她说得对,这是活人的身体,虽然孱弱,虽然多病,却有活人的一切特征。 她想用这个来说服他,可她难道不曾想过,如果她是妖孽附身占了叶薇的躯壳,这些所谓的证据就没有任何力度? 姑娘眼睛明亮,认真地看着他,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心中坦荡。他凝视着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这么清明过。他明白她的畏惧,朝野之上流言如沸,全部要将她处之而后快,这样的状况下,她不可能在和自己吐露心声。 不过没关系,他还记得那一天,她说到一半却被自己打断的话。这些日子他不断回想当时的情形,越发觉得她是想和他坦白一切。 这样攸关生死、不容于世的事情,原来,她曾经打算告诉他。 拇指在她脖颈处摩挲,最后停留在一根青色的血管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阿薇,其实朕也是看过鬼怪杂谈的。” 什么?她愕然。 第170节 他淡淡一笑,开始讲故事,“说起来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起因是朕遭遇的一次意外。之前也跟你说过,朕十几岁时曾被父皇调去朔方镇守,闲极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带着亲卫去山中打猎。之前每回都是平平安安的,却不料有一次居然遇上了雪崩,活生生把七八个人埋在了里面。” 那画面太过可怕,她忍不住倒抽口冷气,“然后呢?” “被活埋的人我们救出了两个,其余的就没办法了。可这还不是关键,最要命的是道路被封,我们困在雪山之中,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原本计划的是当天往返,所以连干粮都没怎么带,而当时正是冬天,如果运气不好搞不好十天半个月山道都不会通,真真是穷途末路。 “那之后的几天,我们都徘徊在雪山里,因为没有吃的,白天又走了太久的路,所以每个人都越来越虚弱。到了第四天夜里,我们照例露宿荒野。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晴朗的晚上,夜空中有许多的星星。大家铲干净周遭的积雪后,就把斗篷铺在地上,躺在上面看星星。虽然白天的时候我总是让大家打起精神,到了那个地步也有些不确定了。当时只是觉得荒谬,筹备隐忍了那么久,没有死在阴谋诡计、暗算谋杀之下,居然断送在这雪山之中,想想都不甘心。就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歌声……” “歌声?”她听得入了迷,已然忘记之前两人在说些什么,全心沉浸在他的故事中,“雪山里怎么会有歌声?” “你没有去过朔方,不知道当地一直有深山雪女的传说。那皑皑白雪之中,有少女唱着歌谣引|诱迷路的旅人,索取他们的性命。” “那,你们当时也认为是雪女?” “恩,除了朕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他们那时候神智都有些恍惚了,受不得一点刺激。” “您既然不信,之后是怎么做的?” “他们都想躲,我却非要过去看看,他们没办法,只好跟着我过去……” 他顿在那里不说了,叶薇有些着急,拽了拽他袖子追问,“过去之后呢?你们看到什么了?” 他看看她期待的眼神,好像以为后面会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淡淡一笑,他语气轻松,“然后,我们看到了提着灯笼来找我们的人马,就这么顺利得救了。” 叶薇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结局。合着刚才铺垫了这么多,就这样没了? “瞧你失望的,怎么,你还期待我真的碰上雪女不成?那样我可就没命遇见你了。” “不,不是。臣妾只是……有点意外……” 他冷不丁补充,“后来我问了来找我们的人,他们都说自己没有唱歌,可我确确实实听到了歌声。不仅如此,他们之前已经在山里寻了两天,一直没有和我们遇上,当晚若不是因为那歌声,我们还待在原地,不可能那么快得救。” 叶薇眨了下眼睛,“所以……” 皇帝沉默。 跟他一起遭遇这件事的人对无法忘记这段奇妙的经历,回去便忙不迭地跪拜酬神。就连他自己也一度被迷惑,以为他们说的就是真的。 后来还是幕僚为他解了惑,“殿下循声而去的地方正好有不少洞穴,山中夜间风大,穿过洞穴的时候发出了什么声响也是常事。您当时神志不清,应该是把风声误当成歌声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嘲讽自己居然如此不坚定,还为此寻了不少鬼怪杂谈来看。 多年前便已探明事情的究竟,可是此刻,他却微笑着看着叶薇,道:“所以,或许真有什么雪女,却不是为了索我们的命,而是要给我们条活路。” 她的神情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许久才道:“所以,您也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 “朕不觉得它虚无缥缈。你说没有,我愿意信,但若一定要说有,我也能接受。” “我说?” “恩,你说。” 叶薇羽睫垂下,片刻后轻声道:“那如果我真的是山精鬼魅,你害怕吗?” 他手指挑起她颊边一缕长发,“妖邪亦有好坏,我曾被雪女救过,便不会如旁人那样一竿子打死。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不害怕。” 她身子轻颤,怔怔地与他对视。他眼神清明,里面藏着昭然的暗示,让她只看一眼就如醍醐灌顶般,什么都明白了。 他信了! 他信了外面那些流言! 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但他确实信了她是山精鬼魅的说法! 那,他刚才究竟是在做什么?他不是最厌烦这些事情吗,明明都信了她是妖怪,怎么还会耐着性子给她说这么多话? “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不害怕。” 她回忆起这句话,满心的不可置信,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见状慢慢走近,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得仿佛一声叹息。 “阿薇,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所以,我不怕你,你也不要怕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是周四【也就是大后天】晚上七点,今天明天后天我三天连考,居然还感冒了,简直悲痛欲绝……周四恢复更新之后没特殊情况就不会请假了,这些天欠下的更新也会补上来,么么哒! 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时间送,这一章继续送红包,所以等我考完之后两章一起送吧!106章有两个读者的评论送不了,一个id是“????”,一个是“dolmi”,泥萌的评论下面那个送红包的红框框没弹出来,我没办法点,这一章再试试看吧,要是可以我就几次的一起送……mua! (*╯3╰) 和味煎饼果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6-21 14:57:13 mirand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2 00:56:24 linn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2 09:51:20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2 21:20:32 谢谢果子土豪的浅水炸弹,你的三颗浅水让我顺利爬上了wap霸王票榜呢,还待了好几天,真是太开心了!o(*≧▽≦)ツ 谢谢miranda、linn和妮妮的地雷,么么哒! 第109章 叹息 皇帝要和颐妃娘娘月夜游宫,不让下人跟着,但身为御前忠心耿耿的大宦官,高安世自然没那么容易屈服。两人最终达成默契,皇帝和颐妃单独走在前面,他则带着宫人远远地随在后面,防备突发的危险。 那两个人一路无话,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停下来。高安世看他们低着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过了一会儿,陛下伸手把颐妃娘娘拥到了怀里。 他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第171节 挣扎了这么多天,陛下到底还是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对于皇帝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煎熬,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夜江承徽说的话他听在了耳中,后来陛下对琳充仪的试探他也知晓,所以才更觉得震撼。 原本只觉得流言无稽,不曾想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那备受圣宠的颐妃娘娘当真有问题。难怪她能够死而复生,之后还扶摇直上,难怪他时常觉得她行事作风与旁人不同,现在想来,通通都是征兆! 想起过去的种种,他心生畏惧,甚至不愿再踏足披香殿,只等着陛下的处置。原以为陛下最是厌憎神鬼之说,此番哪怕顾念旧情,也定不会再留颐妃在身边,谁料昨天夜里他却忽然问出了让他目瞪口呆的问题。 寂静的书房内,陛下握着一卷书认真地读着,他换茶的时候瞥到一眼,是朔方奇人李方写的《玉钗记》。这本书很出名,还曾编了剧目在市坊中表演,所以哪怕不好这个,他也清楚内容。 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书生偶遇山精,发生各种波折后最终不得不分开。临别前,山精以束发的玉钗相赠,告诉书生他日若思念自己,便以此为念,书生将玉钗收入怀中,立誓矢志不渝。然而山精离开的两年后,书生就高中状元,不仅登金殿坐明堂,还娶了丞相的女儿为妻。成婚当晚,山精留给他的玉钗不知所踪,书生遍寻不获,从此落下心病,只道是恋人责怪自己负心背情。日夜哀叹,他不可避免地染上疾病,待到弥留之际,一生隐忍的妻子才在榻边嚎啕大哭,承认玉钗是被自己扔掉的。书生苦笑长叹,溘然长逝。 ……陛下看这个做什么? 高安世最近一看到这种东西就浑身发毛,偏偏皇帝跟着了魔似的,也不管是佛家的理论还是道家的学说,通通找出来翻看。现在可好,连神鬼杂谈都不放过!他隐约猜到他是因为身处的局面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想靠这些东西寻一条出路。 君王威严在上,高安世不敢开口打扰,只能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伺候着,就连窥视他的神情都不敢做得太明显。 就在快承受不住时,皇帝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险些跪下,“学的规矩都还给师傅了么?这么东张西望的,信不信朕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这么可怕的话,他却说得云淡风轻,高安世立刻确定,皇帝果然已经不太正常。 双腿一软,他真的跪了下去,“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皇帝冷哼,“起来吧。”顿了顿,“看你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然,回答朕几个问题?” 此情此景,哪有他拒绝的余地? “陛下……请讲。” 皇帝合上书册,用书脊的地方敲了敲桌子,“你要是像这书生一样,有个人妖殊途的恋人,会怎么做?” 高安世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陛下,微臣是宦官,哪来的恋人……” 皇帝点头,觉得他言之有理,“那换一个,你觉得这书生做得对么?” 高安世小心措辞,“陛下指的什么?是说他该不该迎娶丞相的千金吗?这些市井中早有人讨论过了,说什么都有……” “朕不想听别人怎么说的,你单说说你的意思。” 打太极没能成功,高安世略一踌躇,决定推他一把,“微臣觉得,那书生没做错什么。他与那山精本就不是一路人,此生也无再见的可能,既然如此,另娶她人也很合理。非但如此,微臣还觉得书生过于沉溺往事了,居然因为玉钗消失而怀疑是山精在责怪他,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皇帝若有所思,“太过沉溺往事吗?可朕却觉得,他也许只是太过愧疚。另娶她人并非自愿,违背了对恋人的誓言所以羞惭,才会草木皆兵、自苦致斯。” 高安世再接再厉,“所以啊,他要是没有遇上那山精就好了。一生仕途坦荡、妻贤子孝,不比这抑郁而终的下场好多了?” 皇帝握紧了书册,许久低低笑道:“又或者,他一开始不与那山精分开就好了……” 高安世一口气没提上来,失声道:“陛下!” 他闭上眼睛,用手撑着头,似乎突然就无比疲惫,“如果不去想什么人妖殊途,如果坚持自己的想法,也就不会抱憾终身、晚景凄凉……” “陛下,您……您是不是……”吞吞吐吐半天,他到底没敢把那句“脑子糊涂了”说出口,含糊道,“您太累了,不然,早点歇息吧?” 他打断他,“高安世,你觉得颐妃是怎样的人?” “娘娘千金之躯,微臣不敢背后议论……” “这是你今晚第二次躲避朕的问话,若再如此,这御前大宦官也不用再当下去了。” 高安世神情一变,不敢再触怒君王,“回禀陛下,微臣以为,颐妃娘娘聪慧不凡,作风虽有些高调强势,但秉性还是……还是善良的……” “你觉得她善良?” 高安世自己说出来都有点惊讶,但事实如此,他心底深处真的认为颐妃与那些阴险狠毒的宫嫔不同,“是,微臣一直觉得娘娘她很善良。”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觉得,她对朕怎么样?”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高安世清楚自己答案,却不确定是否应该说出。他已经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这决定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他无法阻止,却也不想成为推波助澜的动力。 可是略一抬头,他就对上了他的眼睛。乌黑的瞳仁,泛着异样的光泽,让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情。他是刚入京的藩王之子,他是分到他身边的小宦官,都是瘦弱的少年,时间久了也生出了些感情。寂静无人的时候,他曾登高而望,朝着南边对他道:“顺着那个方向走,就是我的家乡,那里有肥沃的土地,还有沿着城池流过的睢江,景色比煜都美丽多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再回去看看。我可以回去的,对吗?” 那时候,他的眼神就是这样。带着某种热切的期盼,却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所以强行把期盼压下去,装得若无其事。可他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才真的让人无法拒绝。 高安世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之后,在那少年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不再孤苦无依,不再势单力薄之后,自己还能在他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因为一个女人。 他终于屈服,“微臣觉得,颐妃娘娘对您……是用了真心的。”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君王,哪怕那女子可能是危害他江山的妖邪,他依然不愿放开她。 所谓冤孽,大抵如此。 . “你是说,江宛清跟陛下说了我和蕴初还有……宋楚惜的事情,所以,他认为我是鬼怪?” 僻静无人的殿阁中,叶薇额头靠上轩窗,对面是约她出来的谢怀,神情冷肃。回想起适才听到的内容,她溢出丝苦笑,低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天晚上他会说那样的话……” “他说了什么?”谢怀立刻反问。 叶薇羽睫垂下,“没什么,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罢了。” 谢怀知道她没说实话,却也没逼问下去,“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叶薇扶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觉得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这些日子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来自敌人的阴谋暗算,还有因自己心意动摇而产生的纠结徘徊,只觉人生从未如此茫然过。 她背对着自己,谢怀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轻声问道:“谢道长,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第172节 “你说。” “你当初,是怎么确定我就是宋楚惜的?” 谢怀抿了抿唇,因为这个问题而陷入沉默。叶薇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他,“那晚在三清殿,你是布好了局等我过来。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对不对?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一刻并不意外,他早知道她会问到这个问题,只是之前没有合适的机会,才会拖到今日。 顿了片刻,他终是道:“你死之后,我做过一个梦。” 叶薇蹙眉。 “梦的内容我不想复述,只是醒来后我就为你算了一卦,最后得出一句谶语。” “什么?”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先死而后生。” 叶薇身子一震,“先死……而后生?” “很惊讶吧?我当时也很惊讶。从前只听说过‘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但那是兵法,讲的意思也完全与你的境况不搭边。我看着谶语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在天光破晓的时候顿悟。”他的目光仿佛泛着柔光的银钩,深深扎进她的皮肉,虽然疼痛,却又能令她感觉出其间蕴含的入骨情意,“这话是告诉我,你虽然死了,但终有回来的那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因为存着这样的信念,所以在再次遇见她之后,才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将她辨认出来吗? 叶薇低着头,忽然觉得无法面对这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虽然不肯说,她却能隐约猜到那是个怎样的梦。而他明明是最不虔诚的道士,却愿意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谶语,定然是因为除此之外,所有的答案都让他绝望。 谢怀看着垂头丧气的姑娘,暗叹口气。果然,他就知道她听说这件事会变成这个样子,才一直不愿意跟她讲。 谢怀有些时候真觉得他有今天都是自找的。他生性恣意,最不喜用情去束缚他人,所以哪怕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依然不愿意把这些事摊到她面前来讲。他倾慕她,渴望得到她的真心,可这一切都该以最自然的方式发生,没有强迫,没有恳求,而是两心相依、情投意合。 闭了闭眼睛,他又开始嘲讽自己。说得这么好听,但其实早就没能做到了,不是吗? 犹记得一年前的这个时节,大雪纷飞的太液池边,他吹奏着旧时的笛曲,而她从后面跑过来,脚步急切,仿佛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察觉了,及时闪退到一旁,然后看着她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喊着:“谢道长,谢道长?你……你跑去哪里了?” 那一刻,他似乎隔着多年的时光河流,又看到了曾经的楚惜。 当时就存了那个猜测,之后各种试探也就顺理成章。他无法描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忐忑不安、悲喜交加的心情。那句谶语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星辰,他没有别的可以相信,便只能以此作为支柱。可他没想到,他当真没想到,那居然是真的。他视若珍宝的姑娘,在香消玉殒多年之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世界。 因为失去过一次,所以不愿经历第二次。他太过害怕,唯恐一个不慎便把她吓跑,所以迟迟没有挑明。可是那天在建章宫的飞桥之上,却让他看到了皇帝的竹笛。 那是她做的,和从前做给他的那管几乎一模一样。还有末端的篆刻,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让他的眼中瞬间掀起波涛。 他没能忍住,当晚便把她骗到了三清殿,戳穿了她的伪装。 那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哪怕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她活着,怎样都好。但是在心底深处,他仍然是渴望得到她的。 “谢道长,就算我事先跟你约好,咱们从宫里出去后就分道扬镳,但你实际上还是不会死心的,对吗?”叶薇抬头看他,“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对吗?” 他和她对视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 叶薇挤出个苦笑,“那我就得跟你说件事了。” 他本能地抗拒,只因已从她的神情中猜到了内容。这是他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担忧的,也是他那天失控源头。他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 “我对陛下……” “住嘴!” 叶薇愕然,男人已冷着脸转过身子,“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便可,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叶薇顿了顿,“谢道长,那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舍出性命救我是因为情,可我不能回应那份情,就没资格领受你的恩惠。我得把该说的都说清楚,然后,交由你来决定救或不救。” 他若是愿意独自离开,便再好不过。她到底是宫嫔,哪怕是假死也没那么容易糊弄。两个人一起走还是太冒险了,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让他好好活着。 谢怀深吸口气,“我们不说这个。你现在只用告诉我,你还想不想走。把所有无关紧要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你是否依然愿意和我一起逃出这个黄金牢笼,去过我们一直期盼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关紧要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来了肥来了肥来了!!!熬过了艰苦的专业课考试,从今天起恢复日更,感谢妹纸们还陪着我!!! 今晚本来说七点更新,但是前几天不是说感冒了嘛,这阵子真是过得无比艰辛,头都要炸了还要复习,被虐哭……今天状况要好点了,但还是写得有些慢,再加上还要小修前面的内容,所以写到现在了。好在字数还是比较多的,算是补偿啦! 明天不出意外会双更,阿笙要勤奋码字啦!大家为我撒花花吧! 之前两章的红包我送了几个,马上就会送完!然后恭喜dolmi,你的送红包小红框出现了,我一口气把之前的都补上啦,查收哦! 还有妹纸问到剩多少完结,我就说这是最后一卷啦,大家陪我一起走到最后吧!么么哒! 和味煎饼果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6-23 22:05:55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3 21:51:57 睡不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4 05:18:13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4 22:36:01 姜姜好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6-24 23:08:41 晋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5 13:01:56 1426181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6 15:49:37 谢谢果子土豪的浅水炸弹,谢谢海苔、谢夫人、妮妮、阿姜、晋情还有小1的地雷,爱你们!mua! (*╯3╰) 第110章 灭口 第173节 叶薇看着前方,陷入了沉默。 走,还是不走?不用谢怀提醒,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已经在她心中重复了无数次,每回都让她纠结得脑袋都要炸了。 而每当她想狠下心一走了之时,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两天前的深夜,寒冷的夜风中,他将她拥入怀中,在耳边低语:“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不害怕。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所以,我不怕你,你也不要怕我,好不好?” 她从没想过,这辈子可以在这个男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和谢怀不同,接受儒家教育长大的人能够接受神鬼之说已是难得。在相信这些事后没有对她避如蛇蝎,反而转过头来跟她说这些几乎是剖心剖肺的话,就更是出人意料。 叶薇觉得,她都要不认识他了。 “我……我不知道。”好半晌,她终于轻轻开口,第一句话就惹得对面的谢怀眉头狠跳,“我真的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什么意思?” 叶薇看向他,眼眶有些泛红,从来都无所畏惧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类似于软弱的表情,“谢飞卿,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你别为我做这么多,多替自己考虑考虑,好不好?” 这样的话,她就不会觉得自己这么可耻,这么卑鄙。情债是罪,她居然还在两个人这里都欠下了,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拖出去剐了算了! 谢怀原本是有些动怒的,然而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那股火气终是慢慢散去。他抬起手,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恰好接住一滴滑落的泪珠。 他凝视着那滴眼泪,轻声道:“如果不是清楚你的性子,我恐怕是要误会了。误会你嫌我的情意是负累。” “谢飞卿……”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若不是怕我继续留在宫里会送了命,你也不会答应跟我一起离开。心底深处,你还是想要找你父亲报仇雪恨的,对不对?我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逼你。但正如你担忧我的安危,我也不可能留你在这虎狼之地,再死第二次。楚惜,你明白吗?” 明白,她当然明白。所以她不曾说过让他独自离开的话,因为知道他绝不会答应。可如今的局面,要她怎么取舍? 眉头紧蹙,她看着远方,陷入了极大的为难。谢怀一直沉默地等着,好一会儿之后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你再给我点时间,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他接受了,却又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叶薇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摇了摇头,她到:“他只是怀疑我是鬼怪,还没往那方面去想。我也没说。” “那好,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告诉他,好么?” “为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认真重复,“你告诉他,就相当于已经做了选择,要一辈子把自己锁在这里。所以,除非你打算这么做,否则千万别讲这个事情,明白吗?” 叶薇抿唇,没有回答。他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她觉得有点疼,又觉得他的目光像烧灼的烙铁,逼得她没有后退的余地。 她终究不忍再拒绝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 食案上摆放着八个晶莹剔透的玉碗,里面盛着的热腾腾的腊八粥,颜色可爱、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管尚仪跪在一侧,含笑道:“腊八粥已经呈上,还请陛下和娘娘趁热尝尝奴婢的手艺。” 皇帝端起一碗,偏头对叶薇道:“快试试,琉璃做别的菜都一般,唯独腊八粥煮得好,在宫里都是有名的。不过她架子大得很,只肯做给朕一个人,所以还没妃嫔尝过她的手艺呢。你是头一个,可得珍惜机会。但提前说好,你就算不喜欢也千万别说出来,惹恼了尚仪大人,朕来年就得没粥喝了!” 管尚仪抱屈,“陛下这话真是冤枉奴婢了!明明是您不让奴婢给别人做,如今却让奴婢来担这个罪名,好没道理!颐妃娘娘,您可千万别信陛下,奴婢哪有那样包天的胆子?您不喜欢只管责罚奴婢,陛下连只愿独享的腊八粥都跟您分甘同味了,奴婢又岂敢在您面前轻狂?” 叶薇假装没听出她话中的奉承调侃,端起玉碗微笑道:“尚仪大人都亲自下厨了,陛下还夸得这般厉害,本宫当真要好好尝尝。不过宫里人都说大人锦心绣口,做出的粥自然也不会差。”说罢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腊八节”的说法最初源自佛门。相传腊月初八是佛陀成道纪念日,佛教称其为“法宝节”,民间俗称“腊八节”。老百姓在腊月初八吃腊八粥,用以庆祝丰收、祭祀先人。 因为太上皇信道,以往都会郑重其事的腊八节在载初、延和两朝很不受重视,最多也就是这样各宫各院自己煮锅腊八粥喝了,绝不会出现帝后给各宫赐粥的情况。所以皇帝专程过来陪她用腊八粥还真挺稀奇的,再次从侧面证明颐妃娘娘如今有多受宠。 叶薇用了两勺之后,真诚道:“果然很好,比从前吃的美味多了,难怪陛下赞不绝口!” 管尚仪功成身退,行了礼便带着人下去了。叶薇端着玉碗继续吃粥,以此躲避身后男人的目光。 有手掌落在她的肩头,掌心温热、力度柔和。熟悉的气息逼近她,男人声音低沉,“这么专心,怎么,以前没吃过腊八粥?” “怎么没吃过……陛下没听到吗?臣妾刚刚说了,是管尚仪粥做得好,比我以往吃的好多了。” “哦,那什么时候吃过?去年腊八节?” 她用勺子在碗中无意识划拉,“恩。当时还是悯枝做的呢……” “那再之前呢?你来宫里前住的地方,那里会吃腊八粥吗?” 这话问得微妙,叶薇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问的自然不是叶薇在侯阜的事情,而是问得“她”这个妖孽! 直白点就是你们妖精喝腊八粥么! 叶薇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天晚上他就差没把话挑明,而她在巨大的冲击面前有些傻掉了,表现在脸上就是面无表情的呆滞,只是看着他不讲话。他等了一会儿,见她迟迟没有回答,只当她不愿意讲,最终做出了让步。 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脸,他微笑道:“这么凉,冻着了吧?是朕不好,大晚上还带你出来吹风。咱们回去吧。”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到披香殿,一路都不曾松开。 这样的体贴,这样的包容,眼前的男人与她熟悉的君王简直判若两人。叶薇想自己的决心之所以动摇,便是因为这样的他让她实在无法割舍。 她原本就喜欢着他啊……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是低估了男人求得答案的决心。她不肯说,他便旁敲侧击地试探,脸上温温吞吞的,骨子里的积极进取却已全部调动起来。 但这是什么剧情走向?他不是最厌恶神神鬼鬼的事情吗,现在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还是受刺激过度,决定破罐子破摔? 放下玉碗,她含糊其辞,“当然喝了。整个大燕,除了那些边境荒蛮之地,没哪儿不喝腊八粥吧?” 第174节 他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主动道:“刚才管尚仪说的是真的?陛下就那么喜欢她的粥,甚至舍不得和人分享?” “也不是喜欢她的粥,只是腊八节朕喜欢一个人过,不愿别人打扰罢了。” “这是为何?” 他沉默片刻,“从前在传睢,每年腊八都是母亲陪着我,她还会亲自下厨煮粥。母亲平时都很严厉,唯独那一天会很温柔,我后来才知道她与父亲便是在腊八节定情的。一年当中就那么一天,我可以不念书,和她坐在一起闲话家常,与市井间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可惜后来到了煜都,就没机会再尝她的手艺了……琉璃的粥和做得和母亲很像,正好父皇也不喜欢腊八节,朕乐得清静。” 他说话的时候眼睫低垂,叶薇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睫毛居然这么长,像小小的扇子。他容貌原是十分英挺的,眼睛却因为这长长的睫毛显出几分清秀,看得她忽然有些心疼。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高烧烧得浑身滚烫,还会在梦中唤母亲,恳求母亲不要送他走。 这些年,他其实也过得很不容易。 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脸颊,惊得他神情一变。她反应过来,立刻想要退缩,却被他一把攥住。他与她对视,乌黑的眼睛柔柔地看着她,“阿薇,我很少对一个人敞开心扉,但如果相信了谁,就不会改变。我知道你有顾虑,但你可以信我,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接受。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她掌心贴在他的皮肤上,感觉到些微的凉。两人的视线交缠,这是继那晚之后他再一次向她明言,而她已经被对他的心疼占据了思考的空间,不愿继续欺骗。 嘴唇有些干涩,她舔了一下,轻声道:“她们说的是真的,我确实来路不正。” 他眸色微变。 “真正的叶薇在饮下那杯毒酒时就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到她的身体中。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山精妖怪,更没有所谓的法力,就算想害你,也没那个本事。” 虽然已基本确定,但在心底深处,他其实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或许,叶薇所有的疑点都有别的解释,她是清清白白的,一切都只是流言中伤。 可是此刻,她的话仿佛最后的判决,将他仅存的侥幸也浇灭。那些独自思量时自己也觉得荒谬的猜测得到证实,原来都是真的。 她真的不是叶薇。 她还在继续述说:“这是老天跟我开的玩笑。来得莫名其妙,搞不好也会走得莫名其妙。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离开这具身体,永远消失在这世间……” 他忽然拥紧了她,打断了后面的话,“别说了。” 他勒得太紧,她蹙起了眉头,却没有出声阻止。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她温顺地闭上眼睛,伸臂环抱住他的身体。 “子孟……”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薇。我不会让你离开的。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好吗?” 他们都让她答应,但事实上,她什么都答应不了。从前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直到刚才说出那番话,她才陡然惊觉,自己如今在这世上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 连这具身体都不是属于她的,遑论命运? 将他抱得更紧一点,她在心里道:我也想答应你啊。 至少这一刻,我是真的想答应你。永远不离开。 . 腊月十二的晚上,宫中发生了件大事。 美人乔氏被陛下以姚庶人同谋的罪名赐死,全过程都很顺从的她在临刑前忽然爆发,竟扑到身边的江承徽身上,用藏在袖中的金钗捅破了她脖子上的血管。 宫人被突然的变故吓呆,等大家蜂拥而上将她拖开时,江承徽已经满身鲜血、回天乏术。乔氏被宫人灌下了毒酒,临死前疯癫大笑,咒骂江宛清陷害自己,如今要死也是两人一起死,黄泉路上谁也别想落下! 叶薇听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她坐在成安殿的正殿内,对面是面无表情的沈蕴初。宫娥奉上清茶,她推了一盏给她,淡淡道:“不知道颐妃娘娘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虽然她的冷漠在意料之中,叶薇还是有些难过。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蕴初都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时间还真有些接受不了。 见她不回答,沈蕴初冷笑道:“乔瑟瑟和江宛清都被关在永巷待罪,那地方进去前可是要搜身的?乔氏从哪儿搞来的金钗,永巷的宫人都是死的不成?还有,前去送乔氏上路的人虽然不多,也不会没用到这个地步,居然让她当着他们的面把江宛清给杀了?陛下分明是想把江宛清灭口!” 叶薇整理了下心情,也恢复了正常,“恩,他确实是想把江宛清灭口。” 这事儿严格说起来,她应该是最早知道的,皇帝的计划她一清二楚,江宛清临死前两天还特意去见过她一次。 阴森破败的永巷内,狭窄的宫室关押了无数绮年玉貌的美人,从前的姚嘉若是这样,如今的江宛清也是这样。 她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消瘦了许多,脸也有些污脏,呆呆地坐在屋子的角落,抱着双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薇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她,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欣喜地笑起来,“叶薇,你也被关起来了?哈哈,陛下不要你这个妖孽了,对不对!” 叶薇身上裹着黑色的披风,闻言微微一笑,“你看我这样子,像是阶下之囚吗?” 江宛清这才看到披风下她干净整洁的仪容,瞪大了双目,“不可能,陛下怎么可能容下你?你明明就是妖孽!你使了什么妖术,对不对?对不对!” “宛清,你让我说什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我是叶薇,货真价实的叶薇,没有被谁替换抑或附身,就是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叶薇。你这么诋毁我,只是接受不了从前不如你的人忽然骑到你头上吧?可是怎么办,我已经骑到你头上了,不管你能不能接受,事实都是如此。当然,其实这也不重要,反正你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所以要是自欺欺人可以让你过得快活点,那你就继续这么哄着自己吧。” 叶薇每说一句话,江宛清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一分,等她这段话说完,她已经跟鬼一般凄惨可怖了。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喃喃道:“不,不是的……叶薇是个愚蠢软弱的女人,她当我是朋友,不可能这么对我……” “你凭什么认为她就不会这么对你?她当你是朋友,你当她是过朋友吗?你这种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人,根本就不配有朋友!她从前是太傻了,才会把你视作知己,白白受你这么多年的欺辱。但现在不会了。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看透了,明白你不值得,太不值得。” 她一壁说一壁走近她,每句话都带着切骨的厌恶。这是她的真心话,是她对那位真正的叶薇的不值。和江宛清的恩怨是这位正主留给她的问题,既然占用了她的身体,就替她把这口怨气也出了吧! 江宛清整个人都抵在了墙壁上,就好像面前站着什么可怕的恶鬼。叶薇蹲下|身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含笑道:“你还不明白吗?无论从哪个方面比,你都不如我。这么多年能占到上风,只是我让着你。现在我不想让你了,所以,你就一败涂地,所以,你只能烂在泥沼里,和最污秽的东西一起死去!” 言罢,她转身就走,仿佛不愿再多看这面目丑恶的女人一眼。而在她身后,江宛清呆呆地看着屋顶,好像连魂都被人收走了。 …… 沈蕴初有些意外,冷哼道:“娘娘倒是坦诚,就不怕臣妾把这些话传出去?” 叶薇叹口气,“蕴初,我知道你现在生我的气,但你相信,我虽然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但我真的当你是朋友。我们认识也一年多了,这过程里我对你是否真诚,你真的感觉不出来吗? 第175节 沈蕴初神情一凝。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自然不能昧着良心说什么感觉都没有。被姚嘉若算计时,叶薇不顾自身安危的维护她一直铭记于心,而平时相处时的投契也让她欣喜。好几次她甚至觉得回到了小时候,她和表姐便是这样自在地一起玩乐。 但正是因为这个,她才更生她的气! 她以为是难得的知交莫逆,可她却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这么一想,她逼迫自己硬起心肠,“娘娘高深莫测,臣妾如何敢揣测您的心思?您快别说这些话,臣妾承受不起。” 叶薇明白自己这个表妹性子有多执拗,爱憎又有多分明,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原谅自己了。她不再勉强,叹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有正事想问问你,可以吗?” “你且说来听听。” “就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其实……并不认识宋大小姐的事情的?江宛清的供词,论理,你是不应该知道的。” 沈蕴初脸色因为她的话又冷了几分,“我自有我知道的源头,你不用操心。” 叶薇无奈,“蕴初,你也知道兹事体大,还关系到谢道长……如果是别人告诉你的,那个人一定不简单,你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吧?” 沈蕴初不耐烦地拧眉头,“放心,我只是避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不敢劳烦娘娘。” 叶薇见她虽然口气不善,到底应承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摸摸鼻子,她觉得再待下去只会让气氛更糟,尴尬道:“那好,我先回去了,等你什么时候消了气,我再来看你。” 沈蕴初用余光瞥她,见她失落地站起身子,再低着头往外走,一时竟有些不忍。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伤了她的心似的。 摇摇头想甩开这错觉,可那该死的居然阴魂不散,她有些崩溃,终是喊住即将离开的女子。叶薇回头,她不自然道:“陛下此举想必是为了护住你。可他做得太明显了,我怕瞒不过那些大臣的眼睛,你最好多留个心眼。” 叶薇又惊又喜,朝她绽开个笑容,“你放心,陛下心里有数,我也有数。” 她笑得太灿烂了,沈蕴初又觉得刺目,恨恨地扭过头,“我放什么心,说得好像我担心你似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了事情连累到我,别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六千字哦,双更一起奉上啦!明天继续双更,么么哒! 哎呀我好喜欢叶薇对江宛清说的那通话啊!最讨厌这种对朋友两面三刀的人了,薇薇棒棒哒! 接下来应该会甜一甜,感觉这两只都没怎么开心地谈过恋爱呢……趴地…… 大家都很期待皇上知道阿薇告诉皇上她就是楚惜,但阿笙是打算让陛下自己发现的!这种事情我总觉得说出来没那么带感,要让他自己发现才有趣! 其实发现也很快了,这里写这个妖精梗是我在写大纲的时候就很喜欢的,主要想让黄桑在发现她就是楚惜之前就意识到自己对阿薇的感情,就是“哪怕她是妖怪我也喜欢她呢”!不是因为知道她是楚惜所以爱她,而是单单对和楚惜分开了的叶薇,他也这么喜欢她。趴地,我迷恋这个过程。 第111章 甜蜜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从前只当蕴初是潇洒豪迈的女中豪杰,没想到口是心非起来居然这般惹人怜爱! 叶薇感慨万千地回到披香殿,再回忆了一遍蕴初最后那别扭的小表情,感受到了某种名曰“怦然心动”的滋味。 这样的姑娘,她若是个男人,真想娶了她带着一起闯荡江湖! 她还在浮想联翩,身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站了个人影,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有力的大手从后面伸过来,将她带入了怀中。 “陛下?你吓死我了!”她嗔怒,扭过脖子去看他,“不声不响就出来,我还当是谁呢!” 皇帝挑眉,“怎么,这宫里除了朕,还有人敢这么抱着你?不要命了么。” 叶薇想想也是,嘴上却不肯认输,“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有那种不要命的人。” 皇帝将她搂得更近,两个人成了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她的脸颊贴在她的胸口,亲密无间,“今天去见琳充仪了?” “恩。” “说什么了?” “就随便聊了几句,没什么要紧的。她认为江宛清死得蹊跷,猜出是您的安排,所以让我们当心些。” “她向来聪明,看出来很正常,朕原本也没指望瞒过去。”指尖滑过她眉毛,“不过你们还真是好姐妹啊,她挺关心你的。” 皇帝并不知道蕴初也得知了江宛清的供词,也就没想到这对好姐妹已经闹翻。叶薇心中苦笑,面上若无其事,“自然。陛下又不是头一天知晓。” 皇帝眼睛眯了眯。有些疑惑其实很早前就在心里想过,只是那时候没兴趣深想,如今却忍不住问了出来,“按说你们俩共事一夫,也算是情敌,怎么竟一点都不介意?” 叶薇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片刻的愕后眨了眨眼睛,道:“陛下的后宫莺莺燕燕,美人何其之多?若人人都要介意,臣妾的日子就不要过了。朋友难得,尤其是在这后宫中。臣妾和蕴初都是明白人。” 朋友难得。这话听着真是刺耳,就好像他这个夫君还比不过沈蕴初在她心中的地位似的!她不介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他,只因为那是她的朋友? 握紧了她的肩头,他低头就在她唇上咬了下,“小没良心的,什么叫朕的后宫莺莺燕燕?那些女人我有多久没去看过了,你真的心中没数?” 她捂住唇,吃痛不已,“臣妾又不是彤书女史,怎么会知道您什么日子临幸了什么人?陛下说不过人家就动粗,好没道理!” 他拉开她的手,捏住那小巧的下巴。雪白的肌肤上,红唇丰盈,下方有个浅浅的牙印,是被他咬出来的。他觉得喉头发紧,这才想起两人已经有些日子不曾亲近过,“这就叫动粗了?朕怎么觉得我温柔得很,一点都不粗鲁。我粗鲁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他声音发哑,她听着不对劲,果然下一秒他就低头吻上了她的脖子。呼吸灼热,舌尖湿润,她身子一下就软了,连眼睛都蒙上了层水润,“你……” 他握着她胳膊将人换了个方向,让她从背对着他的姿势变成面对着他,更方便了他上下其手。叶薇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措手不及,好一会儿才喘着气无力道:“你别这样……现在还是白日……” “白日又如何了?这里又没旁人,闺房之乐,阿薇……何必如此羞涩?这可不像你。”说着,手覆上了她的右边高耸,用力揉弄了一下。 叶薇身子狠颤,几乎就要迷失在这愉悦的滋味中。然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提醒了她,就算要白日宣|淫,今天也实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你……你松开!彤书女史没跟你说吗,我……我身子不方便,不能侍寝!” 他此时已经把她压到了地上,绮罗丝绸乱成一团,端的是香艳无比。闻言好像有点不能理解,消化了会儿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眉头都痛苦地皱到了一起…… “不方便?” 她用力推他,奈何身上的人跟死了似的,半点不愿动弹,“是啊,你,你起来啊……” 简直疯了,怎么会闹这种误会?按规矩,君王临幸各宫前,彤书女史都会查阅宫嫔的天癸日期,以确定这位能否侍寝。怎么他今天过来前,彤书女史没说? 皇帝抱着她,脸上没有表情,身子也有气无力的,整个人都透漏出一种生无可恋的滋味,“你别推我了。等会儿,让我缓缓……然后就起来。” 第176节 她于是乖乖躺着,感觉他灼热的身子逐渐恢复正常,那处也不再咄咄逼人,终于轻舒口气。他翻身坐起,黑着脸走到案几旁,也不管那茶已经凉掉,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 她整理了衣服,跟着走到旁边,打量他的神情。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她立刻辩解,“你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的错。你要罚就去罚彤书女史好了,这种事都不交代,她怎么当差的!” 皇帝“啧”了一声,“做人得讲道理,这事儿也怪不到她身上。朕如今空有三宫六院,也就常留宿在你这里,而且大多数时候都不曾临幸。她怎么知道我今天突然就有兴致了,还在大白天的,始料未及啊……” 叶薇见他都开始自嘲,跟着抿唇一笑,“也是,怪不到她身上。” 皇帝看着那张强忍幸灾乐祸的小脸,无奈地摇摇头,“果然是没良心。” 叶薇闷笑了一会儿,见他脸色实在难看,终于一点一点蹭过去牵住他的手。他视若无睹,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坏心眼地用指尖在他掌心挠了一下,如愿看到男人身子轻颤。 “叶薇!” “诶!”她脆声应道,眼睛眨啊眨的,天真无辜的模样。他终于被她打败,抑郁地别过头。 颊边一点湿润,他眼睫抖了抖,便听到她的声音柔柔在耳边响起,“我有良心。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记在心里呐。所以,别生气了。” 他没有说话,唇角却已经轻轻地勾了起来。 . 这个小插曲过后,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叶薇倚在他身上,继续先前的问题,“我是真想知道,江氏的事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那天与皇帝坦白之后,他就告知了江宛清对她的指控。叶薇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而他淡淡表示,事到如今,这个女人是留不得了,只能和乔氏一并处置掉。 她原本以为他会选择更加自然的方式,谁知最后居然是这个结局。蕴初说得没错,大家都能看出来这是皇帝陛下要灭口,她当着蕴初的面让她放心,这份底气来源于因为她对皇帝的信任,但实际上他什么想法,她一点都不清楚。 皇帝看出她的担忧,轻轻一笑,“怕了?都说了万事有朕,你只需要站到我身后,安心让我护着就好。” “我才不怕。您胆子这么大,我想去见江氏最后一面都答应了,可见胜券在握。我只是好奇,想知道您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皇帝拧了下她的鼻子,“告诉你也无妨。前阵子朝臣们轮番上疏攻讦你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么?” 叶薇装模作样的思索了瞬,“臣妾觉得,除了左相大人,也没别人这么恨我、同时还有那么大能耐了……” “没错,就是左相。他看你碍眼,所以做出这么多事情来,既是为了给宋楚怡报仇,同时也是替自己一党扫清道路。如果朕没猜错,左相大人对朕的后座还存着觊觎,想往上推人呢。” “陛下如今肯定不会让他如愿,不然当初也没必要费那么大工夫除掉宋氏了,对吧?” 皇帝冷笑,“自然不会让他如愿。所以这次的事情你不用想太多,朕是在给他个警告,也给朝中上下的明眼人表明态度。朕要告诉他们,今非昔比,左相休想像从前那般把手伸到朕的后宫里来,凭着自己的心意兴风作浪。” 原来如此。 叶薇知道这几年皇帝一直在和左相拉锯,两人表面上看着还关系和睦,但内里的激斗已趋白热化。尤其是宋楚怡被废之后,稍微有点脑子的朝臣都看出了陛下对左相的磨刀霍霍,如何站队、如何抉择的问题也就不容回避地摆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他和左相的战争,个中艰难她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也能窥探一二。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有种他们是一个阵营同袍的错觉,面对的敌人是一样的,可以并肩作战。 他自有他的方法争取拥趸,这些事情她帮不上忙,再加上担心插手政事引得他反感,之前甚至不曾开口过问。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行事也不再那么瞻前顾后。 她想要帮他。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她的父亲,他们的对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谁胜出。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来闪去,她模糊间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那是她隐忍不发许久,准备挑选个最好的时机捅破的,极其重要的机密。 可究竟,是什么呢? 忽然间,仿佛闪电劈开夜空,她想起来了! 是夜深人静的碧湖之畔,宫娥打扮的女子和面前的男人相对而立,似乎在交换什么东西。而她缩着身子躲在角落,远远看着那对男女,满心都是惶恐惊惧…… 那就是她送命的原因! “阿薇,你怎么了?” 叶薇猛地抬头,大大地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陛下……” 他摸摸她额头,“你出了好多汗,想到什么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很重要的事,我差点就忘记了。都怪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害我居然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那是她埋藏于心的秘密,此刻终于浮上心头。这一世她刚刚醒来时还曾考虑过以此来打击宋楚怡,最终却因为兹事体大、害怕无法抽身而放弃。 现在回头再看,时机刚刚好。 他蹙眉,“究竟是何事?” 叶薇平复下心绪,道:“是一年多以前,叶薇之所以被人下毒的原因。” 她说“叶薇”,皇帝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表情一瞬间有点怪异。叶薇看在眼中,心情也有些微妙。 与她原来的猜想不同,在坦白了“自己来路不正”后,皇帝并不曾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他就好像没从听过这些话一样,待她如从前,连那些试探的言语都省去了。 她疑心过他的态度,一开始不懂,渐渐的也回过味来。那些事情毕竟不容于世,他们自己清楚就行了,断不能让旁人知晓。言多必失,他是连一点空子都不肯留给那些暗处窥视的眼睛,谨慎到了极点。 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也不容她忽略。自己那天说什么“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身不由己地离开”,那话显然是让他动容了。他性子要强,不肯在面上表露出自己的恐惧,但实际上已经怯了。 他在害怕。 不去提起,就可以当那件事不存在,就可以让自己坚信,她会好好地陪在他身边,朝朝暮暮,永不分开。 原来情到浓时,男人也会有这么天真的一面。 “叶薇中毒的原因?” 这件事他当初也想过。理智的分析告诉他,一定是她得罪了宫中哪派的势力,这才招致杀身之祸。可她后来从不曾提及,他便当她自己其实也不明白,又或是大概明白,但没有证据,所以说了也白搭。 不过现在看来,她原来是有头绪的? 第177节 “是。遭此横祸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她撞破了某些人的秘密,所以,被杀人灭口。” 皇帝神情微变,叶薇握着他手的力气加重几分,“我醒来之后,记忆里一直有个模糊的画面,深夜的御花园里,宫女和男子交换东西,行为鬼祟。那宫女后来被我认出来了,正是璟昭媛身边的琥珀!” 见他还是不说话,她又补充道:“后来苏氏在气急败坏时曾失口对我透漏,说璟昭媛一直听从左相的命令,传递宫中的消息给她。这件事连当时的宋皇后都不知道,璟昭媛是背着她们这么做的。 “陛下,臣妾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缺口,您或许可以从这里着手……”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说了双更结果没写出来,心塞……不过四千多字也算是比较肥的一章啦,而且还很甜蜜,喜欢阿薇亲陛下脸那里!o(n_n)o 双更推到明天吧,明天我肯定双更,对着灯泡起誓!!! 第112章 小猫 叶薇也不知道那些话皇帝听进去多少,更不知道他又有什么计划。临近年关,宫中的事情越来越多,皇后不在,一切都落到秦贤妃以及她这个协理六宫的颐妃娘娘肩上,桩桩件件都费尽了心思。 比起从前,她和贤妃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旁人或许察觉不出,但身为当事人,叶薇清楚地知道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没了宋楚怡和姚嘉若,她对秦以蘅来说就不再是助力,反而成了登上后位的阻碍。不过在很早以前她就料到会有今天,所以真的发生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情十分平静。 秦以蘅的表现也很自然,每日商议完正事后都会热情地留她品茗闲话,还时常叫上沈蕴初作陪,仿佛真是亲如一家的好姐妹。 次数多了,许多事情也就被她看在眼里。 “这是怎么了?从前你们俩不是最要好么,现在为何连话都不怎么说了?闹别扭了?”放下白瓷青花的茶盏,她含笑问道。 叶薇闻言看了看对面的沈蕴初,却见她面色如常,语气平淡,“娘娘说笑了。臣妾与颐妃娘娘身份有别,哪敢和她闹别扭?” 贤妃扬了扬眉毛,“阿薇,她不肯说,你也不愿意跟本宫讲讲吗?” 叶薇抿唇,“不是什么大事,让您操心了。臣妾和琳充仪私下会处理好的。” 贤妃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等到一杯茶用完,披香殿也来了人传话,说是永乾殿的宫人提前告知,陛下晚点会过来,请颐妃娘娘早些回去准备接驾。 叶薇告辞而去,贤妃叫住也准备离开的沈蕴初,叹息道:“现在这里也没外人,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以跟本宫讲讲,或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沈蕴初神情有些诧异,低头不语。 “蕴初,你打从入宫起就跟在本宫身边,一直忠心耿耿。本宫素日虽不曾宣之于口,却也心里有数。便是颐妃,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多加亲近的。所以你大可放心,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你们两个中间,我也是更愿意帮你的。” 她话说得含糊,沈蕴初却一听就明白。如今的她和叶薇比起来,她当然会选择帮她。陛下对那人的盛宠明显已让贤妃心生不安,这种时候她们若生了嫌隙,对她绝对是一桩大好事! “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感激不尽。但是您真的误会了,臣妾和颐妃娘娘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些小误会,过一阵就好。” 她这么说着,眉头却微微皱着,眼眸暗沉,明显不是那个意思。贤妃看在眼中,略一沉吟便微笑道:“若果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 沈蕴初离开含章殿后,顺着宫道往成安殿走。道路刚刚清扫过,地上没什么积雪,她步子又稳又快,一点都不像养尊处优的妃嫔。宫人们都被甩在了后面,也就打小服侍她的婢女阿映勉强跟了上来。 “小姐,您……您别走这么快啊……”阿映忍不住拉住她胳膊,“又没有老虎在后面追赶,咱们跑这么快,是要去投胎么?” 沈蕴初终于停住脚步。眼前是开阔的冰湖,她站在湖边活动了下脖子,长舒口气,“这宫里真是憋得慌,刚刚在含章殿忍了那么久,现在再不跑一跑,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唉,要是有马就好了。扬鞭疾行、放声高歌,再喝一壶表姐亲手酿的美酒,那样的日子才真叫痛快!” 这是过去常做的事情,阿映现在却听得有些难过,“如今在这深宫中,想纵马饮酒哪那么容易?奴婢当初就劝过您了,这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您住不惯的。现在怎么样,难受死自己了吧?” 沈蕴初没说话,阿映也没敢继续说下去,怕往她伤口上撒盐。刚想转移话题,却听到她轻轻一笑,调侃道:“阿映,不是我说你,再这么唠叨下去,你就要变成老妈子了。” 阿映气结,“是,奴婢是老妈子。您嫌我唠叨,那找不唠叨的好了!” 沈蕴初笑睨她,阿映于是叹口气,觉得在这个当口斗嘴不是时候。趁着那些人还没跟上来,低声问道:“适才贤妃娘娘的话,您是怎么想的啊?她什么意思?” 沈蕴初懒懒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拉拢我,想我帮着她一起对付叶薇呗。” “原来真是这样。”阿映叹口气,“想想也是,您和颐妃娘娘从前都好好的,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翻,贤妃她又不是傻的,当然要抓住机会了。奴婢看贤妃娘娘志向大着呢,颐妃如今风头这么盛,恐怕已经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您打算怎么办,总不会真帮着她吧?” 沈蕴初勾唇一笑,有些冷淡,“我为什么不可以帮着她?” 阿映愕然,“可……” “叶薇骗了我那么重要的事情,利用我的信任,将我玩弄于鼓掌中长达一年的时间。这样的奇耻大辱,以我的性情,对她恨之入骨也很正常吧?” 阿映无言。是,以她那敢爱敢恨的性子,因此与颐妃彻底反目也是常事。可从她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她似乎并没有气到那个地步…… 好半晌,她才结结巴巴道:“可您刚才在含章殿,不是这么讲的……” 沈蕴初冷着脸,“哪能她说一句我就交底了?那也显得我这帮手来得太容易了。贤妃想要我帮她,总得多费些心思才行,不说三顾茅庐,至少得多开两次口吧?不然,别说我不舒坦,就是她本人也不会放心的。” 阿映还糊涂着,沈蕴初已理了理斗篷,语气轻松道:“好了,咱们也该回去了。留下阿茉一个人在成安殿内,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明知那人是豺狼,还要养在自家后院,这么刺激的事情我可有些年没做过了。” . 叶薇回到披香殿的时候,皇帝已经过来了。她看到高安世站在寝殿门口,暗道今日消息也来得太不及时了,皇帝陛下动作实在是快,居然跑在了她前头。 “颐妃娘娘大安。”高安世笑着行礼,“陛下在里面等着您呢,娘娘快些进去吧。” 叶薇点了点头,挑帘入内。宫人都被支出去了,一路过去居然一个人都没看到。她想着他既然提前过来了,这会儿应该和往常一样在东殿看书,可进去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根本不见他的踪影。 她有些疑惑,又觉得今天的气氛实在奇怪。四下打量了一番,终于在贵妃榻上发现了异常。 雪青色的锦缎展开铺下,有个软软的东西被遮盖在下面,隆起一团。她慢慢走近,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猛地伸手掀起锦缎…… “啊——” 连着后退两步,她瞪圆了眼睛,愕然地看着贵妃榻上的东西。那雪白雪白的一团,还有尖尖的耳朵,小小的爪子……那是只猫吧! “喵……” 小猫适时抬头,粉粉的小舌头在嘴边舔了一下,慵懒地看她一眼又趴了下去。两条前腿交叠在一起,姿态高贵仿佛贵妇。它又闭上了眼睛,叶薇却因为那短暂的一眼更加错愕。 如果她没看错,这只猫的眼睛有些不对劲啊! 第178节 “喜欢吗?” 她回头,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旁边,揽着她肩膀笑道:“这是朕送你的新年礼物,喜欢吗?” 叶薇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耸耸鼻子,“一只猫还搞得这么神秘,真能折腾。”往贵妃榻边走了两步,眯着眼睛打量小猫,“它看起来和以往宫里养的猫有些不一样啊。” 确实是不一样。这只猫背上的毛又长又密,质地如棉,毛色白得纯粹,看起来十分华贵。最关键的是它左边眼睛是通透的蓝色,右边却是淡淡的金色,叶薇还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小猫。 “临近新年,西域诸国都来朝拜了,朕昨天接待了赫茌国的使节,这只猫也是他们送上来的礼物之一。说是更西边的国家才有的品种,朕瞧着稀奇,所以送来给你玩玩,也好解个闷。它这眼睛据说叫鸳鸯眼,是特意培育出来的,怎么样,没见过吧?” 确实没见过。不过让叶薇承认自己见识短浅是不可能的,轻哼一声,她道:“古古怪怪的东西,你也不怕吓到我?” 皇帝悠然道:“古古怪怪的东西配你不正合适?它不怕你就好了,你还敢嫌弃人家。” 他们说话的声音大概吵到小猫了,它“喵喵”叫了两声,站直了身子就要跳下来。叶薇从来没养过宠物,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还是皇帝连忙把小猫抱起来,往她怀里放,“来来来,打个招呼,再培养一下感情。” 那娇娇软软的一团抱在手中,就像抱了个小婴儿。叶薇一开始身子有些僵硬,小猫仰起脖子朝她撒娇,惹人喜爱的小模样让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摸摸它的小脑袋,她学着它叫了一声,“喵,你好沉呀……” 娇媚的嗓音,那一声“喵”唤得皇帝心弦轻颤,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它还没有名字,你要是愿意养,就取个名字吧。” 叶薇握住它一只爪子,小声地和它打着商量,“喵,你想叫什么名字啊喵?不然就叫喵喵吧?” 他无奈地打断她,“阿薇。” “恩?” 他神情严肃,“别学猫叫了。” “为什么?” “你要是实在想叫,一会儿用完了晚膳再叫,我会很乐意听的。” 叶薇眨眨眼睛,明白了。脸颊有点发热,她实在对男人无语了,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往那方面想,“烦死了。” 皇帝低笑,“我看你平时都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喜欢养点花花草草,还担心对养猫你也没兴趣。不过瞧你这么有耐心,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放什么心啊?” 皇帝走近,隔着一只猫抱住她肩膀,附耳道:“将来咱们有了孩子,你也会这么耐心地照顾他,朕想想就觉得很欣慰啊。” 他语声中情意暗藏,叶薇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好在他此时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就发现不了异样。 掌心在小猫的背上抚了下,她道:“还是没影的事情,您也操心得忒早了。” . 皇帝这段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按说朝中的事情发展得顺利,和叶薇之间的相处也很融洽,再加上马上就是新年,宫中洋溢着喜气,天大的事情也能暂时放到一边,可他却半点没法放松心情。 认真思考过自己异样的缘由,最后还是归结为在叶薇那里经受了太多刺激,哪怕现在也没办法完全接受。他不愿去深想她的来历,可是潜意识中又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心中某处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大年三十那天,皇帝没有批阅奏疏,而是独自入了永乾殿的一个小房间。墙壁上悬挂着一幅画,画中少女立在竹林间,身着绛红齐胸襦裙,如同一片翠绿中开出的石榴花。 他站在画前沉默了许久,终于亲手点燃三支清香,虔诚地插|入了前方的香炉。 “楚惜……” 高安世没资格入内,只能在外面等着。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皇帝终于推门出来,神情阴郁,右手握着串象牙手钏,像是捏佛珠般一粒粒地数着。 高安世认识那手钏。之前的宋皇后被打入冷宫后,皇帝曾去了趟长秋宫,亲手从她妆奁中取走了这个东西。他知道多年以前,宋大小姐就是戴着这串手钏为他治疗伤口。在那段珍贵的记忆里,这手钏几乎和她的人一样不可磨灭,值得陛下用心珍藏。 想到这里,高安世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宋氏被废后,陛下便通过某些途径得知,原来当初宋大小姐就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被毒死的。这普天同庆的祥瑞之日,居然也是心上人的断魂之日,恐怕余生的每年此时,陛下都无法安心过年了。 他不愿让他继续想着此事,试探着建议,“陛下,今晚还要参加宫宴,用不用请颐妃娘娘过来?此事她也帮着筹备了,陛下有什么吩咐,也好提前知会。” 皇帝想了想,点头道:“吩咐人请她过来吧。” 叶薇最近养猫养得起劲,有时候他过去她都没工夫搭理。这情况让他开始认真反省,自己当时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就不该送她这些东西! 头有些痛,他蹙了蹙眉头,缓步回到东殿。原本以为疼一会儿就该停了,谁知脑袋居然还开始发晕,他觉得也许是自己昨夜没睡好感染了风寒,懒洋洋地躺到了床上。 “朕眯一会儿,你们下去吧。颐妃娘娘到了就让她直接进来,不用通报。” 手中握着莹润的象牙手钏,他看着头顶的幔帐,慢慢合上了眼睛。 . 叶薇到永乾殿的时候,皇帝还在睡觉。高安世跟她说了这个事情,然后交代道:“娘娘进去的时候轻着些,别吵醒了陛下。臣看他这两日都没睡好,有心想让陛下歇歇,辛苦娘娘在旁边伺候了。” 叶薇点头表示明白,刚想进去又被高安世叮嘱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娘娘回话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免得大过年的闹得不痛快。” 他也心情不好?叶薇有些诧异。 她原本以为,今天心情最不好的就是她了。作为头一个过自己的忌日的大活人,每年的今天都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而且一大早还去和宫里的莺莺燕燕一起去给太后问了安,唇枪舌战闹得人心烦。本打算回去抱着猫补个觉的,又被皇帝叫到了这里,忍不住就有那么点小烦躁。 等到进去看到沉沉而睡的男人,她的小烦躁就变成了大烦躁。 “居然真的睡了……那还叫我过来做什么?”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她走到榻边坐下,目光却落到他掌中的东西上。 是她的象牙手钏。 当初斗垮宋楚怡之后,她曾想把这手钏取回来,可惜那时候它已经被皇帝拿走。想也知道,作为宋楚惜唯一的遗物,皇帝肯定会小心收着,自己物归原主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她长吁短叹了一番,感慨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不能去拿,叫什么事儿啊!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看到它。 第179节 故友重逢的惊喜俘获了她,行为上就有点管不住。他握得松,她很轻易地就把手钏取了下来,捏在指尖仔细打量。 果然是几百年的古物,虽然中间过了六七年,依然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圆润莹白的象牙珠子,精巧细致的镂空花纹,惟妙惟肖的观音坐像,即使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宠妃,她依然没见到过比这更漂亮的手钏。 仿佛一眨眼,就回到了十五岁那年,谢怀在碧绿的柳树下把手钏送给她,而她将它戴在腕上,朝他盈盈一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钏往自己腕上一套。“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殿阁内格外清晰。 床榻上的男人眉头微微一蹙,慢慢睁开了眼睛。 “楚惜……” 他的声音还带着睡梦中的含糊,视线却端端对上她带着手钏的腕子。 眉头蹙得更紧,眼眸中带着一丝迷茫,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楚惜?”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的剧情来了……让陛下脑洞大开的事情,终于在楚惜忌日这一天,发生了……【远目 和味煎饼果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6-28 04:16:38 姜姜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9 21:11:34 香蕉加木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6 15:49:37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7 01:34:22 431296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7 02:53:19 x牙套妹x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7 14:39:21 发微寒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1:08:04 431296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1:58:48 xix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6:36:5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15:19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16:39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19:57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21:0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24:22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26:03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8 09:28:19 海苔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6-28 14:44:28 ahu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9 00:33:29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29 21:42:15 谢谢果子土豪,谢谢耳朵,海苔,ahui,妮妮,阿姜,香蕉,牙套妹,小4,发微赛,爱你们!!! 第113章 惊心 叶薇进来的时候,皇帝正好在做一个梦。 尚在其中的时候,他就恍惚间觉得自己应该做过类似的梦。依然是明州的宋氏别院,当年楚惜救他的那间屋子,他在床榻上睁开眼睛,而她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梳妆。 他盯着那背影看了会儿,缓缓起身,朝她走近,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而她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蹙起眉头,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只要他再靠近些,她就会转过头。 而那时候,他又会看到什么呢? 头越来越痛,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而她肩膀颤了下,终于朝他回头。 长发垂在肩头,随着扭头的动作滑到背后,他用力睁大眼睛,想把记忆中的姑娘看清楚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纤细的身影逐渐淡去,雅致的屋子也溶入黑暗中,他茫然地立在中央,不知该何去何从。直到一道白光劈面而来,吓得他猛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便端端对上了一段雪白的腕子。 玉指纤细,腕上突出的骨头小巧秀气,精致的象牙手钏搭上上面,看起来竟无比和谐,仿佛那天生就该是她的东西。他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这一回是重温了楚惜为他治伤的情景。 “楚惜?” 嗓子有些哑,果然还是着凉了。他轻声唤道,视线顺着胳膊往上看。 他以为会看到故人容颜依旧,但实际上,却是朝夕相对的女子神情僵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阿薇……?”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的梦境为何那般熟悉。是了,就是那样。几个月前他也做过类似的梦。梦中他在熟悉的地方醒来,宋楚惜背对着他理妆,他忐忑而期待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呼唤她的名字。然而当她转过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叶薇素净如荷的容颜…… “陛下,您醒了?”叶薇反应敏捷,在最初的惊愕后立刻恢复正常,快速将手钏取下来,放回他掌中,“臣妾刚刚进来,看您睡着就没敢打扰。这手钏……我看着有些好奇,所以擅自戴上了,你别生气……” 象牙手钏被她握了一会儿,已经有了淡淡的温度。重新落回掌中,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面前的姑娘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尽力想装得若无其事,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紧张。 他迷迷糊糊地想,有什么好紧张的?她不过是戴了个手钏,还担心他把她吃了不成? 下一瞬,她的面庞忽然变得模糊,和另一张脸慢慢重叠。秀丽的眉,嫣红的唇,柔软的线条,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张脸,这一刻却同时出现在他眼中。 瞳孔剧烈收缩,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第180节 像是闪电劈开了无边黑暗,他的神智头一回这么清明。有个念头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脑海,极其荒谬,可是却又那样顺理成章。从以前到现在,无数一闪而过的疑点通通在他面前摊开,他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又在不安些什么。他一直知道她有秘密,不仅仅是死而复生、来路不正那么简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一直在瞒着他。 初见时那个不卑不亢、跪在路中的少女,那身红衣是那样的熟悉;三月后月光皎洁的林间,她乌发绿裙、悠然吹笛,轻易地勾起他珍藏于心的记忆;还有刚才,她的腕上戴着她的手钏,而他从睡梦中醒来,险将今人当故人。 她说她是附到叶薇身上的一缕孤魂,可她从来没有告诉他,她究竟是谁的孤魂。 也许,他长久以来寻找的东西,其实一开始就在他身边。也许,她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叶薇终究还是不安,皇帝的神情太过古怪,让她心跳不断加速,诡异的感觉弥漫周身。 她抬手,想去碰碰他的脸,却被他猛地握住腕子。他用的力气很大,叶薇第一个直觉是他不是想牵她的手,只是不想让她碰到他。 又是尴尬又是不解,还有不断涌上的慌张。她刚才只是觉得这手钏毕竟是宋楚惜的遗物,自己贸然戴上,他多半不喜。可如今看他这个样子,倒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非常的不寻常啊…… 不会吧? 心下惴惴,她咬了咬唇,正想再开口,他却忽然松开了她。轻咳一声,他神情平淡,“做了个梦,被魇住了。” 这是在解释他刚才不正常的原因么? 叶薇惊疑不定,他已然从容起身。低头看看被睡得凌乱的衣袍,他摇了摇头,“去跟琉璃说一声,叫她带人进来服侍朕更衣。” 叶薇顿了会儿才站起来,眼睛依然落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悟,抬头与她对上,片刻后无奈地笑了笑,“你打算让朕穿成这样去参加宫宴?” 熟悉的神情,没有半分异常,叶薇提起的心终于放下。看来刚才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还是过去的他,不曾改变。 想想也是,那种离奇的事情,如果不是她主动告知,他很难想到那儿去吧? 她转身离去,脚步因担忧散去所以分外轻松。而在她身后,皇帝脸上的笑容仿佛被一只手抹去,神情冷肃地坐在榻边,视线紧紧锁在她背上,黑眸中的神情变化莫测,不可捉摸。 . 当晚除夕夜宴,兴庆殿内照例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如今没有皇后,皇帝独坐上位,贤妃和叶薇一左一右,俨然是统领六宫的架势。 璟昭媛坐在叶薇旁边,中途笑着朝她敬酒,“颐妃娘娘,年后您就要搬到景怡宫去了,到时候咱们也挨得近,臣妾可是要时常来叨扰娘娘,希望您不要嫌弃呀。” 当初皇帝给叶薇的册封圣旨中确实说了让她迁居景怡宫漪兰殿,然而年关下宫中事多,不是移宫的好时候,所以便推到了年后,待正式行过册封大典,再行处置。 璟昭媛住在息瑶宫,和景怡宫距离不远,叶薇搬过去之后也就和她成了邻居。这说法没什么问题,然而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怎么都透着股古怪,要知道这位素日可最喜欢对她挑衅,从来不知道稍加遮掩的。 叶薇挑了挑眉头,笑道:“只要昭媛不嫌麻烦,您什么时候愿意来,本宫都是欢迎的。” 举杯饮酒的时候,余光瞥到璟昭媛身边的琥珀,她忍不住勾了勾唇。皇帝目前还没有动作,但他应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等到来年,璟昭媛和这个婢子会有什么下场她还真是有些期待啊。 皇帝捏着玉做的酒杯,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左相大人这一年来为国事操劳,实在是辛苦了。今日除夕,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朕在此敬您,感激西涯公为国朝劳心劳力!” 宋演连忙起身,口道不敢,君臣客套了几句,一饮而尽。皇帝笑着回头,很随意地吩咐,“颐妃,你是晚辈,也去敬左相大人一杯,聊表心意。” 此言一出,席上的气氛立刻有些凝滞。向大臣敬酒这种事情,皇帝的女人中也就只有皇后可以做,如今中空虚位,大家都在猜测凤印的归属,陛下在这个当口使唤颐妃娘娘给左相敬酒,难不成是有立她为后的意思? 不过也不一定。众所周知,颐妃和左相有过节,陛下也许只是选在这个大好日子帮着打个圆场,缓和下彼此的关系?只是他既然都打算对左相发难了,有必要管自己的宠妃和他处得好不好吗? 叶薇眉头跳了下。皇帝的吩咐来得莫名其妙,她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提前都不打声招呼,就让她给左相敬酒,说什么呀…… 然而再怎么腹诽,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抗旨,只得含笑端起酒杯,“陛下言之有理。本宫便以此杯敬西涯公,愿您身体康健,继续为大燕效力。” 宋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继而端起酒杯,朝叶薇举了举,“多谢娘娘。” 宽敞的大殿内,宋演容貌英俊、气质端严,十足的中年美髯公。叶薇看着那张如此熟悉的面孔,忽然就有点恍惚。记忆里,上一次她这般朝他敬酒,她还是他的女儿。此生头一次和父亲一起过年,她虽然没有多么欣喜,到底还是愉快的。他那晚对她也很温和,说了些关切的话,还亲自为她夹了菜。某个瞬间,她真的体会到了有父亲的感觉,非常新鲜,却并不让人讨厌。 只可惜,席散没多久,宋楚怡就带着毒酒来到她的房间。而之后他的种种表现,让她明白所谓的父亲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注定没这个福气。 皇帝一直注意着叶薇的表情。她对着宋演言笑晏晏、应对自如,却在举杯饮酒的瞬间无力地闭起了眼睛,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惆怅。这感觉,就好像想起了什么无法释怀的事情,让她极力掩饰,也觉得悲伤。 放在案几上的手不自觉攥紧。 他知道自己在试探,为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猜想。当年楚惜被宋楚怡害死,左相却选择将此事压下,还帮着宋楚怡将她取而代之。对于她来说,他绝对是个不合格的父亲。这样的遗憾不甘深深刻到了骨子里,哪怕她重新活过来,也一定不能忘记。 所以,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叶薇直接面对左相,多多少少都会流露出破绽。 手越攥越用力,他觉得自己很难保持平静。胸中充盈的情绪太过复杂,脑袋也跟炸开似的轰鸣不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抛开一切顾虑,直接冲过去质问她。 可是不行。 这件事如今还只是他的猜测,如果她不是楚惜,他却问了这样的话,必然会彻底惹到她。到时候她一定认为他果然是把她当作楚惜的替身,任他如何解释都没用了。 而且,就算事情确实如他所料,那么她既然敢骗他这么久,一定有自己的底气和理由,兴许连狡辩的言辞都准备好了。他不能再给她欺瞒他的机会,得趁着她还没察觉的时候找出证据。 不容她反驳的证据。 深吸口气,他摩挲了下玉觥上的花纹,刚想开口,外面却传来喧嚣声。 有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直接趴在了大殿中央,重重叩首,“陛下……陛下不好了!阳东宫走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阳东宫……是宋楚怡被废之后住的地方……所以大家可以猜到了,女二号会再次出来露面了,以废后的身份…… 明晚八点准时更新,我今天咬牙切齿也只提前了一个小时,心塞……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 00:50:14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 00:52:29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 00:54:3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 01:58:25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 02:27:58 第181节 末澜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 11:56:13 谢谢耳朵宝贝,谢谢海苔和澜澜,亲爱的闷破费啦,么么哒! 第114章 发疯 阳东宫,那是宋楚怡被废之后居住的地方! 叶薇听到消息后第一个反应便是看向宋演,却见他神情愕然,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担忧,这才勉强排除了对他的怀疑。 瞧他的样子,如果不是装得太好,便是真的对此没有预料。所以,今晚的事情不是他和宋楚怡又在搞什么阴谋,和他并没关系? “阳东宫,那不是废后谪居之所吗?陛下,我们……是不是过去看看?” 贤妃的话也是众人的想法,连宋演都将目光看向了皇帝,等待着他的吩咐。而在众人的注视下,皇帝沉默片刻,颔首道:“既然如此,就过去看看吧。” . 等众人赶到阳东宫时,火势已被扑灭。入目所见皆是断壁残垣、满地焦黑,宫人们满头大汗,怀中抱着大大小小的木盆,见到摆驾前来的君王忙不迭下跪行礼。 皇帝从轿辇上下来,冷着脸道:“怎么回事?” 管事的宦官抖抖索索地磕了个头,“陛下恕罪,臣……臣等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突然火就燃起来了……还好发现得及时,并无人伤亡……” 这话他说着都心虚。有没有人伤亡都不打紧,反正阳东宫里也没住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可今天乃是除夕,这样大喜的日子居然走水了,传出去是怎样的晦气! 搞不好连来年的国运都要被影响! “无人伤亡?”贤妃走到皇帝身边,长舒口气,“那真是太好了。臣妾原本听说阳东宫走水,还担心呢,如今看来,宋妹妹是安然无恙了。” 她岁数比宋楚怡大,从前宋楚怡为妻她为妾,没有叫她妹妹的机会,现在彼此身份天差地别,便来占这个便宜。叶薇见她满脸柔和笑意,说起“宋妹妹”时也是关切无比,真是十足的贤妻架势。 不得不说为了坐上那个位置,秦以蘅她也是蛮拼的…… 皇帝点点头,“西涯公可以放心了。” 宋演勉强笑了笑,拱手道:“多亏陛下天恩庇佑,小女才能保住性命。” 叶薇懒得听他们在那里你来我往,眯着眼睛在人群里找寻。断木和焦炭铺满了大半个空地,宫人们也跪在周围,脸上都被熏得发黑,一眼望去还真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她对那张脸太熟悉了,要想错过着实不容易。 终于,她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期待中的身影。又瘦又小,裹在一件半湿的黑斗篷里,埋着头靠在身旁宫女的肩上。她好像很冷,一直在发抖,他们这边气势汹汹地过来,她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别人也和叶薇一样,发现了那个身影,第一感觉都是意想不到。那瘦小苍白、狼狈落魄的女子,真的就是从前那位倨傲高贵的皇后娘娘吗? 如果不是认出她身边的宫娥是皇帝特意派去伺候废后的女官,大家都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根本是两个人吧! 叶薇心头滋味有些复杂。当初宋楚怡被废,移宫的时候沁婕妤曾问过她为何不去看看热闹,她的回答是没什么兴趣。别人觉得落到这个地步,宋氏已经跌入谷底,但在叶薇看来,事情根本就没有结束。她还活着,她们就自有再见的那天,自己犯不着急于一时。 现在,她们果然再见,而她的落魄也让她很是满意。六年前的同一天,她用毒酒杀死了她,如今兜兜转转,她一点点归还欠下的孽债,几乎就要失去所有。 叶薇觉得,今晚的走水如果当真是个意外,那么一定是老天安排给她的忌日礼物! 所以说她做人当真做到了一定的境界,普天之下能收到这种礼物的,也就她一个了吧? 怀揣着莫名的自豪,她勾了勾嘴唇,有笑意一闪而过。虽然没能忍住,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这会儿人人的注意都在宋楚怡身上,谁会管她笑没笑? 余光瞥到她的神情,皇帝眼睛微眯,下个动作便是提步朝宋楚怡走去。宫娥见到他过来,连忙伸手推了下宋楚怡,两个人一起跪在寒风中,向皇帝俯身叩拜。 “奴婢参见陛下,恭请圣安。” 皇帝抬了抬手,“可。”转向宋楚怡,“宋娘子怎么样了?” 沈蕴初心里咯噔一下。皇帝怎么了,这是在关心宋楚怡?他不是厌憎她得紧么? 宫娥道:“启禀陛下,娘子她并没有伤到哪里,只是受了些惊吓,休息休息就好。” “你是怎么伺候的,好端端怎么会走水?” “陛下恕罪,都是奴婢照顾不周。今夜除夕,奴婢想着好歹也是过年,便去御膳房领了两碗饺子,想等鞭炮响了和娘子一起用。可没想到,当我回来的时候,阳东宫已经起火……是烛台被打翻,点着了床榻,所以才会……” 皇帝蹙眉,“你是说,起火的时候寝殿内就宋娘子一个人?” “是……” 皇帝盯着宋楚怡看了会儿,忽然蹲下|身子。她还是不看他,浑身颤抖、念念有词。皇帝凝神细听,发现她是在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叫谁别过来?”心头已经有了猜测,他轻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宋楚怡猛地抬头,漆黑的眼睛大得吓人,恐惧地看着皇帝。她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了,整个人都在往后躲,奈何宫娥挡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卡在了自己和皇帝之间。 “你别过来,不是我害你的……你不要过来,不要杀我……” “娘子,娘子您糊涂了。这是陛下。他不会杀你的。您……您快醒醒啊……” 宋楚怡仓皇四顾的眼睛忽然停住,而后一点点睁大。右手颤抖着抬起,她指着一个方向,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宫娥措不及防,宋楚怡挣开她就往后跑去。旁边人还愣着,皇帝已迅速起身,几步就追上了她。 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将不断挣扎的女子钳制在手中。他皱紧了眉头,怒斥,“你发什么疯!” 宋楚怡面目狰狞,疯了般不断挣扎,就差没和皇帝扭打在一起。与此同时,她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歇斯底里地尖叫也回荡在夜空中。 “啊——是她!她来找我了!我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我就知道!不——你不要过来!走开——走开——” 众人都被这变故搞懵了,呆呆地看看宋楚怡,再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颐妃叶氏站在人群中央,神情平静,仿佛适才被废后视若恶鬼的人并不是她。 皇帝身子有些僵硬,一个不慎就被宋楚怡打到了肩膀。他后退一步,慢慢抬头看向叶薇。 第182节 宋楚怡那些语无伦次的疯话,旁人听不懂,他却再明白不过。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她多半是心中有鬼,精神又恍惚,所以看到了楚惜的冤魂来找她索命。这么一想,为何会打翻烛台、引发大火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她明明畏惧的是楚惜,又为何会在看到叶薇的瞬间突然爆发呢? 除了那个解释,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宋楚怡尖叫得嗓子都快哑了,三个宫人才终于将她按住。她挣脱不开,竟朝着叶薇的方向嚎啕大哭,“长姐,长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害你!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长姐!” 叶薇如遭雷击,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脑子里一团空白,她茫然四顾,却见沈蕴初诧异地抬起头,宋演神情震惊,贤妃睦妃满脸不解,各种复杂的眼神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而在前方,皇帝独自立在夜色中,冠前十二旒垂下,他面色阴沉,眼眸中夹杂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 好好的一个除夕,最后却过得乱七八糟。先是走水,然后废后当众发疯,还冲着颐妃娘娘喊长姐,说自己害死了姐姐,变故多得都不知该先讨论什么好。 宋楚怡在发泄了一通后力尽晕厥,皇帝召了太医为她治疗。阳东宫是没法住人了,他吩咐人将她抬去了重月阁,再拨了宫人照料着,还亲自过问她的病情,十分上心的样子。 这郑重其事的对待让宫内宫外都很诧异,然而很快,大家也就想明白了。当初陛下虽然废了皇后,更多的还是迫于太上皇的压力,从个人感情来看,他多半还是喜欢她的。如今结发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心疼之余多些关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微妙了。废后重新从冷宫出来,还这么引人注目,陛下目前也没有新的皇后人选,该不会存着着那方面的打算吧? “一派胡言!外面那些人怕是疯了吧,宋氏已经被废,就没戏唱了!他们可真敢想,复位?陛下若是想复立她为后,当初又何必废了她!”沁婕妤怒不可遏,“贤妃娘娘,颐妃娘娘,你们说说看,这话是不是传得很没道理?自古废后,哪有复位的!” 贤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淡淡道:“也不是全无道理。废后复位的例子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过。你们难道忘了大晋朝的章献顾皇后?她可是废后复位的典范啊。” 沁婕妤一噎,求助似地看向叶薇,“颐妃娘娘,您也这么想?” 叶薇无奈地摇摇头,“娘娘,您何必吓霜清?虽然不知道陛下打着什么主意,但他应该是不会复立宋楚怡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沁婕妤这才长舒口气,然后好奇道:“娘娘为何这么肯定?” 叶薇微微一笑,“陛下若果真要立新后,也会选贤妃娘娘,而不是宋氏那个废后。毕竟左相大人和右相大人相比起来,明显是右相更得陛下的信任。” 沁婕妤满脸信服,冲贤妃道:“娘娘的父亲在朝中为陛下效力,您在后宫主持大局,原该如此,是臣妾糊涂了。” 贤妃笑着摇摇头,“你们两个快别乱说,这种事情是我们可以议论的吗?传出去又是一桩罪过。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咱们服侍在他身边,尽到本分便是了,多余的猜测还是收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云娘刷了下存在感哟,章献顾皇后,废后上位的典范,哈哈哈哈哈哈…… 当初和阿箫栗子讨论到这个情节的时候,发生了如下对话,我觉得特别逗,当时就决定写到这里一定要贴出来给大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雪耻大笙笙是我,奋起码字组长箫是荔箫,飘渺居士栗小仙是甄栗子。o(n_n)o 终于雪耻大笙笙:宋楚怡被废了之后,大家鼓励她,就算被废了也不一定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你看大晋顾皇后,何等励志! 奋起码字族长箫:…… 终于雪耻大笙笙:大家都拿云娘的例子鼓励宋楚怡,你还是可以的,加油!再不济你之后还有个苏皇后啊,都是励志典范! 奋起码字族长箫:……之后 终于雪耻大笙笙:大家都是皇后,谁比谁差了么!o( ̄ヘ ̄o#) 奋起码字族长箫: 宫人:“你死后一百多年吧还会有个晏皇后,半道被废出宫过……” 楚怡:妈的你们会安慰人不会?糊弄谁呢? 终于雪耻大笙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后哈哈哈 终于雪耻大笙笙:其实宋皇后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么?顾皇后她吧,是重生过,你这被敌人抢先了啊!你姐姐已经重生了啊啊!啧啧啧…… 奋起码字族长箫:#敌人的处理器速度太快了# 缥缈修士栗小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雪耻大笙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后哈哈哈 缥缈修士栗小仙:我突然觉得,你们写的这俩朝代简直被穿越和重生搞坏了,和清朝一样。 终于雪耻大笙笙:是的,到处都是漏洞,系统已经残破不堪。 奋起码字族长箫:……所以我这不换一朝祸害了么 奋起码字族长箫:我写女官的时候还脑补过,假如沐容爱读书,就会去翻大燕历史,翻到之前某一朝的皇帝皇后的三观有那么点熟啊……你家共战袍的霖霖和扬扬! 终于雪耻大笙笙:这两个朝代真的被我们玩出了n个周目,重生一次就两个平行的时空,然后云娘重生了两次,弃后皇帝皇后一起。 第115章 态度 贤妃话说得好听,但叶薇相信,她心里的猜测比她只多不少。非常时期、人心浮动,大家的眼睛都盯在永乾殿的至尊身上,等着看他之后的举动。 叶薇回到披香殿后,觉得头有些痛。妙蕊跪在身旁替她揉捏太阳穴,她侧躺在贵妃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腰间雪白雪白的小猫咪。 “小姐,您今早去见贤妃娘娘,打听到什么了吗?” 叶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当秦以蘅是宋楚怡抑或姚嘉若吗?想从她那里套话,等下辈子吧。我假意祝她即将登上后位,她神态也自然得很,好像从来没把我当成过劲敌。这份做戏的功力,哪怕是我也不得不佩服。” 妙蕊眉头拧起来,“贤妃娘娘心思如此深沉,小姐如今又和她对上了,以后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第183节 “我什么时候和她对上了?” 妙蕊错愕,“您要当皇后的话,不就挡了贤妃的路……” 叶薇睁开眼睛,伸出食指点了点她额头,“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她神情如此严肃,让妙蕊愣了片刻,才垂下了头,“奴婢明白了。” 其实还是不明白的。入了后宫,自然就要不断往上爬,自家小姐如今已是这个身份,又深受陛下的宠爱,难道竟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 她是这样淡泊的人吗? “与其忧心秦以蘅,不如分点精神去思考思考重月阁那位,我和她才是实打实的仇深似海,可别一个不慎被人给反扑了。” 妙蕊嗫嚅,“废后么?奴婢也想过。虽然都说丧家之犬、不足为虑,而且她连神智都不清醒了,但她到底是左相的女儿……” 叶薇想起那天晚上,宋楚怡状若疯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态至斯。她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明白一定和自己有关。 “小姐,您不觉得奇怪吗?废后她为什么冲着您求饶啊,还管您叫什么长姐,当时她看您那眼神,奴婢现在想起来都瘆的慌。” 叶薇按了按额头,“不是都说了她神志不清?一个疯子的疯话能有什么条理,看花了眼也很正常。宫人里怎么传这事儿的?” “和您说的说法差不多,都觉得是神志恍惚时认错了人,偶尔有别的意见,但也没人附和。” 和她估计的差不多。今日从贤妃和沁婕妤的态度就能猜出来了,她们当时虽然惊讶,事后却也没把这个真当一会儿事儿。 妙蕊继续道:“倒是有人对她话的内容比较感兴趣,说既然对着死去的长姐求饶认错,难不成宋大小姐真的是被她害死的……” “喵……” 小猫细着嗓子叫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叶薇将它提起来,那美丽的鸳鸯眼眨巴眨巴,可怜可爱地望着她。 “睡醒啦?”她做了个鬼脸,“我的雪团终于醒了,阿薇等你等得好辛苦啊!现在叫是什么意思呢?想吃东西么?” “雪团”是她给这小猫取的名字,原本妙蕊是建议叫鸳鸯的,因为它那对难得的眼睛。同时还可以用这个名字向陛下递送下情思,回应他特意送猫的慷慨。不过叶薇嫌太肉麻,皇帝笑笑的不说话,大概心里也不置可否,所以最终决定叫雪团了。 这一身漂亮的雪白毛皮,叫这个名字正合适嘛! “应该是吧,奴婢看它早上都没吃什么,这会儿肯定饿了。不过小姐也别太惯着它了,养猫的宫女都说了,就没见过这么挑食的猫,伺候起来真是磨心。” 叶薇把雪团放在肚子上,用手指勾着它的下巴,雪团喵喵地叫着,眯着眼睛的样子甚是娇媚,“这可是陛下送的猫,怎么能让它受半点苦?就得娇惯着,不然回头饿瘦了,怎么跟陛下交代?” 她提到陛下,妙蕊抿唇,“小姐,您心里有数吗?关于废后的事情,陛下这些日子的态度实在奇怪,奴婢有些担心……” “喵,喵喵……再叫一声好不好?”叶薇恍若未闻,笑眯眯地低头,去蹭雪团的小脑袋,“你再叫一声,我就让人拿东西给你吃,好不好呀?” “小姐……” 叶薇抱着猫从贵妃榻上下来,语气轻松,“去叫养猫的宫女进来,天大的事情也别耽误了雪团吃饭。等它吃饱了,咱们再说别的。”瞧见妙蕊的神情,展颜一笑,“瞧你这样子,总不能宋楚怡还在重月阁将养身子,我就连猫都养不好了吧?这要传出去,我可太丢脸了,没的叫人笑掉了大牙。” . 侍御医离开之后,皇帝在软垫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朝内寝走去。宋楚怡已经醒了,正靠在石青色引枕上由宫娥喂着喝药,见他进来立刻动了动身子,“陛下……” “行了,安生喝你的药,别跪来跪去的。”他有些不耐烦,宋楚怡见状也不敢多说,乖顺地低着头。宫娥原本就快把药喂完了,见他进来更是加快动作,很快便弄好一切,端着药碗出去了。 宋楚怡用绢子捂着嘴,像是想擦干净嘴唇,又像是单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手里捏着象牙手钏,坐在胡床上也不说话,宋楚怡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眼中有讶异一闪而过,继而便是浓浓的自嘲,以及拼命隐藏也遮不住的嫉恨。 “你脑子没事儿了?” 皇帝的声音冷而硬,让她陡然从自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当晚只是受惊过度,休养了这么几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所以,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认得面前的人是谁了?” “是……” 皇帝讽刺一笑,起身走到她旁边坐下,捏着她下巴便问:“那么你回答朕,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发了那么一通疯,又是为了什么?” 宋楚怡早知道他会问到这个,心中已经编了好几个合适的理由,然而在他近乎阴鸷的眼神下,竟没有一个敢说出口。直觉告诉她,他其实什么都猜到了,什么都想明白了,如今问她不过是求个确认。 “……臣妾自从被废,便一直心情抑郁,时间一长连精神都有些恍惚。除夕当晚宫人都不在,臣妾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却梦到了长姐来向我索命……清醒之后,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竟打翻了烛台,引得阳东宫大火……臣妾并不是有意在那样的日子给您招惹晦气,但大错已经铸成,如果您要怪罪,臣妾也甘领责罚。” “你如今都这个样子了,朕还能怎么责罚你?”皇帝淡淡道,“难不成学着汉宣帝,将你的昭台宫变成云林馆?左相大人尚在,朕可不敢动楚怡你的性命。” 宋楚怡浑身僵硬。他的话太过无情,居然把她和她的家族比成霍氏一族。这代表了什么?他早晚会灭掉他们一家吗? 皇帝心中哂笑,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还有件事朕有些好奇,你后来冲着颐妃喊的那通话是为什么?” 她冲着颐妃喊的话? 宋楚怡有些糊涂。当晚发生的事情她其实都记不大清楚了,自己那时候精神高度紧绷,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宋楚惜站在她面前,她怕得厉害,所以口不择言,似乎后来还哭了。 难道,她居然把叶薇认成宋楚惜了? “臣妾,不太记得了……我说什么了吗?” 皇帝凝视她神情,见不似伪装,也就没说话。 除夕之夜对宋楚怡来说是无法忘记的一个日子,她在那晚心心念念的都是被自己害死的姐姐,加上神志不清,所作的都是最直观、最真实的反应。 老人们曾经说过,疯子的眼睛能透过伪装,看穿真相。那时候她疯了,所以,把叶薇认成了楚惜。 证据越来越多,他觉得某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端看他愿不愿意去揭破。 . 雪团在白色的绒毛毯子上打了个滚,露出圆圆的肚皮,看起来竟像是长在毯子上似的。叶薇手指在它的小肚子上摸了一笑,然后冲身边的男人微笑,“陛下你看,雪团是不是又长胖了?” 皇帝端详片刻,“恩,确实胖了。和它比起来,你倒是瘦了不少,难不成是雪团把你的东西都吃了?” 第184节 “它可看不上我的吃的,小东西挑的很呢!”顿了顿,,“臣妾消瘦不是因为吃得少,只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思虑过甚所致。” 她煞有介事地看着他,皇帝淡淡笑道:“思虑过甚?什么事情让阿薇你操心了?” 叶薇眨眨眼睛,“陛下猜不到?” “朕猜不到。” 她瞅了他一会儿,不高兴地收回手,偏过身子不说话。皇帝瞧着她玉般剔透的侧眼颜,心情也有些复杂。 “有什么就说出来,光赌气朕可不会知道你在气些什么。” “陛下如果想知道,自然有法子知道。您既然装糊涂,臣妾也没什么话说的了。” “阿薇。” 他语气变得严厉,她抿了抿唇,神情仿佛委屈,又仿佛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好,既然您要臣妾说,那我就说好了。您留着废后在重月阁是打算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拖到了这么晚……/(tot)/~~ 今天下午考了最后一门毛概,然后晚上就听说了被通报的事情,真是心乱如麻,码字效率都没有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回家,抽空收拾了行李,各种慌乱,就拖到了现在…… 困死了我去睡了,明天好早就要去坐车,行李还只收拾了一半,室友现在又都睡了,完全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明早起来收拾了,心塞…… 第116章 蒙骗 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直接,的确是她一贯的风格。 皇帝看着她,不动声色,“怎么这么问?”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臣妾不信陛下没听到。就算真的没听到,您此番如此行事,会引起什么后果难道半点不清楚?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了然,“哦,原来你是听信了那些人的话,觉得朕对宋氏有了什么想法,打算复立她为后?” “非也。臣妾从来不认为您会复立宋氏为后,哪怕是选秦贤妃娘娘,都比她要好。您曾说过,左相大人行事太过跋扈,与您已经势不两立,所以好不容易将他的女儿从后位上推下来,您肯定不会自毁长城。” “你既然明白,又在担心些什么?” “正是因为明白,臣妾才想不通,不知道您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君心难测,臣妾旁观您的行事,如行走在黑夜之中,辨不清方向,说不惶恐是假的。” 他视线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伸手将雪团抱过来,他头一回这样亲昵地将那小家伙放在腿上,从前都只有叶薇会这么做。他抚摸着它的皮毛,动作慢而温柔,叶薇恍惚间觉得他应该是想借由这个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下一瞬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需要整理什么思绪? “朕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要废掉宋楚怡吧?” 她微愣。他和宋楚惜的前缘,一直是没有对她透露过的,所以站在叶薇的角度,她对此仍是一无所知。 “不是因为左相势盛,宋氏又在后宫弄权,所以您才……” “那都是借口。”他微微笑了,“朕之所以废了她,是因为一个人。” “……是吗?” 他看向她,眼神有些奇怪,“怎么,阿薇你一点都不好奇?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叶薇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开玩笑道:“总不会是我吧?” 他眉毛挑了挑,“当然……不是你了。” “不是我就算了。您因为别的女人冲冠一怒、愤而废后,这种事情我还是别知道的好。” 他捏了捏雪团的耳朵,它发出慵懒的叫声,“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猜出是因为女人了?” 她心一紧,“这又不难猜。不是因为女人,还能是因为男人不成?” 他眼神淡淡,“恩,确实不难猜。” 叶薇以为这话题就结束了,谁知他轻叹口气,竟不理睬她的拒绝,直接道:“朕之所以废后,是因为宋楚怡的长姐,那位故去的宋楚惜宋大小姐。” 指尖不受控制的颤了下,她没说话。皇帝凝视着她,“如何,阿薇对她可曾熟悉?” “某种程度上,还挺熟悉的。”她道。皇帝已经知道她是以宋楚惜为借口接近的沈蕴初,那么她当然不能装作不认识她。只是她有些发愁,如果她问起她为何认识宋楚惜,她又要如何给他解释。 还好他没这么问,“朕记得之前跟你说过,当初之所以对宋楚怡倾心,是因为她伙同她的父亲演了一场戏,让我误以为宋楚怡是救了我的女子。可惜成婚前不久,我便发现这一切都是他们父女的阴谋,因而愤怒。不过这件事后来起了变化,我没跟你说过。当年追杀我的人确实是左相安排的,但那个救我的少女却不是他派过来的。那个人不是宋楚怡,而是她的异母姐姐宋楚惜,她当时正好经过明州去往煜都,阴差阳错才会有那些事情。所以你明白了吗?我最初倾情的人不是宋楚怡,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梦中神女,而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她叫宋楚惜。” 叶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做出了此时自己应该有的反应,“原来是这样,难怪宋氏被废那晚,您会有那样的反应,还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宋楚怡想成为太子妃,所以杀了长姐取而代之,而我在她去世五年后才知道这些事情,忍无可忍地为她报了仇。可惜已经太迟了。” 叶薇脑袋乱糟糟的,皇帝的话完全打乱了她的套话计划。她本以为他留下宋楚怡肯定是酝酿着对付左相的计划,毕竟单凭宋楚惜的杀身之仇,皇帝就不可能对宋楚怡旧情复燃。可是看如今的走向,好像和她的猜测有些出入啊! “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又和臣妾没关系……”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对她么?我这就是在为你解惑。我留她在身边,便是因为楚惜。”他长叹口气,身子往下躺了一点,仿佛雄狮盘踞。手依然抚摸着雪团,温柔地从头顶摸到尾巴,“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朕废她的时候正在气头上,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可那天晚上在阳东宫外看到她,我居然晃神了。她在黑夜中看着我,一瞬间竟让我觉得是楚惜站在面前,有一种山重水复、终遇故人欣慰感。” 叶薇错愕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第一个感觉是不可置信,“陛下,她是宋楚惜的仇人,是她杀了她!”所以,就算你真的要找宋楚惜的替身,也不该挑到她身上! 皇帝面色镇定,“朕知道。我最后一定会杀了她给楚惜报仇,可是在那之前,留她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聊胜于无。” 他转过头,对着僵在原地的叶薇无奈一笑,“毕竟对如今的我来说,能抓住的东西,就剩这么一点了。” . 叶薇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距离和皇帝的那次谈话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正月里又下了一场雪,洋洋洒洒两天一夜,把整个皇宫都覆盖在洁白下面。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埋了起来,冻成了一块块。 她知道皇帝喜欢宋楚惜,但没料到居然会到这个地步,连把仇人当替身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这认知让她有短暂的心酸,但在那之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荒唐! 第185节 她以为对如今的他来说,宋楚惜早已是存在于记忆中的美好影子,她甚至以为叶薇的份量已经胜过了他。可她忘了,活人是永远斗不过死人的,她不在了,所以成为她心中无法逾越的高山,哪怕事实上她根本没有那么好。 那么,她又算什么呢? 她以前从来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最初是不在乎,当开始在乎后,他对她的好又迷惑了她,让她以为一切都不足为虑。她们是在不同时期存在于他生命中的姑娘,都得到了他的倾慕。她不在乎他记挂从前的人,因为那就是她,只要如今他一样喜欢着现在的她就行了。 可是当她发现现在的她比不上过去的她之后,就开始不能淡定了。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原来还思念着别人,他看向她的时候,眼光会越过她投向飘渺的虚空,缅怀记忆中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她对他并不是最重要的。意识到这个,她就觉得心沉甸甸的,坠得她难受。 这叫什么事儿啊,见过自己和自己吃醋的么! 她抑郁、愤怒、烦躁不安,尤其是在想到他会把那个该死的宋楚怡当成她的替身后,本就烧得热烈的怒火几乎要呈燎原之势! 她让宋楚怡活着是想看她落魄受苦,可不是想听满宫人议论她不久之后就能复位、当回皇后啊!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也受不了旁人对她的追捧奉承!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 整个正月,她都去烦心这个事情了,节日的喜悦气氛也没能感染她,直到成安殿送来请帖,才总算有了件值得开心的事。 沈蕴初约她去太液池边赏景,叶薇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欣然赴约。碰面之后她主动往前走,叶薇明白这大概是想和她单独谈话的意思,也让宫人在原地等着,几步跟了上去。 此时已经是二月中旬,太液池的冰也融化了,湖水清澈碧绿,远远望去如镶嵌在山色中的宝石。微风吹拂在脸上,叶薇闭眼长吸了口气,觉得心中月余不散的阴云总算消了些。 “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怎么,最近有心事?”沈蕴初站在她前方,回头看她。 她不再装模作样地叫“颐妃娘娘”,叶薇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看来蕴初经过一个月的冷静,还是决定跟她和好了。 “宋楚怡就在重月阁住着,这宫里又有几个人可以真的安枕无忧了?”叶薇提步跟上,和她并肩朝前走去。 “也是,一想到她好端端的,我就恨得牙痒痒。前几日听到璟昭媛和睦妃的谈话,真是恨不得提把刀冲进重月阁把她砍了算了。” 这么暴力的话叶薇有些日子不曾从宫中人口中听说了,她愕然片刻,忽然想起蕴初以前就是这么个性子。弟妹对上不敬,她说“真想用鞭子抽他们一顿”,庶母寻衅生事,她气急了撸起袖子就想动手,回回都是被侍女给硬拦下的。 记忆太鲜活,以至于此刻看着那黛眉竖起的脸,她觉得无比的亲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别冲动别冲动。你砍了她事小,回头还得给她偿命,多不划算?宋楚怡的命可比不上你的命金贵。” 她拨开她的手,冷着脸走到太液池边,看向远方的湖光山色。叶薇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她虽然不再计较“被欺骗”的事,心里还是存着怨气的,自己最好保持严肃的态度以示诚意! “阿薇。” 她忽然叫她,叶薇连忙看过去,却见沈蕴初稍微偏了偏头,看着她道:“我很想知道,你对于陛下是怎么想的?” “什么?”叶薇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我和陛下?” “你从前曾经说过,觉得男女之间的感情都不值得相信,无论此刻多痴狂,早晚有改变的那天。这一点你和表姐很像。那么现在呢,你依然这么觉得吗?” 现在她当然不这么想了,可改变的原因太多太复杂,而且皇帝最近的表现又让她十分烦躁,几乎有些不想提起自己居然对他动心的事了。 所以她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她。 沈蕴初抚了抚头发,看向叶薇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郑重,连语气都放缓了,“有些话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从无极阁出来后我就听了许多传闻,这半年来也亲眼所见,陛下对你确实十分宠爱,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想来这便是你的姻缘,如果可以还是多加珍惜吧。虽说自古帝王多薄幸,你却也不必把心防设得这样高,为尚未到来的将来而辜负了眼下,也是桩罪孽。以前听交好的姊妹说过,美好的情爱是能给人带来愉悦和幸福的,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气了,你却还有机会。 “人生得意需尽欢,该敞开心怀的时候,还是尽情享受得好。哪怕将来真有年华老去、秋扇见捐的那天,也能有些拿来回味思量的东西,足以挨过下半生的冷清孤寂。” 她明明在劝她,可落到叶薇耳中却觉得句句不祥。什么意思,她现在也觉得男人的心不可靠了吗? 对了,谢道长告诉过她,沈蕴初认为她知道那些事情是谢道长告诉的,那么她是觉得谢道长此举背叛了她的表姐,从而觉得事情果真如她所说,什么矢志不渝都是笑话? “蕴初……”她有些慌张。让蕴初对谢怀死心是她一直盼望的,如今眼看有实现的迹象,她却忽然开始抗拒。不愿让谢怀这么被她误会,他原是这世上最君子的男人,怎么能因为她的错误而被她这样说呢? 其实如果不是蕴初已经成了宫嫔,她是非常希望这两个她在意的人能修成正果的。奈何命运捉弄,彼此的身份成了最大的枷锁,连争取都成了奢望。 沈蕴初望着她,神情有些悲伤,又有些自嘲。叶薇刚往前一步,她就冲她勾唇笑了,有种凄艳到极点的美丽。 “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 这句话说完,她身子毫无征兆地朝后一倾,直直朝宽阔无边的太液池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么么哒! 昨天真不好意思,最近过得太乱了,我昨天状态差到极点,回家之后无数次坐到电脑前想码字,都觉得头痛恶心,然后心里不断重复“不想写不想写不想写不想写不会”,我实在没办法,就让阿箫帮我请假了……/(tot)/~~ 调整了一个晚上,感觉今天好多了,双更补回昨天的,然后明天也会双更。鞠躬! 第117章 相认 叶薇眼睁睁看着沈蕴初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极高,声音传入她耳中,只觉惊天动地。她大脑一片空白,不加任何思索地冲到岸边,看到水中浸泡的杏黄衣衫便毫不犹豫地一跃而入。 冰凉刺骨的湖水立刻包围了她,叶薇跳下去才想起来这具身体应该是不会凫水的,因为她试着划水,身体的反应却很迟钝。她一瞬间很恐慌,然后当发现沈蕴初离她越来越远时便不敢再拖延,强迫自己朝前游去。还好还好,曾经的记忆都在,她到底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这个季节的太液池水还是非常冷的,刚刚解冻不久,叶薇甚至怀疑还有冰渣浮在其中。浑身上下都是针扎似的疼痛,冷到极点反而带来火烧火燎般的触感,她咬紧牙关,瞪大眼睛在水中寻觅。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加快动作冲了过去,在她掉得更深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将她负在背上后,她终于松了口气。然而接下来回去的过程也不轻松,她一边游一边庆幸,今天两个只是来游园子,没有穿太过华丽累赘的衣服。尤其是蕴初,她见面的时候还想过她就不怕冻病么,现在只是感慨如果她穿了棉衣,浸水之后恐怕会沉得她背都背不动。 她终于将她弄到了岸上,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她毫无知觉地躺着,叶薇用手掌在她胸口一下下地按着,不停道:“蕴初,蕴初你醒醒……蕴初……” 她一直没反应,叶薇终于开始害怕了,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你不要吓我啊蕴初,我胆子没你那么大,你这么吓我真的会把我吓哭的……来人啊!来人!” 她愤怒地大吼,然而适才她们为了谈话方便把人都留在了原地,后来又走了太远,一时半会儿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着急了,有心想背着她去求救,又害怕那样会害她被喉管里的水呛到,真的送了命。她只能不停地按压她的胸膛,希望能让她清醒过来。 “你……你这个疯子,我教过你什么你都忘了吗?为了一个男人,你就为了一个男人,居然这么对自己……他再好又怎么样?他又不爱你,他喜欢的是别人!你为了他……没出息!你给我起来,我一定、一定要狠狠抽你一顿!你起来啊!” 她噎住,肩头狠狠颤抖,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蕴初,你别离开我……我们姐妹好不容易重逢的,我是你的表姐,是你一直记挂的表姐啊……蕴初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瞒着你了……蕴初……” 她终于绝望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她到现在都没有反应,根据经验是救不活了。她手都是木的,无力地趴在她身上,眼泪像溪水般不断往下流。 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后悔。无比的后悔。如果早知道最后悔和蕴初最后这样诀别,她一开始就不会瞒着她。她会告诉她她的身份,就算她不相信,她也一定能找到证据证明。 第186节 是她谨慎过头了,任由自己的妹妹这么为她伤心难过,她们明明可以有更愉快的回忆和相处! “蕴初,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 她身子陡然僵住。 微风吹拂在她身上,穿过湿润的衣物,冷飕飕像是要往骨头里钻。叶薇一寸一寸抬起脖子,终于对上了沈蕴初的脸庞。 头发湿漉漉的乱成一团,糊在脸颊两侧,因为在冰水里泡过的关系,惨白得不像话。然而与此对应的,是她通红的眼眶。她瞪着她,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诉说思念。 “没关系。表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叶薇呆了片刻,忽然从她身上跳起来,指着她颤抖道:“你……你骗我!” 沈蕴初撑起身子坐起来,依然通红着眼睛,“恩,我骗了你,抱歉。不过你也骗了我这么久,咱们扯平了。” 叶薇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起伏不定。咬紧牙关,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去,去想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跳水,她去救她,然后以为她死了,绝望地吐露真相…… 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刻意设的局,为的就是套她的话! 叶薇终于理顺了这个,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正用手整理头发的女子,“你故意跳到水里去的?” 沈蕴初简单收拾了下自己才站起来,“是。” “你笃定了我会去救你?” “没有。” 叶薇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为什么?” 沈蕴初冷静与她对视,“因为我有个很可怕的猜测,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出验证它的方法。” “什么?”叶薇一问完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还能是什么,她连老底都被人掀了还能是因为什么! 太过震惊,再加上被蕴初死而复生的事情冲击到,她觉得自己反应都迟钝了。深吸口气,她拍拍额头,闭眼道:“好,我大概明白了。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沈蕴初沉默片刻,“除夕当晚。” “因为宋楚怡?”叶薇拔高了声音。宋楚怡那天晚上冲她发了通疯之后,她看沈蕴初一切正常,还当她和旁人一样,认为是她认错人了呢! 到底是谁给她的这灵感啊,居然能精准地猜到真相! “其实在那之前就有许多疑点,只是她的话忽然点透了我而已。” 就像是在一团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她原本迷迷糊糊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却被这光明照得心中雪亮。 比如,她为什么会知道她和表姐那么多私事。其实在猜测是谢怀告诉她的时候,她心中就有困惑,因为许多事情连谢怀都不该知道。 还有她身上那无法忽略的熟悉感。她和表姐实在太像了,无论是性情还是说话的口吻,每每让她生出恍惚感。 最关键的是,她目睹了谢怀为表姐所做的一切,真的不认为他会抛下她和别的女子如此亲密。叶薇入宫前没机会见到表姐,其实同样没机会见到谢怀。他们就算有交情也是在她入宫后,而那么短的事情根本不足以让他们结成关系如此深厚的盟友。 疑团一个接一个,将她包围其中,如不得解脱的困兽。直到宋楚怡冲着叶薇歇斯底里大吼,她才终于在茫茫白雾中抓住了什么。 如果,叶薇就是表姐,那么一切就都能够解释了。 这很疯狂,但她发现越思考就越深信不疑,到最后几乎无法压抑住这荒诞不羁的念头。 她想验证。不单单是为了谢怀,更是为了她自己。在她心中,表姐的份量半点不比谢怀轻,她甚至比谢怀对她更重要。所以,如果她真的活过来了,她一定要知道。 叶薇怔怔地看着她,“你还真是……疯狂。” 沈蕴初眨了眨眼睛,展颜笑了,“我一直都是这样,表姐难道忘了吗?” 她又叫她表姐了,这一次叶薇真的听到了耳中。她慢慢走近她,和她在冷风中相拥。两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因为寒冷,更因为激动。她下巴搁在她肩膀,轻轻道:“对不起。蕴初,真的对不起。我回来了,我早就该告诉你的。我不该骗你。” 她反手抱住她,“我也骗了你,所以不用抱歉。你回来就好。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表姐,我真的好想你……” . 颐妃娘娘和琳充仪娘娘一起掉到太液池中的事情在宫中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大概是很难想到平时这么聪明的两个人会同时犯这种蠢吧。 叶薇当天回到披香殿就被灌下了一大碗姜汤,酣畅淋漓地出了一身的汗。妙蕊看起来很紧张,毕竟是在这种季节里掉到水里,稍不注意就可能感染风寒,尤其是女子身体柔弱,落下病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用她的原话就是,“您连孩子都还没生呢,要是受了寒可怎么得了?” 一开口就戳中她最不想谈的问题,叶薇佩服她。 皇帝也在晚点的时候过来,当时叶薇已经被赶到床上,身上过了两层被子,正专心致志地捂汗。妙蕊说这叫防患于未然,叶薇拧不过她,只得乖乖照办。 她裹得跟粽子似的,雪团好奇地绕着她打转,不时喵喵叫两声,像是在问她在做什么。叶薇心情不错,也就冲它耸了耸鼻子,笑道:“想进来一起玩么?里面很暖和的哦!” 妙蕊一听到这话,立刻抱起雪团,迅速把它弄到外面去了,“等您身子好了再和她玩,乖。” 真当她是小孩子么?叶薇无语。 不过经过蕴初的事情,她也不敢再小瞧身边的人了。今天在和蕴初简单交代了下自己“借尸还魂”的细节后,她严肃询问,“如果我真的就只是叶薇,然后也没有下水去救你的话,你岂不是就会淹死了?为了个不确定的猜测,你就这么豁的出去?” 沈蕴初白她一眼,“你没发现我在水里的时候是憋着气的么?我早就学会凫水了,今天你要是不来救我,我就自己上来了。” 叶薇沉痛地叹口气,觉得自己在面对在意的人时,着实是有些好骗了。 第187节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发了,大家晚安。阿笙努力调整作息去了! 和味煎饼果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7-0122:27:52 姜姜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23:46:23 姜姜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6-3023:46:53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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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有点大,叶薇眨眨眼睛,来不及细想,他已伸手摸到了她的被子。往上面提了提,把她包得更紧,他道:“到底怎么回事儿?高安世只跟朕说是你和琳充仪沿着太液池边散步,怎么会掉到湖里去?” 他与她挨得很近,叶薇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应该刚从御书房过来,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是她最喜欢的祁川墨,有与众不同的气味。 似乎又看到了那张凝神用心的侧脸,叶薇发觉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挺静不下来,但每次被叫到御书房去伺候,却总是很耐心地看他批阅奏疏。她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 “是我们太大意了。原本是站在湖边说话的,结果没想到一脚踩滑,就掉进去了。” “两个人一起掉进去的?” “蕴初先掉下去,我跟着下水去救她。” 皇帝按着她肩膀,“如此说来,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自找的?你还真是够义气啊。” “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与蕴初关系好?换成别人便罢了,落水的人是她,臣妾无论如何都是要救的。” 他沉默片刻,展臂搂住了她,“下次别这样了。别再让我担心。” 回忆起一个时辰前听说消息的心情,他犹自感慨。还没等听到结果,只是一句简单的“颐妃娘娘落水”,他的整颗心就狂跳不止。 他知道那是恐惧,生怕噩梦重演的恐惧。 叶薇听出他确实是在为她担忧,心情就变得复杂。她这段时间其实是有些生他气的,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对宋楚怡的态度,而另一个原因,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去想。 因为他对宋楚惜念念不忘?还是因为自己比不过自己的影子? 她在寂静夜晚里翻了无数个身,最终确信这么复杂深刻的问题不适宜在大半夜的时候思索,会睡不着的。 “我知道了。” 皇帝抚摸她的长发,“你移宫的事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搬去景怡宫吧。” 叶薇闻言也没表示异议,她原本便猜到应该是这阵子了。想到要搬家,倒也没怎么不舍,这披香殿虽然精巧幽静,朝向却有些不好,不像漪兰殿总是有阳光照进来。她体寒,多晒些太阳有好处。 况且她到底是从一品的颐妃,总是住在一处偏殿也不合规矩,该搬就搬吧。 “还有件事,悯枝不在了,你身边管事的宫女就只剩下个妙蕊,人太少了。朕已经选了个宫女给你,以后有她帮衬着,妙蕊能轻松些,你也不会失了应有的体面。” 第188节 她微愣,“您选了个宫女给我?” 皇帝淡淡笑道:“那人你也认识,当时你还夸过她机灵,想来也能入你的眼。” . 二月中旬,叶薇正式从凌安宫的偏殿披香殿搬到景怡宫正殿漪兰殿,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宫主位。不过景怡宫也就住着她一个人,倒是没宫里人需要她管束。 妙蕊对这状况挺满意,“没人才好,您单独住一宫多气派?贤妃娘娘和从前的姚氏都是这样的。” 叶薇立在一株盆栽前,用银剪子小心修剪它的枝桠,“你喜欢单独住啊?可咱们从前在凌安宫也就开始和别人一起住了,到后来都只剩我们了。” 最开始的时候,凌安宫主位是韵妃夏氏,宫里人是她和江宛清。可没多久,夏氏便中毒而亡,几个月前江宛清也死了,偌大的凌安宫就只剩她一个。叶薇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不祥,不说凌安宫,更早的时候在吹宁宫也是这样,苏氏死了,宋楚怡派来的宦官又在她寝宫自戕,各种血腥太过晦气,所以才会搬走。 妙蕊也想到了这个,一本正经地安慰她,“小姐可别多心,是因为您太得陛下的宠爱,那些人一个个都想算计您,所以才会生出这么多的事情。这都是命数使然,和您没有半点干系。” 叶薇也就是那么一想,本来也没多认真,她可没疯魔到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地步。况且除了这个,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 皇帝说给她选了个掌事宫女,还说那人也是她认识的,她苦思冥想了许久,把可能的人选都过了一遍,依然在见到正主时感到惊讶。 “奴婢木樨,奉命前来服侍颐妃娘娘。” 女子生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端丽、神情柔和,跪在她面前时不卑不亢。叶薇记得这张脸,她是蓬莱岛上的掌事女官,木樨。 犹记得那次和皇帝一起去蓬莱仙岛时便是她服侍的她,当时她因为觉得悯枝太不沉稳、不堪大用,所以存了心思要收服这机灵的宫女。然而紧跟着宋楚怡被废,她完全抽不开身,这事也就跟着搁下了。 这算不算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前没能做成的事情,现在让皇帝直接送到她面前了。 叶薇抬了抬手,“起来吧。虽然是陛下派你过来的,但到了漪兰殿就要听本宫的吩咐。若做错了什么事情,我照样可以罚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请娘娘放心。” 叶薇点点头,“贾康,你带她下去,把本宫的喜好忌讳都交代一下。” 他们离开了,叶薇这才拿起个银调羹,从莲形小瓷碗里舀酥酪吃。那酪里面加了糖,抿到嘴里甜甜凉凉的,让叶薇想起小时候安傅母做过的乳酪,也是差不多的滋味。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同的。 她是想要木樨当她的丫鬟,但那是要她亲自确定她忠诚可信。如今皇帝就这么把人塞过来,她哪怕再欣赏她,也不敢真的用她。 还有他这个举动,是单纯考虑到她身边少了个掌事宫女,所以挑了个曾被她青眼有加的送来,还是别有用心呢? 蕴初的事至少给她提了个醒儿,既然她会因此产生警觉,怀疑她可能就是宋楚惜,那么同样听到这话的皇帝有没有可能生出怀疑呢? 她忐忑不安,可结合皇帝最近的各种行为,又觉得实在不像。他如果真的怀疑她是宋楚惜,按照他的性格应该来找她试探抑或直接质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着她的面去捧宋楚怡。 他说除夕那晚,他看到宋楚怡就想到了楚惜,所以,当时他的注意应该都在宋楚怡身上,不会像蕴初那样,还有工夫去思考她的身份。 . 因为上次落水,沈蕴初生了几天的病,差点惊动了侍御医。叶薇对此还专门嘲笑她,“我以为这宫里面就属我身子最弱,没想到我没病,你反倒病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和蕴初正顺着宫道散步,对方回了她一个白眼,“你还好意思说我,还不都是你害的?” “怎么能是我害的呢?是你自己往湖里跳,关我什么事?” “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往湖里跳?凡事得追本溯源。” 叶薇扬眉而笑,琉璃白的衣袖被风吹得飘飞起来,笑颜如春花般盛开。这一刻,清雅与艳丽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沈蕴初看得呆了,回过神后忍不住黯然。表姐原本便生得比她美,经历了一次生死,身上的气质更加蛊惑人心。她就像光华潋滟的夜明珠,哪怕只是静静地摆在那里,也会吸引周遭人的注意。 也唯有这样的她,才配得上那个人。 “你……是怎么想的?” 叶薇诧异,“什么?” “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是安心留在这里侍君,还是……” 叶薇垂眸,手指微微蜷曲。自从知道她的身份,这还是蕴初第一次提起将来。她知道她一定会问起,却始终想不好该如何跟她交代。这宫里有她放不下的东西,可外面的天高海阔一样吸引着她,以至于左右徘徊、无法抉择。 “你光问我,自己呢?你跟我一样不喜欢这里,有考虑过以后吗?如果你想离开……” “你不要管我,管好自己就行了。如今的局势,要同时救两个人脱身已是不易,若再添上我,只会把最后的生机都扼杀。”她握住她的手,“我们姐妹之间,有些话不用明言,我知道你都懂。所以,就算是为了妹妹,为了……你别再犹豫了,好不好?陛下他,不是你的良人。” 叶薇被她握着,指尖冰凉。她挣扎片刻,刚想开口,视线却越过沈蕴初的肩头看到了后面。 “那是……” 沈蕴初随之回头,只见宫道的前方,衣饰淡雅的宋楚怡伴着个华衣妇人静静站着,身后则是声势浩大的仆从。 叶薇只短暂地看了下宋楚怡,便把视线转移到那妇人身上。 四十来岁的年纪,保养得宜、高贵美艳,她和曾经的吴国大长公主一样拥有天之骄女的气度,乍一看会以为没什么区别,但叶薇清楚地知道,这两人是不一样的。 左相宋演的续弦、宋楚怡的生母、她曾经的继母,魏国夫人白氏。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写出来肯定超过十二点了,所以大家千万别刻意等!明早起来看也是一样,不然阿笙会很愧疚的!么么哒! 第119章 白氏 白氏这个国夫人的身份是在宋楚怡封后时得的,后来女儿被废,她却没有受到牵连,依然高高在上。此刻瞧着那明紫的朝服,叶薇不自觉想起上一世的情景,她是掌握后宅生杀大权的主母,而她纵然身为嫡长女,也不得不仰她鼻息。 那时候,她可没少在这女人手上吃苦。宋楚怡和她不对付,但那时候到底还小,想不出太狠毒阴谋算计她。可如果有这个母亲在背后帮忙,哪怕她再提高警惕,也难免调掉入圈套。 那次永生难忘的湖边长跪,始作俑者就是这位白夫人。 第189节 沈蕴初也认出了她,和叶薇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动。魏国夫人浅笑吟吟,主动走上前来,“颐妃娘娘,琳充仪,今日真是凑巧,居然能碰见两位。” 叶薇不搭话,沈蕴初便代她周旋,“魏国夫人有礼,本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还有宋娘子,许久不见,娘子一切可好?” 宋楚怡脸色苍白,面颊依然消瘦。沈蕴初本以为现下局势对她如此有利,她该春风得意才对。可事实上,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有劳琳充仪惦记,我很好。” 沈蕴初点头,“如此本宫便放心了。不过这非年非节的,魏国夫人还特意入宫,是专程来看女儿的吗?” 魏国夫人笑道:“陛下天恩眷顾,知道我们母女许久未见,破例准我入宫。再加上楚怡前阵子感染了风寒,陛下担心她的身子,还让我陪她在外面走走,宽宽心。” 沈蕴初听得心头冒火,假面具都快挂不住了。一旁的叶薇却轻松地笑起来,“原来如此,陛下对宋娘子当真是关怀备至啊。兴许再过不久,本宫就得恭喜夫人、恭喜宋娘子了。” 宋楚怡和沈蕴初都微微一愣,魏国夫人却笑容和煦,仿佛什么都没听懂,“颐妃娘娘说笑了,到了如今的地步,还能有什么喜事?我只盼望楚怡的身子能快些好,别再给陛下添麻烦了。” “阿母,女儿有些累了,我们回吧。”宋楚怡淡淡道,神情当真透出股疲惫。 魏国夫人朝叶薇二人点点头,“那我们便先走了,不打扰二位娘娘赏景游园的雅兴。” . 回到成安殿后,沈蕴初将所有人赶下去,恨得几乎要扯断手中的绢帕,“不过是一个废后,居然在后宫中行动自如,连亲娘都接进来了,陛下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般大度,难不成他还真要学晋宣宗皇帝?呵,宋楚怡想当章献皇后第二,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见叶薇沉默,她越发上火,“看到这情况,你还做不出决定?陛下如今把那个毒妇捧在手心里,何曾值得你留恋半分?表姐,你别再犯糊涂了!” “蕴初,我留在宫里不单单是因为陛下,你难道不明白?左相也好,魏国夫人也罢,再加上那个倒而不死的宋楚怡,都是我不愿意走的原因。我觉得,老天让我以叶薇的身份重新活过来,就是给我复仇的机会。” 沈蕴初默然片刻,“你想复仇,把他们都赶尽杀绝?那太难了。就算你真能做到,自己也肯定被扯进无边的泥潭里。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毁了自己来之不易的新生,我觉得没必要。” “你既然头脑这么清楚,当初就不该跑到宫里来。你何尝不是为了别人,毁了自己恣意潇洒的人生?” 沈蕴初板着脸,“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叶薇叹息。蕴初她不是为了替她报仇入宫,而是为了见谢怀入宫,在进了这牢笼之后,才决定顺便帮她报个仇。 左右她行为的不是恨,而是爱。 她撑着额头,轻声道:“我和陛下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明州城内的相救,宋楚怡的李代桃僵,皇帝的洞悉真相,她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讲给了沈蕴初。 她眼睛越睁越大,终于结结巴巴道:“……所以,陛下口中那个救命恩人,其实不是宋楚怡,而是你?” 叶薇点头。 沈蕴初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可是再怎么努力都冷静不下来,“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原谅宋楚怡,只是想暂时把她当成你的替身?这简直……” 叶薇苦笑一声,“你知道我现在最糊涂的是什么吗?当初宋楚怡被废,他可是把他对她的恨意和盘托出了。在那之后,宋楚怡就被发落进了阳东宫,身边有专人看管,根本无法和左相传递消息。所以,左相并不知道自己用二女儿代替大女儿的事情已经被看穿,皇帝依然可以装出与他和平共处的样子。可如今,他却让魏国夫人进宫来看宋楚怡,他就不怕宋楚怡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母亲?” 这确实是个问题,沈蕴初沉思,“要么,他有把握宋楚怡不会讲出去,但这个可能性太小。就算有人在周围看着,她们也总能找到说话的机会。” 叶薇淡淡接口,“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他正是想让左相和魏国夫人知道这件事。” 他是故意的。 . 因为白天遇到了魏国夫人,导致叶薇晚上的时候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还住在惠州,只在他们每隔几年回乡祭祖时会看到这位继母。 第一次见面时她刚满五岁,安傅母牵着她的小手,在她向那个华衣女子行完礼之后,把她扯到一边低声交代,“傅母跟你说的都记住了么?无论那个女人给了你什么东西,都千万当心,不准吃不准喝,通通拿回来告诉我!” 她镇定地点点头,显示了一个早熟女童应有的智慧。 只是虽然答应了,心中却还是有困惑,等到再长大一些,这困惑就变成了无奈。傅母实在谨慎过了头,继母固然不喜欢她、恨不得她早死早超生,却也不会亲自动手。毕竟她只是嫡长女,又不像嫡长子,会和他的儿子争夺家业爵位。 哪怕后来宋楚怡对她下杀手,那也只是一个意外,如果没有贺兰晟这个引子,她们是可以面和心不合地处下去的。 “我倒觉得,你傅母的顾虑没有错。宋楚怡可以因为这个原因对你下杀手,自然可以因为别的原因这么做。你就是把她们想得不够狠,才会在自己家里被人毒死。恁的天真。” 叶薇被训得额角青筋跳啊跳,只觉得几个月没见,这男人又变得尖刻了,“谢道长,嘴下留情,我面皮薄,会脸红的。” 谢怀懒洋洋地回头,好像冷笑了一声,“没看出来。” 叶薇一噎,“……说正事儿吧,你找我出来不会是专门讽刺我吧?” “没那功夫。”谢怀右手握着拂尘,在她面前晃了下,“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对于陛下最近反常的举动有没有什么想法?” “当然有,但是想法太多了,相当于没有。我完全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谢怀摇头,“就猜到会这样。” 叶薇转转眼珠子,“看这样子,你有头绪了?还望道长不吝赐教,为小女子解惑。” “所以说当局者迷,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也能迟钝成这样。” 叶薇更糊涂了,“到底是什么?”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恩?” “你……没有对陛下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叶薇摇头,“没有。”她答应过他,除非下定决心留在宫里,否则绝对不能把此事告诉皇帝。这是承诺,她理当遵守。 “好。”谢怀深吸口气,终于把那叫嚣已久的猜测说了出来,“那你有没有想过,陛下这么做,其实是他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这一系列反常,都是他的试探?” 叶薇愕然,“他的试探?这……这算什么试探?” 第190节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可皇帝的表现和这说法差了岂止十万八千里。她无法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这才放下疑惑。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好,就是有这么个直觉。你和他相处的时间比较多,当真一点问题都没发现?” . 要是能发现,还需要他来提点么? 叶薇站在皇宫西边的沧澜楼上,托腮望着远方。这里环境清幽,下面没有人来人往,观景的台子修在三楼的外边,是叶薇心情烦躁时很喜欢来的一个地方。 极目远眺,一点点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然后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无论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能沉着看待。 可今天,这法子好像失效了。她痛苦地挂在栏杆上,妙蕊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小姐,小姐你别……” 她忽然站直了身子,妙蕊悚然一惊,自己的劝说还没出口呢,居然这么奏效。 然而下一瞬,叶薇就顺着栏杆往前走了两步。她身子往外探,好像想看清楚楼下什么东西,可是紧接着,她又猛地往后缩,仿佛担心被人发现。 “小姐,您怎么了?” 叶薇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闭嘴,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妙蕊顺着看过去,却见两个宫女打扮的人刚经过了楼前的石头小路,已经走远。 她刚才就是在看她们? “那两个人是谁啊?有什么问题么?” 叶薇神情怔怔,睁大的眼睛里还有尚未散去的震惊,许久终于轻声道:“安傅母……” 刚刚经过的那两个宫女,其中一个赫然就是将宋楚惜养大的傅母安氏!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现在真是困die了,揉揉眼睛,我要轻手轻脚去趟卫生间,如果吵醒了睡着的妈妈,让她知道我现在还没睡的话,笙笙基本就要交代在那里了。_(:3∠)_ 第120章 安氏 安氏是宋楚惜母亲的陪嫁,沈氏一族乃书香世家,作为嫡女的贴身侍女,安氏打小便跟着小姐一起念书。她人聪明又机灵,许多东西一点就透,论起才学来,竟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 一起长大的情分在那里,沈氏对安氏极其信任,甚至依赖,所以在不幸去世前,亲口命安氏照顾她的女儿,一直到她长大。 安氏临危受命,自然含泪应允。她当时也才二十出头,原本是可以放良嫁人的,却因为这个承诺,从此把自己的生命和那小小的婴儿绑作一起。教会她琴棋书画,提点她为人处事,无论遇到任何变故,都把她放在头一位。可以说,在宋楚惜的生命中,这位安傅母占据着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地位。 当初宋演接她北上,安傅母原本是打算同行的,然而彼时她的母亲生了重病,宋楚惜态度强硬地让她去母亲病榻前尽孝。她离开时跟她承诺,等母亲的情况一有好转,便会来煜都找她。 当时她们都没想到,那次分别就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这一年多以来,叶薇也思考过安傅母现在的境况如何。但距离太远,她再担心也无能为力。潜意识中觉得,宋演会把所有和宋楚惜有关的人赶尽杀绝,但心中还是存了份期盼,希望安傅母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平安地活着。 因为时不时就会想起她,所以当晚冷静了许久之后,叶薇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思念傅母,所以看花了眼?毕竟安傅母就算安好无恙,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还打扮成宫女,实在太过奇怪。 但如果真的是她呢? 叶薇抱着雪团躺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的靛蓝夜空,许久没有说话。 . 叶薇的疑惑在第二天得到解答。 永乾殿外,高安世恭敬地立在她面前,“颐妃娘娘,陛下现下不得空,还请您稍候片刻。” 她有些惊讶,“这个时辰还有大臣来议事么?”她可是专程挑的晚膳前的时候过来的啊。 高安世顿了顿,“微臣估摸着,陛下还得忙一会儿,不然臣派个宫人带您去园子里转转?永乾殿后面的杏花昨日开了,您应该会喜欢。” 叶薇有种感觉,高安世似乎不希望她在这里,急于将她支走。她面色变了变,笑道:“不用麻烦了,本宫在这里等着就是。刚才一路过来已经看过了杏花,现在倒有些思念管尚仪煮的茶了。大人,可以麻烦你吗?” 管尚仪低着头,“娘娘言重了,奴婢这就去准备。” 高安世眉头紧蹙,再次开口,“既然娘娘想饮茶,微臣领您去偏殿可好?管尚仪的点茶法学得甚好,听闻娘娘也精于此道,不妨与她切磋一二?” 叶薇终于确定,他真的是不想让她在这里! 殿内适时传来了脚步声,叶薇猛地抬头,赫然有两名宫女朝外走来。前头的那个较为年轻,叶薇认出她便是御书房专门伺候笔墨的宫娥葛珠,而她后面跟着的那个呢? 叶薇怔怔地看着她,浑身僵硬。她穿着宫女统一的红襦白裙,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身材依然高挑,行走时却低着头,眉眼淡漠、神情冷肃。 葛珠见到叶薇只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颐妃娘娘大安。” 她行礼的时候,身后的人也跟着行礼,却没有开口。叶薇视线落到她身上,兴许是太过灼热,她蹙眉抬眼,在她脸上滑了一圈后又收了回去。 “可。” 葛珠道:“奴婢还有差事要办,先行告退。”说完,领着人离开。 叶薇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猛地喘了口气。高安世神情自然,继续道:“娘娘,管尚仪应该已经备好茶了,臣带您过去吧。” 他这会儿还要装模作样,就为了不让他察觉皇帝适才便是在见那两人中的一个。叶薇没有戳穿他,点头道:“那就有劳高大人了。” . 皇帝搁下笔,对挑帘入内的叶薇道:“等久了吧?没想到你会这会儿过来,晚膳已经备好了,陪朕一起用点吧。” 叶薇走过去,“陛下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 “是吗?臣妾方才看到个葛珠带着个宫女,从前没在这宫里见过,是新拨到永乾殿的人?” 第191节 皇帝正在整理袖子的动作顿了顿,“你瞧见她了?” “恩。” 皇帝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叶薇,“那不是宫里的人,朕有点事问她,所以把她召了进来。但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换了宫女的衣服。你瞧见了就瞧见了,别跟别人说,反正今夜过后,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她了。” 叶薇浑身一凛,“陛下何意?” 皇帝冷淡道:“你别管了,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叶薇见他提步朝外走去,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本来都打算过来和皇帝挑明了。安傅母突然出现在这宫里,再加上皇帝这段时间的反常举动,她几乎已笃定他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有什么瞒着她? “陛下……” 皇帝停住脚步,伸手按了按额头,“算了,朕其实也没什么胃口。你回去吧,朕现下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薇这个节骨眼哪里敢走,听皇帝那口气,该不是问完话就要把安傅母灭口了吧? “陛下,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究竟怎么了?”她走到他旁边,拉住他的手善解人意道,“这些日子以来,您总是做些奇怪的事,臣妾都快看不懂您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告诉我好不好?就算帮不上忙,有个人说说话,也比凡事都憋在心里好。” 他垂眸,似乎在掂量这话是否真的有道理。叶薇耐心等着,终于,他偏头看着她,“也不是想瞒着你,但这件事是关于楚惜的,说出来又怕你不高兴。” “您连拿宋氏当宋楚惜的事都告诉我了,这个难道可以更坏?” 他无奈一笑,“是我不好,别生气。” 叶薇别过脸,佯装发怒。他看着她的侧颜,轻轻叹了口气,“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宫女,其实是楚惜的傅母。” “宋大小姐的傅母?陛下派人将她接到煜都,难道是为了了解宋大小姐当年的事情?” “原本是这样,不过没想到见到面之后,却让朕得知了另一个惊人的真相。” 叶薇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真相?” 皇帝不答反问,“你对魏国夫人白氏了解多少?” 叶薇蹙眉,“臣妾只知道她是前大司马大将军白庆的嫡长女,名门闺秀,别的就不清楚了。” “是,她的确是名门闺秀。白大将军半生戎马,年过四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对她很是宠爱,所以养出了她强势狠辣、唯我独尊的个性。” “唯我独尊?可煜都上下对这位夫人的评价都很好,说她贤惠高贵,是左相大人的贤内助呢。” “那只是她会演戏罢了。这一点魏国夫人就比朕那位姑母高明多了,明明坏事做尽,却人人都夸赞她德才兼备、大度宽容。” “那么,陛下说的真相难道和魏国夫人有关?” 又是许久的沉默,皇帝慢慢点了下头,“是。不仅与她有关,也和那位故去的沈夫人有关。” 沈夫人……母亲? 和魏国夫人以及母亲有关的真相,由安傅母的口中道出,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当年沈夫人有孕,宋演却离开家乡入京赶考,更是在高中之后得了大司马千金的青睐。对这桩婚事,大司马原本是不乐意的,因为宋演家中已有妻室,白家的女儿总不可能上门给人做妾吧?就算让他休妻也不行,传出去名声太难听了,大司马丢不起这个人。 “正在白氏和父亲僵持不下之际,惠州却传来消息,说沈夫人难产而亡,只留下个女儿。事情因此得到解决。虽说以白氏的身份,做人续弦也是委屈了,然而她实在坚持,大司马又很欣赏宋演,最终答允了婚事。 “这件事朕从前也听人说起过,都当作是左相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左耳入右耳便出了。可是没想到,昨日那傅母安氏见到朕,在我说明召她入宫的缘由之后,居然跪地哭求,让我为楚惜还有她母亲报仇。 “阿薇,你知道是什么仇吗?”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叶薇声音都开始发颤,“沈夫人,沈夫人当初难产,难道……” 他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有短暂的心疼,然而很快,他强迫自己把这感觉压下去。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她一定会希望知道这些事情,而不是被蒙在鼓中。 “没错。是白氏见父亲不肯同意这桩婚事,所以暗中派人去了惠州。她倒没有出手加害她,只是把宋演在煜都被千金贵女看中的消息告诉她了,还说了不少奚落折辱的话。沈夫人当时已怀孕九个月,身子又一贯柔弱,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她当晚就开始腹痛,提前一个月生下了孩子。不过好运也仅此而已,孩子活了下来,她自己却送了命。” 叶薇身子晃了一下,她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个,她才会死的……” 难怪安傅母会那么防备白氏,难怪她几乎想扔下病重的母亲,也要陪她去煜都,难怪临别时她殷殷嘱咐,让她凡事千万多长一个心眼。 居然,是因为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还没写完,然后我就被妈妈骂了……让我滚去睡觉……前天晚上熬夜的事情还是被她知道了,抹泪…… 今天早上起来写的,算昨天的更新,今天晚上还是会更的。么么哒! 第121章 告密 “这些事情,她为什么没有告诉宋楚惜?”许久,叶薇才轻声问道。 “她觉得楚惜的性子太过记仇,睚眦必报,如果知道这个,定然不会和魏国夫人罢休。可她说到底也只是宋演的女儿,就算有权势也是因为父亲得来的,又拿什么去和魏国夫人斗呢?那太危险了,她不想见到她为此赔上性命。” 叶薇觉得心口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痛的厉害。从来都是这样,傅母凡事都为她做了最周全的打算,因为真心疼爱,才会将这秘密封存在心底,独自肩负起所有事情。从出生到及笄,她一直在她身边保护着她,拼尽全力、费尽心血。她希望的,不过是她能够平平安安地嫁人生子、一生顺遂,唯有如此,才算完成了对她母亲的承诺。可她这样殚尽竭虑,却依然让她被害身死,噩耗传回惠州的时候,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她一定是恨极了,所以在听到皇帝的话后,才如此轻易地对个陌生人寄予了希望。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自然可以顺着心意去冒险。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除掉左相一家,便只能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叶薇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漪兰殿,妙蕊扶着她从轿辇里出来,借着月光看到她煞白的脸色,忍不住惊呼,“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叶薇挣开她的手,径直朝景怡宫后面的树林走去,“都别跟上来。” 脚下的砖地变成泥地,踩起来深深浅浅、颇为松软,叶薇立在林中茫然抬头,只见稀疏的枝桠后藏着一轮弯月,正洒落如水清辉。 脑袋里乱成一团,不断闪过小时候的事情,安傅母在雅致的茶室内教她点茶,她在熏香袅袅的道观中抄写《太平经》,蕴初拉着她一起翻过围墙,去摘熟透了的樱桃……那是她快活无忧的闺中时光,原本并不觉得多么稀奇,可直到今晚才明白,这快乐她的母亲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哪怕被害得快死了,也挣扎着生下了她,可作为夺去她性命的女儿,却对这段仇恨一无所知。 她甚至一度想放过那个该死的毒妇! 第192节 伸手按在树干上,她用力地抠着树皮。水葱似的指甲接连折断,有血痕顺着渗出来,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傅母说她睚眦必报,说她如果得知此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瞒着她。叶薇知道她希望自己做怎样的选择,可这回注定她要违背她的心意。 知道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再也不可能放下仇恨、抽身离去。这回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母亲,即使豁出这条性命,她也要让魏国夫人还有她的女儿血债血偿! . 皇帝最近喜欢一个人待着,在御书房内,或者在别的地方,连高安世都不让跟着。没人有上前打扰,耳边总是那么安静,他可以闭上眼睛,让自己从繁冗的俗务中抽离出来,获得片刻的轻松。 他在等一个结果。 这段日子他做了很多,有些事情下决定的时候都怀疑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可最终还是没有退却。他曾说过,这世上让他真心在乎的只剩两人,母亲和阿薇,可他却设了一个天大的陷阱,去算计这个被他真心在乎的阿薇。 他派贺期去南边寻找楚惜的故人,最终在宁城乡间寻到了傅母安氏。当年宋演的人讲宋楚惜灵柩送回惠州,同时还打算清除她的仆从侍女。生死关头,安傅母耍了不少手段,最终在虎口下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那之后她便一直躲在乡间,如果不是这次贺期寻过去,还不知要藏到什么时候。 他的本意只是想从安氏那里得知些楚惜的往事,作为戳穿叶薇的证据,可没想到她会给她带来这样的消息。整整思考了一个晚上,他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叶薇,如果她不是楚惜,知道这件事也没什么大碍,但如果她确实是,那么这真相对她来说就太重要了。 距离那个傍晚已经过去四五天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够她打探到安傅母的住处了吧?他了解她的性子,兹事体大,她又多疑谨慎,此番必然不会只听信他一面之词。她肯定会找到安傅母,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从她嘴中得到最确切的消息。 那么再过两日,应该就能见到她潜入安傅母的居处了——如果她真的是楚惜的话。 皇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面无表情地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外面忽然传来声音,是高安世立在珠帘外轻声道:“陛下,那边来人了。” 他手停住,“让她进来。” 珠帘挑起,有女子裹着黑色的披风,恭敬地跪在屋子中央,“奴婢木樨,参见陛下。” 皇帝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说吧,大晚上过来是发现什么了?” 当初派这宫女过去时便交代了她,如果没特别重要的事情轻易不要来永乾殿,免得被叶薇发现。她不是不晓事的人,既然冒险来了,必定有她的理由。 “启禀陛下,奴婢在颐妃娘娘的寝殿内发现了一个东西,觉得应该交给您看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交到了高安世手中。 皇帝接过打开,倒出了两颗黑色的药丸,“这是什么?” “这是奴婢在颐妃娘娘床榻内侧的暗格中发现的,原本装在一个白玉小瓶中,奴婢害怕被发现就只取了两粒出来。来之前奴婢已经仔细验过,发现它是……” 皇帝不自觉捏紧了瓶子,“是什么?” “是避孕的药丸。” 木樨说完之后立刻低头,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勃然大怒。然而让她意外的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半点动静。她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却见皇帝依然维持刚才的姿势坐在那里,脸上的神情居然很平静。 她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担忧,硬着头皮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告退。”她奉命去监视颐妃娘娘,发现异样便来回禀,现在事情说完了,得赶紧回去,时间拖久了担心被景怡宫的人发现。 木樨下去了,高安世也跟着下去了,皇帝依然坐在那里。手中的药丸被握得久了,裹上层温热。他看着那黑色的东西,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生气。 心中充盈的,是一种意料之中的无力感。 就好像很早以前这个想法就开始滋生萌芽,他只是一直不曾发觉,又或者发觉了,但是不愿意去深想,不愿意去面对。 那次在冰窖中,他第一次让她给他生个孩子,后来又说过许多次,如今想来,没有一次她是认真答应过的。 原来她一直都不愿意给他生这个孩子。 原来她说过的那些话,全部都是在骗他。 他想笑,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像被扼住了一般。右手一点点用力,他几乎要将那小小的药丸捏碎。它们不该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它们他还能在欺骗的谎言里待得久一点,不会像如今这样,在宫人面前狼狈不堪。 “陛下……” 他一把抓过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掷过去,“滚出去!” 高安世被墨汁淋了一身,擦都不敢擦便“扑通”跪下,“陛下恕罪,微臣有要是禀报!” 皇帝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压抑的声音,“什么事?” “您安排在景怡宫的影卫刚刚递来消息,说颐妃娘娘看着不太对劲,像是……像是今晚有什么计划……” 今天晚上? 皇帝牙关紧咬,“这么着急么?她想见安氏,正好朕也有许多话想跟她说,那就今晚一并解决了吧!” . 没有带更多的宫人,皇帝和高安世一起去了翠竹轩。这是宫中一处闲置许久的宫殿,只住着几名负责打扫的宫人,地处偏僻,向来无人问津。 安氏便被他安置在这里。 皇帝隐身在庭院中,身上的墨色大氅与黑夜融为一体,成了最好的掩护。他面对的地方便是安氏居住的房间,三级台阶通上去,是清幽雅致的走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袖长的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慢慢攥成了拳头。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宫娥打扮,脸上也做了些手脚,第一眼看过去竟差点没认出来。 她在门前立了片刻,伸手叩门。里面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回音,是安氏带点防备的声音,“谁?” “妾名若水,江南宁城人士,闻得夫人喜好笛曲,所以上门请教。望夫人不弃鄙贱,赐妾一见。” 房门打开,安氏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你是什么人?” 叶薇微笑,“此地不宜谈话,夫人能否容我进屋一叙?” 安氏仍在犹豫,叶薇拿着个玉佩在她眼前一晃,她惊愕地睁大眼睛,“是沈……” “嘘——” 安氏沉默片刻,终是侧身让她进去,然后关好了门。 第193节 皇帝慢慢从黑暗中出来。叶薇刚才说的话他没听懂其中的含义,却知道必定与楚惜有关,就像她当初取得沈蕴初信任那般,如今故技重施到了安氏身上。 右脚踩上台阶,他拾级而上,在房门前站定。其实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可以离开,叶薇来找安氏便说明了一切。然而那两颗药丸的样子清晰地刻在他脑中,哪怕吹了一路的冷风,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不想再和她遮遮掩掩下去了,就今晚吧,无论她是人是鬼、是宋楚惜还是叶薇,有些事情,他都想和她问个清楚。 这个念头刚刚落下,房门就毫无征兆地打开。他措不及防,却见他的对面、门槛里侧,赫然站着面无表情的叶薇。 她平静地与他对视,许久方勾唇一笑,“我就知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下一章就会彼此坦白了,写到这里我真是浑身轻松…… 沫丶安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03:03:32 沫丶安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03:05:48 mint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05:25:39 丁点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06:48:44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07:47:14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0610:31:19 rommie爱吃糯米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10:32:11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610:32:59 我要去火星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0707:59:39 我要去火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708:47:12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712:31:4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712:33:56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712:39:5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712:42:3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712:45:19 海苔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0721:42:09 谢谢耳朵宝贝扔的手榴弹和好多地雷,谢谢海苔扔的手榴弹,谢谢火星扔的手榴弹和地雷,谢谢安然、夏夏、妮妮、丁点雨、糯米饭扔的地雷,爱你们!o(*≧▽≦)ツ 第122章 承认 安氏在叶薇身后发出一声惊呼,“陛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没有回答。 晚风穿廊而过,他与叶薇就这么隔着门槛相对而立,她脸上还带着易容的痕迹,是有些陌生的面孔,然而那双眼睛却那样熟悉,他看了这么长的时间,早已刻在了心中。 高安世见这架势,识趣地走到安氏身边,低声道:“安夫人,陛下和这位……有事要谈,您先随我下去吧。” 安氏的视线在皇帝和叶薇身上转了一圈,“诺。” 他二人消失在拐角,叶薇这才淡淡道:“先进屋吧,我来之前傅母刚煮了茶,咱们不喝就得浪费了。” 她转身走到案几前,握住茶壶往瓷杯里斟茶。那茶具是邢窑白瓷,可她素白无暇的手放在上面,竟将那瓷器衬得有些发黄。皇帝一直望着她的手,慢腾腾走到旁边坐下。 她把瓷杯推到他面前,“请用。” 皇帝端起杯子饮了一口,然后把它握在掌中,“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就在您跟我说了那个秘密的当晚。” 皇帝点点头,“所以,这些日子你都是将计就计?今天晚上,你也是故意在此等我?” 叶薇叹口气,“是不是臣妾最近一直顺着您的意思走,所以您也忘了,我不是那么好骗的人?您这计策算是用心了,但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有些谨慎多疑。碰到这种情况自然会思考,为何事情会这样凑巧,您掩人耳目接安傅母入宫,却教我撞见了两次?” 其实沧澜楼地处偏僻,她在那里撞见安氏可以理解成天意安排,带安氏觐见的宫人特意选了那条路,就是为了不被人看见,却不料她会在那里散心。而第二天在永乾殿,高安世又演得一手好戏,一副十分害怕被她撞上的样子。 皇帝这样费尽周折,换做别人也许就信了,但她却放不下心来。 仿佛是前不久被蕴初下套的经历重演,她直觉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不安越来越重,终于在得知母亲过世真相之后全盘爆发。 “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为何不继续瞒下去?顺着我的意思走,你为什么要顺着我的意思走?阿薇,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 “你知道。呵,原来你知道。” 叶薇面无表情,他笑着看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那么阿薇,你告诉我,我的目的是什么?” 叶薇沉默片刻,也笑了,“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逼我承认,我就是宋楚惜。” 终于。 等了这么久,怀疑了这么久,费尽心机算计了这么久,他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这句话。 她就是宋楚惜。 牙关紧咬,口腔中竟有血腥气涌上来。他拼命忍住,哑着嗓子道:“你就是她,你承认了?” “是,我承认了。” “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都不肯坦白,却在如今卸下一切伪装。她明明还是可以周旋过去的! 第194节 “因为,我和你一样,对这个互相欺骗、互相隐瞒的游戏厌倦了。你想知道,为此还找来了安傅母,还挖出了我母亲过世的真相,您都这样费尽心机了,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是宋楚惜,如假包换的宋楚惜,现在,你预备怎么办呢?” 她居然是这样平静中夹杂点讽刺的口吻,让皇帝生出股怒意。她是在怪他算计她?可明明是她先开始骗他的。他说了那么多次,希望她刻意对他坦白,可她依然骗了他! 她看着他对楚惜无尽思念,却固执地不肯告诉他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这一年多的时间,她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捏着她下巴的手忽然加重了力气,叶薇吃痛,皱着眉想去掰开。他冷笑,轻而易举地用另一只手制住她,“朕预备怎么办,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办?治你个欺君之罪如何?都说国法如炉,朕真应该把你送进去炼一炼,看看你的骨头下面是不是真生了副铁石心肠!” 他的反应在叶薇意料之中,所以虽然下巴处剧痛,她依旧没有说一个字。 只是心中的怒火又开始燃烧,而且越来越炙热。说她铁石心肠,他又好得到哪里去吗?亲生母亲原来是被人害死的,这样严重的事情也被他拿来当成套她话的工具,他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她听到此事的心情?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 好啊,既然他这么想知道,那她就如了他的意! 皇帝现在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眼睛都红了几分,再想起那两颗避孕药,他忽然产生了种强烈的渴望。要撕破她这个平静的面具,要让她和他一样惊慌失措,和他一样狼狈不堪! 掐着她下巴的手松开,转为温柔的抚摸,他轻声道:“是了,你不信。你不信我会这么对你。你心里多明白,看穿了我舍不得动你,所以才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所以才敢把我的真心和请求放在脚下践踏。可是阿薇,我舍不得动你,不代表我舍不得动别人。你身边那个叫妙蕊的婢女,成安殿中的琳充仪,还有刚刚下去的那位安傅母,你信不信我让她们来替你赎罪。鸩酒白绫,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 叶薇肝胆俱寒,不可置信地怒视他,“贺兰晟!” 被宫嫔用这种口气直呼名讳,皇帝却不以为忤,“对,就是这样。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你。别再装得一脸恭顺管叫朕什么‘陛下’,从头到尾你都不曾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中,整天演戏不累么?” 他语气里满满的全是讥讽,叶薇惊怒交加之下仍发觉了不对劲。她猜到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会气成这样,原本计划的谈判内容根本用不上。隐隐有直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皇帝今夜是挟怒而来,自己适才的行为更是激化了矛盾,让他连面上的仪态都不想维持了。 可究竟是什么?除了身份的隐瞒,她还做过什么可能刺激到他的事情? 脑中猛地闪过个猜测,还有那张端丽的鹅蛋脸,她慢慢转眸看他。皇帝迎上她的视线轻轻一笑,“怎么这么紧张?原来你也会心虚么?其实阿薇,朕真的不喜欢勉强别人,你不愿意替我生孩子直说便是,犯不着吃那些药糟蹋自己的身子。只要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再碰你,让你清清静静的过日子……让你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慢慢计划怎么逃离朕的身边。” 叶薇浑身僵硬。他笑容冷漠,看她的眼神也无比冰冷,就像对她怀揣着刻骨的厌憎。叶薇从来没有被他这样看过,连熊熊的怒火都熄灭了,心一寸寸冷下来,结成冰块,冻得她胸口发寒。微微偏头,她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看不到他的样子,所以没发现就在她转头的同时,他眉眼都短暂地弯了下,有脆弱的情绪泄露出。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像是……在委屈。 身为宫嫔,却不愿为皇帝孕育子嗣,换做旁人他只会猜测她是否无意侍君,想借此躲开后面无穷无尽的争斗。但到了她的身上,他却几乎立刻就确定了。她的心不在这里,暂时留下只是为了报仇,等到事情解决,她一定会走的。 重新得来的生命何等难得,她都不爱他,又岂肯把一生消耗在他身上? 她不爱他。这个认知让他心又抽痛了一下,不过没关系,今天承受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多一桩也没什么。也许再这么磨练下去,他就可以像她那样,心如铁石、不惧任何伤害。 “木樨发现的吧?我已经很防备了,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您挑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这一回,她的口气是货真价实的冷淡,连一点情绪都没有了。皇帝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这样理直气壮,“宋楚惜!” 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叫她,却是这种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的语气,听在叶薇耳中只觉世事何其荒谬。她知道他现在很生气,觉得她骗了他,利用了他的感情,可有些事她实在不想再解释。 刚醒来时四面楚歌的无助,对宋楚怡无法化解的仇恨,以及对间接害死自己的他无可避免的迁怒。她承认她利用过他,但那时候她一直觉得,她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拜他所赐。后来她信了他对她的心意,就想要离开。那时候她一心想的,只是她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所以不能让他像谢怀那般。她早早抽身,他才能继续做他的有道明君,坐拥万里江山。 至于后来,发现自己动心了,那才真的成了一团乱账。她的果决没有了,敏锐也没有了,挣扎在离去还是留下、坦白还是隐瞒之间,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段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哪怕误会他把宋楚怡当成她的替身,她都不曾真的生过他的气。她感激他的多番相救,以至于连上辈子的旧账都抹平了。 直到,他用她母亲的事情来算计她。 在她还只是叶薇时,他说他喜欢她,做了许多让她感动的事情。但在发现她可能是宋楚惜之后,他就什么都不顾了,手段用尽只为求得一个答案。 她甚至开始怀疑,他喜欢的真的是她,还是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那个占尽全天下所有美好形容的幻影。 “陛下如果要治我的罪,臣妾悉听尊便,但请您别拿我身边的人开刀。自古明君向来赏罚分明,臣妾相信您不会做那种不智之事。” “朕不智之事做得多了,也不在乎多一桩!” 她忍无可忍,眼眶发红,硬撑着没让自己哭出来,“贺兰晟,别让我恨你……” 他顿住,因为她终于流露的脆弱。闭了闭眼睛,他露出个苦笑,走近将她拥入怀中。叶薇没有抗拒,脸颊贴上他胸前冰凉的丝帛,眼泪逐渐将那处打湿。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有些无奈,有些自嘲,“你说别让你恨我,可是怎么办,楚惜?我已经开始恨你了。 “你这么对我,我真是恨毒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俩人虐不了多久,主要是陛下他挺不下去……狠话放出来了,但是他肯定做不到的……╮( ̄▽ ̄)╭ 第123章 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叶薇一直待在景怡宫。 为了迎接她而装饰一新的漪兰殿,却在她搬进来不到一月后变成了囚笼。皇帝对外说她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叶薇也很识趣地没有违逆他的意思,安安静静地待在寝殿内,连门都不怎么出。 妙蕊和贾康对此都很困惑,有心想问却又被她的脸色吓住,害怕说错话惹她不快。而木樨自然而然理解成陛下是因为避孕药一事发怒,也就清楚自己的身份至少在颐妃娘娘面前不再是秘密了。 她对这位娘娘印象不错,把人家的秘密捅到陛下面前,多多少少都有些心虚。本以为她会对自己生出怨恨,可让她意外的是,颐妃待她的态度居然没什么变化。如果不是颐妃后来跟她说了那样的话,都要当她还不知道她是皇帝派来监视她的人了。 “劳烦你一件事。跟陛下递个话,琳充仪这个人头脑聪明却有些冲动,我想见她一面,不然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她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雪团窝在小腹处,她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偏头冲她微笑道。 木樨愣了片刻,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开。 但她到底还是去给陛下说了。没有亲眼见到陛下,而是由高安世传话,她在外面等了会儿,高大人身边的小宦官便让她回去,临别时还吩咐道:“以后颐妃娘娘如果还有什么吩咐,通通过来禀报给陛下。” . 第二天下午,沈蕴初来了漪兰殿。 叶薇当时正和妙蕊一起给雪团喂饭,如今闲着没事做,伺候这个小祖宗就成了唯一的消遣。养猫的宫女被她弄得简直跟吃白饭的差不多,什么都不用她做了,只能扒拉着墙看着娘娘抢自己的活儿干。 第195节 “阿薇。”沈蕴初叫她,叶薇这才发觉自己等的人来了,叮嘱了妙蕊几句就和沈蕴初一起入了内殿。宫人都被遣了下去,叶薇小心地检查了下四周,确定没人躲起来偷听二人的谈话,才放下一颗心。 沈蕴初性子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发生什么事了?陛下说你病了,我不信,什么病会连人都不让见的?” “眼看就是春天了,得了时疫也不奇怪啊。” 沈蕴初吓了一跳,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在开玩笑,忍不住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乱讲话,到底怎么了!” 叶薇沉默片刻,“你先回答我,我被关起来这几天你没有去见过那个人吧?” “你是说谢……”沈蕴初蹙眉,“没有,我入宫之后就单独见过他一次,那还是去年的事情。难道连他都被牵扯进去了?” “没有。别紧张,现在还没扯到他身上去。我只是想提醒你几句,陛下最近一定派了人暗中盯着你,所以千万要当心。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谢怀和你还有宋楚惜的关系。“ 她若有所悟,神情微变,“表姐……” 叶薇叹口气,“陛下知道我的身份了。” 沈蕴初呼吸猛地急促,“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叶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你别管了。我的问题自己会处理,现在你的处境比我更危险。答应我,之后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要先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她话中隐约透着不祥,沈蕴初困惑更深,“我记得你说过,陛下他很喜欢宋楚惜。那么他发现了你的身份,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会把你关起来?”眼珠子转了几转,“难道……他发现你想离开的事了?” 她不答话便等同默认,沈蕴初心下发寒。作为一个旁观者,她看得再明白不过,皇帝对叶薇十分上心。原本就很喜欢了,现在又发现她就是自己思慕已久的佳人,在心中占据的份量可想而知。但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佳人,心却不在他这里,一直计划着离开,陛下得知此事,会愤怒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他会怎么处置你?不会把你……怎么样吧?”自古帝王不都是这样吗?如果对一个女人用了情,她却对他无意,那么为了不让她成为自己的软肋,便要亲手除之。陛下向来最狠得下心,会不会真的当断则断了? “不,不会。你放心吧。他不会动我。”这点信心她还是有的。叶薇想着忍不住苦笑,也许真如皇帝所说,她明白无论怎样他都舍不得杀她,所以才敢做出那么多的事情。 沈蕴初瞧见她的表情,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对吗?” 叶薇垂眸,朱红的地衣上是精致的团云花纹。 “你喜欢陛下,那谢道长怎么办?他为了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你……” “蕴初,我现在没空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嘱咐你几句,现在话说完了,你回去吧,之后也别随便来见我,免得多生事端。” 沈蕴初噎住,“表姐……” 叶薇长舒口气,慢慢道:“用不了多久,这宫里又会有大事发生了。在那时我只求你们都能全身而退,别被误伤到。” . 兴许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叶薇身心俱疲,总觉得特别累。白天和沈蕴初谈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逗猫的力气,连晚饭都没吃就上榻去歇息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被饿醒了,她撑着脑袋侧躺在榻上思考片刻,决定起来吃点东西。 “妙蕊,白天那碟杏仁酥你收在哪儿了?端进来吧,我想吃。” 等了一会儿,终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叶薇闭着眼睛按揉眉心,想让自己清醒点,“搁在旁边的小几上就成,放好后就出去接着打盹吧。” 没有听到回答,她伸手去拿杏仁酥,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一步之外的地方,赫然立着身材高大的男人,神情平静,黑眸淡然地凝视着她。 手指停在瓷碟上方,她愣了片刻才道:“你怎么来了?” “没找到杏仁酥,我看到桌上有碟芙蓉糕就端过来了,你凑合吃吧。” 叶薇这才发现瓷碟里摆的确实是芙蓉糕,拈起一块小口吃了,没吱声。 “以后晚上别不吃东西就睡觉,省得折腾身边的人。你既然这么讲义气,就多为他们考虑考虑,让朕也看看你的决心。” 叶薇捏着半块吃剩的芙蓉糕,抿了抿唇,“诺。” 他哂笑一声,撩袍在旁边的胡床上坐下。今夜是月初,天上没有月亮,他的面孔被黑暗包围着,叶薇却能清晰地看清他的每一丝表情,仿佛天赐的能力般。 上一次见面时,他们还在剑拔弩张、互相质问,如今却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儿谈话,她还吃了两块他递过来的糕点。叶薇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叹气,果然,他们都是太能伪装的人,最愤怒的时候过了,就重新将自己放进伪装躯壳中。 “再过几天,朕会放你出去。安氏这几天一直想再见你,到时候朕会安排你们见面,要怎么跟她讲随你决定。” 她眼睫轻颤,“我明白了。” 他点点头,起身就朝外走去。叶薇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放她出去?她原本以为,他至少还要把她再关一个月。 为什么?皇帝背对着她,溢出丝苦笑。如果可以,他也很想一辈子把她锁在这里。别人别想看到她,她也别想逃出去。就在这牢笼似的宫殿中,永远只陪着他一个人。 许久,他淡淡道:“那是你的母亲。” 叶薇愣了一瞬,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她没猜错,就在最近他就会对左相出手,而她的母亲是被左相和白氏联手害死,她一定会想要亲手为她报仇。 他放她出去,是想给她手刃仇人的机会。 眼眶发热,她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脆弱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被勾出了眼泪。 他说完那句话就挑帘离开,而她拥着被子坐在榻上,默默将沾了眼泪的脸颊贴在了丝滑的锦被上。 . 三日之后,叶薇再次在翠竹轩见到了安傅母。这一次,她没有半点隐瞒,详详细细地将自己的来历说给她听了。安傅母一开始不信,于是她连续说了十来件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事情,安傅母终于不再怀疑,将她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若水,你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活着!你知道傅母这些年傅母有多想你?我的若水,我的孩子……” 这世上只有傅母习惯唤她的字,因为那是她母亲给她取的,而宋楚惜是宋家人拟下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在心底深处,她憎恨着所有宋家赐予的东西。 叶薇反手抱住她,也是泪流满面,“我知道,我也想您。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您。对不起,是若水连累了您,不但害您耽误了终生姻缘,还东躲西藏吃了那么多的苦……” 第196节 “说什么傻话呢!你母亲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都是她的,如果不是放心不下你,当年我就跟着她一起去了。来,让傅母好好看看你,那天我就觉得眼熟了。果然,哪怕变了样子,你还是傅母最疼爱的若水……” 叶薇被她捧住了脸颊,含着眼泪轻轻一笑。眼前的人是她视若母亲的长辈,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与她重逢,还能从她口中听到旧时的称呼。 这感觉,就好像她从来不曾死过,就好像她还是过去的宋楚惜。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然后就要携手打boss了,妹妹继母和渣爹,一个都不能放过呢!o(*≧▽≦)ツ 睡不着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7-08 01:25:52 431296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02:45:0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09:43:35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09:50:31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09:52:29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10:04:53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10:23:35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8 13:57:47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9 07:50:00 末澜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9 09:01:07 海苔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09 09:53:49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9 17:34:34 小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9 20:14:08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09 20:41:48 谢谢睡眠质量很差的谢夫人的火箭炮,你最近格外土豪呢!啧啧啧! 谢谢耳朵宝贝的好多颗地雷,今天看专栏发现北鼻你都爬上笙笙专栏小萌物的前十了,真是谢谢你一路的包养,破费了么么哒! 谢谢海苔的手榴弹,谢谢妮妮、小默、小4、澜澜的地雷,爱你们哟啪啪啪! 第124章 昭媛 “若水,你现在是陛下的妃嫔对吗?他对你怎么样,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叶薇道:“傅母放心,他知道我的身份,对我也……也挺好的。” “那这次他将我召进宫,也是你的意思?” “一开始我并不知情,都是你入宫后才……傅母,这些都不重要,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为母亲报仇!” 安氏脸色微变,“为你母亲报仇?你……你知道了?” 叶薇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傅母,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再想着隐瞒我了。我理解你的苦心,从前你是希望我不要被仇恨羁绊,不要去以卵击石,可结果呢?我也被他们害死了。现在天意让我站在这里,天意让我知晓此事,那么如果不能为亡母讨回公道,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她?” 安氏被她说的有些松动,却还是存着顾虑,“可,可那个人到底是你的父亲,你真的能和他作对吗?这有违孝道,是天理难容的……” “天理若真的难容,那就将我和他一并收了吧。他从未把我看成过他的女儿,我又何必当他是父亲?况且他赐我的那条命早就被他的宝贝女儿断送,骨肉都烂在了黄土之下。如今我是叶薇,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和他有关系的。” 安氏这才明白原来在她的心底深处,早已和宋演恩断义绝!她想要复仇,决心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坚定! 呼吸陡然急促,她挣扎许久,终于攥紧了她的手,毅然道:“好,既然你坚持,傅母一切都听你的。” . 叶薇称病多日,沈蕴初能瞧出不对,别人当然也能。她不露面那段时间,宫中上下都有谣言传出,说颐妃是开罪的陛下,所以才被禁足在寝殿。 好不容易她出来了,皇帝既没有临幸也不曾召见,冷冷淡淡的样子全不似之前的宠爱。若没有先前的流言大家还不会多想,可如今看到这情况,再结合陛下的态度,许多人都信了“颐妃开罪陛下”这个说法。 这里面也包括了迫切想看她笑话的璟昭媛周氏。 叶薇在景怡宫附近散步时遇到了她,两人如今住得近,这样的碰面也是常事。 正是阳春三月,冬日的严寒消去,宫人们也换上了轻|薄的春装。璟昭媛身着桃红色的对襟襦裙,腕上一对翠玉镯子,额心还贴了金灿灿的花钿。这装扮真是高调又招摇,可惜她肤色偏黄,容貌在宫嫔中向来是敬陪末座,平时保守点打扮还能称得上一句秀丽,如今这样把自己当娇艳少女般折腾,反倒将本就不多的优势丧失殆尽,看得人忍不住皱眉。 “颐妃娘娘,多日不见,不知娘娘的身子可大好了?臣妾这些日子一直想来漪兰殿看看您,可惜陛下不让,说您见不得人,教我等好生忧心啊。” 什么叫她“见不得人”?她这阴阳怪气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改?除夕当晚的和气果然只是个错觉! 叶薇淡淡一笑,“御医说本宫需要静养,陛下担心我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打扰了,所以才会有此吩咐。如今看来,陛下果然考虑得周到。” 被讽刺回来了,璟昭媛有些不快,“原来如此。只是陛下既然如此关心娘娘,为何您养病期间从未去探望过呢?还有您病好之后,也没见他召见。陛下的行为,真是让臣妾百思不得其解啊。”说完,挑衅地抬了抬下巴,且等着叶薇的答复。 叶薇朝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璟昭媛面前。挨得太近,璟昭媛似乎有些怯了,犹豫着想往后退。叶薇没理睬,浅笑吟吟地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想不明白很正常。你要是能领悟陛下的心思,就不会在本宫面前跪地磕头、唤我娘娘了。” 璟昭媛脸色腾地涨红,银牙死死地咬在了一起,几乎能听到响声。她最恨的就是这个!她是从潜邸出来的,从前排在姚氏下面也就认了,谁让人家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呢!可这叶薇算什么?小吏之女,入宫还不到两年,凭什么就坐到了从一品的位置,凭什么凌驾在她头上! 当初就应该杀死她!那杯鸩酒为什么没有毒死她! 叶薇见她眼睛都瞪圆了,语气又变得和缓起来,“昭媛可千万别误会,本宫说这话不是为了嘲笑你。只是有些事情你难道从来没认真想过?哪怕不和本宫比,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不也是所有媵妾中身份最低的么?可你的出身也不比睦妃差,怎么就只能在她身边当个陪衬了?” 璟昭媛僵着脸,继而嗤笑,“娘娘说这些话,是打算挑拨臣妾和睦妃娘娘吗?” 叶薇挑挑眉毛,“这是什么话,本宫只是为璟昭媛你不平。无论是废后还是睦妃,她们谁做主时你都只能乖乖听命。废后便罢了,她好歹是主母,又是左相的女儿,可睦妃……她父亲官职似乎并不比令尊高啊,在陛下面前也不见得多得宠,认真论起来和你是一样的。但在废后被囚阳东宫的时候,她却差不多成了你要效忠的人,这样不公的对待你就真能服气?难道你真的没想过为自己做点什么?” 璟昭媛手都攥紧了。叶薇的话轻松挑起了她长期以来对睦妃的不满,哪怕明知道她的目的就是离间她们两人,也控制不住地心动。 第197节 挣扎了许久,她终是道:“多谢娘娘为臣妾考虑,不过臣妾与睦妃娘娘情同姐妹,向来是不分彼此的。” 叶薇笑笑,“这样啊,那好吧,是我多事了。 视线落到旁边青衣宫娥的身上。那人正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家娘娘,对上叶薇的眼睛立刻埋低了头,“颐妃娘娘。” 是琥珀。 叶薇“嗯”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本宫回了。璟昭媛要是还没玩够,便接着逛吧。不打扰了。” 她带着人施施然而去,徒留璟昭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 旁边的琥珀看看自家娘娘,再看看走远了的颐妃,隐有不安的感觉浮上来,却又觉得那东西轻飘飘的,她抓不住。 . 叶薇知道自己对璟昭媛的那番话多多少少都能起到点作用。那个女人愚蠢又易怒,要被挑衅得冲动行事实在太容易了。如今见不到宋楚怡,身边也就睦妃能约束约束她,可自己偏偏就是挑拨的她和睦妃,连后路都给她断了。 三月初九当夜,巡逻的金吾卫在皇宫西边的阁楼里抓住了一对男女,一开始以为是宫人私通,把人带回去审问了才发现女的居然是璟昭媛身边的宫娥琥珀。事情立刻变得严重,金吾卫不敢马虎,天不亮就上报到贤妃和颐妃处,然后等到皇帝下朝,两人又一起去了永乾殿,将此事上奏天听。 “琥珀什么都不肯说,臣妾又不敢动刑动得太狠,只能先来告诉陛下。那个男的在金吾卫抓人的时候跑掉了,究竟什么身份也不清楚,可臣妾看这样子,不像是单纯的私通。” 皇帝听完贤妃的话,淡然地点了点头,“无论是什么原因,在宫中大半夜私会男子已是重罪。此事便交给你和颐妃负责,务必要问出真相。” “可她的嘴很严……” “嘴再严、骨头再硬,能硬得过慎刑司的锻炼?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忌着她是璟昭媛的人。呵,朕回头还要去问问璟昭媛,怎么会有这么个不守规矩的侍女,真是丢尽了她的脸!” 贤妃得了吩咐,动起手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从之前许多次的例子就能知道,但凡入了慎刑司,哪怕藏得再深的秘密都能问出来,所以叶薇也很放心,只等着琥珀熬不住把实话说出来。 这期间璟昭媛无数次求见陛下,都被拒绝。皇帝甚至派人把她看管起来,理由是宫女犯罪,她身为主人难辞其咎,事情没查清楚前不许跟任何人见面。 这么一来,也就断绝了她私下联系帮手的可能。 叶薇想到这里就觉得皇帝坑起人来还挺不厚道的,上次听了她的告密后,就想出了冒充左相的人给璟昭媛传话约见的办法。难为他能装得那么像,居然让那边上当了。 本来还在佩服,然而一想到自己也被他这么坑过,立刻就有些索然无味,连雪团到脚边献殷勤都不想理了。 琥珀并没有坚持多久。第三天的晚上,她已经被打得气若游丝,趴在慎刑司的砖地上,终于崩溃,“我说,我什么都说……我去那里,确实是为了见一个人……” “见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每一次来的人都不一样,那一个我不认识……” “每一次?你和那些人在宫里这样私相授受有多少次了!还有,既然不认识,又怎么判断他就是你要见的人呢?” “有信,他手上有相同的信……” “那些人究竟是谁派来的,速速从实招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琥珀手指抠着砖地的缝,指甲里已经满是血迹。她被拷打了三天,每天都像是生活在炼狱中。她想死,可是他们连死都不让,两次咬舌都被阻止了。从早到晚不间断的折磨,晕倒了就把她泼醒,黑暗永无尽头。她受不了了。招了吧,只要招了就可以安心去死了,反正昭媛娘娘也没有来救她。呵,她怎么会来救她呢?她从来都只顾着自己,这种时候肯定巴不得她快些死了永远闭嘴才好。 “那些人是左相大人派来的,为的便是让昭媛娘娘传递陛下的消息给他,好帮助他掌控宫中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悬挂土豪们!!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00:01:02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00:32:20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01:11:53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01:19:47 605018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05:22:02 睡不着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7-10 08:56:22 mint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14:30:20 谢谢睡不着的火箭炮,我最近一直没让道长出来有些对不起你的一片诚意啊沉思……谢谢耳朵宝贝的4颗地雷,谢谢小6和夏夏的地雷,么么哒! 第125章 争执 事涉左相,立刻引得朝野上下侧目。 早在宋楚怡被废的时候,就有大臣攻讦宋演交通后宫,只是当时无凭无据,他又有上皇的庇护,最后才不了了之。如今琥珀的话一传出去,许多人再次想起了那些传闻,局势又变得沸腾起来。 宋府内。 魏国夫人白棠音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恨恨道:“千算万算,没想到那璟昭媛居然是那样一个蠢货,事情全坏在她身上了!她父亲是户部尚书周璞吧?真是教的好女儿,如今这烂摊子,他负责收拾吗!” 宋演闭着眼睛,“也不能全怪周氏。陛下以有心算无心,她一个深宫妇人,哪里能逃过他的算计?” “陛下……”白棠音默念,继而转头,“君陵你也是,明知道她愚蠢,就该派人去提醒一二,怎么任由她胡作妄为呢?” 宋演不语。他正是担心贸然见面被抓了先行,才按兵不动,却没想到陛下会有此一招。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选她为你递送消息。这样的人,哪里能以此等大事相托?” “不找她,那找谁?楚怡,还是岳家那个女儿?楚怡是你养大的,她什么想法你难道还不清楚?她才不管我这个父亲是死是活呢,心里想的、念的都是怎么讨得陛下的欢心。让她背叛夫君给我送消息?呵,你还不如直接拿把剑杀了她。” 自家闺女向着对头,白棠音脸色有点不好看,“那岳芷汀呢?她可比周氏聪慧多了。” “她确实聪慧,却并不可靠。那女子看着温婉,然而心性坚定,和她父亲一样,不是那么好控制的。明着向着我,背地里盘算着什么还不知道呢。况且她和楚怡打小一起长大,我看她宁愿忠心楚怡也不会忠心我。所以,何必冒这个险?” 这么说下来,除了周氏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白棠音越发烦躁,“你总有道理,可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要怎么办你说吧?上次楚怡出事,你就拦着不让我去救她,说什么早晚会让她重见天日。如今可好,咱们自身都快难保了!真到了最后那日,是不是还要把我年迈的老父一起拖出来上断头台啊!” 宋演叹口气,起身走到她后面,按住她肩膀让她坐下来,“夫人莫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也不怕咒到了自己。” 第198节 白棠音原本是骄纵惯了的人,在外面还装出高贵端庄的模样,在素来疼宠自己的丈夫面前就懒得再收敛性情了。况且她父亲虽告老还乡,却还有个官居大司马的舅舅,在宋演面前依然是底气十足。 秀眉挑起,她想起了某事,唇边溢出冷笑,“说起来,咱们会有今日还得感谢你的宝贝女儿。若没有她,楚怡也当不上皇后,更不会被废!” 宋演脸色冷了几分,“你说什么?” “装什么傻?上次我从宫中回来就告诉了你,咱们当初根本被陛下给骗了。楚怡被废不是因为开罪了太上,而是陛下知道了李代桃僵的事情,故意算计的她!他对她早就没有夫妻情谊,不仅不会看在她的面上放过我们,还会恨得更剧烈!我叫你小心提防了,怎么还被人钻了空子!” 她越说越恨,细长的食指在他胸口指指戳戳,“我可真是小瞧了你那个宝贝女儿,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能蛊惑得男人为她翻云覆雨,难不成是狐狸变的?和她的亲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够了!” 白棠音僵住,不敢相信宋演居然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从前她偶尔也会跟他放肆,他从来都不会计较。人前人后,她都是他宠爱有加的妻子,哪怕有再多的妾侍,她的地位也无可撼动。 可是今天,就因为她说了那对母女的不好,他便对她疾言厉色了! 咬着牙齿,她一壁点头一壁冷笑,“我就知道,你还是忘不掉那个女人对吧?还有她的女儿,你一直觉得我们对不起她,是不是?那我和楚怡算什么,你把我们摆在哪里了!” 宋演厌烦地别过头,“我早就说过了,不要再提起阿澜!” “你还记得她叫阿澜啊!不错嘛,都过了二十几年还没忘。看来我真是没猜错,有些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不算什么,等到死了你倒开始缅怀了?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你到底有完没完?”宋演忍无可忍,“当年陛下看中的明明是楚惜,如果让她嫁过去哪里会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就因为害怕楚惜当上太子妃,楚怡就敢用毒酒杀了她,下手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那是她的长姐?我当时就不该原谅她,今日敢杀姐,明日就敢叛父,此等不孝不悌之人,根本就不配我兴师动众去救她!” 白棠音气得几欲发狂,“你终于承认了?你压根儿就没想救楚怡出来。你只想着自己脱身,所以她才会被废黜,才会被全天下人耻笑!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顾,你还有点为人父亲的责任么!” 宋演冷漠地看着仪态尽失的妻子,忽然嗤笑道:“我要是真有为人父亲的责任,在楚怡杀死楚惜的时候,就该让她给她姐姐偿命!” 白棠音身子狠狠颤了几下,摇摇欲坠。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眶慢慢发红,“好,可算听到你的真心话了。宋君陵,你娶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要是没有我父亲和母舅的帮忙,你能坐到今天的位置,能成为权倾天下的左相?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说着,扬手就朝他面上掴去。 动作停在离他脸颊一寸的空中。 白棠音回过头,看到了她唯一的儿子。宋楚恒右手握着她手腕,低声道:“母亲,您过分了!” 宋演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妻子的举动,而白棠音迅速地抹了把眼泪,抽回手道:“你和你父亲说吧,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管了。大不了咱们一家就共赴黄泉,兴许他还盼着呢!” 母亲扔下狠话离去,宋楚恒神情尴尬,还有些畏惧,“父亲……” 宋演撩袍坐下,神情恢复了平静,“你过来了就好,为夫有事要与你商议。” “诺。”宋楚恒在对面跪坐下,宋演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关于昨日之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您是说那名婢子的指控?不足为惧。父亲考虑周详,早料到会有今日,所以任何信件都是看过即销毁,她拿不出证据。只是如果璟昭媛被此事影响,和那婢子一起指控父亲您,就有些麻烦了……” “她不敢。这罪名一旦成真,我倒霉不说,她一家老小也完了。她不是那孑然一身的婢子,做事还得为家人考虑。” 宋楚恒松了口气,“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想不到陛下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宋演摇摇头,“所以我常说你空有一身武艺,谋略城府却浅得可以。以陛下的心性,哪里会这么轻易就让我们脱身?这只是头招。” “他……他还有别的计划?” 宋演沉默。上次妻子从宫里回来,带给他那个惊人的消息。当时就料到皇帝近期内肯定会对他出手,也以为他会将发难的重点放在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上面,这些日子都在思考关于此事的对策。没想到真正事发时,却是因为璟昭媛。 他到底在打算些什么? “不过父亲,陛下这回下手的目标这么明确,肯定是清楚璟昭媛和您互通消息的事情。可您向来做得隐秘,他是怎么知道的?” 宋演沉吟,这也是他困惑的一个问题。片刻后眼前忽然闪过一张面孔,几个月之前的紫薇殿外,她曾对他出言不逊、态度嚣张。 “颐妃……” . 叶薇抱着雪团,一边给它梳毛,一边听妙蕊禀报外面的情况,“琥珀虽然招供了,但璟昭媛死活不肯认。她说不知道自己的侍女为何会大晚上跑到那里去,但绝对不是自己指使的。还说琥珀兴许是被谁收买了,故意来陷害自己和左相,请陛下明察呢。” “那太上皇那边呢?这事儿传到他耳中了吗?” “奴婢不知。太上皇自从吴国大长公主的事之后,就一直在建章宫将养龙体,等闲不得打扰。不过此事闹得这么大,他应该听说了吧?” 叶薇将猫放到地上,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皇帝亲自去了建章宫,面见太上。此时他已经从周兆口中知道了宋演的事,见到皇帝就道:“宋君陵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皇帝道:“父皇莫急,儿子来就是想跟您说此事。虽然有侍女的指控,但到底没有确凿的证据,真相如何还未可知。” 太上皇如今对宋演的感情早不如从前,经过亲生妹妹的背叛,他再也不信这世上有谁是真的忠诚了。宋演本来就是奸猾之人,若真的做出这等事来也很正常。 这么想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仔细查。如果他果然胆大至此,你依法处置便是,不用顾忌着朕。” 皇帝点头应下。 太上皇忽又想起另一桩,“我听周兆说,你这几个月一直把废后安置在重月阁,时不时还亲自登门探望?” 皇帝神情略不自然,“阳东宫烧毁了,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安置她的地方,所以让她在重月阁暂住。至于登门探望,她身子不太好,儿子也是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别忘了她只是个废后,下堂之妇、获罪之身,哪里配得起你这样的对待?外面的风言风语朕也听了不少,你不会真存了那种心思,想效仿前朝章献皇后故例吧?” 皇帝拱手一揖,“父皇误会了,儿子断断不敢有此心思。只是……只是宋氏毕竟救过我的命,让儿子完全丢下她不管,我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太上皇皱眉,“说起这,朕早就想问你了。宋氏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千金贵女,怎么救的你?你还需要她救?” “此事说来话长。载初二十二年的时候,儿子奉命离京办差,却不想遇到刺客。我负伤逃到明州,晕倒在小巷中。那一次,就是宋氏救了我,不然我早已命丧刺客刀下。” 太上皇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疑惑却也没继续质疑,“所以,你后来才会吵着闹着非要娶她?把你母后气得够呛。” “儿子惭愧。” 第199节 太上皇如今身体不好,多说一会儿的话就觉得累。皇帝见状也不敢久待,交代了几句便行礼告退。待到他离开,太上皇才扭头对旁边的周兆吩咐,“朕觉得这事太过凑巧,你派人去查一查,是否真如皇帝所说。” 周兆低着头,恭敬道:“微臣遵命。” . 两人谈话时并没有刻意避开左右,再加上周兆的刻意传播,很快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当着太上的面说废后曾经救过他的命,他无法真的对其弃之不顾。 在左相的地位摇摇欲坠之时,这样的消息无疑让左相一党分外振奋,却让仇恨他们的人无比失望。宋楚怡是左相的女儿,皇帝对她越多眷顾,也就会对左相越多宽容,他们实在不愿见到他再次逃脱。 怪就怪宋楚怡,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居然救过陛下的命! 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很快就有人和太上皇一样怀疑,宋氏也是极少出门的女子,怎么可能有机会救过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有让他们猜多久,很快有了答案。原来是载初二十二年的夏天,地点在明州。然而大家仔细回忆,却谁也不记得那个时候宋家小姐曾经离开煜都。要知道明州距离煜都不算近,这样长距离的出行,多多少少也能露出点风声才对。 贤妃秦氏某日在太液池边的水阁内伺候陛下作画,闲谈般聊起此事,将自己的困惑说给他听了。而君王专注地画完一簇桃花,才淡淡道:“她说是因为想去明州城外极富盛名的道观参拜,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离京。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大概是她不想惹来麻烦吧。” 宋楚怡是这样低调的人?贤妃不信。 皇帝瞧见她的表情,感兴趣地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还怀疑是朕认错人了?虽然当时她戴着面纱,但朕可是看到她眼睛的。除非宋氏还有个年岁相仿的姐妹,不然绝不可能是别人。” 皇帝的语气是说个笑话般随意,贤妃却像是被他点透一般,忽然产生了个离奇的猜想。 如果当初救皇帝的真的不是宋楚怡,如果救他的是别人,那会怎么样? 他刚刚说什么?眼睛长得一模一样,还要年岁相仿的姐妹?在她的记忆里,宋楚怡确实有这么一个姐妹。 不是她庶出的妹妹宋楚悦和宋楚恬,她们都比她小很多。而是那位养在惠州的宋大小姐。她比宋楚怡早两年出生,载初二十二年时曾被接到煜都来过。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宋大小姐不曾正式在煜都的贵族女眷间露过面,但她恰巧从某个闺中密友口中听说过此事。 那个密友还告诉她,曾远远见过宋楚怡那位长姐,说两人生得有六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 算起来,陛下遇刺负伤的同时,宋大小姐正好在从南方到煜都的路上。 也许,她就在明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肥肥的呢!o(*≧▽≦)ツ 唔,关于宋演是怎么看待宋楚惜还有她母亲的,怎么说呢,完全没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他就是那种渣渣啦,人活着的时候各种冷漠厌弃,但是等人死了又会记起她的好。而且宋楚惜被宋楚怡杀死之后,他其实是非常生气的,他重重惩罚过宋楚怡,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还需要宋楚怡帮他去掌控后宫,所以还是帮她销毁罪证且送她青云直上……╮( ̄▽ ̄)╭ 第126章 断魂 没过多久,宫中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说法,废后宋氏原来并不是左相的嫡长女,她上面还有个原配嫡出的姐姐。而这位大小姐和废后长得十分相似,载初二十二年曾被接到煜都,几个月后又因为恶疾被送返惠州老家,抵达之后很快便去世了。 事情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大胆作出了猜测。既然长得那么像,有没有可能当年救陛下的人不是宋楚怡,而是这位早亡的宋大小姐?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许多人第一个想法都是荒谬,如此欺君罔上的事情,宋氏就算再大胆也做不出来吧?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种荒谬的流言居然越传越烈,各种证据也先后浮出水面,竟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了。而最终让人确信无误的证据来自某天晚上,皇帝突然临幸重月阁。据说陛下当时面色铁青,进去之后便把所有人都赶走了,片刻后里面传出争执哭诉之声,以及桌椅玉器纷纷摔碎的声音。在一切都平静之后,皇帝惨白着一张脸出来,身上的煞气重得连高安世都不敢靠近。 大家在愕然许久之后,狂跳着一颗心明白了。所谓李代桃僵、欺君罔上,居然都是真的。宋氏她……竟这般大胆! 详细版内|幕在第二日便流露出来。原来当年宋大小姐北上时路过明州城,偶然撞上负伤的陛下,于是出手相助,陛下因此决定非卿不娶。然而宋大小姐并未对陛下透漏身份,陛下回京之后多方查探,也只知道她是宋家的小姐,具体叫什么名字并不清楚。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宋楚怡在得知此事之后嫉恨暗生,居然丧心病狂地杀害了长姐,再取而代之! 国朝建国百余年,还从未有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大家一时间都被宋楚怡的胆量震惊了。 与后宫的关注点全在宋楚怡身上不同,朝臣们在得知此事后一个个都沸腾了,无一例外地将矛头指向了废后之父、高居相位的宋演。 皇帝从未明白承认过自己真的认错了人,只是在某日早朝时用手拨开冠冕前的十二旒,对着大殿最前方的宋演笑着点了点头,语气森冷,“西涯公真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只这么一点已经足够。大家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他如今是愤怒多过一切,甚至不介意自己认错人是何等的丢脸了。原本还有朝臣担忧贸然弹劾左相会同时让陛下觉得颜面有失,见状也抛弃了后顾之忧,弹章一封封递上来,跟雪花似的,让宫人整理都来不及。 . 这个情况自然让许多人感觉欢喜,妙蕊就是其中一个。她用一种过年般的语气对叶薇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奴婢简直没料到废后居然还犯下过这种事情。如今可好,无论是她还是她爹,全都逃不脱陛下的雷霆之怒,宋家可要倒大霉了!” 叶薇却摇了摇头,“宋家确实要倒大霉了,但却不是现在。左相还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便还能暂时留存一条性命。我现在只是怀疑,他是否真的会那么选择?” 妙蕊不解,“您说左相还有退路?那他肯定会选啊,为什么觉得他不会?” 叶薇淡淡一笑,“因为那样的话,宋楚怡就活不成了。”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两日之后太上皇召左相入宫,劈面便问及此事,“先是璟昭媛的侍女说你交通后宫,如今又传出你女儿欺君罔上,宋君陵,你究竟耍了多少心机?难不成还真想把我大燕的皇帝控制在掌心,弄成你的提线木偶吗?!” 宋演矢口否认,“太上明察!所谓交通后宫一事,纯属污蔑!既然至今也没有什么证据,又岂能把这罪名扣在微臣身上?至于废后欺君……太上恕罪,此事实在是臣教女不善,难辞其咎!臣并不知她姐妹二人关系恶劣至此,也不知废后竟敢对长姐下此毒手,我甚至不知道当初在明州,臣的长女居然救过陛下!是臣太过大意,才会酿成有今日之祸,臣愧对太上,愧对陛下!” 太上皇沉默不语,一旁的皇帝冷漠道:“依西涯公的意思,从头到尾,你都被蒙在了鼓里,是废后骗你的?” “是。大概是她从长姐那里知道了明州的事情,嫉恨不已,才会生出这样的歹毒心思。微臣知道陛下怀疑什么,但是您想想,两个都是我女儿,谁当皇后不都一样吗?况且向来都是长幼有序,既然陛下喜欢长女,我先把她嫁出去才是正道,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事?” “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朕还有个疑惑。宋氏是怎么害的宋大小姐?朕记得,她可是因为恶疾被送走的啊。” “是废后……她设计让她染上了瘟疫。在她口不能言、无法见人的时候,恰巧您也上门提亲了。也是微臣不好,担心她染病晦气会影响婚事,所以在她身体稍微好转后便派人将她送回了乡下,以作静养。那时候微臣并不知晓,原来这一切都是废后的手笔。” 皇帝面无表情,“让病重的女儿长途跋涉三个月,西涯公还真是个好父亲。” “微臣惭愧……” 太上皇目光锐利,“照你适才所说,你除了有失察之罪以外,似乎当真没有与你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同流合污。可你让朕怎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呢?” “道君在上,微臣以宋家先祖起誓,今日所言但凡有半句虚假,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无三尺埋骨之地,魂魄无归所,永世不得安宁!” 太上皇信道,这样的誓言无疑使非常狠毒的。他蹙了蹙眉头,摆手道:“行了行了,说得这么瘆人做什么!皇帝,你怎么看?” “父皇都信了,儿子又岂敢怀疑?看来犯下欺君之罪的唯有宋氏一人,敢问西涯公,朕该如何处置他?” 宋演袖中的胳膊已经绷紧,铁石般僵硬。他想起今晨出门前妻子的含泪叮嘱,她让他一定想办法保住楚怡的一条性命,可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两害相较取其轻。楚怡已然是罪恶滔天,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摘出来。这还要仰赖自己当年的周密处置,有无数证人可以证明楚惜是染了恶疾离京,他唯一能着手的地方也是这里。 第200节 楚怡本来就犯下了死罪,她杀了她的姐姐,理应给她偿命。当年他宽恕了她,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错误,如今也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给楚惜讨回公道。是的,一定是这样。 慢慢抬起头,他毅然道:“废后宋氏欺君罔上、戕害长姐,理当处死,以儆效尤!” . 宋楚怡面前摆放着一个黑漆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精巧的翡翠玉杯,当中清酒荡漾,面上一层雪白的泡沫。这是祁川盛产的梨花酒,她过去很喜欢,说它天生带股风花雪月的情调,每年春季都会召宫嫔分甘同味。也曾与陛下在明月皎皎的夜晚相对共酌,落英缤纷、月华如练,他面容英俊,含笑凝视着她,亲自伸手帮她摘掉发间的落花。 那样的柔情,曾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如今,她面前又摆上了梨花酒,却再有任何的诗情画意,成了催她上路的索命符! “宋娘子,微臣奉命前来送您。这酒是陛下的恩典,他说了,好歹也是夫妻一场,留您个全尸便是他最后的慈悲了。” 宋楚怡看着高安世,“陛下给我的这杯酒?他真的要杀了我?”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么?您自己心里也清楚,陛下他早就想杀了你了。早在去年,他将您废黜的时候,您在他心中就已经是死人一个。” 宋楚怡冷笑,“他要杀我,为什么不亲自来?我不信。我不信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说实在的,陛下确实想见你最后一面,毕竟您也让他抱憾终生了。可惜他现在不得空。太液池畔的桃花开了,他要去寻觅芳踪,不能踏足这血腥之地。” 宋楚怡眼眶充血,“陛下不来,我是不会就死的。” 高安世似乎有点为难,“何必呢娘子?您这样,到头来臣还得让人来着您,真让他们给您灌下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还白受许多屈辱。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就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是啊,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她又何必顾忌那么多? 宋楚怡忽然窜起来,飞快地朝外跑去。她原本就瘦,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更是变得跟纸片人似的,很轻松就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去。 外面的小宦官有些惊讶,拔腿就想追上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小宦官回头,那人朝他努了努嘴,他顺着看去,却见高大人平静地站在门口,望着废后逃脱的方向沉默不语。 . 宋楚怡一直在不断地奔跑。她不知道那些人追上来没有,事实上她根本没空去管这些。她只是不停地跑着,耳畔是呼呼风声,有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觉得那无边的黑暗就是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 从一开始就该明白的,哪怕是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她依然处在见不得人的黑暗中。 她只是个冒牌货啊!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虽然反复强调宋楚惜配不上陛下,她也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卑微、多么可怜的事情。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哪怕要装成别人,哪怕要做仇人的替身,她也没有后悔过。 抱着他虚假的疼爱,念着他们无数的美好回忆,就算是在被冷落的时候,她依然觉得高兴。 他曾温柔地凝视她,也会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她曾救过他的事。载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金枝玉叶和天之骄子的偶然相逢,彼此都不知对方竟是凤隐龙藏。这原是话本里才有的美好情节,她一度将自己想象成女主角,别人也以为她是女主角。可是当真相被揭穿时,她才狼狈不堪地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配不上他的怜惜与疼爱。 那些事是长姐做的,那些回忆是他和长姐的,无论她怎么肖想怎么渴望,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她的。 她什么也没有。 前方出现一座水阁,周遭竟没有宫人侍立,宋楚怡顺着走上去,其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皇帝面对着她坐着,低头看面前的棋盘,唇畔含笑、神情轻松。宋楚怡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眨眨眼睛,他就还是那个在皑皑白雪中朝她微笑的当朝太子。他递过一个亲手雕刻的冰灯,而她就此折进一颗芳心,永生永世不得救赎。 皇帝发现了他,蹙眉抬起头。他对面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丽人也随之转身,原来是叶薇。 “宋娘子,你怎么在这里?高大人不是去给你送东西了吗?” 叶薇的笑容很温柔,宋楚怡却觉得里面淬了毒般可怕。她没理她,直直地看着皇帝,“陛下。” “你怎么来了?” “臣妾想见您最后一面,高大人不肯传话,所以我就自己跑来了。”她便说边微笑起来,“为什么呢?您都要赐死我了,怎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您不是很恨我吗?亲眼看着我死,岂不是很痛快?” “亲眼看着你死?还是免了吧。朕最近吃素积德,不愿见到杀戮。况且,你也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 宋楚怡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身边有了新人,陛下也不那么在意死去多年的旧人了。宋楚惜算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您的颐妃,对不对?臣妾也真是可笑,还当您要为了个女人毁天灭地呢。呵,现在我知道了,臣妾的长姐和别人没什么差别,不然陛下也不会这么快就放下对臣妾的仇恨了……” 皇帝动作顿了下,抬起头道:“你误会了。朕不去见你,不是因为不恨你了,只是觉得没必要。” 宋楚怡被他的话激怒了,“没有必要?怎么会没有必要?你既然恨我,就亲手杀死我啊!你杀了我给她报仇啊!” 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无比在意这个问题。被废的时候,她虽然绝望,却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感觉。皇帝淡漠的态度让她震惊,尔后便是恐惧。她开始怀疑,如果皇帝连恨都不再恨她了,那么是不是她死去没多久,他就会把她遗忘?她是他记忆中最厌弃的一部分,他毫不犹豫地将她剔除,决绝得如同丢弃瓦砾。 “因为我跟陛下说,以你的性格,临死前就算是爬也要爬过来,不见到他一面是不会罢休的。既然如此,陛下也不用辛苦跑一趟,陪我在这里下棋看风景,安心等你过来就好。哦,酒我们也备好了,你可以在这里喝。” 宋楚怡怔怔地看着叶薇,“你……你们……” 叶薇笑吟吟地颔首,“没错,我们在耍你。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高安世默许,你一个人怎么可能从重月阁逃脱,还毫无阻拦地闯到御前?真当宫里的侍卫是吃白饭的么?” 宋楚怡僵立片刻,继而羞愤如岩浆般喷薄而出,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伙同这个贱|人一起羞辱她?他们把她当成戏耍的猴子,将她的生死攥在掌中,像看戏般看着她的绝望与挣扎、悲愤与恐惧! 明明刚才还在害怕皇帝对她连恨都没有了,可当她发觉他对她的恨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时,又万箭穿心般痛苦难抑。 她不能原谅,他居然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戏耍她! “哈哈,哈哈哈……”宋楚怡忽然癫狂地笑了,小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神情,“好,很好!我就说嘛,你怎么会轻易罢休呢?不让我受尽折辱地死去,怎消你心头之恨?可是陛下,有句话臣妾很早以前就想说了。陛下,我痴情无悔的陛下,你真的喜欢臣妾的姐姐吗?你要是真喜欢她,怎么会连人都认错?但凡你把眼睛擦亮一点,也不会被我钻了空子!你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可如果不是因为你,宋楚惜会死吗?我会杀她吗?所以,我不是害死她的真凶,你才是!你不应该恨我,而是该恨自己!哈哈哈,贺兰晟你听好了,你深爱的女人、你的救命恩人,是被你自己给害死的!你有什么资格为她报仇?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杀了我为她报仇,独独你没有!” 皇帝捏紧了棋子,手背上青筋暴起。叶薇没想到宋楚怡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惊愕之下心情有点复杂。她曾经也这么想过,在最初那段时间,因为处境艰难、满心仇恨,所以把能迁怒的人都迁怒了。但后来她明白了,皇帝只是无心之失,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为恶者是宋楚怡,因为她的过错去责怪皇帝是不公平的。 将黑子扔回盒子里,她施施然起身,走到宋楚怡面前,“你说陛下没有资格,那么,我总有资格了吧?“ 宋楚怡嗤笑,“你算什么东西?” 第201节 “我算什么东西?楚怡,你仔细看看,你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吗?” 宋楚怡愕然,这才发现叶薇身上这套襦裙十分眼熟,载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宋楚惜便是穿着这条裙子被她杀死。 “你……” “妹妹你看,当初你便是这么敬了我一杯酒,我还不曾回敬你呢。今日,便容我补上吧。” 白玉的酒杯里是碧绿的液体,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香味。淄乡绿酒,是宋楚惜酿的淄乡绿酒! 她见了鬼一般,看着叶薇不能动弹。而她手中还端着那杯下了毒的绿酒,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气势太吓人,宋楚怡控制不住的往后退,却双腿一软摔在地上。她两手撑着地,仰面坐在那里看着叶薇,对方则慢慢蹲□子,右手往前伸,酒杯离她更近,“妹妹,你不想喝吗?可你当初敬我的酒,姐姐可是喝完了的啊!”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怎么你还没想明白吗?我是你唯一的姐姐啊。你当年杀了我,可老天看我不甘心,给了我一个借尸还魂的机会。真正的叶薇已经被毒死了,而我,是专程为了你而来。这么多年,姐姐一直盼望着可以这么和你敞开心扉聊聊天呢!” 宋楚怡完全傻在那里了,片刻后挣开她就要跑,一边挣扎还一边说,“疯子,你这个疯子……” 叶薇直接从后面扯住她的头发,不顾她眼泪都疼出来了,咬牙切齿道:“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疯子!因为嫉妒,所以就用毒酒害我。还有你的母亲,因为想嫁给我的父亲,就故意派人去给她讲那些男盗女娼的丑事!是她气死了她!哈,我们母女的血海深仇等了这么多年,可算到了你偿还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听不懂?那我说点你听得懂的。咱们的父亲,这你总听得懂了吧?你以为他有多爱你,多在乎你这个女儿吗?当初你杀死了我,他选择舍弃我原谅你,只因为想靠你帮宋氏掌控后宫;如今你的事情败露了,他为了自保,又决定将你牺牲。没错,是他亲口请陛下将你处死的!你听清楚了吗?给你的那杯毒酒不是陛下赐的,是你的亲生父亲赐的,是他要你死!” 宋楚怡本以为是父亲自身难保、救不得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一时间急怒攻心,“你胡说!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和宋楚惜那个贱|人一样,你胡——” “啪——” 宋楚怡呆呆地捂住脸,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人甩了耳光,反应过来后跟疯了似的,“叶薇你这个贱|人,你——” “啪——”叶薇反手又是一下。 她用的力气极大,连胳膊都震麻了,指头也有些红肿。宋楚怡被这么狠狠地抽了两下,面颊都肿了起来,隐有血丝渗出。她咳嗽了一声,当真呕出口血来,然后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当一个人受到的羞辱和打击超出她的理解范畴时,就只能是这个表情。 “第一巴掌,是以你长姐的身份打的;第二巴掌,是以你仇人的身份打的。现在我因你而受的折磨都还给你了,只需要喝下这杯酒,咱们就恩怨两消了。” 宋楚怡抖若筛糠,“你真的……真的……” 叶薇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微微一笑,“我真的是宋楚惜。” 宋楚怡转过头去看皇帝,从头到尾他都沉默地站在那里,无论是叶薇逼她喝毒酒的时候,还是叶薇掌掴她的时候,他都不曾发表半点意见。那感觉,就好像今天这次碰面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想怎么做、愿意怎么做,他一概答应。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他在她面前,眼中却只有别的女人,让她感觉自己比草芥子还要卑微。 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滑落。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挣扎是何等的没有意义。如果在重月阁就老老实实喝了那杯酒,她不会走得这么绝望。不,甚至更早一点。如果她不那么执着、那么偏激,如果她没有害死长姐以谋夺太子妃之位,或许就永远不会恨上那个送她冰灯的少年。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好吧,也许你真的是宋楚惜,真的是我的姐姐。可我却不想喝那杯酒。我不会让你用我杀死你的方式杀死我。你休想。” 叶薇似笑非笑,“那你想怎么样呢?” 宋楚怡挺直背脊,用衣袖一点点擦干了眼泪,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这一刻,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倨傲的左相之女、那个高贵的当朝皇后,尊严不容任何人侵犯。 她抬着下巴,用无比高傲的语气道:“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结局。除了,我自己。” 话音未落,她忽然冲过来,抱住叶薇的身子就朝外扑去。 两人谈话时早已站到了水阁的边缘,左边一点便是出口,宋楚怡这么一闹,两个人都朝太液池中栽去。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叶薇明明可以避开,却任由她抱住了自己,和她一切跌入水中。 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太液池水,涌上来将她们团团围住,宋楚怡长发如海藻般散开,仿佛彼此牵扯不断的命运。她一直抱着叶薇,乌黑的眼睛隔着清澈的湖水与她对视。叶薇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平静,还隐约带着一种怜悯。她没有试图挣开她,任由她带着她一起往更深处坠去。 宋楚怡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太久远了,仿佛发生在前世。那时候她才三岁,第一次跟着父母回惠州祭祖。细雪纷飞的庭院中,乳母拉着她的小手对她说:“看到前面那个穿紫裙子的姐姐没有?那也是你父亲的女儿,你要叫她姐姐的。” 可她那时候太小了,根本理解不了乳母的话,只是低头玩纱绢。乳母叹了口气,不再跟她解释。 一片阵风吹过,手中的纱绢忽然被带走,她连忙朝前追去。乳母正忙着跟旁边的侍女交代事情,一时竟没察觉。丝绢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在那个紫裙子的小姑娘脚边。她停住脚步,有些犹豫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去捡。 小姑娘扭过头,似乎在掂量她是谁,片刻后她得出了答案,捡起丝绢递了过来,“给你。” 她开心地接过来,展开铺在面颊上,隔着水波似的丝绢看着她,“你是谁啊?” 小姑娘又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是你的姐姐。” 原来,这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因为发生得太早,竟被她忘记了。 多年以后,她隔着池水看叶薇的面庞,意外地和多年前透过丝绢看到的小姑娘的脸重叠。那样的相似,原来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也许,真的是她对不起她吧。 手忽然松开,她一点点朝下沉去,叶薇却依然浮在原处。她仰面看着她,手臂展开,素白的衣袂被水托着,竟让她有种仙人般的美丽。 她越沉越深,那个人也离她原来越远,几乎不能看清楚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不重要了。她们的命运在一起纠缠了那么久,让两个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她是真的厌倦了。她不想再和她一起死,黄泉路上继续争斗。 今日在此断魂,之后入地府也好,被压山岳之下也罢,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从今往后,她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许多年的新婚之夜,红烛高照、花团锦簇,她带着满腔的欣喜和激动坐在喜床上,而他立在她面前,似乎看走了神。周围的人都在取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夫人模样甚是美丽,倒让晟看得痴了。” 她于是羞红了脸,以为从此可以携手郎君、不离不弃。 真可惜,终究只是她以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将近八千字,补上昨天的更新,然后加上今天的份量,么么哒! 昨天很抱歉,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外婆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肾结石引发的综合性感染,然后她还有糖尿病,所以情况特别危险。昨天我们全家人都在医院守着,她一度高烧到四十度,连人都不认识。那种情况下我没办法回家,更没办法码字,所以昨天就请假了。 第202节 不过还好,昨天晚上情况好转了,然后一直在挂水,今天已经好多了。医生说只要这三天不发烧不发炎就可以准备做手术了,所以我白天就在家把更新码出来了。 恩,跟大家解释下原因,阿笙马上又要去医院守着了,帮我祈祷外婆健康吧!爱死你们了! 哦差点忘了,最后还要推一下朋友的文,烟波江南大大的新坑《世家婢的逆袭》,日更,坑品有保障,喜欢的菇凉别忘了戳个收藏哟! 【文案】 一觉醒来, 她由一个世家千金变成了府中丫环, 占了她身子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为了一己私心, 使得本就危机四伏的家庭最终毁于一旦, 她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从大家千金到草根丫环,从无家孤女到一代贤后, 她要如何从逆境翻身,与君携手百年? 第127章 有孕 叶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漪兰殿了。 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她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瞬,才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宋楚怡死了,就在她面前。她抱着她一起坠入深湖,本以为她想和她同归于尽,可最后她却松开了她。 期盼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实现,叶薇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激动,心头居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喉咙有点痒,她轻轻咳嗽了声,旁边的妙蕊立刻回头,“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奴婢这就去告诉陛下!” 叶薇阻止了她离开的动作,“我晕了多久了?” “没多久。您掉进太液池里,是陛下抱您回来的。因为浑身湿透了,所以奴婢帮您换了衣服,现在宫人已经去请太医了,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叶薇点点头,妙蕊眼珠子一转,又道:“您是不是在想,既然没多久,陛下怎么没在旁边陪着?他没走,就在外面呢。其实本来他也在榻边守着的,可没过多久又出去了,吩咐奴婢在这儿盯着。现在您醒了,奴婢得出去禀报一声,让陛下也安心。” 妙蕊转身去了,再进来时还带来了刚刚抵达的太医,“娘娘,这位是李太医,快让他给您把把脉。” 李太医行了礼,拿出个雪白的腕枕放在榻边。叶薇其实心情有些烦躁,但见妙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李太医,我家娘娘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前不久她也掉过一次太液池,当时水还比现在凉一些呢,可那次她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反倒晕了呢?您给好好断断,奴婢担心得紧。” 叶薇听着妙蕊的声音,眼睛却一直看着寝殿门口。珠帘被挑了起来,皇帝换了身白袍,负手立在那里。他没有看叶薇,而是把视线落在李太医身上,就好像他现在还待在这里是为了他一般。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他们才一起演了出戏。他放纵她随心而为,允许她用自己的手段报复仇人,哪怕那是歹毒刻薄的。叶薇忽然发现,自从身份被揭穿后,她连一点伪装也懒得在他面前做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害怕他会因此而厌弃她,不用担心失宠。而如她所料的,对于她表现出来的完全的自我,他也全盘接受,不仅神情如常,在做决定之前还会询问她的想法,然后完全顺着她的意思做。 这样的关系,与从前的皇帝宠妃有些不同,显得更加平等随性了。 不过,他现在像是有点生气。大概是自己被宋楚怡拖下水时不曾挣扎惹到他了吧,眼睛那样毒辣的一个人,不会看不出她的顺从。 “好了没有?”今天的太医手脚似乎格外不利索,好一会了居然还在诊断,叶薇终于不耐烦地开口。 太医连忙收回手,朝她躬了躬身子,又转身朝皇帝跪下。他站在原地,道:“她怎么了?” “陛下放心,颐妃娘娘的玉体并无大恙,只是跌入水中、受到惊吓,所以有些动了胎气。” 胎气…… 皇帝的瞳孔剧烈缩小,身子也跟着晃了下。妙蕊倒抽一口冷气,呆呆地转头看着叶薇,却发现她的样子也不比自己好多少,怔怔地看着腹部,惊诧不已。 这样的情况下,高安世成了最冷静的一个,“你的意思是,颐妃娘娘有孕了?” 李太医喜笑颜开地磕了个头,“正是!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颐妃娘娘身怀有孕,龙裔已有两个月了!” 高安世是知道避子药一事的,怀疑道:“当真?你不会诊错了吧?”要是让陛下空欢喜一场,事情可就严重了! “高大人放心,微臣医术再不精,喜脉总是断的出来的。况且刚才为了确定,还反复诊了三次,颐妃娘娘确实有孕了!” 皇帝长吸口气,看着李太医微微笑了笑,“如此,果然是天大的喜事。高安世,带李太医下去领赏。他给朕带来这么个好消息,必须重重有赏。” 高安世心情复杂,“诺。” 妙蕊见状也连忙起来,“奴婢随李太医出去抓药。”跟在那两人身后一起消失了。 寝殿内只剩下彼此,叶薇低着头,等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男人身上是沐浴之后的气息,没有沾染富贵的龙涎香,清新得如同雨后的树林。 “怎么回事儿?” 她睫毛颤了颤,“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 “宋楚惜!”他忍不住拔高声音,看到她脸色时又有些后悔,克制地按了按额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在吼你,只是……” 他在榻边蹲下|身子,掌心托住她下巴抬起来,视线与她齐平,“阿薇,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是吃了药吗,怎么还会有孕?”见她不答又低声道,“是药出了差错,还是……你根本没有吃?” 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和期盼。 叶薇别过头,从他手中挣脱。身上的锦被是用深蓝缎子所制,那颜色让她想起那个夜晚,他们在翠竹轩摊牌。那时候他曾嘲讽地对她说,如果不想生他的孩子,直说便是,不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不,我吃了药的。” 眼中的光芒熄灭,他苦笑一声,嘲笑自己居然到了今日还不死心。 第203节 “……不过那是之前。从去年十二月起,我就没有再吃那个药了。” 他愕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叶薇神情依然淡淡的,唯有右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 屋子里很安静,他慢慢抬手,再次抚上了她的脸颊,“是吗?可是为什么呢?阿薇。” 为什么?叶薇也想知道为什么。 明明那时候她还没决定是否离开,可是当她再拿出那个药的时候,居然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只要看着它,就会想起他温柔的凝视,还有寒冷冰窖中,他用无比期待的语气说,希望能与她拥有一个孩子。 动心了便会软弱,然后任由自己被感情控制,再也无法冷静地思考。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事不明白的?轻柔的吻一个个落上了她眉心,他将她捧在掌中,如珠如宝般对待,“阿薇,阿薇,对不起……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阿薇……” 心情太过激荡,他忽然将她紧紧抱住,力气大得让她透不过起来。叶薇原本心情还很复杂,却被他的喜悦感染,有些怔怔地看过去。 是了,就是这张脸。这个男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可是这一刻却真切地因为她而喜悦。没有丝毫的掩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让他简直像个不知稳重的少年郎君,半点君王气度都没有了。 “你……你再用力就要压到孩子了。” 他吓了一跳,立刻松手往后退了退。垂眸盯着她依然平坦的腹部,他的表情陌生又好奇,试探地把手覆了上来。 叶薇不自在地扭了下,却到底没有躲开,“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没有过孩子似的……”明明韵妃给他生过一个女儿。 掌心贴在她的小腹,感受着那里的的柔软和温热,他轻轻道:“那不一样。” 叶薇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忆起在水中最后看到的那幕。当时她眼见着宋楚怡越沉越深,也觉得自己应该往上游了。可身体不知怎么的,居然使不出半分力气,像是被铁链束缚住了一般。肺里的气息越来越少,刺痛隐隐传来,就在她开始生出恐慌时,就看到他朝她游了过来。 如同之前的无数次,她在刀山也好、深渊也罢,他都会出现,将她解救。四肢百骸涌上的轻松俘获了她,安然地任由自己沉入昏睡,因为心中确信,他一定会带着她重回人间。 只要他在,便什么也不用害怕。 . 叶薇有孕的消息暂时没有对外公布,大家关注的重点都放在了废后被处死的事情上。听说高安世亲自去送毒酒,她却拒不就死,最后硬是闹到了陛下面前,也算是临死前的疯狂了。 与之相应的,之前处在风口浪尖的璟昭媛也有了处置,侍女琥珀被赐死,而她则废为庶人、打入永巷。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也从此绝迹于后宫。 其实璟昭媛受到这样的处罚有些严厉了,因为到最后她和左相暗中勾结的事情也没落到实处,所以最多是个御下不严的罪。皇帝这么决定,无疑是把自己的怀疑摆到了台面上。 他用这个举动告诉众人,虽然碍于诸多原因不再追究,但左相交通后宫的说法他其实是相信的。 从去年下半年起,后宫接连死人,到现在排得上号的都不剩几个了。叶薇和妙蕊聊天时说起来,忍不住轻叹口气,果然和话本子里说的一样,后宫间女人争斗的残酷程度半分不亚于朝堂,在这里活着真是辛苦。 “您现在还说这样的话?奴婢可高兴得紧。您有孩子了,以后在宫里才真的是一枝独秀,连贤妃都比不上了!奴婢知道您不爱听这话,但我还是得说,如今废后不在了,陛下再立新后您必须得上点心。要是让别人抢了位置,您再生下个儿子,那就是庶长子,等将来的皇后娘娘有了孩子,还不得斗个你死我活啊?所以,就算是为了孩子,您也必须当上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看到有菇凉猜到阿薇怀孕了,阿笙真是给你们跪了!太腻害了!这都看出来了! 昨天太忙了没有更新,明天会补双更!么么哒! 悬挂土豪们!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10 23:32:00 谢耳朵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0 23:34:16 睡不着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7-11 02:45:41 秦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2 09:41:55 秦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2 10:02:28 秦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2 10:08:10 mint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2 20:19:33 丁点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3 18:23:15 妮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4 07:43:53 海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4 10:02:44 感谢耳朵宝贝,感谢谢夫人,感谢夏夏、丁点雨、妮妮、海苔和终于显示了名字的秦徵,爱你们! 第128章 高兴 妙蕊可真是目光长远,叶薇觉得她们俩其实应该位置互换一下。妙蕊才是真正有上进心的后宫中人,不像她,往上爬也只是为了复仇,除此之外对当不当皇后的半点兴趣都没有。 就像此刻,她也只是抚摸着腹部,试图感受那个据说生长在她体内的小小生命。他来得无声无息,直到现在都不曾让她有任何强烈的感受,她甚至怀疑太医是在骗她。怎么会呢?措不及防的,她就有孩子了。 妙蕊终于发觉不对,小声试探道:“小姐,您不开心吗?” 宫里的女人都盼望着孩子,自家小姐却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她从前不曾往这方面想过,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忽然就有些懂她的心情了。 按照她的性子,搞不好真的不喜欢这个孩子。 “妙蕊,你想要孩子吗?等到有一天你嫁人了,有了夫君,也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妙蕊红着脸点头,“当然了。孕育子嗣是女人的天职,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奴婢……奴婢如果嫁人了,肯定会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那你会爱他吗?会不顾自己的性命保护他、为他付出一切吗?” “当然会的。对于母亲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孩子更重要。” 叶薇摸着肚子,“我的母亲,她也……” 也曾为她流尽鲜血,也曾为她以命换命。虽然她没能陪伴着她成长,但在她心中,永远是最伟大的母亲。 微微一笑,她用一种充满期待和向往的语气道:“我现在还不爱他,但我想等他在我肚子里再待久一点,我一定会爱上他的。我会当一个好母亲,就像我的母亲那样……” 第204节 . 皇帝最近来漪兰殿来得很勤。每次过来叶薇虽然都会跟他说话,送来的礼物也一一看了,但皇帝到底没有被喜悦完全冲昏头脑,次数一多就察觉出不对来。 某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叶薇坐在廊下看雪团抓线球玩儿,皇帝陪在旁边。她兴致勃勃,他看在眼中也觉得心情开阔许多,“这就对了,春天就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对身体好。你今天看起有精神多了。” “听你这意思,是觉得我之前没精神?” “有一点。今天胃口怎么样,能吃下东西么?” “很好。说起来我居然没什么害喜的反应,连太医都有些惊讶。妙蕊说是因为孩子心疼阿母,所以乖乖的,你觉得呢?” 他的心因为这句话越发柔软,“自然是因为他心疼你。”揽住她肩膀,“你有孕的事现在还只有漪兰殿的人知道,但是也不能一直瞒下去,再过几天,就得选个时机把这事儿对外公布了。你没意见吧?” 她盯着雪团,小猫已经摊开四肢躺在了地上,线球在肚子上滚来滚去,看上去又可爱又滑稽,“我能有什么意见?应该的。” 皇帝顿了顿,“阿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恩?” “那天晚上在翠竹轩,我提到避子药的事情,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 叶薇抿了抿唇,“没有为什么,话赶话就说到那儿去了,你我又都那么激动。我当时有点生气,所以不想解释。” “生气?” “对。”她偏头看着他笑,“怎么,我不可以生你的气?” 皇帝不语。他本以为她对他无情到了极端的地步,既然都吃药不肯要他的孩子了,见他失望伤心还继续冷嘲热讽也没什么稀奇。可如今得知她竟早就停了避子药,事情便不一样了。她既然对他有情、为他心软,那晚在翠竹轩就不该对他那种态度。 是他做了什么让她不喜的事情吗? “你为什么生气?” 叶薇伸了个懒腰,“我累了,想进去睡个午觉。你还有事儿吗?要是有事儿就先去忙吧。晚上我让妙蕊做莼菜银鱼羹,你可以过来一起吃。” 他沉默片刻,“好,我晚上再过来。” . 皇帝暂时隐瞒她有孕的消息,是考虑到宋楚怡刚死,局势还有些敏感。但他的决定也给叶薇提了个醒,到了现在,她和那个人的约定再没了兑现的日期,她可以把自己的考虑结果告诉他了。 依然是往常见面的地方,绿柳如丝、波光粼粼,男人身着银灰色道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薇迎上这可怕的眼神,道:“谢道长,我今天来是告诉你我的答案。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他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早有预料,“理由。” 叶薇右手慢慢上抬,最终落到了自己的腹部。一切好像都放慢了,连风吹过脸颊的触感都迟迟没有散去。他看着她的动作,冷漠的面具终于裂开条缝隙,额角抽搐、喉头发紧,明明极度不想面对,却还要强迫自己不要失态。 叶薇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如同最残酷的鞭笞,“我不能离开,因为我要当一个好母亲。而我的孩子,得跟他的父亲在一起。” 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便足够了。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他已然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期盼些什么。 她本来就犹豫不决,如今有了孩子,该如何取舍便不言而喻了。 他的苦心筹谋、多年隐忍,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 叶薇低着头,面上装得镇定,心中却十分紧张。她甚至不敢面对他的眼神,害怕自己会愧疚,害怕自己会再次想起与他的美好往事,以及那些事情背后代表的万里河山、浩瀚天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笑了。声音嘶哑,在这极度安静的地方响起,不啻平地一声雷,惊得叶薇猛然抬头。 他不再是冰块似的一张脸,唇边带着点笑,可看起来却比刚才冷漠的样子还要吓人。他看着她,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叶薇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下我的建议。眼看太上皇身子越来越差,若是一朝山陵崩,你的处境也就危险了。你现在离开,我还能帮上点忙,若等到我身子重了,恐怕就无暇他顾了……” “好,我知道了。”他笑道,继而又想起件事,“用不用我带上沈蕴初一起离开?” 叶薇一喜,“如果你愿意……当然再好不过了。” 谢怀捏着拂尘,第一次觉得那檀木做的柄是这么的扎手,让他几乎想将它砸到墙上,“我愿意。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是不愿意的?” 叶薇不想再待下去,点了下头就想告辞,却又被谢怀抢了先,“三清殿还有事要处理,让我先走吧。” 叶薇点头,“道长请。” 谢怀经过她身边朝后走去,叶薇目不斜视、平视前方,强迫自己别去注意那陡然浓郁的檀香味。 他却又停了下来。 叶薇背对着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只听到男人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差点忘了,还没有恭喜你。” “……多谢。” 他终于离开,叶薇在原地呆立许久,这才转过身子。刚刚与她谈话的男人早已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入目所见唯有漫天纷飞的柳絮,如同落不尽的大雪。 . 当天晚上叶薇跟皇帝提了个要求,想看看那串象牙手钏。皇帝派人取来给她,用华丽的锦盒装着,精巧一如从前,美丽一如从前。叶薇瞧见失而复得的宝贝,却没有再把它套上手腕。 “怎么不戴上看看?” 她摇摇头,“没必要了。” 皇帝虽然不明白,却也没有再问下去。叶薇捏着珠子数了三粒,问道:“这东西我可以自己处置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第205节 “那就好。” 她打开妆台的抽屉,将它放入最里面的暗格,再一点点关上。事到如今,这手钏就和那人的情意一样,是她再不愿触碰东西。他们属于前世,所以,就让它随风逝去了吧。 皇帝从后面搂住她,叶薇从飘飞的思绪中挣扎出来,侧头问道:“陛下?”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温热的呼吸喷上了下颔,“阿薇,我没有利用你母亲欺骗你的意思。” 她身子僵住。 “你那天之所以那么生气,是觉得我居然用你母亲被害的事来套你的话吧?你觉得我不在乎你,罔顾你的感受,所以生气,对不对?” 她没有说话,然而僵硬的身子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答案。 皇帝暗道一声“果然”。有这么个心结在,难怪她最近对他的态度总是怪怪的,亲近中透着疏远,仿佛隔着层大雾。 “我承认,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但是你相信,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以你的性子,这种事情定然不希望被蒙在鼓中。就像宋楚怡害了你,便要亲自报仇一样,你的母亲被害身死,你也一定想亲手杀了她的仇人。” 叶薇扭头看他,眼眶有点发红,却依然没有说话。皇帝碰了碰她的眼睛,轻叹口气,“我承认,也许心底深处我也是为了留下你。但是阿薇,无论何时我都是在乎你的。比起你在我身边,我更希望你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更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她终于闭上眼睛,眼泪顺着滑落。他想帮她擦掉,却被她懊恼地打开了手,“你走开啊!烦死了!你是打算把我弄哭多少次?太丢人了,从小到大我就没这么哭过!真是……气死了!” 她许久不曾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伤感之余又有些忍俊不禁,“你怪我做什么?要怪就怪咱们的儿子。要不是他在你肚子里面捣蛋,你会变得这么爱哭?”顿了顿,“其实爱哭也没什么,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她气得去推他,皇帝攥住她的手将人带入怀中。隔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心无芥蒂地依偎在一起,如同终于圆满的月亮。 “这么早就说什么儿子,如果是女儿呢?” “女儿啊……那我大概会失望的。” 她气恼,“怎么,女儿你就不喜欢了?那好,到时候孩子交给我养,你别碰!” “你看看,又这么心急。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养了女儿,将来我一定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可如果不嫁,你又会怪我。所以还是儿子好,只要把媳妇娶进门就行,认真算起来还是我们赚了。” “胡说八道!国朝公主向来都是招驸马的,你的担心未免有些多余吧?” “啊,好像是这样。那好吧,儿子女儿都生,咱们凑一个龙凤呈祥……” 她靠在他肩膀上只是笑个不停,他终于不再胡说八道,轻轻吻上她额头,“楚惜。 “恩?” “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笑容明媚宛如春花,“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结尾好甜好甜!我恍惚间感觉都可以打上【全文完】三个字了……_(:3∠)_ 我马上接着去写第二更,为了避免大家等太晚,如果十二点之前写完了就更新,十二点还没更的话就明天中午十二点更新。这也防备我今晚写不完,可以明早起来接着写…… 发现好久没求作收了诶!今晚来求个作收!大家点进去收了阿笙的专栏,然后我以后开文会有提醒,我这边积分也会多些,比较利于爬榜,最重要的是,作收多一些能使这个作者看起来更加流弊有身份,高端大气上档次!o(*≧▽≦)ツ 第129章 离间 四月上旬,颐妃有孕的消息传遍六宫,一石激起千层浪。 叶薇在漪兰殿内接受了众人的道贺,贤妃、睦妃都送来了大礼,别的宫嫔更是忙不迭的巴结讨好,光是要整理这些人送来的礼物就颇费工夫。 秦以蘅依然是高贵从容的气度,先是含笑说了恭喜,之后捏着叶薇的手细细叮嘱,仿佛生怕她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有宫嫔看得好笑,凉凉道:“贤妃娘娘就别操心了,听说陛下安排了最好的御医来照料颐妃娘娘的龙胎,还每日都会过来,能出什么问题?况且您也不曾诞育皇子,连经验都没的传授。” 贤妃神情陡然一变,后面的时间脸色也一直没能缓和过来。叶薇朝那个说话的宫嫔看了看,发现是个身份不高的容华,见她转头立刻讨好一笑。 等到众人都散去后,叶薇坐在正殿煮茶,果然见到蕴初折返回来。适才人多眼杂,她们也没怎么多说话,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径直走到叶薇对面坐下,她推给她一杯茶,笑道:“上好的神泉小团,试试。” 沈蕴初没看茶,而是盯着她腹部许久,方长舒口气,“什么时候的事儿?” “也没多久,就宋楚怡赐死的当天,我发现自己有孕了。” “太医怎么说?” “他说孩子很健康,让我放心。” 叶薇见她眼神柔和而满足,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偏过头平静了一瞬,还是道:“我要恭喜你。” 叶薇展颜一笑,“谢谢。”握住她的手,“蕴初,我就知道你会恭喜我的,哪怕是……你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沈蕴初自嘲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的决定了。我是希望你能够离开,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只能尊重你的选择。其实这样也好,咱们姐妹还可以继续作伴,虽然是在这牢笼似的深宫中,也比孤苦伶仃要来得好。就当是回到待字闺中的时候吧,那会儿不是也被管头管脚的么?没什么差别。” 叶薇摇摇头,“我确实不走,但咱们也做不了伴了。蕴初,我希望你离开。” “我?离开?和……和他一起么?”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谢道长自己走已经很麻烦,再带上你就更是危险。陛下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我亲自去给他说,让她放你走。” 沈蕴初惊讶,“你让陛下放了我?这可能么?我可是他的妃子。自古以来,有男人会把自己的女人放走?” 叶薇点头,语气平淡中透着笃定,“他会答应的。” 沈蕴初默然看她片刻,长叹口气,“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要留下了。” 本以为皇帝对她纵然情深,也逃不开君王和宠妃的局限,可如今看来,他们的感情倒不是她想的那样。 “你原本就风头极盛,如今又有了孩子,宫中众人多半要将你视为新一任皇后了。贤妃筹谋了这么多年,绝不会甘心被你抢走后位,恐怕有的闹了。” “我知道。那些都无关紧要,我现在一点也不担心。” 沈蕴初想想也是,有皇帝全力护着,秦以蘅再怎么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起身走到她旁边,轻轻摸上她的小腹,“还这样小,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第206节 “不到三个月,当然感觉不出了。说起来你还是他的姨母呢,必须送份大礼!” “那有什么问题。”她笑,“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以后有他陪着你,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能放心了。他一定会平平安安降生,再健康长大的。” 叶薇点头,“一定。” . 就在宫中对颐妃有孕的事情议论不已时,煜都城内却流传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话题。 事情的起因是城内最近冒出个话本,以表演的形式,突然就在市坊间流传开了。那话本讲述了一段风月故事,学富五车的才子进京赶考,毫无悬念地高中状元,身着绿袍、打马游街的时候被权贵之女看中,欲嫁之为妻。然而才子家乡已有怀孕的妻室,权贵之女为了得偿所愿,竟派人杀害了才子的发妻,最终成功嫁得如意郎君。 故事的结局是多年后才子位极人臣、妻妾成群,唯一的女儿却在嫁人之后犯下大错,落得凄惨下场。才子将其尸首收敛,葬入祖坟。而同一座陵园的不远处,便是她发妻的埋骨之地。 整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左不过又一个陈世美罢了,之所以能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还是因为字里行间的暗示。位极人臣都保不住自己的女儿,除了嫁入天家还能是什么?废后可刚死没多久啊,这个时候出来这么个故事,不是引着大家往她身上想么? 老百姓们想明白这个后,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大户人家的秘辛向来最能调动大家的猎奇兴致,所以很快,整个煜都城的人都在暗中讨论,那位据说端庄贤淑的魏国夫人是否真的杀害了左相的原配,而对于这件事,左相大人又是什么看法? “砰——” 三本书册被重重摔到案几上,白棠音剧烈喘息,却依然气得肩膀乱颤。宋楚恒扶着她的胳膊,低声劝道:“母亲息怒,不过是市井间胡乱编排的故事罢了,您千金贵体,犯不着为这种东西气坏身子。” 白棠音挣开儿子的手,冷冷一笑,“别人都欺负到眼前了,你还叫我忍气吞声么?这种东西怎么能传得人尽皆知的,你们父子俩位高权重,为何连这点东西都压不下去?” 宋楚恒看一眼阴郁着一张脸的父亲,低声道:“儿子无能。此事多半是陛下从中安排,他有备而来,一时半会儿寻不出办法……” “你没这个本事,他也没这个本事么?”白棠音笑道,一步步朝宋演走近。或许是气得太狠了,脚步居然有些摇晃,“宋君陵,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些诋毁我的东西,你究竟是压不下去,还是根本就不想压下去?” “母亲!” 宋演看着妻子冷漠嘲讽的面庞,觉得胸中的火气也越烧越旺,“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你看我们母女不顺眼,巴不得我们早死早好。如今楚怡已经去了,剩下我多么碍眼?所以才用这种东西来让我丢人,是不是?” 宋楚恒冲上来拉她,“母亲,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你敢说你妹妹不是被他害死的?!那天建章宫的情形你没听到吗?是他,楚怡的亲生父亲,是他亲口请求陛下赐死楚怡的!哈哈,我居然那么傻,居然以为无论如何,他总会保住她一条命。楚恒你知道吗?我哭着求他,我连尊严面子都不要了,只求他救救我的女儿。可到头来,他还是送她去死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一个人,你叫我还怎么相信他!” 宋楚恒手也不停的颤抖,妹妹的死讯已让他心如刀割,如今父母又闹成这样,他真的快被接踵而至的事情逼疯了! “那不是父亲的错,是陛下设计的……父亲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呵,我知道,他要自保嘛。可他既然能为了自保牺牲女儿,焉知将来不会牺牲你我?罢了,我不敢再劳烦左相大人照顾,咱们夫妻缘尽于此。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明日就搬到舅舅家去住,你好自为之。” 她转身要走,宋演勃然大怒,随手拿起书册就砸了过去,“你给我站住!” 白棠音立刻转身,挑衅地看着他。宋演几步上前,握住她肩膀咬牙切齿道:“陛下的目的就是离间你我,你看不出来吗?他就是想逼着你跟我作对,好将我们逐个击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用我来告诉你!” “呵,妾身区区一妇人,有什么利用价值?你左相大人没了我就不行了吗?还是说,你担心我回去了,舅舅会因此发怒,从此再也不与你一条心了?” 宋演冷笑,“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舅舅还没这么蠢。” “既然如此,你担心些什么?我不过是个女子,你与舅舅是盟友,不会因为我闹翻的。”白棠音笑意吟吟的拨了下头发。 宋演眯眼,只觉得她脸上才笑容无比刺眼,忍了许久的话还是说了出来,“你因为这话本生气,可你有什么资格生气?那上面说的事情难道不是真的?”顿了顿,“阿澜是你杀的,对不对?” 白棠音脸色一白,继而无所谓地笑起来,“是或者不是,有区别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连骨头都烂在土里了,谁关心她是怎么死的?你现在来问我这个,是想为她讨回公道?我就不信当年的事你没有怀疑过,那时候既然没说,现在又有什么脸再提?左相大人,既然做了陈世美,就别作出这副深情模样了,没的让人作呕!” 宋演右手一紧。阿澜的死他确实怀疑过,白棠音做得虽然隐蔽,他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蒙骗的。可是他没有去管。阿澜已经死了,他再去责怪白棠音她也活不过来,所以就这样吧。他将这件事藏入心底深处,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和她夫妻恩爱地过了二十年。 白棠音见他这样,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徒留僵立原地的宋演和宋楚恒二人。129 第130章 汤饼 为了确保龙胎万无一失,皇帝特地让安傅母过来照拂叶薇,对方在听说她有孕的消息后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泪如雨下,直道自己终于有脸去地下见小姐,再不怕被她责罚了。 叶薇被说得也有些伤感,最后还是妙蕊上前劝住,说怀着身子流眼泪对孩子不好,安傅母这才打住了煽情。 有了她这个强将的加入,众人原本以为颐妃娘娘的孕期会轻松起来,熟料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叶薇在怀孕两个半月后,第一次有了害喜的反应。具体表现在每天怎么都睡不够,做得再精致的膳食也没胃口,勉强吃下去还会立刻吐出来。按理说怀孕到这个时候是该开始发胖的,可她不仅没胖,反而一点点消瘦了下去,连肤色都暗淡了不少。想起之前还跟皇帝夸赞说孩子懂事,不由感慨他怎么这么经不得夸呢,阿母被打脸很疼啊! 妙蕊急得不行,和安傅母每天变着法儿地做她爱吃的菜,却毫无成效。后来听说有些孕妇会想念幼时吃过的东西,又开始绞尽脑汁做她小时候喜欢吃的膳食。思路是很正确的,但分歧也出来了。妙蕊记得的是真叶薇的小时候,而安傅母记得的则是宋楚惜,这两人一南一北,口味差异极大,所以最终端上桌的菜色也酸甜苦辣各不相同,叶薇托着下巴呆呆看着,觉得自己似乎欣赏了一场南北厨艺展示。 最后还是皇帝抱着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给她喂加了酸梅的热粥,一边问道:“就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再这样下去,安傅母和妙蕊的头发都要急掉了。” 叶薇苦着脸,“有的。” “什么?” “小时候在惠州,西市里有家食肆的汤饼做得特别好吃,我好几次专门为了吃那个溜出去。昨天晚上想到那滋味,半夜差点馋得睡不着。” “都这么想吃了,怎么不说出来?” “我以前是偷偷溜出去的,傅母她不知道,我怕……” 果然是小时候受到的压迫太深,哪怕到了现在,她还是敬畏安氏得很。皇帝好笑地摇摇头,伸手刮了下她鼻子,“怕什么,你现在怀着身孕呢,她还敢打你不成?不抓住这个机会坦白,等你生完了再跟她说,才真的是要准备好挨戒条。到时候可别指望朕救你。” 叶薇眨眨眼睛。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 这件事过去的小半个月后,某天午膳时,一碗汤饼出现在了她的食案上。叶薇盯着那白瓷大碗,第一个想法是“哎呀我的天啦,这真的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啊!她就提了那么一次,皇帝居然就派人去惠州把大厨请来了?看这郑重其事的样子,一定是那样没错啦!”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变得矜持起来,微笑着朝安傅母和妙蕊点了点头,“今天中午就吃这个?” “奴婢还准备了乳酿鱼、驼蹄羹、葫芦鸡和蜜汁莲子,安夫人准备了清蒸鲤鱼、蒜茸兔肉、羊皮花丝以及青笋尖,还有一些别的清淡的小菜。不过陛下说让您先尝尝这个汤饼,所以那些都放到后面了。” 第207节 叶薇心里越发肯定,几乎是雀跃地揭开大瓷碗上的盖子,热气扑面而来,她捏着玉著,深吸了口香味。 汤饼的做法其实也不难,她以前就曾旁观过家中的厨子做这个。先用冷肉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再揉搓到筷子粗细的条,切成一尺长的段,在盘里盛水浸着。之后在锅边上揉搓到韭菜叶那样薄,下水煮就可以了。出来的面汤鲜香四溢,让她捧着碗叫好。 不过今天汤饼第一口吃进嘴里时,她就觉得不对了。味道不差是不差,但也称不上多好,甚至比不上之前宫里御厨做的,更和她记忆里那家食肆做的汤饼滋味完全不同。 她皱了皱眉头。难道是时间过来太久她记错了,还是那家店换了厨子? 还在疑惑,皇帝已经过来了,看见她的表情挑了挑眉头,挥手就让他们下去,“怎么样,汤饼好吃么?” “不怎么样,陛下派人去惠州找那个厨子了么?怎么他的手艺变化这么大啊。” 皇帝闷笑两声,“谁跟你说这汤饼是那个惠州厨子做的?” 叶薇愕然,继而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从煜都跑到惠州去带一个厨子回来,上次他派人去那边查宋楚惜的事情都花了一个月呢! 什么贵妃荔枝的,根本是她想多了! 恼羞成怒的后果很严重,她丢下玉著,气鼓鼓地把碗一推,“我不吃了!让她们上别的菜!” 皇帝只是撑着头笑,她越发恼怒,“有什么好笑的啊!”一边说一边上手去掐他。 “喂,你下手也太重了,就不怕别人说你损伤龙体……哎你别掐了!”他强行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凶残的指甲攻势,“好了不逗你了,朕确实派了人去惠州请那个厨子,不过往返需要时间,你得再等半个月。” 她气稍微顺了点,“那这又是什么东西?聊胜于无?” 皇帝看了看那碗“聊胜于无”,表情有点微妙,“恩,你凑合吃吧。” 叶薇决定给他面子,况且自己也确实挺想吃汤饼的。把碗端过来,她夹起一著,嘟着嘴吹了口气,放到了嘴里,“好烫——” “慢一点。来,喝口水。” 她挥挥手表示不用,继续吃汤饼,“没那么厉害,刚刚就是没当心。哈哈,要是让傅母看到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又要教训我了。还好有你在,她就算心里介意也不敢说什么。这就是嫁人的好处啊!我小时候每次被管得狠了,茯苓就安慰我,说只要等我嫁了人,有夫君护着,安傅母一定会给我夫君面子的!果然如此!” 他看着她被被热气熏得红润润的小嘴,心头有点发痒,连忙咳嗽一声压制住了,“哦,原来我还有这个用处。” “你除了帮我狐假虎威,也没别的用处了。”叶薇做个鬼脸,“不过这汤饼究竟是谁做的?御膳房的大厨手艺退步许多啊。” 他端着刚才被她拒绝的水杯,自己喝了口,“恩,我回头会扣他们俸禄的。” 叶薇看他的模样,忽然间福至心灵,“等会儿,这汤饼……不会是你做的吧?”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说完后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猜对了,简直是瞠目结舌,“君子远庖厨,陛下您不知道啊?” 他只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转眼就恢复了淡定,“那是别人,朕这个君子和他们不一样。” 叶薇看着这位与众不同的君子,咬着玉著不说话。脸颊有点发烫,她忽然尴尬起来,仓皇地移开视线。皇帝见她这样,眼中染上笑意,“怎么了?” “没……没什么……” “害羞了?” “你才害羞了!” 他笑容愈深,“我的脸可没红。” 叶薇咬牙抬头,“我是替你不好意思。堂堂一皇帝,居然跑去做这种事情,不觉得丢人么?” 他想了想,“我做我想做的事,有什么丢人的?况且这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敢笑话我不成?” 叶薇被那句“想做的事”弄得心头一软,端着瓷碗就不说话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吞吞道:“就给你个面子吧。”低下头继续吃汤饼,然而这一次的神态和刚才全然不同。 皇帝看她认真吃东西的模样,忽然就觉得这样子可怜可爱到了极处,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 . 大半个月之后,万众期待的厨子终于到了,叶薇如愿以偿吃到了思念已久的汤饼,心情十分愉快。与此同时,她也顺利度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害喜反应有所好转,漪兰殿众人都松了口气。 六月中旬,太上皇龙体抱恙,又嫌建章宫里闷热,提出要去锦城行宫暂住。皇帝考虑之下,决定陪同前往。 锦城行宫是大燕建国不久后开始修筑的,在所有行宫中规格最高也最气派,历代皇帝都喜欢去这里游玩休养。太上皇年轻时曾经年累月住在这里,有两年更是连朝事都搬到这里处理,让锦城一度有了“东都“的美誉。如今年纪大了,回忆起了年轻时的事情,于是想要故地重游。 在离开锦城时叶薇就知道,这一去的时间恐怕短不了,不仅因为皇帝带齐了全套的朝臣班子,还因为她的身体。 “既然都过去了,怎么也得等你生产完再回来。眼看着身子越来越重,总不能到七八个月的时候还舟车劳顿吧?” 她靠在皇帝身上,神情凝重地点了下头,“我明白。” “你也别担心,凡事有朕在,你只需要好好养胎,平平安安生下咱们的孩子就行了。” “我知道轻重,你放心。不过,现在这个局势,去东都合适吗?” 他淡淡道:“有利有弊。但那里夏季比煜都凉爽许多,也没有那么嘈杂,有利于你养胎。而且有些事情,在行宫办还是比在大内宫城方便。” 叶薇心头一跳,“你是说?” “蕴初的事,趁着这回出来就办了吧,也省得你日夜挂念。” 正如她当初对沈蕴初的保证,皇帝确实答允了放她离去,但过程却和叶薇预料的不同。她原本也觉得,无论如何蕴初好歹是他的女人,哪怕他如今对她已毫无兴趣,却依然是他的女人。要他亲手把自己的女人放了,总需要点时间却接受。 可没想到她刚把这话提出来,皇帝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可算把这件事提出来了。” 她愕然,“你早猜到我有这个想法?” “那是你表妹,你岂会不帮她打算?蕴初的性子朕也看明白了,她的心不在这宫里,不管当初是为什么进来,现在恐怕都是想出去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她?” 她还有点不信,“这么大方?” “都已经是自己无心顾及的人,为何不能大方?难不成真把她圈在身边一辈子不成?” 第208节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从前那副高傲而不屑对女人温柔的样子她可还记得,如今居然转变这么大? 像是猜到她的想法,皇帝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她额头,“当然,只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别人就甭想了。” 她皱皱眉头,故意道:“干嘛,舍不得?别人你还要留着雨露均洒?”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卡文综合症……最近在情节上遇上了个非常纠结的抉择,写得很慢……反正剩得也不多了,大家放心,七月份肯定完结正文! 推基友烟波江南大大的新坑《世家婢的逆袭》,日更,坑品有保障,喜欢的菇凉别忘了戳个收藏哟! 【文案】 一觉醒来, 她由一个世家千金变成了府中丫环, 占了她身子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为了一己私心, 使得本就危机四伏的家庭最终毁于一旦, 她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从大家千金到草根丫环,从无家孤女到一代贤后, 她要如何从逆境翻身,与君携手百年? 第131章 胎动 他眯眼,只见她雪玉似的小脸微微仰着,眼中藏着丝捉弄。暗暗一笑,摸摸她脑袋,“你明白就好。朕也知道你一贯懂事,自然能明白我的身不由己。” 叶薇眨了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捉弄不成还被人反捉弄了。黛眉一挑,她不甘示弱,“我说呢,原来还打着这么个算盘。不过既然舍不得,又为何还要放蕴初离开呢?这不是难为自己嘛。” “为什么放蕴初离开……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眼神危险,叶薇丝毫不让,他终于无奈地笑了,拍拍她脸颊,“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长叹口气,展臂将她揽入怀中,“我知道你懂的。你什么都明白。” 是,她明白。她当然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临幸过别的妃嫔,就算过去也只是略微坐坐,做个样子而已。这行为透出的含义,她就算再痴愚也该明白了。 过去种种无须再提,以后的日子他身边就只一个她,不会再有第三人。戏文里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女子们都向往这样的传奇,而他虽没这般承诺过,却这么做了。 但他不提,她也就不提。因为心中明白,打从两人挑明了关系,这就是极自然的结果。以心换心,她终于不再对他设防,相应的,他也不会再对她有所辜负。他不会再有别人。 叶薇承认,这种什么都不用说便笃定对方心意的感觉非常美妙。他过去说了很多次他们心有灵犀,但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的觉得他们确实是心有灵犀。 “后宫的女人心思单纯的没几个,又大都是高门显贵出身,贸然放出宫去太容易惹出事来。所以剩下的那些人,送佛堂也好,去道观也罢,就算是一世清幽,也别再想什么出宫另嫁的话。况且把正经册封过的嫔御送走的事要是传扬出去,朕丢脸事小,朝臣们头一个要骂你,到时候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叶薇明白他说的是事实,但还是有点不服气,“关我什么事啊?回回都骂我,那些大臣也真是闲得慌……” “怎么不关你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你,朕又怎么会看不进旁人?蛊惑君心、红颜祸水,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他笑吟吟的样子明明十分可恨,叶薇却又觉得很是顺眼,摸了摸已经显怀的肚子道:“红颜祸水,有挺着大肚子的红颜祸水么?” 他目光触及她的腹部,眼神瞬间柔软下来,伸手覆盖住她的,“怎么没有?你现在的样子,比几个月不知好看多少。” “那你是说我怀孕之前不好看了?” 面对这样的故意挑事儿,他只是勾唇笑了笑,“恩,以前不好看,现在有儿子帮忙,勉强能看得入眼了。” 她气得想打他,然而身子刚动了下,腹部就传来奇怪的触感。她僵在原地,抬头看他也怔怔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低头看向鼓起来的肚子。 “他刚刚……是动了吧?”皇帝喃喃道。 “御医说,第五个月胎儿就会动了,所以……应该是吧?” 皇帝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开始和某人打商量,“孩子,你再动一下,再给父皇动一下,好不好?孩子?” 叶薇也绷紧了身子期待着,然而这孩子的脾气大抵随了他们两个,傲慢得很,你巴巴地求着他反而不搭理了,两人说了半天愣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叶薇苦着脸不开心,皇帝也叹口气,“别皱着眉头了。本来就丰腴不少,再这样更不好看。” 话音刚落,叶薇就清楚地感到有东西在肚子上踢了一下,肚皮某处也鼓出一个圆圆的东西,然后又慢慢消下去。皇帝的手刚才恰好放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那处的动静,眼睛都睁大了。默默把手移过去,然后试探着说道:“你阿母不好看……” 又踢了! 两个人都惊呆了,叶薇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勃然大怒,“他什么意思!听见这话就兴奋了是吧!” “别生气别生气!被孩子取笑两句有什么,他开心就好了嘛!别忘了,你可是要当一个好阿母的!” 叶薇噎住,半晌后恨恨道:“现在先饶了他,等出来了看我不狠狠教训他!” 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气的,她原本雪白的面颊生出团红晕,仿佛日光照上积雪,落入皇帝眼中只觉美艳不可方物。 面前的女子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手掌之下是他们共同孕育的子嗣,皇帝默然深吸满室馨香,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 锦城确实比煜都凉爽许多,行宫住着也挺舒服自在,不过两个晚上叶薇便确定,在这里安胎是个好选择。 她住的地方叫守晨宫,距离皇帝的太初殿很近,这也是他特意安排的。然而最终,这贴心的安排却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皇帝除了每日上朝和处理国事,几乎都待在守晨宫。又因为叶薇怀有身孕,所以就连最喜欢找麻烦的大臣也不能对这专宠的情况说些什么。 不过后来叶薇又分析了下,觉得那些人之所以不找她的麻烦,也可能是没这个时间。 第209节 此番移驾东都,可谓浩浩荡荡,左相宋演、右相秦岱川、大司马大将军吴照连同众臣都跟了过来,煜都留下的最有份量的人物就是左相长子、位烈骠骑将军的宋楚恒了,与执金吾一起拱卫皇城的安全,哪怕君王已经不在那里。 这两年宋演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弱,宋楚怡被处死后更是人心离散,全赖他多年经营才没有完全倒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宋楚恒便是他最大的助力,可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最后竟将宋楚恒留在了煜都。 “左相最大的助力?宋楚恒么?我不这么觉得。你莫要忘了,魏国夫人的母舅可是大司马大将军吴照,若要比在军中的势力,宋楚恒又岂能及得上他?” 叶薇侧躺在芙蓉簟上,懒洋洋的看向对面的沈蕴初。与皇帝不同,蕴初的住处离她还稍微有点远,但因着行宫比皇宫小了一半,所以见面也比在煜都时方便。然而叶薇并未去找过她,只在这个下午打着纳凉的名头把她召进了自己的守晨宫。 面前的案几上摆了份冰碗,看起来晶莹剔透、格外诱人,叶薇馋得不行,然而那东西并不是给她的。妙蕊和傅母管得太严,哪怕御医说过适当进点冰碗无妨,她们却依然不许她碰一下。不让她吃就算了,沈蕴初过来了还丧心病狂地给她准备了,害得她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吃…… 真是煎熬啊…… “吴大司马么?他确实是白氏的母舅,从前也一直和左相一个阵营,不过前阵子的流言你没听到吗?白氏身体抱恙,又心情抑郁,所以去了舅舅城外的庄子小住,散心养病。呵,他们虽然表面粉饰了一下,但仔细一想你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吧?依我看,白氏多半是因为宋楚怡之死而与左相产生了嫌隙,搞不好已经恨之入骨了。她这么一走,真是不给自家夫君面子啊,也不知吴大司马会怎么想自己这位好盟友。” 沈蕴初用小银勺舀了一块冰放到嘴里,叶薇痛苦地别开眼,不忍再看,“你说他们因为宋楚怡和魏国夫人闹不和?这不太可能吧,说到底那不过是两个女人,朝堂上的大事怎么也不会被后宅妇人给左右了。” “你不知道,白氏的母亲是吴大司马的同胞妹妹,两人原是寒微出身,相扶相持着长大的。白氏的母亲生完她没两年就病故了,吴大司马把对妹妹的思念都投注到侄女身上,与她感情极深。他又差不多是白氏的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亲情之外还多了几分感恩之情,白氏对他的影响力着实不可小觑。况且宋楚怡小时候经常跑去舅公家玩,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此番宋楚怡的死对他触动颇深,他因此恨上左相也很正常。” 这么说起来也有几分道理,但沈蕴初还是觉得不够充分,“但大司马就算再恨左相也该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既是姻亲关系,又哪里能完全撇清的?魏国夫人还是左相的妻子,若他出事,她便是犯妇罪臣,更不消说宋楚恒的终生前途了。魏国夫人犯糊涂,大司马难道不为侄女、侄孙考虑?” “他当然要为他们考虑,所以我从没说过这两人会真的闹崩。他们结盟多年,底下的势力盘根错节,早纠缠在一起,哪能说散就散?牵一发则动全身,就算他们想胡来,底下人也不会允许。 不过盟友关系维持下去又能怎样?彼此已经不能相互信任了,越是勉强捆绑在一起,裂缝就会越大。” “你的意思是……” 叶薇淡淡一笑。所以说世易时移,换做几年前,就算宋楚怡和白棠音一起死了,大司马恐怕都会继续坚定不移地和左相齐头并进。然而这几年皇帝在暗中着实吓了不少功夫,尤其在离间大司马和左相上面,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她光是听他隐约透漏的几件事都觉得阴毒,这人无耻起来简直让她拍马都赶不上! 两人关系早就不如从前,这回宋楚怡的事不过是浇进火里的那一瓢油,加速事情的发展罢了。况且左相生性多疑,发生了这种事情,就算大司马没有与他离心的意思,他也没办法再信任他了。 沈蕴初想明白了一切,“难怪陛下要跟着太上一起来东都,就是为了把宋楚恒与自己的父亲分开……” “不单如此。他留下了骠骑将军宋楚恒,却带上了车骑将军秦以茂。那是右相长子,去年还亲自去岭南赈济旱灾,因为有功而获封关内侯。就连宋楚恒都还没有封侯呢!” 右相是皇帝的人,就算沈蕴初都清楚这个,朝中上下更是明白了。 沈蕴初眉头紧蹙,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阴沉。叶薇见状忽然一笑,拉着她的手道:“不说这个,上次咱们争论的问题,我考虑好了。” 上次争论的问题,便是沈蕴初何时离开了。 第132章 母亲 为免叶薇伤神,皇帝早已计划好了一切。侍御医亲自调配了一剂药,服下后身体会如生了重病般越来越差,最终呈现假死的状态。他们计划等大家相信沈蕴初已死之后,就派人为她发丧,灵柩送至皇陵安葬。而在这个过程里,自有人将她替换出来。 然而等叶薇把计划告诉沈蕴初之后,她却犹豫了,想等到叶薇生下孩子再离开。用她的话就是此番一别,也许这辈子都没有再见之期,她实在很想看看自己的小侄儿。而且她也害怕叶薇生产时被人动手脚,得在旁边帮忙才能安心。 叶薇当时不同意,然而看她实在坚决,考虑几天后也就同意了,“好吧,到时候再走也行。反正我怀着身孕,许多事情也没那么方便。” 沈蕴初很高兴,“这就对了。而且我告诉过你没有?之前贤妃看我们俩不和,特意拉拢过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半推半就便应下了,想着到时候也能提前知晓她在打什么主意。后来我们一起掉下太液池,她起过疑心,但我演了出戏,让她相信我对你只是虚与委蛇,心底深处还是恨得不行。恰好那时候你又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很少和我见面,她便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了。如今你怀有身孕,我觉得她等不下去了,多半会约我商议如何除掉你腹中的胎儿。你看看,要是我突然‘死’了,谁帮你打探内|幕消息?” 叶薇托着腮,瞅着她笑,“这么说起来,你还真挺有用处的嘛。” . 话虽这么说,然而贤妃到底是谨慎惯了的人,沈蕴初等了好些天也没等到想要的动静。在这个过程里又被贤妃大大小小试探过好几次,全赖她机灵才全都有惊无险地通过,终于某天贤妃含笑留她在殿内品茶,一种来之不易、功德圆满的感觉占据了沈蕴初的整颗心。 你可算来了! 七月份的时候,叶薇遇到另一件有些难办的事情——侯阜叶家来人了。 按照宫规,妃嫔有孕六个月后可以传召母亲入宫陪伴,因为她情况特殊,皇帝原本是没这个打算的。然而叶薇的母亲叶周氏大概是思女心切,居然不等传召就自己往煜都来了,走到一半听说大驾迁至锦城,又连忙跟着过去,在东都住了大半个月叶薇才得到消息。 到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只能把人请进宫来,不然很难跟人解释为什么倍受盛宠的颐妃娘娘不可以请母亲入宫伺候龙胎。 那是个面容美丽的妇人,虽然已到中年,却依旧有荷花般轻盈娇弱之感,叶薇的美貌想来就遗传自此。被宫人带进来后她先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然后便埋着头和叶薇一问一答,规矩之余也看出了她的拘束。叶薇见状思考了下,让宫人都出去,只留下妙蕊、安傅母和自己在殿内。等到人都走完了,这才柔声唤道:“阿母。” 叶周氏抬起头,眼中因为这两个字落下泪来,“阿薇,你瘦了。” 叶薇原本是应付场面的,却因为她情真意切的怜惜而牵动心肠,又或者是体内还残留有真叶薇的意识,居然也红了眼眶,“阿母记错了,陛下都说我丰腴了,怎么会瘦呢?” 叶周氏一壁抹泪一壁道:“是,是。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自然要丰腴些才好。可阿母瞧着还不够,你怎么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皇子可好?你从小就多病,阿母真是担心你受不住这生产之苦……” “夫人,别说不吉利的话,小姐身子好着呢!”妙蕊劝道,“您就放心吧,御医每天都来看,照顾小姐的全是咱大燕的杏林国手,半点差错都不会有的。再说了,陛下那么看重小姐,有他的龙威庇佑,什么妖魔鬼怪、宵小邪佞都不敢冲撞的!” 这话说到了叶周氏的心坎上,“是了,我们家的阿薇很受陛下喜欢呢!你不知道,我在家中听说你这么出息、这么给叶家争气,心中不知道多高兴!你父亲年前升任了侯阜太守,兄长也个个都谋到了好差事,这些全都是仰仗了你的光!阿母这辈子能生出你这么个好女儿,真是祖宗保佑!” 她抓着叶薇的手絮絮叨叨,叶薇耐心听了会儿,终于抽回了手,“母亲您也累了,早些下去歇着吧。我让妙蕊为您准备的住处,她一会儿带您去看看,有什么不周到就跟她讲。” 叶周氏还有话想说,然而叶薇摸着肚子露出疲惫的神态,她也不敢继续,只好挑最要紧的说了,“对了,你妹妹还在客栈住着,你派个人去接她吧。我这回特意带上她来看你,想着你们姐妹感情好,有她在身边肯定能开怀许多,对你的胎儿有益。” 叶薇错愕,“妹妹?” “对啊,你离家几年总不会连阿芙也忘了吧?” “哦,怎么会呢。原来阿芙也跟着您一起来了,怎么不早说呢?您放心,我回头就派人去接她,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叶周氏终于跟着妙蕊出去了,安傅母随后扶叶薇去休息,她苦笑一声,“原本还考虑要不要留她住一阵,如今看来还是早些送走吧。这么个没心思的母亲陪在身边,再多一个不知目的的妹妹,除了添乱就没别的了。” 安傅母也是眉头紧蹙,“叶家人在这个当口送什么妹妹过来,不会是打着那个主意吧?” “害怕我怀有身孕、不能服侍陛下,所以送个帮手来给我排忧解难?我怎么走到哪里都摆不脱噩梦般的妹妹啊。”刚解决了一个亲的,转眼就来了个假的,也不知这个叶芙和宋楚怡是不是一路货色。 不过…… “说到底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还能比那些高门贵女更难对付不成?回头见了看看是什么样子再说吧。” 安傅母赞同地点点头,“就算心怀不轨,只要有我在,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你别担心。” 第210节 . 后宫众人也知道叶薇的母亲入宫了,见面的时候免不了恭喜几句,就连平素最不多事的睦妃也笑着说道:“颐妃能有母亲陪在身边真是好。自打入宫,我们最多也就是在年节庆典上和家人远远地见上一面,遥祝杯酒罢了。而且就连这都已经胜过了许多宫嫔,还得知足常乐才行。” 贤妃道:“芷汀既然希望有母亲陪着,很简单啊,你也加把劲,早日怀上龙胎,自然能请母亲入宫陪伴了。” 周遭宫人都含着笑容,睦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贤妃娘娘莫要取笑臣妾了,我哪有颐妃妹妹那般的好福分?不仅母亲来了,连妹妹都陪在身侧,与在闺中时都快没有差别了。” 此言一出,人群有有瞬间的安静,宫嫔怀孕时身边多出个妹妹,暗示意味如此强烈,这些浸淫争斗夺宠的妃嫔们哪能琢磨不透?恐怕这些人明面上恭喜,心中都在嘲讽叶薇被母家人给摆了一道。 作为话题中心的叶薇沉思一瞬,也笑了起来,“诸位说的是,我也觉得能有母亲妹妹陪在身边福分不浅。说起来也全靠老天爷眷顾,若非有这个孩子,我也只能和诸位一般孤孤单单,想见见亲人都不行,想想该多难过啊。” 两月前刚刚擢升的沁贵姬董霜清被讽刺了一下,有些按捺不住,“是么?也不知颐妃娘娘的妹妹何等人才,是不是和您一样貌美如花、惹人怜惜呢?哪天若有机会,也让臣妾等看看可好?” “那沁贵姬可要失望了,我这个妹妹呀,陛下金口玉言,说虽然比宫里许多人要美貌些,但我这个姐姐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见或不见都没什么差别。” 比她们美貌,却比她“差了许多”,叶薇这话根本就是在嘲讽她们生得不够好吧! 沁贵姬俏脸涨红,说不出话来。贤妃悠然道:“哦,陛下已经见过叶二娘子了?” 叶薇颔首,却也纠正道:“她虽是我妹妹,但在我们那一支行四,是叶四娘子。” 贤妃摇摇纨扇,“无论怎么说,还是见一面来得好。” . 回去的路上妙蕊一直在笑,直呼小姐刚才那通话说得实在解气,让那些暗中动心思的小人通通去生闷气吧。然而等到快到守晨宫时,又开始担忧,“四娘子怎么说也是您妹妹,您刚才那么讲就不怕她心里不舒服?” 叶薇侧首,“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确实是事实。 叶薇是在三日前见到的叶芙,那姑娘穿着俏丽的粉色襦裙,一见到叶薇便亲亲热热握住了她的手,脆生生道:“长姐,你身子可好?我的小侄儿可好?两年没有见面,妹妹好想你啊!这次从侯阜过来,我特意去城外的道观里为你求了护身符,还有小侄儿的,我一样求了一个,回头你把它戴上,一定能平平安安生下皇子。啊,还有,我还给你做了藕粉桂花糕,是我亲手做的呢,你以前不是最爱吃了么?怎么样,妹妹对你好吧!” 她一上来就这么大串话,叶薇始料未及,耳朵一下被塞满了。叶周氏不悦地斥道:“之前母亲怎么教你的?见到娘娘还不跪下行礼,没规没距的,也不怕人笑话!” 叶芙这才想起来一般,懊恼地捶捶脑袋,“瞧我这记性!长姐莫怪,妹妹是见到你太高兴了,才会一时忘记的!”敛衽跪下,恭恭敬敬长拜,“民女参见颐妃娘娘,娘娘大安!” 叶薇与妙蕊对视一眼,没从她脸上看出异样,这才确定自己这位便宜妹妹确实是这么个唠叨又活泼的个性,“可。” 叶芙蹦蹦跳跳地站起来,又握住了叶薇的手,“都说妇人怀孕之后会变胖变难看,怎么长姐你还是这么美啊!肤若凝脂、身量纤瘦,要不是肚子鼓起来的,半点都看不出你有孩子了呢!不过这样也好,回头生产完了才不会胖的样子都认不出来,陛下也会一直喜欢你呢!” 叶薇实在不喜欢“长姐”这两个字,记忆中这么叫过她的就是宋家那堆心怀不轨的弟妹,以宋楚怡为首,全都给她留下了惨痛教训。 不过这个妹妹看起来心无城府、大大咧咧的样子,好像和宋楚怡并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么么哒! 之前还以为四卷能写完,结果我自己作死,每卷固定在三十二章,变成了32、64、96、128,现在好了,第四卷写不完,必须弄出第五卷,可第五卷必然和《战袍》的第四卷差不多,很短……sad…… 第133章 叶芙 皇帝在当天晚上过来,叶周氏和叶芙一起出来拜见。两人都很守规矩,由宦官领着磕头行礼,再颔首低眉、恭顺回话。皇帝本来就只是做个样子,所以很快便挥挥手让人带她们下去,叶周氏再次跪拜,叶芙却在磕完头后脆生生说了句,“那阿芙就不打扰姐姐、姐夫休息了,阿芙告退。” 说这话的时候,她依然埋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悄悄往上面看,越发显得天真无邪、娇俏可人。 叶周氏有些被吓到,因为女儿的一句“姐夫”。认真说起来,阿薇只是个妾室,夫君还是天子,哪有她叫“姐夫”的道理! “阿芙,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给陛下请罪!” 皇帝抬手阻止了叶周氏,也带了丝笑,“无妨,小姨又没有叫错。朕既然是颐妃的夫君,可不就是她的姐夫?” 叶周氏激动起来,脸颊都开始泛红。叶芙也拍手笑道:“原来姐夫也是这么想的!我就说嘛,就算是宫里也总有人情,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吓人呢?现在阿芙知道了,姐夫不仅是圣明之君,还是谦谦君子,对我都这么宽容,对姐姐自然更好了!她能有这个好归宿,阿芙真是为她高兴!” 她如下午那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但因着天生的好嗓子,竟一点也不觉聒噪,反而如唱歌般好听。再配上那敬慕崇拜的眼神,真是能满足任何男人的虚荣心。 皇帝仿佛也被打动了,竟审视起她的面容来,“这么看起来,小姨和颐妃生得确实有些相似啊,果然是亲姐妹。” 叶芙一喜,又有些别扭地垂下头,“大家都这么说。不过虽然生得像,阿芙却不如姐姐貌美,恐有辱陛下双目。” 刚刚还是活泼张扬的小姑娘,转眼间又开始为自己的容貌而自卑,偏偏还那种认命中掺杂点委屈的小表情,叶薇觉得换了旁人,这时候肯定就开口安慰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不比姐姐差了。 皇帝若有所思,“谁说的?” 叶芙有点意外,“闺中姐妹,还有亲朋长辈……” “看来这些人都挺实在的,没看你年纪小就说好听的哄你。” 叶芙眨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皇帝笑着摇摇头,握住了叶薇的手,含情脉脉地看她一眼,“你比起你姐姐,确实差远了,譬如萤火皓月,天渊之别。” 叶芙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然而转眼就缓和过来,自然地笑道:“还以为姐夫能安慰我两句呢,没想到您夸赞起姐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让阿芙无地自容了。母亲,我们还是快些退下吧,我要回去找找看有没有地缝可以钻!” 叶周氏早就坐不住了,闻言连忙跟着女儿一起告退。叶芙转身前盈盈一笑,粉色襦裙衬得她如盛开的灼灼桃花,行走在这华丽的宫殿内。 皇帝端着酒杯,一直目送那背影出了寝殿,才终于被身边的女人用手拨了回来。叶薇抬着下巴,笑道:“看得很起劲呀。怎么,觉得我这位妹妹很不错?” 皇帝诚恳道:“有进有退,能屈能伸,分寸拿捏得当,确实很不错。” 叶薇回忆叶芙适才玩的这出,先发制人,将自己身为少女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就算是在最后也用一通俏皮话将皇帝说她姿色不如长姐的尴尬掩饰了过去,越发让人觉得这姑娘是真的直率单纯。 不过心中虽然这么想,面上却还是挑了挑眉头,“评价这么高,刚才怎么不把人留下?或者现在找她去?” “理由我不都说了吗?再聪明也没用,谁让她长得没你好看呢?况且就算论脑子,也不如我的阿薇好使。譬如萤火皓月……” “别萤火皓月了,我要吃酸枣糕,给我端过来!” 皇帝听话地把案几上的瓷碟端过来,叶薇用两根手指拈起一块,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才张嘴咬了一口。红唇紧闭着,只能看到咀嚼的动作,粉红的舌头忽然伸出来,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将沾在那里的碎屑也吃了进去。就这么用完一块酸枣糕,她眯起眼睛,满足地笑了。 第211节 皇帝在旁边早就看呆了。从来没见过有人吃块糕点也能整出饕餮盛宴的架势,以前也没发现她有这本事,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他也拿了块酸枣糕,然而咬了一口却没吃出什么新奇来。 叶薇睁开眼就发现他居然也吃上了,怒道:“我都把妹妹送你了,你居然还要和我抢一块点心,良心呢!” 他索性把糕点往她嘴边一凑,“你想吃还怕没有?说的好像御膳房多穷酸似的。况且那是你亲妹妹吗?拿别人的妹妹做人情,你也真好意思。” 叶薇直接在他咬过一口的地方下嘴,“我现在是叶薇,那就是我的妹妹。不能光沾着我的光鸡犬升天,转头就不肯奉献一二嘛!” 皇帝看她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忽然就觉得好笑。听他们刚才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知道的恐怕真以为叶薇打算利用叶芙固宠、而他也要顺水推舟纳美人了。 “这种软绵绵的东西送我也不吃,才没那个雅兴和你抢。” 口是心非的男人,刚才谁在那儿偷吃了!叶薇腹诽,懒得和他争辩。 . 叶薇当时虽然问皇帝为什么不去找叶芙,但两人都明白,哪里需要他去找她,只用坐在那里不动,叶芙自然会送上门来。 皇帝的许多公事都是在守晨宫处理,而叶薇如今身子越重便很容易疲惫,所以经常是她在寝殿内睡觉,而他在外面批阅奏疏,两人互不打扰。 这一天依然是这样。他看到一半觉得天气实在太热,恰好宫人此时送来了冰镇酸梅汤,他顺手接过喝了一大口,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端汤的人竟是叶芙。 将琉璃盏放回案几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淡淡道:“是你啊。” “臣女参见陛下,陛下大安。”她先行了礼,然后道,“姐夫,阿芙看你好像很热的样子,所以去厨下做了酸梅汤,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皇帝哦了一声,“这汤是你做的啊,怪不得喝起来与往日的有些不同。” “是,阿芙加了一些别的调料,是我特意翻书……” “以后别做了,朕还是喜欢之前的味道。” 叶芙神情尴尬,“诺……是阿芙僭越,还请姐夫莫怪。” “朕不怪你,朕当然不怪你。”他忽然笑着抬头,“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芙不知。” 皇帝目光朝东边的寝殿望去,里面的温柔看得叶芙心头狂跳,“因为你是阿薇的妹妹。所以哪怕你不知礼数、矫揉造作、痴心妄想、僭越犯上,甚至忤逆不孝,朕都不想计较。你不要脸面,朕却要顾忌阿薇的脸面。” 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叶芙脸颊火辣辣疼得厉害,待对上君王冷如冰雪的视线,更是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子,而他刚刚用最不留情面的话斥责了她! 双腿发软,她控制不住地跪下,一边颤抖一边想,原来自己以为的巧妙伪装在他眼中竟如同个笑话!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看自己的笑话! 如果不是因为长姐,他早就将她治罪了! “臣女……臣女并没有忤逆不孝,陛下您一定是误会了……”别的已经不敢反驳,但这一条却要解释清楚,毕竟罪名实在太大。 “没有?那令堂如今卧病在床,你不在旁边服侍,却跑到朕面前晃什么晃?” 叶周氏是两日前身体抱恙,太医看了说是水土不服又感染了风寒,特意叮嘱要小心照料。夏日风寒最是伤身,她身为女儿确实应该在旁边端茶送水、以尽孝道。 “臣女……臣女只是担心陛下……” “朕不缺人伺候,不劳叶四娘子担心,况且你也没这个资格。朕不希望再有今日的事。退下吧。” 叶芙忍着满腔羞愤屈辱惧怕惶恐,颤抖着磕了个头,“臣女告退。” . 这么一出好戏自然没逃过叶薇的耳朵,睡醒之后已经是傍晚,她伸了个懒腰道:“这么欺负小姑娘,就不怕吓得她睡不着觉?” “她胆子要真那么小就好了。” “叶家当初委实不该送那个真叶薇入宫,这位妹妹才适合这宫里的争斗,小小年纪已经是个中高手了。” “周氏既然病了,再过几天就用这个理由送出宫吧。派人护送她们母女回侯阜,这件事也趁早了结。” 他和叶薇都不想留叶周氏在宫里,便耍了点手段。染病的人自然是不能照顾孕妇的,更何况那肚子里怀的还是皇裔。他们需要她以这种不让人怀疑的理由离开,所以她就病了。 叶薇摸着圆鼓鼓的肚子,“你决定就好。” . 叶周氏得知自己必须离开,虽然失落但也没有办法,谁让身子不争气。而之前对于入宫非常积极的阿芙这会儿却表现得有些奇怪,她原想着她虽然走了,阿芙可以留下来照顾长姐,谁料阿芙却坚定地摇头,“阿母您感染疾病,女儿怎么能丢下您留在宫里?长姐身边有宫人照料,还是让女儿陪您回侯阜吧。” 她于是欣慰,“你有这个孝心当然好。” 宫人将叶芙的回答原封不动转述给皇帝,他捏着玉质的笔杆,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中午阿笙终于跟我一年没见的闺蜜一起吃饭啦!好开心!下午我们还去看了岳父的《后会无期》,还顶着烤死人的大太阳去吃了好多东西,最后还逛了书店,有一种找回往日回忆的感觉,整个人都萌萌哒! 可惜今天见了,下次再见又要过年了,瞬间忧桑…… 时光跑得真是太快了,以前还一起上学,现在一年到头都可能见不到一次面了。趴地。 第134章 下药 宫中众人都知道叶四娘子即将陪着染病的叶夫人一起离开,之前还有人以为这位貌美的小娘子会抓住这绝好的机会,一举讨得陛下的欢心,谁知别说欢心了,现在连宫里都住不下去了。 叶芙在离开前几天来找叶薇,送上了亲手做的点心,笑道:“长姐深受陛下宠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妹妹也只能送个心意。您千万别嫌弃。” 叶薇吩咐妙蕊接过盒子,“怎么会嫌弃呢?你很快就要走了,如今天气正炎热着,别太急着赶路。阿母身子本就不好,若是中了暑便不妙了。我既已出嫁适人,你就是阿母身边仅剩的依靠,路上好好照顾她,不得有失,明白吗?” 叶薇点点头,眼眶开始发红。她掩饰地扭过头,擦拭了下泪水,“我会照顾好阿母的。可是长姐,阿芙真是舍不得你。这次别过,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真的……” “等你也嫁了人生了孩子,就把我的小侄儿带着,一起到宫里面小住。这宫里孩子不多,皇子也缺个玩伴,便是你不肯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你呢。” 第212节 叶芙含着眼泪看向叶薇,笑容恬淡、眼神柔和,却隐隐有股压力传来。她努力在脑海中回忆长姐的样子,却无法把两张脸重合到一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让着自己、脾气好得近乎懦弱的姐姐变了?她真的听不懂她的暗示,还是懂了却不愿答应,所以故意装傻? “之前在外面的时候,总是听人说后宫是很可怕的地方,闹得我都怵得慌。如今真的在这里住了阵子,才知道果然所言非虚。唉,其实我早该想到,便是平常大户人家的后宅,妻妾们为了争宠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陛下对长姐好,你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往还能时时把陛下绑在身边,可如今你怀有身孕,我真怕……真怕那些人趁虚而入,把陛下抢走!到那时,长姐和我的小侄儿要依靠谁啊?” 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右手作势想摸上她的肚子。叶薇在她的手碰到自己前往后退了退,“多谢妹妹为姐姐操心,不过你在这宫里也住了小半个月了,怎么没有听说吗?我怀不怀孕都没差别,陛下并不是谁玩弄点手段就能抢走的,你多虑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叶芙总觉得那句“玩弄手段”意有所指,神情就有些不自然。 “对了,陛下今晚也要过来。你不是管他叫姐夫么?那就来给姐夫辞个行吧。我看你们感情好像很好的样子,搞不好他也想见见你呢。” 叶芙身子僵住。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男人冰冷的神情、厌憎的言辞,只觉一块冰顺着脊梁骨滑下般,寒意渗人。 再看看叶薇的表情,她终于明白了。长姐什么都知道,陛下没有对隐瞒她这些事情,所以,她知道了她的意图。所以,她现在只想快些赶走她这个麻烦。 微微一笑,她道:“好。阿芙今晚会过来按礼数拜别陛下,感谢他对长姐和叶家的恩典。” . 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幕,叶芙穿着件玄色暗花的大袖衫,行走在皇宫的甬道上。晚风依然带着丝燥热,她抚了抚头发,抬眼看向了远方。 这两年在家中,父亲总是当着他们这些弟妹的面夸赞长姐,说她是叶家的福星,他们能有今日全靠了她。听的久了,她也满心羡慕,然后逐渐演变成嫉妒。长姐是有福气的,可以得到陛下的宠爱,可以怀上皇子,享尽荣华。在锦城住着的这段时间,她甚至听说陛下之所以废掉先头的宋皇后,就是为了扶长姐上后位。这消息是客栈的掌柜闲谈时说起的,当时她震惊得连茶杯都握不住,母亲却在旁边激动地语无伦次。 不过这回她没有嫉妒太久,临行前父亲的暗示她都记在心头,长姐现在怀孕了,也就无法伺候陛下,与其让别人占了便宜,不如扶持她这个亲妹妹。她们姐妹在宫中联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本来还有点担心,害怕长姐一时犯糊涂,不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是她信誓旦旦地跟父亲保证,长姐一定会答应,因为她以前总是对她那么好,就算她摔碎了她心爱的玉佩,她也不曾有半句责备。 她信心满满地入了宫中,却遭到当头一棒。 她不明白,长姐已经这么受老天的恩宠,女人盼望的东西应有尽有,为什么还不满足呢?她又不是想抢走她的地位,不过是想分一杯羹而已,就连这个她都舍不得? 她们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如今她享了天大的福气,却不愿分给她一半。这样自私,根本就不配做她的姐姐! “四娘子,您可算来了,奴婢还当今晚等不到人了。” 僻静的甬道角落,草木掩映之间,叶芙深吸口气,看着面前的圆脸宫女,“上次贤妃娘娘找我商量的事,我改主意了。” 圆脸宫女微微一笑,“您约奴婢见面,我便猜到了。如何,现在想明白了?奴婢早就说过,您想要留在宫中成为人上人,指望颐妃娘娘是不成的,唯有我家娘娘才能帮您达成心愿。” “你们要我办什么事?” 宫娥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象牙瓶子,“把这里面的东西放到颐妃娘娘的安胎药中,一切便成了。” 叶芙拔出塞子闻了下,“这是什么?” “放心,不是毒药。黑三棱磨成的粉而已。” “黑三棱?” “是。那可是味好药材,祛瘀通经、破血消症,用处大着呢。” 破血祛瘀…… 长姐如今身孕已有七个月,如果服下了这个…… 她捏紧了小瓶子,“我记得上次娘娘派你来找我时,说了不会伤害长姐的孩子。” “怎么,颐妃娘娘都对你无情了,你却还顾忌着和她的姐妹情谊?” “无论长姐对我如何,她肚子里的都是我叶家的孩子,他要是出了事,我们也都没有依仗了。娘娘打量叶芙年轻好骗么?” 宫娥摇摇头,有点无奈的样子,“所以说四娘子果然还是闺阁中的小姐,对这些后宅之事当真不清楚。颐妃娘娘的态度那么明白,她既然不想你留下来,你违逆她的心意,会有好果子吃?不要说什么你们是同胞姐妹,在这宫里对亲人下手的例子还少么?你既然做了,就不要盼着她原谅,一劳永逸才好。” 叶芙沉默不语,宫娥看她似乎有所动摇,再接再厉,“当然,奴婢也不能否认,我家娘娘让您这么做确实存了私心。可你们本就非亲非故,若说她什么也不图,单纯为了帮你,您也不信啊!你放心,只要颐妃的孩子没有了,我家娘娘自然入主中宫,到时候要保住你的周全还不容易?不仅如此,她还会设法将你献给陛下,以您的姿色才情,如令姐一般身居妃位也不是不可能!” 身居妃位…… 叶芙被这几个字说得热血沸腾,眼睛都有些发亮。宫娥看得好笑,不紧不慢道:“所以,您考虑好了么?” “可……可长姐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若这个时候出事,一尸两命怎么办?她要是死了……” “她要是死了,那不是正好?您要留下来为长姐守灵,自然不用回侯阜了。而陛下陡然失去颐妃,悲痛之下定然会对您多有恩宠。你们又长得这么像,说不定就让您取长姐而代之了……” 叶芙神色不断变幻,终于将象牙小瓶塞入袖中,咬牙道:“好。不过长姐的药一直有专人看管,我要怎么下手?” 宫娥满意道:“只要您答应,我家娘娘自然会设法帮忙。放心,这些都是小事情,不难处理。” . 这段时间沈蕴初来守晨宫比较勤快,因为那次被贤妃叫去密探,对方让她多和颐妃来往走动,虽不明白是为什么,沈蕴初却听从了她的吩咐。 “她还没跟你说自己在打什么算盘?这女人心思也真是深到家了,不服不行啊。” 沈蕴初叹口气,“眼看你都七个月了,她再不下手就迟了啊,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其实她心底有些担心,会不会贤妃根本就没有信任她,之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稳住她罢了。 见叶薇眉头紧蹙似乎有些担心,忙道:“不说她了,你那个不安分的便宜妹妹要走人了吧?我前几日还跟她碰了面,倒真是个能言善辩、又能演戏的姑娘,要不是我在这宫里待久了,搞不好真被她那副天真面孔给蒙骗过去了。” “她愿意走当然好,不过我却担心她想当娘娘的心情太迫切,会在临走前闹出什么乱子来。” 沈蕴初嗤笑,“真是‘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咱们避之不及的东西,多的是人上赶着去争抢。” 安氏端着安胎药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若水,先把药喝了。” 叶薇端起玉碗,沈蕴初凑上前闻了下,满脸同情,“光闻闻就觉得苦了,每天都要喝这样的东西,真是辛苦你了。” 叶薇莞尔一笑,“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一样要过这一关,现在说什么风凉话。” “人家心疼你,你却偏要误解我的意思。好了不管你了,自己喝吧。” 第213节 叶薇低下头,只见药碗晶莹剔透,里面的药汁又浓又黑,和之前每天喝的没什么不同。 她鼓起勇气,仰脖两口便把药给喝干了。 第135章 追查 叶芙紧张地在房间内等到傍晚,终于听到正殿那里传来喧哗之声,她跑出去抓住一个宫娥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娘娘忽然说肚子痛,都快晕过去了!四小姐您快松开,奴婢得去太初殿通知陛下!” 叶芙步履艰难地朝叶薇的寝殿走去,越靠近心中越是忐忑,不断有宫人经过她跑开,偶尔撞上肩膀,她也跟着摇晃一下。终于,她站到了门外边,叶周氏已经在这里了,“阿芙,阿芙你快过来!你姐姐她……御医呢!御医怎么还没过来!” 叶芙站在那里,看着长姐惨白的面色,挪不动步子。 御医很快就赶来了,叶芙和叶周氏、妙蕊一起被轰到外面等候,只有安氏留在里面。叶周氏紧张地握住叶芙的手,因为心思全在长女身上,所以没有发现二女儿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凉。她甚至在轻微地发抖。 御医终于诊断完毕,皇帝也已经赶到,宫人跟他行礼,他看也不看就冲进殿内,好一会儿才阴沉着一张脸出来。 撩袍在正殿坐下,他冷声道:“颐妃怎么了?为何会突然腹痛?” 侍御医跪地叩首,“启禀陛下,微臣仔细为颐妃娘娘诊过脉,发现她是因服用了黑三棱,才导致龙胎不稳、腹痛出血……” “黑三棱?” “是。此药味苦而辛,可治经闭、气血凝滞、跌打损伤、产后瘀血腹痛等病症。也因为这个,孕妇是绝对不能碰的……” “既然孕妇不能碰,为什么颐妃会服用了那个!”皇帝勃然大怒。 侍御医早有心理准备,所以面对盛怒的君王也保持了镇定,“微臣适才检查了颐妃娘娘今日所用的膳食及药物,在安胎药的残渣中尝出了黑三棱的味道。想来是有人将其磨成了粉末,再加到了药中。”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众人的心也跟悬在半空中。煎熬了好半晌,终于听到他冷笑道:“好,很好。又是一个把主意打到皇裔身上的。高安世,你亲自带人去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给朕揪出来!” 陛下既然吩咐了,大家也都忙开了,审讯的、被审讯的,调查的、被调查的,守晨宫所有人都被带了下去,只留了妙蕊和安傅母在殿内。叶芙知道这两个人是长姐最信任的,就算要审也得等她醒了,而且现在她身体还虚弱着,连她们都被弄走,她就没人伺候了。 到了亥时三刻,叶薇终于醒了,当时只有皇帝陪在旁边,叶芙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纠结在自己的房内绣花,最后却把手扎了好几个小孔,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第二天午膳过后,她终于见到了叶薇。她此刻气色已经好多了,靠在象牙色引枕上冲她微笑,“阿芙,快过来。昨天吓到你了吧?” “长姐你没事就好!”她眼泪簌簌落下,断线的珠子般,“吓到我了,差点把我吓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听御医说,是有人在你的安胎药里动手脚,究竟是谁这么容不下你!好还你福大命大,皇子福大命大,不然阿芙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叶薇摸摸她的脸,“你这么为姐姐担心,我很欣慰。” 安傅母也道:“是啊,四娘子别担心了。侍御医说了,那人虽然在安胎药里动了手脚,然而药粉的份量却并不大,不然娘娘也不会只是腹痛出血了。若把加入的黑三棱份量翻一番,事情才真的不堪设想。” 叶芙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地点头,“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下药的人到底没有狠毒到极处,给我们留了点余地。”在床榻边跪下,“长姐,你是我们叶家的支柱,你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一大家子也就没了指望。阿芙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无论是膳食还是汤药,都让我一一试过再给您用,好不好?” “你想留在我身边?你不陪阿母回侯阜了?” 叶芙神情为难,挣扎了一会儿后毅然道:“我知道身为人女,应该在阿母膝下尽孝,可我也是你的亲妹妹,一样有服侍长姐的责任。我真的害怕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昨天阿母的样子你是没看到,若你和皇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看她也不用活了。如果是为了长姐,我想,阿母会体谅的。” 叶薇若有所思,唇边露出抹淡淡的笑容,“原来这就是你想说的。” “长姐不要误会,我真的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一切都是为了叶家、为了皇子……” “我没有误会。你放心吧,你的想法我已经清楚了,不用再解释。” “长姐……” 叶薇叹口气,“我累了,想再歇会儿,你下去吧。你说的事我会考虑,有结果了就给你答复。” . 叶芙回到自己屋子后,贴身侍女看她脸色不太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怎么了?刚才不是去看了颐妃娘娘吗?怎么,难道娘娘……不太好?” “没有,她挺好的。侍御医妙手回春,已然没有大碍。” 侍女笑道:“那不是好事儿嘛,小姐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吓得奴婢都误会了!” “我愁眉苦脸了么?你看错了。” “是是是,奴婢看错了。不过这件事也真是奇了怪了,娘娘的药一直看得最严,那些人是怎么找到机会下手的?” 这一点叶芙也不得不佩服,贤妃还真是有办法。负责给长姐煎药的是陛下派过来的人,之前被耳提面命过,整个过程寸步不离。她也是因为这个觉得无从下手。可贤妃居然从西域寻来了秘香,先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去,小宦官便陷入昏睡恍惚中,而她趁着这个机会潜进去下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又清醒过来,只会以为自己晃了个神,根本不知道刚才其实失去了意识,而药也被动了手脚。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去跟厨下说说,今中午我想亲手为长姐熬制鸡汤,问问他们可不可以。” 侍女离开的时候把门关上,叶芙等到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才如释重负地爬到了案几上。从决定动手到现在,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刚才说完那番话,才终于松了口气。 贤妃以为她蠢,想利用她除掉长姐的孩子,可她怎么可能任由她摆布?她相信,如果她真的把长姐害死了,贤妃下一步就是把所有罪状推到她身上。 长姐不能死,这些天的相处叶芙看在眼里,虽然如今长姐性情大变,可始终记得她们是姐妹。她不会放着亲姐姐不去依靠,反而去相信一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毒妇。 所以她反过来利用了贤妃一把。靠着她的帮助在长姐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却把黑三棱的份量减少到一半。她不想伤害她的孩子,只是想要通过这件事让她害怕,从此明白这宫里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唯有她这个亲妹妹是可以依靠的。 至于贤妃目的没有达成会不会恼羞推她出去,哼,她看到长姐没有死就该明白,她在宫里并不是无依无靠。若是她贸然推她下水,而长姐却不相信动手的人是她,贤妃只会把自己也弄得满身嫌疑。 她既然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这种时候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此事查无真凶、不了了之。 . 叶芙原本是稳操胜券,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负责煎药的宦官在被审讯了一个晚上后,居然供出个惊人的消息! “小人当天和往常一样一直守着药罐,煎好了就端去给安傅母,本来没觉得不对。可现在……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曾经有那么片刻失去了知觉。当时以为是走神了,因为感觉不过片刻,可后来却发现药比往常煎好得快了些……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被什么人下了药……” 高安世听完后点点头,“我确实听说民间有类似的奇香,让人在不知不觉失去意识,醒过来却还发现不了。只有当看到时辰时才会知道自己竟少了那么久的记忆。你说你只恍惚了半盏茶,那么没察觉也很正常。” 第214节 “是,是!高大人英明!小人也是被人害了!我绝对不敢对娘娘不利!” “表忠心的话就不用说了,除了这个呢?你还有什么发现?” “是。小人醒过神来后,因为脑袋有点糊涂,所以跑到门边想吹吹风。远远的看见一个姑娘的背影,匆匆忙忙在回廊那里消失了。” “姑娘的背影,什么姑娘?” “瞧着像是……像是叶四娘子!” . 叶芙被叫到正殿问话,皇帝坐在上首,长姐就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他们询问她对此事有何辩解,她自然矢口否认,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气恼。没想到居然被那宦官看到了背影,枉费了之前大费周章,真是倒霉透了!如今只能期盼长姐相信自己,不要被那奴仆的几句话给煽动了! 可惜事情没有按照她的期待发展,皇帝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屋子,竟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发现了半瓶黑三棱的粉末。用白瓷小瓶装着,高安世亲自递到她手上,而叶芙看着小瓷瓶,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可能!下完药之后她就把剩下的半瓶药粉扔进了太液池中,为的就是不留下罪证!况且贤妃给她的是象牙的瓶子,根本不是这个瓷瓶! “证据确凿,四娘子有什么话想说么?” 皇帝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冷漠,哪怕是上次斥责她的时候也不曾如此。叶周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女儿,怒道:“真的是你做的吗?孽障,你姐姐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害她,为什么要害她的孩子!” “我没有,阿母我没有……你相信我啊!长姐,你信我的对不对?如果我真的要害你,怎么会留下这个东西呢?这很明显是有人要陷害我啊!长姐,你一定相信我的,对不对!” 她泣不成声,只盼着自己哭得可怜些让叶薇心软。膝行而前,手攥着叶薇拖在地上的裙裾,一壁说一壁用力磕头,很快额头便红肿了。 叶薇将脚一收,躲开她的手,淡淡道:“我相信。” 叶芙喜不自胜,“你信我?我就知道长姐你一定会相信我的!” “我信你不打算要我的命,也相信你是被人蛊惑了。所以,告诉我主使你的人是谁,我或许可以看在阿母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 叶芙傻住,可笑地张着嘴巴。肩头还在颤动,因为刚刚哭得太用力,导致现在气息也顺不下来,一抽一抽的。 叶薇平静地看着她,右手抚在肚子上,眼中是冰刀般锐利的冷漠,“你伤害了我的孩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要生,还是要死,全看你怎么选择。” 龙有逆鳞,叶芙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触到了她的底线。她不是说着玩玩,如果她坚持不肯认罪,她恐怕真的会杀了她泄愤。 见她还不开口,叶周氏也急了,“你这个孽障,真想气死我吗!你再不说,不用你姐姐下令,我亲自打死你!” 原本还期盼母亲帮自己求情的叶芙终于绝望。是了,她怎么能这么蠢呢?母亲救不了她,叶家也救不了她,叶薇如今是陛下的心头宝,若铁了心要杀她,全天下没人能救她! 像是被这个事实击垮,彻底明白自己和一同长大的姐姐已是云泥之别,她认命地磕了个头,“是阿芙的错。长姐,我只是一时糊涂,只是想留在宫里,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求你饶了我吧……” 叶周氏她承认,气得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妙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 叶薇让人扶她坐好,看着叶芙淡淡道:“要我饶了你,就拿出诚意来。” 叶芙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贤妃,是贤妃指使的我,迷香也是她给我的。她让我把黑三棱粉下到你的药里,她给我的份量足以让你和皇子活不下来,但我没听她的,只放了一些进去……还有这瓷瓶,也不是我的。一定是她放到我房间,为的就是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 “长姐,我没想你死,贤妃才是真的想要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了两章哦,不要看漏了。 基友花花开坑了,欢迎新老朋友去调戏~ 文案: 作为一个被迫入宫最后还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贵妃,在两千年后被人挖出来复原复活也就算了,时光突然倒转回到她被害死的那一天也算了,但是顺道拐回来一个会高科技会隐身的大外挂男主又是怎么回事?! 这位帅到飞起的公子,送佛送到西,您就顺便也帮我报报仇吧。 “陆时哥哥,如果有一天,你回到了原来的时代。” “你会忘了我吗?” ……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你蠢得这么惨绝人寰,真是永生难忘啊。 第136章 反间 贤妃在当天晚上被带到皇帝面前审问,叶芙也等在那里,与她当众对质。贤妃稳坐高位多年,这还是头回被扯进这么大的事情里,大家都有些好奇她会如何应对。 她是带着宫人进来的,乌发绾成堕马髻,髻上斜插翔凤金步摇,凤嘴衔一根细细金流苏,垂在耳侧。身着绛紫色对襟襦裙,臂挽暗红披帛,雀头鞋踩在青砖地上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足见仪态的优雅。宋楚怡去了后,她逐渐改变了从前穿衣偏好素雅的习惯,对朱紫这类富贵的颜色用得多了,也越发显得不可接近、凛然高贵。叶薇冷眼瞧着,她这是在往母仪天下的路子装扮自己呢。 胸怀大志的贤妃秦以蘅缓步行至殿内,恭恭敬敬跪拜行礼。皇帝客气地让她起来,然后把传她来此的原因说了,最后道:“据叶四娘子的供词,你身后那名圆脸的青衣宫婢,便是替你向她传话之人。” 贤妃回头看了眼被点名的宫娥,“阿樱?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让她做过这种事情。再说了,陛下也知道,臣妾最信任的宫人是从母家带出来的珊瑚,漫说我根本没想过害颐妃的孩子,就算真的要做,也该让珊瑚去办才对。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臣妾怎么敢胡来?” 叶芙早就忍不住了,听到她否认更是气得不行,“贤妃娘娘,现在才想抵赖会不会太迟了?你敢说这个瓷瓶不是你放到我房中的?借刀杀人、翻脸不认账,你未免太狠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贤妃是哪来的胆子?既然把瓷瓶放到她房中,就是打定主意要用她顶罪,可她真的不怕她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吗?亏她还以为只要长姐没死,她就会投鼠忌器,就不敢对她下手! “陛下,臣女求您严审这名宫人,酷刑之下我就不信她不招供!为了长姐和皇子,臣女求您了!” “大胆,就凭你几句莫名其妙的指控,便要对本宫的侍女用刑?欺人太甚!” “莫名其妙?贤妃娘娘觉得莫名其妙,陛下可不一定这么想。再说了,这守晨宫的宫人也不止一个两个受了刑,也不见颐妃娘娘阻拦!如今只是要问问您的侍女,娘娘这般愤怒,莫不是做贼心虚?” 贤妃转头,“陛下,难道您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皇帝一直平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闻言再瞅了瞅那唤作阿樱的圆脸宫女,再看下贤妃,“你若想清清白白离开这里,还是问一问的好。” 贤妃勉强一笑,“既然陛下有了决断,臣妾并无异议。” 第215节 . 阿樱被带了下去,由高安世亲自审问。皇帝伴着叶薇等在原处,贤妃也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平静品茶。只剩下叶芙恨恨地盯着她,牙齿将嘴唇都咬破了。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两个时辰后高安世便回来了,告诉他们已经审出了结果。阿樱伤痕累累地被带上来,据高安世说她曾三次想要寻死,都被他们及时阻止。无力地趴在地上,她虚弱道:“奴婢有罪,确实……确实是奴婢让叶四娘子给颐妃娘娘下药……都是奴婢的错……” 贤妃猛地站起来,维持了整个晚上的镇定终于被打破,“你胡说什么?真的是你,你去害颐妃?为什么!” 大家原本以为阿樱招供这事儿就水落石出了,可看贤妃惊愕的样子,又忍不住产生怀疑:难不成,这事儿她居然不知情? 叶芙心头冷笑,现在还来装模作样,以为陛下是傻子、长姐也是傻子么!她倒要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皇帝手指松开杯盖,瓷器碰撞的声音非常清脆,“谁指使你的?” “没……没有人指使我……” “高安世,带下去重新审,什么时候肯说实话了再放出来。” “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阿樱不住求饶,皇帝却不为所动,眼看又要被拖进那可怕的炼狱,她终于朝前一扑,“我说,我说……” 大家都没开口,安静地等着,阿樱浑身颤抖,话也断断续续,险些听不清楚,“是……是魏国夫人……” 一句既然,无异于石破天惊。不止叶芙和妙蕊傻眼了,满殿的人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听错了吧?贤妃的侍女说自己奉了魏国夫人的命令去害颐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奴婢早在四年前就被魏国夫人收买……不,不是收买!她拿捏住了奴婢的家人,让我为她办事,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她让奴婢当她的眼线,帮她监视贤妃,必要时还要替她加害贤妃。奴婢原本很害怕,以为她真的会让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担心了四年,却只是传递消息。大概是贤妃娘娘一直柔顺不争,并未危及她女儿的后位,所以奴婢才逃过一劫。奴婢原本还在庆幸,谁知就在前不久,她居然派人找到了我,让我替她做件重要的事情……” “看来这件重要的事就是假借贤妃之名蛊惑叶四娘子,让她给自己的姐姐下药了?” “是……” “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要对颐妃下手?宋氏已死,她总不会是害怕颐妃抢走她女儿的皇后之位吧。” “奴婢因为害怕,曾经问起过。给我传话的人说了两句,因为魏国夫人听说宋氏落水时岸上只有陛下和颐妃娘娘,她不能找陛下报复,便将恨意都倾注到颐妃身上。她认定是颐妃害死了宋氏,要让她给她的女儿偿命……” 有人轻吸了口冷气,仿佛被听到的内容惊着了。阿樱伏地磕头,泣不成声,“陛下,奴婢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不敢求您原谅。只是贤妃娘娘真的与此事无关,是奴婢对不起她,辜负了她多年来的信任。您处死奴婢便是,千万……千万不要冤枉了娘娘……” “闭嘴!”贤妃冷冷呵斥,走到旁边郑重跪下,“陛下,今次的事臣妾始料未及,没想到会害得颐妃差点没了孩子。是我御下不严,才让这种包藏祸心之人有机可趁,请您将臣妾治罪!” 她说话时脸颊泛红,隐隐有着恼恨和屈辱,仿佛在为自己居然被个宫婢欺瞒这么久而愤怒。阿樱又愧又悔地别过头,似乎真的羞惭得不敢看这位主人一眼。 叶芙不可置信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对自己坚信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她确实不曾当面和贤妃商谈过此事,都是宫人传话。可之前几次见面她都在贤妃身边看到了阿樱,才会相信这是她的吩咐。 难道,真的不是她?是魏国夫人,那位传说中知书达理、贤惠端庄的魏国夫人? “要指控魏国夫人,光说可不行。她是朕亲封的国夫人,又是左相之妻、大司马侄女,你若拿不出证据,朕也不能贸然将她当犯人审问。” 阿樱也明白这个,点头道:“有,奴婢有证据。” “什么?” “奴婢当初答应为魏国夫人办事后,她给了我一块玉佩,作为传递消息时的信物。这些年奴婢跟她手下的人书信往来,也动心思扣下过一封密信,作为将来保命的筹码。奴婢把这些东西都藏在了床底下,陛下可以派人去找,靠墙第三块砖是松的,把它揭开就能看到奴婢藏在下面的盒子……” 随着这如山铁证的出现,贤妃慢慢挺直了背脊。下巴微微抬起,她神情倔强而隐忍,仿佛再多的脏水泼到身上都不在乎,只要问心无愧。 一些原本认定她是幕后主使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免感慨宫中阴谋真是复杂莫测,个别极为厚道的,甚至生出了愧疚之心。 身为受害者,却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叶薇依然靠在皇帝身上,只是看下贤妃的眼神却有些复杂。遮掩在长长的睫毛下,如湖面掠过的阴影,转瞬而逝。 . “所以,你一开始究竟猜到了多少?” 皇帝端着药碗喂了半天,她却没喝几口,索性将碗塞了过去,“你喝完了我就告诉你。” 叶薇对此人仗势欺人的行径十分愤怒,奈何无法整治,只得乖乖地喝了,然后抓起蜜饯就往嘴里塞,“我喝完了,该你说了。” 皇帝见重要的事已经办完,越发不慌不忙,“别着急嘛,你先告诉我,你现在猜到了多少?” 叶薇想了想,“我觉得吧,那个阿樱确实被魏国夫人收买过,但她只是表面上归顺了她,其实还是贤妃的人。这一招真的是很毒啊,魏国夫人以为自己在贤妃身边安|插了个眼线,孰料反而被贤妃抓住了把柄了。这几年,还不知道她通过阿樱给魏国夫人传了多少假消息出去! “然后就是这一次,魏国夫人想通过阿樱来对我下手,事发后在推到贤妃身上,自己全身而退。贤妃知道后不仅没有阻止,索性顺着她的计划去做,等真的被揭穿,再让阿樱把魏国夫人捅出来,这样要是运气好我已经被除掉了,而戕害宫嫔和皇子的罪名也被魏国夫人担了,她除了御下不严之外,落不下更严重的错处,完全是大获全胜。” 皇帝赞赏道:“你看,你差不多都猜到了,还问朕做什么?” “你别想蒙混过关,我要知道这两个女人的诡计你一开始清楚多少?那碗加了黑三棱的药既然没让我喝,说明你根本就是做足了准备对不对!” 皇帝起身将药碗放到案几上,淡淡道:“是她们太小看我。我怎么可能让人在你的药里动手脚?简直是异想天开。早在叶家母女进宫起,我就猜到辉有人从她这里钻空子,叶芙的一举一动都派人盯着。她和谁见了面说了话,我那里都有奏报,你要是感兴趣回头可以拿去看看。” “所以,你是故意让她下药成功,然后再让我装病,陪你演这么一出戏。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想起那天下午,她喝完了安胎药安傅母才笑眯眯地说:“这里面本来应该有孕妇大忌的黑三棱粉哦。”措不及防下,吓出了她一身冷汗。 “我一开始不确定她们究竟什么时候动手、具体怎么做,懒得让你陪着担心。御医说了,你需要静心养神,所以如非必要,能轻松一日是一日。” 第137章 山雨 第二日早朝前,魏国夫人买通宫人谋害皇裔并嫁祸贤妃的消息便传了出去,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陛下那边并没有明确表态,所以大家听到的也是未经证实的传闻,许多人仍存有疑虑。然而很快,皇帝便下旨召魏国夫人入宫,间接证实了传闻非虚。 宫使去了三拨,饶是魏国夫人用感染疾病、担心传给陛下为由,也推脱不了了。皇帝态度如此坚决,她再不奉诏而行恐怕真被安上个抗旨大罪,无奈之下,只得在左相的陪同下入了宫中。 叶薇为了显示自己遭受了莫大的摧残,这半个月都得卧床养病,所以没有出去和魏国夫人见一面。不过安傅母会把外面的消息都告诉她,算是乏味日子中难得的乐趣。 第216节 白氏这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宋楚怡的事对她怀恨在心,要害她却又不肯直接动手,还要绕到贤妃那里去。结果现在可好,被贤妃将计就计了,明明也是包藏祸心的人,现在倒跟她一样成了受害者,委屈的模样简直惹人怜爱。 叶薇一方面为能够抓住白氏的把柄而高兴,另一方面又为贤妃三番五次使坏却总是全身而退抑郁。听皇帝说,白氏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让阿樱背着贤妃行事,而是让她去撺掇贤妃,这样才能真的罪证确凿。结果贤妃如她所愿被撺掇了,后面却开始篡改剧情,打得白氏措手不及。果然是太后挑中的太子妃人选,当初要不是宋楚怡借着自己的东风,肯定抢不走她的正妻之位! 对于皇帝要如何处置白氏,叶薇其实是很好奇的。自古以来,大臣的妻子加害后宫妃嫔被抓住,这例子实在是少得可怜,唯一比较出名的大概是霍光之妻霍显了。可惜自己没有像恭哀许皇后那样被害死,不然她的罪过就更大了。 呸呸呸!她忽然醒悟过来,什么可惜!为了弄死她自己还真是豁出去了,居然连这种念头都生了出来! 左相陪着魏国夫人入宫,皇帝在宣室殿见了他们,三人一开始谈话的氛围倒是很和气。然而没过多久,太上皇便派人请左相过去,他始料未及,又不敢在这个当口违逆太上的意思,只得丢下妻子离开。皇帝含笑目送他出了殿门,这才不紧不慢地将当天的事情提出来,魏国夫人自然准备了辩解的言辞,然而事到如今皇帝如何会错失良机?所以等到傍晚消息传开时,已经是魏国夫人谋害皇裔之罪落实,被褫夺国夫人的爵位,关入宫正司等待最后的处置。 “奴婢听到‘宫正司’三个字时还吓了一跳,本以为怎么说也是左相大人的妻子,就算真的要软禁也是挑一处空着的殿阁关押,谁知道竟直接送到宫正司去了!” 贾康接过妙蕊的话头,“可不是嘛!连爵位都给革掉了,现在可不能再叫魏国夫人了!啧啧啧,这白庶人听起来真是……” 叶薇捏着柄纨扇,漫不经心地玩着柄端的丝绦。看起来宋演是打算护着白氏的,毕竟夫妻一体,她出事了他也难辞其咎,可太上皇那边突然传召打乱了他的计划。事情如此凑巧,若说不是提前安排她绝对不信。看来经过那么多的事情,太上皇对这个臣子的信任已经被消磨殆尽,而摸透父亲脾性的皇帝再次利用了他一把,达到自己的目的。 安傅母从她手中抽走纨扇,叶薇抬头看去,只见安氏神情严肃。她想了想,轻声道:“我知道你等得很不耐烦,我也一样。放心吧,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 宫中的风向也影响到了前朝,次日朝会,群臣纷纷上表,以范忠为首的六名御史联名弹劾左相宋演欺君犯上、贪赃枉法、弄权前朝、交通后宫、打压异己等十三条罪状,原本平静的朝堂瞬间如烧开的油锅般,热闹得不像话。 宋演掌权多年,树敌颇多,再加上皇帝的暗中布置,此番俨然有股墙倒众人推的架势。之前宋楚怡的李代桃僵也被提了出来,众人纷纷表示此弥天大谎宋氏区区一女子怎能办成,恐怕背后还是有人在帮忙,而白庶人谋害皇裔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这个猜测。这两件事归根究底,都是为了掌控皇帝的后宫,不让江山社稷后继有人。这么一想又觉得,恐怕连陛下登基数载却子嗣单薄的事儿,都是那位宋皇后动了手脚!用心之毒,令人毛骨悚然!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甚至不是欺君犯上了,这是要篡位谋反啊! 除了弹劾的奏疏,一起呈上御案还有各方搜罗的罪证,形形□□、一应俱全。皇帝把它们堆积在案头,每日照常上朝,任凭底下人急得跳脚也不做任何表态。 叶薇知道皇帝在等一个人,他的取舍在这场斗争中至关重要,然而在结果出来前,她却要应对另一桩奇怪的事情。 太上皇忽然将她传去了自己居住的洛晨宫。 不比建章宫的富丽堂皇、雕栏玉砌,洛晨宫看起来十分雅致,宫人给她奉上了清茶和点心,不过她只是拿起来做了个样子,实际是一点没动。 “怕有毒?” 叶薇一愣,摇摇头,“不是,只是前阵子刚出了事,御医特意叮嘱了,吃什么喝什么都得由他安排,否则恐怕对孩子不好。” 太上皇仿佛没听到她的解释,“当心点也好。这些茶点虽然是朕命人准备的,但谁知这当中有没有包藏祸心的小人呢?如果他们真往里面动手脚,朕便对不住皇帝了。” “父皇……” 太上皇打断她,“叫你来是想问问,孩子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御医给的时间是十一月,但提前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之不会拖到腊月就是了。” “十一月,挺快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新年,果然是国朝的祥瑞。” “谢父皇夸赞,有您这句话,皇子一定洪福齐天。” 太上皇长叹口气,闭上眼睛许久不语。叶薇看着他,也不敢贸然打扰,等到快要坐不住时才听到一声悠然的喟叹,“真是安静啊。” 睁开眼,他神情怅惘,“已经很久了,这宫里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皇帝之前的韵妃生了个女儿,可惜朕没抱来看看,谁料襁褓中就没了。如今朕也没别的指望,就盼着你的孩子快些出来,朕也好含饴弄孙,也体验一下书中说的天伦之乐。” 叶薇听得诧异,然而仔细一想又明白了。眼前这位太上皇一生无子,皇帝是十岁的时候过继来的,这么多年也没给他添个孙子。认真说起来,他这一辈子都不曾体验过看着嗷嗷待哺的婴儿逐渐长大的滋味。 “兴许是岁数大了,朕最近总是梦到年轻时的事情。颐妃不曾来过锦城吧?你别看这里城池不如煜都雄伟,许多景致却是连煜都都没有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可以让皇帝带你去看看。朕从前最喜欢和友人放马东山,打完猎便歇在山中的青园,那还是父皇在时修的园子,平时没什么人去,风景却是很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垂下脑袋睡着了。周兆拿来芙蓉簟铺在旁边,再小心翼翼扶着他身子让他躺上去,吩咐人在旁边守着,这才转头对叶薇道:“娘娘,太上累了,臣送您出去吧。” 她点头,又道:“太上最近总是这样吗?”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这看起来像是非常年迈的人才有的症状啊。 周兆不欲多说,只是叹了口气,“是,臣等也只能尽心伺候着了。” 叶薇跨出门前偏了下头,只见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不似之前面目可憎,须发花白、神情安详地躺在那里,这一刻的他不是沉醉于长生之道的暴戾上皇,只是个瘦弱的、渴望孙子的寂寞老人。 . 因为太上皇的反常,叶薇心情有点低落,走路的时候便没怎么看前面,等到妙蕊拉她袖子示意停下,才发现前方不远就是谢怀和他的弟子们。 上一次见面还是对他坦白自己有孕,转眼已经快半年。他瘦了许多,面色越发苍白,然而身姿还是一样的挺拔修长,看向她时眼神冷淡,让叶薇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大雪纷纷的重逢之夜。 “颐妃娘娘大安。” “可。” 谢怀起身,客客气气道:“颐妃娘娘来洛晨宫,可是拜见太上?” “是。” “如此,那这平安符便直接交给娘娘。” 邹远托着的檀木圆盘上放着五个锦囊,他取出藏青色那个递过来,“前几日太上吩咐贫道为宫中诸位贵人准备平安符,特意叮嘱要给娘娘和孩子请一个特殊的,以保佑母子平安。” 叶薇接过锦囊却没有打开,只是摸着上面冰冷的刺绣,含笑道:“多谢道长为本宫费心。可惜父皇此时已经睡了,待明日我再亲自登门,叩谢父皇恩典。” “这原是贫道本分,娘娘无须挂怀。”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能聊的实在有限,而且如今的情况,叶薇也实在不敢和他有过多的交集。将锦囊收入袖中,刚欲开口告辞,就听谢怀问道:“听说娘娘前阵子出了点意外,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跟大家说声抱歉,原本计划在七月底完结正文的,结果因为许多原因没写完……是我食言了,对不起大家,鞠躬!剩下的内容我会加油更,也不再承诺什么了,感觉最近渴望用承诺来逼迫自己结果被多次打脸,啪啪啪的笙笙好痛……反正我会尽快写完的,你们看剧情也知道boss都打到最大的那个了嘛…… 第138章 下狱 叶薇抬眼,思考他到底知不知道之前那件事的真相,“御医来得及时,又休养了大半个月,已经无碍了。多谢道长关心。” 今日是盛夏难得的阴天,微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也扬起了垂落的鬓发。叶薇身着梨花白的齐胸襦裙,肚大如箩,说话的时候右手一直放在上面。她丰腴了不少,脸色却没有跟着红润起来,谢怀清楚她没有真的中招,可回忆下别的妇人怀孕的样子,还是觉得她的状况并不算好。 第217节 心中有许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却只剩下最简单的一句,“望娘娘珍重身体,道君会庇佑您的。” . 叶薇回到守晨宫还有点心神不宁,那个锦囊躺在袖中,像是块烧烫的热铁。她遣退宫人后把它取出来,挣扎许久慢慢打开,却发现里面只有个折起来的黄符,并没有她猜测的别的东西。 这真的只是个平安符。 皇帝过来后也看到了锦囊,笑道:“原来你也收到了。父皇这次倒是恩泽六宫了,居然给我们都请了符,一个时辰前刚命人送到太初殿去。” 叶薇微笑,顺势把话题扯开,“是呀,父皇今日还传我去说话,态度很温和,看起来对这个孩子很是期待。” “他岁数大了,这两年又经历太多打击,估计是有些心灰意冷了,就连往日最沉溺的修仙炼丹,都不大提得起精神。寻常老人都盼孙子,他到头来也没能免俗。” “这样不好么?父皇从前委实荒唐得过了,若他能早些像个正常的父亲、正常的君主,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正常的父亲……说实在的,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半点身为父亲的样子。” 叶薇也猜到了。如果是太后身为他的养母,至少还尽到了教育抚养的责任,太上皇才真的是白担了虚名,实际什么都不曾过问。想想还真是同病相怜,她的亲生父亲有跟没有差不多,而他生父早逝,养父又甩手不理,可怜的两人都不曾感受过父亲关心的滋味。 仿佛感觉到她的心情,他揽住她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肚子,“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不会再经历这种事。别人不敢说,跟父皇和泰山大人比比,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她失笑,“有点志气好么!” “怎么,不满意我选的对手?那你觉得要和谁比才好?” “懒得和你胡说八道。你明天什么时候得空,陪我一起去洛晨宫一趟,父皇今日赐了平安符,肯定要去谢恩的。”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妙蕊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叶薇难得看到她这个样子,有些惊讶,“怎么了?” “陛下,娘娘,洛晨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太上忽然晕倒,请您快过去看看!” . 不用等到第二天,太上病情加重、惊动整个太医署的事情便传开了。皇帝亲自守在洛晨宫,看着御医施针用药,太上中途醒来过一次,然而只是气若游丝地说了几句又再次昏睡过去。 四名侍御医会诊之后,终于对皇帝说了实话,“太上沉疴已久,从如今的脉象来看,情况很不乐观。臣等只能……勉力一试……” 勉力一试。从这些杏林国手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无疑是宣告了太上的死亡。皇帝站在那里沉默许久,方闭了闭眼睛,隐忍道:“朕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连朝也不上了,终日留在洛晨宫,衣不解带地照料父皇。后宫嫔妃轮流前来探望,包括身怀六甲的颐妃娘娘,皇帝让她们问了安便全部赶走,接着扮演他天字第一号大孝子。 朝堂上原本因为左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却被太上的病情给抢去了风头,一时竟安静了下来。直到九月初,一封奏疏的出现才终于打破了僵局。 大司马大将军吴照上疏弹劾左相宋演,不仅有之前范御史提及的罪名,还加了一项“勾结边将”。比起之前的谋害皇裔,这条罪名更加可怕,自古以来边将内臣暗中勾结都是头号大忌,无论是哪朝哪代的君王,但凡发现此事决不轻饶。 叶薇听到吴照奏疏的内容后,才终于明白皇帝为何一定要等到他出手。 故意不杀白棠音而将她囚禁在宫中,无非是想多一个要挟吴照的把柄。而任凭弹章漫天也迟迟不发落宋演,便是在给吴照传递讯息,因为两人目前还是捆绑在一起的状态,若皇帝此时发难吴照必然逃脱不了,但他若主动出来弹劾宋演,只要皇帝愿意,就能给他一条生路。 这些还只是叶薇看到的,在她看不到也想不出的地方,皇帝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去逼迫吴照。因为他明白,只要有了这位左相多年盟友、大司马大将军的帮助,才真正算得上万无一失。 之前吴照还犹豫不决,但太上皇的突然病重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是左相最大的靠山,也是他们一党最大的靠山,如今连这尊大佛都要不在的,朝中全是陛下的势力,他们还能有什么机会? 本来就已经离心离德,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自保要紧,哪怕是十几年的盟友,到头来也只能互相出卖。 九月初七,三百名羽林卫在车骑将军秦以茂的带领下将左相在锦城的府邸团团围住,相府的兵卒持械拱卫,然而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完全没有突围的可能。僵持一个时辰后,左相身着紫色朝服从容而出,看着端坐马上、奉命前来的大司马大将军笑道:“没想到会是舅舅来做这件事。” 须发皆白的大司马这段时间仿佛老了十岁,闻言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朗声宣读了将宋演收监候审的圣旨,最后看了看犹自抵抗的宋府仆人,“国法昭昭,还望君陵不要逆天而行,祸及子孙后代。” 宋演笑道:“今日一去,前方便是炼狱熔炉,莫非舅舅觉得我宋氏的子孙后代还有活路?觉得棠音和次君还有活路?” 吴照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本将只问你,这镣铐枷锁是我命人逼你戴上,还是你自己戴上。” 宋演举目望去,他的府邸毗邻皇城,不远处便是巍峨宫墙、碧瓦飞甍。那里象征了全天下最鼎盛的权势,他曾经无比接近,几乎就要踏上顶峰,可是如今,一切都要离他远去了。 扬唇一笑,他英俊的眉眼在日光下耀眼如明珠,与颓唐苍老的大司马截然不同。 “岂敢劳烦吴公,演自己来便是。” . 左相被收监下狱的消息传至后宫,叶薇捏着做好的婴儿小衣沉默不语,安傅母想着再怎么那也是她的父亲,担心她心情起伏太大,于是小心翼翼陪在旁边。奈何几天过去了,叶薇除了不怎么说话外一切正常,她也就放下了心。 九月二十,太上皇已近弥留之际。之前精神略好的几天已从宫人口中得知了左相被关押之事,不曾有过表示,这会儿看着跪在榻前的皇帝和紧急从煜都赶来的太后赵氏,他终于缓慢地抬起了手。皇帝连忙握住,他咽了口唾沫,气若游丝,“过往种种是朕的过失,悔之晚矣……江山社稷就交托给皇帝了,朕没能尽到的责任,希望……希望你能尽到……” “父皇放心,儿子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许。” “宋……宋君陵罪如山积,皇帝便……依法处置吧,朕不再对他偏袒。昨日因、今日果,他造下的孽也该自己承受,与人无尤…… “朕累了,很想休息了。糊里糊涂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想得到的竟一件也没得到,真真可笑…… “可笑啊……” 他手上的力气一点点消失,皇帝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赵太后早已哭得喘不上气,此刻却闭上眼睛别过了头。身后的妃嫔们也感觉到了情况的变化,一个个伏低了身子。 “儿子……恭送父皇……” 随着皇帝重重地磕下一个响头,洛晨宫内的哭声次第的响起,所有人跟着皇帝磕头,声音也悲戚到了极点。 “恭送太上——” . 延和六年九月二十晚亥时三刻,载初皇帝贺兰延庆崩于锦城行宫,时年五十九岁。举国同哀、百官服孝,整个行宫乃至锦城都披挂上白色,震天的哭声无一不在昭告世人,曾统治这个王朝近三十年的君王离去了。 皇帝的丧仪自是隆重无比,就算是在东都也半点马虎不得,停灵的七七四十九天,宫中的仪式就不曾断过。叶薇因为身怀有孕,被特例不用长跪哭灵,然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最终刚还是坚持去跪了一个时辰做做样子,然后才在御医的“请求”下回宫休养。 停灵第九天时,她跟皇帝提出了个要求,“我想去见见左相。” 第218节 她依然是这样,不叫他的名字,也不肯换他父亲,于是只能生硬地称呼官职,哪怕此刻他早已是阶下之囚。 彼时皇帝正在宫人的服侍下更换丧服,闻言没做什么表示,等衣服穿好、冠冕也戴好后才道:“早猜到你会这么说,但现在不行。你怀着身孕,我不放心你去见他。” “可再拖就没机会了。太上在这个当口驾崩,打乱了你的计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剩下的时间没多久了吧?我一定要在那之前见他一面,许多话如果不说,我这辈子都会遗憾。” 她态度坚决,皇帝熟知她性情,明白一味推脱确实不是办法。思忖片刻,终是道:“好,我让你见他。但什么时候去、该怎么做,你都得听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大家讨厌的太上皇领盒饭啦!临近结局真是盒饭发得勤快啊,后勤部门的经费都快不够用了呢!o(*≧▽≦)ツ 第139章 监牢 无论哪里的监牢都是阴森森的,大夏天也弥漫着寒气,仿佛从地底升腾出来的雾般,挥之不去。叶薇裹在黑色的披风中,身后跟着安傅母,由狱官带着往前走。那人只顾埋头引路,仿佛半点不觉得这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来这种地方有何不妥。 他们要见的人身份特殊,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中,两人绕了好几个弯又下了十来级台阶,才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囚服,负手立在牢房中央,仰头望着小窗,似乎想透过它看到外面的风景。叶薇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这姿态甚有气势,仿佛时至今日他依然是那个笑卧金马玉堂、号令群臣的当朝左相,而非性命都要不保的阶下之囚。 她做了个手势,狱官低着头退下,安傅母扶着叶薇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狱门一臂之外的地方,沉默不语。 宋演欣赏够了夏日天光,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在这当口还派人来看罪臣。” 叶薇松开安傅母的手,微微笑了,“不是陛下有吩咐,是小女有话想和大人讲。” 宋演听见声音便觉诧异,待回头看清来人面孔时,脸上的表情已相当精彩。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会是个女人。 颐妃?陛下派她过来做什么?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叶薇道:“也不是陛下派我来的。是我多番恳求,他勉强同意让我过来。” 宋演视线落到她挺起的肚子,眉头控制不住地蹙起。刑部监牢向来被看成煞气聚集的地方,皇帝脑子是有多不正常,才会让自己宠爱有加、怀了身孕的妃子来这种地方?他在想些什么?还是说,他又有新的招数对付自己? 想到这里,忍不住溢出丝苦笑。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是值得他冒这种风险来对付的?败军之将,要将他挫骨扬灰都易如反掌。 “大人是不是在好奇,为何小女要在这样的节骨眼来见您?其实是有两件事,我很想亲自要告诉您。因为关系重大,我怕别人来讲您不肯信,非得挺着肚子过来,才能显示出我的诚意。” 宋演觉得滑稽。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时候这种深宫妇人都也到他面前装模作样了?他入朝拜相、掌控天下的时候,她还没生出来,这会儿仗着身后有陛下,就真以为能戏耍自己了?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客气道:“娘娘有事请讲,罪臣洗耳恭听。” 叶薇熟悉他这个表情。他是儒相,是翩翩君子,所以哪怕面对身份能力远低于他的人也不会趾高气扬。这样的温和与疏远,是专为那些瞧不上眼的人准备的面具。 他根本不屑于和她纠缠。 “第一件事,便是太上已于上个月二十晚驾崩,大人与太上君臣一场,自然也要哭一哭的吧?” “多谢娘娘告知,此事罪臣已然知晓。” 太上驾崩、举国齐哀,狱中的官员也要服孝,他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一个月前就已有了准备,等到真的发生,没有惊讶抑或悲伤,唯有终于到来的如释重负。 那是他的君主,愚蠢而无能的君主。是他的信任与提拔,才让他有机会得到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从此改写命运。他走了他应该难过的,因为明白再也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遥想多年前,他在上林苑奋不顾身救驾,如果没有那件事,君王的命早就没了,而他也没有之后的种种际遇。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们君臣的命运是维系在一起的,他活着他便身登绝顶、俯视四合,他死了他便功败垂成、霸业成空。 “原来大人已经知道了。适才看您面无哀荣、神态自若,小女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宋演没心思和她打嘴仗,从刚才起就觉得她话里藏着古怪,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她跟他自称什么?小女?这种晚辈对长辈、民女对上位者的自称,她怎么会用到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颐妃娘娘是侯阜人?” “是。” “那罪臣与您没有姻亲关系吧?” “大人祖籍惠州,自然与叶薇没有姻亲关系。” “既然如此,罪臣受不起娘娘的礼遇,还望您快些收起来。罪臣如今是不怕折寿了,只怕娘娘您胡乱开口,乱了辈分、惹人笑话。” “不,大人当然受得起。这世上若还有谁受得起我的礼遇,那便只有您了。”莞尔一笑,“这便是小女要告诉您的第二件事了。” 宋演听不明白,叶薇偏首道:“傅母,好不容易见到故人,您怎么还遮遮掩掩的?” 安氏闻言放下兜帽,秀丽的面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宋演睁大了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你?” “奴婢竹然,见过宋家郎君。多年不见,未知郎君一切安好?” 叶薇“噗嗤”一声笑了,“傅母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的闺字,更别说左相大人了。不过你口口声声唤他宋家郎君,是不肯承认他还当了你十几年的主公吗?” 安氏面沉如水,“奴婢的主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并不是宋家郎君。” 宋演自然认得这个婢女。她是阿澜身边最受信任的一个婢女,当初跟着她一起嫁到了宋家,后来阿澜难产,临死前将楚惜托付给她照顾。他知道这婢女有点才华,也知道她对阿澜忠心,便没有从中阻挠,顺了亡妻的意思。 后来楚惜去世,他为了斩草除根将所有和楚惜有关的人都杀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安氏。他派人四处搜查,终于在江畔发现了一处泡肿的浮尸,身上带着宋府的门牌,打扮也和她平日一般无二。老实讲他当时是存了怀疑的,亲信也建议继续追捕,但想起阿澜在世时与这婢子谈诗论画的笑容,到底没有下令。 就当是看在阿澜的面子上,他这么告诉自己。 本以为这女人捡了一条命会找个遥远的村落了此残生,不料多年后竟在这刑部大牢重逢,宋演看着安竹然的脸,今晚头一回认真起来。 事情很不对劲,恐怕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脑内一根弦忽然绷直,他如遭雷击,呆呆地看向叶薇。 刚才,她是怎么叫安竹然的?傅母?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 “你……” 叶薇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黑眸中有锐光闪现,像是万里冰封的雪原中,深埋地底的宝剑终于出鞘,带着隐忍多年的仇怨。 第219节 “女儿楚惜,见过父亲。多年来未能在您身边服侍尽孝,是女儿的过失,还望您能宽宥。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妹妹的错,要不是她弄死我了,咱们父女也不会分别这么多年,您说是不是?” 宋演往后退了步,脸色煞白。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颔首低眉的女子,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恭顺,又是那样的嘲讽。她用淬了冰的视线鞭笞他,让他居然也生出了惶恐。 “你说什么?你说你是……谁?” 叶薇抬起头,“我说,我是宋楚惜。那个由你结发妻子所生、被你放弃十数载、视若敝屣的宋楚惜。父亲,你不记得我了吗?” 不!不可能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冤魂索命?他可不是那个修道修疯魔了的太上皇!一定是皇帝,是他太恨他,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戏耍他、折磨他! 一定是这样! 从嗓子眼里挤出声冷笑,他厌憎地别开眼,“这样的疯话,你留着哄别人吧。” “怎么,你不信么?”叶薇有些苦恼,“我也知道这些事匪夷所思,所以特意带上了安傅母一起过来。有她的作证,也不能让你相信我么?” 宋演不答,叶薇于是继续道:“哦,你肯定是觉得她恨你,所以和我们狼狈为奸了,对不对?那么如果我接下来跟你讲我小时候的事,你也会认为是她告诉我的,是吧?不过您真的想多了,我小时候的事情就算安傅母记得,您也不记得啊,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如果父亲一定需要我拿出什么证据,我倒是有别的可以告诉你。” 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的声音也浸透了多年的风霜,“载初二十二年除夕,全家人一起用完团圆宴之后,你曾让我陪着你绕花园散了两圈步,不知道这件事,父亲还记不记得? “当时你跟我说,已经为我选定了一门亲事,年后便要开始过六礼。对方身份尊贵,还和我是故人,我嫁过去不仅不会受委屈,还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让我牢记沈氏的百年名声,牢记宋氏的家规祖训,千万不要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 “我答应了,然后询问所谓的故人究竟是谁,你却不肯直言。我明白那些事情不是姑娘家该问的,于是也没有坚持便回房了。只是那时候我没想到,之后不久,宋楚怡便带着我酿的淄乡绿酒过来了。下了剧毒的淄乡绿酒,就这么要了我的命。” 她看着脸色惨白如鬼的宋演,一字一句道:“听了这个,你还怀疑我的身份吗?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云南地震了,看新闻情况还很严重。唉,其实今年夏天,光阿笙感觉到的地震已经有三次了,之前两次都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今下午我这边虽然在摇,但是程度和第二次差不多,所以还以为不会出太大的问题,谁知道最后居然那么惨烈…… 看到照片心情挺难受的,最近真是出了好多事情,到处都是天灾*,感觉我们能安稳得活着真是很幸福了…… 然后跟大家分享个日常,笙笙今下午去把留了三年的长头发剪了。我头发长得挺快的,差一点都快到腰了,剪头发时旁边人都一直问我想好没,觉得我真是舍得呢!主要还是因为我常年失眠,所以掉发好严重,我姑姑一本正经跟我谈过,说担心我这么下去会青年谢顶【……】,宴宴那个磨人的小妖精一天到晚嘲笑我又胖又秃,然后我担心真的变得又胖又秃,所以就去把头发剪短了……_(:3」∠)_剪的效果我还是挺满意哒,就是感觉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几岁,穿着宽松的睡衣颇有股买菜大妈的韵味…… 最后我的好基友【?】宴宴托我转告大家一声,她的间歇性神经病已经痊愈了,又滚回来更新了,希望大家能不计前嫌去看看她,不要让她孤单在风雨中……《侯夫人》 文案: 口胡! 人家穿越都是桃花朵朵开, 自己穿越居然是个十六岁的孀居少女! 亡夫留下了一群狼子野心的小妾不说, 居然连袭爵的儿子都没定好。 12岁的小胖墩来撒娇尚且能忍, 一米九的男人也要喊她母亲是闹哪样? 第140章 父女 宋演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黑暗阴森的监牢,弥漫不散的寒雾,女子冷笑潋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他恍惚间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了,楚惜刚刚去世那阵子,他曾做过一个梦。腹大如箩的阿澜神情悲戚地立在他面前,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他其实不曾见过她怀孕的样子,当初都是离乡赶考一月后才收到老家的书信,说他妻子怀孕了,而等他终于归家,她的尸骨都已经凉透。他在梦中看着她的眼睛,心想她一定是在怪他。怪他一去不回,怪他没有保住他们的女儿。 他因为这个梦而愤怒,重重处罚了楚怡,然而对阿澜的歉疚还是与日俱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也走到了这一步,很快便要去地下和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重逢。他想如果她还怪她,那么便亲自向她致歉,心中竟安宁了不少。 可没想到在离开前,会见到这样一个人,会听到这样的话。 适才不觉得,此刻再看她的模样,同样是身怀有孕,同样是眼含仇恨,这自称是楚惜的女人竟和梦中的阿澜惊人的相似! “你……你说什么?” “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些事情您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但我想既然您都让我这个女儿不见天日了,又帮着宋楚怡顶替了我的身份,应该不会再把这番谈话跟别人讲吧?” 是,他当然没有跟别人讲,那晚谈话时也屏退了左右,无人可以偷听。所以,她会知道这个,就只有…… “……楚惜?你真的是楚惜?” 男人双手颤抖,眼睛也瞪大了,鬓边一缕长发垂下来,飘荡在他微微张开的嘴旁。叶薇的印象中每次见到这位父亲大人他都是风度翩翩、沉着镇定的,还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失态的一面。 很好,这样才对。听说他被收押那天依然潇洒从容若魏晋名士,把前去抓人的吴大司马生生衬得苦大仇深,姿态那叫一个漂亮。成王败寇、与人无尤,看来他早想明白了这点,所以如今虽然输了却也心情坦然,并不如旁人那般惶惶如丧家之犬。 但我岂能容你这样轻松地走了! 那些欠下的债、造下的孽,下黄泉之前我们总要说个清楚。母亲她心软又痴情,我不提前帮她讨回公道,回头见了面恐怕还要继续被你欺负。 “您终于信了。您信了就好,后面的事也容易多了。当年宋楚怡的一杯酒要了宋楚惜的命,好在老天有眼,让我借着叶薇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可以找你们有怨说怨、有仇报仇。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戏文中死而复生的事情居然是真的,还发生在了我身上,可见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为恶太多,是会有报应的。我就是你的报应。” 宋演伸手握住木栏,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怀疑,等她这番话说完已经完全信了,他透过木栏的空隙看着她,悲凉一笑,“真的是你。” 叶薇一愣。 “这个眼神……当年楚惜从惠州过来,在煜都住了将近四个月,这过程里我从不与她亲近,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薇冷笑,没有回答。 “她总是会用你刚才的眼神看我。不是明目张胆的,只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这样看过来,她大概以为我不会察觉,所以就忘记了伪装。我知道她恨我。哪怕平日装得再恭顺,心底深处她也是恨着我的。我甚至怀疑就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恨我。” 叶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个原因,反问道:“她不该恨你吗?” “该,应该。只是那时候,我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也厌烦上了她。她不想见我,我同样的不想见她。然后事情就越来越糟。” 叶薇怒火控制不住地上涌,“如此说来,还怪我了是吗?要是我不恨你不怨你不那样地看着你,你就会对我好了,就不会因为宋楚怡一句话便罚我在湖边长跪,就会在她害死我之后杀了她给我报仇了,是不是!可你莫非忘了,如果不是你娶了母亲又背弃了她,如果不是你把我丢在惠州不闻不问十五年,我会恨你?世事有因皆有果,你种下的恶因,到头来却怪我结出了恶果,简直荒谬!” 第220节 宋演闭上眼睛,英俊的面庞上闪过丝隐忍,“我没有怪你。” 叶薇情绪波动太大,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可她强撑着没有动,所以旁人也没发觉。 “其实你虽然是你母亲生的,却一点都不像她。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在我的所有子女中,你是最像我的一个。无论是面容还是性情。桀骜不驯、刚烈固执,我年轻时便是这样,后来不得不费了很大的功夫修身养性,才把这些东西给压制下去。你太像我了,而这样像我的一个人却恨着我,便注定我们父女无法像平常人家那样相处。我不怪你恨我,只是觉得遗憾。从你去世那年起,这感觉就伴随着我,怎么都摆脱不了。” 自嘲地笑笑,他眼神温和地看她,“现在看到你这样,那感觉就更强烈了。” 叶薇咬牙,“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两年你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对付我吧?楚怡被废乃至赐死,还有璟昭媛的侍女泄密,这些都是你的手笔?果然漂亮,要是楚怡能有你一半聪慧,也不愁坐不稳后位。所以我觉得遗憾,要是我打小把你带在身边教养,你应该会是我最出色的孩子。比楚怡好,甚至比楚恒好。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才有今日的下场,怨不得旁人。” “成为你最出色的孩子,然后呢?还不是一样被你当工具送去那虎狼之地,为了你的权欲与人争斗厮杀。呵,不要说得你好像很在乎我、很在乎我那些弟弟妹妹们一样,对你来说,我们最大的价值不过是帮你办事、受你驱使。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寻常人家的亲情吗?承认吧,这世上你压根儿不在乎任何人,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宋演身子狠颤,不自觉握紧了木栏,叶薇看着他的手,忽然笑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您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腻腻歪歪的人伦亲情一定让你觉得很可笑吧?也罢,原本也只是想通知您一声我又活了,现在话已讲完,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欲走,宋演立刻叫住了她,“楚惜!” 叶薇停下,没有回头,“还有事?” “你以后在这宫里要当心。你怀着孩子,一定会有许多人想害你,我知道你聪明,但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那毕竟是我的外孙,我不想他出事。” “您错了,那不是您的外孙。”叶薇转过身子,毫不留情道,“你赐我的那一身血肉,早在七年前就交还与你。你亲手将它放入棺椁,让它在地底慢慢腐烂,最后只余森森白骨。我可能勉强还算你的女儿,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外孙。他是侯阜叶薇和陛下的骨肉,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宋演脸色变了几变,叶薇继续道:“您犯的的是谋逆大罪,会株连九族,不过我会设法保住沈氏一族,旁人却顾及不到了。宋氏一族不会再留下血脉,您也不再有香火传承,真正的后继无人。” 宋演不可置信,叶薇嘲讽,“别这么看着我,早在你筹谋大位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结果。您可是状元出身,大燕律法原该倒背如流才是,这会儿来装什么糊涂?” 她再次离开,宋演双手握着牢门木栏,看着她背影越走越远,终是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我断子绝孙了还不够,非得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你就这么恨我?” 叶薇脚步未停,“父亲,你自己都说了我像你,那么你就该知道,我的心肠和你一样,都是铁石做的。我从不对辜负了我的人留情。” .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很久,宋演仍然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没了她充满恨意的指责,这牢房又变得一片寂静,之前他还能安之若素,此刻却只觉毛骨悚然。 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断在脑海中重演,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女儿竟变成了那样。狠戾又绝情,仿佛地底爬出的复仇修罗。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唯一一次在不是祭祖的日子回到惠州。四月下旬,正是樱桃熟透的时节,他途径果园时看到八岁的她捧着红漆盘子站在棵樱桃树下面,眼巴巴望着枝头沉甸甸的果实。发现他靠近,她惊吓地缩了下,结结巴巴叫:“父亲……” 他来了兴趣,“你在这里做什么?” “樱桃……祖母喜欢吃樱桃,我想自己摘了给她送去。可是树太高了,我够不着。” 他后来知道那是她和蕴初胡闹的常见项目,而她之所以吓得不行就因为蕴初那会儿正藏在另一株樱桃树上。可当下却被她的孝心打动了,再看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也生了爱怜之意。 “既然你够不着,为父举起起来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亲手摘樱桃给祖母了。” 她愣愣地点头,他于是果真把她举起来,她摘满一盘后才小声道:“可以了。” 他把她放到地上,她捧着漆盘犹豫了下,小手将它举高一点,仰头问他:“父亲您喜欢吃樱桃吗?这里有很多,送去给祖母前您也吃一点好不好?” 他揉她脑袋,“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怎么吃?这样吧,你回头用井水湃过后留一份在那儿,父亲晚上得空了就来吃。” 她用力地点头,他笑了下就走了,拐弯前回头,还看到她站在那里,依然望着自己离开的方向。 他答应了她,可惜一个时辰后棠音突然带着楚怡出现,说在煜都待烦了,也想回老家住住。他忙于陪伴她们,等终于想起和楚惜的约定已经是第二天。他去见她,她乖巧地对他福了福身子,道:“没关系的,楚惜知道父亲另有要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不打紧。” 她说不打紧,他便真的以为不打紧。可如今想来,那时候她一定很气他吧? 她说他不在乎任何一个儿女,可她也许永远不会相信,当年之所以选择将她留在惠州,也是因为担心她去了煜都会被棠音迫害。他有为她考虑,但这爱护之心太过微弱,说出来也只会引人发笑。 她说她是他的报应,果然,这祸及满门、断子绝孙的下场真的是他的报应。她甚至不肯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外孙,一心只想与他斩断一切联系。 罪名加身、霸业成空之际,他尚能安慰自己技不如人,一死而已。可如今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只能用最仓皇的姿态离开人世间,才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一败涂地。 将他送上绝路的,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 轿辇停在守晨宫门口,叶薇扶着安傅母的胳膊下来,抬眼便看到皇帝立在台阶之上。她腿有些发软,低低道:“樱桃,我想吃樱桃……” “什么?”安傅母糊涂了,“樱桃?这个季节去哪里找樱桃啊?若水……若水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哪里不舒服吗?” 叶薇苦笑,“是我糊涂了,现在没有樱桃。也好,反正我很多年前就不爱吃樱桃了。这世上的樱桃树都该砍了才好。” 她说话没头没脑,脸色也不对劲,安傅母担心得不行,好在皇帝很快走到面前,“怎么了?” 叶薇朝他微微一笑,“没怎么,就是把该说的都说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皇帝摸摸她额头,一手冷汗,“都说了不让你去,你偏不听!行了,御医已经等在里面了,先让他们把把脉。这一通折腾,恐怕累得不轻。” 叶薇点头,一个小宦官却忽然急匆匆跑来,冲到两人面前便跪下了,“陛下,刑部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罪臣宋演用腰带在狱中上吊,死……死了!” 叶薇身子一软便朝后倒去,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然而她还是坐到了地上,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靠着皇帝的胳膊才没有直接躺下。 他抓住她的手,吓得声音都变了,“阿薇,阿薇你怎么了?” 叶薇脸色惨白,挣扎片刻才艰难道:“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皇帝顺着望去,只见她雪白的裙裾上有一团血红泅染开来,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生孩子,会平安生下来,大家可以猜一猜男女o(*////▽////*)q 第141章 生产 叶薇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第221节 身体好像泡在沸水中,每一处都是滚烫,她想逃离,却又被一*袭来的疼痛折磨得动弹不得。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皮肉一寸寸撕裂开,大脑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恍惚间只是觉得眼前有许多东西在晃,还有人在耳边不断讲话,太吵了,她想让她们闭嘴,一开口却发现自己溢出的竟是凄厉的惨叫。 “啊——” 稳婆大喜,“娘娘,颐妃娘娘,您可算回过神来了!用力,孩子就快出来了,您接着用力啊!” 她看着摇动的丁香色幔帐,终于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她要生了,从被送进产房到现在已经过了五个时辰,之前诊断一切都好好的,可真的生产却无比艰难,她更是在刚才差点脱力晕过去。 不断冒出的冷汗让衣衫鬓发都湿透,脑袋无力地朝旁边歪去,“蕴初……” 沈蕴初连忙握住她的手,语带哽咽,“我在这里,表姐我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别怕,四个侍御医都在竹帘外,这些稳婆也全是最好的,有他们在你和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听话,听稳婆的吩咐,为了孩子……” “孩子……”叶薇虚弱一笑,看下安傅母,“我刚刚迷迷糊糊的,忽然想到当初母亲生我,也是这么痛苦吧?傅母你总说她柔弱天真,所以……所以才会被男人骗。可她那么没用的一个人,却在发生危险时逼着稳婆保孩子,却用自己的性命生下了我……” “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书上都是这么讲的,所以若水你也不要放弃,要像你母亲那样坚强!” 腹部适时一阵剧痛袭来,她跟着稳婆的呼喊用力,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暴起了。 “娘娘,娘娘——” 身子落回床榻,四肢都软了,孩子还是没出来,而她觉得自己最后的力气都已用尽。 “表姐,表姐你别睡,你接着用力啊……你醒醒!” 沈蕴初的声音越来越轻,叶薇意识也越来越散,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身子酥酥麻麻的,一点也不觉得痛。她浮在半空中俯视下面,看到的却不是适才陪着她的人。这是个很相似的房间,一样是产房的布置,许多妇人围着中间的大床,其中就有年轻时的安傅母,而那个奋力挣扎的女子是那样熟悉,她的画像从小到大她看了不知道多少。 母亲,是你吗?我要来找你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母女终于可以见面,你一定很想我吧? 对不起,我把你的夫君逼死了。虽然我已经不认他是我父亲,可在旁人看来,我还是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吧?所以他一死,我就遭受这样的折磨,我就要跟着离开。 其实事到如今,我应该没什么遗憾了,想报的仇都报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谁对不起我。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不舍?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也会有人为我难过吧? 安傅母,蕴初,谢道长,还有……他。 一道力量将她往下扯去,痛楚也再次传来,叶薇猛地睁开眼睛,攥紧沈蕴初的手迭声问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她刚才失去意识,女医已经紧急施针,见她终于醒来沈蕴初眼泪也跟着出来了,“……陛下,陛下在外面等着呢!表姐你别怕,孩子生出来就可以见到他了!” “为什么要等孩子生出来?我想见他,我现在就想见他。你让他进来,我怕再不见,就没机会了……” “可,可他不能进来……”别说产房本就血腥,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踏足,更何况如今还是国丧,皇帝要主持太上皇的丧葬事宜,那些仪式大都是要祭祀神灵的,在外面寸步不离地陪着已经是大大出格,又怎么能进来里面?! 听说今日连着两个重要的仪式他都没有出席,还是太后和赵王帮忙撑住才勉强敷衍过去! 叶薇手上力气一松。是啊,他不能进来,她怎么忘了呢?早在太上驾崩后,她就猜到自己的孩子应该会在国丧期间出生,换做平时皇帝也许还能抛开规矩冲进来陪着她,可这样的特殊时期却绝不可能。提前焚香沐浴都还嫌不够心诚,主动来沾染血腥污秽算怎么回事?他若真这么做了,不知会引发多大的动荡。 可是怎么办?她真的好想再看看他…… 她以为她还在掂量,以为她没有完全陷进去,以为有朝一日他若变心,她依然能从容抽身。可没想到真到了分别这刻,自己会是这样肝肠寸断的不舍。 她答应了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答应了要永远陪在他身边,还答应了好多好多事,可是都做不到了。 母亲挣扎产子的画面又闪过脑海,那时候她心心念念的一定是父亲,可是父亲没有陪着她。 原来到最终,自己也只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沈蕴初看她气息一点点弱下去,睁大了眼睛,“表姐,表姐你别吓我……你醒醒……御医,御医你们快想办法!” 房门忽然被踹开,沈蕴初仓皇回头,只见面色苍白的皇帝阔步而来。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似乎是想阻拦他,可是眼看着君王已经直奔床榻而来,只能放弃。 贺兰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这五个时辰他一直在外面等着,中间无数次想要冲进来,却都忍住了。对神灵不敬是大罪名,他不能拖着她和自己一起承受这种事。可就在刚才,他听着产房内传来的惨叫,还听到了沈蕴初的哭声,来不及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率先做出了反应。他忘记了后果,只是想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先见到她。 房间内弥漫着血腥气,视线一扫就看到床尾的铜盆中鲜红的血水,他越走越近,榻上的女子也越来越清晰,脸颊还是通红的,应该是刚才用了太多力气所致。所有人都因为他的闯入而大惊失色,她却没有半点反应,依然闭着眼睛,睫毛被汗水弄得湿润。 他蹲下|身子,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声音也跟着颤抖,“阿薇,楚惜……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楚惜…… “你又要丢下我吗?带走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日复一日地思念你们,你就这么恨我?可是我会受不了的,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你醒过来,我求求你醒过来,楚惜……” 手指忽然动了动,濡湿的睫毛慢慢睁开,叶薇双眼迷蒙,还有些不敢相信“贺兰晟……” 贺兰晟呆呆地看着她,想笑眼泪却倏地滑落,“是我,我来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进来的……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会一直陪着你!” 身下再次剧痛,稳婆大喜,不住地叫娘娘用力,叶薇和贺兰晟两手紧握,用尽全部力气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啊——” 产房内有片刻的死寂,紧接着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有如天籁! “恭贺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小公主!颐妃娘娘为您诞下了位健康的小公主!” 叶薇和贺兰晟对视,两人的眼中都满是泪水。那小小婴儿被包进了明黄的襁褓,由安傅母抱着送到两人面前,叶薇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幻象,轻声道:“真巧,也是个女儿。” 贺兰晟接过襁褓,俯□亲亲叶薇的额头,“是啊,我们的女儿。楚惜,谢谢你。”谢谢你活了下来。 叶薇摇头,依恋地看着他,“不,是我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守住了自己的诺言。” 一生一世、相依相伴的诺言,因为有你,我才没有食言而肥。 你不会知道,当我从死亡的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你出现在身边时是怎样的感觉。 天光破晓、枯木逢春,整个世界有焕发了生机,而我也再次涌起力量,为了我们和孩子全力一搏。 第222节 因为是你,我才没有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 颐妃娘娘难产、皇帝闯入产房的事情到底没有瞒住,一如所料的引起了群臣的抨击,即使是在国丧期间言官们也兢兢业业写了弹章,让皇帝在守灵的间隙还得接受群众讨伐,日子过得颇为辛苦。 他大包大揽把责任担了起来,说一切都是为了皇裔,与颐妃无关。之后又焚香沐浴、水米不进,在灵堂前长跪一天一夜,任凭太后和诸位亲王苦劝也不动摇。群臣见他这样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龙体为重,况且上皇出殡在即,皇帝要是病倒了仍下一大堆事儿也不像话。所以即使再不满,也暂且按捺住,等这里的事完了再说。 外面吵得厉害,叶薇却安心地坐起了月子,每天逗逗女儿、听听故事,日子过得很是愉快。沈蕴初偶尔哭灵哭得精疲力竭,过来看到她的悠闲都觉得嫉妒,可等安傅母笑着让她也生个孩子时,却又装听不懂般逃走。 那天的死里逃生把大家都吓到了,所以如今看到叶薇和孩子安然无恙,所有人心情都很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贺兰晟虽然在灵堂跪了那么久,过来看到女儿时还是笑容满面。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你听听看喜不喜欢。” 叶薇惊讶,“你还真是有空。” “最近当然没空,不过这名字早就想好了,没跟你说而已。” 叶薇眼珠子一转,“其实,我也考虑过如果是女儿该叫什么名字,不如你先说,我听听看咱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皇帝来了兴趣,笑着拉过叶薇的手,“那我写给你吧。” 一笔一划,他写得缓慢而认真,她羽睫轻扬,曼声道:“‘不逢秦女在,何处教吹箫。’咱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掌心似乎还留有他写下的字痕,简单的两个字,却承载了彼此一段美好的约定。 弄玉。 清莲水阁中,她送他竹笛,他要与她合奏,还说要效仿萧史弄玉夫妇,与她一起乘龙归去。 他弹下她额头,“什么英雄所见略同,说了很多次了,咱们俩是心有灵犀。”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昨天晚上,我跟阿箫聊天时说到叶薇的女儿叫弄玉,她很惊悚地告诉我兰薇的女儿叫安玉……对于我们俩的心有灵犀我也真是醉了…… 第142章 求情 延和六年十一月初八,停灵满四十九天之后,载初皇帝终于出殡。 皇室官府倾巢而出,光是皇帝的卤薄就有一千六百二十八人之多,沉重的棺椁用了七十二个人才抬出翔凤门,举着各种兵器和幡旗浩浩荡荡地穿过锦城的街道。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队伍连绵不断,夹有大批的道士、道姑、和尚以及尼姑,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整个送葬队伍长达十几里,从锦城一路走到煜都郊外,路程几百里,为此还在途中搭设了芦殿,供停灵和送葬队伍休息。 叶薇刚好出了月子,也参与了送葬,跟着大队人马来到太上的万年之地。西山依然是古柏参天、松涛起伏,她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吴国大长公主下葬,不由有些感慨。 目光往前方搜寻,很轻易就找到了那个人。全身缟素、乌漆高冠,长身玉立在人群最前端,身后率领着数百名道士,俱是仪容出众、得道高人的模样,却无一个能敌过他的风采。 今天也在下雨,和一年前的情况很像,唯一不同的就是丧仪更为盛大。她想起姚嘉若用金钗抵着她的脖子,想起她疯癫地要求谢怀以命换命,想起他面色从容、握着宝剑便要自刎…… 他忽然回过头,凌厉的目光端端与她碰上,叶薇愣了片刻,微笑着点了下头。谢怀面无表情,重新将注意放回了仪式上。 叶薇伸手想摸摸平安符,才想起临走前把它放到了弄玉的襁褓中,生产那天的死里逃生让她更愿意相信神灵的存在,如果可以,也希望道君能够庇佑她的女儿,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 葬礼结束之后,众人也顺势回到了煜都,不再折返锦城。 漪兰殿中一切如旧,和数月前没什么变化,叶薇进去时弄玉已经吃得饱饱的正在睡觉,她站在摇篮边看了她一会儿,才心情愉快地去处理别的事情。 叶周氏来跟她辞行,说既然她已经生产,她准备不日启程回侯阜。叶薇没有挽留,只是在她提出最后的请求时沉默了。 “此去再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阿母想去看看阿芙,可以吗?” 叶芙犯下大错,叶薇看在叶周氏的份上留了她一命,却也将她罚入西山道观修行,终生不得下山。叶芙原本还抱着幻想,以为可以当什么事儿没发生过那样,回到侯阜嫁人生子,所以在听到这决定后哭得险些晕过去,不住求叶薇饶了她。好在叶周氏明白事理,知道这已经是网开一面,费了好大劲儿让叶芙接受现实。但身为母亲,她又怎么舍得与女儿再不相见,所以这话说得近乎哀求。 叶薇看看面前的妇人,几个月前还是美丽动人,如今却仿佛老了十岁。她是因为叶薇怀孕而来,想要尽到身为母亲的责任,来陪伴怀孕的女儿。可她实在不应该来的。 “阿母都开口了,女儿还能不答应吗?我会让妙蕊陪你去看阿芙,顺便我这个姐姐也有些礼物给她,一并带去吧。” . 叶周氏看完叶芙的第二天便离开了煜都,叶薇亲自送她到宫门处。至于叶芙的情况妙蕊也告诉了她,说她如今虽然死气沉沉的,却不像刚去道观那般乱发脾气,算是安分了,估计再有个一年半载就会真的静下心来。 叶薇听她讲完,开始在心里琢磨,若三五年后叶芙能收敛性情,她又能放下心的话,可以考虑不再囚禁她。当然,一切还要看她的表现。 . 太上皇的庙号最终拟定的光宗,随着葬礼的结束,一些之前被按而不发的事情也依次提出,最重要的无非是宋演的罪名如何定夺,以及与此案相关的人要如何处置。 正如叶薇在牢中对宋演所说,他犯下的是灭九族的大罪,可是当皇帝再次跟她提起此事时,她又改了主意。 “我是在惠州长大的,除了祖母,还有许多亲戚也待我不错。让我看着他们死,心里总有些……” 皇帝不说话,叶薇有些内疚,她知道此事关系朝堂,自己刚才的求情已经干涉了他的决定,但要憋着不说又实在做不到。在宋演面前的冷酷更多是想刺激他报复他,当目光真正落到那些熟悉的亲人身上时,到底会心软。 险死还生时,她以为是自己做下了天理难容的事情所以遭到报应,现在虽然觉得那时的想法可笑,却也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 原来哪怕是为了报仇,她还是会因为对亲人下手而难过。 脸颊有些温热,皇帝将她的头往上抬一点,“其实就算你不说,朕也想劝劝你。你实在不必这样逼迫自己。” 叶薇惊讶,皇帝见状轻叹口气,“朕会从轻发落,不会株连九族,就当是……给岳家的恩典吧。”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守晨宫外,宋演的死讯传来,她在听到消息时面色遽然惨白,像折断的花茎般软倒在他怀中。他一贯知她心冷心硬,可他更知道无论怎样无情,她总是个年轻女子。他愿意呵护着她,带她去感受这世间最温柔的情愫,不要再被那些杀戮扰乱心绪。 他与宋演斗了多年,如今终于得胜,原该抓住机会将他的家族彻底根除,但为了她,做一些让步也值得。 . 十一月十五,皇帝下旨,罪臣宋演勾结边将、等同谋逆,已于狱中畏罪自尽。其财产悉数收归国库,女眷没入教坊司,十四岁以上子嗣一律枭首,十四岁以下则刺配岭南,永世不得召回。一同被流放的还有宋演的三族亲人,原配夫人沈氏的族人则连流放也不用,有幸逃过一劫。 第223节 相对宋演的罪名,这样的处置实在是轻得出乎众人意料,本以为皇帝那般痛恨宋演,合该灭他九族才对。赦免沈氏一族还大概能猜到原因,毕竟沈夫人所出的宋大小姐曾救过陛下一命,他自然不会惩治恩人母亲的家族,但对旁人为何也这般宽容? 大家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皇帝在早朝时表示上皇生前对宋演多有信任,如今宋氏作乱既已伏法,出于对上皇的孝心考虑,决定不再斩尽杀绝。这让许多摩拳擦掌、准备继续抨击他之前闯入颐妃产房之事的言官哑口无言,为了尽孝,皇帝都对大仇人网开一面了,他们再穷追不放也显得底气不足。 十一月二十三,宋演的三个儿子在西市独柳树刑场伏法,掉落的头颅让世人明白,曾权倾天下的宋氏一族终于覆灭。而在前一天,宋家最小的郎君已同旁人一起,踏上了前往岭南的路,等待他的有惠州的亲人,还有那瘴气密布、贫瘠荒蛮的土地。 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宫中却还有个更大的麻烦留着,并不似他们这般好处理。 “庶人白氏,她现在正囚在永巷,你有什么想法吗?” 叶薇从铜镜前回过头。生完孩子已经快两个月,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仪容,希望尽快回到生产前的样子,不过皇帝对于她的努力并不赞赏,甚至笑着调侃恢不恢复都一样,他看不出差别。 宋演的死还能让叶薇有所触动,但白氏就完全不同了,她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有的只是绝不能忘的杀母之仇。 不过皇帝迟迟不动她,应该不只是因为在等自己的决定。 “宋楚恒还窜逃在外,你留着白氏,是想靠她引出宋楚恒么?” 大司马大将军吴照已于半月前告老还乡,对这个妹妹再起不到庇佑的作用,能够救下侄孙已费尽全力,他也认命了。 叶薇知道,宋家的男人中,宋演之下最有本事的就是宋楚恒,别人跑了她都能不在乎,但宋楚恒抓不回来就怎么也放不下心。她太清楚自己这个异母弟弟有多疼爱宋楚怡、又有多孝顺白棠音,她们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搞不好哪天他就潜入宫人、刺杀复仇了。 皇帝也是这个想法,“要钓鱼就得有饵,事到如今,除了利用白氏我们也没别的招了。暂且留她一命,回头自有用处。” 叶薇点点头,玉梳从缎子似的黑发中间滑过。 . 虽然在生产时闹出了乱子,生下的又只是个公主,但这并不妨碍皇帝对这个孩子的宠爱。叶薇身为小弄玉的母亲,却并不是随时都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皇帝隔两天总会派人来接弄玉过去,然后也不管是处理国事还是接见朝臣,都喜欢让她在旁边。据说有次正和右相商议江南赋税,小公主在后面哇哇大哭,他便忙不迭丢下右相赶过去,耐着性子把她哄好了才出来,右相的脸色都变了。 这样无度的宠爱让宫人咋舌,看叶薇的眼光更加不同。都说爱屋及乌,无论皇帝是因为母亲而宠爱女儿,抑或是因为女儿而更加宠爱母亲,有了这个孩子,颐妃无疑使如虎添翼。 宫嫔生产后都会晋位,她因为之前诸多事情牵绊,至今还未有旨意降下,大家瞧这局势,忍住不在心中揣测,皇帝会有怎样的封赏。 是按规矩晋为夫人,还是像之前那样越级晋封,与贤妃比肩? 又或是,直接坐上那个位置…… 第143章 约定 腊月初一,皇帝降旨,称颐妃叶氏诞育皇裔有功,擢升为正一品贵妃,封号保留。至此,令宫中众人揣测不休的头号大事终于有了结果。 贵、贤、淑、德四妃虽然同为正一品,但大家心照不宣,排在前面的都要比后面的高一头,贵妃更是四妃之首。如今叶薇不仅当上了贵妃,还破例保留了封号,完全把资历最深的贤妃给压了过去。照这个势头,等她再次有孕,封后已是不容置疑。 左相倒台,如今朝中以右相势力最尊,然而陛下却并不打算尊崇其女。究其原因,除了更为偏爱颐妃之外,恐怕也是被宋氏一族的事情提了醒儿。宋氏的鼎盛是上皇犯的错,陛下好不容易拔掉祸患,不能再在自己手中养出第二个宋氏来。 就在这样流言纷纷的情况下,叶薇和皇帝迎来了延和六年的除夕。这是她重生之后过的第三个除夕,也是她的第三个忌日。 皇帝得知她这个想法,撑着头沉思了会儿,没有说什么。宫宴过后,叶薇拿着拨浪鼓逗小弄玉玩儿,这孩子随了他们的性子,精力十分充沛,紫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小手伸到半空中想抓拨浪鼓,嘴里还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叶薇此前从不知逗孩子玩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现在却从早到晚乐此不疲,果然自己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皇帝从后面搂住她腰肢,下巴搁到肩窝上,“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叶薇的生日他是知道的,每年还会设宴为她庆祝,所以现在问的只能是宋楚惜的生日。 “八月初一。干什么,明年想为我过这个生辰?那你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为什么要跟别人解释?朕想在什么时候给我的妻子过生日,谁还敢说闲话不成?” 叶薇闷笑,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他这种时候的霸道,还觉得十分有趣,就像弄玉每次想要玩什么东西,也是不管场合不不对象,卯足了劲非要攥到手中才行。 “恩,皇帝陛下威仪无限,想来不会有谁敢不要命来说闲话。” 他拧下她的脸,惩罚她的调侃。小弄玉被冷落了,歪着脑袋看他们,一边看一边愤怒地拧着身子。皇帝摸摸她的小脑袋,“父亲母亲一会儿再来陪你,听话。”吩咐妙蕊过来照看公主,然后牵着叶薇的手往外走,“今天过年,宫中会燃放焰火,咱们一起去热闹热闹。” 叶薇脚步顿了下,皇帝明白她的想法,伸手抚了抚她脸颊,“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除夕之夜对我来说也是个煎熬,但现在都过去了,你好好地活着,所以,我们也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忘记,好不好?不要再想着今晚是你的忌日,而把它当成真正的新年去过。这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整个大燕的百姓无论尊卑,在这个时候都是快活的。咱们未来还很长,有几十个年头要一起度过,我不希望你就此错过了这份快乐。” 外面寒风瑟瑟、冰雪覆盖,天上却热闹无比,伴随着不间断的响声,各种美丽的图案在夜空中绽放。叶薇缓步走到台阶上,仰头看着这一切。想起从前在惠州时,她总是除夕之夜玩得最疯狂的那个,闺中密友们每到此时就会拿她的名字开玩笑,楚惜,除夕,这一天原本就是属于她的日子,所以胡闹一下也可以理解。 成为叶薇的三年来,她的确不曾再像那么开心过了。 抿着唇轻笑一声,她眨眨眼睛,“好呀,以后我不过忌日陪你过除夕,作为回报,你就年年给我过两个生辰吧。我要收两份寿礼。” 皇帝握着她肩膀让她转过身,夜色中他眼眸清澈,烟花的光芒映照在脸上,竟比那漫天的绚丽还要好看。弯下|身子,他在她眼睛上深深一吻,清冽声音让她想到了月色下的潺潺溪水,安静地流淌过心间的每个角落。 “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 按照叶薇和皇帝的打算,是想利用白氏来引出宋楚恒,然而还不等他们计划好具体方案,白氏却生起了大病。 自打八月在锦城被软禁,皇帝就封锁了一切消息,无论是上皇驾崩还是宋氏垮台都没人跟她透露。但白氏毕竟身居高位多年,数月的□□之后,哪怕旁人不说也大概猜出外面的情况了。 想想也是,要是还有人能救她,怎么会是如今这个凄凉的光景? 她病得很突然,寒冬腊月感染了风寒,然后就高热不退、卧床不起,皇帝甚至派了御医去给她诊治,却始终不见好转。正月十五过后,御医过来禀告,说今日又去看过了白庶人,瞧这架势是好不了了。 “俗话说心病难医,她自己没有半点求生的念头,臣等用药也是枉然。” 叶薇和皇帝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意外。 没想到白氏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叶薇还以为照她的个性,怎么也要咬牙挺下去。主动求死无异于认输,她可不像是会认输的人。 叶薇决定去看看她。 因为染病,白氏从永巷移了出来,搬到了一处狭窄却干净的殿阁中居住。叶薇过去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宫娥坐在旁边走神,瞧见门帘掀动忙不迭行礼,“奴婢参见颐贵妃娘娘,娘娘大安!” 叶薇让她起来,宫娥问道:“贵妃娘娘怎么会来这里?您别靠太近,小心过了病气。” 第224节 “她怎样了?” “白庶人么?还是跟之前一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肯好好吃药,醒来还会乱发脾气。奴婢觉得御医说得没错,她就是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才……” 被谈话声吵醒,白棠音睁开眼睛,半晌才转头朝她们看去。叶薇本以为她看到自己会勃然大怒,然而令她惊讶的是白棠音只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就又闭上了眼睛。 宫娥连忙给她解惑,“白庶人染病之初连续发热了三天,脑子有点烧糊涂了,御医说她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情,所以奴婢觉得,她应该是不认识您了。” 不认识她了么?不认识这个害死了自己女儿和夫君的女人,甚至不记得之前她还费尽心机想要杀了她,那她还记得什么? “父亲……”秀眉紧蹙,白氏的神情忽然变得焦灼,“父亲您不要生气,是女儿错了。我不该违逆您的意思,不该一定要嫁给宋君陵……我错了,您处罚我吧。只是求您,不要不理我……” 叶薇挥手让宫娥退下,然后往前走了一点,“你错了?” 床榻上的人无意识地答着,“是,我错了……费尽心机嫁给那样一个人,却让家族蒙羞,让老父晚节不保,我错得太离谱了……” “还有呢?除了这些,你还做错了什么?” 白棠音茫然地睁开眼睛,叶薇眼神冰冷,她似乎瑟缩了一下,“还有?” “为了嫁给宋君陵,你做过些什么?那么重要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我……我派人去了惠州,去见……”她忽然惊叫一声,抱着被子往床角缩,仿佛在躲避什么恶鬼,“你是谁?你是谁?你不要过来,走开!” 叶薇有些惊讶,却没有说话。白氏见状更加恐惧,背抵着坚硬的墙壁,徒劳地后退,“沈澜,你是沈澜……你怎会在这里?是来找我复仇的吗?” 这个名字如同利剑,深深刺进叶薇心中。不去想她怎么会把自己认成母亲,病糊涂的人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又或是做贼心虚,见谁都是索命的冤魂。 冷冷笑开,绽放的容颜如同艳丽却藏着剧毒的罂粟,“是,我是沈澜。我来找你复仇。” 她承认了,白氏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叶薇,半晌后自嘲笑道:“来找我复仇……也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都是报应。” “原来你也知道,害人性命会有报应。” “知道,怎么不知道呢?我的报应早就到了。楚怡去了,楚恒应该也不在了,我白氏满门功勋、一代忠良,如今却因我而罪孽加身,无论父亲如何努力,千载之下骂名已定。这就是我的报应。” 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滑下。 叶薇静静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脸颊消瘦,眼窝下一团乌青,单薄的身躯甚至撑不起一件中衣。她额头抵着墙壁凄然而笑,如同游离无依的鬼魅。 又想起多年前初到煜都时,那个严妆丽服、高贵端庄的继母,屋内扑鼻成群、熏香袅袅,而她身着朱红色袄裙,摇着柄泥金纨扇,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凤目流转,红唇勾起,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原来你就是楚惜,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那一刻,她甚至是有点怕她的。 到头来,那骄纵一世的女子也丢失了满身的尊严和傲慢,堕入了卑微的尘土。比起死亡,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难怪她不想活了。 转身离开,叶薇放弃了跟她表明身份的念头。无须她再多说什么,那个人已经失去了在乎的一切。对她来说,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初执意嫁给宋演,所以潜意识中甚至期待着沈澜的复仇,仿佛偿还了这笔债,就可以挽回曾经的错误。 可惜这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三日后,庶人白氏在后宫的某个角落安静死去,消息传来后叶薇点燃一柱清香,对着南边的方向恭敬长拜。 母亲,害我们的仇人都已不在,您可以安息了。 第144章 贤妃 太寅宫含章殿是晋朝章献皇后住过的地方,对于这位传奇女子的事迹,后宫之人都倒背如流。身为废后,却能重新博得帝王的宠爱,斗倒对手、生下太子、重登凤座,古往今来,还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秦以蘅曾经以为陛下让她住在这里是某种暗示,告诉她虽然如今屈居妾妃之位,但终有一日会得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毕竟她才是太后选中的太子妃,她才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暮□□临,含章殿内寂静一片,珊瑚望着一动不动的秦以蘅,有些犹豫。她保持那个姿势已经一个时辰了,所有人都不敢去打扰,可她身为含章殿身份最高的宫女,这时候却不能躲避。咬咬牙走上去,奉上一盏茶,低声劝道:“小姐,您别这样,主公他……他也是为了您好……” 秦以蘅抬眸,一个眼神便吓得珊瑚不敢多说。相伴的时间越久,就越畏惧这位据说脾气很好的主人,别人不清楚,她却再明白不过,外表的温和下,藏着的是不输男儿的杀伐果决。 暗叹口气,又想起白日的事,陛下破例恩准右相入宫,探望自己的女儿。这本是让宫人羡慕的恩宠,谁知最后竟成了埋葬她多年心愿的最后一块巨石。 素手端起茶盏,秦以蘅揭开盖子,看着里面清澈的茶汤。绿而剔透,像是某种美玉,哦,是她十岁那年,父亲送她的寿礼,一块极品翡翠打造的小佛像,直到现在都还挂在脖子上。 右手忽然用力,茶盏被狠狠掷到地上,一片狼藉。她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连眼睛都红了。这种用物品泄愤的事情她还从未做过,珊瑚吓得跪在那里只知道磕头。 “小姐息怒,天大的事也不如身子重要,您别气坏了自己……” 是吗?呵,对她来说最大的事已经没指望了,还要这冷静、要这身子做什么!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父亲的话,每一句都把她打入无底深渊,“为父知道你最近在筹谋些什么,但我只有一句话,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陛下的态度很明白,他不想立你为后,为父希望你能懂事一点,不要做什么不智之事。” 她当时很惊讶,没想到父亲专程入宫是为了跟自己讲这个,“您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之前算计白氏和颐贵妃你确实做得很好,但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被你瞒过去了,这些小动作陛下一清二楚,他不揭穿只是因为也要借此对白氏下手。如今宋氏既倒,朝中便是我秦氏为尊,你若不想我们一族步宋氏后尘,就安分守己吧。” 心一点点凉下去,她抿唇,良久才道:“是陛下让您来和女儿说这个的?他说了,要立叶氏为后?” “陛下没有派我来,但他什么心思为父清楚,所以我来提醒你。” 秦以蘅深吸口气,“安分守己,父亲您当我不想吗?我也想清清静静过日子,可是从一开始她们就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才是太后为陛下选中的正妻,宋楚怡那般欺凌,我也听您的话不争不怒地嫁过去了,因为我以为早晚会有报仇雪恨的那天。您会斗倒左相,宋楚怡也会被陛下厌弃,到那时我就能得回属于我的一切。可如今这些愿望都实现了,您却让我什么都不要做。难道我忍下由妻变妾的屈辱在陛□边待这么多年,只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叶氏坐上皇后宝座,看着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再次被人抢走吗?父亲,这对我来说也未免太残忍了。我不甘心!” 秦岱川有那么片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秦以蘅眼眶已经发红,他心疼地想摸摸她脑袋,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 “你的心情为父能够理解,可宋氏的前车之鉴尚未走远,历来外戚之家最要紧的便是一个谨慎,为父已然位极人臣,你若再为皇后,对我们家族其实不是件好事。” 秦以蘅明白他的意思。父亲与左相最大的不同便是左相为官求的是权势,甚至想要更进一步取代那至尊的帝王,可父亲却只想辅佐明主成为一代名臣。然而先帝昏聩无能,白白耗了他二十年时光,如今好不容易遇上陛下,自然希望能最大程度得到他的信任,成就一世抱负。 弟弟已经是骠骑将军了,她若再当皇后,确实更易引起陛下的猜忌,所以,他希望她能够放弃。 秦以蘅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个死局,陛下不中意,父亲不赞成,还有弟弟的前程与家族的命运也维系在她手中。明明不甘心到了极点,可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她,死心吧,你没有机会了。 父亲离开前最后跟她说:“你以为陛下立颐贵妃就只是因为喜欢她吗?还有她的身世。没有权势鼎盛的母族,这样的皇后才更能让陛下安心,你若实在要怪,就怪自己不该生在秦氏一族吧。” 第225节 想到这儿,秦以蘅苦笑一声,摇摇晃晃地走到鎏金多枝灯前,拧开火折子开始挨个点燃蜡烛。按照惯例,晚上若非陛下驾临,这里的多枝灯都只点一半,她现在却把它们全都点燃了。灯火晃动,屋子也终于明亮起来了,她随手把火折子丢给了珊瑚。 “小姐……” “想想也真是好笑,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到头来竟给别人做了嫁衣。” 父亲连那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她若执迷不悟恐怕他便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而她又怎么敢怨恨自己是秦家人?她的尊贵、她的才华、她的一切都是家族赐予,她不是为爱而丧失理智的姚嘉若和宋楚怡,她从来都会自己留一条退路。 “那,小姐您打算怎么办?”是要听主公的吩咐放弃吗? 秦以蘅看着跳舞般跃动的火焰,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 三月初,平静了许久的朝堂终于又出了件大事。 御史柳晋弹劾天一道长,称其假借道君之名蛊惑先帝,对上亵渎神灵,对下祸乱朝纲,罪孽深重、当伏重诛。为了表示自己的强烈愤慨,他直接在奏疏中用“妖道”来称呼谢怀,引得群臣咋舌不已,为他的胆识称奇。 自从载初二十三年入宫进献仙丹,天一道长便凭借先帝的信任确立了无可撼动的地位,就算是之前的左相也被挤到了下面。那时候群臣对他虽有不满,也只能藏在心中,如今先帝驾崩,各个派系的势力也到了清算的时候,天一道长自然逃不脱这劫难。 其实仔细想想,陛下应该也是想动天一道长的,一样是上皇的宠臣,从他对宋演的态度就能窥出关键,他并不喜欢这帮人。如今柳晋率先发难,搞不好还正合陛下的心意,因此大加封赏也未可知。待看到皇帝收下奏疏却未斥责柳晋,只是淡淡表示此事需要商议后,这个想法更加坚固。 次日,又有六名御史上疏,请求陛下惩治天一道长,顿时将沉寂许久的谢怀推到了风口浪尖。 沈蕴初听到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叶薇,急得不行,“怎么办,我就知道先帝过世后会出这种事,那些人看他没了靠山不动手才怪!表姐,你当初和谢道长究竟是怎么说的,他为什么还留在宫里?” 叶薇其实也疑惑这个。谢怀答应了她离开,她以为他早该走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还留在宫里,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她就不信他想不到先帝驾崩了他会有什么下场! “表姐,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做?他……他会处置谢道长吗?” 沈蕴初问得忐忑,叶薇扶着额头不说话。若按照她印象里的皇帝来看,他对以谢怀为首的道士深恶痛绝,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一绝后患,可谢道长的反常举动却让她有了别的领悟。 事情或许和她以为的不一样。 . 皇帝当晚过来,用过晚膳后就陪着孩子做游戏。小弄玉已经五个月多了,皇帝让她靠着垫子在榻上坐着,然后捏了根玉坠子她面前晃来晃去。小公主一开始很吃这套,坠子往左她的脑袋就往左,坠子往右她的脑袋就往右,很快就晕晕乎乎的了。懊恼地咕噜了一声,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按住眼睛,表示抗议,拒绝再玩这个游戏。皇帝于是放下坠子耐心等着,果然,很快她就不自觉地将手指张开,从指缝里呆呆地和他对视。 “咿呀呀……” 皇帝忍俊不禁,旁人的宫人也跟着笑,弄玉还傻乎乎地歪着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就欺负她吧。” 皇帝回头,“咱们的女儿以后一定是个鬼精灵,不趁现在欺负欺负,等她长大了就没机会了。你要不要来试试?很有意思的。” 换做以往,叶薇是绝不肯和这个过分的父亲同流合污的,但今天有重要的事要问,她沉吟片刻,决定小小牺牲一下女儿,反正不用白不用嘛。 “其实你把玉坠子换成铃铛,她会更兴奋。我试过的,你晃晃小铃铛,她会直接往你怀里扑,跟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 皇帝眉头一挑,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意味,可惜小弄玉很不配合地打了个哈欠,顺便吹出个透明的泡泡。安傅母噗嗤一笑,过来抱起孩子,带她去睡觉。 等她们都出去了,皇帝才理了理衣裳,道:“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叶薇手里拿着他刚才用来逗弄玉的玉坠,也没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慢吞吞道:“这几日朝堂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贤妃在我的构思里是个非常沉得住气也非常聪明的人,从开篇到现在她始终没有让自己陷入险境过,然后她也不像宋楚怡和姚嘉若,因为男人怎么怎么样,她最在意的只是她正妻的身份,所以现在让她放弃非常艰难……所以你们猜她会放弃咩? 第145章 离开 他神情不变,“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消息那么灵通,没听说我才会惊讶。” “朝臣攻讦天一道长,说他祸乱朝纲,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说的虽然不全是事实,但也有一定的道理,若真依照国法,朕确实应该对天一道长严加惩治,不过……” “不过,我不许你这么做。” 皇帝抬头,叶薇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里面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说一孕傻三年,之前忙于生孩子确实让我有些反应迟钝,不过现在也回过神来了。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和谢道长的关系了吧?我还是宋楚惜的时候,他教过我笛曲,是我的老师。尊师重道是圣人的教诲,所以,还请皇帝陛下看在臣妾的面子上,对我的老师网开一面。” 皇帝没有讲话。的确,他早就知道她和谢怀的关系。在还不知道她真正身份时,她曾含糊地说过上辈子和谢怀认识,等彼此挑明,有些事调查起来就再容易不过了。叶薇刚才的话只提了所谓的师生情谊,但谢怀对她的种种心思他身为男人如何能不清楚?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你这么直白地为他求情,就不怕我不高兴?”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他问出关键。 叶薇眨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如蝴蝶般轻颤,“不会啊,我觉得就像这样跟你坦白以告,你才会高兴。” 不是皇帝和贵妃,而是贺兰晟和叶薇,抛开身份的枷锁,她只是被他全心以待的女子,自然要回报同样的真心。她希望什么、想要什么,就直接告诉他,不用再像之前那般用心机去算计。 皇帝一瞬间表情有些古怪,叶薇潜意识觉得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很快这感觉就消失了,他勾起唇角,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捧住她脸颊,像之前最喜欢做的那样碰碰她额头,低声道:“说的没错,你这样子我最高兴。” 她的态度让他知道,就算她为了谢怀求情,他也只是他们之间的外人,她不会为了谢怀来欺骗他。 叶薇勾住他脖子,凑上去亲了亲他唇角,“既然高兴了就大方一点,跟我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这些日子瞒得我好苦。” 皇帝沉吟片刻,“其实,早在去年七月我就私下和天一道长见过面……” 叶薇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不仅早就清楚她与谢怀的交情,甚至还和他暗中有着往来,他们是合作关系? “所以,扳倒宋氏也……” 皇帝淡淡道:“他与宋君陵同为父皇宠臣多年,知道许多旁人不清楚的内|幕。那如山的罪名有不少是他提供的。” 叶薇脑子转个不停。是了,这样就合情合理了,既然都和皇帝达成了默契,谢道长自然不用绞尽脑汁地脱身,他可以留下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从容离去。 “父皇执迷修仙多年,民间道教昌盛、信徒众多,谢怀又是天下皆知的天一道长,若贸然处死他恐怕会引得百姓不满。况且如今宋氏刚刚垮台,朝中局势动荡,最需要稳定,并不是拔除道教的好时机。” “所以,你就和他合作了?你……你就不介意?” 第226节 叶薇问出来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才刻意不提谢怀和自己的事儿就是想假装它不存在,现在问这个不是功亏一篑嘛!不过她真的好奇,他这样傲慢的男人,这回居然能和情敌和睦相处,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皇帝沉默片刻,又用那种有点奇怪的眼神看着叶薇。她被看得七上八下,刚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就被他淡淡打断,“慧眼识宝珠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难得有人跟我有一样的好眼光,哪怕是为了这个,我也要敬他三分。”况且在对待叶薇的问题上,恐怕全天下只有他二人的愿望是一致的。 叶薇微微一愣,继而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心中却有股温暖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 三月中旬,弹劾天一道长的奏疏越来越多,皇帝却始终没有回应,这不是大家预期的态度,群臣开始困惑。本以为陛下的“此事需要商议”是在暗示大家继续上疏,等到弹章足够多、罪名足够重之后再一举发落了天一道长,可众人努力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装没看到,哪怕是率先发难的柳晋也忍不住停下来观察情况了。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个流言悄然传开,先是在朝堂,之后连市井老百姓也知道了。 原来天一道长多年来虽不过问朝堂之事,心中却一直看不惯宋演霸道专权的行径,在机缘巧合下也得到了一些他的罪证。之前本着出家人不过问俗家事的想法,他一直潜心修道,等到白氏暗害皇裔的事情出来,终于无法忍耐。杀生乃罪孽,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更是不可饶恕,他终于把这些事情都告知了先帝。这也是先帝临终前不再包庇宋演的原因。 对于这个传闻,百姓们的态度都很一致,感慨天一道长不仅道法高深,还有副慈悲心肠,对先帝更是忠心耿耿。有这样的高人在,难怪陛下能诛尽奸佞、肃清朝堂。 而朝臣们的反应就有趣多了。对这些鬼话他们是一个字都不信,却从中窥出了陛下的暗示,原来当初对宋演下手天一道长从中出了力啊,所以现在作为回报,陛下不打算对他下手。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在柳晋上疏弹劾的时候就驳回他呢? 这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天一道长亲自向皇帝请求,说先帝在世时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可自己追随先帝多年,却未能助他实现修仙大业,实在有愧。为今之计,唯有自请为先帝守陵,日夜为其念经祈福,方能偿还先帝的知遇之恩。 皇帝挽留了几句,然而天一道长态度坚持,他终于准允。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不下手,只是不下狠手而已,给他一个风风光光的理由离开,从此退出帝国的权力巅峰。 至少这样,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不像宋演,乱臣贼子,注定要遗臭万年。 . 叶薇听说谢道长要去为先帝守陵的消息,摇晃金铃铛的动作停下了。弄玉原本正随着铃铛的声音挥舞双手,玩得正欢时声音停了,她茫然地四下张望,找不到原因后小嘴一扁,干嚎了起来。 女儿脾气太大,叶薇连忙抱住她认错,轻拍她柔软的后背,“弄玉乖,不生气了啊,是阿母不好。我接着给你摇,不哭了……” 等弄玉终于玩累了,她才把孩子交给安傅母,坐在妆台前默然不语。视线往下,抽屉最里面的暗格放着那串象牙手钏,他送她的及笄大礼,自从决定和贺兰晟好好在一起,她便把它锁在了这里。 要物归原主么? 沉吟片刻,还是决定放弃。收下的礼物怎么能再退回去?他为贺她及笄而寻来此物,她现在不要搞得好像多嫌弃他似的。 只是这回分别,余生恐怕就没机会再见了,说不惆怅是假的。毕竟抛开别的不谈,他们还是那样投契的朋友。 “既然舍不得,就去见一面吧。” 叶薇回头,发现不知何时皇帝已经站在了后面,“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相信你和他的为人,所以,想去就去吧。” 叶薇想了想,“他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的辰时。” “只有他一个人吗?那些弟子会陪着去吗?” “除了邹远会跟随他左右,旁人都有专门的道观供他们栖身。他此去毕竟不是真的守陵,人多了只会败露行踪。” 叶薇深以为然,“那好,我就去跟他道个别吧。不过我还想带上一个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 三日后,天一道长带着弟子邹远离宫,启程前颐贵妃娘娘奉陛下的命令相送,一同前来的还有与她素来交好的琳充仪沈氏。 关于颐贵妃和天一道长的传闻早在吴国大长公主出殡、姚庶人以死相逼那天就传开了,然而陛下态度自然,明摆着信任贵妃,旁人纵然有怀疑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就好比今天,颐贵妃不躲不避、正正经经来给天一道长送别,越发透出股磊落坦荡、光风霁月。 这是个有风的日子,叶薇和沈蕴初的衣袂都被吹得飘飞,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几缕在外面,不时扰乱两人的视线。谢怀青衣潇然,手中的拂尘洁白如昔,那样的干净,让沈蕴初觉得它就像谢怀这个人,世上没人比他更好。 表姐问她是否愿意去给谢道长送行,虽然知道他应该并不怎么想见到自己,沈蕴初还是没能忍住。她全部的理智已经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像甩不掉的影子般追随他去守陵,轮到这里实在所剩无几。她不想打听他将来的去向,只因这和追随他到宫中不同,那时候她想陪他一起待在这囚笼中,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就好,不会上前打扰。可如今他终于要摆脱这里的一切,他要回到广袤无边的天地,过潇洒自由的生活,她没理由跟着他。 抛开往事的羁缚何其不易,她只望他过得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红包我马上去送,大家注意查收哈!对了会扣手续费,所以你们拿到的应该不够20点,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18点? 第146章 旁观 “谢道长,靖陵偏远,还望您一切保重。”明明有千言万语,最后说出来的却只能是这些,冠冕堂皇的、任何人都能够对他讲的话。沈蕴初觉得无奈,好在这也是她的真心话,他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谢怀颔首,“多谢娘娘关心,贫道会的。”顿了顿,“也请娘娘珍重自身。” 他其实不大明白沈蕴初为何会来送他,只当是叶薇担心独自前来太惹人注目,所以带上她当掩护。沈蕴初见状心中了然,不由苦笑有时候藏得实在太好也不见得好事。理智上她不希望谢怀看穿自己的心思,可只要一想到这一辈子他或许都不会知道自己曾这样思慕过他,又说不出的难受。 见她情绪低落,谢怀有些疑惑。他知道在这之后沈蕴初就会离开皇宫,多年前楚惜口中那个直爽率真、喜欢舞刀弄枪的表妹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终于能做回自己。这一点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原本冷淡的眼神慢慢软下来,黑眸中似乎有水流淌过,沈蕴初从没被他这样看过,一时愣在那里。他语气柔和,“充仪娘娘还很年轻,未来有很多可能,切勿执迷于往事而将前路封死。贫道从前受过娘娘诸多帮助,一直铭记于心,此生大抵是无缘回报了,唯有诚心为娘娘祈福,希望道君在上,庇佑祝您一世安乐、无忧无怖。” 无论是当初在惠州,还是后来在宫里,谢怀和她谈话的内容都不曾离开过表姐。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眼中只有她,话里也只有她,他那样认真地对她说,会帮她祈福、祝愿她安乐无忧。 眼眶发热,沈蕴初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离家千里、多年后宫挣扎、抛弃曾经的愿望而将自己锁入金笼,她付出的一切都在这句话中得到了回报。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邹远低声提醒时辰差不多了,谢怀转头看向叶薇,她刚才一直安静地听着自己和沈蕴初的对话,现在见他看过来也明白到了分别的时候。勾唇一笑,她的神情有些俏皮,还有点妩媚,曾经的宋楚惜便经常这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道长一路当心,天大地大、四海逍遥,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珍重。” 宫人都离他们有段距离,并不能听清楚对话的内容。谢怀含笑垂眸,片刻后点了点头,“恩。你也是。” 他转身离去。马车等在十八级的台阶之下,叶薇和沈蕴初立在原地看他一级一级往下走,离她们越来越遥远。快到达底端时他忽然回头,眼神十分锐利,仿佛想要把这一幕刻下来般。叶薇呆呆地与他对视,连绵石阶上,他扬眉而笑、洒脱不羁,叶薇一瞬间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瑶林玉树般的俊杰男儿,手执拂尘、脚踏木履,越过多年光阴朝她缓步而来。 然而一眼之后,他便转过了头,毫无留恋地上了车。 第227节 藏青的马车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沈蕴初直到那个小小的黑点也看不见时才扶着栏杆轻叹口气,叶薇走过去想安慰她,沈蕴初却又笑了起来,“表姐,你累了吗?我们回去吧。我昨天都没看到弄玉,想她得紧,我们回去陪她玩吧。” 没有哭天抢地,没有颓唐落寞,连叹息都是轻微的,叶薇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表妹,她着实心性坚韧。 握住她的手,她笑道:“好啊,我们回去陪弄玉,你这个姨母也陪不了她多久了,剩下的时间都是赚到的。” . 秦以蘅将一枚黑子放上棋盘,眼皮都没掀动一下。独处的时候她很喜欢摆弄棋盘,不需要对手,只是把这当成静心养神的方法,“颐贵妃奉命送天一道长离开,现在天一道长已经出宫,颐贵妃也回漪兰殿了?” “是。除了颐贵妃,琳充仪娘娘也跟着去了。” “他们说什么了吗?” “不知道。周遭的宫人都是颐贵妃和琳充仪的心腹,没办法打听到谈话的内容。不过听闻三人并没有说太久,几句话的功夫天一道长就走了。” 秦以蘅嗤笑一声,“他倒舍得。” 珊瑚不明白,“小姐……什么意思?” 秦以蘅撑着下巴,两指尖端还夹着枚棋子,“什么意思?姚嘉若临死那天说的话你不记得了?” “姚庶人临死前说的话……小姐指的是?” “她挟持了叶薇,让谢怀出来以命换命。他答应了。” 珊瑚无言,秦以蘅冷声道:“我熟悉姚嘉若的性情,若非笃定谢怀会救叶薇,她不会这么做。换句话说,她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有那么疯狂的举动。” 关于谢怀和叶薇的流言蜚语珊瑚也是听说了的,闻言心头一颤,“奴婢明白您的意思,可若果真如此,今日颐贵妃又为何要去送天一道长呢?难道不该避嫌才对吗?而且这还是陛下准许了的。他都信任他们二人,所以那些事情……应该只是谣传吧?” 秦以蘅将棋子丢回棋盒,脸上原本的轻松被一点点抹去,她板着张面孔,仿佛在仇视着什么,咬牙切齿道:“是啊,他准了叶薇去送谢怀。你说说,这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叶薇让去送他呢?” 珊瑚捂住嘴,“难道,陛下知道颐贵妃和天一道长,但他并不……” 有些猜测长久以来一直在心中叫嚣。从姚嘉若临死一搏开始,她就笃定叶薇和谢怀有着什么。她以为陛下那般英明,肯定能查出个中猫腻,不会被那不忠不贞的女人迷惑。可没想到,他确实没有被迷惑,但这件事却根本不影响他对她的宠爱! 她一直不肯相信,男人怎么能包容自己的女人到这种程度?甚至在父亲警告她之前,她还计划着要用两人的私情大做文章。可现在不行了,她若真的这么做不仅伤不到叶薇,还会把自己陷入穷途末路的境地。 但是就这么放弃吗?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安分守己,以妾妃的身份了此残生,青史之上也永远是这样的定论? 右手越攥越紧,她闭上眼睛,心都拧成了一团。没人知道她有多么挣扎,她拼了命让自己去接受这个结果,可是没有用,无论如何劝说自己,她始终是不甘心。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被叶薇压在头上,就恨不得毁灭这一切! “小姐……” 她猛地睁眼,目光灼灼。珊瑚吓了一跳,秦以蘅冷声道:“你听着,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事关重大,你务必要替我查探清楚。” 如果她猜得没错,谢怀此去根本不是为了给先帝守陵。他们有一个计划,一个凶险无比的计划,所以皇帝才会让叶薇去送他。 若果真如她所想,便是老天给她的最后机会,除掉叶薇还可全身而退的机会。 . 谢怀离宫半月有余,叶薇如常过着自己的生活,弄玉又长大了一点,越发活泼好动,每次光是陪她玩就累得不行,要命的是最近皇帝也忙得很,不再时不时把女儿带在身边,就只剩叶薇一个人照顾。沈蕴初为此还笑呢,说看着弄玉才知道自己和表姐小时候有多可恶,也难为傅母们没有把她们俩丢狼窝里去,简直可歌可泣。 这天难得弄玉被皇帝接过去,叶薇偷得浮生半日闲,和沈蕴初出去好好游玩了一番。正是春季,御花园里繁华如锦、风景旖旎,她们换上新做的春衫沿途观赏、笑闹打趣,快活得如同从前在闺中。 等两人都累了后,沈蕴初去漪兰殿小坐,叶薇煮茶给她喝。水还未沸,妙蕊却进来了,手中还捧着封书信,“小姐,我刚才在房中发现了这个,是……是写给您的书信。” 叶薇和沈蕴初对视一眼,“给我的?” “是,上面写着‘颐贵妃亲启’。奴婢不知道是什么,不敢自作主张,所以拿来给您看看。您要看吗?” 叶薇想了想,勾唇一笑,“看,当然要看。别人郑重其事写给我的信,不看怎么可以?” 妙蕊把信递过来,叶薇刚想去接,却被沈蕴初抢了先。她挑眉,沈蕴初晃晃书信笑道:“我担心上面有人动了手脚,姐姐要是不介意就让我先看,怎么样?” “动手脚……难道你担心有人在里面藏了有毒的药粉,我一打开就会吸进去死掉么?” “也不是不可能哦。” 叶薇摇头笑道:“你真是话本看多了。也罢,我也没什么需要瞒你的,想看就看吧。” 沈蕴初笑嘻嘻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然而视线一扫到内容表情就僵住,很快两只手都开始发抖。 叶薇觉得不对,“蕴初,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 沈蕴初抬起头,眼中全是恐惧。信纸从指缝中滑出,叶薇一把捡起来,待看清内容时也愣在了那里。 五脏六腑有寒意涌上,她甚至控制不住地哆嗦。洁白的笺纸上,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却让她几乎无法理解。 不,不会的…… “他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我要去找他!”沈蕴初浑身发抖,站起来就往外跑。叶薇一把抓住她胳膊,“你冷静点,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我们都不知道,也许……也许是假的呢?你先别急!” 沈蕴初脸色煞白,“可万一是真的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就……表姐,求你了,想点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 她就快哭出来了,整个人无助到了极点。叶薇强迫自己冷静,毅然道:“我去找陛下。是真是假,问问他便知道了。” 第147章 报信 叶薇和沈蕴初赶到永乾殿时,高安世守正在外面,见到她们立刻迎上来,“贵妃娘娘,充仪娘娘,您二位这是?” 心中焦急,叶薇也懒得和高安世客气,直截了当道:“我要见陛下。” 高安世笑道:“不巧得很,陛下此刻正在与人议事,娘娘明日再来吧。” 这么巧?还要她等到明天? 叶薇狐疑,“很要紧?” 第228节 “很要紧……” 叶薇略一挣扎,“不行我等不了!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高安世为难,“娘娘,陛下吩咐了不许打扰,臣如何敢擅闯?况且国事为重,您向来通情达理,这次怎么……” 沈蕴初急得不行,抢着道:“高大人,您就行个方便吧,我们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我怕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然而高安世固执非常,任凭她怎么哀求都不为所动。叶薇听着两人的拉锯,心中越发烦躁,若不是担心贸然闯进去会坏了皇帝的大事儿,真的要忍不下去了。胡乱地到处乱看,视线忽然撞上高安世手底最得脸的宦官,他低着头,余光却不自觉朝书房的方向瞟。 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叶薇忽然一个激灵,也不管高安世就在旁边杵着,径直往书房走。 “娘娘,贵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您不可以进去!” 叶薇停下脚步,指着紧闭的书房大门,“我不能进去,为什么?” “臣不是说了嘛,陛下他在……” “是陛下在与人议事、不便打扰,还是……陛下根本就不在里面?”叶薇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道。 高安世一愣,竟哑口无言。叶薇原本只是怀疑,瞧见他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倒吸口冷气道:“居然……” 高安世警惕地四下张望,见宫人都在外面才松了口气。那厢沈蕴初也反应过来,追问道:“陛下不在这里,那他在何处?” 叶薇冷眼看着高安世,“高大人,您还要瞒本宫吗?” 高安世无奈地叹口气,“娘娘,陛下的确是有要事,才不得不出宫一趟。因兹事体大、不便张扬,所以微臣代为隐瞒,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 “要事?什么要事?” “事关朝政,恕微臣不能告知。” “好,那你只要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心上仿佛压了块巨石,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是不是……西山万年福地?” 高安世大惊,“娘娘!” 叶薇抽出信纸砸高安世身上,“你自己看吧。” 高安世打开,第一眼便瞪大了双目,等看完后整个人都变了脸色,“这信……您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通过妙蕊送到我手里,原本还怀疑是假的,现在看来竟是真的。”叶薇声音颤抖,很费劲地说出后面的话,“所以,陛下他真的和谢道长联手,要引宋楚恒出来……” 此前她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皇帝和谢怀虽从未明言,却都暗示她谢怀此去便会假死遁世,所以她才能如此安心地等待消息传来。可那封信却告诉她,根本不是这样。 宋楚恒至今逃亡在外,皇帝不愿留着这个隐患,可是白棠音已死,利用亲人引她出来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了,经过思索,皇帝和谢怀制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悬在前头的诱饵不再是亲人,而是仇人。 谢怀和宋演多年暗斗旁人或许不清楚,身为宋演长子的宋楚恒却再清楚不过,本就是仇深似海的关系,此番又爆出原来上皇之所以对宋演彻底厌弃是因为谢怀的进言,教宋楚恒心中怎能不恨?之前对方躲在宫中无法靠近,想报仇也没办法,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天一道长要去为先帝守陵,西山偏远、皇陵冷寂,要动手实在是容易多了。 信上的内容就这么多,没有说皇帝为何笃定宋楚恒会来找谢怀报仇,但叶薇知道如果所言属实,那他暗中必然还动了更多的手脚。她觉得恐惧,虽然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样的事情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可一想到谢怀或许会没命,她还是怕得不行。 匆匆赶来永乾殿,与其说是为了确认,不如说是为了得到否认。然而事实让她失望了,信上所说居然是真的。 “陛下这个时候出宫,还特意掩人耳目,难道……难道就是今晚?” 高安世不答。 脊椎骨忽然有寒气窜上来,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贺兰晟和谢怀设计对付宋楚恒,以为对方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可如今有人把他们的计划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写信告诉她。那么,宋楚恒是不是也得到这个消息了? 如果他是将计就计,那他们两个…… 她转身就往外走,高安世“扑通”一声跪在面前,抱住她双腿阻拦道:“娘娘,娘娘您要做什么?您不能去,那里很危险,您千万不能去啊!” 叶薇使劲挣扎,“他们都在那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放开!我叫你放开!” 高安世拼死拼活地抱着她,任凭打骂都不肯松开,他想清楚了,今天要是让贵妃娘娘离开了这里,回头出了什么事情陛下非砍了他脑袋不可!宋楚恒是什么人,那可是覆军杀将破城的将军,况且贵妃娘娘还和那人有血海深仇,去了不是找死吗? 手上还在用力,脖颈处却忽然被猛地一扯,让他松开叶薇重重摔在地上。愕然抬头,却见沈蕴初神情冷漠,若非右手还未收回,根本想不到刚才那揪着衣领将人提起来的是她。 这位纤纤弱弱的充仪娘娘力气居然这么大?! “高大人,您是糊涂了还是怎么了?您难道不仔细想想,那人可以给颐贵妃送信,就不可以给宋楚恒送信吗?陛下和谢道长搞不好已经落到别人的圈套了!” 高安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太着急竟没想到这层,立刻出了身冷汗,“这……这该怎么办?” 叶薇蹲下|身子,神情严肃,“我有办法,但需要你的配合。高大人,可以吗?” 高安世能在御前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孰轻孰重,立刻道:“自然可以!” “很好。蕴初,你……” “表姐,你休想让我留在宫里等消息。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去的!” 叶薇点头,“那你的功夫呢?这两年没落下吧?” “放心,三个御前侍卫都近不得身。” 高安世站起来,“娘娘,您打算怎么做?” 叶薇抿唇,没有说话。 宋楚恒就算动手也是深夜,现在天还没黑,如果他们赶过去阻止,运气好的话就还来得及。可他们不能带太多的人,以免泄露了风声。贺兰晟和谢怀演了那么大的一出戏,把全天下的人都骗了,若此事被揭穿,君王的颜面何存?再被有心人煽动,恐怕民间连给宋氏一族鸣冤的声音都要传出来了。 她不会允许因为自己而让他的圣君之名染上瑕疵,更不希望所有人都唾弃谢怀是个装模作样的假道士。 还有那封信…… 第229节 送信人的究竟是谁,又想做些什么? . “娘娘,青霄门传来消息,一盏茶前有两列金吾卫出宫。他们并不在宵禁巡逻的队伍,但因有墨敕鱼符,监门使臣也放行了。” 秦以蘅怡然品茶,“那应该就是颐贵妃了。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宫,只好假扮成金吾卫,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珊瑚咋舌,“颐贵妃娘娘居然真的跑去靖陵了,她就不怕没命吗?”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跟她纠缠不清的情人,现在两个人都陷入险境,她当然要去了。我以前倒是一直看错了她,瞧着清丽脱俗的模样,谁能想到内里竟是天生狐媚,惹得两个男人都围着她转。唉,不过她也算有情有义,换了我可不会豁出命去通风报信,也不枉他们为她以身犯险了。” “以身犯险?陛下和天一道长吗?” “不然你们以为他们为何这么迫不及待要除掉宋楚恒?那个隐患留着,最受威胁的不是陛下,而是叶薇。他们怕即使日夜防备,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被人钻了空子,教宋楚恒把那个贱|人的性命取了去!” 珊瑚听了,第一个感觉竟不是鄙夷,而是羡慕。若有人能这么对她…… 触及小姐的脸色,她急忙掩道:“那颐贵妃去给陛下传话了,如果她真的及时赶到,咱们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秦以蘅冷冷一笑,意味深长道:“放心,她赶不到的。我不会让她赶到。” . 出了城门,天已经黑透了,二十驾轻骑快马加鞭朝西山而去,不曾有片刻歇息。夜路难走,他们又太过匆忙,所以不曾发现前方有一根绳索穿过道路,随着他们的靠近慢慢绷直…… 马蹄终于绊上绳索,先后嘶鸣着摔倒,两边同时有利箭射来,金吾卫们纷纷惨叫着落马。 被围在中间的人裹在黑色的披风中,挣扎着从尘土中坐起来。好在箭雨很快停下来,仅剩的三个金吾卫围在他身侧,举着兵刃防备地看着四周。 黑暗中慢慢现出人影,是二十多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呈包围状向他们靠近。一身材魁梧的男人越众而出,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能请贵人行个方便,让小人一睹尊荣吗?” 那人沉默片刻,慢慢放下风帽,虽然盘着男子发髻,但白净柔美的面容一看就是女子。魁梧男从怀中抽出幅画像,反复对照三次才满意地笑了,“小人参见颐贵妃娘娘,娘娘大安。适才让娘娘受惊,实在是小人的罪过。” 叶薇没说话,身边的金吾卫开口了,“你们是何人?既然知道我等的身份,还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若伤到了贵妃娘娘,陛下定诛你们九族!” 男人举着双手,仿佛在讨饶,“我们可不敢伤害贵妃娘娘。您放心,刚才动手前小人就叮嘱过了,旁人死千次万次也没什么,贵妃娘娘的一根手指头都不能掉。也怪手下做事不仔细,才会摔了您,好在没大事,不然我可就没法跟主公交代了。” “主公?”叶薇终于出声。 男人发出沙哑的笑声,“是,小人的主公。娘娘别着急,很快,您就能见到他了……” 第148章 西山 靖陵位于西山之下,气势宏伟、规模庞大,山顶修有道观专供皇室中人清修,从晋朝传承下来,迄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天一道长来为先帝守陵却并不是住在陵园附近抑或山顶道观,而是住在半山腰的木屋中,那里环境清幽、风景优美,原本是世外仙源般的存在。只是此刻,再美好的平静都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剑拔弩张、鲜血厮杀。 四周燃着一簇簇火把,将木屋周围映照得犹如白昼,宋楚恒胸口插着支利箭,鲜血不停往外涌。亲卫想过来为他察看伤势却被推开,他冷冷一笑,顺手折断箭身,留着箭镞在体内不管,仿佛感觉不到痛。 在他对面是沉默的贺兰晟和谢怀,两人都不同程度受了伤。身前身后站着手执武器的亲卫,宋楚恒也一样,双方谁也没有先动,陷入了僵持。 皇帝看了看受伤的右胳膊,扬眉一笑,“次君,许久不见,朕其实应该先跟你打声招呼的。” “陛下已经跟罪臣打过招呼了。您的刀枪剑戟便是最好的见面礼,罪臣领受。” 一盏茶之前,宋楚恒从暗处现身,出现在谢怀面前。他虽是奉皇命前来守陵,却根本没什么人保护,是以他很轻松就做到了这一点。 并不宽敞的木屋内,谢怀眯眼看他,片刻后淡淡道:“我有猜过你会不会来,后来又觉得,单凭我个人恐怕还没那个份量,不值得宋将军冒此大险。现在看来,我是小瞧自己了。” “天一道长自然是小瞧自己了,您也高看了在下。我已不是什么将军,亡命之徒一个,担不起您这声称呼。今日来此,不过是了结一桩旧账。” 早在多年前,他就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男人的事迹。父亲对他几乎是恨之入骨,因为他不仅撺掇着先帝禅让皇位,还在之后的时间里一点点取代他的地位,成为先帝最信任的人。父亲当时咬牙切齿,说有朝一日定要将此人剥皮拆骨,以泄心头之恨。可惜没有等到这一天,他就先送了命。 右手慢慢抽出长剑,剑刃碰触剑鞘的声音清晰可闻。谢怀看着他的动作,“将军的旧账便是来取贫道的性命?” 宋楚恒冷冷一笑,握着剑便朝他刺去。然而剑尖尚未碰到他的身体,就被黑暗中飞出的石子弹开,他几步跃出屋内,站在庭院中警戒地看着四周。 十八名精挑细选的羽林郎从不同的方向现身,将他团团围住,宋楚恒冷笑一声,“引君入瓮?”不由分说便和他们缠斗起来。 他身手不凡,虽然被十八人围攻一开始也没有落到下风,只是很快,他便开始显出吃力。毕竟来的人都是高手,要想以一敌十是不可能的。正勉力维持,一支羽箭却破空而来,正中他胸口。宋楚恒闷哼一声,顺着看过去,却见皇帝身着骑装、手执长弓,目光冷静地看着前方。 那十八人被他刺死了三个,其余人保持着随时可出手的姿势,等着皇帝的命令。宋楚恒长剑插|进土里,慢慢站直了身子,“陛下,您可算出来了。您出来了,罪臣也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话音方落,四周潮水似的涌出一大批黑衣人,一上来便招招都是杀机。羽林郎们也反应飞快,双方顷刻间便斗作一团,宋楚恒慢悠悠拔|出长剑,挥手便斩断一人执刀的右臂! …… 等到大家终于停手,地上已躺了十来具尸体,血水淌过茵茵绿草,天上的月色照下来,竟有种凄艳的美。 谢怀手中握着柄长剑,殷红的血迹顺着流下,宋楚恒瞧见了,讥讽开口,“天一道长不是出家人吗?居然也造了杀孽,那你之前满口的仁义道德算什么?依我看,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罢了。” 谢怀淡淡道:“贫道的把戏比不上宋将军,您原来早就看穿我等的计划,今夜还敢前来,当真是好胆色。” “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眯眼。 宋楚恒嗤笑,“没什么。罪臣只是觉得,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大燕御林军的儿郎果然个个都是好身手,令人好生欣慰,既然都是国之栋梁,还是不要折损在此处才好。” “那次君是想罢手了?” “当然,当然罢手。罪臣从来就没想过要对陛下怎么样,您心里也明白的,对吧?不然您就会以自身为饵,而不是和这种您向来看不上的道士合作。您知道,罪臣想要的唯有一样,那便是天一道长的项上人头。” 的确,宋楚恒是宋演之子,为人却和宋演并不一样。他在军中多年,名声极好,对他这个皇帝也十分尊重,若非宋演一意孤行,肯定会效忠一世的。所以如今,就算他心中再恨,也不会报复到皇帝身上。君王一身牵绊社稷,若因他而朝纲动荡,就算下了九泉也难以心安。 谢怀握紧剑柄,微笑道:“想要我的人头,那宋将军可得有些本事才行。” 适才动手,大家都已看清,原来这位仙风道骨的天一道长身手竟不逊于御前侍卫,出手端的是狠辣非常!现在瞧着他的笑容,竟感觉到一阵寒意,仿佛面前站了个多么可怕的人。 第230节 “在下没什么本事,只是有份礼物要送给天一道长,哦,还有陛下。这可是份大礼,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贺兰晟有些不安,谢怀也是同样的感觉。宋楚恒见状很是满意,“出来吧。” 有男人从林叶之后一跃而出,落在了宋楚恒身旁,他手中还挟持了个女子,金吾卫的装扮,嘴被堵了起来,可那面容再熟悉不过! “阿薇?” “楚……贵妃娘娘!” 宋楚恒推开手下,用胳膊钳制着叶薇,笑道:“没错,正是您的阿薇,我大燕的颐贵妃娘娘!是不是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很简单,因为她得到消息,知道了你们给我设圈套的事情,更知道我早已清楚这是个圈套。她害怕你们出事,所以就赶来报信了。真真是情深意重啊,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动了。” 见对方没有回答,宋楚恒轻松道:“怎么样,现在咱们可以谈一谈天一道长将人头送给我的事了吗?” 谢怀不语,叶薇使劲挣扎,呜呜地叫着。宋楚恒感兴趣地看她,“娘娘有话要说?也好,让他们听听你的声音,决心也能下得更快些。” 堵嘴的布被拿开,叶薇干呕了一声,虚弱喘息。贺兰晟见状心都揪了起来,可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你们别信他。比起天一道长,他更恨的应该是我才对,我才不信他会肯用我来天一道长的性命。” 叶薇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刚才被勒过脖子所致,皇帝却在他开口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谢怀执剑的手颤了下,慢慢道:“贵妃娘娘说的有理,贫道很难相信宋将军。” 宋楚恒神情冷了三分,“原来贵妃娘娘也知道在下应该恨你。那你说说看,你做了什么事是会让我想要杀了你的?” 叶薇轻蔑地笑,“便是我逼死了宋楚怡又怎样?你那个妹妹就不曾害过别人吗?载初二十二年的除夕之夜,那天晚上发生了些什么你不会都忘了吧?” 宋楚恒愕然,“你……你说什么?” “呵,宋将军是外臣,大概不怎么清楚后宫的事情。不过您肯定听说过琳充仪沈氏,那是令尊原配夫人的侄女,与我关系甚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关系好吗?” 宋楚恒隐约猜到了答案,却不想说出来。叶薇早料到他的反应,神情充满了嘲讽,“因为我们都有同一个目标,那便是杀了令妹,替枉死的宋楚惜报仇。” 雨水悄然落下,一滴,又一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将众人的衣袍都打湿。宋楚恒隔着绵绵细雨看身前的女子,忽然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你究竟是谁!” “我不是谁!只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宋氏有此下场根本是咎由自取,你凭什么把账算在我的头上!若照你的说法,阴司中的宋楚惜也该爬出来才对!她就该上来一个个地找你们讨债!” 宋楚恒眼睛都充血了。细白的脖子就在他掌中,只消一用力就能送她去见他的家人,可她声嘶力竭的质问犹在耳边回荡,让他下不了手。 他想到了那个雪夜,楚怡仓皇地从宋楚惜的房中出来,而他闯进去便看到少女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在那之前他一直知道两人关系不好,楚怡向来看不起他们的异母弟妹,认为那些人天生就比他们低下。可宋楚惜的到来打破了这个观点,她与他们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并不比他们低下。甚至,她比楚怡更加尊贵。 妹妹的气恼他看在眼中,两人的争执他也看在眼中,为了让楚怡开心,他极少对宋楚惜表现出弟弟应有的恭敬,哪怕在心底深处他已经承认了这个长姐。 本以为一切不过是两个小姑娘的争锋相对,有一方出嫁了便能结束,却怎么也想不到楚怡居然会杀了宋楚惜。不仅如此,父亲还倾尽全力遮掩了此事,并让楚怡顶替宋楚惜嫁入东宫,犯下欺君大罪。 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忠君忠父难以抉择,索性不去面对,自请调离京中,去西北镇守,从此与风沙为伴。只是这件事也成了他解不开的心结,多少次午夜惊醒,都会想到自己捧住手心的妹妹亲手杀死了他们的长姐。 而现在,颐贵妃说她是来替宋楚惜报仇的。 第149章 飞卿 “你……” “主公,不要被她的妖言给迷惑了!你忘了左相大人和宋氏满门血仇了吗!” 说话的是将叶薇抓来的魁梧大汉,宋楚恒慢慢松开手,不再掐着叶薇的脖子,“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有些事情我也没有选择。有人害死了我的家人,我便要为他们报仇,哪怕这人有再多的理由。” 叶薇冷冷道:“那你究竟是要杀我,还是杀谢道长?考虑清楚了。你今晚很难把我们俩都杀了,除非你不打算全身而退。” “西涯公临去前以为宋氏会满门灭绝、香火无继,如果次君你一意孤行的话,朕不介意让这变成现实。岭南荒蛮,是时候将宋氏的小郎君们召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宋楚恒右手落在叶薇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好,很好。罪臣遵命,这便将颐贵妃娘娘还给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谢怀身上,他面不改色,“是贫道过去,还是您带贵妃娘娘过来?” “那人说的果真没错,您确实对陛下的女人情深意重。”宋楚怡嗤笑,“公平点,咱们到中间交换吧。” 谢怀一步步上前,宋楚恒也拽着叶薇往前走,手下想要劝阻却被他眼神阻止。双方的高手遥遥对峙,中间空出来一大片空地,宋楚恒看着谢怀的右手,淡淡道:“您的剑。” 他还握着兵刃,谢怀没有说话,视线与宋楚恒对上,“真没想到,您对杀我的兴趣竟比颐贵妃还大。” “不是我想杀你,这是家父生前夙愿。身为人子别的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尽力完成这仅剩的一件。” 谢怀微微一笑,宋楚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天上明月皎皎,竹屋附近却如同死了一般,除了呼吸声听不到任何的动静。谢怀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引得宋楚恒凝神倾听,“贫道最后还有一句话,还望宋将军能行个方便,便是在九泉之下,贫道也会感念您的恩德。” “什么?” “那便是……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他扬手扔剑,叶薇一把挣脱束缚,抓住剑柄反手便是一刺! 宋楚恒怔怔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宝剑几乎贯穿他的身体,因为太快连血都来不及流出。他顺着抬头,叶薇目光凌厉,犹如嗜血的虎狼。 右手再次用力,宝剑离开身体,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 “主公!主公你没事吧!”魁梧大汉冲到宋楚恒身边,只看了一眼便怒道,“动手,都给我上!” 厮杀之声再起,两边又开始缠斗。听着不绝于耳的喊打喊杀,宋楚恒慢慢道:“你……不是叶薇……” 颐贵妃身体柔弱、不会武功,这一点他完全确认,所以刚才控制她的时候才只用了三分力气,但这一剑展现的水平完全就是高手,不逊于御林军精锐的高手! “是,我不是叶薇。表哥,我是沈蕴初,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这还是第一次和您打招呼,妹妹失礼了。” 宋楚恒用剑尖支着地,维持住身体不倒,“沈蕴初?易容术,人皮面具……是了,我竟忘了这个……” 第231节 谢怀把沈蕴初护到身后,“宋将军,此时回头为时未晚,不要牵连了宋氏活着的人。” “放屁!你这个妖道,我这就杀了你给老主公报仇!”魁梧大汉握着长刀便砍了上来,谢怀迎面接住,两人如周遭的人那样打斗起来。与此同时另一个蒙面人也冲了上来,沈蕴初捡起一把剑,轻笑道:“养了三年的懒骨头,今天可算能活动活动了。” 宋楚恒歪着身子站在那儿,四周是冲天的火光,鼻端萦满了浓郁的血腥气。他抬手举剑,尖端指着贺兰晟,“陛下,陪罪臣打一场吧。” 贺兰晟走过来,“我看这架势也是,不过两招解决不了。只是你身受重伤,朕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宋楚恒笑,“那也得你赢得了。” 以一敌百并不是书中才有的神话,身为军中第一的高手,哪怕宋楚恒只剩一条左臂,也能在重重包围中杀出去。贺兰晟虽然也号称精通武艺、骑射皆精,但如何能和宋楚恒这样的武将比?况且他也受了伤。 宝剑与宝剑相击,跃起的身子又落下,衣袍袖口都被划破,就连鬓发也被削去一缕,贺兰晟生平第一次陷入了苦战。宋楚恒的血还在不停地流,他却全不在乎,贺兰晟猜到了他的打算,挟持住自己,后面想提什么要求都好说。 左肩被刺中,他咬牙一劈,正中宋楚恒的手臂。他血迹斑斑的脸在火光中露出个笑容,“陛下这是要卸了罪臣的这条胳膊啊。” 剑刃在肩膀处刺得更深,一半的剑身都进去了。宋楚恒维持住这个姿势往前,贺兰晟只得顺势后退,直到撞上竹屋下的桩子。他继续用力,通红的眼眶却慢慢湿润了,“陛下,臣也不想的。我从没想过要和您你死我活,都是你们逼我的……” 贺兰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宋楚恒制得死死的,空有宝剑在手却无任何施展的机会。宋楚恒在打斗的过程中已经杀红了眼,忘了原则忘了理智忘了忠诚,只记得面前的男人是屠他满门的凶手,他应该杀了他为父母报仇。 “都是你们逼我的——” 利剑拔出再高高扬起,眼看就要劈下—— “宋楚恒!” 一个晃神,他看到竹屋之上立着个红衣女子,那眉那眼都是熟悉的模样,多少次让他从梦中惊醒!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贺兰晟的剑划过他的脖子,轻巧得如同割断一节树枝。 颈间动脉被切断,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用力地捂着那里,跪倒在草地上。红衣女子踩着台阶一步步往下,站到了他面前,宋楚恒眯着眼睛费力辨认,“宋……楚惜?” 她不说话,他喘了口气,虚弱一笑,“没想到我死的时候,会是你……来接我……”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他睁着眼睛跪在原地,却已没了气息。贺兰晟按着伤口走过来,想起少年时也曾与这位第一高手校场比箭,心中到底生了惋惜。身旁的女子轻声道:“他不是个坏人,只是太懦弱了。”虽然抵触宋演的所作所为,却不敢设法阻止,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的伤……” “我没事。”贺兰晟夺下宋楚恒的剑,厉声道,“宋楚恒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主公!” “主公! “不——” 蒙面人一个接一个跪倒,兵器纷纷落地,领头的魁梧大汉呆呆地看着这边,仿佛不相信勇猛如宋楚恒也会死。谢怀趁机将剑架到他脖子上,冷冷道:“败局已定,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沈蕴初走到谢怀旁边,见他身上已有多道伤口,忍不住道:“你还好吗?” 魁梧大汉垂着头默然片刻,忽然一扬手,谢怀连忙抱着沈蕴初闪了个身,却见刚才站立的地方三枚金针刺入,针尖还隐隐泛着黑。 沈蕴初惊魂未定,“多谢道长,你……你没伤到哪里吧?” 谢怀蹙眉看着她,表情有点古怪,沈蕴初又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她只是易容成了叶薇的样子而已,不是本人,刚刚看到她险些被毒针刺中,瞬间涌上的恐惧让他肝胆俱寒。 “无事。”收回手,他平静道。 魁梧大汉一击未中,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主公,小人无用,不能替您报此血仇,我这就来给您请罪了!”说完便咬舌自尽。 叶薇冲过来拉着沈蕴初的手上下看,沈蕴初问道:“表姐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倒是你,你没事儿吧?你今晚真是冒险了,要是有别的办法也不用走这一步……”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叶薇却熟知宋楚恒的为人,也知道前去西山的途中多半会有埋伏,对方一定想抓住她作为要挟皇帝和谢怀的筹码。因事关紧急,她决定将计就计,让蕴初扮成自己的模样。她武功高强,只要能靠近宋楚恒便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而自己由其余的高手护送,潜入西山伺机而动。 “咱们姐妹俩还用说这些客套话?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和……反正大家都平安就好。” 叶薇看一眼谢怀,朝他微微颔首,谢怀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沈蕴初站在他旁边,有心想问他刚才为何救自己,却又觉得他一定会回答这只是身为朋友应该做的,也就忍住了。回忆适才被他搂在怀中的情景,心底有淡淡的温暖弥漫,无论是因为什么,至少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毫不犹豫地救了她。 “楚惜?” 叶薇转过头,“怎么?” 贺兰晟凝视着她,片刻后道:“原来你是长的这个样子。” 那一年惠州初遇,他对她一见倾心,然而到最后都不曾见过她真正的模样。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用这样的方式弥补了心头遗憾。 叶薇碰了碰脸颊,“人皮面具罢了,之前为了对付宋家人做着玩的,没想到最后真的用上了。不说这个,你的伤很严重,先包扎一下吧,不然失血过多就糟了。” 她扶着皇帝进了竹屋,用白布条简单为了裹了下伤口,西山出了这么大动静,得先派人回煜都传消息,若就这么回去不等天亮就得闹得满城风雨。 弄好之后她到处打量,疑惑道:“谢道长呢?” 沈蕴初也在包扎伤口,闻言抬头看了看,“他刚刚还在这里啊?这里有好几个房间,他应该是去隔壁治伤了吧。” 叶薇有股不祥的预感,挨着找了一遍果然没有人。她心里发慌,吩咐了几句就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意外地发现了一串血迹。往林叶深处蜿蜒,叶薇顺着过去,绕了几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谢怀一身青衣,负手立于悬崖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鬓发。从叶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衣袂飘飘、背影超然,因为前方就是万丈深渊,更让人生出股他就要乘风归去的错觉。 叶薇不喜欢这个感觉,“谢道长,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回去吧,你的伤口也要包扎。”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你怎么过来了?” “我找不到你,所以……” 他轻轻笑了,“你找不到我,所以过来了这里。可是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找不到你,都是怎么过的……” 第232节 “谢道长……” “楚惜你看,从这里能瞧见皇宫,你将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也是这世上我最厌恶的地方。” 隔得太远,哪怕登高眺望,那座庞大的宫城也只剩一个小小的影子,叶薇几乎辨认不出皇宫在哪里。她不明白谢怀为何突然说这个,好在他很快给她解了惑。 “有些话之前没有说,因为你已经做了选择,我便不想再左右你的心意。可我希望你记住,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快活了,如果你厌恶了那个地方,就想办法离开吧。世事纵然无常,我却希望你永远是个飞扬任性的小姑娘,躲在大树上摘梨子,在青山绿水间吹奏笛曲,不用像我一样被命运改变得面目全非……” 不安越来越强烈,叶薇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抓住他胳膊道:“你到底怎么了?” 谢怀转过头,面色除了苍白并无异样,叶薇却开始发抖。 “你的手……” 被她紧握着的右手,手背处黑紫一片,从中间到四周,颜色由深渐浅,已经蔓延到小臂。 他笑道:“那人一共发了四枚毒针,我躲过了三枚,运气已经很好了。” 叶薇哆哆嗦嗦地拉他往回走,“去找大夫,我们去找大夫,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没用的。这毒针被他放到最后才用,可见是最后底牌,这上面的毒又岂是轻易可解的?我自己就是医者,比谁都清楚。” “那是你医术不精!我们去找更高明的大夫,我就不信太医院那么多杏林国手,会解不了这个鬼毒!” 他被她拉扯着却不肯动,“从这里回煜都骑马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我虽然封住穴道延缓了毒发的时间,但不可颠簸,否则便会加速毒发。不等赶回煜都我就已经没命了。” “我叫你跟我走!”叶薇崩溃大吼,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掉落,“别再说什么最后底牌、什么有命没命,我说能救就一定能救!” 谢怀无奈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个不懂事的孩子。叶薇还要坚持,他微笑着伸手,一下便点中她的穴道。叶薇僵立在原地,他展臂将她搂入怀中,另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低叹道:“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楚惜,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你改变不了的。” 就好像当年她莫名丧命,他在她的坟茔前立了许多个夜晚,企盼一切都是个噩梦,企盼再睁开眼她还微笑着叫他师父,陪着他谈天说地。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他的少女却始终没有回来。 “其实……今晚能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样子,不是叶薇,不是陛下的女人,只是我的小徒弟,我的若水……”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的脸,那是属于宋楚惜的脸,稚嫩的、美丽的,没有经历时光的洗礼,与记忆中烙印如出一辙的面庞。 颤抖着低头,冰凉的唇终于落在她的额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曾做过这样逾越的动作。他知道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他没资格碰她,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道君也会宽恕一个死人。 他吻上她额头时,两滴滚烫的泪也落在了她的脸颊,与她的泪水融汇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叶薇身子动不了,嘴却还能说话,“你松开我,谢飞卿我警告你快点松开我!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么对我……”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她面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她会受不了的,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傻姑娘,就是知道你会哭,所以我才躲到这里。你不该跟过来的。” 她泣不成声,“我们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谢怀沉默一瞬,“其实你真的不用难过,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早在入宫那天,他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今夜被那毒针刺中时,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恐慌,而是果然如此。果然他注定要将性命葬送在这里,一如师尊所说,冥冥之中万事皆已注定,蝼蚁众生谁都逃不过。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是个好道士,但我毕竟出家多年,利用道君之名蛊惑上皇已是不该,造下杀孽更是罪无可恕,合该有此报应。 “你也不用怨怪陛下,我是主动提出要当诱饵的,宋楚恒活着我不安心。如今求仁得仁,已是无憾。 “这笛子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离宫的时候我就有心还给你,到底没有舍得。现在,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楚惜,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你若是能忘了我就忘了,若不能,那便把我好好记在心里。这些都不重要的。我只想你知道,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为你祝祷,愿你一世平安喜乐。” 他一壁说一壁后退,山月皎洁、圆如玉盘,悬在他头顶就像单单为他一人而升起。他仿佛笼罩在一团柔光中,美好得不真实,也让人心痛得不真实。 “不要……不要……”叶薇绝望地摇头,泪水把视线都模糊了。 谢怀凝视着她许久,嘴开合了几下,然后微笑着往后倒下。衣袂翻飞,黑发被风扬起,仿佛狂风忽然席卷这片天地,摧枯拉朽带走一切希望。然后风停雨住,月色依然照耀着山川,适才立在崖边的人却不见踪影,徒留一管绿笛孤零零躺在原地。 叶薇呆呆地站着,如同死了一般。唯有脑中不断重复他刚才说的话,带着恳求和哀悯,沾染了重重血色,注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闭上眼睛好吗?我不想你看着我死。” 这是此生,他对叶薇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道长的结局在构思这个人物时就确定了,一开始的版本更惨烈,明明白白死在叶薇怀中,后来知道有些菇凉很舍不得他死,所以挣扎很久之后折中了一下,变成掉落悬崖、生死不明,你们怎么脑补都可以…… 唉,发这一章很忐忑,之前因为大家不喜欢,我也曾把原定的be改成he,但这次我真的不想再那样处理惹。我很喜欢很喜欢道长这个人物,写这篇文有很大一部分动力来源就是写他,所以我不想让他最后悄然远走,这样的结局跟他浑身的悲剧色彩很不搭。我希望他能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从开始到最后都很美,这样我就可以继续爱他,我自己也圆满了…… 今晚是我第一次码字码到哭,之前写再虐的情节都没这样过,果然我对谢道长用情很深……大家如果生气也别太气了哈,毕竟阿薇和陛下还是幸福圆满的,我后面会写甜甜的互动治愈大家哒…… 第150章 安抚 西山的这场动乱在第二天早朝后终于传开,大家都知道昨天夜里宋楚恒带着亲卫潜入西山刺杀天一道长,与守卫的羽林郎发生激斗,虽然最终宋楚恒被诛杀,天一道长却也负伤跌落山崖。 西山之下便是煜水,皇帝命人在附近搜寻七日,却始终一无所获。而在寻找道长的这几天里,宋楚恒等人的罪名也被定下,抗旨不尊、欺君犯上,再加上害死天一道长,最终与宋演一样带着满身的骂名下葬。不过还好,他在岭南的亲人没有被牵连,群臣百姓都不免赞颂陛下的仁慈。 叶薇和沈蕴初也曾乔装改扮去找寻过谢道长,然而她们两个女子帮不上多少忙不说,第三天夜里沈蕴初更因伤口沾水而发起了热,被送回宫中时神智都不清楚了。御医说她生病还有部分原因是悲伤过度,叶薇握着沈蕴初的手,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她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听着她在梦中含糊的呼喊,听着她的啜泣恳求,只觉得连哭都哭不出来。那样要强的蕴初,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这份感情,她只希望谢怀能够平安地活着,却没想到这样微薄的心愿都不能实现。终究是遍体鳞伤。 到了第七日,蕴初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叶薇脚步缓慢地朝外走,迎面碰上了等候已久的贺兰晟。这几天他一直不曾干预过她的行为,无论是亲自去找谢怀,还是没日没夜地照顾蕴初,他都由着他。他唯一做的,就是每天都会亲自来看看她。 叶薇不想说话,沉默地走到他身边,贺兰晟握住她肩膀,低声道:“你需要休息。” 叶薇抬眸,他的神情平静中透着股坚定,“前几日你需要发泄,所以我没管你,但现在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听话,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 仿佛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叶薇一阵眩晕,踉跄着朝前倒去。贺兰晟接住她身子,将她打横抱起,叶薇头靠在他胸前,双眼迷蒙。 他亲了亲她头发,“安心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 这晚叶薇做了很多梦,上一世的,这一世的,点点滴滴都是她和那个人的经历。那些画面汇聚成一只流光溢彩的花瓶,高高摆放着书架上。她伸手想将它取下来,它却摇摇晃晃摔在地上,成了零散的碎片。她坐在地板上,握着这些瓷片想要把它们重新拼起来,哪怕手划破了、鲜血流了一地也不肯放弃。她天真地想着,也许当她把这个花瓶拼好,就能回到从前,谢道长就会再次出现。一如那个雪夜他们在太液池边重逢,依然吹奏着旧时笛曲。 可就在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已经成型的花瓶竟变成粉末,哗啦啦落在她掌心。一阵风吹过,她呆呆地看着粉末被扬到半空,飘飘摇摇离她远去。那一刻,好像再次回到了那座山崖,看着谢怀在眼前消失,天塌地陷般的惊恐…… 第233节 “谢道长,谢飞卿——” 她睁开眼睛,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贺兰晟坐在榻边,见状上前用丝绢为她擦拭额头,柔声安慰,“没事的,都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叶薇神情呆滞,贺兰晟沉默一瞬,“蕴初已经醒了,你若是不想再睡,就过去见见她吧。” 她还是没有动,贺兰晟只当她不想搭理自己,正欲出去换安傅母进来,却被拽住了衣袖。 “不要走。” 他低头耐心道:“我没想走。我只是去叫安傅母进来,她很担心你,让她来陪着你或许会更好。” “我不想要别人,你留下来就好。我想要你陪着我。” 贺兰晟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本以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她会想要慈母一般的安氏陪伴,可她却拽住了他的手。 “好,我陪着你。” 懒得脱靴,他直接躺到了榻的外侧,叶薇把被子往外扯了点让他也盖上,然后靠到了他怀中。贺兰晟的臂弯被她压在身下,手掌轻柔地在她背部抚摸,像是在安抚悲伤的小兽。 “去搜寻的人……还是没结果,是吗?” 他不语,她怅然一笑,“谢道长是个果决坚定的人,其实早在他跳下去那刻我就该死心了,这几日迟迟不肯放弃,只是不愿意相信。” 贺兰晟想了想,“他对你很重要,对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起叶薇和谢怀的关系,而上一次,也是因为谢怀为了叶薇可以不顾性命。他觉得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感觉很奇怪,早几年不耻他祸乱朝纲、恨不得亲手诛之,后来发现自己和他竟爱慕着同一个姑娘,又变成了情敌,到最后,他们竟因为同样的原因携手合作,却害得他丢了性命。 叶薇视线飘到半空,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很重要?当然。在这世上只有几个人是我宁肯自己死也不愿他出事的,其中就包括谢道长。无论是作为宋楚惜还是叶薇,我都亏欠他太多了……” 贺兰晟神色不变,“可他不希望你死。他希望你好好的,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新生,他希望你过得快乐。” 叶薇咬唇,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哽咽,“我知道……” 扣住纤腰将人往上拉了一点,他让她的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两人的脑袋抵在一起。唇边带着丝笑,他柔声道:“如果你实在很难过的话,可以这么想。也许他和你一样,发生了一段奇遇,以全新的身份活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将一切都重头开始,不会再有任何的牵绊。他会过得比从前更好。” 叶薇安静地听着他的描述,竟也投入了进去,“……也许,他还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会陪着他走遍漠北江南、看尽世间美景,让他不再寂寞。” “恩,对。那姑娘兴许比你还要漂亮,谢飞卿有了她就再也不需要你了,我也能安枕无忧……” 叶薇“扑哧”一笑,唇角刚刚扬起眼泪就簌簌而落,她不再掩饰,揪着贺兰晟的衣襟埋头痛哭起来。这是自那夜西山后,她一次落泪,仿佛要把所有的悲痛都用哭声发泄出来。贺兰晟摸着她剧烈颤抖的肩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能够哭出来才是好事,之前那样默不作声地忍着,看得他真是担忧。 . 秦以蘅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含章殿内。宋楚恒死了,谢怀也死了,她最想杀的人却安然无恙。朝野对此议论纷纷,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想法,只好每日下棋练字,沉默等待。 按照原本的计划,叶薇会被宋楚恒抓住然后诛杀,那么她就不会有机会说出书信的事,皇帝事后就算追查也不会想到她的身上。可是现在她活了下来,秋后算账、顺藤摸瓜,她知道自己逃不过。 他终于来了,却不是单独一个人,身边还跟着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叶薇眼神冷漠如寒冰,顺手便把一封信砸到她脸上,“物归原主。” 她没动,也没做徒劳的否认。败局已定,坦然面对还能保住最后的体面,她可不会像旁人那样痛哭求饶。 信纸晃晃悠悠落到地上,叶薇一脚踩了上去,“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犯姚嘉若和宋楚怡那样的错误,没想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与叛贼勾结,你就不怕陛下灭你满门吗?” 秦以蘅牙关紧咬。这一幕几日来早已在她脑中上演过无数次,唯一的不同便是她本以为来质问的会是陛下,却不料那人竟一言不发,任由叶薇对她撒野! 见她还是不说话,叶薇嘲讽地笑了,“哦,你一定是想着,陛下才拔除了左相一党,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又怎么敢再动你的父兄?没错,确实是这样。但他难道不能把这笔账记在心里,等到局势稳定后再发难吗?他又不是没这么做过。” 秦以蘅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缝,“你……”扭头看向皇帝,“陛下,此事全是臣妾一人所为,与我的家人无关。其实……其实父亲还劝过我,他让我不想再想着皇后之位,早些放弃……” 贺兰晟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听令尊的话,非要自蹈死路呢?” 秦以蘅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那模样倔强无比。贺兰晟忽然笑了,“说起来朕还没有夸过你,能看穿朕和天一道长的计划,还能设法找到逃亡在外的宋楚恒,给他送去消息,你很有本事啊。母后当年看中你,大抵也是喜欢你的本事,不过她若是知道你本事已经大到这地步,恐怕不用我说自己都会反悔了。 “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觉得朕很对不起你?你是太后选中的太子妃,我却硬要娶宋楚怡,你是觉得属于自己的位置被人抢了,是么?” 秦以蘅这回终于不再躲闪,迎上了皇帝的目光,“是,我才该是您的妻子。” 贺兰晟笑容更深,隐有嘲讽,“可在朕的心中,我的妻子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你。” 秦以蘅身子颤了颤,贺兰晟冷冷道:“漫说一切都还在商议,就算真的开始过六礼,纳征未成之前你都算不得朕的正室,又凭什么把朕看成你的囊中之物?真真可笑。” 第151章 结局 他言语无情,轻而易举就否定她多年的认知,秦以蘅的神情从震□□到屈辱,白净面皮也涨得通红。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婚姻之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他对宋楚怡那般亲自登门提亲才是被世人斥为荒唐的。她从来都不肯承认宋楚怡的身份,认为如果不是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皇帝必然不会这么对自己!她才是名正言顺! 可现在,他居然对她说她根本就不是他什么人?那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攥紧了拳头,水葱似的指甲掐住掌心的肉,她道:“杀人还不过头点地,陛下这是专程来羞辱臣妾吗?你未免做得太狠了。” “不,不是羞辱,我只是来告诉你事实,免得之后漫长的时光里你还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一味地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秦以蘅抬眸,面露惊讶。贺兰晟笑道:“对,最重要的事忘了说了,朕不会杀你。” 拉过叶薇的手,他道:“如果你要感谢,就谢谢阿薇吧。是她认为再怎么说右相也是国之肱骨,又向来忠心耿耿,他还活着朕却杀了他的女儿,未免太不给他面子。所以,朕决定换个办法处置你。” 秦以蘅眸色冷淡,“哦?敢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臣妾?” “朕的掖庭还有许多空置的地方,我会给你挑一处安度余生。在那里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你,你可以慢慢地想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些什么。” 所以,是要将她幽禁一辈子么? 第234节 “当然,这个贤妃你也不用当了,朕不希望你死了之后还可以归葬妃园寝,继续碍朕的眼,所以会给你挑个更适合的身份。你且安心等着吧。” 说完这些,他转头看叶薇,“前朝还有事等着处理,你是和我一起走,还是待会儿自己回去?” 叶薇做了个恭送的手势,皇帝笑着弹了下她额头,看都没看秦以蘅便离开了。叶薇捏着纨扇轻轻摇了两下,“就剩我们了。” “你为什么不杀我?”秦以蘅僵着身子问。 “杀人有什么意思?我向来认为,活着比死更加折磨,你想一了百了,我却不能让你如愿。” 秦以蘅冷笑,“你恨我,你竟这么恨我?为何,难不成在你心中,我比宋楚怡还要可恶?哦,我明白了,是因为天一道长吧。因为我的介入,他才会死于非命,你现在是想为你的情郎报……” 话还没说完,右边脸颊已经狠狠挨了一下,红印清晰。她不可置信,反手就想打回来,却被叶薇侧身避开。她怒意更盛,冲上去揪住叶薇的领子,“不要以为有陛下撑腰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如你这样无根无基又跋扈嚣张的女人,一旦色衰爱弛,就等着被那些恨你的人剥皮拆骨吧!还有你和天一道长的丑事,陛下全知道了,他现在不在乎,焉知将来会不会在乎?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得到报应的!” 叶薇回以一笑,“可惜在我得到报应之前,你已经身在无间炼狱了。贤妃娘娘,可怜你在后宫呼风唤雨多年,以后却只能蜷缩在最肮脏的角落,卑微无助地活着了。本宫真的好同情你。你放心,他们不会杀死你的,在尝尽受人践踏的滋味前,我不会让你死的。” 秦以蘅被她预言似的恐吓激得浑身一抖,宫人终于上来把两人分开,秦以蘅身子发软,坐到在地上。叶薇整理好凌乱的襟口,居高临下道:“好好珍惜最后这几天吧,贤妃娘娘。毕竟以后的日子,这种场景也只能出现在梦中了。” 这里是金雕玉砌的含章殿,曾经成就了一代废后的复位传奇,眼前的女人试图重复这一壮举,却最终失败。叶薇最后再看了她一眼,女子神情灰败,再无从前母仪天下般的尊贵与从容。 终究是堕入尘土。 . 四月中旬,琳充仪沈氏在漪兰殿中毒暴毙,原因是误食了宫娥准备给颐贵妃的点心。颐贵妃与琳充仪向来亲如姐妹,此番自然悲痛不已,皇帝更是愤怒,下令严查。层层线索追下去,发现下毒者乃含章殿宫女,拷问之后宫女承认,自己是奉贤妃娘娘之命给颐贵妃下毒,却不料点心竟被琳充仪吃了。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贤妃秦氏素来名声极好,谁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然而仔细一想,又能够猜出原因。陛下对颐贵妃的宠爱众人都看在眼中,册封为后眼看就是早晚的事了,贤妃若不甘心再次被夺尊位,铤而走险也很合情理。只是可怜了右相大人,一世英名注定要因为女儿抹上黑点。 然而皇帝之后的处置却出乎众人意料。贤妃并未被处死,只是贬为庶人、打入永巷,琳充仪被追尊为琳妃,沈氏一族世代恩荫,以慰琳妃在天之灵。 右相秦岱川对此感恩戴德,连上三封奏疏叩谢皇恩,陛下收下了奏疏轻言细语地安慰了他,称不会因为秦以蘅的事影响君臣感情,让他大可放心。 轰轰烈烈的下毒事件就这么收了场,秦以蘅以庶人的身份被锁入永巷,永无翻身之日,没有人猜到这一切不过是君王演给全天下的一场戏。而在事情发生的一个月后,叶薇出现在煜水之畔,送别“暴毙而亡”的沈蕴初。 天清云淡,煜水潺潺流淌,有落花漂浮其上。微风吹动姑娘们的鬓发,拂上脸颊似温柔的抚摸,叶薇拉着沈蕴初的手,“今日一别,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你一切小心。” “表姐也是,宫里不比别的地方,虽然有陛下护着,你也不可大意,别让那些人算计了你。” “我这么聪明,你应该担心那些想算计我的人。” 沈蕴初轻笑,“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叶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吗?宁城这两年恐怕还不能回去,你准备去哪里转转?” “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沈蕴初举目望向远方,唇边挂着柔和的笑,“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既然我们没找到谢道长的尸骨,那么他也许就还活着,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反正我也没别的事情,不如踏遍万水千山,也许某一天,就和他不期而遇了。带着这样的念头,就觉得前路漫漫也充满了希望,孤身也不惧怕。” 叶薇羽睫垂下,“我也盼着你们能够重逢。” “对了,有样东西要还给你。”从袖中抽出一管绿笛,“那天晚上在崖边,你晕过去了,我看到笛子躺在地上,就捡起来了……” 那个永不能忘的夜晚,她握着熟悉的竹笛站在崖边,前面便是万丈深渊,她知道心中视若天神的男人已经葬身其中,那一刻,恨不得跟着跳下去。 叶薇抚摸着笛子玉般莹润的表面,“这是他的东西,你留着做个念想也挺好,为何要还给我?”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偷偷带走,谁给不告诉,等我逃之夭夭了,你再想找我追讨也不行了。可后来看到上面的字,终于明白这东西只能属于你们两个,我抢不走。” 笛子尾端是潇洒的篆书,叶薇轻轻念道:“若水……” 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如果早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她根本就不会送这管笛子,更不会刻这两个字。 没有这日日夜夜提醒,他会不会就能试着遗忘,会不会就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蕴初,你有怨过我吗?如果不是因为我,谢道长也不会……” 沈蕴初沉默片刻,不答反问,“表姐,你知道他为何给自己取道号‘天一’吗?” 这个问题叶薇从没想过,不由道:“为何?” “《易经》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天一……便是水的意思。” 叶薇睁大了眼睛,因为这个答案陷入了震惊。 天一。若水。 她从没想过二者的关系,可原来…… “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世上之所以有天一道长,只是因为一个人,他的若水。他以你的名为名,为了你成为天一道长,也为了你杀死天一道长,从开始到结束都始终如一。我没什么好责怪的,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好像我为了他抛弃一切来到煜都一样,旁人也没资格因为这个去责怪他。 “其实我很庆幸,毕竟到最后,我们都求仁得仁。”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叶薇紧握着绿笛,仿佛穿过澄澈河水、岸边绿柳再次看到了记忆中的青年。 多年前的西山道观,那个少女透过梨树枝桠看到青年含笑的面庞时,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青衣潇然,终究成为了世人口中的传说,而被他影响了一生的人唯有将那些美好织成锦缎,缝入自己的生命。 然后期盼着万水千山,终有重逢日。 . 沈蕴初离开的半个月后,琳妃沈氏的棺椁也葬入了泰陵妃园寝,叶薇了结了一件大事,开始专心照顾前阵子被忽略的弄玉。 如今的后宫再无可以与她抗衡的妃嫔,大权在握加上皇帝的宠爱,她成为了真正的后宫第一人。不仅如此,因为这几年妃嫔死的死废的废,六宫颇为冷清,而今年原本是家人子大选之年,却因为许多事情被陛下取消,说是推迟到明年。 旧人凋零,新人没有,颐贵妃专宠君前也不稀奇。叶薇每日照顾着小弄玉,听妙蕊把外面的传闻跟笑话似地讲给她听,也觉得颇为有趣。 叶薇本以为惊心动魄的日子才过得迅速,没想到平静如水的时光竟也流逝得悄无声息,等她惊觉才发现已经八月初一,宋楚惜的生日到了。 贺兰晟说过,会给她过两个生辰,还会在今天送她一份特别的寿礼,叶薇期待好久了。 用过早膳陪弄玉唱了会儿歌,小家伙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叶薇托着她的小胳膊,看她迈着两条肥肥的小短腿,笨拙地在厚厚的地衣上走着。一不小心腿软了,她连忙提好了她,免得小公主摔到地上发脾气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