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一路向北》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楚留香文学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重生之一路向北》 作者:路苔生 ☆、第一章 死而复生 列车运行在铁轨上的有节奏的“哐铛、哐铛”声,嗡嗡的议论声,好像还有女人在哭……“这孩子是中暑了吧?”“大夏天的把孩子包得这么严实,我看是闷晕了。”“哪有当妈的这么糊涂的?” 墨北努力睁开眼睛,他觉得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头脑昏沉得没办法思考,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种灼热感,这让他都快窒息了。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围,一张泪痕斑驳的中年妇女的脸就凑了过来,露出欣喜的表情:“小北!你醒啦!”接着又把墨北紧紧搂在了怀里,“你可吓死我喽!这要是醒不过来可咋办啊!” 周围的人都像是跟着松了一口气似的:“醒了醒了,这下可好了。” 墨北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围那些穿着土气的人,还有他所处的这节火车车厢……自己又出现幻觉了吗?明明没有断了吃药啊,怎么还会这样?不知道姐姐会不会被吓到…… 墨北突然怔了怔,一幕惨烈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 和心理医生约好复诊的日子,姐姐墨洁来家里接他,一路上唠唠叨叨地教育他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要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其实这段时间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体重增加了一些,也不再难以控制自残、自杀的冲动了,反倒是墨洁显得很憔悴,让墨北很想把姐姐唠叨自己的话再复述一遍还给她。 墨洁的憔悴倒不全是因为墨北生病——病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主要还是因为丈夫李维的缘故。 要说墨洁跟李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中学时俩人就处朋友,从恋爱到结婚生子,一路早来也算是对幸福小夫妻。但是在幸福的表相下,李维的外遇从来就没停止过。每次外遇被发现,墨洁生气想要离婚,可每次又都被李维用各种方法挽回。李维急起来抽自己的嘴巴子,涕泪交加地说:“我对不起我老婆,我他妈就是狗改不了屎!我他妈的就是个人渣!” 最近那一次,墨洁都站到楼顶上了,哭着喊:“李维你要不跟我离婚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李维扑上去抱住她:“要跳一起跳!就是死我也不离婚!墨洁我是真心爱你的!” 墨北对他俩这种爱情无法理解,当然,他对大多数人的感情生活都不怎么理解——一个自己都搞得一团糟的人,怎么去理解别人呢? 那天,当两个人走进医院的时候,墨洁唠叨的声音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一样停了下来,墨北漫不经心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李维正搂着一个孕妇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李维温柔地在孕妇脸上吻了一下,笑嘻嘻地一转头看到了墨洁,他的表情立刻僵硬了起来,整个人好像都石化了。墨洁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墨北真没想到李维已经出格到连私生子都快弄出来了,气得冲上去狠狠给了李维一拳,孕妇吓得尖叫起来。那一瞬间墨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李维挨了一拳倒像是清醒了过来,叫着墨洁的名字追了出去,墨北也跟着跑了出去。 当时墨北心里还想着,要克制住脾气,这是姐姐的私事,不管她怎么处理,自己都没有过多插手的余地。可是出去一看,墨北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想法都没了。 墨洁已经跑到了路中央,对身边穿梭的车辆视而不见,李维被接连飞驰而过的汽车拦在了路边过不去,呼唤墨洁回来的声音都是打颤的。 眼瞅着一辆卡车向着墨洁的方向开来,而墨洁还在闷头向前跑,墨北咬牙不管不顾地擦着几辆汽车的车头冲了过去,身后一边急刹车声,好像还有碰撞声,但墨北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矫健过,冲刺的速度绝对破了世界纪录,将将来得及一把推开失魂落魄的墨洁。随后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重重落地后又被碾在了车轮下。 ——所以,自己是已经死了。 墨北还没想清楚,就听有人大声说:“大家别围得这么紧,散开点儿,让孩子透口气。”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一边分散看热闹的乘客,一边向抱着墨北的女人说:“赶紧把孩子的衣服解开,让他散散热气。”又扭头问道:“谁带白酒了?借点酒,给孩子擦擦,降降温。乘务员呢?有凉水没有?” 一片忙乱中,墨北被平放到了三人座的椅子上,中年女人一边哭一边动作麻利地把他的衣服给扒光了。 墨北顿时囧了! 他想遮掩重点部位,可一抬胳臂看到那双小手,本来就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就当机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在惊叫:“哎呀,小孩都翻白眼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墨北的脑子中就是一大团混乱的碎片,中间还缺失了很多部分,使他在清醒后需要用成年人的逻辑去推理,才拼凑完整—— 在墨北晕过去后,有个大叔拿出带着路上打发时间的二锅头,那个年轻人帮忙给墨北擦拭身体降温,结果发现这个孩子他见过,而且分明记得小孩的母亲不是这个中年女人。年轻人借着安慰女人的机会套话,发现她的回答漏洞百出,于是悄悄找到了乘警。一看到穿着制服的男人过来,中年女人就先胆怯了,没几个回合就交待了真相。 这个叫魏春花的女人是八年前嫁到东滨县来的,在烟花厂工作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被炸死,丧夫之痛令魏春花流了产。后来魏春花在县医院当勤杂工,认识了外科医生墨向阳、护士孙丽华这对夫妇。墨向阳和孙丽华工作都忙,经常要值班,可家里两个孩子又需要人照顾,孙丽华觉得魏春花挺勤快的,就让魏春花每天去幼儿园帮忙接送一下孩子、做顿饭之类的,怕被人上纲上线,所以都是私下里给钱。 魏春花本来就喜欢孩子,小墨洁和小墨北又都很讨人喜欢,魏春花对这两个孩子简直比孙丽华这个亲妈都要用心。渐渐地,魏春花开始幻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会像小墨北一样可爱,会搂着自己的脖子撒娇地叫妈妈。 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终于魏春花忍不住偷偷让墨北叫她妈妈,可不巧的是,正好被孙丽华听到了。孙丽华生气了,她这个亲妈还没死呢,就有人惦记她儿子了,这口气她可咽不下去。孙丽华中止了雇佣关系,并勒令两个孩子见着魏春花就躲,谁敢跟魏春花说话,回家就罚跪。 少挣一份钱不算什么,可是不能再跟孩子亲近,这实在让魏春花无法忍受。她照顾了两个孩子快三年的时间,感情很深,特别是小墨北,稀罕起来就要抱在怀里亲上几口。现在别说亲了,她连面都见不着了。 魏春花抓心挠肝地想孩子,她低声下气地给孙丽华道歉,甚至表示不要钱白替她看孩子。可孙丽华是个性格刚硬的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而且也确实担心小孩不懂事,万一真被教得不认她这个亲妈,那她哭都没地方哭去,所以说什么都不同意。 魏春花苦缠不休,几次在医院里跟孙丽华拉拉扯扯,院领导觉得影响不好,反正勤杂工也不是正式职工,就把她给开除了。 这下魏春花彻底恨上了孙丽华,她把小墨北从幼儿园接了出来,准备带着孩子回远在山西的娘家。她想,反正孙丽华也不会养孩子,她可是把小墨北当亲骨肉来疼的,她以后就是小墨北的妈妈,亲妈。 小墨北一路上哭闹不休,魏春花怕引人注意,一狠心就喂孩子吃了片安定。上了火车后,魏春花怕遇到熟人,就拿衣服把睡着的小墨北包了起来,没想到捂得太严实,孩子中暑了。 说来也巧,那个热心帮忙的年轻人就住在墨北家邻街上,年前才由墨向阳给做了盲肠切除手术。他认出小墨北后又报了警,这才使得小墨北重回父母怀抱。 墨北弄清楚这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正吃着孙丽华特意给他买的桃罐头。而此时他也确定,自己是重生了。 能继续活着当然是好事,但是,为什么要重生到自己的童年呢?为什么就不能重生得更远点儿,去唐朝跟李白喝酒呢?自己这辈子可活得没什么意思啊。 “小北,你好点儿了吗?”梳着两根小辫、穿着红色小背带裙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进来,趴在床边上轻声问道。 墨北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姐姐!还是个小萝莉的姐姐! 小墨洁很有大人样儿的摸摸弟弟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想了想,又把小脸贴在弟弟脸上试了试温度,有点困惑地问:“这是发烧还是不发烧啊?” 看着眼前一脸天真无邪的小萝莉,墨北被逗笑了;想想多年后那个只能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女子,墨北又哭了。 墨洁被弟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给弄得忧郁了,她叹气:“春花姨怎么就变成大灰狼了呢?幸好你没被她吃掉,要不我就没弟弟啦。”她从裙子的侧袋里摸出条小手绢,给墨北擦眼泪,“别哭啦,眼泪都掉进罐头里了,罐头变苦了就不好吃了。” 墨北把罐头递给墨洁,说:“你吃。” 墨洁说:“我骗你的,不苦,你吃吧。” 墨北笑了:“我知道不苦。我吃不下了。” 墨洁想了想,说:“那我帮你盖上盖子,等会儿你再吃。” 在墨北记忆中,墨洁小时候就很有当姐姐的样子,从来不跟他抢吃的抢玩具。与之相反,墨北则从小就是个爱吃独食的,除非是要在大人面前表演一下“孔融让梨”,否则到他手的东西绝不会分给别人。他对“我的”这个概念有着强烈的意识,罗驿曾戏谑地说他:“如果你是只小狗,一定会因为要到处撒尿圈地盘而发愁自己的膀胱容量不够。” 在墨北真诚的反复邀请下,墨洁吃光了剩下的桃罐头,连糖水都没留下。 ☆、第二章 两斤排骨 墨洁从小就懂事,吃完了罐头还知道把瓶子刷干净晾着,可以用来装咸菜,或者等孙丽华织个毛线套子套上,给墨向阳拿去当茶杯。 孙丽华手巧,对女儿的培养方向也是家务全能,对儿子倒没有这方面的要求,所以墨北是直到后来去英国的那几年才学会做饭的。 其实墨北小时候挺羡慕姐姐的,他也想当女孩儿,虽然要学着做家务,可是,不会挨打。 姐弟俩要是犯了错,受到的惩罚是不一样的:墨洁会被罚站、罚写大字;墨北会被罚跪、挨打。即使什么错都不犯,如果孙丽华心情不好,墨北还是会挨打。区别只在于是打一顿,还是随便扇几巴掌。在这个年代,家长打孩子是常事,没人觉得稀奇,也没人觉得不对。就是小孩子自己也格外皮实,挨完打,摸摸痛处,回头该吃吃该玩玩,啥都不耽误。 男孩就该皮实,就该摔摔打打地养大,棍棒底下出孝子;女孩就该斯文,就该娇养着,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孙丽华有些观念很陈旧,还很固执,谁也改变不了。 家里发生墨北被拐走这么大的事,孙丽华急得上火,扁桃体发炎,脖子都肿了一圈,嘴上长了好几个大燎泡。就这样她还不肯请假,每天坚持上班,生怕被人看了笑话。 墨向阳对妻子的固执也没办法,他心疼儿子,想好好陪墨北几天,可孙丽华也不让他请假,怕被扣工资。“俩孩子要养呢,小北眼瞅着也要上学了,哪儿不得花钱?以后俩孩子还得上高中上大学,找工作,买房子,结婚。没钱,怎么过日子?”孙丽华这么一说,墨向阳就没辙了,男人最怕被老婆说他养不起家,这话就跟鞭子一样抽着他往前奔。 还好最近做手术的人不多,墨向阳就把墨北带到自己办公室去玩。东滨县地方小,医院也小,管理不严,每到寒暑假时,医院前边那个寒碜的不到十平米的小草坪就成了儿童乐园。 五官科大夫王进军到墨向阳办公室借茶叶,看到墨北正窝在椅子里看书,小脑袋都被书挡得看不见了,就笑着说:“墨大夫,你儿子都认字啦?这么厚的书看得懂吗?” 墨向阳也有点困惑地看看墨北,说:“认了点儿,不过平时也就看个画报,谁知道这几天是怎么了,让出去玩也不去。” 王进军仔细一看,乐了,“哟,《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小北,你看得懂吗?这书讲啥的?” 墨北慢吞吞地抬头看了看王进军,礼貌地回答:“王叔叔好。这书是讲文革时期一个家庭的动荡和人性曲折变化的故事。” 王进军和墨向阳都被惊着了,王进军骇笑:“墨大夫,这是你教的?” 墨向阳挠头,“我没教啊。他妈教的吧?” 王进军想了想还是不信墨北能看懂,“小北,给叔叔念一段呗,叔叔也想看。” 墨北再慢吞吞地抬头看他一眼,微笑着念道:“对于质朴的农村姑娘来说,恋爱是不需要‘谈’的。怎么谈啊?她的眼睛耳朵更管用。她把自己对于男子的所见所闻放在心里仔细斟酌之后,事情成与不成大致就定下来了。她们既不像某些知识分子那样缠绵悱恻,也不像她们上辈母亲那样对未来的伴侣一无所知。她们听一句就懂得一百句。二十多岁的许家幺姑娘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心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除了父亲和姐姐以外,她需要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他说说心里的话,同他一块儿并肩作战,去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稚嫩清脆的童音不疾不徐地念了两页,墨北放下书,抬头微笑道:“王叔叔?” 王进军又吃惊又钦佩地看着墨向阳:“你这儿子是天才儿童吧?你可得传授我点儿经验,我回家也教教我们家小勇去。” 外面传来护士的大嗓门:“王大夫!人呢?来看病的啦!” 王进军这才放过被问得晕头转向的墨向阳,抱着半罐茶叶跑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墨向阳和墨北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在墨北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乖儿子哎!” 墨北回亲一口:“乖爸爸哎!” 墨向阳大笑,干脆把墨北抱起来玩抛高高。父子俩玩了一会儿,又亲亲热热地贴了贴脸,墨向阳这才坐下来,让墨北坐在自己腿上,问道:“小北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多字了?” 墨北说:“就认识了呗。” 墨向阳指了几个比较难的字让墨北认,墨北故意认错了一两个,墨向阳还是挺高兴的,觉得自己儿子可能真是个小天才:“等下班爸爸给你买排骨吃。” 墨北撇嘴:“妈妈会骂你乱花钱。” 墨向阳很有骨气地说:“反正买完了她也不能退回去。你想不想吃?” 墨北大声说:“想!” 墨向阳笑得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好,我宝贝儿子想吃什么,爸爸就给买什么。得把我儿子给喂胖喽。” 墨北呆呆地看着墨向阳,心想,爸爸长得可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可惜他过去都记不清爸爸的长相了。上辈子,墨向阳意外去世后,孙丽华怕触景生情,把他的照片都锁进了箱子里。再后来孙丽华再婚,辞职经商,搬家,再搬家,再再搬家,几次之后那个箱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就这样,墨北在记忆里渐渐模糊了父亲的脸。 这一次,墨北想,他不会再让爸爸死掉,不会再让姐姐嫁给李维那个混蛋,绝不。 晚饭的时候孙丽华一直在唠叨,因为那两斤排骨的事。 墨北死之前已经跟孙丽华有好几年不联系了,尽管如此,他对母亲的唠叨一点儿都不怀念。 墨向阳给墨北夹了块肉多的排骨,给墨洁也夹了一块,然后又给孙丽华夹了一块,赔着笑说:“老婆大人,我错了,原谅我吧。” 孙丽华脸上一红:“不正经。”她长得漂亮,现在才三十多岁,正是一朵花开到极盛的时期,这么一害羞,便晃花了墨向阳的眼睛,他赶紧又给老婆大人夹菜。 孙丽华白了他一眼,嗔道:“我要吃自己还不会夹啊?显得着你了。” 墨向阳讨好地笑:“侍候老婆是应该的。” 孙丽华脸上更红了:“说什么呢,孩子都在这儿呢。别不正经啊。” 墨向阳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冲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墨洁墨北说:“吃饭。” 墨北不厚道地想,看来今天老爸老妈会有很“不正经”的一夜了。 第2节 果然,吃完饭连新闻联播都没看完呢,墨向阳就厚着脸皮把墨洁墨北撵去睡觉,至于他跟孙丽华是怎么交流感情的,那就不是小孩子们该知道的了。 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是墨向阳父母在世的时候盖的平房,原来打算的是等儿子结了婚可以一起住,等孙子出生也不嫌挤,可惜二老没等看到儿子结婚就双双过世了。 孙丽华想培养孩子独立,所以墨洁和墨北都是从三岁起就自己睡一个房间了。 用毛巾被盖住自己,墨北习惯性地伸手去捞泰迪熊,捞了个空。 重生可真不好,连老伙伴都丢了,墨北失落地想。 他睡觉的时候不抱着点儿什么就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天,他只好从柜子里又翻出来个旧枕头抱着。躺下来还是觉得床上太空,又把棉被找出来围在身边,虽然很热,但是这回心里踏实了,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整理一下思绪。 上辈子的墨北只活了三十三岁,并不漫长的人生时而风起云涌得如同香港黑帮片,时而清新文艺得如同台湾校园片,时而狗血糟乱得如同大陆伦理片,时不时的还要穿插进去黑暗诡异的日本心理片,活得那叫一个累! 简单来说,墨北的人生可以分成两个阶段—— 十岁之前,十岁之后。 十岁之前,他是个有爸爸的小孩,身体健康,心理也健康。虽然常常会因为淘气挨打,但仍然活泼、快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那时候他的梦想是长大了当海盗,戴着黑色眼罩,威风凛凛地挥舞着骷髅旗。 十岁之后,爸爸死了,他的人生也突然失控了。 孙丽华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她希望她的丈夫、小孩都比别人优秀,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在一般人水准之上。丈夫的突然去世没有让她崩溃,但却让她对于“优质生活”变得更为执着,这直接反映在她对孩子的教育上。 过去,墨向阳采取的是随着孩子天性自由发展的教育方式,他鼓励孩子们有好奇心、爱冒险,他用安徒生、斯蒂文森、张天翼等等给孩子们描述出一个多层次的、生机勃勃的、充满乐趣的世界。当小墨北用蜡笔在雪白的墙壁上乱涂乱画的时候,墨向阳会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给儿子买图画本和新蜡笔。他会教小墨洁唱:“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顺便再教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孙丽华则是要求孩子每次考试必须九十分以上,否则丢一分打一下屁股,扒了裤子打。后来学校开设各种“兴趣班”,她就送孩子去学,学不好还是打。小墨洁听话,学习也好,受惩罚的次数不多;而墨北常因为上课淘气被老师骂,学习成绩也是忽高忽低没个准儿,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 在墨向阳去世后,有段时间墨北挨打特别频繁。有一次他忘记是什么事把孙丽华给惹毛了,孙丽华顺手抄起炉钩子抽了墨北一顿,墨洁在旁边看着都吓得哭抽了过去。等长大后,墨北想起这段经历,觉得大概是孙丽华的压力太大了,在对他的家暴中得到了渲泻和释放。但是,这样严重的家暴却让墨北觉得妈妈不爱自己,继父冷眼旁观,姐姐无能为力,他对这个家庭十分失望,所以墨北在十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 那段日子,年少叛逆的墨北拼命堕落,他偷东西、打架、抢劫、厚着脸皮调戏女孩儿,什么坏事都干,后来还跟了一个叫楠哥的老大。楠哥对他很好,一直好到了床上。也就是这段日子,墨北知道了,原来自己是喜欢男人的。 两年后,楠哥在一次严打中被捕,死刑。墨北又洗心革面回了家,他发了疯似的读书,跌碎一地眼镜地直接参加了高考并考上了大学。 那是墨北和母亲短暂的和解时期,可惜好景不长,大二的时候,墨北爱上了学长赵文诚,并为他出了柜。 墨北知道母亲肯定接受不了自己儿子是个同性恋,但他不想让自己的爱人见不得光,他事先做了各种计划,准备和母亲展开长期抗战,他甚至做好会被打残的准备。 可事情的结果仍然出乎墨北的意料,孙丽华发现打不服他,就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孙丽华理解不了同性恋,她觉得这就是病,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精神有问题。 在精神病院的日子,墨北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生不如死。 等他终于离开精神病院后,孙丽华发现墨北并没有如她所愿变成一个“正常人”,失望之下不再认这个儿子。后来是在墨洁和小姨孙丽萍的帮助下,墨北去了英国念书,如果没有这两个亲人,墨北可能就彻底毁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墨北真的不会相信生养自己的母亲能比仇人更可怕,他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无法控制自杀的念头。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使自己终于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的样子,才终于走在人群中不会怕得发抖,才终于减少药量、在无人监护的情况下不会去寻死。墨北不知道,他被毁了的那段时间,母亲有没有后悔过,或者,她是不是一直在期待着听到他的死讯,在痛哭一场后终于松了口气…… 墨北钻进了厚厚的棉被里,把自己闷得半死后才伸出脑袋来喘气,他真真切切地死过一次了,现在重新来过,他是不是有资格可以拥有一个不那么凄惨的人生了? 从现在开始,他是不是可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哎呀,说到报恩,墨北想起来了,还不知道那个救了他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呢。 ☆、第三章 姥姥我想你 “你说那个卫叔叔啊,”墨向阳皱了皱眉,弯下腰抱起儿子,掂了掂他的重量,觉得好像比前几天又轻了。明明家里翻着花样在喂他,怎么还是不长肉?难道那次中暑把身体底子给毁掉了?不过小孩子恢复起来快,养一养就该好了吧。要不,晚上再买斤排骨? 看着老爸神游物外,墨北只好用手指戳戳他,把注意力拉回来:“那个卫叔叔叫什么名字啊?住在哪里?我是不是应该去跟他说谢谢?” 墨向阳回过神,说:“卫叔叔住得离咱家不远,不过他现在不在家,等他回来爸爸再带你去道谢。”说完又很欣慰地亲了儿子一口,“乖儿子哎,知恩图报,好样儿的。”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墨北和墨洁坐在客厅看新闻联播——这是孙丽华要求的,她觉得要从小培养孩子对国家大事的敏感度,孙丽华和墨向阳在厨房洗碗,两个人的对话声从敞开的门传出来。 “你自己去就行了,别带孩子去。” “不管怎么说,卫屿轩救了咱儿子,让小北亲口跟他说声谢谢也是应该的。” “那也得看姓卫的是什么人!一个二刈子,还叫小北跟他接触,恶不恶心啊。” “瞧你说的,我看卫屿轩挺正常的嘛。” “正常?正常的男人还能跟男人睡觉啊?提起来都脏了我的嘴。我看他就是有病。” “也不能这么说……他跟谁睡,又没碍着咱们。再说这事谁知道是真是假,没准儿是谣传呢。我看那小伙子真挺好的,要不是他,小北就真让魏春花给带山西去了,咱可上哪儿找去?” “你呀,你这人就是心软,也不怕跟他走近了让人说闲话。” “谁人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咱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管别人说什么呢。怕这些,就别过日子了。” “人是社会动物,离开这个社会能活吗?人言可畏,阮玲玉还因为这个死了呢。得了得了,改天你多买点东西给送去,心意够诚了吧?小北就别去了,那种人对孩子影响不好。我也不去,恶心。” 新闻播报结束,墨洁扭头问坐在身边发呆的弟弟:“我该写作业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写?” 墨北低着头,跟着墨洁去她的房间。小姑娘拿出作业本,认真地在书桌上摆好,又拿出用得还剩下几页的田子格本和一支铅笔给弟弟,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就从一写到一百吧,一会儿姐姐检查哦。” 说完墨洁就开始埋头写作业,一笔一划地很端正,偶尔有一笔写得不满意了,就打开铁铅笔盒,拿出白色的橡皮擦掉,铅笔盒盒盖内侧贴着她自制的课程表和一休小和尚的不干胶。 墨北用铅笔画了一只小小的鸽子,一只被挖出了心脏的小小的鸽子。 没有人为墨北的画而惊讶,因为他后来又用铅笔把那只鸽子给彻底涂成了黑块儿。他也没有写从一到一百的数字,做为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男人,他懒得装幼稚。 没过几天墨洁放暑假了,现在没有人帮着看孩子,又不能总往单位领,墨向阳和孙丽华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俩孩子送到云边市的岳母家,等开学的时候再接回来。 现在高速路还没修起来,公路上坑坑洼洼的,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把墨北颠得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墨洁也是蔫蔫的没精神。到了市里的汽运站,一下车,强烈的汽车尾气和汽油味熏得墨北又吐了一回,墨向阳赶紧买了两罐健力宝安慰俩孩子。 墨北姥姥家在市区东边,住的那条街就叫东街。 东街在云边市挺有名,直到二十多年以后还是很有名,因为东街出混子,还总出大混子。文革十年代严打期间,被抓进去的、枪毙的有不少是出身东街。 东街的人都彪悍,彪悍到什么程度呢? 上辈子墨北也是这一年到姥姥家来过暑假,附近的小孩看着他姐俩儿新鲜,都想跟他们玩,特别是小姑娘们,玩过家家的时候让小墨北扮爸爸,她们抢着扮妈妈。有一次,两个小姑娘抢着抢着就打起来了,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推了个跟头,摔倒的那个手蹭破了皮也没哭,到墙根下寻了半块砖头,扭身就拍推她的那个小姑娘脑门上了。 这件事给墨北的记忆极其深刻,长大后他还向小姨打听过这俩小姑娘。小姨说,推人的那个嫁了个外交官,打人的那个混进影视圈当了明星,发展得都挺好的。 有这样的生活环境基础,孙丽华性格中的强势和暴力因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孙家经济条件不错,单是那两扇黑漆大门就挺气派的,门边残存的上马石,仔细看还能数得清上面雕刻的富贵牡丹有多少瓣。姥姥早就踮着脚站在门口等了,远远看到墨北一家人,老太太高兴得迎上几步,将俩孩子搂在怀里,亲亲热热地摩挲着小脸,一叠声地叫:“姥姥的宝贝外孙儿可算来啦,想死姥姥喽。” 墨洁墨北赶紧跟着一起腻歪:“姥姥我们想死你啦,姥姥你想不想我们哪?” 一大两小就站在大门口把这个“我想你,你想不想我”翻过来掉过去念叨了十多遍,老太太这才算缓过了这个稀罕劲儿,笑眯眯地和女儿女婿打了招呼,把他们让进院里。 小院用红砖铺地,分正屋、厨房房、仓房和厕所,规划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干净净。天气热,屋里嫌闷,放好东西大家就都到院里来活动,厨房外边搭了雨棚,挺荫凉的。 姥姥早就捧出了切好的红瓤大西瓜:“吃这个,解渴。小洁小北吃不吃雪糕?姥姥上小卖店给你们买去。” 墨向阳这才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妈,您别忙了,路上都喝了饮料了,不渴。” 姥姥笑眯眯地白他一眼:“你跟丽华都这么大了,我才不管你们呢。我是问我们大宝贝小宝贝。” 墨洁墨北都懂事地摇头:“雪糕太凉,吃西瓜就行了。” 吃晚饭的时候墨北才看到了小舅孙五岳、小姨孙丽萍,他俩跟孙丽华年纪相差很多,现在一个二十一,一个才十九。 孙五岳在汽配厂上班,孙丽萍在百货公司站柜台,兄妹俩都和大姐一样有着一副好容貌。尤其是孙丽萍,墨北一直觉得凭小姨的长相和气质,不比多年后红透半边天的范爷差。 孙丽华是长姊,与弟弟妹妹年纪相差得又多,所以在家中很有权威,孙五岳看见大姐就像老鼠见猫,孙丽萍比他好点儿,像贼人遇捕……老鼠在猫爪子底下是无力反抗的,贼人倒还有可能跟捕快搏斗几下…… 孙丽华因为出身东街,总怕被人瞧不起,所以加倍地讨厌小混混们,可偏偏小混混们都是邻居,可想而知孙丽华没出嫁之前有多么郁闷。家里这一弟一妹也不给她争气,孙五岳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混了这些年才由孙丽华托关系送进汽配厂上班,现在还是个小学徒。 孙丽萍好一点儿,念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只能去站柜台。但是孙丽萍长得太招人,本身又是个爱虚荣的性子,身边的臭苍蝇一窝一窝的,哄都哄不走。这也是孙丽华最看不上妹妹的一点,见了面就要说她,弄得孙丽萍也没好声气,姐俩儿倒像是前世有仇一样。 饭桌上,孙丽华和孙丽萍又呛了起来。 孙丽华:“瞧你那张脸画的,都不知道怎么臭美好了。” 孙丽萍:“我卖化妆品的,化妆也能起个示范作用,让顾客看看效果。” 孙丽华:“得了吧,还有你身上那股味儿……” 孙丽萍:“这是香水!姐你别老土了!” 孙丽华:“反正你一个大姑娘家的,给我注意点儿,卖东西就好好卖东西,又不是卖你那张脸。” 孙丽萍:“妈你看我姐!还让不让人吃饭啦!” 姥姥和稀泥:“你姐也是为你好。丽华,先吃饭,吃完再说。” 孙五岳闷头吃饭,庆幸有妹妹吸引大姐的火力,不然挨骂的那个就是他了。 晚上,孙丽华姐俩儿领着墨洁睡,墨向阳和小舅子领着墨北睡。墨北不干,非要跟着姥姥睡不可,姥姥自然是求之不得。孙丽华怕小孩睡觉不老实,影响老人休息,不同意。可姥姥说:“别理你妈,她就是矫情。”搂着小外孙就回屋了,孙丽华也无可奈何。 姥姥打了盆热水,要给墨北洗脚,墨北把姥姥推着坐到床沿上,蹲下身去一边给姥姥脱鞋,一边说:“姥姥,我帮您洗脚。” 把老人那双粗糙的皱巴巴的脚浸到水里,墨北用手给她搓洗按摩,还很乖巧地问:“姥姥,舒服吗?” 姥姥笑眯眯地说:“小北长大啦,姥姥都能享上小北的福喽。” 墨北眼圈一红,老人真容易满足,给洗次脚就能让她幸福。 上辈子,姥姥是在他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那年去世的,可直到出院后墨北才知道这个消息,他连姥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墨北不敢去想,姥姥突然去世,其中有多少是自己的原因。 给姥姥洗完脚,墨北还找出指甲钳和剪刀帮姥姥修脚,姥姥的脚趾甲一层一层的特别厚,剪起来不容易。看着小墨北认真的样子,姥姥一直笑眯眯的,说:“小北不嫌弃姥姥呀?” 墨北莫名其妙:“嫌弃什么呀?” 姥姥说:“人老了就招人嫌弃呗,皱皱巴巴的不好看啦,身上还有味,脏。” 墨北说:“没有啊,姥姥又干净又好看,所有老太太里边姥姥最好看。” 姥姥高兴得呵呵地笑。 墨北又加上一句:“姥姥都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姥姥。” 上辈子,墨北出柜的时候,姥姥已经中风瘫痪了,家人也不敢把这事捅到她面前去让老人不舒坦,可墨北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姥姥的时候,姥姥跟他说悄悄话:“小北,只要你做个好人,正直,善良,上进,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姥姥就没别的要求了。” 很多年后,墨北才想明白,那时的姥姥已经觉察到外孙隐藏的秘密,她心疼了。 最后又帮姥姥洗了袜子、倒掉脏水,墨北这才洗干净自己,脱剩一条小裤衩,嘿哟一声跳上了床。 姥姥搂着墨北,一只手拿着大蒲扇给他扇着风,自言自语似地又念叨了一句:“小北真是长大啦。” 墨北倦意渐浓,把小脑袋往姥姥的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说:“以后让姥姥享小北的福。”头顶传来姥姥呵呵的笑声,墨北陷入了甜甜的梦乡。 ☆、第四章 柏叔楠哥 因为还要上班,墨向阳和孙丽华只住了一晚就回去了,临走前夫妻俩对孩子各自叮嘱了一番。 “好好写作业,没事别和外面的小孩玩。在家不许淘气,少看电视,看成近视眼!不许跟姥姥要零嘴吃,别惹姥姥生气,听着没有?”这是孙丽华。 第3节 “多交几个小朋友,别成天待在屋子里,都待傻了。放假了好好玩,不过别忘了写作业啊,自己合理分配时间,别等到要开学了才着急。平时帮姥姥扫扫地、擦擦桌子,要懂事。”这是墨向阳。 孙丽华还给姥姥留了三百块钱,说是孩子的生活费,其实这年代大家的工资往往都只有几十块,俩孩子过一暑假也花不了这些钱,不过是孙丽华找着理由想贴补娘家。姥姥不肯要,孙丽华硬要留,母女俩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墨向阳说:“妈,您就收着吧,人都说女婿能顶半个儿呢,我跟丽华孝敬您是应该的。”姥姥这才收下。 孙丽华一走,孙五岳、孙丽萍就欢乐了,一个要带外甥、外甥女去看电影,一个要带大宝贝小宝贝去逛街买衣服,兄妹俩差点掐起来。最后还是姥姥来把他俩轰走了:“玩什么玩,还上不上班啦?五岳我告诉你,你那个工作可是你姐托关系好不容易求来的,你再敢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看你姐怎么收拾你。” 孙五岳吐吐舌头,一边往外跑,一边说:“妈,你有了外孙儿就不疼儿子了,呜哇呜哇!” 姥姥笑骂:“这小兔崽子!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孙丽萍很乖巧地说:“妈,那我上班去啦。”一边推着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往外走,一边又多打量了几眼墨洁墨北。当时墨北还不明白小姨那几眼是什么意思,不过晚上他就知道了,孙丽萍给他和墨洁一人买了一身衣服,那几眼是打量他俩的身材呢。 孙丽萍看得很准,审美眼光也相当不错,给墨洁买的是条玫红色的连衣裙,裙摆上还缝着蕾丝花边。给墨北的是套海魂衫,还带了个小海军帽,穿上之后把姥姥稀罕得不得了,“还是丽萍会买衣服,瞧我们小北多精神!” 墨北对于在姥姥面前扮萌毫无压力,还学了几下军人走正步的样子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孙丽萍说:“小北以后去当兵吧。” 墨北说:“好呀。”心想,就我这性向,到军营那种男性荷尔蒙浓度超标的地方去,那不是自虐么? 在姥姥家的日子挺逍遥的,几点睡、几点起都没人管,反正醒来就肯定有热乎乎的饭菜吃,每天下午还可以吃一根绿豆冰棒。连墨洁都懒惰了,暑假作业放着好几天没写了。 周日孙五岳和孙丽萍都休息,俩人一商量,决定带墨洁墨北去人民公园玩。孙丽萍准备了两壶水,几个白馒头,还有姥姥卤好的牛肉、鸡蛋、黄瓜、西红柿,一张床单……当然这些东西都是由孙五岳背着的。 孙五岳骑车带着墨洁,孙丽萍带墨北,墨北坐在后座上搂着小姨纤细的腰,不太厚道地跟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小姨的时候比较了一下——唔,相差至少五寸。 人民公园是云边市最大的一所公园,据说还是日伪时期打下的底子,里面绿化得很漂亮,还有旋转木马之类的游戏设施。不少人都会在休息日过来玩,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在草地上、湖边坐一坐,都能消磨掉一整天。 上辈子,人民公园后来改建成了游乐园,墨北第一次坐摩天轮就是在这里。 到了公园,孙五岳也没买票,直接带着几个人从一个隐蔽的地方钻栅栏进去了。 “小月亮!” 孙五岳的脸突然就成了个囧字,冲那个向他打招呼的年轻人吼道:“岳是岳飞的岳,不是月亮的月!” 那个年轻人头发短得露出青色的头皮,五官轮廓鲜明,眼窝深陷,眉毛压得有些底,这使他的眼神总像是在放电。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有留着长发的、有穿着紧身牛仔裤的,一个个看着都不太像好东西。 他满不在乎地晃过来,一边打量着孙丽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都一样么。你的妞儿?” 孙五岳说:“我妹妹。”想了想,又向孙丽萍介绍,“龚小柏,我初中同学。” 龚小柏和他身后的几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孙丽萍,像孙丽萍这样漂亮的女孩儿,早就习惯了被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她温婉地一笑,向龚小柏点了点头,叫了声:“柏哥。” 龚小柏居然脸红了。 孙五岳毫不客气地说:“别搞我妹啊,跟你翻脸。” 龚小柏脸更红了,孙丽萍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笑,龚小柏移开了目光,没话找话地说:“哟,这俩孩子谁家的?” 孙五岳说:“我大姐家的。” 墨洁乖宝宝说:“龚叔叔好。” 龚小柏说:“哎,真乖。叔叔带你们去划船好不好啊?” 墨洁仰头看着小舅,一脸渴望。墨北说:“小舅会带我们去的。” 孙五岳很得瑟,自家孩子真懂事,挣脸,“就是,小舅带你们去。”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湖边走,龚小柏还不放弃努力:“一起玩嘛,人多热闹。那个谁谁谁,买票去。”他手下的一个小弟就赶紧往卖票的地方跑。 孙五岳说:“我们这是家庭聚会,你掺和什么?” 龚小柏伸手拽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说:“我弟弟龚小楠。我这也是家庭聚会。” 墨北脑中轰的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无意识地被孙丽萍拉着手往前走,还拼命扭头看龚小楠。龚小楠冲他做了个鬼脸。 想不到未成年的楠哥是这样的,他脸还没有那道可怖的伤疤,眼睛和龚小柏长得很像,睫毛很长,看人的时候更加的含情脉脉——哪怕看的是孙五岳的背影也是这样。 墨北挣开孙丽萍的手,跑到龚小楠身边,说:“别打我小舅的主意哦。” 龚小楠吃了一惊,赶紧看了孙五岳一眼,后者正在跟龚小柏斗嘴,没留意这边。龚小楠松了口气,一把将墨北拎起来抱在怀里,拧了拧他的鼻子,小声说:“小屁孩再胡说八道,叔叔打你屁股。” 墨北说:“楠哥。” 龚小楠:“叫叔叔。” 墨北说:“楠哥。” 龚小楠:“我跟你小舅是一辈儿的,你得叫叔叔。” 墨北说:“楠哥。” 龚小楠:“……” 龚小楠面无表情地抱着墨北往湖边走,作势要把他扔下去,墨北很放松地也不挣扎,一叠声地叫:“楠哥楠哥楠哥楠哥。” 一旁的孙五岳、龚小柏等人笑得前仰后合,龚小柏说:“小月亮,你外甥跟你一个臭脾气,嘴巴太犟。” 孙五岳说:“这叫遗传。” 一群人租了三条船,龚小柏当仁不让地跟着孙丽萍上了第一条,孙五岳一副要保护妹妹贞操的样子跟了上去。龚小楠正想跟着上去,墨北小声说:“别打我小舅的主意哦。”龚小楠默默地上了另一条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龚小楠此时的气场有点吓人,只有一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年轻人上了这条船,剩下的人都挤最后一条去了。 龚小楠吩咐:“二龙,划船。” 那个叫二龙的年轻人认命地操起船桨,往湖中心划去。 龚小楠把墨北按在船里坐好,说:“小屁孩,刚才那话谁教你的?” 墨北看看龚小楠裤裆的部位,心想,不知道现在的楠哥那里的尺寸是不是和记忆里一样?唔,大概还得再发育发育…… 龚小楠被看毛了,一巴掌胡撸上去,差点把墨北给扒拉到湖里去,他又赶紧把小孩给扶好,“老实点儿,不然真把你扔水里喂鱼。” 墨北很淡定:“你哥会揍你的。” 龚小楠怒了:“我哥干嘛揍我?” 墨北:“因为他想追我小姨。” 龚小楠白毛汗都出来了:“这小孩成精了吧?” 二龙附和地点头。 远远的,不知龚小柏说了什么,孙丽萍的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龚小楠叹了口气,决定替哥哥打探一下消息:“小屁孩,你小姨有男朋友么?” “我叫墨北,墨水的墨,北方的北。”墨北一本正经地说。 “小屁孩。”龚小楠杀气腾腾地盯着墨北的眼睛。 “墨北。”墨北礼貌地微笑,直视龚小楠的眼睛。 “小屁孩。”龚小楠努力释放出杀气,想要吓唬住小朋友——这家伙已经完全忽略了两个人的年龄差。 “墨北。”墨北上辈子怕过龚小楠一段时间,他见过龚小楠打人有多狠。可后来龚小楠想把他拐上床,使尽了温柔手段,背着手下人的时候做小伏低也不是没有过,想再让他害怕也就难了。 “好吧,墨北。”龚小楠认输了,这小孩太邪性,他镇不住。 “没有。不过追她的人很多。”墨北很合作。 “你看我哥有没有希望?”龚小楠问。 墨北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可爱的、属于儿童的外表,“你哥现在有女朋友吗?以前交往过几个?他有正式工作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酗不酗酒?赌不赌博?喝多了是闷头大睡还是耍酒疯?他爱看电视还是爱看书?他打不打女人?在他心里,是义气重要还是爱情重要?他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隔几天洗一次澡?他知道怎么给女朋友煮生姜红糖水吗?” 龚小楠被问傻了。 墨北回头看着他,礼貌地微笑:“你哥有没有希望,要看我小姨的意思,问我有个屁用?” ☆、第五章 疯狗汪汪 划船这项运动对于一个才六岁的小孩来说难度太大,对于一个心理年龄30+的男人来说又稍显无聊,而且虽然重生了,可尚未痊愈的抑郁症也跟着来了,再加上突然遇到未成年版的龚小楠……墨北在盯着湖面的时候有种想一头栽进去的冲动。 划完船,龚小柏又热情地要带墨洁墨北去坐木马,墨北被迫重温了一下起起伏伏慢悠悠转圈子的浪漫。龚小楠站在栏杆外面冲他挥手:“墨小北,骑白马的时候要笑得像个王子!” 墨北面无表情地说:“唐僧也骑白马,你要看他是怎么笑的吗?” 龚小楠:“要!” 墨北:“照镜子去。” 龚小楠:“……”好想掐死这熊孩子啊! 一圈玩下来,孙丽萍和龚小柏已经可以并肩走在一起说说笑笑了,龚小柏看到孙五岳郁闷的表情,笑道:“小月亮,别这副鬼样子,老子长这么英俊,不给你丢人。” 孙五岳更郁闷了:“你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优点吗?” 龚小柏脱口而出:“身强体壮鸟大活儿好!” 孙丽萍:“……” 龚小楠默默转头,无颜去看自家傻哥哥那张瞬间尴尬成猴屁股的脸。 关于龚氏兄弟的事,墨北记得的是这样的——龚小柏是云边市的大混子之一,年纪虽然轻,但行事手段狠辣,上位速度很快。后来不知道是他哪个仇人,从南方雇了杀手,趁他落单的时候杀了他。龚小柏死后,弟弟龚小楠接手了他的势力,行事比哥哥更狠更毒,不久之后就在云边市独占鳌头,几年之中没人敢与之抗衡。 别人都说龚氏兄弟天生就是混黑的料子,天生的亡命徒。 现在,这个亡命徒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在孙丽萍面前羞耻得想往地缝里钻,这种情景实在是让墨北不太好接受。 墨北不知道上辈子孙丽萍和龚小柏是否认识,但有件事他很确定——上辈子并没有在公园遇到过龚小柏,因为他淘气和邻居小朋友爬树摔伤了胳臂,整个暑假墨洁都陪着他在姥姥家里养伤,没有出来玩。 不管怎么样,龚小柏和孙丽萍迅速地热恋起来,这段时间孙五岳也从郁闷变成了得瑟——老同学成了他妹夫,得跟着妹妹叫他一声哥。不过龚小柏从来就没满足过他这个愿望,照旧是“小月亮、小月亮”地叫他。 因为龚小柏和孙丽萍谈恋爱,墨北经常能见到龚小楠,龚小楠还是会隐蔽地欣赏一下孙五岳清秀的脸蛋和挺翘的屁股,但是没有任何染指的打算。龚小柏这伙人似乎都知道龚小楠的“毛病”,不过龚小柏这个当哥的都不在意,别人也没什么发表意见的资格,等到某一天龚小楠出现的时候领着个清秀小男生,所有人都淡然处之。 只有小墨洁天真地问了一句:“小姐姐你是小楠叔叔的女朋友吗?” 那个小男生悲愤地说:“我是男的!还有,叫我叔叔!” 龚小楠说:“他叫冯望南,嘿嘿,一直望着龚小楠的意思。你可以叫他汪汪叔叔。” 冯望南踹了龚小楠一脚,龚小楠那一天走路都有点跛,不过他还是搂着冯望南笑得十分甜蜜。墨北想,对自己的情人温柔,这大概是龚小楠惯性延续的优点吧,当年龚小楠对他也是好得不得了。 墨北很认真地回忆,还是没有从记忆中找到关于冯望南一丝一毫的线索,他不知道上辈子龚小楠身边究竟有没有出现过这个人,难道是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翅膀扇来的? 那天傍晚,龚小柏一伙人来接孙丽萍出去玩,顺便带着大小灯炮三枚……好吧,龚小柏自己身后的灯泡也不少,他和孙丽萍似乎都不介意这一点,众目睽睽之下谈恋爱谈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龚小柏的计划是先去红星路的老马家狗肉馆吃饭,然后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 老马家狗肉馆的老板就姓马,朝鲜族,他家的狗肉酱调得味道特别香浓,手撕狗肉、手撕狗皮蘸着吃味道是一绝。墨北还记得在上辈子,有一年市里不知道抽什么疯,四处打狗、抓狗,把那些养狗的市民气昏了头,又是请愿要求给小狗们留条生路,又是拦截运狗贩狗的卡车,还发生了不少冲突。老马家狗肉馆就倒霉地被砸了,到底也没弄清楚砸店的是保护小狗的人还是趁机作乱的混混,气得老马在门口骂了一天的娘。 第4节 此时的老马刚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头发已经有谢顶的趋势,单眼皮小眼睛,笑容爽朗,声音洪亮,人缘相当不错。众人一进来,他就笑呵呵地迎接过来:“里边坐,上炕还是在地上?” 他家里设了几个小包间,都是垒的炕,冬天的时候烧上炕,热乎乎的坐在炕上吃狗肉,舒服得让人都不想下来。 龚小柏看孙丽萍,孙丽萍说:“这天气又烧不了炕,炕上反倒冰凉的,小孩子受不了,在地上吧。” 龚小柏说:“地上吧。老马,上什么菜你看着来,白酒先来六瓶。给小孩儿上健力宝。” 墨北说:“我要凉白开。” 龚小柏说:“行,凉白开。小洁一个人喝两罐。” 众人闹哄哄地坐了一张大圆桌,老马和他媳妇、妹子张罗着上酒上菜。这时候也到了饭点,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闹哄哄的,和身边的人说话都得提高音量,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些,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地提着嗓门吼。 客人多了,坐得就难免密集,酒过三巡,粗犷的大老爷们儿说话的时候难免有点手舞足蹈,动作幅度一大,偶尔就会碰到身后的人。冯望南坐的位置就不太好,背后那桌都是男人,说话声音像打雷,吵得他连龚小楠说话都快听不清了,两个人只能凑近了咬耳朵。正说得高兴,身后那人站起来敬酒,大概是喝得有点多,一起来没站稳,屁股顶在了冯望南背上,差点把他给顶得趴到菜盘子里。 冯望南恼火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人也觉察到自己撞了人,笑呵呵地回身一拍冯望南肩膀,说:“哥们儿,不好意思啊。” 冯望南压着火气扭回头,没想到那人不乐意了,又拍了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 龚小楠也不高兴了,把那人的手打开,说:“别乱碰。” 那人嘿了一声,拎着酒瓶子就过来了,“还不能碰了?让哥瞅瞅,啥金贵人儿啊?”说着伸手就去勾冯望南的下巴。 冯望南是怎么把人给揍趴下的,墨北没看清,就知道那人突然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砸翻了桌子。然后,两伙人就打了起来。 龚小柏没上前,他把孙丽萍和墨洁墨北给护在身后了,很冷静地旁观战局。墨北爬到椅子上,让自己的视线可以纵观全场。龚小柏诧异地看了墨北一眼,心想小孩真是胆大,无知者无畏。 龚小柏这伙人对打架显然是轻车熟路,虽然地方狭窄,可是一拳一脚都很有效,相比之下对方就只会蛮横地冲撞,有个哥们儿还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他摔倒之后,孙五岳就趁机几脚跺了下去,直到战局结束,这哥们儿再没爬起来。 冯望南脾气大,燎火就着,可是单看他那副清秀乖巧的外表还真看不出来他打架这么不要命。他是最先动手的,也是最先冲上前的,当然也是陷到对方包围圈里最深的。围着他打的人有两三个,前后夹攻。冯望南对身后的人根本不理会,他只照准眼前的人打,打的都是要害。等龚小楠一脚踹开他背后那个人的时候,冯望南后背的衣服上都是碎玻璃茬,别人拿酒瓶子砸的。他打的那个人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孙丽萍看见孙五岳脸上挨了一拳,忙戳戳龚小柏:“你去帮我哥。” 龚小柏说:“行。”说完一脚踩着面前的椅子借力,腾空一个飞踹,把打孙五岳那人给踹出去两米多远,狠狠撞在了墙上。 全场安静了三秒钟。 龚小柏说:“还打吗?” 对方怂了,掏钱赔了老马家的损失,背着己方受伤的人灰溜溜地走了。龚小柏这边检查了一下,只有几个人受了点儿轻伤,冯望南后脑勺上被敲出一个大包,龚小楠碰了碰,疼得他直叫唤。龚小楠又心疼又好气:“现在知道叫疼,刚才怎么跟个疯狗似的?” 冯望南怒道:“汪!” 从这以后,“疯狗”这个外号就传了出去,道上混的人总爱叫个花名,到后来冯望南的真名都没人叫了。 墨北也终于想起来了冯望南,不,疯狗是谁。 墨北和龚小楠在一起的时候,疯狗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禁忌,墨北只从诸如二龙这样的老人儿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二龙曾经叮嘱过墨北,不能问龚小楠疯狗的事。那时候墨北正处于叛逆期,别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想干什么。于是墨北就问了,然后被龚小楠打了一顿屁股,气得他一星期没吃饭。 后来龚小楠不得不送他去医院打葡萄糖和盐水,半跪在病床边柔声细语地说对不起,许下无数不平等条约,好歹才把中二病少年给哄好了。 过后墨北再问,龚小楠叹着气告诉他,疯狗已经死了。 那时候龚小楠刚接替哥哥当了老大没多久,手底下有人不服他,想投靠另一个叫蚱蜢的大混混,准备拿龚小楠当投名状。 龚小楠对哥哥留下来的这些兄弟向来很信任,从来没想过这里面会有人背叛,而且还不止一个。疯狗也没想到,他大多事情上都很迷糊,结果两个人在一个冬夜被人堵在了被窝里。 龚小楠不愿意细说当时的情景,但墨北可以想像得到那一仗打得有多狼狈,两个大男孩光着身子手无寸铁地与七八个持刀拿棍的男人搏斗,从炕上打到地上,从屋里打到外头…… 后来,龚小楠给疯狗敛尸的时候数了数,疯狗身上有五十七处伤,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龚小楠自己断了两根肋骨,右手手筋被挑断——后来做手术接上了,其它的伤口没计数,脸上多了道从右眉骨斜斜划向左下巴的刀疤,这让他笑起来得时候特别狰狞。 讲述往事的时候,龚小楠的右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他自己没发觉,墨北也没告诉他。那一次墨北懂得了一件事,逼别人揭开心里的伤疤是件非常恶毒的行为,从那以后,他学会了尊重别人的隐私。 那时候墨北想过,如果疯狗没死,龚小楠大概就不会和自己在一起。他还想过,也许自己身上和疯狗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所以龚小楠才会对自己那么好。 可是,现在墨北看看被龚小楠训得一脸委屈的冯望南,实在是没找出自己和这人的相似之处——除了性别。 ☆、6、十万个为什么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墨洁要回去上学,墨北也该上学前班了。 墨向阳和孙丽华工作忙,脱不开身,孙丽萍自告奋勇要去送墨洁墨北回东滨县。龚小柏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辆北京吉普212,带着孙丽萍、墨洁墨北、龚小楠、冯望南一起出发。龚小柏把车篷卸掉了,这样开起来更拉风。 龚小柏飙车速的时候,副驾驶位上的孙丽萍发出尖叫:“我的发型都乱啦!” 龚小柏哈哈大笑,喊道:“你就是变成梅超风我也喜欢你!” 墨北小声叮嘱墨洁:“回家别跟咱妈说小姨谈恋爱的事。也别说小柏叔叔带咱们出去玩。” 墨洁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谈恋爱不好。” 墨北莫名其妙:“怎么不好?” “不要脸。”墨洁认真地说。 墨北无奈了,这都是平时孙丽华灌输给孩子的观念,想当初他年少无知,也觉得男生女生牵手都是不正经。后来墨洁被李维追求,小姑娘吓得直哭,以为自己被李维拉过手了就不纯洁了,以后就不是好女孩了,会坐牢。至于墨洁到底是怎么扭转过来这种想法的,多半还是李维的功劳。 想了想,墨北说:“你觉得小姨好不好?” “好。” “小柏叔叔好不好?” “也好。” “那他俩在一起你高兴吗?” “高兴。”墨洁还很懵懂,她完全不能把小姨和龚小柏在一起这件事与他们在谈恋爱等同,在她的小脑袋里,这是两码事。 “他俩在一起,就是在谈恋爱,这是很正常的事。爸爸妈妈也谈过恋爱,他们谈完恋爱才结婚的,结了婚才有的我们。如果谈恋爱不正经,那我们就不会出生了。”墨北忽悠小孩。 墨洁想了半天,认真地问:“那小姨和小柏叔叔是要结婚了吗?” 墨北叹了口气,心想,我哪知道他俩到底有没有缘份结婚啊? 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的冯望南笑了起来:“柏哥,小洁问你会不会跟萍姐结婚?” 吉普车拐了个s型,冯望南和龚小楠哈哈大笑,孙丽萍也笑,龚小柏耳根都红了。龚小柏镇静了一下,突然一个急刹车,冯望南和龚小楠赶紧抱住了墨洁墨北,不过他们两个却都一头撞上了前座后背,冯望南撞到了鼻子,眼泪都出来了。 龚小柏无暇理会别人,探身过去抓住了孙丽萍的手,表情狰狞地说:“咱俩领证吧!” 孙丽萍整个人都呆住了。 墨北慢悠悠地说:“婚姻法规定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22周岁,女不得早于20周岁,我小姨才19,你懂?” 龚小柏:“……” 龚小楠和冯望南笑得停不下来,冯望南一边笑一边还得擦疼出来的眼泪,狼狈得不行。 孙丽萍回过神来,红晕满颊,艳色迫人,龚小柏看呆了。孙丽萍抿着嘴一笑,点了点头。龚小柏知道她这是答应了求婚,也顾不上现在还没到领证的年纪,他欢呼一声抱住了孙丽萍,用力亲了下去。 龚小楠连忙捂住墨洁的眼睛:“别看别看,要长针眼的。” 墨北白了他一眼,龚小楠说:“你个小屁孩都成精了,长不了针眼。” 这一路上龚小柏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把车开得快要飞了起来,害得墨北晕车吐得一塌糊涂。龚小柏被孙丽萍骂了一顿,只好开开停停,隔一会儿就让墨北下车缓口气,三个多小时的路硬是开了五个来小时。到东滨县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龚小柏把他们送到墨家附近,孙丽萍可不敢带龚小柏去大姐家,要是让大姐知道她交了个混混当男朋友,准得拿炉钩子抽她。龚小柏也理解,说:“我和小楠、汪汪住旅馆,明早你去汽车站等我们,咱一块儿回市里。” 龚小楠和冯望南坐在车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龚小柏和孙丽萍依依不舍,墨洁显然不懂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一晚上不见为什么就跟要分开十年八年似的。墨北低着头想,如果这辈子龚小柏还是早死,不知道小姨会怎么样。 想改变龚小柏早死的命运,除非他不再当混混。可是,这可能么? 上辈子没听说小姨和龚小柏谈恋爱,那这辈子龚小柏的命运会不会因为和小姨谈恋爱而有所不同? 如果龚小柏的命运改变了,那楠哥的命运也就会不一样,冯望南是不是就不会死,他和楠哥是不是就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墨北只知道龚小柏去世的年份,具体日期和仇家是谁,他全不知道,就算要提醒都无从提醒起。况且,谁会相信一个六岁小孩说的话呢? 墨北看看坐在车里的龚小楠,龚小楠正漫不经心地玩着冯望南的耳垂,惹得冯望南烦了,一口叼住了他的手指。墨北想了想,反正还有几年时间呢,慢慢来吧。 “卫屿轩?”龚小柏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 路过的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站住脚,也很惊讶:“龚小柏?”他手里牵着的两条狼狗很警惕地盯着众人。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墨北的小舅和几年后的云边市大混混是初中同学,救了墨北一命的卫屿轩居然和龚小柏是小学同学……墨北很好奇过几天会不会发现又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和龚小柏是幼儿园同学。 卫屿轩和龚小柏、孙丽萍寒暄了几句,目光不时往龚小楠和冯望南身上瞟,那两个人毫不掩饰他们的亲密,甚至当卫屿轩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冯望南还露出挑衅的神色。 龚小柏笑了笑,说:“我弟龚小楠,他男朋友冯望南。” 卫屿轩怔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你们好,我是卫屿轩。” 龚小柏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卫屿轩想了想,说:“我男朋友在帝都,有机会的话介绍你们认识。” 墨北能感觉到当卫屿轩说出这句话后,他们身边的空气仿佛都静滞了几秒钟。 在这个年代,敢于坦承自己的性向是件太难太难的事,整个社会的保守、不理解、甚至把同性恋当成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能把一个人活活压死。1973年,美国精神协会将同性恋从精神病体系中去除,1975年,美国心理协会正式宣布,同性恋不属于心理疾病。1992年,世界卫生组织也不再把同性恋当成是一种心理障碍。直到2001年,中国才在由“中华精神科学会”第三版的“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中,认可同性恋性行为是正常的行为。而直到上辈子墨北去世的时候,世界上仍然有地方将同性恋视为洪水猛兽,甚至有些地方会将同性恋者用残酷的刑罚处死。 其实何止是和一般人不同的性向,83年,帝都一王姓女大学生,便因为裸泳及与十余名男士嘿咻,就以流氓罪被判死刑。这在二十年后的人看来,简单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在这个年代,却是存在即合理。 墨北想到孙丽华对卫屿轩的那些评价,可以想像得到平时那些鄙夷的目光给卫屿轩造成了多大的压力,他有多么渴望被人理解、被人认可,这也就难怪他会在龚小楠冯望南面前迫不及待地宣告自己也和他们一样。 冯望南那种挑衅的神色顿时消失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卫屿轩笑了笑。龚小楠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龚小柏笑道:“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们对东滨不熟,你可得帮我们介绍个好点的地方。” 卫屿轩也笑:“好啊,吃不吃辣?我知道有家饭店的大厨是四川人,川菜做得很地道。” 孙丽萍很遗憾:“我也想去吃啊。” 龚小柏眼睛一亮:“那就一起去啊,吃完饭再送你回来,也不差这几个小时。” 看他俩讨论得热烈,墨北悄悄走到卫屿轩身边,两条狼狗立刻歪着脑袋看他,不过都很懂事地不动也不叫。墨北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注意到自己。卫屿轩弯腰看着他:“墨北小朋友,你好啊?” 墨北清清嗓子,说:“屿轩哥,谢谢你救了我。” 卫屿轩的眼睛弯了起来:“你还记得我啊?真聪明。不过,你应该叫我叔叔。” “我想去你家找你道谢的,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今天能碰到你真幸运,屿轩哥。”墨北一本正经地说。 卫屿轩的表情有点古怪,龚小楠大笑:“你就当你的屿轩哥吧,这小鬼头固执起来没法儿弄。” 墨北说:“楠哥好吵。” “艹!”龚小楠又郁闷了。 卫屿轩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5节 墨北仰头看着卫屿轩,心里觉得很悲凉。那次偷听到父母的对话,他就从记忆中找到了一些关于卫屿轩的事。上辈子他虽然没有与卫屿轩正面接触过,但也听说过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比如卫屿轩一直没有上班,没人知道他的经济来源;比如卫屿轩父母双亡,亲戚也都对他避如蛇蝎;比如卫屿轩是个同性恋,有人撞见过他跟男人上床;比如卫屿轩总是形只影单,小县城里很少有人会和他来往;比如,有一年卫屿轩再也没有出现在东滨县过,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割开了自己耳后的大动脉,一点儿生存的机会都没给自己留下…… 为什么自己认识的人中,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死去的会这么多?龚小柏,龚小楠,冯望南,卫屿轩……还有爸爸……全都是……不得善终……包括墨北自己。 卫屿轩低头看看墨北,不知道他从墨北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忽然弯腰把墨北抱了起来,蹭蹭他的小脸,温柔地说:“没关系,别怕,屿轩哥在这呢。” 墨北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龚小楠颇为嫉妒:“狼心狗肺的小东西,你楠哥哄你玩了这么久都没这待遇!” 冯望南面无表情地说:“吃醋的男人真面目可憎。” 龚小楠双手合什:“我错了!我只能对我家小疯狗一个人吃醋!” 冯望南怒道:“谁稀罕!” 孙丽萍到底还是没敢跟龚小柏他们一起去吃饭,来东滨县之前往医院打过电话,孙丽华知道他们今天到,迟到俩小时还好说,毕竟是为了照顾晕车的墨北,可要是到晚上都没到家,那就是找不自在了。 孙丽华看到一个多月没见的儿女还是很高兴的,晚餐格外丰富,还给墨洁买了新书包新文具,墨洁欢喜得反复把文具装进书包又拿出来,看样子恨不得明天就开学,好向同学炫耀一下。 墨北也收到了礼物,一套十四册的《十万个为什么》。这套科普读物包括数学、化学、物理、动物、植物、地理、天文、气象、医生等知识,内容编排得很有趣味性,文字深入浅出易于理解,在解答“为什么”的过程中,为好奇的小读者们打开了通往世界的一扇窗。 墨北随手抽出一本看得津津有味,孙丽华见状叮嘱他:“好好看啊,不懂的地方就问你爸,要背下来,以后妈妈要检查的。这一套几十块呢,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墨北顿时觉得兴味索然,木着脸把书放下。 趁着孙丽华去厨房烧水,墨向阳说:“别听你妈的,你感兴趣的内容自然就能记住,不感兴趣的,现在也没必要去记。” 孙丽萍:“我姐说她要检查呢。” 墨向阳:“我会跟她说替她查。” 孙丽萍:“万一我姐哪天兴致来了,让小北在同事面前背几段,炫耀炫耀呢?” 墨向阳:“……儿子啊,要不,你还是背几段吧?就当应付你妈了。” 墨北:“爸,做人要有原则。” 墨向阳很烦恼地看着儿子,孙丽萍乐得都快从沙发上掉下去了。 墨洁自告奋勇地要替爸爸和弟弟解决难题:“我替弟弟背书,我记性好!” 后来墨北把这套《十万个为什么》放到墨洁房间去了,孙丽华以为他年纪太小看不懂,倒也没有说什么。 ☆、7、学前班 “男生站一排,女生站一排,排好队。按大小个儿,小个儿在前头。哎那个小胖子,小小子往小姑娘堆儿里挤什么?啊?你也是小姑娘?头发剃这么短……”学前班的年轻女老师在教室前指挥着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小孩儿,齐眉刘海儿汗湿成络儿,嗓子都快喊哑了。 小孩们有的乖巧听话,老师怎么指挥就怎么做;还有的人来疯,在队伍里推来搡去窜来窜去,跟只小猴子似的。不时听到有小孩尖叫:“阿姨!他揪我小辫儿!”“不能叫阿姨,我妈说了要叫老师!老师!”“我要尿尿!”“妈,我要回家!”“呜哇哇哇!” 墨北一个头涨成两个大,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由尖锐音波构成的旋涡,他求助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笑眯眯看着他的墨向阳。 墨向阳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虽然是很普通的打扮,但因为身材比例实在太好,在一群家长中间显得格外玉树临风,惹得不少年轻的女老师和妈妈们都偷偷看他。墨向阳错误领会了儿子的求助眼神,他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向墨北作了个“加油”的手势。 墨北想临阵脱逃,可是齐刘海儿老师没给他这机会,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将他推进教室:“按顺序坐啊,不许串座儿。” 心理年龄30+,却苦逼地要和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小身板要坐直,小手要背在身后,说话要举手——还必须得举右手!上课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动,下课的时候要排队出教室,第二节课课间的时候学校给发课间餐——一人一块油炸糕。上课的时候要大声地跟着老师念:“啊,喔,噢,咿,呜,吁……1+1=2……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尼玛,燕子是黑白的! 中午放学的时候,已经上三年级的墨洁来接弟弟,跟墨北同桌的小胖姑娘很羡慕:“这是你姐姐呀?三年级的呀?好厉害!” 墨北心想,等你九岁的时候也会这么厉害的……如果你不留级的话。 墨洁给小姑娘一块大白兔奶糖:“要跟我弟弟一起好好学学天天向上哦。” 小姑娘握着大白兔,兴奋地点头:“天天向上!” 墨洁握着弟弟的小手,骄傲地往家走,现在弟弟也是小学生了,虽然还只是学前班,但是学的内容和一年级的差不多(也就是说,墨北要把同样的内容学两年……),她相信以弟弟的聪明,肯定会被老师选中当班长! 班长可是三道杠! 墨洁自己现在是两道杠,学习委员。她们班的三道杠是个男生,学习成绩好,体育也很好,二年级秋季运动会的时候,他二百米短跑可是第一名!墨洁一直认为,如果自己也能跑得像他那么快,那三道杠就是她的了,可她不喜欢跑步。不过弟弟很好动,跑起来两只小脚啪啪的,她追都追不上,而且弟弟力气也大,跟托儿所小朋友打架总能赢,所以,弟弟一定能当三道杠。 怀抱着对弟弟的美好期望,墨洁决定从现在开始就要把弟弟向威武的三道杠的方向教育,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道:“小北今天都学什么了呀?老师有没有叫你起来回答问题?” 墨北莫名其妙地看看姐姐,“这才上了半天课,其中还至少有两节课都在排队、分座儿、领书……” 没等墨北说完,墨洁兴奋地打断他,“等晚上我教你包书皮,我跟牛莉莉新学的一种包书皮方法,边角能折三层,可好看了。” 墨北:“……好。” “蓝墨水儿!红墨水儿!一肚子花墨水儿!”几个男孩子一边嘻笑地叫着墨洁的外号,一边轰隆隆地跑过去,其中一个还手欠地揪了一下墨洁的马尾辫儿。墨洁气得脸都红了,跺着脚骂:“讨厌!”那几个男孩儿就很夸张地大笑,飞快地跑远了。 墨北表情古怪地看着姐姐,墨洁气愤地说:“那都是坏学生,可烦人了,你别跟他们学。他们考试都是垫底儿的,老师都叫家长了。” 墨北心想,我的老姐啊,这几个小屁孩是喜欢你才欺负你……好吧,这种幼稚的行为,其实还真挺讨厌的。 在墨北的记忆里,因为墨洁长得漂亮,气质出众,所以从小到大都有不少追求者。不过墨北还真不知道,原来现在就已经有小男生喜欢她了。 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概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事,面对喜欢的小女孩,他们往往只有一种处理方式——死命地欺负。等再长大几岁,他们就会一边在女孩面前做出蔑视的神态,一边在背后跟小哥们儿讨论哪个女生皮肤白得像鬼,哪个女生眼睛大得像牛,总之是要把对女孩子的向往通通掩饰在不屑之下。然后偷偷地因为别人说了一句针对他喜欢的女孩的话记恨上许久,甚至随便找个理由打上一架,心里还要油然而生一种悲壮的情绪,仿佛是“我为你付出一切而你全然不知”。 真的是幼稚得要死! 可是,马上,墨北就要做一件更为幼稚的事了。这件事,大概每个小孩都会做过,有些在长成大人以后,还做过;有的会达到他们的目的,有的却会马上被拆穿……那就是,装病。 墨向阳皱着眉头,在墨北的肚子上按来按去,不停地问:“这里疼吗?是这里?那这里呢?恶心吗?想不想上厕所?” 孙丽华在旁边显得也很紧张:“这孩子怎么连哪儿疼都说不清楚啊?” 实在不能怪这两个医务人员被蒙骗,主要是墨北对于腹痛的症状描述,远远超过一个正常六岁儿童的语言逻辑,并且,为人父母的难免会关心则乱。 检查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可看墨北的神情又不像说谎,最后墨向阳只能困惑地说:“可能是肠炎,不严重,过几个小时再看看情况。先喝点盐水。” 孙丽华问:“那下午还能上学吗?” 墨向阳说:“让小洁去给请个假,先别去了。” 孙丽华抱怨道:“第一天上学就请假,老师得怎么看他。” 墨向阳说:“小孩子生病,没办法嘛。” 孙丽华出去给墨北冲盐水去了,墨向阳弯下腰摸摸儿子的小脸:“乖儿子,疼得厉害了要跟爸爸说,别忍着,知道吗?” 墨北有点愧疚地点头,想了想又说:“爸,下午我去你办公室待着,行吗?” 墨向阳想到要是小孩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他反而更担心,还不如带到医院去看着,反正办公室里也有张值班时用的单人床,可以让孩子休息,于是点了点头。墨北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跟父亲单独谈谈,可是在家里想避过孙丽华的耳目实在不太容易,他只能把主意打到医院去,并祈祷今天下午父亲的病人不要太多。 给一个眉骨被刮伤的病人缝了几针,开了药,墨向阳就又清闲起来,一低头看到小儿子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墨向阳忍不住笑了,把墨北抱上膝头,捏捏他的鼻子:“肚子不疼了?” 墨北严肃地说:“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墨向阳被儿子这副小模样逗笑了,“哦?小北要跟爸爸商量什么啊?” “我能跳级吗?”墨北问。 “小北知道什么是跳级吗?”墨向阳有些惊讶。 “姐姐的课本我都看过,对我没难度。事实上,小学六年级的课程我也可以轻松应对。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考我。” 墨向阳不笑了,他注视着墨北,儿子有着一双遗传自他的大大杏核眼,黑色的瞳孔比一般人更大更亮……墨向阳突然觉得有点心慌,记忆中墨北那种清澈、欢快、天真无邪的眼神似乎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墨向阳难以形容的神情,就像、就像在这具幼小的身躯里困锁着一个悲凉而苍桑的成年人的灵魂! 这样的小北,让墨向阳觉得陌生,也让他没法不对他的话认真考虑。 “好吧,小北,告诉爸爸,15+9等于几?”墨向阳试探地问。 “24,爸爸,认真一点儿。”墨北不得不提醒墨向阳。 “那24+100呢?”墨向阳还是很谨慎地提问。 “124,爸爸!”墨北快要不耐烦了。 “乖儿子,真聪明。”墨向阳习惯性地夸奖了一句,“6乘以8等于多少,你知道什么是乘法吗?” “48。6除以8等于4分之3,也就是0.75.”墨北抢答了,墨向阳很吃惊,儿子居然还知道分数! 没耐心再等老爸继续出题,墨北接着说下去:“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勾股定理又称为商高定理,也叫做毕达哥拉斯定理,定义是在任何一个直角三角形中,两条直角边的长度的平方和等于斜边长度的平方……牛郎星属于天鹰座,织女星属于天琴座……” 墨北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克制住了没往外飙英语,但已经让墨向阳完全呆住了。 “爸爸,虽然我不能把所有小学要学到的课文都背给你听——事实上我的确也没背过,但是我会的知识,绝对、肯定是超过了学校要求达到的标准。如果你觉得我这个年龄的小孩就该和别人一样,就该坐在教室里背着手听老师讲1+1=2,那既是浪费时间,也是对我的折磨。想想看让你坐在那里是什么感觉?当然我不是不想学习,我需要的是适合我现在水平的教育,而不是重复学习这些最基础的知识。‘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爸爸,有受之于天的才华的方仲永之所以会泯然众人,其实不就是因为教育不当吗?所以,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好吗?” 墨向阳突然打了个寒颤,喃喃道:“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难道儿子突然表现得这样聪慧,也是“受之于天”?可是,以前从来没发现儿子这么天才啊,这才一个暑假,儿子就从淘气包变成了神童,这反差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这还是自己儿子吗?恍惚间,墨向阳想起了那次墨北念《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给他和王大夫听的事……是了,从那时起,儿子就变了…… 墨北伸手摸摸墨向阳的脸颊,冰凉的,看来他是把老爸给吓着了,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摸过去的时候墨向阳并没有躲闪。“项橐七岁为圣人师,甘罗十二岁被秦王封为上卿,曹冲五六岁时便可与成人比肩,骆宾王七岁能诗,夏完淳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爸爸,我没有他们那么厉害,但是,我比学前班的那些同学都要厉害一点儿,对不对?” 墨北举的那些例子让墨向阳觉得好受了点儿,不过他还是疑惑地问:“你怎么会这些的?” 墨北犹豫了一会儿,说:“爸爸,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可以不说吗?”他没发现自己正紧张得微微颤抖。 “……”墨向阳抱紧了儿子,“乖儿子,爸爸爱你。” 墨北搂住墨向阳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爸爸,我也爱你。” 原本墨北是想编个故事,比如暑假在姥姥家里有人教过他,但后来想想,这样的谎言终究会被拆穿。而且,当墨向阳用充满疑问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父亲镇静的外表下隐藏的恐惧,那一瞬间他非常愧疚——对不起爸爸,你那个天真无邪的乖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想欺骗父亲,可又不能说实话,所以那几分钟里,他真的很害怕被父亲当成是怪物。甚至他有点后悔,忍耐一下又能怎样?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六岁小孩又能怎样?有计划地、一点一滴地让父亲发现自己的“非同寻常”又能怎样?现在他就好像是拿块砖头直接拍在墨向阳脑门上了,一点儿躲闪的空间都没留下。这要是拍得太用力,直接把人拍成脑震荡还算好的,万一成植物人了,他哭都没地儿哭去。 幸运的是,墨向阳的神经十分坚韧,他对儿子的爱让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墨北的“特殊”。当被紧紧拥抱住的时候,墨北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如此莽撞——他根本就是在暗暗预期着被厌恶、被抛弃、被改造,就像当年出柜后,母亲对他所做的。 这不是说他真的就期望被如此对待,而是因为悲观,不敢想像自己会得到温情。如果父亲也把他当成怪物,那么他就可以不必再有所期待,也就不会再在失去的时候绝望,他就可以武装自己,保护好那颗脆弱的心,然后,坚强地、孤独地、活下去。 可是,墨向阳给了他一个拥抱! 父亲的胸怀是那么宽厚结实,充满了安全感,墨北贪恋着这份温暖。不知不觉,他就在父亲的怀抱里睡着了。 其实,自从重生后,墨北就没有睡得像今天这样安稳过——当然,在重生之前,由于抑郁症等原因的影响,他的睡眠障碍也已经持续多年了。所以,当墨北从一个无梦的酣睡中醒来的时候,他觉得既惊讶又留恋,闭着眼睛放松身体一动都不想动。 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隔壁传来孙丽华尖锐的声音:“不行!谁家孩子不上学,就他那么特殊?别人得怎么看?还不得以为小北得了啥病。” 墨向阳的声音低得听不清,但能感觉得到他是在安抚激动的孙丽华,很快孙丽华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墨北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他睡得太沉了,墨向阳把他从医院挪动回家,这么长的距离他居然都没有醒过。墨北伸了个懒觉,这样酣沉无梦的睡眠可真舒服啊,好想再接着睡下去。 至于父母的争吵,他根本不担心,记忆中孙丽华虽然脾气不好又很固执,但只要是墨向阳坚持的事,最终都还是会听墨向阳的。墨向阳很少跟孙丽华大声争执,他总是和声细语的就把孙丽华给说服了。 墨北摸摸肚子,嗯,不饿不渴,也不想上厕所,于是他翻了个身,真的又睡了过去。 ☆、8、教育问题 第6节 对于墨北的教育问题让墨向阳可是足足发愁了好几天。 墨北现在的情况,让他去念小学,的确是浪费时间;让他直接跳级去读初中吧,他年纪又实在太小。就算智商不比十几岁的孩子差,可心理成熟度却是需要岁月来打磨的,况且人们往往会有一种排他的心理,尤其是对那些“与众不同”的人,真把个小天才扔到十几岁的孩子中间去,有很大机率是会被孤立的,这完全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可若是让墨北在家自学,墨向阳又怕他学歪了,到时候真来个“伤仲永”就头疼了。 请人在家教导吧,一来找不到合适的老师,二来墨向阳也不想让外人知道儿子是神童,免得给家人的生活带来压力。 如果是自己来教墨北,又不知道可以教些什么……难道他要教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拿手术刀吗? 墨向阳真心觉得,给神童当父亲实在是个催人早衰的工作。 最后墨向阳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墨北跳级去读三年级,跟墨洁同班,这样也好让墨洁照顾一下弟弟。 也不知道墨向阳是怎么跟学校协调的,反正小县城里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重人情好说话,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起初几天墨北还乖乖地跟着墨洁去上学——说起来,墨洁对于弟弟突然成了自己的同班同学,心情颇有点复杂。 同学们都对墨北感到好奇,一下课就围过来问东问西,上课的时候老师也爱叫墨北起来回答问题,有几次墨洁去办公室送作业,还听到老师们议论:“你说墨家咋教育的孩子,这姐姐学习就挺好的,弟弟才这么小就跳级了,真是让人羡慕。” 不过没过多久,墨北就开始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了,拿着墨向阳伪造的病历忽悠老师,上学的天数被他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地步,最后几乎是只在有考试的日子才会去上学。以致于每当墨北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所有学生都会下意识地狂翻课本和笔记。 不上学的时候,墨北要么一个人在家(向墨向阳极力争取来的),要么就是在卫屿轩家。 原本墨向阳不想让儿子和卫屿轩见面,孙丽华的那番话虽然偏激,但确实是目前社会的实情。就算他不怕卫屿轩对儿子怎样,也得替卫屿轩考虑一下——总会有些小人乱嚼舌头,万一把卫屿轩说成不仅是同性恋还是个恋童癖,那可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可是墨北却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书上说受人点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如果不是卫叔叔,我要么病死,要么永远也回不了家,这样的恩德,我亲自去向他说声谢谢也是应当应份的。妈妈不想让我去,无非是觉得有些传言会影响到我们家。可是,爸爸,因为顾惜自己的名声,就把别人对我们的恩德给抹杀掉了,这种行为难道不会太卑鄙了吗?如果人人都这样做,那还有谁敢去帮助别人呢?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是你帮了人,而对方不仅不能心存感激,甚至还要把和你有接触当成是污点,这种感觉你受得了吗?” 这话说得墨向阳脸上发烧。 墨向阳到底还是抽了个空,买了礼物带着墨北去卫屿轩家里,也没瞒着孙丽华,就是夫妻俩难得地吵了一架——是真的争吵,不是以往那种孙丽华单方面地发脾气。这事让孙丽华很恼火、很伤心,也很震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平日温和的丈夫也是会发火的,这多少有点吓着了她。 卫屿轩家也是平房,红砖墙簇新簇新的,卫屿轩开门见是墨家父子很是惊讶,忙请二人进去。两条威武沉稳的狼犬见来了人也不扑咬也不吠叫,就蹲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盯着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卫屿轩笑着对墨北说:“别怕,大王和闹闹可懂事了,不随便咬人。” 墨北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它们,问:“哪个是大王?哪个是闹闹?” 卫屿轩:“大王出列。” 身形较大的那只十分稳重地走过来,在墨北面前站住,墨北伸出小手,大王伸舌头舔了舔他。卫屿轩笑道:“大王很喜欢小孩儿。” 没有卫屿轩的命令,闹闹不敢过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发出呜呜的央求声。卫屿轩刚说:“闹闹过来。”闹闹便嗖地一下扑了过来,把墨向阳吓了一跳,害怕它会把墨北给扑倒,没想到闹闹到了墨北跟前却来了个急刹车,绕着他又蹦又跳地示好。 卫屿轩很高兴:“闹闹也很喜欢你呢。” 墨北礼貌地说:“谢谢,我也喜欢你们。我叫墨北。” 他对着两条狗作自我介绍,着实把两个大人给笑得不行。卫屿轩愉快地请他们进屋。 过了门厅就是小客厅,地上铺着纯白色羊毛地毯,墨向阳穿着拖鞋都有点不敢往上踩,心里暗暗估量卫屿轩得是多有钱,这种地毛一般工薪阶层的家庭可买不起,买得起也用不起——纯白的啊,弄脏一点儿得心疼死。 卫屿轩注意到墨向阳的迟疑,忙道:“没关系的,进来吧。”神情里满是局促和抱歉,好像是给墨向阳添了麻烦一样。 墨向阳那点别扭顿时烟消云散,大大方方地踏上柔软的地毯,而墨北早就光着脚丫跑了进去。小客厅通往里面房间的门敞开着,墨北一眼就看见那贴墙而立的开放式大书柜和上面整齐排列的书,顿时惊叹地叫了一声:“好多书!” 墨向阳本来没有窥视别人内室的想法,可听到墨北这一声惊叹,下意识地抬眸一扫,顿时也惊着了。卫屿轩笑得又骄傲又害羞:“我比较爱看书,所以买得多了些。小北要不要进来看看?” 墨北当然要的。 书房里四壁都是贴墙而立的大书柜,只空出了门窗的位置,还有很多书柜子上摆不下,就摞在了地上。窗前摆了张简便的原木色书桌,四条桌腿漆成白色,还有一把配套的椅子,上面放着厚厚的浅蓝细格布椅垫。桌上有美式风格的工作台灯,一本书打开放在桌面上,旁边还放着打开的日记本和钢笔,看来刚才卫屿轩正在边看书边做笔记。 屋子一角还有一张舒适宽大的沙发,墨北目测其舒适度大约是让人坐下就不想起来的。 书架上的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纵深上下五千年,横贯中日美欧,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其数量和质量让墨北目眩神迷。大约所有爱书成痴的人都无法抵挡这种诱惑,墨北一个箭步窜到卫屿轩面前,无限诚恳地努力卖萌:“屿轩哥哥,我以后能来你这儿看书吗?可以天天来吗?我保证不会把书弄脏弄破,连个小折角都不会有。” 墨向阳吓了一跳,连忙呵斥:“小北别胡闹!” 卫屿轩笑了:“可以啊,反正我天天都在家里,你随时可以过来。”说完又像是才醒悟似的,有点担心地看看墨向阳,抱歉地笑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是有什么,嗯,不方便的,嗯,就算了。” 墨向阳一向与人为善,他原本对卫屿轩的印象就不错,看到这年轻人露出“要是你觉得我名声不好要跟我保持距离那我不会介意的”的神情,瞬间就心软了,忙笑道:“哪里话,我是怕小北打扰到你。”说完又怕卫屿轩以为他是客套,又补充一句:“那我能沾沾小北的光,也借几本回去看吗?” 卫屿轩很高兴:“当然可以。” 从此以后,卫屿轩家就成了墨北的据点。 和卫屿轩交往多了以后,墨北发现他真挺寂寞的,每天除了出去遛狗就几乎足不出户,一日三餐和房间清洁都有一个姓杨的老阿姨过来打理,但她和卫屿轩的交流内容无非也就是“明天再多买点水果”、“晚饭要不要吃鱼”这些。墨北简直怀疑在火车上救自己的,和那天在路上遇到龚小柏的,是不是卫屿轩出窍的灵魂…… 墨北在卫屿轩面前并不掩饰自己超越年龄的成熟,卫屿轩虽然觉得惊讶但并未因此就拿怪异的眼光看待墨北,反倒是越来越拿他当“同龄人”似的对待。而卫屿轩的死宅、来历不明的经济来源、讳莫如深的个人经历……种种令人好奇、猜疑之处,墨北也全都视而不见,绝不给卫屿轩一点儿压力。 有时候,窝在沙发上的墨北从书页中一抬头,看到卫屿轩俯在书桌上奋笔疾书,侧脸被窗口透入的阳光温暖地勾勒出淡金色的边缘,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卫屿轩察觉到墨北的目光,便会扭头看看他,温和地一笑,墨北也不自觉地笑笑,然后两个人便又各自低头去看自己的书,一句话也不用说。 杨姨啧啧称奇:“小卫就是个孤僻性子,难为小北竟然也耐得住,俩人到一块儿倒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都安静得不得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得能说一句话。真格是,俩人怎么就这么处得来呢?” 闹闹:“汪!汪!” 杨姨:“哦,兴许上辈子是兄弟?” 闹闹:“呜汪!” 杨姨:“还真没准儿,俩人长得也有点像,都这么漂亮。” 闹闹:“嗷~~” 墨北、卫屿轩:“……” 这老阿姨跟闹闹聊得挺high,闹闹还挺会捧哏,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茬儿,只要有杨姨在,屋子里就像是多了四五个人一样。杨姨嘴闲不住,手脚也勤快,总是一边擦着地一边说卫屿轩应该多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体,一边洗着菜一边说卫屿轩吃得太少对健康不好,一边给大王闹闹洗澡一边说卫屿轩一天换三次衣服洗两遍澡的毛病容易把皮肤都给刷薄喽…… 幸好杨姨每天也就是来两三个小时,不然,墨北真心觉得卫屿轩有可能被她给唠叨出躁狂症来。 杨姨挺喜欢小孩,就算墨北不太像个小孩,可架不住身体还是个幼童,于是难逃杨姨的魔掌,每次见面都会被杨姨毫不客气地抱起来亲上几口——墨北多次反抗未果,只得认命。于是杨姨对小小软软的墨宝宝爱不释手,还时不时的给墨北做身衣服穿。 老实说杨姨的手的确巧,审美眼光也不错,她做的那些童装款式放到十几年都还称得上时尚,穿在墨北身上把他衬得更是跟个小王子似的,孙丽华看了都无话可说。 墨向阳不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塞钱杨姨又不收,他只能是经常买些吃的放到卫家,或是在杨姨有些小毛病的时候免费帮她看看病送送药。一来二去的,墨向阳父子和卫屿轩、杨姨的关系就更好了。 ☆、101986 “38度2。”墨向阳甩了甩温度计,“得打针了乖儿子。” 墨北晕乎乎地看着父亲:“你亲自下手么?” 墨向阳乐出声来:“这工作你妈更熟练。” 墨北:“我能得到一点不同待遇吗?” 墨向阳:“恐怕不行,你妈会觉得那是对她专业技能的不信任,捻虎须这种事我们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墨北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墨北的体质不太好,每年春秋换季的时候都会感冒发烧,一烧就会飚到38度以上,这已经成了墨家的固定节目。昨天墨北只不过是在外面和闹闹多玩了一会儿,结果半夜的时候就烧了起来。 也幸亏墨向阳和孙丽华都是医务人员,处理这种小状况很熟练,家里药品、针管、酒精之类的也准备得齐全。 孙丽华往墨北的小屁股上打了一针,还没等给他提好裤子,墨北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孙丽华躲闪不及,被吐得一头污物,气得在他屁股上狠拍了两巴掌,斥道:“你就不能忍一下等我拿痰盂过来再吐?” 见墨北委屈得眼泪汪汪的,墨向阳连忙说:“孩子发烧呢,要是能忍得住他还能吐你身上吗?好了,我来收拾吧,你快去洗洗。” 孙丽华也知道这不是墨北的错,可头上、脖子上都是黏糊糊的呕吐物实在难受,她还是忍不住生墨北的气,瞪了他一眼,赶紧去洗头了。 墨向阳把地上的呕吐物都清理干净,帮着墨北漱了口,让他在暄软的被窝里躺好,说:“睡吧。” 墨北还是委屈:“我真不是故意的。” 墨向阳:“我知道,没关系。” 墨北:“她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生病的人?” 墨向阳:“她脾气急,天生这样,也不是故意骂你的。” 墨北:“她打我。” 墨向阳:“好啦,明天爸爸好好说说她,让她以后别这样。乖儿子,睡吧,爸爸在这儿看着你。” 墨北这才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嘟哝:“她改不了的。”一只温暖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被顺好毛的墨北安心睡着了。 等到天亮的时候墨北的烧就退下去了,早饭吃了三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还喝了一大碗小米粥,胃口好得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几个小时前还在生病,气得孙丽华骂他是讨债鬼,专门为了折腾爹妈来的。 墨向阳说:“好啦,孩子病好了这不是挺好的事么,看着他难受你也难受。” 孙丽华说:“连生病都不会拣时候,非得半夜三更地折腾,把咱俩熬一宿,他没事了。” 墨向阳说:“看你说的,小北要是能想什么时候生病就什么时候生病,那还成神仙了呢。” 孙丽华说:“你就跟我呛呛吧,为着你乖儿子。” 眼看再说下去孙丽华又要生气,墨向阳只好闭上嘴,趁老婆不注意,向墨洁墨北做了个鬼脸。墨洁咬着包子差点笑出声来,墨北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病好了还要挨骂,他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墨洁快点儿,别迟到了。”吃完饭,孙丽华一边忙着穿鞋,一边大声说,“墨北你今天去不去学校?不去就把碗刷了地擦一擦,别什么活儿都不干,净等着我。” 墨洁拎起书包往外跑,经过墨北身边的时候还小声嘀咕了一句:“别挡道。” 墨北一边把碗筷收拾进厨房,一边尽力抹去心头的怪异感觉。自从他跳级开始,和姐姐的关系就不像过去那么亲密了。当然这可以理解,毕竟身边有个天才儿童做对比,对哪一个小孩来说都不太美妙。好像是一夜之间,她作为姐姐的优势和权威就都没了,这种失落感和落差的确不好调整。而且因为墨北的特殊,父母对两个孩子的态度和方式也出现了差异,这就更让小墨洁难以接受了。 说来说去,墨洁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墨北把能干的家务活儿都做完,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他歇了一会儿就锁上门直接去了车站,昨天就和卫屿轩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去市里买书,墨向阳还给了他二十块钱零用。去年县里修了路,路面平整宽阔,到市里的路程缩短到了两个小时左右,这对墨北来说是个福音,至少他不会再被颠得晕车了。 1986年的秋天对于七岁的墨北来说乏善可陈,依旧是不紧不慢地长大,依旧是不慌不忙的学业,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死宅,偶尔从浩瀚书海中抬起困倦的双眼,才惊觉灰扑扑的小城已是满目新绿了。 卫屿轩已经买好车票等在站前,他穿着一件蓝白配色雪花图案的针织套头毛衣,下装是黑色修身西裤和褐色系带皮鞋,整个人都带着浓浓的学院气质,看起来又文雅又沉静。 墨北走过去的时候禁不住在心里赞叹,卫屿轩这副打扮就是放在二十年后都不会过时,也可以说有些时尚之美是持久的、可以跨越时代的。在这个年代、这种小县城里,卫屿轩的装束还是显得太时髦了些,而且据墨北目测,这身装束的价格恐怕就值自家爹妈两三个月的工资。 卫屿轩没有工作,没有家人,社会关系简单得一目了然,谁也不知道他的钱、那些原文书、令人艳羡的家用电器和时髦的服装都是从哪里来的,当然也从来没人见过他那个据说远在帝都的男朋友。 墨北从来也不问,他和卫屿轩的关系保持着一个令双方都感觉舒服的距离,就像卫屿轩也知道墨北身上有谜团,可也从来不会多问一样。有时候他们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要说什么,可同时又都尊重地给对方留下隐私空间。这种友谊让墨北非常珍惜。 到了云边市,还没出车站,墨北就听到一个兴奋的叫声:“这边!这边!”循声望去,孙五岳正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地冲他们挥着手,旁边的龚小柏等人都扭着脸装不认识他。墨北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小舅的属相,嗯,好像不是猴儿。 等到了跟前,墨北先开口:“小舅,小姨,你们今天不用上班吗?” “请假了。”不靠谱兄妹俩异口同声,连那股子毫不在乎的洒脱劲儿都一模一样,说着大家一起往车站外面走。 墨北心想我要是你俩的上级领导,早就把你们这种三天两头请假旷工谈恋爱的家伙给开除了。 龚小柏这一年开了一家台球室一家饭馆,生意都不错,自己买了辆北京吉普212[注1]开,车身上还被他用黑色油漆画了个骷髅头。用龚小柏的话说就是:“目前我没可能去当海盗,就马马虎虎来个陆地海盗船吧。” 开车的是冯望南,他刚学会开车,瘾头正大。龚小楠自然是在副驾上时刻监督着他,其他人就都挤到了后座上。 一上车,龚小柏就把墨北抱在怀里掂了掂,“哟,小北,长份量了呵。哎你帮我跟你小姨说说,辞职算了,就她那工作,一天站十几个小时,腿肚子都抽筋,有什么意思啊。你小姨父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孙丽萍掐了他一把:“你才腿肚子抽筋呢。” 墨北说:“女人也是要有事业的。” 龚小柏大笑:“嘿,你们听听,咱小北又要发表高见啦。” 第7节 墨北淡淡地道:“放我下来。” 龚小柏刚一弯腰,马上又直了起来,把墨北抱得紧紧的,“小东西,不乐意了?脸还挺酸,我不就开个玩笑吗?来来来,跟小姨父说说,你咋想的。说呀,小祖宗,我可爱听你说话了呢,真的。” 不管他怎么说,墨北就是不搭理他,扭头找卫屿轩:“屿轩哥。” 卫屿轩上前把墨北从龚小柏怀里解救出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小北,为什么说女人也要有事业?嗯,其实女人的事业不就是家庭吗?” 几个人都竖着耳朵准备听墨北怎么说,小孩说大人话是很有趣的,而墨北这个小孩说的又往往是连一般大人都想不到的,那就更加的有趣。 “女人这辈子就该围着锅台转,这是老一辈的话了。我想现在像我小姨这个年纪的,不,就是像我妈妈这年纪的女人,应该也不太赞同这种话,对不对?”墨北问孙丽萍,孙丽萍当然点头。 “为什么以前人们普遍认为女人的事业就是家庭呢?简单来说,就是因为男权社会下,女人往往是做为附属品生存的,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就是它的注解。而现在一般家庭都是双职工,夫妻俩都要上班,一样的辛苦,挣的工资都差不多,那为什么下了班后,女人还要做家务、照顾孩子老人,而男人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女人应该做的,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抹杀掉女人在外面付出的努力,继续说她们的事业是家庭?” 孙丽萍嘟哝:“是啊,凭什么?” 龚小柏:“男人赚得多啊,再说男人在家里也要干活儿,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不都是我们男人干的吗?” 孙丽萍:“可从来就没人说男人的事业是家庭!” 龚小柏:“媳妇儿,我的事业就是你。” 孙丽萍:“……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甜甜蜜蜜地看着对方,凑近,马上就要亲到了……“咳,小北,你好像还没有说完?”卫屿轩说。 墨北笑了笑,“单纯以我小姨为例,假如她现在结婚了——不管是嫁给谁吧……” 龚小柏立刻叫了起来:“当然是嫁给我,还能有谁!” 墨北:“假设她的丈夫完全有能力独自赡养家庭,不需要小姨外出工作,可以在家中当一个全职主妇。” 孙丽萍:“全职主妇?这词有意思,家庭妇女也成了个职业了。” 墨北:“当然,只不过付你工资的领导是你丈夫。好,现在你是个全职主妇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你的家整理得清洁漂亮,把你的丈夫打理得英俊体面,听起来还挺简单,是不是?” 几个男人都在点头,只有孙丽萍反对:“简单才怪!做一天三顿饭容易吗?你得先买菜、择菜、搭配口味,总不能天天都吃一样的吧?做一顿饭一个小时,吃完它只要十几分钟,然后还得洗碗!还得扫地擦地洗衣服!” 墨北补充:“有小孩以后还要送他上学。” 孙丽萍叫了起来:“对!给孩子喂奶、洗尿布,他差不多两三个小时就得吃一次,半夜也得吃,还哭,睡都睡不好。我姐生小洁小北的时候就这样,好几回累得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就睡着了。天啊,当妈太辛苦了,小北你以后一定得孝顺。” 墨北真是有点儿不想再说下去了。 “主妇因为不用外出上班,主要业务就是做家务、照顾家人,所以每天的活动范围会缩小到家、菜市场这几个有限的地方,每天接触的人最多的是家里人、菜贩、邻居,每天接触到的信息可能最多的是来自于电视剧或邻居的闲谈……而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会接触到很多同事、有业务往来的陌生人,资讯的来源范围更广更多。想想看,时间一长,每天晚上夫妻俩能沟通的内容是什么呢?今天白菜涨了五分钱,明天孩子要交学费,后天亲戚结婚得随礼,还有家里的煤快烧完了得再买一车……” 冯望南:“哪家不这样啊?我妈每天就跟我爸说这些,我爸通常就回答两个字:哦和嗯。日子不就这么过的吗?” 龚小楠:“好好开车!” 墨北:“那你和楠哥每天说什么呢?” 冯望南:“那可多了……呸!谁跟他是夫妻啊?” 龚小楠:“老婆,好好开车!” 冯望南:“滚!” 墨北:“如果你跟楠哥说话的内容,让他只能回答你哦和嗯,你什么感觉?” 冯望南:“老子抽不死他!” 龚小楠:“……” 卫屿轩:“你的意思是这种狭窄的生活范围会让妻子的眼界不如丈夫开阔,会影响到彼此的沟通,可能妻子说的事丈夫不感兴趣,而丈夫说的事妻子又听不懂,结果除了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彼此就没有更多的交流?” 墨北:“是的,想想看,时间一长会不会有很多丈夫觉得妻子越来越言语无味,甚至面目可憎?比起单位里年轻漂亮的女同事,自家的黄脸婆可能已经一整年没换过新发型,毫无新鲜感了。当然这样的日子不是过不下去,就像疯狗哥说的,很多家庭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当丈夫发现和那个女同事会更有话题,更有新鲜感,还没有柴米油盐这些烦人的琐事干扰……渐渐的,他对妻子除了感激她对家庭的付出,还有多少爱意呢?他会不会想和女同事这种在精神上更能贴近女人一起生活呢?” 孙丽萍怒视龚小柏,龚小柏举起双手:“媳妇儿,我只爱你一个,我发誓。” 孙丽萍:“那你叫我辞职是什么意思?” 龚小柏:“我不是心疼你么。” 孙丽萍:“是想让我在家里给你做牛做马,你好风风光光地在外面勾三搭四吧?” 龚小柏:“……我招谁惹谁了我。” “总而言之,”墨北总结,“女人有自己的工作或事业,会让她更有思想更有魅力,而且让她经济独立,如果不幸地遇到一个出轨的丈夫,她也能痛快地踢飞那个男人,自己活得更好。” 孙丽萍:“太对了!” 龚小柏:“……我错了。” 卫屿轩沉默着,若有所思。 ☆、先救谁? 这时候云边市的新华书店还不是开放式的柜台,顾客得隔着高度到腰部的玻璃柜台伸长脖子去看里面架子上的图书,然后指着某一本叫售货员拿出来看,如果挑的多了又不买,是会遭售货员白眼的。买书的时候要由售货员开小票,去收款那里交钱、盖章,再拿着盖章的小票回到柜台取书。 墨北习惯了在开放式书架上随意取阅挑选,甚至可以一本也不买就在书店里白看一整天,对于现在这种购买方式颇多微辞。况且卫屿轩家里的藏书很丰富,每季都会有人给他寄来最新出版的图书,其中包括不少只能在港台地区买到的中文书和英文原版书籍。 所以,现在的新华书店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只是挑了几本适合墨洁看的小人书就离开了,剩下的时间全交给龚小柏安排。 龚小柏得意洋洋地把他们带去了自己的台球室。 这里原本是个地下仓库,地面上的房子龚小柏也买下来了,正准备改建成游戏厅。墨北想,如果上辈子的龚小柏没有死得那么早,凭着他对商业的灵敏嗅觉和大胆手段,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商人呢。 尽管台球室里灯光明亮,吊顶也很高,但空气流通还是个问题,里面来玩的人有不少抽烟的,还有人会带食物下来吃,气味十分混杂。 二十几张台球案都有人占用着,还有一些人正在等空位,墙边摆放的塑料椅上坐满了人。 龚小柏一副“快来夸我生意兴隆”的表情,卫屿轩开始酝酿合适的赞美之词,墨北先开口了,“逃生通道在哪里?” 龚小柏:“什么?” 墨北:“有灭火器吗?” 龚小柏:“哈?” 墨北:“我们还是上去吧,这种地方让我觉得不舒服。” 龚小柏等人一头雾水地离开台球室,墨北站在路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提醒他:“台球室就一个入口吗?我看那通道挺窄的。万一里面发生火灾,这些人要怎么逃出去?” 龚小楠脱口而出:“不可能。别胡说八道,咒人呢。” 龚小柏却是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的确是个问题。”他胡撸一把墨北的脑袋,“小东西,你脑子怎么长的,想那么多。” 墨北拍开他的手:“遵循人类成长规律正常发育的,谢谢。” 龚小柏搂着孙丽萍的肩膀,“媳妇儿,以后咱们也生个像小北这么机灵的儿子,好不好?” 孙丽萍:“想得倒长远。我偏要生个女儿。” 龚小柏:“也行,要像你这么漂亮的。” 孙丽萍:“女孩会长得像爸爸,男孩才会像妈妈。不信你看小北,他长得就像我姐多一些。” 墨北:“……” 龚小楠:“哥,都过饭点儿了,我家汪汪肚子都咕噜了,吃饭去吧。” 冯望南:“滚!” 一行人上了车,直奔龚小柏的饭店。 饭店不算大,可位置选的不错,日后会是云边市的商业中心。墨北再次在心中感叹了一下龚小柏的财运。 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店里只有一两桌客人,也都已经到了用餐的尾声,服务员们正在打扫卫生。经理是个身形粗壮的中年女人,虽然不漂亮,但却很会打扮,看起来爽朗大方,她一见龚小柏等人进来,便笑着迎上前:“老板来啦,坐包间还是大厅?” 龚小柏看了卫屿轩一眼,卫屿轩微笑道:“大厅就好。” 经理便带他们去窗边已经收拾干净的座位,几个人也不客套,七嘴八舌地点了菜,龚小柏道:“宋姐,泡的那个人参酒给我们一人来二两,我媳妇儿和我外甥上饮料。”等经理离开,龚小柏笑着问墨北:“小东西,有什么指教?” 墨北摇头:“没有。” 龚小柏:“那你一进来就皱眉头……哦,我知道了。媳妇儿,咱外甥是不是有洁癖啊?” 孙丽萍茫然,倒是孙五岳一拍桌子:“没错!走路上看到个人吐痰他都要皱眉头,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服务员扫地呢,那灰扬的。” 卫屿轩笑了笑,冲那两桌客人抬抬下巴,低声道:“还有客人没吃完,就开始清扫,总是不大好吧?” 龚小楠不以为然:“一桌客人吃完走了,那桌子总得擦吧,地上弄脏了也得扫吧,不然下桌客人怎么办?” 卫屿轩道:“那都是小范围的清理,不会影响到其他客人。可是像刚才那样的清扫,一个是灰尘大,不卫生;再一个,还有点赶人的意思,像是嫌客人太拖沓,影响了服务员中午休息。——虽然这不是她们本意。” 冯望南推了龚小楠一把,“早就叫你没事多看看书,你瞧屿轩哥,读的书多就是不一样。” 卫屿轩被他说得脸红,“这倒像是在骂我呢,书读多了容易成腐儒,又酸又固执。” 冯望南也不好意思了,忙道:“不是,我是说真的,你读的书多,气质都不一样,一看就让人觉得该尊重些。不像我俩,就是小混混,也没什么头脑,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说着就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大家认识这么久,彼此多少都有些了解,卫屿轩也知道一点冯望南家里的事。冯望南是单亲家庭,爸爸去世得早,妈妈是小学老师,性格很严厉,一直望子成龙,可冯望南不是读书的料,混到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这让他妈妈很失望。原先冯望南在一家单位烧锅炉,后来认识了龚小楠,两个人天雷勾动地火,一谈起恋爱来什么都忘了,旷了好几天的工,结果单位把他开除了。冯妈妈知道儿子被开除后,气得拿鸡毛掸子狠抽了他一顿,据说那天他家里飞得到处都是鸡毛,过了半个月,还从五斗橱底下扫出来一大把。 现在冯望南帮龚小柏看看场子,打打零工,当然是有工资拿的——龚小柏就这么一个弟弟,能疼到心坎去,对“弟媳妇”也是好得不得了。在冯妈妈那里,冯望南只敢说自己是在台球室当出纳,虽然每月交上去的家用不少,可冯妈妈还是觉得儿子这工作不稳定,经常念叨着叫他去正经的单位上班,哪怕仍旧是烧锅炉、打更这种又累又没钱的工作也是好的。 冯望南也不敢告诉妈妈自己是同性恋,不然抽上来的可能就不是鸡毛掸子,而是狼牙棒了。被抽死还算轻的,他妈有心脏病,万一被气出个好歹来,冯望南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些事不去想也就罢了,一旦想起来,就像在胃里揣了块砖头,沉甸甸地硌得难受,十分无力。 看到冯望南这样子,卫屿轩心里也不好受,安慰道:“慢慢都会好的。” 冯望南苦笑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龚小楠搂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总之路是我和你一起在走。别怕。” 冯望南看着龚小楠的眼睛,有点发痴。 龚小柏大声说:“怕个球,大不了人死鸟朝天,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众人都笑了。 墨北低头数牙签,他笑不出来,甚至觉得龚小柏这话有一语成谶的不详意味。 上辈子他根本不认识龚小柏、冯望南,对他们的死当然也没有任何感觉,可这辈子随着接触的增多,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展露过各自的喜怒哀乐,他再没有办法对他们的死亡保持无动于衷的态度。 墨北也看过不少重生、穿越之类的小说,yy起来虽然很爽,可是轮到自己,他还真不相信自己有多大的能量能改变别人的命运。 别说别人了,就是自己的命运,他都还在茫然着。 “小北吃鱼,喏,小姨父给你夹的鱼肚子,都不给旁人吃。”龚小柏把整条草鱼肚皮那块肉都夹到墨北碗里了。 孙五岳很幼稚地伸筷子来抢,被孙丽萍不客气地掐了一把:“跟外甥抢吃的,你丢不丢人。” 第8节 龚小柏大笑:“小月亮也爱吃鱼啊?叫厨房再做一条,这有什么。” 孙五岳的眼睛一亮,瞥到妹妹板着脸,那亮光就又黯淡下去,咬着筷子尖拒绝:“算啦,等厨房做好,咱们都吃饱了。” 鱼肚子很香,墨北又舀了鱼汤来拌米饭吃,听着龚小柏他们聊天。 龚小柏说:“屿轩你成天在家呆着不闷啊?出来做生意吧。” 卫屿轩先点头,又摇头,“有时候也觉得闷,现在有小北做伴好多了。做生意,我不是那块料。” 龚小楠大大咧咧地说:“王侯将相本无种,男子汉大丈夫,要与天公试比高,是吧?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冯望南用手肘撞他,说:“闭嘴。” 龚小柏说:“小楠说得对,不试试哪知道自己是哪块料,多试试没坏处,总比你闲着好。看着你也不是缺钱的人,可男人么,总呆在家里就废了。小北不是说么,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哎女人都不能关在家里,不然就关傻了变丑了,更何况男人呢。” 墨北没料到他现学现卖地拿自己的话来劝卫屿轩,一时间觉得哭笑不得,龚小柏还向他邀功:“小姨父没说错吧?深刻领会了咱小北的精神了吧?” 墨北只好点头,龚小柏满意地胡撸一下他的脑袋,继续说服卫屿轩:“也不是真叫你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就是看见你这么呆在家里,除了遛狗几乎都不出门,实在是要闷死。你说你见天儿的不是跟小北这小孩说话,就是跟你家那个老阿姨说话,还都说不了几句,等以后见着不熟的人,你是不是都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卫屿轩愣了愣,正要夹菜的筷子悬着半天没动,良久才道:“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就觉得和别人沟通挺有障碍的。不过,本来能来往的人也不多。” 龚小柏说:“唉,不就是怕被人知道你喜欢男人么,有什么呀,又不上他们家吃饭去,谁能管得着你。”说着指指龚小楠,“你看我弟就没你这么多心事,外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嘴长在他们脸上,不顺心了大不了找茬打一架呗,谁怕谁啊。” 卫屿轩苦笑:“我真羡慕小楠有你这么个哥哥,不管他做什么你都支持他。” 龚小柏说:“那当然,我是当哥的嘛。” 龚小楠得意得就差摇尾巴了,连墨北都觉得嫉妒他,很想使坏,“小姨父,要是我小姨和楠哥同时掉到了河里,都不会游泳,那你先救谁?” 众人:“……” 龚小柏都快哭了:“小北,我没得罪你吧?” 龚小楠这个没良心的弟弟幸灾乐祸地喷笑,墨北淡定地问他:“那楠哥呢,要是小姨父和疯狗哥同时掉到河里,还都不会游泳,你先救谁?” 龚小楠:“……”谁来替他掐死这缺德孩子? ☆、皮皮皮 吃得差不多了,孙五岳提议回家去看录像:“小柏新买的录像机,松下的。还有好些录像带,英雄本色、五福星、开心鬼,还有成龙的片子。哎你们说成龙的功夫是真的吗?他真敢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啊?” 龚小楠嗤之以鼻:“怎么可能,那么大的明星还能没替身啊?他要真自个儿跳,万一摔死摔残了,不就完了?” 冯望南说:“为什么不可能,我看演得挺真实的。” 龚小楠拍拍他的头:“电影哪有真的,都是假的,傻瓜。” 冯望南瞪大眼睛:“怎么就不能是真的?你看电影里头人亲嘴都是真的。” 龚小楠大笑:“那照你这么说,他们还得真上床了呢,那些男明星可爽死了。” 冯望南想反驳又没词,气呼呼地,脸鼓得像条小金鱼。龚小楠更加得意,揣着不把冯望南气到咬人就不罢休的坏心眼儿,愈发要死戳他。 这时饭店的门被推开,一个细长脖子大脑袋的男人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人。他们刚一进来,龚小柏就直盯着领头的男人看,正在咋呼的龚小楠也不出声了。这个人墨北认识,云边市的另一个有名的混子“火柴”,后来是和楠哥同一批被枪毙的。 宋经理忙大声招呼:“几位要吃饭吗?厨师休息了,得过两小时才上班呢。现在就有面条,你看?” 火柴也不搭理宋经理,径直走到一张桌边坐下,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缝得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其实他是有点近视又不爱戴眼镜,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开饭店还有往外撵人的?老子不给钱是怎么的。服务员,点菜!” 他手下的人立刻跟着七嘴八舌地叫起来:“点菜点菜!服务员,没看到有客人啊?妈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这些人的架势可不像是来吃饭的,但是龚小柏这饭店是正经做生意的,要就这么往外撵人也不太好。龚小柏向宋经理点点头:“去宿舍把大师傅叫回来。服务员,给火柴老哥点菜。” 几个女服务员互相使着眼色,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被推了出来,把菜谱递上去,小声问:“大哥,想吃点啥?” 火柴二郎腿一翘,说:“山珍海味的那些我就不点了,反正你这也没有,我就点家常的。先来个皮外皮,再来个皮里皮,还有皮里皮外皮,最后再上个皮打皮。就这四样儿,快点儿。”顿时很多人脸上都露出迷茫和回忆的表情,一时间饭店里没人说话,都在琢磨这一连串的皮皮皮到底是什么菜。 火柴嗤笑一声:“龚老板,该不会连这么简单的菜都没有吧?要是这样,我看你这饭店也就不必开了。” 龚小柏的确不知道这皮皮皮的是什么谜,可要说不知道,就等于是承认他比火柴蠢,于是从容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下单吧。”说着向宋经理使了个眼色,宋经理从小服务员手里接过点单,一边招呼着服务员们:“厨房人手不够,你们几个过来帮帮忙。”一边快步走进厨房……想辙去了。 火柴明知宋经理是去集思广益了,却也不阻拦,只是一脸坏笑地盯着龚小柏。龚小柏暗皱眉头,如果宋经理她们猜不出谜底,当然也就没法给火柴上菜,那火柴就有理由嘲笑他顺便砸店……砸店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是打架,就算对方人多他也不怕,况且就算这次吃了亏,以后也还能找回来。可是,要被火柴这种人嘲笑,那可太丢人了! 龚小柏下意识地向卫屿轩看了一眼,小卫子看的书多,也许能知道答案。只见卫屿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显然正在思索谜题,他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皱起眉。龚小楠有点失望,也是呵,四个皮皮皮呢,就算是卫屿轩也不一定能全都猜出来。啊,小卫子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他的眉头展开了,眼神活泛起来了! 卫屿轩向龚小柏看了一眼,领会了龚小柏眼神里的含意,站起身准备去后厨传话。 “哎!哥们儿去哪儿啊?”火柴大声说。 龚小楠立刻吼回去:“去哪儿用告诉你吗?你教务主任啊?” 火柴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龚老板,自个儿脑瓜子要不好使,用别人的还是一样不好使,还掉份儿。你说是不是?” 龚小柏脸色微变,卫屿轩站在那里为难地看着他,龚小柏沉声道:“小卫子先坐下。”妈的,大不了一会儿把火柴往死里打,叫他永远不敢胡说八道! 墨北眼珠转了转,说:“小姨,我要尿尿。” 孙丽萍心不在焉地说:“哦,小姨带你去厕所。” 墨北说:“不用,我自己去。”说着跳下椅子,跑到后厨去了。他一个小孩子,事先又没与卫屿轩交头接耳过,火柴也就没在意。龚小柏却眯了眯眼睛,心里稳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墨北甩着手上的水珠回来了,好像真的只是去撒了个尿洗了下手。 龚小柏想从墨北脸上看出什么暗示来,可墨北那张脸上写满了——我真的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朋友。当龚小柏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很无辜地眨巴眨巴大眼睛,一副“你看我干嘛”的样子。龚小柏瞬间就理解了弟弟在墨北面前经常暴躁的心情——好想掐死这熊孩子! “怎么还不上菜啊?这么慢,想把我们饿死吗?”火柴的手下开始嚷嚷起来。 “来了,来了。”宋经理笑呵呵地从后厨出来,身后跟着四个服务员,一人端着一盘菜,依次放到火柴面前。宋经理给报菜名:“红烧猪尾,皮打皮;凉拌猪耳,皮外皮;熘肥肠,皮里皮;卤猪舌,皮里皮外皮。菜齐了。” “噗!”孙五岳喷了。有的谜题一旦揭破就直白得无需解释,这一连串的皮皮皮说出来,听的人都觉得绕得有点晕,难为宋经理居然一字不错。 火柴干笑两声,拿起筷子夹了截红烧猪尾放进嘴里,墨北突然大声道:“小舅,姥姥说猪身上都是宝,吃啥就补啥,是真的吗?” 孙五岳说:“是真的。……噗哈哈哈!” 火柴的脸青了,嘴里咬着的猪尾也不知道是该咽下去还是该吐掉。 一个小伙子跳起来,指着墨北骂道:“小兔崽子说什么!找死啊?” 龚小柏脸一沉:“火柴,你兄弟什么毛病,这么大人跟小孩叽歪什么?” 这年代云边的混子们还比较讲究,一般不会动女人、老人和小孩,谁要是犯了规矩,会被别的混子们看不起。火柴面子上过不去,狠狠瞪了那小伙子一眼,骂道:“闭嘴!” 墨北笑嘻嘻地说:“叔叔,我给你猜个谜啊?” 火柴努力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什么谜语?” 墨北说:“张三的岳母去世了,他和妻子、孩子去为岳母守灵,可是当天晚上妻子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我有事要离开,别找我,一年后回来。张三和亲戚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妻子,只好按纸条上说的耐心等待。第二天是死者下葬的日子,张三的孩子对他说:‘爸爸,姥姥是不是很难过啊?昨天晚上我听到姥姥在哭。’说着用手指了指棺材。” 他讲到这里,不少人都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火柴盯着他的眼神也不对劲了,大家都在想,这小孩不是说猜谜语么,怎么讲起鬼故事来了? 墨北笑了笑,说:“张三很紧张地问孩子:‘你有没有把听到姥姥哭的事跟别人说?’孩子说没有,张三放心了,摸摸孩子的头,说:‘那就好。’叔叔,请问,张三的妻子去哪儿了?” 火柴愕然,这他妈的居然是个谜语?有这么长的谜语吗?火柴很不满,火柴很暴躁! 墨北:“线索都在这个故事里哦。” 火柴神情复杂地看了墨北一眼,低头思索。刚才骂墨北的那个人大咧咧地说:“跑了呗,她不是给张三留了纸条嘛。” 墨北说:“服务员,给这个叔叔上只猪头。” 那个人愣了一下,旁边有人低声提醒:“吃啥补啥,他骂你没脑子。”那个人顿时火了,又要指着墨北开骂,火柴喝道:“闭嘴猪头!”那个人只好面红耳赤地闭上了嘴——后来这个家伙的外号就变成了“猪头”。 其实这种小故事,对于处于信息大爆炸时的人来看并不难,类似的段子在网上比比皆是,但在这个年代,对于生活和思维都比较封闭的人来说,却是怎么也捅不破那层窗户纸的。 火柴足足想了有十多分钟,期间龚小楠等人虽然也是满怀好奇,却都硬憋着不问。火柴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他老婆跟别的男人跑啦?” 墨北说:“火柴叔叔也想吃猪头么?” 火柴的脸都黑了。 龚小柏赞许地摸摸墨北的头,说:“别淘气,没看你火柴叔叔都急得冒汗了么,快点说答案。” 墨北说:“火柴叔叔在逗我玩呢,这么简单的题目怎么可能猜不出来。那个妻子就在棺材里呀。” 火柴吃惊道:“她怎么会在棺材里?” 墨北说:“张三想杀掉妻子,又不想被人发现,所以就把她打晕后塞进了岳母的棺材。小孩听到的哭声就是他妻子发出的。” 孙丽萍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他妻子怎么样了?” 墨北轻描淡写地说:“后来当然是在棺材里闷死了,跟张三的岳母一起下葬了。”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这比鬼故事还恐怖好不好! 火柴一伙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临走的时候还付了那四盘皮皮皮的菜钱。 龚小楠大笑:“我猜火柴心里面一定把墨小北给翻过来掉过去地捶了百八十遍啦!” 墨北笑笑:“楠哥,你是想听我讲故事呢,还是想吃猪头呢?” 龚小楠:“……老子想掐死你可不可以?” ☆、小佛爷 在龚小柏家里,孙五岳和龚小楠为争论小马哥和陈家驹谁更厉害都快掐起来了,冯汪汪义不容辞地支持……小月亮,二人联手把龚小楠打压到了最底层。 墨北看着他们直乐,充满优越感地想:这些小孩儿啊,真幼稚,啧啧。 龚小柏跟孙丽萍卿卿我我,还有功夫注意墨北的表情:“嘿我就纳闷了,咱家墨小北看你们的表情咋就那么慈祥呢?” 墨北:“你才慈祥!你全家都慈祥!” 龚小楠慈祥地揉捏墨北的脸:“小屁孩成天摆张苦大愁深的脸干什么,笑一个,给爷笑一个。” 墨北吭哧一口咬住他的虎口,含糊不清地叫:“小爷不是卖笑的!” 龚小楠疼得呲牙咧嘴:“汪汪你后继有人啦!妈的,出血了。嗷!卫屿轩快把你家破孩子抱走啊!” 卫屿轩笑眯眯地把墨北抱开,将龚小楠解救出来。孙五岳看热闹看得高兴,笑够了才琢磨过来:“喂,龚小楠你什么意思,小北明明是我家的。” 龚小楠盯着虎口上清晰的小牙印直皱眉,心不在焉地说:“得了吧,小北都快长卫屿轩家了,跟他儿子似的,你看人俩多有共同语言,小北跟你这个当舅舅的都没啥可聊的,你还是靠边站吧。” 孙五岳很受伤,扑过来把墨北搂进怀里摇晃:“小北,咱爷俩可有聊的了,啊?” 墨北被他晃得头晕,赶紧点头:“对对对。” 孙五岳心满意足,把墨北一扔,跑去跟冯望南讨论小马哥最后中了几枪了。墨北虚弱地趴在沙发上喘气,小手东摸西摸好容易摸着了卫屿轩的手,拉住晃了两下,小声说:“开玩笑的,别多想。”卫屿轩笑了笑,他一向心思敏感,对别人的话常常忍不住要多想几个弯,刚才龚小楠和孙五岳虽然是无心,但的确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第9节 让墨北一个小孩来照顾自己的情绪,卫屿轩觉得不好意思,他忍不住反省,是不是因为脱离人群太久了,才会这样容易想太多?今天龚小柏说的那番话有道理,他还这么年轻,不能过得像个老头子,过于孤僻的生活也会让他和那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卫屿轩想着心事,墨北的心思也没闲着,他想起前世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当时他跟的第一个老大不是龚小楠,而是火柴。呃,这么说也不确切,事实上他上头的老大是火柴的左膀右臂,外号“老山羊”。 老山羊的年纪足有五十多了,左眼玻璃体混浊,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兜里常揣几块大白兔,碰到乖巧可爱的小孩就给一块,哄着人家叫爷爷。这只老山羊其实是从外地流窜过来的佛爷,不知怎么跟火柴对了脾气,就留在云边不走了,帮着火柴组织起了云边最大的盗窃团伙。 团伙中除了原本就是惯偷的一些人,大部分成员都是老山羊拐来的未成年人。他就像《雾都孤儿》中的老犹太费金一样,教小孩子们扒窃的本领,并灌输种种罪恶的观念,然后驱使他们为自己谋利。不学的,打到学为止;想跑的,打到再也不敢跑为止;想报警的,打残了扔去别的城市当乞丐。老山羊的手段简单粗暴而有效,在孩子们眼里,他就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恶魔。 不过墨北倒没有多害怕老山羊,一来,是因为老山羊偏爱墨北这样长得好看气质又干净的小孩,因为人们往往会对这样的小孩降低警戒心,而且墨北又聪明,学什么上手都特别快。老山羊在墨北身上挺有成就感的,犯不着打他。二来,当年的墨北也是自甘堕落三观不正,老山羊教他偷,他就学,学完了上街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擦边儿撞一下,钱包就到手了,回去被老山羊一忽悠,就觉得自己特厉害特是个人物。 团伙里的小孩,不管比墨北年纪大还是小,都会看在老山羊面子上称他一声小北哥。十四岁的墨北飘飘然,觉得自己大概就和小马哥是一个级别的了,满腔热血就等着有个豪哥来让他舍生忘死一回。 可惜火柴不是豪哥,墨北也当不成小马。 大概是墨北当了小佛爷有两三个月之后,老山羊突然把墨北叫过去,说火柴老大要见你。墨北很激动,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为大哥效力了,事实上也的确如他所想,火柴是有事交给他去办。领了任务出来时,墨北张狂得很欠揍,团伙里的小孩都奉承他,都和他一样觉得等这事办成了,他就是火柴老大面前的红人了。 任务很简单,是墨北做惯了的行当,偷东西。 那天老山羊把他领到一个菜市场附近,指着一个夹着黑色公文包的中年人让他记住。那个中年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戴着近视眼镜,墨北观察了一会儿他买菜、跟熟人打招呼的样子,猜测他是个老师,没准儿还是教语文的。对付这种老实人,墨北觉得自己都用不了十秒钟。 趁着中年人认真挑选鸡蛋的时候,墨北划开了他的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都卷进了怀里。 老山羊很高兴,把里面的钱都给了墨北,自己只拿走了几张纸。 墨北也很高兴,老山羊一向小气,每次交上去的钱能分给他十分之一就是恩典了,这次给他的钱足有三百多块呢。墨北当即就召了几个小兄弟去大吃大喝了一顿,当他享受着美味佳肴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外面找他已经找翻了天。 被偷的那个中年人是云边市市长夏承瀚,老山羊拿走的那几页纸里有正在筹建的商贸城招标的标底。虽然老山羊在记下标底后,就将所有文件撕成两半扔进了菜市场外的垃圾箱,做出小偷对此不感兴趣的假相,再加上钱都被拿走了,让人以为小偷真的只是冲着钱来的,但夏承瀚还是起了疑心,让警察到处抓捕这个胆大的小偷,想找出幕后的主使者。 市长的东西被偷,警察们哪敢不全力以赴地抓贼,火柴手下的盗窃团伙当然也是第一个被盯上的。 火柴一直眼馋那些正经生意,云边市要建商贸城的消息一传出来他就动了脑筋,如果能拿下招标,那他还不是日进斗金?别的想参与竞标的人,他不放在心上,反正恐吓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关键在于他不知道标底,万一自己出的价太离谱,那就算事先打点好政府方面的关系,他也不一定能中标。于是火柴动脑筋的结果就是偷标底。 只能说火柴的脑子还是拙了点儿,他手底下也没有个真正好用的军师,就一个老山羊还是偷窃起家,眼界小得可怜。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的障眼法在夏承瀚那里根本就不好使,一得知警察在到处抓小偷,火柴和老山羊就慌了。 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又活泛起来,一商量就打算把墨北推出去当替死鬼,反正小孩才十四岁,只要他一口咬定就是奔着偷钱去的,没有什么指使者,那谁也没办法。事后给他几个钱补偿一下也就行了。 不过,这次竞标看来是不能参加了,这才是让火柴觉得最可惜的。 墨北打着饱嗝从饭店出来的时候,等着他的就是“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的警察叔叔。 事情如火柴所料,墨北很讲义气地什么都没说,他年纪又小,以前又没失过手没留下案底,非说这是第一次行窃,结果也就是在拘留所里被教育了半个月就给放出来了。 警察审讯的时候为了让他说实话,也没隐瞒是火柴和老山羊给他点的炮,可墨北觉得自己是小马哥似的人物,火柴不仁义,他却不能不讲江湖规矩,愣是什么人都没往外抬。结果这半个月的日子可不好过,墨北出来的时候差点连路都走不稳。 老山羊亲自来接人,可墨北就跟不认识似的绕过他,老山羊的脸色变了。他来接墨北是给墨北面子,就算墨北是为了他们吃了些苦头,可那是当小弟应该做的,只是被拘留半个月而已,认真计较起来都算不上什么功劳,可墨北这小兔崽子居然敢给他脸色看! 老山羊阴狠的目光落在墨北身上,可还没等他做什么,就见一只手搂住了墨北的肩膀,接着是一声轻佻的笑:“哟,这不是那谁家圈里养的老山羊嘛。啧啧,毛还没掉光哪?” 老山羊看清楚那张年轻的脸上从左额一直蔓延过左颧骨的伤疤,立刻将阴毒的神情扭转成憨厚的笑容:“原来是楠哥啊,真是巧。” 楠哥才二十多岁,老山羊好歹也是火柴的左右手,又年长他许多,要是直接叫他的名字,或者客气一声“龚老大”都没什么,但老山羊却拉下脸来叫“哥”,其人的品性也可见一般了。 楠哥揉了揉墨北的头发,说:“也不算巧,我来接个小兄弟。前段时间也多亏你照顾他了,小北,说声谢谢。” 墨北一脸不屑,“嘁。” 楠哥哈哈一笑:“小孩子不懂事,有脾气就藏不住,见笑了。回去替我给火柴老哥捎个好,有空找他喝两杯。”说完就搂着墨北上了旁边的陆地巡洋舰lc80,扬长而去。 老山羊和火柴一直没弄明白,墨北怎么会在拘留所那半个月里搭上了楠哥的。不过两个人都很清楚一件事,如果没有楠哥撑腰,墨北要还想像这样不识抬举,那恐怕他的下场也就是被弄成残废,然后送到外地去要饭。 墨北实在是恨老山羊和火柴,一有机会就给俩人找事儿,这俩人也烦墨北,可是有楠哥护着,墨北又机灵,愣是没在俩人手下吃过亏。 回忆了一会儿,墨北忍不住盯着龚小楠出神,如果上辈子楠哥没有被枪毙,他和楠哥会一直走下去吗? 龚小楠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毛了冯望南,被冯望南捶了好几拳,他仗着力气大把冯望南压倒呵痒,冯望南都快笑岔了气,颤着声儿不住求饶,龚小楠这才得意洋洋地放开他。冯望南才一脱困就跳起来冲着龚小楠乱踢,龚小楠一把将他抱住,再次按倒呵痒,冯望南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两个人闹着闹着就有点动了真怒,冯望南冷了脸,龚小楠却死活不肯撒手,两个人僵持着。 只僵持了不到三分钟,龚小楠先服了软,用鼻尖在冯望南脖子上嗅来嗅去,哼哼唧唧地说着情话。冯望南咬了他两口,解了气,两个人又重归于好,接着腻歪了。 墨北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自己都能重生了,那这辈子就算是蝴蝶效应也该能带动得身边人的命运有些不同吧,属于墨北的那个楠哥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了。 ☆、缝缝补补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呼吸的热度一点一点染红了耳廓,温软的嘴唇带着渴求的力度吸吮着耳垂,低哑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我喜欢你,喜欢你……” 墨北颤抖了一下,睁开眼睛,茫然地将目光投向满室黑暗。刚才的梦太缠绵太真实,惊醒之后就显得现实太荒凉太冷酷,让墨北胸口闷闷的,连叹息都无力。 姥姥在一旁轻轻地打着鼾,墨北摸黑坐起来,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姥姥的枕头的高度,姥姥的呼吸流畅多了。墨北又坐了一会儿,悄悄下地,趿着拖鞋去了外屋。 没有开灯,墨北抱膝坐在沙发上,头疼地想这一晚又睡不着了,年纪小小的就失眠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啊啊啊啊啊卧槽!墨小北暴躁中!就现在这小身板还做春梦,想自撸都不行,正太的身子大叔的魂儿真是伤不起啊!墨小北苦逼中! 快天亮的时候,墨北又悄悄溜回床上,躺在姥姥身边假装熟睡,等着姥姥做好早饭叫他,这才揉着眼睛爬起来。 昨晚卫屿轩是在孙五岳房间睡的,墨北到院子里刷牙的时候,看到孙五岳只穿了条小裤衩打着呵欠过来吃早饭,跟在他身后的卫屿轩衣着整齐,神情不太自然。 若是让个直男与只穿三点式的美女同住一晚,不晓得有几个人能把持得住。在喜欢同性的人眼中,孙五岳还是颇为可口的,当初龚小楠可是没少用眼睛吃他的豆腐。墨北觉得卫屿轩这一晚大概过得挺辛苦,不由心情大好,连失眠后的头疼都觉得减轻了不少。 孙五岳才碰到桌子边就被姥姥给骂了:“大冷天的多穿件衣服能压死你啊?感冒了怎么整?”孙五岳只好叼着馒头回屋去穿衣服。 孙丽萍说:“该骂,多大人了还这毛病,打小就爱光着屁股满地跑,给他穿衣服比叫他上学还困难。” 孙五岳一边提溜着裤子窜回来,一边嘟哝:“你是我妹不是我姐,别跟你多知道似的。我不穿衣服的时候你不也还光着呢嘛,哦不,你还裹了块尿布。” 孙丽萍手里的木梳直接凿他脑门上了,孙五岳脑门上顶着一排间距均匀的小坑默了。 墨北和卫屿轩的计划是坐下午的车回东滨,上午就不打算出去玩了,两个人留在家里陪姥姥说话。姥姥挺喜欢卫屿轩的,觉得这个年轻人长得挺好看,言谈举止都斯斯文文的,比自家那个时不时犯虎的儿子强了不知多少倍。被嫌弃的孙五岳上班去了,孙丽萍本来想翘班去约会,但想到“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也毅然决然地去百货大楼了。 老人总喜欢用喂投的方式来表达对儿孙的疼爱,好像总觉得孩子离开他们就会吃不饱穿不暖。因为小外孙下午就要走,中午这顿饭当然得丰盛点儿,姥姥从十点多就开始准备了。卫屿轩陪着她在院子里坐着小板凳择菜,墨北蹲在一旁冲着水盆里的大鲤鱼默念往生咒…… “你跟五岳同岁啊?看着可比五岳稳当多了。你家是哪儿的啊?”姥姥跟卫屿轩唠嗑。 “我父母都是上海人。” “知青?” “嗯。” “那是就在这儿扎根啦?” “……也不是,他俩挺早就都回上海了。” “那你咋没回呢?” “他俩离婚了,带着我怪麻烦的,反正那时候我也上中学了,就把我留这儿了。” “唉,哪有这样当爹妈的!要说知青下乡也不是坏事,毛主席能有错么,可就是底下人把事都给办坏了。小知青们也可怜,离乡背井的这么老远,谁不想家啊。可就是,唉,我就想不明白了,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咋就说扔就扔了呢。” 姥姥心软,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卫屿轩连忙安慰:“我到上海看过他们,住的地方都挺小的,一家四五口挤一个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厨房、厕所都是跟好几家公用的。我要真跟去了,还没地方住呢。” “那也是,大地方好是好,可咱小地方也有好处不是,至少住得松快。” “孙大娘!五岳出事啦!”一个衣服上沾满油污的年轻人闯进院子,一脸慌张地大叫。 墨北心里一突,连忙和卫屿轩一左一右扶住了猛然站起来的姥姥,被带倒的小板凳砸在墨北脚面上,他都没觉得疼。 几个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孙五岳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医院走廊的地面上沥沥落落的都是血点子。姥姥的脸都吓白了,揪着一个人就问儿子死没死,被揪着的那个小伙子只会摇头,什么都说不清楚。最后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说:“大娘您别着急,五岳没伤着要害,肯定没事。” 来的路上那个报信的年轻人也没说清楚,见这个工人看着挺稳重的,姥姥就抓着他追问是怎么回事。 工人叔说当时孙五岳到厂房外面抽烟休息,其他人在屋里就听到他好像在和人骂架,等出去的时候孙五岳已经躺地上了,他们只看到三个人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其中一个人一边走还一边甩着片刀上的血,接着大家就慌里慌张地把孙五岳送医院来了。可究竟事情是怎么个原委,谁都不清楚。 一般人不会没事带着片刀上街,墨北觉得这不像是意外口角引发的事故,倒像是有人寻仇。可小舅什么脾气他很清楚,本质上那就是个二货,一般的事儿在他眼里都不是事儿,一般有仇他也就当场报了,过后还能照样跟人称兄道弟一起喝酒打屁。要说他跟人能结下什么仇,让人特意带着刀来堵他,那还真是稀奇。 现在人在手术室里,除了等待也没别的办法,墨北想要安慰姥姥,可姥姥这会儿已经镇静下来,反过来安慰他:“小北不怕不怕,你小舅那个犯虎的玩意儿命大着呢,死不了。你别在这儿等着了,医院里头病太多,小孩就不该来医院。咳,你怎么就跟来了呢?小卫啊,要不你带小北回去,中午你俩自个儿对付一口,别不吃饭啊,不然下午坐车的时候小北得晕车。” 墨北摸摸姥姥冰凉的手,说:“姥,我不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姥姥摸摸他的头,心不在焉地说:“好,陪着。一会儿饿了跟姥姥说,姥姥给你拿钱买吃的。” 汽修厂的领导也来了,工人在上班时间被人砍伤,怎么说厂子也得负点责任的,他们帮着交了相关费用,又说了几句安慰家属的话,就陪着一起等手术结果。 墨北拜托卫屿轩给龚小柏的饭店打了电话,让宋经理通知了龚小柏——这年月没有手机、传呼,个人家安装电话的也少,联系起来不方便。 龚小柏来得很快,一个人。 “我让小楠和汪汪去接丽萍了。小月亮情况怎么样?钱够不够?” 墨北给了他两个确定的答案。龚小柏语气平静地说,“放心,我肯定把人给揪出来,一个也逃不了。” 姥姥只知道龚小柏是开饭店做买卖的,一直觉得同样的年纪可人家孩子就是比自己儿子要稳当懂事,可此时看着龚小柏明明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她却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吓人。不过龚小柏的话提醒了她,“啊呀,报警了没有啊?得报警啊!” 墨北觉得那一瞬间龚小柏的灵魂是这样的:( _ _)ノ|做为一个曾在83年严打期间被逮进去关起来过的大混子,龚小柏对警察绝对没啥好感。而事实上这个年代的混子们,就算被人打残了,都很少会主动报警,他们的选择往往只有两种:一,打回来;二,认怂。所以不能怪龚小柏在听到“报警”俩字儿的时候想要扶墙。 幸亏说这话的是孙丽萍的亲妈,要是换个人,龚小柏真有把“傻逼”二字破口而出的冲动。 厂领导正等着家属表态呢,见状连忙附和:“是得报警,这么恶劣的犯罪行为,得让警察好好管管,光天化日之下都能闯进我们厂子行凶了。” 龚小柏尴尬地小声说:“大娘,那个,先别报警呗。这事警察也管不了,不是,就是警察要立案啊要侦查啊,可麻烦了,还得一遍一遍地问口供,那帮子混球忒不顶用,指着他们抓人要等猴年马月去。我找人查这件事,用不了三天,肯定把弄伤小月亮的人给揪出来。” 姥姥疑惑:“小柏你比警察还管用?” 龚小柏信誓旦旦:“绝对管用。” 姥姥:“那你把人抓到,咱再给警察送过去?” 龚小柏:“……大娘你当是过节送礼哪!” 手术结束得很快,下手的人有准头,七刀都不在要害上,就是深度比较坑爹,有一刀扎在大腿上还差一点伤着大动脉。医生给孙五岳一通缝缝补补,出手术室的时候人居然还是清醒的,嘴里头骂骂咧咧,赌咒发誓地要把砍他的人给砍回来。 姥姥一巴掌就呼他脸上了:“你个败家孩子可吓死我喽!” 孙五岳撇着嘴冲医生说:“大夫,再把我推回去呗,我觉得我妈这一巴掌可能把我脑袋打坏了,你给切开检查检查。” ☆、带个话 孙五岳很有病号的自觉,人还没进病房呢,已经开始点病号饭了:“妈,我得补补血,给我做个酸菜炖血肠呗。” 姥姥:“我打你个酸菜炖血肠。” 孙五岳:“吃啥补啥,我还得补补腿,再来个肘子吧。” 姥姥:“你长肘子了吗你?哎哟,这败家孩子可气死我了。” 墨北悄悄扯扯龚小柏,俩人到走廊拐角说话。 第10节 墨北:“你查查火柴吧。” 龚小柏沉吟一下,“要说小月亮最近跟谁有矛盾,也就是他了。不过,火柴是冲着我来的,就算搞不成我他也该对小楠、汪汪下手,怎么会找小月亮呢?” 墨北:“他这个人气量狭窄,向来欺软怕硬,也许是觉得我小舅比较好对付。” 龚小柏诧异地说:“小北,你怎么知道火柴是什么德性?哎,我觉得你有时候跟个小神棍似的,好像什么都知道。” 墨北白了他一眼,“我就不知道我未来的小姨父会是哪个。” 龚小柏咧开嘴笑:“这还用问,肯定是姓龚名小柏的那个啊。” 因为孙五岳受伤,墨北就在云边多待了几天,孙丽华和墨向阳也请了一天假过来探望病号,于是孙五岳迎来了他养病生涯中最痛苦的一天——孙丽华围绕着“这么大人了还不学好”的主题思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贬成了一毛钱三斤都没人买的废物,连旁听的龚小柏都不得不闪人了,临走之前小声跟墨北说:“看紧小月亮,别让他被你妈骂得想不开去自杀。” 墨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其实孙丽华现在教训弟弟的话,比起墨北曾经领教过的,要温和多了。谩骂、诋毁、羞辱、嘲讽、蔑视等等通过言语实施的暴力,能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有时候后果甚至比身体上的暴力还要严重。身体上受的伤害可以痊愈,而心灵受到的伤害却有可能延续终身。 在没有抵抗力的年纪里,墨北就被孙丽华的语言暴力和体罚逼得离家出走,还可笑地想要以自甘堕落的方式来报复母亲。 孙五岳还是幸运的,在姥姥和墨向阳的干涉下,孙丽华只训了半个多钟头就停下了。而此时卫屿轩也早就待不住,找个借口和龚小楠、冯望南一起走了。 见病房里只剩下自家人,孙丽华说:“妈,你咋让那个卫屿轩住咱家呢?” 姥姥莫名其妙:“那还把人给撵出去?” 孙丽华压低声音:“他是个二刈子。” 姥姥愣了,“哎哟,没看出来啊,我瞅那孩子挺好的,比咱家五岳可强多了。” 孙丽华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妈,你叫五岳少跟他来往,别让他给带坏了。还有龚家那哥俩儿,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人。” 孙五岳用被子蒙头装死,他刚挨完训还没缓过来,一声也不敢出。孙丽萍不乐意了,大声说:“姐,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又没跟他们接触过,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好人?” 孙丽华脸一沉,瞪着妹妹,“别跟我晒脸啊,我还没说你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那个龚小柏是不是在处对象?” 孙丽萍大大方方地说:“是,这事我又没瞒着咱妈。” 孙丽华埋怨道:“妈,你就是太惯着丽萍了,你也不她把把关,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她身边凑,一姑娘家这样哪儿成啊?” 姥姥犹豫着说:“我看小柏那孩子也不错啊,虽说没个铁饭碗吧,可人家自己开饭店开台球室,也挺能挣钱的。平时说话什么的,听着也是个有正经主意的。五岳住院,他也帮着忙前忙后地张罗,他那俩弟弟也跟着一块儿忙活,都挺热心的。” 孙丽华不悦:“你眼里就没有不好的人。再说他要追求丽萍,那还能在你跟前儿把缺点给暴露出来啊?反正我就跟你这么说吧,丽萍要有不好的那天,都是你给惯的。” 这话说得姥姥也不高兴了:“我也没少惯着你,都敢这么跟你妈说话了。” 孙丽华不吭声了。 墨向阳见岳母、小姨子脸色都不好看,只好打圆场,“其实丽萍也不是小孩子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再说一个人是好是坏,也不能光听别人说,人云亦云不一定就正确……” 孙丽华打断他的话:“得了吧,你那车轱辘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反正你们爷俩儿都是有主意的,谁也不听我的,爱跟谁来往跟谁来往,我管不了。” 一直减弱存在感的墨北觉得自己膝盖上中了一箭…… 等孙丽华和墨向阳先回去做饭了,姥姥又对孙五岳和孙丽萍说:“你们也别气你大姐说话不好听,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是盼着你们好。要是对外人,她也不会说这么多。” 孙丽萍说:“我还巴不得她拿我当外人呢,给她当妹妹,我都得少活二十年。” 姥姥嗔道:“胡说八道,亲姐俩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姐说你两句你还炸刺儿了,小时候你姐对你多好,有一块糖都掰成两半给你俩吃,她自个儿一口都捞不着。丽萍,小卫真是二刈子?” 孙丽萍说:“妈,我真受不了你们,人家卫屿轩是做啥对不起你们的事了,背后这样讲人家?当初可还是他救了咱小北呢。” 姥姥说:“嗐,我也就是问问么。” 孙丽萍说:“知道他人好就行了呗,管他是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呢,又不是你儿子,管那么多。” 姥姥叹气:“我管这个干啥,我不就是觉得小卫人挺好,要真是……那不也怪可怜的么。你看看你,跟你姐一个样儿,跟我说话都像吃了枪药似的。” 孙丽萍说:“我都是让她给气的。” 孙五岳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了:“有本事你当着大姐的面说。” 孙丽萍把手伸进被子里找准他腰上软肉用力一掐:“欠收拾你!” 砍伤孙五岳的人很快就被找到了,三个人都是火柴的手下,当时是两个人架着孙五岳,一个动手。动手的那个叫郑洪光,才十六,因为学习成绩太差,又总是打架斗殴,被初中班主任给劝退了。郑洪光跟着火柴还不到一年,但替火柴砍人已经砍出了名气,走到哪里都带着那把片刀。 龚小柏找到他的时候,郑洪光正装模作样地拿片刀削指甲,颇有点古龙小说中人物的风范。郑洪光不怕龚小柏,他觉得自己能打,又年轻,还是火柴面前的红人,再过几年不见得会混得比龚小柏差。 跟着郑洪光的大毛、二毛哥俩儿比他大两三岁,但向来唯他马首是瞻,这次砍孙五岳也是他俩跟着去的。 龚小柏是带着墨北来的——墨北非要来看热闹,龚小柏也拿他没办法。 郑洪光三个人也不把这一大一小放在眼里,大毛、二毛还各自踏一只脚在凳子上,摆出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来。 龚小柏问:“是你们砍的孙五岳?” 郑洪光吹了吹指甲屑,没理他。 大毛嘿嘿冷笑,很有武侠片腔调地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龚小柏说:“替我给火柴带个话。” 大毛哼道:“什么话?” 龚小柏没吱声,先拍拍墨北的脑袋,示意他站一边去,然后一个箭步就到了郑洪光跟前。郑洪光吓了一跳,手里的片刀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龚小柏手里,还没等大毛、二毛回过神来,郑洪光就已经躺在了地上。 七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每刀都跟孙五岳身上的位置相差无几。 二毛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大毛还好,就是全身都在抖。 龚小柏用刀面拍拍大毛的脸,留下一片血印,“就这个话。” “话”还躺在地上,不知道是太疼还是太害怕,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地呻吟着。大毛哆嗦地点了点头。 龚小柏把刀扔在地上,领着墨北走了。 这是墨北第一次看到龚小柏动手——那次在狗肉馆打群架不算,龚小柏只踢了一脚。 龚小柏在日常生活里是个很平和的人,时不时的还会犯二、会害羞,看起来就和寻常大男孩没什么区别。墨北虽然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大混子,也清楚他不可能就像平时表现的那样普通,但还是难免有种“不过如此”的错觉。 可是方才龚小柏从静到动,当真让墨北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词:矫若骄龙! 郑洪光的反应不够快是一方面,但墨北看得很清楚,他在龚小柏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的最大原因是他被吓住了。 墨北在小说里看到过这样的描述:一行人纵马入山林,深夜传来虎啸,骏马有的被惊得腿软瘫倒,有的吓得腹泄,还有的慌不择路地乱跑一气。这是家养牲畜与野性十足的万兽之王的差别,连面儿都没照,单闻其声就已经吓得如此,若是猛虎迎面扑攫而来又会如何? 郑洪光对上龚小柏,就如家畜对上猛虎。 墨北不自觉地把龚小柏和前世的龚小楠做了下比较,这兄弟俩的确很像,不论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无原则地妥协迁就和讨好,还是在对手面前的从容冷静与凶狠,都像是一个辙子里出来的。当然,也可能是龚小楠在模仿哥哥。 龚小柏走到街角小卖店给墨北卖了根雪糕,被墨北鄙视了,他就把雪糕往自己嘴里一塞,吃得很是欢快。 墨北说:“你怎么不问我害不害怕?就不担心给小孩子造成心理阴影么?” 龚小柏很没诚意地说:“小北不怕不怕哦,叔叔在这儿呢。”说完自己都笑了,摸摸墨北的脑袋,“小北,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小孩,鬼灵鬼灵的,胆子也大。你吃什么长成这样的?” 墨北说:“饭。” 龚小柏被呛得咳嗽。 墨北犹豫了一下,停下来,仰头看着龚小柏:“你去深圳吧。” 龚小柏一愣:“你想去深圳玩?行啊,有空带你去。” 墨北摇摇头,“不是我去,是你去。” 龚小柏觉得这么说话太累,弯腰把墨北抱起来托在臂弯上,乐呵呵地说:“一起去,带着你小姨小舅小卫子小楠汪汪。”他爱热闹,总想把自己喜欢的人都聚在身边,一个都不少。 墨北觉得被这么一抱,自己本来就不多的气势更是负值了,这对谈判的局势可是十分不利的。可龚小柏的手臂就跟铁铸的惟的,他挣也挣不动,只能生气地拍了龚小柏两巴掌,龚小柏毫无感觉。 ☆、卡秋莎 墨北需要一个平等的氛围和龚小柏对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抱着逛大街! “去那儿。”墨北指指前面一家俄式餐厅,卡秋莎。 卡秋莎餐厅在民国时就已经驻立在云边市南京路上了,原来的老板是俄罗斯人,娶了中国媳妇。后来因为战乱一度停业,老卡秋莎餐厅的房子也被烧去了大半,再后来老板的后代重振家业,照着老房子的照片重新修建起餐厅,并营业至今。 墨北相中的是卡秋莎的环境比较幽雅,方便谈话。一个适当的谈话环境能帮助彼此尽快进入到他需要的情境中去,他要谈的事很重要,总不能坐在马路牙子上或是在乌烟瘴气的台球室里说——在某些方面,墨北遗传了母亲的固执。 龚小柏绝对是个惯孩子的主儿,二话不说就抱着墨北进了卡秋莎。 这个时间客人不多,卡秋莎的服务员懒洋洋地,直到二人坐到卡座里了,才慢吞吞地过来招呼。这年代的人没多少有服务意识的,特别是国营产业的人,把顾客丢在一边不理睬只顾着自己聊天,或是心情不好就不卖东西跟顾客吵架等等都是常事,消费者往往要花着钱还受着气。 墨北点了杯咖啡,一份点心,龚小柏要了一升啤酒。 墨北深吸了一口气,说:“本来我无心要插手你的命运。” “噗!”龚小柏一口啤酒喷了出来,捶桌狂笑。 墨北很郁闷地用餐巾擦掉溅在脸上的啤酒,做人还是不能太zhuangbility啊。 墨北去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桌面已经被清理过了,他的点心和咖啡都换了新的,龚小柏体贴起来能叫人骨头都酥掉。 “去深圳吧。”墨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定地说,其实心里还是觉得很丢脸很丢脸。 龚小柏挑了挑眉,一脸疑问地等着墨北继续说下去。 “深圳是特区,有很多优惠政策,这些你都知道吧?” “嗯,好像听说过。”龚小柏很茫然,虽然此时不算是消息闭塞的年代,但深圳离云边太远了,远到普罗大众根本就不会去关心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墨北把记忆中关于深圳发展的事给龚小柏讲了一遍,听得龚小柏两眼放光,感慨道:“什么时候云边也能这样就好了。”可随后他又有些困惑地说:“听起来深圳是不错,可你让我去那儿干嘛?要说挣钱,我在云边也一样能挣。而且在云边我是坐地虎,去了深圳我可就是没爪子的猫啦。小北,你还是太小,有些事你不懂,做买卖不是光靠上头那些优惠政策或是什么经济特区就行了,这资金你得有吧,没钱什么都玩不转;这人你得有吧,替你跑腿办事的,还有那些能给你提供方便的……公仆。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单枪匹马是成不了大事的。还有,不是什么买卖都能挣钱,就是能挣钱的买卖也不是谁去做都能成,有的是人把全部家当都投进去,结果赔个底儿掉的。这里边的道道多着呢。” 墨北一直都知道龚小柏是个聪明人,他总是能比别的大混子走得快一步,在别人还在靠打打杀杀来扬名立万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通过清白的生意来赚钱培养小弟了。此时听了龚小柏的话,墨北发现龚小柏不仅是聪明,他还很理智,很踏实。 思考了一下,墨北说:“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龚小柏说:“有啊,我琢磨着年底跟你小姨订婚,明年六一结婚,孩子可以晚两年再要,这个不着急。” 墨北:“……我指的是个人发展规划。” 龚小柏一脸问号。 “比如说,两年后成为云边势力最大的大哥;三年后掌控全市的地下生意;五年后全省的混子都把你当成龙头老大,手眼通天,住别墅开豪车夜夜当新郎。” 龚小柏摸摸下巴:“听起来不错,不过夜夜当新郎就算了,你小姨不能让。” 墨北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或者是被上头当成不得不除掉的社会毒瘤,抓起来判死刑,或者是被不服你的人买凶杀死。树倒猢狲散,剩下楠哥和汪汪重整旗鼓,重走一遍你的路,要么被仇家砍死,要么也是死刑。再惨一点,判个无期,在牢里前十年还能仗着身手好当个班头,随着年纪大身体也变差了,就该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要是能熬个几十年减了刑放出来,已经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废物老头儿,外面的世界陌生又恐怖,没钱、没工作、没房子、没亲人,出来的日子还不如死在牢里……” “别说了。”龚小柏端起啤酒杯,发现手心全是汗直打滑,猛喝了两口酒,他杀气腾腾地盯着墨北。 如果是真正的小孩,这会儿大概已经被龚小柏给盯得吓尿裤子了。墨北却是坦然无畏地回望过去,甚至眼神里还带了一些哀伤和同情。他刚才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和前世所知道的龚氏兄弟的经历多少吻合了一些,龚小柏只是被可能发生的未来给惊着了,而他却是曾亲眼目睹过某些事件的发生,心里的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第11节 龚小柏看了墨北一会儿,眼神渐渐温和起来,“我想过,你说的这些我想过。坐牢的时候,小北,你还小,你不知道牢里有多黑暗,我希望你这辈子最好都不知道。牢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像你说的被判了无期的,进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等到头发都白了还在坐牢,跟他说外面的事,他都听不懂。刚进去的犯人难免要被上上规矩,背仓规、饿肚子、挨打、喝尿……拳头硬的就打出个自己的规矩,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人也难免有被暗算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想,等出去了我得当老大,得挣钱,得把上下关系都疏通好了,我得让自己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不能再进去,更不能让小楠过这种日子。” 沉默了一会儿,龚小柏继续说道:“我和小楠都不是能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上班的人,不是懒不想干活,而是受不了被别人管着。初中毕业以后,我也进厂里工作过,小组的头头屁都不懂还爱指手划脚,不搭理他吧他还给你穿小鞋,不就是仗着他跟车间主任是连襟么。妈的,我受不了这种窝囊气,就不干了。原来也没想混社会,可那年我爸开车出了事故,人没救过来。另外一家死者的家属认准了是我爸的责任,三天两头来闹,要我家赔钱。知道我家没大人,就剩我们哥俩儿,他们家非逼着我卖房子,不答应就把我家砸得乱七八糟的。人心都被狗吃了,一群人欺负两个孤儿。我要真卖了房子,跟小楠睡桥洞去吗?” 这些往事是前世楠哥都没有说过的,墨北听得入神,问道:“后来怎么解决的?” 龚小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跟小楠一人一把菜刀,冲着来闹事的人乱砍一气。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与其让人拿我们当软柿子捏,不如豁出去这条命了。谁来我们就砍谁,来几次砍几次。这么闹了两回,对方也就歇气儿了。打那之后,我就开始混社会了,我知道我越是混得有名气,兄弟越多,就越没人敢欺负我和小楠。” 龚小柏跺了跺脚,“脚底下的路,是自个儿走出来的,走成什么样我都不后悔。” 墨北沉默了一会儿,说:“还记得那天咱们讨论女人该有自己的事业么?当家庭主妇,困守在一个小家里,眼界会变得狭窄。其实,这云边市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大房子,人待在这里面,似乎是觉得空间挺大的,见的人挺多,知道的事也不少。可拿云边跟整个省来比呢?拿云边跟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来比呢?拿云边跟整个中国来比呢?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世界还是太小了。我希望你去深圳,不仅是因为以你的能力在那里能有所作为,还因为深圳连接着香港,会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资讯传递过来,帮助你开拓眼界,增广见闻。有机会你还可以亲自去香港看看,以后还可以出国去别的国家看看。走的路多了,你想的事也就不一样了。” 龚小柏有些迷茫地看着墨北,过了半晌,轻轻笑了一声:“小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可我怎么总觉得你还有话没说呢?” 对于拥有强大直觉的龚小柏,墨北很无力,他不可能装成个先知来告诉龚小柏会被杀,说自己是寄希望于让龚小柏离开云边市好改变前生的轨迹。 其实,墨北说“本来无意插手你的命运”是真心话。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去改变别人的命运,一个人之所以会活成这样而不是那样,一方面是基于很多偶然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基于本身的性格、智商,而这种个人因素才是最难改变的。所以对于龚小柏的命运能否改变,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比如在日本电影《大逃杀》中,所有的学生都被置放在一个同样的情境下:在荒岛之上自相残杀,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然而,不同的性格让每个人的反应和选择都不一样,有的吓破了胆,有的被唤醒了勇气,有的把杀戮当成一场游戏,有的谁都不敢信任,有的却想要拯救同学,有的选择了杀人,有的却选择了自杀…… 如果这些学生也和墨北一样重生,在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的前提下,他们或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这种选择是否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呢? 比如,某人可以避开上次死亡的地点,提防上次杀他的那个人,甚至提前下手杀掉对方,但是他能避开其他想杀他的人吗?再比如,某人可以放弃自杀,选择抗争,但他是否一定有勇气坚持到最后,又是否一定有智慧保住性命呢? 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都有可能在发展中再产生无数可能性。 就算龚小柏真的去了深圳,墨北也不能肯定他就一定不会死。或许就像《死神来了》一样,避开这一次,还有下一次,被死神盯上了就逃不开。 但是,墨北还是想试一试。 他喜欢龚小柏,他希望龚小柏和小姨能幸福,也希望楠哥不会失去唯一的亲人。 他想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哪怕引发的飓风会让那个清晰的未来变得一片模糊,让他对自己的命运失去掌控。 可是龚小柏,他会怎么选择? ☆、天天向上 在卡秋莎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墨北已经说了自己能说的,至于龚小柏会如何做,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过了几天,孙五岳出了院,回家养着。墨北也放下了心,回了东滨。 墨北给姐姐买了画报和一些小女孩喜欢的小玩意,这让姐弟俩的“重逢”很是温馨。墨洁一边欣喜于弟弟送自己礼物,一边又有些纠结他能出去玩这么多天而自己却只能乖乖上学。 墨北前世活了三十几岁都没有过哄人的经验(他只被人哄过),现在不得不从头学起,不动声色地讨好姐姐。好在墨洁心软,被墨北礼物+示弱+甜言蜜语给攻略下来,与弟弟恢复了正常邦交。 卫屿轩比墨北回来的早几天,他到底只是朋友的身份,就算对孙五岳很关心,也不方便一直待在孙家。再见到墨北的时候,卫屿轩先问了孙五岳恢复得怎样,墨北告诉他孙五岳等伤好以后大概能胖出二十斤来——天天变着花样要吃的,不胖才怪。 随后,卫屿轩主动提起了不想再宅在家里的事,墨北问道:“那你想做点什么呢?” 卫屿轩想了好几天了,挺苦恼的,他不想去找工作上班,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也不适合他。可如果是像龚小柏一样开个什么店,他又毫无经验,盲目去做很可能只有亏本一个结果。而且最重要的是,东滨县就这么大点地方,虽然不是所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可如果真想露面做点什么,就难免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提到这个,墨北就很奇怪,不明白卫屿轩为什么执着于留在东滨,他明明可以卖了房子搬去云边甚至帝都,在大城市里虽然孤独,可至少不会有太多人把时间浪费在对他说三道四上,况且,以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在东滨可能更加孤独。 也许,这种执着源于某个隐秘的故事。 “反正你也只是想扩大一下生活圈子,多认识一些人,那么也不一定是去工作或做生意吧。我觉得你去学些什么也可以。”墨北建议。 卫屿轩怔了一会儿,一拍额头,“我是钻了牛角尖了。” 卫屿轩忙活了几天,打了几次电话(墨北猜测是打给他男朋友的),最后决定学英语。他有一点英语基础,但水平还不足以让他能看懂家里那些原文书,这次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能抛开字典看懂原文书。 卫屿轩找的英语老师在云边市,每周末过去学两天。墨北拜托他跟老师商量一下,自己也想去学。 其实墨北前世在英国生活了不短的时间,一度还以翻译为生,他的英文水平是无须从头学起的。但是墨北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表现得够天才了,如果连英语都无师自通,那也太吓人了,他需要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 一旦学英语的事提上日程,那翻译书稿的事也就可以慢慢做起来了,这样他也能早一点有自己的收入。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尽早实现经济独立,只有当他可以不依赖父母也能生活的时候,他才能在家中有更多的话语权。 此外,在墨北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那就是前世的经历让他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父母,他不确定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采取偏激的手段试图矫正他的性向。如果是这样,他还是得离开家独自生活,或许还得走得远一些让他们抓不到自己,而这是需要金钱为支持的。 不过,看父亲对待卫屿轩的态度,墨北觉得或许自己这辈子要出柜的话,情况不会太糟糕。可是也说不准,有很多人在同一个问题上对待家人和外人会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万一墨向阳也是如此,那墨北未雨绸缪还是好的。 这些反复纠结的念头涨得墨北头都大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一直隐瞒自己的性向,不让家人知道,将来找个拉拉形婚,过几年让家人满意的日子再离婚,然后以伤透了心为借口一个人过下去。这样做自己轻松,家人也不会觉得丢人。 墨北知道有很多同性恋就是这样做的,甚至是骗婚、生子,将自己的生活割裂成阴阳两极,一面伪装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面让阴影如蛛丝般纠缠着良心。有的人能在这样分裂的生活里游刃有余,有的人却终生压抑而绝望,而不管他们有意或无意,痛苦会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他们的妻子和亲人身上。 这样的生活里没有赢家。 生活本来就像搅动着的稠米粥,别指望一眼看去能辨清粥底有几粒米。混沌而生,混沌而死,人们大抵如此。非要活得清楚明白,不见得能比别人多幸福几分,反倒是肯定要比别人多些烦恼、苦痛。 然而,墨北是个骄傲的人,他想活得坦荡,特别是在性取向上,他不想委屈自己伪装,他从来都不认为这是个错误。 如果他自己都觉得见不得光,那阳光也就会绕开他这片小小的角落。 上辈子孙丽华骂他太自私,给家人丢脸,让他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墨北反问:“妈妈你不自私吗?如果你不自私,那你为什么只考虑你没面子,却没有想过你的儿子活得有多痛苦?如果你不自私,那为什么不大方地让我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我要是想瞒着你,我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可这样有意思吗?一个虚伪的我,一个虚假的生活?妈,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幸福重要?” 孙丽华的回答是狠狠扇在他脸上的一巴掌。 墨北想,这辈子再出柜的时候,得选在冬天,穿得厚抗打。 那位英语老师很好说话,同意让墨北和卫屿轩一起学习。墨向阳得知后很高兴,他一直就在为儿子的教育问题而头疼,现在能有位好老师教墨北英语,他是求之不得。 于是在第二个周末,卫屿轩就带着墨北去了老师家里。 墨北对夏丞玉老师的第一个印象是“淑女”。 她虽然已经年近半百,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有了皱纹,可是恰到好处的淡妆,朴素但合体的服饰,还有优雅端庄的举止,都让她显得美丽而灵秀。墨北直觉夏丞玉必定有着不凡的家世和经历,那种气质是要在童年和少女时期就有着书香底蕴与富裕的物质生活来熏染的。 “漂亮的小孩子。”夏丞玉用英语说,微笑着摸了摸墨北的脸。 墨北脸一红,用英语说:“美丽的女士,很高兴见到你。” 夏丞玉有些惊讶,“你会说英语?” 墨北说:“学过一些,简单的日常对话是可以的。” 夏丞玉又跟墨北用英语交谈了几句,便对卫屿轩说:“你这个小朋友了不得,发音、语法、词汇量,可都把你比下去啦。你当师兄的可要努力喽。” 夏丞玉是市三中的老师,周末会在家里教学,来她家里学习的有在校学生,也有社会青年,常常是七八个甚至十几个学生都挤在她的小屋里。 这么多的学生,基础、悟性各不相同,要因材施教当然会耗费老师大量的精力心血,但是夏丞玉对每个学生都很负责,而且态度和蔼可亲。虽然学生们都有付学费,但说实话,那钱真的不多,而看夏丞玉的样子也不是缺钱的,只能说她是真的乐在其中。 对这样的好老师,墨北是非常尊敬的,而墨北又是所有学生中年纪最小的,夏丞玉也就格外关照他,除了英语也还点拨他一些其他知识,甚至是做人的道理。 没过多久,龚小柏带着孙丽萍、龚小楠、冯望南出去玩了一圈,重点考察了深圳。四个人去的,两个人回的——龚小楠和冯望南留在深圳了。随后龚小柏又让二龙等几个人也打包过去帮忙,自己则留在云边遥控。 对于龚小柏这样安排,墨北无话可说。 墨北理解龚小柏的想法,他放不下在云边已有的成果——特别是这只大苹果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像白雪公主她后妈的那只,换成是墨北自己无缘无故的也不会想放手啊。 不过,到目前为止,龚小柏的生活已经跟前世不一样了,那么前世会发生的变故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墨北期待着。 ☆、冬眠的蛇 好奇心,这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天性;想象力,这是人类发展进步的重要基础。而以解谜为主要框架的推理小说,用各种谜题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又需要读者动用自己的知识与想象参与分析、判断、推理,这无疑能够满足很多读者的阅读需求。 从1979年《译林》杂志上刊登了《尼罗河上的惨案》中译本和《十二怒汉》的剧本起,推理小说逐渐在中国吸引了大量的读者,在80至90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陈舜臣、松本清张、森村诚一等等作家成了读者们耳熟而详的名字。 由于这时候中国还没有加入世界版权公约,翻译出版国外的小说也用不着作者授权,于是这期间出版的欧美和日本推理小说颇为丰富。但是很多出版社、书商为了赚钱,出书不鉴别其优劣,只注重内容能否搏人眼球,所以其中也包含了大量格调低下的作品,渲染暴力黄色的细节。而这也导致了89年以后,主管部门对国内图书市场的约束,使推理小说在国内由盛转衰。特别是在92年后,随着我国加入世界版权公约,出版国外的推理小说要先买版权,出版社的热情也就大为衰落了。 不过,读者们的热情仍然是不会消磨的,很多被冠以“法制文学”之名推出的侦探、推理小说,还有那些将凶杀、悬疑、暴力、黄色等等元素穿插到一起的作品都在大行其道。例如被假托为香港女作家的“雪米莉”,其以田雁宁、谭力为核心的创作团队生产出百余部系列小说,让书商大赚了一笔。可惜的是因为后来“雪米莉”的作品良莠不齐,再加上盗版和伪作的冲击,这一辉煌的传奇还是渐渐殒落了。 此时已是87年的初冬,墨北重生两年了,家里人已经逐渐习惯了他的与众不同,就连孙丽华都习惯了不插手他的教育问题。在学校里,墨北还是旷课时间比上课时间多,但成绩依然保持着年级前三名的位置;在夏老师那里学英语也有一年了,墨北觉得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他开始着手进行自己的推理文学创作,同时准备翻译国外的优秀作品。 写作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不过前世墨北就曾以写作和翻译为生,从创意到文笔都是经过考验的,现在重新捡起来也不过是多练习几篇的事。于是那段时间,墨北总是随着带着稿纸和钢笔,还神神秘秘地不给任何人看自己写的东西。 墨向阳以为儿子是在练习英语,虽然好奇得心痒痒,可为了尊重孩子的隐私,也就没过于探询。墨北还趁机要求爸爸给自己卧室的门加了锁,屋内书桌的抽屉也加了锁。 孙丽华本来想把备用钥匙自己留着,可墨北硬是通过墨向阳把钥匙都要到了自己手里,把孙丽华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抱怨说:“这孩子办事咋就这么让人别楞呢,小心眼子也不知道都装了啥,自己亲爹妈都防着,你还有啥秘密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墨北想了想,说:“比如抽屉里藏了个哆啦a梦。” 要到91年哆啦a梦才会被引进到国内,现在孙丽华不知道什么是哆啦a梦,只当儿子又在胡诌,倒是墨向阳颇为感兴趣地追问,墨北就讲了几段哆啦a梦和大雄的故事。 等墨北讲得口干舌燥,听得兴致勃勃的孙丽华也终于回过了神,先呵斥墨洁:“光顾着听你弟弟讲故事,作业写完了吗?赶紧写去,不然明天老师罚站。”又教育墨北,“别没事净看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多学点有用的。给你买的《十万个为什么》你也不好好看,钱都白花了。” 墨北撇撇嘴,一声不吭地回卧室搞自己的创作去了。 客厅里,孙丽华闷头打了一会儿毛衣,突然噗哧一乐,对墨向阳说:“这要是谁家真有这么只猫可就好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从它兜里掏出来。我得管它要个能自己做饭做菜的工具,嗯,还得有个擦地洗衣服的。” 墨向阳也乐:“你倒是不贪心,我觉得它那个任意门要是能直接开到银行金库里去,那可就好了。” 孙丽华嗔道:“这你也敢想,那可是犯罪。” 墨向阳说:“想想又不犯法。” 孙丽华说:“犯法的事想都别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多好。” “咚!”重物坠地的声音把锦昕给吓醒了,她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但锦昕却格外清醒,五感似乎也格外敏锐些。她听到又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震得楼板好像都起了共鸣,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男人含糊不清的叫声,声音时高时低,高时就像垂死挣扎的嘶吼,低时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絮叨。 锦昕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侧耳听了一会儿,判断出这声音是从对门的刘爱芳家里传出来的。她裹紧被子,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按亮床头的台灯,赤裸的手臂一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就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锦昕打了个寒颤。 男人的叫声还在继续,那是刘爱芳的丈夫周清。周清比刘爱芳小了七岁,今年刚三十一,人长得很英俊,可就是周身都透着股子邪气,总爱跟年轻姑娘调笑。相比之下,刘爱芳已经去世的前夫林医生可要比他人品好多了。 ……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内裤,他一只手抓着一把一尺多长的切西瓜刀,另外一只手上是一团紫红色的东西。他从胸至腹都被利器剖开,肠子都流了出来,血流了一地。他的眼睛瞪视着站在门口的锦昕,脸上血红一片,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是因为这张脸已经被利器划成了蜘蛛网一样的碎片。 …… “也许,这个疑点我永远都无法知道答案,或者不如说,我宁愿不知道。就像刘爱芳自杀前说过的,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最完满的。” 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墨北放下钢笔,活动着酸痛的手腕。属于孩子的手还是太娇嫩,才写了个一万五千字的短篇,手指就已经被笔杆磨得生疼了。 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墨北完成了酝酿已久的《吉祥苑谋杀案》、《钢琴疑案》、《大一女生失踪事件》、《魔术师的镜子》等七篇短篇推理小说,分别投稿到《啄木鸟》、《收获》、《青年文学》等杂志。 接着他就开始着手翻译《时间的女儿》。 《时间的女儿》和很多国内读者习惯了的推理小说不太一样,这本书里没有扑朔迷离的疑云,也没有波洛或福尔摩斯式的侦探,甚至没有大多数推理小说中必备的尸体。 在这本书里,病床上的探长格兰特无意中看到一副理查三世的画像,对于这个在历史上恶名远扬的国王,格兰特意外地发现他的脸竟然并不邪恶——格兰特认为,把脸一一分类虽然不可能,但把特别的脸的特色描绘出来却是可行的,然而理查三世的脸却显然不属于罪犯。这引起了格兰特的兴趣,一个有着这样正直气质的理查三世,真的是传说中为了谋夺王位不惜杀害两个年幼的侄子的恶徒吗? 作者约瑟芬·铁伊通过格兰特的推理,将人们公认的历史盘剥缫丝,推翻了一个流传了四百年之久的历史定论。 老实说,墨北真的不知道被各种刺激的布局、诡计、手法给养刁了胃口的读者们会不会喜欢这本小说,会不会觉得它散文般的笔触过于疏离,会不会觉得书中大量繁杂的贵族人物关系和历史事件过于乏味,会不会被作者的尖刻给刺痛,会不会读到最后被历史的阴暗死角给压抑得难以喘息…… 不过,这本被誉为独一无二的历史推理小说的作品,在英国罪案小说家协会的百大票选中名列第一,一直被推理迷们奉为奇书。那么,在此时的中国,它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知音。 the 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 第12节 真理是时间的女儿。 墨北在稿纸的第一页,郑重地写下这句英国古谚。 格兰特躺在他的白色病床上嫌恶地凝视着天花板。对这块白色平面上的每一道新裂缝,他都清楚得很。他曾把这块天花板变成了地图在其中探险:穿梭在河流、岛屿和陆地之间。他还用天花板玩猜谜游戏,寻找其中隐藏的形体;幻想着各式各样的脸孔,禽鸟和鱼类。他还用天花板做数学运算,重拾他的童年;背诵定理,测量角度和做三角几何。不过现在的格兰特除了盯着它看,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他恨透了他眼中的这块天花板。 跟随夏丞玉的学习还在继续,尽管墨北已经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学习进度,但他的表现还是令周围的人惊讶。不少年纪比他大的学生——事实上,在这里比他还小的学生只有一个,目前还在学苹果是apple蜜蜂是bee这样的简单词汇——在夏丞玉忙不过来的时候,都会拿着问题向这个小天才请教。卫屿轩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拿墨北当半个家教来用。 墨北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更不是个好老师,也就是卫屿轩的求教他才会认真辅导,至于别人就得看他心情了。好在他年纪小,别人就算被冷落感到不满,也不好意思说他什么。 夏丞玉有时候直叹气:“墨北啊墨北,有个性是很好,可是不要让个性变成尖锐的锥子,戳痛了别人的同时也在伤害着自己,没有人愿意在被扎伤的威胁下和锥子做朋友的。” 墨北说:“唉,年纪大了,性格都定型了,不好改啊。” 夏丞玉:“……” 这孩子是八岁,不是八十岁吧?她没记错吧? “姑姑姑姑姑姑姑姑——”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跟老母鸡似的咕咕叫着扑腾了进来,整个人裹在灰蓝色的羽绒服里跟个大面包似的,围脖拉得太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同时也遮挡了他的视线,直接把墨北给撞了个跟头。 男孩费劲地把围脖给拽到了下巴下面,低头一看,乐了:“哟,没看着这还有个小不点儿!”一伸手把墨北给捞起来,啪啪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灰,“撞疼了没?来,哥哥给你糖吃。” 手掌里托着两块椰子糖,墨北一扭头,躲夏丞玉身边去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人形坦克,他得躲远点。 夏丞玉说:“夏多,把鞋上的雪磕干净了再进来。” 男孩子便又蹬蹬地跑出去了。 夏丞玉低头对墨北说:“他是我小侄子,叫夏多,都快十二了,还没你稳当呢。” 说话间夏多又进来了,羽绒服也脱了,露出内里的浅灰色v领羊毛衫,羊毛衫里竟然穿了件白色衬衫。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般家庭都不会给穿得特别讲究,一个是孩子发育得快,今天穿着合身的衣服下个月没准就显小了;另外则是因为男孩子一般都淘气,爬个树、踢个球、打个架,一件好衣服就给糟改了。看夏多的衣服就知道他家境不错,而且不太像是云边本地人。 夏多咧着嘴冲夏丞玉笑:“姑姑,您瞧!”手一伸,一条草蛇搭在他手上,也不知道是冬眠了还是死了。夏多邀功:“我在小树林子里看到的,拿回来给您泡酒喝。” 夏丞玉苦笑:“谢谢,我不喝泡酒。这是活的还是死的?小心一会儿缓过来咬你。” 夏多揪着蛇尾巴玩:“我看爷爷的酒瓶子里就泡着蛇,还有人参、枸杞,嗯,好像还有海马。” 夏丞玉:“那你给你爷爷送去?” 夏多:“那也行,等过年回北京我把它放书包里装着带回去。” 夏丞玉:“夏多,姑姑是开玩笑的,你不能把蛇带上火车。你看小弟弟都被你吓着了,快把它放了吧。” 墨北觉得夏丞玉放在自己颈后的手掌冰凉,便一脸镇静地点头:“我害怕!我要哭了。” 夏多很遗憾地把他的猎物给放生了,墨北没忘替夏丞玉叮嘱他扔得远点儿,于是夏多又裹得像个面包似地跑了——他把蛇送回发现它的小树林里去了。 ☆、啾啾啾 “小卫子,这本书我看完了,谢谢你。”一个圆脸姑娘把《忏悔录》递给卫屿轩,有些兴奋地说,“卢梭写得可真好,‘我热爱自由,我憎恨压迫、烦恼和受制于人。只要我钱袋里的钱足以保证我的独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花心思去弄更多的钱了。……我们手中的钱,是保障自由的工具,而贪婪得来的钱,则是使自己遭受奴役的工具。’” 卫屿轩有点无奈地看着这个陶醉地大段大段背诵着的姑娘,自从到夏丞玉这里学习后,不知不觉他也多了些朋友,这个名叫李满月的姑娘就是其中之一。李满月爱好文学,记忆力又好,很爱把书中喜欢的段落背下来,然后分享给朋友们听——也不管别人感不感兴趣。 卫屿轩脾气好,有足够的耐心和李满月讨论文学问题,说实话他也乐于这样做。他们来的比较早,其他学生还没到,就只有墨北窝在角落里写写画画。 正说着话,隐约听到里屋传出低沉而古朴的琴音,墨北有些怔愣。他知道现在里屋只有夏丞玉和夏多两个人,虽然他不太懂古琴,但听得出这一曲《流水》在心境上还是显得很稚嫩,弹奏者的年龄应该不大。可是他真没想到夏多那个淘得跟只猴儿似的小孩也有能静下心来弹琴的时候,而且还是素有出尘之韵的古琴。 夏多,君子? 墨北抿着嘴乐了——他开始换牙了,两颗门牙一齐离家出走,所以最近笑得总是很矜持。 夏丞玉一个人在云边多年,她大哥担心妹妹太孤单,又劝不动她回北京,于是就把小儿子给扔过来陪姑姑,说是过了春节就给转学到夏丞玉的学校去。夏多淘气是淘气,可头脑聪明,才十二就已经上初一了,听夏丞玉说这还是她大哥特意压着的结果,怕夏多跳级多了基础变薄弱,对将来不好。 夏多的到来的确是给夏丞玉的生活添了不少生趣,她也不知道这个小侄子怎么就能折腾出那么多花样。 抓蛇来玩都还是小事,这几天雪下得大,院子里的积雪不清扫出去都能没了膝盖,于是夏多召呼了几个新认识的小朋友,呼哧呼哧地抡着铲子,盖了一座小巧玲珑的雪房子,还打算抱着棉被搬进去过冬。不过,还没到后半夜,夏多就打着喷嚏回屋了。让墨北惊讶的是,夏多居然只灌了两碗姜汤就又活蹦乱跳了,一点儿没耽误淘气。 夏丞玉从里屋出来,琴音还在继续,卫屿轩和李满月这才惊讶起来,他俩只顾着聊天,都以为刚才是夏丞玉在弹琴,在他们心里夏老师会什么都不奇怪。 “多多他外公是民乐大师,他从小就学这个了。现在到我这里来,也不能让他荒废了功课,不然等见到他外公我没法交代。”夏丞玉笑着说。 李满月惊讶地说:“真想不到多多这小皮猴子还有安静的时候。” 夏丞玉说:“这孩子集中力还是很不错的,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效率很高。他像小北这么大的时候,给他一套数学题集,他能做上两三个小时都不分神。” 正说着,夏多练完琴出来了,先向李满月、卫屿轩问了声好,跟只讨人嫌的小狗似的冲墨北就扑过去了:“哎哟喂,北北小宝贝,让哥哥亲一口。”也不管墨北怎么挣扎,仗着自己个高力气大,将墨北搂在怀里冲他光滑娇嫩的小脸蛋就是一通啾啾啾。 墨北抿着嘴,挥舞着小胳臂冲夏多的脑袋就是一通啪啪啪。 三个大人在旁边都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道夏多到底相中墨北哪儿了,每次见面都来这么一出,挨了打也不生气,当然,也不改。 墨北觉得自己离开童年已经很远了,所以不管是对墨洁还是夏多,他常常有种“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么”的烦恼。他明白自己现在的形象,对于别的小孩来说,墨北就是个阴沉沉的小怪物,不爱说话不爱笑不爱玩,他们喜欢的游戏他不感兴趣,还总是显得很骄傲。所以一般小孩都不爱找墨北玩,重生前要好的那些小朋友也都渐渐疏远他了。 可是显然夏多的眼光和别人不大一样,他对墨北的喜欢简直是没来由的,无需任何回应来支持——换句话说就是他热情洋溢地在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并且丝毫不被墨北的冷淡所打击……这让墨北实在难以理解。墨北对夏多简直难以招架,只能寄希望于这种热情不要持续太久。 “北北我们出去玩吧。”夏多每次都把“北北”叫得像baby,墨北怀疑他是故意的。 墨北连头都懒得摇,自顾自地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夏多跟他挤在一张小沙发里,一边摆弄着魔方,一边絮叨:“王三儿说他家有红白机,能玩b计划,可好玩了,飞行器还能换武器呢。咱俩去玩吧?哦,你不认识王三儿,他长了个猪鼻子,不过人挺精的。我带你去他不敢不让你玩。好不好?” 墨北充耳不闻。 夏多看看还原成六个面六个颜色的魔方,手指一扭,又把它打乱了顺序重新开玩,嘴里还是不停:“要不咱们就去公园玩吧,湖上都结冰了,能玩滑冰。哎你会不会滑冰刀?嗯,你太小了,估计没有你能穿的冰刀。不过没关系,我听乔小二说他爸会做冰鞋,就是用木板削成你脚这么大,下面竖着勒两条粗铁丝,用铁钉固定好,系在鞋底上,跟冰刀一样滑,站得还稳。等我让乔小二找他爸给你做一双。你怕不怕摔?其实穿厚点儿,摔了也不疼。滑冰可好玩了,小逗眼儿他姐还会花样滑冰呢,能跳起来转两圈,我打算跟她学学。你学不学?你要学等我会了教你。” 墨北在稿纸上写: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像整天有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所以呢,我就抓住这只苍蝇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拉出来再用它的肠子勒住它的脖子用力一拉。呵,整个舌头都伸出来啦!我再手起刀落。哗——整个世界清净了。 夏多用一只手灵巧地转着魔方,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两块大大泡泡糖,塞给墨北一块。“这个能吹泡泡,咱俩比比谁吹的大。” 墨北将那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叹了口气。 “嗯嗯嗯。”夏多吹出来一个大泡泡,赶紧示意墨北看。 墨北面无表情地用手一戳,泡泡破了,糊了夏多一脸。 夏多跑了。 因为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发音也不准了,墨北在夏丞玉这儿基本上就不练口语了。卫屿轩缺了练习对象,只好找别人。李满月虽然记忆力好,可口语却很差劲,能把英文说出粤语的感觉。所以经常和卫屿轩进行口语对话的姑娘是侯英。 侯英是个“大学漏子”,在这个年代,这个词并不算贬意。在很多人眼中,“大学漏子”虽然不是大学生,可也有着高学识高素质,一些用人单位乐于招收他们为员工,甚至会提供相当不错的职位。侯英就是如此,高考失利手,她就进了一家国营绵纺厂坐办公室,工资不比那些工作了多年的同事低。 侯英这姑娘长得不差,在学习上也很刻苦,她和李满月是同一时期来学习的,但成绩却比李满月好了一大截。而且侯英还乐于帮助别人,谁要是有不懂的问题来问她,她总是耐心解答,所以在学生们中间她的人缘很好。 可就是这么个靠谱的姑娘,在跟卫屿轩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变得有点不靠谱了。不靠谱的表现主要在她主动增加了练口语的时间,还总给卫屿轩带好吃的,最近一次甚至织了双手套送给卫屿轩。 卫屿轩没法再装糊涂了,他没敢收那双手套,故意当着侯英的面跟墨北讨论了几句自己远在他方的恋人。 那天侯英难得地听课不专心,一直有点神思恍惚。 课后,侯英找了个借口把墨北拽到角落里,小声问他:“小北,你屿轩哥哥的女朋友,你见过没有?” 墨北说谎连眼睛都不用眨:“见过啊,她可漂亮了,跟冯程程似的。” 《上海滩》中的赵雅芝清纯美丽,是很多男青年的梦中女神,就是女生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秀美。 侯英的脸色有些颓丧,可还是不甘心地追问:“她是干什么的?人怎么样?” 墨北一脸天真:“你怎么不去问屿轩哥呢?他的人,他最清楚了。” 一句“他的人”让侯英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卫屿轩跟她是要结婚了吗?” 墨北说:“要是结婚的话,屿轩哥肯定给大伙发喜糖。” 侯英走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墨北嘲笑卫屿轩:“继续散发你的荷尔蒙啊,人姑娘大概是头回动了春心,结果就栽你身上了。” 卫屿轩很苦恼,对他来说桃花比天花还可怕,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沾。不过苦恼归苦恼,他没忘了还嘴:“你也收敛一下你的荷尔蒙吧,看看夏多都被你迷成什么样了。” 墨北闭嘴了。 卫屿轩说完了才觉得不妥,不管平时墨北显得有多成熟,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跟一个孩子开这种玩笑,还是关于同性恋的玩笑,怎么说都有点过分了。卫屿轩一下就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道歉。 墨北倒没想那么多,他经常会忘记自己的生理年龄,况且早就习惯了跟卫屿轩平等相处,所以他这会儿脑子里琢磨的是:十二岁的男孩能搞清楚自己的性向么?夏多该不会真是对自己有那方面的倾向吧?这算不算恋童?咦,是他恋童还是自己恋童啊?啊呸,当然是那个小混蛋了,自己可没对他动心,老子喜欢的是男人不是男童! ☆、小丰收 1988年的1月对于墨北来说是个小丰收的月份,之前投出去的七篇短篇推理小说有五篇都给了回音,其中《吉祥苑谋杀案》和《大一女生失踪事件》都发表在公安法制文学期刊《啄木鸟》上。 编辑张晓光还写了封信来,说在《吉祥苑谋杀案中》作者所写的法医检定部分和药理知识十分精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者本身有医学背景。而在《大一女生失踪事件》中凶手精妙的布局、伪装还在编辑部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讨论,有的编辑甚至担心会有读者根据文中的细节来犯罪,因为他觉得可行性太高了,所以反对刊登这篇小说。张晓光在信的最后还特别祝愿作者“北纬37 ”能够文思泉涌,在《啄木鸟》上发表更多更好的推理作品。 《魔术师的镜子》字数是最多的一篇,文中设计了一个诡计,让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被害者,而推理出凶手真实身份的过程更是一波三折,将亲情、爱情、友情互相产生矛盾冲突的激烈对决写得惊心动魄,让人读后有种“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的心理惊悚。这篇小说有幸发表在了《收获》杂志上。 五份稿费加起来有一千多块,墨北让墨向阳带着自己去邮局取的钱——他太小,就算是带着户口本人家都不能把钱给他,还是得叫他把家里大人领来。 墨向阳拿着钱有点晕头转向,他没想到儿子不声不响地居然就赚稿费了,就成作家了!作家是什么概念?那是巴金鲁迅冰心郭沫若巴尔扎克契诃夫大仲马曹雪芹莎士比亚!那是嬉笑怒骂皆文章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啊!儿子、儿子是作家!墨向阳的心肝颤抖了。 墨北坐在自行车前梁上,觉得身后老爸沉默得有些异样,心里也有些惴惴。七八岁的年纪在杂志上发表小说,不算太离谱……吧? “爸,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墨北小声说。 “啊?”墨向阳回过神来,“哦,对,她是这么说过。不过张爱玲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候也二十多了吧?” 墨北想把顾湘许佳韩寒蒋方舟之类的都提溜出来说说,可惜,这会儿他们都还没成名……蒋方舟都还没出生呢! “呵呵。”墨向阳突然发出两声诡异的笑声。 墨北实在忍不住了:“爸,你想啥呢?” 墨向阳一捏车闸停下来,单脚支地,扳过儿子的小脸亲了一口:“乖儿子,你咋这么厉害呢,都当作家了!” “……”墨北一直给自己的定位是写手,他自觉离着文以载道的作家级别相当遥远,现在被父亲这么一说,他很心虚。 墨向阳喜气洋洋地问:“儿子,你发表的是什么作品啊?小桔灯那样的?背影那样的?还是家春秋啊?” 墨北再次心虚了:“就……勉强是福尔摩斯那样的吧……” 墨向阳光顾着高兴了,没寻思福尔摩斯是个什么类型,光觉着外国名字很洋气,那儿子写的东西一定也挺洋气,嗯,这肯定是跟夏老师学英语的成果,过些日子得买些礼物送去好好感谢一下夏老师。 “晚上给你炖排骨,好好补补我儿子这聪明的小脑袋瓜儿。”在墨向阳心里排骨大概是万能的。 “爸,那钱给我留三百,其余的你看着用。” “你要钱干嘛?爸都给你存起来,以后给你上大学用。” “男人兜里怎么可以没有钱呢?我就从来没跟我妈说过你有小金库。” “嘿,你怎么知道的?我可跟你说啊,爸爸的小金库要是让你妈给收缴了,爸可就没钱给你跟你姐买零嘴了。” “三百块。” “太多了,你一小孩拿这么多钱能干嘛?给你三十块够不够?想买什么东西告诉爸爸,爸爸给你买。”墨向阳还挺大方,三十块钱对于一个小孩来说的确是笔巨款了。 第13节 墨北知道自己不说清楚的话,这钱可能真要不出来了,“我想给我姥我姐我小姨还有屿轩哥、夏老师买礼物,快过年了么。” 墨向阳有点吃醋:“想得还挺全乎,怎么就把你爸你妈给漏了啊?” 墨北翻个白眼,“剩下那几百块不都给你了吗?” 墨向阳还是酸酸的:“那能一样么,钱是钱,礼物是礼物。” 墨北:“那你把钱全给我。” 墨向阳:“做梦。” 墨北炸毛了:“小金库你还想不想要了!” 墨向阳:“臭小子敢威胁你老子!三百块,再多没有了啊。” 墨北又叮嘱:“别跟我妈说啊,要不钱一分也到不了咱俩兜里。” 墨向阳犹豫:“你防你妈怎么跟防贼似的,儿子,这不好吧。再说你发表文章这是好事,跟你妈说说,也省得她老嫌我惯着你。” 墨北说:“还是别说了,我怕她知道以后再搬几本百科全书回来叫我背。反正稿费给你了,你是想给她买衣服,还是直接把钱给她花,都行。” 墨向阳琢磨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这钱爸给你存着,不会花的。小北,爸爸觉得你、你对你妈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墨北没出声,墨向阳也没再追问,把墨北的帽子和围脖给掖好,蹬着自行车往家去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墨北看到孙丽华跟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说什么,那男的把一样东西往孙丽华手里塞,孙丽华推拒着。 “这是?”墨向阳跳下自行车,诧异地问。 孙丽华有点不自在地退后一步,和那男人拉开了些距离,说:“向阳,这是祁敬中老祁,在咱们医院住过院的,还是你给动的手术呢,记得不?盲肠。” 墨向阳笑着说:“哦,记得记得,小手术恢复得快。那这是?” 祁敬中客气地说:“墨大夫,我住院的时候多亏了您和孙护士长的照顾,一直想着要过来看看你们,可一直有事给耽误了。这不,我一朋友刚从上海回来,给带了块丝巾,您说我一单身汉要这干嘛啊。这不我就给孙护士长送来了,可孙护士长太客气了,说什么都不要。墨大夫您可得劝劝,我这又不是贿赂,就是想谢谢你们,以后能当朋友处处。对了,您看,还有这箱带鱼也是给你们的,还有这两瓶酒。” 祁敬中把墨向阳给忽悠晕了,最后不仅收下了礼物,还把人给请进家里一起吃饭,三言两语的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墨北真的很惊讶,这个祁敬中就是他上辈子的继父,他一直以为祁敬中和孙丽华是在墨向阳去世后由人介绍认识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两个人早就认识了。那条丝巾他隐约也有印象,还记得上辈子过年的时候孙丽华就戴过,这块橙色的丝巾给孙丽华增添了一抹亮丽,很是夺人眼球。 祁敬中长相很硬朗,一米九的大高个,国字脸,剑眉虎目,看着是个很严肃的人。事实上,上辈子墨北也一直觉得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现在才知道原来祁敬中也能舌绽莲花,轻而易举地就让人对他信任起来。难怪上辈子祁敬中能把生意做大。 祁敬中跟墨北的关系很冷淡,在墨北出柜之前,他一直在为墨北的衣食住行读书而花钱,后来墨北跟母亲闹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身为继父,祁敬中自然而然地也就跟墨北没有任何往来了。不过,据墨北所知,祁敬中对墨洁还算不错,这或许是因为墨洁是女孩子,乖巧温柔不叛逆,又或许是因为墨洁的丈夫李维是个官二代…… 虽然在挨母亲打的时候,墨北怨恨过祁敬中的冷眼旁观,但后来他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亲妈都那样了,还能怨得着后爹不好吗? 祁敬中跟墨向阳谈得很热络,又哄逗着墨洁、墨北,反倒没怎么跟孙丽华说话。墨北心里想,欲盖弥彰啊老祁同志,你在门口跟我妈拉拉扯扯的那股劲儿呢,这会儿装疏远,晚了吧? 送走祁敬中,墨向阳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孙丽华收拾完厨房出来,说:“醉了吧?多喝点水,早点儿睡,当心明早起来头疼。” 墨向阳嗯了一声,说:“小北,给爸爸沏杯茶去。”又对孙丽华说,“媳妇儿,坐这儿,咱俩看会儿电视。” 孙丽华说:“你自个儿看吧,我还有衣服要洗呢。” 墨向阳拉她坐下,借着醉意撒娇:“衣服明天再洗也一样。媳妇儿,媳妇儿你真好看。” 孙丽华脸一红,忙瞪了端茶过来的墨北一眼:“都几点了还不去睡觉。” 墨北无辜中箭,只好去洗手间洗漱,特意把门留着缝偷听。 墨向阳搂着孙丽华腻歪了几句,突然说:“那个老祁不是头一回找你了吧?” 孙丽华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墨向阳叹了口气:“我媳妇儿漂亮,好多人惦记,我知道。” 孙丽华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墨向阳你什么意思?” 墨向阳的声音还是低低地很温柔:“媳妇儿,你知道么,能娶你当媳妇儿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你和小洁、小北,就是我最大的幸福。那个老祁看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一眼就知道了。可他们再怎么惦记也没用,你是我媳妇儿,是我孩子的妈,我们家的一号领导。” 孙丽华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别瞎想,我不是那种人。” 墨向阳吻了吻她的脸颊:“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挺骄傲的,我媳妇儿这么漂亮,对我还这么好。” 孙丽华说:“其实原本我也没打算收他的东西,可他在你面前那么一说,我要是不收,就好像有什么似的。你要是不高兴,明天我把东西给他退回去。这么白要人家东西是不好。” 墨向阳说:“不用,就当普通朋友处着呗,等过年的时候咱也给他送礼,没几天了。咱们自己坦坦荡荡的就行,甭管别人怎么想,你也用不着担心我往歪了想,我心胸开阔着呢。” 孙丽华呸了一声,带着笑意。 墨向阳又说:“我看那丝巾也挺漂亮的,回头我给你买件羊毛衫搭配着穿,医院那些女医生、护士肯定得羡慕。等休息的时候,我陪你去把这头发也烫烫。” 孙丽华娇嗔:“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才不折腾这些呢,这样就挺好。” 墨向阳说:“我媳妇儿年轻着呢,十八岁的小姑娘。” 洗手间里,墨北吐掉口中的牙膏泡沫,默默地给老爸竖了个大拇指。 作者有话要说:墨爸爸很会哄老婆的o(n_n)o稿费这个问题呢,貌似那时候平均千字十块钱左右吧,不过当时的物价水平也低,相比较而言当时的稿费就不算低了。 而且墨北家的经济条件是不错的,父母是双职工都在医院上班,家里还有电视洗衣机。就是上辈子亲爹去世了,后爹也是个有钱的,可以说墨北的生活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也从来都用不着在钱的方面发愁。只不过墨北后来跟母亲断绝关系,家里也不再给他提供经济支持,虽然有姐姐和小姨帮忙,可他身为一个男人也不能只等着姐姐和小姨来养活他,而且他在国外的生活费、学费都不低,他又有病需要治疗需要吃药,这笔钱也不少,所以他也是过过苦日子的。 但是童年、少年时期比较优越的生活还是对他有很大影响,在金钱方面他再在意也不会是那种特别小气的。对于墨北来说,钱当然是赚得越多越好,但是为了赚钱而经营商业帝国什么的,就有点夸张了,他多的只是见识,当然人也聪明,可做一个公司所需的不仅仅是这些,他也没法重生一回就变成李嘉诚。所以,赚钱的事就慢慢来吧,金手指会开,但不会太夸张。 ☆、春节 邻近春节的时候,龚小楠和冯望南回来了,两个人都瘦了不少,但精神很好。冯望南还学会了用广东话骂人,看着别人不明所以的样子,他就捂着肚子大笑。 后来还是墨北把他这毛病给板正过来了:“你骂别人,可人家听不懂,那你不是白骂了吗?你想说就是要让人听不懂,你好自己暗爽?这跟恨一个人却不敢当面翻脸,只能躲在家里打小人的怂包有什么区别?” 冯望南说:“掉牙也没耽误你刻薄,破孩子,亏我还惦记你,给你又是买衣服又是买吃的。” 墨北很嫌弃地拨拉一下堆了面前那些进口小食品和广东特产,说:“这些东西拿去哄我姐还成,送礼都不用心思,不能留心一下别人的喜好吗?” 冯望南掐着他脖子摇晃:“老子给你花钱你还不稀罕,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 墨北配合地吐出舌头翻白眼。一年多没见冯望南和龚小楠他也挺想的,想的结果就是忍不住要毒舌一下。 冯望南也舍不得用劲儿,晃了两下就把墨北放开了:“来,咬一口。” 龚小楠:“您老能舍得把自个儿的胳臂放他嘴边么?” 墨北也纳闷地看着冯望南,冯望南还在怂恿他:“咬一口,用点儿劲,我看看缺牙的牙印是什么样。” 墨北:“……” 正巧姥姥端了盆冻梨进来,忙说:“小北,可不能咬人,听着没有。” 墨北好冤枉。 因为龚小柏经常来孙家玩,姥姥知道了龚家哥俩儿没爹没妈,于是母性大发,对他们好得不得了,有时候连孙五岳都要吃龚小柏的醋。龚小楠也乐于为哥哥挣面子,所以昨天才下的火车,今天就拎着大包小包地过来串门儿了。 姥姥把冻梨放在桌上,看着堆了一沙发的礼物直叹气:“你说说你这孩子,大老远的带这么多东西回来,真是乱花钱。你们在外头又不容易,挣了钱还不知道攒着,以后有要用钱的地方可怎么整。” 龚小楠笑道:“我跟汪汪不是弄了个车队么,帮人家送货,有些就是厂家给的,没花钱。” 姥姥白了他一眼:“你就蒙我吧,当大娘没出过远门就没见识呢。南方人都精着呢,还能白给你好处?还有这衣服,挂百货里能卖个两三百块,哪个厂家能这么大方啊?” 冯望南说:“大娘,那衣服是给小北妈妈买的,按丽萍姐说的尺寸,您看看咱大姐能不能相中?” 姥姥一边嗔怪着不在家的孙丽萍,一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件藏蓝色收腰小西装外套,说:“大娘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眼光,小北,你说呢?” 墨北说:“挺漂亮的,配我妈那条橙色丝巾正好。”这衣服的设计和面料可不止姥姥说的两三百块,看来龚小柏为了讨好未来的大姨子没少下功夫。 龚小楠说:“小北说好那就是真好。”说着帮姥姥把沙发上的东西都收起来,这里边连给墨向阳的礼物都准备了,可见龚家哥俩儿花的心思。 姥姥看了一下墙边的木壳子大座钟:“五岳也该下班了,小柏跟丽萍也快回来了,我先去做饭。” 龚小楠忙说:“我帮您。” 姥姥笑道:“你一大小伙子哪进过厨房啊,坐着吧。” 冯望南也笑:“您别说,楠哥下厨还真有两手,大娘您别心疼他,今晚上的饭都让他做,他会着呢。” 龚小楠也说:“我跟我哥都会做饭,别的不敢说,肯定比萍姐做得好吃。” 姥姥说:“那丫头炒个鸡蛋都能糊锅,可不敢指望她。” 龚小楠说:“两口子里有一个会做的就行呗。再说我哥还有饭店呢,等以后他俩不想自己做了,就上店里吃去,省事。”说着陪姥姥进厨房去了。 墨北冲冯望南做个鬼脸:“两口子里有一个会做的就行呗。楠哥下厨有两手。” 冯望南脸一下就红了,又想掐墨北脖子,墨北嘻笑一声跳下沙发跑了,两个人在屋里围追堵截地闹腾了半天,都出了一身汗。冯望南把毛衣脱了,露出里边的粉白色衬衫,又解开两个扣子,袖子也挽到了肘部。 墨北看见他右臂上一条伤疤沿着前臂一直没入衣袖里去,那伤疤刚掉了痂,看着肉粉色得倒是很新鲜,缝针的痕迹让它看起来像条扭曲的大蜈蚣。 这疤,他走的时候可没有。 冯望南捏捏墨北的鼻子:“看什么看,告诉你,这是男人的勋章。” 墨北皱眉:“怎么弄的?” 冯望南眼睛都不眨一下:“磕桌子边磕的,玻璃桌子。” 墨北白了他一眼:“桌子边能磕出西瓜刀的疤来,真有才。” 冯望南唉哟一声,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柏哥跟你说的?不能啊。”他一做出夸张吃惊的表情,俊秀的眉眼就生动得不得了,过了年才周岁十八的少年,不知道已经是在生死边缘打过几个滚了。 墨北说:“我爸可是大夫,拿手术刀的。” 冯望南想了想,把衣袖放了下来:“嗯,可不能孙大娘看见了跟你爸妈学,你妈本来就看不上柏哥,再把他跟萍姐搅黄了,我就成罪人了。” 墨北说:“弄个小车队帮人运运货,嗯?” 冯望南笑:“小破孩什么都打听,弄车队就不能跟人打架啦?抢生意抢地盘,到哪儿不是这么回事。” 墨北问:“那你们现在有几辆车啊?” 冯望南说:“咱自家买的二手卡车,有六辆,还有四辆是司机带车进来的。楠哥跟柏哥商量了,这几个月挣的钱再投里边,柏哥再给拿点钱,等年后回去,再买六辆。哎你不懂,就我跟你楠哥这发展速度,这、这就叫深圳速度,火箭似的,嗖嗖嗖。” 墨北又跟冯望南说了一会儿话,把他们在深圳的事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就开始坐在沙发一角冥思苦想。 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像深圳这样的经济特区是有着大量的机会的,不然墨北当初也不会劝龚小柏去深圳。但是原始资本的积累需要过程,需要机遇,需要胆量,需要头脑,短短几个月龚小楠和冯望南这两个半大孩子就能在深圳建立起车队,这中间吃的苦恐怕比他俩过去十七年都要多。冯望南说为了拉关系,龚小楠跟厂家负责人喝酒,硬是把自己给喝住院了一回,半夜三更的胃出血,把冯望南吓得直哭,差点就没撑住要给龚小柏打电话,还是被龚小楠黑着脸给拦住了。 冯望南心疼龚小楠,龚小楠自己能在装孙子和充大爷两个角色之间自如转换,不管是给人赔笑脸还是抡刀子吓人都全无心理障碍,可他看着就是难受,相比之下自己受那点儿伤都跟挠痒痒似的。跟墨北说的时候,冯望南的眼圈又红了一回。 墨北想帮帮他们,但是一没钱二没人,虽说有些见识和主意,可也拿不准用出来会不会水土不服。一这琢磨就入了神,直到孙丽萍等人回来了,屋里闹哄哄的他才回过神来。 孙五岳从厨房偷了只鸡翅膀出来,塞到墨北嘴里:“尝尝,好吃不?” 孙丽萍说:“再好吃也不是你做的,显摆什么呀。” 孙五岳说:“鸡是我买的。” 孙丽萍说:“翅膀又没长你身上。” 第14节 孙五岳一拍胸脯:“看上哪块了你说,哥哥我豁出去了。” 冯望南跟龚小柏说:“柏哥,我算知道小北那张嘴是随谁了。” 没等龚小柏说话,孙丽萍瞪圆了眼睛:“好你个汪汪,编排我什么呢?” 孙五岳捡着乐了:“这还真是说谁谁知道,汪汪都没提名没提姓的,你就知道了。” 孙丽萍冲他腰上掐了一把,孙五岳嗷地一声跑厨房去告状了:“妈!你老姑娘又掐我!紫了都。” 墨北咬着鸡翅膀眯着眼睛笑,这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多好。 因为墨向阳家里老人都去世了,也没别的什么亲戚,所以年年春节都是来孙家过的,今年也不例外。今年还多了龚家哥俩儿,姥姥惦记着他俩家里也没老人,就都给叫过来了。孙丽华虽然看不上他们,可是大过年的也不好给脸色看,况且龚小柏送的礼物也起了作用,总不好意思收了人家礼物还寒着脸。 晚上大家都在看春节晚会,听徐良唱那首让人又感伤又热血沸腾的《血染的风采》。后来龚小柏他们出去放烟火放鞭炮,屋里就剩下姥姥、孙丽华和墨北。 姥姥提起孙丽萍要订婚的事,孙丽华说:“丽萍要是真乐意,那就订吧,这男婚女嫁的事拦也拦不住。虽说龚小柏不算什么好人,可我冷眼看着,他对丽萍倒还真不错。别的不说,他一个在外头横着走的男人,能为了丽萍在咱家拉下脸来讨好这个讨好那个,买点儿啥东西连小洁小北都不落下,也算难得了。唉,我就担心一点,这男人的心啊谁也说不好哪天就变了,现在是对丽萍好,可将来万一变了心,那咋整呢?” 姥姥说:“将来的事那谁能知道,咱又没开天眼。往好处想吧。” 孙丽华说:“反正丽萍乐意,我不拦着,拦着就成仇了。” 姥姥说:“丽萍跟你一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一扭头看见墨北眨着大眼睛看着孙丽华发呆,姥姥伸手胡噜了他脑袋一把,“我的孙儿哎,这是困了,怎么看着木木呆呆的没精神呢?” 墨北摇了摇头,他只是没想到母亲也会有这么通情达理的时候,他还以为她会对这门婚事坚持反对到底呢。 孙丽华撵他:“大人说话,小孩别听。去外头找你爸去,放炮去。” 墨北扣上帽子,穿着大衣出去了。院子里墨向阳正抓着墨洁的手点烟花,墨洁吓得直往他怀里缩,烟头点着了信子,哧溜一下烧到底,嘭的一声,一大团金红色的焰火升上了天空。 龚小楠这个坏心眼儿的,看见墨北出来,便点了只小鞭儿扔他脚跟前,啪的一声响把墨北吓了一跳。墨北拔脚就去追龚小楠,龚小楠哈哈大笑:“别打别打,给你玩这个,钻天猴儿。” 快到半夜十二点了,各家各院里都响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各式各样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着,时不时的有钻天猴嗖的一声窜上天,带出一串小火星。 墨北骑在小舅的肩膀上,仰头看着繁花簇锦似的夜空,微笑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休息~ 改了一下时间上的bug,写着写着好像把87年就给写丢了orz。 关于年龄,写在这里提醒一下自己: 墨北是1979年生人,属羊;夏多是1975年的小白兔;楠哥和汪汪都是1969年骄傲的小公鸡;孙五岳和龚小柏是1964年的大龙;孙丽萍是1966年的马。墨北重生那年是85年,周岁六岁,现在故事进行到了88年,小北八岁啦~~这里计算的年龄都按周岁算。 鉴于作者在数字方面实在迷糊,如果有算错的地方大家别忘了告诉我。 ☆、初一拜年 大年初一是不能睡懒觉的,一大清早墨北就被姥姥从暖和的被窝里给挖了出来:“快起来跟你爸上门口贴对联去,贴完对联吃饺子。” 墨北迷迷糊糊地穿上棉衣棉鞋,上厨房端着孙丽华刚熬好的浆糊往外走。在院里子碰着刚起来的孙五岳,孙五岳也是一脸迷糊,挖了一指头热腾腾的浆糊塞进嘴里:“唔,好吃。” 幸亏这浆糊是用面粉熬的,不然墨北真担心小舅因为贪嘴而英年早逝! 墨向阳和墨洁拿着剪裁好的春联也出来了,爷仨儿把院门和几个房间的外屋门都贴上了春联和福字,墨向阳趁机教墨洁:“上联贴右边,下联贴左边,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古人哪写字都是竖着的,从右到左这么个顺序。这对联都讲究个对称,来,跟爸爸念啊,一元复始春复始,万象更新景更新。你看,这一元对万象,复始对更新。” 墨洁懵懵懂懂地跟着念了一遍,问:“爸爸,一元为什么不对称五元、十元啊?万象是一万元吗?” 墨向阳:“呃,这个一元不是一块钱那个一元,这个是指新的一年的开始。这个万象就是事间所有的事物啊景物啊这些东西。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新的一年开始了,春天又一次来到了人间大地,世间的万物都改换了样子,出现了一番新气象。以后你写作文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个词,万象更新。” 墨洁很是景仰地赞叹:“爸爸你懂得真多,真厉害!” 墨北也有点着迷地仰头看着父亲,墨向阳随时随地都会抓住一点生活中平常的事物来教导儿女新知识,这种时候他总是显得特别有魅力。在墨北成年后,类似的场景总是能让他回味得又幸福又心酸。 墨向阳被儿女崇拜的目光看得飘飘然:“哈哈,那当然,要不爸爸怎么是爸爸呢。” 墨北:“……”→_→您能当爸爸难道不是生物学上的原因吗?! 吃完早饭,墨洁墨北就被小姨小舅领着去几家亲戚家里拜年,已经为人父母的墨向阳夫妇则留在家里陪着姥姥。这一路上孙丽萍难免被亲戚们打趣——她要订婚的事大家基本上都已经知道了。孙五岳也没逃过,妹妹都要嫁了,他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好几个长辈都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准备给他介绍一个。结果就是拜完年后,兄妹俩的脸都羞得红扑扑的。 回到孙家,墨洁很乖巧地把收到的压岁钱都交给妈妈了,墨北也把红包上缴了。然后,背着孙丽华,墨北悄悄给姐姐塞了十块钱。 “你哪来的钱?捡的?快还给人家,人丢了钱得多着急啊。”墨洁被吓了一跳。 墨北笑笑:“你拿着吧,这是我挣的。” 墨洁瞪大眼睛,不相信。 墨北说:“真的,咱爸知道,就咱妈不知道。你别跟她说,不然她该把钱拿走了。” 墨洁傻傻地说:“妈妈会生气的。” 墨北用诱拐的口吻说:“她不知道就不会生气,你说了她才会生气。你不是喜欢那些带香味的橡皮么,去买吧。” 墨洁还有点晕陶陶的,小姑娘头一回拿弟弟给的钱,有点胆战心惊,只会说一句:“我不能要你的钱。” “姐,要是你有钱,愿意给我花吗?”墨北问。 墨洁立刻说:“当然给,你是我亲弟弟。嗯,不过,你不能乱花钱,那样不好。妈妈说,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挣钱可辛苦了。” 没想到墨洁还会给加个条件,墨北笑了:“是啊,我知道你不会乱花钱,所以我也愿意给你花。” 墨洁想了想,说:“那好吧,等我以后挣钱了也给你花。”她终于在心理上把那个别扭劲给转过来了,把钱折好,揣进兜里。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你那么厉害,我得等到上大学然后工作了才能挣钱呢。” 墨北说:“姐,我给你钱不是想给出去多少,将来再从你这儿拿回来多少甚至更多。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你懂吗?” 墨洁嘟着嘴说:“可你现在什么秘密都不跟我说了,小北,我觉得你变了。” 墨北说:“那是因为我长大了,人一长大,有些秘密就只能一个人承受了。” 墨洁说:“真的吗?那爸爸跟妈妈也会有秘密不说吗?” 墨北说:“总会有一两个不能说的,不过这不是因为他们不相爱或者不信任对方,只是……”一时间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达清楚。 墨洁很忧伤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总结:“当大人可真是麻烦啊。”摸摸墨北的脑袋,更忧伤了,“你比我还小呢,我都没当大人,你着什么急呢?” 墨北:“……”姐,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着急,可是装嫩这活儿你弟不熟啊。 到夏老师家拜年是墨向阳领着墨北去的,其实要不是年前夏多就说起过,墨北还以为夏老师会回北京跟家人团聚呢。到夏老师家里的时候,墨北发现这里还挺热闹,来拜年的有墨北认识的那些学英语的,也有夏老师学校里的学生,还有一些学生家长,小客厅里挤得满满腾腾的,李满月和侯英帮着夏老师招呼客人,把糖果炒货往孩子们手里塞。 “北北!”夏多照例熊扑过来,在墨向阳吃惊的眼神下对着墨北的小脸蛋一通啾啾啾。 墨北淡定地一脚踢开夏多:“爸,这是夏老师的侄子夏多。夏多,这是我爸。” 夏多站稳,很有礼貌地问好:“墨叔叔您好。” 墨向阳:“啊……哦,你好你好。” “墨叔叔,我姑姑说北北是她教过的最有悟性的一个学生了,北北这么聪明是不是随您啊?您在家里怎么培养他的?”夏多一句话就讨好了两个人,让墨北直想冲他翻白眼。 墨向阳挺高兴的,呵呵一笑:“聪明什么啊,这孩子就是瞎淘气。” 旁边有家长听到夏多的话,加上过去也听说过墨北的名字,这会儿就都拉着墨向阳向他讨教教育孩子的问题,弄得墨向阳只来得及跟夏老师说了声“过年好”,就被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们给包围了。 夏多得意洋洋地把墨北拉进自己的小屋去玩了,墨北白了他一眼:“你故意说那么大声的吧?” 夏多顾左右而言他:“北北,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灰色的砖头大小的盒子,冲墨北晃了晃,墨北定睛一看,哟,walkman,随身听!还索尼的。这年头的随身听贵的得有个两三千块,可不是一般家庭承受得起的。 夏多开了外放,随身听里传出披头士欢快的歌声:“in the town where i was born,lived a man who sailed to sea.and he told us of his life…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夏多也跟着哼哼:“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 墨北也忍不住小声跟着唱:“…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夏多突然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知道吗?” 墨北无奈了:“你干嘛老亲我?” 夏多说:“我喜欢你呀。” 墨北差点把那句“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嘛。”给说出来,忍了又忍还是凶巴巴地说:“你喜欢谁就亲谁?那你在学校就没被人给揍过?” 夏多理所当然地说:“我又不喜欢别人,都别人喜欢我。我原来有个同桌叫姚晓桃,我们给她起外号叫毛桃桃,她就喜欢我,后来我跳级不跟她一个班了,她还哭了呢。不过我不喜欢她,她没你好看。你又好看,又聪明,又干净,还不像那些小姑娘似的娇滴滴的烦人。” “可是我不喜欢你。”墨北面无表情地抛出一个重量级炸弹。 夏多果然大吃一惊:“什么?我这么英俊睿智潇洒文治武功,你居然不喜欢我?”他伤心地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不明白哥哥的优秀。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会喜欢我了。” 孩子,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儿吗?墨北手痒痒想揍人。 “喜欢吗?”夏多把随身听塞给墨北,“送你了。” 这作派,颇有影视剧里富二代拿钱泡妞的感觉,就是人家送宝马他送随身听,等级差了点儿。不过,随随便便就将几千块的东西送人,至少在败家程度上是跟剧里的富二代没差别了。 墨北黑着脸把随身听放在桌上:“不要。” 夏多大方地说:“别跟哥客气,给你就拿着。” 墨北眼珠转了转,他还挺想看夏多被家长打屁股的,于是嘴角一挑,笑了:“那我真拿着了。” 夏多很高兴:“拿着拿着。” 墨北转身就出去了,夏多莫名其妙地跟着,夏丞玉正在给墨向阳解围,把他从家长们中间给解救出来。墨北故意装作兴奋的样子举着随身听过去,大声说:“爸爸,夏多给我的新年礼物,你瞧。” 墨向阳没见过随身听,但光看这外表也知道价格不低,正想说话,就听墨北又补充了一句:“这叫随身听,日本索尼牌的,得两三千块呢。” 小客厅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各种各样的眼神都看了过来。 墨向阳的脸腾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赶紧拍了儿子一巴掌:“瞎胡闹,小哥哥跟你说着玩的你也当真,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墨北无辜地说:“哦。” 夏多眨巴眨巴眼睛,说:“墨叔叔,我跟北北是好朋友,这是我送他的新年礼物。” 墨向阳说:“夏多,叔叔替小北谢谢你了,不过,送朋友礼物贵在心意,不在价值。这个随身听太贵重了,小北不能收。”又对夏丞玉说,“夏老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夏丞玉只是在刚开始有些惊讶的神情,此时微笑着说:“多多,你觉得墨叔叔说得有道理吗?” 夏多想了想,说:“有道理。” 墨向阳松了口气,刚想把随身听递给夏多,就听到夏多说:“既然是贵在心意,就是说只要心意在了,不管这个礼物值不值钱都是一样的,对吗?那么只要是寄托了我对北北的友情,那我送他一块石头还是一个随身听,其实都是一样的。” 墨向阳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们现在都还小,花的都是家长挣的钱,如果你真想送小北值钱的礼物,那也该等你自己有能力挣钱了再说。” 夏多笑了:“这个随身听是我自己挣来的呀。” 众人惊讶。 夏丞玉说:“之前多多在北京的时候,有个日本朋友想学古琴,多多他外公没时间教,就让多多替他上了几节课,反正都是教些基础的东西,也不算难。当时那个日本朋友想给钱,多多没要,前几天他就让人给捎来了这个随身听,算是学费。” 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纷纷赞许。 墨向阳绞尽脑汁地还想推辞,墨北突然说:“送礼物是好意,可如果让收礼物的人感到为难,那就不好了吧。” 第15节 夏多很吃惊:“你不喜欢?” 墨北说:“收了会成负担。” 夏多愣了片刻,有点沮丧:“对不起。”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本来想教训他一下的墨北又有点不忍心了,说:“不过以后如果我想用它,我就跟你借,你总不会不借给我吧?” 夏多连忙点头,一脸阳光灿烂。 夏多的大方和墨北的懂事,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表扬,两个人硬是挺着听了五分钟,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手拉手跑回小屋去避风头了。 ☆、隐形情人 初二那天龚小柏在自己家里请一帮朋友吃饭,除了孙丽萍、孙五岳和小尾巴墨北,其他的人都是龚小柏的那些道上的兄弟,有的还带着自己的媳妇一起来,不过小孩子倒是只有墨北一个,屋子里挤了二十多个人,热闹得不得了。大家都是常来常往的,对墨北也不陌生,谁都知道龚小柏对这个小外甥宠得离谱。 “叮咚!”门铃响了,孙五岳离门口最近,跑出去开门。屋里的人都听得到他的大嗓门:“小卫子来啦!咦?哎?啊?” 那一串表示惊讶的单音让墨北好奇地看向门口,没多大功夫,就见孙五岳和卫屿轩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 不知道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心情激动,卫屿轩的脸色泛着潮红,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羞怯又兴奋的光芒。看到屋里这么多人,他脚步一顿,脸上出现了意外的神情,接着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似乎在无声地向他解释着什么。 那个男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卫屿轩像是松了口气,低着头走进了屋。 龚小柏上前招呼,卫屿轩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嗯,你们叫他老滕就行。老滕,这是龚小柏。” 老滕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相貌平凡但很耐看,习惯性绷紧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很严厉,而那双褐色眼眸中射出的光芒让众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与他对视。卫屿轩跟这些人也不熟,所以只有龚小柏、龚小楠这些亲密朋友上前与老滕打招呼,龚小楠还冲卫屿轩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卫屿轩的脸一下就红了。 老滕的年纪比在座的人都要大一些,而且一看就跟众人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他和卫屿轩坐在沙发一角,都没有不熟的人敢过来说话。 墨北轻车熟路地爬到卫屿轩腿上坐着,装天真装无辜,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老滕。老滕泰然自若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低声说:“你就是小墨北?听屿轩说你经常去他家玩,那你一定认识大王跟闹闹喽?” 墨北天真地说:“你就是屿轩哥哥那个隐形人朋友呀?” 老滕愣了愣,卫屿轩在墨北脸上轻轻捏了一把:“瞎说,什么隐形人。” 又对老滕说:“小北什么都懂,你别拿哄孩子那套哄他。” 墨北依旧天真地说:“楠哥跟汪汪天天都在一起,小姨跟小姨父也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连大王跟闹闹都在一起。屿轩哥,只有你跟老滕叔叔,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是不是因为平时老滕叔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隐形的,我们看不到呀?” 老滕眯起眼睛看看墨北,墨北坦然地任由他堪比x光的视线扫描自己。老滕对卫屿轩说:“这孩子在替你报不平呢。”又对墨北说:“叔叔和你屿轩哥……”他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卫屿轩噗哧一下乐出声来。 老滕也笑了:“居然被个小不点儿给绕进去了,都差辈儿了。我有那么老吗?” 墨北恭维道:“老滕叔叔年轻有为年富力强后生可畏。” 老滕忙说:“打住,打住。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孩子,倒真是不一般。” 墨北客气道:“过奖。” 老滕说:“既然屿轩说你什么都懂,那我可就当你是个大人了。你说说看,为什么要替屿轩报不平呢?” 墨北说:“你都知道是报不平了,还要反问我为什么。老滕叔叔,防备心不要这么重好不好?” 老滕若有所思地看看墨北,又看了看卫屿轩。卫屿轩摆弄着墨北的小手,淡淡地说:“我看你也是防备心太重了,什么事都在心里绕个七八圈,好像谁都要害你一样。我可从来没跟小北他们说过你的事。我就是觉得,我也就这几个好朋友,总该让你们见个面……至少在他们跟前,不是见不得光。” 老滕忙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不是二话不说就跟你来了嘛。我也早就想见见你的朋友了,得谢谢他们平时对你的照顾,不然你一个人在这边,我总是惦记着是个事儿。” 卫屿轩脸上露出一抹笑,老滕目光扫视了一圈,发现有墨北这个障碍物,别人看不到他跟卫屿轩靠近的手臂在做什么,便握住了卫屿轩的手。 墨北在心里大骂老滕无耻,事实上从老滕一进来他就认出来这张前世曾在新闻联播里见过的脸了——滕济民。 和大多数政府高官一样,前世的滕济民是有妻有子,形象十分正面的。墨北记得看过一个八卦,说滕济民的妻子不仅与他门当户对,而且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再一联想前世卫屿轩绝决地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墨北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才让卫屿轩走到那一步,他甚至忍不住要阴暗地怀疑那究竟是真的因绝望而自杀,还是为遮盖事实或出于怨恨而进行的谋杀。 滕济民能陪着卫屿轩出现在龚家,可以说此时在他心里卫屿轩的确很重要,但是,长期两地分居本来就是爱情的一大杀手,滕济民在帝都肯定少不了台面下的诱惑,他对卫屿轩的感情究竟能保持多久呢? 算算时间,这时候的滕济民还没有结婚,前世他结婚生子的时间就很晚——八卦说这是因为滕夫人是在某军工研究所工作,有时候一个项目忙起来,一两年不回家都很正常,所以两个人常常只能鸿雁寄情。八卦还说就算这样滕济民都没什么绯闻,一直等着爱妻,真算得上是好男人blablabla。 爱情这回事很难说清楚,外人就算能看个前后五百年,也不一定就能左右局内人的想法。墨北也没法告诉卫屿轩,你面前这个眼神温柔的男人将来可能会害你连命都没了,就算他真这么说了,没准儿沉浸在爱情中的卫屿轩还会说“为了他我可以不要我的命”这样的话呢。 龚小柏过来跟滕济民、卫屿轩聊了几句就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毕竟那些兄弟都是冲着他来的,不能把人冷落了。而龚小楠和冯望南出于见到同类的兴奋,捧着几样零食过来就坐下不走了。 龚小楠和冯望南在深圳历练了这一年多,见识已经今非昔比,但以滕济民的水平跟他们对话,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主导。滕济民得知他们在深圳建立车队的事,便谈起政府在特区的经济政策,高瞻远瞩了一番,然后又脚踏实地地点拨他们如何与工厂、与主管部门打交道。听得二人四只眼睛直冒精光。 卫屿轩搂着墨北只贡献耳朵出来,目光一直温柔地在滕济民身上流连,滕济民在高谈阔论之余也没忘记时不时地与他眼神缱绻地交流。 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墨北才状似无意地说:“屿轩哥,等过完年,你也做点什么吧。” 卫屿轩怔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那做点什么好啊?” 墨北说:“老滕叔叔你说呢?” 滕济民先开了个玩笑:“能把那个‘老’字去掉吗?叔叔可不老。”然后才对卫屿轩说,“你想做什么呢?” 呵,问题又被抛回来了。 卫屿轩拧起了眉头,很认真地思索着。自从他在夏丞玉那里学习英语后,接触的人多了些,性格也开朗了不少,但若和龚小楠他们比较,仍然显得内向而单纯。 墨北说:“听说市里有个杂志叫知了。屿轩哥喜欢文学,去那里当个编辑怎么样?” 几个人都愣住了,卫屿轩有点慌张地说:“编辑哪是说当就当的,我高中都没念完……” 滕济民的眉头一皱,有些抱歉地看着卫屿轩。卫屿轩脱口而出:“我没埋怨你,当初……反正是我自己乐意的。”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欲盖弥彰地看看龚小楠他们,“我数理化学得不好,考试总不及格。” 墨北说:“知了是文学杂志,屿轩哥看过那么多书,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而且,平时屿轩哥不也是有自己写过文章吗?” 滕济民低声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写作。” 卫屿轩说:“那是写着玩的。” 墨北说:“屿轩哥就是太不自信了,写好的文章都没有投过稿,其实在我看来是足够发表水平的。” 卫屿轩被墨北说得不好意思了。 滕济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墨北说:“屿轩哥过了年才二十三,又不是古代的大家闺秀要藏在深闺里怕见人。滕叔叔你看楠哥和汪汪,比屿轩哥还小几岁呢,都已经闯荡到深圳去了。都是男人,别人能闯荡出自己的天地,屿轩哥又差在哪儿呢?” 龚小楠笑道:“墨小北又在讲道理了。汪汪,你看他像不像咱们在广州碰见过的那个布道的牧师?” 冯望南笑道:“我觉得小北说得挺对的。不过,去杂志社这事真能行吗?” 墨北看着滕济民:“滕叔叔说行,就肯定能行。” 滕济民眸光一闪,说:“小北这么信任叔叔啊?” 墨北淡淡一笑:“是屿轩哥信任滕叔叔,全心全意。”后四个字被他有意拖长了声音,说得卫屿轩又不好意思了,滕济民的目光却是柔和了起来,满目柔情都要浓得溢出来。 滕济民想了想,说:“我也赞成小北的意见,屿轩,我看你准备一下,过完年就去杂志社上班吧。” 龚小楠和冯望南对视一眼,心里都暗暗咂舌,这个老滕对于把卫屿轩安排进杂志社显得胸有成竹,看来是个有能量的人,真是好奇卫屿轩跟他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卫屿轩听着他们三言两语的就决定了自己的工作问题,自己的生活就要面临新的改变了,茫然之中竟然有些恐惧。“太快了吧?我、我是说,我什么都不会。” 滕济民安抚地握握他的手,温柔地说:“不会就去学啊,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卫屿轩的心定了下来,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其实墨北并不是突然心血来潮才想让卫屿轩走编辑这条路,他一直都在替卫屿轩考量做什么的问题,而从事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是其中比较有优势的一条。 不过他原本没想好怎么才能让卫屿轩进入杂志社,可现在既然知道卫屿轩的情人就是滕济民,那这个问题就太好解决了。墨北可不是多么清高的人,有关系就要利用,而且他还阴暗地想,这就算是让滕济民为对不起卫屿轩而作出的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吧。 ☆、订婚宴 年初八那天龚小柏和孙丽萍订了婚,订婚宴就在龚小柏的饭店举行,请了两家的亲戚朋友们作见证。本来姥姥说订婚只要两家人坐下来吃顿饭就成了,用不着请太多人,可龚小柏却生怕委屈了未婚妻。结果还有人误以为这是结婚宴,特意包了红包来。 作为龚小柏的朋友,卫屿轩也出席了订婚宴,不管孙丽华心里怎么想,至少她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还不错——如果忽略她总拘着墨洁墨北不让靠近卫屿轩的话。 也许是因为云边离帝都太远,这里平凡的百姓不可能知道滕济民的身份,而他为了让卫屿轩开心,也来了订婚宴。 但滕济民的出现让孙丽华很是不解,在她的观念里,同性恋和一般人不一样,可滕济民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他比不少男人更有男子气概,也更有上位者的气势。这样一个一看就非同常人的男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呢?可若说滕济民不是卫屿轩的“那个”,那他为什么又跟卫屿轩一起来,还显得很亲近呢? 这简直让孙丽华困惑极了,最后她分析出了一个让墨北笑岔了气的结论:滕济民肯定是卫屿轩的亲戚! 订婚宴进行得很顺利,当龚小柏将一套金首饰给孙丽萍戴上时,气氛达到了顶点,大概满屋子的女人的眼睛都忍不住要粘在那几处金光闪闪的地方了。不断有人跟姥姥说:“孙大娘,您老好福气!”“你这个女婿呀可真能干,对你闺女也好,将来是能享上他们的福的。” 姥姥笑得合不拢嘴,不住说:“向阳跟小柏都是知道疼媳妇儿的,我这俩闺女有眼光。我也不求别的,他们自个儿能过好就是我的福气了。” 也有人小声议论:“真是想不到,没爹没妈的,龚家这哥俩儿能混得这么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龚家老大那可是个硬茬子,坐过牢的。就是那个小的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都是敢提刀子杀人的主儿。” “我的天!那钱也不是好道儿来的?” “歪道儿来钱才快啊。” “那老孙家怎么就把姑娘给这种人了?孙大娘也不是贪财的人哪。不是说,是她二姑娘自己找的?” “嘁,谁知道这里有什么猫腻……你说,这坐过牢的,谁不怕呀?” “你是说……” “嘘……” 龚小楠和冯望南准备过了十五就回深圳,走之前趁着滕济民还在,正好一帮朋友在一起吃顿饭,下次再聚到一块儿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顿饭还是在龚小柏家里,他弄了只野狍子,一对飞龙,一条足有八斤重的江鲤子,还有半爿野猪,准备该烤的烤该炖的炖该炒的炒,配上腌渍的蕨菜、黄瓜香、刺嫩芽这些山野菜,让滕济民也尝尝东北风味。 滕济民也不好光坐着看,就挽起袖子到厨房帮忙着龚家哥俩儿忙活,反倒是孙丽萍这个唯一的女性被撵到客厅去了。 墨北看看挤在沙发上玩红白机的孙五岳、冯望南,再看看聊天的孙丽萍和卫屿轩,决定还是上厨房帮倒忙去——墨小爷耻于跟这几个厨艺白痴为伍,他好歹还是会做几个暗黑料理的! 龚小楠蹲那儿拔飞龙的毛,龚小柏把狍子肉切片,滕济民就着凉水洗菜——水太冷,他不得不洗两下就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缓缓。墨北提醒他:“加点儿热水。” 滕济民一边拿暖水壶,一边笑:“这地底下抽出来的水就是凉,东北这温度真不是吹的。” 龚小楠说:“到了深圳都不习惯,那地方死热死热的,连雪都不下。”见墨北蹲自己面前探头看盆里的飞龙,他就用手里的那只去啄墨北的手,墨北从身后拿出一把黑铁大剪刀,咔嚓一下。“艹!”龚小楠看看只剩半截鸟喙的飞龙,“这破孩子真敢下手。” 龚小柏和滕济民回头一看,都忍不住乐。 墨北手欠地拿着剪刀咄咄咄地戳盆里那只拔光了毛的飞龙,龚小楠撵他:“别跟这儿淘气,把肉都戳烂了看你吃啥。” 墨北说:“戳烂了放调料才好入味。楠哥,你回深圳还接着整车队啊?” 龚小楠满嘴跑火车:“不,你楠哥我要整飞机队。呜呜呜,一溜波音747开过去,气派吧。” 墨北捧场:“飞机是比汽车快。” 龚小楠说:“那是,深圳速度么。” 墨北说:“你的车,不是,你的飞机光是拉货物吗?” 龚小楠说:“嗯,吃进去再原样拉出来。” 墨北说:“要是你的一个客户想给同场的另一个客户捎点儿东西,比如就捎盒饼干,捎瓶酒,那你们给帮忙吗?” 第16节 龚小楠说:“要是正好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帮忙呗。要不然那就是邮局的活儿,我们不抢。” 墨北说:“为啥不抢呢?” 龚小楠把剪刀抢过来:“你楠哥又不是土匪。再戳就真烂得不能吃了。” 墨北悠悠地说:“你的车队现在做的就是物流服务吧,虽然规模小了点儿。我听说国外还有种物流服务叫快递,个人的业务也做。” 滕济民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墨北。 墨北又说:“有车就是方便啊,搬个家啊运个煤气罐啊。那些想搬家的人自己家不一定有车吧,有车的也不一定装得下那些家俱吧,能装得下那些家俱他自己也搬不动吧,你说要是有人能出车出人帮他们搬家,那是不是挺方便的?买煤气的人,要是家里没壮劳力,自己也搬不动,还得求人,可要是有人能给送到家里去再收钱,那他们一定挺高兴的。嗯,也不知道有这种需求的人多不多。” 龚小柏切肉片的动作停了下来。 墨北说:“听说飞机上的空姐都是穿制服的,对乘客还得微笑服务,态度特别好,好像这就叫规范化服务吧?挺让人放心的,不至于担心空姐跟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似的给人甩脸子看。要是有售货员能跟空姐似的,我肯定回回都去她那儿买东西,不去别家。对了,这是不是就叫口碑啊,还是童叟无欺?” 龚小楠说:“哥啊,咱家这孩子成精了吧?让啥玩意儿附身了吧?” 墨北说:“滚犊子。”墨小北傲娇地回客厅去了。 其实墨北也就是提出个方向,具体要怎么规划怎么做,相信凭龚小柏、龚小楠的脑子肯定能找到适合他们的方案。而且,这不是还有滕济民这个当官的能帮忙提点嘛,要不然墨北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来说这些。 墨北是说完就跑了,剩下三个男人在厨房里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半晌,龚小楠小声说:“我就是说说啊,就算成了精,那也是咱家孩子,不能捆庙里头去。” 龚小柏说:“废他妈话。……你说我跟你嫂子将来能不能生个小北似的儿子?” 龚小楠说:“不能吧,你也没墨大哥有文化啊。” 龚小柏照弟弟屁股上踢了一脚,向滕济民道:“老滕,你怎么看?” 滕济民想了想,说:“小北说的这个物流、快递,还有搬家公司,在国外是有例可循的,不过在国内这方面还算是块空白……” 聚餐的第二天滕济民就回北京了,走的时候卫屿轩没去送他。龚小柏几个人倒是热热闹闹地到火车站给他送行,墨北本来想在家陪着卫屿轩,可却被龚小柏给夹胳臂底下带来了。龚小柏还说:“给小卫子留个哭鼻子的空间。”墨北无语。 滕济民眼神深邃地看着墨北,说:“等你长大了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墨北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世事惯常如此。” 滕济民说:“单听这句话就不敢拿你当普通人看待。以后屿轩还要拜托你多照顾。” 墨北说:“哪里,一直都是屿轩哥照顾我。” 滕济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他一直都能感觉到墨北对他隐约的敌意,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能把这当成是孩子的独占欲发作——再怎么像大人,毕竟也只是个还在换牙的小孩啊。不过这也让他觉得放心,一个孩子有高智商不算稀奇;有了高智商还有过人的见识,这就很惊人了;有了过人的见识,还能如成年人一样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就真的近乎于妖了。 这些天来,就滕济民的观察和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他觉得墨北这孩子有着过人的优异之处,可也有着过人的缺点。 墨北的脾气很孤拐,这从他居然没有同龄的小朋友就能看出来,跟他谈得来的全是成年人。而且,他很骄傲,以他的智商和对世俗人情的了解,不会不知道特立独行往往会遭到别人的孤立,但他就是不妥协——自作主张地不去上学,坚持和卫屿轩、龚小楠这样的人做朋友。 墨北还有一个特点,滕济民觉得说是赤诚也好,说是天真也好,那就是他在自己认可的人面前不加掩饰——不论是他的孤拐性情,还是让普通人惊异的见地、学识。“我就是这个样子,你能接受我们就做朋友,不能接受我也不在乎。”他好像就是在这样宣言。 除了墨北之外,龚小柏兄弟也让滕济民有些在意。这哥俩儿要头脑有头脑,要韧性有韧性,要胆量有胆量,要心胸有心胸,难怪能在幼失怙恃的情况下还活得风生水起。 滕济民阅人无数,这些天在卫屿轩这里倒是见识了这几个不一般的人才,他乐于让卫屿轩跟他们交好,将来或可一用。 ☆、这口气 “你要是不听我的,我今天就死在这儿!”嘶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把墨北吓醒了。 他头一天晚上是在龚家睡的,冯望南不在,龚小楠就把墨北拎到自己床上去睡。还揪着他说了半宿的话,主题围绕着怎么把车队发展成物流中心,应该从哪个区域开始设立服务部比较合适,公司的徽标设计成什么样才最帅,除了搬家、送煤气之外服务部还开展什么业务才好,现在手下的人哪个适合提拔起来当管理者,怎么培养员工的忠心,要用最少的资金最快的速度占有市场…… 基本上都是他跟龚小柏、滕济民商量得差不多了的事,与其说是在征求墨北的意见,倒不如说他是在这种念叨中进行自我修正和坚定信心。 后来话题越走越偏,龚小楠志得意满地宣称他会成为大陆的李嘉诚,到那个时候谁要敢对他跟汪汪的关系说三道四,他就拿人民币糊谁一脸。 再后来,墨北糊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墨北从枕头底下摸到了龚小楠的手表,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屋外还是吵闹个不停,女人的哭喊声快把墨北的起床气都给吓没了,他穿好衣服鞋子,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要把麻绳往仓房外突出来的方子上挂,冯望南一脸尴尬地拉着她。还有个中年妇女也不知道是在帮忙还是挡碍,在冯望南和那个女人中间转来转去。一个中年男人蹲在一边闷头抽烟,脸上的表情苦大仇深。龚小柏微微带着冷笑,嘴里嚼着糖,漫不经心地把糖纸折成小方块儿。龚小楠气得脸都红了还在忍着,也跟着劝:“婶,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墨北这一开门,吱呀一声,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那女人要死要活的哭声也神奇地停了几秒钟,冯望南趁机一把夺过麻绳远远地抛了出去,黑着脸说:“妈,你别闹了!” 女人用手捶着胸口,又哭了起来:“你这是要逼死我呀!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个白眼狼啊!早知是这样,你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好过现在被你活活气死呀!” 另一个中年妇女同情地抱着她劝慰:“二姐你缓口气,哭狠了这高血压要犯的。望南你快跟你妈认个错,把你妈气病了可咋整。” 冯望南哀求:“妈,有什么事咱回家说行不?你上我朋友家来闹算怎么回事。大舅,大舅妈,你们倒是劝劝她啊。” 冯妈妈哭道:“你拿家里当旅馆了都,成天不着家,我逮得着你吗?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了,你到底跟不跟小芳订婚吧?小芳多好个姑娘,你怎么就看不上人家呢?你要是真看不中她,妈也不逼你,你倒是找个比她好的回来啊。” 墨北吃了一惊,只见龚小楠似乎已经忍不住了,一脚跨前一步就要说话,但龚小柏一把拽住了他,狠狠往后一扽。龚小楠看了哥哥一眼,委屈地咬住了嘴唇。 冯望南怒道:“我才十九,订个屁婚!” 大舅妈和声细语地道:“望南你这话就不对了,十九也不小了,要在乡下,你这岁数的都当爸爸了。现在先订婚,等年纪到了再扯证呗,这有什么呀。” 冯妈妈和大舅妈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多一会儿墨北就听明白了,冯妈妈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非得让冯望南在回深圳之前给自己领回家个儿媳妇。冯望南当然不答应,一提这事儿,母子俩就吵架。冯妈妈就找到了龚家来,非要让龚小柏这个当老板的劝劝自己儿子,若是劝不成,影响了她冯家传宗接代,她就要吊死在这儿。 这么荒唐的事居然也能发生在自己眼前,墨北很惊讶,他真是同情冯望南。 眼见着冯望南被逼得眼圈都红了,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那样子可怜极了。龚小楠实在忍不住了,沉声喝道:“都闭嘴!” 两个女人被吓了一跳,倒真暂时安静下来。 可接下来该说什么,龚小楠还真不知道。他想骂人,想揍人,想把人给撵出去,可这是冯望南的亲妈亲舅舅,打鼠怕伤了玉瓶,他什么都不敢做。 龚小柏冷笑一声,说:“冯婶,望南跟着我弟弟在深圳干得不错,挣的钱比在云边的时候多多了。要不你能办了病退在家养病吗?日子过得宽裕了吧?享福了吧?可我告诉你,我手下要人有的是,不差冯望南这一个。你这么闹腾,是想让我把他给开除吗?” 冯妈妈一愣,和大舅妈对望一眼,又抽抽啼啼地哭起来,不过这回没敢大声地嚎。“龚老板你可不能这么干哪,我们望南就是没功劳也有苦劳,拼死累活的拿个辛苦钱……” 冯望南羞愧得满脸通红。 龚小柏冷冷地道:“婶,你也是从老街上搬出去的,知道当年我爸刚死的时候,那些亲戚过来闹腾,我是怎么处理的吗?” 冯妈妈的哭声一窒,龚小柏哥俩儿当年才十几岁,拿着菜刀把上门闹事的亲戚们给砍出门去,这件事街坊四邻的都知道。 龚小柏又冷冷地道:“刘学文,你在二粮店上班,认识罗三瘸子吧?” 跟个摆设似的冯家大舅这时候才抬头,茫然地看着龚小柏。 龚小柏说:“知道他的腿是咋瘸的么?” 冯家大舅突然打了个寒战,指缝里夹着的烟头一下掉到了地上,一小片压实了的积雪被烫得化成水渍。 龚小柏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手一扬,匕首擦着大舅妈的脸飞了过去,大舅妈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匕首咄地一下扎在那截方子的正中心。 “真想死,用这个痛快。别耽误时间,一下子就完事。”龚小柏扬扬下巴。 “咋、咋能这样……你当领导的,要解决问题么……那我儿子给你干活儿,你不能不管他呀……”冯妈妈哆哆嗦嗦地说。 “你儿子给我干活就得听我的,他听话,就有钱拿回家给你花。他不听话,你连你儿子的尸首都找不着。”龚小柏走过去拔下匕首。 冯妈妈急了:“你还敢杀人啊你?警、警察……” 龚小柏没说话,只是冲着冯妈妈轻蔑地笑了笑。冯妈妈突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剩下的话都噎在喉咙里,只把自己噎得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龚小柏说:“冯望南在我手底下,别说结不结婚的事,就是生死——”他一抖手,把匕首扔给冯望南,“也得听我的。” 冯望南直接拿匕首在自己胳臂上就来了一下,冯妈妈吓得嗷的一声冲儿子就扑了过去。大舅妈刚站起来,被这一吓,又坐地上了。冯望南轻轻推开冯妈妈,说:“妈,以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行吗?” 冯妈妈看着儿子血淋淋的胳臂,掉的眼泪更多了,只会嘟哝一句话:“这可怎么说的,这可怎么说的……” 在龚小柏的示意下,冯家大舅扶着姐姐、媳妇走了,出院门的时候还听到他小声嘀咕:“二姐你这回听我的吧,望南这是进了贼窝出不来啦,可不能把咱家人都搭进去……” 龚小楠一把拽过冯望南,红着眼睛凶他:“你傻啊!谁让你真下手了!” 冯望南哭了:“对不起。” 龚小楠拉着他进屋包扎,心疼得眼泪也噼哩啪啦往下掉:“你这是往我心上扎刀子呢。” 墨北吐了口气,觉得心口憋闷得难受。 龚小柏说:“摊上这么个妈,真是。”他摇了摇头,推着墨北进屋,“别在外头站着了,冻感冒了再。” 屋里头冯望南正趴龚小楠肩膀上哭,这里边的情绪多半是羞愧和委屈,见龚小柏和墨北进来,就说:“柏哥,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妈能跑这儿来闹。” 不等龚小柏说话,龚小楠先说道:“傻瓜,幸亏她过来闹,要不我都不知道你在家里还被逼着要订婚。这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龚小柏乐了,一巴掌拍在弟弟脑袋上,说:“你还怕我拿汪汪怎么样啊?护媳妇都护成你这样了,丢脸。” 龚小楠露出讨饶撒娇的表情,把头在龚小柏掌心蹭了蹭:“哥——” 龚小柏笑道:“得,翻篇儿。” 龚小楠这才松了口气,又问冯望南:“我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妈就算想抱孙子也不能这么着急吧?” 冯望南满腹怨气,“还不是我那个大舅妈,知道我挣了钱,就想占便宜。我妈那人糊里糊涂的吧,可看钱看得紧,她捞不着多少好处。我大舅妈就想把她侄女弄我家来,以为有了名份,就能在我家里当家作主了,到时候就能把钱往娘家捞。我妈让她三说两说的,什么有了儿媳妇就有人使唤啦,什么早点抱孙子啦,就……唉!” 他跟老妈说不明白,只能躲着拖着。原本想着拖到自己回深圳,老妈也就没辙了,总不可能千里迢迢地再把他给绑回来订婚吧。可没想到在大舅妈的撺掇下,老妈竟然出了昏招,以为上领导家里来闹一闹,让领导给施加压力,就能逼着儿子把婚给订了。冯望南当时都想把老妈手里那根绳套自己脖子上了。 后来龚小柏把刀扔过来他就明白了,龚小柏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平息这场闹剧,但一是龚小柏真生气了,二来龚小柏也在替自己弟弟报不平,冯望南不能不见血。 龚小楠怒道:“都什么玩意儿!愚昧!庸俗!回头让二龙找几个人收拾他们去。” 冯望南无奈:“那是我舅,你把他收拾了,我妈不心疼啊?” 龚小楠:“这糟心的亲戚!” 墨北眼珠转了转,嘴角一抿。仅这样一个小表情,就被龚小柏抓住了,笑问:“小北有什么主意?” 墨北摇头。 他是个凉薄的性子,对于亲戚、血缘这些不过是表面功夫,达不到心底。如果他是冯望南这个身份,自然有的是办法折磨得冯家大舅、大舅妈哭爹喊娘。可冯望南不是他,冯望南顾念着亲戚情份,狠不下这个心。况且,再说句现实利益的话,冯望南长年不在家,冯妈妈要有点什么事,还是得这些亲戚照顾,所以很多事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墨北拉着龚小柏说:“小姨父,去你屋里打小蜜蜂吧。” 龚小柏笑笑,和墨北出去了,留下空间给那对小恋人。 原本龚小楠还生气冯妈妈到自己家里来闹事,而且还是为了给自己的小恋人订婚,可一看冯望南受了伤,什么埋怨都先抛诸脑后了,只管做小伏低地把伤心的小恋人给哄得平静下来。等冯望南躺床上睡着了,龚小楠才轻手轻脚地出来,跑到大哥房里,恶狠狠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俯视地狱 龚小柏正跟墨北打红白机,闻言两个人连个余光都懒得奉送。 龚小楠气呼呼地在屋里转圈,转了七八圈后停下来,说:“我他妈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龚小柏哼了一声:“那你想怎么的?打人?打完了汪汪还能猜不出来是谁干的?” 龚小楠说:“他舅不是在二粮店上班么,他舅妈在市场卖菜,我非把他们工作都整黄了不可。” 龚小柏评价:“猪脑袋。” 第17节 龚小楠说:“我知道这瞒不过他,他迟早能知道。可汪汪还能因为这事真跟我急眼啊?就算他急眼了,哄哄就完了呗。”说完自己也有点心虚,“要不你们说怎么办?哥,你听我说话没有啊?” 电视里传出通关的音乐声,龚小柏和墨北拍掌相庆。 龚小楠过去把电源拔了。 龚小柏:“!” 龚小楠转身想逃,还没迈开腿呢就被龚小柏一下扑倒在地,一顿痛揍。揍完了哥俩儿起来再说话。 “我问你,你是想跟汪汪过一辈子呢,还是玩这几年就一拍两散啊?”龚小柏问。 龚小楠说:“我当然是想一辈子啊!可你看他家那边,现在就催着订婚了,他还能松快几年?要让他跟家里直说吧,他担心他妈那身体受不了。而且他妈那人我看也有点精神不正常,你说正常人能干出今天这事吗?她要真一口气抹不过来……那我跟汪汪可能就真完了。”说着就沮丧起来,嘟哝道:“还是没爹没妈的好。” “放屁。”龚小柏扇了他一巴掌,“你对外人的那些心眼儿要能用汪汪身上一点儿,我就放心了。” 龚小楠委屈:“阶级敌人和自个儿媳妇,那能一样么?” 龚小柏不屑:“出息!” 龚小楠哼道:“那你跟萍姐……” 龚小柏正色道:“你萍姐可没那么个闹心的妈。” 龚小楠不出声了,蹲地上揪自己袜子尖。 龚小柏说:“小北,别看戏了,给你楠哥支个招儿。” 墨北装没听见。 龚小楠挪到他面前,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盯着他。墨北扭头:楠哥,还是杀气腾腾的样子更适合你。龚小楠说:“小北~~~”娃娃音波浪线还不够,他还用两根手指夹着墨北的衣角一扽一扽的! 是可忍,肉麻不可忍! ——为了不让龚小楠把自己对于楠哥的印象全部推翻,墨北只好开口:“汪汪的舅舅、舅妈不就是有点贪财嘛,如果他们自己有钱,嘴脸就不会这么难看了,也就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把汪汪这棵摇钱树给捆在自家船上。” 龚小楠:“啥意思?让老子给他家送钱啊?” 墨北:“直接拿钱砸人当然很有震慑力,可问题是这只会助长他们的贪婪,况且你现在也没那么大的财力。所以,不如让他们自己就能挣钱。当然,这个挣钱的方法得是你给的,要让他们领你的情。最好还是那种一离开你的关系,挣钱的路就会断掉,他们想过好日子就必须听你的,必须奉承你,要让他们敬畏你。等将来万一冯婶知道你和汪汪的事,他们为了不失去你这条财路,就得想主意帮忙说服冯婶接受你们的关系。反正卖了外甥,总比让自己受穷好。” 龚小楠惊讶:“小破孩儿,真没发现,你挺阴哪。” 这主意当然好,兵不血刃就能达到瓦解敌军阵营的目的,而且表面上看来处处都是为对方着想,就算暴露在冯望南面前,他都无话可说。——不,不仅是表面功夫,就算挖到深处,这也是在为对方着想,能帮着冯大舅家提高收入还不好吗?这里面说来说去可没有半点损害他们利益的事。至于将来在某些事上他们要往哪边站队,那可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换句话说,墨北这主意就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在做文章。 如果冯家大舅跟大舅妈是那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人,墨北这方案当然没用,可问题是,他们要是有那么高尚的品格,也就不会发生眼前这么恶心的事了。 龚小柏说:“管用就行。” 龚小楠想了一会儿,说:“肯定管用,可我就这么窝火呢?” 墨北垂着眼帘,摆弄着手里红白机的握柄,说:“想出气?好,找人让冯家大舅的领导给他穿穿小鞋、把工作调到钱少又辛苦的岗位上去。再把他大舅妈进货的来源给断了,要不就让人宣传在她那买的菜是烂的,总之让她生意一落千丈。他家不是有个跟汪汪同岁的儿子么,听说本来就不是个东西。让人做局,是引诱他偷东西、打架也好,或是勾着他赌博、找女人,反正最后要搭钱进去,他没钱就得爹妈想辙。这种不成器的小孩要控制起来更容易,只要他父母是溺爱孩子的,这时候就完全掌握在你手心里了。到时你的气也该出差不多了,他们倒霉也倒得狠了,再让小姨父出面赏他们份挣钱的活儿,他们肯定更加感恩戴德。” 龚小楠目瞪口呆。 墨北微微冷笑,是啊楠哥,在你离开后的岁月里,我已经变得又阴狠又恶毒了,那又怎样? 曾经,罗驿迷恋地抚摸他的脸,用吟诵一样的语气说:“墨北,我最喜欢的就是看到你向地狱深处俯视的样子,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义无返顾地跳下去。” 恶魔微露獠牙,鬼影吞噬人心。 冯望南踏上火车的时候胳臂还是包着绷带的,他妈来车站送他,哭得那叫一个心酸,别的旅客都以为这孩子是要一去十年八年不回来了。有个老太太忍不住说:“老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你这孩子也该替你妈着想着想,去那么远有啥好的,咱云边这么大还养不下你啦?” 冯望南说:“妈,你回去吧,一会儿车就开了。等我过年再回来看你啊,有事让我们老板给我打电话。”说完也不管他妈还拉着他衣角哭,赶紧拎着包钻车上去了。 冯妈妈又拉着龚小楠哭,那热心的老太太惊讶道:“这也是你儿子?咋两孩子都走了呢?就没一个留家里照顾你妈?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只顾自个儿。” 冯妈妈哽咽:“小龚老板,到了那头还麻烦你多照顾我家望南……” 老太太:“……” 龚小楠也是不耐烦,随便应付了两句,向龚小柏等人挥挥手,就上车了。 冯妈妈害怕龚小柏,不敢过来搭话,在站台上待了一会儿,发现儿子丝毫没有再下车来跟她表演依依不舍的意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冯妈妈走了,龚小楠和冯望南又从车上下来了,和龚小柏等人随意聊着天,直到火车鸣笛、乘务员催促,这才再次踏上列车。 龚小柏手下有所谓四大金刚十六天王,四大金刚分别是奎八、逢春、小尾巴和丑燕子。其中逢春、小尾巴跟着龚小楠去了深圳打天下,奎八和丑燕子则留在了云边,这次送行他们也都来了。 奎八是龚小柏坐牢的时候认识的,年纪比龚小柏要大个七八岁,长那模样吧,不能用丑来形容,但却绝对当得起一个“凶”字。毫不夸张地说,要把他摆门口真能把鬼吓跑了。每次墨北看见他,都忍不住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能让一个人的长相如此天然地凶神恶煞。 丑燕子是个姑娘,一个很爷们儿的姑娘。虽然外号叫丑燕子,可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她对自己的外表实在是不上心,头发短得能看见湛青的头皮,一身军棉袄,个子又足有一米八,乍一看没人能看出来是个女的。 在前世,墨北跟着楠哥的时候,奎八和小尾巴、逢春都不在了,只有丑燕子还在楠哥身边。墨北印象最深刻的是,丑燕子身边常换傍家儿,还都是漂亮姑娘。 没错,丑燕子是个拉拉。 这大概也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奎八是个好打手,但头脑就差了一点。丑燕子比一般男人更狠,为人也精明,所以冯望南家里的事,龚小柏是交待她去做的。 墨北没关心这件事的发展,反正他播下一颗阴毒的种子,又有人在精心灌溉,不可能不长成毒草。他更在意的是卫屿轩工作的事。 因为知了杂志社在云边市里,编辑也要每天坐班,所以卫屿轩搬到云边来住。他原本想在这里租个房子,但龚小柏却邀请他住到自己家,倒不是为了省钱,权当作个伴儿——龚小柏又有未婚妻又有一帮兄弟,本身也不是孤僻的性子,他当然用不着特意找谁来作伴儿,说穿了还是为了照顾卫屿轩。 卫屿轩倒也没矫情,不过搬过来之前就说明白了,他只住到龚小柏结婚。 编辑部里对于卫屿轩这么个空降的人物是什么看法,墨北不太清楚,不过估计滕济民铺路铺得好,至少他每次见到卫屿轩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反正编辑部里的事,卫屿轩主动跟他说,他就听着,不说他也不问——人情世故上的问题,卫屿轩还是跟龚小柏探讨比较好,墨北自己就是个矫情的人,就不拐带坏别人了。 《时间的女儿》的翻译已到了收尾阶段,墨北特意给《啄木鸟》的编辑张晓光写了封信,并寄去了翻译稿的前两章。张晓光很快就回信了,同意墨北提出的先在杂志上进行连载,然后在连载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通过主办《啄木鸟》的群众出版社出版。信的末尾,张晓光又询问“北纬37°”有没有新作品问世,还表示想要墨北的电话号码以方便联系。 墨北在回信中先是感谢了张晓光的帮忙,对于电话的问题只推托家中还没有安装——这年头要安个电话得三四千块,一般人家都安不起。然后又讲了一下自己下一步的写作和翻译计划。 信件往来让张晓光和墨北的友谊发展得很快,因为墨北从未吐露过自己的年龄,张晓光便以为他至少有三十多岁了,开始几封信都尊敬地称“北纬老师”。后来觉得和墨北熟悉了,才改口称“北纬兄”,墨北意思意思地回敬他“晓光兄”。 之前投出去的稿件,剩下的那两篇也都被采用了,百分之百的用稿率让墨北小小地得瑟了一番。 墨向阳终于也知道了儿子写的是什么文章,他,被吓到了。 ☆、亲爱的小孩 自墨北重生以来,他在墨向阳面前只展露了自己与同龄孩子不一样的智商,那些会让诸如滕济民这样的人都感到震惊的言论却是从不曾在父亲面前说过的。 从墨向阳的角度来说,儿子是个小神童,其实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为人父母的难免有望子成龙之心。 但是,智商再高的小孩,没有一定的阅历和见识,仅仅是凭着大量的阅读获得知识,却能写出有着精彩布局和离奇诡计的推理小说,这就很诡异了。毕竟推理小说不是睡前童话,其中透露出作者对复杂人性的认识、对社会对犯罪的思考,没有一定的底蕴是写不出优秀作品的。 如果说《吉祥苑谋杀案》还仅仅是渲染了凶杀现场的恐怖,着重点还仅仅是无意中牵涉到案件里的女教师锦昕的推理过程,是一篇中规中矩的推理小说。那么《魔术师的镜子》却是对人性的一场拷问,随着迷雾被一层又一层地揭开的过程,被害者与施害者的身份发生逆转,最后凶手的那场独白,充满悲怆的控诉。就像故事中的“侦探”于记者感慨的那样,他宁可真相永远被掩埋起来,不为世俗法律,只为天地公义。 看完墨北的小说,墨向阳觉得手脚冰凉,那种儿子的躯壳里住着一个陌生的成熟灵魂的感觉又来了。 “爸,吃饭了。”墨北从厨房里端碗筷出来,见墨向阳还坐在沙发上看书,就提醒了一声。 墨向阳悚然一惊,抬头看着墨北。墨北何其敏感,发现墨向阳神色不对,眼神扫过他手中的杂志,便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爸,先吃饭吧。”墨北说。 孙丽华和墨洁一前一后地从厨房出来,把饭菜摆上桌。孙丽华说:“小洁盛饭。汤勺忘拿了,小北——” 墨北转身去厨房拿汤勺,墨向阳这才回过神来,把几本杂志一收,放在书架最下面那格,和过期的杂志报纸堆在了一起。墨向阳坐到餐桌旁,墨洁盛好满满一碗饭放到他面前。 “爸,星期六要开家长会。”墨洁说。 墨向阳还在想星期六自己的工作安排,孙丽华说:“我去。”墨向阳点点头。 这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等饭后收拾完厨房,陪孙丽华看了会儿电视,墨向阳催着她先睡了,这才悄然走进墨北的卧室。 门没有反锁,一推就开。 墨北倚坐在床头,身后靠着枕头,棉被堆盖在腿上,他正在一个硬面日记本上涂画着什么。墨向阳本来想坐到床边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椅子上。墨北眼神一黯。 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没说话,也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墨北把手里的本子递给墨向阳,墨向阳接过来,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幅半胸肖像。清瘦的脸型,微笑的嘴角,炭墨光影制造出的温暖感,那是墨向阳的肖像,气质抓得很准,但五官却反而不是很像。这种似是而非绝不是因为作画者的水平低劣,事实上从线条、运笔和光影感都能看出作画者的深厚功力。 “这是……你心目中的爸爸?”墨向阳试探着问。 笑容在墨北唇边一闪而过,他点点头:“虽然忘记了你的脸,但却永远记得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墨向阳实在理解不了,他又向前翻了几页,上面是各种人物和风景素描,偶尔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字句。说实话,这还是近两年墨向阳第一次看到儿子的笔迹,和记忆中那种童稚的笔迹不同,墨北现在的字可用“疏狂”二字形容,收笔之处有金戈锐气,架构之间可见枯藤之意。 书画之学,单有灵气是不够的,还得有长年累月浸淫其中的练习。 墨北,才八岁。 墨向阳手指收紧,嚓的一声轻响,纸页被撕破了一角。 “爸爸,”墨北看着墨向阳紧张到几乎痉挛的手指,“我是小北,您的儿子。” 墨向阳苦笑——他佩服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真的吗?” 短短一句话,三个字,像迎着胸膛撞击过来的大铁锤,墨北嘴唇翕动几次,竟然一声都发不出来。 墨向阳沉默良久,把日记本放在墨北腿上,说:“早点儿睡吧。” 房门被轻轻关上,墨北久久地凝视着日记本,仿佛目光能穿透外壳和纸页,直达那张父亲的肖像。 刚才,他可以回答“是真的”,可以滔滔不绝举出各种证据,可以倾诉自己的重生……但是,在墨向阳问出那三个字之后,他所有的回答都只是“解释”,是“说服”,纯粹的信任已然崩溃,再也无法恢复到最初的完美无暇。 清晨,墨向阳去上班,两条长腿蹬着车,心思却全然飘远,直到车轮打滑整个人和车都一头扎进了路边的雪堆,他才算回过神来。幸好冬天穿得厚才没受伤,墨向阳把歪掉的车把扭正,一边推着往医院走,一边想着心事。 到了医院,换了衣服,捧一杯热水暖着手,跟值班的大夫做了交接,查房,忙到十点多,墨向阳才又在办公室里得以清静地思考。可这一静下来,他倒又希望有什么工作来让自己忙一忙了。 他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儿子,似乎墨北也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早上托辞不舒服,连卧室都没出,当然也就没和他见面。然而,让孩子这样迁就自己,墨向阳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在墨北身上有着种种谜团,以往墨向阳都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现在想来未免触目惊心。可要说现在的墨北不是自己真正的儿子,墨向阳从感情上又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就这么想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工作分心一会儿,再烦忧一会儿……直到下班,墨向阳故意拖拖拉拉,可终究还是得回家,进了家门他都没理出个头绪来。 不过墨向阳已经开始后悔昨晚对儿子那样冷淡了,孩子还小,自己那样表现肯定会伤了他的心……不不不,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可心智却着实不小了,就看他写的那些小说,他又怎么会轻易被打击到呢?……唉,小说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不能套用…… 进了家门,墨向阳努力让自己像平常一样露出笑容:“我回来了。” 墨洁从卧室出来,帮墨向阳拿拖鞋:“爸爸。” “你妈还没回来?”墨向阳问。这几天孙丽萍跟着主任到乡中医院给护士们做培训,每天回来得都挺晚。 墨洁说:“没有。对了,爸爸,小北去姥姥家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墨向阳一愣,顿了顿才问:“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墨洁说:“没有。爸,周末我能去姥姥家玩吗?” 墨向阳一边进厨房去做饭,一边说:“不是要开家长会吗?” 第18节 墨洁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跟进厨房,“星期六开家长会,那我晚上去,星期天还能玩一白天呢。” 墨向阳心不在焉地应付:“到时候再说吧。” 墨洁撒娇:“爸爸,好爸爸,答应我吧。” 墨向阳无奈:“这我说了也不算哪,得看你妈参加完家长会的心情,她同意了你才能去。” 墨洁的小嘴嘟了起来:“妻管严。坏爸爸。” 墨向阳虽是满心烦忧,却也被女儿给逗笑了,伸手捏捏她的鼻子,道:“爸爸听妈妈的话还不好吗?像你们班那个三道杠家里似的,爸爸跟妈妈天天吵架、打架,你乐意?” 墨洁赶紧说:“不乐意!” 墨向阳一点都没有偷换概念蒙骗女儿的愧疚感,得意洋洋地下了结论:“那不就得了,你妈就是咱家的最高领袖,一切听从她指挥。” 墨洁纠结了一会儿,反驳说:“才不是呢,妈妈是纸老虎,其实她都听你的。爸爸真狡猾!” 墨向阳幼稚地跟女儿打着嘴仗,做了香喷喷的炸酱面,连墨洁都吃了两小碗,撑得小肚子鼓鼓的。趁着孙丽华还没回来,墨洁偷懒不去写作业,懒在爸爸身上撒娇,把墨向阳先时的忧愁都给搅得烟消云散。 墨向阳搂着宝贝女儿,心满意足地想:“孩子跟我这么亲,长得这么健康,又聪明又漂亮,还有什么可烦的呢?” “北北你怎么了?”夏多趴在炕头,一脸担忧地问。 墨北在用夏多的walkman听歌,正好可以假装听不见他说什么。 夏多把耳机拽了下来,墨北白了他一眼,夏多没出息地又给他戴上了。 撑到听完磁带的一面的间隙,夏多赶紧又问:“你怎么不高兴啊?” 墨北反问:“我哪有不高兴啊?” 夏多撇嘴:“从我进来你就没个笑模样。” 墨北:“我还没问你呢,你跑我姥家来干什么?” 夏多:“这不是听说你来了嘛,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怪想的。” 墨北:“那你就大晚上的跑来啊?蹭饭吃也就算了,还想蹭睡。书包都没带,你明天上学赶趟吗?” 夏多:“逃学呗。” 墨北想批判一下他这种不重视学业的行为,但想想自己这个基本脱离学校的人好像也没啥立场,但不骂他的话岂不是在纵容这孩子学坏?正在犹豫,姥姥抱着一只哆哆嗦嗦的小花猫进来了,夏多一下就跳了起来,兴奋地问:“姥姥,这咱家猫?” 这孩子自来熟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蹭吃蹭住不说,还“姥姥”、还“咱家”,墨北真想揪着他耳朵好好问问,谁跟你是“咱家”! 姥姥笑眯眯地说:“估计是野猫,就在咱家大门口蹲着,撵都撵不走。我一看,大冬天的,冻得这小样儿也怪可怜的,得嘞,抱回来吧。” 姥姥真给夏多面子,也跟他“咱家”了。 姥姥把猫放到炕上,墨北嫌弃:“野猫多脏啊,身上又是跳蚤又是细菌的,不洗洗就放上来。” 姥姥不以为然:“大冬天的有跳蚤也冻死了,没事儿。” 夏多捧场:“猫会给自己舔毛,可爱干净了。” 墨北真是无语了,这花猫都快成灰猫了,两位就看不见吗? 小猫颤颤巍巍地在炕上走了两步,似乎对烫着爪子的温度不太适应,喵喵地叫了两声,顺着夏多的裤腿就往上爬。夏多高兴地把它抱在怀里顺毛,嘴里还哄着:“喵喵喵,喵喵喵。”小猫应和:“喵哦。” 墨北用脚蹬着夏多的屁股把他往炕下撵:“就算不给它洗澡,也得拿个湿毛巾来擦擦,这一身的灰!你也洗洗手去,一会儿把外面这件衣服脱下来,别埋埋汰汰的就上炕。” 姥姥笑道:“这孩子比小姑娘还爱干净。多多,走,咱娘俩不跟他计较,上那屋给小猫弄食吃去——人家嫌弃咱们哪。” 夏多笑嘻嘻地抱上小猫跟姥姥走了,还没忘给墨北做了个鬼脸。 墨北拿小炕笤帚把猫站过的地儿都扫了一遍,这才抱着walkman往被垛上一栽歪,耳机里飘出苏芮倔强而略带沧桑的歌声: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地震 这天晚上,姥姥带着俩孩子和一只猫在一个炕上睡的,自家搭的土炕宽大,铺上一层厚厚的棉褥子,又舒适又暖和。姥姥睡最外边,墨北紧挨着姥姥——这位置他坚决不肯让给夏多,墨北和夏多之间团着小花猫。 不知道夏多的父母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孩子话太多,所以才给他起这个名字,都关了灯了,他还絮絮叨叨地跟姥姥聊天。姥姥也爱跟他聊,先是讲墨北姐弟俩小时候的事,后来就讲到了墨北的爸妈是怎么认识的,再后来居然都聊到了姥姥的童年生活去了。 墨北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也爱听姥姥这些回忆。一幕一幕往事,由老人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真就像是一帧又一帧定格的黑白胶片,鼻端似乎都能嗅到浮尘的气味,安静得拉长了岁月时光。 夏多叽叽咕咕地小声笑:“舅姥爷也会爬树啊,我也爱爬树,哪天找舅姥爷请教请教。” 墨北心想:厚脸皮,那是我舅姥爷! 姥姥也小声笑:“你舅姥爷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那胳臂腿儿可爬不了树喽。你可别跟他提爬树,他这人忒好胜,一着急再真跟你比试比试,挂树上再下不来。” 墨北:…… 夏多:“姥姥姥姥,我还会爬墙呢。就消防员训练用的那种矮墙,我跳起来手一撑就能过去,两米高呢。” 墨北:不要脸,那是我姥姥! 姥姥称赞:“乖孙儿真厉害!” 墨北:…… 墨北郁闷地翻了个身,被压到的小猫喵了一声,夏多把它从墨北肚子底下拽出来,小声警告:“嘘,北北睡着啦,别吵醒他。”小猫委屈地喵呜喵呜。 姥姥伸手把墨北的睡姿调整了一下,免得夏多都被挤得贴到了墙上去,说:“小北一睡着啊打雷都不醒。那年,他不到六岁,他爸爸妈妈领他过来住了几天,偏巧有一天晚上地震……” 夏多惊讶:“啊?咱这儿还地震啊?” 姥姥安慰道:“多少年也不震一回,震了也就跟打个喷嚏似的。——那天晚上,哦,也不能说是晚上了,天都快亮了,得有四点多了吧。我年纪大了,觉少,正好起来给他们做早饭,突然就觉得这房梁往下落灰,脚底下直颤悠。我就知道是地震了,赶紧跑院子里,一看孩子们都还在屋里呢,给我急的呀。你小舅在他那屋从窗户看见我了,就扯着嗓子喊:‘妈,别进来!’我想我哪能不进去呀?我孩子都在屋里哪。我就往他屋里跑,边跑还边琢磨呢,这孩子都醒了咋不出来呀?” 夏多也问:“啊,他怎么不出来呢?” 姥姥又好笑又好气:“我进屋一看,这糊涂孩子还一层一层地在那儿穿衣服呢!都逃命的关口了,他还在那儿找袜子!哎哟,气得我呀!你说他平时不管啥天气,穿个裤衩就满院子跑,这地震了吧,他倒讲究上了。我赶紧把他给拎出去了。小北也让他爸爸给抱出来了,他妈领着他姐姐。还有你小姨,别的倒是没啥,把她的存钱罐捧得可牢了。其实震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功夫,等人都跑院子里来了吧,它也不晃悠了。可我们也不敢进屋呀,万一进了屋又震起来了怎么办?就在院子里等着。大伙儿都提心吊胆的,小洁吓得眼泪叭喳的。就小北在他爸怀里睡得呼呼的,光着两只小脚丫,他妈怕他着凉,非得进屋把衣服鞋子都给拿出来了。当时我琢磨,万一小北他妈进屋拿衣服那功夫,又震了,还是大震,那可咋办?幸好没事。他妈给小北把衣服都穿上了,他还没醒。后来天也亮了,看着也没事了,我们就都回屋了。把小北往炕上一放,他呀,还跟小猪似的哼哼了两声,还没醒!” 夏多捂着嘴小声笑,墨北在旁边都能感觉到他笑得浑身都发颤,墨北实在是理解不了笑点在哪里。 姥姥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微微地打起了鼾。夏多也就安静了,墨北以为他睡着了,正在琢磨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夏多低低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墨北睁开眼睛,看到夏多手脚摊开地仰睡着,小猫团在他脖颈处也是睡得很香甜。 墨北起来洗漱好,回来的时候夏多正在叠被,小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软软地挪动位置,不时发出探询似的喵呜声。看见墨北走过来,小猫也凑到炕沿边上,伸出一只小爪子去够墨北,一下够不着、两下够不着……小猫奋力一跃!墨北只好把这只执着的猫给抱住,小猫顺势往他肩膀上爬。 夏多很嫉妒:“我给它洗澡喂它吃饭,还搂它睡一晚上,它怎么就跟你亲?” 墨北说:“没刷牙的人不要跟我说话。” 夏多掩面而泣:“羞死了,没脸见人了!” 墨北失笑,清晨冰冷的空气本就让人精神一振,又有夏多这引他一笑,胸中积攒的闷气竟都消散了不少。夏多从手指缝里看见他笑了,突然凑过来在他脸上啾地亲了一口,不等墨北发火就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小猫伸舌头舔着墨北的下巴,墨北皱眉把它拿开:“你也没刷牙……” 小猫:“喵?” 夏多说回家拿书包,其实是拐着墨北出去玩。墨北本来不想去,但架不住夏多缠磨,还是穿上棉猴儿,裹得严严实实地跟夏多走了。 这年代羽绒服还没普及,夏多的那件还是他妈去日本演出的时候给带回来的,墨北穿的棉衣是姥姥亲手给做的,足够厚实保暖,可问题是穿上之后就像套进了壳子里,想动弹一下手脚都挺吃力的。所以墨北走得慢,动作迟缓,夏多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看着墨北笑上一阵。 呼出的气息让眉毛、眼睫毛都凝了白霜,透过睫毛上的白霜看出去,世界都被饰以朦胧花边。这个时间,行色匆匆的人们不是赶着去上班的,就是赶着去上学的,墨北觉得自己走在其中格格不入。 夏多又蹦跶回来,拉着墨北的手往前走:“前边的雪都踩实了,可滑了,别摔着。” 墨北问:“咱们去哪儿啊?” 夏多冲他挤挤眼睛:“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别人我都没带过,哥哥对你好吧?” 墨北说:“太远我就不去了。” 夏多赶紧说:“不远不远,挺近的,真的。”想了想,他又说,“要是你走累了,我背你。” 墨北还真不好意思让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背自己,只能像只企鹅似地挪动着。 夏多说:“要不我唱歌给你听吧?”他清清嗓子,大声唱了起来,“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87年春晚,帅气俊朗的费翔以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红透大江南北,顺便还烧了大兴安岭……好吧,这种巧合谁都不想的。直到墨北重生前,费翔还活跃在娱乐圈,虽然墨北没怎么关注过他,但每次看到相关访谈、演出,都还是难免要被费翔给电上一回,不得不承认,他是那种愈经岁月打磨就愈发魅力惊人的男人。 夏多又唱又蹦的,惹得大街上的人都看他,他也不在乎。 墨北猜测夏多要带自己去的不是公园就是什么游戏厅之类的地方,不然还有什么能吸引一个好动的小孩呢? 走到半路,夏多嫌热把帽子摘了,头顶上腾腾地冒白汽。墨北赶紧叫他把帽子戴上:“感冒了怎么办?”夏多就笑嘻嘻地抹一把汗,戴好帽子。墨北心里嘀咕了一句:傻小子火力旺。 当墨北走得两腿发酸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重阳路。重阳路是云边比较偏僻的地方,早年间日军曾在这里驻扎过,留下的军营后来被改建成了工读学校,周围还有白桦林、玉带河、田地和小山丘。附近还有几家工厂,住户大多是在工厂上班的。这个时间重阳路上除了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四下里都是静悄悄的,几乎见不到在外闲逛的人。 “到了没有?”墨北是真累了。 “到了到了。”夏多指指前方,“看见那个小白楼没有?” 墨北停下来眺望,白桦林边儿上,荒草枯枝地衬着一座二层小楼,斑驳的墙面勉强能看出来原本是刷了层白灰,看年代大概是日伪时期留下的老房子,楼顶上都长草了。 “就这儿?”墨北诧异。 夏多走在前面,把地面上半人高的灌木枯枝折断,方便后面的墨北通过。“传说这里闹鬼,几年前还有几个半大孩子到这里来玩,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结果被吓得屁滚尿滚。” 墨北莫名其妙:“你要带我来看鬼吗?那也该晚上来吧?” 夏多回头笑笑:“就知道你胆子大,不怕这个。其实鬼什么的,反正我是听过但没见过。” 小白楼的大门用锈迹斑斑的铁链和大铁锁锁住,四壁的窗户早就没了玻璃,有的被人用木条横七竖八地封住,有的就那么大敞四开的。墨北正在寻思以自己现在的个头儿能不能爬窗户进去,就见夏多掏出了钥匙…… 一走进去,一股沉闷的陈年积灰的气味混着冷空气扑过来,莫明地带着阴森感。进门的地方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一些断砖、碎玻璃、家具残骸,甚至还有没烧完的黄纸。右手边是走廊,左手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夏多领着墨北绕到楼梯后,那里有一个就着楼梯倾斜角度建的小储物室。储物室前有旧沙发、破柜橱的阻挡,一般人也不会注意到,门上还有锁。 夏多打开锁,领着墨北爬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墨北正要说话,就听到黑暗中传来打火机的声响,接着一小团火光在前面亮了起来。夏多举着蜡烛回头冲墨北笑了笑,“哥哥厉害吧?” 墨北说:“你还是别笑了,蜡烛光从你下巴照上去,比鬼还吓人。” 夏多做了个鬼脸,把蜡烛拿开些,让墨北看清楚里面的环境。原来这里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两个人小心地沿着楼梯走下去,夏多快乐地一摆手:“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 第19节 ☆、小狡猾 夏多快乐地一摆手:“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 墨北说:“你能把蜡烛拿稳吗?本来光线就弱,再一晃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夏多摸摸鼻子,把蜡烛塞进墨北手里:“等一下。” 墨北戴的大巴掌手套只有拇指是单分出来的,厚得他想弯曲手指都困难,夏多又没给他摘手套的机会,他只好用两只手掌夹着那截蜡烛,样子笨拙极了。夏多跑到角落里不知道摆弄了什么,只听得一阵轰鸣声,接着头顶啪啪啪亮起来几盏灯泡,整个地下室的情形便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夏多站在一台汽油发电机旁边,得意地向墨北笑了笑,接着又蹦了过来,一口吹熄了蜡烛。 地下室足有一百多平方米,粗糙的水泥地面和墙壁,没有任何隔断,高度大概只有两米左右,让人感觉很压抑。墙边摆着几个木架子,上面堆放着很多陈旧的纸张、书籍,大多都落满了灰。几张桌子年代各不相同,有的桌腿都是后接上去的,桌上的无线电零件、焊铁等东西倒是摆得乱中有序。除此之外,居然还有悬吊在天花板上的沙袋、铺着毛毯的钢丝床、双卡录音机…… 夏多背着手、挺着小胸脯,憋着一脸“吃惊吧?羡慕吧?喜欢吧?”的表情,等墨北打量完才开口:“这地方好吧?以后想来玩就跟哥哥说,哥哥带你来。” 墨北诧异地问:“这地方你是从谁手里弄来的?” 夏多张大嘴巴:“你怎么知道?” 墨北翻个白眼给他,架上纸页发潮的书籍有不少都是文-革前出版的,光看那积灰就知道放在这里可有年头了。如此种种,说明在夏多之前就有人使用这里了,没准儿那些闹鬼的传说还是那个人为了避免暴露而制造出来的呢。 夏多沮丧了一会儿就又精神起来,拉着墨北去看那堆无线电零件:“我想自己装个电台,你瞧。等弄差不多了,我就上楼顶上装天线去。” 墨北有些惊讶,夏多居然嘴还挺严,扯开话题的方式虽然生硬了些,可若换个小孩肯定会被这些新奇玩意给带走了注意力,忘记再追问地下室原来的主人是谁了。既然夏多不想说,墨北也不会非追根究底,便配合地听夏多讲怎么制作无线电台的事。 虽然墨北对这些不了解,但听夏多讲得头头是道,看来夏多是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的。 夏多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会儿,突然问:“北北,你怎么了?” 墨北心不在焉地说:“什么?” 夏多说:“你呼吸频率都不对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担忧地摸摸墨北的额头,“是不是这里太冷了?” 墨北说:“我们上去吧。” 夏多说:“你躺床上歇会吧,有电热毯,插上电一会儿就暖和了。” 墨北说:“一会儿出不去了怎么办?” 夏多笑了:“怎么会呢?” 墨北说:“要是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堵上了,我们在里面打不开的。这里又没别的出口。” 夏多莫名其妙,“谁会这么干呢?” 墨北说:“万一呢。走吧?” 夏多安静地看了墨北一会儿,说:“好。” 走出小白楼,墨北连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觉得方才的焦虑和恐惧感减轻了。夏多锁上了大门,走到墨北身边,拉起他的手:“我们回家吧。” 走上了公路,墨北说:“你的秘密基地挺好的。” 夏多说:“哦。” 墨北说:“真的挺好的,我也想有一个。” 夏多说:“哦。” 墨北说:“就是……它干嘛非得在地下啊,要是在上边儿,哪怕在树上呢……” 夏多笑了:“嗯,以后我有自己的家了,就在院子里种上大树,在上面盖个树屋,然后再请你去玩。好不好?” 墨北说:“好。” 夏多说:“那我们说好了。”他摘下手套,伸出小手指,墨北也费劲儿地摘掉手套,用小手指跟他勾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嘿,俩小-逼-崽子!”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戴蓝色毛线帽的开口就骂人。 他们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墨北就看见了,不过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到了跟前居然就堵住了墨北和夏多的去路。 夏多把另一只手套也摘掉了,一边往兜里塞,一边问:“小-逼-崽子骂谁呢?” 蓝色毛线帽脱口而出:“小-逼-崽子骂你呢。” 墨北好笑,这种幼稚的把戏居然也能套得住傻兔子,要放在后世,不良少年们一个比一个奸滑,那可就不好使了。 说完了,蓝色毛线帽也反应过来了,骂了句脏话,推了夏多一把:“少他妈废话,信不信我揍你!” 另外一个戴着紫红色围脖的少年伸手在墨北脸上掐了一把:“白白嫩嫩的,你们家挺有钱的吧,小地主儿?” 夏多一把将紫红围脖推开:“别用你那脏爪子乱摸。” 三个少年对望一眼,都笑了,长着两道扫帚眉的那个说:“小崽子还挺有脾气。带没带钱?交出来。” 墨北正在琢磨把龚小柏的名字提出来管不管用,就见蓝色毛线帽伸手去抓夏多的衣领,夏多抬手一挡,蓝色毛线帽就抓住了夏多的右手腕。夏多左手迅速扣住蓝色毛线帽抓他的那只手,同时右腕一绕一压,两手再一拽,蓝色毛线帽扑通一下趴在了地上。还没等几个人反应过来,夏多跟着便反跨在蓝色毛线帽身上,顺势将他的胳臂一扭,蓝色毛线帽顿时痛得嗷嗷大叫。 扫帚眉和紫红围脖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挥拳去打夏多的头,另一个去拽他的胳臂。夏多松开蓝色毛线帽,一个后翻避开了二人的攻击,随即飞起一脚踢在原本弯下腰想拽他的紫红围脖脸上。紫红围脖哇的一声,压在了蓝色毛线帽身上。紧接着,夏多一个扫堂腿撂倒了扫帚眉,扑上前用膝盖压住他胸口,飞快地补了几拳在他脸上。 不到三分钟,三个欠手欠脚来挑事的少年就都躺在地上了。 他们年龄比夏多大,个子比夏多高,身材也比夏多壮,可惜打架经验不足。夏多那几招擒拿、搏击的招数准确、凌厉、凶猛,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再加上他动起手来悍气十足,竟然把那三个少年都给吓住了。 扫帚眉被打得鼻子淌血,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正吭吭哧哧地往起爬,突然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拿着手绢的手,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夏多笑眯眯地说:“擦擦吧,要不血流到衣服上不好洗。” 扫帚眉不知道夏多搞的什么鬼,犹豫了一下,接过手绢捂住了鼻子,嘴里还在逞强:“你鼻子上挨一下试试,也得掉金豆子。” 夏多笑道:“知道。几位大哥都是英雄好汉,哪里会哭。”说着伸手把扫帚眉拽了起来,紫红围脖和蓝色毛线帽也都爬起来了。 夏多说:“不打不相识,我叫夏多,这是我弟弟。几位大哥怎么称呼?” 三个人面面相觑,对于夏多这种前一分钟还在动手打人,后一分钟就和蔼可亲的态度都很是莫名其妙。扫帚眉挺了挺脖子,说:“王进学。” 紫红围脖说:“李杰。” 蓝色毛线帽说:“我叫熊海洋。小子,你练过吧?” 夏多说:“我哥是当兵的,跟他练过几招。第一次动手,没分寸。熊哥胳臂没事吧?” 熊海洋动弹了一下胳臂,说:“我还以为折了呢。” 几分钟后,夏多与熊海洋三人挥手告别。熊海洋还热情地说:“改天请你去打游戏啊。” 墨北真挺吃惊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夏多先把人给打了,然后又化敌为友,这份心机、手段实在不像个普通孩子。 夏多还给墨北解释:“他们家都跟前儿的,以后我还得常上小白楼来玩呢,总有再遇上的时候,也不能回回见面都打架啊。这叫……和气生财。” 墨北被逗乐了,想想又纳闷:“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住附近?” 夏多说:“啊?不是在这附近吗?那他们不上学还跑这么远的地方来玩?”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逃学跑离家远的地方来玩么,怎么别人就不能了?这种淘气孩子可不就是到处乱跑的爱好嘛。“哎呀,要是弄错了……唉,我刚才就该多揍他们几拳。敢掐我家北北的脸。” 墨北问:“你的功夫真是跟你哥学的?” 夏多笑:“我哥教过我一点儿。” 狡猾啊,说的是实话,但不是全部的实话,这么小就会玩语言陷阱,后生可畏。墨北油然而生一股苍凉之感,仰天长叹。 夏多不解:“是不是走累了?我背你吧。”说着蹲下来,两手相后伸出。 这小子都有力气把三个比他大的少年打倒,那背自己也不成问题吧?墨北一个泰山压顶扑到夏多背上,夏多哎呦一声,差点没稳住趴到地上去。夏多稳住下盘,勾着墨北的腿弯把他背起来,一边吃力地往前走,一边喘息道:“奇怪,看你样子不像有这么沉啊。你这身棉衣得絮了几十斤棉花吧?” 墨北:“嘚~~驾!” 夏多:“咴~~~” ☆、车祸 “喏,买烤地瓜吃去,别在这儿玩儿,碍事。”孙五岳从兜里摸出两块钱递给墨北。 墨北毫不客气地揣进兜里,然后,和夏多一个继续蹲门边上跟看门的小石狮子似的;一个继续跟着工人屁股后头转悠,嘴里还不停地问东问西:“师傅,这个机器是干嘛的?师傅,那个零件是管什么用的?师傅,能让我试试吗?” 孙五岳把捧着千斤顶跃跃欲试的夏多从一辆车底下给揪了出来:“哎哟我的祖宗,你也不怕砸着。快领小北出去玩,让我们主任看见了该骂人了。” 夏多说:“小舅你教我修车呗。” 孙五岳说:“我告诉夏老师你逃学。” 夏多说:“小舅再见。” “戚姐,这我外甥,漂亮吧?”孙丽萍喜滋滋地掐着墨北的小脸,向其他售货员炫耀。 夏多看见墨北的脸颊多了一抹红色指痕,心疼得直抽气:“小姨撒手,你把北北脸都掐红了。” 孙丽萍这才意识到自己劲儿用大了,赶紧给墨北揉揉,又亲了一口作补偿。 戚姐指着夏多问:“这也是你外甥?” 孙丽萍说:“这我外甥的小哥们儿。” “俩孩子都够好看的了,瞧瞧人家孩子,这都怎么长得呀。”另一个售货员称赞,“这大冷天的,还知道给小姨送烤地瓜呢,真懂事。” 诸多阿姨大妈母爱泛滥地过来搓磨两个孩子,这个摸一把,那个亲一口。没过多一会儿,夏多就撑不住了,“小姨,你忙,我跟北北走了。小姨再见,阿姨们再见。” 诸位阿姨大妈还恋恋不舍:“再玩会儿啊。” 夏多一边拽着墨北小跑着离开百货大楼,一边小声嘀咕:“女人好可怕,给她们一个小娃娃,不出一小时就会被她们给玩坏了。” 墨北说:“难道你是被男人给带大的吗?” 夏多严肃地说:“我是被机器人带大的。” 科幻小说看多了吧,孩子。 杂志社有看门的老大爷,不放他们进去。最后是把卫屿轩叫出来拿了钥匙,两个人跑龚小柏家里去玩了。大王和闹闹被卫屿轩带过来看家,虽然没有了杨姨的照料,但目前看来这两个家伙还挺适应在云边的生活。 大概是因为有段时间没看见墨北了,闹闹兴奋得不得了,一直挣着铁链子要往墨北身上扑,把夏多担心够呛,生怕闹闹失控咬伤墨北。他顺便还给墨北描绘了一下得狂犬病有多可怕:“……然后就会变成怪物的!两只眼睛是血红的,这么长的哈喇子流出来,走路一晃一晃,指甲变得尖尖的,挠一下就能把大门挠个窟窿!还会咬人!逮着就咬住不放。不光是人,还咬别的动物,狗啊猫啊鸡啊鸭啊。别的习性也会跟狗一样,看见猫就汪汪叫,还会摇尾巴,没尾巴就摇屁股。嗯,还发春。” 墨北:“……”好吧,最后一句还真吓到他了。 陪大王和闹闹玩了一会儿,就已经是中午了。龚小柏和卫屿轩都没回来,不过厨房里有吃的,只需要热一下就行了。这回夏多可是用星星眼来看墨北的,“北北你真厉害,还会生火做饭!好香啊!” 墨北说:“吃完饭你刷碗。” 夏多很听话:“好。” 预想中砸碗的剧情没有上演,夏多的动作虽然笨拙了些,但胜在认真。墨北奖励他一块大白兔,是上午在百货大楼不知道哪个阿姨给的。 下午两人打了一会儿游戏,看了一会儿录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孙丽萍和龚小柏一起回来的,孙丽萍脸色煞白:“小北,你妈出车祸了!” 墨北木然看着孙丽萍,他没听懂,什么叫“你妈出车祸了”?指的是孙丽华吗?他记忆里可没这部分啊。 孙丽萍也没空等外甥缓过神来,一边着急忙慌地给他穿外套,一边哽咽着颠三倒四地嘟哝:“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你姥一接到信儿就吓得在当院儿摔了个跟头,手都磕破了。小北不怕,没事儿,没多大事儿。你妈命硬着呢。怎么会出车祸呢?什么破司机,怎么开的车。应该没多大事儿,电话不是我接的,你姥一急又说不明白。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夏多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墨北,龚小柏拍拍他的脑袋:“自己回家行吗?” 第20节 夏多连忙点头:“行。龚叔叔,北北可能吓坏了,您多照顾他。” 龚小柏笑了笑:“有心了。” 龚小柏开车载着姥姥、孙丽萍、孙五岳和墨北赶回了东滨,直接一头扎到了县医院。 让大家松了一口气的是,孙丽华的伤势不重。她跟着主任下乡指导,回县里的路上两车追尾,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同事伤得最重,现在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孙丽华坐在后排,除了一些擦伤外,就是右手腕骨骨折,再有就是颈椎关节滑落,复位后打上了石膏固定。 孙丽华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见众人一窝蜂地进来,就埋怨墨向阳:“你看你把咱妈给吓的,大老远的折腾来干嘛。” 姥姥很生气:“我闺女出车祸了还不能告诉我啦?这脖子、这脖子……这是瘫了?” 墨向阳赶紧给姥姥解释,好容易才让姥姥放下心来。孙丽萍突然问:“小洁呢?” 墨向阳一拍大腿,他又是忙活媳妇的伤,又是忙着通知丈母娘,竟然把就在家里的女儿给忘了。这都晚上七点多了,墨洁肯定已经放学了,可还没人通知墨洁她妈妈出事呢。 孙丽华分派任务:“这糊涂脑袋。妈,你们先回家去做饭吧,都这么晚了,饿了。让五岳在这儿陪着我就行。吃完饭让丽萍过来陪床。向阳就别来了,今天把你也累够呛。妈你帮我看着向阳啊,他明天还得上班呢。” 墨向阳还想说什么,姥姥一锤定音:“就这么着。五岳,好好陪你姐,别偷懒啊。” 孙五岳哭笑不得:“放心吧,我肯定拿出伺候老佛爷的标准来伺候我姐。” 众人又一窝蜂地出去了,孙五岳被孙丽华支使着去打热水,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墨北这时才慢慢走到病床前。孙丽华一看见他就急了:“哎哟,这糊涂脑袋,怎么把你给忘这儿了。快去追,你爸他们肯定还没出医院大门呢。” 墨北说:“妈,疼吗?” 孙丽华怔了怔,焦虑的神情慢慢沉静下来,她对儿子微笑了一下,柔声说:“妈不疼,别怕啊,乖儿子。” 墨北伸手放在孙丽华的手背上,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孙丽华反手把儿子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虽然自己的手也是凉的,却还是揉搓着想给儿子取暖,嘴里还在安慰:“真没事儿,妈这点儿伤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就好了。瞧你爸那个糊涂虫,看见我身上有血就吓得没了魂儿,还把你们都给吓着了,其实那血都是别人的。妈跟你说啊,以后坐车可得坐后边,就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最保险了。” 墨北说:“妈,撞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孙丽华说:“一下就撞上了,哪来得及想什么啊。不过,来医院的路上我倒是想了挺多,那时候脖子脱臼了,也不知道自己会不……反正就想,要是我真不行了,你爸领着你们姐俩儿可怎么过。要是你爸再找一个,她能不能对你跟你姐好,你这犟种脾气是不是得跟人干仗。唉,净想没用的了。” 墨北把额头贴在孙丽华的手上,低声说:“妈,我不想你死。” 孙丽华笑了:“傻孩子,妈这不好好的嘛。别怕。” 墨北说:“我想你跟我爸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孙丽华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手上,心想这回可真把孩子吓着了。虽然平时儿子跟自己有点疏远,可这种时候就看出来了,还是亲生的,知道心疼自己。“嗯,我跟你爸都能活成老妖怪,就怕到时候你跟你姐该嫌弃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了。” 墨北低声说:“你别嫌弃我就好了。” 孙五岳提着热水瓶回来,一看这情景也是哎哟一声:“咋还把小北给落下了呢。” 墨北在床单上抹掉眼泪,抬起头来:“等我小姨过来的时候我再回去。” 孙五岳说:“那也行。你饿不饿?我先买点啥给你垫补垫补?” 墨北摇摇头,孙丽华还是让孙五岳去冲了杯奶粉给他。 孙丽华到底是又受了惊吓又受了伤,这会儿闭上眼睛休息了。孙五岳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看看大姐的点滴还剩多少,一会儿又去洗个热毛巾放到大姐扎点滴的那只手上,倒是很有陪护的样子。 墨北颤抖的手在热牛奶的温度下渐渐镇静下来,在回东滨的路上,他脑子一直有点儿发木。因为前世孙丽华并没有出过车祸,所以墨北明白这是自己重生后的蝴蝶效应。而看过《蝴蝶效应》那部电影的人都知道,重回过去改变某个关键点或仅仅是个小事,都会让之后的生活发展轨迹转个大弯,而最后的结果可未必就是幸事。例如男主角在“过去”的雷管事件中救了无辜者,摆脱了愧疚感,然而回到“现在”这个时间点的时候,发现自己却是在那场事故中成了残疾;他回到“过去”救了小狗,但好友却杀了人并被关进精神病院,心爱的女孩也成了吸毒的瘾君子…… 如果因为自己的重生,使母亲遭遇车祸,那么之后父亲的那场死亡还会如期到来吗? 也许,使父亲死亡的那个关键点会随着这次车祸而改变时间、地点、人物,于是当那天再次来到时,父亲会避过一劫。那么,父亲的安然无恙是否等于是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 当时墨北还不知道孙丽华的伤势如何,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心地有一个很阴暗的角落在嘶嘶叫嚣:用母亲的命换父亲的命,值得!只要她死了,就再也不会被她殴打羞辱!只要她死了,将来再也不会因为出柜而被她抛弃!只要她死了,自己就再也不会面对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恐惧! 然而,又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冷冷地说:你所受过的伤害、所犯过的错误,全都已经发生过,即使你重生了,即使你这一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也不可能抹掉前世留在你心里的伤口。此生,将要发生的,和你前生,已经发生过的,并不是可以涂改的画纸。 魔鬼在嘶鸣:管那么多干什么,且顾当下!你以为小小一只亚洲蝴蝶拍拍翅膀,真的就能掀起几个月后美洲的龙卷风吗?天知道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关系,要不然东京地震说是当年他们在南京射出的子弹引发的也可以啊。你只管把眼前发生的事按照自己心意去改变就好了,将来会怎样都不是你的责任。只要你是尽力了,就可以问心无愧! 理智在冷笑: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你重生的这件事就已经是在拍动蝴蝶翅膀了,顺其自然为好,别妄想做什么大的改变了,那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说不定因为你这只蝴蝶,不仅你母亲要因车祸而亡,你父亲也还会死,就算不是前世的那场事故,也会是别的原因。认清楚现实吧! 不,这不是理智,这不是魔鬼,这些都是妄想,都是幻听。该吃药了,该吃药了……我的药呢? 对了,我重生了,我现在大脑里的化学物质是平衡的,我很健康,我没有病。我是健康的。 墨北用力咬住指关节,可直到走进医院,看到病床上的母亲,他还是在发抖。那一刻他几乎要被内心巨大的愧疚给击垮。 墨北啊墨北,你居然在幻想你母亲的死亡,并暗自为此兴奋、喜悦?那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她伤害过你,可她也养育了你。她抛弃了你,可你也抛弃了她。她给了你生命,你还她以耻辱。她让你年少流离,你令她老无所依。这是一个孝顺儿子该做的吗?你居然还幻想着会看到她的尸体! 墨北,你太可怕了!你太阴暗了!你太不孝了!你就是个白眼狼!你没听说过么,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你没听说过么,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无论她做了什么,根本的出发点都是因为爱你,不是吗? 不,不是。 那不是爱。那不是好的爱。那不是理性的爱。 都是谎言,懒惰又无逻辑的谎言。 我不能被这种谎言控制,不能被它奴役,它会杀死我,凌迟! 墨北,你说你不想让妈妈死掉,你这是在说谎。如果妈妈没有死,代价是要你用你一生的幸福来换,你会心甘情愿吗?no,no,别急着表白,你不会的,你内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否则前世她逼着你做个异性恋,她甚至有过痛苦得跪下来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还是流着泪说不?你明知道只要你放弃自己的幸福,伪装成异性恋,跟女人结婚、生子,她就会快乐起来,可你还是说不。你以为她打你,软禁你,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她就好过吗?她因为你得了心脏病你知道吗? 墨北,你是个胆小鬼!懦夫!自私!无耻! 天啊,你想救你爸爸,却希望你妈妈死掉! 你不配活在这个世上!重生于你根本就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去死! “小北?小北?”孙五岳焦急地摇晃着墨北,连杯子里的牛奶都溅了出来。刚才这孩子缩在床脚发呆,后来就开始微微地摇着头,嘴里低声地自言自语,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就觉得这孩子像是魔障了。孙丽华已经睡熟,孙五岳也不敢大声叫,只能把墨北抱下床放在膝头摇晃。 墨北视线的焦点终于对准了孙五岳,他轻轻呵了口气,微笑:“我不会自杀的。” 孙五岳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心一直扎到了脚底板,他哆嗦了一下。 墨北偎在他怀里,用梦呓般的口气说:“我要好好活着。” ☆、山洞回音(倒v) 孙丽华住了一星期院就回家休养了,而孙五岳和孙丽萍也被孙丽华撵回去上班了,原话是这样的:“赶紧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打的什么主意,打着照顾病人的旗号就可以不上班啦?我不就是脖子还不能动嘛,手没断脚没断的,用得着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么,我还嫌折福呢。五岳我跟你说啊,上回见着你们主任,他说你最近表现还可以,你师傅还夸你了呢。今年你懂点事,没事别老请假,好好跟你师傅学着,也弄个小组长当当,别的不说,工资就涨一截呢。还有丽萍,唉,我就不说你了,都快出嫁的人了,可长点儿心吧。” 训完弟弟妹妹,又开始训丈夫、儿女:“糊涂脑袋,我住院不也是在咱们医院么,你上班不忙的时候来看看我就行了呗,还特意请假,耽误了好几天。小洁也是,你又帮不上什么忙,在我跟前也是瞎耽误功夫,上课去。小北也不听我的,等着我要真死了,你爸给你找个后妈,你就知道亲疏远近了。” 孙五岳跟孙丽萍嘀咕:“咱姐刚受伤那会儿可温柔了,这才好点儿,又成母老虎了。” 孙丽萍嗤笑:“这叫本性难移。” 龚小柏也凑过来说:“我就纳闷了,有时候大姐那意思是好的,可说出来的话就这么让人不得劲儿呢?让人一听,就想跟她反着来。” 孙五岳拍拍他的肩:“妹夫,习惯就好了。” 龚小柏说:“幸好丽萍不这样。” 孙丽萍瞪他:“我要这样怎么的?” 龚小柏讨好地笑:“你要这样,那我肯定比大姐夫还听话” 墨向阳在他们身后说:“……我都听见了。” 原本孙丽华也想让姥姥回去的,可是被姥姥给骂了一顿:“你个死丫头,好强爱脸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呢,帮你做个饭看个孩子怎么了,不然是你自个儿能干,还是把向阳给累死啊?” 孙丽华委屈:“我这不是不想拖累你么。” 姥姥恼火,“又不是大罗金仙,谁没个灾啊病啊,有个难处?都像你这样犟着傲着,怕成别人的包袱,那人得活得多独啊。照你这么说,那以后我瘫炕上不能动了,你不管我?五岳、丽萍要有点啥事儿,你也不管?” 孙丽华小声说:“我当然得管。” 姥姥一锤定音:“那还说啥!” 墨洁对姥姥留下来住这件事感到非常兴奋,因为有姥姥在,她挨骂的次数就少,平时由她和弟弟分担的家务也都被姥姥拿去做了。总之,有姥姥在是幸福的。 在墨洁的撒娇纠缠下,姥姥住到了她的房间,墨洁生怕弟弟从中捣乱,特意强调:“以前去姥姥家都是你跟姥姥住一屋,现在到咱家,姥姥跟我住一屋才公平。” 墨北微笑:“好的。” 墨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不高兴。” 墨北说:“不是因为这个。” 墨洁说:“不想跟我说说吗?” 墨北想了想,说:“你听不懂。” 墨洁说:“又不是上课、考试,不用听太懂吧?” 墨北笑了:“也对。” 小姐弟俩挽着手,跑到墨北的房间里去说悄悄话,一直暗自留意着墨北动静的墨向阳松了口气。那天晚上他去医院接墨北的时候,孙五岳跟他说小北像是被脏东西附身了一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天谁也听不懂的话,还提议抽个时间给孩子叫叫魂儿。可是一连这么些天他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时间去关注墨北,而这孩子又安静省事得过份,常常若不是刻意去找他,都会把他给忘了。现在他能跟姐姐说悄悄话,那么,即使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太严重吧? 墨向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太好的念头:真想偷听一下孩子们的悄悄话啊。 就这么贴到门上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嗯…… “向阳!帮妈做饭去啊。” 墨向阳无奈地应了一声,放弃了做一个窃听者的机会。 并无遗憾。 墨洁和墨北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埋在被子里,脚缠着脚,肩偎着肩,假装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这个山洞很深邃,能听得到回声,也能藏得住秘密。 “姐姐,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回声说:“什么是爱呢?” “你知道什么样的爱是好的爱,什么样的爱是坏的爱,什么样的爱是无私的爱,什么样的爱是自私的爱?” 回声说:“……好长。” “你知道什么样的爱能让人变得坚强、勇敢、独立,什么样的爱能让人变得狭隘、懦弱、平庸?” 回声说:“嗯?” “你知道有多少人以为自己给予的是真正的爱,可实际上却一直在付出错误的爱?” 回声说:“啊?” “你知道么,有的爱不允许质疑,否则就是与所有人为敌,因为他们会觉得维持平衡的那层遮羞布被无情地揭破,他们自己都在动摇,却害怕真的失去站立的根基。” 回声说:“有一回我们语文老师念课文的时候,把‘好似(si)’念成了‘好似(shi)’,学习委员给他指出来了,老师就特别不高兴,说学习委员太爱表现自己,都把她给说哭了。” “有人说,只有爱是永恒的;也有人说,爱才是最容易消逝的。有人说,没有爱的人生就像一杯白开水,寡淡无味;也有人说,爱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没有爱照样活。” 回声说:“我觉得语文老师太爱面子了,有错不承认,还说别人。如果我当老师,肯定不会像他那样。” “什么才是正确的呢?……人们常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可是,如果有人真的吃了后悔药,可以重来一次,真的就不会再后悔了吗?” 回声说:“那我要在考得不好的时候吃一颗。” “人是应该活得无愧于己,还是无愧于人?我们被生下来,是没有选择权的,没有人问过我们想不想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们到底是做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出生,还是做为父母的附属品而出生?有人生下来就被杀害,有人生下来就被抛弃,有人生下来就被怨恨,这是他们的错吗?出生不由我们作主,那死呢?” 第21节 回声说:“死太可怕了。” “你见过死亡吗?有人死而复生,说死亡的过程非常安详,没有痛苦。” 回声说:“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能再吃好吃的,不能再上学、看电视、跟同学玩……也不能再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了。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活着的人才会伤心。活着就会有很多痛苦。” 回声说:“傻子才不会伤心。可傻子也想好好活着。” “做个傻子……会好些吗?无智,则无忧?” 回声说:“我听见爸爸叫咱们吃饭啦。” 墨洁和墨北从山洞里爬出来,两个人都闷得一脑门子汗。墨洁说:“今晚上有蘑菇炖小笨鸡,吃饱了你就不会想那么多了。我觉得你不高兴完全就是因为想得太多。” 墨北笑着说:“你最后这句说得挺对。” 墨向阳很欣慰地看到儿子女儿都是一脸轻松笑意地出来,果然小孩还是要多和年龄相近的小孩相处才好啊,以后得想办法让儿子多交些小朋友。嗯,那个夏多就不错,又能淘气又会照顾比他小的孩子,儿子跟他在一起不会被欺负。 随着《时间的女儿》在杂志上连载,北纬37°的名字为更多人所熟知,他的推理小说也越来越受到读者的喜爱。 等《时间的女儿》正式出版后,墨向阳再拿着汇款单的时候已经很淡定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这一次,墨向阳跟墨北商量,要把他出书的事情告诉孙丽华。 “这事也不能总瞒着,总有一天得让她知道,可瞒得越久就越显得你不信任她,这样不好。你妈妈是成年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很清楚。你还这么小,太早出名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你妈妈会理解这点的。相信爸爸,爸爸和妈妈不会害你的。” 墨北想了半天,点了点头。 墨向阳很高兴,摸摸儿子的头感慨:“又长个儿了,什么时候能长得跟爸爸一般高啊?” 墨北想了想,墨向阳身高有一米八,可他自己上辈子只长到了一米七八,就差两公分。不知道这辈子好好补钙,多跳跳绳打打篮球什么的,能不能跨越这两公分的界限。 既然是爸爸的愿望,那就努力去实现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墨向阳惊讶地发现一向都喜欢窝在某个角落看书的儿子突然变得好动了起来,每天都会出去跑步、跳绳,甚至还被墨洁给拉去和小姑娘们跳皮筋。 墨向阳很欣慰,儿子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小孩了。 儿子是个作家、翻译家,这个消息把孙丽华给打懵了,她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反应过来。随后又在狂喜和惊疑之中反复发作,若不是墨向阳努力劝阻,她都恨不得冲去县电台向全县人民广播这个喜讯。 冷静下来之后,孙丽华也同意墨向阳的意见,墨北的事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免得引来异样眼光,反而有碍儿子的生活和成长。不过,儿子既然这样天才,那当父母的怎么能任由他浪费自己的才智呢? 不行,必须上学!必须学钢琴!必须学书法!必须学…… “溺爱就是害了他,小北就是太对自己没要求了,这样可不行!再聪明的孩子也得学习啊,越是聪明就越得严格教育,不能让他仗着一点小聪明走歪了路。咱们得好好给小北的将来做打算。让他再写几年小说,嗯,等十五岁,不,十三岁吧,看能不能让他进省作协。跟作协、文化部的人混个脸熟,将来找这方面的工作也好找啊。”孙丽华严肃地说。 墨向阳苦笑:“你这样是偃苗助长。” 孙丽华不满:“你以前那是放羊式的教育,没方向没规划,真亏咱儿子没被你给教育歪了。不行,以后小北的教育我管。哎你说小洁能不能也培养出来?我看小洁也挺聪明的,学什么都快,还听话。” 墨向阳知道孙丽华正在兴头上,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她可能都听不进去,只好采取拖延战术:“你也别太着急,慢慢来,反正小北年纪还小呢。” 孙丽华说:“就是趁着年纪小才好培养,等年纪大了就培养不出来了。都说神童神童,可没人夸神青年的。” 墨向阳吞吞吐吐地说:“可咱儿子跟一般小孩不一样,他那性格,我怕你管太多了引起反弹。” 孙丽华皱眉,“这还真是。你说这孩子像谁啊,我还是你,都没这么牛心古怪的呀。像他姥爷?不对,肯定是像你们家人。” 墨向阳无语。 孙丽华又说:“哪天上市里,摆桌酒,别人不招呼,咱妈她们总得叫上吧,给小北也庆祝庆祝。多买几本小北的书,让他签上名,咱自己家人总得一人送一本吧。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我会跟她们说,咱自己家人偷着乐就行了,不跟外人显摆。不过,夏老师得请吧?小北能翻译外国小说,肯定是夏老师教得好,得好好谢谢人家。还有那个卫屿轩,虽然是个……不过他现在不是在杂志社上班么,跟他多来往来往,以后小北想在他们杂志上发表文章,也好让他帮忙啊。还有谁,我想想……” 墨向阳说:“别想了,小北不能同意。” 孙丽华恼了:“他小孩子懂啥?这么大的事当然是咱们做主。” 墨向阳苦笑:“恐怕他什么都懂。” 孙丽华斩钉截铁:“不可能。” 墨向阳说:“你不能拿小北当一般孩子看,普通小孩可写不出书来。” 孙丽华说:“陈景润还是大数学家呢,那在生活上不也是个啥都不懂的吗?” 墨向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孙丽华想了想,很得意:“不过咱儿子比陈景润还强点儿,会自己做饭洗衣服,挺能干的。这说明还是我教育得好,我要是不教他,他能会这些吗?所以我说不能太溺爱孩子了,不吃苦中苦,哪能做得人上人。” “……”墨向阳觉得,也许自己真的是做了个错误 ☆、书评(倒v) “《时间的女儿》如此乏味,除了熟知约克王朝那段历史的人,所有的读者都会在阅读时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甚至可以说,这本小说完全就是作者在卖弄自己的学识,所谓的推理也不过是在繁杂史料和复杂的皇室人物谱系中找到能自圆其说的线索。真相?除了当事人,即使作者自己也不能说这就是历史的真相吧。……” “初读《时间的女儿》,像是听到旧时上海租界某条马路上叮叮的车铃声,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雾朦朦地袭来,清冷而又寂寞。诚然,此书没有惊世骇俗的凶杀案来让读者在刚翻开书页时就感到心惊肉跳——就算看到最后一页,你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也没有一波三折查出真相的惊心动魄——此案的所有相关人都已沉睡在历史长河之中;更没有某些读者所期待的,侦探与凶手的对决——侦探本人因为腿伤从头至尾都躺在病床上。然而,我们却无法忽略作者所带来的石破天惊之感……” “……历史如同迷宫,我们所看到的地图是否真的能抵达迷宫的出口,无人可以确定。铁伊将这种迷惑在《时间的女儿》中锐化,赤裸裸地揭穿了历史的谎言。……” “……这本书带给我的唯一益处,大概就是让我一头扎进图书馆去翻找关于理查三世的史料。不得不说,这过程还比看这本小说更有意义些。” “……我不禁想问,除了理查三世之外,历史上还有多少‘汤尼潘帝’?为什么‘知道实情的人一致闭口不言,听任虚假的传说流传,直到当时活着的人全部死去,留下坚强的传说和更坚强的石碑,成为该地的骄傲和观光卖点,至此,结论简单地打上句号’?人们想知道的究竟是事件本身的真相,还是他们自己需要的那个‘真相’?就像清朝雍正帝继位一事,便有雍正修改圣旨、与大臣偷换孩子等传言,即使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但仍然有无数人愿意相信雍正的帝位来得并不光明正大……真相是时间的女儿,点晴之笔,令人沉思。” 《时间的女儿》中译本出版后不久,许多杂志、报刊都开始刊登读者评论,有极力称誉奉为经典的,也有不屑一顾斥为垃圾的。对这种现象墨北早有心理准备,出版社转寄过来的读者信件他连一封都没拆,全都交给了父母处理——孙丽华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读者来信,她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一边看信,她一边还要跟丈夫分享:“这姑娘有意思,还把自己照片给寄过来了,这是想跟咱小北谈个恋爱?哈哈哈,她要是知道小北是个小孩,哈哈哈,笑死我了,哎哟!” 因为曾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文化荒芜,所以当文学、艺术开始复苏后,很多读者对阅读的需求和虔诚可以用如饥似渴来形容。作家、诗人、翻译家得到无比的崇敬,不少年轻女性希望与这样身份的人交往,天真地以为献身于他们就是献身于伟大的缪斯。在这样的事件中,固然有神仙眷侣一样的雅事,可也有不少始乱终弃的悲剧。 而且这时代的人还比较单纯,爱交笔友,给陌生人写信会把自己的家庭住址、工作地点、个人年龄、婚否、与周围人的关系远近等等都坦白个一清二楚,如果是个有心犯罪的,都不用花时间去收集资料。 “这还有个给小北写诗的。‘遥远而无望的期待,是束缚在我脖颈上的枷锁,有生之年,不可卸下。我的一生,是拴在桥墩下的舢板,随着水波荡漾;我的未来,是河底摇曳的水草,妄想纠缠流浪水手的脚踝。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想高歌、嘶吼、泣血,涂满浮萍,让它飘到你面前,献上我岩浆一样滚烫的心!’哟嗬,还岩浆一样滚烫的心,谁碰一下不得烫死啊。向阳,你觉得这诗写得咋样?”孙丽华抖着纸页问。 墨向阳也在闷头拆信,时不时地被逗得发笑,“啊?哦,挺好的,挺有文采。” 孙丽华撇嘴:“我觉得一般,没咱小北写得好。啧,我还以为是给小北写的呢,原来是想让小北帮他推荐发表。” 墨向阳纳闷:“小北写诗了?” 孙丽华被提醒了:“对,应该让小北写写诗歌,全面发展嘛。”说着就要站起来去找墨北。 墨向阳赶紧拦住她:“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创作上的事你就别掺和了,你又不懂这个。” 孙丽华嗔道:“不懂就不能说啦?墨向阳同志,你这种思想可不对啊,我们要鼓励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要……要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和意见嘛。” 墨向阳说:“对,那孙丽华同志是否愿意听我提几条意见?” 孙丽华笑吟吟地坐下来:“说吧。” 墨向阳清了清嗓子,说:“第一,这信啊放着跑不了,咱能不能别老想着一口气全看完?都耽误给孩子做饭了。” 孙丽华想了想,一挥手:“行,接受墨向阳同志的意见。” “第二,写作这事跟做手术不一样,不是说有个主刀的,还得有麻醉师、护士,好几个人才能完成一台手术。对不对?” 孙丽华迷惑:“什么对不对啊?” 墨向阳耐心地说:“就是说,小北想写什么,你别去干涉他。你要是干涉多了,影响他创作。” 孙丽华还是迷惑不解:“我没干涉啊。我不就是想让他写写诗歌吗?这也不行?” 墨向阳说:“你不是挺喜欢冰心的吗?你说,如果冰心在写作的时候,有人跟她说,你别光写《小桔灯》啊《寄小读者》啊,你也写写《骆驼祥子》、写写《二马》。你说那得成什么样啊?” 孙丽华认真地想了半天:“还真是想不出来。不过,我觉得非要写的话,她也不见得就比老舍写得差呀。” 墨向阳:“……不是说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作家的写作风格不同,有的作家擅长写历史题材的,有的作家擅长写农村题材的,还有的光是写诗歌不写小说,还有的光写散文。这个叫创作自由。” 孙丽华:“行了,不就是不让我管小北嘛。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第三呢?” 墨向阳:“……第三,第三……” 孙丽华:“说啊。” 墨向阳:“第三——媳妇儿你得注意休息,这石膏才拆几天啊,别老低头看信,抬头抬头。”说着讨好地去给孙丽华揉肩膀,被孙丽华横了一眼。 在孙丽华的坚持下,庆祝墨北当“作家”的家宴还是举行了,并且还请了卫屿轩和夏丞玉来,夏多这个小尾巴当然也没落下。 大家的确都很吃惊,可也是真的为墨北而感到喜悦。夏丞玉表示,如果墨北还想翻译什么作品,她可以帮忙找资料。卫屿轩也说等墨北再出书,他可以帮着找些有名望的作家写序言推荐。 墨北很高兴,因为从这话可以知道,卫屿轩在杂志社做得不错,人脉有了扩展,而且也找到了自信。 孙丽华也很高兴,她放下成见请卫屿轩来吃饭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嘛。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的前途! 酒过三巡,孙丽华笑道:“我想让小北去学钢琴,夏老师,您认不认识教钢琴的老师啊?” 墨北惊讶:“妈,我没说要学钢琴。” 孙丽华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夏老师?” 夏丞玉看看墨北,再看看孙丽华,笑道:“还真不认识,要不,我回去打听打听。” 孙丽华说:“好,好。” 夏丞玉温和地说:“不过小孩子学知识学技能,最关键的还是要他们自己有兴趣,不然坚持不下来的。” 孙丽华说:“我听说你家多多还会弹古琴?” 夏多一脸乖巧地说:“阿姨,我五岁就开始练琴了,可苦了,手指都被琴弦给划伤好多回。您看,都长茧子了。我外公可严厉了呢,让我每天练三个小时!阿姨您想啊,那时候我多小啊,一动不动地在琴边坐上三个小时都困难,还得弹琴!别的小朋友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只能在家练琴、背琴谱,还得背古文、诗词什么的,外公说这样才能培养出跟古琴心息相通的感觉。我是没觉得这有什么效果,就知道总挨揍了。真的,练琴太苦了!” 孙丽华说:“多多真厉害。小北,你得好好向小哥哥学习,知不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夏多怔了怔,他是想表示练琴太辛苦,让孙丽华心软,好放弃让墨北学钢琴的念头,可没想到起了反作用。 墨北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墨向阳简直不敢去看儿子的脸色了,打岔说:“以后再说这个吧,真要让小北学钢琴的话,不还得买琴让他练嘛。钢琴那么贵,现在咱家也买不起。” 孙丽华说:“也是啊,钢琴是挺贵的。不过,为了孩子嘛。” 墨北盯着自己的碗,低声说:“妈,我不想学钢琴,也没时间学。” 孙丽华不满地说:“鲁迅都说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就有了。什么没时间,都是借口。” 谁都看出来墨北满心不情愿,可孙丽华作为一个母亲,有权利选择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卫屿轩、夏丞玉到底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孙家的人又太习惯于在孙丽华的强势面前退让。 龚小柏给孙丽萍使了个眼色,孙丽萍会意,给墨北挟菜,“小北,吃啊。大姐,我看你就别非逼着小北学这个学那个了,小北才几岁啊。我听姐夫说你前两天还给小北找了个教书法的老师?你也不怕把孩子给累坏了。” 孙丽华不以为然:“把时间安排好,那能有多累。他又不去学校,时间多的是。” 墨北耐着性子说:“可是我写东西要花很多时间思考,再学钢琴的话,我就没时间写作了。” 孙丽华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看大家,似乎是想向众人求证。“这脑子里想事儿,跟手上做事儿,没冲突吧?” 孙五岳噗哧一声笑了:“你以为小北是郭靖啊,还能两手左右互搏,同时干两件事?” 夏多大声说:“我写八百字的作文都要想好长时间呢,小北写那么多字的小说,肯定要花更长的时间啦。” 第22节 夏丞玉也说:“写作是很需要专注力的,学钢琴也需要专注力,不全神贯注地投入,就不会有效果。墨北妈妈,这点你真的要好好考虑,孩子能在一方面做到优秀就不错了,不一定非得让孩子发展成全才。况且童年的时光这么宝贵,不能让孩子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变成了个小老头儿呀。” 孙丽华安静了一会儿,笑了笑:“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听你们的。来,夏老师,我敬你一杯。” 墨北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碰撞的酒杯,丝毫都没有感觉到轻松。 ☆、争吵(倒v) 电视机打开着,声音却被拧得很小,以免影响到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墨洁。墨向阳扔垃圾回来,见孙丽华正低着头熨衣服,忙说:“我来吧。”从那次车祸之后,他就格外注意保护妻子的颈椎。 孙丽华对他笑了笑,说:“没几件衣服。” 墨向阳半哄半抢地把熨斗拿过来,说:“我来我来。” 孙丽华让开位置,坐到沙发上去,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说:“向阳,你说那个夏老师,是不是……嗯?” 墨向阳莫名其妙:“什么?” 孙丽华说:“你听她话里话外那个意思,特别不希望我叫小北学钢琴学书法,照她的话,最好就是什么都别让小北学。哎,你说她是不是担心小北学了别的,就没时间上她那儿学英语了,她就少了份收入啊?” 墨向阳说:“不能吧。” 孙丽华说:“其实我看小北现在的水平,真就不用再跟她学了。咱小北都能自己翻译书了,夏老师可都没翻译过呢。” 墨向阳笑着说:“人家翻没翻译过,又没跟咱们说,你哪儿知道。” 孙丽华说:“没说就是没有。真的,等学完这个月,就别让小北去了。省份学费还能学点儿别的呢。” 墨向阳犹豫地看看她:“这不好吧?” 孙丽华说:“学生都有毕业的那天,说到哪儿咱都有理。咱又没欠她学费,年啊节的还送礼。” 墨向阳说:“等我问问小北再说。” 孙丽华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现在买架钢琴得多少钱?” 墨向阳说:“一般的也得好几千块吧,再好的上万。” 孙丽华说:“用小北的稿费也够了。也不用买太好的,等学成了再换也行,客厅放得下。让小洁也跟着学学,女孩子得有点艺术细胞。” 墨向阳叹气:“不是说好了不学钢琴了吗?” 孙丽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们都那么说了,我还能怎么说,跟你们吵一架吗?学学又没坏处,家里又不是真买不起钢琴。” 墨向阳问:“那你到底是想让儿子当作家,还是想让他当钢琴家?” 孙丽华说:“我又不是非得逼着他成个什么什么家,不就是希望他多学点儿,多掌握一门手艺,对他将来找工作也有好处吗?哎墨向阳,我说你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反对什么。” 见孙丽华提高了嗓门,墨向阳忙说:“心平气和,媳妇儿,咱心平气和地说,别激动。”孙丽华只好白了他一眼,闭上嘴。墨向阳笑笑,说:“小北的未来,我当然也操心,可那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现在操心多了有用吗?……哦,有用有用,你别急。我是说小北现在已经很优秀了,你想想,谁家孩子能像咱儿子似的,这么小就出书了。” 孙丽华得意:“那当然。” 墨向阳说:“小北出书之前,咱俩不谁也没教过他,没逼着他学这学那,那是让他凭着兴趣来吗?这顺其自然……” 没等他说完,孙丽华急着抢话:“我就是后悔以前没好好教他,不教他都能出书,要是教了,他得厉害成啥样?” 墨向阳张口结舌。 孙丽华兴致勃勃地说:“王大夫的小姨子不是在文化宫教声乐么,明天我去问问他,他小姨子肯定认识教钢琴的老师。” 墨向阳看着妻子半天没说话,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觉得呼吸不畅。为什么反反复复说了这么多次,却都说不通呢?是自己没有表述清楚?怎么她就是不明白,小北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对别的孩子适用的教育方法在小北这里会引起反弹? 跟她沟通,就像是对着一面墙壁喊话,哪怕你喊到声嘶力竭,墙壁都不会回应——一面墙,它永远成不了山谷。 孙丽华发现丈夫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她扭头看了一眼,吃惊地看到一张混合了愤怒、困惑与绝望的脸。“向、向阳?你怎么了?” 墨向阳深吸了口气,冷冰冰地说:“这事听我的,小北不学钢琴。” 孙丽华愣住了,她不明白丈夫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坚持,更不明白丈夫显而易见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先是觉得惊慌,随后感到委屈,紧接着怒火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急促地喘息着,拼命克制着自己,她对自己说:别发火。别发火。孩子们还没睡,他们会听到的。别发火。别…… 她听到自己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调都在颤抖,这已经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伤心了,一连串的质问脱口而出:“墨向阳你什么意思!儿子是你一个人的?我不是他亲妈?我能害他吗?多长时间了,我就想问问你,孩子的成绩你不管,他做什么你不管,他不上学你也不管,那不是个小猫小狗,你给口吃的就行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他得、他得上学,交朋友,他将来得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不能跟别人不一样啊!现在你惯着他,将来他长大了,到社会上去谁会惯着他?到时候他吃了亏怎么办?他小孩子想不了这么远,我们当父母的得替他想啊。哪个孩子没点小脾气,可也得分个是非好歹吧,你不约束他,小脾气就一直改不了,以后是要碰壁的!” 熨斗下的衣服散发出焦味儿,墨向阳气恼地把熨斗放在架子上,将烫焦了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都冷静冷静再说吧。” 他大步走到门口,穿上棉鞋,棉袄往身上一披,连扣子都没系就走了出去。 墨北贴着卧室的门坐在地上,地面很凉。刚刚父母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嘭的一声关门的声响,墨北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姐姐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接着是墨洁迟疑胆怯的声音:“妈……你哭了?” 孙丽华带着鼻音呵斥她:“没你的事儿,写作业去。” 墨洁仓惶的脚步声退回卧室,啪嗒一下关上了门。 这一晚,墨向阳回来得很晚,孙丽华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着无声的电视等着他。等墨向阳回来后,两个人都已疲倦得没有争吵的力气,沉默地洗漱一下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发现墨北没有出来吃早饭,墨洁去叫他,这才发现墨北在地上坐了一夜,发烧烧得人都有点糊涂了。 “小孩子的死,有种别样的美。” 墨北在稿纸的第一行空两格,写下这样一句话。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第二行接着写道:“这种美可以绘成静物画,可以谱成月光曲,让人立刻就能陶醉在美的线条里,静静体会着难以言喻的忧思。” “咳咳……”那一晚的高烧给墨北留下了个后遗症,肺气变弱了,很容易犯咳嗽。不过也因为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父母的争端戛然而止——第一要事当然是让孩子养病,什么教育计划都得靠边站了。 而墨北这场病,好了又犯、犯了又好,断断续续地竟然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这期间孙丽华也试图让他去学些她想让他学的东西,墨北表现得很顺从,可是坚持不了两天,没好利索的病就再发作。最后孙丽华也无奈了,赌气撒手不管了。 那晚的争吵是夫妻俩结婚多年来第一次吵架,这就像是一首歌中间唱跑了调,之后再唱回原来的曲调也还是不完美了。孙丽华和墨向阳冷战了一段时间,后来墨向阳先服了软,虽然在某些观点上无法调和,但这又不是闹阶级矛盾,终究是要床头打架床尾和,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病好后,墨北告诉孙丽华,他决定回学校上学,不过他准备直接跳级参加小升初的考试。为了潜心备考,他住到了市里的姥姥家,这样方便他向夏老师求教,就算夏老师工作忙,那也还有已经上初中的夏多可以帮忙。 孙丽华觉得儿子变懂事了,她很欣慰,自然是支持墨北的决定。而墨向阳却觉得很诧异,当初强烈要求不上学的是墨北,现在做好计划准备上学的也是墨北,这孩子是搞什么鬼? 可是当墨向阳追问的时候,墨北只是反问他:“这样不好么?我妈挺高兴的,也不用再为这事儿跟你闹别扭了。” 墨向阳沉默半晌才说:“只要你觉得好就行,儿子,生活是你自己的,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可能代替你去生活。” 姥姥很欢喜外孙长住自己家,每天变着花样给墨北做好吃的。因为墨北随意说了句想吃豆腐脑,每天清晨姥姥都特意走上二十多分钟的路买回一大缸子来,放在灶台上温着,什么时候墨北睡醒了起来什么时候再吃。 为了方便墨北读书写作,姥姥外屋那个大客厅里放了新书桌——这是孙五岳特意找木材加工厂的朋友给打的,上了两层清漆,保留了原木色和纹理。原本放在客厅的电视也被搬进了卧室,餐桌则被搬进了孙五岳那屋,天冷的时候在那吃饭,天气热了就在院子里吃。 虽然客厅跟书房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姥姥的心意还是让墨北很感动。 离开家庭,离开……母亲,不让自己成为父母争执的导火索,这让他感觉轻松很多。 ☆、第一更 喝了两口水,墨北继续写他的新作。 这篇推理小说的开端是一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和一般的凶杀现场不同,从孩子的尸体到周围的环境都安祥得让人难以相信此处有死神降临。本该欣欣向荣的生命被收割,本该恐怖阴暗的场景却带着诗意的美感,这种反差令人惊奇,更令人对凶手的变态心理感到惊骇。 而故事的终结却是一个母亲的死亡,在一个阴暗肮脏的厨房里,没洗的碗筷堆积在水盆中,剩菜上聚满了苍蝇,这些饕餮嗜脓的生物同样聚集在那个只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白睡裙的女人身上——她把自己悬吊在了挂腊肉的铁钩上。 始于脆弱的孩童,终结于苍白的成人;始于春芽之静美,终于枯草之衰败;始于纯真,终于谎言。 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墨北扭头看了看窗外,孙五岳养了一对鸽子,鸽笼就在他屋檐下面,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也不见他放它们飞一飞。墨北怀疑小舅是想把鸽子养肥了吃肉。 “喵——”小花猫已经长大成了俊秀的少年猫,它在墨北的小腿上蹭了一会儿,跳到他腿上,再跳到桌子上。 墨北连忙把文稿收起来,免得被猫给踩满梅花印。猫不满地叫了一声,尾巴扫过墨北的鼻子,而后把头探进墨北的杯里喝水。墨北没来得及阻止它,只好抱怨了一句:“我不喜欢跟别人共用一个杯子,别猫也不行。听到了吗?下不为例。” “喵——”小猫意思意思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在桌上趴下来。 墨北给小猫顺着毛,手掌下能感觉到小猫的体温、呼吸和跳动的脉搏,这让他感觉温暖,很舒适。 “墨~~~北~~~”阴森森的叫声从窗外传来,还伴随着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的抓挠玻璃的声音。 墨北纯粹是被这声音弄得生理不适,连着打了两个寒颤。“夏!多!”墨北咬牙切齿。 夏多笑嘻嘻地从窗口伸了个脑袋进来,做了个鬼脸:“鬼来抓你喽!”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墨北不屑。 夏多说:“要是晚上来这招,我怕真把你给吓着。小孩子吓跑了魂儿就不好了。”一边说一边从窗户爬了进来。 墨北说:“你又逃学?” 夏多叫屈:“才不是,今天学校大扫除,干完我就回来了。好像是说省里来什么考察团要检查吧,大人们就爱做表面功夫。” 墨北疑惑:“大扫除会有很多活儿要干吧,这才几点就完事了?” “呃,反正我是负责扫操场的……一部分。也不止我一个人干,小逗眼儿他们一起的。”夏多的眼睛开始转来转去,“分给我的那部分扫完以后,我就回来啦,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反正之前老师也没说……” 也就是说,他从大扫除中溜号了。 墨北对此不作评论,就是前世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学生,也没有那个责任心要去教别人天天向上,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你来我这儿干嘛?” 夏多冲着桌上的小猫奔了过去:“猫!我想死你啦!” “喵!” 一人一猫活像分别了八百年似的你蹭我我舔你腻歪个没完,墨北说:“你们先亲热着,我走了。” 夏多忙问:“你干什么去?” 墨北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去散散步。” 夏多没忍住,噗哧一下乐了:“北北你这口气怎么跟我外公似的。” 墨北郑重地点点头:“小儿休得无礼,你可知老夫与彭祖齐寿。”说着还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 说是出来散步,可半路上遇到几个夏多认识的高年级男生,糊里糊涂的墨北就被当成小尾巴给一起夹带到某人家里玩了。 墨北窝在沙发一角,手里抱着不知被谁塞过来的一袋太阳神锅巴,有一口没一口地咔嚓咔嚓。电视里正在放一个香港武打片,可认真看录像的人没几个,这群十五六、十六七的男生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其中好几个人脸上都被粘了纸条,粘的位置都尽力刁钻——冒充山羊胡子似的粘在下巴正中间、仁丹胡一样粘在人中上、跟僵尸被贴符咒似的粘在脑门上…… “哈哈哈!乔小二,把脸拿过来让爷稀罕稀罕!”又赢了一把的夏多张狂地大笑,将纸条粘在身为主人的乔赟的……眼皮上。 乔赟笑骂:“臭小子,这让我怎么看东西?” 夏多说:“还有一只眼睛呢。” 几分钟后,夏多又大笑起来:“乔小二,脸拿来!” 乔赟另一个眼皮也被纸条粘住了。一群臭小子捧腹大笑,乔赟配合地从嘴角向上吹气,轮流吹起眼皮上的纸条,好方便他看清楚损友们抽搐的笑脸。 有个叫王三儿的胖男孩笑得直捶大腿,坐他身旁的小逗眼儿蹦起来用力勒他的脖子:“那是我的腿!” 于是又引来新一轮的大笑。 第23节 真有活力啊。墨北的嘴角翘了翘,笑声是有感染力的,尤其是这种单纯欢快的笑声,虽然觉得他们傻乎乎的,可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觉得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了。 这些人的名字或外号,他多数都听夏多提起过,不过没想到居然都比夏多大几岁。看着夏多在他们中间游刃有余,墨北突然有点好奇夏多长大后的样子。 又甩了一会儿扑克,王三儿突然说:“哎,小二,你不是说你家有那个录像么?” 这话就像是个开关,一下关上了男孩们吵闹嘻笑的声音,好像连呼吸都憋住了,一双双好奇又兴奋的眼睛看向乔赟。 乔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哦,你说那个啊,是有。” 男孩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说道:“拿出来看看哪。”“就是,有好东西不给哥们儿看,太不够意思了。”“好看吗?刺激吗?” “那个”,指代不明却又像是什么都尽在不言中,含糊着却又让听到的人立刻就明白说的是什么,一瞬间就让男孩们的荷尔蒙燃烧了起来。墨北发现只有夏多的神情里透着茫然,不过这小子很爱面子地不问问题,但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凑热闹鼓动乔赟快把“那个”拿出来,而是正在努力试图从别人的话里分析“那个”是什么。 乔赟很大爷样儿地指使小逗眼儿去反锁上房门,指使王三儿拉上窗帘,等各就各位了,他才从大衣柜顶的鞋盒子里拿出两盘录像带。 王三儿不满地嚷嚷:“才两盘啊。” 乔赟哼了一声:“看不看?不看滚蛋。” 王三儿说:“看看看。” 乔赟把正在放的那盘武侠片拿出来,然后拿着那两盘录像带开始“点兵兵”。 王三儿受不了了:“艹,就两盘带子你还点个屁啊?” 在众人不耐烦的催促下,乔赟这才把录像带慢慢推进录像机里,按下了播放键。 夏多坐到墨北旁边去,一边好奇地盯着电视屏幕,一边从他手里拿锅巴吃。 这是个古装艳情片,开始的剧情还很正常,落魄书生寄居古庙,来历不明的美女红袖添香。当美女开始和书生调情的时候,夏多有点不自在了。等美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夏多的呼吸开始不均匀了。等美女露出饱满的玉胸时,夏多轻轻啊了一声。 男孩们本来都在全神贯注地看录像,夏多这惊讶的一声把他们都给逗乐了,王三儿嘴最贱,指着夏多就笑:“都忘了,咱们小多同学还是个雏儿呢。” 墨北暗暗鄙视,别说得好像你们都脱了处似的,他敢打赌,这群臭小子全都还是处男,也就是有偷偷摸摸看个小黄书、三级片的勇气。 乔赟也笑:“真是的,都忘了夏多可比咱们小不少呢。还有他这个小弟弟。”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带上了戏谑,果然又引得男孩们一阵不怀好意地大笑。 夏多的耳根都红了,也不知道是被电视里越脱越少的美女给刺激的,还是被男孩们给嘲笑的。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 其实,男孩们也不是故意要嘲弄他,这里面也有和夏多一样头回看三级片的,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可是男人嘛,不管是什么年纪,总比较好面子,全都做出一副“这种片子老子都看得不要再看了”的泰然自若的表情,却全然不知瞪圆的眼睛、鼻尖上冒出的汗珠儿、慢慢潮红起来的脸颊都在出卖着他们。 “这片子拍得一般,忒没劲儿。我上次看的那片儿才带劲呢。” “就是,那女的身材真不怎么样。” “嘿哟,书生不行了嘿,这就不行了,哈哈哈。” 突然有个男生站起来就往外走,乔赟纳闷:“你干什么去?”那男生闷头说了一句:“上厕所。”就推门跑出去了,跑得太快,一路上也不知道都踢翻带倒了什么东西,只听得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 王三儿坏笑:“准是打飞机去了。”这词是他从港片里学来的,觉得挺时髦。 夏多已经冒汗了,他看看墨北,墨北用很无辜很纯真的眼神回望。夏多清了清嗓子,说:“姥姥不是说让咱们早点儿回去嘛,走啊?” 墨北挺想来一句“晚点儿回去也没事”,看夏多得是什么反应。不过他难得地在夏多眼中居然看出了几分央求,这让墨北放弃了恶作剧的念头,做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点点头,跟着夏多站起来。 王三儿说:“夏小同学,你该不会是,嗯哼?” 夏多硬撑着面子,说:“这不是领我弟弟出来玩的嘛,他还小呢。” 王三儿说:“小嘎豆子啥都不懂,看也看不明白,你怕啥。哦,你怕他回家告状?” 乔赟说:“算啦,别污染祖国的花朵了。”说着亲自送夏多和墨北出去,还没忘了邀请夏多以后再来玩。 ☆、第二更 一出乔家的门,夏多就赶紧松开墨北的手,把手心的汗全蹭裤子上了。他做了几下深呼吸,严肃地对墨北说:“北北,你记住了,那种片子不能随便看,看完了会肚子疼!” 墨北:“骗人。” 夏多:“我没骗人。你看刚才那个小哥哥,他不就跑厕所了吗?” 墨北:“……” 过了一会儿,夏多又说:“等你长大了才能看。不过,不能跟外人一起看。” 墨北装傻:“哦,那我叫小姨小舅陪我看。” 夏多吓了一跳:“那不行!只能、只能跟特别要好的朋友一起看,还不能是女的。” 墨北:“哦。” 又过了一会儿,夏多疑惑地看看墨北:“北北,你刚才看懂了吗?我觉得你什么都懂。” 墨北:“没看懂。” 夏多:“真的?” 墨北:“假的。” 夏多:“!!!” 又过了一会儿,夏多清清嗓子,说:“其实你也不用害怕,人类的繁衍就是通过这种行为进行的,这是正常的。以后你就知道了,男生的身体里有种叫精子的东西,长得跟小蝌蚪似的,这些小蝌蚪会通过这种行为进入到女人的身体里,然后……” 墨北满头黑线地听夏多普及了一遍生理知识,最后夏多总结:“所以,真没什么可怕的。” 墨北疑惑,难道夏多是被吓着了? 想想还真有可能,在这个资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少男少女们对性-知识几乎没有什么正常的了解渠道,有不少人因为自己的成长而感到懵懂和恐慌。而这个年龄的孩子,心理又格外脆弱,很可能会因为突然看到异性的裸-体或毫无美感的性-行为而感到恐惧、肮脏、憎恶,不敢相信自己的出生就是源自于此,甚至因此对自己、对父母产生强烈的厌恶与羞耻。 夏多虽然理论知识丰富,但是刚才看到三级片的反应却着实青涩,所以,也许,可能,他真是被吓到了。 应该怎么安慰一个青春期的因为性而慌张的少年呢? 墨北想了想,决定,不管他! 反正照墨北的观察,夏小多同学的心理还是很强悍的,这点打击算不了什么,他完全可以自己调整过来。 夏小多其实还挺让大人省心的。 春末夏初,云边市染上了新绿,孙五岳的心也跟着萌动起来。 他,恋爱了! 据说,初次陷入爱河的人会有如下症状:经常发呆,魂不守舍;时常会冒出荡漾的傻笑;当某特定人物的名字在话题中被提到时,即使他正鼾眠如猪也会突然惊醒;对文学和音乐的兴趣突然增长,会咬着笔头抓耳挠腮地写情书,或如狼般对月长嚎……不是,对月长歌。 “小舅,你跑调了。”墨北很无奈地提醒道。 孙五岳笑呵呵地说:“是吗?那我重来一遍。”他笨拙地拨动吉它,轻声唱了起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墨北打了个呵欠,“小舅,你都唱了快两小时了,嗓子不累吗?” 孙五岳说:“不累。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墨北:“你确定你那位姑娘喜欢听这种的?她要是喜欢邓丽君怎么办啊?” 孙五岳抱着吉它想了一会儿,惆怅了:“哎呀,我没有邓丽君的歌的谱子啊。不知道小柏会不会弹,等我问问他。嗯,先把这首练会的。咳咳,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墨北:“说起来,你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啊?” 孙五岳:“嘿嘿,漂亮。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 墨北:“有我小姨漂亮?” 孙五岳:“比你小姨漂亮。脚下的地在走……” “比我漂亮?”孙丽萍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孙五岳,你还没把人追到手呢,就开始嫌弃你妹妹了?这要是等你结了婚,是不是连咱妈你也敢不要了。” 孙五岳被突然冒出来的妹妹给吓了一跳,头顶的鸽子也扑楞楞地猛扇翅膀。“跟鬼似的,什么时候添这毛病。我还真就嫌弃你了,怎么着吧?” 孙丽萍开始撸袖子:“哟嗬,胆儿肥了你。看我不把你脸掐成猪八戒的,看你还怎么臭美,怎么勾搭人姑娘。” 孙五岳英勇不屈:“来呀来呀,你那张脸不用掐都是猪八戒。” 兄妹俩就在院子里掐起来了,原本在屋里看电视的卫屿轩、在厨房帮姥姥做饭的龚小柏都出来看热闹,姥姥拎起扫帚作势要打,嘴里还骂着:“我什么时候生猪八戒了?还一生生俩?不省心的玩意儿,多大了还打架!” 孙丽萍见机得快,一下就躲龚小柏身后去了,龚小柏赶紧赔笑脸:“大娘,要不你打我吧。”姥姥够不着闺女就只能奔着儿子去了,孙五岳满院子乱蹿:“这不公平!妈你不能光打我一个啊!哎呀!你们俩个蹭饭的还看热闹!哎呀哎呀!妈饶命啊!” 墨北摸着下巴评判,姥姥的身手很矫健嘛,看来健康程度无需担忧。嗯,很好,很好。 唯一觉得不好的那个人晚上赌气吃了三碗饭,成功地把自己撑得躺炕上爬不起来了。小猫对他圆鼓鼓的肚子很好奇,轻轻跳了上去,踩了几下,大概觉得高度、温度、柔软度都还合适,就趴下来不动了。 “下去。”孙五岳有气无力地哼哼。 小猫开始闭上眼睛打呼噜。 孙丽萍毫不留情地攻击自己的哥哥:“脸长得像猪,饭量也像猪,你那姑娘该不是叫高翠兰吧?” 她的怨念主要来自于孙五岳打死不说自己看中的是谁。 也许是因为胃里装的东西太多,就没多余的地方存放怒气了,孙五岳意思意思地抗争了一句:“你才高翠兰呢。” 龚小柏说:“哎,你姐俩儿吵架怎么还带误伤友军的啊?” 孙五岳说:“蹭饭的滚回去。小卫子我没说你。” 卫屿轩笑了起来,孙五岳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感慨:“说真的嘿,小卫子越长越好看了,跟电影明星似的。” 孙丽萍不屑:“你看哪个电影明星比咱小卫子好看?” 孙五岳摇头:“还真没有。” 卫屿轩不好意思了,受不住这无良兄妹俩的联手调戏,说:“我知道小月亮的那个姑娘是谁。” 孙丽萍眼睛一亮:“是谁?” 与此同时孙五岳异常矫健地爬起来捂住了卫屿轩的嘴:“别说!”被意外掀翻的小猫愤怒地挠了他一爪子。 “为什么不能说?”孙丽萍拽着哥哥的耳朵把他拖开,“藏着掖着的,又不是见不得人。小卫子,是谁啊?” 龚小柏和墨北也都好奇地竖起耳朵,卫屿轩笑着看看孙五岳,后者正双手合什拜他,一脸的恳求。卫屿轩说:“这个人就是——。” 他故意拖长声音。 孙五岳啊啊大叫,企图用噪音抵消掉卫屿轩说出来的名字,幼稚得要死。 不过,卫屿轩还真就闭上了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孙五岳,看着他脸色变红。“小月亮不想公开,那我就不说了,反正大家以后也都会知道的。” 孙五岳感激得五体投地。 墨北接受了姥姥和小姨分配的任务——查清楚孙五岳在追求的姑娘是哪个。其实他只要问问卫屿轩就能知道了,不过,墨北难得起了童心,觉得跟踪调查小舅的恋爱挺好玩的。 于是,当周末孙五岳兴冲冲地出去约会的时候,完全没发现身后多了两条小尾巴。 为什么是两条?当然是还有夏多小朋友啊。 第24节 夏多蹬着自行车,后面驮着墨北,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的孙五岳。他一心二用,还没耽误跟墨北聊天:“小舅这是打算去哪儿啊?再往前走可就到市委家属大院了。” 离大院还有两百来米的时候,孙五岳停下了,他站在树荫下,伸长了脖子向大院的方向张望。夏多和墨北停在一家小卖店门口,夏多买了两只雪糕,跟墨北一边吃一边欣赏孙五岳的傻样。 过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从大院里出来了,白衣红裙,清艳如莲。夏多赞叹:“呵,小舅眼光不错!” 墨北横了他一眼:“你也不错啊,都会欣赏美女了。” 夏多笑眯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墨北说:“上次在乔小二家看的录像叫啥名来着?” 夏多脸上的表情突然就抽搐得古怪起来,红着脸移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盯着小卖店的招牌看,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北北你太坏了。” 那姑娘骑着车经过孙五岳,连停都没停。孙五岳飞快地跳上车,跟在姑娘后面。 墨北和夏多在他们骑到跟前的时候转过身背冲着大路,不过,墨北觉得这也是多此一举,因为孙五岳的注意力全在那姑娘身上,根本就没向他俩看上一眼。 墨北扯扯夏多:“快跟上。” 夏多:“遵命,大人!” 二小一般跟踪,一边讨论。 夏多:“他俩真的在谈恋爱吗?怎么还一前一后的,连话都不说一句?” 墨北:“害羞呗。” 夏多:“可我怎么看着小舅那样儿,跟咱俩差不多啊?” 墨北:“你是说他在跟踪那姑娘!靠,我小舅不能干这种事吧?” 夏多:“被爱情迷昏了头脑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靠是什么意思?” 墨北:“……就是cauld的中式用法,当语气助词用,c-a-u-l-d,令人扫兴的。” 夏多恍然大悟:“哦。的确很靠!” 墨北:“……” ☆、第三更 对孙五岳的跟踪只进行了一半,半路上遇到了丑燕子,这姑娘拦住了孙五岳,又向后面的墨北招手:“我请你们爷俩儿,哦,爷仨儿,玩旱冰去。” 孙五岳先是因为被拦下来而着急——那姑娘只扭头看了他一眼,就继续骑着车走了。随后他回头看见了墨北和夏多,脸一下就黑了。 丑燕子热情地拉着三个人去新开的旱冰场,一路上还介绍:“小月亮你猜这家旱冰场谁开的?保准你猜不出来。疯狗他大舅!” 孙五岳还在用眼神谴责小外甥,随口问道:“汪汪他大舅开的啊,咱去玩给钱吗?” 丑燕子:“给什么钱啊,他大舅能开旱冰场,还是托了咱柏哥的关系呢。” 孙五岳捧哏:“怎么回事?” 丑燕子:“他原来在粮店上班,后来不知道怎么整的得罪了领导,给撵仓库去扛大包了。他老婆就找领导去闹,结果也不知怎么的,闹过了头,把人领导家玻璃给砸了。领导一来气就把他给开除了,本来就是个临时工,原来说今年就能转正式的,这回也泡汤啦。他老婆傻眼了,只好带着他一起去菜市场卖菜。这两口子太爱偷奸耍滑,在斤两上做手脚,结果被人给发现啦,就吵起来了。跟他们吵架的是个老太太,有心脏病,被他老婆给骂得犯了病,住了院。恰巧老太太的儿子是物价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这一看还了得,得给老娘出气啊。于是乎,物价局、工商局还有什么什么局,一起搞了个大检查,不光疯狗大舅他家,还有好几家都被查出来有问题,给罚了款。罚款加上赔的医药费,他家没少出血。疯狗他舅妈这个心疼哟,舍不得自己出钱,就去找疯狗他妈借钱,疯狗他妈就打电话管儿子要。——哎你说她到底怎么想的,她自己兜里的钱舍不得往外借,儿子的钱她就舍得。” 丑燕子讲得声情并茂,孙五岳早就忘了瞪小外甥,光顾着听八卦了,夏多和墨北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墨北知道这些事的背后大概都离不开丑燕子的手段,难为她还能讲得跟听说来似的。不过丑燕子也不知道出馊主意的人是墨北,她讲得毫无心理负担,墨北听得也一样毫无压力。 孙五岳催促:“后来呢?” 丑燕子说:“后来……哈,你还真拿我当说书的啦?到了。” 这个旱冰场也就三四百平米的样子,绕着场边还砌了条长长的坡道。进去玩的人要在门口的小屋里交押金换旱冰鞋,还得领个号码牌,出来的时候凭着号码牌查时间记录,交钱。 因为是周末,里面玩的人比较多,音乐声吵得几乎盖过了骨碌骨碌的滑轮声。 冯望南的大舅刘学文坐在门口抽烟,看见丑燕子就忙站起来:“燕子来啦。” 丑燕子指指孙五岳:“这柏哥的大舅子,孙五岳,这两小孩是他外甥。带过来给你认个脸,以后他们来玩你可别卡着不让进啊。” 刘学文连忙说:“那不能。都穿多大号的鞋?我给你们拿鞋。” 他这里的旱冰鞋分两种,一种就是个铁板子加轱辘,要绑在自己的鞋下面的。另一种就比较贵了,是正常的冰鞋的样子,穿的人得先把自己的鞋脱下来。一般来玩的人他都是给拿前一种,因为便宜,磨损了也不心疼,只有熟人来,他才会给拿后一种鞋。 墨北等人各自挑了自己的鞋码,就坐在门边的长椅上换鞋。这时候几个少年也过来玩,交了押金,刘学文给拿的是简陋版的旱冰鞋,那几个少年一看就不乐意了。“老板,怎么给他们的是高级货,给我们的就这破玩意儿?” 刘学文在丑燕子面前唯唯诺诺,在这群半大孩子面前却威严起来:“那种鞋没有了,就这种了,玩不玩?” 丑燕子也没管这事,拉着换好鞋的几个人进去了。 孙五岳是头一回玩旱冰,丑燕子教了他一会儿就自己去玩了,看到丑燕子滑得又快又有花样,孙五岳十分眼馋。他滑几下就摔一跟头,爬起来没站稳就再摔一跤,好容易扶着墙在平地上滑得还可以了,就得瑟地往坡道上爬,于是再摔。 墨北在旁边看得都直咧嘴,不知道等晚上回去小舅身上得青青紫紫的成个什么样。 夏多怕墨北摔倒,一直拉着他的手慢慢滑。不过墨北前世就会滑旱冰,滑了一会儿也就找到了感觉,就让夏多放开他。 夏多看了一眼还在重复“摔倒了往起爬,爬起来再摔”的孙五岳,担心地说:“还是让我拉着你吧,万一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水泥地可硬了。” 墨北笑笑:“我会滑了。”他轻轻挣脱夏多的手,轻盈地向前滑行了一段路,又一个转弯滑回了夏多身边。 夏多也笑了:“那我们比比谁滑得快。1、2、3!” 说是要比速度,但其实玩的人多,要避免撞到别人或被别人撞到,速度根本提不起来,两个人也就是闹着玩。 “小兔崽子往哪儿撞哪!” 夏多原本要绕开前面的那个少年,可那少年却害怕夏多会撞到自己,抢先推了一把夏多,嘴里还恶人先告状地骂开了。夏多被推了个跟头,摔得有点狠,一时爬不起来。 墨北本来已经滑过去了,见状忙又滑回来,蹲下去查看夏多的状况。夏多的两个手肘都蹭破了皮,擦伤一直蔓延到前臂外侧,血淋淋的。夏多轻嘶了一声,仰头瞪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的几个同伴聚了过来。 “怎么,不服气?” 他们正是方才在门口遇到的那几个人。 推到夏多的那个少年说:“不会滑还穿这么好的鞋。脱下来,咱俩换换。”说着在夏多脚踝上踢了一脚。 夏多有点吃力地扶着墨北的肩膀站起来,墨北也不禁皱眉:“脚崴了?” 夏多苦笑:“嗯,阴沟里翻船了。” 见这两个小孩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那少年挂不住面子了,和同伴使个眼色,就要揪着两个小孩往墙边人少的地方去。突然一只旱冰鞋砸在少年背上,痛得少年哇的一声大叫,差点摔个狗吃屎。 光着脚的孙五岳手里还拎着另一只旱冰鞋,俊秀的脸上怒气冲冲:“艹你大爷的,敢欺负我们家孩子!”说着另一只旱冰鞋也砸了过来,少年们赶紧躲让,可慌乱中都忘了自己脚下还有轱辘呢,顿时一阵东倒西歪。 墨北默默伸出一只脚,在某人脚底一勾,扑通! 丑燕子也发现了这边的状况,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脚。难为她穿着旱冰鞋还能飞腿踹人。赤脚大仙孙五岳也动上了手,打架这事他可比滑旱冰在行。那几个少年开始还能抵挡几下,后来就只有挨揍的份儿,倒在地上抱着脑袋哀嚎。 其他来玩的人都自觉地让开足够大的地方让他们打,倒也没有人走,全都在看热闹。刘学文跑过来,忙拦着:“燕子,小孙,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真给打坏了还得花钱给人治。” 丑燕子这才停下来,帅气地用拇指刮了一下鼻子——这是她跟李小龙学的,指着那几个鼻青脸肿的少年说:“看清楚老子是谁,丑燕子!记住了,别下次想报仇找不着人。” 孙五岳也想亮字号:“老子是……” 话没说完就被丑燕子打断了:“还有,这地方是我们柏哥罩着的,别他妈瞎打主意。听见没有?” 丑燕子、柏哥,这在云边的道上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几个少年这会儿都吓坏了,除了点头都不会干别的了。 丑燕子说:“妈的,这几个崽子运气真好,要不是带着孩子,老子非废了他们不可。” 孙五岳说:“欺负我们家孩子,老子可是……” 丑燕子说:“不玩了,扫兴。走!”胳臂往孙五岳肩上一搭,推着他往外走。 墨北也扶着夏多离开。 回去的路上孙五岳还埋怨呢,“你怎么不让我亮字号啊?” 丑燕子说:“小月亮不傻啊,知道我是故意的。” 孙五岳说:“滚!” 丑燕子说:“你又不是出来混的,要字号干嘛?还想要人跑你们厂子去拿刀捅你啊?” 孙五岳说:“呸,我那次是没防备。我要是有了防备,指不定谁捅谁呢。” 丑燕子敷衍地说:“对对对,你最神勇。” 因为夏多崴了脚没法骑车,所以是丑燕子骑他的车带墨北,孙五岳骑车带夏多。先把夏多送诊所处理伤口,孙五岳担心:“夏多,一会儿送你回家,夏老师不会骂我吧?” 夏多被红药水杀得不住吸气,说:“小舅,我上你们家住两天行吗?” 孙五岳说:“唉,那这回你姥肯定又得拿扫帚疙瘩打我了。” 夏多说:“回去你先脱衣服,给姥姥看看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姥姥肯定就舍不得打你了。” 孙五岳想了想,说:“我觉得她会打更狠。”他对自己未来几个小时的命运不报希望,长吁短叹。 丑燕子插嘴:“反正不会打脸,没事儿。” 墨北看着大夫给夏多涂药水、揉脚,他有点心疼。夏多不知道怎么就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咧嘴一笑:“其实也没多疼,真的。” 墨北一扭脸:“关我什么事。”家里那只猫爪子上踩了根刺他也会心疼呢,没什么稀奇的。 夏多失望地垮下小脸:“哦。” 墨北说:“小舅,一会儿去市场买点儿大骨棒,让姥姥炖汤,给这个笨蛋补补。” 夏多喜滋滋地冲着墨北笑:“谢谢北北。” 墨北不屑地哼了一声。 ☆、漂亮 经过墨北绘声绘色的描述,姥姥和小姨对那位白衣红裙的姑娘好奇得不得了,经过母女俩连手“逼供”,孙五岳终于招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叫李韶姗,在市三中读高中。一次孙五岳从市三中门口经过,正好看到李韶姗白衣飘飘地走出来,少男的心瞬间就被那个画面给俘虏了。 孙五岳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梦中女神的名字和住址,可是,到目前为止,李韶姗还不认识他。 也就是说,孙五岳始终都在暗恋…… 姥姥忧心忡忡:“人姑娘住市委大院,那家里肯定是当官的,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跟人家提亲哪?” 孙丽萍喷笑:“妈,你想得也太远了。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怎么提亲,而是人姑娘连你儿子是谁都不知道呢。况且人家还是个学生,将来没准儿要上大学呢。大学生,那多厉害啊,你儿子一个小汽修工,配得上人家吗?” 姥姥不爱听了:“怎么说话哪,那是你哥,他怎么就配不上人家啦?我儿子长得多俊哪。” 孙丽萍吭哧一口咬掉半个苹果,嘴里乌噜乌噜地说:“男人长得俊有什么用,靠脸吃饭哪?” 孙五岳愤愤不平:“够了啊,我就不信,我这么有魅力有内涵的人会追不上她。你们等着瞧!”赌气摔门出去了。 孙丽萍在他后头喊:“知道自知之明四个字怎么写吗?” 远远传来孙五岳的怒吼:“孙丽萍七岁还尿炕呢!” “混蛋!”孙丽萍红着脸挥舞着半个苹果杀了出去。 第25节 姥姥叹气:“小北,你可别跟他们学,跟你姐姐要好好的,不许打架。” 墨北乖乖点头,心想墨洁的性格要是有小姨那么强势,他就是挨打也心甘情愿啊。不过,李韶姗,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 没等墨北回忆起来,就听到姥姥对夏多说:“脚崴了就好好坐着,要干什么支使小北去。” 墨北挑了挑眉,扭头看了夏多一眼。夏多讪笑:“姥姥,我脚不疼……” 姥姥说:“你这孩子,在姥姥这儿还硬撑着。你别惯着小北,该支使就得支使,也让他动弹动弹,别成天跟个小母鸡抱窝似的,往哪儿一待就不动了。你俩在屋里玩吧,小北,别让多多下地啊。姥姥给你们做好吃的去。”走到门口,听到孙五岳和孙丽萍还在掐架的动静,便又补充了一句,“不给那俩不省心的玩意儿吃,馋着他们。” 夏多笑眯眯地目送姥姥出去,对墨北说:“姥姥人真好。” 墨北说:“那当然,我姥姥。” 夏多说:“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墨北说:“那你外婆什么样啊?” 夏多说:“我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只见过她照片,跟我外公结婚的时候照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照片上,我外公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头发梳成二八开,我猜他那天肯定摸了不少头油,要不他的头发才不会那么服贴呢。我外婆穿着婚纱,头上还戴着花冠,她很美。”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那张照片上的细节,“她真的很美。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就是那种只会在老照片上才能看到的美丽,很矜贵,一点忧愁和磨难都没经历过的样子。” 墨北说:“你形容得很有文艺感嘛。” 夏多说:“其实我正在准备写一部鸿篇巨着。” 墨北惊讶。 夏多说:“书名就叫《神奇儿童墨小北的东西南北游》,哈哈哈。”说到后来自己没憋住笑,乐得东倒西歪。 墨北斜着眼睛看他,跟笑点低的人在一起真是时时觉得发冷。 在孙家待了两天,夏多的脚消了肿,慢慢走路倒也看不出异样了。他趁着夏丞玉上班的时间溜回了家,用长袖衣服遮住了手臂上的伤,居然没被看出破绽来。 墨北虽然已经不在夏丞玉这里学英语,但仍然常过来,不是为了跟夏多玩,而是因为夏丞玉这里的藏书之丰富不亚于卫屿轩,最吸引墨北的是其中还有不少建国前的版本,甚至还有古书手抄本。 夏丞玉很喜欢墨北,家中藏书对墨北是开放的,而墨北也很自觉,那些版本贵重的书从来不拿出夏家,自己准备了个漂亮的日记本,时不时的做点摘抄工作。 夏多早就发现了墨北的这个特点——他爱漂亮。 一般这么大的小男孩正是淘气的时候,成天也就想着怎么玩,对于自己的外表没空注意,疯起来的时候用尿和泥都是有的。得等他们开始有了爱慕的小女生,开始像小雄孔雀一样懂得用外表来吸引女孩的注意力的时候,才会学着打扮自己——就像乔赟他们那个年纪会做的。 然而墨北不一样,他从小就爱干净爱整齐,头发隔一个半月修剪一次,还一定是去云边最好的那家理发店。除了对自身形象的注意,他平时用的东西也喜欢选款式,总是要挑好看的,小到牙刷毛巾,大到——人类。 那次去乔赟家玩,那么多男孩子里,长得好看的、打扮干净的,墨北就跟人家多说两句话,长得不好看的(比如王三儿),墨北就装腼腆,理都不理人家。 所以仔细想想,夏多觉得挺得意,墨北能经常跟自己一起玩,那自己得多好看哪! 至少,在常来常往的那些男孩子中间,自己应该是最漂亮的吧?哎哟哟,一想到这个夏多就羞涩,别以为男孩子就真不会互相评判比较容貌,长得好看的也招人妒嫉啊。 二中的那个姜雨生,据说长得很像某个电影明星,颇受女生们欢迎,就是在他同班的男生中间人缘也是好得不得了,连值日扫地都有人主动替他干。不过,那些跟他不熟的男生就没这么哄着他了,听说要不是他班上几个高大的男生天天送他回家,姜雨生小王子早不知道要挨多少黑拳了——别人想追的女生都在给他写情书,他不挨打就奇怪了。 等自己再大几岁,应该也会收到不少情书吧?夏多在镜子前揪着一撮不听话的头发,试图把它揪成个小勾子搭在脑门上,他在杂志上看过某个明星的刘海就是这样的。啧啧,真英俊哪! 墨北实在忍不下去了,旁边有个努力闪闪发光的生物在干扰,他连书都看不进去了。“夏多,你也有喜欢的女生了?” 夏多连忙摇头:“没有啊。”再一想,觉得不对劲,瞪圆了眼睛看墨北,“也有?你、你喜欢谁了?” 墨北:“不是我,是小舅,我以为你跟他一样突然就春心萌动了。” 夏多松了口气:“北北,你现在还小,至少也得等过了十八岁,才能谈恋爱,知道吗?” 墨北:“那你呢?” 夏多:“我、我还没喜欢谁呢。” 墨北:“那你对着镜子运什么气?想用你这张脸把镜子给吓碎了?” 夏多:“……我有那么丑吗?” 墨北:“没关系,你丑得还挺均匀的。” 夏多:“北北,关于审美这方面的学问,我得好好教教你。” 墨北:“你看看我。” 夏多端详墨北白嫩嫩的小脸:“嗯?” 墨北:“我每天对着镜子里这样的自己,还用学什么审美?美的标准是什么?就是小爷我。” 夏多吐血阵亡。 时间很快就到了小升初的时间,墨北乖乖地去参加了考试。孙丽华在等成绩的那几天,心神不宁,嘴角都起了泡。墨向阳安慰她:“就算小北考不上也没关系,他还小呢,明年再考也来得及。” 孙丽华:“单位同事都知道小北考初中的事了,昨天还有人问我呢,说‘你咋想的呀,让这么小的孩子考初中?这要是考不上可别埋怨孩子啊,望子成龙也得有个度。’你说说,小北要是考不上,我这脸往哪儿搁?” 墨向阳:“别人也就是说几句闲话,都放在心上还过不过日子了。” 孙丽华:“都以为是我逼着他去考的,我替他背多少黑锅。” 墨向阳:“我给你证明,是小北自己要考的。好啦,你这样子我看着都跟着紧张。” 孙丽华叹了口气:“我这颗心就落不了地,总觉得要出事。” 墨向阳再三安慰也不管用,直到成绩下来,收到了市三中的录取通知,孙丽华才终于喜逐颜开。 然而,这时墨北却声明,他不想读初中。 低沉的气压笼罩在房间里,孙丽华铁青着脸愤怒地瞪着墨北:“不上了?啥啥都给你准备齐全了,你爸还托了人送了礼,你现在说不上了?” 墨向阳说:“丽华,先别生气,听听儿子怎么说。”他对于墨北的这个决定也很意外,“小北,当初说要上初中的人是你,考试你也考得挺好的,怎么现在又说不上了呢?你是不是担心在学校受人欺负?我问过夏老师,她市三中的校风不错,而且她也会帮忙照顾你的。” 墨北平静地说:“爸,妈,我去考试是为了向你们证明,我不在学校上课也不会比别人差,所以现在的学校教育对我来说完全是浪费时间。现在证明完毕,我没必要非得去上学。” 孙丽华气结:“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这是闹着玩的事吗?” 墨向阳也有点生气:“小北,爸爸教过你,做人要讲信用,不能出尔反尔。” 墨北看看父母恼怒的神情,笑了笑:“是啊,爸爸,当初是谁答应我可以不去上学?是谁答应我不会把我写作的事说出去?是谁答应我不会强迫我去学我不想学的东西?” 墨向阳愕然:“你这是在埋怨爸爸?” 墨北:“没有,时移世易罢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妈妈,你也不用想着用什么方法把我送去学校,我有腿,能走。我不想做的事,你强迫我是没有用的,这只会让我跟你的感情更疏远。我和姐姐不一样,我的思想跟你们是平等的,只是现在受困于这个弱小的躯壳而已,我没有办法按照普通孩子的成长轨迹去长大。你们不能把一棵树压回到土里,要求它从种子时期开始再长一遍,压制过度,树就烂掉了。爸爸,妈妈,请你们就理解。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说完墨北就走了出去,墨向阳和孙丽华却久久地沉默着。 ☆、挨打 房间的窗敞开着,风卷着热浪从窗口吹进来,将那条印着翠竹的白色窗帘吹得扬起一角,像只试探的小手,一下一下地够着床头柜上的双铃闹钟。 墨北趴在柔软的薄褥子上,褥子下面是凉席——经过那次大病,他就很畏凉,夏天这么热也不敢直接睡凉席,非得再铺一层薄褥子或是加几条床单,不然就觉得有丝丝凉意顺着皮肤毛孔透进五脏六腑。虽然凉快,但是睡过一觉就容易咳嗽。 他把脸贴在珍珠色的泰迪熊身上,一声不响地想着心事。 墨北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东西,重生之前他的床上、沙发上、地台上都堆满了各种抱垫、靠枕、毛绒玩具,随时随地都能抓起来一只抱住。可是重生之后,他能抱的除了被子就是枕头。卫屿轩不止一次听他念叨想要只泰迪熊,就让滕济民从国外给弄了只正版的送他。 其实,墨北并不是非要泰迪熊不可,他只是用“泰迪熊”代替所有可拥抱的玩具来表达自己的怨念。在此之前,墨北还缠磨着姥姥给做了一对糖果型的抱枕,一只放在家里,一只放在姥姥家。不过能收到卫屿轩送的礼物,怎样都是高兴的,他还和卫屿轩对于这只小熊的名字慎重地讨论了一下午,最后决定叫它……“小毛”。 小毛很柔软,很治愈,但它不能让墨北的屁股和背上的伤口不再痛。 重生以来,墨北还是第一次挨孙丽华的打——这里指的是伤筋动骨的打,平时拍两巴掌那种不算。 事件的起因是墨北新发表的那篇小说,凶手不断杀害儿童,并将他们的尸体和现场布置得如同静物画般充满变态的艺术感,而当侦探在追查凶手的过程中,发现他的童年十分不幸,自幼就受到母亲的虐待和反复遗弃。 凶手的母亲在少女时期就生下他,因为恐惧和贫穷,对儿子没有多少爱和责任心,可是每次抛弃他,他又都因缘巧合地又能回到母亲身边,这让母亲觉得儿子就是个永远摆脱不掉的负担,于是对他加倍地虐待。等凶手长大后,他拥有了可以与母亲对抗的体能,却在心理上始终处于被压迫的最低层。 而母亲对待他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仍然时常打骂,从来不在他朋友的面前给他留面子。这让凶手十分仇恨母亲,但更为仇恨这个胆怯的不敢反抗的自己,于是将恨意转嫁到无辜的孩子们身上。当他杀死一个孩子,内心深处就觉得是杀死了一个懦弱的自己,既怜又伤,欲罢不能。 后来,看起来依旧年轻貌美的母亲又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依旧父不详。这让凶手感觉又一个自己将要被复制出来,他将要再次旁观体验一次悲惨的童年,他无法再压制住恐惧和怨恨,终于将屠刀对准了自己的母亲。 而这一次,他将母亲杀害在凌乱肮脏的厨房里,就像随手扔掉的厨余垃圾,宣告着他的不幸的结束。 墨北并没有在故事中对凶手做出评价,一切叙述冷静客观,但却令读者不寒而栗。 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了不少争议,很多人都难以想像一个母亲会对孩子做出那么大的伤害,觉得作者就是在胡编乱造,哗众取宠。 有人觉得那个母亲虽然有错,但凶手却不应该这样充满仇恨,更不应该将仇恨发泄到无辜者身上,最后的弑母令人难以置信,如果按照作者的逻辑,那当父母的都不敢再打骂管教子女了,不然养出个杀人犯来可怎么办! 有人认为母子俩都有错,但儿子之所以成为杀人犯,还是因为他自己性格有缺陷,否则小时候受过父母虐待的孩子又不止他一个,怎么别人就没杀人呢? 还有人控诉自己童年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甚至长大之后仍然受到父母的控制和精神暴力,但却因为怕被扣上“不孝”的罪名不敢声张,严重的时候甚至想要自杀。 有人说这只是一篇小说而已,而且只是一篇推理小说,重点不在于凶手和母亲的关系,而在于侦探侦破案件的推理过程。可也有人说引发整个案件的就是凶手的变态心理,而这种心理的起因恰恰就是童年阴影,凶手的母亲才是一切不幸的源头。又有人说如果要这样推导上去,那这个母亲也很不幸,她十几岁就失身怀孕,没有父母亲戚教育她,也没有人来帮助她,有的只是觊觎她美色的恶徒,她只是将对家庭对社会的怨恨发泄到了儿子身上,但主观意识上并没有想让儿子成为凶手。 …… 各种各样的争论喧嚣尘上,有的读者甚至声明写信给杂志社,要求他们不再采用北纬37°的任何作品,因为他三观不正,思想阴暗,而文章理应文以载道,凸显教化。 一个读者在信中写道:“……前几天我十岁的儿子为了和同学去打游戏机,骗我说是去同学家做作业。我本来想打他一顿屁股,叫他在疼痛中记住这个教训,可是一想到这篇小说,我的手就打不下去了,我怕这一巴掌下去,十年之后我的儿子会提着血淋淋的尖刀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今天,这小子又撒谎了!我很后悔没有在他第一次说谎时就揍他一顿,让他误以为说谎不是什么大错,让他以为可以一直使用谎言来换取甜头。这一次我打了他,他哭着说:‘爸爸我再也不敢了。’很好,至少我不用担心十年之后我的儿子会顶着诈骗的罪名对我说:‘爸,我有今天的下场都是你害的。’” 这位时时陷入到儿子将来会成为个罪犯的想像中的父亲,在信的后半截痛骂了北纬37°一顿,认为这个作者混蛋之极,将普通小事夸张演绎成一场凶案,让像他这样纯真善良的人差点不知道要如何去教育孩子,这太可恶了。事实上,古话说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哪个中国人不是被打着骂着长大的,可照样出圣贤出伟人,怎么到了北纬37°笔下,就出杀人犯了呢?可见还是北纬37°自己内心太邪恶! 不过刊登这篇小说的《啄木鸟》这一期的销售倒是翻了个番——好多读者是后知后觉,听到别人在骂,所以才想看看挨骂的小说写的是什么。 孙丽华就是在单位听同事议论之后,才想到买一本来看看,结果发现作者就是自己儿子…… 孙丽华当时脸都气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儿子叫跟前来骂,要墨北解释清楚怎么会写这种邪恶黑暗罔顾道德的小说。本来她没想动手,可是墨北居然顶嘴,居然说写作这种事跟她解释不明白! 疏远,轻蔑,反骨,不听话,自作主张,不尊重父母,让父母没面子,离心离德,不识好人心……一瞬间孙丽华脑海中闪过许多负能量的碎片,她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巴掌是怎么挥出去的,而看到墨北居然不躲不闪,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自己,孙丽华的理智之弦终于烧断了。 幸好当时孙丽华就手的工具是扫帚,不是炉钩子,不然等墨向阳回到家拦住老婆的时候,可能墨北已经头破血流了。像现在这样只是被打起檩子,淤血都在高肿的皮肤之下,还算是不错。 本来孙丽华理智一回来就后悔了,把孩子打成这样她也心疼,可是墨北一声没吭一滴眼泪没掉,甚至连表情都平静得过分,这又让孙丽华感觉十分怪异和气愤。 “你瞧瞧他,还不认错,还拿这种眼神看我!你说他什么意思?这是恨我呢还是怨我呢?是琢磨着也把我杀了?”孙丽华气得声音都直抖。 墨向阳安抚劝解,让她别把小说和现实混淆。 孙丽华坐在沙发上哭:“学语文的时候老师不是还说要学会总结中心思想么,不是老让学生体会文章中反映出来的作者的思想感情么,不是什么文章都有环境背景么?那你说说,小北写这个小说,他反映的是什么思想感情?他不就是恨我这个妈吗?” 墨向阳只能冲儿子使眼色,让他低头认错。 墨北摸摸肿起来的屁股,说:“疼。” 在那之后,孙丽华一直没跟墨北说过话。母子俩的冷战让墨向阳和墨洁都很不自在,墨向阳想要当润滑剂,可要么换来老婆伤透了心的哭泣,要么换来儿子的后脑勺…… 墨洁这阵子倒是得了不少好处,孙丽华给她做好吃的、买新衣服、买玩具,天天念叨:“你可别跟你弟弟学,你得当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你弟弟我是指不上了,以后妈就全靠你了,你得争气啊。” 墨洁觉得压力很大。 把小毛换一边枕着,墨北琢磨着,刚重生的时候,他也想过要用什么办法改变和母亲的关系。后来想想,只要父亲平安活着,他跟母亲的关系最差也不会差到前世那个地步。 孙丽华虽然暴躁易怒,但大多数时候还会听取墨向阳的意见,而且她真正在对待子女的方式上走向极端的时候,就是墨向阳去世之后。那时候她精神压力非常大,整个人都濒临崩溃,如果不是能向子女发泄,后来又有祁敬中的爱护,也许她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了。对于孙丽华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打骂儿子相当于服用抗抑郁药物,减压了。 如果墨北是个卧冰求鲤的孝子,他就该为此而欢欣鼓舞,可惜他自私又小气,深深觉得自己挺吃亏的。并且连重生回来,都还为这些事计较着,就算不能再去恨母亲,可是也不想原谅。像墨洁一样乖乖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这种情景他想想都要掉一地鸡皮疙瘩。 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冷着淡着,谁也别干涉谁,最好不过。 第26节 ☆、结婚 墨北养好伤就回了姥姥家,恰好赶在孙丽萍和龚小柏结婚之前。其实他早就想回来了,但怕姥姥看见自己背上的伤会心疼,只好拖到现在。 龚小柏为准备结婚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房子是现成的,但房间他临时起意要重新装修一下。自己的房间装修了,弟弟的房间不能不装,卧室装修了,厨卫不能不装,不然多不配套。房子内部都装了,那外墙也该修整一下;墙都修整了,那院子也该重整;院子都重整了,那大门…… 孙丽萍都说他:“你干脆重盖个得了。” 龚小柏傻笑:“这是我们的家,我想让它更好一点儿。” 卫屿轩早两个月就已经找好房子,带着大王闹闹搬了出去,正好方便他折腾。 家具是新买的,全套的家电连电风扇都是龚小楠从深圳捎回来的。冯望南还给孙丽萍从香港订了套婚纱,据说是什么什么设计师专门制做,全球仅售一件的那种。另外龚小柏之前还亲自去了趟北京,给孙丽萍订做了两套首饰,一套金的,一套钻的。 就算龚小柏不说,长眼睛的人也能看得到他为这次婚礼花了多少钱,这让很多人都羡慕起孙丽萍来——说到底,那些钱不都是花给她的嘛。而且结婚之前就能花这么多钱,那龚小柏的底子得有多厚,等婚后不还都是孙丽萍的? 天哪,天哪,嫁个人就嫁成了小富婆,这怎能不让人羡慕得掉口水! 等到有消息说,龚小柏把新开的一家时装店的法人写上了孙丽萍的名字后,以前对这桩婚事说三道四的人都闭上了嘴。看到人家大混混是怎么疼老婆的没有?没这本事就别说三道四了。 相比孙丽萍幸福得容光焕发,孙五岳这个当哥哥的却是霉运当头,他失恋了。 孙五岳在收集了众多来自家人、朋友、不靠谱的小外甥和他跟班的意见后,鼓起勇气决定对李韶姗来个浪漫的表白,为此他准备的道具如下:1.一不知名品牌的西装一套(被墨北强烈要求他把袖子上的商标给拆掉) 2.红棉牌吉它一把(无视了姥姥说他像弹棉花的不公正评价) 3.长得很像玫瑰的白月季一束(坚决拒绝了夏多要拿红墨水给它染色的提议) 4.刚揣进兜里还热乎的本月工资(目标是浪漫有格调的卡秋莎西餐厅不是龚小柏人民公社气质的饭店) 5.用了一礼拜时间写了一页纸正反两面的表白词(忽略掉卫屿轩对书法的要求标准) 6.定型摩斯一瓶(哪怕所有人都被呛得直打喷嚏也坚决不洗头) 然后,英勇的小月亮拒绝了所有人诚恳热忱主动的陪伴,并表示了坚决的感谢:“谁也别偷摸跟着我,不然我今晚上就不吃饭了!明天也不吃!做红烧肘子我都不吃!” 于是,在夏多友情奉献“小舅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的壮行歌中,孙五岳踏上了他求爱的征程。 当天晚上,孙五岳没回来吃晚饭,孙丽萍很惊讶:“哟,还真去卡秋莎了?我哥行啊,这就追上啦?” 姥姥挺高兴,多加了一个菜当庆祝——木须柿子。 吃完晚饭,看完新闻联播,连地方台重播的两集连放的《加里森敢死队》都看完了,孙五岳还没回来。 墨北也很惊讶:“表白完就去开房了?这也太速度了。” 孙丽萍:“小破孩儿啥都敢说,妈你不管管他。” 姥姥:“小北别瞎说,我还不知道你小舅,他没那胆子。” 孙丽萍:“妈,你找错重点了!” 姥姥:“五岳不能出啥事吧?” 墨北:“那我出去找找他?” 姥姥和孙丽萍都乐了:“半夜三更的,你个小嘎蹦豆子还出去找人?再把你丢了可咋整。” 墨北有主意:“我上屿轩哥家把大王和闹闹借出来,姥,你找件我小舅的衣服,臭袜子不要,让大王闹闹闻闻,不管他藏哪儿都能给找出来。” 孙丽萍:“别整这么蝎虎,跟你小舅被人杀了抛尸似的。” 墨北:“……” 姥姥:“呸!这丫头一天不打皮就痒痒,有这么咒你哥的吗?” 孙五岳:“妈,你打她,你不打我跟你急。”他哭丧着脸推门进来了。 墨北赶紧上下打量,西服穿得好好的,发型还顽固地保持着中午出去时的模样,吉它在手里拎着,嗯,目测没被打劫。 孙丽萍兴奋地问:“哥,什么情况?” 孙五岳:“妈,你打她啊。” 姥姥在孙丽萍身上随便拍了一巴掌:“五岳,成了没?” 孙五岳:“没成。” 挨了亲妈一下,正准备在亲哥身上报复回来的孙丽萍闻言放下了手:“看在你失恋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 姥姥叹气:“白打我姑娘了。” 孙丽萍不干了:“妈,那为了我哥能娶媳妇你是不是还准备把我打残废啊?” 姥姥说:“听听,这丫头歪歪的,我能那么狠心吗?把你打残废了不得我养着啊。” 孙丽萍假哭:“妈你这心眼偏的,我肯定是你从大桥底下捡回来的。” 孙五岳叹口气:“这么大人了,真不成熟。”摇摇头,慢慢踱回自己屋去了。 姥姥和孙丽萍这才担心地互相看看,姥姥低声说:“你哥不能出啥事吧?” 孙丽萍拧起眉头:“大概是回屋偷着哭去了。哭完就好了。” 姥姥拍着大腿叹气:“五岳上中学的时候还往家领过小姑娘呢,怎么越长大越回去了。小时候掀人裙子的本事哪儿去了。” 墨北:“掀人裙子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吗?还有,姥姥,你想让我去套我小舅的话就直说,别拍我大腿啊,拍蚊子你都没这么使劲。” 姥姥:“那你还不去?” 墨北:“干嘛不让我小姨去啊?” 姥姥:“你小姨去了说不上两句话,他俩就得掐起来。快去,宝贝,不弄清楚了,姥姥这心就得悬着,晚上该睡不着觉了。” 墨北无奈,夹着糖果抱枕,提溜着小毛,墨北一边往孙五岳的屋里走,一边把自己想像成狗仔队。 三分钟后,他又回来了。 孙丽萍瞪大眼睛:“怎么这么快?” 墨北:“他把门反锁了,敲也不开。” 姥姥和孙丽萍这回是真担心了,害怕失恋的娃儿想不开,两个人苦苦回忆家里那瓶耗子药是藏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被孙五岳找着。担心到睡觉的点儿了,娘俩儿才打着呵欠决定“明天再说吧”。 身为一个男人,墨北实在分不清楚姥姥和小姨这到底是关心成分居多还是八卦之魂在燃烧。 关于孙五岳究竟是怎么表白失败的,谁都没能从他嘴里问出来,他开启了忧郁少年模式,就连姥姥用红烧肉加四喜丸子的攻势都没能让他开颜一笑。姥姥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哟,我儿子难受得饭量都小了。” 墨北真想问一句:姥姥,你儿子这几天都被你喂得重了五斤你没看出来吗?!!! 孙丽萍和龚小柏的婚礼,在多年之后都还被云边市民津津乐道。还有人说后来云边市奢侈婚礼成风,就是从龚小柏这里起始的。 当后来人用豪车接新娘的时候,有人就会说:“88年的时候,龚大混子结婚,派出去的车不是奥迪就是奔驰,头车是加长林肯。88年!” 当后来人摆开几十上百桌婚宴时,有人就会说:“88年的时候,龚大混子结婚,亲友宴设在豪庭酒店,他自己开的饭店还开了个流水席,不管认不认识、给没给红包,进去说一句恭喜,就能随便吃。” 当后来人请电视台的主持人来主持婚礼、请明星来婚礼上表演时,有人就会说:“那都是人龚大混子玩剩下的,88年的时候,龚大混子结婚,那来的都是什么人?云边有名的大混子,火柴,云边当官儿的也来了不少,黑道白道的,公安局长跟黑道老大谈笑风生。婚礼主持人是从省电视台请来的美女主播于婷婷,无ps无整形纯天然美女!” 总之,就是以墨北的眼光来看,这场婚礼也奢华太过了,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恐惧,像是看到过山车已经攀上了最高点的那一刹那,而下滑的梯道却是险而又险。然而,有谁能阻止这列过山车下滑呢?甚至已经没有了后退的可能。 墨北无法把这种属于直觉的忧虑说给任何人听,他不想扫兴,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他必须配合着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事实上,看到小姨穿着漂亮的婚纱,他真的开心得眼眶都红了,前世小姨可是一直单身,这一世她能找到深爱她呵护她的男人,想必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孤独了。 卫屿轩是伴郎,本来他想推辞,但龚小柏却说:“别胡思乱想,你是我哥们儿,我都不怕你比我帅,你担心什么!” 做为娘家人的孙丽华想反对,但从龚小柏到孙丽萍就没一个人理她这茬,就连姥姥都说:“小卫这孩子真挺好的,每次来咱家吃饭都不空手,经常给小北买东西。来了也是帮我干这个干那个的,比五岳都贴心。你要说他不喜欢姑娘,唉,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没见过,喜欢男的总比喜欢个慈禧、喜欢个妲己要强吧。” 卫屿轩站在龚小柏身边,两个人都是玉树临风,一个是满身书卷气,一个是锐气逼人,再加上狂放不羁的龚小楠、精灵俊秀的冯望南、成熟儒雅的墨向阳、呆萌二货孙五岳(好吧,最后这个是墨北心里吐槽的),参加婚礼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少都只顾着盯着他们几个人看,悄悄打听除新郎之外的几个帅哥有没有对象。 而大多数男人的目光则粘在了孙丽萍和孙丽华姐妹的身上,新娘子固然是艳冠群芳,已经是两个孩子妈妈的孙丽华却也是明媚妍丽引人遐思,丝毫不逊于经常在电视里露面的于婷婷。 连墨北都觉得,自家人往一起这么一站,啧啧,发光体啊! 墨洁墨北和亲戚家的两个孩子压车、捧包,有亲戚还嘱咐:“叫你们小姨父给红包,不给够了别下车啊。”墨北听得直翻白眼。 后来到了新房的时候,龚小楠过来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六十六块的红包,那俩孩子还想要,赖车上抱着包不下来,龚小楠想再给,墨北直接给了他俩一人一脚踹下了车。 照规矩包里娘家给塞的压包钱也是给孩子们的,不过墨洁墨北都没碰,让那两孩子进了新房后翻出来拿走了,连被子、枕头底下压的硬币他们都没漏掉。 婚宴的时候,有的亲戚还没等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就已经把席面吃得七七八八了。还有的自备了干净的塑料袋,将没动几口的菜都打包回自己家。也有的给了十块钱的红包,领了全家老小来吃席。还有的摆出娘家人的身份,对着龚家兄弟指指点点,甚至挑拨完大人挑拨小孩:“丽萍她妈,你可得跟咱丽萍说,进门把钱看好了,他弟弟还没结婚呢,别等着以后都花他弟弟身上去。” “小洁,小北,去跟你小姨父要红包,亲小姨结婚,不能就拿两个红包糊弄俺们孩子呀。快去要,这时候不要还等啥时候。” “五岳,你傻乎乎的忙活啥啊,快坐这儿吃饭。他们家娶媳妇,该他们家张罗,有事支使他弟弟去,你别管。” “丽华,你这妹夫家里到底有多少钱?他们家那饭店、服装店还招不招人?你表妹都在家待两年了,也找不着正经事做,你跟你妹夫说说呗,有啥工作得先可着咱自家人来呀。” “丽萍他小叔子,给咱点支烟哪,以后可就是实在亲戚了,按辈份儿你得管我叫舅爷。哎,好,呵呵,你有对象没有呢?” …… 不过这种好日子,没人在意这些糟心的事,就算心里不高兴也得放到明天再说,今天,必须吉祥欢庆,必须幸福美满! ☆、提前见面 龚小柏的婚礼上的确宾客云集,黑的白的红的灰的,不管什么身份,不管有仇没仇,今天都给龚老大面子,坐下来喝杯酒。也有人是特意借这个机会跟平时攀不上关系的人物结识的,宴席一开,就看见这类人端着酒杯四处敬酒。 墨北年纪小,招待客人的事用不着他做,就连小客人们都不用他理会——担当大任的是不会踹亲戚家小孩屁股的墨洁。本来墨北是坐在姥姥旁边的,可是跟姥姥同席的大都是女性长辈,被她们给摸摸亲亲无数下之后,墨北只好说自己吃饱了要去玩,跑到门口去透气了。 这一透气不要紧,墨北居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孙五岳正站在台阶下面和李韶姗说话,看李韶姗的样子像是出来逛街的,因为碰到孙五岳才停下来聊两句。李韶姗态度大方温和,孙五岳则是在努力大方,可是红着脸结结巴巴的样子还是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墨北决定去给小舅解围,便走上前去说:“小舅,我小姨父找你呢。” 孙五岳说:“哦,哦,这就去。”胡乱摸了一把墨北的脑袋,按着他后脑勺给拨拉到身前(他此刻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动作有多粗鲁),介绍道:“这我外甥,嘿嘿,小北,嘿嘿。” 李韶姗微笑:“你外甥长得真可爱。” 孙五岳:“可淘了呢,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嘿嘿。” 墨北后悔过来解围了。 李韶姗端庄地笑:“小孩子都这样的,我弟弟都快十五了还淘气呢。你瞧,我就站这儿跟你说会儿话的功夫,就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正说着,一个少年便跑了过来,不耐烦地抱怨道:“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停下了?我还一个人傻乎乎地往前走呢。” 李韶姗温和地说:“碰到朋友说两句话。你怎么跑得满脑袋汗?” 李韶姗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给那少年擦汗,少年瞥了孙五岳一眼,毫不客气地问:“你想追我姐?我姐有男朋友了。” 李韶姗嗔道:“胡说什么呢,前几天自强开车带我出去玩,半道车坏了,他还不会修。幸好碰上孙哥,孙哥帮我们把车修好的,西服袖口都蹭上油了,我说要赔他一件他都没让。” 少年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用不着跟自强哥打小报告了呗。” 第27节 李韶姗不好意思地打了他一下。 少年说:“说完话没?快走吧,自强哥在电影院得等着急了。” 李韶姗只好向孙五岳抱歉地笑笑,才说了句:“再见。”就被少年拽走了。 孙五岳怅然地望着李韶姗的背影,手还扣在墨北的后脑勺上,浑然不觉自己把小外甥的头发给蹂躏成了鸟窝。 墨北也盯着李韶姗离去的方向,不过,他盯的是那少年的背影。 李维。 在前世,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墨北虽然已经到了英国,却仍然时刻恐惧自己还会被关回到那个让他生不如死的地方去。同时,因为脱离社会好几年,刚一出来就到了完全陌生的外国,他要比常人花更多的精力去适应。繁重的课业、孤独的生活、自杀自残的冲动、经常会陷入自我唾弃和怀疑、对人群的恐惧……这一切都让墨北不堪重负,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姐姐。 直到某天墨洁跟他在网上视频,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突然从墨洁背后出现,亲昵地贴着墨洁的脸,向网络这端的墨北打招呼。墨洁才轻描淡写地告诉弟弟,她结婚了。 墨北又吃惊又尴尬,还有些伤心。他强作欢颜地跟姐姐姐夫聊天,这才知道早在墨洁初中的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的学长李维就开始追求她了。年少纯真的墨洁很快就被李维给打动,但因为害怕被老师家长责怪,所以墨洁一直不敢公开这件事。直到她大学毕业,李维带着礼物上门见家长,孙丽华都还以为这是女儿刚交的男朋友,可见墨洁的地下工作做得有多好。 事实上,墨北能顺利出院、出国,除了墨洁和小姨的努力之外,李维也出了不少力。不过这些当时墨洁都没有告诉他。 就在墨北出国后不久,墨洁和李维结婚了。 错过了姐姐的婚礼,这让墨北很难过,更难过的是墨洁之前连提都没提过这件事,如果不是李维突然出现在视频里,那墨洁是不是还要瞒下去?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能怪墨洁。她恋爱的那几年,墨北自己的青春期过得混乱不堪,中间虽然一度回归家庭回归学校,但因为要跳级参加高考,他连睡觉的时候都用复读机在耳边放英语,根本就没关注过姐姐的事。再后来,他在大学里恋爱、出柜,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最后折腾进了精神病院,更没有机会去听姐姐谈心。 至于婚礼,做为母亲,孙丽华肯定是要出席的。可如果墨北也参加了,只怕母子俩的怨气会将好好一场婚礼搅得乱七八糟。所以墨洁不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么一想,墨北就觉得自己的自私任性和自我为中心的毛病实在是可厌可憎。 他怀着愧疚的心理,几乎是急切地去亲近讨好李维,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姐姐在婆家受白眼——将心比心,如果姐夫有个跟家里闹翻、还住过精神病院的弟弟,那他也难免要怀疑几分姐夫的家教、健康、人品,尤其是这个弟弟还是个很多人都无法认同的同性恋。 说实话,墨北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这样小心谨慎地去讨好某个人,就是对自己亲妈他都没这么加小心过。 也许是墨北的讨好策略成功,也许是对出于爱屋及乌,李维这个当姐夫的对小舅子的确还不错。 墨北刚到英国那几年穷得要命,偏偏学费、看心理医生和买药品又都很贵,只能拼命压缩自己的时间去打工挣钱,在衣食住行上都吝啬到了一定程度。其实小姨和姐姐都按学期给他打生活费过去,但墨北总觉得不好意思多用她们的钱,用了也记着要还。 墨洁无意中得知弟弟过什么样的日子后,心疼得直掉眼泪,在视频里把墨北骂了一顿,叫他好好爱惜自己,别辜负她和小姨的那份心。之后,墨洁给的生活费翻了一番,时不时的还买东西寄过去,生怕弟弟受委屈。对此李维从无异议,给墨北的东西有不少还是他花钱买的。 墨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抽时间和弟弟在网上视频,确认他的精神状态和健康情况,有时候她太忙,做这个工作的人就成了李维。 李维毕竟跟墨北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他又比较粗心大意,不像墨洁经常害怕说错了话刺激到墨北,但事实上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墨北觉得轻松,用不着像在姐姐面前那样努力做出十分欢快的样子来让她放心。 后来墨北开始写作和翻译,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他也经常买些礼物寄给小姨和姐姐,当然也少不了李维的那份。为了让姐姐在婆家有面子,重大节日的礼物他还会多寄一些给李维的家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墨北对李维的亲戚们的名字和基本资料有了印象——不过这其中李韶姗的名字出现得并不多,因为李维的这个堂姐在九十年代初就跟着未婚夫移民美国了,听说夫妻俩过得非常美满,不仅事业有成,而且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和一个精灵可爱的儿子。 在前世墨北并没有见过李韶姗,所以当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是觉得耳熟,却没有把她和李维联系起来。 “发什么呆呢,不是说小柏找我么,他什么事?”孙五岳先回过神来,对墨北说。 墨北说:“其实你那天连表白都没开始,就因为看见她的男朋友而自动放弃了,对吧?” 孙五岳沮丧:“别跟人说啊,太丢人了。” 墨北踮脚伸长手臂拍拍小舅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我替你保密。她跟你没缘份,你会找个更好的。” 孙五岳很文艺地叹气:“我只想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前世小舅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婚,直到墨北重生之前,他还是个单身汉。不知道这辈子他能否顺利地挽着某个女子的手一起慢慢变老。 “刚才我随便说的,小姨父没找你。”墨北解释,“不过你还是进去吧,估计再看不着你人影,我姥就该找你了。” 孙五岳问:“那你呢?” 墨北说:“我在门口玩会儿。” 孙五岳进去之前不忘叮嘱一句:“别跑远啊,丢了找不回来。” 墨北也没想走远,他就在豪庭酒店前面的花坛边上坐下来摆了个思想者的造型…… 的确,李维对婚姻不忠诚,这让墨洁备受折磨。但墨洁优柔寡断,始终不能当断即断地离开出轨的丈夫,反而一次又一次原谅他,这无疑也是给了李维一个错误的信号——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只要他回头,妻子就能毫无保留地接纳他。 墨洁和李维之间是有感情的,可惜这感情并不足够让李维克制住拈花惹草的欲望,墨洁的痛苦也没沉重到让她果断离婚——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在很多人、特别是女人身上都发生过,感情的伤害明明让她痛苦不堪,甚至有勇气去死,却没有勇气离开,这到底是痛得太深还是痛得还不够呢? 墨北觉得如果这一世姐姐想过得幸福,至少有一件事是必须的,那就是远离李维。 本来墨北以为得在姐姐上中学以后,她才有机会碰到李维,所以他都打算好了,到时候跟父亲建议,送姐姐去北京上中学。理由很好找,首都的学校教学质量要比云边好得多,这对墨洁的学业有好处。而到了北京,他可以通过卫屿轩拜托滕济民照顾墨洁,不用滕济民亲自做什么,他只要向学校那边说句话,一切就都好打点。 可是,今天李维的突然出现让墨北十分意外,他有点慌张,难道这一世李维会提前与墨洁相遇吗? 不不不,墨北告诉自己是想太多了,墨洁现在才十二岁,李维就算看见她也不至于一见钟情的。 况且,今天李维根本就没看见墨洁。 真的是想太多了。 “北北!”冰凉的凝着水珠的易拉罐在墨北的手背上一触即离,夏多笑嘻嘻地站到墨北面前,“吓到你没有?” 墨北面无表情地说:“啊!” 夏多做了个鬼脸,把那罐健力宝打开,递给墨北:“别喝太多,凉的,喝多了你该咳嗽了。” 墨北接过来喝了两口,夏多便又拿回去,也不嫌弃他,咕嘟咕嘟的灌掉剩下的,然后打了个嗝。 ☆、电台 墨北一边走路一边看着夏多笑,夏多回头看看一串的小尾巴,再看看墨北幸灾乐祸的神情,真有点笑不出来。其中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用树枝抽打地面,嗡声嗡气地问:“多多哥哥,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玩啊?” 夏多学着他的声音闷声闷气地说:“就去前边的小公园玩。” 小男孩吸溜了一下鼻涕,不满地说:“那没什么玩的呀,连滑梯都没有。” 夏多也吸一下鼻子,说:“可你妈说不让我带你们去远的地方玩,玩一会儿就得回去。要不,”他的声音突然欢快起来,“现在你们就回去吧,反正小公园也没玩的。回饭店去你们还能接着吃好吃的呢。” 小尾巴们站住了,互相迟疑地看看。 本来夏多只是想带墨北出来的,可是他在墨北家人面前的形象太良好,大人们都觉得这孩子稳重可靠,正好一堆孩子吃饱了就淘气,不如让他领出来玩一会儿,也让大人们省省心。 小尾巴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会儿,有的觉得外面的吸引力比较大,也有的觉得食物的吸引力更强,有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女孩儿哼唧着开始掉金豆子:“妈妈,妈妈,妈妈……” 在夏多的哄劝下,大部分孩子都决定回饭店去——为安全起见,夏多让他们中年龄大的两个小孩当司令官,要求他们将士兵们一个都不少地领回去。那两个孩子突然被冠以重任,还当了官儿,顿时挺胸突肚起来,威风凛凛地指挥士兵们列队回营,大孩子的威严在小孩子们中间得到了绝对的服从。 现在留在夏多身边的,除了墨北、墨洁,就只有跟他们一起压车的那两个孩子,一个叫冬冬,一个叫小丽。 夏多觉得神清气爽。 一进小公园,墨北就听到有人在叫夏多的名字,抬头一看居然是乔小二乔赟和王三儿王盛。 王盛抱怨道:“都等你半个多钟头了,怎么还带这么多小孩崽子?” 夏多耸耸肩膀,没正面回答。因为王盛那明显的嫌弃和他俩已经接近成年人的身高,让墨洁三个小孩看他们的眼神有点畏惧。 乔赟对着墨北笑:“小不点儿,还记得哥哥不?” 夏多插嘴:“我才是他哥,你别想抢。” 乔赟大笑:“好,不抢。”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公园里走,到了一处草坪,小逗眼儿万小酌正守着一个大箱子发呆,一见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跳了起来:“可算是来了!再等下去我就成望夫石了。” 王盛喷笑:“小逗眼儿,我认识你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你是个女的!”说着还很猥琐地瞄一眼万小酌下半身。 万小酌愣了片刻才回过味来,骂道:“放屁!老子生下来就有枪!” 乔赟说:“注意点儿,这还有小姑娘呢,别满嘴放炮。夏多,开始吧?” 夏多站到箱子前,冲墨北挤挤眼睛:“nice surprise!” 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无线电台,墨北忍不住哇了一声,这还真是个surprise!那次在小白楼的地下室里看到的还只是个半成品,想不到没几个月的时间夏多就已经制作完成了。不用问墨北都知道,这肯定是夏多独立制作的,大概除了看书之外,他没用任何人的帮助。 墨洁和冬冬、小丽没什么反应,她们不知道这个样子古怪的金属匣子是干什么用的。而乔赟他们三个显然早就听夏多说过,此时看到实物,一个个眼睛发亮,王盛忍不住用手摸来摸去,催促道:“快试试!” 夏多看到墨北惊奇赞赏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席地坐下来,先是调了几个波段让大家收听到电台的声音——冬冬嘟哝了一句:“咦,是收音机啊。”然后又调出其它无线电爱好者的波段,这中间有南腔北调瞎侃的,有呼叫转移求基友的,还有个热爱诗朗诵的:“啊!我的祖国!啊!壮丽的山河!啊!啊!” 王盛拿起话筒喊道:“喂喂!能听到吗?喂?” 朗诵者的声音顿了顿,说:“哥们儿,能让我把这首诗朗诵完吗?” 王盛大喜:“他听得到!” 万小酌赶紧把嘴凑到话筒旁边:“喂喂!听得到吗?真的听得到吗?” 朗诵者说:“听得到,我这诗才念了半截,剩下的不念完我会憋死的。啊!炎黄……” 王盛大叫:“啊!炎黄啊它是什么黄?蛋黄啊它才是真的黄!” 朗诵者:“……子孙!艹!” 乔赟伸手在调波段的按钮上拧来拧去,朗诵者的声音一下消失在电噪音之中,接着跳出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小城故事多……” 王盛又叫起来:“喂喂!听得到吗?喂?” 男孩子大多会对机械方面的东西感兴趣,夏多乐为人师,教大家怎么玩无线电,几个男孩子不论大的小的都兴奋得不得了。墨洁和小丽这两个小姑娘只好在一边玩翻绳,小丽会的花样就几个,手指头又短,一不小心就勾错了线,墨洁陪玩得很是无聊。 男孩子们为谁来调波段、谁来说话、谁来敲摩斯密码互相争抢着,突然咔叭一声轻响,大家都安静了。 冬冬手里攥着被他掰下来的天线,迷茫地看着大家。 王盛火了,一巴掌呼了过去,夏多没来得及阻拦,清脆的一声过后,冬冬嚎啕大哭的声音响彻在公园上空。 乔赟头疼地埋怨:“王三儿你跟个屁都不懂的小嘎豆子耍什么狠,现在好了吧,咋哄?” 墨洁和小丽都被王盛刚才的戾气给吓着了,墨洁赶紧跑到冬冬身边给他擦眼泪:“姐姐给你揉揉,别哭哦。”冬冬嚎得更大声了。 小丽大概是被吓着了,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下连王盛都头疼起来了。 万小酌试图把折断的天线再插回去:“夏多,用胶水粘上行不行?” 夏多很心疼地摸摸电台:“等我回去再修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挺扫兴的。 墨北安慰他:“我陪你修。” 夏多笑了笑:“要去地下室的,你又不喜欢那儿,算啦。” 见冬冬还在直着脖子嚎,王盛吼道:“哭!再哭把你扔垃圾箱去!”冬冬吓了一跳,哭声顿止,不停地打着嗝。 墨洁不满地瞪着王盛,大声说:“你不许欺负人!不然我告你家大人。” 乔赟噗的一声乐了,王盛冲墨洁挥挥拳头,墨洁吓得缩了下脖子,可还是挡在冬冬前面,说:“你敢再打人试试!我告你爸打你!” 乔赟说:“小丫头你知道他爸是谁吗?” 墨洁说:“我问夏多就知道了。”一副“你别想蒙我”的表情。有了墨洁的保护,冬冬的哭声又开始大起来。 第28节 王盛很幼稚地说:“我爸不管我,你告状也没用。你赶紧叫他别哭了,把人东西弄坏了他还敢哭,我们还没叫他赔钱呢。” 墨洁犹豫了,弄坏人家东西要赔钱是理所当然的,说起来的确是冬冬没理。她小声说:“那你也不能打人呀,你那么大个儿,冬冬这么小,你欺负小孩!” 墨北说:“冬冬,你知道你得赔多少钱吗?你跟小丽今天拿的红包加起来都不够。要是他们找你妈去要钱,你妈得把你屁股打肿了。” 冬冬傻了。 墨北:“你现在别哭了,小丽也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净,我就跟他们说不管你们要钱。我数一二三,你们要是再哭一声,就把钱都拿来。” 冬冬和小丽赶紧闭紧了嘴巴,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珠儿,小脸蹭得灰一道黑一道的。 王盛嘁了一声,说:“小财迷。” 这么一来夏多也没有再玩下去的心情了,让万小酌他们帮忙把电台带回去,自己领着墨北他们回饭店。到饭店的时候正好婚宴也结束了,冬冬和小丽的父母正有点着急地在门口等着,见俩孩子眼圈通红的样子不免要问上几句,可在路上又经过墨北的恐吓,他俩什么都没敢说。 婚宴结束后,新郎新娘要回新房休息,处理后续的杂务被交给了丑燕子和奎八。像卫屿轩、冯望南、逢春这些跟新郎新娘关系亲密的年轻人,还要跟到新房去再热闹热闹,晚上再一起吃个饭。反正这一天新人是没什么私人时间的。 墨北不想跟姥姥回家——父母今天不回东滨,也是要住姥姥家里的。以墨北现在跟母亲的关系,一旦回到都是自家人的地方,难免要有些不快。不管是被孙丽华无视,还是被她责骂,都不是墨北愿意接受的。 可是他也不想去新房,那边是自在,但也太热闹,长时间地待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墨北会觉得越来越乏力。 于是,墨北跟姥姥说自己会去新房那边,跟小姨说自己要回家,然后他悄悄地溜了。 初秋的云边已经褪去了夏日的炎热,天空愈发高远明净,空气里都是一种生气勃勃的万物成熟的味道。 可是这味道感染不了墨北,他沿着河堤走着,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心里巨大的空洞无法填满。有种渴望叫嚣着他需要爱,任何爱都可以,哪怕一点点;他需要拥抱,任何人的拥抱都可以,只要有温度;他需要一个人耐心而安静的陪伴;他需要一个清浅温柔的吻;他需要一场细致而有力的爱抚…… 他太孤独了。 ☆、暴力 一进入1989年,墨北就很紧张,这种紧张的情绪直接反应到了他的生理上。 从入春开始,他的咳嗽就常犯,吃止咳糖浆的数量都快让他上瘾了也没多大作用。夜里他睡不好觉——还好在小姨出嫁后,她的闺房就归了墨北,不然他这样失眠、多梦、一夜要醒来好几次,肯定会让姥姥担心。 墨北很难静下心来,不论是阅读还是写作,往往用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发起呆来,各种负面的想法在脑子里横冲直壮。这导致他作品的数量急剧减少,张晓光以为他陷入了瓶颈,还写信来邀请他去旅游散心。 在与人交际上,墨北也产生了厌倦,夏多来找他出去玩,十次倒有九次被他拒绝,久而久之夏多也就不来了。对此墨北很理解,没有人会一直有耐心去热脸贴冷屁股的。卫屿轩现在当了副主编,工作很忙,墨北也不主动去找他,只有在他来孙家蹭饭的时候两个人才见个面。 有时候孙五岳都说:“小北现在的脾气真酸,跟他说不了两句话就发脾气,跟吃了枪药似的。” 墨北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不对劲,惹人厌烦,可他又纠正不过来自己的行为,只能尽量避免和别人接触。他故意用写作这个借口,让自己吃饭的时间和姥姥小舅岔开,平时不是反锁了门待在房间里,就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他能在河堤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看着对岸的绿树、看着天边的白云,看在眼里却进不到心里。可是这虽然减少了他和别人的摩擦,但是同时也让他更加孤僻起来,越孤僻就越难与人打交道,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他知道这样不好,他知道该做出改变,可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尽量多做些运动,不让自己的身体跟着垮掉。有时他会对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说话,他扮演着医生和病人两个角色,倾诉,倾听,抱怨,开解。 “只要撑过这个夏天,一切就都会过去。” “我愿意改过自新,我愿意放弃所有愚蠢的坚持,我愿意从内到外都做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自己。” “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你去做,不可能的事只是需要你多花一点时间,多一点努力。” “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 “我能做到。” 在这一年的初夏,华夏大地上发生了一件重大政治事件,以致于在后世的很多网站上89这个数字都被神奇地和谐掉了,它变成了端方无比的口。经历过的人像是失了忆,不记得那些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不记得那场始于期待却终于血腥的运动,就连那些曾处于政权顶峰的名字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而没有经历过的人却又找不到可以正确、完整的说明。 但是,让墨北从紧张逐渐发展到恐慌的不是这个事件,那离他太远了,而他又太缺乏忧国忧民的情操,看惯后世的种种潜规则之后,自私如他甚至连愤怒的火星都懒得奉献出来。 让墨北不安的,是前世就在这一年,墨向阳永远离开了他。 正当壮年的父亲不幸去世,不论是对墨北姐弟,还是对孙丽华来说,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场事故不仅终结了墨北天真快乐的童年,同时也终结了孙丽华幸福和美的生活。 那时候没人告诉墨北父亲为什么会去世,他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有看到,记忆中只有母亲哭到几度昏厥的模样,还有姐姐凄惶无助的脸庞。他记得跪在棺材前烧纸,火焰燎焦了他的额发。摔盆请父亲上路的时候,盆里的纸灰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去坟地的路很颠簸,他站在大卡车的车斗里扶着父亲的棺材,隔着又硬又厚的棺木,他难以想像里面躺着的人是自己的亲人。直到泥土覆盖了棺木,他仍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过了很长时间,他都还在幻想着父亲会和平常一样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会把他举起来,笑着说:“乖儿子想爸爸了没有?” 很多年后,墨北才从别人零碎散乱的叙述中拼凑出真相。 墨向阳遭的是无妄之灾。 一个姑娘要跟男朋友分手,男朋友不答应,把这姑娘给打伤了,这男人也被派出所给拘留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姑娘家没起诉这个男人。 那天墨向阳去查房,病房里还有几床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而刚从派出所被放出来的男人也来了。原本大家都以为男人是来道歉的,可没想到他在身上绑了雷管…… 后来,墨北去过那间病房,经过重新修整的房间看起来和其他病房没什么两样。墨北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看了许久,可怎么也没看出来别人说的溅满鲜血、残肉的情景是什么样子。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起父亲,可是,那个同样有着消毒水气味的胸膛再也不会拥抱他了。 墨北是个执拗的人,相隔多年后他还是挖掘出了当年那个男人的名字,尚勇。 墨北拜托龚小柏帮忙,根据一些模糊的信息和这个名字,找到了一个他确信是罪魁祸首的人。可是让墨北觉得意外的是,尚勇的女友,那个不幸的姑娘,居然他也认识,就是曾一同在夏丞玉家学英语的那个侯英。 侯英当初喜欢卫屿轩,可是尚勇这个人却是和卫屿轩完全相反的类型。 他个子不高,身体健壮,五官平凡,气息悍然,一望可知是个“社会人”。 什么是“社会人”呢? 孔二狗在《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中有过这样的描述:“那就是本文中的这个时代,全市的年轻人中80%都没有工作,即使有工作每个月也就是500块钱,而且没有其它生财的途径。为了有口饭吃,几乎大部分男性年轻人都投入了混社会的洪流中,各个都自称‘社会人’,混的好的留在本市继续混,在本市混不出名堂的就去广东、北京混。” 是的,和有正式工作、积极上进的侯英不同,尚勇在家待业,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形形色色的“朋友”出去混日子。也许是因为有着“社会人”的胆量和厚脸皮,尚勇对侯英的追求猛烈得让这个年轻姑娘感到难以招架,开始的时候她连理都不想理尚勇,后来有一次尚勇为了等她,数九寒天的在她家门外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侯英她爸开门出去,看到一个冻僵了的雪人,被吓得不轻。 侯英对爱情的理解主要来自琼瑶、岑凯伦之类的台湾言情小说,尚勇这种“奋不顾身”的追求,让她觉得自己被他当成了最珍贵的宝物。她感动了。 但是度过最初的甜蜜之后,不论是家人、朋友,还是侯英自己,都对她和尚勇之间的不合适看得越来越清楚。侯英几次想分手,尚勇都不同意,从苦苦哀求到后来的暴力伤害,愈演愈烈。 在墨北查到尚勇的时候,他和侯英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侯英对他避而不见,尚勇就天天去她单位找她,不然就去威胁她的家人。侯英被尚勇折磨得苦不堪言。 侯英的家人都是老实本份的人,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和别人有矛盾,除了劝侯英赶紧分手之外就没有别的有建设性的意见。 侯英受不了尚勇这种紧迫盯人的方式,她还想保持风度,于是约尚勇在公园见面说清楚。她挑的地方是公园深处的一个凉亭前,地方有点偏,周围都是树,只有一条小路通过来。 墨北向龚小柏借来了奎八和丑燕子两大利器,三个人一路缀在侯英后面,到公园里借着树木的遮挡,他们能看到听到侯英那边的情况,侯英却不容易发现他们。 在等尚勇来的时候,侯英显得很不安,不停地咬指甲,在原地走来走去。 丑燕子评价:“挺漂亮个姑娘,怎么愁成这样?”她和奎八只知道要来陪墨北办点事,但具体情况完全不知道,心里都还在纳闷,能陪个十岁小孩办什么事啊?这倒也不怪龚小柏没跟他们说清楚,因为连龚小柏都不知道墨北在搞什么鬼。 奎八粗声粗气地说:“漂亮吗?我瞅着也就一般。” 丑燕子咧咧嘴:“你那是看丽萍看多了,瞧不上别的女人了。” 奎八骂道:“少他妈胡说,那是柏哥的女人。别当我跟你似的,光会盯着美女瞅。” 丑燕子哼了一声:“你还不如我呢,我有妞儿,你没有。” 奎八这个单身汉被戳了心窝子,骂骂咧咧地不想搭理丑燕子了。 墨北看到尚勇走向侯英,忙说:“别吵了,盯着。” 奎八和丑燕子对望一眼,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尚勇过来就想搂侯英,侯英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说:“你别这样。好好说话。” 尚勇不高兴地说:“我说你又闹什么脾气?还有完没完了?” 侯英咬着嘴唇说:“尚勇,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我们俩真不合适,还是分手吧。” 尚勇眉毛一竖,勉强露出个笑容,“以前都是我不对,我的错,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了吧?别耍性子了,老拿分手这事威胁我。我可跟你说啊,一次两次就得了,次数多了,就跟狼来了似的,不管用。” 说着去拉侯英的手,侯英挣开,说:“尚勇,你别装糊涂!你明明清楚我是认真的!” 尚勇还在好声好气地商量:“怎么就不合适了,咱俩多般配啊。我妈都说了,抽空跟你爸妈吃个饭,咱就把婚订了。你看,多好的事,我妈也喜欢你,以后婆媳关系不难处。” 两个人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儿,侯英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尚勇的脾气也越来越按捺不住了。侯英喊了一句:“你别缠着我了!”尚勇猛地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给脸不要脸!”他一边对侯英拳打脚踢,一边不停地骂着:“不治治你这毛病你还反天了!动不动就拿分手吓唬我!分个屁!你他妈的是老子媳妇!老子哪点对不起你?惯得你臭毛病!” 侯英被打得摔倒在地上,尚勇就拿脚踢,她爬起来想跑,尚勇就拽着她头发把她揪回来,耳光扇得侯英鼻孔窜血。 丑燕子骂了一声就想过去阻止,墨北却拽住了她,说:“再等等。”又对奎八说:“你去盯着,别让别人过来帮忙。” 奎八和丑燕子都愣住了,墨北厉声道:“照我的话做!” 奎八皱眉道:“可是……” 墨北说:“龚小柏叫你们来帮我,要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快去!有人来就说是夫妻吵架,正劝着呢,别他们别添乱。记住了吗?” 奎八和丑燕子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奎八还是从另一侧绕去会有人来的小路上去了。丑燕子低声说:“小北,你这是要搞什么鬼?” 墨北说:“别急,看着。”他紧紧地抓着丑燕子的手,却浑然不知自己有多用力。丑燕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侯英和尚勇。 动静越闹越大,侯英哭喊着救命。墨北记得他前世打听到的消息,说在公园里有人听到了侯英的呼救声,及时赶过来帮忙,所以侯英的伤并不严重。这或许也是后来侯英没有起诉尚勇的原因之一,只要事情不是逼到了极点,小老百姓就不想把事办得太绝,总要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这一次,墨北就是要把事情闹到不能善罢甘休的地步。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尚勇越打越兴起,管不住自己的手劲了,一张脸因为狂暴而显得扭曲。丑燕子忍不住挣开墨北的手,不悦地说:“小北,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挨打?” 墨北没去在意丑燕子的口气,他的眼睛紧盯着尚勇和侯英,说:“差不多了。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奎八那边,听到我的叫声你就出去拦住尚勇。千万别叫他跑了。” 丑燕子愕然。 墨北跑到小路上,果然看到几个游客正被奎八拦住,男女老少都有,个个一脸疑惑和好奇。奎八是个交待他什么事就会照原样去做,不太懂变通的人,明明听到侯英的声音都变了调,而且越来越弱下去,他还按照墨北的指示重复着:“小夫妻打架,正劝着呢,别过去添乱了。” 还真有人被他这么给劝走的。 墨北跑过去,一把拽住奎八的胳臂,仰着脸,眼泪汪汪地叫道:“不好了!尚叔叔要把侯阿姨给打死啦!我燕儿姨劝不住他,你快去拦着他呀!” 奎八愣了愣,被墨北拖着往小凉亭那边跑,其他人也都跟着跑过去看热闹。 此时丑燕子远远听到墨北的叫声,便一个箭步窜出去,猛地一拳揍在尚勇的鼻梁上。尚勇因殴打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而激起的戾气和兴奋正处在最高情绪点上,虽然突然挨了一拳,可完全不觉得害怕,他很愤怒,大吼一声跟丑燕子打了起来。 墨北等人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两个男人(丑燕子的发型、打扮都太像男的了,不熟悉的人都会错认她的性别)扭打在一起,地上还趴着一个动弹不得的女人。 墨北尖叫:“侯姨!侯姨你别死呀!” 奎八冲去帮着丑燕子制服发了狂的尚勇,跟过来的人中有几个男人也都赶紧上去帮忙,其他的则围到侯英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尚勇被扭住手臂按在地上,还在不停挣扎,大叫:“这老子家务事!你们管他妈什么闲事!” 一个大妈扶着侯英的头,拿手绢擦着她脸上的血,怒道:“有你这么打媳妇的吗?这是个人!不是沙包!”在场的女同胞看到侯英惨不忍睹的那张脸,都是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骂尚勇,还有人张罗着报警。 尚勇好像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他叫起来:“小英!小英你怎么了?你要不要紧?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趁着闹哄哄的无人留心,墨北悄悄把丑燕子和奎八带到一旁,低声吩咐:“奎叔,一会儿你去尚勇家里,看看他家里是不是藏着雷管,要是没有,你就让它有。别让人看见。” 奎八吃惊地看着墨北。 墨北又说:“燕儿姨,等一会儿尚勇被警察抓起来,你要做两件事,第一,不能让尚勇家花钱托关系把他弄出来;第二,设法让他在拘留所里跟人起冲突,让他打伤个人。需要用钱就找我小姨父。” 丑燕子问:“柏哥知道这事?” 墨北斩钉截铁地说:“知道。” 奎八和丑燕子只好满怀疑虑地走了。 墨北对那个气得浑身哆嗦的大妈说:“奶奶,我听尚勇叔叔说,他不想跟我侯姨分手,要是我侯姨坚持要分,打都打不服,他就拿雷管炸死她,跟她到地底下去当鸳鸯。” 老太太吓得不轻,警察一来就赶紧报告了这事儿,可是要找那个小孩来做证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第29节 ☆、判刑 侯英被尚勇打的那幅惨状实在是见者流泪闻者伤心,挺好看的一姑娘,鼻梁被打断、眼角打得开裂、下颌骨都折了,肋骨断了一根,差一点断骨就插。进肺里了,手指骨折了三根。侯英的父母在医院一看到女儿就哭了,侯爸爸一向好脾气的人,气得要拎着刀子去找尚勇拼命,后来还是被警察给拦住了。 因为有了大妈的举报,警察顺手搜了一下尚勇家里,果然从他衣柜最里边的鞋盒子里找到了一捆工业雷管。这年代很多工厂里对使用的雷管缺乏正确保管的意识,被人顺手摸走几根拿去水库炸鱼是常有的事,就算不偷工业雷管,也会有不少人自制土雷管的,就连半大孩子都敢这么干。 但是被警察搜出来,又是被举报说尚勇打算拿这雷管杀人——看侯英被打成那样,实在让人不能不相信举报的真实性,这问题就严重了。 再加上尚勇在拘留所里还不老实,与同室关押的嫌疑人发生口角,居然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可见此人已是暴戾成性,毫无悔改之意。 私藏雷管和在拘留所里打人的事传到侯英父母耳中,老俩口着实吓得不轻,这要是让尚勇平安出来,自家闺女还不得真让他给弄死啊?起诉,必须起诉!判刑,必须判刑!法院要不给判刑,老俩口就跪死在法院大门口! 侯英毕竟是夏丞玉的学生,遭受到的又是如此暴行,无论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还是对同为女子的同情,夏丞玉都无法坐视不理。通过夏丞玉的关系,侯英被打的案件被公开在媒体上,舆论一边倒地抨击尚勇,强烈要求法院严判。 很多家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人都拿这事来教育女儿:“谈恋爱交朋友一定要带眼识人,切不可被人几句甜言蜜语就给哄得迷迷糊糊,不然说不定你还没侯英的运气呢。” 丑燕子和奎八按照墨北的吩咐,暗中操作跟进,不过抽个空把事情始末都告诉龚小柏了。奎八还说:“反正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小北这孩子太奇怪了。哎,真是说不清楚,柏哥你是当时没看见,小北叫我俩做事时的那语气、那表情,妈呀,我还以为那是个大人呢。鬼气森森的。” 龚小柏叫他们继续照墨北的意思去做,别的不用多问,但一回身他就去找墨北了。 还是卡秋莎餐厅,还是靠窗的卡座,还是点心咖啡加啤酒,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显得过于严肃和压抑了。 “是不是因为我看着侯英挨打,却不让丑燕子马上去救她?”墨北说。 龚小柏是个混子,坏事没少干,但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至少像这种目睹弱质女子遭到暴行却不伸手援助的行为他绝对做不到。 “我想知道你的理由。” 墨北的咖啡一口没喝,指尖轻触杯壁,感觉到它一点一点失去温度。良久,龚小柏喝光了一扎啤酒,有些失望地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吗?” 墨北抿着嘴唇不吭声。 龚小柏叹了口气:“小北,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小孩也像你这样,有时候头脑比大人都灵活,可有时候又……原来我就觉得你特别不容易相信别人,甭管关系跟你有多近,能让你交心的人实在没几个。要是说换成个大人,经历过什么伤心事的,还说得过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可你还是个小孩,从出生到现在,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想来想去,唯一能说得上有点特别的经历也就是那回你差点被拐走。小北,到底是为什么?” 这还是龚小柏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跟墨北谈到他的特异之处,语气很和缓,但话里的意思却让人不能不小心斟酌。 没有人喜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龚小柏这样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你要别人帮忙,却连内情都不肯说,一次两次或许还行,要总是这样对方难免会觉得自己只是个工具,根本就没得到你的信任。墨北的事虽然和这种情况略有差异,但究其本质是一样的,就是龚小柏在追问的那句话:“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墨北觉得他能忍了这么久才问,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墨北还在犹豫,龚小柏招手叫服务员又上了一扎啤酒,默默地灌了一大口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让他正渐渐燃起来的头脑又冷静起来。 龚小柏很喜欢墨北,即使不是出于对妻子的爱屋及乌,这种喜欢有时候让龚小柏自己都觉得诧异,那不太像是成年人对儿童的宠爱,但要具体形容出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他又说不清。很多时候,龚小柏都会下意识地忽略掉墨北的年龄,他觉得墨北什么都懂,那双眼睛看事情清透得可怕。 平时墨北在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龚小柏也清楚,那绝对是和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同的,就是个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但成绩很好的孩子罢了。所以龚小柏也知道,在墨北心里,他们是不一样的。老实说,这种不一样,让龚小柏觉得很有压力,好像他只有更加包容宠溺这孩子才能回报,可同时又难免觉得自己像头蒙着眼睛拉磨盘的驴。 这种矛盾的心情很折磨人,就像现在,他一边不满于墨北的隐瞒,一边又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咄咄逼人了。 墨北叫服务员重新上了杯热咖啡,闻着醇香,轻声说:“原本侯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因为怕丢人,她父母会带她回东滨我爸在的那家医院治伤,而不是留在云边的医疗设施更好的医院。尚勇会被拘留几天就放出来。……他家里的雷管不是奎八放进去的,对吗?” 龚小柏点点头,奎八到尚家后仔细翻找了一遍,的确如墨北所说发现了尚勇藏匿的雷管,所以原本计划着要是没有就栽赃的事就没干。 墨北:“本来,尚勇会带着这些雷管去医院找侯英,两个人还会因为分手的问题大吵一架。我爸爸会在那个时间巡房,会去劝架。而尚勇……他引爆了雷管……” 龚小柏吃惊地看着墨北,坐直了身体,“等等,你这是、你这是……”他结巴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怎么的?什么本来、本来?哪有什么本来?” 墨北看着龚小柏的眼睛:“这就是我的理由。只要我爸没事,侯英的死活我不在乎。” 龚小柏要理由,墨北给了,可是给的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离奇古怪。墨北所谓的“本来”真的发生过吗?不,事实证明没有发生,尚勇现在就要坐牢了,他根本没机会再拿着雷管去杀人。那这个“本来”是原本会发生的意思?那墨北是怎么知道的? 这也太奇怪了! 但是墨北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开玩笑,更不像是说谎。 龚小柏愣了半天,才像泄了劲儿似的往椅背上一靠,骂道:“操!”一口气将剩下的啤酒都灌了下去。 没过多久,尚勇因故意伤害罪和非法储存爆炸物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墨北终于安心了。 他回到东滨,颠颠地跑去医院接爸爸下班,一见面就给墨向阳一个热情的拥抱和亲吻,弄得许久没这待遇的墨向阳都惊了:“儿子,儿子?怎么了这是?” 墨北:“爸,我想你了。” 墨向阳很感动:“乖儿子,爸爸也想你了。” 一同下班的王进军羡慕地说:“呵,这爷俩儿近乎的!我想这么亲一下我儿子,他得嫌弃我半天。” 墨向阳抱着墨北光顾着乐了,跟同事打了招呼,用自行车驮儿子回家。“爸给你买排骨去。” 墨北张望了一下:“我妈呢?” 因为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所以除非是排班让时间岔开,不然孙丽华和墨向阳都会一同上下班的。 墨向阳说:“你妈不在医院干了。” 墨北一愣,仰头看着墨向阳。 墨向阳说:“你记不记着以前有个祁叔叔来过咱家?那个祁叔叔是做生意的,你妈现在跟他下海了……” 后面说的什么,墨北都没听清,他脑子里嗡嗡直响。前世是在墨向阳去世后,孙丽华和祁敬中结了婚才从医院辞职下海的,这辈子怎么提前了?也怪自己这几个月都太自我封闭了,有意远着家里,结果这么大的事现在才知道! “爸!你怎么能让我妈跟祁敬中在一块啊?他想追我妈你还看不出来吗?”墨北脱口而出。 墨向阳一捏闸,自行车停下来,他低头看看墨北,表情严肃:“小北,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妈妈?” 墨北茫然。 墨向阳:“你妈妈在医院干了这么多年,现在突然让她离开自己熟悉的工作,去做风险那么大的商业,这对她来说不是件轻松的事。可她还是去做了,为什么?她是希望多挣些钱,能让咱们家的生活过得更好,是希望将来你和小洁上大学、找工作、结婚,家里都能帮得上忙。” 墨北嗫嚅道:“我也能挣钱,不用她这样。” 墨向阳有点生气:“小北,爸爸知道你比别的小孩要聪明、早熟,所以爸爸跟你说话不想兜圈子,因为你都能懂。可能你妈对你的态度和方式是不太合适,但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对她的态度就完全正确吗?你知不知道你待在姥姥家不回来,你妈有多伤心?你小姨结婚的时候,你妈还想着能趁机把你接回来住几天,可你倒好,为了不跟她多照面,跑得连个影子都看不着!你妈回来偷着跟我哭,小北,她是你妈妈,不是你仇人,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墨北咬住下唇不吭声。墨向阳也看不出来他这是听进去了正在懊悔,还是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对,你现在年纪小小就能挣钱,这是你有本事。可是小北,当初爸爸就跟你说过,你挣的稿费爸爸会给你存起来,爸爸妈妈不会随便动它,这钱都给你留着。你妈也是这个意思。”墨向阳说。 “可是当初我也说过,钱给了你,你怎么用都可以,用光了我以后还会再赚的。”墨北说。 墨向阳摸摸他的头:“乖儿子,你这么说,爸爸很高兴。但是想想看,你今年也不过才十岁,我和你妈都还算年轻,都有工作,赚钱养家是我们的责任,不是你的。等将来爸爸妈妈老了,退休了,那时候才需要你和小洁来养啊。现在你着什么急?嗯?” 墨北愣了一会儿,问:“是不是我妈觉得她挣的没我多,伤自尊了?” 墨向阳笑了:“一部分原因吧。不过老祁说得也对,现在做买卖虽然辛苦,但赚钱的空间也大,等再过几年,经商的人多了,可能就要难了。你妈现在办的是停薪留职,就算出去做得不如意,回来也还能接着上班——我还在院里呢,马上又要升主任,不会有人为难她。这个你就放心吧。” 顿了顿,墨向阳脸上的笑意又敛去了,“至于她跟老祁的关系,小北,难道你就这么不信任你妈妈?” 墨北张口结舌。 “不管别人有什么心思,只要你妈妈对家庭是忠诚的就够了。况且,如果老祁的人品真的那么差,我会同意你妈跟他一起做生意吗?”墨向阳冷冷地说。 墨北低下头去,他是因为有前世的事影响着,总怕孙丽华和祁敬中真的走到一处去,所以刚才未免说话失了分寸。但再一想,既然现在墨向阳还活得好好的,孙丽华跟他感情甚笃,又怎么会去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呢? 就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孙丽华真的跟墨向阳要离婚,墨北自己也已经不是懵懂孩童,没理由非得让两个感情破裂的成年男女硬是凑在一起过日子,弄得大家都痛苦,只怕到时候他还得劝姐姐去想开呢。 “对不起。”墨北道歉。 墨向阳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结,“走,去买排骨,晚上爸给你们做好吃的。走喽~”脚用力一踩车蹬子,自行车冲了出去。“想吃糖醋的还是红烧的?” ☆、雀之灵 墨北在东滨住了半个多月,每天都很乖巧听话,这让墨向阳和孙丽华觉得又惊讶又欣喜,家里的气氛难得如此和谐——当然前提是孙丽华没再提过干涉儿子的事,母子俩的相处平淡而客气。 私底下,孙丽华跟墨向阳说:“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孩子就是个天生反骨的小白眼狼,你得顺着他来,这样什么事都没有,他还能舔舔你的手。一逆着来就得挨咬。唉,难怪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呢,也没法把他塞回去重生一次。” 墨向阳叮嘱:“这话你赌气说说就行了,可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太伤人。” 孙丽华叹气:“我也不求其他的了,就这样吧,别养儿养成仇就烧高香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孙丽华心里对于儿子能回家来住还是很高兴的。墨北也清楚母亲的性格,想从她嘴里听到好话不容易,他所求的也不过是像如今这样平淡相处,至于母亲已经偏到姐姐身上去的心,他又不是在争宠期的小孩,他不在乎。 是的,有些东西已经不完整了。 不过,它们本来也不曾完整过。 下半年墨洁上六年级,这是她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孙丽华打算让她去云边上初中,所以对她的学习抓得很紧,连上了两年的舞蹈兴趣班都停了。 十三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单从外表上看正处于水蜜桃一般诱人又无知无邪的时期。一些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儿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对自身生理上的变化感到又害羞又兴奋,好像窥见了一条神秘的隧道,穿过去就能拥有高跟鞋、丝袜、口红和琼瑶式的浪漫爱情。有些早熟的女孩儿在老师和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开始学着像大人一样“武装”自己,从外表到举止,用各种似是而非的规则来判定谁是同类,谁又是被排挤的那个。 墨洁长得很漂亮——墨家和孙家的外貌基因都太好了,她的个子已经和孙丽华差不多高了,身段窈窕纤秀,行动之间隐约带着舞蹈般的韵律和轻盈。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开窍,可是家里条件好,孙丽华对孩子们的外表又特别在意,再加上孙丽萍自己开服装店,很喜欢打扮两个小外甥,所以墨洁的衣着打扮在同学中间总是很出挑。 墨洁成绩好,受老师们的宠爱;脾气又好,在同学中间人缘不错。从某方面来说,小少女太单纯,不论是男孩子恶作剧式的追求还是女孩子抱团排挤的嫉妒,她都无知无觉。 虽然墨北自己早熟到十四岁时就跟龚小楠滚了床单,但还是希望姐姐能尽量晚熟,最好晚到二十岁以后。所以有意无意的他总打听墨洁有没有对哪个男生有好感。 可惜小少女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而弟弟还是个小不点儿(男孩子发育晚,姐弟俩又相差了三岁之多,墨北的个头儿才到姐姐肩膀),所以都不肯跟弟弟玩“山洞谈心”的游戏了。而且女孩子的秘密怎么能跟男孩子说呢,当然是只能写在日记本里。 墨北还没沦落到连姐姐的日记本都要偷窥的地步,他只能安慰自己:就凭她看到电视里男女拥抱的镜头都要移开视线的样子,估计这个晚熟的期待还是很靠谱的。 不过,看看胸部已经开始发育,却依然无知无觉地穿着薄背心的墨洁,墨北心想,今年送姐姐的生日礼物如果是胸罩……他会不会被家里的女人联手打扁?要不还是找个机会跟,嗯,跟小姨说一下好了,听说女孩子发育期如果不重视选择胸罩的话,会影响那个美观神马的……说起来,姐姐是不是也到了该有某个亲戚拜访的年纪了?也不知道妈有没有跟她讲过这些生理卫生知识,万一没讲过,仓促之间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出丑? 墨洁完全不清楚弟弟正在为自己的成长发育而杞人忧天着,她正在为校庆上要出的节目而烦恼。 学校要求每个班级至少要出三个节目参选,多多益善。低年级的小孩一般没什么出彩的节目能拿得出手,也就是个合唱之类的,基本上都是要看高年级的。有想挣表现的班主任就会要求学生精心准备,自然也有学生愿意借这个机会出一下风头。 墨洁倒不是想出风头,她是被老师点了名不好推辞。想来想去,她也只有舞蹈这一项拿得出手,可是,跳什么舞才好呢? 《采蘑菇的小姑娘》?那得多找几个人跳才好看,一个人是不行的。《种太阳》?《小螺号》?唉,都是年年有人跳、年年有撞车的节目。 “姐,你跳杨丽萍的那个孔雀舞吧?你们舞蹈老师不是教过吗?”墨北出主意。 墨洁眼睛一亮,随即又沮丧起来:“可是、可是我跳得没杨丽萍好……” 墨北差点笑断气:“人家是艺术家,你才学几年舞蹈,这有可比性吗?” 小少女自尊心受伤了:“哼,那你还叫我跳,想看我笑话。” 墨北赶紧赔礼道歉:“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你用不着去想能不能跳得像杨丽萍一样好,你只要跳出你自己的水平就行了。我敢打赌,你要是跳孔雀舞,肯定是你们学校独一份。” 墨洁意动:“真的?可是,要是我跳不好怎么办?” 墨北:“你多练习几次啊,能跳出你平时的水平就行。我去跟小姨说,给你做跳舞时穿的衣服,到时候肯定能把你们学校的人都给震了。” 墨洁先嗔了一句:“是咱们学校!”然后又很向往地问:“你说我穿那样的衣服能好看吗?” 墨北用力点头:“肯定好看!” 墨洁下了决心:“那我去找张老师,让她再帮我想想动作,伴奏带也得找她要。” 墨北叮嘱:“别忘了保密啊,到时候吓他们一跳。” 墨洁笑了:“怎么可能?要跟老师说上哪个节目的,还得先跳给校长他们看一遍,都合适了才能上校庆晚会的。” 墨北吐吐舌头:“我就这么一说。” 第30节 孙丽萍是个爱热闹的,一听墨北提了这事,马上就带着裁缝给外甥女做衣服去了——她的服装店不仅卖品牌服装,还听了墨北的建议,自己设计,下面有小工厂给做,牌子都已经注册了,女装品牌叫“萍”,男装品牌叫“柏”。起初的设计是墨北帮着做的,后来孙丽萍自己也学着画设计图,又聘了专业的设计师,不过因为墨北有着超越这个时代局限的审美眼光,他设计的服装仍然是最受欢迎的。现在孙丽萍的衣服已经销到广东和江浙一带了。为此孙丽萍还和龚小柏商量着,把服装店的股份给墨北三成,不过最后墨北只收了一成。 有时候孙丽萍想想都忍不住乐,跟龚小柏说:“我觉得咱家小北就是个小财神,你说这些挣钱的道儿也没多稀奇,可他要是不说,咱们还真就不一定想得出来,等想出来了没准儿黄花菜都凉了。” 龚小柏挺想把关于墨北是不是有预知能力的猜测跟老婆分享一下,但想想墨北那副为难的小模样,他又把这个秘密往心底压了压。 等到校庆那天,孙丽萍兴致勃勃地带着老娘、老公、老哥,到东滨汇合姐姐、姐夫、外甥,全家一起出动给外甥女助威。 学校租用了县文化宫的大礼堂,前面坐的是教育局、其他关系学校和学校的领导,之后是按班排序的学生,最后是来看热闹的家长们。 舞台上方扯了横幅,红色绸布,上面用白色胶纸贴出“热烈庆祝东滨县第一小学建校四十周年”的字样。舞台两侧还摆着一溜花盆,里面都是开得正好的月季。不时有准备表演的学生从幕后探个小脑袋出来,看到底下黑压压的人脑袋,倒吸一口气又缩了回去。 墨北坐在孙五岳腿上,他们家来的人实在是多了点儿,不好意思占那么多座,可让来让去也只能是把墨北跟孙五岳撂起来多空出一个位置而已。墨北觉得这个人肉沙发还算舒服,倒也没什么异议。 很快庆祝晚会就开始了,照例是一连串的领导致辞,然后是两个高年级学生上台主持,串词带着公式化的烙印,该在哪个词上加重音、哪句话的末尾要激情澎湃地拖长音、每句话都刻意带出欢欣无比的语气……两个小主持人都很拿手。 刚开始的节目都是低年级学生的,当初墨洁考虑的《小螺号》之类的表演都有,有的小孩紧张得忘了动作,还有一个在下台的时候走反了方向,走到一半回过神来,赶紧颠颠地往回跑去追大部队,把观众逗得轰然大笑。 轮到高年级学生的节目时才有点儿意思,有个班级表演大合唱《送别》,女生们一律白裙子,男生则是白衬衫,灯光一灭,从中间两个人开始,手中的蜡烛一根接一根地亮起来,音乐也随之渐起,气氛渲染得很到位。童音清澈,将蔓蔓芳草凄别离演绎得秋深天高远惟有离恨长。 还有学生喜气洋洋地来了段《凤阳花鼓》,红皮小腰鼓虽然敲不出多大动静,可是舞起来好看。姥姥还小声跟着唱:“别的我也不会唱,只会唱个凤阳歌。嘿,凤阳歌~” 姥姥高兴,墨北也高兴,跟着姥姥一起唱:“嘿!凤阳歌~~” 招得旁边的人冲他直翻白眼。 墨洁的节目被排在了压轴,等她一出来,全场都惊叹了一声——这年代的小学校庆不可能铺张得起来,表演节目的学生能穿自己衣服的尽量往好了穿,但好的程度也不过就是日常服装;跳集体舞的倒是有统一服装,可都是从文化宫、照相馆去租的,人数一多就不好租到完全一致的,而且服装的质量也不怎么样。 像墨洁这样穿自制的演出服、而且一望可知做工精细布料优等的,仅此一家。 而且杨丽萍的《雀之灵》在全中国都很火,墨洁那服装、那姿势,一看就知道是要模仿杨丽萍,所有人都很期待。 等到音乐一起,小少女那柔软的身段、灵活的手臂、婀娜的舞姿,顿时激起台下又一阵惊叹与掌声,还有顽皮少年的口哨声。 姥姥喜得抓着墨北的手问:“这是小洁?这是咱家小洁?” 墨北连连点头:“是我姐,姥,漂亮不?” 姥姥咧着嘴笑:“漂亮!唉哟我大孙女真漂亮!” 孙五岳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呵,咱家丫头还有这本事呢,跳得可真好!” 其实墨洁的舞蹈当然不能和杨丽萍比,可是东滨是小地方,见不着原版的杨丽萍,能看个cos的也足够兴奋啊!况且墨洁长得又漂亮,跳舞的水平也还说得过去,再加上服装化妆给加了分,等到她表演结束,掌声迟迟不落,弄得主持人站台上半天都没张开嘴。 墨北得意了,瞧见没,这是我姐!亲的!墨向阳和孙丽华已经骄傲得找不着自己下巴在哪儿了。 晚会结束,家长们都到文化宫外面去等孩子,学生们按班级次序退场,虽然有老师约束着,可架不住人多,还是显得乱哄哄的。 墨北竖起耳朵听了听,不少人都在议论方才的孔雀舞,还有人打听跳舞的小姑娘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虽然说是“晚会”,但其实举办的时间是下午,这会儿散了场天还没黑呢。 墨洁一出来就得到全家人的热烈赞扬,小少女还没卸妆,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看起来更加可口了。“姥姥你别夸了,再夸我就真飘到天上去了。”墨洁羞涩地说,“小姨,谢谢你给我做的衣服,真是太漂亮了!” 孙丽萍摸摸外甥女的脖子:“那也得是我们家丫头长得好,才撑得起来。啧,姐你看,小洁出这一身汗。跳舞可累了吧?” 墨洁憨憨地笑:“还行,也不太累。” 墨北正笑呵呵地看着一家人腻歪,突然听到夏多的声音:“北北!”墨北一怔,循声看去,果然见夏多从人群中跑过来,离得远远的就开始打招呼:“姥姥好!大姨好大姨父好小舅好小姨好小姨父好!墨洁!” 孙五岳笑:“这一口气长的,以后学说相声报菜名吧。” 夏多到了跟前,摸了摸墨北的脑袋:“挺长时间没看见你,长高了啊。” 俩人确实好一阵子没见了,十四岁的夏多个子都快赶上孙五岳了,开始抽条的身体很瘦,手长脚长都像没处放置似的。墨北都有点恍惚,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青涩得跟剥了皮的柳条似的,难为龚小楠当初怎么下得去口! 姥姥问道:“多多怎么也来啦?” 夏多说:“跟朋友过来玩的,正好看个热闹。墨洁的孔雀舞跳得可真好!” 墨洁的脸又红了,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地说了声谢谢。 姥姥又问:“那你小朋友在哪儿呢?” 夏多回头一指,墨北一眼扫过去,脸都绿了! 尼玛!李维! ☆、45new 其实来的不止李维,还有乔赟、王盛、万小酌,以及几个墨北或见过或没见过的少年,统共十二三个人。认识的就都过来和墨北打个招呼,向大人们问声好,不认识的也都挺有礼貌地站在一旁微笑。就连最牲口的王盛同学都一副腼腆的模样。 墨北突然觉得夏多交的朋友好像都有这种属性,在大面儿上做得都不错,让大人们眼一花就拿他们当三好学生十佳少年了,其实背后什么胆大包天的事都敢干。 刚才墨洁的一场舞蹈把这些青春期少年都给震了,当着人家大人的面儿,一群男孩子不好意思盯着墨洁看,但都还忍不住要拿余光去飞快地瞄几眼。 墨北敏感地意识到,他要担心的恐怕不止李维一个! “爸,姥姥都累了,咱们回家吧?”对手组团来的,单兵作战的人最好还是避一避。 夏多忙说:“姥姥,我带北北出去玩行不行?晚上我送他回去。” 墨北还没来得及反对,姥姥已经很放心地说:“去吧,淘小子一会儿也静不下来。” 墨北觉得自己很冤枉,他一点儿都不淘啊! 少年们依依不舍地目送墨洁跟着大人们离去,随后就一个个都活泼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墨小北,你姐姐好像比去年夏天我看见的时候变漂亮了。” “这弟弟长得跟姐姐有点像嘿!” “你姐叫墨洁?她多大了?上几年级?” “你姐姐除了喜欢跳舞还喜欢干嘛?” “你姐是不是她们班上的班花啊?” “傻了吧你,该问是不是她们学校的校花。” 好像,前世也是这样,作为小美女的弟弟,墨北常常会被男孩子们给包围,有向他打听墨洁的小秘密的,有想跟他套近乎借机接近墨洁的,有想让他帮忙递情书或转交礼物的,还有一本正经说约他出去玩其实是拐着弯要约墨洁的…… 对于一个gay来说,有一个漂亮姐姐真不知道是福气还是倒霉——帅气的男孩子是被吸引过来了,可尼玛全是冲着姐姐去的,对弟弟没兴趣啊! 夏多见墨北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就笑着拉拉他的手作安慰,对朋友们说:“行啦,你们别跟饿狼似的,注意点儿,那也算是我妹妹。” 王盛大笑:“得,咱谁都没夏小爷下手快啊,都成妹妹了。” 少年们颇有点猥琐地笑了起来。 墨北皱皱眉,挣开夏多的手,说:“你们去玩吧,我想回家。” 夏多低声说:“生气啦?他们就是嘴巴坏,不是真想怎么样,别理他们。” 墨北不吭声。 李维很自然地过来一手搭在墨北肩上,冲少年们笑着说:“哪有当着人家弟弟的面这么胡说八道的?把人小孩给惹生气了。” 少年们这才哄笑着说:“开玩笑的嘛。” 墨北别扭地侧了侧身子,李维的手就从他肩上滑了下去。可顺势李维就拉住了他的手,说:“别跟这些王八蛋一般见识,走,哥领你吃好吃的去。” 墨北真是满脸黑线,他头回知道李维居然还有这种“韩剧”的属性,问题是就算你是“偶巴”,可我不是妹纸啊! 李维这小子很狡猾,他根本不提墨洁的事,只是摆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处处照顾墨北,进了饭店先问墨北想吃什么。墨北也不跟他客气,先点了两样自己爱吃的。李维这才把菜单递给别人,又叫服务员上啤酒、白酒。 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都过二十了,最小的就是夏多。李维才十六,不过行事作派隐隐带出说一不二的意味,别人也没人跟他抢这风头。墨北猜测,大约还是因为这里就属李维爸爸的官最大。 李维现在看起来倒不像去年在豪庭酒店门口碰见时那么目中无人,但也没修炼到前世墨北第一次见他时的那样平易近人。总之是带着一种说不明的劲儿,让人一眼就能从这群少年中把他给分辨出来。 李维在和其他人的谈话中故意透露自己有很多好玩的,比如各种游戏带啦、漫画书啦、录像带啦、专业的冰刀啦、从香港带回来的滑板啦……,总之是小男孩会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再有意无意地向墨北卖句好:“等有空带你去我家玩。” 夏多一边听一边笑,还趁人不注意向墨北眨眨眼睛,别人不了解墨北,他可是知道这小家伙什么都懂。李维这点心思要是真用来对付个十岁小孩是足够了,可在墨北这儿就未免太不够看。 别人不知道夏多笑什么,王盛说:“吃了喜鹊屎啦?” 万小酌哼了一声:“粗鄙!” 王盛恼道:“老子就他妈粗了就他妈鄙了,咋地?!” 万小酌再哼一声:“矫情!” 王盛勒住他脖子威胁:“你赶紧把什么《红楼梦》的破玩意儿给老子扔了,学什么不好,学个娘们儿叽叽的鬼样儿!” 万小酌拼命挣扎:“都跟你似的连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是谁都搞不清楚就好了?” 乔赟一口酒喷出来:“操,一百零八个名字你都能背下来?” 万小酌骄傲地答:“连顺序都不带差的!” 王盛撇着嘴说:“有屁用?” 万小酌很痛快地说:“用来炫耀,顺便鄙视你这种不学无术没文化的。” 王盛嗷的一声,差点把嘴贱的万小酌给勒断气,后来还是乔赟把俩人给拉开了。万小酌揉着脖子抱怨:“你以后找了媳妇可得留点儿神,小姑娘可比不上我这种糙爷们儿,容易叫你勒死。” 李维给墨北夹菜:“小北爱吃酸甜口的?要不再点个拔丝地瓜?” 拔丝地瓜又被称为女士菜,因为一般都是女人和小孩爱吃。墨北听着有点别扭,男人都好讲究个面子,当着这么多少年的面,他也不想被人看成小孩。可说真的,他还真挺爱吃这道菜的…… 夏多看了看墨北,说:“点一个,我也爱吃。” 墨北白了他一眼。夏多笑眯眯的。 吃完饭夏多要送墨北回家,李维热情地要一起去,夏多说:“你们不是还要回云边么?太晚了没车。我今晚就住墨北家了,虽然人多,不过姥姥肯定能给我挤个地方出来。” 李维也好想去挤一挤,可惜跟墨北的关系还没到这程度,只好含恨道:“对了,过几天我们要去山上露营玩,小北也来吧。要是你姐有空,叫她也来,还有别的小姑娘的,人多了热闹。” 好沉得住气哦,都要说bye-bye了才把要拐骗墨洁的意思给露出来。墨北在心里嘲讽了一句,脸上是客客气气的笑容:“好的。” 夏多拉着墨北的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笑:“你真带你姐去啊?” 墨北说:“哼,我都不去。” 夏多说:“李维没准儿会来接你,他这人有点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墨北想一想李维的性格,还真是这样,不由有些烦恼:“要不下次见到他,我直接跟他翻脸?” 夏多说:“那也太难看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至于。” 墨北恼了:“谁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啊?你吧?我说你怎么跟他混一块儿去了?” 夏多惊讶:“你知道他是谁?” 墨北说:“我小舅追过的那个李韶姗不就是他堂姐吗?” 夏多说:“哦,对。哎,我可见着李韶姗的男朋友了,没咱小舅帅,不过……人比他靠谱。” 第31节 墨北说:“废话,比他更不靠谱的人不多。” 夏多噗哧一下就乐了:“倒也是。那你也该知道,得罪李维这样的人不值当。” 墨北生气:“难道就让他打我姐的主意啊?” 夏多叹气:“要不得空我劝劝他吧。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我的。” 墨北知道李维的脾气,这主儿打小就被家里给宠着惯着,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可喜新厌旧的速度也是一流。前世李维虽说总偷偷摸摸在外沾花惹草,可是对墨洁的感情能维持差不多二十年之久,就李维本身来说,也真是难得了。 “北北,”夏多停了下来,“你之前……为什么不理我了?” 墨北怔了怔:“之前?” 路灯的灯光从夏多后面照过来,身体的边缘线被逆光勾勒得十分明显,而面部则大部分被隐藏在暗影中,莫明地有种微妙的忧郁感。 恍了恍神,墨北才明白过来夏多指的是什么。 之前最后一次和夏多见面是在姥姥家里,那时候墨北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已经不太正常,他以写作为名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夏多兴冲冲地来找他去钓鱼他也没给开门。夏多在门外游说了半天,墨北心烦意乱地吼了他一顿,夏多就走了。 现在想想,自己把坏情绪发泄到无辜的夏多头上,实在是有点过分了。方才因为夏多自然而然的态度,墨北几乎觉得两个人好像还和过去一样亲密,现在突然被提醒着想起来,他顿时产生了一种又尴尬又愧疚的感觉。 墨北一时答不出话来,夏多说:“我以为你讨厌我了,每次找你出来玩你都不出来,后来干脆连门都不开,面都不见。我对着门板说话,越说越觉得难受,越难受就越想说清楚,结果还把你惹烦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墨北说,“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谁都不想理,就想把自己关起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想与这个世界隔绝,想……想逃避一些事情,假装看不到它,它就不会发生。那时候我不是针对谁,就是会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夏多,问你个问题。” 夏多愣了一下:“你问。” “你为什么对我好?”墨北问。 夏多又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墨北换了个问题:“那你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找我玩?” 夏多说:“那么久的事情了,我想不起来了……” 墨北固执地追问:“总有个原因的,你再想想。” 夏多想了半天,说:“可能是觉得你好看,后来接触着接触着又觉得你人不错,挺对脾气的。哎呀,北北,这讨厌一个人都是有原因的,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有原因啊。而且喜欢是会累积的,喜欢你这一点,又喜欢你那一点,喜欢你的全部,喜欢跟你有关的一切,今天喜欢你,明天觉得比今天还要喜欢你……这么累积下去,喜欢也越来越多,一个喜欢的原因变成很多很多个喜欢的原因,哪里还说得清楚?” 墨北怔怔地看着夏多,夏多被他看得脸红:“怎么啦?” 墨北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移开视线,“简直像场告白。” 他声音太低,夏多没听清楚,追问道:“你说什么?” 墨北摇摇头:“我问了个蠢问题。好啦,快走吧,回去晚了我妈该唠叨了。” 夏多牵着他的手走路,一边走一边问:“那你现在心情好了吧?不会再把自己关起来不理我了吧?” 微风拂过脸颊,温暖而轻柔,墨北觉得自己的心就跟这夜色一样宁静而柔软:“那你生我的气吗?” 夏多不好意思地笑笑:“开始是生气的,后来就是不好意思去找你,怕你还那样。北北,我们拉勾吧,说好了以后谁也不能不理谁。要是有谁心情不好,要对另一个讲出来。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嘛,把开心的事告诉另一个人,就能获得双倍的开心;把悲伤的事告诉另一个人,就能让悲伤减半。” 墨北认真地想了想:“期限是多久呢?” 夏多说:“永远!” 墨北笑着摇头:“不好。就约定到你交女朋友为止,好不好?” 夏多说:“为什么?就算有了女朋友,不,就算将来我们都结婚了,都变成老头子了,我们也可以是最好的兄弟啊。” 墨北轻轻笑了一声,说:“不一样的,会变的。” 夏多乐观地说:“也许会变得感情越来越好呢。” 墨北停下来,说:“夏多你抱抱我吧。” 夏多毫不犹豫地拥抱住墨北,两个人的身高已经拉开距离,他能把墨北完全笼罩在怀里。夏多太瘦,骨头有点硌人,可是这个拥抱很结实,很温暖,让人贪恋。 墨北轻轻地叹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叹息是因为太舒服,还是因为挥之不去的忧伤。 ☆、46new 过了几天,挑着周末的时间,李维让夏多来约墨北和墨洁出去玩,墨北推脱说姐姐要上兴趣班出不来。李维倒也没看出来有没有失望,照样笑呵呵地一搭墨北的肩膀:“那等她什么时候放假再叫她,好玩的东西多着呢,跑不了。走,哥先带你去玩。” 众人约好汇合的地点就在动物园门口,二十来个人,墨北扫了一眼,男孩子大多是熟面孔,女孩子一个都没见过,不过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等人齐了,又闹哄哄地分配谁坐哪辆车。 一个长得有点像小金铭的女孩对王盛撒娇:“刚才我看了,那辆面包车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擦了,座椅上蹭的黑乎乎的。我可不想把裙子弄脏了。”说着扯了扯白色连衣裙的下摆。 王盛轻佻地捏了一把她肉乎乎的小脸蛋,说:“不坐就不坐呗,你跟着我坐。” 万小酌不干了:“乔小二、你、我、夏多,再加上司机,哪还有她的地方?” 王盛说:“挤挤呗。” 乔赟笑:“让她坐你腿上。” 王盛说:“我看行。” 小金铭脸一红,娇嗔:“讨厌!”跺了跺脚,又扭了下腰,让裙摆轻轻荡了荡,光洁的小腿立刻吸引了王盛的目光。 李维不管别人是怎么分配的,他拉着墨北去坐唯一的那辆奥迪100,“小北跟我坐这辆,司机是给我爸开车的杨叔,老司机了,坐他车放心。” 一开车门,墨北刚坐进去,夏多就蹿了进来,笑着说:“我跟北北一起。” 李维也笑:“你还怕我把他给丢了啊?” 夏多说:“路上好说话嘛。” 李维坐在副驾驶位上,探出头去吼了一声:“你们快点啊,这就走了!”然后回头说:“行,今天你俩当领导,我给你们当秘书了。” 夏多和墨北都抿着嘴笑,谁也不接他的话茬,后座就是坐三个人也不会嫌挤,但李维自己不坐过来,他俩更高兴。 其他人闹哄哄了一会儿,到底也都上了车,依次开上了路。 李维说:“上次我不是说要带你去爬山嘛,不过这次就不去了,趁天气还暖和,咱们去江边玩。小北你会游泳吗?” 墨北点了点头。 李维说:“那就好,等找个水不太深的地方,咱们下水玩。” 墨北说:“我没带泳裤。” 李维和夏多都噗哧一声乐了,连司机老杨都呵呵地笑了起来,墨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李维说:“你才多大啊,就算光屁股都没人说啥,还要什么泳裤。” 墨北恼火地说:“我都十岁了!” 李维:“嗯,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哈哈哈。” 墨北:“……” 夏多说:“我不会游泳。” 李维惊讶:“不是吧?夏多,我还以为你跟八臂哪吒似的,什么都会呢。” 墨北敏感地觉得这话里透着的意思不太客气,他瞥了夏多一眼,夏多脸色平静,还带着些笑意,好像没听出来似的,说:“我小时候跟我哥他们去游泳,我哥给我套个救生圈,说什么都不许我摘下来,结果我就一直没学会游。” 李维:“你哥是怕你出事吧,他可真小心。” 夏多:“嗯,他怕我沉底儿来不及捞我。我哥什么事都爱往最差的结果上想,杞人忧天。” 墨北:“你还有哥?” 夏多:“有啊,比我大六岁,在b大学国际政治的。他叫夏湾,港湾的湾。不过他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名湾湾,说听起来像女的。” 墨北心想,等以后直男弯男的说法开始流行的时候,你哥会更讨厌这个小名的。 老杨突然说:“哎?前面那辆车怎么停下来了?” 前方是乔赟的车,不知为何停到了路边。李维说:“看看是不是车坏了?”老杨便也跟着把车停下来。 乔赟下了车,快步走过来,李维探头出去问道:“怎么了?车坏了?” 乔赟一把拉开后车门,示意夏多往里挪一下,自己坐了进来,把车门一关:“车没事。走吧。”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李维示意老杨开车,开出一段路后,乔赟的车也跟了上来。 乔赟摸出烟盒,想了想又塞回兜里,李维从后视镜里看到,说:“想抽就抽呗,给我也来一支。” 乔赟说:“算了,小北不爱闻烟味,是吧?” 墨北惊讶地看着他,乔赟一笑:“夏多说的。” 夏多说:“跟王三儿吵架了?” 乔赟有点烦躁地说:“没吵。……妈的,王三儿这小子发情也不看看时候,我就在旁边坐着,他手都伸人姑娘裙子里去了。” 夏多沉默了一下,说:“小逗眼儿呢?” 乔赟说:“他坐前边,上车就睡着了,准是昨晚又熬夜看小说了。” 李维笑了笑:“乔小二,看不出来你这么纯情啊。” 乔赟哼了一声:“我嫌硌应。” 李维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其实乔赟比他还大一岁,“以后你就知道了,有的是玩得比这个还过分的。出来玩也不能太硌色了。不信你问夏多,去年不是回了北京一趟么,跟他哥出去玩,叫什么来着那个酒吧?” 夏多轻轻吐出一个单词:“séraphin(天使)。” 李维:“对,就那儿。我记着跟你哥一块儿玩的那些人,可是玩得挺狠的,是吧?” 夏多笑了笑,没吭声。 乔赟说:“不是说进酒吧要查身份证么,没成年也能进去?” 李维大笑:“谁管啊?就算真查,那也得看查谁。” 墨北突然想到,跟夏多认识这么久,只知道他是夏老师的侄子,家在北京,可对他的家庭背景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就连他有个哥哥都是刚才听李维说了才知道。这固然是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对夏多过多在意,所以什么都没问过,可换个角度来想,这也是因为夏多从来不提这些。 故意隐瞒?照平时夏多对自己的黏糊劲来看,应该不会。那么就是夏多已经习惯了不随便跟别人谈论自己的家庭?听李维的意思,夏湾的朋友们似乎有些身份,至少是和李维差不多的身份背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可以推论夏家也是一样的。其实就是看现在夏多交的朋友也能看出端倪来,其他人不清楚,但墨北去过乔赟家,他家里的经济状况绝对是在一般水平线之上,而王盛坐的那辆车看车牌可是市法院的。 以前忽略的一些细节被想了起来,在墨北心里转了几转,墨北突然问:“夏多,你认识一个叫夏承瀚的人吗?” 夏多很惊讶:“我叔就叫这名儿。你见过他?” 墨北说:“是丞相的丞?” 夏多说:“是继承的承。我爸叫夏成睿,成功的成。我爸爸、叔叔和姑姑名字中间的那个字都是同音不同字。” 墨北想了想,这会儿夏承瀚还没调到云边市呢。“我好像在哪儿听过,当时就觉得跟夏老师的名字有点儿像,想问你来着,可是忘了。刚才说起你哥哥,我就又想了起来。” 第32节 也不知道夏多是否接受了这个解释,反正他也没再追问。 墨北又想了半天,可记忆中并没有夏成睿的资料,他前世不太留心政治,所以也不清楚夏成睿是否也和夏承瀚一样是当官的。 李维还在跟乔赟聊天,原来他那次和朋友也在酒吧里,正好两伙人里有互相认识的,聊天的时候得知夏多也长住云边,就这么熟起来了。夏湾这个弟控还特意拜托李维关照弟弟。 车子开出市区,渐渐的路边的风景除了树林就是稻田,远远的还有起伏的丘陵。天空特别的明净,蓝得简直不像真的,这让墨北的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 路过一片瓜地的时候,种地的人在路边搭了棚子,地上摆满了西瓜、香瓜和一些蔬菜,常有过路的车辆停下来买,既新鲜又便宜。 李维等人也都停下车,闹哄哄地都跑过去挑瓜,有性急的直接敲开就啃,卖瓜的人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捧来一盆水:“洗洗再吃,沾着土呢。” 夏多洗了只香瓜,掰开递给墨北一半。墨北嫌洗瓜的水不够干净,摇摇头没接。夏多想了想,回车里翻出自己带的水,重新了一遍,墨北这才接过来吃。 乔赟忍不住说:“夏多你就跟侍候老佛爷的小太监似的,老佛爷一抬眼皮你就知道什么意思。” 夏多作势踢他:“你才太监呢。” 乔赟大笑:“我是不是太监你还不知道?” “咳,咳……”墨北呛得直咳嗽,这话听着也太有歧意了。 夏多一边给墨北拍着背,一边不屑地说:“小爷有本事让你变太监,你信不信?” 乔赟笑:“夏小爷,你就这么忍心?” 墨北一边咳嗽一边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扫瞄乔赟,这主儿该不会也是个弯的吧,要不怎么把好好的话说得像调戏呢? 夏多说:“我倒是忍心,可就怕将来你媳妇不答应,我也只好饶了你啦。” 乔赟打了个千儿,“谢谢夏小爷饶了小的。”他的笑容里隐约有一丝失落,这让墨北觉得自己的猜测没准儿是真的。 墨北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嘴里的香瓜好像也失去了甜味。 挑了足有一麻袋的瓜和菜,李维交了钱,众人这才又继续赶路。 渐渐的路边又有了房屋,散落的平房,有的是看起来站门口打个喷嚏就能震塌的土坯房,整栋房子都是倾斜的,房顶上长了一尺多高的草,可这样的房子居然还有人在住。也有的是新盖起来的大瓦房,房顶铺着逞亮的铁皮,阳光从上面反射过来刺得人眼睛疼。有的人家在木篱笆外种着向日葵、扫帚梅,疯长出一片烂漫生机。车一经过,院子里的狗就叫,追出来咬,小孩子跑出来看热闹,身后还跟着一群鸡鸭。 李维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车,里面的人听到喇叭声就出来了,五六个男男女女,其中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向李维笑着走过来:“来啦。” 李维说:“都准备好了吗?” 中年男人说:“嗯哪。” 一个大概是他妻子的中年女人也迎过来,笑容满面:“车就停这附近吧,前面开不过去,在这有人看着,没事儿。有什么东西要拿的吗?” 李维便招呼着大家把带来的东西搬下来,吃的喝的用的,老杨当仁不让地扛起了一箱啤酒。那对中年夫妻和另外一对夫妻也帮忙拿着东西,在前边领路。听李维和他们的对话,第一对夫妻姓李,第二对夫妻姓刘,李维就用“李哥、李嫂”这样的称呼叫他们。 走了五十多米,拐了个弯,墨北就看到了江水。岸边停着条小船,船尾拴着一个……墨北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这个东西,一个金属的有栏杆的平台,颇有些像翻改过的卡车车斗,两侧绑着轮胎来增加浮力,下面浸在水里也看不清是个什么情形,总之所有人都站上去之后还有空地儿。 李哥、刘哥上了小船,发动机开始轰响,小船拖动着平台向江心开去。 这条江当地人都叫它曲水河,是黑龙江支流的支流。这段江水势比较和缓,也不算宽,船开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江心小岛。岛上靠近江边的地方都是细砂,往里走个十多米就是荒草地灌木丛。岸边有一个地方搭着简易的炉灶,从地上的积灰和没烧完的木炭来看,这里是常有人使用的。 平台放下供人上下的铁板,但还是离岸上有段距离,必须得趟着水过去。男孩子们先欢呼一声,脱鞋脱袜子地往水里蹦,女孩子们就矜持一些,有自己带了拖鞋来的便换上,小心翼翼地先用脚尖试一下水温才走进去。 墨北也把裤腿挽起来,光脚踩在铁板上还挺烫,夏多拉着他下水,和大家一样没急着上岸,而是在浅水里玩了起来。几个司机帮着李哥他们把东西往岸上搬,李维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便也下水了。 浅水才没过墨北的小腿弯儿,水质清澈,稍深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手指粗细的小鱼游过去。夏多兴奋地招呼墨北:“快,咱俩兜鱼去!” 也许是因为人在母体中的时候就是孕育在羊水中的缘故,大多数人都有种本能的亲近水的直觉,墨北也不例外。被阳光晒得温和的水浸润着皮肤,脚底感受着河砂的细腻,还有清爽的微风,从头顶飞过的水鸟,这一切都让墨北愉快。 墨北和夏多抓住毛巾的四个角,往水深一些的地方走,毛巾大部分都浸在水里,看到小鱼游过来便用毛巾去兜。他们还在浅水的地方用沙泥堆了个小池子,兜住的小鱼就倒在里面。 夏多不时发出这样的声音:“这边这边!哎呀,跑了!游得可真快!哎快快快!在这儿!啊!” 冷不防一泼江水把夏多浇了个透心凉,连墨北也被浇湿了半边身子,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恶作剧的万小酌正哈哈大笑。夏多弯腰撩起一捧水就往万小酌身上泼,万小酌不甘示弱地回泼,附近的人全都遭了殃,反正身上都湿了,干脆全都加入了泼水大战。 墨北叫道:“夏多!” 夏多看他一眼,立刻明白过来,俩人还是各抓着毛巾的一端,拿毛巾兜水泼人,这可比两只手撩起来的水量要大,泼得还远。 万小酌被迎头一泼水浇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脚下一晃,啊呀一声摔倒,整个人都泡进了水里。 墨北和夏多得意地哈哈大笑,十分快意。 ☆、47new 墨北和夏多坐到岸边的石头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摊开晾着,裤子也湿透了,可谁也不好意思脱掉。已经有男孩女孩换上泳衣在深水里游泳,胆小的就坐在浅水里,把大半个身体泡在水里面,好像这样也算是游过了。也有没带泳衣的男孩子干脆就穿着内裤去游,大大咧咧地一点也不介意被人看到器官的形状。 小金铭和王盛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气,王盛跟另外两个女孩子打着水仗,小金铭就跟另一个男孩泡在浅水里喁喁私语。李维正在教一个女孩游泳,两个人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笑声远远地传过来。 乔赟穿着泳裤趟着水过来:“夏多,游泳去啊。” 夏多说:“我不太会,而且也没带泳裤。” 乔赟把手一伸:“就知道你没带。喏,新的。我教你。” 夏多犹豫了一下,抵抗不住游泳的诱惑力,跑到树后去换泳裤了。乔赟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夏多走,他的身材已经接近成年人的体型,宽肩蜂腰,胸膛结实,手臂稍一用力就有肌肉绷紧。连墨北也不能不赞一句漂亮。 夏多换好泳裤往回走,墨北就看见乔赟的眼睛越来越亮,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容,好像整个人都发出光来。等夏多站到他面前,乔赟的脸有些红了,他半天没说话。夏多有些疑问地看了看自己,又看看他:“怎么啦?” 乔赟这才回过神来,一开口声音发哑,忙又清了清嗓子:“没、没事。先活动一下手脚,别等进了水里再抽筋。” 夏多跟着他做了准备运动,两个人就往深水里趟去。 墨北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大多数人都泡在水里玩,也有的在岛上走来走去。李哥四个人在做饭,炖江鱼,有几个男孩子也过去凑热闹,用树枝扎着玉米在火上烤,玉米烤得焦黑,人也烤得红通通的。 阳光猛烈,裤子很快就晒得半干,夏多趟着水回来,在墨北身边坐下来,一声不响的。 墨北瞄了一眼,乔赟游得远了。 过了一会儿,墨北说:“怎么啦?” 夏多不吭声。 墨北说:“不能说吗?” 夏多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我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墨北看看他,摸了摸他的后背,夏多没提防,浑身一颤,飞快地看了墨北一眼又连忙垂下眼帘。墨北明白了。 夏多说的是“我”不对劲儿,而不是“乔赟”不对劲儿。想必是学游泳的时候,他与乔赟近身接触有了感觉,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接触过卫屿轩这样的人,所以一下就知道了。 可是知道并不能让他不慌张。 墨北看到他皮肤上突起的一片片的小颗粒,那绝不是因为冷。 “乔小二也是。”夏多低声说,“他摸我,我以为那没什么,男生不都这么闹着玩么,也不一定是有意的。……他身上烫得都快着火了,在水里。” 墨北:“你生气了?” “我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夏多又说:“我觉得自己很讨厌,突然就这么觉得。” 墨北大约能理解这种感受,发现自己居然会对同性有反应的时候,他也很害怕,觉得自己有病。发现有同性对自己有感觉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厌憎,对自身的厌憎。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有了缺陷才会吸引来这种事情,就像老话说的那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被骗了是你自己智商低,被强-奸了是你平时举止不检点,被偷了是你没看管好自己的财物,被抢了是你选择了错误的路,被霸凌了是你太窝囊,被家暴了是你没带眼识人…… 不过,墨北的这种感受又是颠倒的,第一次跟楠哥滚床单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也能做。在床上楠哥很温柔,很耐心,可做完了墨北只感到一片茫然和空虚,好像身体里突然破了一个大洞,漏风,什么都堵不上。但是楠哥很满足,搂着墨北吻他的嘴唇、额头,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背,直到墨北睡着。 第二天睡醒了,楠哥又做了一次,墨北开始有了些快感,同时涌上来的就是恐慌、厌憎和空虚。 后来,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的呢?是怎么自然地认同自己的欲望的呢?是怎么开始咬紧牙关坚持走这条路的呢?是怎么理直气壮地认为同性恋并不可耻的呢?……墨北有点想不起来了。 “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也可能是错觉。”墨北安慰着夏多,“回去找屿轩哥聊聊?” 夏多点点头,放松了一些。 万小酌举着两根黑乎乎的烤玉米来献宝:“我烤的,别看外表不咋地,可香着呢。” 夏多和墨北道了谢接过来,吃上一口就蹭得嘴皮上一层黑灰,不过的确很香。万小酌得了赞扬,心满意足地继续他的烧烤大业去了。 乔赟不游泳了,他跟万小酌几个人一起试着烤土豆。墨北觉得他的身体呈现一种略显僵硬的扭曲,似乎在强烈克制自己不转向夏多这个方向。 墨北说:“他喜欢你。” 夏多说:“嗯。” 墨北说:“如果你不喜欢他,如果,你不是,你会疏远他吗?不理他?觉得他恶心?” 夏多说:“我不知道。” 墨北说:“至少,在拒绝的时候别让他觉得被羞辱、被厌恶,好吗?” 夏多想了很久,说:“好。” 后来李维又张罗着要跟刘哥坐船去打鱼,夏多又提起精神来跟着去了,回来给墨北学他们是怎么抛网的,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不过从网上往下摘小鱼这活儿他可不干,嫌腥气。 刘嫂拿这些小鱼剁了馅,包了鱼肉馅的饺子。今天吃的饭菜全是拿江水做的,墨北没去想江水干不干净的问题,想了就吃不下去了。啤酒和瓜果都浸在江水里,拿上来的时候凉爽可口,乔赟喝多了,托着脑袋发一会儿呆又笑上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发一阵子呆。 回家的时候,乔赟又和王盛挤一个车里去了,这次车上没姑娘,王盛似乎也有点恹恹的没精神,只有万小酌还带着兴奋的余韵,说说笑笑个不停。 李维问了墨北好几遍:“玩得开心吗?” 墨北说:“开心。”这是真话。 不知道夏多和卫屿轩聊了些什么,他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找墨北玩,卫屿轩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墨北一个人抱着小毛,要么趴在窗前发呆,要么继续写作,生活得好像个老头子。 秋天来临的时候,云边市悄悄起了一些变化。 龚小柏那个地下的台球厅失火,虽然有及时扑救,但还是烧死一人烧伤四人。龚小柏给死伤者都掏了钱,可还是有人要告他。法院的人抽着龚小柏送的中华烟,叹着气,解释说有人按正常手续起诉他们也不能不受理,劝龚小柏找个厉害的律师来应对。 紧接着又有人在他的饭店里吃得食物中毒,卫生局过来封了店,说要查清楚才能决定让不让开业。 云边附近的一些县城里大量出现“萍”、“柏”服饰的仿冒品,质量低劣,不是掉色严重就是开线,上当受骗的人有的跑到孙丽萍的服装店来闹着要退货。虽然因为他们没有发票,无法证明衣服是从店里买的,所以不会得到赔偿,但这给孙丽萍敲了警钟,她这才明白过来最近的销量下滑是什么原因。 龚小柏的手下也接二连三地被约架、被偷袭,有不少人都受了伤,还有人莫名其妙地就被折进了局子里。就连冯家大舅开的旱冰场都在某个夜晚被人给砸了。 这一刀紧着一刀地戳得龚小柏心火直冒,再看不出来是有人要对付他,那就是二傻子了。 姥姥也听到了传言,特意把龚小柏两口子叫回家来问是怎么回事。龚小柏和孙丽萍哄老太太:“外面传得也太夸张了,没那么严重,就是有眼红咱家生意的人想捣乱。妈你别担心,咱们平时跟什么工商啊税务啊公安啊也都有来往,查也就是作个样子,没事儿。” 姥姥还是不放心:“有事你们可别瞒着我,要是打官司赔钱,妈这还有点儿。” 孙丽萍说:“你那点钱够干啥的,留着……”话没说完就让龚小柏杵了一下,龚小柏说:“妈,你放心,钱不够用了我俩肯定得来找你求救。不过现在还真用不上,没到那地步。妈,你别听外人瞎嘚嘚,你是咱家的定海神针,你稳住了神儿,我跟丽萍才有主心骨啊。” 姥姥笑了:“还是小柏说话中听。看你俩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晚上妈给你们煮饺子,哎,打个电话叫小卫过来吃饭。”老太太放下心事,高高兴兴地做饭去了。 孙丽萍抿着嘴乐:“咱妈跟小孩似的,还得哄着来。” 龚小柏说:“人老了不都这样么,再说咱妈对咱们多好,别不知足。” 孙丽萍啐道:“谁不知足啦,我那不是心疼她嘛。不跟你说了,我给她打下手去。” 看着孙丽萍出去了,龚小柏才从零食盒子里拈了块地瓜干磨牙,悠悠地问墨北:“这事你怎么看?” 墨北说:“最近有哪个大混子想动弹了?” 第33节 龚小柏说:“个顶个的不安份,一有动静就都想混水摸鱼。你听说过一个叫威震天的家伙么?” 墨北:“……”威震天?怎么不叫擎天柱啊?拿动画角色当花名,也太不认真了吧。他想了一会儿,没有从记忆里挖出这个人来,摇了摇头。 龚小柏说:“火柴最近跟这个人走得很近,好多事是他俩一起干的。不过我还没查出这个威震天的身份。妈的,威震天,老子还擎天柱呢。”显然他是和墨北想到一处去了。 墨北:“说说他的事。” 龚小柏又抓了把炒蚕豆嘎嘣嘎嘣的嚼,“听说威震天是老山羊牵线给火柴的,也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来头,火柴还挺服气他。原来火柴手下那个叫郑洪光的,上次被我吓破了胆子,回家当乖宝宝去了,他一走火柴手下能打的就没人了,不过,好像这次威震天带来的两个人身手很好。听丑燕子说,像是当过侦察兵的。” 墨北问:“这个威震天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说话什么口音?住哪儿?平时去哪儿吃饭?跟火柴在哪儿见面?都有谁见过他?他手下有多少人?那两个打手叫什么?” 龚小柏愣了一下,说:“操,我又不是管户口的警察。好像也就二十来岁。那两个打手一个叫大华,一个叫斌子,跟他年纪都差不多。” 墨北一手抱着小毛,一手给小猫顺毛,想了一会儿,说:“情报是很重要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仿冒我小姨的服装品牌的,总得有个加工厂吧?得有销售渠道吧?去查。” 龚小柏说:“查着呢。” 墨北说:“查查食物中毒那事,是中毒的人栽赃陷害,还是你店里的菜出了问题?要是菜的事,是不是有人故意投毒?还是买了变质的肉之类的?” 龚小柏点头:“嗯。” 墨北说:“你手下的人也该查一下了。” 龚小柏一挑眉:“你是说下面的人有问题?” 墨北想起前世冯望南惨死、楠哥重伤,就是因为手下出了叛徒,说不定早在龚小柏被杀之前就已经有了内乱,便点点头:“有这个怀疑,我觉得有些事像是里应外合才干得出来的。” 龚小柏沉思片刻,说:“你说得对。”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手下不少人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兄弟,如果里面真的出了叛徒,他心里不会好受。 墨北又说:“威震天和火柴这次下手简直是全方位的,从法院、卫生局这些人的反应来看,就算不是偏帮他们,至少也是要让你们摆明车马对上阵,不会轻易帮你。按说平时你给他们的好处也不少,现在会这样,是不是因为威震天跟他们的关系更深?” 龚小柏说:“我也怀疑这点,法院的裘乐平虽然没明说,但听他的意思像是上面有人插了手。”他和墨北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沉。 江湖上的事不过是拼个狠字,谁有实力谁就能笑到最后,可如果沾上了官字,事情的走向就不好把握了。难道这个威震天真的是大有来头? ☆、48new 卫屿轩下班过来后,也问龚小柏情况怎么样,他在杂志社都听到不少流言。有人说龚大混子这次只怕又要被逮起来了,这回可不是一两年就能出来的,上头有人要对付他呢。 “上头?”龚小柏咬着蚕豆冷笑,“无风不起浪,那个威震天八成真是有背景的。” 卫屿轩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说:“威震天?好耳熟……”不看动漫的卫屿轩对变形金刚的印象还停留在山寨版劣质塑料玩具的形像上,他分不清那一大堆变来变去的汽车人都有什么区别,更别提它们都叫什么名字了。 龚小柏又给他解释了一下此威震天是何许人也,当然解释得也很模糊,他自己都还搞不清楚威震天的来历呢。不过龚小柏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这个人好像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有点奇怪。听说他身边总带着几个玩具,就是威震天啊、擎天柱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玩玩具!有病!”龚小柏不屑。 凭什么二十多岁的人就不能玩玩具啦?玩玩具有年龄限制吗?墨北把小毛搂紧了,想当初他也买过不少手办,没事摆桌子上拍个照片、自编自导个同人剧什么的,死之前还正在等订购的bjd娃娃到家呢。 ……就、就幼稚啦,怎么地! 龚小柏发现墨北又是撇嘴又是翻白眼的,小模样实在好玩,一伸手把墨北的小嘴给捏成了鸭子嘴。“做什么怪样儿呢?” 墨北好想咬他! 卫屿轩突然说:“你说这人我好像知道。让我想想。” 龚小柏和墨北都安静下来盯着卫屿轩,卫屿轩似乎想到了什么,刚要说话,孙丽萍进来了,把大蒜和蒜臼子塞给龚小柏:“剥几头蒜,做蒜泥。”然后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龚小柏木着脸开始剥蒜皮。 卫屿轩刚要开口,孙五岳跑了进来:“嘿,都在这儿呢?”姥姥在屋外头喊:“五岳你别往沙发上坐,赶紧把油渍麻花的衣服给我换了去!”孙五岳不满地嚷嚷:“我这又不是工作服,没沾上汽油!”姥姥喊:“那它也有味儿!熏人!” 娘俩儿隔空喊话了几个回合,孙五岳还是乖乖回屋去换衣服了。 卫屿轩这才说道:“去年有一回老滕到省城去办事,我也过去待了几天,跟着老滕见了一些文化系统的人,参加过几个饭局。其中有一次,碰到一个人,就跟小柏说得一样,走哪儿都带着玩具,身边还跟着俩保镖,都是退伍兵。这人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龚小柏的眼睛亮了:“说说。” 卫屿轩:“他叫刘正扬,刘仁波的小儿子。” 龚小柏啊了一声,刘仁波是常务副省长,省内新闻里常出现他的名字。 卫屿轩:“刘正扬今年二十五岁,好像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正经工作,就是四处闲晃荡。不过,好像有在做生意,像是挣了不少钱。他的保镖不是刘仁波给他配的,是他自己请的。听说那俩保镖里有一个叫大华的,原来在部队就是个兵王,退伍的时候有一个港商想请他去当保镖,不过让刘正扬给截胡了。那个港商在大陆还有点能量,当时为这事还闹起来了,怎么平息的我就不清楚了。” 孙五岳换好衣服又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往卫屿轩身边一挤,伸手捞了个苹果就开啃。龚小柏面无表情地把蒜臼子往他面前一放:“砸蒜。”孙五岳哼叽:“等我吃完的。”一个苹果啃到了果核,他又顺手捞了个桔子,被龚小柏一巴掌拍掉,只好哼哼着开始干活儿。 当着孙五岳的面,三个人默契地不再说刘正扬的事,这倒不是怕孙五岳泄密什么的,而是如果让这个大嘴巴知道了,那姥姥肯定也就知道了,何苦让老人家跟着担心呢。 知道了刘正扬的身份,有些事情查起来就容易了,只除了——刘正扬要对付龚小柏的原因。 在云边市,龚小柏的生意除了一开始就做起来的台球室、饭店和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孙丽萍的服装店之外,还有一家建筑公司和一家装修公司。 这两年龚小柏在慢慢洗白自己,很多暗处的生意都在收缩,手底下的老兄弟也都想办法给找正经的活计。比如像奎八,就在建筑公司挂了个后勤部主任的名儿,丑燕子则是工程项目经理部副经理。这其中有像丑燕子这样做正经生意也有本事的,可也有像奎八这样只能白拿钱养着的,不过龚小柏也不觉得亏,一是老兄弟有感情,二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还得有人去做,再怎么洗白他也不会真就以为自己能光脚上岸了。 像建筑公司这样的生意,有时候难免会和人抢同一个项目,或者有工人闹事之类的麻烦,总之正常手段搞不定的,就该轮到原来的人马出手了。龚小柏不是善男信女,只要结果是他要的那个,他可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 所以在建筑公司里他安插的兄弟是最多的,这次手下人被打、被抓,公司多少受了些影响。 龚小柏托人给刘正扬递了话,想当面谈谈。刘正扬回复得很痛快,二人约在龚小柏办婚宴的那个豪庭酒店二楼的包间。 卫屿轩觉得自己和刘正扬好歹有过一面之缘,又有滕济民的关系在,万一有什么不愉快,或许刘正扬还能卖个面子,所以想陪龚小柏一起去。可是龚小柏没同意,他不想把卫屿轩扯进这件事来。两个人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龚小柏胜利了。 谈话那天,龚小柏是一个人去的,坦坦荡荡,无畏无惧。 墨北对这次会面进行了种种想像,鸿门宴项羽pk刘邦版,无间道里吴镇宇对决黄秋生大排档版,红楼梦里宝玉薛蟠纨绔子弟行酒令版,铁达尼号穷小子杰克与上流社会共餐版……各种刀光剑影奢侈淫-糜阴谋手段,唇枪与舌箭齐飞,冷眼共白眼频翻……他挺想挖掘一下这次会面的细节,可是一提起来龚小柏的脸色就发绿,就一句话:“哪家精神病院没关好门把那小子给放出来了。”然后说,“谈不拢。除非我也发疯。” 光挨打不还击可不是龚小柏的风格,他是地头蛇,刘正扬是过江龙,就算有火柴这个坐地虎帮着,龚小柏发起狠来也能咬他个体无全肤。 火柴的游戏厅被人砸得稀烂,狗肉馆的厨房煤气泄漏大爆炸,隐藏在某个小区旧平房里的地下赌场被警察给抄了底。老山羊手下的小佛爷被一股脑地拘留,刚给掏出来,其中几个领头的就被一群半大小子堵在胡同里痛揍一顿,挨个儿被掰断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老山羊有个姘头,开了家卖烟酒的小店,丈夫窝囊到一见老山羊来他家过夜,自己就抱着被子去店里睡。可是姘头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女儿交了个小男友,一天晚上俩人把老山羊和姘头堵在床上,拿麻绳捆得牢牢的,把老山羊给阉了。 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过,对付火柴这种人管用。 没过几天,火柴主动来找龚小柏。 龚小柏正在饭店吃饭,卫生局还卡着不让营业,店门上贴着封条,火柴是从后门进来的。一进来就笑呵呵地说:“哟,火锅!这是内蒙的小羊羔肉吧?嫩乎!” 龚小柏淡淡一笑,“给火柴哥拿份餐具,上酒。” 侍候桌的是丑燕子,二话不说给开了瓶60度的白酒,啪的一下蹾在火柴面前,坐下来歪着脖子冲火柴咧嘴一笑,满是挑衅。 火柴的视线在酒瓶上一掠而过,看着闷头捞肉吃的墨北,说:“这小外甥都长这么大啦,那年给我出谜语的时候可还不大点儿呢。” 墨北给他夹了一筷子肉片,很乖巧地笑了笑。 火柴也没多话,低头吃菜抬头喝酒,几个人吃得满脸油汗。 吃饱了,龚小柏一抹汗,喝着丑燕子端上来的茶,平静地看着火柴。 火柴啜了口茶,烫得直咧嘴:“小柏,我年长你几岁,比你多见过几个人多经历过些事,有些话啊,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刘公子这回,可是铁了心要把你……你得做个准备啊。” 丑燕子冷笑了一声。 龚小柏慢悠悠地品着茶,眉毛都不抬一下。 火柴略一沉吟,说:“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这样有案底的,连正经良民都不是,见了官那更是得绕着走。人家刘公子上头有人,想治谁治不了啊?跟他硬顶着能有什么好处?你那几个兄弟还在看守所里关着呢吧,不说审也不说判,可人家就能这么拖着你,真要拖到哪天审了判了,兴许就是小半辈子的事。你说何苦呢?” 龚小柏说:“嗯。” 火柴说:“反正刘公子什么条件,你也知道,要我说啊,跟他服个软能怎么的,你龚小柏再厉害也就是在云边威风,人家刘公子的爹可是省长。再说了,你跟刘公子这么斗,斗来斗去的,人家根本连根寒毛都伤不着啊。”是啊,伤的全是他火柴的人,损失的都是他火柴的钱,他心疼啊。 龚小柏说:“嗯。” 火柴说:“当初吧,老哥我也是抹不开面子,欠着人刘公子人情呢。这没事先知会你一声,是老哥不对。不过,归根究底那也是你跟刘公子的事,老哥我是遭了池鱼之灾啊。” 龚小柏一边嘴角挑起,那表情说是笑也行,说是嘲讽也行。 丑燕子看了龚小柏一眼,说:“火柴哥,这几年咱们跟你可都是河水不犯井水,各做各的买卖各挣各的钱。柏哥最红火的时候,也没说要把你们给打压得在云边待不下去吧?你可到好,来了个会念歪经的和尚,就想捧人家臭脚!怎么的,现在发现了吧,人家就是耍你,该利用你的时候一点不手软,等你需要帮忙的时候他就不带你玩了。傻逼了吧?” 火柴被说得老脸通红,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丑燕子说得真没错,之前他受刘正扬的支使对付龚小柏,本是打算着借刘正扬这股风捞自己的好处,可没想龚小柏的还击来得既快又狠,他一时被打懵了,跑去向刘正扬讨主意。可人家刘正扬把手一摊,说:“我、大华、斌子,就仨儿人,你看把我们哪一个拉出去替你揍人合适啊?”火柴当时就气了个倒仰,敢情刘正扬还真就是用完他就当团手纸给扔了啊。 如果不是这样,火柴也不会落下老脸来说龚小柏求和,可一是为了保住面子,二是也不敢得罪刘正扬,他也不敢说得太直,可意思已经透出来了:你们俩要打要杀的我不管,可别把我拖下水啊。这会儿他完全忘了,明明是他自己主动跳下这潭混水的。 龚小柏放下茶杯,说:“刘正扬昨天跟谁吃的饭,你知道吗?” 火柴说:“谁?” 龚小柏说:“柴狗子。” 柴狗子也是个大混子,没火柴和龚小柏这么大的势力,但在城郊很有名气。柴狗子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一副铁塔样儿,可心却很细,他跟火柴有过几次争斗,火柴是一点儿都没占着便宜。 这几年龚小柏发展得很快,虽然丑燕子说得好听,可实际上暗地里抢地盘抢生意这种事,他是一点儿也没少干。要不是因为感觉被龚小柏给挤兑得就快要抬不起头了,火柴也不会冒冒然地就受刘正扬的驱使。火柴心知肚明,龚小柏再怎么样也还顾及脸面,不被人惹毛了,就不会有什么大动作,蚕食虽狠却不至于不留余地地鲸吞,可柴狗子就不一样了。云边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占哪块儿都是有数的,自家想多占就得把别家踩下去,踩下去或许还不够,还得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能翻身。柴狗子想上位想得抓心挠肝,他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 龚小柏欣赏了一会儿火柴阴晴不定的脸色,说:“刘公子想要什么,我知道,可你未必真知道。一个龚小柏算什么呢?他的胃口就这么点儿?” 火柴想了一会儿,脸色发白。 龚小柏又说:“火柴老哥,咱们也认识不少年头了,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可以前说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 火柴忙说:“你说,你说。” 龚小柏微微一笑:“男人么,眼光要放远,胸怀要放宽,别盯着芝麻绿豆大的好处就转不开眼。当年火柴老哥一把片刀横扫策马街的时候,江湖上谁不景仰你是条汉子。可现在呢,就老山羊手下一群小孩崽子、黑牡丹手下一群娘们儿,是给你挣了仨瓜儿俩枣儿的,可你的名声呢?现在提起火柴老哥,还有几个人能想得起来当年策马街上你的威风?” 一把片刀横扫策马街是火柴这辈子最值得夸耀的威风史,这事发生的时候龚小柏都还是个小屁孩儿呢,那正是大字报还贴得满街都是的时候。两个武斗派好死不死的闹到了策马街小学门口,非要把学校的老师都给揪出来批斗,为了抢这群被批斗的可怜人,两派就打了起来,老师们在被拖来拽去的过程中受了不少伤,还有打红了眼的干脆就要当场打死这些“臭老九”。 火柴本来是去看热闹的,可发现那些被踢倒在地的“臭老九”中有教过他的老师。火柴上学的时候也不是个好学生,老师们没少批评他,可因为火柴家境不好,背地里也有老师把自己带的午饭分出一半来给他吃。这份恩,火柴记着。 当时火柴从一个武斗派手里夺了把片刀,一边乱砍一边喊:“谁他妈的敢碰我老师一根指头,老子剁了他脑袋!” 一个发了狂的火柴,单枪匹马地将几十个武斗派杀破了胆驱赶出策马街,他浑身浴血地矗立在长街上,矗立成了那个时代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幕影像。 龚小柏说当年“江湖上谁不景仰你是条汉子”,那真是句大实话。 火柴沉默良久,眼眶突然红了。 ☆、49new 将包装好的礼物交给李维,顺便重申一下姐姐学习忙来不了,墨北就跟夏多随便找个角落去待着了。李维也没功夫多问什么,做为今天的小寿星,他得招呼接踵而来的客人。 墨北一边观察着来的客人们,一边跟夏多低声聊着天:“他还真不死心,就见过那么一面,我敢打赌就算把他摆我姐跟前我姐都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还好意思问我姐为什么不来。哼,要不是他发什么请柬,我他妈也不想来啊。” 夏多在剥桔子:“北北,不要讲脏话。” 墨北说:“呸。”他是真心很烦,本来他就不是喜欢交际的性格,事实上作为一个有自闭倾向的人,每次和不熟悉的人相处时间稍长他就会觉得特别容易累。只不过他经常会提醒自己要多出来和人打交道,以免因为太宅而让各种心理问题变得严重。可是面对李维时会一方面恨他在前世让墨洁痛苦不堪,一方面却也因为前世他对自己的照顾而心存感激,这就使墨北有种想打又不能打的矛盾。 夏多把桔瓣喂进墨北嘴里,笑眯眯地说:“其实我看他也不会总惦记你姐,他可忙着呢。” 今天来给李维过生日的除了他同辈的亲属,就是一些年龄相仿的同学、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反正能混个脸熟的就过来蹭饭吃——李维并不介意来的客人有没有准备生日礼物,他喜欢的就是这个气派,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在饭店包了个大包间了。而这些客人中有不少漂亮女孩,女孩们中间又有不少像是对李维有好感。据墨北观察,李维自己虽然不是来者不拒,可明显对其中几个女孩也是有点意思。 “李维,happy birthday!”一个短发少女一边把礼物递给李维,一边笑吟吟地大声说。旁边有男生起哄:“哦——,光用嘴说啊?抱一个啊!”话音才落,那短发少女便豪迈地抱住了李维。 虽然这个拥抱短暂得不会超过三秒钟,但还是让一屋子的少男少女都跟着兴奋地叫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喊出了“亲一个”这样的话。短发少女脸有些发红,可还是很大方地看着李维微笑。 第34节 李维也有点不好意思,说:“谢谢你,谭悦玲。”又绅士地替短发少女谭悦玲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然后故作泰然地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墨北饶有兴趣地问:“这姑娘?” 夏多跟他八卦:“云师音乐系大一的,叫谭悦玲,从小就练舞蹈和声乐。还有,这姑娘虽然追求者不少,但还没正经和人谈过恋爱,虽然平时作风比较豪放,不过好像倒没听说她人品有问题。” 墨北问:“她这是喜欢李维吧?” 夏多笑:“好像是。” 有趣的是女生都不怎么搭理谭悦玲,而男生则有不少上赶着过来跟她搭讪的,谭悦玲似乎对这种情况早已习惯,一边应付男生们,一边不时偷眼看向李维。李维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笑容,谭悦玲抿着嘴也笑了。 墨北高兴地捏着夏多的胳臂:“这俩有戏。” 夏多说:“必须有戏啊。” 墨北高兴完了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扭头看看夏多:“你对这个谭悦玲知道的挺多啊?” 夏多嘻嘻一笑,讨好地继续给墨北喂桔子吃:“听人说的呗。我对谁都没有对你了解得多啊,北北。” 墨北皱了皱鼻子:“快点招供,不然……”他威胁地在夏多腰肋上抓了几下,夏多怕痒,立刻笑得直扭身子,差点掉椅子下面去。 “好好,我招了!”夏多抓住墨北淘气的两只小爪子,笑着求饶,然后贴在墨北耳边说了几句话。 墨北揉揉被夏多的气息弄得发痒的耳朵,惊讶地说:“还真是你搞的鬼。” 夏多突然有点心虚,说:“你生气啦?” 墨北说:“我干嘛生气啊,你千挑万选出这么个姑娘,又漂亮又会跳舞,又热情又主动,还识情识趣,可比我姐那种还没开窍的小萝莉有魅力多了。李维要不喜欢她那简直天理难容。这回他可没多余的心思去打我姐的主意了。夏小多同学,good job!” 夏多欣喜地握着墨北的手摇了摇,说:“我还担心你嫌我太、太……” 没等他说完,墨北就说:“两厢情愿的事,你不过是在中间推了一把,又没使什么阴谋手段。况且你这是在帮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夏多说:“那要是将来我变成会耍手段耍阴谋的大人,你会讨厌我吗?” 墨北想了想,说:“这要看你是为了什么事去耍手段,达成的结果是不是好的,过程中间有没有伤害到别人。其实成年人的社会是很复杂的,那种真正纯洁善良的人可能反而不适合在社会上生存下去,有时候人是会不知不觉就同流合污的。”他越说越伤感,停顿了一下,摇头笑了笑,“看我,总是在不该认真的地方认真,老是想得太多,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只要跟你说‘不会’就行了嘛。” 夏多认真地看着他,说:“北北,那些敷衍的客套话我想听就随时都听得到,可是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除了展现交际手腕的灵活、做人的机灵、与人交往时的得体……也许在这方面你是显得有些笨拙,会听不出别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会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才不让彼此感到尴尬,会不知道怎样才能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显得从容。可是这真的是你不如别人聪明吗?你我都知道,不是的。我的北北用不着会那些,我会就可以了,那些虚伪应酬、那些你不喜欢做的事,都交给我。你做你自己就好。” 墨北怔怔地看着夏多,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夏多。” “嗯?” “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好像两个老头子在对话?” “噗!” 夏多笑得停不下来,墨北有些恼羞成怒,抽回手拍了夏多两巴掌。他自己也就算了,毕竟是正太身大叔魂,可夏多才十四岁,怎么也老气横秋的? 夏多忙又捉住墨北的手,笑着求饶:“老头子就老头子吧,迟早都要变老的。” “你们小哥俩儿的感情还是这么好啊。”王盛的声音大咧咧地传过来,人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夏多旁边。 墨北这才留意到王盛、乔赟、万小酌这三剑客也来了,乔赟和万小酌也随之坐到了这桌的空位上,乔赟的视线在夏多和墨北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异样。夏多搂住墨北,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我跟北北的感情可是比海还要深!” 王盛和万小酌都笑喷了,乔赟却皱了皱眉,他疑惑地看了看墨北,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随即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和自嘲地摇了摇头。 人到得差不多了,菜也上齐了,李维招呼着大家开席。又免不了小寿星致辞感谢客人们来参加生日宴,客人们敬酒,起哄拆礼物,吹蜡烛许愿……明明只是十几二十岁的少男少女,可其中不少人应酬起来的作派却十足像是“久经沙场”。 不得不说李维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就连特意躲到角落里来的墨北都被他关照到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同桌的还有夏多、王盛这些人的缘故。 等到生日蛋糕也人手一块的时候,墨北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正想跟夏多说要提前走,突然包厢的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步三晃地走了进来,大声说:“小李子,怎么过生日也不请哥哥我啊?” 李维愣了一下,一脸惊喜地站起来:“正扬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搂着青年的肩膀,冲众人笑道:“给大家介绍一下,刘正扬刘公子,跟我家是世交。正扬哥可是个大方的人,对我们这些小兄弟特别好。” 立刻便有人很有眼色地叫“刘公子”,一副热烈欢迎的架势。 刘正扬也不说话,慢悠悠地把屋里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看得众人都觉得不自在了,他才突然咧嘴一笑,说:“甭客气,既然都是小李子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不介意的话就跟着小李子叫我声哥。” 谭悦玲站起来,得体地微笑着,说:“正扬哥……” 刘正扬把头一扭,随手把一只盒子递给李维,说:“喏,礼物。”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谭悦玲的笑脸已经发僵了,随意地一拍某个还在发愣的少年的肩膀,示意他把座位让给自己,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看看众人,又笑了:“哟,都发什么傻呢,该吃吃该喝喝,别愣着啊。” 李维忙说:“是啊,大家别客气。悦玲,帮我照应下。”轻轻推了下不来台的谭悦玲一下,谭悦玲美目一瞥,神情里又是委屈又是体谅,随即微笑着拿来干净的杯子先给刘正扬倒了杯酒。 刘正扬这才看了谭悦玲一眼,对李维笑道:“这是你小媳妇?挺会来事儿啊。” 李维红着脸说:“正扬哥别开玩笑了,就是普通朋友。” 谭悦玲嗔怪地瞥了李维一眼,她的眼睛生得实在是好,顾盼之间非常灵动,像是能诉尽万语千言。 其他人看李维的表现就知道这个刘正扬是有身份的,可刘正扬那作派实在不讨喜,即使有人有心想巴结,也不由得有点打退堂鼓,到底还是年轻人,比不上老江湖能放下面子。在李维的招呼下,众人便又吃喝玩笑起来,可是气氛却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热闹了。 墨北这会儿又不想走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刘正扬,他实在是有些好奇。 万小酌问:“这人什么来头?”他们这一桌是离李维最远的,同席的人都是平时和夏多玩得来的那几个,倒是没有外人。 王盛压低声音说:“他爸是常务副省长刘仁波。” “哦——”几个人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万小酌也压低了声音:“他可比李维大了不少吧?怎么这么给面子过来了?” 王盛的声音更低了:“你们可别跟外人说,这个刘正扬精神不正常,听说他家以前特意把治精神病的大夫给请家里去给他治病。也不知道治好了没有。反正他做事,正常人是理解不了的。你们可别惹他啊,别说他家里头有背景了,就算他杀了人,一精神病也不用负法律责任啊,杀了你都白杀。” 万小酌的脸有些抽搐:“不会吧?” 王盛兜头拍了他一巴掌:“什么不会吧,要不然你以为李维干嘛那么奉承着他?李维那小子是怕他。” 乔赟说:“行了,别说他了,人家是省长的公子,不会跟咱们有什么交集的。哎王三儿,这阵子没见你跟刘静在一块儿啊?” 刘静就是那个长得像小金铭的女孩,王盛一度跟她走得很近,弄得大家都以为两个人是一对儿。 王盛一撇嘴:“那丫头脾气忒大……” 墨北没去听他们八卦小姑娘,而是留心着刘正扬。 李维这时已经拆开了刘正扬送他的礼物,是一个威震天的模型,他“惊喜”地叫起来:“威震天!嘿,正扬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太棒了!” 刘正扬的笑容真诚了几分:“你也喜欢?” 李维用力点头:“喜欢!太喜欢了!谢谢正扬哥!” 刘正扬摆了摆手:“客气什么。”他又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目光对上了墨北。 墨北微微一怔,还没自然而然地移开视线,就见刘正扬冲他一指:“小孩,过来。” 墨北:“……” ☆、50new 刘正扬手指一勾不要紧,从夏多到李维,连带着三剑客,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李维说:“哦,那是我哥们儿的弟弟,跟着来蹭饭的。小孩儿,才十岁,啥都不懂呢。对了正扬哥,你怎么来云边了?我记着上回看见你,你还说要去上海呢。” 刘正扬不耐烦地说:“早去完回来了。别打岔,那个,叫墨北的小孩,来。”说着又一勾手指。 李维鼻尖一下就冒汗了。 夏多也纳闷,这刘公子怎么会知道墨北的名字?他握紧墨北的手,低声说:“别怕,我陪你过去。” 墨北冲他笑了笑,说:“你待着,要真有事儿,就去找我小姨父。” 夏多想了一下,点点头。 墨北又冲三剑客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走到刘正扬面前。 刘正扬颇感兴趣地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说:“长得真好看,特别是这双眼睛。”他伸手抚过墨北光洁白嫩的小脸,拇指按在他左眼上,轻轻摩挲着。“又黑又亮的一双杏核眼,这要是长在姑娘家的脸上,得多漂亮。” 李维说:“小北长得就够好看了,他要是个小姑娘,身后追着的小小子还不得乌泱乌泱的啊。小北还没吃蛋糕吧?来,哥给你拿蛋糕去。”他还在找借口想把墨北从刘正扬身边领走,刘正扬看墨北那眼神太吓人。 刘正扬没理李维,他专注地看着墨北的眼睛,手指微微用力地摁下去。墨北只能用一只眼睛回视他,左眼感受到那股越来越压迫的力道,渐渐的,左眼渗出生理性的泪水。疼,可他一动不动。 李维吓坏了:“正扬哥!”他一把攥住刘正扬的手往回拽,可刘正扬的手就跟铁铸的一样,在李维的大力拉扯之下竟然纹丝不动。 夏多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他离得远,角度的问题本来是看不到刘正扬的手在墨北脸上做什么的,但看到李维的动作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顾不上刚才墨北的叮嘱,跳起来冲上前,一把将墨北拽到了自己身后,对刘正扬怒目而视。 满包厢的人都安静了,看到发什么事的人都被吓到了,没看到的人也被这气氛感染得不敢说话。乔赟不动声色地走到离夏多比较近的地方,如果刘正扬想动手,他保证能在第一时间冲出去保护夏多。王盛脸色很难看,他和万小酌对望一眼,悄悄走到了乔赟身旁。 墨北揉揉被摁得生疼的眼睛,心想不管三剑客各有什么缺点和心思,能在这种时候站过来的,就值得夏多交往。 刘正扬好像没留意到周围人的恐惧,他很温和地问墨北:“你怎么不躲呢?” 墨北说:“为什么要躲?” 刘正扬冲他做了个很夸张的恐吓的表情:“我要挖掉你眼睛啊。” 墨北说:“这不是没挖么。” 刘正扬说:“那要真挖了呢?” 墨北说:“挖出来就不新鲜了。” 刘正扬说:“你挺好玩的,跟我走吧?” 墨北说:“我不跟你玩。” 刘正扬的鼻子眉毛全皱起来了:“为什么?” 墨北嫌弃地说:“你长得不好看。” 刘正扬郁闷了,扭头问李维:“我长得不好看?” 李维:“……我觉得挺好看的。”这话说得怎么这么别扭啊,李维心想。 刘正扬问墨北:“那你说谁长得好看?” 墨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刘正扬随着他的视线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一脸杀气腾腾。被墨北看到的人都在心里叫:“小祖宗!”墨北指指自己:“我呀。你刚才不是说了么,我长得好看。” 刘正扬愣了一下,没脾气了:“是啊。”他挠了挠头,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有点困惑,又问了一遍:“跟我走不?” 墨北:“等你长好看了吧。” 刘正扬又抓了几下脸颊,皮肤上立刻浮起几道红痕,他看起来很烦躁,“成吧。”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谁都没搭理。 李维赶紧送出门去。众人这才低声议论了起来。 夏多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转身按着墨北的肩膀查看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吗?能看清东西吗?” 墨北的视线还有点模糊,但泪水已经止住了,他不满地说:“不是叫你老实待着么,真不听话。” 夏多没分辩,仔细看了一下墨北的眼睛,叹了口气。乔赟说:“送小北回家吧。”夏多刚想说什么,乔赟又说:“一起去。”夏多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维回来了,先到墨北这边,低声问:“眼睛没事吧?” 第35节 夏多趁机告辞,李维也没多留他们,仍旧是周全地将他们送出饭店。到了外面,他才说:“今天真是对不起了,刘正扬那个人……唉,实在是……” 墨北说:“没关系。” 李维还要说什么,谭悦玲从里面出来,说:“李维,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愿意继续玩的就请他们去舞厅,要不就这么散了气氛怪不好的。” 李维点点头:“行。” 谭悦玲说:“那我去跟他们说。” 看着谭悦玲轻快地走回去,王盛揶揄:“这就成贤内助啦?” 李维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几个人正要走,李维又叫住墨北,有些迟疑地说:“刘正扬想一出是一出,连他爸也未必能镇得住他,不过,听说帮他处理生意上的事的是他表哥董垣。好像董垣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分。” 墨北若有所思地道了声谢。 走了一段路,墨北突然问夏多:“李维知道龚小柏是我小姨父?” 夏多一怔,看了看三剑客。王盛耸耸肩:“他跟我打听过墨北家里的事,我告诉他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墨北有些好笑,李维放弃对墨洁的那点念头,到底是因为有更合心意的谭悦玲,还是因为担心龚大混子找他的麻烦,这可真是不好说。不过方才李维的提醒也算是通过他来向龚小柏示好吧? 王盛说:“今天墨北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哪。你刚才就不怕刘正扬真把你眼睛挖出来?” 墨北说:“他又不是疯子。” 王盛说:“他就是疯子。” 墨北说:“他有自控力。” 王盛说:“你怎么知道?” 墨北说:“看他的眼神。” 王盛说:“可我看他的眼神就是疯的。” 墨北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观察过真正的疯子眼神是什么样。” 王盛沉默了。万小酌很不合时宜地咯咯笑了起来,活像只老母鸡。王盛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你要下蛋啊?” 万小酌说:“刚才我怎么觉得刘正扬好像有点怕墨北了呢?你说多好玩,他怕一小孩儿。” 王盛说:“唉,小逗眼儿啊,你现在长大了,眼睛也没小时候逗的那么厉害了,可怎么又近视了呢?听哥一句劝,眼神不好赶紧配眼镜,别耽误了。” 夏多沉默地听着王盛和万小酌打嘴仗,握着墨北的那只手掌心都是冷汗。墨北觉得不舒服,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挣开。乔赟也沉默着,眼睛盯在夏多和墨北牵在一起的手上。 刘正扬不是疯子,或者说他把疯与不疯之间的界限控制得细微而巧妙,这样的人,尤其又有他这样的身家背景,其实比一个普通的疯子更危险。在对视的那几十秒里,伴随着左眼被压迫的痛楚,墨北有种快要看到他心里去的感觉,就差那么一点,便能穿透重重伪装抵达他内心最卑微无助的角落。 后来跟龚小柏说起的时候,龚小柏先把墨北骂了一顿:“你傻啊?他摁你眼睛你还不躲?真要把你眼睛摁爆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跟这种王八蛋较什么劲?你就一小孩儿。小孩儿!你躲一下不丢人!谁他妈用得着你在这时候撑面子啊?”骂完了,才琢磨:“那王八蛋该不会是特意找你去的吧?难道他本来的打算是要把你拐走,好让我着急?嘶,他插的是什么型号的电池才激发出这种脑回路啊?” 墨北提醒他:“你得看好我小姨。” 龚小柏脸色一沉,很多时候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江湖混子们的层面——讲究江湖规矩,不动对方的家人。可是刘正扬不是混子,或者可以这么说,随着时代的发展,过去的伦理和规矩都在崩坏,包括这些江湖规矩,过去都是约定俗成的事,现在刚冒出来的混子们已经毫不在乎了。 刘正扬连龚小柏的外甥是谁都知道,显然是对他身边的人做过了一番调查。过去龚小柏家里只有兄弟俩,别人就算是想打什么主意也难以下手,可现在不一样了,龚小柏有了妻子,妻子的娘家人就是他的亲人。可以说龚小柏现在处处是破绽,如果刘正扬对孙家的人下手,那还真是掐住了龚小柏的要害。 可是龚小柏不可能在每个孙家人的身边都派人保护,即使他有那么多的人手,也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该让刘正扬也体会一下被捅刀的滋味了。”龚小柏恶狠狠地说。 前世墨北出来“混”的时候,柴狗子这个名字和龚小柏一样已经成为了云边的过去。不过和龚小柏不同的是,柴狗子没有死,他被判了死缓,两年后改成了无期。有一回龚小楠说要去探监,墨北以为他是要去看自己坐牢的兄弟,可龚小楠说是要去看一个仇人过得好不好。墨北也跟着去看新鲜,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柴狗子。 以往别人说起柴狗子的时候,不论是褒是贬,都会赞一句“那是个铁汉子”。可是墨北看到的柴狗子,才三十多岁,可光头上新长出来的发茬都是白色的,虚胖,脸上挂着谦卑虚怯的微笑,好像随时准备讨好别人。那双混浊的眼睛在看到龚小楠的一刹那,突然亮了一下,像是从污泥里抽出寒光湛湛的神兵,那种仇恨和杀意让墨北打了个寒颤。 可是也仅仅是那一瞬间,柴狗子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甚至泛起将死一样的灰暗。 龚小楠打量了他一番,好像不是很满意,他跟柴狗子一句交谈都没有,两个人就是那么互相看着。过了几个月,墨北听说柴狗子想越狱,被武警当场击毙。 柴狗子入狱的原因是他强-奸了一名未成年少女,被少女的家人发现后,恼羞成怒的柴狗子杀了她全家五口。那个少女是柴狗子的堂侄女。 在见到柴狗子之前,墨北一直认为那就是个没人性的王八蛋,没被直接判死刑肯定是有黑幕。可是在看到柴狗子盯着龚小楠的那眼神之后,墨北突然有点动摇了,他想问龚小楠有没有在那个案子里动过手脚,但又想龚小楠总不可能按着柴狗子去强奸他堂侄女,更不可能抓着他手去杀人,于是又犹犹豫豫地把这个疑问给按下去了。 结果直到最后,墨北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一个真相是被悄悄掩埋起来的。很多年后想起来,他猜测柴狗子跟龚小楠的仇到底是什么,是龚小柏的死,还是疯狗的死? 可惜当年他都没有问过。 今生第一次见到柴狗子时,墨北没认出来,套用评书里的话,这男人健壮得称得上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否则他都有把天拽下来把地提起来的力气。这跟记忆里那个怯弱衰老的男人完全就是两个人。 龚小柏坐在马路牙子上,而柴狗子像村汉一样蹲下来,搓着手,说话的口气淡淡的:“你不给我活路走,就别怪我送你上黄泉路。” 龚小柏不屑地哼了一声:“柴狗子,你自己非要往混水里跳,水没了脖子才想起来往外爬,晚了。” 柴狗子说:“那谁不想挣钱呢?” 龚小柏说:“有命挣没命花,有什么用?” 前几天柴狗子的地盘上接连发生械斗,他的手下有不少都受了重伤,袭击的人很专业,车接车送来去匆匆。往往是柴狗子的人听说某种有兄弟被打了,一窝蜂地抄着家伙赶过去,结果只来得及闻汽车尾气。 龚小柏对道上的人用的还是道上的方法,而对付刘正扬却要委婉得多。一方面他花钱让人去刘仁波那里说情,另一方面则针对刘正扬在省内的生意使坏。他没有刘正扬官场上的背景,无法从上面下手,但从下面却是有无数阴险狠毒的招数可用,有些手段甚至是直接copy了刘正扬对付他的方法,让刘正扬又疼又恶心。 本来墨北以为火柴在那次求和之后会倒戈相向,与龚小柏站到统一阵线上来,可没想到火柴却低调地缩了。龚小柏评价说那个横扫策马街的火柴再也不会从传说中走出来了。 柴狗子掏出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两口,说:“刘公子想当杜月笙,想让你当他的开山大弟子。这么好的事你干嘛不答应,跟着刘公子你还怕没饭吃吗?” 龚小柏的脸绿了:“让我龚小柏给他磕头上茶叫师傅?柴狗子,你个怂逼没骨头,老子的脊梁可是铁打的!” 柴狗子看着龚小柏的眼神是非常真诚的不解:“要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干,打死都要挺着。可刘公子又不是害你,有这层关系在,你干什么不方便?” 龚小柏无奈:“你觉得是好事,你去给他当门生啊。” 柴狗子很郁闷:“操,他嫌我长得太粗,嫌火柴长得太丑,说他自个儿风流鼻涕淌的,弟子也得拿出去不丢面儿。他奶奶的,我妈就把我生得这么男人,不会欣赏!” 龚小柏站起身:“回去给刘正扬捎个话,实在闲得难受就上东京祸害小日本去,别他妈瞎耽误老子功夫。” 柴狗子也跟着站起来:“那咋的?你还接茬祸害我啊?” 龚小柏眯起眼睛一笑:“咱哥俩儿好说好商量,你离那个神经病远点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柴狗子咧咧嘴,指指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的墨北说:“你外甥啊?长挺俊。以后出来玩的时候加点小心,别摔个狗吃屎把脸卡坏了就怪可惜的。” 龚小柏淡淡地说:“柴狗子你是越来越没品了,连吓唬小孩儿都学会了。不过你也就这水平了,看我外甥都不怕你。” 柴狗子嘿嘿一笑,突然哇的一下冲着墨北做了个狰狞的表情,大脑袋冷不丁地伸到墨北面前,差点撞上他鼻子。墨北嘴角抽了抽:“小姨父,你真不能跟那个刘正扬在一块儿,你瞧瞧,跟他在一块的人都被传染得变蠢了。” 龚小柏哈哈大笑。 ☆、51new 刘家书房的整体装修都偏向于稳重深沉,当深褐色的实木家俱充斥于整个房间时,就连白色的墙面都显得格外压抑起来。开放式书架上陈列着一排又一排的大部头,刘正扬很怀疑这些书到底有没有被人翻看过,他认为上面没有积灰绝对是因为保姆的清洁工作做得好。墙角的一盆凤尾蕉大约是气候不适宜,略有些发黄的叶片看起来无精打采,就像刘正扬一样。 “把背挺直了,别跟没骨头似的。”宽大的书桌后传来刘仁波严厉的声音。 刘正扬下意识地站得笔直,视线习惯性地避开父亲的眼睛落在他的嘴唇和鼻子之间。 刘仁波眉头紧锁,不满地盯着儿子。父子俩长得很像,看到儿子的时候,刘仁波常常能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但让他不满的是,儿子跟自己年轻时候相像的仅仅是长相,而非气质。刘仁波二十五岁的时候刚刚离开部队,从给领导当秘书干起,每天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接收所有能接触到的新的知识,学着揣摩人心,学着运用各种阳谋阴谋。他过得充实。 然而在刘正扬身上,刘仁波看到的却是空虚。 “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没一点长进?”话出一口,刘仁波看到刘正扬脸上一片柔顺的木然,都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落到他心里去了,还是被左耳进右耳出了。 刘仁波又说:“你都二十五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家立业了,将心比心,我真是不愿意再批评你,想给你留点面子。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儿?成天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 刘正扬轻声说:“爸,我跟董垣做的公司这两年业绩不错,净利润已经达到……” 刘仁波的手在面前一摆,就像挥开一只讨厌的苍蝇,打断儿子的话,“你那个公司就是个玩意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小垣在外头是怎么办事的,呵,打着常务副省长家公子的名义,谁敢不给你们几分面子?别怪爸爸说话不好听,你自己想想,要是你不是这个身份,你四六不懂的一小孩,做生意能这么顺利?” 刘正扬舔了舔嘴唇,轻声说:“罗驿说过,这种背景也是一种资源,既然我有这种资源,那放弃不用才是傻瓜。但是这种背景也仅仅是给我减少一点阻力,甚至有些时候它还会带来另一种障碍,这些都是我要去克服的。” 刘仁波说:“那你克服成功了吗?我说你没有。你要真克服了,云边又是怎么回事?嗯?别跟我说那是为了你们公司的生意,你的业务是外贸出口,跟什么饭店服装建筑有关系吗?要我说,你就是心血来潮!对不对?对不对?!” 刘正扬几次张开嘴却都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他迎着父亲的视线看了一眼,眼神里透着委屈。但这委屈的神色却让刘仁波觉得恼火,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露出这种娘们儿似的神情? “你小时候我要是多点时间教育你就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唉。我也不求别的,你别给我惹事就行。你也没有从政的头脑,做生意就做生意吧,好歹小垣还能勒着你的马嚼头,我还能放心点儿。云边这事你别再折腾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添乱。”刘仁波越说越是灰心。 刘正扬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爸,我有我的打算。您听完再做评价好吗?其实我最近想把业务拓展一下,再成立个公司做房地产生意,我觉得现在人民生活越来越富裕了,特别是城市里边,买房的人越来越多了,那盖房子就得有地啊……” 刘仁波说:“说云边的事。” 刘正扬噎了一下,又在心里排列组合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才说:“我是这么想的,云边的建筑行业正在发展中,有利可图。云边的建筑行业里龚小柏现在是翘楚,他进入这行时间很短,却能发展得这么快,除了他用的那些混混的手段,不能不承认他是很有经商才能的。那我就想,要是能把龚小柏笼络过来,我的公司就不至于无人可用啊。爸,您也知道,人才难得。” 刘仁波冷笑一声:“笼络人才就说笼络人才,搞什么杜月笙收门徒的话头?” 刘正扬的视线落在桌面上一个细小的划痕上,低声说:“龚小柏不是一般人,想收服他就得用些非常手段,让他越摸不透越好。” 刘仁波又是一声冷笑:“你还真就说对了一句话,龚小柏不是一般人。我告诉你,赶紧把对他的那套心思收起来,别看你俩同岁,可你现在还真不是这种人的对手。你瞧瞧他是怎么收拾火柴跟柴狗子的,你再瞧瞧他是怎么搞定那些工商卫生局法院的人的。现在,连北京都有人来跟我打招呼了。你说说,一个云边的混混,他的能量有多大?你收服他?哼,再修炼几年吧。” 刘正扬不服气:“可是,再给我点时间……” 刘仁波恼火,大声说:“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现在是什么时期?六4的余波还没完!你以为离北京远就没事了?你以为撤了一批人抓了一批人就完了?我告诉你,没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弄这个买卖我就不说什么了,反正是挂在小垣的名下,可你要对付龚小柏,你怎么对付?跟柴狗子这种黑社会搞在一起?” 刘正扬纠正:“爸,中国没有黑社会,宪法说了的。” 刘仁波气得一拍桌子:“还敢顶嘴!你是想把我也给折腾下来是吧?刘正扬,我警告你,立刻!马上!给我收手!今年,不,明年,这两三年里,你都给我消停的待着!” 刘正扬急道:“爸!我……” 刘仁波怒道:“听话!” 刘正扬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梗着一块粗砺的石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只有沉默。 在刘家父子对话的时候,墨北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卫屿轩的床上看书,卫屿轩则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着。回头看一眼墨北,卫屿轩叮嘱:“还是坐起来看吧,当心变近视。” 墨北说:“今世进士尽是近视,来,对个下联。” 卫屿轩:“……你心情不错啊?” 墨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坐起来,顺手捞过枕头抱在怀里,说:“老滕一出手,我小姨父的麻烦就解决了一半,我的心情当然好啦。” 卫屿轩也笑了笑,继续低头书写这个月杂志的刊首语。 墨北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和老滕总是这么两地分居,能行吗?” 卫屿轩随口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墨北说:“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两大杀手,异地恋很容易分手的。” 卫屿轩停下笔想了想,说:“也不见得,你看很多恋人或是夫妻,他们能每天都在一起,可是感情反而因为生活的琐碎被消磨光了,最初两个人相爱时的那种浪漫都没有了。也许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讨论某首诗歌的意境,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手牵着手散步,可是时间久了,只有张口柴米油盐,闭口家长里短。” 墨北问:“所以你是相信要把爱情保鲜,就得保持一定的距离?” 卫屿轩说:“说实话,这不是我选择的,是自然而然进行到这里的。包括爱上他,也不是我的选择,如果我能选,我可能会离他远远的。可是有一天睁开眼睛,发现我已经爱上他了,没办法了。我在云边,他在北京,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你说我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我也说不好。我现在跟他离得这么远,那就只能去想不在一起的好处,如果我真跟他能每天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那我要赞美的就是朝夕相处的美好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墨北说:“突然觉得最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 第36节 卫屿轩被逗乐了:“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跟老头子似的。” 墨北叹气:“可不是么,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啊。” 卫屿轩揉了个纸团砸在他身上:“滚,你这么点年纪都喊老,我怎么办?” 墨北把纸团展开,“这跟年龄无关,是心境问题。” 卫屿轩说:“别胡扯了,快点说到底遇到什么问题了?” 墨北不出声,用皱巴巴的纸折帆船。 卫屿轩说:“为小柏的事?你刚才不都说了,已经解决一半了。只要刘正扬肯收手,剩下的事都好处理,柴狗子那些人不是小柏的对手。要我说小柏早就该让老滕帮忙了,他们在深圳的生意老滕也有份的,小柏有事他帮忙那是理所应当。” 墨北说:“我也这么想。” 卫屿轩说:“那你愁什么?” 墨北把帆船又拆开,折了颗心,说:“夏多。” 卫屿轩莫名其妙:“夏多怎么了?” 墨北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卫屿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我觉得、觉得……夏多好像喜欢我。” 卫屿轩更加莫名其妙:“他不是一直都喜欢你么?”看看墨北皱起来的小脸,卫屿轩恍然大悟,顿时也结巴了,“不不不会吧?” 墨北又叹了口气,把那颗心也拆了,将纸撕成细细的一条一条,“他现在还跟过去一样,找我的次数也不算频繁,每次见面也还是跟以前一样……拉手啊亲脸啊开玩笑什么的……可是,那种感觉不一样,你懂么?就是以前我知道他是觉得我小,我们对喜欢的小孩不是也喜欢抱抱亲亲的表示亲昵么?可是现在同样的动作做出来,唉,性质不同了。” 卫屿轩愣愣地听着,说:“之前夏多倒是跟我聊过,让我帮他确认他是不是喜欢男的。其实我差不多也是在他这个年纪知道自己是喜欢男人的,可是,说起来他就算喜欢上谁,不也该是比他年纪大一些或是跟他同龄的男生么?怎么会是你呢?” 墨北很苦恼:“我也这么想啊。那个乔赟其实也不错的,还喜欢他,怎么夏多就不能和他在一起呢?” 卫屿轩先是替夏多辩解了一句:“那也不能因为乔赟喜欢他,他就必须喜欢乔赟,爱情又不是交换来的。”随后又有些为难地问:“那你呢?你是不是……呃,我觉得问你这种问题简直太荒唐了。” 墨北苦着脸说:“我是。” 卫屿轩托着脑袋叹气:“你们这些孩子都怎么长得,这么小就什么都懂。” 墨北说:“你不也是从小孩过来的么。” 卫屿轩想了半天:“至少我十岁的时候可没为这种事发愁过。” 墨北:“唉。” 卫屿轩说:“那你现在烦恼的,到底是夏多喜欢你而你不喜欢他,还是夏多喜欢的你年纪太小了?” 墨北愣了一会儿,前者是把自己和夏多摆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忽略掉年龄等因素,单纯拷问内心情感;而后者则抽离出来用成年人的角度去审视一个小小少年的初恋。怔了半晌,墨北说:“也许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去谈恋爱的人来看待,一直都把他当成个孩子。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一种出于习惯的错觉。” 卫屿轩说:“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清楚,更何况是别人的。反正你们都还这么小,即使错了也有的是时间可以纠正。——只要你别动不动就说自己老了。” 墨北把纸条揉成团掷回去,卫屿轩接住,顺手扔进纸篓,微笑着说:“顺其自然吧,有些事再烦恼也是没用的。” 墨北抱着枕头躺下去:“也对,得一日逍遥且享受一日吧。” 卫屿轩摇头:“越说还越来劲了,老墨。” 墨北:“哎,老卫。” ☆、52new 和卫屿轩聊完,墨北对夏多的态度就自然了许多——当然以他平时那副冷淡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自然的。 反正夏多现在年纪还小,见过的人也少,会对熟悉的人产生爱情的错觉也是有可能的。夏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以后也只有越来越优秀的,用不了几年他就会吸引到很多弯男直女,其中也一定会有能与他相匹配的,到时候夏多自然就会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所以,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就让墨北再多享受一下他的亲昵与呵护吧。 ……不过,要是有个拉锁能把夏多的嘴给拉上就好了,这孩子一兴奋起来就聒噪得让人受不了啊!不就是跟他一起来看场电影嘛,至于这么高兴吗? 夏多可不知道墨北心里想什么,他就是开心,一起来看电影什么的,太像是正式约会啦!想想看,他带着自己的小男友在黑暗的影院里拉小手得是什么感觉!呃,虽然墨北还不是自己的小男友,虽然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拉小手也是平常事,可是,只要一点点想像力,那就完全是另一片新天地! “北北想吃什么?可乐?锅巴?瓜子?”夏多搬着指头数,离电影开场还有段时间,就算墨北想吃烧鸡他也有功夫去买。 墨北说:“买两瓶水就好。”他不习惯在影院里吃东西,包括爆米花都接受不了,更无法理解那些带着汉堡、鸭头之类的食物进电影院的人。 夏多点头:“好,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买。”说完就跑了。 墨北站在大厅里,无聊地看着墙上贴的海报。今天要看的是周润发和张艾嘉主演的喜剧《吉星拱照》,也许是因为这片子老少咸宜,不少观众都是一家老小一齐来的。 一个和墨北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嘴里呜呜地叫着四处乱跑,他妈妈在后头追也追不上,气得直骂,小男孩充耳不闻,欢快地把自己当成一个火车头横冲直撞。 墨北不得不往墙边挪了挪,免得发生撞火车的悲剧。在那个孩子一头撞到某位大妈的屁股上之后,孩子妈终于把他给逮住了,一脸尴尬地向大妈道歉。大妈心宽体胖性格好,笑眯眯地捏了两把小男孩肉乎乎的小脸蛋,反倒跟孩子妈搭上话,说起了育儿经。 墨北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心想自己重生之后还没有一家人一起来看过电影呢,不如找个时间…… “墨小北?”随着一声大叫,万小酌跑了过来,身后是王盛和乔赟。到了跟前,万小酌先往周围撒么了一圈,问:“夏小多呢?” 墨北一挑眉:“我就不能是和别人来的么?” 王盛大咧咧地说:“夏多不是说要来找你看电影么,这小子太不够义气,死活不跟我们一块来。他人呢?” 墨北的目光在乔赟脸上一掠而过,说:“买水去了。” 正说着,夏多拎着两瓶矿泉水回来了,见到三剑客微微一怔,“你们怎么也来了?” 万小酌说:“嘿,还真就只买两瓶水啊?怎么不买包瓜子啥的?” 夏多说:“北北说他看电影的时候不爱吃零食。” 乔赟轻笑一声,说:“你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人家说你就信啊,小孩哪有不爱吃零嘴儿的,墨北是跟你客气吧。”看着王盛和万小酌说,“你们吃什么?我去买。夏多你呢?墨北?” 夏多淡淡地说:“北北才不会跟我客气呢,反正他说什么我照着做就行了。” 乔赟的脸色微微一僵,还没等他再说什么,万小酌就拽着他往外走,欢快地说:“我看见门口有卖烤地瓜的,走,买两个去!” 王盛一边摇头一边跟着走,嘴里抱怨着:“看电影吃烤地瓜?你这什么品味啊?” 夏多把两瓶水的瓶盖都拧开再拧回去,依旧拿在自己手里。他看了墨北一眼,突然解释道:“我跟乔小二谈过了,不过他说要等我三年,如果三年后还是不行,他才放弃。其实,我觉得他这是浪费时间。” 墨北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夏多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怕你误会啊。” 墨北为难地看着他,夏多吐了下舌头,调皮地说:“我知道你是想说我这也是在浪费时间。可我愿意,嗯,就因为将心比心,所以我也没法对乔赟怎么样啊。” 墨北说:“我该表扬你一下吗?” 夏多笑道:“有奖励吗?” 墨北警惕地说:“没有!” 夏多撒娇:“这个可以有的。” 墨北说:“这个真没有!”咦,这对话好像有点耳熟…… 三剑客的票就在墨北、夏多后一排,这让墨北有种后脑勺被红外线瞄准镜给对准了的感觉…… 看到周润发一脚把老鼠给踩成了纸片状时,夏多笑得前仰后合,感染得墨北也笑出了声。看到小不点想在十二点和小女友一吻定终身,却阴差阳错地总也不成功时,夏多悄悄握住了墨北的手。 墨北在夏多耳边说:“你要是敢半夜十二点来亲我,我就把小猫塞你裤子里,让它咬掉你小jj。” 夏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才没、没想这个呢。”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说:“那不在半夜十二点亲你就可以吗?” 墨北扭头,青春期的小男生都是被荷尔蒙搞得智商下降的吗?唉,瞄准后脑勺的现在不是红外线,是激光! 夏多的手是温热的,让墨北舍不得挣开。这孩子火气旺,不像墨北天气冷一些手脚就冰凉,他都已经开始担心自己气血不足,将来不到四十岁就要秃顶……嗯,真是嫉妒夏多啊!墨北用力捏了一下夏多的手,恰好大银幕上的小情侣终于啵到了,夏多惊喜地转过头,在墨北脸上啾了一下。 墨北:“……”他不是想要这个啊!后排的乔赟已经忍不住要扣扳机了有木有!这种小男孩之间的争风吃醋根本就不好玩啊!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喜欢宽肩蜂腰长腿有肌肉的成年男人,不是夏多这种未成年,也不是乔赟这种小白脸啊!就连楠哥现在那样子都还不够格,怎么也得是龚小柏那级别的……擦!就算是在心里,这种把小姨的男人拎出来做比较当标杆的行为,墨北也觉得会有负罪感的。好想给自己两嘴巴,胡思乱想什么啊! 都怪夏多! 夏多不明白为什么一场喜剧看完,墨北反而不搭理自己了。不过这几年下来,他早就习惯了墨北阴晴不定的脾气,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受伤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逐渐被锻炼出了男人宽厚的胸怀和百折不挠的毅力!长此以往,自己一定能够成长为一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好男人! 感谢北北! 字幕一出来,观众就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墨北不得不跟着站起来,不然坐在里面的人没法出来。一起身就不得不随着人群往外走,这让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距离太近的墨北有些不舒服。夏多从后面搂住墨北,用身体给他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墨北心想,单是夏多这份细心体贴,就足以打动人心了,他简直可以预见到夏多长大以后会有多么受欢迎。 电影院外面有不少卖零食的小贩,还有等着下一场电影开场的观众,人多得把墨北夏多和三剑客给冲散了。这倒正中了夏多下怀,他拉着墨北一边走一边说:“去我家玩吧,姑姑念叨你好几天了,说你也不去看她了。” 墨北一想还真是好长时间没去看望夏老师了,有点不好意思,说:“等等,我买点水果给夏老师。” 夏多也不客气:“好啊,那买个菠萝吧。你身上钱够吗?” 墨北点头,两个人跑到水果摊去挑菠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口哨声,墨北回头一看,不由皱起了眉。 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茫茫然地在原地兜着圈子,已经是深秋天气,她身上却只穿了条薄薄的线裤,上身的大汗衫不知为何还刮破了一大块,露出赤裸的饱满的乳房。不少男人都猥琐地盯着她的胸部看,可姑娘似乎毫无所觉,谁看她,她就冲人家傻呵呵地咧着嘴笑一笑。 这姑娘是个精神病人,经常在诸如电影院、文化宫这类热闹的地方出现,有时候她身边会跟着年迈的父母照看,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乱跑。她虽然精神有问题,但没有暴力倾向,所以大人小孩都不怕她,有时候还会有小贩拿卖剩下的水果、零食给她吃。 墨北看到她坦露的半边乳房上有着清晰的手指印,下半身的裤子脏得不像样子,心里顿时一沉。 夏多犹豫了一下,说:“北北你等我一下。”然后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走过去,嘴里哄着:“别动哦。”把外套给那姑娘穿上,系好扣子,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墨北把买菠萝的钱递给小贩,跟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夏多跟前,说:“我问过了,她家就在电影院后边,咱们把她送回去吧。” 夏多说:“好。”他牵着那姑娘的袖子,说:“我们送你回家。” 姑娘傻呵呵地笑了笑,乖顺地跟着他俩走了。身后有人嘀咕:“多管闲事。”刚才卖给墨北菠萝的小贩是位中年妇女,大声地说:“有些人哪也积点德吧,祸害人傻子算什么本事,良心都叫狗吃了!” 墨北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之处,很多人都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笑。 夏多忍不住说:“这些人怎么这样?”刚才他也看到了那指痕,禁不住有种不好的揣测,可是这种事发生在一个有精神病的姑娘身上,恐怕是查不出真相了。 墨北咬了咬嘴唇,说:“在有些人眼里,精神病就和流浪猫流浪狗一样,没人权,可以任意欺辱。他们只是看两眼,没有自己动手祸害人,已经可以自诩清白无辜了。” 夏多难受地看了傻姑娘一眼,傻姑娘全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歪歪头,冲着夏多笑了。 ☆、53new 因为刘正扬一句解释都没有地甩手离开了云边,柴狗子就被架到半空中晾着了,他甚至还不如火柴,人家是提早被超度了,现在倒可以躲旁边冷眼旁观自以为能一步登天的柴狗子是怎么被龚小柏收拾的。 且不说柴狗子心里把刘正扬恨成了什么样,反正他就算想找刘正扬算帐也不可能是现在,龚小柏正是放开了手脚对付他,柴狗子已经被逼进了死路。 墨北没有太多地过问这些事,龚小柏自有他的一套做事方法。墨北现在忙的是准备出版自己的推理小说合集的事。 北纬37是个勤奋的作者,如今在各杂志上发表的推理小说已有三十余篇,翻译的国外长篇小说也有三本之多,在国内推理界已有一席之地。最让读者们感觉玄妙的还是他的神秘。虽然编辑部每个月都会转交不少读者来信,但能得到北纬37亲笔回复、甚至是长期通信往来的却是屈指可数,而他们得到的通信地址也并非北纬37本人的地址,而是清晰的一个“转”字。 其实别说是普通读者,就是编辑们也对北纬37几乎是一无所知。张晓光自诩与北纬37关系最为密切,可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都没能与北纬37通过电话,有一次他按照北纬37留下的地址兴冲冲地跑到了云边,可见到的那个姓卫的年轻人却十分礼貌地告诉他,北纬老师出门旅游去了,让张晓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事后北纬37在信中重复了钱钟书的那句流传甚广的话:鸡蛋好吃就可以了,何必非得知道下蛋的母鸡是谁?甚至还毫不客气地指出,张晓光这种未经允许就登门造访的行为对他来说并非惊喜。也许在张晓光心里,这次见面是情理之中,是场欢聚,但对于北纬却是有不愿相见的理由,而且他也早就在通信中明确拒绝过,结果张晓光还是来了,如果这次他不是恰好出门旅行,那岂不是陷入见与不见的两难境地了么。既然是朋友,理应尊重对方的选择、体谅对方的难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就做出这种近乎“强迫”的事,又岂是朋友所为呢? 张晓光郁闷了好久才想通,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一般人看来的确很平常,甚至大多数人可能都会站在他这边埋怨北纬不通情理,可是若真设身处地站到北纬的角度去想想,那自己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不能以常理相待,这大概就是与怪才交往的道理吧。 张小编辑生性赤诚,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然就要道歉、弥补。于是本来还在计划中的出合集的想法,就被他迅速提上了日程,各方面资源他都在替北纬37争取最好的。 第37节 虽然有些细节墨北并不清楚,但张晓光的诚意他还是能体会到几分。本来墨北没想要现在就出自己的书——他更希望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是长篇小说,但是在张晓光的殷殷劝说下,墨北还是动心了。 但在这过程中,有一件事却让墨北和出版方有了巨大的分歧,那就是这本书的装帧设计。出版商提供的设计按照当时国内书籍的水平来看都只能算是庸俗:一个倒在红玫瑰花瓣上的白裙少女,搭配着刻板冷硬的宋体字,缺乏细节更缺乏美感。在墨北看来这种封面的书只配在地摊文学上出现。 墨北在给张晓光的信中详细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甚至还配上了手绘的样稿,老实说这的确让张晓光眼睛一亮。但是,出版商却认为这样做会增加成本,对墨北的设计和要求进行了否定,不过他们也另外找了人重新设计了封面,从直白流俗进化到了沉重写意,以此作为对作者的妥协和尊重。 可这在墨北看来却完全不够,他觉得如果出版方重新拿出的设计优于自己的设计,那自然无话可说,但现在这明明是有了极品官燕却还要煮银耳吃,这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 于是以张晓光为中间人,墨北和出版方展开了拉锯战。 因为墨北是出不出版都不要紧的心理,而出版方又一向财大气粗,只有作者求他们的,没有他们求作者的,自然也不想在一个小小的推理小说作家这里开了先例。所以两边都是坚持己见,越是较劲就越是谁都不肯退让一步,这让张晓光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张晓光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爷因为自己之前对北纬的贸然造访而做出的惩罚…… 因为只能书信联系,所以拉锯战真的是拉锯战,来来回回一拖就拖到了1990年的春天。 “你真的要这么做?”卫屿轩把大王和闹闹颈圈上的绳子收起来,让它们俩在草地上自由狂奔,随口问道。 墨北随手丢出一只塑料飞盘,引得大王和闹闹一起去抢,说:“再拖下去也没什么好处,不然等出版商真就不要脸地出了盗版,受损失的还是我。咱们国家的出版行业还是太不规范了。幸好你现在也做这行,认识的人也多了,还能帮帮我,不然我才是要两眼一抹黑地受人欺负呢。” 卫屿轩说:“这次张晓光想必也是挺郁闷的吧?” 墨北笑笑,幸好张晓光在觉察到出版商的意图后就赶紧打电话通知了卫屿轩,说起来还得谢谢他。好在出版商那边还不知道墨北的计划,墨北还能假装准备妥协,再拖段时间,让卫屿轩这边加紧出版流程,把可能的损失降低。 大王把塑料飞盘叼回来,递到……卫屿轩手上。墨北讪讪地收回手,纳闷地说:“难道是嫌我力气小,扔得不够高?” 大王:“汪汪!” 卫屿轩噗哧一声笑了,手腕一抖,飞盘沿着一条弧线远远地飞了出去,大王和闹闹立刻嗷嗷叫着飞奔出去。 墨北说:“你先陪它俩玩,我去买水。你还需要别的吗?” 卫屿轩说:“我要可乐。” 墨北点头应下,穿过草地、绕过小树林,往小卖店的方向走去。 卫屿轩和大王、闹闹玩着抛接飞盘的游戏,又跑又跳的,很快就闹腾得一身是汗口干舌燥,卫屿轩这才觉得墨北去的有点太久了,有些诧异地把大王和闹闹都叫回身边,去接墨北。可是他把公园里几处售卖点都找了个遍,又连厕所都查了一遍,居然都没有发现墨北的身影! 墨北可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不会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自己跑了的。卫屿轩先给龚小柏打了电话,又追问公园的工作人员有没有看到过墨北,等龚小柏带人赶到的时候,卫屿轩已经急得要报警了。 之前卫屿轩询问的时候,那些工作人员还一问一不知地摇头,待看到龚小柏和他身后明显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跟班们的时候,这些工作人员就立刻变得格外热心起来。可是他们提供的线索纷杂混乱,这个说看见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去湖边了,那个说看见过一个也是穿浅灰色外套的小男孩从东门走了,还有的说看到一男一女领着个小男孩去玩碰碰车了…… 那么,现在的墨北究竟在哪里呢? 身下是摇晃的车厢,鼻端嗅到的是盖过了汽油味的腐臭味道,手脚都被捆着,嘴也被胶纸封得严严实实,墨北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运送垃圾的车厢里是什么样子…… 墨北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歪着脑袋,努力让脸和一只烂柿子的距离尽量远个几公分。车身震动了一下,烂柿子义无反顾地糊在了墨北的鼻子上。 “……”墨北闭上眼睛,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玛丽隔壁的柴狗子我操你大爷!呼,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柴狗子你个活着浪费空气的王八蛋!……如果怒气值可以具现化,驾驶室里的柴狗子一定已经被炸成了渣! 被绑架这种事,墨北不是没想过,可是想像跟现实总是有一定差距的。想像中是被人用沾了乙醚的手帕捂住口鼻,然后身娇体软被推倒;现实中是被粗糙大手按住嘴巴一声也发不出来,然后像被捏住后颈皮的小猫崽子似的让人三两下就给捆成了一团。想像中是一辆黑色奔驰刷地一下停在身边,车门一开,跳下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把人掳上车,全过程不超过五秒钟,让路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可现实中是绣迹斑斑的垃圾车,身上沾着可迹污渍的男人单手将他丢进车厢,随后砸下来的是瓜皮果核卫生纸,他连屏住呼吸都来不及好吗! 再说了,想像是什么?那就是在脑子里活动的玩意儿!如果要把想像具现化,那为毛不是让他转眼变成二十岁,为毛不是让他长出金刚狼的爪子!为毛是要被绑架,还是被扔进垃圾车里这么不科学没美感熏死人的绑架! 一个刹车,又一团不知道擦过什么东西的废报纸砸在了墨北脸上,墨北这会儿只能庆幸嘴上还糊着胶纸避免了他与废报纸来个热吻。尼玛!这种想要含泪感谢上天的冲动绝对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征兆啊! 垃圾车静止了一会儿,车斗被人打开,刺目的光线照射进来,墨北含着生理性泪水看向冲他狰狞而笑的柴狗子。 ☆、54new 一缕阳光照在墨北的脸上,他抖动着睫毛醒了过来,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自己方才是昏迷还是昏睡过去了,只记得失去意识的时候还是深夜。他本能地想动弹一下麻木僵硬的身体,却发现自己还是一动都不能动,从昨天被绑架到现在,柴狗子竟然都没有给他松开过束缚,手脚还是向后弯折着绑在一起,嘴上的胶布也没有被撕开过。身下的地板冰冷,但墨北觉得自己的鼻息都已经灼烫,显然是因为被扔在地上一整夜而发烧了。 墨北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脖子,视线渐渐聚焦,看到对面的行军床上躺着一个人。墨北努力哼哼了几声,那个人坐了起来,摩挲了一把脸,冲着墨北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 墨北心里一沉,竟然是老山羊。 也不知道老山羊在那次血案中究竟保没保住命根子,反正看起来不仅苍老了许多,须发似乎也稀少了,唯有一双鼠眼还冒着精光。 老山羊慢吞吞地穿好鞋,先走到外屋去了,墨北听到洗漱的水声,过了一会儿,老山羊才又回来,用脚踢了踢墨北。被踢到的地方先是发木,接着伴随钝痛而来的是针扎一样的疼,这是僵住的血脉被唤醒的缘故。 看到墨北拧起了眉,老山羊笑了:“疼吗?”他愉快地又踢了几脚。 墨北努力用眼神和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不吃不喝他都能忍,可是人有三急…… 老山羊很快就明白了墨北想干什么,他迟疑了一下,捻着下巴上的胡子,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伸出一只脚踩住墨北的小腹。 墨北愣了一下,随着老山羊那只脚越来越重的碾压,他明白过来,老山羊这是想看他出丑。 老山羊一边踩一边狞笑,五官越来越是扭曲,那双老鼠眼里透着快意和渴望。墨北的脸都憋红了,额头冒出汗水,可是生理上的状况有时候单凭意志力是无法控制的。老山羊直到看见一片水渍洇湿了墨北的裤裆,这才松开脚,大笑起来。 墨北气得晕了过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墨北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两个人正在交谈,同时感觉到裤子里一片湿冷。 交谈的人是老山羊和柴狗子。 柴狗子:“别他妈钱还没到手先把人给弄死了。” 老山羊:“我心里有数。话又说回来,姓龚的真能为着个外甥掏五十万?还不是他亲外甥,隔着一层呢。五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舍得?” 柴狗子:“他要是拿钱,咱们就赚了,说出去龚小柏被威胁着掏了钱,他在道上也丢面儿。这五十万他要拿得出来,可也得伤筋动骨。他要是不拿,他媳妇家里就得乱,到时候他媳妇还能不能跟他过日子可就两说了。还有,他连自个亲戚都不救,那以后跟着他的兄弟出了事,还能指望他帮忙吗?这么一来,跟着他的人也得寒了心。” 老山羊:“嗯,不管龚小柏拿不拿这笔钱,都不好过。柴狗子,你还挺有脑筋的啊。” 柴狗子嘿嘿一笑,没接话。 老山羊又跟他说道了一会儿,一侧头,被睁着眼睛的墨北给吓了一跳:“呵,什么时候醒的。” 柴狗子过来捏着鼻子看看墨北,说:“发烧了。别绑着了,给他弄点吃的,这几天他还不能死。” 老山羊过来解开绳子,又在墨北身上踢了几脚,催促道:“别赖着了,起来起来。” 墨北默默忍耐着周身的刺痛,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被老山羊拎去灌了一碗方便面,然后就又给捆了起来,不过这次手脚都放在前面。这次倒是没有封住他的嘴。 墙边的地板上,墨北忍受着寒冷和自己身上传来的气味,垂眸静坐。 老山羊行事恶毒阴损,若是单纯地挨饿挨打,墨北其实并没有多害怕,最多一死而已。可是逼迫他失禁,事后还不能清洗,这就是在精神上心理上的侮辱,让人产生无法自控的羞耻感。如果墨北真的只是个小孩,情况或许还好些,可要命的是他芯子里却是个成年人,因而这种羞辱对他的影响也就格外严重。 “放弃无用的自尊心才能得到更大的快乐。……你要做的,你能做的,只有服从。……觉得难堪?觉得羞耻?不,你应该把这些感觉都放弃掉,你的所有感觉都交给我。……我允许你从这些卑贱的行为中得到快乐。……以后你只能为一件事感到羞耻,那就是没有完成我的命令。……做我的仆人,把你的全部都交给我,是真正的全部,从身体到意志,从生命到感情,毫无保留地交给我。你再也无需为任何事情烦恼,因为你的主人,我,会替你处理好一切。你的主人,我,会保护你。你的主人,我,会给你安全感,会给你世间最大的快乐。……” 墨北全身都在轻颤,那个熟悉的声音催眠一样不断在耳边回响,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柴狗子和老山羊发现了他的异样,但都以为他是因为发烧引起的颤抖,谁都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俩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一个躺床上睡觉,一个坐椅子上看电视。 此时龚小柏家里愁云密布,昨天天黑之前龚小柏还没能找到墨北,便当机立断报了警,同时把事情告诉给了家人——只瞒着姥姥和墨洁两个人。墨向阳和孙丽华连夜赶到云边,因为不敢让姥姥知道,就都住进了龚家,一家人都是整晚未眠。 家里人固然是为墨北的失踪而焦虑,卫屿轩更是难过自责得几乎无法自处,毕竟墨北是跟他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不见的,要追究的话他也无法推卸责任。 孙丽华已经急得哭了好几场,不得不拿冰块敷上肿胀的双眼,当面虽然还能忍住不埋怨卫屿轩,但已经脸色很难看了。卫屿轩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另外他也舍不得离开龚家,希望能第一时间知道墨北的消息。 当一封绑架信被裹着石子砸在龚家的玻璃上时,众人都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墨向阳说:“丽华,咱家有多少存款?” 孙丽华心算了一下,说:“活期的有五万六,死期的还有两万。我去跟老祁借,也能借个两三万。” 孙丽萍忙说:“姐,不用跟外人借,我跟小柏这里有。小柏,你快算算,咱俩现在能动的钱够不够?” 孙丽华抓着孙丽萍的手,眼泪又涌了出来,“丽萍,姐给你打欠条。” 孙丽萍连说不用,墨向阳说:“亲兄弟也得明算帐,钱的事不能马虎,你跟小柏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卫屿轩低声说:“墨哥,我能拿十五万出来。小北是在我手上丢的,这钱我得掏。” 墨向阳刚要说什么,龚小柏沉声说:“这五十万我拿。人是冲着我来的。” 众人都是一怔,孙丽萍吃惊地问:“这怎么说的?” 龚小柏把信往桌上一拍:“你们看,信上抬头就写我的名字,根本没提大姐跟姐夫。喏,这里还写着‘要是不给钱,你就再也看不见你外甥了’。可能是我哪个仇家干的。” 刚才众人看信的时候只顾着留意赎金数额了,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龚小柏说:“小北是被我连累了。” 孙丽华不知如何反应,愣愣地看着龚小柏,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一把揪住了龚小柏的衣领,叫道:“你的仇家?你的仇家都是亡命徒啊!我的小北……我的小北……”她仿佛看到了儿子被杀害抛尸的情景,恐惧得浑身发抖,“你赔我小北的命!”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墨向阳把妻子抱到沙发上躺着,说:“让她睡一会儿吧,醒着更难受。” 孙丽萍内疚地看着姐姐,绞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 才只一晚上,墨向阳的两只眼睛就已经熬得凹陷下去了,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说:“丽萍,你别多想,这事是意外,也不能怪小柏。你姐现在是急火攻心,说话失了分寸,等她醒了会想明白的。” 孙丽萍哇的一声就哭了。龚小柏抱着爱人无言地安慰,孙丽萍在他胸口用力捶了几下,还是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泣。 孙五岳开门进来,见状微愣:“咋的了?小北有信儿了?” 夏多从孙五岳身后跑出来,神情焦急:“北北怎么样了?” 龚小柏指着夏多问孙五岳:“怎么回事?” 孙五岳沮丧地说:“我回家看咱妈,正好夏多去找小北玩,咱妈就问小北哪儿去了,我就照你们编的话说小北回东滨了。咱妈就信了。可,可这小混蛋不信……”于是,背着姥姥,他没多大会儿功夫就被夏多给套出了话。 在孙五岳说话这会儿功夫,夏多已经眼尖地发现了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刷地一抬头,瞪着龚小柏:“最近被你得罪最狠的是谁?” 龚小柏在心里叹了口气,夏多这小子实在是够敏锐,可惜就是年纪还小。他摇摇头:“夏多,这事有警察管,你别瞎掺和,回家去。等北北回来再去找你玩。” 墨向阳也劝:“夏多,你先回家吧,现在叔叔这里太忙,照顾不到你。” 夏多想了想,居然没有争辩,说:“叔叔,你放心,北北一定会没事的。”说完又死盯着看了龚小柏一眼,扭头走了。 “你要无条件地信任我,全身心地依赖我,是的,从身体到意志,你全部都属于我。我能让你再也不会感到空虚,因为你以后不需要思考,你只需要服从,我是你的主宰。我可以随意让你感到疼痛,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给予你快乐,只要我想。我能终结你的生命,只要我想。” 那声音还在墨北耳边反复地回响,语调沉稳,充满不容置疑的可信力。 墨北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就像是真的抽走了力量,把身体交付给了那个人。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动摇着,就这么放弃自我,将那个人的意志做为自己的意志,以那个人的命令做为自己的方向,从此一切都由那个人替自己承担,自己再也不用对抗世俗的排斥,只要将那个人当成自己的主宰,以他的快乐为最大的幸福,得到一个单纯的圆满的世界…… 不对,这不对,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墨北翕动着嘴唇,可是从嘴唇到舌头,从下巴到喉咙,好像都是木着的,他发不出声音,别说是一句话,就是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老山羊出去买饭,柴狗子靠在床上看着电视,他觉得墨北有点太安静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哎!你嘴里念叨啥呢?”柴狗子问,“叫爸还是叫妈呢?告诉你,都不管用。你还是多念叨几声你小姨父吧,看他舍不舍得掏钱赎你。反正他要是给钱呢,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儿,留个全尸。他要是舍不得钱呢,我就把你胳臂腿儿都卸下来,脑袋也切下来,放他家门口留个纪念。” 墨北好像没听到他恐吓的话,依旧在与自己的幻听做着斗争,他终于积攒起力量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罗驿我操-你大爷!” ☆、55new 墨北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可听在柴狗子耳中仍是含糊不清,不过他看见随着这一声嘟哝,墨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慢慢抬起头来,脸色惨白,额头一层虚汗,样子十分虚弱可怜。 柴狗子咒骂了一句,过去摸摸墨北的额头:“妈的,都能捂熟鸡蛋了。” 墨北轻声说:“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死之前能让我好过一点吗?” 第38节 柴狗子怔了怔,低头看着墨北那双清亮的黑眸。不管龚小柏会不会交赎金,他都没打算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可是真的把怒气都发泄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似乎又有点胜之不武。正在犹豫,门一响,老山羊拎着食物回来了,见状问道:“怎么了?” 柴狗子冷着脸回到床上坐着,说:“这小王八犊子烧得厉害,我寻思着别钱还没拿到手,人就先烧死了。” 老山羊把熟食从塑料袋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桌上,不在意地说:“反正也是要死的,自个儿发烧烧死还省了咱们的事呢。” 柴狗子阴森森地附和:“也对。” 墨北一声不吭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摩诃般若波罗蜜心经》来平心静气。他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偏激动怒,前世因为和母亲有争执就生气离家出走,后来因为出柜不被理解又半步不肯退让以致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有刚才被老山羊羞辱时能气得直接晕过去,这都是源于性格易怒气量狭小的缺点。 这些年来他也有意在改正,可是本性如此,纠正起来实在困难。现在他也只不过是能做到“念起即觉”,但离“觉而不随”却还有着相当远的距离。 现在他要静下心来,看看眼前这到底是不是必死之局。 柴狗子和老山羊吃完饭,给墨北随便喂了点儿残羹剩饭,天就又黑下来了。 老山羊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柴狗子,“龚小柏会不会报警呢?要说他一个大混子,出了事就找警察,那可是太没面儿了。不过,龚小柏这孙子办事总是出人意料,他要真的报了警,那咱们……” 柴狗子不耐烦地说:“报警又能咋的,他龚小柏都找不出来的人,警察就能找出来啦?” 老山羊嘿嘿一乐:“也是。哎,我说你动手的时候真没被人瞧见?” 柴狗子哼了一声:“这得谢谢你算计得好,谁愿意盯着收垃圾的看啊。没他妈熏死老子。” 老山羊忙奉承:“那还是你老弟谨慎。” 他没疑问了,可柴狗子又起了疑,“这房子安不安全?” 老山羊说:“这地方偏僻,就算这小王八犊子扯着嗓子喊都招不来人,你放心。”斜了墨北一眼,又语带恐吓地说:“等把他宰完了,拿出去往地里一埋,烂成骨头了都不可能有人发现。” 柴狗子说:“吓唬他干啥,吓哭了还怪烦的。” 老山羊怪腔怪调地笑:“哭?哭就割了他舌头。”停顿了一下,有些惊异地说:“不对啊,柴狗子,你发现没有,这小孩他就没哭过。” 柴狗子莫名其妙:“咋没哭,还让你弄得一身尿骚味呢。” 老山羊摇头说:“废话,那是叫我踩肚子踩疼了。我是说,一般小孩被绑了,不是该吓得直哭吗?” 柴狗子抓抓脑袋,说:“我哪知道,我这可头一回绑人。” 老山羊随手拿了截电池砸在墨北头上,“小兔崽子,你害不害怕?” 墨北说:“害怕。” 柴狗子嗤笑一声,瞥了老山羊一眼,说:“你看吧,这准是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老山羊盯着墨北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突然走过去一脚踢在墨北肚子上,墨北哼了一声蜷了起来。老山羊接连踢踹,墨北只是蜷着身子尽力护住要害,两个人一个打人一个被打却全都是一声不响。 柴狗子看了一会儿,过来拦住老山羊:“你发什么疯?” 老山羊气喘吁吁:“我就没见过这么硌色的玩意儿,不把他治服了,老子闹心。” 墨北躺在地上,吃力地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轻声说:“你怕什么?” 老山羊怒道:“我怕?”他又是一脚踢过去,墨北弱小的身体从地面滑出去重重撞在墙上,窒息了片刻才发出艰难的咳嗽声。 柴狗子也火了,扯着老山羊往后一扽,“你有完没完?有种你跟龚小柏干仗去!”他年轻力壮,这一扽使得劲儿大了点儿,老山羊长得瘦小,又长年沉迷酒色早就掏空了身子,脚底虚浮,被扽得一栽歪,撞翻了椅子。 老山羊被情妇的女儿亲手给断了命根子这事道上不少人都知道,包括火柴手下的人,都有不少拿这事来嘲笑他的,甚至戏称他为“中国最后一个太监”。老山羊好脸面,眼见着身边的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就连火柴都不自觉地流露出轻蔑的神色,他这才在火柴身边待不下去了。他恨龚小柏,也恨火柴,到头来想报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下无人可用,就连那群小佛爷都敢跳着脚骂他“没卵子的老废物”,他只能找上同样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柴狗子。 可是,柴狗子那句无心的话却正正戳痛了老山羊的心。 老山羊尖嚎一声,柴狗子被吓了一跳,就见老山羊猛地扑过来全无形象地又撕又打。单论动手打架,三个老山羊捆一块也不是柴狗子的对手,可眼下柴狗子并不想破坏两个人的合作关系,又是被老山羊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给吓着了,一时间竟然被老山羊给挠了好几下,十分狼狈。 “你干什么?疯了你?”柴狗子挨了几下也忍不下去了,几拳下去便把老山羊给打倒,老山羊趴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嚎啕大哭。 墨北这会儿已经强撑着靠墙坐了起来,看着像个孩子似的嚎哭的老山羊和不知所措烦躁不安的柴狗子,唇边泛起一个阴冷的微笑。 虽然对警察没好感,但是随着生意的扩大,难免要和公家人打交道,龚小柏早就把这种反感隐藏了起来。墨北被绑架,他当然得报警,自己派人找是一回事,警方查案又是一回事,双管齐下兴许找得还能快点儿。 可是令人失望的是,不管是龚小柏的人,还是警方的人,虽然已经把疑点锁定到了柴狗子身上,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柴狗子的下落。 午夜,郊区红岗村的一户人家里亮起了灯,院子里的狗叫了几声便像被掐断了喉咙一样沉寂下去。屋里传出沉闷的击打声,男人的哀嚎声、女人的哀求声与孩子的哭泣声响了起来,“别打了!我们真不知道柴狗子在哪儿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的,真的!” 击打声还是没有停止,女人的哭求声断断续续:“我们家掌柜的跟柴狗子是堂兄弟,可不是亲哥俩啊,关系远着呢。也就是逢年过节走动一下,平时不来往的。别打了,再打就死人了。求求你们了。”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开始边哭边骂柴狗子连累了她们,再过一会儿,她急促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前一阵我在街上看见柴狗子跟一个叫老山羊的在一块儿说话。就上个礼拜,在离柴狗子家不远的地方。” 这时击打声才停下来,龚小柏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认识老山羊?” 女人抽抽噎噎地说:“不认识,就是见过一回。我家掌柜的丢了钱,是他手下的小崽子偷的,柴狗子找他搭了人情要回来的。” 龚小柏问:“老山羊跟柴狗子常来往?” 女人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别打别打!这个真不知道啊!” 天朦朦亮的时候,小饭馆里后厨正在准备着早点,蒸包子的香味一直飘到了前堂。火柴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他不好意思地冲龚小柏笑笑,吩咐手下:“叫两屉包子,一屉素的一屉肉的,再问问小米粥熬好了没有,好了上两碗。还有那个茶叶蛋来六个。”又和气地对龚小柏说:“早饭一定得吃好,不然这胃受不了。” 龚小柏冷淡地说:“家里孩子丢了,就是山珍海味摆我面前也吃不下。” 火柴叹气:“唉,这事搁谁身上都闹心。你家那孩子我看着都稀罕,鬼精鬼灵的,长得还俊。这事要真是柴狗子干的,那他可真就是丧尽天良喽。” 龚小柏说:“火柴哥,明人不说暗话,你把老山羊交给我,我承你的情。” 包子、米粥都端了上来,火柴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又长叹一声,说:“你放心,我已经叫人去打听老山羊的下落了,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不过你也知道,自从老山羊被那个啥以后,他就没脸在我这儿混了,我都好长时间没看着他的影儿了。这能不能找着他,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啊。” 龚小柏淡淡地说:“那我先谢谢老哥了。找老山羊的时候,麻烦你也帮我在道上传个话,出来混的要是不讲规矩,那就别怪别人也不跟你讲规矩。” 火柴把剥好的茶叶蛋浸到盛着酱油和醋的小碗里,漫不经心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龚小柏说:“咱们这辈人不管是什么要命的事,没有说牵连家里人的。可现在柴狗子和老山羊坏了规矩,恐怕也会有人见样学样,我看以后这道上可能就没有规矩了,到时候比的不是哪个大哥讲仁义有手段,比的是谁更不要脸更阴狠毒辣。” 火柴的动作一顿。 龚小柏说:“打个比方吧,我跟火柴哥是有些不愉快,可以前呢也就是该打的时候打,不该打的时候坐下来谈判。以后呢,呵呵,没准儿就得是先把对方的老婆孩子给逮起来再谈了。谈得要是不顺心,那逮到手的人可就不能放了。所以说啊,兴许以后出来混的人,要么别娶妻生子,要么就找十几二十个老婆,生几十个儿子,死了十个八个的也不用心疼。” 火柴脸色一沉,看着龚小柏半晌没说话。 龚小柏这话是威胁,可也是实话,如果他们这些出来混的人都像柴狗子和老山羊这样,斗不过正主就拿他家人开刀,那岂不是人人自危。他们只是混子,又不是像港片里演的那种住豪宅开游艇的大佬,能找几十个保镖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家人。 这个头的确不能开。 火柴在心里把老山羊的十八代祖宗都给骂了个遍,收起了方才想要蒙混过去的意图,慎重地说:“你放心,云边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只要柴狗子跟老山羊没出这地界儿,就肯定能找得到。” 龚小柏点了点头:“谢了。” 也许是得益于柴狗子和老山羊的内讧,墨北这一晚上不用坐在地上了,他被捆在了椅子上。天朦朦亮的时候,老山羊先起来了,对柴狗子说:“我出去打听下消息,看龚小柏是个什么主张。” 柴狗子说:“加点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老山羊说:“知道了。就算被发现也不要紧,又没人知道我跟你是一伙的。” 等老山羊走了,柴狗子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起来。一起身就看到墨北正默默地盯着自己,柴狗子骂道:“死孩崽子看个屁,挖掉你眼珠子!” 墨北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柴狗子愣住了,他抓抓头发,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感觉?” 墨北嘴角微弯,说:“杀完之后是什么感觉?” 柴狗子说:“操!你他妈问这个干啥?” 墨北说:“我猜,你没杀过人。” 柴狗子怒道:“放屁!老子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他妈多!”说完也觉得自己太夸张,又改口说:“没杀过十个也得有八个,一刀子下去见血,血咕嘟咕嘟地往出冒,还带着热乎气儿。” 墨北点点头:“也许你在跟人打架的时候,捅死过人。不过,你知道这种斗殴致人死亡跟谋杀有什么区别吗?” 柴狗子愣愣地问:“什么?” 墨北说:“打架的时候是热血上头,一股意气,不考虑后果,有时候可能连捅死人都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收不住手,或捅错了要害。可谋杀呢,是会有一段时间反复思考要不要动手、如何动手,要选择杀人的时间、地点、工具,要想好杀完人之后如何藏尸、如何脱罪。简单地说,谋杀要动脑,还得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 柴狗子听出了点兴趣,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听这小孩瞎掰也怪好玩的,就说:“嗯,继续说。” 墨北说:“为什么说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呢?在真正杀掉那个人之前,你可能就已经在想像中反反复复把他杀死了无数次,或许随着在想像中将谋杀过程的推演,他死亡的样子就越来越真实。等到你真的把他杀死时,兴许还会觉得此时的情景似曾相识,毫不陌生。想想看,一般人在冲动之下杀了人就已经很惊恐了,可谋杀者却不仅在事前就多次推演过死者被杀的那一幕,在事后还会不断地回忆起真实的情景,这种感觉……”他笑了笑。 柴狗子不知不觉就被墨北的话给吸引住了,他惊愣地看着墨北的眼睛,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琢磨。他没有发现,墨北的语调、语速都慢慢发生了变化,连呼吸的节奏都有了改变,而话题的方向也拐了个弯。 “杀人不难,一把刀、一根绳子,甚至一盆水就够了。藏尸也很简单,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一埋就行了。就算不藏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能跑掉就行,中国这么大,随便往哪儿一猫就能躲个几十年,拿着五十万平平安安活到老。” 柴狗子下意识地点头。 “五十万,这么多钱,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足够你过上十年好日子的。找个小城市,买个房子,剩下的钱还能做点买卖,钱生钱利滚利,也许用不了几年你也能开公司,赚大钱,比龚小柏还威风。不过,不管你赚了多少钱,你都不能让自己太出名,有了名气就容易被龚小柏发现。他那个人太记仇,就算隔个十年二十年,他都可能找到你。一被他发现,你辛辛苦苦赚来的可就全没了。” 柴狗子皱起了眉。 “不过只要有钱,隐姓埋名也没什么了不起。五十万哪,不,算错了,不是五十万,你和老山羊两个人分,一个人才二十五万。啧啧,二十五万能办的事可要比五十万少多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两个人办事,两个人分钱,天经地义。就算真正动手的人是你,而老山羊只是出个主意;就算要杀人的人是你,而老山羊什么都没干;就算万一被警察抓住,要判死刑的人是你,而老山羊最多坐几年牢就没事了……不公平,没关系,你跟老山羊可是一伙的。老山羊找你一起做这件事,不就是看中你讲信用么,虽然信用仁义在他自己那里就是个屁,他能当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后挖坑埋人,可你不能。他就看中了你不能。绑架你敢做,人你敢杀,可你不敢动老山羊。他走的时候说,反正也没人知道他跟你是一伙的。这话说得太对了!没人知道他跟你是一伙的,他是安全的。他现在连命根子都没了,你还骂他没种,他撒泼嚎哭的样子多丢人,全都被你看到了……” 柴狗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凶狠。 老山羊是下午回来的,墨北还是他走时那个样子,在椅子上也不知是睡是醒,柴狗子在看电视,见他回来只是眼角余光瞥过来扫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老山羊在心里骂了几句,脸上神情却很是温和亲切,说了句废话:“看电视哪?” 柴狗子嗯了一声,这破电视就能收到两个台,其中一个台还是雪花点子比人脸清晰,另一个正在唱京剧《三岔口》。 老山羊说:“我打听了,龚小柏存款没那么多,正在想办法从公司的帐上挪钱,还找了人开口借钱。” 柴狗子皱眉:“他钱不够?” 老山羊说:“我琢磨着不一定不够,兴许就是放这么个风声出来,怕咱们往上加价。” 柴狗子说:“呵呵,五十万两个人分,其实也是挺少的。” 老山羊说:“嗯,刚开始的时候说管他要五十万,其实后来想想,还是要得少了。他那么大的公司呢,五十万算啥啊,就算要个一百万,我估摸着他也能拿得出来。” 柴狗子说:“一百万够呛吧?” 老山羊说:“可能得费点劲,不过,既然五十万他都肯往外掏了,再多五十万应该也能答应。” 柴狗子说:“那你啥意思?” 老山羊说:“再给他送封信,再加五十万。你看咋样?” 柴狗子沉吟一下,说:“你要说行,那就行。” 老山羊兴奋了起来,扯过一张纸用左手写信,说:“我看准行。”信写好了,他随便折了两折塞进兜里,说:“唉,老胳臂老腿的,走这大半天了还真有点吃不消。不过你现在也不能露面,也就得我了。” 柴狗子淡淡地说:“是啊,辛苦你再跑一趟了。” 老山羊笑呵呵地说:“没啥,咱俩分工合作嘛。” 柴狗子盯着老山羊离去的背影,眼神意味不明。 天又黑了,墨北麻木地盯着地上的一块污渍看着,再这么拖下去,他就算不被柴狗子杀死,也会因为高烧死掉。这一下午他几乎都是在半昏半醒的情况下度过的,全凭意志力才坚持到现在,他要等着看自己播下去的那颗种子会不会开出罪恶的花。 老山羊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还带着一些熟食和两瓶烧酒。他跟柴狗子边吃边喝,也许是因为感觉到柴狗子太沉默了,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又或许是因为预期得到的赎金会更多,所以感到兴奋,老山羊的话格外地多。 墨北垂着头,有些迷糊地听着。前世墨北就知道,老山羊平时虽然总爱故作高深,但其实是个很喜欢吹嘘自己丰功伟绩的人,他就像只母鸡,下了蛋就要咯咯哒地叫上半天,生怕别人忽略了他的功劳。而且,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在吹嘘自己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贬低别人,虽然这种贬低往往并不明显,但是当柴狗子已经有了提防之后再听,可就不是滋味了。 第39节 “是,你劳苦功高,要是没你,我拿什么跟龚小柏斗啊。”柴狗子哼了一声。 两瓶烧酒都快见底儿了,老山羊是真的有点喝高了,他拍拍柴狗子的肩,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别这么说,咱们谁跟谁啊。咱这回,就让龚小柏赔了夫人又折兵。嘿嘿,要我说啊,要是能把他媳妇给绑来,那才过瘾呢。现在就绑个外甥,多少还是差了点劲儿。” 柴狗子挑了挑眉:“你从一开始就没说让我绑他媳妇啊。” 老山羊说:“唉,我这不是觉得绑小孩比绑大人容易嘛,他媳妇现在身边跟着人,这小孩没有嘛。要是你手底下还有人能帮你,那我早就说绑他媳妇了,媳妇跟外甥能一样么,那一开口的价码就得七位数啊。他龚小柏就算卖公司卖饭店,他都得凑这笔钱。现在么,得点儿是点儿吧。” 墨北弯了弯嘴角,他好像听到种芽钻出心土的声音了。 柴狗子夹了粒花生丢进嘴里嚼了嚼,说:“等拿了钱,你准备干点儿啥?” 老山羊想了想,说:“去山东,找个小城市,买个房子,开个小卖店,够我下半辈子生活了。” 柴狗子说:“五十万就够你下半辈子活了?” 老山羊有些感伤地笑了笑:“我这下半辈子也没多久啦,不像你还年轻,我可是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喽。” 柴狗子点了点头:“是啊,我的下半辈子可还有好几十年呢,五十万都不太够啊。” 老山羊又绕了回去:“所以说当初要是绑的是龚小柏他媳妇多好,干这一票就管够了。” 柴狗子嗯了一声。 老山羊觉得酒上头了,便托大地往床上一躺,说:“我先睡会儿,今天跑这一天可把我累坏喽。” 柴狗子淡淡地说:“好好睡吧,我看着呢。”他慢悠悠地一颗接一颗地嚼着花生,偶尔拿起剩的半杯酒抿上一小口。 电视里传出毛阿敏的歌声:“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 柴狗子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老山羊,老山羊打着鼾,不时啪嗒一下嘴巴,嘴角冒出口水的白沫。 也许是因为高烧的缘故,墨北觉得电视里的歌声和老山羊挣扎时行军床发出的咯吱声,都显得有些飘渺。 歌声已渐入高-潮:“……只有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还有那看家的狗叫的叫的叫的叫的咋就这么狂。”而床的咯吱声却渐渐平息了,柴狗子保持着用膝盖压住老山羊胸口的动作好半天,才慢慢移开掐在他脖子上的双手。 柴狗子喘息着,活像刚跑完几公里似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亲手掐死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几十分钟之前还在跟他喝酒聊天的活生生的人。他把手指放在老山羊的鼻子下面感受了一会儿,没有呼吸;他又把手按在老山羊脖子的动脉上,没有脉动。 讨厌的老山羊死了。 柴狗子突然觉得,其实老山羊也没有多么可恶,他其实是可以忍受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有什么理由必须忍受一个烦人的老家伙呢?还是个没了命根子的废物。 又不是没他就办不成事,呵,少了他倒是更痛快。 柴狗子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在看到老山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时,他的笑容一下又没了。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老山羊没死,正用嘲讽而恶毒的眼睛看着自己。随后他又醒悟过来,那不过是错觉。 想伸手把老山羊的眼皮抹下来,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柴狗子一点儿也不想与老山羊的身体有直接接触,于是把枕头从老山羊脖子底下拽出来压在了他脸上。 长长了舒了口气,柴狗子转过身,看到了墨北那双漠然到冷酷的眼睛。 柴狗子抓住了墨北的脖子,迫使他仰起头来。他心里想,小孩的脖子真细,一只手就掐得过来。 墨北说:“你还没拿到钱呢。” 柴狗子咧嘴笑了笑:“对,你还能多活两天。就两天。”手从墨北的脖子上移开了。 柴狗子坐回桌边,继续嚼着花生,抿着烧酒。 墨北动了动被捆住反背在后面的手,手指夹着一枚铁钉,继续慢慢地磨着绳子。前世修炼的本事,这辈子还有用武之地,幸事。 酒终于喝得一滴不剩了,柴狗子睁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电视,杀人的兴奋已经渐渐褪去,他开始觉得冷。身后的床上还放着尸体,真是奇怪,尸体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动,可却有着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怎么也忽视不了。他不想回头看老山羊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就够难看的,死了的样子更让人恶心。可是不看的话,他又总觉得那具尸体好像在背后有什么细微的动作,可能是伸了下手,也可能是歪了下头。 这就叫疑神疑鬼吧?或者叫做贼心虚? 柴狗子用自己不太多的文化知识琢磨着。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困了,柴狗子觉得头有点昏沉。他开始后悔,不该这么快就杀了老山羊,弄得现在连个换班的人都没有。他有些迟钝地看了墨北一眼,小孩垂着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柴狗子出于谨慎,准备检查一下捆着墨北的绳子后再睡觉,虽然他觉得这也是多此一举。 柴狗子刚弯下腰,突然眼前一花,接着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左眼里。剧痛让柴狗子大吼一声,本能地一手捂住流血的眼睛,一手将面前有威胁的东西挥开——墨北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上。 “啊——”柴狗子嚎叫着踉跄了几步,扶着桌子站稳了,他的头脑已经从最初的剧痛中恢复了几分神智,瞪着完好的右眼怒视地上的墨北。 墨北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腿还和椅子腿绑在一起,沉重的椅子压在他身上,根本就动不了。 柴狗子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小孩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解开了绳子,还弄伤了自己一只眼睛!这该死的小崽子!柴狗子狠狠一脚向墨北的头部踢了过去。 ☆、56new 柴狗子很清楚,这一脚若是踢实了,这恼人的小崽子当场就得断气,可是疼痛和愤怒让他控制不住力道。 电光火石间,墨北蜷起身子把头一缩,柴狗子的鞋底带着劲风紧贴着他的头皮掠了过去。柴狗子使力过猛,再加上一只眼睛又是在骤然间失去了视力影响了平衡感,这一下没站稳,咣当一下向后坐在了地上,磕得尾椎骨剧痛,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 哗啦一声,一个人影撞破玻璃跃入屋内,玻璃碎片尚未全部落地,那个人影已经到了柴狗子跟前,一个肘击撞在柴狗子头部,柴狗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接着那个人影又是一闪身就到了床边,像是准备制服床上的人,但动作才做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发现床上的是具尸体。 墨北还躺在地上,柴狗子就趴在他旁边,他积攒起来的力气在刚才的攻击和闪躲中都已经用光了,此刻濒临昏厥,已经连进来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了。但是在最后昏过去之前,他好像听到了夏多的声音:“北北!” “那一定是错觉。”墨北在醒过来的时候这么想,不过,为什么自己会在头痛欲裂所有思维都像光线中跳动的细小灰尘无法捕捉的情况下,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夏多?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 “天,小北醒了!终于醒了!”孙丽华沙哑的声音透着激动,她的手颤抖着抚摸上墨北的脸颊,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 墨北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一时不能聚焦,他翕动着嘴唇叫了声妈妈,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来,但孙丽华看到他的口型还是明白了,连连点头:“妈妈在这儿呢,宝贝,妈妈在这儿。妈妈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守着我儿子,别怕啊宝贝。” 孙丽华亲吻着墨北的脸,干裂的嘴唇吻在脸上并不温柔,但墨北却奇异地觉得心安。 墨向阳的脸也出现在墨北的视线中,现在他看东西看得清楚些了,又用口型叫了声“爸爸”。墨向阳含着眼泪对儿子笑了笑,伸手把妻子和儿子都虚抱在怀里——他不敢太用力,怕压到还虚弱的儿子。 墨北这次昏迷了两天,比较严重的是高烧引起的肺炎、多处软组织锉伤和右腿踝骨骨折。墨北想不起来脚踝骨折是怎么弄的,或许是在摔倒时被沉重的椅子给砸伤的吧。这都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天冲进屋里救自己的人是谁。 孙丽华说:“是警察把你救出来的。” 墨向阳说:“是你小姨父。” 墨北:“……”这事有点奇妙啊。 孙丽华被这次绑架给吓坏了,她简直恨不能化身为黑猫警长,一爪子把脆弱幼小的儿子护在身后,一爪子将万恶的罪犯拍死。她对墨北的照顾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甚至不敢让墨北跟其他病人住同一个病房,对一切陌生人都抱以警戒的态度。 理智上她知道要维持与龚小柏夫妇、卫屿轩的和睦关系,可在感情上她却很难控制住怨气和敌意。这让龚小柏等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都很是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护崽的母狮发怒。 等到墨北有精力跟龚小柏对话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呵,说到这个,你真得谢谢夏多。”龚小柏颇为感慨,“真没想到夏多这孩子还挺有本事的。” 墨北瞪大眼睛:“救我的人是夏多?”不可能吧,当时他虽然神智模糊,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是看身高体型也不太像是夏多啊。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当老山羊送第二封恐吓信的时候,龚小柏的人就发现了他,为了找出他藏匿墨北的地点,龚小柏没敢打草惊蛇,而是派人悄悄跟踪。但是老山羊十分警觉,这让跟踪十分困难,而且后来老山羊回到藏匿地点的时候,越走越偏僻,跟着的人为了不被发现也就只能远远地缀着,最后……跟丢了。 后来龚小柏和警方大部时间都用来在那片地区进行搜索,等他们终于确定藏匿地点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因为不知道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里面有几个人,害怕贸然出手会弄巧成拙伤害了墨北,所以龚小柏和警方的行动慎而又慎。 就在龚小柏等人准备行动的时候,他们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而等他们冲进去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当时你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夏多在旁边又不敢随便碰你,只知道喊‘北北’、‘北北’……呵,可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死了。”龚小柏笑了起来,看到墨北那副惨状,别说是夏多,就连他瞬间都觉得心一沉,当时差点连腿都迈不动了。现在看到这孩子虽然一副憔悴病容,却瞪圆了眼睛活像只好奇的小猫崽儿,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能落地了。 “那打倒柴狗子的人到底是谁?”墨北纳闷龚小柏怎么也成话痨了,半天说不到他想知道的重点。 龚小柏摸摸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进去的时候,刚好就看到那个人从窗户出去,还以为是柴狗子的同伙呢,警察差点就开枪了。后来是夏多说那是他请来帮忙的朋友,不想露面。”结果他不得不花了不少时间去跟警方协调,才能在这个案子里把神秘人抹掉。 墨北一挑眉:“夏多什么都没说?” 龚小柏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他不想说,我当然也就没问。” 墨北住院的事瞒不了姥姥,大家就一起编了个故事,说墨北是在路上被摩托车给刮倒时受了点伤。姥姥心疼外孙,坐在病床边骂了那个莫须有的摩托车手半个小时。其他人知道真相,就都随便附和两句后不吭声了,只有孙五岳跟着义愤填膺地骂。等姥姥走后,墨北问他怎么那么投入,孙五岳说:“就是把开摩托的人当成是柴狗子啊,骂他几句算啥,我连宰了他的心都有。” 让墨北觉得奇怪的是,连李维听说他住院后都买了水果、零食过来探病了,可夏多居然一直没出现。 一周后,墨北出院回到姥姥家里养病。 墨向阳和孙丽华虽然不放心儿子,但是也不好请假太久,本来孙丽华想把墨北带回东滨去,但仔细想想,自己和墨向阳不是上班就是出差,墨北一个人在家又是行动不便,反而不如留在姥姥这里还有人照顾。虽然孙丽华现在很不喜欢墨北再跟龚小柏有什么接触,但毕竟是亲戚,龚小柏又是诚心诚意地道过了歉,她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己妹夫怎么样,只能是悄悄叮嘱墨北几句,叫他离龚小柏远点。 原本墨向阳挺担心绑架案会把墨北给吓到,可是后来观察了一下,发现墨北表现得十分淡定,那心理素质强得令人汗颜。于是,墨向阳也就放心了。 墨北在退烧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推理小说集的事又给抓起来了,之前因为他被绑架,卫屿轩完全没心思打理这件事,但幸好已经开始的流程没有中止。现在墨北抓紧时间把没校对完的文稿校对了一遍,又新写了两篇加进去。 本来卫屿轩想请个文学界的前辈来写序,但墨北却觉得自己跟这些人完全没什么往来,这种花钱买序言的事他不想做,以他现在的名气也用不着借这个光。墨北倒是希望这个序言由卫屿轩来写,虽然读者们可能不知道卫屿轩是谁,但是他可以以策划编辑和友人的身份来写。 卫屿轩推辞不过,也只好答应下来。他对这件事很认真,因此也就特别担心自己写得不好给“北纬37”丢人,一千来字的序言他写了十几个版本出来,最后拿着一沓稿纸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墨北狠狠地嘲笑了他。 卫屿轩把稿子全塞给了他:“那你随便选一个吧。” 墨北:“编辑大人,这是你的工作!” 卫屿轩:“作者大人,这是你的书!” 墨北:“……好吧,你赢了。” 卫屿轩的目光落在墨北细瘦的手腕上,当初被绳子勒得太紧,时间又太久,后来皮肉都磨破了,到现在还能隐约看得到些痕迹。想想后来龚小柏描述的场景,还有自己亲眼看到的墨北身上的伤痕,卫屿轩真不敢想像当时墨北都经历了什么。他用手指轻轻抚过墨北的手腕,低声问:“很疼吧?” 墨北不在意地说:“反正现在不疼。” 卫屿轩忍不住笑了,“你这话仔细想想大有禅意啊。” 墨北:“嗯?” 卫屿轩:“只看当下。” 只看当下,不被过去的经历和未知的将来所困扰,只活在此时此刻、此生此地。墨北觉得有什么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让他心里一颤,可是当他想要深入思考的时候,那缕思绪却又遍寻不着,甚至连那一刹那激荡他心弦的感觉都找不到了。 “怎么了?”见墨北突然发起呆来,卫屿轩好奇地问。 墨北回过神来,摇摇头没说话。他把没看中的稿子放到一边,剩在手里的六七篇又重新看一遍,最后挑出两篇来放在卫屿轩面前,“二选一。” 卫屿轩很痛快地……拿出了一枚硬币。在硬币君的帮助下卫屿轩终于选好了稿子,高兴地说:“可以交去排版了,太好了!” 墨北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抛硬币的手法挺潇洒啊,你工作的时候筛选稿件也这样?” 卫屿轩严肃地回答:“我可是专业的!” 墨北说:“专业抛硬币的吗?” 卫屿轩呵他的痒:“专业挠痒痒肉的。” 墨北最受不了这个,笑得直打滚,差点把窝在床上睡觉的小毛给压遍。在墨北连声求饶和小猫恼火的喵喵声下,卫屿轩终于放过了他。墨北一边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气呼呼地拿完好的那只脚踹卫屿轩,“以大欺小,不要脸。” 小猫附和:“喵!” 卫屿轩笑呵呵地抓住他那只脚,手脚威胁地在他脚底划过,墨北顿时觉得腰以下的部位全都被酥麻的电流穿过,吓得大叫起来:“救命!” 第40节 “北北!”随着焦急的叫声,夏多冲了进来,一副气势汹汹要英雄斩恶龙的架势,可一看清眼前的情形就愣住了。在夏多眼中,墨北半躺在床上,因为刚才的嬉闹显得衣衫凌乱、满面红晕、娇喘连连,光着的小脚被卫屿轩的大手握住,一条腿被迫抬起…… “发什么愣呢?”墨北的声音让夏多回过神来,夏多小小地红了脸颊。 卫屿轩放开了墨北,笑着和夏多打了个招呼。夏多也意识到了墨北和卫屿轩是在闹着玩,可心里却还是觉得有点别扭的感觉,暗暗地想,这感觉是不是就叫吃醋啊? 墨北不知道这早熟的孩子刚才都脑补了什么,否则他一定会让小猫去抓花夏多的脸。 ☆、57new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卫屿轩就带着稿子去忙出版的事了,临走时还被姥姥塞了一大碗新炸的肉丸子。 墨北懒懒地歪在炕上,倚着小毛,摸着小猫。夏多也脱鞋上了炕,跟墨北靠在一起。墨北拿肩膀顶他:“离远点儿,太挤了。” 夏多笑嘻嘻地把墨北揽进怀里:“这样就不挤了。” 墨北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小猫拖到肚子上放好,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小猫顺毛,“那个救我的人是谁,能说吗?” 夏多说:“你记得我带你去小白楼的地下室吗?那里原本是他的地方,后来我跟他认识,他就交给我了。他和我算是亦师亦友吧。他经历过很多事,心思很重,不太愿意和外人打交道。等以后有机会,我看能不能介绍你们认识。” 墨北说:“替我谢谢他,我欠他一个人情,不,是一条命。” 夏多笑道:“是我求他来救你的,这个人情帐我跟他算就好了。你有空谢他,不如谢我。” 墨北也笑:“那你想让我怎么谢你呢?” 夏多略一侧头就能吻到墨北的耳朵,这个角度和距离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体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嗯……比如说,请我看场电影?”夏多心不在焉地说,克制不住荷尔蒙的冲动,一个吻落在墨北的耳朵上。 有点痒,不过很舒服,墨北没有动。 又一个吻落在墨北的脖子上,一个吻落在他的脸颊上,一个吻落在他的眼角,一个吻落在他的眉梢……墨北转过脸来,那个吻就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夏多大概是没想到墨北会突然转头,嘴唇贴在墨北的鼻尖上没敢动。墨北皱了皱鼻子:“痒。” 夏多忙拉开一些距离,红着脸看着他,舔了舔嘴唇。 墨北说:“还想亲吗?” 夏多的脸更红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墨北:“想。” 墨北轻笑一声,微微扬起下巴,略有些血色不足的唇形状很美,嘴角微弯,像一只小小的钩子在夏多心里钩了一下。夏多屏住呼吸低下了头,将嘴唇印在墨北的唇上。他能听到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还有动脉血沸腾奔流的声音,像江水冲刷着河床,唰——,唰——,唰——他迷迷糊糊地想:好软…… 墨北伸出舌尖舔了夏多一下,含住他的下唇轻吮。 江水决堤,轰隆隆地冲走了夏多的神智。 含吮,轻咬,舌尖怯生生地探入,舔舐,纠缠,魂儿都要飞走了…… 良久,这个过于缠绵的初吻才停下来,夏多把脸埋在墨北脖子上喘息,低低地叫着:“北北……”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充分地表达自己对墨北的喜爱,什么语言都不够,他只能用牙齿轻轻地咬住墨北的脖子,就像一只幼兽用撕咬和吞食来表达自己的独占欲。 墨北惬意地享受着这份温馨,小猫在他的手指下轻轻地打着小呼噜。 久违的亲吻令人心醉神迷,身体的亲昵能适当地减轻紧张和寂寞,有益身心健康。墨北淡漠地想。 “北北,”夏多咬着他的脖子,含糊地说,“再亲一下好不好?” 墨北说:“别在我脖子上弄出印迹来,让别人看到不好解释。” “嗯。”夏多不舍地松开牙齿,嘴唇顺着他的颈线、下巴一路亲吻过去,可是快亲到墨北嘴唇的时候,他躲开了。 “不玩了,一会儿嘴该肿了。” “哦。”夏多很失望,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他叫了起来,“等等!北北,你该不会是拿这个来谢我吧?” 墨北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眉头,淡淡地说:“你不喜欢?” 夏多立刻说:“喜欢!但也不喜欢!我喜欢亲你,但是不喜欢这是个谢礼。” 墨北说:“哦,不是谢礼。” 夏多很快又高兴起来,“北北,那你这是同意和我在一起了?” 墨北冷静地说:“现在谈这个还太早。” 夏多说:“为什么?” 墨北说:“你才十五岁,谈感情太早了。” 夏多说:“年纪小不代表不懂什么是真感情,北北,我从十几岁开始爱你,一直爱到几十岁。我们可以有一生的时间在一起,看着对方长大、变老。” 墨北有些恍神,又有些伤感,“现在你是这样想,可是也许明天、下个月、明年,你就不爱我了。” 夏多有些生气,“北北,你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所以不敢开始?可是如果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一辈子呢?或者,也许我活不到几十岁那么久,也许我只能活到十八岁,那么我就只能再爱你四年,这一千多天里我们还不可能每天都在一起。北北,你现在的回避岂不是在浪费时间?万一我十八岁以后就死了,而你还一直都没答应我,那等我死了你不遗憾吗?” 墨北愕然片刻,笑了:“夏多,你口才真不错,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做外交官?” 夏多赌气地把抱着他的手臂勒紧,“没有!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墨北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臂,“你的梦想是什么?” 夏多说:“别想转移话题!” 墨北叹气:“我错了。我刚才不应该吻你……唔!”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愤怒的夏多吻住了嘴唇,剩下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墨北一边享受着这个激烈又笨拙的吻,一边想,夏小多啊夏小多,你这算是无师自通了一记大招啊。 等到夏多终于放开墨北的时候,姥姥进来招呼他们去吃饭,于是刚才的话题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吃完饭夏多赖着不走,不顾墨北的瞪视,嘴巴超甜地把姥姥哄得十分开心,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宿了。 摸着良心说,墨北并不讨厌和夏多亲昵,这孩子虽然离他的审美还有段距离,但不论是外表、头脑还是性情都算得上百里挑一,更何况还有这几年相处来的感情。但是每次当夏多提到“在一起”这个话头时,墨北却都下意识地拒绝。 这是为什么?墨北问自己。 他有个习惯,每当思绪开始混乱,辨别不清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时候,就会在纸上一条一条地列出各种可能性,这次也不例外。夏多搂着小猫睡熟了,不知是因为白天里和墨北的那番无结果的争执,还是因为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他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 墨北倚着小毛,白纸垫着一本杂志放在膝盖上,用钢笔在上面书写着:1.他年纪太小,感情易变,不可靠——但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都有可能变心,而且先变心的那个人也许是我2.我不是恋童癖——但养成一个合心意的爱人或许也不错——可谁能保证他不会长歪? 3.他的家庭、他的前途——这些障碍大约只要是同性恋就都会遇到——我自己也有这些问题,将来要如何解决还未可知——相对来说,我也是他的麻烦…… n.如果他长大以后发现现在对我的感情其实是错觉怎么办? n+1.我对他还不是爱 墨北停下笔,怔怔地看着最后两行字,良久露出一个苦笑。 “北北,还不睡?”夏多翻了个身,勉强睁了下眼睛,也没看清墨北是在写东西还是在看书,他口齿黏连地含糊问了一句。 墨北探身把笔和书都放到炕边的小桌上,又将那页纸撕碎扔进纸篓,伸手关掉台灯,在黑暗中悉悉簌簌地躺了下去。他才躺好,夏多的手臂就在被子里搭上他的腰,头也靠近过来,鼻尖在他脸上蹭了蹭,很快呼吸就又鼾沉了。 墨北无奈地想,也许得在偏向于夏多的那边天平上再加上一条:他不讨厌夏多的气味。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沉浸在其中久了,会错觉连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在黑暗中融化掉了,剩下的只有一缕模糊的思维。 安静,没有任何外界的声音传入,但自身的心跳声、呼吸声却都变得格外响亮,似乎连血液流过动脉的声音、内脏细微蠕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墨北摸索了片刻,触摸到了包着海绵的墙壁,他一路摸索着,贴着墙壁走动。一、二、三,转角,一、二、三、四,转角,一、二、三,转角,一、二,有缝隙,是同样包着海绵的门,没有把手。没有窗。应该有换气窗,但可能在比较高的位置,他摸不到。地面也是软的,没有家具。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感觉却非常熟悉。 这是什么地方? 墨北忽然觉得方才的摸索行进都是错觉,他明明一直蜷缩着坐在地上,墙壁的夹角分别抵在两个肩膀上,身后有可以倚靠的东西让他感觉安全了一点儿。但是黑暗让他面前的空间似乎在无限延伸无限扩大,在想像中,他觉得自己其实是面对着一个无垠的旷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隐藏在黑暗中恍无声息地盯着他,缓缓靠近。 一恍惚,他又觉得四面墙壁在悄悄收缩,房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天花板也在无声地降低,要不然就是地面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在悄悄上升。他有些慌张地伸出手去推拒,没有,什么都没有。不,欺压过来的墙壁带来的压迫感他已经感受到了,为什么摸不到?也许就在距离他指尖一毫米之外,再向前探出一点儿就能摸到。再向前一点儿。再向前一点儿……后背感觉不到墙壁的支撑了,身后的感觉也陷入了虚无。不,退回去,好的,倚着墙壁,好的,踏实了。不,被四面包围的压迫感还是存在,可是摸不到,也许多伸出一寸手臂,那个方向的墙壁就在悄悄退后一寸,可是向另一个方向伸手的时候,这边的墙壁就又悄悄欺近……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好热,每个毛孔都在冒汗,湿黏的汗液,真讨厌。 没有声音,真讨厌。 说点什么吧。唱首歌。怪叫几声也好。只要能打破这寂静。 嘴唇发木,舌头也是木的,声带也是木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除了心跳声,呼吸声。 呼吸像风。真讨厌。 这种地方,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可是外面更可怕,更危险,更让人喘不上来气。还是不要出去的好。真是讨厌。 能有人在身边该有多好,有温度的人,可以触摸到他的皮肤、他的骨骼,可以感受他的拥抱、他的心跳,他一定会说话。不说话的话,那他一定可以接吻。有力的吻,能把人咬碎吞下去的吻。 有这样一个人出现的话,他要什么都可以给他,身体、生命,臣服、信赖,爱情、崇拜,他要什么都给。只要有这样一双手抚慰过寂寞的皮肤,就是被扼死也是可以的,他带来的疼痛也是甘愿接受的。 不,真的会被吃掉的。连灵魂都会被撕碎。 这讨厌的地方。真该死。 只有自己一个人。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只剩下灵魂了吗? 我呢?我在哪里? 我,是谁? “北北……” 墨北猛然睁开眼睛,急剧地喘息着,月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中照进来,映得地面上一线朦胧,屋内家具在地面上投射着安静的阴影。 这里有黯淡的光。 身边有在浅浅呼吸的人。 墨北翻身抱住夏多,颤抖着吻他、抚摸他,用全身去感受他的温度、感受他的皮肤、感受他血肉之下骨骼的形状。被弄醒的夏多迷迷糊糊地回应着墨北的吻和抚摸,含混不清地、疑问又欢喜地唤着:“北北?” 墨北用力啃咬着夏多的脖子、锁骨、肩膀、胸膛……嘴唇贴到哪里就啃咬到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重,不过头顶传来夏多轻轻的声音:“嘶——” 这会儿夏多完全清醒了,他不知道墨北是怎么了,低声问:“北北,你醒了吗?” 墨北不说话,他的嘴唇忙得腾不出空来。 夏多也不出声了,只在被咬得特别痛的时候才发出模糊的鼻音。 “喵——”小猫从脚底的位置钻出被子,发出细细幼幼的叫声,似乎是被打扰到了很不高兴,从炕上跳到书桌上,一爪子把钢笔扫到了地上。接着它像是发现了玩具似的,跃到地上用爪子把钢笔拨拉得骨碌来骨碌去。 墨北终于停了下来,汗津津地窝在夏多怀里,呼吸急促。 夏多的呼吸也很急,他反过来在墨北脸上脖子上用力地吻着,片刻之后收紧手臂绷紧了身体。 等两个人的呼吸都平稳下来,墨北轻笑出声:“我家好像没有可以给你换的内裤。” 第41节 夏多委屈地呢喃:“北北你欺负我。” 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脸红成了什么样,羞涩又欢悦着的少年,在这一刻,墨北真的什么都愿意给他。 这一刻。 ☆、58new 挺括的黑色特种纸封面,右上角有三行微凸的点、线,除此之外,整个封面素净得没有一个字。不过,如果是对摩斯电码有研究的人就会知道,这三行点、线用摩斯电码译过来正是书名、作者名和出版社的信息。 同色同质的腰封上则用银色的楷体小字印刷出书名、作者,以便那些对摩斯电码没有了解的读者辨识。 如果将封面与书本分离,就可以看到在封面内页上是一副作者手绘的地图,可与作品集中的一篇小说参照来看。而在内封上的人物线描像同样出自作者北纬37之手,这是他为作品中出现最多的侦探苏谌设计的形像,虽是短发、西装的现代人,却从骨子里透着清朗峻立、旷达率真的魏晋风流。 作品集没有按照发表的时间顺序,而是由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理环境来排序的,每个故事的末尾还会有些小tip,例如主角名字的由来、案发地点的城市传说、与案发时间相同的真实案件等等。 不仅如此,就连内文的字号、行距都经过了精心的排版设计,让拿到这本书的读者大呼物超所值。 这本书一上市就引起来评论狂潮,有人赞誉国内书籍的装帧设计走向了一个新的时代,也有人质疑是形式大于内容,有人担心读者买书的钱其实买的是这些他们并不需要的附加值,也有人认为这才是真正贴合读者心理的用心作品。 总而言之,评论的人越多,关注的人就越多,书也就卖得越好,加印订单接踵而来,让一直担心的卫屿轩和张晓光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反倒是墨北本人相当淡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促使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那么在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料的不可控因素,无论最终事情的结果是否能符合预期,他都可以接受。 墨北拿到书后,给几个亲近的人都送了签名版,夏多还特意多要了一套,说是要给他大哥夏湾寄过去炫耀炫耀。墨北乐于满足夏多这一点小虚荣,自从经过那一晚后,他对夏多就多了些纵容。 说起墨北在作品集出版后的反应,卫屿轩赞叹了一番他的豁达,夏多也闪着星星眼表示自己喜欢的人的确不流于俗。 墨北却是不以为然,他说:“其实也不是真豁达,嗯,讲个小故事吧。有一个以金钱和爱情为主题的讲座,演讲人说所有爱情其实都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台下的人哗然反对。演讲人说,那么我们来做个试验,唯一的要求是要你们真诚。如果有人爱上了你们的男友或女友,为了跟他在一起,想出十块钱让你们主动离开,你们之间不同意这个交易的请举手。台下所有人都举起手来。演讲人说,很好,那么我出一百块呢?一千块呢?台下依然手臂立林,但看得出来已经有人面露犹豫了。演讲人说,一万块。台下安静了一会儿,有人悄悄放下了手。演讲人说,十万。又有几个人迟疑地放下手。演讲人说,一百万。放下手的人更多了。等到最后演讲人把数额提高到五千万的时候,依然坚持举手的人已经屈指可数。数额提高到一亿的时候,举着手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演讲人说,你们看,对一万块不动心的人,在十万块面前或许就会败退。对一百万还能坚持的人,在一千万面前可能就溃不成军。爱情是可以用钱买卖的,差别只是那笔钱的数字大小。” 夏多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总还是有爱情是不能买买卖卖卖的吧?” 墨北说:“夏小多同学,你跑题了。” 夏多:“啊?” 卫屿轩:“你的意思是,你豁达,只是因为出书这件事没有达到令你紧张在意的那个程度?” 墨北拍拍夏多的头,说:“你看,要向屿轩哥学习啊,听人说话要抓住主题思想啊夏小多,别被人给绕晕了。” 夏多郁闷地划圈圈。 卫屿轩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觉得这样赤裸裸地把爱情用金钱来衡量太偏激了。事实上那个演讲者是在设置一种特殊情境,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可能都不会遇到这种被人当面砸钱买走爱情的事。” 墨北懒懒地说:“是啊,可是这不也正说明了,大多数人不出卖爱情,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出卖爱情的机会和令他们满意的条件。” 夏多嘟哝:“这是个伪命题。” 卫屿轩叹气:“小北,你这种想法有些偏激了,其实等你真正享受到爱情的美好时,你就会觉得有些东西是值得坚持的,哪怕是付出一切。” 夏多立刻抬起头,眼睛闪亮地盯着墨北。 墨北淡淡地说:“我羡慕和欣赏你还有信仰爱情的能力。” 卫屿轩:“……小北,你才几岁!装什么老气横秋!什么都没经历过就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这怎么成?” 墨北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卫屿轩看着他这副调皮的样子,提起来的心放下去了一些,说:“小北,有时候我真担心你因为太聪明而吃亏。” 夏多忙说:“有我呢!” 卫屿轩看着他,忍不住又叹气:“你们俩都太聪明,聪明得让大人难堪,聪明得让人放不下心。” 夏多不解:“为什么不放心啊?聪明还不好吗?聪明才可以避免犯很多愚蠢的错误啊。” 卫屿轩说:“聪明人犯起错误来才可怕,连挽回的余地可能都没有。还听不进别人的劝。” 夏多和墨北对望一眼,同时指着对方说:“说你呢!” 卫屿轩:“……”这就是俩不听劝的熊孩子。 夏湾是北纬37的书迷,连带身边一圈朋友都是。他收到夏多寄去的签名版后兴奋得不得了,赶紧炫耀了一圈,然后打电话逼着夏多交待他是怎么认识北纬37的,让夏多把关于这个神秘作者的内幕都交待出来。 夏多得意并痛苦着,大哥许诺的无数好处他是不可能享受得到了,没有墨北的同意,他可不敢多说一个字。可明知结果会这样,他还要去大哥面前显摆,只能说夏小多太欠了。 夏湾也知道弟弟的嘴严得跟蚌壳似的,一般人撬不开,打过几次电话后他也就偃旗息鼓了。夏多心里倒是嘀咕了好一阵子,据他所知,大哥好像没这么容易认输啊。 很快,夏多心里那点忐忑便落在了实处——夏湾大摇大摆地到云边来了! 夏公子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几个哥们儿,与李维、三剑客等人一见面,没说上三句话,就都明白了,呵,原来都是同一路人。顿时装斯文的扒了皮变禽兽,装憨直的坦然露出厚黑的范儿,装谦和亲民的理所当然接受小的们膜拜……当然也还有万小酌这种表理如一地单纯的。 夏多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大哥四处应酬,私下里小声抱怨:“你来干嘛啊?看姑姑这种话,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信,姑姑压根就看不上你,瞅你那张脸跟咱爷爷似的……” 夏湾说:“哎,哎,打住打住。我有咱爷爷那岁数吗?” 夏多说:“嗐,我说你长得跟咱爷爷太像了,姑姑看着你就上火就忧郁。你住宾馆真是正确选择,别没事上姑姑跟前给她添堵。” 夏湾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说:“夏多,我现在听你说话,怎么就这么想抽你呢?” 夏多可不怕他哥,把脖子一抻,说:“你抽,你不抽痛快了我不乐意。” “妈的。”夏湾被气笑了,把弟弟拽过来狠狠胡撸了一气脑袋,揉完了也不撒手,夹在胳臂底下,非逼着他连叫三声“哥我崇拜你”才放开。 夏多忙着把自己的发型耙回原样,一时半会的没功夫跟大哥算帐。夏湾就笑眯眯地看着弟弟,良久轻叹一声:“这孩子不在跟前养着就是觉得长得快,小时候那么软乎乎的一个小东西,现在都快有我高了。” 旁边夏湾的发小商清华塞给他一杯酒,自己端杯过来碰了一下,说:“求求你了,恋弟也不带这样的,照顾一下我们可怜的胃吧,刚吃的东西还没消化呢。” 夏湾饮了一口酒,向后靠在沙发背上,ktv包房里霓虹灯球将各种冷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一般来说,在这种劣质霓虹灯球的摧残下,再英俊的人都得被映出个诡异模样,偏偏夏湾的英俊度居然没有下降太多,可见底子有多厚。 夏多想,自己跟大哥是亲兄弟,这英俊程度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兴许再长开一点,自己能比大哥还好看。北北不就喜欢好看的人么,唔…… “想什么呢?”夏湾一伸手把弟弟刚抓好的头发又给胡撸乱了。 夏多索性不管了:“哥,你到底来干嘛的?” 夏湾轻晃着酒杯,沉吟,“北纬……” 夏多炸毛:“打死不招!” 夏湾噗哧一笑,说:“好好好,不招就不招吧。”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商清华,后者正在跟李维嘀嘀咕咕,“华子准备跟苏联人做买卖,云边有地理优势,在历史上的对俄经济也有相当高的地位,所以……”他耸耸肩。 夏多说:“你也要掺一脚?” 夏湾叹气:“多多啊,哥要给你攒钱,以后好供你挥霍啊。” 夏多不屑:“我自己会赚。” 夏湾说:“现在是赚钱的好时代,等你长大到能赚钱的时候,可能这种机遇就一去不复返了,到时候你们这一代人赚钱可能会比我们难得多。” 夏多说:“是啊是啊,三岁一个代沟,我跟你这种老头子简直没法交流。”说完又想,自己跟北北相差四岁,难道北北也是这么想的?唔…… 夏多思念着自家的小情人——虽然小情人还没松口,不过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把人给掳到跟自己一个骨灰盒里去,也没留意夏湾跟别人说什么。突然夏湾回头拍了他一巴掌,把夏多吓了一跳,就听夏湾兴奋地对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人说:“罗驿,原来你相面摸骨还有一套,快帮我看看我家这孩子。” 那个叫罗驿的人轻轻推了下眼镜,微笑道:“相术能够从古时流传至今,自有其玄妙之处,我也只是懂一点皮毛。其实刚才说王盛的那些不全都是从相术中来的,倒有一半是根据心理学做的推断。” 这个人长得不算很出众,但有着希腊式的轮廓,看起来就特别男人。他天生体格高大,对人有压迫感,但浓浓的学者气质又冲淡了他这种勇武气息,一言一笑一个小动作都能令人如沐春风。 夏湾愈发来了兴趣,催促罗驿多说一些。 夏多听着听着却又走了神儿,罗驿,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59new 等夏多回过神来的时候,恰好听到罗驿笑着对夏湾说:“……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夏湾眸光一转落在夏多身上,看得夏多莫名其妙。 商清华大笑:“这个赌一定要打,我押罗驿这边!” 其他人也纷纷凑趣,有的要押罗驿,有的要押夏湾,唯独乔赟低头喝酒不吭声。万小酌推他:“乔小二你也押啊,快快快。”说话间蓝灰色的票子就都被拍在了果盘和酒瓶之间。 乔赟闷闷地说:“押错了呢?” 万小酌说:“怎么可能!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成天在一起的嘛。” 乔赟还想说什么,一抬眼却见罗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抿嘴,掏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都拿了出来:“那我也押夏大哥这边吧。” 王盛吹了个口哨:“乔小二阔气呵!跟了!”他也把钱包清空了。 罗驿还是那副温和淡定的模样,微笑着说:“赌钱就没意思了——在座的谁也不在乎这个啊,不如……”他对夏湾说:“不如就让夏公子来决定赌注,如何?” 夏湾轻笑:“有意思。” 夏多更加迷茫了,不知道在自己走神的时候错过了什么话题,想向三剑客询问,可那三个不讲义气的光是冲着他挤眉弄眼。夏多实在研读不出王盛那眼皮抽搐的表情是想说明什么,难道是在表演摸了电门吗? 夏湾空着的那只手温柔地摸了摸夏多的头,说:“那这样吧,输的人就负责这几天大家的消费、娱乐。另外,你我之间么,谁输了就替对方做一件事。” 罗驿托了托眼镜,说:“加上限制条件,这件事不能是违反我国现行法律或普遍认同的社会准则的,而且完成的时间就在今年以内。”说完又用玩笑的口气说:“不然夏公子要是心血来潮让我叫你一辈子的父亲大人,那我可没法跟老爷子交待啊。” 众人都被逗笑了。 夏湾轻笑:“这种不自信的话,可不太像是你会说的。” 罗驿微笑:“虽然我对自己的专业很有信心,但是也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啊。” 夏多好奇地问:“哥,你们到底要打什么赌?” 夏湾说:“赌你有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罗驿打断了:“等等,正确的表述是这样的——夏多,请你诚实地回答,你是不是正在深深地爱慕着某个人?” 罗驿把每个字说得都很清晰,语速缓慢。等夏多听明白他的问题后,轰!火山爆发!脸一下就红了。 “噗!”王盛一口酒喷了出来,怪叫起来,“不是吧!夏小多你真谈恋爱啦?” 万小酌大叫:“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们成天在一起玩,从来就没见过你跟哪个小姑娘眉来眼去啊!” 乔赟呵呵笑了两声,猛地灌下半杯残酒,呛得自己弯腰咳嗽。不过在一片喧哗中,无人注意到他的表现,只有罗驿若有所思。 夏多脸上还在发烧,不高兴地说:“关你们屁事啊!” 商清华凑过来勒着他的脖子揉脑袋:“哎哟哟,咱们多多都到了动春心的年纪啦!快告诉哥,内小尖果盘儿亮不亮?” 夏多拼命挣扎出来,低着头耙着头发,嘟哝:“烦死了,你跟我哥都什么毛病,男人的头能随便碰吗?”没人看到他刚才还火烧云似的小脸此刻却白里挂着寒霜。 商清华喷笑:“男人?你毛长全了没呢就男人?哎,我说多多,你该不会已经——”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人下三路瞄。 夏湾踢了他一脚:“边儿去!我家孩子才几岁!” 商清华摸着下巴说:“都十五了!想当年,我十五岁的时候……” 夏湾不客气地吐槽:“你十五岁的时候还吃奶呢。” 商清华一生下来就没了妈,小时候身体又弱,所以一直喝奶补充营养。要说这也没什么,可坏就坏在他爷爷太心疼孙子,觉得宝贝孙子吃不着亲妈的奶水太可怜,所以,别人家给孩子补钙喝的是特供牛奶,他们家请的是奶妈。 第42节 这事是商大少爷不可言说的黑历史,敢戳他软肋的除了夏湾,其他人是要统统被轰成渣的。 看商清华萎了,夏湾冲着夏多一挑下巴:“行啊夏多,不在我眼皮底下你胆儿就肥了,赶紧给我老实招了。” 夏多脸色已恢复正常,漫不经心地抓了把瓜子嗑:“招什么啊,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也就是暗恋。你别问了啊,你弟弟我脸皮儿薄,你再问我觉得不好意思可就要拿砖头拍自己了。”说着狠狠瞪了罗驿几眼。 罗驿笑得清清浅浅,光从表情上实在难以看出他在想什么。夏多觉得他的眼镜片在霓虹光下一闪一闪的,说不出的险恶。 夏湾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追问弟弟的情史,况且小破孩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啊爱啊的,也就是在荷尔蒙的刺激下产生点错觉呗。就算现在爱得非卿不娶,没准儿下个学期那位卿就换人了呢。于是夏湾暂且放过夏多,冲着罗驿一举杯,心照不宣。 商清华问:“不过这也太神了吧,罗驿,你怎么看出来咱家小多多动了春心的?” 罗驿笑道:“夏多从一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咱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走神,而且走神的时候眼神飘忽、面带微笑、双颊晕红,一副很幸福很甜蜜的样子。这明显就是在热恋中的人的症状嘛。你们只是没留神,要是你们看见了,也都会想到的。其实我也就是赌一把,开个玩笑,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商清华盯着夏多的脸,“多多,小多多,再走神一个给哥瞧瞧。” 夏多差点把果盘砸他脸上。 商清华又问:“那你刚才的问话怎么那么奇怪,直接问小多多是不是谈恋爱就行了嘛。” 罗驿笑道:“你也听见了,夏多自己说的,他只是暗恋。暗恋可不算是谈恋爱啊,谈恋爱那是要两情相悦。我那么问只是出于谨慎,反正不管他是暗恋还是明恋,他的回答都会是肯定。” 商清华说:“狡猾。不过,我喜欢!哈哈,来,干一杯!” 夏多私下里向夏湾打听罗驿的事,夏湾告诉他,罗驿是港大医学院毕业的,现在在北京某着名精神科类医院工作。 其实像夏湾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难免会有些傲气,对圈子外的多多少少有些轻视的意味——我知道的内-幕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听说,我见过的高端人物你可能只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接触到的世界可能你连想像都想像不出来,我轻而易举就能做的事你或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办不成……一个人如果是生长在这种环境里,又怎么会不带上一种优越感呢? 更何况圈子外的人会出于各种目的或心态,把对他们的讨好、奉承变得理所当然,有意无意地把他们捧得更高。 可是,罗驿虽然不是圈子里的人,但却奇怪地与圈子内的很多人关系不错。这种关系不错还不是利益相关、表面应酬的那种,就像商清华这样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主儿,都跟罗驿很谈得来。 这种现象让夏湾觉得很有趣。 这次夏湾要去苏联,名义上是商清华挑头,实际上谁都知道商清华跟夏湾的关系是不分彼此。 在苏联解体前后的这几年,国内政治、经济都十分混乱,在中苏边贸中,苏联对中国商品的渴求程度达到了十分惊人的程度,中国也因此产生大批倒爷借由这个机会发了大财。因为此时的苏联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就连飞机坦克机密图纸都有人敢倒出来换钱,在墨北经历过的那个世界里,就有人用罐头换回了飞机。 这次来云边,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什么,罗驿也从没掩饰过他的目的——就是想在这笔生意里掺上一脚,借借夏公子、商大少的势。其他人都这么想,但是谁都没抱太大希望,夏湾想带谁玩不想带谁玩,那不是别人能揣测的。 本来夏湾还在好奇罗驿会用什么方法说服自己,没想到居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赌约,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还输了。 愿赌服输,况且罗驿此人又聪明又风趣,做人做事体贴周到有分寸,实在是让夏湾没有理由拒绝他。 在云边玩了几天,理了一下关系网,夏湾就带着人去老毛子的地盘上折腾了。除了跟他来的那些朋友,带顺手捎带上了李唯、三剑客,当然重点是把弟弟也给打包带上了。 夏家跟夏丞玉的关系有点微妙,除了夏多之外,夏丞玉基本上不太愿意见家里任何人。这几年春节的时候夏多会回北京住几天,但夏丞玉是不回去的,所以夏多每次不等过上元节就会回云边来陪姑姑,跟家里人相处的时间很有限。 夏湾和夏多感情很好,从小就是把弟弟当成小宠物来养的。当初长辈们把夏多给派到云边来,夏湾伤心得连饭都吃不下,一个月瘦了十斤,一直琢磨着要怎么把弟弟给弄回身边,可惜被老爸给镇压了没成功。后来他发现弟弟好像挺适应在云边的生活,甚至乐不思蜀了,夏哥哥就更伤心了。 这次说什么他也得把弟弟随身携带着,好好搓磨几天,以解思念之苦。 夏多也爱玩,这倒是没啥不乐意的,他兴致勃勃地整理行李,身边围一圈看戏的。夏湾是觉得弟弟做什么他都感兴趣、都想看、都想伸把手……捣乱。周清华和罗驿纯粹是闲得无聊,在旁边下着围棋顺便分神插嘴闲聊。王盛和万小酌是想问出来夏多暗恋的人到底是谁,可是连夏湾都问不出来的事,他俩也没辙。反倒是乔赟对这件事出奇地回避,弄得王盛都起了疑心:“乔小二,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乔赟面无表情:“我要知道了会不跟你们说吗?” 万小酌单纯地相信了:“那倒是。” 王盛说:“你这是疑问句还是反问句?” 乔赟:“……” 夏多把一本精巧的相簿放到包里,他无论走到哪儿都习惯带着家人的照片。夏湾顺手拿出来翻看,恰好翻到一张墨北的,随口问道:“这就是你那个古里古怪的小朋友?” 夏多伸脖子看了一眼,照片是在卫屿轩家的书房拍的,那天墨北坐在窗边的落地木台上看书,腿上盖着一条地中海蓝色白莲花图案的羊毛毯,他大半个身体都沐浴在阳光里,显得那么柔和那么好看…… “又发什么呆呢?”夏湾刮了一下夏多的鼻子。 夏多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看着墨北的照片又出神了,忙装作低头叠衣服,掩饰着不受控制燃烧起来的热度,说:“嗯,是北北。他可没有古里古怪。” 夏湾继续往后翻着,不在意地说:“你不是说他又是跳级又是辍学的么,正常的小孩哪有他这样的。” 夏多有点不高兴:“那是因为世俗平庸的学校不适合他这样的天才。” 商清华哟了一声,笑道:“地球这么大还装不下他了呢。” 夏多严肃地说:“天才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往往会受到误解和嘲笑,只有当世界失去他们以后,才后知后觉地献上他们根本不屑一顾的尊崇。” 夏湾诧异地抬眼看看他,“你说真的啊?” 夏多揉揉鼻子,“开玩笑的。” 夏湾松了口气:“差点以为你被洗脑了。” 罗驿却笑了笑:“人们在说谎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小动作,比如,用手遮住嘴,抓挠脖子,或是摸鼻子。” 夏多:“……”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乔赟突然说:“夏多,这次去老毛子那边玩,你不带墨北去吗?” 万小酌最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立刻附和:“对啊,你不是有什么事都惦记着他?” 夏多忧愁地叹了口气,“北北他们家去北戴河了。” 乔赟说:“真不巧。” 夏多说:“是啊。不过没关系,我多拍些照片回来给他看,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去。” 夏湾真真正正诧异了:“多多,你跟墨北感情不错啊?” 夏多调皮地一笑:“哥,你吃醋了?” 夏湾笑骂一句,把弟弟给按在怀里一顿揉搓。 当夏多等人踏上俄罗斯的土地时,墨北正泡在海水里苦大愁深地盯着教墨洁游泳的那个小年轻,他总觉得自家玉貌娉婷的小姐姐像是在被人占便宜。夏天的海水啊阳光啊沙滩啊泳装啊学游泳啊,都只差把“春情萌动”四个字明晃晃地挂出来了好么! 墨洁在那个年轻人的托扶下不怎么协调地拍着水,一下子用力过猛,水花溅了墨北一头一脸。墨洁还撵他:“离我远点,我一抬手就打着你了。” 墨北默默地抱着游泳圈游开,这个游泳圈是孙丽华硬给他套上的,不论他重申了几遍自己会游泳都没用。最要命的是,这只游泳圈是模仿鸭子的样子做的,娇嫩的小黄鸭! 墨北觉得自己的老脸都要丢光了。 墨向阳和孙丽华都是旱鸭子,孙丽华也套着个游泳圈在水里扑腾,墨向阳嫌丢脸,只好在浅水里捡贝壳…… 墨北游过去叫:“爸爸,你帮我扶着游泳圈呗,我要漂走啦。” 墨向阳过来抓住游泳圈,按照墨北的意思往深处走一些,到他齐腰深的地方,这样既能让墨北脚不着地继续扑腾,又不至于让墨向阳站不稳。一个浪头拍过来,父子俩都从嘴里往外吐咸水,哈哈大笑。 这次来北戴河旅游,是孙丽华公司的福利。祁敬中这两年发展得不错,想要奖励一下各位骨干,于是策划了这次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度假。那个教墨洁游泳的男孩子就是孙丽华一个同事的儿子。 祁敬中仍然没有结婚,身边陪伴的女士是他的生活秘书,当着大家的面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地叫“祁总”。 墨北怀疑祁敬中对孙丽华还是贼心不死,不过祁敬中表现得坦荡大方,他也没什么文章可做,只能怀着阴暗的心理诅咒他吃海鲜拉肚子。 ☆、60new 在九十年代初,来北戴河度假还是个很潮的事儿。现在正值暑假,不少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就举家前来游玩,海边虽然还不像后世那般人满为患,但对墨北这个多少有点广场恐惧症的人来说就有些不舒服了。 在北戴河的最后一天是去老龙头长城,老龙头是明长城东端的起始点,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山海关时遭到损毁,直到1984年才重新修复。 站在有“长城连海水连天,人上飞楼百尺巅”之称的澄海楼上,眺望飞涛如雪、海天一色,让墨北顿时感觉胸中郁积的种种负面情绪似乎都被海风一扫而空,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这种打开心胸豪情满襟的感觉太好了,好到墨北简直不愿意离开这里。 可惜他还是得跟着大部队的行程走,在北戴河待了最后一天吃了满肚子的海鲜后,前往北京。 这个年代的北京自然比不上后世的繁华,可同样的,它还保留着很多昔日的古朴庄重之美。走在绿荫遮蔽的马路上,墨北突然萌生了一种让他自己觉得不太好意思的念头——他很希望此刻身边走着的人是夏多。 也许,因为夏多是北京人吧,所以才会想起他。墨北这么想着。他努力把念头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可是没成功,他悄悄叹了口气,放任自己想念了一会儿夏多。 墨洁口渴,拉着墨北停下来买了几支冰棍,先塞给墨北一支,说:“冰棍纸别扔地上啊。”便加快脚步去追走在前面的父母,把其余的冰棍给他们。 “抓小偷!别让他跑了!” 猛的一阵叫喊声传来,墨北回过神,身后一个人鼻青脸肿的人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后面还追赶着一群人。 墨北赶紧向旁边退开,那个小偷冲过他身边的时候带起的那股风都差点把他给掀个跟头。可是前边的墨洁却没来得及躲开,她听到声音才一回头就被刹不住脚的小偷给撞倒了,两个人在地上跌做一团。就这么一耽误,追赶的人也跑到了跟前,把小偷给包围了起来,而墨向阳等人也发觉了异常,赶紧跑了回来。 有人吵吵嚷嚷:“打死这个贼!” 墨北暗叫不好。 那个小偷慌乱之中勒着墨洁的脖子爬起来,两根手指夹着一枚刀片紧紧贴在她脸上,慌张地大叫:“别过来!再动我花她脸!” 孙丽华惊呼一声就要扑过来,却被祁敬中给拉住了。追赶小偷的人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面面相觑。说实话,在这个年代小偷还是比较讲究技术手段的,一般不会跟持械抢劫这种行业合并,像今天这样凶狠到劫持人质的事,实在是少见。 墨向阳向前迈出一步,镇静而温和地说:“小兄弟,你抓着的那个孩子是我女儿,咱俩能商量商量吗?” 小偷凶狠地大叫:“商量个屁!你叫他们都滚开!滚!” 墨向阳看到女儿已经吓懵了,心里焦急,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墨向阳背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他先向周围的人做了个手势,求恳大家往后一些,别刺激到小偷,然后对小偷说:“小兄弟,我们一家子来北京旅游,今天才到。你看,我女儿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你能不能先放开她?你放了她,我身上的钱可以都给你。”说着把钱包掏出来,将里面的纸币拿给小偷看。 为了出行方便,墨向阳和孙丽华身上都带了不少钱,那厚厚一沓纸币看得小偷眼睛有点发直。他先是不安地瞄了一眼四周,然后叫道:“你少他妈蒙我!我放了她,你们一拥而上,我还跑得了吗?” 看他那副模样,大概是之前行窃被抓到,被义愤填膺的群众给揍了,然后他逃跑又被追赶,眼见逃走无望,这才被逼得狗急跳墙。 有个中年男人说:“嘿,你可想清楚了,扒包也就是拘留教育,你要是伤了这小姑娘,那事儿可就大了!” 小偷叫道:“比被你们活活打死的强!老子不就是扒个天窗吗?老子没杀人放火没伤天害理,至于让你们往死里打吗?老子死也得抓个垫背的!” 他情绪激动起来,手上控制不住力道,锋利的刀片在墨洁光洁的脸颊上划出一道浅痕,血珠慢慢从伤口渗出来。勒着墨洁脖子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掐得墨洁舌头都伸出来了。 孙丽华惊叫一声:“别伤着我女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求求你!给你钱,我给你钱!”她把自己包里的钱都掏出来想上前递给小偷。 小偷喝道:“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剜了她眼睛!”刀片移到了墨洁的眼皮上。 孙丽华浑身发抖,一动都不敢动了。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你赶紧放人,警察马上就来了!”有的说:“杀人要判死刑的,他不敢!他是在虚张声势!”有的说:“绝不能让小偷跑了!”有的说:“别把他逼急了,要不小姑娘就危险了。” 孙丽华情急之下给众人跪下了:“求求你们让他走吧,你们不放了他,他就不放我女儿啊!” 小偷挟持着墨洁,试探地一步一步往人群外走动,人们犹豫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小偷眼睛一亮,移动的速度加快了。 墨向阳和孙丽华也跟着走,墨向阳一边走一边还在试图劝说:“你看大家伙儿都说了不撵你了,你能不能把孩子放开?” 小偷啐了一口:“少废话,等我到没人的地方就把她放了。” 孙丽华都急哭了,这满大街都是人,况且真要让小偷劫着女儿去了没人的地方,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 墨北看到小偷背后的人群里挤进来一个年轻人,剃着精干的平头,额角微微汗湿,一脸英武之气。墨北的视线落在他的腰带上,立刻又移回他的脸上。年轻人正紧紧地盯着小偷,身体蓄力待发,看来是想要出手制服小偷,但因为顾及到墨洁所以还在犹豫。 小偷此时也意识到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简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着一个女孩顺离逃走。而时间拖得越久,显然对他越是不利。他额头的汗水滑落到眼皮上,不时侧过头在肩膀蹭上一下,他觉得自己指缝里也都是汗,滑得快要捏不住薄薄的刀片了,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把刀片按在女孩的脸上。 “喂!”墨北突然大叫一声,趁着小偷下意识地扭头看过来的时候,将手中的冰棍砸在了他的眼睛上。 小偷本能地闭上眼睛,歪头避让,捏着刀片的那只手也不由得松了一下。一直紧盯着他的那个年轻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一个箭步窜上前,从后面牢牢地捏住小偷抓着刀片的那只手向外一掰,脚底一勾,将小偷侧摔出去,按倒在地。 第43节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直到小偷被制服了,人们才爆发出惊呼声。 孙丽华尖叫一声冲了过来,把摔倒的墨洁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墨向阳挡在妻女和小偷之间,手忙脚乱地想把妻子和女儿搀扶起来。 围观群众一拥而上,不知是谁掏出了晾衣绳,帮着那个年轻人将小偷给捆了起来。 墨洁恐惧地问:“妈,我眼睛瞎了吗?”方才小偷过于用力地用刀片压迫她的眼睛,使眼皮上也被割出了伤口,现在血流下来让她视线模糊,她惊魂未定中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弄伤了眼睛。 看着女儿半张脸都是血的样子,孙丽华十分后怕,忙语无伦次地安慰女儿。孙丽华忽然醒过神来,见墨北在旁边一脸担心的模样,猛地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你怎么这么大胆!你就不怕他把你姐眼睛弄瞎?” 墨北毫无防备,被打得脸偏向一边,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就没听清孙丽华在说什么。 墨向阳也没料到孙丽华会突然动手,忙拦住她:“小北也是为了救小洁!” 孙丽华怒道:“除了捣乱他还能干什么!多危险!要不是那位同志,小洁的眼睛就别想要了!”说着越过墨向阳,伸长了胳臂在墨北身上拍打,“小兔崽子!这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万一、万一可怎么办!你差点害了你姐姐你知不知道!” 围观群众看她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知道她是被刚才的险情给吓坏了,纷纷劝说,有的年长的妇女就把墨北拉到一边,说:“也别怪孩子了,这么小懂什么。” 墨北觉得口腔里咸咸的,是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了,他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说:“爸,我看见他的腰带是警察制式的。” 墨向阳扭头一看,那个年轻人正尴尬地站在一旁,闻言点了点头:“对,我是警察。今天我休息,刚好路过。”说着又忍不住惊奇地看看墨北,对墨向阳说:“您孩子反应可真快,虽然危险了点,不过要不是他分散小偷的注意力,我也不敢动手。” 墨向阳这才想起来还没跟人家道谢,又忙说了不少好话。 民警也终于接到报警赶到了,又是抓人又是录口供,又安排受伤的墨洁去医院。等到闹哄哄的都忙完了,已经是黄昏时分,墨向阳一家已是筋疲力尽。 祁敬中早就让其他人先回宾馆了,自己一直跟着忙前忙后,几个人草草填饱肚子,也回住处休息了。 墨向阳一家住的是两个双人间,墨向阳父子一间,孙丽华母女一间。经过这一场意外,墨向阳也是非常担心女儿,匆匆洗了个澡,出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就对墨北说:“洗完澡你先睡吧,我过去看看你姐姐。” 墨北点了点头,等墨向阳关门出去,他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脸颊,又摸摸耳朵,慢吞吞地走进了浴室。 墨北站在洗脸池前,凝结着水雾的镜子映出他模糊的影像,显得那么不真实。墨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弯腰掬水洗了把脸,走出房间。 敲开隔壁的门,墨北看到墨洁正趴在孙丽华怀里抽泣,墨向阳伸长胳臂把妻子女儿都搂在怀里,柔声劝慰着。看到墨北进来,孙丽华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墨北说:“姐。” 墨洁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没有抬头。 墨北说:“我太冒险了,没有考虑到万一不成功的后果。我错了,对不起。” 墨向阳看着他的眼神很欣慰,孙丽华沉沉地叹了口气,墨洁没出声。 墨北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说:“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刚转身,墨洁小小的声音传来:“我吓死了,我以为真的要被弄瞎了,我害怕他会杀了我。可是,当时我身边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很多人,我想这么多人总还是会有办法救我的,警察也会很快就来的。可是,小北,你被绑架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也这么害怕吗?” 墨北怔了怔,他想说没什么好怕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死亡么,那有什么呢?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孙丽华就已经愧疚地哭了出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家是招谁惹谁了,一个接一个的出事。这是要生生心疼死我啊。” 在母亲怀里,墨北的脸和墨洁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一起,背上是父亲温暖的大手在轻轻拍抚,母亲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发心。 好难过啊。 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61new(大修) 墨向阳端详着墨北脸颊上的巴掌印,用冰毛巾敷上去,内疚地说:“唉,今天光顾着忙活你姐,没留意你。张嘴我看看……”检查了一下墨北嘴里磕破的地方,墨向阳起身去拿消炎药,心里暗暗埋怨孙丽华太使劲了。 “……是不是?”墨向阳拿着药和水回来,看到墨北表情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便又问了一遍,“是不是?” 墨北下意识地侧了侧头,用右耳对着墨向阳的方向,说:“什么?” 墨向阳说:“我说今天你妈也是被吓坏……”他突然顿住了,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匆忙把水杯和药都放到床头柜上,抖着手把墨北的头掰过来,让他将左耳冲着灯光,一边检查一边问:“能听清爸爸说话吗?耳朵里面疼不疼?” 墨北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脖子:“听得清。” 墨向阳严肃地看着他:“那我刚才说什么了?” 墨北回忆了一下墨向阳刚才没说完的话,加上自己的推测,诚恳地说:“爸,真的,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冒险的,姐姐能没事是我运气中,可要是万一我那下没扔准,万一那个小警察没反应过来,万一小偷的手歪了一下……那我就害了我姐了。我妈打我打得对,我太自以为是了。” 墨向阳说:“……还有呢?” 墨北直视着墨向阳的眼睛,过了几秒钟,说:“中心思想不就是这个么,用不着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吧?” 墨向阳说:“就两三句话,你不至于记不住。” 墨北张了张嘴又闭上,气馁地别过头去。 墨向阳动作极轻地摸了摸墨北的耳朵,声音有些哽咽:“乖儿子,别跟爸爸逞强。” 好像有什么一下就碎掉了。墨北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有点疼,有点耳鸣,不过已经好多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 墨向阳说:“明天爸爸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墨北低着头,说:“好。” 墨向阳说:“爸爸会找时间跟你妈妈好好谈一下。小北,对不起。” 墨北眨了眨突然变得酸涩起来的眼睛,说:“爸,你这样……我就会觉得特别委屈,特别受不了,可事实上,是我不对。” 墨向阳把儿子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说:“傻儿子,在爸爸跟前你还犟什么啊。觉得委屈,就跟爸爸撒娇、耍赖,怎么都行。不管你长多大,不管你将来成了多了不起的人物,在爸爸这儿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墨北悄悄把眼泪蹭在墨向阳胸口的衣服上,然后别扭地挣脱出来:“睡吧睡吧,怪累的。” 墨向阳苦笑着在儿子头上揉了两把,监督他把消炎药吃下去,这才熄灯休息。躺在床上,墨向阳想,他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出于生物学上的奇妙原由,他和妻子给予了这个孩子生命,原本以为他们还可以塑造他的灵魂,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让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让他有足够的能力在这个社会上生存,让他生活得幸福……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小孩子刚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当父母的必须狠得下心来放开手,让他自己蹒跚地向前,看着他跌倒、爬起,就算他摔破了膝盖,父母也只能忍着心疼鼓励他继续。墨向阳觉得,对小北这样自我意识特别强的孩子,或许自己只能是放手让他自己去走,因为你想扶着他,他会挣扎;你想给他指路,他会扭头去撞翻一座墙给自己开条新路出来;你想指给他看路上的障碍或是风光,他却视而不见……那么,除了满怀担忧地站在他身后,虚张着手臂随时准备在他摔倒时伸把手之外,当父亲的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就连这一点都没做好。 墨向阳无声地叹息,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忧虑。 第二天墨向阳带着墨北去医院五官科做了检查,还好只是耳膜有些损伤,但程度不严重,可以自愈。墨向阳这才放下心来。 孙丽华也没想到自己那一巴掌差点把儿子给打聋,后怕之余非常愧疚,对墨北的态度和蔼了许多。 因为出了这次意外,一家人也没心情再旅游了,考虑到两个孩子的身体状况,在宾馆里休整了两天,然后就脱离大部队提前回了家。临走之前,墨向阳特意找到那个小警察,请他吃了顿饭,还往派出所送了锦旗。 回到云边后,墨洁脸上的伤痕无法掩饰,一家人就想办法编了个小故事来哄骗姥姥,说墨洁是在海边玩的时候被海浪给拍趴下了,恰好刮到了贝壳的碎片。 甭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姥姥是信了。 墨北还是没有回东滨的家,他总觉得,东滨的是爸爸妈妈的家,云边的是姥姥舅舅的家,他在这两个家里都没有多少归属感,总时刻准备着要离开——即使每个家他现在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并且用各种书籍和私人物品把它们填满。 他很难说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如果跟别人说的话,恐怕十个人会有十一个骂他矫情。 墨北计算了一下自己能动用的资金,出书的稿费和在服装店的股份,结果很欣喜的发现足够他给自己买个房子的。 自己的房子!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就让墨北兴奋得难以平静下来。他简直一刻都不能忍耐,当天就找到龚小柏帮忙。龚小柏很快就帮墨北选了处新楼盘,实用面积九十多平的商品楼,全楼共六层,一层两户。 房子买好了,墨北才想起来告诉家里。对于他的先斩后奏,墨向阳和孙丽华都已经无话可说了,况且买房子总是件好事。不过出于安全考虑,孙丽华还不许他搬过去住,如果非要住的话,必须有大人陪着——墨向阳对此不发表看法…… 墨北自己做的装修设计,工人是龚小柏公司的人,干活又快又可靠,一切装修材料都是用得最好的——龚小柏掏钱,就当是送外甥的乔迁礼物。 新家的一切都是按照墨北的心意来的,有些在别人看来不太合理的地方,比如开放式的厨房,比如浴室里大得不像话的浴缸,比如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显然墨北并不欢迎别人留宿。这是他的家,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地方,他小气得连钥匙都不肯给别人一把,即使是为了防备弄丢。 这可真自私啊,他愉快地批评了自己。 等到秋天的时候,墨北在新家请了亲戚朋友们来燎锅底,姥姥开心得不得了:“我外孙儿都有自己的房子了,了不起!” 墨北小声在姥姥耳边说:“姥,等我再攒两年钱,也给你买套楼房。” 姥姥笑得合不拢嘴:“你有这个心就行,钱留着自己花,将来还得娶媳妇呢。姥姥现在的房子住得就挺好,又结实又暖和,啥都不缺。你要是真让我换个地方住啊,姥姥还不习惯呢。” 墨洁考上了市三中,为了上学方便也搬到了姥姥家,正好墨北把原来自己住的房间让给了姐姐,自己彻底搬进了新家——至于当初孙丽华的禁令,他故意忽略掉了。墨向阳早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早做了准备,给孙丽华打了预防针,孙丽华也就没说什么。 平时墨北在家里基本不开伙,除了早饭之外,午饭晚饭都是去姥姥家吃的,不去的话姥姥会不高兴。反正离得也不远,走路二十分钟也就到了,正好弥补墨北锻炼不足的缺点。 这天晚上,墨北一进门,就先看见了在院子帮姥姥择菜的夏多。几个月没见,夏多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他一看见墨北就扬起笑脸叫了声:“北北我回来啦!” 姥姥就说:“得嘞,你们小哥俩儿进屋说话去吧。” 夏多一边掐着豆角,一边撒娇地笑:“我掐完这盆豆角的。” 墨北也搬了把小凳子过来帮忙,说:“你这几个月跑哪儿去了?” 夏多说:“暑假的时候跟我哥去了趟俄罗斯,回来以后直接被他拉着回了北京看我爷爷。然后我外公的民乐团又有出国演出的任务,我在团里也有挂了个职,我外公一检查我的琴技,觉得没给他老人家丢脸,就把我也给带出去了。这不刚回来么。” 姥姥惊讶:“哎哟,多多还出国了哪!快给姥姥讲讲,都去哪儿了?” 夏多就给姥姥白话,东京的迪士尼、加拿大的尼亚加拉瀑布、美国的黄石公园……他把行程中的趣事讲得声情并茂,对各种情致的描述也是十分生动,听得姥姥都忘了择菜,像个孩子似的不时发出惊叹声。 墨北带着笑意听着,心里暗暗盘算再过几年出国旅游方便了,就带姥姥出去转转。为了这个目标,嗯,赚钱! 夏多带了不少手信回来,从姥姥到墨洁,人人有份。墨洁放学回来,看到夏多送她的一套粉红色的日本文具,喜欢得爱不释手,孙五岳则是被两盒和果子给彻底收买了。 吃完晚饭,洗碗的工作是墨洁做的,墨北想陪姥姥再说会儿话,姥姥催促他:“一会儿天黑了,不安全,早点儿回去。” 墨北和夏多出来,墨北说:“我买了房子。” 夏多说:“听姥姥说啦。唉。” 墨北好笑地问:“你叹什么气?” 夏多说:“你太能干了,我有压力。要怎么样才能赶得上你啊?” 墨北说:“跟我比什么,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夏多摇摇头,说:“我总得配得上你啊。” 两个人闷头走了一段路,墨北说:“你不用这样。” 夏多说:“这次去俄罗斯,我哥跟他朋友成立了个外贸公司,给我算了股份。不过,就算挣了钱也是我哥的本事,跟我没关系。我现在能挣的都是小钱,在民乐团拿拿奖金什么的。” 墨北说:“等你大学毕了业,找份好工作,挣的就多了。” 夏多说:“正常上班挣工资的话,不知道要攒多少年才够买房子呢。我又不想靠着家里。” 墨北轻笑:“你想得太远啦。” 夏多叹气:“北北,我是真的想以后能跟你一起过日子的,有我们自己的家。那我当然要考虑怎么才能赚钱买房子啊。光是买房子还不够,还有想要生活得宽裕一些,能经常出去旅行、买你喜欢的书,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我不能靠着家里,也不能靠着我哥,我得自己来,让他们知道我有养活自己、照顾好你的能力。这样子的话,也许他们就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 墨北很惊讶,原来夏多是在为将来的出柜做准备吗?这孩子真是……想得太远了。可是,他心里又隐约的有种喜悦感在萌生,那种将要破土而出的情感让他有些紧张。 夏多抬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轻声说:“我会想到办法的。” 墨北在心里说:那就让我看看你能成长为什么样子吧。 真的是很期待啊。 顶着霏霏细雨,夏多从考场走出来,身边的高考生们似乎都因为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而放松下来,即使是这样阴霾的天气也没能影响他们的心情——就算要为高考成绩而担忧,那也得轻松两天再说。 第44节 考场外不少家长举着伞拿着雨衣等着接孩子,到处都有这样的对话:“最后一科考得怎么样啊?” “哎呀你烦不烦,天天问!” “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都考完了,再吃啥也是白费,吃剩菜。” “明天一起出来玩啊?” “回家我就把书都烧了!” 夏多没带伞,这小雨他也不在乎,灵巧地穿梭过人群,跨过小水洼,向墨北家里跑去。一步两级台阶,飞快地跑上了六楼,敲开门,夏多兴奋地跳进去:“北北我考完啦!快来跟哥抱一个!” 墨北嫌弃地把毛巾糊到他脸上:“一身水汽,快擦干净,别感冒了。” 夏多站在玄关换鞋、脱掉潮湿的外套,头上蒙着毛巾一通胡撸,然后顶着满脑袋乱发去讨赏:“擦干净了。” 十三岁的墨北身高已有171公分,可是比起夏多还矮了不少。夏多低下头来,墨北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行了。” 夏多很失望:“就这样啊?就这样啊?” 墨北笑:“那你还想怎样?” 夏多笑嘻嘻地搂住墨北的腰,把他拖进自己怀里,低头去吻他的嘴唇,含糊地说:“要这样的。”舌尖灵活地撬开齿缝,“还要这样的。”然后他就忙得没空再说话了。 这两年墨北对夏多很纵容,类似这样的亲亲抱抱的小福利经常会有,可是如果夏多想再进一步就不可能了。有时候夏多厚着脸皮要求,墨北就会很惊奇地问他:“我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夏多说:“我不小了,请你尽情下手!”墨北就全拍拍他的肩:“少年,要从小养成自力更生的好习惯,撸管这种小事就不要请别人帮忙啦。”夏多败退。 吻了一会儿,在夏多渐渐激动起来之前,墨北推开他:“夏老师在家里等你呢,快点回去吧。” 夏多叹气:“北北你快点长大吧。” 墨北说:“我是彼得·潘。” 夏多说:“那我就真的只能顶着恋童癖的恶名了。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放开你的。”说着还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又在墨北被吻得湿润红肿的嘴唇上啄了一口,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送走夏多,墨北也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姥姥家吃饭,姥姥说好了今天要做红烧肉。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等到姥姥家的时候,墨北虽然打了伞,可是从膝盖往下都湿透了,一脱鞋直接往外倒水。 姥姥赶紧拿了干衣服来给他换。 因为高考封校,墨洁今天不用上学,正在教孙五岳跳慢步,“哎哟!”墨洁叫了一声,苦着脸坐下来揉脚,向姥姥告状:“姥,你看我老舅,笨死啦。怎么教都学不会,老砸我脚,都肿了。” 孙五岳连忙蹲下来讨好地给外甥女揉脚,“对不起对不起,明天给你买猪手补补。” “再教你我就真成瘸子了。我写作业去了。”墨洁找了个借口溜走,悄悄向弟弟吐了吐舌头。 墨北纳闷:“小舅你怎么想起来学跳舞了?” 孙五岳脸一红,姥姥说:“他们单位要办个什么舞会,其实就是专给没结婚的小年轻儿介绍对象的。” 孙五岳这些年就像是被樱木花道给上了身似的,恋爱运极差,不停地被甩。墨北慎重考虑了一下小舅属性为弯的可能性,后来经过多方意见的综合考量,他推断可怜的小舅其实是一见李韶姗误终身。人家姑娘都已经和未婚夫去了大洋彼岸了,孙五岳还在念念不忘,总拿身边的女孩子跟李韶姗做比较,越比越觉得没有可比性,活该被甩。 姥姥对于儿子一直找不到老婆的事也很忧心,她左右端详了一下儿子,把孙五岳看得心里直发毛,说:“妈,你有啥话直接说行不?别拿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姥姥说:“五岳啊,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男的?你要真是喜欢男的,那你也别祸害人家姑娘了,我看小卫子就不错,你俩在一起妈也放心。” 孙五岳哭笑不得:“妈,人小卫子有对象,你别乱点鸳鸯谱了行不行。” 姥姥很忧愁:“这么说你真是喜欢男的?唉,我听小柏说,他家小楠跟小冯也是一对儿,你说说,这好孩子都有主儿了,怎么就把你给剩下了。要不让小楠在南方给你找一个?我听说那边这样的人多。” 孙五岳感动得都快哭了:“妈,我喜欢女的,真的!” 姥姥抄起炕扫帚就拍他:“喜欢女的那你倒是给我领家来一个啊!你一大老爷们儿找不着媳妇!眼瞅都三十了,还晃荡晃荡的不着急!” 孙五岳嗷嗷叫着逃跑:“好饭不怕晚,我就不着急!” 姥姥生气:“你不趁着我身子骨硬朗的时候赶紧结婚,再拖几年,谁给你看孩子。”回头对墨北抱怨,“你瞧瞧,小三十的人了,还长不大。” 墨北笑眯眯地把炕扫帚接过去放到一旁,顺手把小猫抱起来挠挠下巴,说:“姥姥,你身体好着呢,别说给我小舅看孩子了,将来我姐结婚有小孩,还得你帮着看呢。” 姥姥乐了:“哎哟,那我可得好好活着。小北啊,你可别像你老舅似的,找媳妇要找能真跟你过日子的人,那种跟天仙似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就算真能娶家来,那过得也累。” 墨北说:“姥姥,你知道我舅是咋回事啊?” 姥姥说:“咋不知道,这孩子一根筋,愁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不跟他操这个心了。你等着啊,姥姥给你做好吃的去。” 墨北笑着答应。 ☆、62new 夏多迫不及待地要迈入成年人的社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做主,而第一步就是上大学。这两年他跳了级,在十七岁的年纪就参加了高考,同一批的学生往往都比他大个两三岁。 随着苏联的解体,国内经济愈发混乱,然而对于从事边贸生意的夏湾来说,却是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夏湾的公司赚了钱,夏多的帐面上自然也就多出了好些个零。 夏多跟大哥商量把这笔钱借出来要自己做生意,夏湾原本就是为了给弟弟私房钱才分他股份的,这钱夏多想怎么花都行。但夏多不仅特意写了借条,而且虽说要做生意却没有请求大哥帮忙,这让夏湾心里多少有些伤感。 有一回,夏湾和商清华、罗驿喝酒聊天,他说起这件事,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还写借条!亏他想得出来。” 商清华也笑:“有骨气还不好么。就算他赔了钱碰了壁,也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了。” 夏湾说:“你说要是到时候我把借条拿出来,小多会不会羞愧得哭鼻子啊?” 商清华跟他是发小,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撇着嘴说:“嗯,然后你再把借条这么一撕,拍着胸脯说,别怕,以后哥养你!小多就得感动得泪流满面,崇拜死你这个大哥了。” 夏湾想像着夏多眼泪汪汪的小样儿,心情大好。 罗驿却晃了晃红酒杯,笑道:“依我看,夏多未必就会碰壁。” 夏湾一扬眉,说:“哦?” 罗驿说:“你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有的是头脑、人脉、野心、资金、渠道,然后你成功了。这些夏多也都有啊。而且这两年,公司里的事他也都看在眼里,虽然从来没插手过管理、销售这些方面的事,可他问的可不少。你弟弟可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现在他既然敢开口跟你借钱,那心里一定是有底的。如果这样他还不成功,呵,那才奇怪了。” 夏湾听到有人夸自己弟弟就高兴,不过还是故意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商清华喷笑:“你先把脸上的表情调整成担忧再说这句话吧。” 罗驿医院里临时有事,给他打传呼叫他回去,罗驿只好先离开。等他走了,商清华说:“小多报的什么大学?” 夏湾说:“云边工大。” 商清华有些诧异:“云工大在全国大学里排名倒也不错,不过我原本以为他会考回北京来呢。对了,小多是北京人啊,他怎么是在云边参加高考的?” 夏湾用银制水果叉挑了块火龙果放进口中,说:“他到云边那年,我爸就把他的户口跟我姑办到一起去了。” 商清华奇道:“你爸这意思……这不等于是把你弟弟过继给你姑了吗?” 夏湾说:“话没明说,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我爸总觉得家里对不起我姑,我姑一辈子没嫁人,没儿没女的,他怕将来没人给我姑养老送终。其实当时我姑挺反对的,可又不光是我爸的主意,我爷爷也赞同。你也知道,我爷爷那个人一辈子不说软话,就算是他的错,他也不会道歉的。我姑的脾气随他,父女俩闹别扭闹了这小半辈子了,谁也不先低头,弄得我们全家都跟着不自在。我姑也就对小多另眼相看,要不我爸也不能把小多送她那儿去。” “小多也知道?”商清华问完就自己摇了摇头,失笑,“瞧我这问的,他打小就机灵,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这事,你妈就没反对?” 夏湾喝了口酒,目光有些迷离起来,说:“我是长子长孙,从小在家里就很受重视。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妈很高兴,说一儿一女正凑了个好字,以后不生了,她要全心全意地忙自己的事业。后来,我妈有了个机会拍谢导的电影,演女主角,可是恰好那时候她怀了小多。我妈当时特别想上那个戏,急得都想把孩子打掉,可我爷爷不同意,怕我妈先斩后奏,还让警卫员看着我妈不让她出去。结果戏就换了别人演。我妈差点没气疯,跟我爷爷大吵一架,后来生了小多,她心情不好,觉得小多耽误了她不少机会。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你是因为母亲难产去世,所以打小没吃着亲妈的奶水,可我们家小多,我妈也没给他喂过几次奶。” 商清华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我说么,以前就觉得你妈对小多挺冷淡的,我还想着可能是因为她工作忙,常常有演出,跟小多相处的时间太少。” 夏湾苦笑:“我爷爷也糊涂,跟他吵架的是我妈,他可倒好,连带着对小多都看不顺眼了。要不是小多从小就会讨人喜欢,我爷爷可能对他更冷淡。后来那几年,他对小多倒是好,可是一转头又把小多送给我姑姑了。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这些长辈到底是怎么想的,孩子又不是他们的附属品,凭什么说送走就送走,说改户口就改户口,全是他们做主,根本就没考虑过小多是什么意见什么心情!有时候,我都觉得是我们全家抛弃了小多……” 他说得自己难受起来,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商清华劝慰道:“你也别这么想,到底是一家人呢。再说你们家对小多不是也挺好的,兴许小多自己都不这么想。” 夏湾站起身,走到酒架前,随手又抽了瓶红酒出来,一边起瓶塞,一边冷笑:“他们是一门心思把小多送给我姑当儿子,可我姑领不领情呢?别看我姑又文雅又温柔,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其实她性子才孤拐呢,要不然也不至于一个人在云边待了这么多年,就我奶奶过世那年她回来一次。她是最烦别人干涉她的生活的,最恨的就是有人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可我爷爷、我爸还没吃够教训,都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闹到今天这局面的了,没问她的意见就把小多给送过去,还做了手段改户口。我姑能乐意?她没把小多给撵回来,那是小多的能耐,不是我爷我爸的面子。可笑这俩老头儿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们现在对小多好,还是抱着补偿的心理。有什么用?小多需要这些吗?” 他越说越气,瓶塞一拔,直接对着瓶口往嘴里灌酒。 商清华说:“我知道你是为你弟弟抱不平,可你要这么想也未免太偏激了。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长辈们的好处都给抹杀了吧?再说了,谁家没本难念的经,要真计较起来,得有多少家庭矛盾赶得上二战啊。” 夏湾一口气灌下去半瓶酒,喘了口气,说:“我不就是跟你抱怨一下么。反正以后有我在,谁也甭想欺负我弟弟!” 商清华见他已经醉了,便随声附和,好歹哄着他把剩下那半瓶酒给放下了,又帮夏湾脱了衣服,自己也脱了外衣,两个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从九零年买完房子后,墨北就没花过大笔的钱,他平时的开销也不多,除了自己的生活费之外,也就是时不常的给姥姥买些东西(一般还都是吃的,不少都进了他自己肚子)、每个月偷偷给姐姐塞零用钱,再有就是年节的时候给亲戚朋友买礼物了。 墨北是在攒钱,稿费、服饰公司的股份收入,这些钱在一般人眼中已经是天文数字,可墨北清楚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正好夏多拿到了启动资金,跟墨北商量做什么生意才好,墨北觉得九十年代正是电子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现在的传呼机,以后的手机、电脑、mp3等等,数码产业的兴盛有目共睹。夏多本来就对电子行业很感兴趣,出国的时候也看到了不少超越现在国内水平的电子产品,经墨北一提他就动了心。 可是两个人仔细想了想,两个人加起来手上的资金办个厂倒是够了,但是做这行离不开科研,这份投入是绝对不能少的,还有各种精密仪器先进机床也需要进口。算来算去,钱都紧紧巴巴的。 墨北觉得自己大概是最不会赚钱的重生者了,有够失败的。 夏多眼珠一转,笑着说:“我有办法,你等我几天。” 墨北狐疑:“你还有什么办法?再找你大哥借钱?” “且容小生卖个关子,待事情办成后,定当细细道来。”夏多用京戏道白的腔调说,还配合着做了个身段手势。 墨北白了他一眼没再多问。 之后夏多就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的事了。 在夏多消失的时候,墨北也没闲着,他和龚小柏探讨了一番在深圳办厂的细节,又和龚小楠打电话反复商量。墨北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有的只是一些由后世而来的所谓“前瞻”和“预测”,这些或许能让他在某一时期领先别人一步,但是具体到操作细节上却不尽然。可幸运的是,他有龚氏兄弟做后盾,这哥俩儿做混子能做到顶尖,做生意也能风生水起,实在是很有天赋的。 龚小楠的物流公司已经做大,全国一、二级城市里都有他们公司的网点,在一些大城市里,因为快递业务的迅速、服务的周到、损失赔付的及时,“南极星”物流公司已经有盖过邮政物流的势头了。不过,邮政物流最大的优势就是它的网点几乎铺遍全国,包括乡村,而“南极星”在十年之内都不可能做到这点——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在龚小楠的规划里,未来“南极星”的目标是扩展到国际货运业务。 接到墨北的电话后,龚小楠就安排手下的人做了调查,从厂址的选择到联系设备,从技术人员的资料到未来产品的发售渠道,林林总总极为详尽,做了厚厚的一大本调研书。 本来把调研资料寄回来也是一样的,但冯望南心细,这事原本就是他让二龙全程盯着的,所以也就让二龙亲自回来一趟。如果墨北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二龙,当面说也能说得更清楚。 龚小楠和冯望南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墨北十分感激。 二龙回来后没两天,夏多也出现了,还带了一大笔资金回来。 走之前夏多就说事情办成以后他会给墨北答案,可老实说,他这个答案给的,差点把墨北给砸懵了。 ☆、63new 在墨北的印象里,夏多是个很聪明的小孩,不光是学习好,动手能力也强,套用学校里常爱说的话,就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孩子。当然,夏多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乖小孩,他很淘气,时不时的就会淘出点花样来,而且还有心计,小小年纪就知道经营自己的人脉关系,还有不少小秘密。 和夏多接触的人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很讨厌他。不管怎么说,夏多是个好孩子。 可是,墨北没想到,这个好孩子居然敢走!私! 夏多见墨北脸色铁青,原本炫耀的心思淡了下去,不安地晃了晃墨北的胳臂,说:“北北,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去之前心里也没谱,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办成,事先跟你说了也没用啊。” 墨北狠狠瞪了他一眼,夏多心想,哦,不是气这个。他又说:“现在老毛子那边很乱的,老百姓手里有钱都买不到日用品,而且现在卢布又贬值,就更穷了。人为了吃饱饭是什么事都肯做的。我拿烟草、粮油换钢材,其实也是顺应需求了吧?” 夏多的能说会道,墨北是早有领教,闻言只是微微冷笑,不置一辞。他越是这样,夏多心里越没底,自我检讨做得越是心虚,最后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了,只好可怜兮兮地央求:“北北,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啊?跟我说清楚了,我下次一定不犯同样的错。你现在这样就跟小姑娘似的,还得让人猜……” 好!还会戳人了! 墨北冷冰冰地说:“你不拿自己的安全当回事,我介意又有什么用。” 也许夏多能把国内这边的关系疏通好,但对岸的情况却不可能是尽在掌握的,一旦走私被发现,当场被击毙的可能性有,被抓起来坐牢的可能性有,从此成为失踪人口的可能性也有!就算躲得过官方,那万一在对岸合作的人想要独吞呢? 这些危险性只要想一想,墨北都觉得胆颤心惊,夏多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得有多少运气的成分啊。 第45节 而且墨北最不希望的是,因为这一次冒险的成功,让夏多产生“无所不能”、“再做一次也无妨”之类的想法。钢丝绳下就是深渊,哪怕有九十九次的顺利,只要有一次失误就是万劫不复。如果连边境走私这种事他都习以为常了,那其他违法犯罪的事呢?会不会觉得跟走私比起来其实也没多危险、也没多困难,所以为了利益为了一时意气去做一做也没关系? 量变引起质变,很多人会走上绝路,不就是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的吗?长此以往,夏多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夏多好不容易才哄得墨北说出这些话,他眨巴眨巴眼睛,说:“所以说,第一你是生气我故意置身险境,第二是担心我会变坏?” 墨北冷哼一声:“总结得不错。” 夏多看着墨北,一秒钟、两秒钟……半分钟……三分钟……墨北终于忍不住伸手拍在他脸上:“想学张飞睁着眼睛睡觉吗?醒醒!” 夏多嗷呜一声抱住墨北:“北北!北北!原来你这么喜欢我!我太开心啦!” 墨北抽他:“你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哪里看出我喜欢你这个小混蛋了?” 夏多很幸福地陶醉着:“笨小孩,你连自己有多喜欢我都搞不清楚。哈哈,你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吧,太可爱了!” 墨北是真心茫然了,到底夏多是脑补过头了呢,还是自己真的犯了迷糊? 抱着墨北蹭够了亲够了,夏多又小声说:“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人去的啊,还有杨叔,他帮了我很多忙。杨叔就是上次帮我救你的那个人。” 墨北皱眉,那位杨叔已是成年人,身手不凡,行事神秘,可这样的人却帮着夏多做这么危险的事,到底是太自信,还是另有所图? 请原谅墨北的思维又不由自主地向着阴暗的方向滑了过去……夏多不管这些,他只顾着兴奋了,啊!北北关心我!北北喜欢我!北北爱我爱得都犯迷糊了!哈哈哈哈! 看着一脸荡漾的夏多,墨北体会到了父母被迫接受自己先斩后奏时的心情,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两天之后,夏多带着充足的资金,携心爱的小墨北,踏上了前往深圳的火车。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天朝的火车上总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墨北从上车开始就板着小脸,倒不是他想装酷,而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下意识地就想竖起保护罩——要是能设结界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 夏多买的两张票都是下铺——因为知道墨北不喜欢爬上爬下,况且中铺、上铺的空间实在太小,他也舍不得墨北受那个罪。可睡下铺有个缺点,就是其他旅客在不上去休息的时候会借个位置坐坐。 夏多就坐在墨北的床铺上,让墨北半躺着靠在自己身上休息,这样一来别人就只好坐到夏多的床铺上去——反正夏多是不在意这些的。大多数旅客都很自觉,一般在下铺坐一会儿松快松快,或是看到下铺的人要休息了,就会回自己的铺位上去;可有些不那么自觉的,就算下铺的人展开被子了,他也能坐得稳如泰山,并且跟同行的人吆五喝六地打扑克、喝小酒、高谈阔论,丝毫不管是不是打扰了别人。 很不幸,夏多的中铺就是这样一位汉子。 汉子从上车开始就占据了夏多那张下铺靠着窗的位置,在小桌上摆开了自己带来的白酒和下酒菜,浓郁的酱香猪蹄的味道混合着蒜味香肠、茶叶蛋、腐乳的气味,弥漫了大半个车厢。 起先,汉子只是忧郁而沉默地自斟自饮,不时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发一会儿呆。夏多以为他吃饱了就该休息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自己错估了汉子的食量和他咀嚼的速度。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桌上的东西吃光了,汉子从行李架上自己的包里又掏出一堆…… 或许是酒精让他活跃了起来,汉子开始搭讪其他旅客,谁不小心跟他的视线对上了,他就会立刻盯住对方,从“去哪儿”到“干什么去”,从“做什么工作”到“家里几个孩子”,从“还是以前的日子好”到“一代不如一代”……对方不想接话了,他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说自己的。最妙的是汉子的语言十分飘忽,擅长从一只西红柿衍生到七七事变,他说了半天,在座的各位就没一个猜出来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家庭细节之类的。 夏多低头看看墨北,墨北一直戴着耳机用walkman听音乐,虽然闭着眼睛,但很显然是没睡着。车厢里毕竟人多,吃东西的人也多,还有脚臭的,还有趁列车员看不到偷着抽烟的,还有众目睽睽之下给小孩儿把屎把尿的……虽然有凉爽的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可气味还是不怎么让人愉快。墨北在家里宅习惯了,乍然遇到这种环境的确有点吃不消,他虽然什么也不说,但夏多看在眼里却觉得很心疼。 真不应该贪图路上与北北相处的时间就选择坐火车的,下次还是坐飞机好了。夏多这样想。 夏多暗示明示了好几次,汉子终于在晚上熄灯前打着饱嗝回中铺睡觉去了。紧接着全车厢的人就都听到了一次富有节奏感的鼾鸣进行曲。 等到凌晨到达中转站的时候,下车的旅客一脸憔悴,可却全都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音波杀器普通人实在难以招架。 转车还要等一个多小时,夏多带着墨北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通宵营业的饭馆吃饭,墨北虽然一天没吃东西,可这会儿喝了半碗白粥就吃不下了。夏多有些担忧地摸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烧了?我记得姥姥给你带了几盒药,吃几片?” 墨北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是糖豆儿呢,说吃就吃?” 夏多知道他被这漫长又疲惫的旅行给弄得烦躁了,忙说:“那我再买点吃的,等上了车你饿了再吃。” 一旁的小服务员捂着嘴笑:“小弟弟,你哥哥脾气真好,真疼你。” 墨北低头喝水,装没听见。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太娇气太矫情了,真跟个养在玻璃花房里的娇小姐似的,如果是自己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的话,早就嗤之以鼻了。这哪算是吃苦呢? 可是,或许是因为夏多就在身边的缘故,让他总忍不住要发发脾气使使性子,自觉委屈得不得了。这大概……是恃宠而骄? 墨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经过全程近五十个小时的奔波,两个人终于踏上了南国的土地,刚一下火车就被深圳的温度给震惊了一把。 冯望南和二龙来接的站,冯望南穿了件白色半截袖的衬衫,下装是浅啡色西裤和皮凉鞋,整个人已经有了点精英白领的精明气质。不过一开口就打回了又二又狂的原形:“哟嗬,咱家小北越长越俊了,都快赶上我了。夏小多你是吃化肥了吧,个子窜这么快!可别再长了啊,再高你就只能打篮球去了。” 墨北露出一丝笑意,任由冯望南很稀罕地摸摸脑袋捏捏脸蛋,很乖地叫了声:“汪汪哥,二龙哥。” 二龙笑眯眯地接过他们的行李,一边领着他们往站外走,一边说:“你们一说过来,楠哥和疯狗哥就惦记上了,哪天不念叨个十回八回的。疯狗哥把你们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床上用品都是新买的,下水洗过一回了。” 夏多连声道谢,冯望南揽着墨北的肩膀,笑道:“客气什么,就怕你们不习惯这儿的气候,太他妈热。啧,二龙,咱还忘了买样东西。” 二龙捧哏似的问:“忘买啥了?” “防晒霜啊!就小北和夏小多这白净得跟小雪人儿似的,用不了三天就得在特区伟大灿烂的阳光的照耀下,变成非洲小难民啊!”冯望南笑得眼睛弯成新月,露出两排白牙齿。 “就像汪汪哥这样吗?我觉得还好。”墨北轻笑。 冯望南摸摸自己微黑的脸颊,懊恼地说:“很丑吗?” 就连二龙都忍不住笑了。 夏多说:“挺有男人味的。” “男人味不就是汗臭脚臭味么,嘁,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冯望南不屑一顾。 墨北笑道:“汪汪哥说得太对了,男人味这种东西就交给楠哥去负责吧。” 冯望南先是得意:“就是,他成天邋里邋遢的,晚上回家不催着就不去洗澡,还偷藏臭袜子脏内裤!”再一想不太对,勒着墨北的脖子摇晃,“小破孩儿,你说我像娘们儿?” 夏多连忙把墨北给解救出来:“汪汪哥,北北有点中暑呢。” 冯望南看看靠在夏多臂弯里笑得直咳嗽的墨北,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蛇年吉祥万事如意~~~今年也要继续努力哦~~~小剧场:梦中脑补产物(半醒半梦中出现在脑海里的情节……) 云收雨散,墨北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夏多却还精神奕奕,这时罗驿出现(嫑问我他怎么会出现的)。 夏多示威:你来晚啦,北北叫我淘空了! 罗驿:(,,#?Д?)……那我去医院弄点内脏器官来给他填满还来得及吗? (捂脸,突然觉得罗变态好萌!) ☆、64new 龚小楠在同一单元买了四间房子,一间自己和冯望南住,另外三间给二龙等亲信当宿舍。其中逢春在当地找了女朋友结了婚,龚小楠买了套房子送他当婚房,也在这个小区里,往来很方便。 墨北和夏多就住龚小楠家里,不过客房只有一间。一看到那张一米八的双人床,夏多就开始晕陶陶地抿着嘴乐——自从墨北有了自己的房子后,他跟墨北“同床共枕”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得完,还有得富余。 “谢谢汪汪哥,汪汪哥辛苦了。”夏多连连道谢,把冯望南弄得莫名其妙。说完他就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在房间里嗡嗡乱转,把带来的衣物分门别类地放好,时不时地傻笑两声。哎哟哟,要和心爱的北北住一起了呢!还会住上好多天呢!嗬嗬嗬~~~“这小子怎么了?”冯望南悄悄问墨北。 墨北说:“间歇性抽疯,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理他。” 冯望南同情地看了夏多一眼,说:“小楠刚才来电话说会提前下班,晚上他主厨,给你们做一顿混合大餐。” “混合大餐?”墨北不解。 “就是东北菜加广东菜加小楠自创菜系,”冯望南大笑,“酸甜咸辣各味齐全。等着看龚大厨表演吧!” 又聊了几句,冯望南看墨北一脸倦色,就让他们先休息,自己开车去接龚小楠了。走之前又特意嘱咐了一遍,让他们随意用屋里的东西,还强调了一下冰箱储藏的丰富。 墨北洗完澡就一头扎进柔软的被子里不出来了,等夏多也洗完澡,又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去转,再看墨北已经进入了梦乡。夏多躺到墨北身边,先是侧着身欣赏了一会儿墨北的睡容,又小心地把胳臂伸到墨北脖子下边代替枕头,尽可能地让墨北贴近自己的怀抱,在他的额角轻轻印下一个吻,这才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等墨北睡醒后,夏多满床打滚地想要缓解胳臂上的酸麻感觉,墨北好笑地在他身上戳来戳去,每戳一下夏多就发出一声惨叫。冯望南打开门看了看,说:“我还以为杀猪了呢。” 墨北问:“楠哥回来了?” “正在厨房忙活呢。”冯望南说。 墨北跳下床,跟着冯望南去厨房。 龚小楠穿着背心、大裤衩,正拿着把小刷子用力刷洗着几只大螃蟹,见墨北进来,就用广东话怪腔怪调地说:“小靓仔!你好哇!” 墨北说:“大靓仔你也好哇!” 龚小楠很欠地用胳臂肘把墨北脑袋夹过来蹭蹭,墨北扭头在他肋巴扇上就是一口。 龚小楠:“嗷!” 冯望南:“该!” 龚小楠跟墨北闹了一会儿,用获得十来个牙印来单方面地传达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这才呲牙咧嘴地继续刷螃蟹。冯望南洗青菜,墨北想帮忙,被冯望南驱赶到了门口:“离远点儿,厨房地方小,别碍事。” 夏多也过来了,墨北问他:“不麻了?” 夏多伸展着手臂:“看来我得多练习几次才能找到窍门。嗯,这需要你的配合。”他调皮地笑了笑。 第二天,本来墨北的计划是和夏多跟着冯望南去看厂子,可悲摧的是他头一天吃太多海鲜拉了肚子,折腾了一晚上,吓得夏多差点就要送他去医院挂吊瓶了。到了早上虽然已经好转,可是却也没有力气出门了。 夏多不放心墨北一个人在家,想让冯望南改期,墨北说:“跟人约好的时间,临时更改不好,以后你也是半个生意人了,做生意要讲诚信。你和汪汪哥去吧,我在家里睡一觉就好了。” 冯望南说:“开水和药就放在床头柜上,厨房锅里温着白粥,吃的时候记得去冰箱里拿点咸菜配着,你得补充点盐份。好了夏小多,我跟逢春的媳妇芬妮说过了,中午的时候她会过来给小北做饭。小北,你有什么需要就跟芬妮说,别怕麻烦,她不上班,二龙他们几个单身汉的家务全都是她在做。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见冯望南安排得周全,夏多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与墨北依依惜别……墨北干脆两眼一闭睡回笼觉去了,让夏多一番含情眼波全抛到了空处。 本来只是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可是几乎是夏多二人刚出门落锁,墨北就一头栽入了黑甜乡。等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家里有人在活动,意识从沉睡中硬生生地扯出来,一阵头疼。起来后才发现是个长得颇为圆润的少妇正在抹桌擦地收拾屋子,昨天龚小楠和冯望南换下来的脏衣服都已经洗好晾到阳台上去了。 那少妇见墨北起来,便笑吟吟地说:“睡醒啦?还难受不?我看锅里的粥好像一点儿都没动,你什么都没吃吧?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说着从客厅的一个抽屉里找出温度计给墨北夹在腑窝,“疯狗说你昨晚上拉肚子很严重,还发了烧,看看现在温度下去没有。要是还烧着,下午我带你去医院打一针。” 墨北恍惚了一会儿,才记起冯望南早晨出门前说过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招呼:“芬妮姐,你好。” 芬妮爽朗地笑道:“早就听我家那口子说过,他说呀柏哥家里有个小外甥,年纪不大,可是又聪明又懂事,是柏哥楠哥的宝贝疙瘩。现在这么一看哪,难怪柏哥楠哥都宝贝你呢,乖乖巧巧的小模样可不是招人疼么,要是我们家有这么好看个孩子,我得稀罕成啥样。” 墨北被她夸得浑身不自在,忙转移话题:“芬妮姐也是云边人?” 芬妮说:“可不是咋的,要说起来,我原来在云边的时候跟逢春家就隔一个铁人小学,就这么近吧,我俩还就没遇着过。反倒是来深圳打工跟他认识了。” 墨北微笑:“这就是缘分吧,月老牵了红绳,天涯海角也要走到一起的。” 芬妮拿着温度计看了一眼,说:“不烧了,太好了。”然后才笑眯眯地在墨北脸颊上捏了一把,“这话我爱听!可不就是命里注定嘛,上辈子就定好的姻缘,这辈子怎么绕都绕不过去的。”说着进厨房准备午饭。 墨北脸上的微笑却僵硬了一下,命里注定,他怕的可不就是这个?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杞人忧天了,不管是父亲还是龚小柏,都已经过了他们前世出事的那个时间,现在不仅安然无恙,而且生活过得越来越好。如果自己还要总是忧心他们会不会命里注定要出事的话,那没准儿得年年都担心,担心上几十年。 呼——,墨北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命运之途已经与原来的那条路错开了,纵然无法保证这条路上会一直平坦顺利,但是…… “小外甥,来帮我剥两只皮蛋。”芬妮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打断了墨北的思绪,他应了一声走到厨房去帮忙。可还没等他上手,芬妮看了他两眼,又把他给撵出去了,“出了不少汗吧,快去洗个澡,换身干衣服。别刚好就又感冒了。皮蛋我自己剥。” 还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啊。墨北乖乖地去洗澡,等他收拾整齐出来,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已经摆上了桌。芬妮还炒了两样青菜,用香油、芝麻拌了两样小咸菜给墨北配着粥吃。 墨北这会儿才觉得饿了,胃口大开,吃了两碗。芬妮还不满意:“你这年纪就该多吃些,不然哪来的营养供你长个子啊。看你瘦的这样儿,肯定是平时挑食。要多吃肉,特别是牛肉。你看那些外国人,都吃牛排什么的,一个个长得跟铁塔似的。” 墨北回想了一下逢春的身材,明白了芬妮的审美,反正只要是像史泰龙那样的就对了。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墨北就又被芬妮赶回床上去休息,芬妮自己收拾完屋子就离开了,走之前还细心地把墨北床头的水换上刚烧开的。 “北北,今天我们看的那个厂子很合适哦,地方虽然小了点,不到两千平方米,不过车间、模具、设备都是现成的。我看了一下,流水线换几个部位的零件就可以用。”夏多一回来就在墨北耳边说个不停,很多情况其实他们早在二龙捎去的那些资料里就了解了,但是亲眼所见的那份真实感还是让夏多十分兴奋。 其实夏多说的那些,墨北好在之前有做过功课,不然还真是听不懂。饶是如此,他还得时不时地让夏多停下来解释几句。 “……所以,明天跟邵老板吃个饭,再好好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把价钱再压低一些。另外我也希望他能介绍一些行内的人给我认识,毕竟他做这行好些年了,虽然现在几近于破产,可积累起来的人脉还是有的。” 夏多坐在桌子上轻轻晃着脚,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信心万丈的光芒。墨北看着他,忍不住微笑。 第46节 冯望南端着水果进来,笑道:“说得口渴了吧,吃水果。” 夏多拿起水果刀,熟练地将一只香瓜削皮去籽切块放进盘里,再插上几只牙签,递给墨北。然后自己也拿了只香瓜,随便拍了一巴掌把瓜拍裂,甩掉籽,直接下嘴就啃。 墨北习惯了夏多一惯细致地照顾自己,因此也没觉得什么,冯望南却是看得骇笑:“小北,你这是找了个英国管家还是童养媳啊?小楠要是能这么伺候伺候我,那可就……”意在不言中地耸了耸肩。 夏多笑道:“北北有时候很气人的,比如说吃桔子吧,他嫌剥桔子皮的时候会滋到手上汁液,黏黏的还要洗手,所以不替他剥好皮的话,他自己想省事就不吃了。带皮的水果也一样,带着皮吃他嫌口感不好,自己削皮又嫌麻烦。那我给他都弄好了,吃不吃还得看他心情。小懒虫。”语气里全是纵容宠溺。 墨北想:哎呀,要不是汪汪哥提醒,我都没发现自己对待夏多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夏多喜欢我,愿意替我做这些琐事,可这不是他的义务,我享受他的照顾却没有一丝感激,更没有什么回报。这样可不好。 这么一想,他拈着水果的手就不由得停了下来。 夏多脸色微变,有些紧张地问:“北北,你不想吃了吗?是没胃口,还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墨北惊讶地看着不安的夏多。怎么会这样呢?是什么时候开始,让这个开朗乐天的男孩子在面对我时如此敏感,如此小心翼翼?我们两个人的关系难道不是公平的吗?即使他喜欢着我,这份喜欢也不该是卑微胆怯的啊。是我给了他多么糟糕的反应,才会给他养成这种习惯? 曾经劝夏多在拒绝别人的示爱时,要给予对方尊重,可是,自己呢?好像做了更糟糕的事情啊。 “北北?”夏多抿了抿嘴唇。 墨北压下心中翻腾的念头,扬起笑脸,“很好吃。”将一块香瓜送入口中咀嚼。 夏多立刻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香瓜水分多蛋白质也多,很有营养的。夏天吃解渴生津。哎呀!”突然跳起来,把墨北面前的香瓜都给拿走了,紧张兮兮地叫,“我刚才忘了,脾胃虚寒、拉肚子的人不能吃!” 墨北手里还举着一块香瓜,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夏多歉然地看着墨北,“你现在……想上厕所吗?” ☆、65new 等龚小楠回家,夏多和冯望南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重复了一遍今天的经历,询问龚小楠的意见。龚小楠在家里从不讲究形象,换了短裤光着膀子,往沙发上一躺,两脚翘到冯望南的腿上,吩咐:“今天懒得下厨了,叫外卖吧。” 冯望南嫌弃地说:“还没洗脚就伸到我鼻子底下来,臭死了。”说是这么说,手却自然而然地放到龚小楠的小腿上给他按摩起来。 龚小楠舒服地哼哼了几声,立刻被冯望南拍了一巴掌,他这才笑嘻嘻地说:“那个邵正磊很有意思的,我让人打听过,他这个人在朋友圈里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人缘很好。你们也知道,做生意的有几个不是狐狸啊,成天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一般看起来像老好人的,多半是笑里藏刀。邵正磊倒是不一样,别人就算对他这个人不买帐,可提起来却顶多说他没血性,太好欺负。可有意思的是,他虽然脾气很软,可在管理、经营上却是有一套,手底下的人很听话。他是白手起家,做起来这么个厂子不容易。” 冯望南插口问道:“他卖厂子不是因为经营不善么?” 龚小楠说:“邵正磊有个不争气的爹,好赌。邵正磊这些年赚的钱大部分都是给他爹还赌债了,后来他也觉得这样下去受不了,就传出去话,说再不管他爹欠赌债的事。开始的时候,那些人看着邵正磊真狠下心来不掏钱,从老头儿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来,开赌局就不接待邵老头儿了。可后来,老头儿没脸没皮的居然傍上了个有点小钱的寡妇,拿着寡妇的钱继续赌。再后来,把寡妇的房子都给输进去了,还欠了很大一笔高利贷。寡妇坐在邵正磊家门口哭,把邵正磊哭得没脸出门。高利贷又打断了老头儿的一条腿,威胁说不还钱就拿他去填海。老头儿吓得要死,只能赖着儿子给他还债,不然就要吊死在他家里。邵正磊实在没办法,只好卖厂子。” 冯望南愤愤然:“摊上这种爹可真够倒霉的!邵老板也怪可怜的。” 夏多很同情地问:“那这次邵老板卖了厂子,下次他爸要是还赌,还欠巨款,他怎么办啊?” 龚小楠挑了挑眉:“卖肾呗。” 冯望南嗤之以鼻:“算了吧,卖肾才几个钱?他就算把自己全身上下能卖的器官都卖了,也不够他爹赌几把的。我看哪,到最后不是他被逼死,就是他爹被追债的打死。” 夏多想了想,说:“既然邵老板在经营上还有一套,我们也需要个熟悉这个行业的管理人员,那不如跟他谈谈,可以的话留他下来做个经理。” 龚小楠笑起来:“夏小多心真软。” 夏多有点脸红,问墨北:“北北,你觉得呢?” 墨北犹豫地说:“听起来这位邵老板不是个真能狠得下心的人,他父亲大概也戒不了赌。就像你刚才问的,要是以后他父亲再欠巨款要他帮忙还债,他怎么办呢?往好处想,可能他会加倍努力工作,寻找各种赚钱的途径。往坏处想,要是他被逼无奈,想走捷径挪用公款呢?他对这个厂子无论是财务还是销售,可都比我们要熟悉,要做手脚的话也更容易。” 冯望南吃惊地说:“也不一定会到那种地步吧。”想一想,又说,“不过世事难料,还真说不准。” 很多人虽然自己禀性善良正直,可是出于对血缘亲人的爱护和责任感,被不争气的亲人连累着做坏事,或是包庇,或是助纣为虐,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龚小楠和冯望南十几岁就在社会上闯荡,见识过不少令人感慨的事,明白人心最是难测,因此虽然觉得墨北想得未免偏激了些,但也不否认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会发生。 夏多一时没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是默默垂着眼坐在那儿。看着他这样子,墨北心里反而忐忑起来,说:“也许是我多虑了,毕竟这种情况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夏多,工厂要用什么人、要采取什么样的经营方式,这些我不太懂,所以你做主就好。” 冯望南偏过脸笑了起来,龚小楠见他笑得古怪,不禁扬了扬眉。 夏多把手按在墨北的腿上,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微笑道:“北北,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大多数人都难以摆脱家人对自己的影响。明天吃饭的时候我会和邵老板再聊一下,然后再做决定。而且楠哥也找了几个能做管理的人,这些天我们得一个一个地了解一下,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所以这个位子也不一定就要给邵老板呢。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谁也不知道,没准儿还会突然有一个更好的厂子可以买呢!”说着他又神采飞扬起来,“北北,这个厂子你和我、还有楠哥汪汪哥都有股份,也都有参与经营管理的权力,所以是我们一起做主。任何事,我都想听到你的意见,这对我很重要。” 冯望南学着夏多的语气对龚小楠说:“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龚小楠笑了起来,躺在沙发上伸长手臂,冯望南配合地向他倾过身去,龚小楠摸了摸他的脸颊,温柔地说:“你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冯望南眉目含情,调皮地说:“突然很想亲你,怎么办?” 龚小楠跳起来,拉着冯望南就往卧室走,大笑道:“这种事可不能等。”又回头冲面红耳赤的夏多挤挤眼,“小朋友不要偷听哦。” 这两个坏家伙!墨北和夏多心有灵犀地同时腹诽。 第二天墨北依旧留在家里休息,其余三个人忙到很晚才回来,夏多喝了点酒,脸上红扑扑的,看到墨北就笑,抱着他轻轻摇晃说什么也不撒手。墨北推不开他,懊恼地问:“他喝了多少?” 冯望南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着还冲龚小楠眨眨眼睛,龚小楠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去厨房给他冲蜂蜜水解酒。 夏多抱怨道:“你拆我的台。”老老实实地放开了墨北,摸摸鼻子,笑了,“就喝了一杯,邵老板人不错,不来拼酒那套。那几个技工也挺实在的,就是做销售的那个王胖子,大概是怕我换人,一个劲地敬酒拉关系。我也不好头回见就不给他们面子,幸好有楠哥和汪汪哥,他们替我挡了不少。不过,哎呀,有点上头了,有点晕啊。”说着又往墨北身上靠。 墨北推他去洗澡,夏多借着那点酒劲,笑着拉他:“一起洗?” 冯望南噗哧一下就乐了。 墨北一脚把夏多踹进了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里传出夏多的叫声:“北北!帮我拿内裤!” 墨北咬牙切齿:“你光着吧!一屋子男人,没人介意!” 冯望南笑得要抽筋:“啊哈,我是不介意看一下小帅哥的裸体。小楠,你把相机放哪儿了?” 龚小楠把蜂蜜水塞给他,笑道:“喝吧,别半夜又难受,还得吃药。” 墨北严肃地说:“你们以后都少喝点酒,别仗着年纪轻就不当回事,以后喝出酒精肝来怎么办?还有工作时间上也要有弹性,要劳逸结合,现在拿命换钱,将来可是要拿钱换命。” 龚小楠好脾气地说:“好的好的,听小北老师的。”说着在后面扯扯冯望南的衣摆,止住他还想开玩笑的话,免得墨北撑不住面子。 墨北怀疑他们是知道了什么,如果不是看出了行迹,就是套出了夏多的话。莫明地,他有点心虚。 有龚小楠和冯望南全力相助,夏多又是七窍玲珑心,三个人开足了马力,没几点就把工厂连同设备拿下,原厂的人马基本保留,只辞掉了几个靠着与邵正磊的裙带关系进厂混饭吃的关系户。 夏多总把类似“你是我的精神支柱”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偏偏每次都还能说得那么诚恳,让自觉没能帮上什么忙的墨北心里好过了不少。 正式将“星图有限公司”的牌子挂起来后,夏多给工人们都发了红包,又请管理层和一些客户吃饭。邵正磊的工厂转手,一些没做完的单子也就顺承交给夏多继续做,此外一些老客户他也介绍给夏多了,算是两边都送了个人情。说起这事的时候,龚小楠感慨,邵正磊大约是真灰了心,不想再干这行了。 本来墨北不想参加这种宴会,不过夏多坚持让他去:“你也是股东之一啊,在公司经营上有发言权的,跟大家照个面也好。” 结果意料之中地,墨北迎接了不少惊诧的目光——夏多这个老板就够年轻的了,墨北这个股东居然更小,这让一群年龄超三奔四甚至过五的人情何以堪! “本来看着龚老弟、冯老弟的时候,我就觉得后生可畏。等到再见到小夏老板和这位……呃,小朋友的时候,哎呀,可不光是后生可畏了,我简直觉得我们这帮老头儿都该退休啦。哈哈哈。”说话的高有才高老板其实才四十岁,不过头发却早早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有点老相。 众人都是老江湖,借着高有才的话头就把方才面对墨北的那点惊讶到静默的尴尬给过去了。因为都知道夏多是有背景的,所以众人猜测墨北也有什么来头,言辞间免不了试探。墨北一边耐着性子一一应对,一边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确是不擅长也不喜欢这样的应酬,看来投身生意场这条路还是不成的。 酒过三巡,众人酒意上涌,说话间少了些顾忌,也忽略了夏多和墨北的年纪,嘻嘻哈哈地说起了酒色财气。墨北实在不喜欢听这些老男人开黄腔瞎吹嘘,借口上洗手间出去透气。 出了包间,墨北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头,那里有一个小休息区,带着小阳台。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休息区虽然不大,但巧妙地用绿植将几个座位做了隔离,因为离大厅和包房都远,比较安静。 墨北径直走到最里面,才在沙发上坐下,就见夏多找了过来。夏多刚才连灌了几杯酒,一身的酒气,他笑嘻嘻地跟墨北挤着一张单人沙发,低声咕哝道:“就知道你会来这儿。是不是在里面觉得无聊了?”说着摸摸墨北的脖子,腻声问道:“热不热?” 墨北白了他一眼:“热。你坐对面去。” 夏多笑着瞥了一眼对面的沙发,沙发后的绿植颇为浓密,除非有人特意走过来,否则不会发现他们两个。于是,夏多就放心大胆地把嘴唇贴到墨北的脖子上轻轻啃咬,小声说:“不。” 单人沙发本来就小,墨北被他挤得动弹不得,知道夏多这是借着酒意撒娇,只得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在外面呢,被人看到了不好。你坐过去,我们好好说话。” 夏多叹了口气,说:“北北,你是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吗?” 墨北一时语塞。 夏多又说:“其实只是因为你没有那么喜欢我,所以才不想跟我太亲热。可是北北,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常常只要一想到你,就会觉得心里又欢喜又难过。那种欢喜能把心胀得满满的,像是满到会爆炸一样。可难过的时候,又觉得胸腔里是空的,放什么进去都填不满。我平时上学、练琴、练拳、交际,还有学习在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时间表可以把每一分钟都塞满,可是那都不够,没有你,心里就不会觉得充实。越是忙碌,越是寂寞。” 墨北觉得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吹在脖颈上,酒意似乎透过毛孔侵入细胞,整个人都有些熏熏然。 “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了,以前只要隔几天能见一次面,我就觉得很满足。可现在我总想每时每刻都跟你在一起,想和你住在同一屋檐下;想在写习题写到头痛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你在对面的书桌上写作;想在自己睡着前先把你哄睡;想在早晨睁开眼睛之前先摸索着睡在我怀里的你,吻你的脸;想在操场上绕圈跑步的时候,看到你坐在操场中心对我笑,这样就好像我是一颗小行星,一直在绕着恒星奔跑,你笑起来的时候会发光,真的……” 墨北觉得挨着夏多的那边耳朵越来越烫,心里不断地吐槽:夏小多你够了!喝得晕头转向的还来表白这样真的好吗?放着一包房的人不管在这里跟我说甜言蜜语真的没问题吗?况且你说得也太酸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么琼瑶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啊?还发光?发光的那是灯泡!追男生不是这么追的!恋爱学你该重修了夏小多! “我想你,就算是这么近,还是想你。”夏多的嘴唇沿着他的脖颈移到下颏上,又一点一点向上移动,吮住他的下唇。 墨北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噗!”墨北扭头大笑。 夏多茫然无措地看着笑得浑身发抖的墨北,被酒精染红的脸渐渐白了下去。 墨北笑着笑着突然发觉身边的气氛异样,仔细一看夏多的脸色,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我喜欢你……是这么……可笑的事?”这句话说得很艰难,他也在颤抖,不是因为无厘头的爆笑,而是源自内心的痛苦、屈辱和绝望。这份复杂的情感透过他的眼睛,像箭一样刺中了墨北的心。 “真诚的喜欢一个人,是很可爱的。能长久的喜欢一个人,是可敬的。”墨北温柔地说。 夏多不再发抖了,他着迷地望着墨北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从那里窥见到了一直祈求的感情。 “夏多,我一直很感激你能喜欢我,真心话,有好几次我忍不住要自怨自艾的时候,就会想到还有人这样单纯地喜欢着我,就会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被人需要、被人渴求,我还有那么一点点重要。刚才我笑是因为想到了别的事。会想到别的事,是因为……”墨北重重地咬了下嘴唇,夏多立刻用拇指轻轻揉抚过他带着齿痕的唇,眼神里透着心疼。 “……是因为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听、不要信……我总是忍不住想,你可能会喜欢上别人,会发现今天对我的喜欢只是年少时的一时迷恋,如果那个时候你不喜欢我了,而我又已经习惯了你的付出,那该怎么办呢?我会变得很可怜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动心,静静的等你清醒。我知道我这样想是太自私了,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伤害到你……你喜欢我,对我来说,很珍贵……” 夏多向前倾身,吻住了墨北的嘴唇。墨北微微向后让了一下,但夏多却十分强势地压迫过来,扣住他的后脑,将这个吻加深。想将他剖析自己内心的语言全部吞下,用舌尖揉转碾碎他将吐露的悲伤。想用这个吻告诉他,北北,这样就够了,知道你也珍惜着我,即使还不是爱情,我也觉得很幸福。 这个吻不再像过去属于少年人的清浅温柔和羞涩,夏多吻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凶猛,甚至带着强烈的侵袭意味,像是要吸吮出他的全部心智与灵魂,将他整个人都啃咬撕碎,吞噬殆尽。难以言喻的酸麻顺着舌尖蔓延,从头到脚,墨北一阵晕眩,完全是下意识地回应着夏多的激吻。 这种喜欢,或许真的就是爱? 是爱吗? 是可以一生一世的爱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夏多和墨北吃完晚饭出去散步,路上看到一对小情侣走在他们前面,女孩很活泼地说个不停。 夏多和墨北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一边偷听人家小情侣说话,一边偷着乐。 女孩说:,“老公,以后我们也要每天都出来散步,这样才不会长游泳圈。”“老公,你听到没有?好像有青蛙在叫。”“老公,那边有卖烤鱿鱼的,我要吃。什么?减肥?哎呀,明天再减啦。” 男孩就很好脾气地应着:“好的,老婆。”“听到了,老婆。”“举双手赞成,老婆!我要吃两串!” 目送着小情侣欢快地奔向烤串摊子,夏多心里一动,看着墨北。 墨北心有感应地也看向夏多,眼睛向下一瞄,微微一笑。 夏多被这一低眉一浅笑的姿态弄得神魂颠倒,心想,北北要叫我老公了!就听到墨北说:“老公这个称呼,据说在古早的时候是称呼太监的。” 夏多:“……”所以说刚才瞄的那一眼意思是…… 啊,风吹裤裆有点凉…… ☆、66new 等夏多终于消停了,两个人的嘴唇都亲肿了,夏多厚着脸皮叫服务生拿冰块来敷了一下,就又回去应酬。墨北可不好意思跟他一起回去,一个人嘴唇肿了还能解释,俩人都肿着要怎么说?索性就窝在沙发里发呆,等着酒宴结束。 反正不管是厂里的人还是客户,谁也没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当成要认真对待的股东,也就没人计较他是否缺席失礼。 第47节 没过两天,夏多又通过夏湾的关系请了个职业经理人过来帮忙——他不可能长时间驻扎在深圳,龚小楠和冯望南又有物流公司的生意要忙,况且他俩对电子行业也不熟悉,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借助一下大哥的人脉资源。 对于这点,夏多倒是没像夏湾想像的那样有多大的心理障碍或是不情不愿之类的。 他借钱打欠条,一是因为任何事情一旦跟钱扯上关系,就容易说不清道不明,即使是血亲也难免会有问题,处理不好就有可能闹得跟仇人一样,处理得好了也有可能留下暗伤。夏多在这件事上想得很多也很远,他固然是信任大哥的为人和对自己的爱护,但却不愿意轻易用金钱来考量这种信任,况且在夏湾身后还有其他夏家的人,将来夏湾还会有他的妻子、孩子。 二来,则是因为夏多知道自己未来一定是会向家人出柜的,他现在的产业都是在为将来他和墨北的生活打基础。如果事情的发展是他想象的最坏的结果,那么家人就有可能在他的生意上做打压来逼他屈服,而夏湾给的钱现在说起来是“给弟弟零用”,将来就有可能成为“投资”、“股份”,然后要求撤资,或是派遣自己的人手介入干涉经营管理。 与其要在将来面对这些不确定的危险,还不如现在干脆一些,亲兄弟明算帐,谁也不亏欠谁。 但是请职业经理人就不一样了,对夏湾来说是举手之劳,而且帮上弟弟的忙他心里也舒服,还能通过这个经理人了解一些弟弟在做什么,也就放了心。对夏多来说,这也属于可利用的优势,请来的经理人要是一直心向着外边,将来他也可以换人。 如果夏湾知道弟弟的这些心思,恐怕会心情纠结得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墨北凑热闹地跟着参与了几次会议和谈判,但除了更进一步地肯定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之外,唯一的收获就是收集了一些写作素材。几次之后,他就打了退堂鼓,不管夏多怎么说都不肯去当小跟班了。 夏多无奈,只能放手让墨北自己安排时间。 大部分时间墨北还是宅在家里,看书,写作,冥想。此外,他有时候也陪芬妮出去买买菜,或是一个人在深圳这个因为飞速发展而不免显得处处匆忙潦草的城市里闲逛。 这天,墨北到美发店剪了个头发,又去书店买了两本书——期间还观察了一下有没有人买北纬37的作品,并很隐秘地得意了一下…… 从书店出来后,墨北正在琢磨是找间咖啡馆消磨掉这一下午,还是去“星图”给夏多个惊喜,忽然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乔赟。 乔赟和三个男人先后下了车,看前进的方向是去对面的粤菜馆吃饭的。一侧眸间,乔赟也看见了墨北,脸色顿时显得有些古怪,脚步也是一顿。 虽然很奇怪乔赟会在这里出现,不过既然看都看见了,墨北也就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先跟他说话的人不是乔赟,反而是乔赟身边那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语气十分夸张:“哟嗬,这不是那个神奇的墨北小朋友吗?” 墨北一怔。 那个男人一侧嘴角挑起,大步走过来,说:“怎么?不记得我了?”说着伸手抚上墨北的脸颊,拇指按放在墨北的眼睛上。 “正扬!”乔赟叫了一声,从后面赶过来,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呵,刘正扬?这还真是意外之“喜”啊。墨北摸了摸被按得有点酸疼的眼睛。 十分钟后,几个人已经坐在了粤菜馆的包厢里,刘正扬很认真地翻看着菜谱点菜,大华和斌子沉默得像两尊雕像,墨北和乔赟无言地对视着。 乔赟一直对夏多放不下,也许是对自己喜欢的人会下意识地关注各种细节,所以乔赟早就看出来夏多对墨北是动了心的,只是不清楚墨北是怎么想的。 自己苦恋而不得的男孩却在百般讨好追求另一个人,这种对比和刺激大约是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的,所以乔赟对墨北的厌恶实在是每日俱增。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墨北有种难以压制的恶意,如果一起走在马路上的话,他会幻想把墨北推到车轮下的场景。 高考结束后,三剑客计划要为夏多办个party庆祝他脱离高考生的苦难生活,可没想到夏多一声不吭地就在朋友圈中失了踪。后来乔赟才知道,夏多和墨北来了深圳。在这之前,为了不影响夏多复习,同时也是希望自己能“忘”了夏多,乔赟已经许久没有和夏多见面,到了这会儿,他实在克制不住想念,就跑到了深圳来。 来了之后乔赟才觉得自己的可笑,难道真要赤裸裸地送上门去,让人看出来自己相思入骨吗?可是如果不去找夏多,那自己又何必走这一遭呢? 就在这种纠结矛盾中,乔赟巧遇刘正扬,刘正扬倒还记得他,左右两个人都没什么正事,就搭个伴一起游玩。乔赟是个聪明人,虽然不致于露骨地巴结刘正扬,但既然有机会给他留个好印象,自然也不会放弃。而且他也觉得刘正扬和当初有了很大变化,相处起来倒也没什么为难的。 可是又巧遇墨北,这让乔赟又是烦躁又是暗暗欢喜——都看到墨北了,那夏多还会远吗? 墨北一向敏感,又很清楚乔赟和夏多之间的事,不可能看不出来乔赟讨厌自己。所以这两年不仅是乔赟有意避免跟他见面,他也在尽量避免和乔赟出现在同一场合。现在这样对视着,两个人全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这些吧,上菜快一点儿。”刘正扬合上菜谱,对服务员说,而后微笑地看着墨北,“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墨北淡淡地说,其实他更想吐槽刘正扬这种邻家大哥哥般的语气。 不知道刘正扬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刘正扬恨不得让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我是疯子”,可现在看起来,至少外表上很正常。但是从他刚才一见面时的举动和兴奋放大的瞳孔来看,墨北判断他的疯狂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浮于表面。 换句话说,当年的刘正扬只是在努力装成一个可怕的疯子,而现在,他不用伪装了。 “那么,我们勇敢的墨北小朋友,怎么会在深圳呢?”刘正扬高高地挑起眉毛,好像对这个问题真的非常有兴趣一样。 “来旅游的。”墨北回答得很简短,顺便把问题抛给乔赟,“你呢?” 乔赟刚想说话,刘正扬就一摆手,眼睛始终盯着墨北,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命很大,当初被人绑架都没事。” 墨北想了想,很慎重地说:“受了些伤,脚踝骨折,还有高烧引起的肺炎,昏迷了两天,差一点就死了。这样不能说是没事吧。” 服务员进来上菜,等她们出去后,刘正扬示意乔赟等人吃饭,三个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刘正扬的作派,也不相让,闷声不响地吃了起来。 刘正扬说:“没死没残就算没事嘛。” 墨北只好说:“嗯,我命大。” “所以,”刘正扬的眼睛幽幽地发着绿光,“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让柴狗子杀了老山羊。” 乔赟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吃惊地看着墨北。 “我被他们绑在椅子上一动都不能动,还发着烧,晕晕乎乎的,一直不怎么清醒。后来才听警察说那天晚上柴狗子把老山羊给杀了。幸好我命大,柴狗子没来得及杀我。” 刘正扬对墨北的回答不满意,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墨北,像个在等荷官开盅的赌徒。“嘿,说谎可不是好孩子,鼻子会变长的。小墨北,别把我当成跟那些警察一样的白痴,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他话里虽然带着笑,可眼底却是一片肃杀寒意,仿佛随时会把对面的墨北溺死在那碗白蛤冬瓜汤里一样。 墨北的手指在桌上很有节奏地轻轻敲了几下,抬眸,浅笑,“柴狗子被执行死刑之前,你见过他。” 刘正扬愣了愣,兴奋地笑了起来,在乔赟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像是在招呼他一起观看什么稀罕事物一样,“他猜得到!他居然猜得到!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 乔赟一脸搞不清楚状况,正常人和疯子在一起总会有些胆战心惊的,乔赟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开始后悔跟刘正扬走得这么近了。 刘正扬搓着手,问:“你还猜到了什么?快说出来。” 墨北歪歪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乔赟明显被他这个笑给惊到了——认识墨北这些年,他还从来没见墨北有过这么孩子气的神情。 “你不是一个人去的。” 刘正扬抿抿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大华和斌子。 墨北轻轻一笑,这两个保镖和刘正扬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般人自然会认为和刘正扬一起探监的会是他俩。“不是他们。” “哦?”刘正扬的瞳孔兴奋地放大,一脸期待。 “是一个很懂心理学或精神病学的人,他能让柴狗子把那天发生的事较为清楚地复述出来,并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和推测。这可不太容易。我的意思是说,柴狗子当时的精神状态可不怎么样,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乔赟觉得墨北的微笑有些诡异,他这才觉得这些年自己都没有真正看清楚过这个孩子,一时又想到了夏多,夏多会不会也被墨北给蒙蔽了?乔赟的心脏狂跳起来。 刘正扬张着嘴,啪啪地鼓掌,“聪明!实在是聪明!” “那个人,是谁?” “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看来他对你很有影响力。” “怎么说?” “按照你当年的脾气,知道柴狗子杀老山羊的事有问题,居然没有马上来找我,一直等到现在偶然遇到了,才忍不住问出来,是因为他不让你来吧?” 刘正扬敛去了笑容,冷冷地说:“你是很聪明,但是你听没听说过,太聪明的小孩很多都活不到长大。” “你都说了,我命大。”墨北的笑容不变,似乎全然没有受到刘正扬压迫过来的气势的影响。 刘正扬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露出方才那种兴奋的笑容:“别光说话,吃菜,吃菜。”挟了一筷子菜放到墨北面前的食碟里。 墨北很歉然地:“没食欲。” 刘正扬关心地问:“是不是天气太热,有些中暑了?” 墨北摇头,“不是,看到你就没食欲了。” 刘正扬脸色一变,这回连一直闷头吃饭的大华和斌子都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墨北,他们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不给刘正扬面子。 “小孩子不能说谎嘛,不然鼻子会变长。”墨北很诚恳地把刚才刘正扬的话重复了一遍,满意地看到刘正扬的嘴角抽搐起来。 乔赟这顿吃得很胃痛,他一直在担心刘正扬会突然发疯弄伤墨北,可在担心的同时又暗暗期盼着这一幕的发生。可是,如果墨北真的在自己面前受伤的话,那夏多会不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呢? 在纠结着这些的同时,乔赟还有更深的疑惑,当年墨北被绑架的事他也知道,可听刘正扬的意思,似乎绑架者之一老山羊的死是墨北的缘故。这怎么可能呢?当年的墨北可是只有十一岁的小孩子,他怎么可能在被两个成年男人控制住的情况下,让其中一个杀死另一个呢?难道是魔法吗? 还有,现在墨北的表现太诡异了,虽说他一直就觉得墨北这小孩古里古怪,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体会得深。墨北长得很好看,嘴角那一抹浅浅的笑十分狡黠,可乔赟却觉得从脊梁窜上来一股凉气,有种想要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兄弟”的冲动。 刘正扬身上有种让接触他的人感觉不安的气息,谁也不知道此刻和蔼可亲的他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变得疯狂。乔赟觉得,现在墨北似乎也有这种令人无法确定无法把握的危险气息,比刘正扬更让人不安的是,他看起来很正常,而且会一直都这样正常,但是,你又分明知道,这种正常恰恰是以疯狂为根基的。 这是两个疯子,谁比谁更疯一些还真不好确定。乔赟想。 疯子的对话突然就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水准,刘正扬和墨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谈天气谈景点,随便聊了一会儿。刘正扬还把乔赟也给拉到聊天中来,乔赟一边对深圳速度发表看法,一边腹诽:装得好像真的一样,你们俩个真对这些话题感兴趣吗? “我在深圳还要待几天,找时间叫你朋友也一起出来吃顿饭,聊聊天。”走出粤菜馆的时候,刘正扬客套地对墨北说。 墨北笑笑,没作声。 刘正扬也不在意,问乔赟:“我要回酒店,你呢?” 乔赟犹豫了一下,墨北说:“不如你跟我回去?夏多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乔赟说:“还是不了,我今晚的机票回云边。等你们回去了我们再见吧。”本来他是想去看看夏多的,可是墨北一提这个茬,他反而第一反应就是要撇清,话说出口了,心里却后悔得不得了。 墨北也没再说什么,几个人互相道别,刘正扬上车离开,乔赟和墨北也分别叫了出租车。 墨北抱着新买的书,直接去了工厂,夏多正挽着袖子在办公室跟经理还有几个技工讨论生产线的事,看到墨北过来,果然很开心。墨北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在一旁待着。 年长的张工笑着对夏多说:“夏总,认识你这些天,一直看着你很沉稳,看着都不像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这会儿倒是见着你年轻浮躁的一面了,这眼睛盯着图纸,心可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经理谈霖也笑:“可见你们小哥俩儿感情好,这是准备下了班出去玩?” 夏多忙看向墨北,墨北摇头:“没想去哪儿,就是出来买东西,顺便过来等你下班一起回家。” 夏多两只眼睛弯成了新月,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北北来等自己下班!北北说下班一起回家!艾玛,太温馨了!太有小两口的感觉了! 原本忙了这一天,夏多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都感到疲惫了,可现在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他好像充足了电,不仅思维运转得更快,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个分贝…… 墨北反正听也听不懂,干脆就站到窗前去摆弄窗台上的那几盆花,又随手抽了几张打印纸撕窗花玩。感觉到夏多在看自己的时候,便对夏多笑一笑,直笑得夏多心都乱了,好容易把事情说得差不多,便撵人:“就这样吧,张工、李工,您二位是老前辈,这次更改生产线的事主要由您二位负责。有什么状况咱们再商量。” 把人都送出办公室,顺手反锁了门,过来抱住墨北就是一个深吻,甜甜腻腻地说:“一会儿和楠哥说一声,咱俩在外面吃,吃完饭去看电影。好不好?” 墨北说:“我在街上碰着乔赟了。” 夏多愣了一下,心虚地问:“乔小二来……来旅游的吗?他在哪儿呢?” 墨北说:“本来我想带他回家去,晚上一起吃饭的。可是他说今晚的机票回云边。不过,我看不太像真的,大概他是觉得跟我们在一起会尴尬吧。” 夏多对乔赟是真觉得挺为难的,当朋友相处了好几年,感情是真有,虽说后来感情变了质,可乔赟的追求隐忍而耐心,从不轻易触及夏多的底线。时间一久,他那份无助的守望就更加让人同情,夏多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拒绝得是不是太残忍。 不过每次有动摇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墨北。他想和墨北在一起,两个人亲亲密密的,中间再也不可能插下另一个人。那么对乔赟有再多的不忍,也必须狠下心来,不然就是害人害己。 这会儿他也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便又无赖地抱着墨北腻歪,说:“既然他这么说,那就当他是真的吧。吃火锅还是吃炒菜?” 墨北说:“我还碰见刘正扬了,跟乔赟一起。” 夏多对刘正扬记忆深刻,这会儿真正是吃了一惊,忙问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吧?奇怪,乔小二怎么会跟刘正扬在一起?” 墨北说:“好像他俩也只是碰上的,刘正扬跟以前不一样了,表面看着没那么变态了。”他只是觉得碰到这两个人的事应该跟夏多提一下,至于跟刘正扬那些意在言外的交锋,却是不必对夏多说的。 第48节 他是对刘正扬的那个神秘朋友很在意,可是刘正扬若是不说,他再怎么在意也是没辙。索性就把这事放到一边,和夏多去吃饭看电影,好像个约会的样子。 ☆、67new 云工大新生是在九月五号开学的,军训时间长达一个月,夏多托人帮着请了假,直到军训结束后,他才算是紧赶慢赶地把“星图”的事安排妥当,赶紧和墨北坐飞机回了云边。 回到云边,夏多又是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好几天。他在人情处世上一向周到,这次到深圳虽然忙得连近在咫尺的香港都没去,却还是拜托逢春、二龙帮着买了不少礼物回来送人,连墨北给家人的礼物他都包了。 因为之前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他不在家,现在同学又大多已经开学走了,所以只找了几个像王盛这样已经工作的朋友出来庆祝了一下,顺便分分礼物。当然没少被朋友们埋怨他失踪这么久,夏多就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自己到深圳办厂的事,众人都知道几分他家里的背景,以为是家长给安排的,也就没人多问。不过像王盛这样有野心的,过后还是跟夏多探讨了一下自己也辞职下海的事。 王盛学习不行,高中毕业后家里就给安排到了法院工作。也不知道夏多跟他怎么商量的,过后王盛倒是对工作上心多了,也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张狂讨人嫌。 夏丞玉对于侄子的事从不多掺和,只是关心了一下他的学业,对于生意上的事半个字都没问,倒是拉着墨北聊了半天,说他从南方回来居然没怎么晒黑。墨北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以他宅的程度来说要是会变黑,除非是龚小楠家天花板上装的不是日光灯,是紫外线。 为了跟谈霖方便联系,一向不爱张扬的夏多可算是把呼机、大哥大都给配齐了,又磨着墨北非得在他家里装了电话,说是万一谈霖找不到自己,可以直接打给墨北商量工厂的事。结果安上电话的第一天,夏多就一口气给墨北打了六个电话,前两个电话还能找出点正经事来说,到后来光是傻笑,缠磨着墨北说些毫无意义的情话,烦得墨北直接拔了电话线。 夏多虽然错过了军训这个能与同学加深感情的好时机,但是没用几天,他就已经在班级里如鱼得水了。周末从学校出来找墨北,身后跟着一帮男同学、女同学,集体活动去江边玩,夏多俨然又是个小团体的中心,让墨北叹为观止。 这一群大一新生刚经历过如火骄阳的荼毒,部分男生已经黑得像非洲人了,就连女生们也都对着夏多白晳的皮肤嫉妒不已,这会儿看到个比夏多还白净漂亮的小孩,干脆嘻嘻哈哈地过来你摸一把我捏一下地调戏起来。 墨北想拿惯用的装腼腆害羞的招数来躲避,却错估了这群女孩子的战斗指数,“好可爱!”“好像乖乖虎哦!”“不对不对,像小旋风林志颖!”“才不像!明明就像圣斗士里的瞬!可爱的瞬弟弟来让姐姐亲一口~~~” 一群男生很无良地在旁边捧腹大笑,谁都不来解救这个已经快被“姐姐”们给蹂躏得发疯的小弟弟。 夏多?这混蛋笑得都快从船上掉下去了! “夏多说他弟弟很害羞,让我们要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鼓励一下小孩。”常妙云,夏多的班长,一个苹果脸的姑娘,最后还是她把姑娘们给哄走了。她顽皮地凑近来端详墨北,“不过我看你好像都要被逗哭了。” 墨北瞪圆了眼睛,被逗哭?开什么玩笑! “瞧瞧这眼睛……咦?你眼里的水光是天生的吗?哎呀,难怪会有‘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样的句子呢!”常妙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扭头就要招呼姑娘们来欣赏,墨北很丢脸地跑了。 船上的地方就那么大,他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幸好很快就到了江心岛,姑娘们被浅碧的江水和幼细的沙粒给吸引过去,放过了墨北。 夏多跟着男生们搬啤酒搬食物搬太阳伞,总之是忙得不可开交,墨北也不着急,站在一旁等着。夏多知道躲不过,不好意思地笑着走过来,拉着墨北往人少的地方走,还妄想转移话题,“北北,还记得上次我们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吗?” “李唯带我们来的那次嘛。我还记得就是那次某人在学游泳的时候被人给摸了——”墨北嘴角一弯。 那次被乔赟的抚摸给吓到了的事,夏多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立刻苦着脸求饶:“北北我错了。” 墨北挽起裤腿准备下水,头也不抬地说:“哦。” 夏多心虚,他也拿不准墨北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姑娘们都没什么恶意,也就是把墨北当成个漂亮可爱的小孩来亲昵……呃,好像墨北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当成小孩了吧?国人对小孩子的态度往往是喜爱有余尊重不足,一般大人对小孩子的重视仅仅是给他们好的吃穿教育,却不会认真倾听他们想要说的话,更谈不上理解和尊重。谁会真把小孩子当回事呢? 这么一想,夏多就忐忑了,会不会自己真是好心做了错事,让墨北以为自己被当成了“小玩意儿”?正在组织语言向墨北解释,却见墨北抬头一笑:“别费心思琢磨怎么解释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谢谢你。” “啊?” 想要我和年轻人多一些接触,感染到他们身上那种朝气蓬勃的气息,体会到那种没心没肺的无忧无虑;想要我从自闭禁锢之中脱离出来,和这个世界和解;想要我多一些轻松自在,少一些思虑沉闷;想要我……活得快乐。 墨北笑笑,几步迈进浅水中,一脚扬起大片水花,溅了夏多半身的水,夏多嗷呜一声跳到水里扑腾了过来。 这个周末玩得很开心,夏多不仅和同学们加深了感情,自觉跟亲爱的北北好像又少了一些隔阂。于是第二个周末,夏多准备再策划一次出游,可是计划很凄凉地胎死腹中了。因为墨北趁着秋高气爽,自己掏钱带着姥姥出去旅游了,顺便还捎带上了小舅当勤务兵。 呜……北北不带我玩了……夏小多很郁闷。 为了排解郁闷,夏多干脆买了张机票飞去深圳,让南国的高温和繁忙的工作抚平了他的忧伤。 在大学里,不论是学霸还是学渣,都用不着担心无聊没事做。图书馆里浩瀚的书籍,各种讲座,可以满足学霸好好学习的需求。与高中相比分外宽松的管理,各种课外活动、交际舞会,则让贪玩的人如鱼得水。有人可以充实地学完四年,也有人能一路堕落到底地混完四年,全看个人选择。 夏多的寝室是八人间,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每天早晨赖在被窝里任由闹钟此起彼伏而各自鼾声依旧,专业课之外的能逃就逃,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熄灯之后还挤在有灯光的走廊或厕所里苦读。七个人里,有一个进了学生会,两个进了篮球社,剩下三个热衷于参加老乡的联谊会,企图在第一学期结束之前就给自己找到个女朋友。 最后一个室友比较特别,早上你出去上课的时候他在寝室睡觉,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在床上看小说,晚上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床上看小说,熄灯睡觉后你会看到他的床上幽幽地亮起了手电的微光。以致于夏多怀疑他考的专业大概是读书会。 夏多经常要去工厂那边,有时候忙起来还会请上几天假,所以在室友们看来,大概也同样觉得他有点奇怪吧。不过夏多开得起玩笑,做人又大方,经常会买些水果、零食回来请大家吃,打球的时候少个人他也能补上,偶尔谁手头紧了他也乐于帮忙。人情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处出来的,所以夏多的人缘一直很不错。 谈霖的工作能力不愧于夏多给他开的高薪,很快夏多就不必这样频繁地两头跑了,能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学校里,和同学相处的时间也变多了。 但是!夏多忧郁地想,他更希望能和墨北相处的时间变多啊! 墨北顾及着姥姥的身体,所以行程安排得并不紧密,在外头足足玩了两个多月才回来,可走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北京、上海、青岛等几个城市。 姥姥这辈子头回出省,一路上有小外孙开心解闷,有儿子跑腿安排,又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风光,吃过了在东北吃不到的菜肴蔬果,已经是心满意足。回来后见谁跟谁说小外孙有多孝顺,在家的时候就掏钱让自己去医院做体检,没事就给自己买东西、拿钱,还带自己出去玩了这么长时间。 说得多了,就有人纳闷地问怎么是小外孙拿钱啊?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钱?该是做生意的大闺女或是二闺女给拿的钱吧? 姥姥不愿意让小外孙的功劳被抹杀掉,一来二去的就说漏了嘴,于是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原来老孙家那个又孤僻又古怪的小外孙,居然是个作家!这事可真稀奇啊,谁不知道那孩子不上学,成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敢情人家是闷家里头写作呢! 事情很快传开了,关于墨北的更多的事被人挖了出来,或真或假,传得沸沸扬扬。有人打听墨北写的是什么书,挣了多少钱。开始的时候姥姥说不出来,就有人怀疑她之前是说谎,还有人去找孙五岳、孙丽萍甚至是墨洁打听。 后来终于有人挖出来墨北写的是推理小说,还翻译了外国的作品。于是又有人怀疑他的书都是家里的大人帮着写的,不然哪有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小孩能当作家呢?还有人质疑墨北的英语水平,理由是同样在夏老师家学英语的学生可没像他一样能翻译整本整本的小说。 “请问您家里是怎么教育出这样一个天才儿童的?他的食谱是什么?他几岁开始识字的?他的第一篇小说是您亲自指导的吗?”几乎天天都有人跑到医院来找墨向阳,但不是来找他看病的,而是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教育出天才的秘法。墨向阳被这些望子成龙的家长和记者给骚扰得实在没办法,不得不请了假,想等到这阵风头过去再上班。 墨向阳想自己都已经被骚扰成这样了,恐怕岳母和儿子那里情况会更糟。果不其然,他到孙家的时候,正看到孙五岳怒气冲冲地把一个记者推出门来,那记者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叫:“新闻就是要还原真实!民众有知情权!既然你们家里说自己说的是实话,那就应该把小孩叫出来,当场作文,证明他的书都是自己写的。不然就是想用谎言伪饰出一个天才儿童出来!” 孙五岳气得从门后抄出大扫把来,那记者也不惧他:“你还想打我?好,你打,你打。我倒要问问大家,这种动辄打人的家长怎么可能教育出天才儿童来?” 孙五岳举着扫把,打是打不得,不打吧还把自己气得要吐血,感觉活了小三十年就没这么窝火过。 墨向阳也是气得不行,可跟这种人又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招呼着小舅子回家,把大门一锁,陌生人一个都不放进来。 进了屋一看,姥姥正坐在炕上掉眼泪,墨北好声好气地在哄她。 “都怨我这张嘴,怎么就没管住呢?这可好,图一时高兴,把我外孙儿给害了。小北啊,你姥姥就是个老糊涂啊!” “姥姥,没你想得那么糟,别理那些无聊的人,嘴长他们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对我没什么影响的。” “唉,姥姥活了大半辈子了都没活明白。你说我咋就那么虚荣呢,咱有啥高兴的事就自个儿猫家里头高兴就完了呗,我非得去跟街坊邻居显摆。显摆出事来了吧。” “这不算什么大事,真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生活,对我的事也就是一时新鲜,过了这个风头就没人管了。别哭了,姥姥,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啦。” 姥姥噗哧一乐,“都老么卡哧眼的了,还漂亮啥。”笑完又搂着墨北叹息,“我大宝贝这么好,那些王八犊子还想往孩子身上泼脏水,真是黑心肝。” 墨北就跟着骂:“对,黑心肝。” 姥姥说:“那么大的人了,欺负我们家孩子!真不要脸!” 墨北附和:“对,太不要脸了。” 姥姥说:“我就不信这事要是摊他家孩子头上,他还能嚷嚷什么伪天才、知情权。敢情别人家孩子都是垃圾堆捡回来的。” 墨北说:“对,捡回来的。” 姥姥说:“胡说,我们小北可不是捡回来的。” 墨北说:“嗯,是我爸拿用完的药瓶跟人换的。” 连姥姥带墨向阳、孙五岳都被逗笑了,墨向阳这才得空跟姥姥说话,好一番开解。一家子都担心老太太因为内疚,把火积在心里,再做下病来,所以是怎么轻松怎么聊。 但避开姥姥,墨向阳还是不禁忧心忡忡地对墨北说:“儿子,别管外面怎么说,有事爸替你抗着,你别上火啊。” 墨北笑了:“爸,我真没事,我就是担心你们受影响。今天可不是休息日,你请假来的?是单位里有人说什么了?” 墨向阳伸手在他鼻梁上一刮,有点得意地笑:“小机灵鬼,什么都能猜着。唉,单位里倒还好,顶多就是有人说两句羡慕的话,再问问是怎么把你给教成作家的,至于背地里说什么我听不着,就当没有。不过,这两天居然有外人来找我问东问西的,都干扰到别的大夫看病了。正好我也担心这边的情况,就干脆请了几天假,过来看看。” 墨北想了想,语速缓慢地说:“唔,你么,我其实也不太担心……” 墨向阳怒了:“哈?臭小子!我可是你爸。” 一把将儿子拽过来呵痒,爷俩儿好一顿闹腾,末了才帮墨北揉着笑疼的肚皮,说:“好儿子,人哪要是能活八十岁,你现在连三分之一的路都还没走完呢。有些挫折能在少年时期就经历,总好过顺风顺水活到七十岁才突然遭遇。眼前这事虽然是个麻烦,可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就看你能从中学到什么。” 墨北难得地撒娇,“有爸爸帮我抗着呢,我不怕。” 墨向阳终于又体会到了自己在儿子心目中身影伟岸的幸福。 这天夏多被同寝的戴永拉去凑数打篮球,对手是化院的,班上不多的几个女生都被常妙云叫来拉拉队助威。常妙云不知从哪里弄了彩球花来,给每个女生都发了两个拿在手里,一喊口号就举起来哗啦啦地晃:“92电信1加油!92电信1,比赛拿第一!” 弄得化院的人直嘟哝:“不是说好了打着玩的吗?怎么就成了比赛了?” 戴永也不好意思了,他喜欢常妙云,所以就想把人约到这儿来展现一下自己的“英姿”,可没想到常妙云领会错误。 因为电信一班的姑娘们的口号声,聚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化院的人,就不服气地也大叫起来:“92化院2,决不当第二!” 好么,场上打球的小伙子们被逼上梁山,不认真也不行了。好好一场友谊赛打得火星四溅,最后夏多这边险胜三分。 常妙云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戴永露出自信的英俊的灿烂的笑容等着她投入自己的怀抱,可是,姑娘在他面前拐了个弯,奔着夏多去了。 “夏多,你行啊!刚才那个反手灌篮太帅了!” 夏多谦虚地笑笑:“还不是跟戴永学的,他才厉害呢,高中就是篮球队的,好多技术都是他教我的。” 常妙云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去了,拉着戴永热烈地讨论起nba、cba来,戴永悄悄给夏多比划了个ok的手势。夏多偷着乐,作为同寝室友兼同班同学,他要是看不出来戴永对常妙云的意思,那眼睛可就白长了。 打完球出了一身汗,夏多想回去洗个澡,还没等离开篮球场,一条洁白的小手绢就递了过来。夏多连忙对拿着手绢的鲁晓燕笑笑:“不用了。” 鲁晓燕抿嘴笑笑,收回手绢,又递上来一瓶可口可乐。 夏多说:“我不爱喝甜的,一会儿回寝室喝水就行了。” 鲁晓燕说:“正好我也要回寝室,顺路一起走吧?” 两人的宿舍楼正好是只隔着一条小路的,夏多不好再拒绝,只得在其他人戏谑的目光里和鲁晓燕并肩而行。 正因为清楚鲁晓燕对自己有意思,所以夏多更不愿意跟她有牵连,便有意迈开两条长腿加快脚步。鲁晓燕娇嗔:“你走太快了,等等我呀。”说着伸手牵住了夏多的衣角。 夏多只好慢下来,借着撩起衣服下摆擦汗的动作,让衣角从鲁晓燕手中滑脱出来。 鲁晓燕说了几句话,夏多都只是用“嗯”、“啊”这样的单音做答,让鲁晓燕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但是,突然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里,夏多一下愣住了:“你说什么?” “上次我们去江边玩,你领去的那个叫墨北的小孩,现在好多人说他是骗子。”鲁晓燕又重复了一遍。 “好多人说?怎么回事?”夏多的脸色沉了下来。 鲁晓燕说:“我爸不是晚报的记者嘛,他回家说的,事情是这样……”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男生宿舍楼的楼下了,鲁晓燕故意把事情说得非常详细,竟足足讲了十多分钟。夏多关心墨北,明知道鲁晓燕话里注水也得耐着性子听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 他上周末还跟墨北见过面,并去看望了姥姥,当时没有发现异常,想来那时候事情还没有发生。今天才周五,从墨北写作的事被曝光,到有人质疑,前后不会超过五天,可是照鲁晓燕的说法,这股质疑的声音居然已经大到连记者都去采访了,这速度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鲁晓燕终于把自己知道的和父亲猜测的事都说完了,见夏多脸色不太好看,便问道:“夏多,他是你什么亲戚家的弟弟啊?这事你是不是也被蒙在鼓里了?” 夏多心情烦躁,语气却还是很温和,“北北写小说的事,几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经常去找他玩,看到他写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天才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北北看过的书可能比很多大学生还要多呢,他写废的稿子撂起来,可比他的人还要高。别人有怀疑,是因为没有看到过他的努力。鲁晓燕,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不然北北肯定还要瞒着我,不想让我担心。” “那就好,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千万别客气。”鲁晓燕好像真的替墨北松了口气一样。 夏多道了谢,又婉拒了鲁晓燕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在她失望的目光中快步走进宿舍去了。 ☆、68new 夏多回到寝室就抓起大哥大想给墨北打电话,但转念一想又放下了。 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夏多先去洗了澡,和往常一样顺便把脏衣服也洗好晾上了,然后才拿着大哥大到顶楼无人的地方打了几个电话。然后他就趴在齐胸高的围墙上,默默眺望着校园等待着。 打出去的那几个电话,先后都有了回音。最后一个电话打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夏多回寝室翻出一袋面包两根火腿肠,潦草地填饱了肚子。 第49节 第二天下午没课,夏多直接去了孙家,果然墨北是在这里。 一看到夏多,姥姥便愧疚地拉着他说:“瞧瞧,把你们都给折腾来了,都怨我这个老糊涂。” 夏多已经把事情始末了解得差不多了,忙和墨北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姥姥。好在姥姥这几天也冷静多了,不想让大家担心,故作爽朗地一拍大腿:“嗐,再糊涂你们不也得受着么,谁叫我是当姥姥的呢。得,姥姥给你们做好吃的去,胃里有食就不愁。” 老人家有事可做也能分分心,墨北忙点菜:“姥姥,我要吃虎皮尖椒。” 夏多也说:“姥姥,我想吃馄饨。” 姥姥说:“行,姥姥这就剁馅去。吃食堂都吃瘦了,可怜见的。” 哄着姥姥出去了,墨北才问夏多:“从哪儿听说的?” “同学那儿,她爸是报社的。” “晚报的?就他家来过记者,不过小姨父打了招呼,把稿子撤下来了,那个记者不服气,还想把稿子卖到别家报社去。” “后来呢?” “唔,听说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个跟头,下巴磕到地上,差点把舌头给咬断了,缝了好几针呢。大概得有段时间不能出去采访了吧。” 一听就是龚小柏的野兽派作风,直接、凶狠、有效。 对那个记者,墨北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如果真是不带个人主观色彩的采访也就罢了,偏偏他预设了很多对墨北不利的前提,在采访中使用诱导性的语言套姥姥和小舅的话,被小舅一怒之下赶出去后,又打着知情权的幌子想强迫他们继续接受采访。不给他点教训的话,墨北自己都咽不下这口气。 夏多倒是觉得这种惩戒有点过了,可是他也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再说,就算龚小柏还没对那个记者下手,如果墨北真的气不过要惩戒的话,哪怕要夏多亲自动手,他也会去做的。 他的原则在墨北面前向来是等同于无。 “我觉得这件事发展得有点太快了,就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一样。”夏多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墨北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当初姥姥虽然跟人说了我写作的事,可是马上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所以后来有人追问我写了什么书,姥姥都想办法绕过去了。在场的都是老街坊老邻居,姥姥还跟他们说了这事别外传,当时大家也都答应得好好的。可过后,事情不仅一下子就传开了,而且连我的笔名是什么都被公开了。” “知道你是北纬37的人并不多,但都是自家人,谁也不会随便说出去的。”夏多说着顿了顿,脸色微微一变。当初孙丽华为墨北写书的事而设宴,席上的外人可只有三个,他、卫屿轩、夏丞玉。他自己从来没跟人说过,卫屿轩的嘴也很严,难道是夏丞玉无意中透露出去的? 墨北看了看夏多的脸色,心思一转就知道了他想到哪儿去了,微笑着说:“虽然只是小范围知道的事,但外人要查其实也是能查得到的。起初我的通信地址用的可都是我爸的,查到他,再顺藤摸瓜就能找到我,这中间只需要一点点想像力罢了。以前没曝光,只是因为没人去查而已。” “喵——”小猫自己顶开门进来,在夏多脚下绕了一圈,跳到了他的膝盖上。 夏多给小猫顺毛,他仔细想了一下,墨北说的确实没错,他对北纬37这个身份的隐瞒其实是很粗糙的,早期是由墨向阳做中转,后来是由卫屿轩帮忙,但这中间也不过就是隔了一层障碍而已。如果有人把墨向阳或卫屿轩平时的行为做下分析,很容易就知道他们不会是真正的北纬37,那么真正的北纬37肯定是与他们交往密切的人。如此再排查下去,发现墨北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到最后就会像墨北说的那样,只要那个人有点想像力,敢于大胆地揣测,就能判断出墨北就是北纬37。 张晓光和北纬37相交多年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是墨北掩藏得有多好,也不是张晓光太笨,而是因为他是个君子,尊重北纬37的隐私权,没有真的费心思去窥视什么。 “可是,会是谁在暗中查我呢?查我的目的是什么?姥姥说漏嘴这事算是个自动送上门的机会,可是他能这么快地把握住这个机会,还能把事情宣扬开,这可不简单啊。但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相信我是个骗子?相信我家里人都是骗子?”墨北摇了摇头,“不对,要证明那些小说的确是我写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关于骗子的流言自然也就会冰融雪消。那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小猫嫌夏多顺毛顺得太心不在焉,扭头叼住了夏多修长的手指磨了磨牙,傲娇地投奔了墨北的怀抱。 墨北又说:“小姨父说,那个记者也是因为接到爆料电话才会过来采访的,一般报社会给提供有效新闻线索的人奖金,但这个爆料的人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小姨父也查不到他是谁。” 夏多说:“我给几个朋友打过电话,让他们盯着报社,如果还有人要拿这件事做文章的话,他们应该能得到些线索。不过,眼下这事你要怎么处理呢?” 墨北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担心那个神秘人还有后续作为,其实什么都不做,等着这阵子风头过去就好。而且事情可以控制在云边以内,知道的人也不会很多。现在么,其实也好办,我发表个声明,说明一下为何会隐藏身份的事,虽然可能会因此引发更多的议论,但隐瞒年龄写小说又不是违法犯罪,反而称得上是佳话。至于要证明我就是作者本人,一是可以对比笔迹,二来我有草稿、大纲可以做为证据,这些虽然不能完全打消别人的怀疑,但是除非是别有用心的人,一般也就不会一直纠缠下去了。如果单纯从出名的角度来说,这么一宣扬还是给我做了广告呢,以后书还能卖得更多了。” 夏多配合地笑了笑,“是呀,以后我就可以跟别人炫耀,知道北纬37吗?那是我——”他凑到墨北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顺势在墨北耳垂上亲了一下。 墨北对他这种逮着一切机会占便宜的行为已经无语了,捏起小猫的爪子抽了夏多一耳光。 夏多忙向小猫道谢:“谢谢猫大人没亮出指甲来。”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实际处理的过程中还是免不了麻烦,还好在云边有龚小柏保驾护航,在出版界有卫屿轩、张晓光做背书——张晓光实在是个好人,墨北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后,他在吃惊过后也表示了理解和支持,毕竟他也觉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北纬37是个小孩子的话,可能自己都会忍不住要带着猎奇和偏见去看待的。 而就像墨北预料的那样,他的事又不关系到国计民生,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被其他的新闻给转移了,没有人会一直盯着他不放。顶多就是在一些认识的人中间引起的波澜会持续得时间长一些,比如当墨向阳回去上班后,大夫们会半开玩笑地向他请教如何培养出个作家来;或是墨洁在学校里被人指指点点,“你们知道吗?墨洁她弟弟是个作家耶!” 对此,墨洁出乎墨北意料地淡定:“这有什么呀,以前别的同学都指着我说,‘你们知道吗?墨洁她弟弟不上学都能考试拿高分!’‘你们知道吗?墨洁她弟弟好像有什么怪病,现在连学都不上了!’现在不过是换个新的说法,我已经习惯了。” 不仅如此,墨洁还不再像过去那样,会带同学回姥姥家来玩了。她可不愿意让人拿自己弟弟当大熊猫似的参观。 这让墨北有些内疚,等夏多再去深圳的时候,就托他带了不少衣服、文具和女孩子会喜欢的小玩意儿来讨好姐姐。墨洁一一笑纳了。 除此之外,因为现在还不像有网络的时候那样信息流通得快,虽然墨北用某报记者采访的形式公开了身份,但知道此事的读者其实并没有多少。一些记者想抓住国内最年轻的推理作家这个点来做新闻,但因为墨北的拒绝采访,所以也没掀起什么波浪来。 虽然质疑作假的声音也如预料中一样出现了,但因为墨北处理得当,态度淡定,终究也只是风过水无痕。 但等到事情渐渐平息,墨北反而感觉不安了。 那个神秘人居然没有再做过什么手脚,就好像他公开北纬37的身份仅仅是为了帮墨北出名,让人知道国内有这么一个天才小作家一样。 这也太奇怪了。 ☆、69龚小楠番外之一 龚小楠两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妈,老爸又是个跑长途的司机,平时只有哥哥龚小柏照顾他。但是!小柏也只有七八岁,个头还没灶台高,可想而知兄弟俩平时过的是什么糟心的日子。 那时候,每次爸爸回家,小哥俩儿都高兴得像过节——终于可以吃上全熟的饭菜了!味道如何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能熟就行! 老爸对儿子们很内疚,觉得自己对儿子们照顾不周,于是家里的存折都直接交给了小柏管着。小楠也想试试管存折的感觉,有一次趁哥哥不注意,把存折转移到了自己原来装糖果后来装弹弓、玻璃球的小铁盒子里,自我膨胀得不得了,拿出去跟小朋友们炫耀,“存折!见过没?这里面都是钱!能买好多糖,把你们都给砸趴下起不来。” 小朋友好奇地捏着存折抖抖,连一分钱硬币都没抖下来,于是大家都不相信,觉得龚小楠在说谎。 小朋友之一:“我见过我家的存折,你这才不是存折呢!存折都是一只肥肥的小猪的样子,一晃荡肚子里面就响!” 小朋友之二:“嘁,拱地猪又骗人。说谎的都是坏孩子。” 小朋友之三:“对,我妈就不让我跟拱地猪玩,说他是没娘教的,天生坏种,他哥也是。上回他哥跟同学打架,还被他同学的爸爸给踢了一脚呢。” 小朋友之四:“我们不带你玩!边儿去!” 小楠伤心地抱着小铁盒回家了,他本来还想把里面的玻璃球拿出来跟小朋友们分享呢,那可是爸爸在另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全都是彩色的! 回到家,小楠被正在掏耗子洞找存折的哥哥揍了一顿…… 上小学的时候,小楠和哥哥都升级了烹饪、裁缝技能,并开启了对老爸厨艺的嘲讽特技。于是,每次爸爸回家,爸爸都高兴得像过节——儿子们做的饭菜真美味啊! 小楠同时升级的还有打怪技能,并自创了诸如降龙十八掌(招式威猛可将对手脸蛋扇肿)、七伤拳(招式阴毒专打对手要害如软肋、小jj)、胡家刀法(要点在一个“胡”字,如胡拍乱打、胡切乱砍)、打狗棒法(不管大狗小狗打瘸了就跑)、天山折梅手(使用时对手的小手指会传出可爱的咔吧声)、蛤蟆功(可像蛤蟆一样鼓气跳起将对手撞翻在地)、金钟罩(施放技能时关键要不停对自己说“我不疼我不疼我不疼……”)、狮吼功(此技能需配合其他技能使用,要决在于嗓门是否洪亮)、伏魔杖法(只要手握一棍,可横扫小学、幼儿园)等等。 经过勤学苦练——在哥哥的挫折式教学下(挨揍)通晓各技能,并邀请同学比武淬炼(揍人),小楠自觉已有高手风范,有意开宗立派招收徒弟。并且他很谦虚地决定,掌门一职虽非己莫属,但执法长老这个位子一定是留给哥哥的,要是哥哥不满意,还有本门的死对头魔教教主一职可供选择。 龚小楠小朋友是很有行动力的,很快他就在自己班级里先招收齐了门派的核心骨干,三位长老(别忘了还有一个长老的位置是给哥哥保留的)、四大堂主,还有圣女一枚……此外,长老堂主和圣女还要有侍卫保镖丫鬟车夫等一干配置,龚小楠仔细算了算,去除班上那些跟他好感度实在太低的同学,人数好像不太够用。于是,很有头脑的龚小楠小朋友非常有气魄地决定扩大招选范围,从本班级发展到全年级。 然后,龚小楠小朋友被老师叫家长了。 因为老爸不在家,去老师办公室领人的是哥哥。在领受了碎嘴老师一番口水的洗礼后——如“你爸爸这样教小孩可不行,这是放任自流,成天在学校欺负同学还拉帮结派,以后就是个当流氓的命!”,龚小柏全然没有发现老师自备了先知技能,不仅准确预言了龚小楠未来的命运,还稍带着暗示了龚小柏会有同样的未来(哥俩儿是一个爸爸放任自流地教出来的)。耐心告罄的龚小柏发挥了毒舌技能,把老师给气个倒仰后,潇洒地领着弟弟回家了。 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揍弟弟。 第二件事,训弟弟。 “笨蛋!整什么门派掌门的,那都是封建糟粕!你应该建立的是军队!当司令官!元帅!先弄步兵军团,然后弄坦克团……” “哥,没坦克……” “笨蛋!拿自行车凑合!” “哦。那,哥,我当司令官你当什么呀?” “笨蛋!我当司令官他哥军师!” “……哦。”龚小楠没弄懂这到底是个什么逻辑关系,不过,哥哥说的准没错! 有哥哥这个军师在背后支招,龚小楠司令官当得风生水起,振臂一挥,应者云集。学校里所有淘气的坏小子都抢着要在军团中谋一职位,龚小楠很快就把所有官衔都分配出去了,后来的只能委屈着先当个列兵。 龚小楠觉得挺对不起大家的,向军师大人讨教该如何处理。军师大人不屑地赏了他一个白眼,然后花了一节数学课的时间帮他制定了军团成员晋升计划表,让每个列兵都有晋升成司令的机会(虽然这个机会相当的渺茫),也让每个军官都有被降职成列兵的可能(这让列兵们更加跃跃欲试地想要拉下几个军官好给自己腾位置)。 军师大人把军功制定得十分详细,包括拉一名列兵入伍是几分、打跑一个敌人是几分、掩护战友是几分、卖废铁钱贡献为军资是几分、考试为全年级前三名是几分,还有积累到几分就可以升一级,多长时间以内没有军功的话就会降一级,什么样的军功可以破格提升等等。 此计划表一公布,激起了军团全体空前绝后的战意,每个人都在计算自己的军功够不够升职的,并对那些提出抗议的成员(多半是靠关系上位的军官)充分表达了排斥、不屑,刺激得这些成员也奋勇上进。 除了原来那些爱打架爱淘气的学生外,一些成绩优秀的学生也被吸引进来,因为贡献军功有奖励——比如由司令亲自颁发的奖章(军师大人手工打造)、保护军团成员不被人欺负(非成员有可能被军团集体欺负)、学期末发布的各种奖品(从钢笔到书包、从汽水到香烟)…… 如果有人仔细研究过计划表的话会发现,龚氏兄弟的恶势力团伙已经初具雏形,并奠定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小楠军团,威~~~武~~~! 军师大人,威~~~武~~~! 小楠司令官十一岁的时候,龚爸爸不幸去世了。 对哥俩儿来说,爸爸的死对小柏的打击更大一些,而小楠则更多的是感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从他懂事以来,哥哥几乎就承担了父母所能给予的全部爱护、管教和照顾,饿了他找哥哥,病了他找哥哥,老师叫家长他找哥哥,打不过同学他找哥哥……总是在出差的爸爸更像是一个偶尔才会出现的旅客。 从此以后,就是孤儿了。 从此以后,就只有哥哥这一个亲人了。 从此以后,就会有人在骂自己的时候多几个字了:这个没娘教没爹养的天生坏种。 表面看起来,和过去的生活好像也没差别吧。 可是,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汽油味尘土味把自己抱在怀里,用胡茬子在自己的小嫩脸上磨来磨去了。也再不会有那么一个男人非要搂着自己和哥哥一起睡,半夜还把被子都给抢走,害得小哥俩儿一早起来齐齐发烧咳嗽了。再不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抹着下巴上沾到的酒液,大笑着说你们小哥俩儿要快点长大,等你们长大娶媳妇给爸爸生几个小孙子玩,爸爸就不用再开着车天南地北地跑了。再不会有那种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低低的哭泣声给吓醒,却只能继续装睡,因为发现是爸爸在床边低声数落着他自己,埋怨他没有照顾好两个孩子,这样尴尬的事再也不会有了。 越想越伤心,可龚小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伤心得眼泪不停流下来,伤心得哭到晕厥。 等醒过来的时候,龚小楠看到哥哥满眼的红血丝,脸色苍白如鬼,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害哥哥没休息好,要挨揍了。 可出乎意料地,哥哥只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说:“让让,我困死啦。”就躺到他身边呼呼大睡起来。 哥哥好像真是累坏了,那等他睡醒后,给他做顿红烧肉吧。 香喷喷的红烧肉……龚小楠啪嗒着嘴巴又睡着了,紧紧依偎在哥哥大人的身边。龚小柏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弟弟确认他存在,然后放心地睡得更沉了。 等小哥俩儿睡醒以后,没有红烧肉可吃,只有一群逼他们卖房赔钱的人闯进来骂人砸东西。龚小楠当时不太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对方家里死了人,要他们赔钱。可是,我们的爸爸也死了啊,为什么他们不赔钱?这不公平! 开始的时候,他憋着气看哥哥好声好气地跟他们商量,可后来那些人砸了他家的锅碗瓢盆,还要搬走家具,龚小楠忍不住了。他冲上去对着一个胖子施展出蛤蟆功,可是对方下盘太稳、肚子弹力太大,蛤蟆功反噬,龚小楠摔了个跟头。 然后,哥哥大人怒了。 直到龚小楠长大以后,仍然觉得那次和哥哥一起挥舞着菜刀把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所谓债主给逐出家门,是非常值得夸耀的事!尤其是当时他才十一岁,哥哥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能将一群成年人给打得抱头鼠窜,是堪比张无忌大战光明顶、杨过横扫全真教、萧峰踏平少林寺(好吧这个没有)的壮举! 当然小哥俩儿自己也受了伤,关上家门,像两只被遗弃的小狗,你舔我一下,我舔你一下,互相慰藉着。 龚小楠想,神勇无敌足智多谋的哥哥也会受伤啊,真是太可怜了,我得快点长大,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哥哥吧。 后来龚小楠发现,保护哥哥这个任务,基本上比推倒终极boss还要困难。他家哥哥大人自带无视一切嘲讽技能、自带原地回血回蓝技能、皮厚血厚防高输出高……他只能给哥哥大人当召唤兽小宠物,调剂调剂心情。 再后来,哥哥大人在跟一群成年人比腹黑比凶残比输出……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终于在83年严打的时候,掉进了副本陷阱,坐了牢。 坐牢之前,哥哥说:“小笨蛋,哥哥不在家的时候,你别犯虎,也别犯怂,不然等我出来揍扁你。” 龚小楠觉得哥哥的要求不太容易达到,在犯虎和犯怂之间他只能选择一样,很显然犯虎才符合他的升级路线啊。 不过这还不算让人头疼,最让龚小楠头疼的是,在十五岁这年夏天,他惊骇地发现自己喜欢男人。 去探监的时候,龚小楠吞吞吐吐地跟哥哥说了这事儿,当时他觉得哥哥大人的表情十分精彩,可惜手边没照相机,不然就算冒着被哥哥打死的风险他也要拍下来。 龚小柏当时挺深沉地问:“我打你一顿有用吗?” 第50节 龚小楠慎重地想了想,说:“打一顿肯定没用,多打几顿的话不知道,但容易打残或者打死。” 龚小柏说:“嘁,我要个残废弟弟干嘛。不过,你要是敢穿着裙子到处逛,我一定亲手帮你切了那根东西。” 龚小楠大骇:“裙子?谁要穿那玩意儿!你打死我我都不干!” 龚小柏放心了。 龚小楠也放心了。 哥哥的底线如此之低,他相信自己这辈子都触不到。 在龚小柏遇上孙丽萍的时候,龚小楠有一阵子对着可口的小月亮心猿意马,不过被哥哥警告了:“不许对小月亮下手,我可不希望你以后成了我大舅哥的对象,妈的,那关系也太复杂了。” 龚小楠心想,要不怎么人家能当哥哥呢,女朋友还没追到手,已经开始关心起大舅哥的姻缘了,这未雨绸缪的精神值得学习! 既然哥哥不让,那就放过小月亮吧,反正这小子也挺二虎的,真要下了手,兴许还会崩着牙呢。 也许是老天爷对他毅然放弃美色的嘉奖,没过多久,龚小楠就遇上了一个比小月亮还二虎的漂亮小孩。 那天龚小楠跟一个小子打架,具体原因他想不起来了,光记着那小子好像是体校田径队的,特别能跑,还会跨栏,碰着河沟嗖一下就过去了。碰着拉煤的小板车嗖一下又过去了。碰着一堆砖头他嗖一下又过去了!碰着一堵墙,他嗖一下,没过去。不过,嗖嗖,他爬过去了。 龚小楠这个气啊,这瘪犊子玩意儿停下来让他打两下不就没事了嘛,还跑!跑得他这个火大!等逮着了绝对不是打两下的事,非得让他后半辈子都不能再嗖嗖嗖! 龚小楠跟着翻墙过去,一下子就被某人的铁锹给拍趴下了。 这个某人一脸煤灰,也看不清长相,光看到两只眼睛跟黑猫警长似的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还没等龚小楠骂人,某人已经拿铁锹指着他骂了起来。听了半天龚小楠才弄明白,自己跳进来的是个机关大院,前几天有贼进来,面前这小孩(听声音辨识出年纪不大)是锅炉工兼打更的,因为丢了东西被领导臭骂一顿还扣了工资,所以这几天正气咻咻地等着逮住这个贼报仇呢。偏巧先前那哥们儿跳进来的时候发出声音惊动了他,等龚小楠再进来的时候,正好让他逮个正着。 “还敢冲我翻白眼?老子拍不死你!”某人挥起铁锹就要打下来,可把龚小楠吓坏了,他发现这小子是真虎啊,就没发觉得自己抡下来的时候用的是铁锹边缘吗?这一下抡实了可不是拍死他这么简单,那是要削掉半边脑袋的! “好汉饶命!”龚小楠当机立断地大喊。 刷地一下,铁锹贴着他耳朵砍在了煤堆上——是的,龚小楠这才发觉自己一直躺在煤堆上。妈的,他刚上身的蝙蝠衫! 某人得意地大笑起来,透过凶残的表相,龚小楠一眼看穿了他的实质,这也是个二货! 对付二货,龚小楠很有经验,三言两语就让某人相信自己不是贼,先前跳进来的才是。于是二人组队刷田径队那货。 没刷着。 那货早从另一边的墙上翻过去跑了。 龚小楠很怅然。 更怅然的是,他肚子上被某人抡铁锹拍的那一下,很疼。 某人就很善良地邀请他到自己值班的小屋去擦药油,顺便洗个脸——龚小楠两手都在煤堆上沾上了煤灰,一时不察,给自己擦了个大花脸。 两个人就在水龙头底下一通冲洗,某人一抬头,龚小楠顿时理解了什么叫做清水出芙蓉,当场决定,这个漂亮小孩归自个儿了! 说实话,冯望南挺好追的,因为彼时这漂亮又暴躁的小孩刚刚发现自己对男人的兴趣远远大于女人,正在为此更加暴躁。而龚小楠在试探两回之后,断定他跟自己是同类,就本着大无畏精神把他按倒啃了一遍——两个小处男的初吻太惨烈,比较温和的形容词只能用“啃”。 事后两个人嘴巴肿着,还流血,谁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只好待在冯望南值班的小屋里拿冷水敷。一边敷,冯望南一边口齿不清地骂龚小楠,骂得龚小楠火了,把人按倒又啃了一回。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冯望南就这样成了龚小楠的男朋友。 起初,龚小楠就是看中了冯望南漂亮,对于冯望南的暴躁脾气没啥了解。冯望南想法跟他差不多,觉得能碰到一个同类不容易,而且这个同类和自己年纪相当,长得又英俊,还打不过自己(大雾!),以后要是谈不拢了想甩人,应该也容易,那就凑合着试试吧。 试着试着,本着青春荷尔蒙发展起来的关系就遇到了危机。 龚小楠发现,冯望南大概在“犯虎”这一条上加的属性点有点太高了,那不是一般的虎啊! 举个例子,有一回俩人到河边约会。河上有座吊桥,桥上搭的木板有好些地方断裂或缺失了,桥离水面大约三四米,水流湍急,而且水里还藏着不少石头,即使是那些喜欢野泳的人一般也不会来这儿游泳。 当时冯望南趴在桥栏杆(就是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往下看,龚小楠拽了他一下,说:“小心别栽下去。”冯望南说:“你掉下去我都不会掉下去。”想了想,又说:“听说以前有个女的骑自行车从这上边过,后面还驮着孩子,结果骑到没板子的地方摔倒了,孩子掉水里了。那女的不会游泳,可一着急也跳下去了。后来娘俩儿都没救上来。” 龚小楠在心里琢磨,他跟我讲这个事是什么意思呢?我该怎么回答呢?表示一下同情?可那女的也太二了,明知道吊桥不稳当还破破烂烂的,在桥上骑什么自行车啊?妈的,我的同情心也太节俭了,一般时候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啊。 还没等龚小楠想明白,冯望南看着他幽幽地问:“要是我掉水里了,你会下去救我吗?” 龚小楠说:“必须救啊。” 冯望南说:“即使水很深?” “再深也得救。” “哪怕你不会游泳?” “当然。” 冯望南展颜一笑:“好。” 然后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下跳了下去! 龚小楠吓得心脏都差点撞破胸腔飞出来!本能地一伸胳臂,没抓着!还有什么可说的?跟着跳吧! 等龚小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冯望南拖上岸,这货躺在石砾上一边吐水一边哈哈大笑,还有力气勾着龚小楠的脖子给他一个深吻。龚小楠气得想杀人:“我要是真不会游泳今天咱俩就得一起当水鬼了!” 冯望南吻着他湿漉漉的脸颊,笑道:“我会游啊。” 龚小楠更气了,“那你刚才就等着我带着你游,死沉死沉的!” 冯望南还是笑:“要是你游不动了,我会带着你游的。” 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这媳妇儿疯成这样不能要了!得分!必须分!立马分! 冯望南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气咻咻的龚小楠,说:“我也可以为你去死。” 他的眼睛水润明亮,让龚小楠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在河水里泡得太久,还是因为别的。那股火气全都噗的一下被浇灭了,龚小楠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下头吻他,温柔而缠绵。 龚小楠想,冯望南的爱大概太炽烈太疯狂,除了自己,又有谁能承受得起呢?那就,凑合着收了这小疯子吧。 ☆、70new “安定医院?”墨北吃惊地看着夏多。 夏多沉痛地点点头:“是我们太疏忽了,只以为他那样是太懒了,没想过居然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夏多的寝室里有位神人,名叫郑东。郑仁兄据说是复读了三年才考上大学的,或许是因为那几年苦读的压力太大,所以上了大学以后他就想放松放松。第一学期他缺课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让他离开他的床一般只有三件事——上厕所、考试、去租书店租书还书。他连一日三餐都是拜托室友帮忙打回来,或是拿面包、方便面充数的,而且一般都是在床上解决。 因为缺课太多,辅导员找他谈过几次话都不起作用,学期末的时候学校准备开除他。可是,郑东跑到辅导员家里去跪地磕头,还割了腕,赌咒发誓会改过自新,吓得辅导员只好答应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学期开学后,大家本以为会看到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郑东,可没想到他依旧是窝在散发着异味的床铺上没日没夜地看小说。 学校无法再容忍下去,正式决定开除郑东的学籍。 可是当辅导员到寝室去通知郑东这个消息的时候,郑东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完全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了。校方要求郑东三天内搬离寝室,可三天后郑东还在。辅导员领着校保安来撵人,郑东捧着小说岿然不动,直到辅导员怒不可遏地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本小说,郑东这才像是美梦突然被人打破一样醒过来。 紧接着郑东的表现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郑东像是陷入了某种幻觉,如果别人也能看到他眼中所见的情景的话,大概会看到铺着菱形地砖的地面变成了一片血海,无数只手臂从里面伸出来想要抓到什么。而两旁的床铺都化为了尸山,数不清的尸骸堆砌。天花板则变成了黑暗的漩涡,各种丑陋恐怖的怪鸟在盘旋。 郑东的恐惧表现得太真实,而且他能听到别人的问话,只是在他眼中却看不到对方。其他人听郑东描述着他眼中的世界,虽然明知自己所在的是个正常的空间,却也忍不住寒毛直竖。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郑东是为了逃避被退学而在装疯卖傻,可后来郑东已经吓得失禁和抽搐,大家才知道事情严重了。 夏多把这件事讲给墨北听的时候,还忍不住后悔,“要是我们多关心他一下就好了。” 墨北看了夏多一会儿,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夏多吃了一惊,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求你的?” “你一般不会给我讲这些——负能量的事情。而且你跟郑东的关系,应该也没有亲密到让你对他的失常而悔恨交加的地步。表演得有点夸张了,夏小多同学。” 夏多脸红了:“对不起。” “所以,是想要我做什么?” “郑东是你的书迷。他开始的时候是看武侠小说,后来热衷于看推理小说,你的书他都买了,包括刊登过你作品的杂志他也收集得很齐全。”夏多心里嘀咕:我都没他收集得那么全啊,真想把郑东的藏品都悄悄拿回家去! 墨北神情冷淡:“所以?” “他被辅导员抢走的那本书也是你的作品,就是刚出版的那本《微光》。郑东住院后,治疗他的大夫就提议说,是不是能请作者本人来跟郑东谈谈,安抚他的情绪,帮助他恢复。校领导也挺着急的,郑东的家长一直在学校闹事,埋怨说是学校监管不力,还有采取的措施不妥当,才让郑东出问题。然后,他们就问我,能不能——”夏多有点心虚,“不管怎么样,我跟郑东也是同寝的室友,就算平时没怎么沟通,可也一起住了快两个学期了。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墨北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必须到安定医院才能见到郑东,对吧?” 夏多莫名其妙地点头,探视正在住院治疗的精神病患者,当然是得去医院啊,这还有什么疑问? 墨北看起来很为难,“可是夏多,我不想去安定医院。” “为什么?”夏多惊讶地问。 墨北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夏多马上就意识到了,立刻说:“那我回去跟辅导员说一下好了。本来也是,你又不是医生,跟郑东见面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再说你这么小,让你跟个精神病患者见面,多不安全啊。”他很快就找好了理由,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墨北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两天之后,他晨跑的路上被一对中年夫妇给拦住了。 中年女人一见面就哭着哀求:“求求你去见见我儿子吧!求求你发发好心去见见我儿子吧!他们说我儿子是你的书迷,你不能不管他啊!” 中年男人在旁边一声不吭,跟着掉眼泪。 路人好奇地驻足围观,中年女人干脆跪下来哀求:“求求你行行好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跟他爸为了供他上学,就差去卖血了。他现在都疯了,我也没别的指望了,要是他治不好,我们一家三口就一起跳河去算了。” 墨北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这两个人,从一开始他就一个字都没说过。 和中年夫妇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眼镜青年,他站在最外围的位置,一直也没吭声,发现墨北的目光扫到自己脸上,他像是回避似的侧过脸,抬手推了推眼镜。 “你们这是干什么!”夏多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把推开抓着墨北手臂摇晃的中年女人,挡在他面前。“辅导员!你怎么能带他们来骚扰我弟弟?!”夏多看着那个眼镜青年愤怒地质问。 眼镜青年尴尬地说:“这个、这个怎么能算是骚扰呢?阿姨就是想来求大作家帮忙,好说好商量的……” 夏多指着还在试图抓住墨北哀求的郑妈妈,怒道:“这是好说好商量?!阿姨,我弟弟才十四岁,你们这么做会吓到他的!” 郑妈妈愣了愣,委屈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一连说了十几个“对不起”,她又说:“我真是急得没法子了呀,要不然我也不能来找你啊大作家!只要能把我儿子的病治好,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呀!求求你发发慈悲吧,就去看一眼,就一眼!说不定你就能救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啊!” 她一边哭诉一边磕头,额头很快就磕破了皮。“我儿子可是你的书迷啊,你的每一本书他都买了,整整齐齐的堆了这么高。你就看在他是你书迷的份上,去看他一眼吧。求求你了!” 围观的人从郑妈妈的哭诉中了解了大概情况,议论道:“这小孩是不是铁石心肠啊?你看人家又下跪又磕头的,这么可怜,他还不肯帮忙。”“真是没同情心!”“就是啊,人家又没要他怎么样,不就是见个面吗?能少块肉啊?这都不答应?”“哎?这小孩就是那个写推理小说的北纬37吧?听人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原来真是个小孩啊。” 夏多不知是跑过来累的,还是太着急,满脑门的汗。他大声说:“阿姨,您儿子得的是精神病,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害别人。我弟弟又跟他不认识,你非逼着我弟弟去看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郑妈妈抬头看了看夏多,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你们辅导员都说了,我儿子没疯的时候一直捧着这个人写的书在看。谁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他的书才疯的?说不定就是他害了我儿子的!” 夏多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辅导员。辅导员回避着他的目光,又抬手托了托眼镜。 “别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要是看小说能把人看疯了,那你得把金庸古龙梁羽生,所有你儿子看过的小说作者都抓过来给你儿子治病。”夏多大声说,“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么做都不对!” 夏多想拉着墨北离开,可郑妈妈向前一扑抱住了他的腿,郑爸爸也学着老婆的样子跪了下来,两个人一声接一声地哀求。夏多挣脱不开,顾虑着这倒底是室友的父母,也不敢太用力,一时间被纠缠得十分狼狈。 墨北对夫妇俩说:“叔叔,阿姨,你们一来就这样又哭又跪,都没给我机会说话,也没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去看郑东,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像春末暖阳晒过的浅浅溪水一样流入听者的心里,让夫妇俩激动的情绪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几分,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第51节 “那你……去不去啊?”郑妈妈怯怯地问。 墨北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郑妈妈点点头,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拉着郑爸爸就走,说:“那我们先走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辅导员愣住了,张惶地叫起来:“哎!你们!哎!”又慌张地问墨北:“那你这是答应去看郑东了?” 墨北微笑:“你去问他父母就知道了。” 辅导员眼看着郑氏夫妇已经越走越远,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围观的人见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了,也就议论着散去,还有两三个人好奇地想追问墨北是不是作家的事,被夏多黑着脸给吼了一顿,也就不高兴地走了。 一回到家,夏多就紧张地问:“北北,你真答应去医院看郑东了?” 墨北说:“不告诉你。” 夏多很着急:“上次跟你说完,我就后悔了,真的。郑东生病,要说责任的话,学校有、家长有,我们这些室友、同学可能也有,但是不关你的事啊。北北,你是不是因为看着郑阿姨太可怜了?还是因为听那些人胡说八道,觉得自己要是不去就没同情心?” 墨北冷笑一声。今天郑氏夫妇的行为,说穿了就是在进行道德绑架,用他们自身的可怜搏取周围人的同情,向墨北施加压力。否则,他们怎么不单独找墨北谈话请求,非要在大街上演出跪地哭求的戏码呢? 这种行为对别人或许管用,可是墨北的性格一向有些偏激,用姥姥的话来形容,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想对墨北进行道德绑架,只能是适得其反。 “北北,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你真的不能去。我打听过了,郑东现在的情况不好,他的病是有暴力倾向的,他把同病房的病人都给弄伤了。你要是去了,他失控伤到你怎么办?”夏多很后悔,“当初他们提议的时候,我就该立刻回绝掉。要不是我先答应跟你商量,也就不会给他们希望了,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就算你从一开始就回绝了,他们也会来找我当面说的。你们那位辅导员承受不住郑东父母的压力,可能还有学校领导给他的压力,所以只要他想解脱的话,就肯定会带郑东父母来找我,把压力都转嫁到我身上。” “要不……北北,你去深圳找楠哥他们玩几天吧?” 墨北失笑:“至于吗,夏多?被人给逼着跑路?” 夏多很烦恼:“可这事太硌应人啊,他们要是还来找你怎么办?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还要被人指指点点地说铁石心肠。” “很好解决啊,我就去看看呗。” 夏多吃了一惊:“什么?你真要去看郑东?” 墨北冷笑:“为什么不去?助人为快乐之本啊。”有人这样费尽心思地想让他去见郑东,他要是一直躲着,岂不是成了缩头乌龟。有什么本事就放马过来好了,小爷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算男人!墨北骄傲地想。 夏多愕然,认识墨北这么多年,他还真不知道墨北有这种优良品质……好吧,根据他对墨北的了解,这孩子肯定是没说实话,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墨北改变了主意。 墨北自顾自地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虽然跑步跑到一半就被打断,也没怎么出汗,可他还是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夏多想了一会儿,过去挠门。 “北北,那你可不能一个人去,你得让我陪着。你要不让我陪,我就、我就……我就开门看你洗澡了!” 浴室里沉默了片刻,传出墨北有些郁闷的声音:“滚蛋!” ☆、71new 云边安定医院原址上曾是在民国初年就建起来的一家德国医院,后来虽然几经战火,但建筑物大多保留了下来。1991年的时候,由省里拨款在原基础上扩大重建,环境和医疗设施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医院后面占地颇广的花园里,绿树、鲜花、湖水齐备,环境幽谧静美。 夏多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那些在护士、护工的看护下散步、游戏的患者。墨北不得不提醒他:“别直勾勾地看,有些病人是很敏感的。” 夏多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他也知道这么打量很不礼貌,不过因为是第一次到安定医院这么特殊的地方来,同时也是第一次这样密集地见到这么多的精神病、神经病患者,他有点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那些患者有的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两样,甚至可以说他们脸上带着的那种恬静、从容要比夏多平时看到的那些忙碌焦虑的普通人更加“正常”。不过也有一些从行为举止上一下就能和正常人区别开,比如那个爬上了假山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盒,不停地移动着位置,嘴里念念有词,他根本就不看脚下,几次险些坠落。几个护士正在想办法把他给弄下来。 夏多忍不住问一个护士:“他在干嘛?” 护士担心那个男人会掉下来,不耐烦地回答:“他以为他是个在星际旅行中被困在地球的外星人,正在想办法跟他的母星用电波求救。” “那个盒子是他的联络器?” “不,那是一个协调器,能让他的脑电波和这个躯壳达到同一频率,要是没有这玩意儿,他就不能控制这个躯壳了。” “那是什么意思?” 护士们终于把那人从假山上弄了下来,“外星人”很暴躁地挣扎着,一个护士把小纸盒抢走,“外星人”立刻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安静了下来,整个人都僵直着不能动弹,只剩两只眼睛不停地眨着,露出惊恐的眼神。护士们把僵硬得像根木头似的“外星人”抬了进去。 “……”夏多想跟墨北沟通一下自己的感觉,却发现墨北好像正在神游天外。 事实上,这个花园让墨北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点像是他前世曾经待过的那家医院的花园。 不过,当年他在医院里住了七年之久,可是真正被允许在花园里散心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再加上后来刻意地遗忘,他也不敢肯定这个花园到底和那家医院的相似度到底有多少。再说了,他又没去过别的安定医院,也许环境都差不多呢? 在花园里待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郑氏夫妇终于跟大夫沟通好了,来找墨北和夏多进去。 几乎是才一走进大门,夏多就感觉到了墨北的紧张,其实他也觉得有些紧张,虽然医院内部的环境出乎他意料地明亮宽敞——倒不是夏多预设了安定医院有多么陈旧黑暗,而是现在的物质水平就这样,医院不一定有那么多钱能用来装修和保洁。就拿墨向阳工作的那个县医院来说吧,不管是办公室还是病房,墙壁上的污迹甚至裂纹都清晰可见,小护士们值班休息的房间的窗户甚至有一扇都是拿木板钉死的。 以前夏多也听人说过一般的安定医院里的情况,据说病房的环境很差,大片大片的墙皮驳落,水泥地面凹凸不平,一个病房里住十几个人,通风和取暖设备都不好,夏天热死冬天冷死。食堂里的食物只能果腹而绝对谈不上什么营养和口味。而由于家庭条件的限制,或是家人的厌弃冷淡,很多病人的衣服旧得简直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还有各种关于医护人员虐待病人,或是患者发病打伤、咬伤、杀害医护人员的传闻。总之,夏多听到过的描述,让他几乎把安定医院的环境与监狱等同起来,甚至更糟糕。 不过,这里毕竟是才修整扩建的,一切都还散发着新生的气息,至少是让病人家属感到放心。 “你们好,我是郑东的主治医生,秦当勉。”接待他们的是位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一身笔挺清洁的白大褂,说话有点南方口音。 几个人寒喧了几句,秦当勉说了一下注意事项,让郑氏夫妇留在办公室等候,自己领着墨北和夏多去看郑东。 墨北一边走一边跟秦当勉随意聊着,冷不丁地问道:“提议让我来看郑东的人是谁?” “罗……”秦当勉愣了一下,笑笑,“是我的一位同事。郑东是你的书迷,他不仅收集全了你的作品,还特别准备了一个日记本用来摘抄你书中的句子。而且在治疗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如果对他提到你的作品的话,他的意识似乎就能清醒一些。到了。” 秦当勉说着打开了门,屋内有一张单人床,郑东就趴在床上看着书,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他这副样子就和每次夏多回到寝室时看到的一样。 “郑东,有人来看你了。”秦当勉用手遮住郑东正在看的那页书,夏多注意到那正是墨北的新书《微光》。 郑东迷茫地抬起头,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墨北,却是夏多。“帮我带份炒面,钱在抽屉里。”郑东说完又低下头想继续看书。 夏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日常熟悉的场景出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让他格外困窘和不知所措。 墨北走到床边,很随意地问:“你也喜欢看北纬37的书?” 郑东说:“嗯。嗯?”他惊喜地抬头看着墨北,“你也喜欢?” “他的每篇小说我都看过,包括他翻译的那些。” “那你最喜欢哪一篇?” “你最喜欢哪一篇?”墨北反问。 “当然是《被谋杀的松鼠》!那个布局太巧妙了,谁能想得到公园里一只松鼠的死亡竟然会牵扯出一个惊天大案呢?”郑东很高兴地叫了起来。 夏多听了一会儿就发现,郑东的话虽然好像很有逻辑,但事实上他的思维是在不断跳脱的。墨北一边听一边点头,在郑东想要停顿的时候,就用疑问或反问的口气重复一下他最后一句话,引得郑东滔滔不绝,越来越兴奋。 随着情绪的高涨,郑东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采取了一个跪坐的方式,渐渐的直立起上半身,臀部离开小腿,两只手比比划划,像是随时都会跳起来似的。夏多有种不妙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向离床边近一点,如果郑东突然失控的话他就可以及时制止,但是墨北却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夏多只好忍住不动。 秦当勉突然插了句话:“郑东,他就是《被谋杀的松鼠》的作者北纬37。” 郑东的声音戛然而止,困惑地看着秦当勉和墨北。 秦当勉声音柔和地说:“你不是一直都希望能见见你最喜爱的作者吗?现在他来了。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郑东不安地左右摇晃着身体,“北、北纬?真的?北纬老师?北纬老师来看我了?怎么可能呢?你们骗我的吧?一定是骗我的。” 秦当勉说:“是真的,他就是北纬37。你看,如果我们想骗你的话,完全可以找个成年人来,看上去更可信,对不对?” 兴奋、怀疑、喜悦、恐惧等等表情在郑东脸上反复交替出现,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简直就像是有几个不同的人在抢夺他的身体控制权一样。夏多看得惊心。 “神说,信我者得永生,天上的父召回了他的儿子,永生以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我将这神迹赐予吾爱。”墨北说着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逆五芒星。 这是他在《被谋杀的松鼠》中凶手的一句台词和动作,但在全书中只出现过一次,如果不是熟读这本书的人可能就不会记住。 郑东啊了一声,像个正在祷告的纯洁少女一样将两手交握在胸前,虔诚地低下头去,甚至还带了些羞怯,“你是我人间的导师,我天上的爱人,我愿将一切都奉献给你,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我的灵魂,因那原本就是你赐予我的。” 这句也是那本书里的台词,恰是被凶手所迷惑的被害者临终前的遗言。 墨北对秦当勉说:“我能跟他单独聊一会儿吗?” 秦当勉犹豫了一下,说:“只能十分钟。” 墨北点点头,示意夏多跟秦当勉一起出去等,夏多不赞同地看着他,墨北的眼神却很坚定。就和以往一样,夏多很快就屈服于墨北的意志,他不情愿地和秦当勉走了出去。 两个人就站在门外等着,夏多拼命支楞起耳朵想听清房间里的动静,准备一有异样就冲进去救墨北。来之前他就听说过郑东在医院里有狂躁症状,但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还没觉得怎样。可刚才,郑东那种危险的气场却让夏多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个精神病人,随时都有可能做出常人无法揣测的行为。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把北北留在郑东身边了,夏多就有种想要破门而入把墨北抢回来的冲动——如果不是有秦当勉在旁边的话,他可能真会忍不住这么干的。 “不愧是写推理小说的天才啊。”秦当勉感叹。 “什么?”夏多心不在焉地问。 秦当勉笑了笑,说:“他平时也是这样吗?非常善于控制场面。” 夏多沉默了几秒钟,说:“原本你们的治疗计划是怎么安排的?光是让北北跟郑东见个面,说几句话就完了吗?没有设想过要让北北说些什么?” 秦当勉诧异地扬了扬眉,“比如可以让他说什么?” “鼓励或者安慰什么的,总之是有助于郑东恢复健康的那些话……不是么?” “北纬现在做得就很好,嗯,出乎我们意料,表现得非常好。” “听起来这话怪不负责任的啊,你们好像完全不担心北北会刺激到郑东。” 秦当勉笑了起来,“小伙子,我可是医生啊,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夏多尖锐地问:“包括像现在这样,让一个尚未痊愈的病人和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单独相处?” 秦当勉看了一眼左手上的海欧表,“到时间了。放心,一切都在控制中。”说着他推开了门。 ☆、72nwe 门后的情形很和谐,郑东乖得像个小学生,坐姿端正,两手平放在大腿上,望向墨北的眼神充满了眷恋与景仰。墨北没有等秦当勉催促,便走了出来,而郑东则一直用那种眷恋的眼神追随着墨北的身影,甚至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夏多分明看到他流下了恋眷不舍的眼泪。 “……”夏多打了个寒颤,明显感觉到胳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秦当勉客气地向墨北道谢,墨北也客气地表示这是他应该做的——夏多又打了个寒颤。秦当勉要带墨北参观一下医院,墨北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夏多再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感冒了。 其实医院都大同小异,真正让夏多感兴趣的是那些病人,而秦当勉显然也了解这点,不时指点着某个病人向他们介绍:“那个人我们真说不好他是精神不正常,还是个不被这个时代认同的天才。你们知道吗?他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观和方法论,他认为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一本书里,我们都是书中的人物,而这本书的作者又是另一本书里的人物,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个世界套着一个世界地叠加上去,无穷无尽。他还认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平行世界,因为一本书,显然是有很多被复制的同类。当有人在某一本书上进行删减、增添、更改内容的时候,那个平行世界就会改变,书里面的另一个我们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有了不同的命运。如果这本书被损毁了,那我们这个世界就完了。” “很有想像力!”夏多感叹。 “是啊,最奇妙的一点就是你根本无法反驳他的理论。因为做为一个书里的人物,你是不知道自己只是存在于书里的,所以你觉得自己的世界是真实的、不可推翻的。”秦当勉笑了起来。 “那他又是怎么发现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呢?”墨北问。 “他说是另外一本书中的‘他’告诉他的,那本书就是被改变了内容的书,于是那个‘他’获得了与其他平行世界中的自己沟通的能力。现在那个‘他’正在努力让所有的自己都意识到这个……现实。”秦当勉耸了耸肩。 那个正站在窗口发呆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瘦削的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墨北也对他笑了笑,礼貌地点头致意。 “还有那个人,”秦当勉指着一个正认真地和病友打乒乓球的男人,他吃力地移动着肥胖的身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他讨好每一个人,十分害怕被人讨厌。他总是担心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的负面评价,所以,人太多的地方会让他恐惧,因为他分不清别人是不是在说他。所以他幻想自己长了双兔子一样长的耳朵。” 夏多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人的笑容就像是画在脸上的一样。 秦当勉走过去阻止了这场友谊赛,对另一个病人说:“让他休息会儿吧。”那个病人嘟起嘴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胖子擦着汗,对秦当勉笑笑。秦当勉拍拍他的肩膀:“你得学会拒绝,不想玩了就不玩,要说出来。” 第52节 胖子犹豫地笑着:“好的,大夫。” 秦当勉摇了摇头,胖子立刻紧张起来,不安地眨着眼睛。秦当勉对他安抚地笑笑:“没什么,你很好。真的很好。” 胖子好像放下了心,向秦当勉道了谢,走到墙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直勾勾地看着他,胖子不安地站起来,请老头坐下,自己坐到了另一头。老头又站起来,走到胖子跟前看着他,胖子只好再站起来把位子让给老头。两个人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胖子脸上挂着笑,可是满脑门的汗,好像都快哭了。直到一个护士过来把老头带走,胖子才算解脱出来。 夏多叹息:“这样活得好累啊。” 秦当勉说:“所以他们才来这里治疗啊。” 夏多疑问:“能治好吗?” 秦当勉没有正面回答,“社会就像个培养皿,各种病菌在滋生,没有真正可以隔离的真空室。” 夏多茫然。 最后参观的是特殊区域,有一些病人会自残或伤害别人,危险性比较高,就都在这个区域里严格看管。有部分病人是穿着束缚衣被禁锢在床上的,还有一些只能关在单人病房里。从门上的观察窗口看进去,夏多觉得这些地方更像是监狱,可是他也清楚,对有的病人来说这些手段和措施是必需的。 等回到秦当勉的办公室,应付完郑东父母的问询和感谢,墨北已经露出了疲态。尽管秦当勉看上去还想再和墨北聊一聊,但夏多却坚决地表示要带墨北回去休息了。 秦当勉很遗憾,他半开玩笑似的解释说自己也是墨北的书迷,可是今天却没和墨北说多少话——基本上都是夏多在跟他说话。 夏多可没觉得不好意思,他直觉地知道墨北并不喜欢跟这位秦医生说太多,可为了避免冷场,他只能把话头都给接了过去。 秦当勉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大门口,又说:“过几天可能还需要北纬老师再来一次……” 他话还没说完,墨北就不客气地打断,冷淡地说:“我没这个义务,你懂。” 今天墨北表现得一直很礼貌,秦当勉完全没料到居然到最后了墨北会突然甩脸子,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完全愣住了。 墨北说:“也请你转告郑东的父母,他们求我来看郑东,我来了,但仅此一次。如果以后还要为这件事去骚扰我或我的家人朋友,那我就只能报警,或者,用其他方法让他们清醒清醒。郑东的事根本就与我无关,我无需为了他负任何责任,更没有任何义务来接受和配合你们的要求。” 秦当勉尴尬地说:“好的,我会转告的。” “十分感谢。”墨北讽刺地说。 “北北,你洗好了吗?”夏多无力地靠在洗手间的门上,“你已经洗了快三个钟头了,亲爱的,现在我很想上厕所啊,能让我进去吗?” 门终于打开了,墨北裹着浴袍走出来,湿淋淋的留海儿挡住了他的黑眼睛,巴掌大的小脸显得格外苍白透明。夏多像只急于撞树自杀的兔子似的窜进水汽蒸腾的洗手间,一边拉开裤链痛快地放水,一边大声问:“北北,你好点儿了吗?” 墨北没回答,他正从衣柜里找出干净衣服换上,这个必须得动作快,不然等夏多从洗手间出来,准会抓住时机对他上下其手。 他刚把外套穿好,就听到夏多在身后发出失望的叹息:“噢!” 墨北紧抿的唇角翘了翘。 夏多自觉地拿毛巾帮墨北擦头发,这种时候墨北总是很乖,因为身高的差距,就像是准备依偎到夏多的胸膛上一样,这让夏多十分满足。 用毛巾一角抹去墨北耳朵上的水珠,夏多又问了一遍:“你好点儿了吗?” “嗯。”墨北的声音有点发闷,“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帮我把今天穿的那身衣服拿出去烧掉。别扔,是烧掉。” “哦。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我觉得你对那个地方好像特别的反感。” 墨北在心里诅咒了一声,夏小多的直觉灵敏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会“他心通”之类的法术。 夏多也不催促,等把墨北的头发擦到半干,他把毛巾拿去洗干净晾好,顺便把弄湿的浴室也收拾干净。然后夏多才走出来坐到墨北对面,一副“你准备好了吗”的表情看着他。 墨北张了张嘴,却不知要怎么说,只好做了个手势。 夏多会意地提问:“你那么讨厌被强迫,为什么还会同意去看郑东?” “好奇,我想知道他们一定要我去看郑东的目的是什么。是郑东的精神病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有人想要通过郑东做什么。” “那郑东?” “的确是病了,具体病症我也不好说,我可不是大夫。” “那个秦大夫有问题?” “很显然,不是吗?郑东才住院,大概连治疗方案都还没有确定呢,他居然就同意让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跟郑东见面,也不怕对郑东的病有负面影响。让郑东父母来找我,也是他出的主意吧……或者是他那位姓罗的同事。” 墨北皱了皱眉,压下心头涌起的不安感,告诉自己是过度紧张了。“而且,他带我们去那些特殊病人的住院区,在医院的规章上应该是不允许的。如果仅仅是带我们参观,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夏多恍然:“我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呢,他太热心了。可是,他干嘛要这么做?” 墨北挑眉:“我也想知道。” 夏多还想说什么,墨北却已经开始撵人了:“我累了,想休息。” 夏多找了十几个理由也没能让墨北同意他留下,只好找了只塑料袋把墨北换下来的衣服带走,心里琢磨着去哪儿烧衣服才不会引人瞩目。烧衣服……这举动怎么想都有点诡异和不祥的气息啊。 夏多走后,墨北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伸出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掌看了半晌,直到从邻居家发出关门的重响,他才像是被惊醒似的。从一只木制杂物箱里找出卫屿轩从北京带回来的一套打拓用具,坐到书房窗边的地台上。 身下是厚厚的蒲团,面前展开写有道德经经文的竹帘,将青花瓷小香炉、香篆、灰押、香灰、切香刀、云母片、云母夹、香扫、打火机等,一样一样摆好。想了想,又把云母片等几样用具收了起来,只留下制篆的那些工具。 墨北静坐了一会儿,感觉心绪平静多了,这才在小香炉里倒入香灰,用灰押整理平实。把莲花样香篆放在香灰上,沿着香篆的雕空花纹填入沉香粉压紧,待取走香篆后,香灰上便留下了一个莲花样的沉香拓。最后用打火机点燃香拓,用香扫将香炉边缘的香灰扫去。 这些步骤并不算繁琐,但墨北一步一步做来动作都很慢,打拓的同时也在收拾着乱如飞瀑的心思。 盘膝,闭目,深呼吸,幽醇的香气如丝似缕地飘向鼻端。 墨北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呼吸上,体会着一呼一吸间胸腹肌肉随之起伏的动作;体会着一线沉香从鼻端潜入肺部,流转于体内的感觉。每一个杂念即起即灭,最后只剩下一句六字大明咒悠悠而鸣:唵嘛呢叭咪吽(1)。 等墨北从冥想中脱离出来,香早已燃尽,夜色深沉,月光将落地窗前的墨北染了一身寒霜。 ☆、73nwe 或许是那天墨北对秦当勉说的话起了作用,在那天之后,郑氏夫妇就没有再在他面前出现过,也没有去找过夏多。 夏多心里多少还有些挂念郑东的情况,其他室友也商量过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但商量到最后还是作罢了。毕竟郑东的情况比较特别,他们也弄不清郑东现在能否接受探视,万一因为他们的出现再影响郑东的治疗,那罪过可就大了。最后室友们还是凑了些钱,拜托辅导员转交给郑东的父母,聊表心意。 夏多本来跟辅导员关系不错,但因为上次是他领着郑东父母去找的墨北,夏多对他的态度就免不了冷淡了下来。就连鲁晓燕都看出了异样,课间休息的时候向夏多借笔记,一边抄一边闲聊似地问:“你跟辅导员吵架啦?” 夏多说:“没有。” 鲁晓燕白了他一眼,说:“骗人。以前你们打篮球、踢足球,要是人不够都去叫辅导员凑数。昨天你跟着戴永去篮球场,看见辅导员也在,居然说要去图书馆复习,转身就走了。你都没看见,当时辅导员那张脸!” 夏多愣了愣,说:“真没有,我就是去复习的,最近都没怎么看书,这样下去考试可就惨了。你们想太多了。” “算了吧,你成绩那么好。”鲁晓燕吐了下舌头,样子很俏皮。 可惜夏多却无心欣赏,“成绩好也是因为花了时间花了精力,我又不是北北那样的天才,什么东西看上一眼就会了。” “你跟你弟弟感情可真好,说什么话题都能说到他头上。”鲁晓燕有些别扭地说。 夏多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样,他特别喜欢跟人谈起墨北,好像只要“北北”两个字从唇齿间清脆地跳出来,他的心情就跟着活跃飞扬起来。这真是奇怪的事啊,北北明明是那样沉默安静的一个孩子,可是一说到他,自己心里就像被洒了一大把跳跳糖,噼噼啪啪地闪烁出七彩星光。 这感觉……真不错! 鲁晓燕发现夏多又自顾自地出神微笑起来,忍不住叹了口气,戳戳夏多,“你这样子可真像是在恋爱。嗯?不会是真的吧?是谁啊?能告诉我吗?” 看着女孩突然欺近放大的脸庞,夏多向后让了让,笑道:“你的想像力太丰富啦。要是我交了女朋友的话,一定请大家吃饭。”不过,我交的可是男朋友。夏多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鲁晓燕半信半疑,还想追问,可上课铃已经响了,她只好不甘心地闭上嘴听课。 夏多悄悄松了口气,鲁晓燕大概是因为当记者的父亲的基因,对于打探各路八卦的事特别热衷,总想把什么事都弄个清清楚楚。当夏多想听别人的八卦时,鲁晓燕这就是优点,不过要是轮到自己,嗯…… 夏多正在记笔记,不知从哪里扔过来一个纸团,夏多抬眼一看,戴永正在斜前方冲他挤眉弄眼。等到老师把课讲得告一段落了,夏多才不紧不慢地打开纸团,上面是戴永潦草的笔迹:郑东越狱了! 后面那个感叹号画得像个巨大的棒槌。 夏多真想敲敲戴永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团浆糊,郑东待的是安定医院,不是监狱好不好! 下了课,戴永跟夏多一起去食堂,鲁晓燕和常妙云也和他们一起,几个人对郑东的“越狱”议论纷纷。鲁晓燕显然对于自己居然不如戴永消息灵通而有些郁闷。 “辅导员说的,现在郑东他爸妈都急疯了,堵着他那个主治医生办公室门口要儿子。”戴永说得眉飞色舞。 常妙云说:“医院是有监管责任的,毕竟郑东可是个精神病人,这都能逃出去,谁知道会不会出事啊。” 戴永撇嘴:“那也得看是谁出事。郑东逃出去的时候,还弄伤了个护士呢,可够猛的。” 夏多惊讶:“还伤了人?” “可不是嘛,听说那个护士差点命都没了,现在还在抢救呢。”戴永瞪圆了眼睛。 夏多有点心烦意乱,明知戴永的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可还是免不了担心,万一郑东跑去找墨北……“我先回寝室打个电话。老戴,帮我带份炒面。”说完不等戴永反应过来,夏多就迈开两条长腿跑了。 “这小子,发什么神经。”戴永嘟哝。 鲁晓燕若有所思地看着夏多的背影,又想起了那个疑问:“你们说,夏多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知道了,放心吧,没事的。”墨北挂了夏多的电话,看着对面坐着的两名警察,继续刚才的话题,“事实上,那十分钟里我什么也没说,一直在说话的是郑东。他反反复复地说有多么喜欢我的小说,几乎把那篇《被谋杀的松鼠》的剧情从头到尾给复述了一遍。而且之后我也没有跟郑东或是他的家属接触过。他为什么会逃跑,逃去了哪里,这些问题你们应该问他的主治医生。” 警察之一很和气地说:“我们也就是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嘛。说起来,你以前就跟郑东认识?” 墨北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认识。” “可我听说,他有个叫夏多的同学,跟你很熟。” “按照六度分隔理论,你跟郑东也认识。” “什、什么理论?” “六度分隔,1967年,美国的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尔格兰姆做了一个连锁信实验。他的目标是让志愿者把信寄给自己指定的一名股票经纪人,但这些志愿者本人不可能与这个股票经纪人认识,所以他让这些志愿者把信寄给他们认为最有可能和这个目标建立联系的亲友,由这些亲友再转寄。并且他还要求每个转寄信函的人都发一份回执给自己。为了这个实验,他随机选择了三百多名志愿者。你们猜结果如何?”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难道真寄到了?” 墨北唇角弯了弯,“最后到达目标手里的信,有六十多封。而且这些信经过转手的中间人,数目平均只有五到六个。也就是说,陌生人之间建立联系的最远距离是六个人。这就是六度分隔假说,你最多只要通过六个人,就能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所以,你跟郑东也是认识的。” 警察之一失笑:“这怎么可能……” 警察之二却一拍大腿:“你本来不认识,可现在不就真的认识了么?都没用六个人,一个报案人就让你认识郑东啦。” 警察之一噎了一下,“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怎么能算认识?更何况,我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长相、各种背景资料,可从来没见过他本人啊。这不叫认识!” 墨北从容地说:“是啊,我以前也仅仅是知道夏多有个同学叫郑东,可没见过他本人,怎么能说我跟他认识呢?” “……” 离开墨北家后,警察之一感叹:“这就是传说中的少年天才啊,真不简单。要是我儿子也能这么聪明就好了。” 警察之二摇头:“聪明是聪明,可看着有点鬼气森森的。我宁愿我儿子就是个傻小子,至少给点阳光就灿烂。” 警察之一惊讶:“你媳妇都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呢,就惦记上儿子了。” 警察之二一本正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得在娶媳妇之前就想好了教育孩子的问题。这才叫过日子的人呢。” 开玩笑归开玩笑,两个人出于职业本能,却都对墨北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大概类似于职业星探能从某个路人身上辨识出“星味”,从而判断经过包装、训练后他能否丑小鸭变天鹅让人眼前一亮。他们从墨北身上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孩子与罪恶的气息实在有些微妙的联系。 “他小姨夫就是龚小柏。”警察之一思索着说。 “难怪,这就说得通了。”警察之二立刻找到了方向。 警察之一回头看了一眼墨北家的位置,“郑东要是真来找他,可能倒霉的就是郑东了。” 第53节 因为郑东的事,夏多周末本来安排的要去深圳,临时想改主意,却被墨北说了一顿。 “你都跟谈经理说好了,怎么能临时反悔呢?电话里要是能把事都说清楚,你之前还需要订这次约会吗?该干嘛干嘛去,我这儿不用你担心。再说这几天也不会待在云边。” 被训得俯首低耳的小狗立刻抬起了脑袋,两只耳朵扑楞楞地立了起来,“你要去哪儿?” 墨北烦躁地说:“陪屿轩哥去北京。” 夏多追问:“去北京干嘛?” 墨北脸色阴得吓人,“参加婚礼。” 夏多还想接着问,却被墨北一脚踢出门去,在门口呜呜叫了一阵挠不开门,只好委委屈屈地回去取机票——最近厂子有几笔货款收不回来,他得去看看怎么回事。不过,在上飞机之前,他决定先给大哥打个电话,拜托他在北京照顾墨北和卫屿轩,反正大哥也是墨北的书迷嘛,这次有机会和“偶像”近距离接触,想必他会十分乐意的。 ☆、74nwe 从知道滕济民要结婚那天开始,卫屿轩就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吃东西也是食不下咽,短短几天人就瘦了一圈,走路上都让人担心来阵风就找不着他人在哪儿了。 可对着同事,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解释:“不小心减肥过头了。” 同事便会嗔怪:“啊哟,你够瘦啦,还减什么肥啊,那是小姑娘才干的事哦。你得增肥才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结婚的时候都抱不动新娘子。” 卫屿轩心里刺痛,可脸上还是得笑,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更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只有在墨北面前,他才卸下伪装,把恍惚得如同幽灵的状态展露出来。 墨北看着都觉得心疼,因而也就愈发憎恨滕济民。 卫屿轩是个内敛而害羞的人,何况他和滕济民的恋爱是双重禁忌,更加难以就感情问题向人吐露心声。但墨北与他相交甚密,又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对卫屿轩和滕济民的事还是知道不少的。 滕济民不敢让卫屿轩定居京城,就是怕不小心露了痕迹影响自己的前程,宁可两地相思着,隔几个月或者他来,或者卫屿轩赴京,又或者是约个其他城市,以各种名目过去相会。以短短数日抵数月相思,两个人就这么交往了十余年,滕济民居然除了卫屿轩之外也没有任何情人或露水情缘,说起来也真算个奇迹了。 卫屿轩能这么衷情于他,何尝不是因为滕济民的这份忠诚。 然而,时至今日,“奇迹”已经成了个笑话。 情人要结婚,新郎、新娘都不是他,当然了,两个男人怎么能并肩站在婚礼上接受亲友的祝福呢?滕济民没有隐瞒这个消息,因为知道肯定瞒不住,与其让卫屿轩从别人口中得知,还不如自己坦荡一点说出来。 卫屿轩恨的就是他这份坦荡。 坦荡得近乎无耻。 “小轩,我已经三十五了,再不结婚别人都要以为我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小梁在研究院,是个只对科研感兴趣的怪胎,她跟我同岁,一个女人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压力比我还大。我俩结婚对彼此都有好处,感情是谈不上,她也心知肚明,这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将来等她工作安排出个空隙来,抓紧时间生个孩子,就完成任务了。这场婚姻动摇不了我对你的感情,事实上,我们跟过去几乎没有多少差别,总之都是不可能朝夕相守的。除了你,我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更不可能跟别人有什么。” 呵呵,你都要跟别人结婚生孩子了,还说“不可能跟别人有什么”,那到底要怎样才算“有什么”? 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声音,卫屿轩用力咬住嘴唇,才没有把刻薄的话吐出来。等他放下电话后,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嘴唇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咬破嘴唇流出的血已经干了。 过后跟墨北说起来那一晚是怎么度过的,连他自己都恍惚,摇摇头苦笑:“还不就是那样,失恋的人都一样。”多一个字都不肯讲。 墨北是不赞成卫屿轩去参加婚礼的,让他亲眼看着所爱的人挽着一个女人的手在所有人面前表现恩爱,这是剜心酷刑,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可卫屿轩坚持要去,“看到了我才会彻底死心。” 于是墨北也只有陪着,反正放卫屿轩一个人去他是绝对不放心的,他怕那边滕济民给别人戴上结婚戒指,这边卫屿轩就割了动脉。 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要开解安慰,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关痛痒的废话。若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事事都明了,一旦身入局中,单是“不舍”二字便能将人紧紧缚住,脱身不得。 卫屿轩聪明,敏感,事情一发生,他就已经在心里把所有的事梳理了百八十遍,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是爱恋还是怨怼,是十年前那只汗津津却不肯松开的手,或是十年后那个貌似诚恳倾诉的电话……可梳理再多遍,心依旧是一团乱麻,牵动一根线头就能在他心上勒出一道伤口。 不是亲自经历,不会懂得那有多痛。 墨北不由自主想起前世龚小楠刚被枪毙那会儿,因为早就知道了判决结果,所以那场死刑已经在他的意念中被执行了无数次,等到真正领回龚小楠的尸体时,他甚至有种“啊,就是这样”的感觉,既不意外,也不悲痛,只有一种慢慢浸染到骨缝里的寒意。 那股寒意纠缠了他很多年,直到在大二的时候遇上赵文诚,一个会变各种小魔术来逗他开心的学长。他想,和楠哥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只会任性耍脾气,另一个就只会纵着宠着护着,那能是爱情吗?他真不知道。可是和赵文诚交往后,他能体会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感觉,他觉得那就是爱了。 可结果又如何? 他被关进精神病院后,最期盼的就是赵文诚来救自己出去。可是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到出院后,他才知道,母亲在去学校给他办休学手续的时候,赵文诚就知道了他的下落,可是赵文诚什么都没做,在那个学期结束后,赵文诚去了加拿大留学。 后来,那个人是否有了另一个心爱的男孩,或是像很多人一样找一个不明真相的女子结了婚,墨北已经不再关心了。他只是觉得怅然,自己那两次短暂而残酷的恋爱,居然没有一次能让他体会到“失恋”的感觉。一次是因为死亡而仓促斩断了感情的线,一次则是因为时间消磨光了他的爱意和思念,那都不是真的失恋,失恋应该像卫屿轩这样…… 墨北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荒谬地对卫屿轩产生了嫉妒的情绪!顿时毛骨悚然!于是愈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 下了飞机,两个人都是只带了现金,什么行李也没有,两手空空地就往外走,没想到居然看到有人举了个接机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墨北和卫屿轩的名字。 两个人疑惑地过去一问,那个年轻人把墨镜一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墨北一番,乐了:“哟,北纬37是这么个小不点啊!可别说,旁边这位都比你更像作家。哎?我该不会蒙对了吧?卫先生也是作家?” 说了半天墨北才搞清楚,这个叫商清华的年轻人是夏湾的死党,夏多打电话来要大哥照顾一下自己朋友,可夏湾读研的导师正为一个论文揪着他死磕,夏湾实在脱不开身,只好拜托商清华来接机。 现在墨北的身份已经不算是秘密,夏多当然也就不再瞒着夏湾他们了,一听说是要来给北纬37接机,商清华顿时热情高涨。 商大少爷热情过头的结果就是让墨北二人充分领教了北京爷们儿有多能侃,从机场到市内,他的嘴就没停过,而且丝毫不在意墨北二人的沉默——这也是因为夏多事先叮嘱过,说这两个朋友都是性格内向的人,而且来京城的原因比较微妙。商清华又是双利眼,一搭面就已经看出来两个人确实心情不好,看在墨北是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份上,也就不计较没人捧哏了。 “住什么宾馆啊,夏湾的房子放着也是白落灰,给你们住几天也能添添人气。得让他好好谢谢你们。”商清华带墨北二人买了日用品和换洗衣服,不由分说地就把他们带去了夏湾在鼓楼大街的房子,态度自然的像回自己家一样。 商清华自己也有一摊子事要忙,追着墨北要他答应给自己收藏的小说签名后,便把夏湾家的钥匙塞给他俩,自己跑了。 有商清华这么热热闹闹的一折腾,连卫屿轩的心情都好转了不少。晚上的时候,夏湾终于从导师的魔爪下脱身,商清华的事务也忙得差不多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来,给两位客人接风洗尘。 夏湾早就从夏多的相册里见过墨北和卫屿轩的样子,这会儿见到了真人,还是禁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青年俊雅温润,少年色若春花,都生了一副好相貌。 墨北毕竟不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夏多替他托人情,他自然得领受好意,故此也拿出精神来与夏湾、商清华交际。卫屿轩也整理好了心情应对,他在杂志社工作,见多了所谓文艺青年,言谈间自然而然地就带着种“咳珠唾玉”的味道。夏湾、商清华是惯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反正没有他俩接不上的话题。一时间饭桌上四个人倒是相谈甚欢。 吃过饭,商清华还想带人出去玩,被夏湾给否决了:“多多说小北身体不太好,今天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得让他早点休息。” 墨北觉得自己耳根发烧。 夏湾玩味地看看他,“我弟弟细心体贴起来简直让人觉得肉麻,不过倒也没见他对别人这样过,看来你俩的感情真是很铁。” 卫屿轩有些紧张地瞥了夏湾一眼,他是清楚夏多追求墨北的事的,掩饰地说:“夏多对朋友很好,前些时候他一同学生病住院,他还帮着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 夏湾倒也没再说什么,得知卫屿轩是要去参加滕济民的婚礼,他倒是觉得很意外,“正巧,明天我也得去参加这个婚礼呢,正好我们一起去。” 墨北问:“你和滕济民也熟悉?” 夏湾说:“跟他不太熟,不过他夫人梁凤是我二婶的表妹,拐弯亲戚。” 卫屿轩脸色有些发白,墨北犹豫了一下,替他问道:“说起来,我们都还没见过滕夫人呢,听说她是个研究员?” 夏湾随口道:“嗯,听我二婶说,她这个表妹上学的时候就很爱摆弄无线电之类的玩意——这跟我们家多多还真像。后来一路跳级,二十多岁就拿了双硕士学位,也算是个天才了。毕业后就进了军工研究所,现在好像是中校军衔吧。呵呵,以前我二婶他们都担心她会终身不嫁呢,现在可算是放心啦。” “很了不起啊。对了,她跟滕济民是怎么认识的?”墨北接着问道。 夏湾意识到墨北一直直呼滕济民的名字,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回答说:“他俩好像是青梅竹马吧,以前两家还是邻居呢。听我二婶说,是因为梁凤沉迷研究工作,所以两个人的婚事才一拖再拖,不然早就该办了。” 商清华插口道:“滕济民等梁凤等了这么些年,从来没听过说有什么作风问题,也真是不容易。” 夏湾点头,说:“是啊,男人能做到这份上的确不容易。听说,年年梁凤过生日,滕济民都会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今年送的就是他亲手打了模具,做的一个金凤凰胸针。好像就是因为这个礼物,梁凤才答应结婚的。” 卫屿轩的脸色更白了,墨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歉然一笑,“今天真有些累了,明天参加婚礼还得起早吧?” 夏湾体贴地说:“也不用太早过去,差不多十点左右,我们直接去饭店就行了。今晚你俩好好休息,我跟清华去他家住,明早过来接你们。” 墨北很不好意思地道了谢,离开饭店后,夏湾和商清华先送他们回去,也没再进门就直接走了。卫屿轩这才露出疲色,道了晚安就去睡了。 至于他有没有真的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他眼袋下明显的青色,墨北就知道答案了。 ☆、75new 婚礼开始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钟,可是当墨北在七点钟爬起来的时候,卫屿轩已经一脸苍白地坐在客厅里发呆了,墨北甚至不敢确定他昨晚是不是真的有睡过。 冰箱里有食材,夏湾早就说过他们可以随意使用。墨北熬了一锅皮蛋瘦肉粥,蒸鸡蛋羹里洒上了小虾仁,再配上凉拌果仁菠菜,墨北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8.5分。 可惜卫屿轩吃得很少,而且墨北敢肯定,在自己洗碗的时候,卫屿轩悄悄跑到洗手间吐了一回——这当然不是因为墨北做出了黑暗料理。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卫屿轩装作若无其事,墨北也只好装不知道,又做了一份鲜蛋牛奶,借口说是拿甜品当零嘴吃。可直到夏湾来接他们的时候,那份鲜蛋牛奶也只是被动了两三勺。 夏湾也看出来卫屿轩的脸色很难看,还关心地问是不是生病了,卫屿轩解释说因为择床没休息好。夏湾虽然满心的好奇,但却礼貌地没有多问,一边开车一边随意聊了两句,便打开了车内的cd,让古琴曲轻柔流泻出来。有了音乐,三个人即使在车内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不交谈,也不会显得不自然,这是夏湾的体贴。 这个时代国内汽车的音响还在起步阶段,大多数车里装的都是收音机或磁带机,只有少数车辆装的是cd。墨北虽然不太懂车,但也看得出来夏湾这辆车是改装过的,音响也是自己装的,声音不太大,但很清晰,层次分明。 注意到墨北的眼神,夏湾笑道:“上次小多回北京,我叫他帮我装的。这小子摆弄这些玩意儿很在行。” 墨北想起小时候夏多自己做的那台无线电,得意洋洋地拿到公园去向大家展示,结果被淘气的小孩给掰折了天线,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小多和你大概比跟我这个哥哥还亲近吧?”夏湾的语气里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以前他明知道我喜欢看你的小说,还拿着签名本来馋我,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北纬37到底是谁。” “大概是因为我比他小,所以他总觉得应该保护我吧。”墨北笑了笑。 夏湾赞同:“在我们家,小多是最小的,可是他从小就有这种照顾别人保护别人的意识。我记得他两岁多的时候,路还走不稳呢,就知道给我妈搬小凳子坐。那时候我淘气,抓小虫子吓唬我妹妹,小多还挡在小滢前面,拿小手打多,说‘哥哥坏,姐姐哭了’。”说着夏湾就笑了起来,自问自答,“你说也没人教他,他怎么就知道要这么做呢?大概真是天生的。” 墨北也微笑起来,要说被夏多照顾最多的人是谁,那非自己莫属。夏多的那种体贴温柔,的确是能让人沉溺其中而不自知,唯有在细细捡拾回忆的碎片时才恍然的。 因为想起夏多而带来的好心情,在到婚礼现场的那一秒钟,正式宣告结束。 滕济民的长相并不出众,但是胜在气场强大,可是大概每个新郎倌在被众多亲朋友好友轮番打趣的时候都会显得有点傻乎乎的,在他看见卫屿轩的那一刻,尤其的傻。隔着半个礼堂的距离,两个人的目光越过众多宾客的头顶相汇,居然有种千山万水相迢遥的感觉,卫屿轩的眼圈一下就红了。而滕济民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眼神里立刻透出了心疼的神色。 抛开这边正在热情地说着什么的客人,滕济民大步走过来,飞快地看了墨北和夏湾一眼,客套地点了下头,都没来得及让夏湾把祝贺的话说出口,就将卫屿轩拉到了一旁。夏湾诧异地看了看墨北,墨北耸耸肩。 滕济民低声向卫屿轩说着什么,卫屿轩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嘴唇抿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线。滕济民闭上嘴,心疼的表情都掩饰不住了,他把手放在卫屿轩肩头,可这个动作像是把卫屿轩吓着了一样,他猛然后退了一步。滕济民的表情就像是被人在心口狠狠踢了一脚似的。 卫屿轩不由自主地向他又走近了一步,随即顿住,移动脚步要走回墨北身旁,可是却被滕济民一把拽住。这时已经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俩了,滕济民拉着卫屿轩要去无人的小偏厅里说话,墨北担心地想要跟去,但卫屿轩却冲他摇了摇头,墨北只好停下。 夏湾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低声问道:“卫屿轩跟滕济民是?” 墨北斩钉截铁地说:“熟人。” 夏湾:“……” “夏公子,”有认识夏湾的人纷纷过来寒喧,墨北识相地让到一旁。 等了快有十分钟,已经有人开始询问新郎跑哪儿去了,墨北实在是不放心,决定还是到小偏厅看看情况如何。他才走到小偏厅门口,就听到夏湾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墨北,给你介绍个朋友,他也是你的书迷哦。” 墨北无奈转身。 刚重生的时候,墨北设想过多少次见面的场景,最可能的不过是人潮人海中擦肩而过的陌生,纵使相逢应不识,只因今生已没有理由再有交集,而最理想的自然是连这点擦肩而过的缘份都不要有。 如果命运注定要相遇,那要怎么对待那个人,是不动声色地暗中算计,或是自然而然地疏远?几百种几千种方案在假想的白纸上罗列。 后来,他就不在做这些无谓的设想了,再后来,就是刻意地遗忘。直到,此时—— “墨北?”夏湾诧异地连叫了好几声,眼看着小孩像是中了魔咒一样突然整个人都僵硬了,小脸上血色全无,就连眼神都变得呆滞了。夏湾不安地抬了下手,想扶他却又不敢乱碰,不知怎么回事,夏湾错觉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带走这孩子的灵魂似的。 身旁的罗驿惊讶地和夏湾交换了个眼神,站在原地没动,用轻柔的声音说:“深深地吸气,再慢慢吐出来,别害怕,深呼吸,这里很安全,没有任何力量能伤害你,别害怕,深呼吸……” 墨北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身体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可意识却还在,只是有些迟顿。墨北知道自己摔倒了,可是却感觉不到疼,他听见周围人的惊呼,然后便是一团乱。夏湾和罗驿把墨北抱到小偏厅里救治,卫屿轩和滕济民都被吓得不轻。 罗驿摸了墨北的脉搏,又翻开他眼皮看看,语气肯定地说:“先让他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拿点水来给他擦擦。他有什么病史吗?” 卫屿轩迟疑地说:“几年前小北受过重伤,骨折、高烧,不过一直都小心调养着,除了容易咳嗽、感冒,好像没有太大的毛病。”顿了顿,他自责地说:“一定是因为这几天他陪着我累坏了,都怨我,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没留意他。” 罗驿看了看愧疚不已的卫屿轩,又看看沉着脸的滕济民,推了推眼镜,说:“恕我直言,你的脸色也很不好,还是也关心一下自己吧。” 第54节 卫屿轩轻声道谢,对别人的好意他一向领情。 婚礼已经要开始了,滕济民不得不去完成自己的职责,离开小偏厅之前,他看着卫屿轩欲言又止。卫屿轩正拿着湿毛巾给墨北擦脸,似乎根本就没留意到滕济民,滕济民犹豫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罗驿给墨北按摩着几个穴位,以缓解晕厥心悸的症状。墨北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手脚并用地爬开,冷汗淋漓地瑟缩到沙发另一头去,一脸惊惧地瞪着罗驿。 不仅是罗驿,就连卫屿轩和夏湾都被墨北这个举动给惊着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墨北这是害怕罗驿。卫屿轩愣了几秒钟,飞快地用防备的眼神看了一眼罗驿,过去抱住了墨北,低声安慰:“屿轩哥在这儿呢,没事。” 罗驿很无辜地摊了摊手,一直后退到墙边才停下。而夏湾和卫屿轩都注意到,随着罗驿的退开,墨北急促而粗重的呼吸明显变得平稳多了。卫屿轩的拥抱很用力,一只手不停地在墨北背上重重地抚摸,像是要通过这些有力度的动作来表达自己保护他的决心。 “屿轩哥,”墨北小小声地说,“我想回家。” 夏湾忙说:“我送你们回去。呃,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墨北摇了摇头,其实他说的回家,是指云边,但就算是立刻去买机票也不可能马上就离开帝都。他心里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惹人怀疑,可是现在完全顾不上,他只想马上逃离那个人身边。 有罗驿在的地方,整个空间都像是严重压缩过,密度大得让墨北不堪重负。 婚礼正在进行中,夏湾找了个认识的人让他过后帮忙向滕济民说明一下,然后就和卫屿轩带着墨北离开了。因为墨北异样的表现和卫屿轩的防备,罗驿并没有送他们,只是和夏湾低声说了几句话。 墨北即使不看他都能感觉得到,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褐色眼眸里闪烁着怎样兴奋的光芒。 终究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 真是……废物! ☆、76new 我就是个废物。 坐在夏湾的车上,墨北这样评价自己。 居然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自己给吓晕了!还是在别人的婚礼上!有比这更丢脸的吗?废物! 清醒过来的时候,居然还连滚带爬地逃跑,还瑟缩成一团,简直像个被大灰狼吓傻了的小不点儿!废物!废物! 六年多的时间,被打破、被重建,然后再被打破、被重建,像只卑微的蚂蚁一样被他捏在手心里任意摆弄,轮回的过程就像死后再生、生而后再死。可即使是这样痛苦的过程,自己不也撑过来了吗?脱离那个人的掌握之后,花了五年的时间把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一片片黏合起来。重生之后,又用了七年多的时间学着做一个正常人,甚至……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拥有一份真诚温暖的爱情……开始天真地相信自己这辈子能够幸福…… 是什么力量让那个人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因为我还是太弱小了吗?经过这么多年,还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小北!”卫屿轩用力抱住墨北,禁锢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再用力捶打自己的头。 正在开车的夏湾被吓了一跳,从上车开始墨北就一声不响地发着呆,刚才突然就像疯了似的捶打自己,这会儿被卫屿轩抱住后,他的表情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眨巴眨巴眼睛,居然微笑起来! 这小孩该不会是个疯子吧?夏湾觉得后背发冷。 回到夏湾的房子,墨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直接去开冰箱拿食材:“夏大哥中午也在这儿吃吧?我看冰箱里有牛楠,可以做个西红柿炖牛腩。夏大哥有什么忌口的吗?” 夏湾说:“呵,你还会做饭啊?那我中午可有口福了。这样,汤你来做,剩下的菜我来。也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他可不敢全部都交给墨北去做,万一小孩在厨房又晕倒了怎么办。 卫屿轩过来合上冰箱的门,拉着墨北冰凉得像死人一样的手,不赞同地说:“你还是先去床上躺一会儿吧,午饭我来做。”说着推着墨北去卧室,看着他脱了外套躺下来闭上眼睛,又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觉得墨北的呼吸平稳深沉得像是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如果卫屿轩不是那么心慌意乱的话,他会意识到,一向需要在睡眠时抱着东西的墨北,是不可能就这样睡着的。 墨北睁开眼睛,听着外面细微的声响,猜测着卫屿轩要如何应对夏湾的种种疑问。不过,以夏湾的教养和风度,应该也不会追问太多吧? 墨北的头很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勺子在拼命地搅动他的脑浆。锃亮的钢勺,淡黄色的脑浆,在搅动中溅起的温热的半固态液体…… 不!打住!墨北警告自己,不要再幻想了,绝对不许!这种恶心的幻想一点好处都没有。还有以前那些事也不许再想了。那些记忆最好还是埋到厚厚的落叶下腐烂成肥料,非要挖出来的话,除了干扰判断力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安静!安静!!! 见鬼,心跳声太响了,震得人头疼。 不对,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的,头痛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停止幻想! 那个人,镜片后的眼睛还是那么锐利,手术刀一样,轻轻一瞥似乎就能无声无息地割开人的肌肤,将心脏暴露出来。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都一起被大白于天下。 呵,墨北,你的智商退化成三岁小孩了吗?现在是1993年,不是你第一次认识他的那个2000年。他现在还不是那位无所不能的……不,他从来也没有无所不能过,他的神奇全是因为精神病院那个狭小封闭的环境才被夸大了。墨北,你已经不是那个孤立无援只能任他宰割的小病人了!区区一个罗驿,在他权力控制以外的地方,真的就能翻云覆雨吗?笑话! 你用不着怕他。你现在对他的恐惧,只是来源于往事的记忆,是那些年残留的后遗症。他现在根本就伤害不了你。墨北,你记住,只要你不愿意,罗驿伤害不了你。冷静!谨慎!对,步步为营,对付罗驿这种变态,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墨北,你今天的表现太差劲了,本来能跟罗驿只来个萍水相逢的,可你那么明显地表现出对他的恐惧,已经完全引起了他的兴趣。那个浑蛋一定会想尽办法接近你的。他一定很想看到你再度因为恐惧而晕倒的样子。变态!变态!! 等等,罗驿跟夏湾认识?听口气还不是一般的熟人?这是怎么回事? 墨北在心里盘算着,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手指,等到卫屿轩和夏湾做好午饭来叫他的时候,几根手指都已经血迹斑斑了。 看着卫屿轩心疼的表情和夏湾掩饰住的惊讶,墨北很懊恼,他是真没意识到这种小动作。只要遇上罗驿,事情就全不对劲了! 不知道在他“睡觉”的时候,卫屿轩和夏湾交流了什么,两个人并没有提什么问题,一顿饭吃得很安静,简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卫屿轩又偷着去洗手间吐了一回之外。 屿轩哥该不会是得了厌食症吧?墨北很担心。 对厌食症的病人该怎么治疗呢,而且还是这种因为心理原因产生的厌食?都是因为滕济民,卫屿轩和他在一起十年的时光,多少恩爱柔情也抵不过他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决心。如果卫屿轩当真放不下他的话,那要不要把滕济民给搞下台,让他离婚,实在不行的话,就绑架他,把他关在小黑屋里,让他除了卫屿轩谁都看不见。把他错当成屿轩哥的……不不不,墨北,这些思想不是你的,是罗驿那个混蛋灌输到你脑子里的!你不是变态! “我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爷爷奶奶,我给老墨家生出了个变态!” 妈妈,别这么说,我只是身为男人却爱上了同性,我只是年少轻狂犯过错,可我不是变态。我是一个正常人,可我也仅仅是个正常人而已,我没有办法在一个到处都是精神病人的环境里一直保持清醒,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喜欢玩逼疯正常人的游戏的变态医生。我现在这样子已经很好了对吗?我没有疯得很彻底。我没有真的把自己给弄死。我也没有去玩弄别人的生命。我只是有一点抑郁,有一点自闭,有一点偏执,有一点逃避……可一般人也都会或多或少的有这些问题啊,妈妈。我不是疯子。不是变态。不是精神病。我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对不起,我让你丢脸了,让你被人指指点点。对不起,我不想看到你哭,不想看到你那么伤心,不想看到你的皱纹和白发,我也想孝顺你,想让你老有所依,想让你走出去挺胸昂头为我而骄傲,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到……可是妈妈,因为我没有做到这些,所以你才不爱我吗? 无论什么样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对吗?爱里没有平等,更不可能永恒。大多数人都更爱他们自己,但却期望别人爱他们胜过一切。多可笑。把这种虚伪的感情从内心彻底摒弃吧,你不需要这些。我会给你保护,我会为你制定生存的条约,只要你遵守它,你就可以确信自己能没有负担地生活,作为你的主人,我会替你承担这一切,我只要你全心全意的景仰与服从…… 是谁在循循善诱?恶魔的声音。 谎言!全都是谎言!醒过来!醒醒!墨北! 夏湾是真心觉得惊悚,做为一个家世优良品行基本端正的大好青年,虽然他也时不时的打打擦边球,体验一下各种刺激,但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疑似疯子的小孩还是第一次。眼看着吃饭的时候墨北还是好好的,洗个碗的功夫出来一看,就他奶奶的什么都不对劲了! 打从一见面开始,夏湾就觉得墨北的眼睛会说话,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这双眼睛不仅会说话,他妈的还会讲恐怖故事!此时墨北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恬淡,可一双大大的杏核眼里疯狂之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夏湾甚至觉得如果下一秒钟墨北就突然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见鬼!他真的抓起水果刀了! 夏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墨北又拿起一只苹果,开始削皮,“夏大哥吃苹果吗?” 夏湾:“……”看!一秒钟不到,他又跟没事儿人似的了!这会是正常人该有的表现吗?夏小多啊夏小多,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吓人的朋友?他那些小说之所以写得精彩,该不会因为作者本人精神状态太异常吧? 作为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夏湾十分想和夏多好好研究一下选择朋友的重要性! 卫屿轩才从洗手间出来,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他不知道夏湾刚才目睹了什么,像往常一样坐到墨北身边去,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要不要再睡会儿?” 墨北笑笑:“再睡下去,晚上怎么办呢?”他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夏湾,夏湾迟疑着。 卫屿轩笑着说:“小北可是难得帮人削水果。” 夏湾有点尴尬,忙道谢接过来——在这间屋子里,他觉得自己才更像是客人。 “是啊,我懒嘛,平时都是夏多替我削水果皮。他要是不把水果切成块,插好牙签,我都不想吃。” 敢情我弟弟在你那儿是当小厮侍候你的吗?夏湾愤愤不平。 卫屿轩有些纳闷,墨北不是喜欢炫耀的人,更不是喜欢把和夏多的特殊关系公之于众的人,他干嘛说这种话来刺激夏湾呢? 墨北已经又拿起一只苹果削皮了。 夏湾摸了摸鼻子,捏着只咬了一口的苹果,对卫屿轩说:“借一步说话。” 卫屿轩还没站起身,就听到墨北说:“夏大哥,那个罗驿是什么人啊?” 夏湾心说,终于来了! “罗驿是个大夫,我跟小多在东北做边贸的那家公司,他也有参与。你以前见过他?” 墨北想了想:“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想不起来了。——这么说,夏多也认识他?” “小多跟他见过几次,不过不太熟。说起来,我好像一直都没机会跟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呢。” “好像是哦。” 这就完了?你还真不打算解释解释是怎么认识罗驿的啊?夏湾心里在咆哮。 墨北用刀用得又快又好,一只苹果削完,整条果皮从头至尾宽度均匀,还没他小手指的一半粗。然后,夏湾和卫屿轩惊悚地看着墨北把这只苹果均匀地切片,再切丝,最后切成末儿。最吓人的是,全过程中墨北的表情都像是做梦一样,直到把这只苹果给碎尸万段后,他才如梦如初地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用非常无辜的神情看着他们,问:“吃过苹果馅的饺子吗?” 大概是夏湾和卫屿轩的表情说明了什么,墨北乖乖地放下水果刀,恍惚地站起来,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再睡一会儿。抱歉。” 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卫屿轩似乎想拉住他,但夏湾却轻轻咳了一声:“安心睡吧,我们就在客厅,有事就叫我们一声。” 墨北对他笑了笑,说:“谢谢。” 这一“睡”就到了天黑,期间卫屿轩轻手轻脚地进来看过一回,墨北假装睡得很熟。他听到卫屿轩轻声的叹息,他微凉的手掌轻轻抚摸过自己的头发。如果卫屿轩能有孩子的话,他一定会是个很温柔很慈爱的父亲。 如果滕济民没有辜负他,也许两个人还能收养一个孩子。可是现在,像卫屿轩这样用情至深的人,会不会在分手后孤独终老呢?也许应该考虑一下帮他再多认识一些同类,一些更勇敢更长情的同类。可是爱情啊,它从来就不是别人能作主的东西,如果卫屿轩自己走不出来……不,一定可以的,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痛。 墨北这一个下午的心思都沉浸在如何帮助卫屿轩这件事上了,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确定有效的方案,但至少有一点好处——他没有再去琢磨罗驿。 客厅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墨北还是听出来是夏多的声音。 墨北惊讶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看看——也许是自己的幻听呢?夏多不是去深圳了吗? 尽管再三告诉自己那是幻听,但是墨北还是被一种连自己都不理解的渴望所驱动,打开卧室的门,走到客厅。 从暗室来到灯光明亮的客厅,光线晃得墨北眼睛发痛,他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在对夏湾说着什么,辅加着手势,情绪好像很激动,而卫屿轩却没在这里。 少年猛然回过头,喜悦地叫道:“北北!”三两步就跨过大半个客厅跑到了墨北面前,半蹲下来抱住他,低声说:“北北我好想你。”接着目光落在墨北光着的脚上,墨北茫然又局促地在小腿上蹭了蹭脚背,隐约觉得这人要发火了,忙抢先开口:“你怎么来啦?” 夏多把自己脚上的拖鞋脱下来,给墨北套上,恼火地嘟哝:“光脚跑什么啊?着了凉怎么办?我想你就来了呗。” 墨北伸手拨了拨他浓密的黑发,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好得整个人都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从头到脚都变得轻松起来。冰冷的手指挽着一缕头发滑到夏多耳边,夏多抬手捉住,拉到唇边吻了吻,一脸笑意。 于是墨北也微笑起来。 夏湾觉得这一整天自己受到的惊吓已经不少了,但加起来都还没有此刻更多,一种十分不详的猜想让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了冰水里。 ☆、77new 夏湾非常后悔打电话告诉夏多在婚礼上发生的事,他本意只是想问问墨北这小孩是不是真有什么毛病,却没想到夏多接到电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张机票来帝都。当夏多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夏湾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联想到若是商清华有事,自己也一样会这么着急,便没有多想。 可是,夏湾知道无论自己和商清华的关系有多好,他也不可能在商清华面前半跪下来给他穿鞋,更不会去吻他的手指! 而墨北微笑起来的样子……妈的,如果夏多也看到他之前是怎么笑的就该明白,这小子有多擅长虚伪的假笑! “小多!”夏湾大声说,“我带你出去吃晚饭!”然后咱兄弟俩再好好谈谈! 夏多回头看了看哥哥,依旧是那个半跪的姿势没有动,笑眯眯地问墨北:“饿不饿?想吃什么?” 墨北抬眼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夏湾,眼帘一垂,低声说:“我不饿,你们去吧,我……再睡会儿。” 夏湾心里在怒吼:你把委屈又隐忍的表情拿捏得这么微妙是想从作家跨行去当演员吗?!小多,千万别上当,这小子不怀好意! 夏多心疼了,“都睡了大半天了吧?再睡就该头疼了。乖,去换件衣服,咱们出去吃东西。吃甜的好不好?附近有家西餐厅的甜品做得很棒,我们去试试?”轻轻推着墨北去卧室换衣服。 卧室的门被夏多顺手带上,才一回身就被墨北勾住脖子低下头去,四片嘴唇紧紧地黏在了一起。 第55节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夏多,强烈地想念着他的吻、他的气味,即使舌尖这样热烈地纠缠在一起,还是想念、想念、想念!怎么用力都还不够!身体每颗细胞都要沾染上他的味道才好。温暖的,执着的,浓烈的,纯粹的,这样的,夏多。 一个吻结束,夏多的呼吸有点急,他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墨北的鼻尖,小声说:“我想你。” 我想你。 我也想你。 多美妙。 墨北轻轻嗯了一声,嘴唇又追逐过去,开启又一场缠绵。 夏多知道这不是个合适的地点,也不是合适的时间,大哥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而自己却和一个男孩吻得快要天雷勾动地火,一不小心就要引火烧身。可是此刻的北北这么甜蜜,他薄弱的意志力说服不了自己放开他,他想吻他,他要吻他,要更多。 最后还是等得花儿都谢了的夏湾忍无可忍地敲门,夏多和墨北才分开。夏多小声笑着说:“我哥要爆炸了。”嘴唇是分开了,可两个人还抱在一起,气息交融,说一句话便忍不住要亲几下。 夏湾在门外问:“好了没有?” 夏多扬声答:“这就好。”最末一个字的音又被墨北的吻给吃掉了。 夏多一边亲他,一边帮他换衣服,难度颇有些高,特别是穿那件套头的v领针织衫的时候,不得不让嘴唇再次分开,这实在是让两个人很舍不得。针织衫套过脖子,胳臂还没来得及穿上,嘴唇就又黏在一起了。 夏湾敲了三次门,几乎想要不顾礼貌地闯进去了,才看到夏多和墨北红肿着嘴唇走出房间。夏湾简直要绝望了。 “小多,我想我们需要谈谈。”夏湾的声音里带着冰碴儿。 “屿轩哥呢?”墨北问。 “在客房休息呢。你去叫他?”夏多捏捏他的手,示意他放心。 墨北去客房叫卫屿轩,夏湾寒着脸和夏多进了书房。 客房里也没有开灯,墨北一进去就感知到卫屿轩醒着,他坐到床边,摸索到卫屿轩的手,握住。过了一会儿,听到卫屿轩微哑的声音:“睡不着。一会儿得去买点儿药。” “会产生药物依赖。” “就这几天,度过去就不吃了。” “嗯。那你要好好吃饭。” “我刚才听着夏湾的语气不对……” “夏多大概要对他哥出柜了。” 卫屿轩吃了一惊,隔着一扇门,他听客厅里的对话也是模模糊糊的,要不是最后夏湾的声音太大,他也听不到什么,当然更不清楚夏多做了些什么。卫屿轩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按亮床头灯,一边穿外套,一边问:“怎么回事?” 墨北用指甲抠着手指,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的激情退却,他现在觉得愧疚起来。乍相见时,夏多那么亲昵的举动,一方面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另一方面却是在有意用这样的行动来安抚明显出现心理异常的墨北。而这对于墨北来说,恰恰是此时最需要的,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要从夏多身上汲取光和热,以对抗罗驿带来的极度深寒。 可是,他不能否认,这里面也有那么一分……半分……的原因是想气气夏湾。 为什么想要气夏湾? 妈的,罗驿是谁带到他面前的啊?! 夏湾和夏多在书房里待了二十分钟就出来来,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除了夏多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 墨北眯起眼睛看了夏湾一眼,在心里的小黑帐本上给他狠狠记了一笔。孰不知夏湾也正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收拾这个可恶的带坏自己单纯弟弟的小恶魔。 尽管有卫屿轩强打精神调节气氛,又有夏多乖巧地配合,这顿饭还是吃得让人很不好消化。 本来夏湾是北纬37的书迷,对墨北的好感度是颇高的,刚见面的时候,他惊诧于墨北的年龄,也十分欣赏墨北的才华。但墨北见到罗驿后的那些表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夏湾再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来看待,那时他就已经想要劝说弟弟远离这个神经质的小才子,免得出什么意外。可是,随后他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说真的,夏湾都不知道自己被惊到的重点究竟在哪里了:是弟弟居然瞒着自己喜欢某人好几年?是弟弟居然喜欢同性?还是他喜欢的是个才十四岁的小孩?或者是那个小孩还疑似非正常人? 虽然夏多比墨北大几岁,可是一个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写出缜密精彩的推理小说的男孩,夏湾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墨北真如他的年龄和外表那样稚嫩可爱的,所以,不管夏多如何解释,夏湾都坚信是墨北引诱了夏多。 作为一个也谈过恋爱的年轻人,夏湾自然知道在这种“奸-情炽热”的时候不好阻止,否则外界的反对力量只会让叛逆期的少年产生一种悲剧情怀,愈发相信只有两个人的爱情才是唯一的。而且夏湾也不希望因为一个外人反倒和弟弟之间产生隔阂。所以,他只能期待这份根本不可能公开的隐秘爱情,自然而然地在时间和压力的双重力量下夭折。 饭桌上,夏多很自然地照顾着墨北,替他去除鱼骨、虾皮,吃掉他只尝了两口就不肯再吃的食物,在他开口之前就先一步预料到地递上他需要的调料,甚至还扛着大哥迸着火星的目光,哄着墨北放弃冰水,喝了半杯温开水来暖胃。 卫屿轩暗自佩服夏多的心理抗压能力,对墨北的坦然自若也是相当的讶异。起先他还东拉西扯地找话题,但他本来也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加上自己还有满腹心事,没多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到后来,明知不合适,卫屿轩还是情不自禁地把滕济民和夏多做起了比较,心酸地想,如果换成是夏多,他一定不会为了什么前途就抛弃爱人去结婚的。 不比较的时候就已经难过之极,这一比较更是让人觉得生无可恋,连带着看那个还端架子的厚脸皮小鬼都觉得可恶了,卫屿轩很想把墨北抓过来狠狠摇晃,问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不正式答应夏多还等什么! 一顿索然无味的晚餐吃完,把墨北和卫屿轩送回家,夏湾还是回商清华家去住。他想把夏多带走,夏多却根本不给大哥这个面子,笑嘻嘻地对墨北说:“借我半张床呗?” 墨北把脸一扭:“你睡沙发。” 夏湾在旁边直运气:在我的房子里撵我弟弟去睡沙发! 夏多央求:“就半张床,我睡觉可老实了,你知道的,我保证沾枕头就着还不打呼噜,绝对不会吵到你。” 墨北犹豫了一下,“那好吧。” 夏湾快要喷火了:老子还在这儿呢你就想跟我弟弟睡到一块儿去了! 夏多推大哥出门:“路上注意安全啊哥,明天你要是回学校就不用过来了,我自己安排就成。” 夏湾想发火,可看到弟弟脸上的那个巴掌印,又心疼了,只能叮嘱一句:“早点儿睡。”就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贴着自己的鼻尖关上了。 小时候哥俩相处的模式和世间大多数兄弟一样,大的看顾着小的,可要是被小的惹烦了也会上拳头。后来夏多被送去云边,见面的机会少了,夏湾就再没舍得戳过弟弟一根手指头。 没想到隔了这些年,居然会被气得不经大脑地一巴掌扇过去。清脆的一声巴掌声过后,夏湾就愣了,突然觉得所有理直气壮的斥责都变得心虚起来,再没敢就夏多和墨北的事多说什么。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琢磨过味儿来,那一巴掌明明就是夏多故意激他的,为的就是借他的不忍来封他的嘴。 被弟弟算计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可还是挡不住汹涌澎湃的愧疚。 千般滋味更与何人说! ……商清华,准备好你的耳朵当哥们儿的垃圾桶吧。 夏湾悲愤地投奔哥们儿去了。 夏多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罗驿的事都详细地说了一遍,墨北这才知道罗驿此人竟然那么早就已经接触到了自己生活的边缘,不由得暗暗心惊。 此时两个人盖着同一张被子,身后垫着枕头,半躺半坐。床头灯调得亮度很低,墨北苍白的一张小脸脆弱得像要洇化在黑暗中的一滴水,唯有嘴唇那抹艳色是鲜活的。 夏多伸出胳臂:“北北,哥搂着你。” 墨北白了他一眼,动作倒是没迟疑,偎进夏多怀里,把脸贴在他胸口上。夏多的体温总是偏高一点儿,随着年龄的成长,手臂越来越有力,胸膛越来越结实,比小时候依偎着要舒服多了。 “夏多,罗驿这人很危险,你尽量别跟他打交道。他这个人最擅长操控别人心理,刚开始的时候可能你会觉得他又有学问,心肠又好,说的话总是切中你心理最紧要的部分,可是一旦你信任他,就会不知不觉地被他诱导和控制。”墨北忍不住提醒夏多。 夏多在他头顶嗯了一声,吻吻他的头发,“我跟他磁场相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讨厌他。不过,我哥跟他来往得多,生意上也有他参与,就算要分开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你哥的事你又管不了……有空提醒一下吧,他肯听当然好,不听也没办法。我现在又拿不出什么证据给他。” “北北,那你是怎么认识罗驿的啊?” 墨北沉默,重生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准备跟任何人分享,但如果不说重生,他就没法解释这事。 “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们可能会提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或者是能看到已经发生的但当时他们并不在场的事。未必每次都准确,也未必能详尽到每一个细节,甚至有可能在他们一生中只有一两次这样的经历。我对罗驿的了解就类似这种情况,只是类似。”墨北选择了一个比较玄妙的解释,但只有最后一句话是完全真实的。 夏多好奇地问:“那你还预知到了什么?北北,将来我们会不会手牵着手,变成两个小老头,都还在一起?” 墨北好笑:“不知道。” “啊,这怎么能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你预知一下嘛。”夏多撒娇。 “你以为这是有开关的吗?说预知就预知,那我不就成神仙啦?” “小神仙,你说‘会’,快点快点!” “这是作弊!” “不要紧啦。快说快说!” “幼稚鬼!” 两个人正笑闹着,忽然听到门铃响,都是一愣。夏多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一眼:“十一点多了。谁啊?” 深夜访客是让夏多和墨北都吃了一惊的人,滕济民。 “你这是缺席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吗?”墨北冷着脸说。新婚之夜抛下妻子来找前男友,这种行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让墨北恶心。 滕济民脸上不见尴尬,还像过去一样稳重而温和,“今天实在太忙,刚脱开身。屿轩呢?” 这人大概是习惯了走到哪里都当成是主场,也不等墨北相让,很自然地走进客厅,目光在屋里巡视了一圈,没找到他期待的那个身影,便略有些黯然。 “他吃了药睡了,这会儿恐怕叫不醒。”墨北嘴角向下一抿。 “什么药?” “安眠药。” 滕济民吃了一惊,“这怎么能随便吃呢?他什么时候开始有吃安眠药的习惯了?” “今天。”想了想,墨北又补充一句,“这两天他吃了东西就会吐,又睡不着,实在撑不住了。” 滕济民怔了片刻,突然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过了半晌才放下手,说:“谢谢你照顾他。我明天再来看他。” 墨北皱眉:“两全其美的事不是没有,如果你坚持,我估计他是拒绝不了你的。但是屿轩哥是什么人品性格你也清楚,你觉得这样他能幸福吗?” 滕济民停下脚步,说:“我和梁凤只有亲情、友情,我的爱情全都给了他一个人,他怎么能不幸福?” 他语气中的理所当然不容置疑,显然是真心这样认为。或许,除了让他像紫霞仙子钻进孙悟空的心里一样,也能亲眼看看卫屿轩内心里是多么痛苦,否则他就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不能让卫屿轩幸福。想必他觉得卫屿轩只是暂时接受不了这种改变,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让两个人的关系恢复如初。 墨北一下失去了和他争论的欲望,很没礼貌地直接转身回了卧室。他听到滕济民和夏多低声交谈了一会儿,随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滕济民走了。 夏多回来摸摸趴在床上的墨北的头,说:“我知道你心疼屿轩哥,可这是他和滕济民的事,我们只能提些建议,不能帮他做选择。” 墨北的脸都埋在被子里,声音也显得闷闷的,“屿轩哥人太好了,所以才容易被欺负。如果是我,他敢这么对我,我非让他知道知道怕字怎么写。” 夏多好笑:“真的吗?” 墨北沉默了一会儿,叹气:“以前会是这样。现在,可能也就是一刀两断,永不相见。”究竟是因为成熟了,还是因为已经没有年少时的激情了呢? 侧了侧脸,露出眼睛来看着夏多,墨北问:“如果是你呢?” 夏多歪着脑袋想,想着想着脸上的表情好像就要哭出来了,墨北莫名其妙地推推他,夏多回过神来,哭丧着脸说:“不行!” “什么不行?” “我只能把那个要结婚的角色替换成你,可是这么一想,我就、我就……”夏多眼底一片水光,“如果这样你才能过得开心,那我会祝福你的,虽然我舍不得。我会等你离婚!我一定会等到你离婚的!不然的话,我就努力比你老婆活得长,一直一直在你身边等着你。” 少年,你太入戏了。 不过,谢谢你,我很开心。 ☆、78new 卫屿轩虽然吃了药得了一晚安睡,可早上起来时精神倦怠,倒像是比不睡时还要困顿。墨北和夏多十分担心他能否支持得住,犹豫再三才将昨晚滕济民来过的事告诉他。 卫屿轩出了半天的神,慢慢说道:“他这样子,是对妻子不忠,对我不诚,何苦呢?我也是个男人,纵然才华运势不如他,不能与他比肩,可是难道我就应该永远困守斗室,只等他忙里偷闲来赏看一眼?若真是这样把全部生活的重心都寄放在他身上,可不就像他问的,我怎么能不幸福?我怎么敢不幸福!” 见他有怨气,墨北反而松了口气,看来当初力劝卫屿轩走出来工作、多见世面是对的。当他的心胸、眼界不再仅仅局限于被书本围困起来的斗室时,再面对感情的挫折自然也会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如今的卫屿轩虽然还是会因天性所限,为感情而悲伤郁结,但是想必不会再像墨北担忧的那样走上自杀的不归路了。 本来到帝都就只是为了看一眼滕济民的婚礼让自己死心,现在事情已了,卫屿轩就不想再待下去了。墨北当然是举双手赞成马上就回云边,但夏多好歹回来一次,于情于理都该回去拜见一下长辈,所以三个人只好订了隔天下午的机票。 吃过早饭,夏多准备回家去,又担心墨北和卫屿轩就这么窝在家里反而心情会更郁闷,就劝他们出去走走。墨北一向很宅,加上见到罗驿之后一直很难打起精神来,对这提议没什么反应。倒是卫屿轩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来这几次,竟然都没去过故宫,这次可不想再错过了。” 第56节 墨北只好点头应着,夏多悄悄问他:“我怎么听着屿轩哥说话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遣词造句,语气拿捏,就跟过去的人说话似的。” 墨北也觉出了这微妙的不同,但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几分,卫屿轩天性纤细敏感,从少年时起就因为和滕济民定情而倍受歧视,所以长期以来都沉浸于书本的世界里,这对他来说也是种自我保护。而如今情伤至深,虽说他心境已不一样,但下意识的还是将脆弱的内心蜷缩到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里,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在言谈举止中带出另一个世界的痕迹。 这可以说是一种下意识的伪装,也可以说是一种不自知的自我保护。 “如果生在古代,屿轩哥会是何等文采风流的翩翩俗世佳公子。”墨北一笑。 夏多想了想,觉得卫屿轩一直以来的气质的确是更偏于古典化,也不由一笑。 卫屿轩不知道他们俩个在笑什么,催促道:“还不快些,故宫那么大,要细细看来很是花时间,早点去才好。” 墨北唱了个喏:“公子有命,莫敢不从。” 夏多直接笑倒,卫屿轩也终于醒悟过来,笑骂:“促狭鬼!” 正要出门的时候,夏湾和滕济民却一起到了。夏湾对滕济民和卫屿轩的关系起了疑心,却不方便问出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滕济民却以为夏湾已经知情,虽然烦恼知情的人越来越多,但此时却也顾不上了,只想着先把卫屿轩哄好了再说。 滕济民和卫屿轩在客厅说话,夏湾把夏多拎去了书房,墨北没奈何只好独个儿待在卧室里发呆。他前世去过几次故宫,此时闲着也是闲着,不愿让自己大脑空下来想别的事,便随手拿了纸笔根据记忆画着故宫平面图。刚从午门画到乾清宫,就听到客厅里传来滕济民的惊呼声。 墨北忙跑出去,只见滕济民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人事不省的卫屿轩,最可怖的是卫屿轩嘴边、下巴、甚至胸前的衣服上都是血! 卫屿轩是急性胃出血,好在主要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才导致的,送到医院后止血、补血,一番忙碌过后,人也醒过来了。滕济民不敢再刺激他,又舍不得在这种时候离他而去,只好委委屈屈地待在病房外头守着。 夏湾虽然因为墨北和弟弟的事也迁怒了卫屿轩,但终究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况且又要看着滕济民的面子,因此事事打点得妥当,就连大夫都是特意请了夏家相熟的名医。 只是这么一折腾,夏多也没空回家了,夏湾很不满:“都在医院里了,还用你忙活什么?就算真有什么事,还有护士呢。况且你看滕济民那样子,他能让卫屿轩受委屈吗?” 夏多说:“没有我亲自照料来得放心。” 夏湾冷笑:“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放不下那个小疯子么。” 夏多脸色一肃,“哥,北北不是疯子,请你尊重他。” 夏湾气得胃疼,“想叫别人尊重,也得他先自重!一个男孩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夏多叹气:“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舒坦,说的话未必是真心话,但是这种时候说的话才最伤心人。你事情多,先去忙吧,既然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回来,就不必跟他们说了,等我这边有空隙再回家去看他们。” 夏湾又惊又气,“呵,你这是在撵我?夏多!好,你有种!”难怪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现在连亲大哥都比不上那小鬼的份量了!夏湾转身就走,只觉得再多留一刻准会被气炸了。 夏多见大哥愤愤离去,心里有些愧疚,但在事关墨北的问题上,他又绝不想让步。哥俩儿本来是站在走廊末端说话,夏多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便向着卫屿轩的病房走去。见滕济民还靠墙站着,痴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夏多也不好说什么,点头招呼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门开、门关的那几秒钟,滕济民赶紧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往里瞅,可由于角度问题,只看到了卫屿轩盖着被子的大半个身体,上半身倒全被墨北给挡住了。墨北听到有人进去,便一转身,倒是露出了卫屿轩的脸,可滕济民还没看清呢,门就已经关上了。 墨北这一转身,也看到了门外的滕济民,他虽然不知道滕济民是说了什么才把卫屿轩刺激得吐血,可是光是猜也能猜到几分,本来就对这人不待见,现在更是恨得想对他施个“钻心剜骨”之类的不可饶恕咒才好。 夏多脚步放得很轻,看卫屿轩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整个人都单薄得像片影子。 夏多小声说:“我哥先回去了。” 墨北也压低声音:“你不是还得去看长辈吗?怎么不一起走?” 夏多说:“我留这儿帮你跟屿轩哥跑个腿。” 墨北低头笑了笑,夏多把温热的手掌放在他脖子上轻轻摩挲,墨北颈上的皮肤微凉,被他这么摸着很舒服,心理上同时也觉得被抚慰了。 卫屿轩并没有睡着,听到墨北和夏多低语,虽是闭着眼睛,却也想像得到二人的情状,对比自己,愈发觉得心酸。又听墨北低声说:“滕济民还在外面没走?”卫屿轩心里一跳。 夏多诧异地看了看墨北,嘴上却还顺着说下去:“嗯,还在门外站着呢。” 墨北看着卫屿轩微微颤动的眼帘,说:“新婚第二天就不回家,也不知道梁凤会怎么想。” “呃……” “其实屿轩哥说的那句话真对,他这样是对妻子不忠,对屿轩哥不诚,事实上就连对他自己,都不真。这样不忠、不诚、不真,偏偏在很多人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很多同性恋会结婚生子,他们觉得这是两全其美,还觉得这样做最痛苦的人只有自己,家人的面子得以保全,家庭可以维持一个正常的假相。而至于他们的妻子,既然很多异性恋也一样会在婚后出轨,很多婚姻也并非依赖爱情而维持,那么他们也就不觉得自己对妻子有什么伤害。谁都知道在婚姻里最基本的道德就是忠诚,可是一旦这个人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势、财富、地位,他们对婚姻的不忠反而成了许多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被人羡慕,觉得理所应当。 “嫖娼明明是违法,但当这种行为与生意应酬联系起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又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不随波逐流才是不识时务。也许,很多同性恋选择欺骗无辜女子而丝毫不觉得惭愧,就是因为他们把一个不合理的事置换上了‘不得不’的标签。当一种错误的行为得到相当数量的人拥护,渐渐成了常态,似乎就可以改变原本的性质了。这荒唐! “有那么多的人,活一辈子都只是在重复同一天,为着父母的面子活,为着别人的眼光活,为着自己的虚荣活,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害怕生活脱离轨道,活到最后已经麻木,连自己的真心都看不到,甚至已经不认为自己还有真心。人们总是有借口说自己的不得已,其实,不过是没勇气。” 墨北原本是想说给卫屿轩听,可是说着说着就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去。这样的墨北让夏多觉得有些心慌,似乎若是不能紧紧抓住他,他就会随时被另一个世界给吞没。 “是啊,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只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放弃了这种自由和权利,还要求别人也像他们一样活。凭什么他们就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呢?” “北北,别想太多了,好么?” “为什么滕济民能一边做着伤害屿轩哥的事,一边还理直气壮地认为屿轩哥能幸福?我不能说他对屿轩哥的爱是假的,因为从他的角度来说,可能真的就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但是,是不是因为他付出了对他来说最真诚、最大力量的爱,屿轩哥就必须要接受,必须要感动,必须要按他所期望的生活?否则就是不通情理、薄情寡幸,甚至反倒是伤害了他?” “北北,我知道你在替屿轩哥抱不平,可是这件事还是等屿轩哥好了以后,让他自己决定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犯老毛病了,总想用有限的语言把道理都阐述明白,可实际上有些事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我知道,不论我怎么想,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去干涉别人的决定,就像我也不喜欢有人来干涉我一样。我明白。” 夏多蹲下来,掰开墨北抠着手指的手,那双手明显有些痉挛,夏多把十根手指一一亲吻过去,柔声说:“我的生活和你是纠缠在一起的,我的命运跟你是不可分割的,北北,你可以完全拥有我。” “虽然不相信,但是,真好听。” 夏多苦笑:“你瞧,当真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连你都会怀疑它其实只是乔装打扮过的虚伪。给真实一个存身之地吧。” “你说得对。我也是个胆小鬼,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北北,其实类似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对吗?有些事,你真的不需要想太多,时间会证明给你看。只是,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时间浪费得太多,很难说到最后幸福是会浓缩还是会打了折扣。” 墨北怔了半天,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眸子里流转着明明灭灭的一团星云,夏多近距离地看着,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了一样,连呼吸都颤抖了。 “夏多,做我男朋友好吗?” “啊?……啊!好的好的好的!”夏多都结巴了,连说了十几个“好”,一口气没倒过来,呛得咳出了眼泪,又胆颤心惊地问:“我没幻听吧?你刚才是说……” 墨北笑了笑,伸手抹掉夏多眼角的泪水,说:“夏多,做我男朋友吧。” ☆、79new 阖目假寐的卫屿轩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叹息,男孩们,在你们失恋的朋友病床前告白定情,真的合适吗?这种既欣慰又悲伤还很想踹他们两脚感觉要怎么破! 夏多偷偷看了一眼卫屿轩,飞快地在墨北唇上一吻,很有良心地说:“我们先别告诉屿轩哥吧,等他病好了再说。”墨北会意地点头。 卫屿轩觉得更郁闷了。 古人常有“冲喜”一说,家里有人重病不起的时候,就需要有一场喜事来冲一冲,驱除邪崇转危为安。两个亲密的小友谈恋爱了,这对于卫屿轩大概……可能……算是冲喜……吧?总之,怀着复杂而悲摧的卫屿轩恢复健康的速度颇令二位小友宽慰——如果他们不是用那种长辈般的慈爱目光看着他,就太好了! 滕济民虽然是新婚,但工作依然繁忙,这些天来看望卫屿轩的时候都很晚,待不了多久就要被护士往外赶人。除了第一天是全赖于夏湾的帮忙,其后滕济民特意安排了两位护工二十四小时轮班照顾,让墨北和夏多减轻了不少压力。 虽说墨北和夏多自己也能做到这些,但滕济民安排这些是他的心意,没有卫屿轩的准许他们也不好推拒。事实上,卫屿轩看到滕济民明显消瘦下来的样子,还有看着自己时那种又后悔又心痛的眼神,心里实在是百味杂陈。 无论如何,那是他从少年时期便痴恋了十年的爱人,虽然也正因为如此,爱情遭到灭顶之灾的感觉才格外残酷,可是在看到滕济民眼袋下方明显的黛青色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心疼。他说不出犀利又伤人的话,但也说不出劝滕济民好好休息这样的软话。 也许,再过十年,真正事过境迁,他才能够平静地说一句:“保重。” 不过,当看到与滕济民并肩出现在病房里的那个女人时,卫屿轩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愤怒! “真是不好意思,你看,要不是我发现老滕这几天有点奇怪,问他,他可能还不告诉我呢。虽然以前没见过面,可是以后也是亲戚了,哪能连你病了我都不来看一眼呢?更何况听说你还是在婚礼上就病倒的。唉,你说老滕这人,可真是!平时看着挺通人情世故的,偏偏就对自家人牛心古怪的。小卫,你可别埋怨你表哥。”梁凤看起来并不像传言中那么冷淡孤僻,反而神态间自有一种温婉平和,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相信卫屿轩是滕济民的远房表弟,反正表情很真诚。 卫屿轩嘴唇颤抖了半天也没叫出那声“表嫂”,只好歉然地笑了笑,墨北体贴地说了个谎:“屿轩哥扁桃体发炎,现在还不能说话。” 滕济民站在梁凤身后,一个劲地用眼神向卫屿轩道歉,他的确是不得已才带梁凤过来的——无论如何,他总得给新婚才三天的妻子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晚归。而且,在滕济民心里也是希望借由这个机会坐实自己和卫屿轩的“表兄弟”关系,这样以后再来往,也不会引起梁凤的怀疑。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这个计划好像起到了反作用,由始至终,除了起初的一个谴责的目光外,卫屿轩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梁凤本意也就是来尽一下亲戚的义务,见卫屿轩连话都不能说,精神怏怏,也不方便多打扰,说了几句客套话,留下一些水果后,就和滕济民一起离开了。 “小北,帮我办出院。”面对一个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无辜女性,卫屿轩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深深地感到无地自容。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被赤身裸体地钉在了耻辱柱上,对这段感情的不舍、对滕济民的不忍,通通都被强烈的耻辱感所盖过。一想到自己还曾经有过短暂的动摇,想为爱而委屈牺牲,卫屿轩就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在卫屿轩的坚持下,墨北去给他办出院手续,夏多去买回云边的火车票——飞机虽然快速,但气压的变化会对卫屿轩这种胃出血的症状不好。 手续办得很快,不过墨北也清楚,这边刚办完,滕济民和夏湾二人大概就会立刻收到消息。他拿着几张单据和开的药回病房,半路被商清华拦住了。 商清华歪歪头:“聊聊?” 候诊室一排一排的蓝色塑料椅,墨北和商清华挑了两个相邻的位子坐下,商清华觉得好笑,他还是头一回在这种环境下和人“聊聊”。 “夏多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为了你自己好,分了吧。”商清华一开口就是直舒胸臆。 旁边一个大婶被叫到了号,站起来往外走,商清华只好缩起两条长腿让她过去。大婶挎着个硕大的自家缝制的包,偏偏边角还用金属薄片裹了起来以免磨损,商清华不防被那边角在脸上给刮了一下,痛得嘶了一声。那大婶也不知道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闷声不响地就走了。 商清华摸了摸脸,有点担心地问:“出血没?破相没?” “没有,就是破了点儿皮,两三天就好了。”墨北忍着笑说。 商清华又问:“明显吗?” “有点发红。” “操。”商清华又摸摸脸,这会儿被刮伤的地方已经微微肿起来了,手指触摸得到,“喂,你想好没有?分不分?” “你是要跟我谈判呢,还是通知传达?” “……劝谏。”商清华咬牙切齿,讽刺之意溢于言表,“还请大作家高抬贵手,放过无知少年。” “你和夏湾同岁,比夏多大六岁。夏多比我大四岁。商清华,你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商清华愣了愣,脸一下就涨红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找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谈判”,说起来可不就是以大欺小?就算不论年纪,论家世背景他和夏湾也是占了个“以势压人”。在生意场上,或是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商清华和夏湾都是信奉不论手段只看结果的人,可是在此之外,两个人各有各的底限和原则。 就像刚才被大婶的包刮伤了脸,别说是商清华这种娇惯着长大的二代,就是一般人,若是换个脾气暴点的,恐怕也难免一场口角。可商清华忍了,明知两个人身份地位手段天差地别,为这点无关原则的小事闹脾气,实非他的教养。 可话又说回来,夏多这事能算是小事吗? 心念转了几转,商清华正要反驳,却听墨北又说道:“在人类的各种感情之中,为什么爱情格外特殊?两个产生爱情的个体之间本身或许有着高度的共同点,也可能差异大得犹如云壤;它或许是像涓涓细流润物无声,相濡以沫隽永悠长,也可能燃烧起来不顾一切,超越生死,无论是时间还是苦难都只能让它更深沉;它可以很好,很美,让人写出传世的诗篇,演绎出旷世的经典,让人甘愿奉献一切、舍弃一切;它也可以很坏,很脏,让人内心的丑恶发酵,用掠夺、胁迫、控制等等手段来占有。爱情到底是什么?” 商清华犹豫着,“唔……” “一般说来,亲情来源于血脉;友情来自于道同志合。那爱情是如何产生的呢?为什么有些结合在外人眼中明明是极不相配,或是认为当事人要为之付出的代价超乎常人观念地高昂,可是却仍然不能阻挡他们要在一起的决心?” 商清华艰难地说:“总之……何苦来哉?”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谁不想活得轻松幸福?既然这是人性本能,那为什么还会有人非要违反本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又云,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注1) 墨北站起来走了,商清华被绕得头晕,怔了半晌,赌气骂道:“滚蛋!老子不管了!”拍拍屁股也走了。 那边厢墨北心说,越是有知识的人越好忽悠啊,要不黄蓉怎么就把欧阳锋给忽悠疯了呢。这若是个程咬金式的外糙内精的人物,且管你说破天呢,他那里一斧子砍下来,一力降十会,看你分不分! 火车到云边是清晨六点多,深秋的东北气温可比帝都要低很多,三个人都没带厚衣服,一下车就被冷空气冰得打了个哆嗦。 夏多忙张罗着打车回家,可一出出站口,同时来接他们的却有两辆车,一辆是龚小柏开来的奥迪100,一辆是刷着公安二字的北京吉普2020。 龚小柏咔嚓咔嚓地嚼着水果硬糖,冲着刑警大队的队长贺兰山呶呶嘴:“贺队也来接人哪,巧了,我来接我外甥的。小北,叫人。” 墨北:“贺队长好。” 龚小柏和贺兰山可是“老交情”了,83年严打的时候,把龚小柏送进牢里的就是这位贺队长。在云边的黑道上说起贺兰山,常常用“贺老村”或“鬼见愁”来指代,前者不仅是指他出身农村,同时也是因为这位大队长日常生活中很是不修边幅土里土气;而后一个称呼里却是透着敬畏之情。 第57节 贺兰山以一个农村孩子的出身,在没有靠山的情况下,能做到刑警队大队长的位置,全赖于他工作上的优异表现。警察叔叔工作表现优异了,那倒霉的会是谁呢?这个可以问问龚小柏、火柴这些人。 不过,龚小柏其实对贺兰山倒没多少恨意,在他看来,头上戴什么帽子就该办什么样的事。官兵捉贼,天经地义,他栽到贺兰山手里那算自己走背字。反倒是那些披着公家的皮,实际上却什么脏事都敢干的,才更让人鄙夷。 贺兰山四十多岁,身材精悍,脸上的纹路深刻像是被雨水冲刷出沟壑的岩石,比起他“鬼见愁”的赫赫威名,他这副形象实在是太朴实了。 贺兰山亲切地笑笑:“哎,好,小作家好。今天还真是巧了,伯伯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你能不能给伯伯个面子,咱们去局里好好谈谈?” 龚小柏打了个寒颤,直搓胳臂:“哎哟,我这掉一地的鸡皮疙瘩哟!鬼见愁一笑,死孩子都让你给吓活了。” “噗!”夏多没忍住,笑喷了。 龚小柏接着说:“贺队,我可跟你说好几遍了,我们家小孩胆子是比一般人家孩子大点儿,可那他也是个孩子不是?再说案子发生的时候,我外甥人在帝都呢,这叫不在场证明吧?多大的事也跟我们家孩子没关系。刑警队的门槛要是一迈过去,再出来的时候,指不定外边就该有人说三道四了。您老大人大量,也体谅体谅我们。” 贺兰山笑道:“可见是当大老板的人了,嘴皮子是越来越利落,我说不过你。不如咱们问问小作家是啥意见?” 龚小柏一本正经地说:“他一小孩能懂什么,我当姨父的还不能给他做主了?” 贺兰山也不接话茬,笑眯眯地看着墨北。跟着贺兰山的那个小警察实在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说:“模仿他小说里的情节杀人,这可不能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我们队长也就是请他回去配合调查,又不是要吃人,你急什么啊!” 墨北惊讶地和夏多对望一眼,想了想,说:“好,我跟你回去。” 龚小柏气结:“这混蛋孩子,凑什么热闹!” 贺兰山还是笑眯眯,“好孩子,有正义感,比你姨父强多了。” 龚小柏:“我呸!” ☆、80new 墨北拜托龚小柏把卫屿轩送回家,自己和夏多随贺兰山去了刑警队。虽然龚小柏和卫屿轩都对他这个决定不太满意,但也都清楚至少他们俩个是别想动摇墨北的意志,只好从命。贺兰山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看了龚小柏一眼,收获龚大混子毫不优雅的白眼一枚。 贺兰山以惊人的坦白将两桩案子的关键证据都摊开在墨北面前,事实上,他刚把现场照片拿出来,夏多就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墨北的眼睛。 墨北眨了眨眼睛,睫毛刷在夏多掌心上,痒痒的。他轻轻拍了拍夏多的腿,夏多没动。墨北放在他腿上的手稍稍移动了一下,而后轻轻揉捏起来。 夏多的脸迅速飙红,连忙放开了捂着他眼睛的手。迎着夏多埋怨的目光,墨北调皮地吐了下舌尖,随即一脸严肃地翻看起了现场照片和相关档案。 第一桩案件的被害人是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在菜市场里失踪的。当时,年轻的母亲刚刚费尽口舌让菜贩子在少收了两毛钱的基础上又饶给她一小撮香菜,一低头发现一直跟在脚边的孩子不见了。 菜市场人来人往的,有不少没人管束的小孩跑来跑去地玩耍,年轻的母亲以为女儿是跟别的小孩去玩了,心里发狠等找着孩子以后要好好打她一顿屁股,叫她知道贪玩不听话的下场。不过在这之前,她想趁着没有孩子当累赘,先去把食材全都买齐,顺便还能到市场外头那个修鞋的摊子,把脚上这双新皮鞋钉上后掌。 天知道为了带孩子,又得做家务,她每天都累成了什么样!上次去烫头发,都已经是十个月前的事了!自己这么辛苦,孩子还淘气不听话!常常一眼没看住,她就不知跑哪里玩去了,非得让大人着急半天,她才会疯得一身汗回来。这孩子,再不教训就淘到天上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年轻的母亲穿着刚钉上后掌的新皮鞋把菜市场里里外外跑了不知多少遍,可孩子还是没找到。这时才有菜贩子闪烁其词地说,好像看到有个男人抱走了个小女孩,但因为小孩没哭闹,以为那是孩子的爸爸,就没声张。 年轻的母亲六神无主,又担心被丈夫和婆婆责骂,先偷着告诉了娘家,让人帮忙找孩子。这又拖延了几个小时,最后事情实在瞒不下去了,她只好哭哭啼啼地告诉了丈夫,并在别人的提醒下报了警。 第二天,孩子就被找到了。 但遗憾的是,找到的只是孩子的尸体。 孩子被固定在一张油画布上,油画布又被画框固定在斑驳的墙壁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幅风格另类的人物写生。 小女孩穿着一件暂新的红色连衣裙,裙摆蓬蓬的像一朵盛开的花,两条雪白纤细的小腿从裙下笔直地伸出来,小脚上穿着一双圆头系带小红皮鞋。她黑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铺散开,像是漂浮在水中一样的姿态。孩子的小手被摆成在胸前交叉的姿势,像是在愤怒地宣称“no!”。 凶手在尸体周围还钉上了许多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星星点点,将残忍的凶杀场面装点成虚幻的梦境。 荒草簇拥的废屋。精心装扮的孩尸。这一幕近乎完美地复制了墨北的小说《纳西瑟斯之死》开篇的那一幕,不和谐的是,凶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特意在另一面墙上用红色的油画颜料写上了小说中的一句话:“始于纯真,终于谎言。” 第二桩案件的被害人是墨北和夏多都认识的一个人,鲁晓燕。 凶手很草率地将鲁晓燕溺死后的尸体丢弃在河边,大咧咧的态度丝毫不像上一桩案件里对待小女孩那么精心,以至于当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丰腴的左大腿已经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堪。 之所以警方会把两起案件联系到一起,是因为鲁晓燕的衣兜里有一张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作业纸,上面写着“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都希望被写进社会头条新闻里的不幸者与己无关。那些不幸者也是这样想的。” 这段话出自墨北的小说《大一女生失踪事件》。 鲁晓燕是大一女生。 贺兰山同情地看着整个人都僵硬了的夏多,看到自己熟悉的同学被人残忍地杀害、弃尸,的确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验,尤其是这个不幸死去的女孩还很明显地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情。这对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年来说,大概都会留下极端悲伤的记忆。 墨北将鲁晓燕的那几张照片反扣在桌面上,一只手垂下去握住了夏多冰冷的手指。夏多恍然抬头,对墨北微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贺兰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两个男孩,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但还没等他想清楚,就看到墨北曲起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这个动作把他的注意力又牵引回来。 随即贺兰山怔愣了一下,多年的从警生涯让他很会掩饰自己的内心,很少有人能通过他的面部表情或是一些小动作来看透他的想法,更别说刚才那一下走神的时间很短,难道这个小小少年居然发现了?或许,只是巧合?比如他有说话前做些吸引人注意力的小动作之类的?贺兰山疑惑地思索着。 “这两件案子的线索足够丰富了,细节指向也很明显。我不明白贺队长还有什么要向我了解的。”墨北说。 贺兰山敦厚地笑着道:“哦?小才子怎么看出来线索丰富、细节指向明显的?” 墨北垂眸一笑,“第一桩案子里凶手为了追求和小说的情节一致,用到了油画布、画框,还给受害人换上了新衣新鞋,查查这些东西是在哪里买的,或者查一下有没有学油画的人丢了东西,这不都是线索么?而且他在菜市场抱走受害人的时候,也有目击者,虽说记忆不太深刻,但多少还是能从中了解到一些凶手的外貌特征,比如笔录中说到的,男性,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身高172到175之间,体态削瘦等等。第二桩案子里,我看笔录上说鲁晓燕失踪当天曾和同学说过要去见个朋友,还说这个朋友是同学意想不到的人,等她回来就讲给她们听,显然凶手和她、以及她的同学都认识。能够让她放下警惕私下相会的熟人,这个范围又缩小了。当然,这中间会有很多需要细致排查的工作,不过我想以贺队长的经验,这不算难题。” 贺兰山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嗯,接着说。” “前些时候,也有警官找过我,是因为郑东从安定医院逃离的事。鉴于郑东是我的书迷,这案子的凶手又在刻意模仿我小说中的情节,案子发生的时间是在郑东出逃之后,他的外貌特征与目击者看到的有吻合之处,而且他还是鲁晓燕的同学……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我的推断就是郑东是凶手。”墨北捏了捏夏多的手,“但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也许和事实不符。真凶到底是谁,还要看贺队长你们的侦查。” 贺兰山沉默地注视了墨北片刻,说:“其实我们侦查以及推断的结果,大体和你一致。郑东是最有可疑的。” 沉默了一下,贺兰山又说:“抓捕凶手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保护无辜市民也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事实上,现在已经有媒体把这两桩案件的部分细节给披露出来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凶手是在模仿你的小说情节来杀人。” 夏多紧张地问:“贺队长,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犯罪推到北北头上了?” 贺兰山说:“是迁怒。” 在警方抓到凶手之前,老百姓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不是指责“无能”的警方,就是“引导犯罪”的作家。当然在这背后肯定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在引导舆论,只是贺兰山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 “有人去骚扰我的家人吗?” “暂时还没有,但是舆论不太好,而且还有人在你的住所外烧纸钱。” 夏多怒道:“太过分了!他们以为自己谁?审判者?正义的使者?有本事去对付凶手啊,牵连无辜算什么能耐!” 墨北说:“几年前就有人在报刊上质疑我的作品,认为推理小说会教导一些意志薄弱的人犯罪。这种争论就像块抹布,当有人需要拐弯抹角地实现什么目的的时候,就会把它扯过来擦两下。记得么,当初《少林寺》热映的时候,有些小孩离家出走去拜师学艺,不是也一样有人对着电影喊打喊杀,认为是电影和演员们把孩子给教坏了。还有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版后,曾出现过模仿性自杀行为,这本书遭到了许多抨击,还在很多地方被封禁。” 夏多嗤笑一声,“教导孩子是父母和学校的责任,他们自己没有给孩子竖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没有教给孩子判断是非、分辨现实与幻想的能力,却把罪过都推给别人。是因为指责别人比反省自己要容易得多。” 贺兰山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两个少年,他们身上有着与同龄人相似的小毛病,可也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理智,而且看起来两个人的感情实在是很要好。真是令人羡慕呵,年少相知,两小无猜,这样的情谊往往会一直延续到他们成年,甚至终老。 夏多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不忿的情绪,平静地问道:“贺队长,如果有人为这种事去骚扰北北和他的家人,警方会怎么处理?” 事实上,如果对方不做出太过份的事情,诸如伤人、砸东西之类的,警察也顶多是当成民事纠纷来调解劝说。 墨北安慰夏多,“不要紧,小姨父会想办法的。” 对于龚小柏的神通广大,夏多一向十分信任,闻言果然放松了下来。 贺兰山苦笑,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警察们束手无策的事,这些混混反而很有办法——原因也很简单,警察受法律法规的束缚,混混们却不管这些。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贺兰山斟酌着开口,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警察就跑了过来,紧张地叫道:“贺队!又有人被杀了!” 贺兰山皱了皱眉,对于下属这样毛毛躁躁的表现有些不满,谁知那个小警察看了一眼墨北后,居然又补充了一句:“凶手还是那个模仿他的家伙。” 在所有人都为新发生的杀人案件脸色沉重的时候,墨北却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引得那个小警察瞪了过来。“警察叔叔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模仿我?难道我也杀了人吗?” 小警察自知失言,但还是口气蛮横地撑住场面:“少挑毛拣刺啊,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有你个小毛孩子说话的份吗?” 墨北含笑望着贺兰山,贺兰山只好板着脸呵斥下属:“有点事就这么急躁,这么不稳重。我教过你多少回,当警察的什么时候都要冷静,太毛躁了会让你在侦查中错失很多细节。” 小警察红着脸接受教训:“是,贺队。” 迟疑了一下,贺兰山开口邀请:“小才子方便和我一起去现场看看吗?” 墨北是真心觉得惊讶了,小警察也非常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上司,脱口而出:“贺队,这不合适吧?” 贺兰山还是很有诚意地看着墨北,“我想尽快把凶手抓捕归案,以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我想你一定可以为我们提供些帮助。” 这还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警察。 墨北想了想,握住贺兰伸出来的宽厚手掌,郑重地说:“愿意效劳。” ☆、81new 龚小柏送完卫屿轩后就急急忙忙来刑警队接小外甥,结果却被告知,小外甥被贺大队长带去凶案现场了,龚小柏气得站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大骂了一通。众警察脸色很不好看,不过都识相地装听不见——虽说挨骂的那个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是就算上司本人在场也不会拿龚小柏怎么样的,毕竟把一个未涉案的未成年人带去凶案现场这种事,怎么说都有点理亏。 就在龚小柏大骂贺老村儿的时候,这位大队长已经带着墨北来到了重阳路。 一看到那栋隐没在荒草间的小白楼,墨北和夏多就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小白楼是夏多童年时的“秘密花园”,地下室里藏着他玩无线电的那些工具,几年前他还带着墨北来炫耀过,可惜因为墨北的幽闭恐惧症发作,那次经历并不太美好。最近这两年夏多来的比较少,但私心里仍然是把这儿当成是私有物。 墨北曾经在一篇小说中将小白楼做为背景素材写了进去,所以他和夏多一看就知道这次的案件是模仿哪篇小说了。 大门上的锁已经被人砸开了,锁头和铁链随意扔在门外的石堆上。墨北蹲下来钉着铁锁看了一会儿才随贺兰山进去。 楼里依旧阴冷,杂物遍地,积年的灰尘被风吹得四下里飞扬,进来的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警察们正在做现场勘查,不知是受现场气氛的影响还是因为贺兰山太严肃,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死者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他仰面躺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两腿并拢,两臂张开,姿态近似于一个十字架。他的嘴巴里塞满了未来得及咀嚼下咽的食物,其间还混合着他自己的呕吐物,腹部被剖开,鼓胀的胃被人从体内摘出来放在了肚皮上。根据墨北小说中的描写,凶手这么做是为了羞辱死者,将他难以抑制的丑陋欲望坦露人前——饕餮之欲。 贺兰山留意到两个少年看到尸体后的不同反应,夏多几次移开目光,面露不忍,嘴唇紧抿,喉结不停上下移动,显然是在抑制自己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的反应比很多第一次看到尸体的菜鸟警员还要好,那个被贺兰山训斥过的小警察已经跑出去大吐特吐了。 而墨北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很认真很仔细地凑近去观察尸体,还小心地避开了可能会留下凶手脚印等痕迹的地方,这态度老练而镇静,简直像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 “《七宗罪》。”墨北突然开口,把附近几个专心做事的警察吓了一跳。 “唔?你那本小说的名字?”贺兰山很快醒悟过来。 “七宗罪源于天主教教义中所指的人性的七种原罪,分别是暴食、贪婪、懒惰、嫉妒、傲慢、淫欲和愤怒。在我的小说里,凶手自诩为炽天使,要在肮脏的人世间吹响号角,让炽热的岩浆吞没一切罪人。他挑选了七名被害者,各自代表一宗原罪,他杀了他们,并将他们的罪坦露于人前。最后一名死者就是他自己,罪名是傲慢。”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于由布拉德皮特和摩根弗里曼主演的同名电影,不过要等到95年这部电影才会上映。墨北书中的凶手其实并没有什么信仰,他只是借用了宗教的主题来掩饰杀人的目的,就是所谓的将一片树叶隐藏在森林中。他真正要杀的是那个因“愤怒”之罪而死的人,其他的人不过是本着“替天行道”的正义感而选择,用来扰乱警方的视线。 “小说里凶手自杀的地点就是在小白楼,一个与他爱好整洁和精致的习惯完全相悖的地点,象征着凶手自我唾弃。因暴食而死的被害者,尸体是在肉食厂的冷冻库里被发现的。另外,那名被害者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 向一名警察要了个证物袋子套在手上,墨北小心地托起死者的一只手看了看,皮肤粗糙黝黑,纹路深刻,有陈旧的烫伤和割裂伤痕,还有几处细小的新鲜的划伤,指甲里藏着黑泥。又拨开胃袋,看了看下面的伤口。其实用不着太仔细观察,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判断出死者的身份——一个可怜的拾荒老人,他的贫穷和他的脏污一样无处遁形。 “前两桩案件里的被害人都极力贴近小说中的角色,可是,现在这桩案子里的被害人,谁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强壮。至于暴食,一个拾荒老人在食物上能有什么富裕的选择呢?更何况他还如此瘦小枯干。” 墨北仰起头,示意贺兰山看上方楼梯底部,那里被人用尖锐的硬物刻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人类生来即带有原罪。 如果是处于死者的位置,那恰好就是死者的视线的终点。 “拙劣的模仿。”墨北说。 走出小白楼,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贺兰山思索着说:“如果凶手是郑东,以他的体力可能无法对一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人实施犯罪,所以只能挑选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老人。” 夏多不知从哪里拿了瓶矿泉水,正起劲地给墨北洗着手,头也不抬地说:“可那样的话,他就不算是北纬37的狂热崇拜者了。” “哦?”贺兰山很感兴趣地看着夏多,“为什么这么说呢?” 夏多说:“从前两起案件来看,凶手可以说是在一丝不苛地模仿小说里的情节,从受害人到事发地点的选择,都很贴近小说里的描写。可是这起案件,虽然也是在模仿,但却给我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似是而非?”贺兰山沉吟。 第58节 由于经济、信仰、社会体制等原因,这个年代所发生的重大杀人案件,往往是凶悍残忍,却极少或者可以说是根本没有能与变态杀手这种形式沾边的。 虽然在后来人们通过西方的影视作品了解到,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变态到可以从杀人这种行为中得到乐趣,甚至还有印记鲜明的杀人仪式。 可是在九十年代初期,就算是贺兰山这样的警界精英,几乎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变态杀手的连环案件,他们对此类凶手的了解和认识当然也不多。 如果仅仅按照对普通杀人凶手的了解去查案,显然是会出现偏颇不足之处的。 墨北现在做的,其实就是在向贺兰山解释凶手的那些令人感觉匪夷所思的行为。 含着水汽的风拂掠过高至半腰的荒草,虚焦远望,荒郊野地里已渲染出浅浅的生机勃勃的绿意。云边的春天来得总是很晚,很短,有时候明明已经来了却还要再傲娇地退一步,让最后一场雪留恋地亲吻大地。 现在天边那低垂的灰色云朵,还真说不好带来的会是细雨还是夹杂着轻雪。 墨北穿的不多,被风一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夏多脱下外套给他穿上,袖子那里要挽上两折才能把手露出来,墨北也不在意,随手甩甩当成水袖来玩耍。他走动在蔓蔓荒草间,稚嫩而美丽的脸庞和若隐若现的春绿一样鲜活。 “也就是说,这起案件的凶手和前两起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贺兰山拧紧了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案情就更复杂了。 墨北回眸笑笑:“你不是说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前两起案件的情况了吗?如果有人想掩盖自己的罪行,嫁祸给前两起案件的凶手,那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也把杀人现场按照小说情节来布置吗?”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这次的凶手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人?”贺兰山还是觉得有疑问。 “前两起案件的精心模仿,可以说是凶手在向作者致敬,所以小说情节里被害者是个大一女生,他就不会选择一个大二的;小说里写被害者是被溺死的,他就不会选择勒杀、刺杀、毒杀,哪怕那会让他在实施犯罪的时候更容易。如果和小说情节里表现得不一样,会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他会无法控制要纠正那点错误,以达到百分百的完美复制。如果复制得不像,或者像这起案件一样的‘张冠李戴’,那对他来说就不是致敬而是侮辱了。拙劣的模仿杀人对他来说,大概就像必须被烧死的异端一样可憎。” 说着墨北弯腰摘了一朵楚楚可怜的黄色小草花,手指一捻,小草花以旋舞的姿态轻盈下坠。“比起这个,其实我更好奇郑东是怎么想起来要杀人的,他可不像是那种敢于将幻想付诸实践的人啊。”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以贺兰山这么好的耳力都没听清,追问的时候,墨北却又说回了当前的案件:“我的意见是,小白楼案件的凶手,很有可能是死者非常熟悉的人,比如经常在一起拾荒或收废品站点的人,或者……是他的亲属。凶手可能有两个人,一个比较强壮,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简陋的工具只用一下就将铁锁砸开,但另一个体力比较差的才是主谋。嗯,是的,一个自以为聪明,有很强控制欲的家伙。” 差点把苦胆都吐出来的小警察不满地瞪着墨北,小声向贺兰山嘀咕:“贺队,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看他那样儿,那个轻松劲儿,我的天,敢情这儿不是杀人现场,这是公园吧?” 墨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问贺兰山:“报案人是谁?” 贺兰山还没来得及问这个,扭头看看小警察,小警察愣了一下,连忙汇报:“报案人叫范根生,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家离这儿不远。他说是家里养的猪把从圈里跳出来了,他一路追到这儿,看到小白楼的门开着,出于好奇就进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了尸体,给吓得够呛。” “范根生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墨北问。 小警察看了贺兰山一眼,态度不算好地回答:“三十六七岁,长得五大三粗的,比我高一个头呢。你问这个干嘛?” “他是个左撇子吗?” 小警察翻了个白眼:“我哪儿知道。” 贺兰山瞪了他一眼:“观察!细节!平时我怎么教你的?” 小警察这才翻楞着眼睛想了半天,说:“我想起来了,让他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他是用左手写的!” 贺兰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举止他还要想半天,实在是让他这个当师傅的感到丢脸。不过,当小警察确定范根生是左撇子的时候,贺兰山就明白了墨北问话的用意——他刚才也粗略地检查过尸体的伤口,他虽然不是法医,但是从警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观察方法,从伤口的切割角度和着力点来看,凶手很有可能是擅长使用左手的。 墨北向贺兰山笑笑:“查一下这个人吧,或许有惊喜。” 贺兰山也笑了笑,这个小才子还真是带给他不少“惊喜”。 “贺队,楼梯后面还有个小门,原来让破沙发给挡住了,门上的锁看着还挺新。”另一名警察跑出来报告。 贺兰山精神一振,以为又有了新线索,说:“把锁撬开。” 夏多掏出一把钥匙来晃了晃:“哦,想进去参观一下吗?” 贺兰山:“……” ☆、82new 郑东是身无分文的,但这么多天他要吃、要住、要躲避搜查,还要杀人,杀人现场还要用到道具——那他翻垃圾桶睡桥洞的可能性就很低了。依靠抢劫或偷窃来弄钱的可能性也不高,按照墨北的说法,他是要把全部精力和才智用到模仿杀人上的,不会让抢劫或偷窃这种小案子给自己增加暴露的机会。 很有可能是有人在帮助他,要么是给他提供金钱,要么是给他提供藏身之处,或者是两者同时提供。 而这个人当然最有可能是帮他逃走的那个人——秦当勉。 秦当勉有没有参予杀人呢? 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贺兰山决定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派人暗中监视秦当勉。安排好了工作后,贺兰山这才意识到,墨北居然还在出神。 ☆、83new 墨北记起那天当他问是谁提议让自己来看郑东的,秦当勉脱口而出的是:“罗……”随即又改口说是“一位同事”。 当时秦当勉想说的是某个姓罗的人吧,但如果真是他的同事,为什么匆匆改口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而且都带着墨北参观了医院,按常理也该和这位同事见个面,聊聊如何治疗郑东,但由始至终墨北都没有见到这位“同事”。 罗? 安定医院…… 罗…… 罗驿? 天下姓罗的人那么多,未必就是自己知道的人。况且罗驿远在北京,他怎么可能参与到云边的事情中来? 但是,这件事又明显是在布局针对自己,幕后的人跟自己应该是认识的。而除了罗驿,自己的确不认识其他姓罗的。 那么——秦当勉和罗驿都是在安定医院工作,他们会不会是出身同一所院校?或是因为医疗系统内部的交流会议、学习班之类的缘故而认识?如果这个前提能成立,那罗驿能影响到秦当勉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墨北用拇指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短促而深刻的痕迹,均匀而缓慢地着力,反复刻划着,就像他曾经在病房的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一样,一个短小的指甲印代表一天,第七天会加长一倍,代表一个月的那个记号会特别清晰特别长。 开始的时候,记号像列队的士兵一样纪律严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有些散漫了,但最长的那条记号总是格外端正。后来,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最长的那条记号越愈发地深,恨不能一指划破铁墙。 再后来是怎样了? 那些记号是何时不再被刻划到墙上的?是被转移到禁闭室以后,还是,在那之前? 打住! 墨北强令自己停止在桌面上的刻划,手指因为被迫屈从意志而有些抽搐,不得不把它送到齿间咬住,才制止住它继续动作的冲动。 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墨北心里一惊,牙齿一错,舌尖便尝到了血腥味儿。——难道,罗驿也是重生的? 他今生与自己本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如果不是因为前世的纠缠,就不该有理由布这个局。 谁会花心机布局来对付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如果罗驿真的也是重生的,那他是和自己同一时间重生的吗?还是比自己更早? 他是不是早就已经盯上了自己,像潜伏在黑暗中结网的蜘蛛,耐心地、不动声色地窥伺着、算计着。而自己竟然茫然不知,以为世上已没有天敌,一门心思地奔着朝阳墨北打了个寒颤。 一想到自己重生后这些年,都被罗驿在暗中窥伺着、算计着,墨北就如坐针毡——自己竟然茫然不知,还成天没心没肺地傻乐! 墨北啊墨北,你怎么能蠢成这样!!! 看见墨北蔫蔫儿的样子,贺兰山还以为是案件消耗了他的精气神儿,也不好意思这么使唤个孩子,想派车把他送回家去休息。墨北执意自己走路回家——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像是和罗驿有关系,处处鬼影幢幢。 很长一段路像是一恍惚的功夫就走完了,进了家,关门,落锁,关窗,拉严窗帘,检查每个能安放监听监视设备的角落。在准备拔掉电话线的时候,墨北打了个寒颤,终于清醒了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仅仅是罗驿的“影子”就把自己给吓成这副德性? 太丢人了! 墨北厌恶地给了自己一嘴巴,转身把窗户全都打开,让暖烘烘的空气驱散室内的阴冷。墨北把额头抵在窗框上,用力碾转了两下,像是要把僵化成块的大脑给碾碎揉开,将因恐惧而退缩至角落的智商再给拽回来。 就算这次让你占了先机又如何,罗驿,看谁能笑到最后! “案件升级了。”贺兰山把吸了半截的烟按进塞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狠狠碾了几下,用手挥开面前的烟雾——不过这没起什么作用,整间办公室都缭绕着“仙气儿”。见墨北被呛得直咳嗽,贺兰山起身去打开了窗户,墨北走过去,两个人就倚着窗台聊了起来。 “晚报的记者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声称连环杀人案的下一个案件是要模仿《杀人笔记》那个故事。” “信上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指纹,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单字粘上去的,纸张和信封都是很普通的那种。没有通过邮局,是直接放到那个记者家的信箱里的,信封正中间用血画了一个没有闭合的圆圈。这都跟《杀人笔记》里的细节一致,包括这个杀人通告。” “血是谁的?” “o型血。郑东本人是b型。”贺兰山顿了顿又说,“但鲁晓燕是o型,现在鉴证部门的同事正在做鉴定,看那血是不是鲁晓燕的。” 如果是鲁晓燕的,就说明凶手在杀害鲁晓燕的时候已经计划好了下一个案件,所以才会有意识地准备好信封涂上鲁晓燕的血。这也说明凶手是非常有计划性的,不仅是第三件案子,很可能他已经连第四件、第五件甚至更多件案子都已经设计好了。面对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凶手,警方抓捕他的难度显然会更高。 如果不是鲁晓燕,又不是郑东的,那么就会有三个可能。或者凶手另有其人,不是他们认为的郑东;或者凶手是郑东,但他还有个帮手,这次用的是帮手的血;再或者,新的受害人已经出现了,信封上用的是新受害人的血。 当然第三种可能性是最糟糕的,无论是贺兰山还是墨北,都不希望受害者的人数再增多。 新鲜的空气让屋里的烟味消褪了不少,贺兰山示意墨北坐下来,给他倒了杯水。“你脸色不太好,昨天回去以后没睡好?是不是第一次看到凶案现场害怕了?” 墨北拿起水杯,只略略润了下嘴唇就又放下了,对贺兰山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自己昨天到底有没有睡过,有段时间意识似乎很模糊,但更像是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今天起来他觉得头和身体像是分成了两部分,头轻得像气球,身体却重得像坠了十几个铅球。如果不是贺兰山特意打电话,他真不想出门。 贺兰山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再次回到了案件上,“《杀手笔记》我大致看了一遍,没时间细看。如果凶手要模仿这个故事,除了杀人通告之外,还会挑选一个引人瞩目的地方安置尸体。我想了一下,这个地点一是要去的人多,这样看到尸体的人才会多;二是要方便凶手运送尸体和离开。这样的地方不多,很可能凶手会选择跟书中一样的地点——百花大剧院。我会通知剧院的人留意,另外也会安排人手监视那里。” 墨北又用水润了润唇,说:“可是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书中的凶手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杀人通告已经被昭告天下,很多人都知道他要杀人。而现在,我想你应该阻止了报社把那封信公开吧?” 贺兰山点了点头。 “所以,在杀人弃尸之前,他还得再想个办法来引起大家的注意。” 贺兰山若有所思,“如果他达不到这个目的,杀人的事会不会就一直拖延下去?” “首先,你这个假设得有个前提,就是他的顺序是预告、杀人、弃尸,可事实上他完全可以是先杀人再预告,最后再弃尸。如果他有更巧妙的办法的话,他甚至可以把预告放到最后一个步骤,先完成杀人弃尸,再让人在预告后才发现尸体。其次,引人注意的方法不是只有登报这一种,甚至可以说,通过媒体登报可能是预告方法中最不可靠的一个,就像现在,记者收到了预告信就会先报警,警察接到报案就会阻止登报。所以——” 墨北沉吟一下,“所以从行为逻辑上讲,凶手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地方,他对作案手法的设计和做预告的方式,像是两个人。” “你是说凶手有两个?郑东和秦当勉?根据我派去监视秦当勉的人报告,他这两天的行动和往常没有区别。” “也许,还有第三个人。” 贺兰山沉默了,本来连环杀人案就已经很严重了,如果还是团伙作案,那案件的严重性更甚一层,作为刑警队长和案件的直接负责人,他承受的压力实在是不轻。 墨北说:“我想个办法,把凶手诱出来。” 贺兰山精神一振,“你有办法?” “他这么喜欢我的小说,不惜为此模仿杀人,那如果我这个当作者的直接向他挑战,他会不会应战呢?” 贺兰山愣了一下,墨北这意思是要用自己当诱饵?还不等贺兰山想好要不要同意这个建议,墨北已经站了起来,笑了笑:“我这就去做准备。”说完转身就走,竟是不给贺兰山否决的机会。 贺兰山又是一愣,以墨北的才智绝对不会判断不出以身做饵有多么危险,稍有差池就是要妄送性命,可墨北居然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舍生取义,几乎不用多想,贺兰山就把墨北的行为定义成了后一种。 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少年,不知道他长大以后愿不愿意当警察? 墨北不知道贺兰山已经把自己给脑补成了什么少年英雄,他关心的是要借由破案的机会,给予罗驿狠狠一击。 在墨北准备的那段时间里,贺兰山继续监视着秦当勉,并全力搜捕郑东的下落,但是仍然没有什么收获,反而是第三桩案件如期发生了。 这次凶手将杀人预告明晃晃地放到了一个全市瞩目的地方,市政府前的汉白玉华表。 这座华表是去年市政府仿造□华表建的,虽说从材质到做工都要差着好大一截,可对于许多云边人来说,这也是件十分荣耀的象征。然而,这天早上经过此处的人们都发现,雪白的华表上多了一片暗红色,再仔细一看,那是用红色颜料写着的几个字: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当杀则杀,杀尽无用蝗蠹! 看到的人都觉得莫明其妙,有不少人干脆就站在华表下面议论起来。人聚得一多,自然也就惊动了更多人,然后警察来了,市领导们怒了——原本以为是有人恶作剧,那顶多就是罚守门的人一个失察,再叫清洁工来擦干净也就算了,谁知这竟然是个连环杀手在宣告下一步的杀人计划!而且根据“蝗蠹”二字,十有八九要杀的还是当官的! 区区一个罪犯,居然嚣张至此,明目张胆地向全市官员和公安干警挑战,如果真让他得手了,那云边市必然颜面扫地。 第59节 这一回,贺兰山身上的压力重得简直就跟被长白山压住了差不多,不过两天没见,再出现在墨北面前的贺兰山脸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放出湛湛精光,锐利无匹。 ☆、84new 经过在安定医院的那几年生活,即使后来医生宣布墨北已经“痊愈”,而且又有了再世重生这样的大机缘,等于是脱胎换骨一样,但墨北始终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算是个心理正常的人了。换句话说,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他心里已经默认了自己是个精神病,是个疯子。 ——心理上的创伤往往比生理上的更加难以愈合。 但是现在墨北觉得,或许罗驿要比他更像个疯子。 如果凶手真的在预告之后杀害官员成功,就算云边的警察抓不住他,也会有其他地方的优秀刑警被调来查案的。权力集中之处,岂能容人如此挑衅。 罗驿再聪明也只是一个人,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些办案高手中总会有比他更高智商的人,哪怕没有,集数人之智慧也不见得就比他一个人差。更何况罗驿根本就没有聪明到逆天的程度。 而且,有些案件之所以难查,其实就在于人力物力不足,如果真到了不惜代价调查的地步,罗驿可未必就能在幕后藏得住。 为了把小说情节模仿得惟妙惟肖,或者说,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墨北,就把自己放到一个如此危险的局面,这可不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干出来的事。 罗驿是怎么了? 记忆里罗驿虽然狂妄,但也很谨慎,当初他在安定医院里折磨了墨北好几年,少数几个知情人却都是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外界丁点消息都不知道。难道年轻时的罗驿会鲁莽到这种程度? 墨北想来想去,也只有两个猜测,要么自己之前根本就想岔了,这事完全与罗驿无关,就是郑东这个精神病搞出来的。精神病做案全无逻辑可寻,搞成什么样子都没辙。要么,就是罗驿真疯了。 墨北在这边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孰不知罗驿在收到消息后,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要说罗驿知道墨北此人的时间,还得追溯到1989年。而在罗驿和墨北之间建立起联系的人就是刘正扬。 罗驿和刘正扬家里是远亲,两个人年纪差着好几岁,性格差异更是迥然,因此来往并不多。后来罗驿学了医,尤其对精神学、心理学特别感兴趣,学到了点儿东西就忍不住想要试试身手,可周围又没有合适的人,偶然一次家族聚会看到了刘正扬,顿时一喜。 少年时期的刘正扬非常懦弱内向,学习不行,交际不行,就连淘气都不行,这让心气儿极高的刘仁波非常失望。刘仁波想把儿子教养成才,可他工作繁忙,有限的相处时间里又因为看不顺眼儿子的唯唯喏喏,倒有大半时候是在发脾气。他越发脾气,刘正扬就越怕他,越怕他就越是在他面前显得笨拙畏缩,越是显得笨拙畏缩他就越是生气……父子俩成了个恶性循环。 当时刘正扬在父亲的压力之下几近崩溃,幸好是罗驿把他挽救回来,并劝说刘仁波改变对待他的方式。虽然罗驿的劝说在刘仁波身上见效甚微,但好歹刘仁波不再像过去一样对待儿子跟对俘虏似的,而且对罗驿很信任,倒是把教导儿子的责任大部分都交给了罗驿。 而刘正扬对于挽救了自己生命和生活的罗驿非常感激和信赖,渐渐地,刘正扬成了罗驿的信徒。 罗驿的家庭条件一般,但有了刘正扬这个官二代,他终于可以施展手段,通过刘正扬来获取金钱甚至权力。刘正扬身边的保镖是罗驿帮着挑选的,刘正扬最得力的助手董垣也是罗驿安排的,而罗驿自己却在刘正扬的表层生活中渐渐隐形。 几年功夫下来,就连刘仁波都忽略了,现在对刘正扬最有影响力的人早已不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更不是外人以为能说得上话的董垣,而是来往并不频繁的远亲罗驿。 1989年,帝都风云变幻,罗驿也身在其中无暇他顾。刘正扬已经学会用疯狂的假相支撑着虚薄的自信,一心想要做出点成绩来给最尊敬的“导师”看看——由董垣主导的那些生意不算,那是董垣的本事,不是他的。 于是刘正扬把视线投向了云边,投向了正在崛起的龚小柏。 可是龚小柏不识抬举,让刘正扬的“开山第一战”便吃了个闭门羹。刘正扬一时间惊怒交加,害怕龚小柏把自己好不容易吹胀的气球给戳破了,到时候自己又要被打回原形,变成那个在父亲眼中一无是处的废物。 刘正扬急于立威,急于给龚小柏颜色看看,可又不敢真的跟龚小柏正面冲突,所以才出了个昏招,在李唯的生日宴上吓唬龚小柏的外甥。但他没想到,这小孩不知道是真懵懂还是天生邪性,反而把他给镇住了。 事后刘正扬越想越窝囊,可再想发威的时候又被刘仁波下了最后通牒,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违逆父亲的命令,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撤出了云边。 但是刘正扬还想要最后给龚小柏、墨北一个教训,于是怂恿柴狗子绑票。 可是这一次,刘正扬又败了。他不甘心得简直想把看守所的墙啃掉,好好问问柴狗子怎么就能输在一个小孩手里。同时他也非常恐慌,如果柴狗子把他给供出来,那就算他能逃脱法网,也会被刘仁波给活剥一层皮。 无奈之下,刘正扬只好求助罗驿。 罗驿陪着刘正扬去探视柴狗子,不仅抹消了柴狗子会牵连出刘正扬的可能,而且用催眠手段诱导出了绑架案的真相。 当时刘正扬就冒了冷汗,而罗驿的兴趣却全被调动起来了——他发现了新玩具! 一个才十一岁的小孩,被绑架的时候能保持镇静寻求逃脱的办法,这就已经是不同寻常了。而这个墨北,他居然还能挑拨得两个绑匪内讧,最终弄死了一个!且不说手段如何惊人,单就这份心思可真是透着股“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阴狠劲儿。 最让罗驿惊讶的是,根据柴狗子的描述,墨北在挑拨他和老山羊内讧的时候,分明是用了催眠暗示的手法。 随后罗驿暗中调查了墨北,把他身边的人都梳理了一遍,可到底也没想出来究竟哪个人能教会墨北这种手段。 难道他是看书自学的? 或许这世上真有天才的存在,能翻翻书就学会一门技艺,但在罗驿想来,这总得要有个知识和智慧的积累与铺垫,更何况就算要从书上学习,在国内能接触到催眠知识的书籍可也并不多啊。 再一查探,呵,这小孩居然从七八岁就开始发表推理小说,在国内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越想越觉得墨北是个谜,越想越觉得这小孩有趣得让人难以放手,越想就越期待看到他有更加奇妙的表现。 可是墨北实在太安静了,静得给他一宅书就能无视春秋,给他一支笔就能略过夏冬。罗驿想要看戏,就不能让墨北这么静,所以他想办法将墨北的作家身份曝光于众,研究着墨北对此事的反应和心理。 随后,连环杀人案登场。 罗驿的安排是想借由连环杀人案陷害墨北为凶手——当然,他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要墨北的小命,如果墨北不能为自己洗刷清白的话,那他还有后手会让真凶落网。 但是罗驿没有想到,这个布局的第一步就出了岔子,杀人案发生的时候,宅得不能再宅的墨北居!然!不!在!云!边! 在滕济民婚礼上看到墨北的时候,罗驿又惊讶又好笑,他怎么也没想到墨北竟然就这样跟杀人案拉开了关系。可见算尽人心却未必能算到天机,再精密的布局沾上了“巧合”便难免出现错漏。 不过这也不要紧,陷害不成,那就让墨北来破案吧,计划稍加改动也就是了。而且墨北看到自己时那异常的反应……也真是耐人寻味呢。也许能借这个机会,再发现点有趣的事。 可是罗驿才调整了计划,杀人预告就大喇喇地写上了华表。 网络时代有句流行语恰是罗驿此时心情的写照: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难道“天机”就真这么眷顾墨北? 连环杀人案已经不仅仅是刑警队的事了,贺兰山听到风声,市委已有人建议要让省刑警队来协助办案。说是协助,可要真让省刑警队的人插手,丢的可是云边全体警察的面子。局长把贺兰山叫去关在办公室里说了半天,中心思想就是尽快破案,绝不能让凶手得逞,另外就是立刻成立专案组。 贺兰山就是这样立了军令状,顶着巨大的压力来找墨北的,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市档案局办公室主任易建失踪了。 虽然谁也没说出口,但专案组的人都觉得易建是凶多极少了,贺兰山也是一样的想法。 墨北对此未予置评,他只对贺兰山说:“再给我两天时间准备。这个人大约是救不回来了,但我保证不会有第四个受害者出现。” 贺兰山满腹狐疑地看了墨北半天,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 墨北微微一笑,不管贺兰山的信任是真是假,至少他这态度让人愉快。 两天之后,墨北在晚报上发表了新的小说《对决》,同时广播电台一天三次在不同的节目中播出了《对决》的广播版。 小说的篇幅不长,但险峰叠起。情节主要是讲一个推理小说谜a君十分喜爱作家九渊的小说,但凡是九渊的作品,各种版本他都收集全了,而且为了能让身边的人也爱上九渊的作品,他还常常自掏腰包买来九渊的小说送人。 a君对九渊的小说反复阅读,每本书都写了不少心得体会寄给九渊。九渊对这样的读者自然也是很爱护,不仅给a君亲笔回信,后来出版新作品时会送给a君签名本,再后来就连他要创作新作品时也会跟a君在信中讨论情节。而a君总是会给出非常中恳,甚至是很有建设性的意见。 对于a君来说,能在自己喜爱的作家的创作过程中贡献一点儿力量,这就是最大的荣耀。 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没准儿几十年后九渊还能出个《九a信札》之类的集子,让自己和a君的友谊也成为一段文坛佳话。 但是,随着九渊的一部新作品的问世,这对笔友的关系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原来早在通信中两个人就对这部小说的诡计和写作手法有过争议,a君觉得诡计有些牵强,而九渊给主角安排的一段爱情占据的篇幅又过多,使得整部作品同以往九渊的风格截然不同,a君甚至毫不客气地指出这简直就是“推理言情小说”,而且是推理部分远远弱于言情部分。 九渊一向骄傲,对a君的直言十分不满,他认为一个作家不能总是坚持一种写作风格,理应在创作上多加尝试。于是,在几封言辞激烈的通信之后,九渊不仅执意出版了这部作品,而且在后记中赌气写道:“……一读过草稿的友人极为失望,几乎就要将江郎才尽四字砸到我脑门上来了。但我必须告诉这位友人,我当过警察破过案,我知道真正的罪案是怎样的,但罪案再精彩也不是小说!一味地写实是枯燥的,我的主角不是泥胎木偶,更不是制定好破案程序的机器人,他有感情……” 正是这篇后记激怒了a君,他给九渊去了一封信,宣称要让九渊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精彩的罪案,让他见识见识写实比虚构更离奇。 接连发生的凶杀案令市民人心惶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所有凶杀案都是在模仿九渊那些小说的情节,可是每一件案子在细节上又都有些不同,将小说中凶手留下的bug或是九渊的错漏之处都给弥补上了,以至于警方迟迟无法破案。 九渊几乎敢断定凶手就是a君,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最后九渊把心一横,公开登报给凶手发出了挑战:“……纵然你能将我所有的作者都‘复制’一遍又如何?你仍然是局限在我画出的框框里。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智商凌驾于我之上,就来创造一个真正属于你的、最精彩的罪案吧!我出题,你接招!此案的受害者为九渊,期限为三天,看看最终是你杀我还是我抓你。以一个推理小说作者的名誉为誓,这是我与你的对决,不会有警方介入……来找我。来杀我。来让我心服口服。” 小说的情节到此戛然而止。 没人知道a君究竟有没有接受九渊的挑战,也没人知道最后是a君杀了九渊,还是九渊抓住了a君。 如果不是文后还有“待续”二字,大概会有不少读者要直接打到作者门上去了,尤其是那些北纬37的老读者们,被这个悬念的钩子钩得抓耳挠腮,不少人都打电话到报社或电台询问下文何时才发表。可惜报社和电台也给不出答案。 而那些深知内情的人却知道,九渊发出的挑战书,其实就是墨北对连环杀人案真凶的挑战。 专案组的人都很怀疑这究竟能否奏效,而更让贺兰山担忧的是,墨北拒绝了警方提出的保护。 “你该不会真傻到要对一个残忍的杀人凶手讲诚信吧?” “跟诚信无关。如果因为我身边有警察,凶手不敢来,那这个挑战还有什么意义呢?” 贺兰山哑口无言,他恶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力碾了碾,说:“到此为止吧,这个案子你别再管了。” 墨北惊讶地看着他。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不止跟你家人没法交待,我跟自己的良心也交待不过去。”贺兰山叹了口气,“查案是我们警察的事,本来就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 墨北沉默了一会儿,说:“晚了。”见贺兰山脸色一变,知道自己的话让他误会了,忙又说:“其实从他选择我的小说来模仿杀人起,这案子就已经跟我脱不开关系了。这也算是为了名誉而战吧,不把凶手抓住,我以后也没脸再写小说了。” 贺兰山知道这话纯粹是在为自己开解,是墨北不希望自己有心理负担,但是哪怕凶手能落入法网、墨北平安无事,对贺兰山来说,这个心理负担也是背定了。 ☆、85new 因为忙着补作业,这一整天夏多除了必修课就都待在图书馆里,直到晚上饿得不行了才收拾书包离开。虽说夏多缺课很多,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除了头脑聪明,与他在学习时的专注和拼搏也是分不开的。 这个时间学校的食堂都关门了,只能去校外的小面馆填肚子。 走进面馆的时候,夏多就计划好要超大碗的牛肉面,还要多加一份牛肉——对于一个正处于发育期随时随地都有胃口吞得下一头牛的少年来说,这个计划实在很内敛。 因为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店里除了夏多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老板挺着“孕期”五个月的肚子去后厨下面,老板娘则坐在后厨门边上一边剥蒜一边听着收音机。 “广播剧《对决》,知名作家北纬37最新作品……” 这段话飘入夏多耳中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要求老板娘把收音机的音量给调大,同时有些纳闷:北北什么时候出新小说了?没听他说过啊。 为了听完爱人的作品,夏多故意吃得很慢很慢,慢到最后,他发现刚才吃进去的牛肉面好像都化成了石头,沉甸甸得坠得他胃疼,剩下的小半碗面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交了钱,夏多没有回宿舍,而是黑着脸直奔墨北家。 他一直都知道墨北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孩,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有主意! 对决!听起来威风,可这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有一毛钱区别吗? 马路上有好几处都没有路灯,街上没了行人,夏多脑海里不断重演着连环杀人案凶杀现场的照片,还有小白楼杀人案中那具可怖的尸体……如果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变成了墨北的…… 夏多猛然停下脚步,扶着路灯吐了起来。 墨北坐在书房的地台上,摆弄着那套打拓用具,这两天他总是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精神上有种异样的亢奋。 希望郑东不要让他太失望…… “叮咚——叮咚——” 门铃声在深夜响起的时候,哪怕是用最柔和的音乐铃声,都透出一种令人烦躁焦虑的感觉。 墨北打开门,看到脸色青白的夏多,平静的脸上一下露出惊讶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夏多的视线落在墨北的左手上,墨北随手把出鞘的匕首放到门边的鞋柜上,把夏多拉进来。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 夏多还是没吭声,先去洗手间漱了口,又洗了把脸,想了想又把洗脸池里放满水,把头埋进去憋了半天气。 墨北站在他身后,已经隐约明白了夏多异常的表现因何而起。 猛一抬头,水花被扬得到处都是,夏多扶着洗脸池眯起眼睛看着镜中的墨北。墨北莫名地有点儿心虚,赶紧拿了毛巾帮夏多擦脸,又拉着夏多的手把人引到地台上去,殷勤地倒了杯水给他。 第60节 这大概是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来,墨北最主动最小意的一回了吧?夏多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眼中便也泄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他便发现对面的墨北明显松了口气…… 夏多连忙绷紧了脸,可墨北已经扭开脸继续鼓捣香拓去了,还很轻松地说:“你来得正好,以前我打拓的时候你都不在,这次正好试试白奇楠,看看这香味你喜不喜欢。” 夏多说:“我生气呢。” 墨北说:“有位老居士说过,生气就像是让身体地震了一次。生一分钟的气,要三天才能恢复过来,对身体不好。” “……我生气!”夏多咬牙,“很生气!” 墨北放下灰押,欠身过来在夏多唇上一吻,笑道:“别气了,好不好?”说完正要坐回去,夏多却向前一探身,一口咬住了墨北的嘴唇,疼得墨北一吸气,夏多狠狠吮吻起来。 墨北也不吭声,由着夏多性子又吻又咬的,他的依顺平息了夏多心头本就所剩无几的怒气,这个吻渐渐变得温柔起来。直到吻得两个人气息不稳,夏多才放开墨北,原本发青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乌沉沉的眼眸里情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夏多是这么喜欢这个男孩,舍不得真的对他生气——即使他的行为实在很欠揍。夏多暗暗磨牙。 墨北舔了舔嘴唇上的齿痕,刚刚夏多咬得有点重,之后又吮得用力,都渗出血来了。夏多看了心疼,暗暗责怪自己刚才没控制住脾气,再开口时声气就都软下来了,“疼吗?让我看看咬得深不深。” 墨北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夏多脸一红,干咳一声,刚想转移话题,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啊,怎么能在气势上被压过去?连忙板起脸来,“《对决》是怎么回事?” 墨北轻描淡写地说:“为了破案嘛。” “你又不是警察,管什么破案?” “谁叫凶手是模仿我的小说来杀人的呢。” “那也用不着你以身犯险啊!”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你怎么保证不会有事?你要面对的可是手上有好几条人命的凶手!北北,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万一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你叫你的亲人怎么办?”夏多说着就激动起来。 墨北皱了皱眉,香拓也打不下去了,索性胡乱收拾回盒子里,头也不抬地说:“要真的有什么万一,我死了,大家都轻松。” 夏多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你死了大家都轻松?墨北!”夏多抓住墨北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你再说一遍!” 墨北咬着嘴唇不吭声,眼神里颇多委屈。 他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态度让夏多愈发生气,“这么危险的事,你居然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北北,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了?” 墨北眼珠一转,狡辩说:“你那次去俄罗斯搞走私,不是也没跟我商量吗?” 夏多被噎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时候你才几岁?而且那会儿我们根本就还没确定关系。这和现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墨北习惯了自己拿主意,而且他性格中有偏执的一面,做决定是不太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的——这点上他跟孙丽华倒是母子相承,一个毛病。这会儿墨北虽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欠妥,但碍于面子就是不想认错。而且这些天来他的神经因为罗驿而一直紧张着,他的脾气本来就不是温顺型的,这会儿就愈发要暴躁起来。 重生这个秘密他是打死也不会跟人说的,罗驿的事更是没法跟人解释,可有这两个前提在,他也就没法说明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如此执着。一想到自己真正要对决的人是罗驿,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一样,处处掣肘,举步维艰,就连做个深呼吸都没办法扩张胸膛。他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夏多居然还要来唧唧歪歪! 既然是恋人,他就不能对自己多点信心,乖乖地等自己把事情处理好就行了吗?这样磨叽有什么用,他又帮不上忙。 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夏多,墨北早就要翻脸了,可这小子居然还不知道体谅自己。墨北觉得很委屈。 和很多男人一样,在与爱人产生矛盾的时候,墨北既无法解释,又累得不想找借口,更不愿意冲爱人发脾气,心里还要对爱人的不够善解人意而灰心失望,于是只有一个选择——沉默。 夏多一向敏锐,对自己的小情人的情绪更是敏感得不得了,墨北这边才一垂眼皮,他那里就有了感应,正在抱怨的话语立刻停止了。但同时夏多心里也升起了浓浓的委屈。 他担心墨北的安全,这有错吗? 作为亲密无间的爱人,他要求墨北在做出重要决定的时候先与自己沟通,这有错吗? 他因为害怕墨北会遭到伤害,甚至怕到连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可见了面还是好声好气地跟墨北商量,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副拒不合作的冷战态度。他怎么能不委屈?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气氛沉重得像灌了一屋子水银。 阳光晒得脸上发烫,墨北模模糊糊地想,怎么卧室的窗帘变得透光了?要不就是睡前忘了拉上窗帘?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有什么东西遮在他眼皮上,明亮的光线霎时暗了下去。墨北舒服地咕哝了一声,旁边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墨北伸手摸了摸,果不其然,遮住眼睛的是夏多的手。昨晚发生的事都想起来了,墨北突然觉得害羞起来,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夏多,闭着眼睛四处摸索能挡住脸的东西,最后摸着了一只坐垫,也不管会不会有味道就蒙在了脸上。 夏多的手移下来,顺着他单薄的肩膀一路摸索到扁扁的肚子,呼吸呵在他颈后,痒痒的,“饿不饿?都快十点了,起来吃点东西。” 墨北装睡,一动不动。 昨天晚上两个人互相赌气,开始的时候是冷战,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开了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吵了一架,但吵的内容非常没营养没水平,无非就是“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吧”(潜台词是你该说是老子就揍你),“明明是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潜台词是老子要不喜欢你早就把你关门外了),“喜欢我的话为什么都不跟我商量”(潜台词是求爱抚求治愈求安慰求信任求依偎),“我什么都不说你也应该懂”(潜台词是老子傲娇了就是不说)…… 其实一边吵一边心里都在忐忑,害怕真把对方给惹火了哄不回来,可是不吵又实在是发泄不出来自个儿的怨气,于是吵得越来越幼稚,越来越偏离主题。 夏多说:“从小你就欺负我!现在你还欺负我!” 墨北咬牙切齿:“我哪里欺负你了?” “你总咬我!我第一次那啥就是被你咬出来的!” “……” “……我是说,那回在姥姥家里,我们一起睡,半夜三更的你不知道做什么恶梦了,醒来就在我身上咬来咬去,后来……嗯……” 越抹越黑的夏多脸红了,看着面前的男孩心猿意马了,舔了舔嘴唇,说:“反正我初吻是和你,第一次那啥也是跟你……你还这么欺负我……” 墨北气得咬着嘴唇笑:“那啥是啥?要不要我再多欺负你一下?” “要。”夏多半点磕巴都没打,立即应声。 墨北扑上去一口咬住夏多的脖子,不舍得用力,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顿时感觉到了动脉突突地激烈跳动,身体被夏多用力箍住。一瞬间,墨北就心软了。 心软的结果就是两个人胡天混地地闹了一晚,这会儿浑身骨头都被地台硌得发疼。 夏多的手掌顺着肚皮又向下移,墨北急忙躬起身子夹紧腿,怒道:“别乱摸!” “不装睡啦?”夏多得意地笑,趁着墨北转过身来拿坐垫砸自己,把他往怀里一搂,两个光溜溜的身体紧密贴合到了一起,晨起竖旗的两个小东西热情地来了个贴面礼。墨北越是挣扎,“贴面礼”越是火热,夏多的手臂勒得越紧,“北北别动,嗯……乖。”说着一翻身又把墨北压在了下面,在他脸上脖子上锁骨上胡乱亲吻着,身体碾动摩擦。 墨北怒道:“你别动!” 夏多说:“你别动就行,我来。” “滚!” 叮咚——叮咚—— 贺兰山等了好几分钟才见墨北来开门,小孩身上套着的衣服不太整齐,头毛还戗着,一脸说不清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没吃饱而不耐烦的表情。进了屋又看见夏多的表情也差不多,空气里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气味…… 不会是自己想像的那样吧?贺兰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撞破了什么秘密。 “贺队?”墨北见贺兰山神情有些异样,只好出声提醒。 贺兰山回过神来,从文件袋里拿了几张照片给墨北,说:“那个易主任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夏多这才想起来自己跟墨北之间还有个事没解决呢,立刻把正在收拾的东西一丢,跳过来就想抢照片。墨北轻松一个转身避开了他,说:“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夏多跟河豚似的鼓起了腮帮子。 墨北说:“哥——” 夏多乖乖去开窗了。 照片上易建的尸体被分割,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大字型,比较可怖的是他的下身被割下来塞进了嘴里,喉咙被割开。那里应该不是第一现场,尸体早在被弃之间就已经放干了血,这使得整具尸体惨白惨白的,看起来有种古怪的恶心感。 在尸体旁边,用血写着两个字一个标点:来战! 墨北嘴角一弯,笑了。 (改图片……) ☆、86new 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暗,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浸入每个毛孔里,手电的束光破开黑暗,落在一张苍白浮肿的脸上。 “啊!”秦当勉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张死人一样的脸扭曲着露出一个笑容,慢慢睁开眼睛,因为不太适应光线而频繁地眨着。 “秦大夫。” “不是给你留蜡烛了,你怎么不用啊?乌漆麻黑的你……也不害怕。” 郑东的眼睛被手电光晃得直流眼泪,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笑容更加扭曲,两腮都轻微地颤抖起来,“我在与他的灵魂交流。” “谁?” “北纬老师。呵呵,很柔软,像云,捉摸不定,像风,雨后的春笋一样倔强,美味。” 尽管早就习惯了听到精神病人们各种稀奇古怪的话,秦当勉还是为郑东的描述打了个寒战——主要是环境问题,任谁在一个用福尔马林溶液浸泡着尸体的池子旁边听到“美味”这个形容词,都会觉得反胃的。 这是安定医院里最隐秘的一个地下室,在安定医院建立之前这里是一家在战火中遗存的德国医院的原址,这里不仅有着治病救人的功能,还为那些做医疗研究的人提供尸体。后来重建成了安定医院,但这个存储尸体的地下室还是保留了下来,只是就连很多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还有这个地方。 那天郑东从正门逃出后,就又拿着秦当勉给的钥匙从后院一个隐蔽的小门回到了医院,这些天一直都躲藏在这里。 秦当勉把装在塑料袋里的食物和水递给郑东,郑东毫不介意用餐环境的恶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虽然早就对这个地下室的环境了如指掌,但秦当勉还是下意识地不断用手电四下扫射着,当手电光掠过地面上一片血迹的时候,秦当勉皱了皱眉。这里是郑东杀易建的第一现场,杀完了也没清理,秦当勉不敢多想,想深了就觉得后颈直冒寒气。 “你说你干嘛非要往墨北的套子里钻呢?他搞什么对决,你别理他不就完了吗?”秦当勉抱怨道。 郑东很认真地说:“那不行。” 秦当勉有点火大,“怎么就不行了?我跟你说,你现在完全是多此一举。他跟警察肯定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找他呢。你一露面就全完了。” 郑东摇摇头,肯定地说:“他不会。你不懂他。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真正懂他。” 秦当勉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很傻,居然在试图跟一个精神病人讲道理! 郑东摇头晃脑地絮叨着:“他的才华只有我能懂,他的想法也只有我能懂。既然九渊和a君要对决,以九渊的骄傲又怎么会借助外力?能创作出九渊的北纬老师,又岂是庸俗怯懦的凡夫俗子呢?a君——秦大夫,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在《对决》里a君只有一个代号,却没有名字?” 秦当勉没吭声,他看出这会儿郑东的状态不对头,而郑东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不知道。只有当a君在对决中战胜了九渊以后,他才能有自己的名字,否则他就永远都只是一个代号。就像一捧灰,呼——吹一口气,就没了。没有被人记住的价值。就像我,不管模仿他的小说做下多少件案子,杀多少人,我都只是个随时会被遗忘的符号。但现在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让我永垂史册的机会。他对我真是太慈悲了!” 秦当勉像是在查看地下室里的状况,晃着手电走到了郑东背后。秦当勉在犹豫,郑东这个疯子已经不好掌控了,他自作主张地要往墨北的圈套里钻,弄不好就要连累自己。那要不要听罗师兄的话,现在就把郑东除掉?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郑东呜呜地哭了起来,“君以士待我,我必还君以士之风骨!” 真够恶心的!秦当勉心想,一个杀人凶手还有个屁风骨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上演什么燕丹荆轲惺惺相惜的剧情呢。秦当勉掂了掂手电筒,他今天带的这只手电有小儿手臂粗细,十分沉重,若是砸准了位置,肯定能把人给砸死,而且他兜里还藏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秦当勉觉得嗓子发干,咽了下口水,但没想到吞咽声在这空旷的地下室里居然咕咚一下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幸好郑东依旧对他的心思全无所觉,还在上一句天下一句就扯到地地诉说着他与墨北的神交。 秦当勉用左手拿着手电,右手伸进兜里握住了手术刀。 他和郑东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只要从后面伸手过去,在郑东喉咙上划一下,一切就能结束了。血液的喷射面会很广很高,但是没关系,反正这里难得会有人来,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清理。尸体也很好处理,直接扔池子里泡着去就行。 一切都很简单,就像罗师兄说的那样。 不过秦当勉抓着手术刀的手却迟迟无法抽出来——这不是解剖尸体,是杀人。一个还在呼吸的、有正常体温的、脑部活动活跃的……人。 做为一名医生,虽然是精神科的,但秦当勉见过的尸体也绝对比普通人一辈子见过的都要多。甚至可以这么说,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死掉的,他所见过的也不少。要说对生死已然麻木,那还谈不上,但的确是比一般人淡然很多。 可是,亲手杀一个人,这是完全不同的! 第61节 秦当勉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害怕还是兴奋,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起来。 郑东突然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他,说:“秦大夫,你太令我失望了。” 秦当勉忙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什么?” “我给了你足足十分钟,你居然都没下手,这么犹豫不决怎么能继承我的衣钵呢?”郑东神色怜悯。 秦当勉大吃一惊,郑东早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来杀他的?刚才难道他的“全无防备”都是在做戏?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现在应该……秦当勉的腹部传来锐痛感,这疼痛来得是如此剧烈,他手一抖,刚从兜里掏出来的手术刀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郑东弯腰拾起手术刀,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抹,皮肉翻开,血流了出来。他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称赞:“好刀。”他别别扭扭地抓着手术刀,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我这么持刀姿势对吗?” 当啷—— 手电筒从秦当勉手里滑落,在地上骨碌出很远,光线也随之旋转凌乱,最后固定在那个储存尸体的池子的外壁上,瓷砖早已残缺不全,露出下面斑驳粗糙的水泥。 秦当勉的尸体像只装满粗糠的布口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咽喉伤口喷出的血给郑东来了次温暖的淋浴,他高兴地说:“持刀姿势不影响它的杀伤力,只要刀是足够好的。太对了!” 随着他的走动,鞋底的鲜血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郑东觉得这声音很可爱,像是有一群毛茸茸暖烘烘的小东西在他腿边嬉戏。真是太可爱了,要是能抱抱它们就好了。可惜每次它们都跑得很快……血冷得真快啊。 秦大夫是个好人,可惜,他心太软了,领略不到杀人的艺术感。不不不,这不是说自己就是个对杀人这种恶行非常享受的变态,他只是不得不这样做而已。杀人很恶心,作为一个凶手总得克服很多不必要的生理性厌恶,最容易影响人的还是那些道德感。 有些人杀人只是一时冲动,在激情之下体会不到这些心理和生理上的恐惧,可是等到激情平息,他们就完蛋了。还有的人杀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会让他们在思想中反复模拟出一个真实的杀人场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人类的思想真是奇妙,不是么?也许一秒钟的时间就能把这个场景重复几万次。 手术刀切割在人体上的触感可不怎么好,不过郑东觉得自己一定能适应,所以他需要一些练习——眼前正有一个可供练习的新鲜的尸体,哦,感谢无私奉献的秦大夫。 郑东把手电捡回来,调整好位置,让它照射在尸体上。秦当勉的眼睛睁着,好像仍然有思想一样地盯着郑东,郑东决定先从挖出眼球开始练习。 夏多从医院弄来了假病历,拿去跟学校请了假,以便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墨北身边保护他。墨北很不赞同夏多的做法,试图用讲道理的方式沟通无果后,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口不择言地冲着夏多大叫:“你能帮我什么?除了碍手碍脚!” 夏多冷冷地回答:“还能陪你一起去下地狱。” 墨北愣了一会儿,突然发起抖来。夏多吓了一跳,顾不上再跟这个不通情理的小家伙置气,连忙抱住他,稳定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部来安慰他。 墨北把脸埋在夏多的锁骨上,很快夏多就感觉到那一小片衣服变得潮湿起来,他有些惶然又又有些得意:北北这是哭了?为什么哭?难道是被我刚才的话给感动的?哦,这可真是……该死的……挺好! “要是我会死的话……”墨北低声问。 夏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挡在你前头,要死一起死,做一对同命鸳鸳。” “要是我会杀人的话……” “……我替你杀。” “如果我真杀了人,你也不会不要我?” “都说了我会陪你一起,做好事做坏事都一起,活着死了都一起。” “夏多,我很小心眼儿,要是你说到却做不到,那你就危险了。” 夏多沉默了几秒钟,说:“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许诺。” 墨北笑了笑,理智告诉他,这种情话听听就好,不要相信。可感情却告诉他,夏多对他的爱独一无二,所以他也应该给予夏多独一无二的信任。理智与情感互殴,捣得他心绪翻腾,就像被恶龙搅翻了天的江水在结界中左奔右突,说不准下一刻是会回归静水流深,还是会撞破结界一片惊涛骇浪。 夏多还等着他的男孩感动得痛哭一场呢,可一转眼墨北就收拾好了心情直起身子,说:“走,逛街去。” 夏多来不及失落就先茫然起来:“逛、逛街?” “对啊,总闷在家里的话,怎么给郑东下手的机会呢?”墨北轻松地说。 夏多的脸黑了。 ☆、87new 男人的帽沿压得极低,背不自然地躬着,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整个人都像是在极力向内紧缩着,脚步匆忙得几乎有些踉跄地迎着墨北和夏多走过来。 夏多一把将墨北拉到了另一侧,让自己挡在那人和墨北中间,可谁知道那人低着头也不看路,越走越偏离中心线,恰好就冲着墨北过去了。夏多急忙跨前一步挡在了墨北前头,他的步子迈得大了些,对方走得也急,两个人之间距离突然缩短了不少。那人被吓了一跳,脚步一顿,抬头瞪了夏多一眼,不满地嘟哝着绕开他走了过去。 墨北有些无奈,这一路上夏多很是草木皆兵,一会儿走在他左边一会儿又跳到他右边的,简直恨不得化身成铁笼子把墨北罩在里面,和所有路人都隔离开。一旦看见个模样可疑的人,他就立刻瞪起两只眼睛乔装黑猫警长……说真的,墨北都拿不准这里面有几分是他真的过于紧张,又有几分是故意夸张。 反正墨北现在是既开心,又闹心。 “夏多,”墨北拉住夏多的手,“好好走路,别跟个跳蚤似的。” 夏多依旧很警觉地扫视着【一切可能突然变身成刺客的】路人,并成功地用充满杀气的眼神吓得一个小学生绕路而行。“我这不走得挺好的么。”说着扭头冲墨北一笑,“别怕啊北北,哥保护你!也别怕丢人,被人看总比被人捅刀子强。” 小混蛋!墨北真想照他屁股上来一脚。 墨北想祭出“我不认识这只跳蚤”大法,跟夏多保持距离,可是身体刚向旁边移动了不到20cm,就被夏多用力反扣住手又给拖近了40cm。随后那只手还堂而皇之地揽住了他的肩膀,目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2cm……这根本就是贴在一起了好么! 墨北感到了森森的忧虑:有这么一个【贴身】大保镖在,郑东还能来找自己吗? 当然,如果郑东不来,夏多会很满意的。 两个人就保持这种诡异的姿态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墨北勉强坚持了二十分钟就要求回家了。到了楼下,倒是有个让他们很意外的人在等着—— 龚小楠的西装随便搭在胳臂上,大概是嫌热,把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用红绳串着的一枚翡翠平安扣——这是冯望南从一位据说很有道行的大师那里“请”来的,为了让龚小楠戴上这玩意儿,俩人还干了一架。 龚小楠私下里跟墨北抱怨过:“脖子上系根绳,老感觉像是要上吊似的。系领带我都嫌勒得慌,还非让我挂这破玩意儿,还不许摘!洗澡都不让摘!” 当时墨北很坏心眼儿地给他出主意:“那你就想法子把绳子弄断了,假装不小心把平安扣弄丢。” 龚小楠很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行,汪汪非跟我急不可。别管这玩意儿多蒙人吧,那也是他为了我好才买的——老贵了!等让我碰上那个大师的,非套麻袋揍他一顿不可,买这玩意儿的钱都给他当药费。” 不管嘴上说得有多嫌弃,可实际上连旁人碰一下他都不准许,这叫一个表里不一呀。 看到墨北和夏多,龚小楠就懒洋洋地冲他们一招手:“俩小混蛋跑哪儿去了,这半天才回来。”又向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高个儿的叫夏多,矮个儿的叫墨北,就是你们要找的北纬37度。小北,这香港来的导演郑华仁,他助理杰克。” 叫郑华仁的男子大约三十来岁,留着一副修饰精致的小胡子,看着挺有艺术家的范儿,就是身高在北方来说显得有些寒碜——比墨北还矮了点儿。他惊讶地看着墨北,用一口广普说:“您就是北纬老师?mygod!虽然早就听龚先生说过您很年轻,但真没想到是这么年轻,还这么ke……帅气。” 墨北黑着脸看着他,先生,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那口型明明是从“可爱”硬转成了“帅气”么? 寒暄了两句,众人上楼——虽然不太喜欢陌生人到自己家里来,但人都到楼下了,墨北也不能不招待。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龚小楠陪着来的,他还真就能来一句“不好意思我们去卡秋莎坐一坐吧”,然后把人给请走。 进了家门,夏多很有主人样(小厮样)地端茶递水招待客人,墨北就很孩子气(少爷范儿)地坐下来跟郑华仁交谈。 郑华仁是想买下墨北小说的剧本改编版权,因为恰好通过朋友认识了龚小楠,而龚小楠也觉得这对墨北来说是个好机会,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对于郑华仁的身份,龚小楠肯定是已经核实过了,这方面倒不用担心。但是对于此人的导演名气,墨北却是丝毫不知。 询问之下,郑华仁倒也坦白,迄今为止他做过场记、做过摄影、做过副导演,甚至还当过武师和道具,但还没有独立导过自己的片子。现在有人愿意投资给郑华仁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为了打响知名度,第一部片子自然是要慎重选择。 八十年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期,而步入九十年代后,特别是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或许是因为有些人急功近利拍摄了大量粗制烂造的电影,或许是因为盗版录像带、vcd的猖獗冲击了电影市场,或许是因为创作上的因循守旧没有突破,或许是因为黑社会势力的嚣张入侵,或许是因为九七将至引起一些人的困惑和疑虑……总之,这个时期的香港电影逐渐显露出了消极的一面。 不过,在去年邓公第二次“南巡”后,关于改革开放的指示给了不少人信心和希望,再加上中英联合声明的签署彰示着九七回归大势已定,香港经济有了令人惊喜的蓬勃发展,反映到电影圈里,便是佳作频出、票房大卖。 这一年的票房大赢家是周星驰,他一年推出了六部电影:《家有喜事》、《逃学威龙2》、《审死官》、《鹿鼎记》、《鹿鼎记之神龙教》、《武状元苏乞儿》,票房总收入达二亿三千九百多万元!其中《审死官》的票房近五千万,是当时香港电影最高票房纪录。 跟风一向是影视圈里的风气,况且喜剧也的确容易卖座,但郑华仁既然想拍墨北的小说,显然是不打算走这个路线的。 但是墨北在记忆里狠狠搜索了一圈,最终也没有找到郑华仁这个导演的资料——当年墨北为谋生也给名编剧当过枪手,为了学习和积累可是看了不少片子,收集了不少资料。这说明在他前世的世界里,郑华仁并没有拍出什么精彩的电影。 墨北没有当场就答复郑华仁,对他来说,这可不仅仅是卖出一个剧本版权那么简单。郑华仁也理解,不过他的理解可就歪了十万八千里,“北纬37度在创作上当然是个少年天才,但问题是他的年龄的确太小了,别说是在保守的大陆,就是在香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做出什么重要决定的话,也得先跟监护人商量啊。” 按照中国人谈事情的惯例,在龚小楠的张罗下,几个人又从家里转战到了龚小柏开的酒楼吃饭,正好把龚小柏和孙丽萍也找来了。龚小楠一回来就忙着带人去见墨北,都还没跟大哥照面儿。 尽管在圈儿里见多了俊男美女,但郑华仁还是被容貌艳丽气质洒脱的孙丽萍给震了一把,再看看帅气不羁的龚氏兄弟和同样外貌出众的夏多、墨北,郑华仁是真心觉得这顿饭吃得养胃又养眼。 作为地主,龚小柏把郑华仁二人的住处、这几天的行程都给安排妥当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郑导看惯了港岛的海景,这回也见识下我们东北的山山水水,换换口味嘛。”郑华仁反正也是要等墨北回话,闲着也是闲着,自然乐不得地能有当地人陪着他逛一逛。 几个大人觥筹交错,气氛热闹,夏多就只管着照料墨北吃菜,而墨北更是一声不吭地只管一边吃一边想事儿。这更加让郑华仁确信,这的确只是个孩子,腼腆内向,大事上作不了主,购买版权的事没准儿还要落在他这个漂亮的小姨和精明的小姨夫身上。 这么一想,郑华仁对龚小柏、孙丽萍的态度就愈发殷切起来。 吃过饭,龚小柏安排人把郑华仁二人送走,叫服务员收拾了桌子送上茶水,包间门一关,自家人说话。 龚小柏先问弟弟:“这个姓郑的靠不靠谱?” 龚小楠说:“给他投资开工作室的,是他亲舅舅,做海运的,人面很广,拿出拍几部电影的钱是九牛一毛。郑华仁本人么,有点滑头,但做事还是有钻劲儿的。有他舅舅这样的背景,还一门心思在电影行里从道具、武师干起,一干就是这么多年,我看他是对这行真挺着迷的。” 孙丽萍挺高兴,“那这么说,咱小北的小说以后就能上大银幕了?还是港片!得跟那个郑导商量商量,让我也在片子里演个角色。” 龚小柏笑着捏了捏妻子的手,“傻妞儿,你会演啥?” 孙丽萍很傲娇地说:“就我这模样,用得着会演啥么?往摄像机前边一站,那灯光全都得打过来,天生大明星的底子。” 龚小柏连忙附和:“那是,我媳妇长得多好看哪,闪闪发光的。” 孙丽萍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损我,闪闪发光的那是灯泡!” 墨北也被他们的玩笑给逗乐了:“还别说,那些明星卸了妆还未必有我小姨漂亮呢。” 孙丽萍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脸,小声说:“我也化妆了。” 这回连龚小楠都乐了:“嫂子,就你抹点面霜涂个口红就算化妆啦?你是没见过那些演员模特们是怎么化妆的,一个妆化上一两个小时都是平常事。” 孙丽萍很向往:“真的呀?那得怎么化啊?脸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怎么就能化那么长时间呢?” 龚小柏忙说:“那是她们长得丑,不化妆就没法出门见人。哪像我媳妇儿啊,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不化妆都能甩她们十条八条街……” 孙丽萍悠悠地接上下半句:“那要是化了妆,是不是得甩她们从中国到美国那么远啦?” 龚小柏哪敢说不?于是孙丽萍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也得重新学学化妆,以前在百货大楼上班的时候学的都啥玩意儿啊,我得与时俱进。” 墨北赞同:“也对,学学也没坏处。反正我小姨是做时装的,得紧跟流行时尚,不然当老板的审美眼光还停留在八十年代,那就算有范思哲给你当设计师也做不出好衣服来。” 孙丽萍得意:“还得是我外甥,有头脑!” 龚小楠冷笑:“就是太有头脑了,都把自己搞成杀人犯的目标了。” 包间里气氛一沉,四双眼睛都盯着墨北。墨北神色不变,语气平静地说:“其实我更担心的是郑华仁的导演功力如何,如果他的水平不行,那片子拍出来也不会火的。我不想只是挣个卖版权的钱,这没什么意义。” 见过转移话题的,没见过转得这么欠抽的! 龚小楠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墨北脑袋上,差点把墨北从椅子上给拍下去。夏多吓了一跳,忙一手拉住墨北,一手护住他的头,恼火地叫道:“楠哥!” 孙丽萍忙说:“小楠,有话好好说,你动什么手啊。” 龚小楠用手指虚点了墨北几下,骂道:“好,好你个小子,你不拿自个儿的命当回事,也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了是吧?行,你有种!你有头脑是天才!这么能耐,你咋不拿挺机关机上靖国神社跟小日本对磕去啊?跟一个杀人犯对决哪能显出你的本事啊?这要一个马失前蹄没收拾了人家,反倒让人给收拾了,多掉份儿啊。你楠哥都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墨北被骂得满脸通红,狠瞪着龚小楠的大眼睛里渐渐聚起了水汽,龚小楠有点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干、干啥玩意儿?要流马尿啊?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这小性子跟谁学的!再说……我、我也没说啥啊,是吧,哥?啊,夏多?哄哄,快、快点。” 夏多白了他一眼,一边心疼地给墨北顺毛,一边口不对心地说:“楠哥说得对,这小子就该挨顿骂,我行我素也得分时候……哎呀!肉……松嘴啊你!我错啦!” 墨北呸了一声,从夏多胳臂上挪开嘴巴,留下一圈清晰的小牙印和一抹亮晶晶的口水。 龚小楠咳了一声,挪动了一下椅子,离墨北远了点儿。 孙丽萍语重心长:“小北,小姨知道你从小就有主意,但是这回你得听小姨的,抓杀人犯这事太危险了,万一有个意外,你让你爸你妈还有姥姥怎么办?这到现在我都不敢跟他们说,特别是你姥姥,就怕她一着急高血压再犯了,她都那么大岁数了,你忍心让她为你提心吊胆的吗?听话,抓人的事就让警察去吧,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你要是觉得他们水平不够,这不是还有你小姨夫吗?他手下人多,我就不信把云边翻个底儿朝天,还抓不着个精神病。” 龚小柏有点尴尬,他从知道杀人案和自家外甥扯上关系开始就一直在派人追查凶手的下落,可这么多天了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墨北明知自己现在挺欠抽的,可挨了骂还是不爽,忍不住要闹别扭,撇着嘴说:“要那么容易就好了,我又不是闲得慌,非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虽然之前郑东都是在模仿作案,杀的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人,但是据我推测,他是迟早会厌倦仅仅是模仿说内容来犯案的,到时候什么样的案子才能满足他越来越变态的心理?那恐怕就是把我这个作者杀掉,谁叫是我创造了让他沉迷的小说呢。或者更变态一些,就是让我每天都活在恐惧和痛苦之中,那么他要下手的对象可就是我的亲人朋友了。”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孙丽萍犹豫地说:“不能吧?这样也太离谱了,哪有人会这样……”话没说完她就顿住了,想起来凶手就是个逻辑和正常人不一样的精神病人,墨北说的那种情况谁也不敢肯定真的就不会发生。 第62节 “那你也用不着非拿自己当诱饵啊。”夏多叹气,昨天他跟墨北就没掰扯明白,现在再提起来他都觉得心力交瘁了。 孙丽萍立刻附和:“就是,抓杀人犯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你个小孩子家家该管的。哎,小楠这次回来得正好,让小北跟你到深圳去。我就不信他一个杀人犯还能爬山越水的跟着你跑南方去。”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不错,推了龚小柏两下,要他支持。 龚小柏苦笑一声:“傻妞儿,要是这个郑东真像小北说的那样变态,那小北跑得再远,也不耽误他杀害小北的亲人朋友啊。除非所有人都跟着离开云边。” 孙丽萍愣住了,“艾玛,是这么回事哈。啧,这变态玩意儿真硌应人。你说你也是,还柏哥呢,连个杀人犯你都逮不着,丢不丢份儿!” 对于爱妻的埋怨,龚小柏只有照盘全收,连连点头认错,又哄她:“媳妇儿,要不你回家睡觉去吧,小北这事交给我了,你就别操心了。” 孙丽萍瞪眼:“天还没黑呢就撵我回家睡觉?” 龚小柏赔笑:“那不是你有了么,你不想睡,咱闺女还想睡呢。” 墨北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大声问:“小姨你怀孕了?”龚小楠和夏多也很惊讶,一时间几个男人的视线全粘在了孙丽萍的肚子上。 孙丽萍脸一红,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嗔道:“小孩子别多问。”又白了龚小柏一眼,“讨不讨厌啊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龚小楠已经咧着大嘴笑开了:“这喜事儿啊,哥,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从深圳给孩子带东西回来了,有种叫尿不湿的玩意儿,有那个你就不用洗尿布了。哎,嫂子,这是我侄子还是侄女啊?” 孙丽萍下意识地摸摸小腹,笑道:“才两个来月,上哪儿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不过你哥说他喜欢女孩儿,我也觉得女孩儿好,像咱家小洁,又漂亮又乖巧,多招人疼。” 龚小楠说:“最好是龙凤胎,女孩像嫂子,男孩像我。” 龚小柏要揍他:“放屁!我儿子像你,把我往哪搁?” 龚小楠大笑着躲闪:“哥,亲哥,咱哥俩儿谁跟谁啊,像我不就是像你嘛。真的,叫我嫂子多生两个,以后分一个给我和汪汪玩。” 龚小柏到底给了他几拳,“孩子是拿来玩的吗?就是生一支足球队也不给你一个。” 龚小楠嘟哝:“小气!” 孙丽萍笑眯眯地看着他哥俩儿斗嘴,一脸的母性光辉。 墨北突然叫了起来:“你都怀孕了你刚才还喝酒?还跟人干杯!” 看着墨北急得直跳脚的样子,孙丽萍一脸茫然,“我也没多喝啊,就两杯,还啤的。” “甭管啤的白的,反正酒精是对胎儿不好。你们俩就没问过大夫有什么忌讳啊?”墨北恨不得踹龚小柏几脚,这准爸爸也太不上心了,居然都不知道怎么侍候孕妇。 孙丽萍不以为然:“我又没跑没蹦的,高跟鞋都不穿了,大惊小怪。” 龚小柏却有点不安起来,“媳妇儿,这都俩月了,也该跟咱妈他们说了吧?怀孕养胎的事,咱俩啥都不懂,还得让妈教教咱们。” 孙丽萍嘟着嘴耍脾气:“刚开始都不确定怀没怀上呢,我敢跟她说吗?万一白高兴一场呢。” 龚小柏连忙认错,夏多扭过脸去偷笑,他算是知道北北这种爱闹别扭爱撒娇的小性子是打哪儿来的了,随了老孙家的根儿。 好容易把孙丽萍哄回家去了,包间里就只剩下了龚氏兄弟、夏多和墨北。墨北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上辈子小姨独身,虽然有当单身妈妈的打算,可因为年轻时伤了身体,尽管看了不少医生,却一直也没能怀孕。墨北还想过,小姨那么孤单,自己又不知道能活多久,要不是还有姐姐在,真担心到时候没人给小姨养老送终。 因为上辈子的影响,墨北惯性思维,就没想过这一世小姨会有孩子。乍一听到这个好消息,他真是又兴奋又紧张,甚至产生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想到了将来要怎么跟小表弟小表妹争宠了…… 作者有话要说:附送【凑嫑碾】小剧场:上辈子小北跟楠哥混到一起,滚了几次床单后—— 楠哥嘛老觉得自己身材好,宽肩蜂腰长腿,有胸肌有腹肌,都挺漂亮,那里也挺威武雄壮,所以总爱不穿衣服地在小北跟前晃悠,享受小情人艳羡的目光。 小北呢正处于青春发育期,对楠哥这种身材挺没抵抗力的,楠哥在他跟前一晃悠,他的视线就情不自禁地黏过去。上看看,下看看,忍不住就要拿来跟自己比较。可惜他的小身板没法跟成熟男人的身材比,做了一个月的仰卧起坐小肚子也只是摸着硬了点儿,像楠哥那样的六块腹肌还比较遥远。 不过,小北觉得自己至少有一个地方是比楠哥漂亮的—— 咳,就是……那个……叽叽…… 于是,有了这样的对话: “o(‘▽′)ψ咱不比大小,我还在发育呢,以后肯定不比你差。咱就比形状,比颜色。” “嗯?我这不是长得挺好?( ˋ_ゝˊ)” “嘁,黑不溜秋的还挺好?看我的,粉嫩粉嫩的颜色多漂亮,看着就干净舒服。(≥▽≤)y” “哦,你以后做得多了,颜色也会变深的。ㄟ(▔,▔)ㄏ” “(⊙o⊙)真哒?” “不过,说起来,你小叽叽又不大派得上用场,要变色的话也是后面先变。( ̄﹁ ̄)” “Σ(゜д゜=!)&gt; 言之有理,为了不变得像你这么丑,我以后都不做了!” “(x_x)……你给我回来!” ☆、88new 天色已晚,包间里开了灯,两扇仿旧式木格窗都敞开着,让熏暖的夜风吹进来。窗外临着夜市,这会儿正是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盗版书的、卖日用品的、卖玩具的……种种不一而足,有小摊贩为了招揽顾客,拿出录音机放音乐磁带,还有的拿着喇叭反复喊着:“停一停,看一看啦,南来的,北往的,去过美国的,到过香港的,游过山的,划过水的,打过拳的,踢过腿的……洪湖水浪打浪,咱的产品都一样,质量合格才出厂,不骗人民不骗党……过了这个村儿你可就没这个店啦,闲时买下忙时用啦,关键时刻能救命啦……” 龚小柏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又觉得外面实在太吵闹,把窗子关上了,随手拧开墙上固定的风扇,强风把他身上的白衬衫吹得鼓了起来。孙丽萍有白衬衫情结,所以龚小柏的衣柜里各式各样的白衬衫特别多。他身材好,长得年轻帅气又和气爱笑,穿着白衬衫出门,不认识的人都还以为这是个在象牙塔里的大学生,谁能想得到这人会是个黑老大。 龚小楠越长跟哥哥越像,或许是因为在外打拼经历的事情多了,现在他就连气质都跟龚小柏相近了。只不过龚小楠身上的痞气更重些,倒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这是个狠角色。 和这哥俩儿站一起,能在样貌上盖过他们的人不多,能在气势上压服过他们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夏多在学校里是鹤立鸡群,比起同龄人他的心智要更成熟,阅历也更多,而与墨北长久又晦暗的爱情更是为少年增添了一份神秘又忧郁的气质。而在深圳的工厂里,作为老板,他有着杀伐果绝的凌厉,和掌控大局的稳重。但是站在龚氏兄弟身边,他身上的青涩却暴露得十分明显,甚至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没觉察的依赖感。 这三个男人,再加上一个没有到场的卫屿轩,是今生今世除了父亲之外,和墨北关系最为密切的男人了。而其中,有一个是他前世的情人,有一个是他今生的恋人,这份隐秘的幸福感实在难以言喻。 墨北看着他们,又是满足又是失落。 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幸福永远会有悲伤的阴影,而快乐永远伴随着失去的焦虑,他总是不能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在愉悦的情绪中沉浸一回。就像是被天雷从中间劈开的树,一半已烧焦干枯,一半却还绿意葱笼,相生相伴,相厌相弃。 今天这阵势已经让墨北明白,之前他打算好的恐怕是没办法进行了,如果他还要一意孤行,伤害的就是这些亲朋好友的心。不过心里的那点小别扭还是让他不想先开口。 夏多想了想,对龚小柏说:“小姨父,这几天我跟学校请了假,就住北北家里,保证跟他寸步不离。” 龚小柏露出笑意:“嗯,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夏多得意地冲墨北挑挑眉毛,墨北识相地没去吐槽他。 对于墨北阐述的不得不与郑东对决的理由,龚小柏他们现在是认可的,但对于墨北这种以身作饵的行为,他们在无法改变墨北意志的情况下,对具体细节提出了意见。 “至少,你不能真的就全无防备地等着他上门。夏多还是个学生,外表上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感,虽然他在你身边可能会让郑东有点忌讳,但我想以他的胆大包天,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多杀一个和少杀一个的区别。”龚小楠说。 夏多附和。 龚小柏沉吟着,“这个郑东难不成真变成了老鼠,钻到下水道里去了?这几天我可真就差点要把云边给翻个底朝天了,居然硬是找不着他。小北,你现在跟贺老村儿打交道,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墨北还在犹豫,被不耐烦的龚小楠又拍了一巴掌,催促道:“还不说,找削呢?” 你大爷的龚小楠,上辈子你可没敢这么对待过小爷,还说动手就动手了,有老婆的人了不起是吧?墨北瞪了龚小楠一眼,说:“我和警方都怀疑是秦当勉放走了郑东,警方派人在监视他,但是没什么线索。” 龚小柏思索了一下:“那个大夫?嗯,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龚小楠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把他逮起来审一审,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龚小柏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弟弟:“从警察手里抢人?呵,那贺老村儿没逮着凶手之前,先逮几个绑架犯,算开胃菜啦。” 龚小楠也只有在哥哥面前才露出这种羞赧又孩子气的表情,摸了摸鼻子,傻笑着说:“我这不是太着急了,没细想。” 龚小柏教训他:“做事要多转几个心眼儿,宁可慢,也别粗疏大意。特别是你在南方,那些生意人都是人精,别稀里糊涂的。” 龚小楠老老实实地点头受教。 龚小柏又想了想,说:“不过,这个秦大夫,我还是也让人盯着他好了。没准儿有警察盯不住的情况呢。”警察盯不住的时候,就轮到他抢人了。说来说去还是不改黑老大的本色。 夏多提醒道:“北北在小说里给了郑东时间提示,也是一个时间限制,就是三天。现在已经算是过去了一天,你们觉得郑东会在最后这两天里动手吗?” 墨北肯定地说:“会。”停顿了一下,他嘴角微翘,“如果郑东没办法确定我身边是不是有警察在暗中保护,同时也没有更多的人手能帮他来调虎离山的话,那你们猜他会用什么方式来杀我?” 夏多打了个寒战,觉得小情人的微笑实在诡异又可怕——哪有人在谈论自己被杀的方式时会笑得这么甜蜜的! 墨北的这个问题让三个人都思索起来,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那么快就得到了答案。 蓝色的花瓣,沉静的夜晚,白色的月光,流泻的安魂曲,幽谧的迷迭香,砰然跃动的心跳声,带点儿咸味的眼泪……多迷人! 花瓣是凌乱的,布天盖地的,用蓝色的颜料绘在地上、墙上、天花板上、人质的皮肤上。被用胶纸粘住嘴的小姑娘脸都哭湿了,这让她脸上的花瓣变成了一片幽蓝的鬼画符。 郑东为这个小小的缺憾皱了皱眉,他安慰小姑娘:“别哭啦,这样都不漂亮了。再哭,现在就杀了你。” 小姑娘抽噎了一下,恐惧地瞪大眼睛,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的母亲努力用身体挡在孩子前面,用乞求的眼神仰望着站在她们面前的郑东。 郑东提醒道:“别乱动,要是你们自己把炸药引爆了,那可不关我的事。” 母女俩看看绑在她们身体上的炸药和那杂乱如麻的红蓝引线,顿时都僵着身子不敢动了。 普通人面对死亡的威胁时表露出来的恐惧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情绪,郑东颇为无趣地想,可惜北纬老师的母亲出差了不在云边,而他其他家人身边又都有人在保护,想要抓他们当人质可得大费周章,不然或许北纬老师的家人会有令人惊喜的表现呢。 不过,面前的这对母女,也是和北纬老师有亲戚关系的,他不可能在收到信儿后还见死不救。北纬老师,我们又要见面了,您高兴吗?我兴奋得动脉都在突突地跳动呢。 小白楼,之前有人在这里借用我的名义演出一场拙劣的案件,现在就由我来更正这个错误,重新演绎最后一幕对决。看看,这里是不是变得漂亮了?绘画真是瑰宝,几根线条,几点颜料,就能让陈旧破烂的房子变成梦之天堂。 可惜这两个人质的眼泪破坏了完美……算了,这种小小的缺憾也是另一种美,换个角度欣赏就好。——北纬老师在《纳西瑟斯之死》里就这么说过,很有道理。 呵,听到车声了,北纬老师,欢迎您。 墨北拿着手电走进小白楼,一楼的杂物在上次“拾荒老人被杀案”中被清理过一次,但仍显得杂乱,走在其中有些吃力,总得留心会不会有戳着锈铁钉的木板扎到脚。不过通往二楼的楼梯和以往不一样了,拙劣的蓝色睡莲花瓣装饰其上,掩盖住了尸体留下的痕迹,但如果没有一些想像力的话,可能会把这当成鸭蹼踩出来的。 二楼走廊的尽头有烛光,一对母女蜷缩在墙边,放在地上的蜡烛的光线不足以让人看清楚她们的脸,但已足够让人看见绑在她们身上的炸药。 墨北用手电四下里照了一圈,这铺天盖地的蓝色花瓣图案实在让他厌烦,最后手电光才落在郑东身上。 郑东双手合什,一副虔诚期待的模样,激动得热泪盈眶,几次想要开口又都哽咽了回去。 那个母亲看到墨北后就激动地叫了起来,嘴被堵着,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那眼中期待与哀求混杂着的怨恨神色却在手电光下暴露无疑。 墨北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一个远房姨妈,几年前在小姨的婚礼上曾见过,而那个满脸涂花了的小姑娘叫小丽,还跟着他和夏多去公园玩无线电来着。只是墨北一向孤僻,很少和这些亲戚打交道,因此在记忆里除了那次婚礼之外竟然想不起来还有别的交集。 墨北皱了皱眉,一方面是觉得抱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对母亲肯定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另一方面也是觉得麻烦,正是因为有这层亲戚关系在,事情了结之后要安抚起来才更复杂,恐怕还会连累到家人在亲戚中的名声。 不过,这都是要等事情结束之后再考虑的了,谁知道那时候她们能不能活下来呢?他冷漠地想。 “北、北纬老师,好久……不见。”郑东终于发出了声音,神情像个乍然见到朝思暮想的偶像的少女。 “好久不见。”墨北淡然应了一声,随即毫不客气地批评道,“这都你画的?太难看了。” “啊……”郑东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 “色彩、线条、布局都丑得让人想洗眼睛,还不如保留原来墙壁的斑驳感呢。况且我不是说过么,不要非去做你不擅长的事,否则只会将你的缺点暴露出来。画虎不成反类犬,可笑。” 郑东被数落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道歉:“我、我错了。我还以为、以为这样您会……” “‘我以为’,这三个字代表什么含意你知道吗?” 郑东像个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摇头。 “代表着自以为是。”墨北冷笑一声,“果然离开了模仿你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吗?一点创造力都没有。这就是你选择的对决地点?已经被人手法拙劣地使用过的地点,充满肮脏腐败的气味,你居然还会挑中这里。真是让我失望。” 郑东惊慌地解释着:“我是想、想洗刷……这儿离市区远……而且、而且,窗户封着……封着……”他越是着急就越是语无伦次,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手也颤抖起来。 墨北哼了一声,说:“地点远离市区,又是在旷野,窗户还都封着,要是警察想找个制高点安排狙击手,都没办法。” 郑东连连点头,果然还是北纬老师能懂他。 第63节 “想法是不错,可是这样的地方也不止小白楼一处吧?你偏选在这儿,是觉得之前被人利用你的名义做案,所以不服气?呵,你有什么资格不服气?洗刷?你能洗刷掉什么?你需要洗刷什么?是死者的血,还是这个世界的尘埃?是残存的怨念,还是飞掠过草叶间的风?是你的骨、你的肉、你的灵魂还是你的信仰?” 一连串的质问让郑东先是迷茫,而后似乎恍然大悟,一脸钦服。 墨北遗憾地摇摇头,“在你杀死菜市场小女孩、鲁晓燕、易建那几个人的时候,我还对你是有些期望的。嗯?我没说错吧,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郑东大声说:“是的,都是我杀的。我做得好吗?” 墨北冷笑一声:“是谁把你的灵性都给抹掉了?” 郑东迷茫地看着他。 “是谁把你心中的那条恶狼给放出来的?” 郑东欣喜地叫起来:“秦大夫啊,他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直到现在都还想不到我能用这样的方式向您致敬!恶狼,是的,人人心中都藏着一条嗜血的恶狼,老师!我多么幸运,能让它从懵懂无知的幼崽成长为——” 墨北打断了他的话,“秦当勉?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郑东失落地说:“秦大夫是个好人,可是他太平庸了,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情节都已经进入高潮了,他居然还想中断。不过没关系,我拒绝了他,让他得到了永恒的安息。” 墨北沉吟了一下,“他的栖息之地,就是这些天你藏身的地方吗?” 郑东兴奋地说:“是啊!北纬老师,我就知道你能猜得到!就是那儿!秦大夫带我去的,虽然又冷又没有光,气味又刺鼻,但是很适合他,不会腐烂……” “这样一个平庸又怯懦的人,他在为谁所驱使?” 郑东很惊讶:“秦大夫有主人吗?没听他说过啊。” 墨北不屑:“要学会倾听别人没有说出来的话,那才是真实,经过语言修饰的除了废话就是谎言。” 郑东很出神地思索着,身体微微摇晃,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此时的情境。小丽妈向墨北打眼色,让他趁这个机会来解开自己和女儿身上的绳子,可墨北明明看到她的眼神,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这让小丽妈又是愤怒又是绝望,恨不得把身上的炸药砸到墨北脸上去。 而更让小丽妈感到气愤的是,墨北突然关了手电!现在只有他们眼前的这支蜡烛在发光了,可是这点微弱的烛光除了衬托出令人恐惧的气氛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作用。甚至于小丽妈现在只能看到墨北的轮廓,却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五官的任何细节或是幅度微小的动作。 突然降低的光线似乎给郑东开启了什么智慧之门似的,他的身体停止了摇晃,很兴奋地说:“想起来了,我听秦大夫提到过,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导师,那个人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是非常厉害。那个人好像是姓罗。” “名字呢?”墨北语气冰冷。 郑东想了想,摇头:“他没说过。” “一问三不知,呵。”墨北嗤笑一声,语气中的不屑让郑东难过极了。 “至少……别在我们最后的时刻这样对我,好吗?”郑东哀求着。 “最后的时刻?我们?”墨北的语气更加鄙夷了,“你是指带着这两个……累赘?” 郑东突然笑了起来,“不,北纬老师,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她们走的。虽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对决,但要是没有了祭品,那该是多么乏味。” 说着他蹲下来,把蜡烛举到小丽母女俩面前,欣赏着她们惊恐的表情。 “郑东,你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呢?这种绑法,就像是电影里演的遥控炸弹一样。但是,你会自制遥控炸弹吗?虚张声势有时候只会势得其反。” “我觉得这样比较酷,不是吗?”郑东笑着说,“况且,虽然不是遥控炸弹,可有这个火源,作用还是一样的啊。砰!”他又把烛火往小丽身前的炸药包上凑近了一点,模拟着爆炸声把母女俩吓得一哆嗦。 可是让郑东失望的是,从一开始就在不停打击他的北纬老师似乎并不欣赏他这个小幽默,而且对他摆弄手术刀的娴熟也视若无睹,反而仍旧用那种充满了鄙夷的声调说道:“你真是令我失望,没有创意也就算了,居然连我最想知道的线索都提供不了。郑东啊郑东,你实在是不配担当a君这个角色。” 郑东忍不住把蜡烛举到齐眉的位置,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看清楚黑暗中墨北的神情,“就算我的办法笨了些,可是你还是来了。” “对。”墨北似乎已经懒得再多说什么了。 郑东还想再解释一下自己的意图,可是伴随着一声巨响,烛火突然熄灭了,他的世界一下陷入了黑暗。 突然降临的黑暗和沉闷的倒地声,让小丽母女僵硬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上一秒中的烛光。 ☆、89new 好像只是一个呼吸间,黑暗和安静都被打破,数道强力手电的光照射过来,强光让小丽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又急急忙忙地睁开,眯起眼睛试图辨认清楚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冲过来的人都是谁。 有人在安慰着她们:“别怕,没事了,你们安全了。” 有人在解除她们身上绑缚的炸药,旁边还有人在提醒:“小心点儿!” 还有人像是在搬动什么东西,发出惊叹声:“太准了!” 随着视力的恢复,小丽妈吃惊地发现这条狭窄的走廊里突然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穿着警服。 有那么一会儿,小丽妈觉得自己身体之外像是笼罩着一个玻璃罩子,这些人明明就在她身边忙活着,大声地说着话,手脚粗重地给她解开绳子,可是在她的感觉中这些都显得特别遥远,特别缓慢,就像是与她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孩子没事!”有人在她耳边大声说,同时扶着她站了起来。 这句话打破了她的玻璃罩子,声音、气味、温度、肢体的触感还有无法控制的恐惧一瞬间全都回来了,像是一千斤重的铁锚,坠得她从旁人扶持的手臂中虚弱地瘫了下去。“丽丽!丽丽!”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叫声,伸出手去想够被人抱起来的孩子。 抱着小丽的人急着往外走,又被旁边的人给拽住:“让她看一眼。” 小丽的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却发紫,眼神呆滞,脖子上有浅浅的一道伤口。小丽妈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得要命,孩子都吓成这样了,他们还说没事! 小丽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扶出去的,快要下楼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在人群中模模糊糊看到好像有个人躺在地上,一地的血…… 小白楼外停着好几辆车,这里大概从来都没有像今晚这样热闹过,好像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那么兴奋那么忙碌,在小白楼里进进出出,不时有人因为太匆忙而撞到一起,还有人在互相扯着嗓门大声说话。车灯、手电让小白楼明亮得在人眼中几乎错觉已焕然一新,而更远处的荒草、树林却显得愈发深远幽然,暗夜里像是躲藏着神秘的幽灵冷冷窥视着这宛若盛会般的喧闹。 这种混乱的场面实在无益于让小丽妈情绪安定下来,她越来越恐慌,害怕郑东突然又面目狰狞地从某个阴暗角落里跳出来,害怕经历的恐怖再次重演,害怕女儿其实并不是平安无事而是已经被害了。 “丽丽!丽丽!”她又叫了起来,腿上也有了力气,挣开扶着她的人,扑到抱着孩子的人身前,想把女儿抱到怀里,但结果却差点把女儿掉到地上。有人想把孩子抱走,小丽妈死活不肯松手,但她也没有抱着孩子走动的力气,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搂着孩子大哭起来。 依稀有人轻声说:“先让她哭一会儿吧,把恐惧渲泄出来就好了。” 这声音像是墨北的,冷冷的没有温度,但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安抚的力量。小丽妈想抬头看看,但怀中的孩子像是被她的哭声给招回了魂,也跟着哭起来,那哭声起先很微弱,还不停地抽噎,但随着小丽妈用力的拥抱,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小丽妈没空去理会别的事了,她用手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女儿,边哭边安慰着她:“哦丽丽,哦宝贝不怕了,妈妈在这儿呢,好了好了,不怕了。” 过于瘦削的脸和细小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几岁,但出奇明亮的眼神却又让人觉得他还很年轻。 这是墨北第一次见到杨光,但却不是杨光第一次见到他。 当年就是这个男人破窗而入将柴狗子一击即中,救了墨北一命。今晚,又是这个男人在光照条件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将郑东一枪狙杀。 那一枪的角度和准确度简直就是传奇,就在郑东将蜡烛举到面前的一刹那,烛芯与眉心成一线,借着墨北关掉手电后的时机悄无声息上楼的杨光抓住时机射出了那关键的一枪。 发现墨北看杨光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仰视,夏多既得意又有些嫉妒。其实在最初得知连环杀人案与墨北有关联之后,夏多就动了请杨光来保护墨北的心思,只是因为杨光在他这里身份特殊,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他也不太好意思劳动杨光。 后来郑东绑架小丽母女的消息传来,地点又是在小白楼,专案组的人都急得抓破了脑袋——这种地点很难布置抓捕,而且郑东又在小丽母女身上绑了炸药,万一让郑东有时候引爆的话,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事实上,对于专案组来说,安排狙击手可能是拯救人质的唯一选择,但这是在晚上,小白楼内外都没有光源,二楼的窗户多已封死,没有哪个狙击手能神奇到在一片黑暗中射中目标。如果有红外线夜视仪的话还好,但云边的公安和武警队伍中并没有配备,去省里调用也来不及。 这时候夏多提出让杨光来,几乎没人相信他能做到,完全是没有别的选择,死马当活马医。 起初夏多是希望直接让杨光上,他相信以杨光的身手完全可以在郑东反应过来之前就击毙他,这样就用不着墨北涉险了。但是墨北不同意,一来需要有人亲眼确定人质能否通过这样的行动安全脱险,二来也需要有郑东的口供。 专案组自然是赞同墨北的意见,郑东的口供很重要,本来就缺少实质物证来证明前几件杀人案是他做的,要是再没有口供,那在结案上就有些困难了,此外也难以让那些担忧“杀人预告”的官员们安心。 所以,墨北才和郑东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直到郑东亲口承认杀人并确定了秦当勉的生死之后,他才关掉手电,让郑东短时间内无法看到黑暗中有人上楼。接着,就是杨光那惊艳一枪。 之后小白楼案件自然有专案组的人料理,龚小柏亲自去把小丽母女送去医院,这方面的善后事宜他自然而然就接过手去了,龚小楠则留下来预备着替墨北和杨光应付专案组的人。 墨北和夏多、杨光一起离开。 已经是深夜,但三个人都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去了还在营业的老马狗肉馆喝酒。老马狗肉馆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墙壁都不知道多少年没粉刷过了,若是个有洁癖的人恐怕会在屋里待不下去。不过他家做的狗酱向来是云边一绝,生意仍是一如既往地好。 这个时间还在用餐的人自然不多,仅有的两桌客人看起来都是混社会的,神情不善。 老马认识墨北,大声跟他打招呼:“来啦!柏哥怎么没一起来啊?” 墨北笑笑,跟他寒暄了几句,老马的嗓门一直就没放下来过:“要我说啊,柏哥对朋友是最讲义气的,对亲戚那也是格外厚道。你说是不是啊小北?” 墨北的目光掠过那两桌客人,那些人自从他进来以后就一直没说过话,气氛显得有些怪异。“今天我跟小姨父在他饭店吃饭的时候,他还说抽空要上你这儿来吃狗肉呢,隔一阵子不吃就想得慌。” 老马大笑:“那是,我老马家的狗肉要说第二,云边就没哪家狗肉馆敢称第一。柏哥要是忙,没空过来,让他给我打电话,我叫伙计给他送去。” 等墨北三人落座点好菜,那两桌客人就结帐走了。 夏多这才低声跟墨北说:“那些人是来找茬的吧?” 墨北点点头:“看样子是。” 老马明显是在利用龚小柏的名气来把找茬的人给吓走了,不过龚小柏的确是个讲义气的人,跟老马也算是老交情,不然墨北也不会配合他。 作为未成年人,墨北丝毫没有自己不该喝酒的意识,但是他想来杯啤酒的意愿被夏多给镇压了。夏多给他要了瓶冰镇雪碧,自己却跟杨光叫了啤酒。 墨北忿忿不平,夏多自己也还没满十八呢! 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事,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杨光出乎意料地是个健谈的人,他好像是走过不少地方,听他说话很有意思。 “那片海实在太漂亮,能见度也高,各种各样的鱼就从我身边游过去,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后来还遇上海豚,它主动游过来跟我亲近,我就跟它玩了好一会儿,那时候真是感觉海豚的确通人性,看眼神都像是会说话一样。”杨光说着他潜水的经历,听得墨北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夏多忍不住说:“等放暑假我带你去海南,或者干脆去夏威夷玩几天,有人教怎么潜水的。” 墨北意动,不过还是摇摇头:“那种游客般的尝试性潜水也没什么好玩的,可要是学深潜的话,又需要强大而稳定的心理素质,我恐怕不行。” 夏多说:“反正我陪着你一起,用不着害怕。” “不是害怕……”墨北抿了抿嘴唇,笑了笑。 杨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夏多还想怂恿墨北,杨光忽然语气平淡地说:“我以前有个战友,一起打过越南鬼子的。有一年我们一起去玩徒手潜水,我最多也就潜个六分半,他能潜七分钟。潜水还是他教我的。那天下水以后,他再没上来过。” 安静了片刻,杨光的语气有些发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得了什么抑郁症,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可当着我们这些朋友的面,他总是特别活跃,笑得特别欢快,我们谁也没看出来他有问题。那天在海里……海里的世界特别安静,好像是另一个空间,有时候我都会想,要是就这么停留在海里再也不上岸也挺好的。可能那天他也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阵安静,夏多突然扭头看向墨北,他的动作太猛,墨北几乎听到他的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夏多的眼神充满惊惧和疑惑,其中又夹杂着一些了然和恍悟,几乎是一刹那,墨北心里一沉,又一轻。 完了,他猜到了。 那么,是该结束了吧? 这样……也好。 可是,墨北又禁不住有些委屈:我这辈子也不算是有抑郁症吧?至少是不像上辈子那么严重对吧?抑郁症又不会像郑东那样发狂杀人,你怕什么呢?至少我要杀也只会杀死自己对吧? “北北,”夏多抓住墨北的手,很用力,“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墨北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的命运早就纠缠到一起了,我是你的,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要信任我。” 墨北愣了一会儿,飞快地瞥了杨光一眼,后者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顾自喝着酒。墨北撇了撇嘴,“是你想太多。” 夏多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才放开,笑了笑:“好吧,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我脑补能力太强大。” “嘁。”墨北不屑地发出个单音,方才压抑在眉间的郁结之气却散开了不少,让夏多稍稍放下心来。 ☆、90new 那一晚在老马狗肉馆的谈话,后来夏多和墨北都没有再提起过。 这件事对夏多的心理有怎样的影响,墨北并不清楚,但对他自己来说,似乎是在身外的那个蛋壳上悄悄凿开了一个洞,终于有了种被释放的感觉。 第64节 换句话说,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破罐子破摔,为自己性格和习惯上的各种缺点找到了理由:我孤僻?因为我有抑郁症。我执拗?因为我有抑郁症。我偏激?因为我有抑郁症。我对别人缺乏信任?因为我有抑郁症。我有时候会暴躁?因为我有抑郁症。我小心眼儿?因为我有抑郁症。我讨厌吃豆制品?因为我有抑郁症…… 所以你得多爱我一点儿,加倍对我好,不离不弃,毫无怨言,不然我抑郁症发作哦。 哎哟喂,墨小北你真是太无耻了。墨北幽幽地对自己说,顺便惬意地享受着夏多每天近乎罗嗦的嘘寒问暖。 对于郑华仁要买电影改编版权的事,墨北思量再三。 香港电影这两年大行其道的是警匪片、喜剧片、鬼片,真正具备悬疑推理元素的电影很少,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电影就没有市场,只是是否真的能够受到观众欢迎,除了剧本、导演、演员各方面的合作,还有天时的要素。 有时候一部好电影如果推出的时机不巧,比如同期上映的有更加优秀的电影,或是当下阶段的观众审美不接受等,那就很可能要遭遇滑铁卢。 也许有的还能在几年之后,随着观众审美的变化,或是电影录相带、dvd的流行,甚至是网络的原因,重新再火一把。但大多数或许就会永远湮灭了,毕竟每年推出市场的电影仅在香港一地就有一二百部,再加上台湾、日本、美国、欧洲各地的电影也都会进入香港市场,一年所出的电影都未必看得完,下一年新的电影又已经推出,浪里淘金都未必轮得到你的那一部。 之前墨北就考虑过把自己的小说搬上大银幕的事,但是现在在内地拍电影要过的审核很严,他的小说真要是拍成电影并且能够放映,恐怕要损失掉很多精华,甚至很可能会挂羊头卖狗肉,变得不伦不类。 就算是现在要把改编权交给郑华仁,都很有可能变得连墨北这个“亲妈”都不认识——想想从情敌变百合的巫行云和李沧海,想想从兄弟变夫妻的小鱼儿和花无缺,想想变成女人的无情和东方不败……心!如!死!灰! 而且根据记忆,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香港电影市场就逐渐衰落,再不复昔日荣光,反而是美国大片大行其道,甚至连日韩电影都开始逆袭。 况且,就算剧本没问题,演员没问题,那郑华仁这个导演的水准是否也没问题呢? 归根到底一句话,墨北不清楚现在把自己的小说推向大银幕是否是个合适的时机。 倒是卫屿轩的一句话说动了他:“尽人事,听天命。” 彼时墨北正在卫屿轩家里,两个人把沙发拖到窗边阳光最好的一块地方,什么也不做,就是躺在上面晒太阳,时不时的交谈两句,一个话题结束便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气氛也不觉得尴尬。等到其中一人想到了另一个话题,便悠悠然开口,好像对话从没停止过一样。 “听起来好像有点消极。” “那么换种说法,只有全力以赴,才有资格不问成败。” “哇哦!”墨北顽皮地赞叹。 卫屿轩笑了笑,话题突然就拐了个弯,“我辞职了。” 墨北一怔,随即想起来,卫屿轩在杂志社的工作还是滕济民帮忙落实的,现在两个人分了手,卫屿轩是不想再沾前男友的光。 “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去外面走走,大城市就不去了,去些风光好的地方看看,也许路上觉得哪个地方合心意,就住上几个月。正好还能写些游记之类的文章投投稿。” “我也想……” 墨北话还没说完就被卫屿轩笑着打断了:“可别,你要是陪我一起去,我倒是开心,可夏多就该哭了。” 墨北是嫩皮老魂,对这种打趣连脸皮都不红一下,但不想让卫屿轩联想起和滕济民的事,便轻轻巧巧地又转移了话题:“我想跟郑华仁商量,自己来写剧本。” 卫屿轩一向对墨北的才华是很有信心的,他也没接触过剧本,不知道写小说和写剧本其实是两码事,“这样也好,你自己的小说当然是你理解得最深刻,改成剧本也不至于走了样儿。不过,你打算改哪本呢?” “这个还得再问过郑华仁,他心里应该是有个选择的。” “等电影拍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在内地公映,我是想进电影院去欣赏的。” “要是真的可以拍出来,如果不能在内地看,我请你去香港看。” “那我就期待着你的邀请了。” 郑华仁这两天把云边市周边都玩了个遍,要不是还有工作,他没准儿就已经直奔中俄边境了。在龚小楠的陪伴下,他和墨北再次坐下来谈话,一听到墨北说想自己写剧本,郑华仁便有些为难地说:“你的小说我差不多都看过,对于你写作的才华我是很了解的,不过,剧本和小说的写作方法不太一样,剧本是摄像机写作,表达方式是影像化的。比如你小说里能描写一个人的内心,但在剧本中只能用动作、对白或是环境影像来表达……” 墨北笑着说:“郑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不如你先看一下这个。” 说着递给郑华仁几页纸,上面是他练笔时写的一个微电影剧本,虽然时长、剧情等对于目前人们习惯的九十分钟电影是太短了,但至少一个剧本该有的格式、文法都具备。 郑华仁有些惊讶,因为是第二次见面,陌生疏离感消除了一些,他对墨北的称呼就把“北纬老师”的“老师”二字去掉了。“不愧是能创作出那么多精彩小说的北纬,你对剧本的写作也很有掌控力啊。之前是我太轻慢了。小说作者本人来进行剧本的改编创作,这对于电影本身来说也是件幸事。” 他这个态度让墨北欣然,接下来两个人讨论了究竟要改哪本小说的问题。 本来郑华仁是看中了《钢琴疑案》和《被谋杀的松鼠》,这两天他在云边也听说了有凶手模仿墨北的小说来杀人的案件,于是对这个真实的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结合着墨北新发表的《对决》,感觉更是生活比戏剧更精彩。 墨北明知郑华仁并不了解其中的细节,但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反感,言谈中倒是没有带出情绪来,只是解释说这个案子影响不好,不希望再经由电影的幅射扩大化。 《钢琴疑案》的篇幅太短,如果要拍成电影的话势必要多填充很多内容进去,而《被谋杀的松鼠》对社会的隐喻又太多,拍成电影的话可能会更接近文艺片风格。 墨北的意见是把几个短篇重新编排后做成一部戏,这样内容既充实,剧情也跌宕。 郑华仁一下就兴奋起来,跟墨北讨论究竟哪几部短篇适合,哪个案件该详哪个该略,主角应该是什么形象和性格……两个人讨论得非常投入,龚小楠在旁边全当听故事了,倒也不觉得无聊。 第二天就签了合同,郑华仁爽快地付了订金,接着又花了四五天的时间把剧本大纲讨论出来,基本算是搭好了架子。接下来就要看墨北的创作了,郑华仁也终于到了该回香港的时间,龚小楠也一起走了。 没过两天,又送走了卫屿轩。 墨北这才静下心来开始写剧本,起初他进入了一个很好的创作状态:每天早上出去晨跑的时候顺便把寄养在姥姥家里的大王和闹闹牵出去遛遛,跑一身汗回姥姥家洗个澡吃早饭,还有时间帮姥姥做做家务、跟忙着上学上班的姐姐、小舅说几句话;然后回到自己家,洗两个水果放手边,开始写作;中午的时候再去姥姥家吃饭,有时候写得投入了忘记时间,小舅会过来给送饭;晚饭会和夏多一起吃,两个人腻歪一阵子,他再回学校去;晚上的时间多半用来看书或是冥想,十一点左右入睡,睡前夏多往往还会打个电话过来督促他休息。 这种规律又健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墨北突然觉得身边安静下了,竟然有些不习惯。仔细一想,却是夏多因为要补功课、准备考试、操心深圳的生意,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在墨北跟前露面了。 原来是想他了吗? 墨北哑然失笑。 从男生宿舍3号楼到图书馆的那条路,路边栽种着的银杏树都有百年以上历史,工大的前身是民国时成立的一所女校,原本的校舍是由一位商人将自家的别业捐献出来改建的。 夏多抱着一撂借回来的书往宿舍走,里面一半是学业有关的,一半是跟金融、管理有关的。自打开了工厂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太欠缺,跟着夏湾、谈霖他们从实践中学习是一回事,可理论上的东西也不能少,特别是从国外进来的书籍,对于急需开拓眼界的夏多来说是至宝。 除了从图书馆借书,他也有拜托谈霖帮忙从深圳或香港买一些内地不方便买到的书籍,谈霖做事认真,每隔一两个月就会装箱寄过来,还附上新的书单,等他勾选后再订购。如果是他有时间去深圳,那就自己带回来。不过,其中总有一多半倒是买给墨北的。 夏多迈开两条长腿大步走着,也许是因为从小练武的缘故,教他的杨光又是出身军队,夏多的背总是挺得很直,腰很稳。又或许是因为自幼浸润于琴音,他走路的姿态别有一番韵律感,很好看。 即使不看他那张帅气的脸和好身材,单是看他走路,就已经很令人倾心了。路过的女孩们很少有不把目光投注到夏多身上的,不过,夏多早已经习惯了忽略掉这些视线,他正在琢磨着自己的时间表:“下午没课,戴永和李同要去打篮球,张彪去约会……宿舍应该就剩我一个人,正好能安安静静地把作业写完,不用去自习室了。……八个人的寝室现在就剩七个人了,唉,郑东……幸好北北没事。……我摘两片银杏叶没关系吧?这叶子得压几天才能压干水份呢?干了以后用在上面写两首诗,送给北北当书签吧。写什么诗好呢?……晚上去找北北一起吃饭吧,都两天没见面了,真想他。” 墨北就站在3号楼楼下,远远地看着夏多抱着书轻快地走来,看着他伸长胳臂摘下两片银杏叶夹到书里,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眼神有些飘忽,看着他就这么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喂!” 夏多走上了台阶。 “喂!!” 夏多推开了门。 “夏多!!!” 夏多终于回过了头,因为惊讶和喜悦的混合情绪来得太突然,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囧,他先是僵住了几秒钟,随后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了过来,其间还差点左脚踩右脚地把自己绊个跟头。 “北北!你怎么在这儿?你来看我哒?”最后那个字音都萌化了,可见夏小多同学有多欢喜。 墨北忍不住笑,低声说:“嗯,想你了。” 夏多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上了,冲着墨北一个劲地嘿嘿嘿,路过的学生无不侧目——校草犯傻的样子难得一见啊! 墨北不得不提醒他:“不带我去你寝室看看?” “啊?啊!那个,走。”夏多抓住墨北的手,带他往楼里走。 有认识的同学好奇地问:“夏多,这你弟弟啊?” 夏多满面笑容地点头,“我们家小孩,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这样欢喜到失措的夏多,让墨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种不可言说的窃喜:从来早熟,各种场合都从容自若的少年,似乎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样可爱的笨拙。 寝室里张彪正对着镜子捯饬自己那头自来卷,努力想用凉水加木梳把它们给压平;戴永正对着一条两周没洗的运动裤和另一条三周没洗的发愁挑哪件穿;赵倬要参加演讲比赛,正对着挂在床头的衣服声情并茂地背着词。 这几个人都认识墨北,特别是因为当初郑东父母闹过一把,对墨北的印象深刻得不得了,这会儿见了面莫名其妙地都有几分尴尬。 彼此打了个招呼,戴永赶紧给墨北倒水:“难得小北来我们寝啊,幸好昨天刚大扫除完,不然都不好意思招待你了。” 墨北看看那两条脏得不分胜负的运动裤,戴永脸一红,“啊哈哈,我正好要洗衣服去呢,你先坐啊。”从床底抽出脸盆,把两条裤子往里一塞,钻去水房了。 戴永自己也觉得奇怪,哪个青春期男孩子不邋遢啊,墨北又不是女生也不是师长,自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可是,被他那双水漾波光的眼睛一瞄过来,戴永就觉得很丢人,必须要落荒而逃! 张彪客套了两句就顶着潮湿的头发约会去了,赵倬也夹着稿子闪人了,转眼间寝室里就剩下墨北和夏多两个人。墨北有些纳闷:“你室友怎么都避我如蛇蝎啊?” 夏多把手放在他后颈上,温柔地抚摸着,“当初他们都叫我说服你去看郑东,指导员说你不愿意去的时候,有的还冷言冷语来着,别的人虽然当着我的面没说什么,但背后也有议论。直到后来郑东杀人的事曝光,他们才觉得不安了。” “那他们真是想太多了,郑东是他们的室友,无论如何也比我这个陌生人关系要亲近,出了事想帮他也是人之常情。”墨北自然而然地顺着夏多手上的力道贴近他,吻了吻他的嘴唇。 夏多让他坐到自己床上,用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杯凉白开,“喝点水,嘴唇都是干的。天儿越来越热了,记得要多喝水,小心中暑。” 墨北笑:“云边的夏天短暂,再热也就是那么七八天,想中暑还真不容易。” 他的嘴唇沾了水,显得柔软润泽,比方才多了些血色。夏多瞥了一眼关上的房门,弯下腰一手扶着床架,一手托起墨北的下巴,吻了上去。 ☆、91new 墨北这个心血来潮的举动让夏多整个人都像是从里到外地发着光彩,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对于夏多来说,墨北的主动表示他在对待自己的关系上更认真更投入了,这是好事! 墨北很煞风景地想:现在是热恋中,他这样高兴,等以后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从干柴烈火似的热度降低到平淡如水的时候,他还会这样兴奋吗?当然不会,没有哪一份感情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激昂,这是自然规律。即使是我自己也不可能做到永远爱他像今天一样炽烈。 有一点难过。 总是在刚刚感到幸福的时候就开始忧郁。 好在夏多的热情很快就让墨北抛开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忧伤——这家伙不顾墨北的反对,跑去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讨好小情人。 于是墨北就在一堆几乎能把他给埋起来的零食的簇拥下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看着夏多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不时伸长胳臂喂他一片锅巴或是烤鱼片,然后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对着笑一会儿,夏多再接着闷头赶作业。 这一个下午对于墨北来说简直是荒废掉了,该做的工作都扔在家里,手边的书都是他不感兴趣的,除了咔咔咔地吃零食,就是看着夏多发呆。 感觉居然还不错。 夏多解决完手上的事,也差不多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两个人一商量,决定去试试朝阳路上新开的那家海鲜馆。 辣炒蛏子、蒜蓉粉丝蒸扇贝、海盐黑椒煎大虾、豆腐鲜蒸海鱼、酱爆鲜鱿、酸辣蜇皮、冬瓜荠菜汤、角瓜虾仁饺,食材都很新鲜,味道也不错,两个人吃得小肚子溜圆,懒洋洋地一路散步回家。 到了家门口,居然看到墨洁一脸着急地在门口徘徊,墨北吓了一跳:“姐,你找我有事?” 墨洁欲言又止,看了看夏多。 夏多不情愿,但不得不善解人意,“我明天还有课,先回学校了。” 墨北也不知道墨洁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当着夏多的面说,只好看着夏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等姐弟俩进了家门,墨北正在换鞋,就听到墨洁说:“怎么办,……怀孕了。” 墨北没听清楚主语,心里一沉,保持着单脚站立的姿势迅速扭身回头打量了一下墨洁,问:“谁?!” “牛莉莉,我同学,你也认识的。”墨洁没注意到墨北的眼神,认真地解释,“小学的时候她就坐我前面,记得吗?” 墨北点了点头,心跳还有些快,借着换鞋的动作把异样的表情收敛起来,同墨洁坐到沙发上去,这才询问原委。 印象中牛莉莉是个老实得有点缺心眼儿的女孩子,学习成绩很一般,上了高中以后在班上的排名一直是垫底的。有时候她会去姥姥家找墨洁玩,有礼貌,但不太会来事儿,不过跟墨洁的关系好像一直都不错。 跟弟弟说这种事,让墨洁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支支吾吾地解释:“她爸妈好几年前就离婚了,她跟她妈过,她妈又找了个男的,比她妈年轻好几岁,没结婚,但是住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懂,都是那个男的……她妈也不管……莉莉都要吓死了,都快三个月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墨洁忍不住哭了:“她妈怎么能那样呢,莉莉跟她说了,她还骂莉莉是贱货。怎么能有这样的妈!” 墨北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冷静地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孩子是不能要的,莉莉还得上学呢,明年就要高考了。我想陪她去做手术。听说这样对女生伤害挺大的,得吃些好的养回来。”墨洁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第65节 墨北说:“她妈总不会要她把孩子生下来吧,让她妈陪她去。你别去啊,不然被人看到了,对你影响不好。” 墨洁犹豫着:“可是我都答应莉莉了,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她妈妈陪着她,怎么能算是一个人呢。等她做完手术,回家休养的时候,你可以去看望她。” “这样会不会太冷漠了?” “如果她妈妈不带她去,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毕竟这种阴私之事,你管得太多了人家未必感激,还有可能惹一身麻烦。” 墨洁固执地说:“这样太冷酷了。我和莉莉是好朋友啊。而且,是她要我帮忙出主意的。” “我不反对你帮助朋友,不过,你帮她一次,不能帮她一辈子。否则等于是你把她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都放到你肩上了,而她则可以在事情不如意的时候,就把你推出来当借口。” “小北!你也把人想得太阴暗了!”墨洁生气了,“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真后悔跟你说这事。” 墨北一把拉住墨洁,放软了声音说:“姐,我又没说不管她,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下方法。” 墨洁被他拉着又坐下来,挣了几下也甩不脱他的手,赌气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跟牛莉莉是朋友,你心疼她,想帮她。不过,她自己是希望你能帮她到一个什么程度呢?她自己想要为之付出的决心又有多大呢?” 墨洁一脸茫然。 “眼前最紧迫的事,无非就是安排她做手术。这很简单,她妈妈不管的话,我们可以找个年纪大的女人陪她去——你不许去,两个小姑娘去妇产科就是等人传闲话呢,难保不传到咱妈耳朵里。” 这个假设让墨洁畏缩了,本来想抗-议的话全咽了下去。孙丽华和墨向阳毕竟在县医院工作那么多年,即使是在云边市里的各家医院中难免也是有一两个熟人的。 “要是她没钱,我们可以借给她——不是给,是借。虽然未必真的要她还,但这样至少不伤害她自尊心,也不至于让她以为别人的帮助是理所当然,不然万一将来出现‘升米恩,斗米仇’的情况反而不美。” 墨洁默默点头。 “但是,以后她还是要跟她妈妈一起住吧?按你说的情况,她妈大概也不会和那个男人分手,那么如果那个男的再侵犯她,她要怎么办呢?她有勇气反抗吗?有办法杜绝这种事吗?她的成绩一般,如果考不上大学,她脱离这个家庭的可能性也就很小,这样的生活就还是会持续下去,那她又要怎么办?你想帮她,那你有什么计划呢?你是能长久地提供她生活开销,还是能负责她的前途?” 墨洁呆了半天,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着先帮她把眼前这一关过了,以后的事,我不知道。都还没发生呢。” 墨北注视了她一会儿,松了口气,“嗯,是我想太多了。” 墨洁沮丧地摇摇头:“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无能为力,什么都帮不了她。甚至,甚至有点害怕帮了她以后,反而真的成了我的负担。我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墨北说:“你太心软了。” 墨洁语气生硬地说:“心软不对吗?” 墨北笑了:“没什么不对的。我说了,是我想太多了。你想怎么做就做吧,我支持你。” 墨洁狐疑地看着他,嘟哝道:“变得可真快。难怪程闯说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是不可理喻的。” 墨北一挑眉:“程闯?什么人?” “……同——” “你信不信我能弄来你学校所有学生的名单。” “啊……嗯……笔友……” “笔友?”墨北眯了眯眼睛,“哪里人?多大了?做什么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墨洁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突然恼羞成怒,捏起拳头在他身上捶了几下:“你这是审我呢!你是我弟弟还是警察?” “我告诉咱妈去。” 墨洁大惊失色,“可别!她得打死我。” “为个笔友打死你,那不能。除非——” “就是笔友,没别的!” “心虚了吧?” 墨洁不安地眨着眼睛,如果面前的是个陌生男人的话,多半会错以为她是在向自己抛媚眼,一颗心立马要化成春水。但事实上墨洁眼中的风情全是被浓密长翘的睫毛和黑白分明的眼眸制造出来的假相——她就算眼皮抽筋都一样像是在放电。 墨北忍不住提醒她:“以后别去牛莉莉家了,特别是别单独跟她家那个男人见面,那种人太危险。” 墨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上一红,点了点头:“我知道。不过我猜他也不敢,他知道我小姨父是谁。” “那程闯知道小姨父是谁吗?” “……” “哼,我要跟小姨父说你偷偷摸摸交男朋友了。” “天啊!受不了你!程闯就是那回咱们在北京救了我的那个警察!我们是纯洁的笔友关系!我们、我们在那之后连面都没见过!”墨洁红着脸大叫起来,不过最后那句怎么听怎么透着股委屈劲儿。 墨北真心感到困惑,“我记得当时你也没跟他单独相处过啊,怎么跟他交换地址成了笔友的?” 墨洁忸怩着小声说:“我就是想写封感谢信给他,人家救了我的命么。然后,他给我回信了……他人挺好的,字写得也好,文笔也好,挺有理想的,工作还努力,他们队长对他也不错,对了,他现在是在刑警队。他还很喜欢看你的书,不过我没告诉他北纬37度是我弟弟。嘻嘻。” 墨北心情很复杂,当年墨洁才十四岁,全程都在父母亲大人的严密监管之下,她居然不动声色地就拿到了小武警的姓名和地址,两个人通信都三四年了家里人都不知道——难怪前世她和李维的事能瞒那么久呢,敢情这暗渡陈仓的本事是天赋技能啊! “你要是敢跟咱爸咱妈说,我就不理你了。跟谁都不许说,夏多也不行。我真不理你哦。”墨洁认真地威胁。 墨北心不在焉地点头。 墨洁想想自己交个笔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多同学都有笔友,大多是从杂志的交友栏里随便挑来的,有的同学甚至一个月里会收到十几封笔友的来信,特别有面子。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笔友,并不会占用学习精力,更何况这个笔友还救过自己的命,比起那些为了好玩交笔友的同学可是更有正当的理由。 墨洁很快就理直气壮了,同时心思又转回到了牛莉莉身上,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低落下去,甚至还有些惭愧:我的好友正在遭受巨大的不幸,可是我刚刚有几分钟的时间居然把她给忘了,我竟然在为别的事情感到开心,真是太自私了。 仔细想想墨北刚才的话,墨洁觉得在这件事上受自己年龄、身份所限,可能的确帮不了牛莉莉太多。最重要的是,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知道牛莉莉并没有反抗那个男人的勇气,更没有脱离那个家庭的能力。在牛莉莉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对命运的妥协,对生活的随遇而安——不安也得安。 牛莉莉跟自己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很奇怪的,麻木,平淡,隐约带着一点窘迫的古怪的自嘲的笑意,语调也始终是轻缓的、懒洋洋的,就像在说:“哎呀,怎么办呢,我又忘记写数学作业了。” 她知道不写作业的后果是什么,但又似乎不是特别的清楚,运气好的话兴许老师这次就不检查作业了,运气不好的话,无非也就是被骂几句,重新补一份,顶天也就这样了吧。但如果突然有人告诉她,这次不写作业的学生要在周一升国旗仪式上念检讨书,还要在家长会上被点名批评,她大概也就是惊讶地“啊?”一声,惶惶然地问:“那怎么办呢?”如果再告诉她,这次要被开除,再也不能上学了。她大概仍旧是“啊?”一声,哭着问:“那怎么办呢?” 那怎么办呢? 牛莉莉自己是永远没有主意的,她总是盼望着会有一个人告诉她该怎么办,最好每一步都有人指点。即使这样她还不敢保证自己能照着别人画好的脚印走准,她是越紧张越在意就越要出错的。 要是没人指点,她就总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雾,哪怕三步之外就是坦途她也看不清走不稳。 那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帮她。 墨洁轻轻叹了口气。 墨北也叹气,墨洁虽然口口声声说和程闯只是笔友,但她一定没在提起程闯的时候照过镜子,不然就会知道那时她眉梢眼角飞扬的是怎样的爱悦。 若是长辈们知道的话,可能还要担心这会影响墨洁的学习,但墨北早就想过了,即使墨洁考不上大学,以他现在的能力也能帮着姐姐选择一种独立、有自尊、不堕困窘的生活。她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这就很好。 总比她跟李维在一起要好一百倍,墨北这样安慰自己。 ☆、92new 墨洁从弟弟这里讨了主意,虽然觉得还有不足,但终归是心里不慌了。看看时间不早了,墨北把她送回姥姥家,又帮姥姥给小猫洗了澡,收获了几枚抓痕,这才回到自己家。 临睡前夏多打来电话,不放心地问墨洁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需不需要自己帮忙。墨北丝毫没有要跟夏多保密的觉悟,把牛莉莉的事一股脑地跟他说了。夏多骂了句:“人渣!”又奇怪地问:“那她爸爸在哪里?不能把她接走吗?” 这个问题墨北以前倒是听墨洁抱怨过,牛莉莉的父亲离婚之后就去了外地,多年来音信皆无,连该给女儿的抚养费都一分没给过,谁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为此,牛莉莉的母亲提起前夫就至少要骂上半个小时。 夏多也只能叹气:“这女孩子命真苦。” 墨北也跟着叹气:“是啊。” 夏多又说:“不过你不让小洁陪她去医院是对的,小洁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人言可畏。” 墨北噗哧一声乐了,夏多纳闷:“你笑什么?” 墨北说:“你也就比我姐大一岁,可老气横秋的,倒像是比她大了十岁还不止。” 夏多幽幽地说:“北北是在嫌弃我老了吗?” 墨北莫名其妙地脸一红,嘟哝道:“没准儿我比你还要老呢。” 夏多笑道:“那敢情好,大的要疼着宠着小的,北北,你要对我好点儿。” 墨北大笑:“好,那你先叫声哥哥来听。” 夏多厚着脸皮问:“叫完了给糖吃吗?” 墨北笑得连电话都拿不稳了,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没营养的话,这才道了晚安各自休息,一夜好梦。 郑东案了结之后,贺兰山代表局里送了墨北一面锦旗,歌词大意就是表彰勇敢好市民配合警方破案。墨北把上面绣的名字剪掉,锦旗卷一卷拿去给闹闹铺狗窝了。 龚小柏知道后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还是我外甥有才,贺老村儿要知道脸都得绿了。该!白使唤我外甥给他卖命,到了就得这么一面破旗?吃官家饭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墨北撇嘴:“消消停停的正好,我还不希望知道的人太多呢。” “反正贺老村儿欠你个大人情,这次好悬他的官帽就被撸下来了,要不是你,哪能这么快就破了案啊。对了,小北,你怎么知道秦当勉的尸体是在地下室啊?” “郑东说得很明白啊,那个地方很冷,没有光,尸体不会腐烂,要么是冷库要么就是停尸间。气味刺鼻,那十有八九就是指福尔马林,也就是停尸间的可能性比较大。既然秦当勉能不为人察觉地把他带过去,那说明这个地方是秦当勉非常熟悉的,而秦当勉又是个医生,可以推测停尸间很可能就在安定医院里。所以查一下安定医院有没有这个地方就行了。” “……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挺简单的。” “其实我也是靠蒙的,没准儿我跟郑东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出息!跟个精神病杀人犯一点通!我替你小姨抽你。” “我小姨,不,我弟弟在他妈肚子里过得还舒服吗?” 一提到怀孕的妻子,龚小柏的神情就变得温柔起来,说:“你上回不是说要胎教么,你小姨天天给他念书听音乐,还要给他练胆子——” 墨北觉得有点不太妙,“怎么练胆子?” “看鬼片。” “……”墨北真要给这对夫妻跪了。 龚小柏这个糙汉子全然不觉得看鬼片对孕妇来说有什么不良影响,在他的概念里,就是要给媳妇吃好的,不能累着她,不能惹她生气。墨北对于他这些粗糙的孕期知识无语,只能扒着自己脑袋挖出一些注意事项教他,又担心自己这些从书本和电视里得来的知识不够周全,再三叮嘱龚小柏去问问医生。 龚小柏失笑:“好好好,明天我就找个老大夫来好好求教。其实有你姥姥和你妈在,出不了圈儿的。” 墨北不好意思了,他是真心希望小姨能够幸福圆满,所以对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也就特别的重视,结果也就显得有些神经质。 一家人在得知孙丽萍怀孕的消息后都非常高兴,姥姥喜得合不拢嘴,免不了顺势再骂上至今未婚的孙五岳几句。孙五岳支支吾吾地说:“要是我不光领回个媳妇,连孙子一起领回来了,您老同不同意啊?” 说这话时一家人正坐一起吃饭,顿时目光齐唰唰地射向羞赧低头的孙五岳,孙丽萍惊讶得刚夹起来的肉丸子都掉了,叫道:“好哇,哥!你悄摸声儿地连儿子都整出来了?” 孙五岳小声说:“不是我的。” 啪!姥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难得露出大家长的严肃,“孙五岳同志!你给我老实交待,到底怎么回事!” 孙丽华、孙丽萍姐妹俩这几年经济上都宽绰了,自然也想着要拉把一下同胞兄弟,但是孙五岳除了修车什么也不会,也没有管理才能。姐妹俩商量之后就各掏了一半的钱帮孙五岳开了个汽配店,兼做维修,规模不算大,手下也就四五个人,但一年也能挣上两三万,这在当下已经是很不错的收入了。 孙五岳虽说人是笨了点儿,又爱偷懒淘气,但对于自己这份事业还是挺上心的,平时午饭都留在店里吃,晚上加班也是常事,一个月都不见得休息两天,年初的时候就已经把大姐和妹妹掏的钱给还上了。 姥姥去店里一看,几个大小伙子的伙食在老太太眼里跟猪食差不多,可把姥姥心疼坏了,连着好几天都是先去店里给他们做完午饭再回家给外孙女做午饭,结果把自己给累病了。孙五岳不敢再劳烦老娘,赶紧请了个人专门给做饭,姥姥试吃之后觉得委屈不到儿子,这才放心了。 这位厨娘叫王迎春,做事稳重举止干练,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她进汽配店没多久,就不光是做饭,连带着卖配件、收银的活儿都接了手,把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第66节 孙丽华、孙丽萍偶尔去突击检查,看孙五岳有没有又犯不着调的老毛病,见了王迎春也只有称赞不已的。 但是!这跟接受王迎春当自家弟媳妇嫂子完全是两码事! 孙五岳的学历就够低了,王迎春比他还不如,只念到小学。而且,王迎春比孙五岳大了九岁,离过一次婚,现在独自带着儿子过日子。她儿子比墨北还大一岁! 墨洁忍不住问:“小舅,你不是说你要找个王祖贤那样的大美女吗?” 孙家人长得都好看,两个女婿也英俊帅气,就是孙五岳当初暗恋上的李韶姗也是位佳人,而王迎春的容貌实在是乏善可陈。 孙五岳红着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龚小柏摸了摸自己的胃,脸有点发绿。 姥姥饭都吃不下去了,一脸愁容:“五岳啊,你实话跟妈说,你跟王迎春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孙五岳的脸更红了:“妈,小洁小北还在这儿呢。” 姥姥无奈:“得,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孙五岳还懵头慒脑地解释呢,“迎春的为人你们都知道,很会照顾人,说话做事都让人服气。我手下那几个小崽子就没有不听她话的。” 姥姥叹气:“五岳啊,你是找媳妇,还是要给自己再找个妈啊?” 孙丽华冷笑:“听听,让人服气,没有不听她话的。这就拿自己当老板娘了?” 孙丽萍也说:“哥,她比你大那么多,女人老得又快,再过十年,你还年富力强呢,她都满脸褶子了。到时候你对着她还爱得起来吗?” 墨向阳见孙五岳脸色不好看了,忙打圆场:“五岳这不是在跟咱们商量嘛,感情的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呃,不过缘份来了谁也挡不住。都一家人,有意见说出来也不伤和气。五岳,你跟王迎春是怎么打算的?” 孙五岳也看出来了,家里人对他这次恋爱基本没有支持的,蔫头搭脑地说:“迎春叫我别跟你们说,说你们肯定不同意。她说她也没别的想法,将来我要找别人结婚都随便我,到时候她指定不纠缠。” 孙丽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自轻自贱!” 墨向阳皱眉,拍拍她的手肘,不让她继续说。孙丽华哼了一声,扭过头懒得再多看弟弟一眼。 孙五岳从小就被大姐给骂习惯了,连反抗的意识都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次却怒目而视:“姐,你太过份了!迎春不是那种人!” 孙丽华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起来了,怒道:“她嘴上说得好听,眼瞅小四十的人了,装什么单纯无辜!她一个离了婚领着孩子的女人,没文化没工作,你条件不比她强多了,她要是不主动,你能看上她?我告诉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在你跟前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什么不用你负责啊,为了爱能奉献一切啊,都是蒙人的!等她掌握了你的财政大权,把你给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了,你再看看,白莲花立马翻身变母老虎了。” 孙五岳胸膛上下起伏着,脸慢慢涨红了,这种红和刚才的害羞截然不同,眼神里带着戾气。龚小柏一拍他肩膀:“小月亮,咱姐话是不中听,但是实心实意替你考虑。别犯虎啊。” 孙五岳脸上的红潮又慢慢褪了下去,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碗筷发呆。 孙丽华也愣了,她是真没想过自个儿弟弟会有一天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发火,哪怕这火及时被掐灭了,她也受不了。 在孙丽华脱口而出更多伤人的话之前,墨向阳温和地说:“丽华,五岳都三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有些事你不能替他拿主意,你也要尊重一下他的想法。”又对孙五岳说,“五岳,感情上的事外人不好置喙,但婚姻不是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特别是以后作为亲属,大家要经常相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先替家人,也替你的爱人,慎重考虑一下。” 孙五岳默默点头。 这一晚墨北留在姥姥家住,搂着小猫跟姥姥睡一屋。 关了灯后,老太太一直在翻身,墨北索性坐起来给她捶腿捏肩。姥姥说:“老人觉轻,睡不着,吵着你了吧。” 墨北说:“姥姥,要是小舅非要跟王迎春结婚,你会同意吗?” 姥姥叹息:“他都这么大了,我同意不同意能怎么样,我还能不认他这个儿子吗?他要是真就认准了这个人,为了他俩口子能过得好,我就是捏着鼻子也得对人家客客气气的呀。” “要是你不同意,我妈他们也都不同意,小舅也许就不娶她了呢。” “那也得他心里痛快了才行,人这一辈子才几十年哪,说句不吉利的,天灾人祸,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就这么短短一辈子还让他过得委屈,不开心,难道我这个当妈的反而就开心了?唉,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姻缘哪都是天注定的,他愿意就随他去吧。真要是将来过得不好,后悔了,那也是他自个儿选的路。反正这一家人是不会不管他的。” “我妈要气死了。” “你妈那脾气,就是没人惹,她也能自个儿把自个儿气成河豚鱼。” 祖孙俩都笑了。 姥姥拉了墨北一把,墨北就顺势躺下来,依偎在姥姥身边。姥姥年纪大了,再怎么爱干净,身上也总难免有着挥之不去的老人味儿。这种气味其实熟悉了之后并不难闻,但总会让墨北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淡淡的哀伤。 “小北,姥姥知道你主意大脾气倔,你呀其实跟你妈真是太像了,都压不住火听不进去劝。” 墨北动弹了一下,他真不喜欢听人说他跟妈妈像,偏偏这又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姥姥跟你说啊,对付你妈就不能跟她拧着来,你得把她哄好了,绕晕喽,耐心一点儿。跟她讲事实摆道理,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把那股急火过去了,她就有心思仔细想你的话了。实在不行,你就撒娇啊,跟她哭,有多可怜装多可怜。她是你妈,还能不心疼你?” 墨北心说当初她硬把我往精神病院送的时候,也没见她可怜我啊。但再想想,前世自己好像也确实没有跟她服过软撒过娇,斗气的时候更是拿出两败俱伤的狠劲儿,别说是她那种性格,就算是老爸,也会被气得三佛出世吧。 总之,不是一个人的错。 “有的人年纪越大,想得越开,脾气也就越好,有的人呢恰好相反。你妈是始终如一,多难得。”姥姥戏谑地说。 墨北想了想,说:“姥姥,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后会有什么事是要跟我妈意见相左,甚至会到两败俱伤的地步,所以才跟我说这些?” “……你这执拗劲儿哟。小北,人不能活得像个刺猬,冷的时候都找不着能抱团儿的人。” 墨北安静了一会儿,轻声说:“还是有的。” ☆、93new 去年祁敬中在帝都设置了分公司,做为骨干,孙丽华也去了帝都坐镇,虽然是忙得脚朝天,但精神状态非常好,看起来也显得更加风韵十足。不过繁忙的工作使她跟家人相聚的机会减少了许多,一般都是墨向阳找时间过去看她,还被同事们戏称是给铁道部和航空公司做了大贡献。 这次孙丽华休假回来,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昨天让孙五岳的事一搅和也没送出去,今早起来就拿出几套新衣服给墨洁。 “我的衣服都我小姨给准备好了,妈你还花什么钱哪。”墨洁美滋滋地说。 孙丽华嗔道:“少废话,换上给我瞧瞧。我闺女长这么好看,不趁着年轻好好打扮打扮多可惜。哎,我可告儿你,平常在家穿就行了,去学校还是朴素点儿,别张扬。” 墨洁有口无心地答应着,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去换了。 墨北忍不住盯着母亲多看了几眼,看来经商的阅历和眼界的开阔真是让她有了不小的变化,在前世,母亲只会说:“小姑娘家家的别养成爱臭美的毛病,招蜂引蝶的不正经。” 孙丽华以为儿子看着自己是想要礼物,单独打开一只箱子,往他面前一推:“喏,你的。” 满满一箱都是书! 墨北惊讶地拿起一本,是英文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再拿起一本,是英文版的《无人生还》。这一箱居然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 孙丽华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是写推理小说嘛,我听说这个作者挺有名的,就托人给你从国外弄了一套。想着你英语好,能看懂。……你没看过吧?看过可就白买了。” 墨北抓着书的手指紧了紧,微笑着说:“听说她的小说特别好看,一直想看就是没买到,难得这么全。谢谢妈。” 他不知道不懂英文更不爱看小说的母亲是从何处听说的阿加莎,又是搭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钱才托人从国外带回这么多书。虽然阿加莎的小说中文简体版、繁体版的他已经收集了不少,而且前年就托龚小楠从香港带回了一套英文版的全集,但是那些加起来都没有手里这套书有份量。 墨北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冲动地在孙丽华脸颊上亲了一口,又说了声谢谢,因为不好意思,这声谢谢低得几不可闻。 孙丽华笑逐颜开,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跟妈还客气,这孩子可真是。你以后还想看什么书跟妈说,妈给你买。”那一挥手的姿势充满了指点江山的豪迈。 墨向阳笑道:“他书多得书架上都放不下,都堆到地上去了,你还给他买。” 孙丽华很骄傲地说:“那咋地,我儿子有学问,别人家孩子能看这么多书吗?”拿起一本阿加莎抖了抖,语调更高昂了,“英文的!他们看得懂吗?会说个拜拜骚瑞就了不起了。——我都会说。” 墨向阳和墨北对望一眼,都明智而低调地保持了沉默。 墨洁换好衣服过来展示了一番,进进出出几次服装秀获得了家人的一致赞美,让小姑娘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不过其中也有不满,“小北,亏你还是作家呢,夸来夸去就俩字‘好看’,要不就仨字儿‘真好看’,词汇也太贫乏啦。” 墨北说:“我怕你害羞。” 墨洁嘴角有点抽,一时间没想出该怎么反驳。墨北提示她:“你可以说你脸皮厚没关系。” 墨洁怒道:“你脸皮才厚呢!你全家都脸皮厚!”后一句是跟墨北学的。 孙丽华嗔道:“这孩子傻不傻!你全家就你跟你弟俩人啊?” 墨洁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抱着孙丽华的胳臂摇晃,“妈,小北欺负我。” 孙丽华慢悠悠地说:“你当姐姐的——”墨洁嘟起嘴巴,以为她会说“姐姐要让着弟弟”这样的话,谁知孙丽华接着说道:“难道还收拾不了他?说不过就揍,你看他敢还手不。” 墨北说:“……我不敢。” 墨洁得意地冲墨北做了个鬼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算啦,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啦。” 墨北默默地去向墨向阳求安慰,慈父摸了摸墨北的脑袋,善良地说:“小北乖,让着你姐姐,谁叫你小呢。”所以说,小的让着大的,男的让着女的,这是家里的优良传统么? 孙丽华给老太太买的都是营养品(姥姥嫌她浪费);给妹妹买了一堆婴儿用品(被墨向阳称赞“太有前瞻力了”);给龚小柏买了游戏机卡带(对于龚小柏的孩子气她颇有微词);给孙五岳买了双耐克鞋(被弟弟气得差点直接扔垃圾桶);给墨向阳买的礼物谁也没看见。 墨洁和墨北想打听,墨向阳笑眯眯地告诉他们:“保密。”在姥姥家吃完早饭,检查了一下女儿的成绩、儿子的健康,墨向阳就拉着媳妇回东滨的家了。 无论如何,显然父母感情还是很好,似乎好像大概也许可能还有点小情趣调节着,墨北对此喜闻乐见。 正值周末,墨北想去找夏多约会——其实也就是陪着夏多进图书馆k书,这孩子属于既聪明又刻苦的类型,每天都跟块海绵似的拼命吸收着能接触到的各类知识。墨北都纳闷,他怎么就那么有上进心,怎么就那么有精力,怎么就那么有专注力,怎么就那么有持久力,怎么就那么好呢! 哎呀,突然有点小脸红。 还没等墨北出门,墨洁就把他给拉到角落里小声嘀咕:“小北,坏了。” 墨北镇静地说:“小北完好无损,谢谢。” “牛莉莉她妈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见墨北也愣住了,墨洁陡然萌生一种古怪的优越感:我知道的事把你给震住了吧,虽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你也不见得想知道,可是在我说出来的那一刹那你还是会感到惊讶。 墨洁小朋友不知道,很多喜欢八卦的人最爱的就是这份优越感,即便它对于他们的生活本身并无任何意义,但却能给心理带来巨大的快乐。 “为什么?” “那个男的想要个孩子,她妈已经不能生了,所以就想让莉莉生一个。她妈说,先办休学,等生完孩子再复读。以后孩子她带,不用莉莉管。还说她把莉莉养这么大,花了那么多钱,莉莉应该报答她。” 真是个极品老妈啊。墨北为牛莉莉掬一把同情泪。 “我跟莉莉想先瞒着她妈去做手术,等做完了,她妈就是再想让她生也没辙。” “如果你们能确定她妈不会疯到帮助那男的再强奸她到怀孕的话。” 这回轮到墨洁发愣了,“不、不会……吧?” “不管怎么样,先去做手术吧。我给丑燕子打个电话,请她陪牛莉莉去医院,钱我出。可以吗?” 墨洁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说:“可能结果也不会那么坏,毕竟那是她妈。” 墨北冷笑一声:“但愿。” 事情并没有如墨洁想像的那样向好的方向转变,当然,整件事里唯一好的结果是牛莉莉的手术做完了。 进医院前牛莉莉吓得腿都软了,最后还是丑燕子半扶半拎地把她给弄进去的,看着好友那可怜的样子,墨洁于心不忍,一路跟着到了妇产科。牛莉莉进手术室以后,墨洁就紧紧依偎在丑燕子身边,战战兢兢地等着牛莉莉从里面出来。 虽然在医院外面看见孕妇的时候,墨洁总能从人家身上体会到一种母性的光辉和幸福感,可是在妇产科,听到即将临盆的孕妇因阵痛而发出的惨叫声,看到刚生产完被推出手术室的产妇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做完流产出来的女子每走一步都得扶着墙的艰难……墨洁觉得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十七岁的小姑娘,对两性关系最深刻的想像也不过是拥抱和亲吻——还是不伸舌头的那种。有些事情知道和体会是两码事,尽管牛莉莉的事让墨洁“知道”了男人跟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这种“知道”是事不关己的,是笼罩着一层迷雾般似懂非懂的。 然而眼前看到的这些,像是接近真相前最后一层轻纱,让墨洁突然感到恐惧、恶心,她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发生在牛莉莉身上的事是那么丑陋肮脏,不论牛莉莉有多么迟钝,那都会是一道残酷的伤口,或许终生难愈。 丑燕子很爷们儿地搂着墨洁,她能感觉到小姑娘在哆嗦,下意识地就拿出哄女朋友的那套,在墨洁头发上亲了一下,柔声说:“没事的,别怕啊,一会儿她就出来了。” 墨洁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忘了,丑燕子的形象跟她的动作一样爷们儿,外人怎么看她都是个有点小英俊的男人,而墨洁又一看就是没出校门的小姑娘,长得还出奇的漂亮。所以那一搂、一吻,在别人眼中就变了质。 第67节 牛莉莉出来的时候,小脸惨白惨白的,茫然地睁大眼睛,泪珠儿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哭都哭不出声儿,让墨洁心疼死了。 向来自诩护花使者的丑燕子看着也心疼,见牛莉莉走路艰难,她干脆把牛莉莉背了起来,牛莉莉还抓着墨洁的手不放开。丑燕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别哭了啊,多大点儿事啊,回去先上我那儿住两天。哥给你做几顿好吃的,补补就回来了。” 牛莉莉抽泣着:“墨洁,我想吃锅包肉。” 墨洁跟着掉眼泪:“我给你买。” 丑燕子叹气:“两位公主啊,别哭了,别说锅包肉,肉包锅我都给你们买,行不?” 牛莉莉噗哧一下笑了,很丢脸地冒出了个鼻涕泡,顿时满脸通红,接过墨洁递上来的手帕擦掉鼻涕,把脸埋在丑燕子背上再不敢抬起来见人了。 周一墨洁上学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牛莉莉的未来,对于同学异样的眼神根本就没在意。可是早自习才结束,一个平时要好的女同学就过来吞吞吐吐地问:“墨洁,你周日……在家看电视没有?《北京人在纽约》那主题曲挺好听的哈?” 墨洁莫名其妙地看看她:“没有啊。” “你没在家?” 墨洁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对方的提问有些古怪,既然上一句对话是在说看电视的事,那正常的问法不是“那你看什么了”,或是“没看电视那你干嘛了”之类的吗?怎么会一下就问到了在不在家呢? 见墨洁神色迟疑,女同学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是真去医院了吧?” 墨洁惊讶地一扬眉:“啊?” 女同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人说在医院看见你了。还说……还说看到你跟一帅哥那啥,还说……你是去……那个啥的。” 含糊的代指让墨洁心里一凉,她突然想起来墨北再三叮嘱自己不要陪牛莉莉去医院,不要接近妇产科。可她哪知道真的会被认识的人看到,还这么快就传出流言? 墨洁怔怔地看着女同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断然否认,显得太心虚。说出真相,那就是背叛了牛莉莉。追问是谁说的,也就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去了医院。要不,云淡风轻地冷笑一声,用不屑的态度暗示一切都是谎言? 女同学渐渐尴尬起来的表情让墨洁意识到,她愣神儿的时间太久了,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反应时机。 该死的! 校花墨洁周日去xx医院做人流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全校,等到下午上课的时候,墨洁发现连老师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异样。 起初不解释,是怕越描越黑,后来就完全是赌气了。 墨洁觉得很愤怒,这么明显的谣言居然能大行其道,难道她墨洁看起来就那么不自爱吗? 其实墨洁平时人缘还不错,虽然谣言传得猛烈,而且越传越离谱,但是还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来说三道四,而且暗地里也不乏维护她的人在替她驳斥谣言。 可是墨洁此时的神经太敏感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于是只能愈发让自己骄傲地昂起头以示不屑,却不知道这样毫不柔弱的姿态有着另一层暗示——拒绝安慰。于是,一些善解人意的同学便给了她安静的空间。 放学回家的路上,墨洁犹豫了一会儿,她早上来学校之前还想过,放了学就去看牛莉莉,把今天的作业带给她,不能让她的功课被落下。可是现在,她更想去找墨北,听听他的意见。 在路口迟疑了半天,墨洁还是先去了丑燕子家。 牛莉莉见到她很高兴,不过在看到那么多的作业时就又不那么高兴了,“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写作业!” 墨洁也不太高兴,牛莉莉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了悬崖边上啊?本来成绩就不好,再不抓紧时间努力,难道还要一直在她妈和那个男人的控制下生活吗? 墨洁想说她几句,但警惕地发现即将出口的话尖锐得连自己都受不了,难道变成以前母亲那样出口就伤人吗?难道要让朋友离开自己,就像弟弟疏远母亲一样吗?墨洁愣住了。 牛莉莉的心有时候比渔网的网眼都粗,有时候又比面筛子的小孔都要细,她伸手拿过作业,故作轻松地说:“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学生呢,不goodgoodstudydaydayup怎么行。” 墨洁应景地咧开嘴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墨洁的思绪暂时脱离了那谣言,反而陷入另一重纠结。 小时候她太懵懂,对于弟弟跟母亲之间爆发的那几次争吵,还有弟弟搬到姥姥家住的事,下意识地认为是弟弟不对——好孩子怎么能不听妈妈的话?而且她还看到过母亲为了弟弟不听话难过得掉眼泪——好孩子怎么能让妈妈这么伤心? 因为弟弟不乖,所以她就要格外听话、孝顺,让母亲高兴。虽然这样很辛苦,但是每当听到母亲用自豪的语气跟别人说女儿有多优秀,她就觉得一切都值得。至于母亲常常话里带刺,从小到大她都已经习惯到麻木了,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然挨骂的时候也会难过,可是……那不就是母亲的习惯吗?被刺几下又不会掉块肉。 后来她上了初中,搬到了姥姥家,而母亲也因为工作的变动经常不在家,母女俩相处的时间少了,墨洁接触的人群更广阔了,她突然发现,原来别人家母子相处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看到同学跟妈妈顶嘴的时候,她都吓呆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也太不像话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意识到母亲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有口无心,其实是一种冷暴力。言语的刺,不像扎在肉上还能挑出来,扎在人心上密密麻麻,伤口会痛,时间久了会化脓。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弟弟玩“山洞回音”的游戏,弟弟说了很多她当时听不懂的话,他问什么才是好的正确的爱,还有死亡并不痛苦。那时候弟弟才多大啊,可他的痛苦自己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 现在母亲的脾气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了,但她还是比一般人更容易生气,也更容易说出伤人的话。不想像母亲这样,有了这样的警惕心,墨洁下意识的格外约束自己的言行。有同学说她像天鹅一样优雅,其实她只不过是害怕自己一放松就会变得刻薄。 可是今天差点对着那些背后造谣的同学和牛莉莉脱口而出的话,那些几乎压制不住的怒气,让墨洁觉得自己与刻薄仅有一线之隔。 这究竟是源自人类的本性,还是因为继承自母亲的基因? 人是否总会成长为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墨洁的脑子绕成了克里特迷宫。 墨洁在路口碰到了墨北和夏多,两个男孩子肩并着肩——好吧,身高有差距,肩膀高度不一样,精确点来说可能不太适合“肩并肩”这样的形容,反正就是很亲昵地一起走了过来。 “夏多你又来我姥姥家蹭饭啊。”墨洁不客气地揶揄,虽然夏多比她还大一岁,而已经是大学生了,但因为看着他从小就跟墨北混在一处,所以夏多在墨洁心里的形象总是高大不起来。 “嗯,姥姥做的饭好吃。”夏多在孙家已经熟到了来蹭饭蹭床都无需提前打招呼的程度了,姥姥拿他当亲孙子疼。 墨洁看着墨北,墨北回以莫名其妙的眼神。 墨洁惊讶,“这种时候,你不是该说‘那是我姥姥’吗?” “……”墨北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朵,“我哪有那么强的独占欲啊。” 夏多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被墨北一肘击在了腰间。 进门后墨洁姐弟都愣了一下,墨向阳和孙丽华居然又回来了,姥姥和孙五岳也坐在那儿沉着脸,气氛很严肃。墨洁下意识地看了墨北一眼,小声说:“小舅?”要说最近家里会有什么事情发作,那也就是孙五岳的事了。 墨北看了孙五岳一眼,摇了摇头,小舅的神情不像是被放在审判席上的样子。 “堵门口干啥?进来!”孙丽华一声大喝,姐弟俩的心立刻都七上八下狂跳起来——这是在孙丽华威严之下根深蒂固的影响,完全不受成熟心智的控制。 这一声把夏多都给吓了一跳,瞄着孙丽华的脸色,很心虚地想:我跟北北的事被发现了?不可能啊。阿姨这么生气,冲我来的?我得怎么解释才能显得诚恳?我是先说我会对北北一直好下去,挣的钱都给他管着,还是先阐述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北北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我都喜欢北北好些年了,一会儿揍我的时候下手能轻点儿吗?不,最好还是往狠里揍,打得越狠,过后他们就会越内疚,再请求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能容易些…… “跪下!”孙丽华又是一声怒喝。 仨孩子都被吓得腿一软,幸好姥姥及时阻止:“跪什么跪,事儿还没弄清楚呢,你就瞎发火,跟个炮筒子似的。我跟你说,咱家孩子绝对不可能闹出这种事!” 孙丽华怒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墨向阳温和地说:“丽华,你冷静点儿,自己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别因为外人造谣,你就对孩子发脾气,要不是她的错,你这顿火发的不是没道理么。” 夏多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同时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望的感觉。 墨洁哆哆嗦嗦地问:“妈,我咋了?” 孙丽华一瞪眼睛:“你咋了还问我?自己说!” 墨北同情地看了一眼墨洁,说:“爸,你们听到什么谣言了,弄得跟三堂会审似的,看把我姐脸都吓白了。” 他很敏锐地捉住了方才墨向阳话里的一个关键词:造谣。 墨向阳心疼地把女儿拉到身边,轻轻拍了两下安抚她,又对墨北说:“你和夏多去你小舅屋里玩会游戏机,吃饭时候叫你们。” 夏多觉得尴尬,在这种时候他终究还是个外人,不方便留下,忙说:“我就是顺路来看看姥姥,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姥姥叹了口气:“行吧,小北那你去送送多多,明儿个姥姥给你们做油焖大虾。” 墨北做做样子地把夏多送到大门口,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晚上等我电话。” 夏多点点头。 墨北跑回屋里,正好听到墨洁气愤的尖叫声:“那是他们胡说八道!做手术的不是我!” ☆、94new 起先墨洁还想糊弄过去,但很快就被母亲的严厉给吓坏了,再加上这一整天在学校就已经承担了不少压力,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把前因后果给交待了。不过她害怕连累墨北,所以有些地方就给含糊了过去。 孙丽华气得直骂:“个蠢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不找大人商量,自个儿就敢拿主意,你真能耐了!我是管不了你了!” 孙五岳劝道:“姐,小洁多听话个孩子,够可以的了。你别跟她发火啊。”被孙丽华一瞪眼,赶紧缩起脖子装不存在。 姥姥护着外孙女,“就是,又不是咱家孩子折腾出来的事,你发这么大火干啥。别把孩子给吓着了。” “事不是她干的,可脏水全泼她身上了。她要是跟大人商量了,能整成这样吗?妈你可别惯着她了。” “哦,都我惯的。我老天拔地替你伺候孩子还伺候出错来了。”姥姥也生气了。 墨向阳忙安抚了姥姥几句,又对墨洁说:“小洁,你诚实地跟爸爸说,是谁带你们去医院的,手术费是谁拿的?” 墨洁还没说话,孙丽华倒又想起个事来,“要我说以后也别给她钱花了,别人家孩子没零花钱,也翻不出这个浪来。想着家里条件好了,纵着你们点儿,结果呢!钱一多就出事!以后要买本儿还是要交班费,都专款专项,一分也不多给你,看你拿什么钱带人做流产去。” 墨洁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墨北无奈,“是我找了燕儿姐帮忙,钱也是我给我姐的。” 见孙丽华脸色一变,墨洁抹一把眼泪,赶紧说:“是我找小北帮忙的,他一开始还不让我管,说怕引火烧身。我看莉莉那么可怜,就非让他帮忙,小北跟我说让燕儿姐带莉莉去医院就行,让我别进去。可是莉莉吓坏了,我想安慰安慰她,就跟进去了。妈,你别怪小北,都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要是我听小北的,就不会出事了。” 小姑娘如今也是又委屈又生气,一副豁去了的样子,昂着头挺着胸,意思是“有什么都冲我来!” 孙丽华一拍桌子:“你要真听他的,那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俩掺和了这么大的事,是吧?” 墨洁噎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墨向阳看看儿女,严肃地说:“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因为是一向温和宽容的爸爸的问话,墨洁大着胆子小声争辩:“朋友有难,不该帮忙吗?而且我们已经尽量谨慎了。” 墨北说:“爸,现在真正该追究的,那个散布谣言的人。” 墨向阳叹了口气,“小洁,你能在朋友需要的时候尽自己所能地帮她,这很好。小北,你能敏锐地发现问题的关键,这也不错。可是,你们俩个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还不是你们这个年纪所能处理周全的,你们应该信任一下父母、长辈。我知道在你们这个年纪,有心事只爱跟同学、朋友说,不爱跟父母师长说,因为觉得有代沟,觉得长辈理解不了你们。但是你们得明白,有些事情可能是以你们现在的年纪和阅历还处理不好的,就像这件事,如果你们能早一点跟长辈商量……” 墨北打断他的话,“爸,如果早就告诉你们,你们能怎么做?难道是去找牛莉莉家长谈谈?还是帮她报警?” 墨向阳和孙丽华面面相觑,其实要按道理说,这事当然应该报警,把那个男人绳之以法。但是受害者本人、受害者家长都不想走这条路,别人帮忙报了警可能反而招恨。如果是跟牛莉莉的妈妈直接谈话,他们又能以什么立场去谈呢?人家一句多管闲事就能把他们给怄死。代替墨洁领着牛莉莉去做手术?还是那句话,以什么立场去呢?而且他们经历的多,顾虑得也多,要担心被牛莉莉妈妈骂多管闲事倒打一耙,要担心万一手术有后遗症他们要负什么责任,要担心万一有人误会他们跟牛莉莉怀孕有关系…… 这些顾虑一想到,那恐怕就只有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忙没帮成反惹一身臊。但这样一来,自家人当然是没事,可以后墨洁面对牛莉莉的时候真的就能问心无愧吗? 墨北又说:“如果这件事交给你们处理,或许不会有现在的谣言。但是,这个谣言居然一点都没提到牛莉莉,单是针对我姐,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谣言传播的速度、范围,这么短的时间就让家里都起了小地震,要说传谣的人不是有意为之,你们信吗?这次虽然是我们的不谨慎给了人传谣的机会,但是换个思路想,何尝不是因为这个机会让他暴露出来,以免会有更严重更难防的背后插刀呢?” 孙五岳怒道:“这人也太可恶了!小洁你别怕,小舅一定把人给你找出来,狠狠收拾他一顿,看他还敢说我外妞儿坏话!” 看他那副横眉怒目的样子,墨洁噗哧一笑,心情总算好了几分。 孙丽华虽然气恼,但现在火气也压下去了,开始琢磨怎么帮女儿善后。“要不我去找找你们老师吧,谣言都传遍了,总得让学校有个明确的态度。” 墨洁迟疑道:“那牛莉莉……” 孙丽华皱眉道:“这不能瞒着老师,不然说不清楚。不过我会跟他说,尽量别让太多人知道,再怎么样都是他的学生,真出了事他也有责任。” 墨向阳点头:“这样就好。” 墨北想了想,说:“还是得把那个人找出来。爸,妈,这事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孙丽华和墨向阳对望一眼,也都有些疑惑,“有人往咱家打了个电话,声音挺奇怪的,不过听着像是个男的。开始我们也没信,不过我打电话给你小舅,你小舅去学校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全校都知道了,这不我们就来了。” 孙五岳说:“小洁学校有几个小崽子我认识,我叫他们去打听打听。” 墨北说:“问问谁在那天去过医院,或是家里有在医院工作的亲戚,有家人住院的也算。” 第68节 姥姥叹了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这亲妈要绝情可比后妈都吓人,那孩子也够可怜的。” 一家人都有些唏嘘,不过孙丽华又说:“可怜是够可怜,可气也是真可气,就算一开始的时候是被强迫的,那后来呢?就算没能力反抗,那报个警总能做得到吧?又被没限制行动,还天天去上学,有多少机会求助,何至于到了现在这步。” 墨向阳说:“人性格不同,阅历不同,有些事在咱们看来很好解决,可在那孩子身上也许就真的是座大山。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的小孩数学成绩好,可语文就怎么学都很难及格,可能他花在学语文的功夫要比学数学多上几倍,可依然很难改变结果。小孩擅长的科目有区别,性格也有区别,落到面对事情时的处理方式上就更千差万别了。更何况这中间还有家庭的影响,如果牛莉莉的父母能对她关心爱护,那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孙丽华做出结论:“说来说去还是她妈有问题,为了个王八蛋害了自己姑娘一辈子。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投胎到她家了!” 事情说到这一步也就算告一段落了,墨洁被孙丽华和姥姥单独叫去连数落带教导,务必要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件事里她们最担心的就是墨洁因为受朋友的影响,变得行事轻佻,被男孩子占了便宜。 而墨向阳则单独把墨北叫过去,问他:“你找丑燕子帮忙的事,你小姨父不知道吧?” 墨北点点头。 墨向阳揉了揉额头,墨北立刻乖巧地要给他按摩,墨向阳好笑:“讨好也没用,该说的事我还是得说。小北,你有没有发现你的问题在哪里?” 墨北无辜地睁大眼睛。 墨向阳揪住他鼻尖,爱又不是气又不是地说:“还给我装!” 墨北嗡嗡地说:“求父上给个明示。” “从小你就防着你妈,现在可是连我也要防着了?”墨向阳松开手,脸色也沉了下来。 墨北愣了愣,下意识地说:“没有啊。” 墨向阳说:“前段时间那个连环杀人案,你小姨父已经跟我说了。” 墨北抿抿嘴,还是一脸无辜。 墨向阳冷笑:“你以为我是诈你呢?前因后果,你小姨父把他知道的情况都跟我说清楚了,你差点就赔了命在里头,这么大的事他敢瞒我吗?” 墨北脸色白了白,还是不吭声。 墨向阳真是拿这个又有主意又倔强的孩子没办法,“找个机会我还得谢谢夏多和那位杨师傅,否则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没了个儿子。” 墨北这才相信龚小柏是真把事情都说了,心里不由暗暗埋怨。 墨向阳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饶是从来不揍孩子的人,这会儿也真想冲儿子屁股上拍两巴掌。 “你不想让我们知道,是怕我们会担心,同时也是怕我们会干涉你的决定,对吗?小北,你这么聪明,看人看事常常能一针见血,那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太不信任别人了?” 墨向阳一边说一边拿过纸笔,随手画了一棵树,树根深而广地插入地下,树干粗壮,每个伸出去的枝条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枝梢都标着不同的标签:亲人、朋友等等。 “打个比方,这棵树就是一个人的信任,这些树枝代表着他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邻居、普通交往的人,诸如此类。而叶子代表着这个人对他们的信任程度,叶子繁茂的就是高度信任,叶子稀少的就是信任度低一些,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的那就是完全不信任。由于一个人生长环境、教育程度、个人性格的影响,也就是树根,相对的枝叶的大小、浓密也都会有不同的变化。但一般情况下,属于亲人、朋友这些的枝条上叶子会最多。但在这中间,还有树干,真正支持得住一个人对别人的信任的,就是他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些越正确越坚定,他的树干也就越粗壮结实,这样才能真的将树根汲取的营份传达到枝叶上。而小北你呢?你画给我看看,你的信任之树是什么样子。” 墨向阳把纸笔塞到墨北手里,墨北捏着笔的手指非常用力,笔尖轻触着纸面,却无论如何也画不下去那一笔。 墨向阳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墨北的脑袋,“小北,爸爸很担心你。” 墨北低着头,怔怔看着那棵笔触浓重深刻的大树,突然一滴水珠落下来,在光滑的纸面上许久都不肯渗开。 他的信任之树,早就被拦腰砍断,根须都被挖得不剩几条了。 ☆、95new 看着儿子默默掉眼泪的样子,墨向阳心疼得要命,可同时心里又升起一种浓重的无力感。他看得出来,墨北心里是真装着事,而且不是小事,但墨北咬牙不说,他再怎么想帮儿子解决问题也是无处下手。 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从何时起儿子不再跟自己说心里话了——小时候把他抱在膝头,听他嘟嘟哝哝口齿不清地讲:“爸爸我中午不想睡觉我想玩小汽车”,“那个桃罐头就剩最后一块叫我吃了没给姐姐吃”,“我长大了要开飞机带着爸爸妈妈姐姐去看孙悟空”,“爸爸我跟你说你别跟妈妈说这是咱俩的秘密”,“爸爸秘密是蜜蜂采的蜜吗那它是不是甜的呀”……这些都没有了! 起初墨向阳觉得是孩子到了青春期,难免会有自己的小秘密,跟家长有了代沟。但是,他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同样处于青春期的女儿,两个孩子一对比,墨向阳就觉得问题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 这几年妻子在外经商,虽然奔波劳苦,但同时也提升了个人的境界,为了不跟妻子之间产生隔阂,墨向阳也一直不间断地进修业务、努力工作、扩展自己的人脉。再加上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个人空间是大大增多了,可是这也不可避免地疏忽了对孩子的照顾和沟通。 墨向阳发现,墨北处理任何事务几乎都不会向家里人征求意见,而这个问题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初现端倪,只是被墨向阳给忽略了。 在感情上,每次父子相见,墨北的孺慕与依恋都让墨向阳特别有成就感,但在生活上,他却觉得墨北像是在刻意拉开距离。 当年墨北一声不响地就开始写小说,向杂志投稿,自作主张地安排了收稿酬的地址——与他同龄的孩子恐怕连信封的格式该如何填写都不清楚呢。后来他又一意孤行地拒绝再上学,执意搬到云边脱离父母的照料。再后来,他没有跟父母商量就拿出自己的存款买了房子,搬出了姥姥家开始独居。 这一件一件的,就算放到一个成年人身上,也不算是小事情了。而与帮助警方侦破郑东杀人案相比,墨北在不通知家人的情况下就跟着朋友去深圳、去北京之类的行为,都已经是太微不足道了。 很多事情是他做完以后,或是不得不需要让家里人知道的时候,才会说出来。墨向阳都不清楚,究竟墨北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一点消息都没听说的。 和那些对子女有着强烈控制欲的家长不同,墨向阳认为应该给孩子们一定的自由和空间,但是这种自由和空间必须是有一定限制的,得是在能保证孩子人身安全和身心健康成长的前提下,不可能让一个八岁小孩享有跟十八岁的少年同样的自由度。在这个过程中,父母得小心翼翼控制着手中的线,一张一弛,让线那头的风筝能飞得高飞得远,但别飞出了格,更别断了线。 一直以来,墨向阳自认为在墨洁的教育上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基本还算成功。然而,对于墨北,墨向阳却只能不停放开手中的线,不知不觉就越放越长,现在突然发现,连线轴都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 墨向阳不怕儿子飞得太高太远,只怕在他飞得太高太远的时候,自己没办法给他保驾护航。 龚小柏之所以把郑东的案子说给他听,其实也是因为和墨向阳差不多的担忧。连襟二人谈起墨北的时候,都是又赞叹又无奈,赞叹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有一番成就,用不着大人操心,可无奈的也恰恰是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独立到了不让大人操心的程度。 以往龚小柏还不怎么在意这些,但自从孙丽萍怀孕之后,他为人父的责任感迅速爆棚,再考虑到墨北的问题时就采取了和以前不同的角度。 而且连襟俩说着说着就又发现一个问题,有些事情之所以龚小柏比墨向阳知道得多,似乎是因为在那些事里墨北需要龚小柏的帮助,所以他不得不说。换而言之,如果用不着龚小柏帮忙的话,那墨北也绝对不会主动去跟龚小柏商量的。 这当然不是说墨北不相信龚小柏,事实上和其他人比较起来,让墨向阳都嫉妒的事实就是墨北对龚小柏是相当信任了。 那么就只有一个理由:没必要。 就像牛莉莉这件事,既然墨北能无需借助龚小柏的关系就请动丑燕子帮忙,走的他跟丑燕子私人的交情,那他就没必要特意去跟龚小柏说这事,至于以后丑燕子是否会向龚小柏说,那大概就不是他在意的了。 其实墨向阳不知道,有些事情龚小柏还是没全告诉他,当然也是因为龚小柏知道的也不是全部——比如当初龚小楠去深圳是受了墨北的启发,比如墨北投资了夏多工厂的事,比如墨北在北京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等等。 墨北控制不住地掉眼泪,可是话到喉咙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嘴被人用针缝上了一样。父子俩这场谈话自然也是毫无结果。 孙丽华去找了学校领导和墨洁的班主任,孙五岳则找了学校里的小“老大”们,有了官方和私底下的控制,那场流言渐渐平息了下去,没过几天,学生们的注意力就被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给转移了。 孙丽华又回了北京,临走前又跟墨洁长谈了一番,这次她没发脾气,只是给墨洁讲了不少女孩子因为一时意乱情迷或是行为不当而引火烧身的例子,让墨洁好长时间里看男生的眼光都充满了警惕和鄙视。 这段时间墨北的情绪很低落,他总忍不住想要画一画自己的信任树,可每次一落笔就会想起很多负面的事,结果每次都是撕了纸默默地哭一场。 但是每天去姥姥家吃饭的时候,墨北总能在那一两个小时里把自己伪装得很平静,还能跟小舅开几句玩笑,家里人谁都没有发觉他的异样。 只有夏多发现不对劲儿,有几次在电话里他都能感觉到墨北的心不在焉,而当他提出要见面的时候,墨北就推三阻四。 夏多实在太担心了,干脆不打招呼就跑到墨北家里来堵他,墨北无可奈何,叹气:“开门揖盗。” 夏多挑了挑眉,“错,是引狼入室。嗷呜!” 作势扑倒墨北,在他脸上脖子上乱啃一气,痒得墨北笑出声来,夏多这才停止胡闹。 墨北推他:“起来,压死爷了。” 夏多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贴近,墨北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夏多紧紧吻住他的嘴唇,“呼——”,用力吹了一口气! “……”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雨呢。” “……” “会打雷闪电,我好怕怕哦。” “……你过来。” “这面墙太空了些,买幅风景画挂上怎么样?” “你有种就给我从上面下来!” 壁虎一样蹬着两面墙的夹角窜到天花板上去的夏多摇头,“上面凉快。” 墨北冷笑:“好,那你就在上面待着别下来。” 夏多坚持了五分钟就后悔了,想往下跳,墨北眼锋一扫,夏多没敢动。 “北北,高空氧气稀薄,我觉得我有点缺氧。” “放心,咱家海拔高度不至于。” 夏多默了默,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墨北莫名其妙。 “你说咱家。”而不是“我家”,这代表什么?代表着北北接纳自己是这房子的另一个主人哪!小俩口儿的家!艾玛,好甜蜜! 墨北白了他一眼,“你成天说咱姥姥,那也是我姥姥,没变成你的。” 夏多还是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咱姥姥啊,就跟这是咱家一样,咱俩的。”说着就出溜到地上,凑过来等着墨北揍他出气。 看他那嘻皮笑脸的样子,墨北就觉得不能把自己的智商拉低到跟他一个水平线上,碰一根手指头都要担心被传染! “北北你还是打我两下吧,打吧打吧打吧,你不打我不踏实。”夏多一个劲地缠磨,磨得墨北踢了他一脚,这才长出一口气,安心了。 两个人不闹了,坐下来随意翻着书,偶尔对话几句。夏多摸了摸墨北的脖子,说:“头发有些长了,明天去理发吧。” 墨北淡淡地“嗯”了一声。 夏多的手掌没有离开,依旧按在他后颈上,墨北抬头看了他一眼,夏多便倾过身来,嘴唇刚要贴上,夏多突然顿了顿,犹疑地说:“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揣了坏水儿的样子?” 墨北:“呵呵。” “你该不会是想报复我,也吹我一嘴气吧?” “呵呵。” 夏多表情很苦闷,“那这次吹完了,以后还会再吹吗?” “呵呵。” “这样我会有心理阴影的!每次接吻的时候都还要防着被吹气,这叫我怎么专心吻下去啊?” “怪谁?” “……我错了!” “原谅你了。” “……” “怎么还不亲啊?” “原谅得太痛快,我有点胆颤。” 墨北幽幽地叹息道:“就这么点小事都得不到你的信任……” 夏多义无反顾地吻了下去,但心理预期是被吹气报复,这一吻怎么都无法投入,而墨北完全就是没回应,让夏多很快就停了下来,讪讪地看着墨北。 两个人相对沉默,过了半晌,夏多才说:“其实只是个玩笑,没必要上纲上线是吧?” 墨北眼帘一垂,不吭声。 夏多叹气:“北北,你别这样,有话要说出来。你把事都装在心里,我又不会读心术,光靠猜的难免会猜错,一猜错呢你又觉得我不理解你,又要不高兴,一不高兴你又不说话。这是个恶性循环。” 墨北轻哼:“是啊,觉得我这人特麻烦是吧,特不好相处是吧。现在就嫌烦了,以后矛盾还会越来越多,迟早得分。” 夏多愕然,墨北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无理取闹了,但就是压制不住那股子邪火,就是想冲夏多发泄出来。 第69节 夏多愣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把墨北往肩上一扛,墨北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夏多一边往卧室走,一边严肃地说:“我觉得就是干你干得太少了,所以你才有空胡思乱想。” 墨北大怒:“你欠抽!” 夏多回复:“你欠操!” 进了卧室把墨北往床上一扔,没等墨北弹跳起来夏多就压了上去,一边压制住墨北的挣扎,一边扒他的衣服。墨北真火了,大吼一声:“夏多!”夏多心虚地停了下来,墨北的拳头狠狠砸了过去。 几分钟后,墨北用冰块给夏多敷着脸上被打得青肿的地方,表情还是很难看。夏多很苦闷地思考着:“张彪说他哄对象的时候就用这招,不管他对象是因为什么原因发脾气,他只要把人扛上床做一场,就什么气都消了。怎么在你这儿就不管用呢?难道他骗我?” 墨北直接把冰块塞他嘴里去了! 夏多嘎嘣嘎嘣地嚼着冰块,找到了失败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咱俩还没有做完全套过,所以才不管用。张彪说性这玩意是食髓知味,北北,天时地利都有了,只要你一点头咱人和也齐了,不如今天——” 晚上去姥姥家吃饭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就已经重得像要压下来一样,云间隐有电光闪烁,但雨却一直没下来。 一看到夏多,孙五岳就乐了:“多多这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夏多说:“单方面挨揍。” 孙五岳惊讶:“几个人打你?” 夏多说:“一个。” 孙五岳更惊讶了:“我们家多多的战斗力不能这么低啊,一个人就能把你打这样?” 墨北不高兴了:“打哪样啊?不就颧骨青了一块嘛。” 夏多指指下巴,“这儿,这也青了。” 墨北瞪他一眼,“自找的,活该。” 夏多装哭:“小舅,我被家暴了。” 孙五岳这才明白过来,笑着摸摸夏多的狗头:“乖啊,揍着揍着就习惯了。” 夏多抽啼,可算看出来哪个是亲外甥了。 墨北转移话题:“小舅,你不是说要查给我姐造谣的人是谁么,查得怎么样了?” 孙五岳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这个不好查,那么多学生,谁知道是哪个。” 墨北说:“要不让我小姨父帮忙吧,我记得他手底下有个外号叫‘林姑娘’的挺擅长这些事。” 孙五岳连忙说:“用不着,林姑娘那小子也挺忙的,跟着柏哥当助理呢,哪有空干这个。这事你别管了,有我呢。” 墨北看了他一眼,没再提这事儿。吃完饭跟夏多往家走的时候,夏多说:“小舅是不是查出来什么不能跟家里人说的事啊?” 墨北说:“我刚才想起来,王迎春的儿子跟我姐一个学校的,今年高一。” 夏多愕然:“难道是他?图啥啊?” 墨北说:“也许是我猜错了呢。” 夏多想了想,说:“知道这么个人就好查了,小逗眼儿的堂弟也是三中的,还算混得开,我叫他查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积攒了好几个小时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伴随着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地间暗如深夜。等两个人跑回家全身都湿透了,赶紧钻进浴室冲了个澡。 洗到一半的时候夏多就开始吃墨北豆腐,虽然没有如他的意做完全套,但也一路从浴室缠绵到了卧室,雷声震得玻璃直颤也没影响他的兴致,到底是兴尽后交颈而眠,在睡梦中连呼吸都还纠缠不休。 ☆、96new 夏多办事一向有效率,没过两天就把调查结果交给了墨北——没错,这家伙还写了调!查!报!告! 真是丧心病狂。 王迎春的儿子有一个很武侠的名字,尹剑仇。也不知道当初他爸给他取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弄得儿子从一出生就好像背负了一个血海深仇,要是没有一个刀光剑影的人生都对不起他这名字。 尹剑仇的同学打篮球时不慎扭伤了脚,那天尹剑仇陪他去医院换药,在走廊等候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墨洁跟着一男一女(丑燕子和牛莉莉)去了妇产科方向,他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同学一瘸一拐地出来找尹剑仇的时候,正好牛莉莉已经进了手术室,而丑燕子正亲昵地搂着墨洁安慰。 那个同学也认识校花,见状一愣,下意识地说了句:“墨洁有对象了?” 尹剑仇随口应付道:“是啊。” 同学又问:“墨洁来妇产科干啥啊?” 刹那间,尹剑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一边扶着同学往外走,一边很自然地说:“来这种地方还能干啥,打胎呗。” 同学目瞪口呆,都走出医院了才感叹了一句:“卧槽!” 这个同学本来就是个碎嘴,尹剑仇又有意推波助澜,谣言很快扩散。在很多人心目中墨洁是当之无愧的校花,所以有关她的消息总是会传得特别快一些,而且难免有些人怀着阴暗的心理,跟着添油加醋,所以很短的时间里几乎全校人人皆知“墨洁做了流产”。 给墨向阳打电话的也是尹剑仇——孙五岳有个习惯,会把常用的电话号码写在小纸条上贴在电话机旁边,尹剑仇去汽配店玩的时候就能看到。 夏多觉得很纳闷:“他这是想干什么?把墨洁名声搞坏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墨北:“直接问问不就清楚了。” 王迎春家毗临郊区,低矮的一片平房由于建筑年代比较久、材料不结实,好多都已经出现了倾斜,有的人家就在歪斜的墙壁外支上几根木方,让人怀疑要是来次三级以上的地震这房子还能不能支持得住。 王迎春家用木板围出一个小院子,前院还开了一片地,种些大葱、韭菜、豆角之类的蔬菜,菜地旁边堆着柴禾垛,整个小院看起来还是很欣欣向荣的。 院子里没养狗,院门开着,夏多和墨北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门铃,犹豫一下直接就进去了。 走到屋门前,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孙五岳的声音,墨北和夏多对望一眼,停住了脚步。 孙五岳:“别跟我扯没用的,你就直说了吧,我外甥女是哪儿得罪你了,哪儿让你看不顺眼了,让你这么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剑仇,你年纪再小也是个男人,你自己说你做的事地道吗?” 王迎春:“五岳,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你火气怎么还这么大?好好说话不行吗?毛毛,你好好跟孙叔叔解释清楚。” 尹剑仇:“没什么可解释的。” 孙五岳:“行,你还跟我拽!你以为埋汰完我外甥女就没事了?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妈面子上我替你瞒着,你现在指不定什么样呢。” 尹剑仇:“哟,吓唬我,我怕死啦。我现在就在这坐着呢,有种你打我呀。” 王迎春:“毛毛!太没礼貌了,好好跟你孙叔叔说话。五岳,我让你多待两天再问他这事,也是希望你能把火气降下去,揣着火,话就往邪里走,哪还能谈清楚呢。可你看看你,两句话没说完就脸红脖子粗的,你都三十了,老这样怎么能行?” 孙五岳的声调降低了:“那是我愿意发火吗,你看他是想认错的态度吗?迎春,我是不懂怎么教育孩子,我们家也惯孩子,可再怎么样小洁小北也没干过这种背后给人造谣的事。这往小了说是孩子不懂事,往大了说可就是人品道德问题。” 尹剑仇发出一声响亮的不屑的咂舌音,“你个混子跟我讲什么人品道德啊,你们家还有个大混子呢。” 王迎春:“毛毛闭嘴!五岳,你也知道,自打我跟毛毛他爸离了婚,这些年我光是张罗着吃穿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哪有时间管他啊。想着送到学校,总有老师教育吧,可现在看来,还是不行。说到底,都是我没当好妈,疏忽了孩子。” 孙五岳好像有些不自在了:“你也别这么说,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没亲戚照应,是挺不容易的。” 王迎春叹了口气:“孩子的教育问题真是太重要了。五岳,小洁好好的干嘛去妇产科啊?还跟个男的又搂又亲的。你可得好好问问她,别让人给骗了。像她这么大的小姑娘,最容易上当受骗,真叫人欺负了后悔都来不及。” 孙五岳:“什么男的,那是丑燕子,你不也认识嘛,还去我店里玩过。” 王迎春:“哦,是她呀。嗐,可别说毛毛不认识,我头回见面也以为她是个男的。话又说回来,我听说她好像作风不大正派,咱家孩子可都是老实本份的,还是离她远点儿,别让她给拐带坏了。” 孙五岳:“你别听风就是雨的,燕子不是那种人。” 王迎春:“好好好,我不就是随便说一句嘛,还不是关心孩子,怕她走歪了路。” 墨北冷笑一声:“我姐会不会走歪路不劳你费心,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个儿子歪了没有吧。” 墨北冷不丁一出声,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孙五岳从窗户伸出头来一看,脸色顿时就尴尬了:“你们怎么来了?” 王迎春打开门,笑容满面地招呼:“小北还是头一回来我家吧,快进来。这是小北的朋友?” 夏多客气地笑了一下:“你好,我叫夏多。” 墨北沉着脸走进屋,看到尹天仇倔头倔脑地坐在椅子上,拿白眼仁儿使劲翻楞他们,墨北的脸色就又沉了几分。 王迎春又忙倒了两杯水,洗了几根黄瓜和西红柿端上来:“快尝尝,这都阿姨家自己种的,比市场上卖的好吃。这旱黄瓜,削了皮吃可脆了。”说着拿起水果刀要给墨北削黄瓜皮。 夏多客气地道谢,把她塞到手里的沾着水珠儿的西红柿轻轻放回盘子里。而墨北根本连看都没看她,王迎春只好讪讪地放下水果刀和黄瓜。 尹剑仇哼道:“你别瞎忙活了,人家才不稀罕呢。” 孙五岳搓了搓手,说:“小北,这事儿吧肯定是剑仇不对,我想让他去跟小洁认个错……” 尹剑仇跳了起来,大声道:“凭啥!让我给那娘们儿道歉,我他妈不干!” 众人脸色都变了,王迎春喝斥道:“毛毛!” 墨北淡淡地道:“你给我姐写过情书吧?” 尹剑仇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王迎春和孙五岳也都惊讶地看着他。 墨洁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收到情书,写信人各个年级的都有,还有不少外校的。但大多数她连看都没看过就封存在纸箱里了,当然更不会给出回应。其实很多男生就是起个哄,就连他们自己也都不认为能够收到回信,互相之间还会把这事拿来开玩笑。在夏多的调查报告里就有尹剑仇曾给墨洁写过情书的消息。 墨北又接着说道:“虽然王姨在我小舅的店里打工,不过我姐跟她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当然也不清楚王姨的儿子是哪个。当你在学校里想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想必她的表情是很莫名其妙的吧,把你只当成是普通的低年级同学而已。可能你的同学还因此嘲笑过你,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失落,羞耻,愤慨,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每当你在校园里看到那个高傲的女孩时,心里就会像被蚂蚁咬噬一样痛苦。长得漂亮有什么了不起,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家里有钱有什么了不起,被大家捧着追着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那张画皮底下会有多脏呢。就在这个时候,你在妇产科门口看到了她,本来只是好奇,可同学无意中的一个提问却打开了你心里黑暗的阀门。你忽然想看到她被人踩在脚下、往脸上吐口水的样子,你想看到她被所有人怀疑、辱骂。所以你制造了谣言还不罢休,还特意打电话给她父母,想让她被亲人斥骂。这样你才会快活。” 王迎春和孙五岳目瞪口呆,王迎春急切地说:“这也太荒唐了,毛毛哪能这么想,你别乱猜啊。” 尹剑仇突然发出嘿嘿的笑声,表情有些扭曲,眼神略有些呆滞,他这样子把王迎春给吓到了。“毛毛你怎么了?”尹剑仇却像没有听到王迎春的声音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墨北,说:“对,我还想看着她在学校里待不下去,被退学,所有人都在她背后吐唾沫!骂她是贱货!破鞋!我就想这样!” 墨北依旧是那样平静而淡漠的语气,说:“是啊,她要是成了为人不耻的贱货,看她还能骄傲得起来吗?到时候还不是任人作践。这时候你再去安慰她,对她说你相信她是清白的,你愿意对她好,她一定会感动,会答应当你女朋友。等你把她哄到手了,是真跟她过一辈子,还是玩够了就甩,都是你作主。” 尹剑仇的表情愈发扭曲,大笑道:“没错!就是这样!” 王迎春惊慌地抓住尹剑仇肩膀摇晃了几下:“毛毛,你怎么啦?你不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你、你看着妈妈。” 孙五岳又吃惊又愤怒地看着尹剑仇,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茫茫然地又扭头去看墨北。 尹剑仇虽然身体都被王迎春给掰得侧了过去,可脸还冲着墨北的方向,就像被磁石吸引的指针一样,对王迎春的声音依旧是充耳不闻。 “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你拧着来,就这么倒霉,谣言没掀起多大风浪,你自己还被揪了出来。这时候你害怕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硬装好汉,死倔到底。你想着反正孙五岳想跟你妈妈好,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又觉得这样很窝囊,凭什么在孙五岳面前你妈妈就格外温柔,还总是教训你要对孙五岳有礼貌,要听话。他又不是你爸!妈妈还跟你说,等她跟孙五岳结了婚,就有钱供你上大学了,就算考不上大学,还有那家汽配店能养你。孙五岳的姐姐、妹夫都是有能耐的,有他们拉你一把,你总能过上好日子。可你不服气,你觉得丢人,因为这一切本来都和你没关系,你要靠妈妈陪那个孙五岳睡觉才能得到这些!你知道孙五岳家里人不同意他俩的事,你看到过你妈妈回到家里一个人叹气掉眼泪,你妈妈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万一孙五岳这股子热乎劲儿过去了,不想跟她结婚了,那她就白让人给睡了。你想不劳而获,可你又怕别人瞧不起你,特别是要赏你一碗饭吃的那家人,他们充满蔑视的眼光尤其让你无法忍受。而墨洁,就是那家人的代表,她骄傲昂起的头颅就是在宣示着他们对你和你妈妈的拒绝、轻蔑、羞辱!” 孙五岳已经被墨北吓呆了,怔怔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王迎春本来就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当听到从墨北口中轻描淡写地吐出那些羞辱的字眼儿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尹剑仇攥紧了拳头,整个人都硬得像块石头,他恶狠狠地瞪着墨北,鼻孔里喷着粗气,全身都在颤抖。 不知何时夏多已经站了起来,他防备着尹剑仇会突然动手伤着墨北。 墨北看了看尹剑仇,声音却愈发柔和了:“你看看她,她就在你面前。” 尹剑仇眼神迟钝地移到了王迎春身上。王迎春已经放弃似的坐在椅子上掉眼泪,埋怨地看着孙五岳。 “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这次麻烦。如果没有她,就轻松了。” 夏多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墨北,低声道:“北北,别这样。” 墨北抿了抿嘴唇,眼睛里迸出小小的火星来,目光在尹剑仇和桌上的水果刀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 夏多犹豫了一下,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已经够了。”另一只手在墨北背上轻抚了几下。 墨北沉默了片刻,起身扬手在尹剑仇耳边打了个响指,尹剑仇一个激灵,像是从一场大梦中回过神来似的,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突然记起了方才发生的事,血色从脸上褪去,连嘴唇都发白了。 看看失魂落魄的尹剑仇、一脸哀怨的王迎春、神色呆怔的孙五岳,墨北说:“小舅,我先走了。” 孙五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第70节 离开王迎春家后,墨北和夏多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夏多牵起墨北的手,说:“那个尹剑仇内心这么阴暗啊?” 墨北说:“也没有,只是我把他一些阴暗的小心思给放大了。其实真要说出来的话,他那些心气不平,都很正常,事易时移之后也未见得会成为执念。” 夏多说:“这回小舅跟王迎春,怕是成不了啦。” 墨北说:“王迎春脸皮还不够厚,小舅性子又太急,以后他俩就是想再相处下去,心里也是有了根刺,坚持不了多久的。况且有这个尹剑仇在,他俩就算结婚了,家里也安生不了。” 夏多说:“希望小舅能想通。” 墨北说:“我今天说话不好听,他怕是会生我的气。我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 夏多抓着他的手轻轻晃了两下,说:“以后遇事别偏激,否则归根结底是伤害了自己。” 墨北沉默了一会儿,说:“还好你阻止我了。” 夏多抓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温柔地说:“谢谢你愿意让我阻止你。” 墨北看看夏多,脸上露出一个恬和的微笑。 ☆、97new 墨北能催眠尹剑仇,是因为尹剑仇本身就属于极易受到暗示的人,而墨北又迅速抓住了他内心的弱点,用语言将大量的信息对他进行了瞬间冲击,让他在思维短路的情况下接受了引导。但是在不懂催眠的人看来,此举无异于撞邪。 虽然墨北给尹剑仇解除了催眠,但当时暴露出来的负面情绪并没有清理掉,尹剑仇崩溃大哭,王迎春也被他这副样子给吓坏了。 孙五岳虽然对尹剑仇很看不上眼,对王迎春护短也有些不满,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这娘俩儿。王迎春一迭声地问他:“小北对毛毛做了什么?怎么就把毛毛弄得跟中了邪似的?” 孙五岳皱眉道:“你胡说什么,小北不就说了他两句嘛,你又不是没看见。要是剑仇心里没鬼,能这样?” 王迎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五岳,你这话可要讲良心,你看看毛毛被吓成什么样了!光要是说上几句话就能这样,那大街上全是疯子了。我早就觉得这孩子不对劲儿,小小年纪也不上学就能又写书又翻译外国小说,谁能不上学就会这些啊?跟谁说话都没个好声气儿,阴沉沉的。五岳,你是他舅舅,我知道你向着孩子,但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假装看不见哪。” 尹剑仇瑟缩在沙发上抹眼泪,恐惧地控诉:“他是魔鬼!” 孙五岳瞪了他一眼,还没等说话,王迎春就说:“我也不护着毛毛,该咋说就咋说,这事起因是毛毛不对。可是,小孩子做错事你要教他,也不能就这么、这么装神弄鬼的来吓唬人哪。把孩子吓跑了魂儿怎么办?” 孙五岳粗声粗气地说:“什么装神弄鬼!小北说他两句,他自己受不了,怨谁。” 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几遍,孙五岳和王迎春都是越说火气越大,都觉得对方不讲道理。最后王迎春冷冷丢下一句:“我得找人给毛毛叫叫魂,你先回去吧。” 二人不欢而散。 尹剑仇大概是受的刺激太大,再加上冷静下来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得罪不起墨洁的——关键是墨洁有靠山。于是尹剑仇胆怯了,他害怕再被报复,连学都不敢上了,跟王迎春吵了几次之后,他干脆离家出走了。 王迎春彻底埋怨上了孙五岳,孙五岳也担心尹剑仇在外头会出事,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尹剑仇。这孩子是跑到南崧县生父那里去了,他不想上学,他生父就让他跟着自己跑长途运输,打算等他学会开车就花钱给他弄个驾照。 王迎春万万没想到,离婚时都被判给自己的儿子,现在居然主动去了生父身边,这种被背叛的感觉让她心力交瘁,病了一场。 孙五岳怜惜生病的女友,妥帖照顾,对王迎春的埋怨也都忍受下来。王迎春感动于他的柔情,生病的人情感上又格外脆弱,对孙五岳的感情倒是更深了一层。然而,芥蒂已存,原本说好要结婚的事便都默契地搁置了。 受此事影响,孙五岳的情绪十分低落,好像连工作都没什么干劲儿了。 每次看到墨北,孙五岳都一副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墨北就全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倒是夏多找了个机会,跟孙五岳好好谈了一回,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反正孙五岳的情绪恢复了不少,对墨北也和平常一样了。 墨北把精力都放在了剧本创作上,完成之后放置了半个月,随后便又投入到修改中。等到第二稿剧本完成,已经是暑假了。 夏多早就打算好,暑假先回北京看望家人,剩下的时间就全待在深圳工作。墨北正好也想要跟郑华仁商量剧本的事,在深圳当然是比在云边要方便,于是先行一步去了深圳等夏多。 到深圳那天正赶上台风,龚小楠开着辆白色途乐来接墨北,幸亏是suv,在这狂风暴雨中还算稳妥。 墨北发现龚小楠脸色不太好,怕影响他开车就没问,到家以后见冯望南也是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进门半个小时,两人一句对话都没有,显然是正在冷战。 在这种气氛下,墨北浑身都不自在,问了两句,俩人谁都不说是怎么回事,连眼神都不肯对上,实在是让人头疼。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墨北看到龚小楠居然一声不响地拿了寝具去要去睡沙发,这才知道俩人都已经一个主卧一个客房分居了。 冯望南对着龚小楠哼了一声,转身就关了卧室的门,墨北刹时间感受到了来自龚小楠的冷气蔓延。 “楠哥,你俩到底怎么了?你们这样子,我觉得我在这儿都待不下去了。要不这样,你开车送我去酒店吧。” 龚小楠黑着脸说:“自己家不待去什么酒店去酒店,找揍呢。” 墨北白了他一眼,“拿我当出气筒啊?” 龚小楠摸了摸鼻子,“跟汪汪一个毛病,歪歪(注)。” 墨北笑了:“你是干啥事让汪汪哥不高兴了?” 龚小楠很火大:“还不是他胡思乱想,我行得正坐得端,就没对不起他……” 咣的一声,卧室门被从里面踹开,冯望南火冒三丈地冲出来:“我胡思乱想?你做那事儿还用着人多想吗?搁谁眼里不是……” 龚小楠跳了起来,两个人戗戗(注)了起来,墨北倒是从中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龚小楠和冯望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摊子铺得也越来越大,来往的人自然也是三教九流什么阶层什么脾性的都有,其中难免有不少喜欢靠酒色财气来开路的,而且生意场上这种风气很浓厚,似乎不随波逐流的话都成了另类。 龚小楠身上痞气很重,一看就是在社会上混了很久的,跟他打交道的人十有八九把他当成了风月场中的老手。于是,酒桌上劝酒的是美女业务员,ktv里陪唱的是漂亮三陪女,进了洗浴中心有风骚按摩师侍候,甚至还有部分女性客户愿意主动献身。 龚小楠推辞得连自己都乏了,而且有时候在生意场上就是这样,别人人手一个美女搂着,你身边没有,那是看不起人还是不想跟这圈子混呢?所以有时候龚小楠也会逢场作戏,跟美女调笑调笑,但绝不越矩,更不会跟谁搞到床上去。 这个阶段其实冯望南经历的也差不多,自然也了解龚小楠的难处,两个人在外面作完戏回到家,还能拿这些事开几句玩笑。 可后来,有些心思灵敏的瞧出来龚小楠不喜欢女人,于是投其所好给他介绍漂亮小男孩。 对于纯gay来说,漂亮男孩的杀伤力可比美女大多了,威胁性不可同日而语。看着男朋友搂着美女的感觉和他搂着漂亮男孩的感觉可不一样,冯望南不高兴了。 更让冯望南不满的是,龚小楠和他的关系其实有心人都能看出个端倪,偏偏还有人认为“没有男人不爱偷腥”,更何况“男人本就好色,同性恋更是管不住下半身,gay圈本来就乱”。 这些冯望南倒也能忍,顶多就是吃吃醋耍耍小脾气,被龚小楠一哄也就好了。 可是,最近龚小楠认识了一位某国际大公司驻亚洲分公司的总监,这位总监三十二岁,中德混血,法兰克福大学毕业,爱好滑雪、赛车。最要命的是,大多数男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在心里骂上一句:“他妈的敢比老子还帅,拖出去斩了!” 这种人类公敌居然还是个gay!他还看上了龚小楠!! 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主动追求龚小楠,此等杀伤力岂是那些mb所能比的?偏偏对方还很客气地对冯望南暗示要公平竞争! 冯望南的危险感层层上升,对龚小楠虽然不至于严防死守,但态度再也没有原来的轻松和不在意了。 虽然龚小楠声明自己不会背叛男友,但帅哥总监只是含笑说:“至少不要拒绝我这个朋友。” 龚小楠还能怎么办?说你别缠着我我对象不乐意?他自己都要觉得掉份儿。 龚小楠自然明白爱人的不安,可是跟对方公司有着业务往来,也不是说不见面就能不见面的。况且对方实力强悍,也没必要平白给自己竖敌。再者说,帅哥总监虽然是想要当第三者,可是本身就是个很容易引人好感的人,态度手段又坦然不下作,就算是做朋友也是很赏心悦目,龚小楠还真不想跟他有什么不快。 因为是公司业务,冯望南跟帅哥总监自然也能常见面,就算没人说什么,冯望南自己也会做对比。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冯望南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这么自卑过。 心里一自卑,底气就虚了;底气一虚,手段就不大气。前天帅哥总监请一班朋友去海滩烧烤,在海边嘛,难免要下水玩,大家都穿着泳衣泳裤,身材好坏一目了然。——冯望南咬牙切齿,这王八蛋真不让人活了,他身材居然也他妈的好到爆!是不是人哪是不是人哪!!! 衣服一脱,龚小楠身上的伤疤自然也就掩饰不住,他从小打架打到大,特别是来深圳后,和冯望南还经历过生死之斗,后背两条刀疤恰好交叉成了一个大大的x。帅哥总监看得心惊,一边问:“这是怎么伤的?”一边伸手摸了摸。 龚小楠倒没在意,随口编了个故事。可一旁的冯望南就忍不住了,你大爷的,问就问吧,手还上去摸。摸就摸吧,你他妈还摸个没完了!他脱口而出:“你就算摸秃噜皮了那也是我男人。” 当时帅哥总监脸就红了,附近几个朋友听到了也都有些尴尬。 散场后,龚小楠和冯望南开车回家,在路上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冯望南本来就是个暴脾气,以往都是龚小楠哄着、宠着,可这回龚小楠不想哄了,他也觉得委屈啊——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我人是你的,心是你的,被别人摸两下又不能少块肉,你至于这么不给面子吗? 男人的面子是什么?有多少男人因为面子问题连命都豁出去的。况且东北爷们儿尤其好面子,龚小楠也不例外。 吵架这种事,当然是一团急火上来,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等吵到后来,两个人都觉得身心俱疲,于是冷战。 双方其实都在等对方先道歉,给自己个台阶下。龚小楠是觉得这事本来就是冯望南先不对,那也该他先低头。而冯望南是觉得这事我没多大错,而且以前吵架都是龚小楠先厚着脸皮过来说“老婆亲一个”,凭什么这次就不行了呢? 越是僵持,越是各自觉得委屈,越是觉得自己委屈,就越不想先服软…… 墨北的到来,让冷战又变成了争吵,火药桶要爆炸了。 ☆、98new 墨北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相对而立脸红脖子粗的两个人,眼帘一垂,端起茶几上的水杯作势要递给龚小楠:“喝口水,别生气啦。”水杯递到跟前,手一歪,水全洒龚小楠裤子上了,洒的还很不是位置,正中裤裆。 龚小楠和冯望南都是一愣,目光聚焦在某个重点部位,睡裤太薄,显型了。墨北悠悠然道:“不愧是楠哥,果然雄伟。”冯望南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龚小楠和墨北都看着自己,又连忙沉下脸来。 激动的情绪被墨北骤然打断,两个人也吵不下去了,龚小楠回卧室去换裤子,墨北拉着冯望南坐下来,笑道:“汪汪哥,那个总监现在大概正跟个怨妇似的对着月亮哀声叹气呢。” 冯望南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钟意的男人心有所属,再怎么眼馋都是别人家的,他能不愁吗?” 冯望南牵动了一下嘴角,轻轻叹了口气。 “他条件再好又怎样,除了底子好,其他的不都是花了时间花了精力自己修炼出来的吗?你才二十四,等到了他那个年纪,也许你的成就还要他来仰望呢。” 冯望南苦笑:“我一年一年往前赶,难道人家就停下来不往前走了吗?等我能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兴许人家都登上山顶了。” 墨北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这可不像我汪汪哥会说的话,你是哪个星球来的,占了我汪汪哥的身体?”开了句玩笑,让冯望南的情绪再放松一些,墨北又说道:“你现在是一叶障目,光看见总监了。咦?汪汪哥,难不成你爱上他了?” 冯望南大叫一声:“我爱上他?就那个拼命洒香水在电梯里装十三个人能有十二个被他给熏吐了的老男人?呸!” 墨北笑着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肘,道:“这劲头儿才是我汪汪哥嘛。” 冯望南哼了一声,脸色好了一些。 墨北道:“既然你又不爱他,那干嘛把目光都放在他身上呢,往周边看看,难道比他更优秀的男人就没有了吗?况且你干嘛用自己的短处去跟人家的长处比呢?” 冯望南有些沮丧:“我初中就辍学了,人家是法兰克福大学毕业的,我当锅炉工挖煤的时候,人家都已经在谈几百万、几亿的生意了。我怎么跟人家比。” 墨北惊讶:“你初中都没毕业的人,现在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学了财会、管理,要是让你有他那样的生活条件和背景,法兰克福算什么?你拿着铁锹铲煤的时候,难道想到过会有一天自己管理着一个业务遍及两百多个大中城市的物流公司吗?你和楠哥在云边吃狗肉喝啤酒的时候,有想过自己会和跨国大公司的总监一起坐下来喝茶谈生意吗?他有现在的成就,固然是因为他本身的优秀,但是他的基石也比别人垫得高啊,而你呢,是从一无所有的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换个位置的话,他未必就能比你更出色。汪汪哥,别轻视自己付出过的努力。” 墨北说着又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冯望南的脸色又好了些。墨北的手指顺势划到他手臂,在刀疤上面摸了摸,说:“还记得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冯望南有些恍惚地回忆着,那时刚到深圳不久,他和龚小楠没有丝毫根基,身边只有十几个从云边带来的弟兄。他们要在深圳闯出一片天地,有太多东西不懂,要怎么找客户怎么拉业务,怎么对付工商税务公安,怎么应付地痞流氓,怎么应对抢生意的同行……虽然有龚小柏可以讨教主意,又有滕济民当靠山,可这两个人一个远在东北一个远在北京,再怎么帮忙也不可能即时即刻。更何况两个人心气儿又高,总想着凭自己的力量来奋斗。 起初资金太少,十几个人挤在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每天闹闹哄哄的,连上厕所排队都没排不起,要跑到外面找公厕。每天回到家能撑得住的就挤在一个花洒下冲个澡,累摊了的就带着一身汗臭去赴周公的约会,他和龚小楠连互撸一把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每天早上一睁眼,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带着这十几个弟兄活出个人样来,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东北,想着要怎么把业务做大做强,怎么把手里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怎么开疆扩土,怎么疏通各种关系…… 冯望南觉得自己是把前十几年没动过的脑筋全都积攒到深圳来动了,天天脑子里万马奔腾,头痛欲裂。 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伙一起去大排档喝酒放松,谈天说地豪情万丈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冯望南为了省那一点点钱,每次都只喝一瓶啤酒,到结帐的时候酒瓶子都攥得热乎了,瓶底还能剩上一小口。他觉得没人注意到自己这点小心思,可有一回龚小楠喝多了抱着他哭,指天咒地地发誓等有了钱要买上一车啤酒给他喝,喝不完的用来洗澡,听得他又好笑又心酸。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也没有多么苦,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那些往事都被大脑自动修饰美化过,很多记忆碎片甚至显得特别温馨特别滑稽特别轻松。 他记得趁大家都睡着了,龚小楠偷偷吻他的嘴。开车去送货,大中午的车厢里闷成个蒸笼,两个人恨不得连裤子都不穿,龚小楠说是停车去上厕所,回来手里举着支大雪糕给他吃。他心里高兴,可嘴上又埋怨龚小楠乱花钱,当时龚小楠是怎么说的? 对了,他说:“老婆,开源节流是对的,但省这些小钱除了让你过得特别辛苦,对我们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帮助。我们现在的重点还是应该放在开源上,把业务做起来,多租几个房子当宿舍,把那群臭小子都赶出去,妈的,老子都快憋成处男了。这就是我赚钱的动力啊!” 看到冯望南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墨北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说:“你和楠哥一起拼搏过的日子,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总监再怎么优秀,他能替楠哥挡刀吗?他能让楠哥替他挡刀吗?汪汪哥,楠哥是什么人品你比我清楚,你跟楠哥是能同生死共患难的,任何人也没资格插到你们中间去。” 冯望南出了一会儿神,抬眼看向在卧室门边不知道站了多久的龚小楠,眼眶有些发红。龚小楠眼神深邃地看着冯望南,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老婆我困了,睡觉吧。” 墨北笑道:“这就要少儿不宜了?楠哥你也太性急了。” 说着轻碰冯望南手肘一下,冯望南已经笑出声了。龚小楠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冯望南打横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很不要脸地丢下一句:“药箱里有棉球,把耳朵堵上,别听到不该听的动静。” 看着龚小楠急不可耐地用脚跟反踢上卧室的门,接着门内传来冯望南一声轻呼,和床垫被重物压到的声音。墨北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洗漱,回到客房找出随身听的耳机戴上,一边听着轻柔的钢琴曲一边等待睡意侵袭。 刚才他在劝解冯望南时,每当冯望南的情绪向好的方向有转变的时候,他就会轻碰一下冯望南的手肘,让他将这个动作和快乐的情绪形成联系。然后又引导冯望南回顾温馨往事,趁着他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刻,墨北再碰一下手肘,冯望南也就自然而然地从自我设障的迷雾中走了出来。 龚小楠和冯望南在一起也有十几年了,虽然感情一直很深,但相处间难免会出现疲态,甚至会有“左手摸右手”的感慨。这种时候,帅哥总监的出现,就像往平静的水面丢下去一块大石头,让“老夫老妻”的生活骤然感到了冲击。 第71节 不过,这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只要两个人能调整好心态,这样的小醋吃上一吃也是有益健康的。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冯望南满面春风,被墨北好一番嘲笑都没有抹去那一脸笑容。 对龚小楠,墨北就没那么客气了,趁着冯望南去公司不在家,墨北冷嘲热讽连损带骂了足有半小时,把龚小楠数落得满头大汗。 “生意场上都是人精,有几个看不出来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你再装着端着,兴许就有人把汪汪哥当成是被你包养的,就算当着你面一片太平,可背着你挤兑他都是难免的。自个儿媳妇受气,你不心疼啊?护不住媳妇还算什么男人。那个总监当着他的面对你动手动脚,你敢说不是因为你态度暧昧给纵容出来的?别跟我说什么不能得罪客户,离了他们公司你再难还能难到打回原形一穷二白?就算真那样你没胆气东山再起吗?更何况还不至于此呢,顶多是少挣几个钱,在别处努努力就捞回来了。你就算想当李嘉诚第二,也得先想想清楚能陪你爬到山顶上的那个人是谁。” 龚小楠苦着脸说:“小北,我敢挖出心来给你看,我是真没想过对不起汪汪。我就是觉得苏航人不错,可以交个朋友,再说,他始终也没做什么过份的事,我也不好不给他面子。不然让别人还以为我们真有什么事呢。” 墨北冷笑:“你还好意思说,你没想对不起他都害他难过成这样了!你觉得总监——哦,他叫苏航啊?你觉得苏航没做过份的事,那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小动作的破坏力可比当众强吻表白要强得多?” 龚小楠先是笑,笑完了又沉默,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墨北叹气:“你知道情侣之间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吗?” 龚小楠脱口而出:“不让操。” 墨北给了他一脚,翻了个白眼,说:“是你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后,反过来责备他不懂事,然后说一句‘我累了’就撒手不管。就像把一个本来裹着棉衣的孩子突然扒光了扔进冰天雪地里,还指指点点地嘲笑他居然不穿衣服。” 在《小王子》中,狐狸说:“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狐狸还说:“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于是小王子去找他的玫瑰了,留下了已经被他驯服的小狐狸。 墨北出了一会儿神,又踢了龚小楠一脚,让他也回过神来,说:“总而言之,里子比面子重要,老婆比外人重要,别拎不清楚。懂?” 龚小楠还撑着最后一点面子:“谁是哥?” 墨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成功地挑起了龚小楠的火,扑上来把墨北按住一顿呵痒,直让墨北快笑尿了才住手。墨北气喘吁吁地从地上往沙发上爬,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龚小楠得意地翘起二郎腿:“得了,哥大人大量,饶你这一回。咱们说正事。” ☆、99new 郑东案结束后,墨北就请托龚小楠调查罗驿。不过,看着龚小楠对着两块钱一本的软皮抄(封面还被扯破了,有几张内页像是被酒液浸湿过)念念有词,作为一个对记录文字的承载体都有点清爽强迫症的人,墨北真想把夏多做的那份调查报告拿来给他借鉴一下。 罗驿,三十一岁,祖籍浙江,出身医学世家。 祖父是上海某医院的外科医生,年轻时出过国留过学,当年上海解放后,陈毅市长为稳定人心和不少知识分子座谈,罗老爷子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在文革时,老爷子早年的留学经历,还有他曾为国民党军官治过病的历史,全成了他的罪状,被红卫兵文斗武斗折腾个没完,老爷子实在受不了,就在牛棚里拿鞋带把自己给吊死了。 罗驿的父亲也是外科医生,在罗驿八岁的时候,吊死在医院的男厕里,原因不明。罗驿的母亲是那家医院的护士长,一直独立抚养儿子长大,但和儿子的关系却十分恶劣,现在罗驿除了每个月给母亲寄生活费,跟她几乎就再无任何往来。 罗驿从小就聪明,学习成绩很好,再加上家中保留下来不少医学方面的书籍和资料,这使得他在医学院的时候一直成绩遥遥领先,是很多教授的心爱弟子。以他的成绩和人脉,在毕业后进大医院工作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他拿了三年手术刀后,就放弃大好前程,主动调去了安定医院,从此成了精神科大夫。这让罗驿的导师扼腕叹息。 不过,在那三年中罗驿在京城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其中不乏夏湾商清华这样的高干子弟。通过这些关系,罗驿虽然没有直接经营生意,但却在几个公司里入了股分红,据说他在这些公司里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没有白拿钱。 这样一个在各方面看来都很优秀的男人,年过三十却依然单身。据他的同学们说,在大学时曾有个女同学和他走得很近,但可惜的是这个女孩在大二的时候失踪了,当时警方对她的室友和罗驿都作了调查,但最终也没能查出失踪的原因,更没能找到她。从那以后,罗驿再没交过女朋友,如果有人想给他介绍,他只要露出一些哀伤、无奈又充满怀念的神情,对方也就只能同情地叹息一声了。 除了这些情况之外,龚小楠还发现罗驿的母亲和刘正扬的母亲是表姐妹,罗驿虽然和母亲关系冷淡,但和刘正扬一家的关系却非常好。刘仁波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对自己儿子一直是恨铁不成钢,但对两个表外甥:罗驿和董垣,却简直巴不得他们是自己亲生的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来自父亲的这份不公平待遇,虽然董垣一直为刘正扬的公司而兢兢业业,但刘正扬却对这个表哥十分看不上眼。但相对的,刘正扬对罗驿却是信任到了依赖的程度,大事小事都爱找他拿个主意,有时候罗驿的话在他那里比佛旨纶音还管用。 说到这里,龚小楠把软皮抄甩得啪啪直响,皱眉道:“这个罗驿跟姓刘的神经病关系这么好,那以前姓刘的想搞我哥,他有没有也跟着插一腿?” 没听到墨北回答,龚小楠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顿时吃了一惊:“你脸怎么白成这样了?还冒虚汗!” 墨北摇摇头,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说:“有点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阖上双眼,在安静下来的卧室里,墨北觉得身边的环境好像显得太空旷了。他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间客卧,衣柜、桌椅、大床,墙上的风景画、桌上造型别致的台灯、床头按照他的习惯准备的大大的泰迪熊和抱枕,整洁而舒适。 但是,还是太空了。 墨北把抱枕塞到背后倚着,怀里抱住泰迪熊,再用被子把自己和前后的填充都裹紧,再闭上眼睛。 …… 不行,太拥挤了一些,身体简直像是被禁锢起来了。墨北在被子里踢动一下双腿,又翻了几次身,确认自己其实还是自由的。 墨北仰卧着,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白得刺眼…… 罗驿曾说过:“其实你跟我很像。” 当时他听了恶心得想吐,谁愿意跟这个变态相像!但现在他明白了,罗驿指的是童年经历,父亲早亡,跟母亲关系恶劣。 可是这种经历虽然特殊,但并没有多么罕见,那么还有什么是让罗驿觉得两个人相似的呢? 好像有什么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 墨北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手按着泰迪熊用力,心里发着狠:不能再让罗驿干扰自己的生活!必须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清除掉!就像挖掉一棵根须腐烂的植株。 心里翻腾了一会儿,墨北渐渐平静下来,这才觉得手指有些酸痛,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原来一直都紧紧地抓在泰迪熊的脸上,那张憨态可掬的熊脸在手指下皱得像团烂番茄,黑色玻璃质眼珠从指缝间凸出来,幽暗地映着墨北的身影。 一直没有懈力的手指微微痉挛,墨北慢慢松开手,看着泰迪熊的脸渐渐膨胀舒展开,恢复原来那副讨喜的模样。但是那双玻璃质的黑眼睛似乎透着无限深意,默默地看着墨北。 龚小楠不放心,悄悄进客卧查看墨北的情况,发现房间里冷气开得足足的,墨北已经裹着薄被睡着了。龚小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了看墨北的脸色已经恢复过来,这才松了口气,顺手把他脸旁的泰迪熊拿开一些,免得堵住他口鼻影响呼吸。 熊脸憨厚地面对着龚小楠,原本眼睛的部位一片空白。 龚小楠一愣,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墨北,却正迎上一双幽亮的黑眸。 “醒了?还难受吗?”龚小楠随手放下泰迪熊,摸了摸墨北冰凉的额头,“冷气开得太大了,容易感冒。” 看着龚小楠找遥控器调节温度的样子,墨北眼神有些迷离,轻声唤道:“楠哥——” “嗯。要是不想睡了就起来吧,等汪汪回来,咱们晚上去吃烧烤。”龚小楠扭头对墨北笑了笑。 墨北的眼神清明起来,依言坐起,笑道:“这是汪汪哥还对海滩烧烤有怨念哪。”八成更想把帅哥总监给烤了。 龚小楠不接这个话茬,他说什么都是错。 “小北,那个罗驿还挺有本事的,我查了这么久,认识他的人一般都对他印象不错。秦当勉是他学弟,听说是对他挺崇拜的。不过,你真的认为罗驿跟郑东那案子有关系?” 墨北点了点头,“贺队搜查秦当勉家的时候,我跟着去看过,从秦当勉留下的日记和其他文字资料上来看,他对心理学、催眠学都很着迷,但本身却没有什么才华。听他医院的同事说,他的业务水平也很一般。然而在郑东案中,还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如果仅仅是有秦当勉的启发是不够的。如果说郑东是一颗手雷的易燃物部分,秦当勉是导火索,那么,还缺了最重要的撞针和火帽部分。没有它们,导火索是不会自己点燃的,更不可能引燃火药。” 这些话以前墨北就对龚小楠说过,但龚小楠总觉得有些云山雾罩,说不清是哪里有不足。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罗驿跟秦当勉有关系的?” 墨北笑了笑,揶揄道:“楠哥,这就属于比较玄妙的部分了,解释不清楚的。” 既然解释不清楚,龚小楠也就不追问了,反正墨北从小身上稀奇古怪的事就多,大哥都说了,有些事用不着深究。 休息了两天适应了一下深圳的气候,墨北打电话联系了郑华仁,郑华仁当天就来了深圳,看完墨北的剧本后,又提了几个自己的意见,墨北同意再出一份修改稿给他。 有了前两稿的基础,这次修改的幅度不大,墨北很快就完成了工作。而在墨北修改剧本的时候,郑华仁已经开始联系演员、摄影师、美工等等,开始建组了。 夏多在北京待了五天就飞到了深圳,都没功夫跟墨北腻歪,就被谈霖用一大堆工作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星图电子这几年发展得不错,招揽了不少电子专业的大学生和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其中还有一些是海归。现在星图电子已经有了自主研发的能力,努力向着研发、生产、销售一条龙的集团化作战方式进军。 夏多和谈霖都是有野心的人,对于星图电子的发展自有一番宏图壮志,不论是在制定公司的发展战略上,还是在管理、培养人才上,两个人的意见总是出奇地一致。夏多很感激夏湾当年能把谈霖推荐给自己,这样一位优秀的经理人,就算是放出去自主创业,都会是翻江倒海的人物。 当然夏多也为谈霖提供了非常好的平台和待遇,在去年星图电子扩大经营后就给了谈霜股份,除此之外他对谈霖的信任尤其令谈霖感动,要不然谈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星图电子鞠躬尽瘁。 夏多通过京城的关系拿到了一批军方的订单,但在生产过程中发现对方给的设计方案有问题,夏多只好又带着助理跑回京城去沟通。而当夏多返回京城的时候,墨北却已经接受郑华仁的邀请,带着改好的剧本到了香港。 ☆、100new 夜色中,衣着褴褛的男人挣扎着从浅海中向岸上走过来,他似乎力量已经用尽,在又一波浪头打过来的时候,一头栽进了海水里。不过强势的浪潮将他向海岸的方向送了一些,当潮水退后时,男人又顽强地抬起了头。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只能用双臂的力量带动自己向前爬着,头上那道伤口已经被海水冲洗得泛白,湿漉漉的脸庞笼罩着死亡的青气,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还在散发着永不屈服的光芒。 “卡!”监视器后的郑华仁叫了一声,立刻有助手跑过去把踉跄着站起来的演员扶住,用薄毯裹住他颤抖的身体,并递上热气腾腾的咖啡。虽然时值盛夏,但夜里的海水温度仍然很低,而且为了拍好这个镜头,演员已经在水里反复折腾了近三个小时,体能和体温都已经下降到了危险的程度。 郑华仁也过去慰问了演员几句,随后宣布今天的拍摄任务结束,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返回到监视器旁,郑华仁看到墨北正在看回放,表情严肃的小脸在监视器的荧光下显得十分苍白。 “怎么样,阿玮不错吧?”郑华仁笑着问。 他这次找的演员都不是什么大明星,甚至男主演靳玮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以前只在几部电视剧里跑过龙套。 虽然没听说过靳玮的名字,但从这两天的现场来看,他的确是个很有潜力的演员,对剧本的领悟力惊人,只要导演稍加点拨,他就能演出导演最想要的那一面来。刚才在镜头中,那双被放大的眼睛里所透露出的情感丰富得令人折服。 墨北相信,等这部电影能上映,恐怕就会有媒体在称赞靳玮的演技时用上“最会用眼神演戏”这样的定语。 工作人员在整理器材,靳玮端着咖啡过来打招呼:“郑导,刚才那场还行吗?” 郑华仁还没答话,女主演安琪就先笑了起来:“导演肯定是满意得很啦,看导演对你的眼神充满爱意啦。” 安琪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郑华仁顺势夸奖了靳玮几句,靳玮兴奋得原本冻得发白的脸色也红润起来。因为墨北不懂粤语,所以几个人说话都是用普通话,不过靳玮和安琪的发音可不怎么样,往往中文里还要夹杂些英文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安琪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就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一笑起来眼睛弯如新月,可爱得让人想在她苹果般的小脸蛋上掐上一把,但实际上这个童颜巨乳的美女已经在娱乐圈里打拼了有十来年,只是一直浮浮沉沉地红不起来。前几年,她为了搏一把还出演了几部三级片,可惜的是名气依旧半红不黑。 郑华仁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真真假假的也交了不少朋友,安琪便是其中之一。这次他邀请安琪来演女主角,本来还有点担心墨北不高兴——在郑华仁心目中,大陆人还是很保守的,特别是墨北还没成年,恐怕对安琪这种已打上三级片烙印的女星没多少好感。 但墨北在看过安琪的演技之后,很快就点头同意了,不仅如此,他还在几个细节上根据安琪的特点作了调整,以求演员能够更贴合角色。 虽然在建组后墨北几乎是针对每个演员都做了这种微调,但对于安琪来说这代表着编剧对自己的认可,因此她对墨北的印象非常好。开拍这两天,安琪处处照顾墨北,弄得郑华仁给墨北安排的助理妮娜都开玩笑说她这是要抢自己的饭碗。 这边气氛正好,旁边却突然传来喝斥声,听到的人无不皱眉,郑华仁苦笑:“老joy脾气是差了些,不过技术是一流的。就是这脾气,唉。”随口解释了这么一句,他便快步走向引起混乱的摄像师方向。 摄像师joy正对着一个叫高弘的龙套大骂着,墨北听不懂粤语,但看高弘躬着身子唯唯诺诺的样子十分可怜。郑华仁过去说了几句话,joy才停止责骂,又冲高弘大声喝斥了两句,高弘便连声说着:“对唔住,对唔住。”缩头缩脑地走开了。 安琪耸耸肩,小声说:“阿弘倒霉哦,joy最讨厌大陆仔的。”说完才反应过来墨北也是内地人,忙吐了吐舌尖,说:“sorry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内地过来打工的人大多很勤勉的。” 这个年代香港和内地经济差异较大,很多港人都下意识地对内地来的打工者有歧视心理,往往会用“阿灿”、“大圈仔”、“北姑”之类特定的词语来指代他们。很多时候这些内地来的打工者做着同样的工作,薪水却要比本地人差上一大截,甚至还会受到很多不公正待遇。 这个问题既是历史因素,也是地理因素——即便是在内地,各省份之间其实也一样存在着类似的歧视,只不过表现的或许没有这样明显罢了。即使到了后世的网络时代,这种问题也还没有完全消失,往往在网上会因“地图炮”而引起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争论。 墨北只是微笑了一下,冲安琪点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善意。 离开海边的时候,久等的记者打着呵欠咔嚓了几张照片,安琪特意和靳玮走得特别近些,免得这些记者没话题可写。而墨北则一如既往地戴着帽子和口罩,很低调地走在人群中。 毕竟郑华仁不是什么知名导演,剧组里也没有大明星,所以想要宣传就得绞尽脑汁想主意。早在刚刚建组的时候,郑华仁就在征得墨北同意后,打出“史上最年轻推理小说作家”的旗号开始为电影做宣传了。 虽然墨北不喜欢出风头,但既然不能做一个埋首书斋不问世事之人,这种事就再所难免。所以在宣传上墨北比较配合——他给郑华仁制定了个宣传策略,从编剧到演员,从剧情乃至到剧名,全都若隐若现只透露一点,高高吊起人们的胃口却又不让他们知道得太详细。简而言之就是走神秘路线。 墨北自己尤其是把神秘贯穿到底,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媒体能拍到他的照片。倒是有出版公司找上门来,希望能够把他的小说引进港台地区,对此墨北倒是喜闻乐见,已经约好了时间,准备详谈。 其实,墨北的剧本已经成熟,他作为编剧是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都跟在片场的,但是这对墨北来说是个难得的经验,他想从拍摄现场多学些东西,所以每天都按时跟着剧组人员进出。虽然郑华仁邀请他住到自己家里,但墨北并不愿意过多打扰他,还是坚持住进了酒店。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墨北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他将这一整天所看到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些当时没觉察到的细节,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来似乎多了一些体会。而这一天见过的人,他们说过的话和表情也同样一幕幕回放,同时分析着每个人的性格以及彼此间的关系。 以前墨北的生活环境比较单一,跟外人接触的机会少,偶尔接触到一两个人要分析起来也比较容易,可是一个剧组里的人百十来号人,虽然不是每个都会和墨北有接触,但光是回想大体发生过的事件就已经很容易让人疲惫了。 “阿joy对各种视觉元素很有驾驭力,画面表现富有冲击力,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平时都是个暴君,即使是对导演有时也会出言不逊,不过大体上还是服从导演安排的。安琪说他最讨厌内地来的人,这话应该不假,整个剧组的主创人员中,他是对我最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最不客气的人。烟瘾很重,即使只休息十分钟他也会走开去抽烟。摄影助理nick据说跟着他有三四年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挨骂的缘故,脸上永远是一副近乎呆滞的神情,但眼神很灵活,看来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木讷和老实。” 无论是阿joy还是nick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人,墨北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心烦了,于是思绪又转移到了靳玮身上。 “靳玮长得很英俊,身材比例也不错,平时应该有健身,肌肉结实线条流畅,倒三角的背部很漂亮,还有人鱼线……唔……他的眼睛真是很迷人……跟夏多几乎不相上下,不过夏多的眼神可比他清澈多了,也许是因为他在娱乐圈里经历得太多了吧,大染缸之说可并非夸张。很敬业,也很紧张,当然这也难怪,这可是他第一次当主演。……要是夏多来拍戏,在镜头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着想着,墨北的思绪就走歪了,那个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地从海水中走出的男人变成了夏多,海水顺着发梢滴下来,滑过脖子、锁骨、胸膛……湿衣下若隐若现的身体轮廓,起伏跌宕,挺翘的臀,修长笔直的腿……下次一起洗澡的时候叫他先不要脱衣服,试试用水把他打湿……唔,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墨北带着一丝笑意进入了梦乡。 当墨北每天跟随着剧组,处于一个奇异的介于忙碌与悠闲之间的状态时,夏多刚刚处理完军工订单的事,被夏湾带着频频参加二代们的聚会以及各类商业酒会。 第72节 夏湾是一心一意想帮弟弟建立起人脉,夏多清楚哥哥的好意,况且这也的确是他需要的,所以并没有拒绝。但是让夏多颇为烦恼的是,每次夏湾喝多了酒,就会对着他长吁短叹一副愁都要愁白了头的样子。 夏多实在无奈,只好把哥哥从热闹的酒会里拖出来,站在露台上一人端一杯鲜榨西瓜汁解酒。 “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夏多觉得如果自己再不主动开口,大哥很可能要憋出肺气肿来。 夏湾先是长叹一声,忧郁地看了夏多一眼,说:“我找了不少关于同性恋的资料,也咨询过几个医生,有的自称可以治愈同性恋。老实说,我想过要把你给绑去治一治——” 夏多吃惊地看着夏湾,夏湾撇了撇嘴:“不过我又找到他们治疗过的人问了一下,发现那他妈全是扯蛋!什么厌恶性条件抑制,什么批判性精神疗法,还有电击疗法……要是有人把我捆起来电个半死不活,让我承认什么我都会包君满意。我是希望你能变得正常,可不是想把我弟弟给折磨掉半条命。” 夏多笑了起来。 夏湾别扭地转过头去,说:“别以为我这就是同意你跟那个小鬼的事了,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不过,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事也不着急。没准儿过几年你自己就想明白了。反正,你自己谨慎些,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让家里知道就麻烦了。” 夏多点了点头,说:“哥,我知道了。” 夏湾叹了口气,抬手揉揉夏多的头发,感慨地说:“都跟我一样高了,可怎么光长个子不长心呢?还以为我跟你说什么好玩的事呢,回答得这么爽朗,真是气人啊!” 夏多好笑道:“难道要我抱着你的大腿哭着说知道了才可以吗?” 夏湾哼了一声,说:“那我肯定会一脚把你踢开,让你有多远滚多远。”说着还作势狠狠踢了一脚,并嫌恶地抖了抖腿。 哥俩儿都笑了。 夏湾一口喝完西瓜汁,摆了摆头,十分豪迈地说:“走,再战一回!” 夏多笑道:“你也少喝点儿,别还没到三十岁就喝出酒精肝和啤酒肚来。” 夏湾皱着眉头想像了一下自己挺着啤酒肚、或许头发还有地中海趋的样子,顿时打了个寒噤,这回可是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弟弟的小腿上,斥道:“放屁!” 哥俩儿从露台返回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大厅,夏多扫视了一眼,看到不远处罗驿和刘正扬正同宴会的主人在说着什么。夏湾也看到了,微微一怔,说:“刘正扬也认识孙滨?哦,想起来了,孙滨以前做过什么手术,主治大夫是罗驿的导师欧阳教授。” 夏多抿了抿嘴,夏湾瞥了他一眼,说:“你那个小鬼跟罗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他怎么这么反感?” “没什么,单纯就是觉得他这个人阴森森的,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夏湾看了看笑容温和的罗驿,又看了看说谎都面不改色的夏多,只能呵呵。 ☆、101new 罗驿也看到了夏多哥俩儿,对刘正扬和孙滨说了句话,便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过来打招呼。 稍作寒喧后,罗驿微笑着问夏多:“怎么没见你那位小朋友?” 夏多淡淡一笑:“他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以前以为当医生的对这种场合也会感觉厌烦,不过看罗医生的样子,似乎并不是这样。” “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实验室型的吧。况且见多了病人,能多和正常人交往,对我来说可是个放松的好机会。” “听说罗医生以前是做外科医生的,为什么改做精神科医生了?” “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罗驿眨了下眼睛,笑着说,“不过,简单说来,就是我发现人类的精神世界如同一个浩瀚的宇宙,每时每刻都能给人惊喜,这可比割盲肠要有趣多了。” 话题展开得很愉快,夏多表现得跟罗驿虽不熟稔却很友好,还带着些世家子的矜持,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居然是讨厌甚至防备着罗驿的。如果墨北在这里,一定会称赞他在虚伪这门课得分a+。 后来刘正扬也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如今的刘正扬让人难以想像几年前他会给自己起绰号叫威震天。 宴会进行得差不多了,有的宾客告辞离开,有的则被招待着进行下一轮的玩乐。夏多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夏湾却说:“等会儿再走,带你去看场热闹。” 夏多挑了挑眉,跟着夏湾走向电梯,一同进来的还有宴会主人孙滨和几个认识的二代,其中一个叫张晨的举止傲慢,一脸的桀骜之气。 刚才在宴会上夏多听孙滨介绍过,张晨是上头某大佬的外孙,年初换届时他父亲调动工作回了北京。张晨以前都是在地方上,家里背景强大,身边奉承的人多,因此养成了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脾气,看人都是用鼻孔看的。现在到了北京,他自觉水涨船高,这脾气也没怎么改。 可是在北京,最不缺的就是权贵,更何况年轻一代的交往并不单纯看家世背景,个人能力也很重要。像张晨这样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拽得二五八万的,在圈子里已经成了笑话。当然他身边奉承的人中也有明白的,可一来话说清楚了只会让张晨反感嫉恨,二来,谁会有那么好的耐心来教他长大呢?所以张晨自己一直是感觉良好,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得罪了多少人。 电梯上升了几层,再打开时夏多就看到一间布置得十分豪华的贵宾室,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去,有的在孙滨的张罗下坐上了牌桌,有的在酒架上选了酒继续喝,还有的干脆搂着陪酒女郎卿卿我我。 张晨是坐上牌桌的那个,夏多和夏湾交换了个眼神,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不禁轻笑一声。 孙滨招呼他:“哎,夏二少,来试几把?” 夏湾挡驾:“他不会。” 张晨叼着烟,嘴皮子都懒得张开,含含糊糊地说:“不会就学嘛,来来,坐哥哥这边,哥教你。” 夏多一副腼腆模样,推辞道:“你们玩,我在旁边看看就好。” 张晨本来就是看在夏湾面子上才招呼他,他不玩自然也不强求,对夏湾说:“那你来。”又冲坐在他右手边的人说:“给夏少让个位子。” 那人愣了一下,有些不高兴。孙滨看了看夏湾,见他没反对,便冲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站起来给夏湾让位子,表情已经迅速调整过来,笑着说:“那我帮夏少看牌。” 张晨嗤笑一声:“要是个漂亮小妞儿,倚着夏少看牌也算是个情趣,你一大老爷们儿还是离远点吧。除非,夏少就好这口。” 那人脸上变色,孙滨等人也不禁皱眉。夏湾笑道:“我倒真需要个人帮我看着牌,我最近运气不大好,得借借兄弟的光。”说着拖一把椅子放在身后,示意那人坐下,那人的脸色这才好转。 张晨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什么,冲清秀的女荷官抬抬下巴:“愣着干什么呢,快洗牌呀。” 女荷官一双手十分灵巧地洗牌、切牌、分牌,张晨看了一眼牌面,嘴角就扬了起来。这一局结束时果然是他赢了。张晨说:“哎呀夏少,看来你这运气还是不怎么样嘛。” 夏湾毫不在意,“才一局。况且本来也就是玩玩。” 孙滨立刻赞道:“夏少好气度。” 夏多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起来,转了一圈发现这贵宾室里居然还准备了市面上最新的游戏机,顿时大乐,拎了瓶冰可乐就坐过去玩游戏了。没过一会儿,刘正扬也凑了过来,不声不响地拿起一个游戏机柄跟夏多对战。 再过一会儿,围观他俩打游戏的倒比看牌局的人还多。 夏湾玩了几局就换了人接手,算起来是个不输不赢,而最大的赢家当然是张晨。孙滨伸了个懒腰,“唉,我也歇会儿,罗医生,要不你来玩两把?” 罗驿便替换下孙滨,已经赢得满面红光的张晨对于换人这事没意见,只要自己接着赢就行。 孙滨向夏湾笑道:“夏少过来喝一杯?” 夏湾看了一眼投入地玩着游戏的夏多,觉得弟弟好像已经把自己给彻底遗忘了,摸了摸鼻子,跟孙滨走去酒架那边。而夏多则在百忙之中向哥哥的背景瞥了一眼,眼中掠过一抹沉思。 “卡!ok,道具换景!”郑华仁从监视器后站起来,拍了拍手。助理杰克忙送上冰鸳鸯奶茶,郑华仁灌下一大口,又跟演员说了一会儿戏,这才想起来把墨北给忘了。 他扭头扫视了一大圈,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的墨北。墨北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过来,郑华仁惊诧于他眼中的疑虑与审视,但还没等说话,便有工作人员跑过来询问事由,一打岔也就给忘了。 道具换好布景,人员各就各位,可摄影师阿joy和女主演安琪却不见了。郑华仁皱起眉头:“人呢?” “joy安琪肚子不太舒服,去厕所了。”nick和安琪的助手jenny异口同声。 片场里安静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谁忍俊不禁哈地一声笑出了声,nick和jenny尴尬地对望一眼。 郑华仁正焦躁着,就见joy和安琪先后从洗手间的方向走过来,安琪一路小跑,红着脸颊道歉,郑华仁吩咐化妆师:“给她补妆。”见joy仍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但已经自动自觉地站到了摄影机后面,郑华仁忍了忍,没说什么。 补好妆,站好位,安琪平复了一下气息,向郑华仁点点头。随着一声“action!”,安琪抬起泪痕斑驳的俏脸,哀伤地望着靳玮,嘴唇颤抖了几次才勉强吐出破碎的声音:“真的……只能这样吗?” 靳玮的身体都在阴影里,只有侧脸暴露在光线中,脸部轮廓被柔和的灯光修饰得分外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像硬梆梆的小石头子儿砸在冰面上,溅起一片碎冰茬:“陶蕊,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句话就像冰锥一样刺穿了“陶蕊”的心,将她的爱情钉死在墙壁上,如同一只垂死的蝶最后扇动了几下蝶翼,她脆弱的表情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被掩藏起来,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向后退了一步,退到阴影中,语气也冷淡下来:“我不会后悔求过你,这是对我自己的交待。” 靳玮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冷笑。 “陶蕊”又后退一步,退到更深的阴影中,“但我也不会像你希望的那样去恨你。永远不会。” 仓促而踉跄的脚步声远去,靳玮这才转动身体面向“陶蕊”离开的方向,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身体露出来,血淋淋的。方才的尖刻和冷漠都褪去了,靳玮良久地注视着虚空,他的脚像被水泥浇注在了地上,脸上也没有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强烈地痛楚,像是在拼命嚎叫着:“回来!回来!” “卡!wonderful!”郑华仁大声赞叹。 墨北也悄悄舒了口气,现场观摩每天都能带给他新鲜的体验,像这样被演员的演技给慑住的感觉真是很奇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仿佛心跳还停留在和剧中的男主角一样的频率,痛得让人窒息。 “北纬,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中暑了?”妮娜担心地问。 墨北说:“是靳玮的演技太好了,我离这么远看着,都感觉被他给带到情绪里去了。” 妮娜点头:“阿玮真是厉害,每天都能给人惊喜。我看郑导这次真是挖到宝了。” 墨北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靳玮,而靳玮也终于从戏里醒了过来,迎着他的视线,疲惫而感慨地笑了笑。 电影拍摄了二十多天,已经进入了尾声,配角的戏份都已杀青,只剩下靳玮和饰演反派的黄镇的对手戏了。黄镇已经四十多岁,但化上妆能年轻十岁不止,他在圈中算是金牌龙套,演技老辣,尤其擅长演那些邪气十足的变态角色。 靳玮和黄镇的对手戏简直称得上杀气纵横,墨北看得如痴如醉,他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笔下的人物是真的从纸面上立了起来。 也许有的作者会觉得演员形象再吻合、演技再出色,也永远会与自己创造的角色有很大的差距,二次元总是要比三次元来得完美。一千个读者心目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当哈姆雷特被搬上了银幕,也就失去了让人幻想的空间。 可是这种情况也并非绝对,至少对于墨北来说,他非常欣赏靳玮和黄镇的演技,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似非而是”的角色,和强强相撞时爆发的张力,令墨北陶醉其中。 这样的日子对墨北来说是愉快的,每次跟夏多通电话的时候,他声音里的轻松愉悦都能让夏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但是,这样的好心情在这个早晨被打破了。 当墨北坐着妮娜的车来到片场时,大家的状态和往常一样忙碌,但是直到搭好景、演员化好妆,阿joy却迟迟未到。杰克一遍一遍地打电话都没有人接,最后打通了nick的电话,却听到nick惊慌的声音:“阿joy死了!” ☆、102new 因为阿joy的意外身亡,剧组停工了两天,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摄影师,郑华仁只好亲自掌镜,忙得一脸心力交瘁的惨相。 墨北好奇他为何不让nick来掌镜,听说nick跟着阿joy当助理也有好几年了,再怎么不成器也该积攒了些实力吧。不过妮娜偷偷告诉他,nick在阿joy身边其实相当于生活助理,阿joy藏私,什么都不肯教给nick,偶尔几次nick代替他来拍摄,过后阿joy总会找茬收拾nick。这么一来二去的,nick也不敢再伸手了。 “简直就是把nick当成佣人,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骂人,凌晨三点多打电话叫nick去帮他买酒……” 妮娜讲了半天,见墨北丝毫不为所动,心里不禁有些气恼,正好有化妆组的人找她,她就过去了。墨北倒是没太在意妮娜的态度,虽说妮娜是被派来给他当助理的,但她真正的工作还是要在剧组中协调各方面事务,照顾墨北只是顺便的事。 墨北知道妮娜讲这些事情的用意,nick现在还是在剧组中当着摄影助理,如果郑华仁能点头让他掌镜,那无疑对他以后的发展是很有好处的。但是,墨北却觉得这其中有两点很奇怪。 其一,现在也没有什么主仆契约制度,nick又不是卖身给阿joy的,既然阿joy对他不好,那他为什么还要在阿joy身边忍气吞声好些年? 其二,妮娜是郑华仁工作室的人,跟nick以前并无多大的交情,现在却主动替他说好话,难道是因为阿joy的所作所为太让人看不过去,以至于妮娜母性大暴发?更何况,妮娜对那两个人的事知道得也未免太详细了。 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最迟大后天戏就要拍完了,接下来就是剪辑、审片、发行,统统不关他的事!墨北已经准备杀青后就回深圳,正好夏多的工作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两个人还能去海南玩几天再回云边。 大海!沙滩!阳光!泳装少年!心情up!期待level-10! 墨北在心里用夏多那元气满满的声音配了个音,脸上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不远处正在跟剧务交待事情的妮娜看到,眉头一皱。 对于阿joy的意外,警方也按例给剧组人员做了笔录。但墨北跟阿joy只是认识而已,阿joy又是死在他自己家里,跟墨北住的酒店相距甚远,所以对他也就是常规的几个提问就结束了。不过中间还有个小插曲,一个小警员悄悄让墨北给他带来的一本《微光》上签了名——当然是简体版的。 前两天墨北和天下大同出版的编辑见了几次面,谈好了合约,以后墨北的小说就由天下大同在港台地区出版销售。当然这里指的是墨北在内地已经出版的作品,至于将来的作品还要再另外签合同,不过天下大同会有优先权。 至于日本方面的翻译,则交给了华萃社,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两类作品:漫画和推理,其中又以少年漫和变格派推理为侧重点。这次和墨北谈下的是两本书的翻译,一本是新书《微光》,一本是中短篇合集。 一部电影、繁体出版、日文翻译出版,到香港一个月,完成三件工作,墨北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自我表扬一下的,这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度假都充满了期待。 电影杀青当天,郑华仁摸着下巴上没功夫刮干净的胡茬,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老簋海鲜,杀青宴!” 一片欢呼声。 杀青宴上导演是被敬酒最多的,不管是演员还是其他工作人员,不管是要拉关系还是要“有仇报仇”,反正都要来cheers一下的。不过一般来说也很少会有非得强迫导演杯杯见底的情况,不然除非是萧峰大侠那样的海量,或是段誉那样能用六脉神剑来逼出酒精的,否则醉死几条大汉都不是难事。 饶是这样,开场才半小时,郑华仁就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安琪在他身边帮忙挡酒,一帮汉子对着美女总是比较好说话,况且这位童颜巨乳的美女还真是有一般男人都比不了的好酒量。 相比之下墨北就轻松得堪称是“无人问津”了,他是内地人,首先语言上就有障碍,平时在剧组里又透明化,跟工作人员没什么交情;虽然是编剧,但这只是他第一部电影,以后能不能有第二部谁也说不准;最后,他还没成年,让未成年人喝酒可是违法的。所以,即使有人要表达善意也会是对方喝酒他喝可乐。 剧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凑到一起就爱玩闹,况且从事的又是艺术行业,其中有才艺的实在不是少数。灯光师已经被起哄塞了个酒瓶子当麦克风,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唱起了《吻别》,他模仿张学友的声线可谓惟妙惟肖。灯光师一边唱还一边做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向郑华仁伸出了手,郑华仁十分配合地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两个人就在酒桌之间演绎出了一场装乖卖丑的凄婉道别之舞,把众人逗得哄堂大笑。 这种欢乐的场合墨北总觉得融不进去,特别是一屋子人都在讲粤语,他能听懂三分之一都已经是靠这一个月的熏陶了。正觉得无聊,靳玮端着酒杯坐过来:“听妮娜说明天你就要回深圳了,怎么不多待几天,这次过来除了片场你哪儿都没去玩吧?” 第73节 前世墨北曾跟着墨洁来过香港,虽然当时因为抑郁症的纠缠而情绪低落,但是该玩的地方也都玩遍了,何况还有诸如迪士尼乐园、星光大道之类现在还没影儿的景点。如果是现在游玩香港,那得是打着怀旧主题找对比了——很显然,这种吸引力是无法与同夏多团聚相比的! “出来太久了,有点想家。等电影上映的时候我还会过来,到时候再玩也一样。”对靳玮印象不错,墨北也愿意跟他多聊几句。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回家了,我家在纽约罗切斯特,当初我执意要回香港当演员,我父亲气得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直到现在都不肯接我的电话。唉,希望我能闯出个名堂来,让他改变主意。”靳玮有些感慨。 “是因为他规划好的路,和你想过的生活起了冲突,两个人性格又太相像,所以谁也不想妥协?” “对!他希望我当医生,可说真的,让我看着病人痛苦的样子,特别是他们明明想活下去,可是因为疾病、受伤,却……我真的受不了。” “你感情丰富细腻,不过,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应该是好事。” “哈哈,郑导也这么说。不过我父亲就认为这实在太sissy了。”靳玮爽朗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表示自己可不是个娘娘腔。 没聊多久,就有化妆组的小姑娘来拽靳玮去喝酒,靳玮只好抱歉地对墨北笑笑,被那姑娘拉走了。 很快墨北就觉得无聊了,可是这种场合也不好先离开,只好离开包厢去外面透会儿气。可走出来才发现,这个时间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等候区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不少在外面排队,别说出来透气了,墨北瞬间都觉得氧气含量锐减。 墨北默默地调整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洗手间。 将手放在流水之下,掌心的温度渐渐降低,似乎萦绕在心头的那股烦躁之气也随之消散了不少。墨北不禁想起了云边的曲水河,想起光脚踩在江水里的感觉,对水的亲近感大概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人体的构成有百分之七十是水的缘故。对于墨北来说,很多时候他要克服的不是对水的恐惧感,而是想把自己永远沉浸在水里的渴望。 有人也站到洗手台前洗手,一边洗还一边好奇地看着墨北,墨北抬头从镜子里看了那人一眼,默默关上水龙头,结束了自己毫不环保的浪费行为。 那人对墨北笑了笑:“嗨,知道吗?你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 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贵族腔的牛津口音。人长得也不错,有几分像许文强时代的周润发。 墨北停顿了一下,回答:“谢谢。” 墨北抽了纸巾擦手,那个人一边擦手一边笑眯眯地打量着墨北,“哦,你还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墨北的动作顿了顿,淡淡地回答:“谢谢。”将潮湿的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开。 那人也跟着他走出洗手间,边走边说:“关于这家饭店,从我回到香港开始,就听过一个传说。据说二十多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家规模很小的饭店,一楼是厨房、餐厅,二楼是店主一家的卧室。店主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长得……嗯,大概就像你这么好看。” “谢谢。” “男孩很讨人喜欢,街坊邻居,店里的员工,来吃饭的客人,都很喜欢他。而且男孩子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好,哦,还是个足球健将,很显然,他有不少朋友和爱慕者。店主以他为傲。可是有一天,嗯,大概是天刚亮的时候,店主起来准备去早市挑选当天要用的海鲜。那是个有着薄雾的秋天的早晨,有点冷,店主觉得自己穿得有点少了,于是在出门之前又回到卧室加了件外套。当他再走到后门的时候,发现门开着,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刚才并没有打开锁。难道,是男孩昨晚偷偷溜出去玩,现在才回家?要知道,在他那个年纪,这样的事可并不罕见。店主决定去男孩的房间看一眼——” 故事讲得很动听,墨北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和那个人靠边站在走廊里,认真地听他讲下去。 “店主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哦,很多故事和电影里在这个时候都要有一个能发出响声的楼梯,这个故事也不例外。每走一步,楼梯都会吱嘎作响,平时可能因为听习惯了而充耳不闻,可是那天早上,店主突然觉得这声音特别刺耳,简直就像某个垂死的人在挣扎。但马上他就把这个不怎么美妙的联想挥之脑后,加快了脚步——他还要赶时间去早市呢。男孩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店主要先经过自己房间的门口才能到男孩的房间,当他走过去的时候,模模糊糊的好像听到自己房间里老婆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在意。店主的老婆病在床上很多年了,时不时的就会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了。店主已经走到了男孩卧室的门前,他没有敲门——那个年代,很多做父母的都会不敲门就进孩子的房间,店主也一样,他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人讲述的语气始终不缓不慢,但却很好地构造出一个令人紧张的氛围。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很严,光线黯淡,店主模模糊糊地看到床上堆着被子,好像是有人睡在那里的样子。店主没出声,又关上门离开了,只是下楼的时候他总觉得有点奇怪,像是有什么事情被忽略掉了。但是,马上这个念头就被他忘记了,他去了早市,买回海鲜和鲜肉、蔬菜,随后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在后厨切肉的时候,店主突然又想起来那个让他觉得奇怪的感觉,这次他想到了,他在男孩的卧室里闻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说熟悉,是因为他几乎天天都能闻到类似的气味;说陌生,是因为那种气味本来不该出现在男孩的卧室里。店主脸色大变,丢下菜刀就冲上了二楼。他闯进男孩的房间,看到床上那团被子仍然像之前一样堆在那里,可是他当掀开被子的时候,却发现下面并没有人。然后,店主看到在床铺另一侧的地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墨北:“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我们去喝一杯,然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 这是在搭讪吗?这是在搭讪吧!用讲故事的方法来搭讪真的没问题吗?故事只讲一半,跟看网文发现是太监一样坑爹啊!好奇心重的孩子是要被活活憋死的啊! “你是警察?”墨北问道。 那人一愣,摸了摸鼻子,“怎么看出来的?” 墨北愉快地笑了笑:“不告诉你。” “……”那人苦笑,“这是讲故事讲一半的报应吗?年轻人报复心这么重可不好哟。” “礼尚往来嘛,大叔。” 墨北笑着挥挥手,走向剧组的包厢。故事讲一半怕什么,爷就是干这行的,大不了自己脑补个结尾! ☆、103new 墨北走到包厢附近的时候,正好看到靳玮急匆匆地出来向着走廊另一个方向走去,墨北下意识地脚步一顿,看到靳玮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包厢门口后推门而入。墨北心中纳闷,若有所觉地回头,只见“许文强”似乎正盯着靳玮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发现墨北回头,便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回到包厢里,墨北发现剧组的人基本都已经喝高了,郑华仁和道具师搭着肩膀头挨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两张脸都红得跟关公似的;安琪则被几个年轻人包围着玩骰子,输的人喝酒,赢的人也跟着喝,反正只要有酒喝他们看起来就很开心;nick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着酒,脸色青白如鬼,看起来这几天他休息得很不好。墨北又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妮娜和杰克。 “honey!”安琪热情洋溢地跑过来,把墨北拉去她们那伙人里,“来一起玩嘛。少年人不要皱着眉头,会长白头发的!” “……”原来皱眉跟少白头是因果关系吗? 高弘把骰盅推到一边,拿出扑克来,笑道:“换个花样玩,来个简单粗暴的。抽牌比大小,点数最大的赢家可以问点数最小的输家一个问题,输家要么如实回答,要么就喝杯酒。ok?” 众人纷纷点头,还有人说:“不管什么问题都行吗?那我要问安琪的初夜是和谁。” 安琪大笑:“不用你赢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男人们都露出兴奋的表情,安琪在众多灼灼目光中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说:“就是——和我男朋友啦。” “嘁!”众人发出失望的声音。 这和后来流行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差不多,只是少了“大冒险”的环节。鬼牌和人头牌被抽出来,规定老a是最大的牌,其它数字牌则按牌面点数算大小,最小2点,最大10点,花色按大小顺序则是黑桃、红桃、草花、方块。高弘展示了一下华丽的洗牌手法,赚得一片惊叹声,随即按顺时针的顺序每人发了一张牌。 墨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看得出来高弘是懂些千术的,刚才在洗牌的时候他就已经编辑好了牌序,现在最大的黑桃a就在他手里,而最小的2则被发到了安琪手中。 等到大家把牌掀开,果然是墨北猜测的那样,安琪又惊讶又好笑地叫起来:“搞什么啊,为什么是我?” 众人起哄:“愿赌服输喽。阿弘快问快问。”接着七嘴八舌地建议他问什么,纯洁的如“现在有没有拍拖”,邪恶的如“最近一次做春梦是什么样子的”。 直拖到安琪都有些不安了,高弘才坏笑着问:“你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 安琪伸手去抓酒杯,被旁边一个人快手地拿走,众人哄笑:“说说嘛,不要玩不起。” 安琪撇了撇嘴,故意把裙摆向上拉了起来,顿时众狼的目光都盯在了她的大腿上,裙摆将将停留在欲露未露的那个边缘位置,随即被安琪手一拂,裙摆落下去遮住了大腿。顿时一片失望的叹息声。 安琪得意地笑起来:“白色的啦。” 接着又玩了几把,高弘几乎每次都把最小的牌发给安琪,而把数字大的牌轮番发给其他人,结果问题越问越下流,弄得安琪满面通红。看这样子,她要么是被问得“高潮”,要么就是被灌个酩酊大醉。 因为中间也有别人当输家的情况,所以安琪虽然怀疑是高弘做了手脚,可也没有证据,只能娇嗔不断。 墨北对安琪的观感不错,看她窘得不行,就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安琪眼睛一亮。等到高弘再次发牌,发到她这里的时候,安琪叫停:“等等,这次我要自己抽牌。” 高弘愣了一下。 安琪挑眉:“不敢吗?” 众人起哄:“让她抽,今天她运气好低啦。” 高弘耸耸肩,把手中的那撂牌向前一递:“喏,这回要是再抽到小牌,可不要怨我哦。” 安琪嫣然一笑,拍拍墨北的肩膀,“他替我抽。” 墨北笑了笑,伸手过去在上面那张牌上点了点,飞快地抽出了最下面的那张牌,高弘顿时瞳孔一缩。 安琪一看到那张老a就大叫起来:“耶!翻身啦!”她兴奋地在墨北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等到下一局的时候,安琪干脆把牌要过来让墨北洗牌发牌,于是安琪翻身做女王,把众人狠狠地报复了回来。按照墨北的提示,她也不问问题,而是提议“大冒险”,让输的人当场做俯卧撑,或是跟身边的人接吻,或是跑去郑华仁面前大叫“我想踢你屁股”。 不管是墨北发牌,还是在他洗完牌后众人自己抽牌,或是由某人再洗一次牌、多切几次牌,但只要安琪的牌是由墨北抽取,安琪就总是赢家。到最后,一连输了五局的高弘不得不求饶:“我错啦,安琪大美女,放过我吧。” 安琪搂着墨北,得意地笑:“一山还有一山高哦,弘哥。” “是是是。”高弘神色复杂地看着墨北。 前世墨北在老山羊那里学过扒窃,后来从罗驿那里又学过千术,重生后这些技能并没有被遗忘,在一个人觉得无聊的时候,他就会练习这些技巧。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墨北的手,就会发现他的手指非常柔软灵活,而手指和掌心还有许多细微的纵横交错的旧伤疤,这些都是在练习中留下的痕迹。 其实,按正常人的逻辑来说,既然墨北并不打算再去当扒手或是改行当老千,那么练习这些技术是没什么必要的。 不会有人知道,在这种练习过程中,墨北很奇妙地得到了一种安全感,甚至是技巧越纯熟,安全感就越强。 除此之外,当他晨跑、练拳或是让自己吃下有营养的食物而非对付过一餐的时候,这种对于身体健康的锻炼和维护,同样也能给他安全感。他会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长大,逐渐变得强壮有力。 有经济后盾,有强健的身体,有灵活的身手,有实力强大的盟友,那么,即使再有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他也能够保护好自己吧?一定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吧? 直到饭局快结束的时候,靳玮才回来,神情自若,但眼神深处压抑着烦躁。nick放下酒杯冲靳玮走了过去,似乎是想跟他说什么,但靳玮却像没看到一样,一头扎进高弘那伙人里去,吆五喝六地玩了起来。nick愣了一会儿,转身走了,靳玮这才像是不经意似地向他投去一缕目光。 墨北观察了一会儿就默默移开了视线,反正不关他的事,明天就能回深圳见到夏多了。 曲终人散,郑华仁早就醉得神智不清,被杰克拖上车去送回家。安琪拒绝了那些要送她的男人,搂着墨北嘻嘻地笑个不停:“妮娜没影了,我送你回酒店啊。”说着伸出食指从墨北额头一路滑下去,在他嘴唇上点了点。 这是被调戏了?墨北挑了挑眉。 “安琪!”说曹操,曹操到,妮娜从后面扑过来搂住安琪,一开口也是酒气熏天,“亲爱的!说好了去我家睡的嘛。” 安琪怔了怔,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声音也冷了下来,“总得有人送北纬回酒店吧?” 妮娜轻笑:“送完他,再去我家。很热闹的。” 墨北不动声色地从她俩身边退开,一边伸手招出租车,一边不在意地笑道:“哪能劳动女士们呢,我自己打车就可以,又不远。” 妮娜抱着安琪不撒手,笑道:“那也好,明天我送你过关。” 墨北点头:“好,要是玩得太晚,就多睡一会儿,我自己过关也没关系。”说着挥了挥手,坐上了出租车。 车子开走的时候,墨北透过车窗看到妮娜贴着安琪的耳朵不知道在说什么,安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而nick正从她们身后走过来,脸色好像比之前更加青白了。 回到酒店,墨北先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后看看时间实在是已经很晚了,但是想念夏多的那种感觉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夏多打了个电话。 “北北,才回酒店吗?”夏多的声音很清醒,看来还没有睡。 墨北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嗯,刚才先去洗了个澡,身上都是酒味儿烟味儿。” 夏多轻轻地笑起来:“我身上也有酒味儿呢。今晚上和楠哥、汪汪哥一起喝的酒,汪汪哥喝多了,非要给楠哥跳脱衣舞。你没看到楠哥那脸色,哈哈,他一定超级后悔带着我这个电灯泡。” 墨北脑补了一下,邪恶地笑了:“那现在隔壁房间里是不是有点吵啊?” 夏多跟着坏笑起来,“楠哥家的房子隔音是很好,不过——有些情况下,还是会听到一些的。”夏多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沉,多了些魅惑的磁性,“北北,我想看你跳脱衣舞。” 仿佛夏多的鼻息透过话筒吹拂到了墨北耳边,墨北觉得脸上一热,笑道:“这怎么办,我也想看你跳呢。” “那说好了,我先跳给你看,然后,你也要跳给我看。” “什么就说好了。前半句我同意,后半句我要再考虑。” “没关系,你要是不会跳的话,我教你啊。手把手地教你,好不好?” 夏多低低地笑了几声,墨北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真是糟糕,小坏蛋调情的手段越来越让他受不了了。 气氛正旖旎着,门铃突然被按响,墨北一怔,电话那头的夏多也听到了声音:“北北,这么晚了还有人找你?” 墨北说:“我去看看。” 夏多提醒他:“看清楚人再开门,电话别挂断,注意安全。” ☆、104new 门一打开,靳玮就冒冒失失地挤了进来,墨北后退了两步才没有被他给撞到。靳玮随手关门上锁,这才不好意思地冲墨北笑笑:“sorry,呃,你还没休息吧?”看了看墨北身上的睡衣,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问得实在太尴尬,忙又说:“这么晚了,我过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第74节 墨北还能怎么说,只好请他进去说话。 靳玮坐到沙发上,见墨北给他倒水,脱口而出:“有酒吗?” 墨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才从杀青宴上出来没多久,怎么又要喝?不过墨北还是从小冰箱里拿了罐啤酒递给靳玮,靳玮揭开拉环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罐,这才长出一口气,镇静了些。 墨北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话,旁边有一撂书挡着,从靳玮的角度是看不见话筒是被拿下来的。想到夏多还在那头默不作声地等着,墨北就想快点把这个不速之客撵走。 “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靳玮想要开口,又有些犹豫,把剩下的那点啤酒也喝了,随手将啤酒罐捏扁,说:“明天你就回内地了,哦,不,是今天。” 墨北点了点头。 靳玮说:“有件东西我想麻烦你带回去……不是什么走私违禁的东西,就是我想……唉,总之就是先在你那里放一放,过些日子我去内地找你再拿回来。”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只信封,看起来轻飘飘的。 墨北没接,默默地看着靳玮。靳玮目光游移:“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合适,不过,我现在也找不到别人帮忙。况且,真的不是什么违法的东西,过关是没问题的。” 墨北站起来,冷冷地说:“靳先生,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靳玮有些恼羞成怒:“你真的不肯帮我吗?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墨北淡淡地道:“是啊,原本我也以为我们还算是朋友。” 靳玮愣了一会儿,显出几分颓唐,不得不说长得好看的人是占便宜,就连现在这种沮丧伤心的样子都很容易让人心软——可惜墨北从来就不是个爱心软的人。 把靳玮送到门口,靳玮还想再争取一下,墨北却阻止了他还没出口的话:“信得过的话,就打上面的电话。也许这个人能帮你。”说着递给靳玮一张名片。 靳玮有些恍惚地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关合,这才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清手中的名片,柔和的淡黄色纸张上印着:梁拂晓香港警务处犯罪心理研究室独立调查员。最下方是电话号码。 闻所未闻的一个部门和职位,靳玮愣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紧张地张望了一下四周,把名片揣进兜里,低头快步离开。 墨北跟夏多说明了一下方才的事,夏多一时沉默,墨北心念一转,问道:“你是觉得我应该帮他?” 墨北刚才对着靳玮说了谎话,他是对靳玮印象不错,但是从来就没把靳玮当成过朋友,那句话完全是讽刺。但是,如果是夏多的话,在剧组混了这么久,恐怕早就能交下几个不错的朋友了。以夏多的性格,若是与墨北异地而处,靳玮这样请托,他十有八九是会帮忙的。 墨北不觉得自己的作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却很微妙地担心这会让夏多觉得他太冷漠。 “啊?”夏多的声音里表情很多,墨北好像都能看到他傻愣愣地皱起眉头的样子,“不是,该不该帮忙,你自己心里有决算,我没意见。我就是觉得这个剧组的事是不是太多了?前两天摄影师刚出事,今天靳玮又神神秘秘地让你帮他带东西——不对,不是带东西,他是让你帮他藏东西。” 墨北听到夏多的声调都提高了两度:“那个信封里不知道有什么蹊跷,肯定是有人想从他那拿走信封,他又不想给,没准是打算留在手里算个筹码,可是又怕被人找出来,所以才让你把信封带走。这样即使有人想到了信封是在你身上,可你人都不在香港了,想动手也是个麻烦。唉,虽然不清楚这件事里到底有什么猫腻,牵连有多大,但是靳玮这么做可不太地道。这不是祸水东引么。” 说着说着夏多就生气了:“万一他的对头真是些无法无天的人,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本来就不关你的事,跟他也没多少交情。哼,还好意思跟你论朋友,有这么坑朋友的么?北北你没答应帮他就对了。” 墨北笑了笑,如果这事不是靳玮请托,而是疯狗,或者哪怕是丑燕子、奎八这些人让他帮忙,他是二话不说就会帮的,而且一个字都不会多问。至于之后是否会有什么危险、麻烦,他自然会想办法扛着。可是靳玮,他俩的交情还真没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是那种义薄云天的侠士,完全不想莫名其妙地就给自己找麻烦。 道理很简单,但能得到夏多的支持,墨北心里还是觉得很熨帖。 夏多愤愤地做了个结论:“这人太滑头了!北北你快点回来,以后不要理他。” “嗯。”墨北顿了顿,“是不是最近总听我提起他,你吃醋了?” 夏多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演过了?” “过了。” “给指导一下呗?” 墨北笑了好半天,笑得夏多也跟着笑了起来,夏多又说:“咱俩拿着电话不说话光乐,这也太傻了吧?”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又怎么戳中墨北的笑点了,噗的一声又笑了起来。夏多都没脾气了,温温柔柔地说:“好了宝贝儿,再笑下去就真傻了。不过你要是这么喜欢看我吃醋,那我还真要考虑下是不是投资醋厂了。” 墨北揉揉脸颊,这么剧烈的面部活动对他来说有点超负荷了,“不瞎扯了,该睡了,不然明天、今天起不来,我就不回去了。” 夏多连忙道晚安,挂了电话。 说是该睡了,可真躺下来墨北却又睡不着了,想了一会儿夏多,思绪就又渐渐转到了靳玮身上。也不知道靳玮会不会给那个叫梁拂晓的家伙打电话,犯罪心理研究室独立调查员,真的有这种职业吗?顺手牵羊地从那人身上拿来的名片,本来只是想探究一下他的身份,可看到的时候还真是有种奇妙的穿越感呢,原本以为是警察的……不过当时说他是警察他也没否认,这个什么什么调查员其实还是隶属于警务处吧? 梁拂晓讲的那个故事,虽然荒诞得没边儿,但是细节却大可推敲。根据妮娜等人透露过的信息,那个故事分明就是在影射阿joy被杀的现场,可是,梁拂晓跟自己讲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靳玮的那个信封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和他今晚去的那个包厢有关?还有nick在杀青宴上想跟靳玮说什么?后来妮娜为什么又拉着安琪不让她走? 一幕幕细节纷乱地在墨北脑海里飞来撞去,弄得他头都疼了,这一晚是妥妥地失眠了。 天刚亮,墨北就起来洗漱,反正也是睡不着,不如早早回深圳,还能早一些见到夏多。可是才走出酒店大堂,就被衣冠楚楚的梁拂晓给拦住了。 “靳玮死了。” 墨北沉默地看着梁拂晓,做为一个来为此等不幸之事报信的人来说,他的态度未免太轻松了。不过,做为一个与死者并无交情的人,并且很可能是对此类事件司空见惯的人来说,实在也无可指责。 “在他身上,发现了我的名片。所以发现尸体的警员马上就联系了我。”梁拂晓似笑非笑地看着墨北,“不过,我都不记得有给靳玮递过名片。不知道北纬老师能否给我解惑呢?” 墨北认真地说:“你的普通话是跟台湾老师学的吧,语调太绵软了,建议你有机会的话看看中央台的新闻,跟主持人校正一下口音。还有,请让让,别挡路。” 梁拂晓板着脸墨北一会儿,笑了:“对不起,昨晚靳玮来找过你,为了配合我们的调查,你还得在香港再留几天。” 墨北懊恼地瞪了他一眼,梁拂晓笑道:“我帮你重新check in。”说着自然而然地把旅行箱从他手里接了过来,走向前台。 为了能尽早回家,墨北还是很配合的,对警方的询问有问必答,顺便他也终于搞清楚了梁拂晓的职责。 东西方都在对犯罪心理学、犯罪行为学展开研究,并将研究成果运用到案件侦破、预防等工作中,香港在这方面是刚刚才起步,梁拂晓所在的那个犯罪心理研究室就是为此而设的。身为独立调查员,他可以参予刑事重案、要案的侦查、审讯、抓捕和最后的法庭部分,对一个案件的关注可以一直延续到罪犯入狱后在狱中的表现,甚至是多年以后出狱后的状况。这中间当然会有很多合理合法的限制,但既然是独立调查员,可知梁拂晓的自由度也是相当大的。 在阿joy这个案子中,梁拂晓倒没想过要抢先破案什么的,毕竟那些事都有重案组的警察来做,他的专业重点还是为了研究,但是在调查过程中他却发现了墨北这么个有趣的人,于是忍不住出面试探。 本来只是想看看这个有着“推理天才”之称的少年有什么样的本事,却没想到一见面就被小小地震惊了一下,自己没套出来话,反而被识破了身份。这让梁拂晓对墨北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而在靳玮身上发现的名片,更是让梁拂晓惊讶。他当然清楚自己从未给过靳玮名片,那么靳玮身上名片又从何而来呢?将双方认识的人有交叉的部分一筛选,显然只有一个墨北。梁拂晓可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作家居然还会妙手空空。 再想了一下墨北拿到名片后是何时、何地交给靳玮的可能性,梁拂晓也就推断出了靳玮在死之前来酒店找过墨北,后来看了酒店的监控果然如此。 不过让梁拂晓失望的是,墨北并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当听到墨北说他拒绝了靳玮,没有留下那个神秘信封的时候,做笔录的小警察都不由得唉了一声。 聪明,冷静,明哲保身,缺乏好奇心,这是梁拂晓暂时为墨北写下的关键词。不过思考之后,他把最后一句又划掉了,也许墨北不是不好奇,而是因为一眼就能看透迷雾下的本质,所以也就没有了表现好奇的必要。或者,是他太清楚好奇的后果,所以也就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不论这两种可能哪一种才是正确的,梁拂晓都觉得很有趣。 ☆、105new 墨北滞留香港,夏多不放心地赶过来陪伴,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和梁拂晓见了面。 墨北觉得这个狡猾的调查员一照面就把他们的关系给看清楚了——要不然嘴角扬起的笑也不会显得那么可恶。而更可恶的是,梁拂晓这厮动不动就当着夏多的面,用暧昧的语气称赞墨北的外表,一会儿是“你的眼睛真迷人”,一会儿是“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清俊漂亮的男孩”,要不然就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还有比你更具魅力的吗?” 几次之后夏多就忍不住了,冷冷地对梁拂晓说:“梁警官,再这样我就要向你的上司投诉,告你对未成年人性骚扰。” 梁拂晓笑吟吟地摊开手:“我可什么都没做。” 夏多一脸寒霜:“不恰当的语言和神情会令对方感觉难堪,这也是骚扰。特别是梁警官所用的词语充满性暗示的意味,我相信你的上司会明察秋毫。” 梁拂晓笑了笑:“哦,你威胁到我了。不过夏小朋友,嗐,别这么瞪我嘛,好吧好吧,夏先生。”他意思意思地换了个称呼,“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保护欲和正义感的人,对于被你纳入羽翼之下的人会非常照顾,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有时候保护欲过头,很容易变成控制欲。小心一番美意反而成了东流水啊。” 夏多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墨北。他对墨北的感情正应了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为什么会爱上北北?为什么会这样爱北北?为什么会一想到要离开他就像是撕离血肉一样地疼?夏多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他只知道,这是执念。 有执念,人才会一念无明,在三界六道中生死轮回,不得解脱。 有执念,人才会心不相应无始无明,堕于臆想,惑于烦恼。 有执念,就有可能并生邪念…… 在和墨北的感情中他一直是主动的那个,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墨北相处,因为墨北的性格、想法都太让人难以捉摸了。从小到大,他也只摸索出来一条路,就是对墨北好,无底线地好,好到让墨北舍不得放弃自己。 可是,他的北北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北北值得他们去爱,也会有人对北北很好很好,好到连他都比不上。到那时,北北会不会动摇? 再善良的人内心里也会有隐秘阴暗的角落,只是这些不光明的内容会被他们的理智和善的本性克制住,但是当一人独处的时候,谁也不能说自己真的没有想像过某些邪恶的事情。而夏多,有时候他会想像如果北北只属于他一个人那就好了。 让北北只属于他一个人,有很多种方法。用无边无际的宠溺令他在不知不觉中沉迷,最后会觉得和别人在一起不习惯,这是一种方法;将他禁锢起来,让他再也接触不到其他人,也是一种方法…… 很多时候,对墨北身上显而易见的迷雾,夏多不闻不问,是尊重,也是害怕。他怕自己问得太多,管得太多,会让墨北反感,害怕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他怕自己对墨北的好变成了控制。而墨北,又是最最厌恶被控制的。 可是,会不会在他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踩到了那条线? 虽然夏多一直对梁拂晓表现得很冷淡,但梁拂晓清楚那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并且他也是有几分故意为之。但凭心而论,夏多实在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少年,梁拂晓并不讨厌他。此时眼看着夏多脸上慢慢变色,梁拂晓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有如此效果,看来夏多对墨北的感情远比他想像的更深。 很难得地,梁拂晓有点心虚。 墨北抖一抖手中的报纸,纸张哗啦啦作响,打破了一室沉寂。“梁警官有时间在我这里闲聊,还不如出去帮大爷大妈找找丢失的小猫小狗,也不算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了。”又抬眼看了看梁拂晓,微微挑了下眉,“还是说,梁警官不仅工作能力不足,就连与同事的关系协调能力也非常低下,以致于被排挤出案件调查之外了?” 梁拂晓眼睛一亮,哟,这是小野猫炸毛了? 他跟墨北打交道这几天,时常感到挫败,原因之一就是这个男孩实在太冷静太淡定,他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不能让墨北的情绪产生太大的波动。虽然两个人时常针锋相对地斗嘴,但是像这样貌似从容却隐含火气的对话,这还是第一次。 果然无论是什么人,都还是有弱点的。 梁拂晓刚想说点什么刺激一下墨北,正好手下一个小警员过来找他,梁拂晓只好跟人到门廊去低声交谈。 夏多坐下来,颇有些郁闷地说:“这人太讨厌了。” 墨北笑了笑,依着夏多一边肩膀,亲昵地说:“别理他。” 夏多搂着墨北,吻了吻他的脸颊,跟他一起看报纸,全当门廊处的那两个人不存在。 一部戏刚杀青,剧组就已经死了两大主创,还都是被谋杀,这可调动起来了记者们的八卦之魂,一时间,坊间各种猜测纷纷出炉。 “摄影师逼反得力助手,男主角身陷桃色门?”“离奇剧组频发凶案!是巧合?是诅咒?”“双男争一女,艳情女星背后的男人们。”“《惊蛰》剧组主创接连被杀,疑是黑社会仇杀!” 同时关于几位主创甚至龙套们的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也被烹制出炉:据说阿joy因为脾气不好,得罪过某大导演,差点被封杀;传闻郑华仁身家背景雄厚,疑似某大亨私生子;据说靳玮的前女友跟他分手的原因,是靳玮劈腿,而劈腿的对象是某女星;传闻黄镇年轻时桀骜不驯,得罪了某制片人,结果被打压多年,直到近年抱上了某富婆的大腿才咸鱼翻身;传闻安琪以前做过某黑社会大佬的情妇,现在又和靳玮有私情,那位大佬一怒之下收拾掉了“奸夫”;…… 这些“据说”、“传闻”、“疑似”,花样之多堪比狗血大戏,让墨北每天翻开报纸的时候心里都充满了微妙的期待感。 今天的新闻也没有让他失望,娱乐版头条:“《惊蛰》剧组女主角被掌掴,打人者是导演地下女友。” 这则新闻中说妮娜是郑华仁相恋多年的地下女友,为了不影响郑华仁的事业,她一直委曲求全地用助理的身份默默陪伴在郑华仁身边。而安琪则是通过这部戏勾搭上了郑华仁,妮娜忍无可忍,昨晚约出安琪谈判,并当街甩了安琪一巴掌。今天安琪出门的时候戴着墨镜和口罩,对记者的追问一言不发。 记者把妮娜的经历都扒了出来,她中学和郑华仁是同班同学,大学虽然不在一起,可是据某位同窗透露,二人早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定情。另外一位“好友”则表示,在朋友圈中,大家一向默认妮娜是“郑太太”。 墨北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剧组的生活,感觉郑华仁和妮娜之间是有些说不清的暧昧气氛,但是却感觉不到其中有多少爱情的成分。但要是说他俩的关系已经从爱人阶段跨越到了亲人阶段,那倒还有点像。 不过,郑华仁对着妮娜的态度公事公办多一些,而妮娜却似乎有些幽怨的意味。 梁拂晓让那个小警员先走了,对墨北说:“妮娜死了。”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让人意外,墨北都不由得一愣,随后又不禁叹了口气。一个剧组,三起命案,这诡异的程度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剧组是否真的被诅咒了。 妮娜出事后,安琪、郑华仁都被警方以嫌疑人的身份带回警局问话,出来的时候他们差点被闪光灯闪瞎眼睛,还有个不知哪来的大妈往安琪身上砸西红柿,对她破口大骂:“狐狸精!抢别人老公不得好死!” 安琪当场就哭了,而她这张狼狈的照片成为各大报纸的娱乐头条,有心人可以看到照片中一起离开警局的郑华仁正试图挡在安琪前面,想把她和那位疯狂的大妈、各位激动的记者给隔离开。 郑华仁来酒店的时候,墨北已经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快二十分钟了,夏多都快要吃醋了。郑华仁不禁苦笑:“这次安琪可真是无妄之灾。” 墨北说:“哦?这么说和跟妮娜真的是情侣关系?” 郑华仁愣了一下,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无奈的表情上。“我和妮娜是情侣,不过,最近这一年多我俩的关系事实上已经和分手差不了多少。”说完似乎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竖起耳朵的梁拂晓和夏多。 第75节 梁拂晓亲切地微笑:“那么,是你想跟妮娜分手,而她不愿意,对吗?” 郑华仁犹豫了一下,说:“梁警官,其实这些我已经在警局里说过了……” 梁拂晓温和地说:“叫我dean。查这个案子时,我看过《惊蛰》的一些片段,虽然还没有剪辑,但是从中能看出来郑导是个在工作上要求完美的人。说实话,我十分佩服像你这样的人,只有全力以赴、一丝不苟,才能真正收获出色的作品。” 郑华仁的表情渐渐放松了,说:“dean说得不错,我这个人的确是个完美主义者,放在工作中大概这算是个优点,要说有什么坏处,充其量也就是让同事辛苦一些。可是,在生活里,这就不太好了。我跟妮娜的关系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得负大部分责任,是我要求太高,总希望她也能跟得上我的脚步,结果让她太累了。大概是一年多、快两年了吧,我们俩的关系就冷淡下来了。其实我也跟她商量过,不如干脆分手算了,这么吊着两个人都累。可是她不愿意,有一次还闹到借酒浇愁,胃出血住了院。看她这样我也不敢逼她,就想冷处理,等她想通了,自然就分开了。” 梁拂晓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让她跟着你工作?” 郑华仁说:“自从我想跟妮娜分手,我就另外找了杰克来当助理,把她的工作都分薄了。但是妮娜家里跟我家也算是世交,她不主动离开的话,我是不方便辞退她的。虽然我的态度很明显了,但妮娜性格倔强,她就是要耗下去,我也实在没办法。” 说起妮娜的时候,郑华仁更多的是无奈,虽然也有些悲伤,但并不浓重,看起来的确是像他说的那样,至少从他的角度来说对妮娜的感情已经很淡了。甚至可能因为妮娜一直跟他耗着的缘故,中间发生过很多不愉快,以至于他心里本来余存的那点爱意也都被厌恶所取代了。 现在妮娜死了,对郑华仁来说可能多少还有点解脱的感觉吧。 墨北说:“安琪被打的事,真是妮娜做的?” 梁拂晓点点头:“有目击者。” “既然你说安琪是无妄之灾,那你跟安琪肯定是清白的。既然如此,妮娜打安琪是因为你吗?她以前也有找过其他和你关系比较亲近的女人的麻烦吗?” 郑华仁想了想,摇了摇头:“安琪跟警察怎么说的我不清楚,从警局出来后我和她分道走,也没来得及问她。不过,妮娜还是有分寸的。我俩的关系在工作圈子里,知道的人并不多,不管是热恋的时候,还是冷战的时候,想跟我有些关系的女人一直都有,但是妮娜顶多是跟我抱怨一下,从来没有过去找对方谈判、动手打人这类事。” 墨北和梁拂晓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抹探究的神色。 郑华仁来找墨北,其实是来看看墨北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人是他邀请到香港来的,现在因为接连发生的命案滞留于此,他总不能不闻不问。 不过现在郑华仁自己也是压力巨大,除了要随时准备听从警方的传讯,还要应付各路媒体及好奇的熟人。妮娜一死,作为还没正式卸下妮娜男友头衔的郑华仁来说,又得去安慰妮娜的父母。除此之外,他还得照看着电影的剪辑工作。 所以跟墨北聊了一会儿,见他也没什么事,郑华仁就告辞了。 ☆、106new 独立的办公室里,铁灰色的书架上摆满了中英文书籍,大部分是社会学类,还有少部分的文学书。窗台上摆着一盆铁线蕨,或许是因为在阳光下晒了太久,生性喜阴的植物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 办公桌上各种文件凌乱地散放着,一台去年十月刚由ibm推出的thinkpad 700c正在运行中,而梁拂晓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文件和电脑程序上,他正在听从一只小巧的磁带录音机传出的墨北的声音:“……那个故事?梁警官,你不是没有讲完吗?” 接着是梁拂晓的声音:“没有讲完的故事也有它的价值啊。” “呵,影射阿joy被杀案的价值吗?梁警官,有些案件细节就连那些神通广大的记者都不知道,可你却讲给我听,这会不会违反你们警队的纪律?” “想不到你对我还是很关心的,这真是太sweet了!……夏先生,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的眼睛也很美,真的,这是我由衷的赞美。你们俩真是非常美丽又相配的一对儿,赏心悦目。是的,虽然我不是queer,但我不歧视这个群体。” 夏多不太客气地回答:“谢谢你啊,其实我们也不歧视异性恋。不管是美的还是丑的,我们都不歧视。” 听到这里,梁拂晓和当时一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真是年轻得锋芒毕露啊。 第一印象往往对于人际交往的关系有着决定性作用,而夏多对梁拂晓的第一印象显然十分糟糕。不过,这是梁拂晓自找的。 人们在一些比较负面的情绪状态下,比如愤怒、厌恶等等,可能会暴露出他们内心真实的东西。比如当一个人被突然激怒的时候,通常就很难维持住表面的教养,随之说出的话、做出的举动是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教养和真实想法的。或者当一个人感到恐惧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通常也能看得出这个人的智商、胆识、心胸、判断力,以及他藏在柜子里的秘密。 当然在一些很放松的让人感觉到隐私而安全的状态下,也能暴露出这些,但是梁拂晓知道,他很难在短时间里让墨北信任自己。 那个少年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和戒备,实在是很容易令人反感。不过因为那张长得还不错的脸,以及令人惊叹的才华,他的不合时宜都能被人理解成天才特有的怪癖——你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反正天才们特立独行,根本不在乎你的喜好,通常情况下你还得捧着他们。这就是普通人的悲哀呀。 梁拂晓没什么诚意地感慨了一下,将录音机快进了一段,再次按下播放键。 这次是墨北在讲述他对那个故事,不,对阿joy被杀案的看法。当然不是给梁拂晓讲,事实上对于梁拂晓的任何提问他都更喜欢用反问句,或是斩钉截铁的否定句来回答。他这是在给他的小情人讲述,语调漫不经心,但语气里透着亲热。 “阿joy出事那天,我就从剧组其他人那里知道了一部分细节,后来又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所以听梁警官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发现那些细节是可以和阿joy的案子对应起来的,而且其中有的并没有在报纸上出现过,显然是只有亲临现场或是警方内部的人才能知道。所以我才判断他是警察。” 梁拂晓记得当时墨北一边说一边看了自己一眼,而梁拂晓笑着接了一句:“哦?我还以为你是从那张名片上知道的。” 墨北的语气依然淡定:“在走廊里的时候,我可没机会看清楚名片上的字。” 阿joy家也是二层小楼,一楼是临街铺面,由阿joy父亲开了家小小的茶餐厅,二楼则是一家四口的卧室。阿joy的房间是二楼最里面那间,紧邻的是他弟弟的房间,然后是父母的那间。 阿joy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家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直到第二天早上父亲发现后门没上锁,这才猜测是阿joy回家了。后来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父亲先是去进了货,回家后和母亲忙碌了半天准备营业,直到去叫小儿子起床吃早饭的时候,当父亲的才发现大儿子已经惨死在他的卧室里。 其实,如果是按照他家人平时的行为规律,很可能发现尸体的时间会推迟到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之后。因为阿joy的工作原因,他即使住在家里的时候,作息时间也是和家人不同的,一大清早的要是去吵他,阿joy会大发雷霆。 然而那天早上,父亲是想起来前几天阿joy从他那里拿走了一笔钱说要是买股票,当时他被阿joy烦得不行才把钱给他的,可现在他后悔了,迫不及待地想把钱要回来。所以,明知道阿joy会因为睡眠不足发火,他还是去敲了门。结果,他看到阿joy栽倒在床和墙壁的夹缝里,人已经死了。 阿joy和家人的关系并不好,主要原因在于他的脾气太臭。据他母亲说,有一回他弟弟擅自进他房间去找一本漫画,结果阿joy把还在上中学的弟弟打掉了一只侧切牙。 “……有一个疑点是,阿joy家的房子很老了,隔音也不好,如果有人上楼梯的话通常会发出声音,楼上的人能听到。而阿joy并不是个会照顾家人感受的人,他回家的时候不管是几点钟,不管家人是不是已经睡了,洗漱、打电话、听音乐、看电视什么的都不会放小音量。他弟弟的房间跟他紧挨着,为此常和他有争执。所以,阿joy回家、被杀,他家里人居然都没有听到声音,这就有些奇怪了。”墨北说。 夏多说:“除非,阿joy回家的时候故意不发出声音,但这和他一贯作风不一样。所以,有可能是因为他带了别人回去,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杀了阿joy的凶手。” 梁拂晓默默点头,墨北的这个小男友也是个聪明人。 墨北又说:“此外,都说阿joy在圈子里人缘不好,经常得罪人。但是我打听过,其实阿joy是很有眼色的,他欺负的都是那些地位不如他的工作人员或是小演员,真正能影响到他能否接到工作的那些人,他一般不会得罪。就比如他敢在现场随便骂龙套、骂nick,但是郑华仁如果发话,他就算心里不高兴摆脸色,可做事是一点不敢耽误的。而且他做摄影师这么多年,多少是应该有些积蓄,那么他从他父亲那里要走的钱是做什么用的?那笔钱警方好像也没找到下落吧?” 梁拂晓轻轻应声:“是的。” “阿joy不投资生意,买股票也是无稽之谈,没什么特别烧钱的爱好,而且也没交女朋友……或男朋友,那么做为一个年轻男人会花钱如流水,无非是嫖、赌、毒。如果是吸毒,法医在验尸的时候应该会有发现。梁警官?” “是的。不过,对于阿joy吸毒这件事,你只是推测?” “不完全是。在剧组的时候看到他状态不对,就留意了一下。对了,安琪好像也沾了毒品,而且跟阿joy之间有些问题。有一次要拍安琪的戏,结果两个人说是在洗手间耽误了时间,郑华仁气得差点发火。本来以安琪的专业程度,是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的。” 梁拂晓听剧组的人说过,墨北每天在现场除了跟在导演身后看监视器,就是一个人在不防碍别人的角落里看书,偶尔会跟几个主演或助理说说话,基本上安静得会让人忘记他的存在。恐怕剧组里的人没有想到,墨北是在随时随地观察和分析着他们吧。 “我想nick作为阿joy的助手,应该是知道他吸毒的。至于nick自己有没有沾——警方应该也调查过了吧?” “是的。nick说他曾经撞见过阿joy吸毒,但是因为阿joy很凶,所以他不敢多问,也不知道阿joy是从哪里买的毒品。” “据妮娜所说,nick一直是被阿joy压制着不能出头的,可是,既然这么委屈,nick为什么还留在阿joy身边不走呢?就算他跟阿joy闹翻,阿joy也不可能把他封杀到在这个圈子里走投无路的地步吧?如果nick真想出头,那么阿joy吸毒不是正好给了他一个抓住阿joy把柄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利用这点来让阿joy帮他呢?是nick太善良太单纯,还是他有更大的把柄在阿joy手里?”墨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陷入沉思中而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不走,要么是因为在阿joy身边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要么就是害怕阿joy。可是,阿joy令人害怕的是他暴躁的脾气和行为上的暴力,但是这种人往往内心里都藏着一个胆小鬼。nick不是他的奴隶,也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弱女子,没有必要怕他。……nick怕的不是阿joy,而是阿joy背后那个人。那个给阿joy提供毒品的人。所以,nick在说谎,他知道得更多。” 警方也不是白吃饭的,虽然接二连三地有人被杀是很出乎意料,但最主要的线索还在掌握之中。不过梁拂晓没想到,墨北居然只是从媒体上那些纷乱无章的新闻、自己故意透露的部分情报,以及他在剧组时的观察,就能推测出这些情况。 墨北说:“nick好像在追求安琪,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了哪一步,不过在阿joy死后,安琪就一直在回避nick。妮娜不仅知道这件事,而且对nick颇有维护。妮娜和nick是什么关系?妮娜被害前曾约安琪出来,还打了她,那一巴掌是为郑华仁打的还是为nick打的?” 梁拂晓说:“安琪一口咬定是妮娜误会了她和郑华仁有私情。虽然当时有记者看到安琪被打,但是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所以没有听到两个人的交谈。” 夏多插口道:“那天听郑华仁的话,妮娜好像并不是个飞扬跋扈,会随便动手打人的女子。而且她和安琪是约在咖啡店见面,明知道这样会落在记者眼中,可是都没有避讳,反而打了安琪,显然是有什么事情突然激怒了她,让她无法自控。可惜除了安琪,恐怕再没有人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了。” 墨北附和:“是啊,所以安琪说什么就是什么。啧,安琪长得漂亮,会做人,聪明,经历丰富,虽然没有大红大紫,可是如果有人捧,不见得就不能红一把。想做她入幕之宾的男人不少,不过大多只想占占便宜,可即使是想跟安琪一夜情,也得有点资本才行。nick显然不在此列。” 夏多说:“你不是说安琪好像也沾了毒品吗?” 墨北说:“嗯,有一次我看到安琪在化妆间里脸色很难看,没精打采的,她的助理jenny连着给她冲了好几杯咖啡让她提神。最后还是她一个人去洗手间待了半天,回来后就精神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夏多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安琪和阿joy都沾毒,又都跟nick有点关系,如果给他们提供毒品的不是别人,就是nick呢?” 录音机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梁拂晓带着些许惊讶的声音才响起来:“警方现在正在严密监控着nick。不过还没有发现。在他的住所也做过搜查,一无所获。” 夏多说:“靳玮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那天靳玮想交给北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梁拂晓笑道:“早知道你这么好奇,墨北就应该把东西留下来。” 夏多冷冷地说:“北北要是真收了那东西,还不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呢。就算是这样,现在还是被扣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梁警官,我最好奇的是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梁拂晓有些尴尬:“一是为了查案,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大作家啊。” 夏多和墨北不约而同地冷笑了一声。 梁拂晓关上了录音机,摸摸额头,不出声地笑了。 ☆、107new 咚咚咚,传来敲门声。 梁拂晓一边把磁带取出来放进带锁的抽屉里,一边懒洋洋地说:“come in!” 一名警员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梁sir,墨北被人袭击了!” 哗啦一声,抽屉被梁拂晓错手给扯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虽然墨北不是明星,但先有郑华仁为影片宣传而替他扬名,后有几家出版社竞争出版他的作品,所以香港媒体对他也颇有关注。 在剧组接二连三出事后,不仅导演、演员这些人身边常有狗仔队盯着,就是在墨北住的酒店外也蹲守着不少记者,还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想要给墨北面对面做采访。为了避免麻烦,墨北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酒店里哪儿都不去。 这要是放在他前世这个年纪,墨北早就要憋疯了,可是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顽皮跳脱的性子,这些不方便对他来说轻如鸿毛。 但是夏多生性活泼好动,让他一直跟墨北待在房间里实在是难为他了,就算夏多没表现出来,可墨北却不忍心这么拴着他。 所以,墨北决定和夏多出去走一走,看看九十年代的香港老街是什么样。 两个人巧妙地避开了狗仔队,却在打车的时候遭遇了袭击。 一辆小货车突然开到他们面前,从车上跳下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手里提着铁棍砍刀,连砍带吓地就要把二人拽上车。 如果只是两个普通的少年,即使不被他们吓住,也抵抗不了四五个成年汉子的拖拽,更何况对方手中还有凶器。顶多不过十几秒就能将人拖上车,再一脚油门踩下去,就算酒店保安或是巡街的警察赶过来也来不及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夏多反应极快,一把将墨北推到了身后,一记鞭腿扫在最前面那人的膝关节上。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极清晰的一声咔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已经痛叫一声倒了下去。 他这一躺下直接把身后的人的路给拦住了,后面的人跟得太近,来不及停住脚步,要么被绊倒要么被别人推挤拉扯得站不稳。 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夏多把墨北又往后推了推。 有一个身手灵活的最先扑了过来,来势凶猛,夏多一步没腿,又是一记挂腿下劈正中对方颈部。挂腿本来就是杀伤力很强的招式,夏多又没留力,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短短几秒钟,两招就让对方两个人失去了战斗力,剩下的几个人都慌了。不过这些人也都悍勇,稍一定神,便挥舞着砍刀砍向了夏多。还有一个则绕过夏多去抓墨北。 墨北身体微侧,右手抓住对方持刀刺来的手腕,顺着对方的力道向外牵引,左拳从下方抵击在他右肘关节上,接着脚底一勾,那人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墨北将他手腕一拧背到身后,卸了他的刀。 夏多已经解决了另外两个,过来一掌劈在那人后颈上,让他彻底丧失战斗力。墨北撇了撇嘴,夏多安慰道:“你力量上还有些不足,不过技巧和速度都不错……以后这种粗活儿我来干就好了。” 墨北看看一溜烟跑掉的小货车,眉宇间掠过一抹阴霾——他想起当年被柴狗子绑架的事来了。 墨北和夏多平安无事,这让梁拂晓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本他是派了人跟住他们的,但巧的是墨北和夏多出门的时候,那名警员因为吃坏了肚子钻进厕所出不来……不过事后看来,即使那名警员没有脱离岗位,也不可能比夏多、墨北做得更好了。 被抓起来的那五名绑匪,两人轻伤三人重伤,其中一个在急救室还没出来,医生说很有可能会终身瘫痪。这个结果震惊了警队,也震惊了媒体——有个记者正好目睹了全过程,虽然等到他举起相机的时候人都已经躺了一地,但有生花妙笔,还是将夏多和墨北描绘成了传奇式的少年武者。 而警方顺藤摸瓜,终于让案情有了重大突破。 可惜的是墨北还得作为证人出席法庭,所以还是不能回内地。这让墨北着实没什么好心情,对着梁拂晓的态度更加恶劣起来。 “恭喜梁警官引蛇出洞大获成功。” 墨北一句话便让梁拂晓尴尬得脸上发烧,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个……真是意外。” 墨北冷笑:“这么说,暗中传言靳玮已经把文件备份交给我,让幕后的人坐不住来绑架我,这事不是梁警官的杰作?” “那个……” “也是啊,若是梁警官的布署应该不会留下那么大的漏洞,至少得在我身边多留几个人手,不至于像那天那样危险。如果不是夏多在场,梁警官你觉得我现在会是在某个堂口里被人严刑拷打呢,还是已经被装进汽油桶里灌上水泥沉海了呢?” “呃……” 梁拂晓汗都下来了,他硬是把墨北留在香港的原因之一,的确是想利用靳玮死前见过墨北一面的事引蛇出洞。但是警队里对这个方案还在讨论中,有人支持兵行险招,也有人觉得贸然把普通人拉进局里会有危险,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所以事实上警方根本就还没有对此做出布署。 第76节 可是架不住幕后黑手自己会调查、会脑补,而靳玮来酒店找墨北的监控录像意外流出,谁也说不清靳玮都告诉了墨北些什么,更没人知道他是不是交给了墨北什么东西。所以尽管幕后黑手杀死靳玮后从他身上搜走了文件,但仍然担心还有备份在墨北那里,为以防万一,就伺机对墨北下手了。 摸着良心说,梁拂晓真不敢说自己在墨北遇险这事上是无辜的,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墨北一句接一句地损他。 夏多笑眯眯地在旁边听着,时不时地捧个哏,等墨北刻薄过火了再往回找补找补,最后总结道:“还好我们总算是帮梁警官破了案,听说香港警队会给立功的人颁发好市民奖什么的,我们不是香港市民,这个奖就不用了,不过要是有奖金的话倒是可以勉为其难收一收。” 梁拂晓忙说:“当然,当然,这次能提早破案多亏了墨北,警队一定会有所表示的。我一直很喜欢墨北的小说,可谓是神交已久,这次能有机缘相处这么多天,实在是幸运之极,所以我个人还有小礼物奉上,希望阁下不要拒绝。” 连“阁下”都出来了,可见梁拂晓的确是很紧张,墨北嘴角微翘,表情绷不住了。夏多凝视着墨北,随之微笑起来。他俩这一笑落在梁拂晓眼中,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墨北遇袭这件事虽有警方的疏忽,却不能算是警方的刻意为之,其中还是有几分阴差阳错的,如果梁拂晓硬是厚着脸皮不承认,那墨北也没办法。可梁拂晓不仅默认是他的错,还老老实实地挨了半天骂——不管怎么说,不是所有自诩有些身份的人都能在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少年面前低下头来的,所以墨北和夏多对梁拂晓的印象反倒是比之前要好了一些。 郑华仁算是因祸得福,本来以他的名气和《惊蛰》的演员阵容,院线排片还是有一定困难的,但先前媒体把剧组惨案炒得火热,弄得大家不仅关注着案情,而且也很想看看这部电影是什么名堂。所以电影一剪辑完,还没等审片,就已经有院线经理主动找上门来了。 电影上映的同时,案件也上了法庭,真相终于曝光。 墨北总结了一下案情,第一,阿joy被杀案—— 阿joy不仅吸毒,而且通过自己在娱乐圈中的关系贩毒,nick不只是他的工作助手,而且也是贩毒的搭档。但阿joy吸毒后不仅脾气恶劣,而且不求上进,只要贩毒的钱能供得上自己吸毒,他就满足了。而nick的野心却比他大得多,很不满意阿joy的怠惰,于是想到了要取而代之。 但是阿joy的上线钉子哥跟阿joy的关系不错,如果nick想代替阿joy,就得拿出超越他的成绩来。 nick很有行动力,他说服了妮娜加入,并通过妮娜发掘了一些新客户,当然这都是瞒着阿joy的。nick手段巧妙,阿joy只管着收钱,居然也没发现问题。 在《惊蛰》建组后,阿joy还按照过去的习惯,一边向安琪这样的老客户提供毒品,一边想发展新客户。而nick则向安琪表示如果她绕过阿joy,只跟自己买毒品的话,价格上会有优惠。安琪当然乐于如此,而阿joy终于也由此察觉到nick起了异心。 以阿joy的脾气,当然是狠狠教训了nick一顿,并威胁要杀掉他。nick胆颤心惊,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为了挽回客户,阿joy要给安琪更好品质的货,于是在那天晚上悄悄将安琪带回家里取货。而nick悄悄跟着他们来到阿joy家里,在安琪拿完货离开后,nick趁阿joy不备杀了他。但在nick离开阿joy家的时候,却在门外撞见了去而复返的安琪。 第二,妮娜被杀案—— 阿joy之死一暴露,安琪就猜到十有八九是nick干的。但安琪同时也担心自己会在阿joy家里留下什么痕迹,万一被人推出去背了黑锅可就糟了。nick则是担心安琪向警方出卖自己,总想跟安琪“谈谈”,安琪知道他杀了人,又哪敢跟他单独“谈谈”,只能是一个追一个躲。 作为nick的搭档,妮娜也几次想找安琪“聊聊”,而其中免不了还夹杂着妒意——她是真以为安琪和郑华仁有一腿。妮娜的死倒不是毒贩所为,而是她对安琪的威胁太过,安琪觉得自己就算不揭穿nick杀人的事,也得不了好,结果就只能买凶,除掉妮娜这个定时炸弹了。 第三,靳玮被杀案—— 靳玮则是误打误撞发现阿joy和nick贩毒,并因此遭到了nick的威胁。靳玮这个人有点被害妄想症的倾向,越想越是担心自己会被杀人灭口,于是设法从阿joy那里拿到了交易证据,想以此做为护身符,却没有想到反而成了催命符。 不管法院如何审判,对于墨北来说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他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和夏多回家了。 可惜的是阳光海滩泳装少年这些是没戏了——夏多开学了。 一想到这个遗憾,墨北就想飞回香港把某个披着警皮的混蛋打个乌眼青!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把这个案子结束了! 对不起大家,最近真的是很忙,很焦躁,恶梦连连…… 讲讲昨天做的梦吧,没什么连贯剧情,但情绪挺饱满_(:3」∠)_ 梦里我是第三视角,不存在,但什么都能看得到。 先是看到一个很削瘦的男人坐在桌边喝闷酒,他是被判了死刑的,下午就要执行,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了。突然间我就代入到了他的情绪中,体会到一种不甘、恐惧、焦躁、无奈的复杂情绪,像是明明看到几步之前就是万丈悬崖,可是却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也不可能加快速度。 这种代入虽然时间很短,但真的蛮折磨人的。 之后场景转换,是在一个小房间里,走进来的人很平静(就叫他b吧),但周身都散发着血腥气。虽然看不到房间外的场景,但我知道他刚杀完人,这房子里的住客都是他的亲人,现在都被他杀了。 然后又走进来一个很张扬、笑容很变态的男人c,他杀过很多人,这次来本来是要杀b的,但是发现b杀了人之后,c很兴奋,想收b为徒。可是b十分冷静地告诉他,他来晚了,b已经被另一个杀人狂d收为徒弟了。c的脸就垮下来了,感觉一直没出场的d是个大boss的样子呢。 再后来,场景又换,什么abcd都不见,现在出场的是e啦~e也是躲在一个小房间里,有很明亮的窗户,窗外是菜园,园外有小河、有树林,树林之外还有公路,当有车辆经过时,车灯的光能一直映到窗户上。 e在躲一个杀人狂魔(不知道是不是d,大概不是吧……) 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e就从窗户逃走了,一路穿过菜园,爬过篱笆往树林里跑。而我的视角还停在小房间里出不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逃跑……危险越来越近了呢…… 再再后来,好吧,场景又换了,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呃,是记不清了。这段梦里唯一记得住的就是好多鬼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真是做个梦都要累死人呢_(:3」∠)_ ☆、108new 回到云边后墨北才知道,墨向阳的工作调到了云边市第三医院。去年孙丽华就已经在云边买了套楼房,龚小柏也叫人给装修好了,但一直空置着,墨向阳这次就正好把家给搬了过去。不过姥姥年纪大了爱热闹,说什么也不许墨洁搬走,反倒是墨向阳为了尽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姥姥这边,新房子倒成了摆设。 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家里人都挺想墨北的,晚上齐聚姥姥家吃饭——顺便收礼物。 夏多照例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墨北也来了,大家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特别是姥姥,要是隔一阵子看不见夏多就会念叨,几乎就是把他当成了自家孩子。 墨北拿着给没出世的孩子买的小玩具,对着小姨的肚子念叨:“乖宝儿,哥哥给你买了好玩的等你出来玩。” 孙丽萍咯咯直笑:“万一他真听懂了,惦记着小哥哥的玩具,一着急没到月就出来了怎么办?” 姥姥拍了她一巴掌:“胡说八道,童言无忌。” “……”墨北改台词,“乖宝儿,你还太小玩不了这些玩具,现在就隔着你妈妈的肚皮看两眼吧。要多吃多睡多长肉,将来你才有力气玩玩具啊。” 夏多凑趣:“小乖宝儿,等将来夏哥哥带着你跟大乖宝儿一起玩好玩的。” 墨北白了他一眼,这小子是在香港深圳无顾忌太久了,回家来都还忘了绷紧那根弦。夏多领会了他的意思,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姥姥却感慨起来:“要说起来啊,多多还真就像是咱家的孩子,从小到大都哄着小北让着小北,可不就是个好哥哥。” 墨向阳赶紧教训儿子:“多多对你好,你得放在心里,别成天爱理不理的使小性子。你也不小了,这回出去长见识了吧,知道不是谁都能像多多这么惯着你了吧。老是这样,迟早把人耐心磨没了,到时候看谁还哄你。” 墨北也不出声,抬眼看看夏多,眼神里明确透露着威胁恐吓。 夏多就笑:“北北这年纪有点小脾气还不正常,不过也就是对家里人这样,真要是对外人,北北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墨向阳对姥姥说:“看多多这孩子,比小北大不了几岁,说话老气横秋的,是个小大人。” 夏多说:“我都快十八啦。” 孙丽萍好奇:“夏小多,你在大学里交女朋友了吗?” 夏多装傻:“小姨,我还小呢,再说现在功课忙,哪有时间。”就好像刚才说自己快成人了的不是他一样。 姥姥点头:“咱多多这么好个孩子,用不着急着找对象。以后啊,等大学毕了业,找个好工作,还怕没媳妇儿?”老人家觉得进机关、进工厂、进事业单位才算是正经工作,别的赚钱再多那也不叫“工作”!所以她常挂在口头上的就是:“小柏、五岳现在挣得是不少,就是可惜没份正经工作,没保障啊。” 夏多连连点头:“姥姥说得对!” 孙丽萍自言自语:“也是,还太小,估计啥都不懂呢。”她可忘了,当初她和龚小柏谈恋爱的时候也只比夏多现在大一岁而已。 “啥都不懂”的夏多冲墨北挤挤眼睛,坏坏地一笑。墨北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在酒店胡闹得太过火,乳头都被那个小混蛋给吮破了皮,现在还疼呢,亏得他这会儿一脸纯真无辜。 小猫顶开门进了屋,发现许久没见的墨北十分高兴,但步伐迈得还是十分稳重,到近前绕着他的脚兜圈子,尾巴轻柔地勾连在他的脚踝上。墨北弯腰给它顺毛,小猫依旧稳重,只在墨北打算挪开手的时候抬起一只爪子轻轻按住——不许跑,接着给朕顺毛! “我小姨父呢?”墨北把小猫抱了起来,任它在自己衣襟上踩下灰扑扑的梅花印。 “他公司开会。” “在忙什么啊?” “说是市里头要盖商贸城,搞什么招标,他们公司也想凑热闹,都忙活一个多星期了。” 墨北一怔,本来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上辈子这个时候,他被老山羊指使去偷招标书,结果被老山羊和火柴当了弃子,在看守所里吃尽苦头,一赌气就投靠了龚小楠,接着就被楠哥拐上了床…… 这么说来,那位夏承瀚市长——夏多的叔叔——已经到云边了。 墨北若有所思地看了夏多一眼,夏多接收到他的目光,十分愉快地回以一个隐蔽的飞吻。 一家人聊得很开心,墨洁还在孙丽萍的要求下给大家跳了段舞助兴,欢喜得姥姥抱着外孙女摩挲:“哎哟,我们家小洁真跟小仙女儿似的。” 一群人里唯有孙五岳是沉默的,和过去活泼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也不是不高兴看到外甥回家,可是当大家欢笑嘻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层透明的玻璃墙给隔离在外了,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很孤单,很萧索。从来不学无术的小月亮,在失恋后不知道第几个晚上,终于有了些诗人的意象。 看着这样的小舅,墨北和墨洁心里都不得劲,总觉得他的婚事是自己姐弟俩给搅黄的。虽说那样的小舅妈不要也没啥可惜的,可是小舅这忧郁小生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快十点半的时候,龚小柏夹裹着一身烟味回来了——他自己不抽烟,可公司骨干里不乏老烟枪,离了香烟简直所有的脑细胞都得跟着一块儿下岗。龚小柏在会议室安了个强力大抽风扇,一开会就打开,不知道的人进去了还以为误闯了哪家饭店的后厨。 龚小柏一进屋先打招呼:“妈,姐夫,我回来了。”然后一伸胳臂把墨北和夏多的脖子一边一个勒住,“哟嗬,让我瞅瞅,变俊了嘛。” 夏多在龚小柏肋下抓了两把,痒得他缩着身子笑,把俩人放开了。夏多拨拉一下被弄乱的发型,骄傲地说:“一天更比一天帅……” 墨北接了一句:“帅绝人寰!” 一家子人都大笑起来,夏多也装不下去了,干脆把墨北压在沙发上呵痒。墨北挣扎着大叫:“姥姥救命!” 姥姥故意把脸扭到一边,胡撸着跳到她身边的小猫的毛,淡定地说:“我可不管。” 看到墨北笑得满脸通红,眼里都浮起了水汽,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在下面任自己施为,夏多心里砰砰乱跳,觉得某个部位有跃跃欲试的迹象,也不敢再玩下去了,把墨北拉了起来。墨北一缓过气就先往夏多腿上踢了两脚,夏多也不躲闪,怕躲了墨北没地儿撒气;也不叫痛,怕叫了墨北会挨说;就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墨北脸上还是红红的,挪到龚小柏身边坐着,跟龚小柏嘀嘀咕咕地说起了话。两个人声音压得很低,为了听清对方的话便凑得很近,从夏多的角度看去,龚小柏大半个身体都笼罩住了墨北,正是一种亲密得无以复加的姿态。 夏多一边跟姥姥唠嗑,一边忍不住心里泛酸。 孙丽萍忽然笑道:“真不知道小北跟他小姨父哪来那么多嗑要唠,耳朵都快咬掉了。”说着亲昵地往龚小柏屁股上抽了一巴掌。 龚小柏回身握住媳妇的手,顺势搂住她肩膀,又在她肚子上摸了摸,柔声说:“咱孩儿今天闹没闹腾你?” 孙丽萍说:“都快把我肚皮蹬个洞出来了。” 龚小柏很高兴:“看来咱孩儿是个当足球运动员的料。” 墨向阳说:“当初你们大姐怀着小北的时候,他就特能闹腾,咱妈还说生出来肯定是只小皮猴子。” 姥姥慢条斯理地说:“他小时候可不就是个小皮猴子,路还走不稳呢,就往被垛上爬,还跟我说,姥姥我上去给你摘葡萄吃。其实那就是墙上贴的年画!” 想不到墨北小时候还是个小吃货。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墨北温度刚降下去的脸蛋又红了起来。 笑着笑着墨向阳觉得心里发酸,儿子小时候是真能调皮捣蛋,一刻也不消停,就算平时有魏春华帮忙看着,他和孙丽华还是觉得累得不行。回想起那短暂的时光,又觉得真是很幸福。可是,如果把这段时间算作是天真无邪的童年的话,那儿子的童年真的是短暂得可怕。 好像只是一眨眼,那个小小顽童就变得安静了,沉郁了,疏离了。他一下子就从无忧无虑的童年跳跃出去,跑得连当父亲的都抓不住、挽不回。 早几年还好,父子俩相处的时间还比较多,可这两年却越来越疏远了。墨向阳回忆了一下自己跟父亲相处的情况,觉得现在和小北的相处就像是自己成年后和父亲相处的模式一样——仍然感情很深,但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外露地表达出来,而且互相克制地为对方留出空间不去打扰。 也许每对父子都会走到这一步,也许这样的相处方式更有益于家庭和谐……但是,墨向阳难过地想,小北才十四岁啊,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早了些?早到在他察觉之前就已经完成了。 “爸,”墨北拿了瓣西瓜给墨向阳,“三院的同事好相处吗?有没有人因为你是从县里调来的就难为你?” 墨向阳失笑,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小北啊,慢点长大啊,长太快了爸爸都要跟不上啦。” 墨北愣了愣,看着墨向阳眼角的笑纹,心里像被谁突然用指甲狠掐了一记似的疼起来。 墨向阳今年四十岁,正是一个成熟男人做事业的黄金年龄,他长相年轻,不熟的人会错认他刚三十出头,脸上还没有皱纹,但黑发间已经偶尔看得到几根白发。 这样好的年纪,是上辈子父亲没有走过的时间,美好得让墨北陡然又生惶恐,怕时间洪流突然逆转,让一切倒回原点。又怕时间之河走得太快,让衰老早早攀上父亲的身躯。 “爸,我今晚跟你睡吧。”墨北把头抵到墨向阳肩膀上,撒娇似地要求。 墨向阳很高兴。 夏多很哀怨——原本说好的,两人今晚回墨北家里住,没准儿还能接着酱酱和酿酿呢。内心小人咬着手绢控诉北北没信用。 对于墨北跟墨向阳撒娇,一家人都喜闻乐见,墨洁少不得要假装吃醋,非说爸爸不疼她了,她要去跟姥姥一起睡求安慰。又玩笑了大半天,看姥姥也乏了,众人才各归各屋准备休息。 第77节 龚小柏是开车来的,正好捎了夏多一段路,把他送回夏丞玉家。等车里就剩下夫妻俩,孙丽萍才问道:“刚你和小北嘀咕什么呢?” “就是说竞标的事。” “小北还懂这些?” 龚小柏犹豫了一下,没对妻子说实话,“小北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我听听他的建议,没准哪句话就能碰出火花来呢。” 孙丽萍不吭声了,不一会儿就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起来。 龚小柏把车速放慢,开得更稳了。其实,他刚刚心里一直在翻腾着,因为墨北告诉了他一个竞标的底价。可是墨北今天才回云边,刚刚知道建商贸城的事,他从哪儿知道的这个底价?如果是真的…… 想起几年前自己就有过的那个猜测,龚小柏心里沉了沉,有些事即使是对妻子也不好说出来的,还是让它烂在心里吧。 ☆、第108章 new 夏承瀚到云边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时间虽然短暂,但因为来前就做了大量的功课和铺垫,所以工作上手很快。在人事关系上,常务副市长霍天明是夏老爷子的老部下,夏承瀚本身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至少在短时间内还没有人要给他下马威。 刚到云边的第二天夏承瀚就去看望了姐姐夏丞玉,可惜小侄子夏多不在,没有这个小开心果,姐弟之间的气氛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相敬如冰。 夏丞玉对待外人一向温和礼貌,对自己弟弟也是一样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在亲人之间往往意味着疏远和拒绝。夏承瀚虽然长袖善舞,但对着夏丞玉却总是气短心虚,只能用更加谦卑退让的态度来应对,可他自己也清楚,这样只能是让彼此间的距离更遥远。 他对夏丞玉总是觉得无能为力,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 再后来夏承瀚就忙了起来,别说是跟夏丞玉联络感情,就算是睡眠都得掐着时间来,他必须尽快做出成绩给大家看看,为自己的履历表写上精彩的一笔。为建设商业中心招标就是第一步。 关于建设商业中心的提案其实早在夏承瀚来云边之前就已经在推动进行中了,不过原本负责这一块工作的副市长被举报贪污,被撸了下去,正好给夏承瀚腾了地方。但也正因为这位前任开了个糟糕的头,夏承瀚的工作要开展起来免不了更加困难些,暗地里肯定是有不少人要等着看他笑话的。 商业中心的设计图纸已经定下来了,地点就选在新华路以东、文明路以西、中山路以南、十字路以北的合围地块,需要动迁的居民大约有两百多户,总建筑面积达三万多平方米,共六层楼。建筑预算大约是两个亿。 这么一大笔资金,单靠财政拨款实在是勉为其难,夏承瀚现在绞尽脑汁到处化缘,同时也在拼命地省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气氛之下,夏承瀚一听说夏多回来了,就立刻安排要和小侄子一起吃饭,可见他对夏多的重视程度。 夏承瀚的妻子为了照顾才一岁半的女儿留在京城没有跟过来,没有女主人的房子虽然一切设施齐备,但因为没有女主人就显得十分荒凉。虽然夏承瀚很想为侄子营造家的亲密氛围,却还是不得不让秘书把这顿“家宴”安排到了饭店。 “功课难不难?”和大多数长辈一样,夏承瀚在和侄子聊天的时候除了学习、交友就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内容了,当然,再过几年还能多几条——工作、婚姻、房子…… 还好夏多是个善谈的,问一答十,绝不冷场,“还行,老师讲得好,学起来不吃力。而且我们学校的图书馆馆藏挺丰富的,想找的资料一般都能找到。我现在正自学大三的课程呢,导员说可以跟学长们一起考试,学分够了能提前毕业。” “你现在不是还在深圳那边弄什么工厂吗,学习再这么紧张,忙得过来吗?可别再影响了健康,那就得不偿失了。其实像你这个年纪,不要太急于证明什么,要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实实,才是最明智的。” “我知道了,叔叔。”夏多笑了笑。 “知道,但就是不按我说的做。是吧?”夏承瀚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比一个有主见,一个比一个倔强。” 夏多转移了话题:“叔叔,我听说你在忙那个商贸中心招标的事?这次是公开招标还是邀请招标啊?” 夏承瀚叹了口气:“公开。” 夏多心思一转就知道夏承瀚为什么叹气了,他毕竟才到云边不久,就算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但人脉却不可能是在短时间内就建立完全的,招标虽然是好事,但来投标的人却未必能符合他的要求——这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关系户呢。 “叔叔,你不妨考虑一下南斗地产。” 夏承瀚一愣,南斗地产的信息他知道一些,据说老板姓龚,曾经坐过牢,现在发展得很不错。但是夏多为什么会提到南斗地产呢?夏承瀚想起这段时间不断有人跟自己“打招呼”,不禁怀疑是这个龚老板想通过夏多来走通自己的门路。看来这个姓龚的能量不小,这么短的时间就查到了自己和夏多的关系。 “怎么,南斗的人联系你了?”夏承瀚不动声色地问。 “那倒不是,叔叔,我可是在咱们这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长大的,不会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想利用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允诺别人什么。”夏多轻松地说,“南斗的老板龚小柏,是我好友墨北的小姨父,我来云边后没多久就认识他们了,这些年也得了小姨父不少照顾。前天我去北北家吃饭,无意中听小姨提到投标的事,对南斗的情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所以才跟你提一下。” 想了想,夏多又补充一句:“他们都不知道新来的夏副市长是我叔叔。” 夏承瀚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没把夏多的话放在心上,虽然他知道夏多在深圳开工厂,但总觉得那个工厂能开起来还是夏湾在背后出力,而夏多在他眼中还只是个孩子。 “知道了,既然南斗已经要参加招标会了,那等他们的资料和投标书送上来我会好好看看的。” 夏多也没再在这个事上多说什么,说多了难免会让夏承瀚抵触,能让在夏承瀚心里留下个印象就已经够了。 当夏承瀚和夏多叔侄俩联络感情的时候,龚小柏和墨北也在一起吃饭,饭桌上除了饭菜还有厚厚的一沓a4纸——这都是龚小柏和公司里的人针对商业城做的计划书。 墨北上辈子从事过的所有工作基本上都是可以单独完成的,或者仅仅需要同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直接沟通。所以事实上他对公司管理、产品、运营等等这些的了解都是隔靴搔痒,知其一不知其二,理论跟实践有脱节。这也是为什么不论是龚小楠的物流公司还是夏多的工厂,他都只提建议、想法,而不涉及具体运作的原因。 龚小柏拿来的计划书,墨北看得很快,但对他来说的确也十分枯燥,对于这种不熟悉的领域也没办法马上提出有针对性的意见——他毕竟不是全能型天才。不过,他的记忆里有关这个商业城建成后的一些信息,讲讲“曾经”成为过“现实”的东西,总比构建、设想要容易得多。 不过,墨北没想到的是,正是由于他这种充满确凿意味的描述,让龚小柏更加怀疑他有预知能力了。 “小北,你小姨将来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别的事龚小柏能忍住不问,可这件事他真是挺好奇的。 墨北没明白龚小柏的意思,反问:“那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啊?小姨父,你该不会是那种因为老婆生了女儿就要离婚的人吧?” 龚小柏笑骂道:“胡说八道,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是老子的种,我有什么不喜欢的。我就是想着要是提前知道是男是女,那准备小衣服、小玩具也能有个选择啊。” 墨北傻乎乎地说:“难道你是想给男孩准备蓝色的尿布,给女孩准备粉红色的?” 龚小柏觉得这预知的事可能是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要不然墨北怎么就是不明说是男是女呢。这么一想龚小柏也就不问了,反正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就知道了,还能有个惊喜呢。 不过刚才墨北的傻问题倒是提醒他了,这让龚小楠帮忙订购的婴儿车到底是个什么颜色的啊?要是颜色选不对了,不知道未来的小女儿会不会不满意?——要是儿子的话,就不管了,儿子必须粗养,不惯他臭毛病。女儿就不一样了,想想看一个软软的小东西趴在你怀里甜甜地叫一声爸爸,哪个当爹的心都得化成了水,把小女儿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疼。 这么疼着宠着长大的小女儿,将来不知道要便宜哪个王八蛋。一想到会有个小子花言巧语地把女儿哄到他家户口本里,龚小柏就觉得火冒三丈,将来对所有追求女儿的小混蛋都得严格审查才行,比政审要严三倍!外貌、性格、能力、学识、家庭、工作……手指甲长得不够有光泽的都不能过审!敢上诉的一律打折腿!三条腿一齐打折! 奶奶个熊的,叫他还敢觊觎老龚家闺女! 不过,这还都得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倒是大姐夫墨向阳现在就为在着女儿长吁短叹了。前段时间墨洁的同学闹出怀孕的事,接着又是王迎春的儿子来了一把“得不到就毁掉”,虽说这都不是墨洁招来的,但却让家里人都不得不正视起一个问题:墨洁是大姑娘了。 既然是大姑娘了,那离着找对象谈恋爱的日子也不远了,现在她还是学生,到底是有个束缚。可是墨北也不过比她小三岁,这方面的事男孩子总比女孩子胆大,墨北又不是那种迟迟不开窍的懵懂少年,也不知道墨北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想到这里,龚小柏忍不住冲着墨北坏坏地一笑,把墨北笑得浑身发毛。 “小北,跟我说实话,你找对象了没有?” “没有。” “不能吧?我们家小北长这么好看,又是个小才子,还能没有小姑娘看上你?别害羞,跟小姨父说说,我保证不告诉你小姨。” “……谁都不告诉?” “保证!就算你小姨对我严刑拷打,我都一个字不说。” “有。” 龚小柏的眼睛一亮:“真的?是哪家小姑娘?长得漂亮不?几岁了?怎么认识的?哎呀你平时瞒得够紧啊,我这么英明睿智的人都没看出来。” 墨北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花生米,漫不经心地说:“长得挺漂亮,大高个儿,身材很好。比我大四岁。从小就认识了,慢慢相处出来的感情。对我也很好。性格也好,爱说爱笑会交际。头脑聪明,有胆识,自己开了家电子工厂……” 龚小柏的脸色变了,愣了半天才吞出一句话:“夏、夏小多啊?” 墨北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似的笑意,说:“本来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你的,不过你非要问——” 龚小柏后悔死了,真想把五分钟前的自己揪过来扇几巴掌:叫你丫好奇! 墨北得了便宜还卖乖:“唉呀,真是的,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心好慌。” “我心才慌呢!”龚小柏咬牙切齿,“要是让你妈知道了,还不生吞活剥了我!” 墨北微笑:“以后就要靠您替我俩打掩护了,顺便帮着在家里渗透一下,免得将来我跟全家出柜的时候把他们吓着。” 龚小柏摸摸胸口,觉得就算是当年龚小楠说他喜欢男人的时候自己都没这么提心吊胆过。不过话一说开,再回想夏多和墨北以往相处的情形,龚小柏就只能暗骂自己眼瞎,这么明晃晃的奸情居然都没看出来! 两个人都已经吃饱了,龚小柏叫人把残羹剩菜撤下去,端了茶水点心上来——随着财富的累积和地位的提高,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媳妇的爱好,本来是拿搪瓷缸泡茶叶根一口气咕嘟咕嘟灌个底儿朝天的人,现在也能装模作样地鉴别一下铁观音的好坏了。 龚小柏知道墨北和夏多都是很有主意的孩子,既然墨北敢跟自己坦白,显然已经不是别人说几句话就能把他们拆开了。不过想到孙丽华过去对卫屿轩和龚小楠的态度,龚小柏实在不能不担忧:“小北,这事你真得考虑一下你妈的想法。我觉得,她可能很难同意你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先瞒着呗,反正我还小呢,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别的。等以后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就想办法拖着,拖一时是一时。” “就一直瞒着、拖着?要不,找个机会跟你爸商量商量?我大姐夫那人还挺开明的,对待小卫、小楠他们都没啥意见。” “他们又不是他儿子,他能有什么意见。”墨北苦笑一下,他也期望父亲能接受自己的性向,但是有母亲这个前车之鉴,他委实不敢去赌。万一父亲不能接受,哪怕他的反应只有当初母亲的一半激烈,墨北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龚小柏叹了口气,墨北说得也没错,很多人对同性恋的所谓开明、包容,无非是事不关己。 ☆、第109章 new 没过多久,市政府建设商贸中心的招标会就在豪庭酒店召开了。龚小柏准备好了投标书,带着孙丽萍和几个业务骨干一起去了招标会。 龚小柏和孙丽萍一走进豪庭酒店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有不认识的还以为是请来助兴的明星。 夏承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对外表出众的小夫妻,心底赞叹了一声,接着才从秘书的提醒中知道他们的身份。夏承瀚实在没有想到,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龚大混子居然外表这么有欺骗性,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出身良好世家的子弟。 当一个人的外表与传说中他的形象严重不符时,要么是这个人被错误地演绎了,要么就是这个人并不简单。 随后夏承瀚又被南斗公司的投标书上规范的格式、精准的用词和详尽的内容给震了一把,在今天到场的这些地产商、建筑商交上来的投标书里,南斗的专业性实在是很出类拔萃。而尤其让夏承瀚关注的就是投标书上那个极为贴近标底的数字,有那么一瞬间,夏承瀚几乎要怀疑标底泄露——考虑到龚小柏黑色那一面的身份,这个怀疑并非不可能,要不是夏承瀚确信标底一直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几乎要任由这份怀疑蔓延了。 招标会上,夏承瀚对南斗公司的态度和其他公司无异,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看出来他有些走神。 最后在揭晓中标公司的时候,夏承瀚倒是并没有思考多长时间就做出了决定,确定了三家承建——龚小柏的南斗是其中之一。 尽管龚小柏这个人有种种令夏承瀚犹疑的问题,但他的公司历史清白,成绩显耀,夏承瀚愿意给南斗一个机会。当然,夏承瀚不会承认,夏多的那几句恰到好处的话也起到了一点作用。 南斗中标的消息并没有在墨北心中激起太大的涟漪,他只是感慨了一下重生后很多事情变化的方向越来越偏离他前世的记忆了。 夏多还是每天都很忙,因为还要抽出时间来谈恋爱,所以加倍地忙。与之相比,墨北的生活就实在太安逸了。墨北在拍完电影后就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构思的小说也不急着写,每天就是看看书、跑跑步、有了灵感就记到本子上,此外还开始重新训练起自己的绘画技巧,以姥姥和小猫为模特画了不少素描。 姥姥很得意宝贝外孙给自己画的画像,一张一张全都贴到了墙上,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换了铅灰色的壁纸。墨向阳很矜持地暗示他其实也是可以给儿子当回模特的,不过他新调动工作其实忙得不可开交,就连三餐都难以定时,最后还是墨北趁他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时候对着画了一张。 这张画被墨北藏了起来,压在自己书架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不敢再看第二次。 画上的墨向阳睡容平静而安祥,就像……就像已经…… 事实上,前世墨北在墨向阳去世后并没有看到过他的遗容,因为爆炸点离他太近,据说尸体惨不忍睹。可是后来每当墨北回忆的时候,总是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仿佛是看到过父亲安静地躺在棺木中,就像疲倦至极而沉沉睡去了一样,唯一特别的是脸色白里泛青,似乎手指敲击上去会发出瓷器的脆响。 记忆也是会自己粘贴修补的,不知道是把哪一次看到过的父亲的睡容移植到了葬礼上,并自动加以修改伪饰。 这一世墨向阳已经远离了英年早逝的命运,他活得生机勃勃,可是在墨北心里却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所做的努力并不足以对抗宿命,害怕死神只是暂时迷了路。 这一幅小画奇妙地与记忆错觉重合起来,让墨北悚然心惊。 这种说不出来由的恐惧感让墨北又紧张了起来,一方面他知道这种紧张毫无必要,另一方面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停止。 夏多对墨北的情绪最为敏感,想方设法要哄小情人开心,找了个周末的晚上带墨北出去吃饭看电影,不过墨北还是怏怏的,从电影院出来就想回家了。 夏多一手抓着在影院里没吃完的爆米花,一手拉着墨北,“来,带你去个地方。” 墨北没什么兴趣地问:“去哪儿啊?” 夏多眨眨眼睛:“去了你就知道了。”拉着墨北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爆米花桶递给墨北拿着,自己从兜里掏出一条灰蓝格子的大手帕,折成一条,笑道:“先把眼睛蒙起来,到地方了再让你看。” 墨北诧异地看了夏多一眼,这才被引起了几分兴趣,他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夏多系上手帕。接着手中一空,爆米花又被夏多拿走了,温热的手掌握过来,轻轻牵引的力道。“来。” 第78节 这个时间还不算晚,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车辆,墨北能想像得到别人看到他俩的样子会有多好奇,但是手帕制造的黑暗似乎也隔绝了别人的目光,耳边的车声人语愈发清楚,莫名其妙地让墨北觉得很有人间烟火气地温暖。 走了一段路,夏多说:“我跟小逗眼儿借了摩托车。”说着拿墨北的手去摸摩托车冰冷的外壳。 墨北笑了:“万小酌啊?他现在干什么呢?” 夏多让他坐上去后自己也跨上去,拉着墨北的手抱住自己的腰,说:“在铁路上当乘务员呢,穿上制服还挺帅。听说快结婚了。” “他才多大,二十?二十一?” “二十一了。他爸妈急着抱孙子,相亲都相了二十多轮,好不容易找着个他满意的,就想快点把事情定下来。” 墨北骇笑:“才二十一,他家里这是着什么急啊。那姑娘怎么样?” “姑娘家是农村的,小逗眼儿说她家条件不好,但姑娘人不错,长得有点像邱淑贞——小逗眼儿做梦都想娶邱淑贞。听说她家要的彩礼是一头牛和一万八千元钱。小逗眼儿家给得挺痛快,订婚的时候还给买了三金。” 三金也就是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条件好的人家在订婚宴上会给儿媳妇送三金,还有送五金的,也就是再加上一对金镯子,在婚礼上儿媳妇会戴出来,表示婆家对她的宠爱。 “万小酌就冲着人家长相去的?” “哪能呢,也考虑了别的条件,当然主要还是看脸。” “王盛呢?他不是比万小酌还大一岁,他家有没有急着让他找对象啊?” “王三儿还用得着他家里人着急吗?他从初中起女朋友就没断过。现在好像是和他们法院新分来的一个书记员谈着呢。” 墨北有些感慨,这才几年功夫,当初那些聚在一起看a片的坏小子们就一个个的快要成家立业了——明明都还算是少年的年纪啊。急什么呢? “是希望孩子们能有条不紊地好好生活下去吧,反正迟早都要结婚的,反正迟早都要生孩子的,那么赶早不赶迟,在自己还有能力帮着孩子把这些人生大事处理妥当的时候都抓紧办了,当父母的才会放心。”夏多漫不经心地说。 “那其他的事怎么办呢?” “什么其他的事?” “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梦想,野心,人生价值……” “嗯,大概是觉得那些又不是必要的,再说晚一些做也不耽误啊。况且,一边成家一边立业,不冲突嘛。” “结婚生子这些晚一些做也一样不耽误啊。所以说,急什么呢?” “不急不行啊,人很快就老了,老了就很多事都做不好也做不成了。又或者,虽然谁都不希望,但人还有可能出意外,早早死掉。所以要趁着还年轻还活着,紧追慢跑地把人生大事都办好。” “人生大事,呵,无非生与死。” “这样一说,与生死相比,什么梦想啊野心啊也都不算什么啦,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时候觉得,看一只蚂蚁由生到死的过程,也就看完了一个人由生到死,相差无几。今天重复着昨天,今年重复着明年,儿子重复着老子,细节在变化,可总体是不出那个圈儿的。” “北北啊,要是出了那个圈儿,人就是另一种生物了吧?” 大概是考虑到墨北看不到东西会不安,夏多车骑得并不快,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说得墨北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北感觉到周围的车流人声都好像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摩托车慢慢停了下来。 夏多扶着墨北下车,又牵着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段路,墨北判断这是到了郊外,他能感觉到草叶刮擦着裤腿,脚底踩碾过小石子和土块。 终于停了下来,风吹得墨北有点冷。 夏多从背后亲吻了一下墨北的脖子,解开了手帕。 墨北睁开眼睛,看到低垂的星空下是一片荒草地,接着好像有一点蓝幽幽的光亮起,墨北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有更多的蓝色星芒亮了起来,像是天上的星子掉到地上,又或是谁将海中的夜光藻移植到了陆地上,倏忽之间就连成了一片。一瞬间,墨北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不是土地,仿佛只要迈出一步就能置身于浩瀚宇宙或是深远大海,沉重的肉体在此时变得轻盈起来,能随着这夜风慢慢摇荡。 恍然如梦。 “喜欢吗?”夏多的声音也轻得像是怕惊醒这个梦。 墨北扭头看着夏多,眼睛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气息不稳、声音颤抖:“这是你做的?是你送给我的?是礼物?” 夏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墨北的眼睛,恍惚了片刻才轻声说:“是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他得到了一个吻。 上千个led小灯管联接着风力发电的小风车,制造了一个如梦如幻的浪漫。 “我就做了几个样品,然后找了家小工厂下了单子,他们做得还不错。然后我找人把它们运到这里……我想让他们给拼出‘我爱你’的,但是这些人干活太马虎了,一塌糊涂根本就看不出来……”夏多很煞风景地嘀咕着,呼吸拂在墨北的耳朵上,痒得他缩起肩膀,然后就不可抵制地大笑起来。 ☆、第110章 new 墨北在他上一段生命中,十几岁就品尝到禁果的美妙滋味,那时的他太年少,对一切感官刺激都十分着迷并勇于尝试。当然,楠哥对此功不可没,他教会了墨北什么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欲,但同时也用他的温柔在墨北身上烙下了印记,让他在今后的生活中能分辨清楚做爱与发泄的区别。 等到墨北二十几岁的时候,本来应该是正对性爱充满兴趣也充满着实践能力的时候,却因为罗驿的原因反而对此深感恐惧与憎恶。身体的本能被过度地开发,心理的羞耻感也被极度扩大化,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自杀,一方面是因为在严密的控制下根本无力自主选择某些行为,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强烈的憎恨——罗驿不死,他怎么能死! 离开精神病院后,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种本能,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这当然是不正常的,可那时候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清清静静的,干干净净的。 直到因车祸死亡的那一年,出于治疗心理疾病和恢复生理功能的考虑,他才再度接触一些人——一些经过了谨慎选择的、温和友善、不提问题、不要未来、容许他软弱和退缩的人。 他有过刚开始前戏就吓得把自己反锁进卫生间;有过做到一半哭得浑身痉挛把床伴吓得还以为是自己那根突然变成了狼牙棒;有过对方刚进来他就一脚把人给踹到地上去;最离谱的是有一回他吐了对方一身——事后他完全没有勇气多看对方脸色一眼就逃跑了。 现在想起来,虽然没有一笑而过那样轻松,但心境毕竟是有了很大不同,所以,这次是会顺利的……吧? 墨北站在床边犹豫了片刻,把身上唯一一条浴巾解下来扔在地上,钻进了被子里。浴室里的水声还在哗哗作响,墨北伸手把台灯调暗,想了想又起来翻了翻夏多脱下来的衣服,果然找到了两小包东西。墨北忍不住想笑,看这包装边缘的磨损度,可想而知是在兜里揣了许久都没有机会用上,不过,今天他算是能如愿以偿了。 夏多赤裸的饱含着水汽的身体钻进被里……隔着墨北有半个手臂的距离。墨北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发现他居然是害羞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墨北侧过身子,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夏多摸了摸墨北的胳臂,小声说:“我好像有点激动得发抖,你感觉到了没?” 墨北忍着笑,说:“没有。……你要不要亲我?” “要。”夏多吻住墨北的嘴唇,从缠绵到火热,等到夏多移开嘴唇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多了,即使光线黯淡也能看得到他眼中灼灼的光。“我都准备好久了,本来还想做笔记,可又觉得这样太挫了……别笑了……每个步骤我都研究好了,不会让你痛的。对了!” 夏多突然坐起来,跳下床去在自己的衣服里翻来翻去,很快就急得直冒汗了,“咦?哪儿去了?” 墨北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个小盒子,拿在手里晃了晃,夏多就跟饿极了的小野狗看到香喷喷的肉骨头似的,嗷呜一下扑了上来,差点没把墨北压断气。 急切的吻胡乱印在墨北的脸上、脖子上,又向下含住了胸前的凸起,墨北轻轻呻|吟了一声,胸口传来的力道更重了。“轻点儿……你、你真该做好笔记的……” 夏多终于舍得放开了那里,吮住他的耳珠,小声说:“我功课做得足够啦,听说第一次都会出来得很快,所以我洗澡的时候先打出来了一回。” 墨北愕然:“真的?” 夏多的黑眸严肃地盯着墨北,但马上就撑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里闪动着调皮快乐的光芒:“假的。不过我保证可以坚持很久。” 这个小坏蛋!墨北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夏多哎哟一声,把脸埋在墨北肩窝里笑了起来,说:“你别刺激我,不然我真的很快就出来啦。不信你摸摸,硬得都发疼了。”说着拽着墨北的手向下。 墨北的手才一握上去,夏多就忍不住吸了口气,嘴唇贴着他的锁骨用力吮吻。墨北的手才动了几下,夏多就把他的手拉开,着急忙慌地打开一只小盒子,把里面的润滑剂挖了一大块出来,试探地向墨北身后探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别摸了,别摸了,再摸就真忍不住了。步骤不能省略,不过速度得加快些。有点凉,北北你忍忍啊,马上就热起来了,我保证。” 这个时候居然话痨属性发作,墨北曲腿在他身上踢了一脚,说:“师傅,又不赶着下雨天收衣服,能劳驾您先用一根手指吗?一上来就三根,你是想戳死我?” 夏多一边努力开拓,一边茫然地问:“徒儿,咱们是哪门哪派啊?” 墨北脑子里闪过唱着“onlyyou”的唐僧的形象,自己噗地一声笑得停不下来。夏多只觉得包容着手指的那个温暖而狭窄的地方,因为墨北的笑而轻颤着、收缩着,他忍不住弯了弯手指,想用指尖感受到更多。 不知道手指是划过了哪个地方,墨北的笑声中途拐了个弯,惊喘着呻吟了一声。夏多灵机一动,从那堆早就不知被他扔到了哪个角落的理论知识里回忆起了一个point,手指又刁钻地冲着那个部位揉按下去。 墨北的身体弹跳了一下,但马上就被夏多给压住了,他一边惊讶于自己的敏感,一边吃惊于夏多“功课做得足够好”。 “是这里吗?舒服吗?喜欢这样吗?要不要再多一点?”夏多热切地问。 墨北觉得自己的脸颊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这个小混蛋,他以为他是在给人做sap的服务生吗,问得这么殷勤,叫人怎么好意思回答! “嗯……喜欢……啊……再、再多一点……” 夏多贪婪地看着墨北沉醉的表情,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的双腿,把自己的火热顶了进去。他实在太着急,动作又粗鲁,墨北差点疼得背过气去,好容易才克制住了没把他一脚踹翻。夏多也倒吸了口气,拧着眉头不动了:“疼……” 墨北还是没忍住,扇了他一巴掌:“出去……靠!”这小混蛋竟然就这么硬生生的全都顶了进来,墨北觉得自己好像被撕裂了,眼中顿时涌出生理性的泪水,狠狠瞪了夏多一眼。 夏多趴在他身上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住,那个长痛不如短痛……不是,就是、嗯,北北我没控制住,别生气宝贝儿……让我想想步骤……” 不管夏多做过多少准备功课,事实证明处男的话不能相信,而他那个“保证可以坚持很久”更是无稽之谈。当墨北站在花洒下将白浊混着淡淡血丝从身体里冲洗出来时,忍不住将夏多从头到脚腹诽了一番。 “北北,还疼吗?”尽管墨北三令五申不许他进来,夏多还是壮着胆子钻进了浴室。 墨北忙站直了,不想让自己清理身体时的尴尬样子被看到,板着脸撵夏多出去。夏多不理会他的拒绝,蹲下来检查:“让我看看,好像流血了。” 墨北满脸通红,慌忙转身,可他顾后不顾前,腿间软软垂着的小东西就这么大咧咧地晃荡在了夏多面前。夏多愣了愣,飞快地抬眼瞄了墨北一眼,伸手握住,另一只手搂住墨北一条大腿,不让他再有后退的机会。 “别闹。”墨北低头看着夏多。 夏多还是半跪在地上,手上轻揉慢捻着,说:“你刚才都没有……”余下的话音都被吞进了喉间,火热湿滑的舌头卷了上去,快速地吞咽,用力地舔裹,舌尖灵巧地挑逗着小孔。 墨北看着自己的性器在夏多的口中进进出出,啪,快感的小火花骤然炸响,顺着脊椎一路窜上来,在大脑里爆炸出一片灿烂烟花。 夏多感觉到墨北放在自己头顶的手在慢慢用力,他很想看清楚此时恋人的表情,可惜这个角度实在不方便,只能加倍努力地取悦对方。他想让北北快乐,这种心理满足和他真正进入北北的身体所获得的愉悦不相上下。 夏多漱了口,抱住正倚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喘息的墨北,小鱼啜食似的小口小口啄吻着他的嘴唇:“你觉得怎么样?” 墨北茫然地看着他,目光渐渐聚焦,“很棒。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康复了。” 夏多没听懂,他刚想问,就被墨北的回吻和含糊不清的邀请给迷晕了头:“再来一次,让我看看你的功课到底能打几分。” 一夜癫狂,风收雨歇,墨北俯在夏多同样汗涔涔的身上,觉得两个人的皮肤像是被黏合在了一起,于是两个人就变成了一个人,这让他觉得无比安全和幸福。 夏多抚摸着墨北的背,他知道墨北喜欢这样——墨北有时候会很讨厌和人有身体接触,可有时候又极其渴望被拥抱、被抚摸,这种反复无常往往掩盖在他的淡漠之下,也只有夏多这样敏锐的人才能准确地抓住他的脉搏。 “在想什么?”夏多吻了吻墨北汗湿的额角。 墨北在他胸口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齿痕。 这个答案让夏多很满足。 ☆、第111章 new 对于初识情欲滋味的少年来说,一旦开了禁就很难再克制,一连几天夏多放了学就往姥姥家跑,蹭完饭拖着墨北的手回家,度过甜蜜又火热的一晚。 哪怕墨北不肯做,他也贪恋不去,即使只是亲亲摸摸也是好的。 这天夏多在图书馆赶作业,回来的时候早过了吃饭的时间,墨北没接到他的电话就知道他还是会来,便从姥姥家装了饭盒带回家。快九点的时候,夏多抱着一堆书回来,一进门就嚷嚷饿。 墨北把饭热好给他端到桌上,夏多吃了几口就傻笑起来:“咱俩这样像不像小俩口过日子?” 墨北正在看他带回来的卫屿轩寄到学校去的信,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说:“傻媳妇,下回再这么晚,记得给自己买个面包先垫垫,别饿坏了胃。” 夏多又傻笑了半天。 卫屿轩出去了几个月,隔段时间就会打个电话报平安,在电话里话语总是很简短,反倒是寄来的信越写越长。 夏多咽下一口饭就要跟墨北说句话,“小姨父盖商贸中心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墨北一边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紧锣密鼓呗,人都累瘦了。好像有些小公司想搭他的车掺一脚呢。” 第79节 “上次你说的那个vcd,本来在九月就要面市的,品牌叫万燕。听说万燕光是研发就花了1600多万美元,创始人信心十足,准备为了开发市场要投入比这更高的资金进去呢。谈霖去的及时,把你说的产品技术被人分析、仿制,核心部件被国外电子产业垄断等等危机一描述,万燕的人还真是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就在忙着把国内国外的产权、商标都抓紧注册了,然后再宣传上市。咱们能入股万燕,并且共同进行后续研发,谈霖实在是功不可没,所以我想年底的时候把星图的股份再奖励他1%。当然这个是从我的股份里稀释给他的,你和楠哥、汪汪哥的不动。” “嗯,你作主就好。后续的dvd研究得抓紧,还有区域码防盗技术。” “好的。新的生产线……” 夏多blablabla地说着,墨北一耳朵听一耳朵出,思绪又沉浸到了卫屿轩的信中。 “夏多,这个周末有时间吗?” “必须有啊!”正在厨房刷碗的夏多忙探头出来,一脸兴奋。 “别想歪了,有时间就陪我上趟街买东西。屿轩哥托我买些文具和书寄过去,他在一个小村子里支教呢。” “哦。对了,屿轩哥走的时候也没带几件衣服,再给他捎些衣服和日用品过去吧。特别是日用品,多买些,他还可以分给学生用。” “好,再想想还有什么可以买的。” 夏多答应着回厨房去了,过了一会儿洗干净手出来,坏笑着说:“我想到了,应该给屿轩哥买几盒安全套,以防他有艳遇的时候不方便。” 墨北也笑了起来,后来这两个小坏蛋果然在邮包里塞了两盒安全套进去,就是不知道卫屿轩看到后会是什么表情了。 墨北听姥姥说,当年他妈妈怀孕的时候特别遭罪,看着什么都想吃,吃进去就吐,一直折腾到了快五个月时才好转。可孙丽萍就不一样,吃嘛儿嘛儿香,而且不挑食,给块咸菜疙瘩都能有滋有味地啃半天,弄得姥姥直担心她吃太多让胎儿长得太大,将来生产的时候不容易。 龚小柏的工作很忙,每天早上把媳妇送回娘家,晚上赶在睡觉前再接回去,万一去的晚了孙丽萍已经睡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回家独守空房了。在亲妈这里当然是吃好喝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只有一点让孙丽萍非常头疼——她身子越重就越懒得动,可姥姥偏偏勒令她每天都得出去散散步,不走够一个钟头不许回来。孙丽萍天天盼下雨,雨天路滑,谁都不敢让她出门。 随着孙丽萍的肚子越来越大,龚小柏也开始越来越患得患失,他准备了个小日记本,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从书上看来的、从电视里学来的育产知识都记在上面,时不时的要拿出来翻一翻。 可是这些来源纷杂的信息有时候互相冲突,比如有老人说小孩子生下来要把手脚都捆好,这样才能长得直溜;可书上说那样不利于小孩的血液循环,还是散开着养最好。 龚小柏琢磨着,要不然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捆一天放一天? 这个笑话在姥姥家里隔段时间就要被提起来一次,直笑到龚小柏再不敢把小日记本暴露出来。 姥姥在厨房一边给杀好的鸡褪毛,一边感慨地对打下手的墨北说:“当初你小姨非要嫁给小柏,我这心里还真是悬着。小柏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怕他对你小姨不好,姥姥看人还是很准的。可就是他这个工作啊,唉,我真担心他一条道走到黑。你说这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跟人舞舞揸揸地还说得过去,谁年轻时候没个爆脾气呢,就像你姥爷,年轻时候也是个炭头,可对街坊四邻都客客气气的,谁家有事他都伸把手,从来也没人说他不好。哎,扯远了。我当初就担心小柏一直当混混,等到年纪大了,跟人舞揸不动了,又没个正经工作,咋过日子?那辛苦的不还是你小姨么。幸好哇,这孩子靠谱。” 墨北附和:“嗯,我小姨父挺有家庭责任感的。” 姥姥继续感慨:“这都是他小时候没爹没妈闹的,家里没个大人撑着,他还得顾着个小的,啥事都得自己扛,想没责任感都不行。你看看你小舅,你姥爷走得早,可他还有我这个妈,还有个大姐,把他宠得四六不懂。” 墨北伸头张望了一下,今天孙五岳吃坏了肚子没去上班,躺屋里睡觉呢。缩回脑袋,他问:“姥姥,我小舅跟那个王迎春彻底分了?” “嗯,有日子没听他念叨了。” “那我小舅没再找一个?要不要托人给他介绍介绍啊?” “再缓缓吧。你小舅这人哪,真把人放心里一回,想往外拔可就难喽。你瞅瞅当初他喜欢的那姑娘,人家还没跟他有什么呢,他都惦记这些年。这回……唉,我就盼着我死之前能看见他领回家来个好姑娘,要不然真是死都合不上眼。” “姥姥你长命百岁,能看见我小舅抱孙子呢,等着你抱上曾孙儿,咱家就四世同堂了。” “呵呵呵,姥姥可不盼那么远,姥姥就等着我们小北能让姥姥抱上曾孙儿就行啦。” 墨北扯开话题:“姥姥,这会儿天不热了,我陪我小姨散步去。” 姥姥已经手脚麻利地把褪了毛的鸡都剁好了,往凉水里泡着等浸出血水来,说:“等我洗把手,一起去,正好顺便再买点菜回来。” 墨北耐心地等着姥姥洗手、洗脸、梳头、换衣服,老太太虽然年纪一大把,可每次出门都要拾掇得整整齐齐。临出门时孙丽萍想叫上孙五岳跟她同甘共苦,可孙五岳正抓着小猫给他热肚皮,哼哼了半天也没动地方,娘仨儿就留他在家看门了。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街边支着大锅卖糖炒栗子的香气飘过来,墨北和孙丽萍对望一眼,一左一右地拉住姥姥的胳臂轻晃:“姥姥/妈,我要吃栗子。” 他俩当然不是自己买不起几块钱的栗子,可是向姥姥提这种小要求会让老人家觉得自己被需要,会很高兴。 果然,姥姥先是嗔一句:“两个小馋虫。”便带着他们往卖栗子的方向过去了,嘴里还说着:“一会儿进市场多买点儿生的,回家我给你们炒,比街边卖的还干净还好吃。” 卖栗子的男人听到了,笑呵呵地说:“大娘,我这栗子做得也干净,甜着哪。您尝几个,不甜不要钱。”说着拈了几颗热乎乎的栗子递给他们。 姥姥剥开一只,把黄澄澄的栗肉喂进墨北嘴里去,“好吃吗?” 墨北正要回答,猛然后背窜上来一股凉气,他将姥姥用力推开,吱——,伴随着急刹车的声音,一辆小货车的保险杠将墨北顶得栽歪进了炒栗子的大铁锅里。哗啦,大铁锅被碰翻了,墨北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 卖栗子的男人被惊得后退几步,正好避开了翻倒的炭炉。墨北也不知道自己的两手是按在了铁锅上还是按在了火炭上,灼痛从掌心传来,身上的衣服起了火苗,他连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这时卖栗子的男人也回过神来,赶紧上来帮忙扑打这才灭了火。 而那边姥姥被推出去时和孙丽萍撞在了一块,娘俩儿都成了滚地葫芦,还没等她们爬起来,从小货车上跳下来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一把掀开压在上面的姥姥,揪起孙丽萍就要往车里塞。孙丽萍狠狠一口咬在其中一个男人手上,男人嗷地一声,一巴掌扇在孙丽萍脸上,就这样孙丽萍还没松口! 姥姥扑上来想把孙丽萍和男人撕扯开,母女俩连抓带咬又踢又打,两个男人一时间竟然拿不下她们。 墨北刚扑灭了衣服上的火苗,跳过翻倒一地的栗子、铁锅、炭炉、三轮车,顾不上掌心灼痛,抄起滚烫的大铁锅抡在其中一个男人的后脑勺上,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是谁打了自己,兜头被就铁锅给罩住了,顿时烫得吱哇乱叫。 另一个男人手被孙丽萍咬得都见骨头了,一只手抓着她头发用力拔,还要腾出一只脚来去踢开挠他的老太太,也是狼狈不堪。 街上的人都被这突发的状况吸引了目光,打架的事也都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两个大男人欺负老太太和孕妇的事却是少见,有几个正义感爆棚的男人过来了。 被墨北偷袭的那个男人抖落了铁锅,手脸已经被烫起了燎泡;另一个男人在孙丽萍肚子上狠踹了一脚,终于救出了自己的手。两个人一看形势不妙,跳上车就跑了。 墨北和姥姥顾不上自己的伤,赶紧去扶倒在地上的孙丽萍,周围有眼尖的人惊叫起来:“哎呀!孕妇流血了!” 孙丽萍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血已洇湿了裤子,顺着裤管滴答下来…… ☆、第112章 new 龚小柏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工地上和几个工程师、工头拿着图纸分配任务,嫌安全帽太沉没戴,拿在手里权当指挥棒指东划西意气风发,好像那个圆咕咙咚的头盔能自动弹出笔直的激光射线,划到哪里哪里就哗一下拔地而起一片楼。 丑燕子骑着嘉陵摩托穿梭过遍地的建筑材料,突突突地也不减速一直冲到了龚小柏跟前,吓得几个工程师赶紧后退了两步。 龚小柏也不怕被轧着脚,站在原地没动,嘴角一歪,弯起眼睛笑:“多大的丫头了,还这么不稳当。” 丑燕子一个急刹车停在龚小柏脚边,把一路上斟酌了几番的话缓缓说出来:“嫂子和孙大娘、小北上街,有俩人想把嫂子拉车上带走,打起来了,嫂子他们都受了点儿伤,现在在医院。” 龚小柏脸色大变,“都伤成什么样了?” “嫂子肚子上挨了一脚……就在小北他爸那个医院,都熟人儿。小月亮也去……柏哥!” 龚小柏没听丑燕子说完,往外跑了几步,差点被砖头绊个跟头。他踉跄了一下站稳,转过身又跑回来,先是想把丑燕子往摩托下拽,但转念一想又跨坐到丑燕子身后:“去医院。”他本来想自己骑着摩托先去医院,但是又警醒地意识到,以自己此时的心慌意乱非得把摩托开出事来不可。 身边的人相顾骇然,都从来没见过龚小柏如此失态,但想到是他怀孕的妻子受了伤,便想这也难怪,不管道上传成什么样可龚大混子到底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龚小柏赶到医院的时候,孙丽萍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 姥姥左手腕上打着石膏坐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孙五岳蹲在旁边红着眼眶小声劝她:“妈,你年纪大了骨头酥,这骨裂也是伤啊,它得好好养啊。肋骨又不是别的地方,说话声大了都震得疼,你还在这儿坐着……你就回病房去躺躺呗?我在这儿等丽萍,她一出来我就告诉你去,到时候你再来看她,行不行?” 姥姥说:“我闺女在里边动手术,咋样还不知道呢,我能躺得住?” 龚小柏定了定神,走过去帮着劝:“妈,我在这儿守着就行了,你先去躺会儿,要不丽萍知道了也难受。” 姥姥摇头。老太太固执起来谁都没辙,龚小柏把外套脱下来团巴团巴塞到她腰后垫着,让老太太能坐得舒服点儿。 龚小柏问孙五岳:“小北怎么样?” “手心烫坏了,幸好手指头没事儿,脖子上烫掉了块皮,胯骨让车撞开裂了,还有些皮肉伤。现在大姐夫照看他呢。”孙五岳一脸愧色,要是他没那么懒,跟着一起上街就好了。 龚小柏拍拍孙五岳的肩膀,目光沉沉地落到手术室的门上。 因孙丽萍受伤导致出血过多、骨盆移位、胎盘剥离,医院不得不给她做了剖腹产手术,将早产的小女婴送进了保温箱里观察。 龚小柏先去看了昏睡着的妻子,又在保温箱前站了许久,望着小得好像还没有他巴掌大的、皮肤呈现可怕的淡青色的婴儿。 墨北忍着疼痛慢慢走到龚小柏身边,看着龚小柏的侧脸。本来龚小柏的五官轮廓就很鲜明立体,这短短半天的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的皮肤下抽走了,使得他的侧脸犹如刀削斧凿般地硬朗坚砺,墨北甚至要怀疑他身体的百分之七十已经不是水,而是石头。 龚小柏沉默了半晌,只说了四个字:“我的孩子。” 废弃的屠宰场的旧仓库,飘浮的灰尘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和动物内脏的气味,这种气味因历经时久似乎已经渗透到了仓库的每一块砖墙的缝隙里,也渗透到了每一粒空气分子里。在这里走上一圈,你会怀疑自己的每个毛细孔都被染上了这种味道。 粗糙肮脏的水泥地,正中摆了把屠宰场遗留下来的破旧的单位椅,龚小柏不嫌脏地坐在上面,身体向前倾,手肘支在腿上,十指交叉互握,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奎八等人押过来的那两个绑匪。 这两个家伙知道惹了大事,一人揣着几百块钱想逃到外省避难,半路上就被龚小柏派出去的人给抓回来了。都知道龚小柏要自己收拾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所以只是拿绳子给捆成了粽子,谁也没敢多事去动他们,所以出现在龚小柏面前的时候,他俩还挺有精气神儿地梗着脖子叫嚣。 “龚老大,我们哥俩儿今天落你手里,算我俩倒霉。可山不转水转,出来混的谁也说不好明年风水转到谁家,说不定以后你龚老大还有用得着我们哥俩儿说话的地方,不如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奎八愤怒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想说什么,被丑燕子拉了一下,只好一脸狰狞地闭上了嘴。 龚小柏很有耐心地听那人说完,脸上丝毫不见怒气,开口时语气也很平静:“童彪,二十六,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个瘫在床上的奶奶,弟弟童虎、妹妹童小雪都已经结婚了,一家子都在红星村种地。你媳妇儿年初刚跟你离的婚。” 刚说话那人愣住了,真没想到事情发生后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对方就把自己的情况给摸了个底儿掉,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凉意。 龚小柏又对另一个人说:“李威,二十一,家是城里的,父母双职工,都在化肥厂上班,家里就你一个独生子。你爹妈那点工资还不够给你祸害的,光是为你打伤了人赔钱,现在家里还拉着饥荒。要不是你妈给人磕头求情,你早就蹲笆篱子了。” 李威脸上的烫伤随便涂了药膏,这会儿早就蹭没了,烫脱了皮的地方看起来脏污恶心,他满不在乎地看着龚小柏,说:“那是他家没本事,办不了我,活该儿子当残废。” 龚小柏心平气和地问:“那你觉得我有没有本事办了你呢?” 李威嗤笑:“龚老大,明人不说暗话,你都知道我们哥俩儿名号了,应该也知道我们大哥是谁。早几年在云边,是你跟火柴、柴狗子这些人的天下,可现在不一样,你龚大混子要脱鞋上岸,就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实话告诉你,我大哥可不是吃素的。” 龚小柏牵动了一下嘴边的肌肉,算是笑了笑,“蚱蜢,后起之秀嘛,如雷贯耳。” 李威洋洋得意。童彪却觉得不妙,他比李威多了几年阅历,对龚大混子前些年的威名还有记忆,怎么都觉得不该是眼下这么和乐融融的场面。 嘀——嘀—— 丑燕子摸出响个不停的移动电话,沉着脸听了一会儿,把电话交给了龚小柏:“柏哥,蚱蜢。” 蚱蜢沙哑的声音一钻出电话,李威和童彪就竖起了耳朵。 “龚老大,兄弟蚱蜢,给你赔不是了。本来是让两个小的去开个玩笑,没想到这俩犊子玩意儿办事没个分寸,把嫂子给吓着了。听说嫂子和侄女都平安,我这颗心才放下来,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见龚老大了。” 这无耻的话让奎八气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可龚小柏却依旧是那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蚱蜢,你玩过火了。” 蚱蜢干笑了两声:“龚老大,别的咱不说,你我都是赤手空拳拼上来的,只不过你早出道几年,赶上了好时候。兄弟我呢没你这份好运气,就想借个东风。龚老大是明白人,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的施工队虽然是小打小闹吧,可咱们来日方长,说不定哪天你的南斗就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再说了,那么大块肥肉,你一个人吃也嫌腻歪不是。龚老大手指缝里漏下来点儿就够我这些手下过日子了,到时候谁不得翘起大拇哥赞你龚老大讲义气,照顾兄弟。” 龚小柏还是那句话:“蚱蜢,你玩过火了。” “……”蚱蜢沉默了一下,“事儿已经出了,我也不想这样,好在嫂子跟侄女都没事,不然我罪过就大了。这样吧,医药费、营养费都我出……三万!” “呵,”龚小柏轻轻笑了笑,“蚱蜢哥太客气了,这三万,我出。” 电话那头的蚱蜢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龚小柏挂断电话,看看眼巴巴瞅着他的童彪和李威,又笑了笑,站了起来。 “龚老大!柏哥!有话好商量!”童彪惊慌地叫了起来。龚小柏说他出三万块,那是什么意思?蚱蜢出钱是赔孙丽萍母女的医药费,龚小柏出钱是赔给谁的?童彪脑筋转得不慢,本来还寄希望于蚱蜢求情,可刚才那通电话里除了最初的数落,蚱蜢根本连提都没提他俩,看来今天是够呛能走出这个仓库了。他不是什么硬骨头,如果求饶能管用,他可以给龚小柏舔鞋底! 龚小柏脚尖一碾又一挑,扔在地上的一根钢管便到了手里,他空挥了几下,试了试力气,走到童彪和李威面前,狠狠打了下去。 墨北在医院里总觉得心里不安,孙丽华已经连夜坐飞机赶了回来,墨洁也跟学校请了假,一家人全都守在医院里照顾着三个伤员和早产的婴儿,可是龚小柏却没了踪影。墨北不敢让长辈们再担心,趁着夏多过来,让他把自己给“偷运”了出去。 当两个人赶到仓库的时候,童彪和李威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瘫在地上就是两团血肉模糊的烂肉。眼看着龚小柏手里的钢管冲着其中一团烂肉的脑袋砸下去,墨北大叫一声:“小姨父!” 龚小柏的动作一顿,丑燕子等人都看向墨北,眼神里还包含着连他们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请求。但龚小柏的动作也只是那么一顿,连看都没看墨北一眼,钢管稳准狠地削在了童彪的脑袋上,童彪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墨北的脸一下就白了。 夏多冲了过去,一把托住了龚小柏再度砸下的钢管,叫道:“别打了!” 第80节 龚小柏抬起眼皮看了夏多一眼,一向胆大包天的夏多被他眼底泛起的血色和杀意吓得哆嗦了一下。龚小柏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解开两个衣扣,让周身的燥意稍稍挥散出去,吩咐:“装桶里,灌水泥,上小洪岗找块儿地埋了。” 当啷! 钢管从夏多手里掉到了地上。 墨北忍着胯骨上的痛,蹲下来在两团烂肉前试了试鼻息,又摸了摸动脉,说:“还没断气。” 龚小柏冷冷地说:“活埋。” ☆、第113章 new 冰冷的秋雨从中午就开始下了起来,向阳旅馆前的沥青马路湿漉漉一片。这条路很多年没修缮过了,很多地方都已开裂、塌陷,路边的垃圾隔上几个月才会有人来清理,即使是雨水也冲刷不掉那股臭气。 蚱蜢站在旅馆门口抽烟,雨水把头顶的旧招牌敲打得当当直响,好像下的不是雨而是冰雹一样,这声音让蚱蜢的心情更加焦躁。 情妇烟花很不会看脸色,抱着臂膀倚在门边上,两片红唇上下翻飞,机关枪似地突突突说个没完,讲的不是隔壁老王家的寡妇勾引了对街修车的赵瘸子,就是后街大刘家的闺女去广东当了发廊妹。 蚱蜢不耐烦地想:“我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烦人的老娘们儿!枪开起来都不带歇火的。还有脸笑话大刘家闺女,你以前是什么好玩意儿,白给人睡还不要钱呢。要不是顾念着小时候那点香火情,老子乐意养你?” 虽然蚱蜢在心里很贬低烟花,而烟花本身的品质的确也不值得别人高看一眼,但无论如何,蚱蜢得承认,烟花是个好看的女人。烟花是典型东北女人的身材,高大、结实、丰满,晚上两个人搂在一起,蚱蜢简直想闷死在她肉感喷香的怀里。 可是,这样的烟花跟龚小柏那个老婆一对比,怎么都透着股土腥味儿,拿不出手。龚小柏的老婆,那才真叫漂亮。蚱蜢远远地看见过她几次,那跟烟花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家那脸蛋儿嫩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那水灵灵的杏核大眼一眨巴,立马让男人骨头都轻三斤。那身段儿,啧啧……本来还想着这次能把她绑回来,多少还能占点便宜……那俩犊子玩意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娘家人长得也都好看,龚小柏那个大姨子,听说跟着个大老板在北京做生意。啧啧,这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不知道啊,她男人头顶上早就绿了吧。俗话说姐夫有小姨子的半拉屁股,不知道龚小柏跟他大姨子是不是也有一腿……肯定有,守着那么漂亮个大姨子,哪个男人忍得住? 还有她家那个小外甥,一个小小子长得也那么好,听说还是个小作家。龚小柏他弟弟不是喜欢玩男人么,那小孩儿不知道有没有被他下过手。啧,这一家子……龚小柏真有福气…… 可这人福气太大了吧,不一定能接得住。 这次本来就是个小事儿,就是童彪和李威那俩混球没干好,他俩落龚小柏手里可得遭大罪了。活该!等他俩回来,老子还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没长脑子的蠢蛋!拉人上车,多简单个事儿,上中学的小崽子都能干。 龚小柏在电话里没有和谈的意思,那就不和谈。龚大混子风光了这些年,也不能总是他一个人吃肉让旁人都喝汤吧?他不想让别人好过,那就别怪我蚱蜢不客气! 蚱蜢恶狠狠地把烟头弹进外面的水坑里,看着那一点火星迅速地灭掉,飘起小而淡的一缕青烟。他从烟盒里又拿出一支来点燃,才吸了一口,就看见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到跟前也没停,车上的人拉开车门,推下来两个褐色的麻袋,又将一捆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扔在蚱蜢脚边。 哗啦!后车轱辘扬起一片水花,面包车开走了。 “啥玩意儿?”烟花好奇地捡起塑料袋,打开一看,捆得整整齐齐的三沓人民币,烟花拿手指头捻了捻,颤着声儿说:“真的。” 蚱蜢手一抖,香烟掉到了脚面上,他冒着雨大步跑到那两只麻袋前,扯开了用麻绳扎着的袋口。 烟花站在原处,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瞅,“你别挡着呀,我看看!麻袋里装的啥玩意儿?” 蚱蜢猛然回头,冲着她吼:“别他妈废话!把二饼、罗锅他们都叫起来!赶紧的!” 烟花不高兴,呛回去:“吃枪药了啦你,有人给你砸钱你还不高兴,叫个屁。”一向泼辣的女人还想接着骂,可声音一下卡在了喉咙口,“死、死人?” 蚱蜢大吼:“活的!叫人出来抬人!” 龚小柏给女儿起了名字,龚平安。 谁都不知道这个脆弱的小女婴究竟能不能顺利活下来,但龚小柏对女儿的期许全都在这个名字里,朴实得令人心碎。 一场手术几乎把孙丽萍的活力都给掏干净了,她非要给小平安喂奶,虽然事实上她一滴奶水也没有。“我害怕,怕我的孩子死之前都喝不上我的一口奶。” 孙丽华难得没有为这不吉利的话骂妹妹一顿,都是当妈妈的人,她能理解妹妹心里的苦。但是这份同情和理解不能阻止她对龚小柏的冷淡,她觉得家里遭的难都怪龚小柏在外头惹事,背着人她跟丈夫抱怨:“早就知道龚小柏不是个安份的人,可当初丽萍就认准了他。要是我拦下来就好了。” 姥姥正睡着,墨北也闭着眼睛假寐,他们的病房就在孙丽萍的隔壁,孙丽华和墨向阳刚去探望过她。墨北听见母亲低声叹息:“咱妈这回可遭罪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人给打了。那两个王八蛋怎么就下得去手,打老人、打孕妇,还打孩子。这要是抓住,能判几年?” “一般也就三年吧。” “才三年?” “重伤残疾的大概是三到十年。” “丽萍都早产了,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 “我担心……自打出了事,小柏那眼神就怪吓人的,像是要杀人似的。” 孙丽华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要是生气打人一顿,论理也应该。可万一打重了,理就不在咱这边了。” 墨向阳说:“他那脾气……别看在自家人跟前怎么着都行……” “都那么大家业,不能再跟以前似的吧?你劝劝他,不是都报警了嘛,该交给警察办的就交给警察,咱老百姓得守法。都已经这样了,他要是再弄出点事来,还让丽萍活不活了。” “我试试吧。” “对了,龚小楠那边咋没动静?” “小柏不让告诉他。” “他对他弟弟倒是真疼。” “他对丽萍有多好,人都羡慕。” “好是好,可这回不是也没护住。人家指定是冲着他去的,可罪都让丽萍遭了。这种人结什么婚,连累老婆孩子。” “瞧你说的,这种天灾人祸哪儿防得住。你看当初小北好好的不还差点让魏春花给拐了吗?咱还能说要早知道会这样,不如当初就别结婚生孩子?” 孙丽华轻轻啐了一口,“瞎说。” 墨北想着仓库里看到的情景,龚小柏那双眼睛,还有他站在保温箱前的侧脸,意识渐渐飘远了。 夏承瀚把话筒扣回电话机上,用力之大让端茶过来的秘书不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夏承瀚有些为自己的失态懊恼,但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若无其事,他无视秘书欲言又止的神情,端过茶杯抿了一口,说:“谢谢。” 秘书默默地出去,替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夏承瀚不是个喜欢说“早知如此”的人,但现在他真是忍不住要想,早知如此,当初不让南斗公司中标就好了。 这一周来,龚小柏和蚱蜢两方人马的火拼已经闹得几乎全市不得安宁的地步。龚小柏人多势众,一出手就是雷霆重击,然而蚱蜢阴损狠毒,不讲江湖规矩,而且不像龚小柏会有更多顾虑。本来这只是他们两家的事,但蚱蜢不仅打伤了南斗的施工队,连另外两家公司也遭了殃,现在闹得整个工地全都停了工。 现在夏承瀚觉得自己像是浑身淋满了沥青,上面沾满了羽毛,一走出去就有无数双眼睛看他的热闹。这还没什么,最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貌似关怀的话语,人人都在说:“要是做决定的时候再慎重一些就好了。”“早就想劝你……”“当初你要是能听一下别人的意见……” 刚刚公安局的杜局长打电话来告诉他,蚱蜢报了警,说龚小柏将两个叫童彪和李威的人打成重伤,李威已经在医院恢复了意识可以作证,公安局已经将龚小柏逮捕了。 龚小柏被捕,他手下那些人是会失控还是会被蚱蜢压制住?无论是哪种,对商贸中心的建设都没有益处。杜局长话里暗示他,似乎上面有人在关照这个案子,是想要把龚小柏往严里办。 “不能让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继续扰乱云边市的社会治安,更不能让那些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的混混翻身一变成了优秀企业家。”这是杜局长的原话。 不知道龚小柏是得罪了上头的人,还是蚱蜢有人所不知的靠山,这对夏承瀚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事要怎么解决呢? 小平安的情况已经稳定了,终于离开保温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趴在孙丽萍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跳入睡,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那温度让孙丽萍幸福得像在天堂。然而龚小柏的被捕让她一下又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就在病房里,上一刻还在对母女俩微笑的男人,下一刻就被拷上了亮锃锃的手拷。 孙丽萍不敢哭、不敢叫,她怕吓醒刚睡着的小平安,但她不知道自己惊恐睁大着双眼看人的样子有多让龚小柏难过。 “别怕,叫小楠回来。”龚小柏只来得及交待这么一句就被押走了。 “小姨,我去给楠哥打电话。然后我会去找公安的人打听情况。你别担心。”墨北安慰孙丽萍。 孙丽萍嘴唇哆嗦了一下,颠三倒四地说:“先别让你姥姥知道。不不,这瞒不住。为什么事抓的他?你去看看燕儿、奎八他们是不是也出事了。叫小楠赶紧回来,疯狗留深圳看家,别都回来,这边已经乱套了,他们那边不能也跟着乱。到底他犯什么事了?你小舅呢?让他打听打听。” “我知道,我知道。”墨北轻轻抱了抱孙丽萍,这个动作让她镇静下来,“没事的,我会想办法。别着急。你跟小平安都要好好的,不然小姨父会很担心。” 孙丽萍深深吸了口气,低头吻了吻小平安头顶心稀疏的头发,说:“好的。” ☆、第114章 new 龚小柏的被捕无疑是在孙家砸下了重磅炸弹,孙丽华抱怨归抱怨,可该找人托关系也没闲着,但是她和墨向阳能托的人情基本上跟公安系统都搭不上边儿……当墨北说他要去找刑警队的贺队长问问情况时,孙丽华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通儿子怎么会跟刑警队长认识的。 孙丽华想自己带墨北去找贺兰山,她担心儿子年纪小又不会说话,求人的事本来就要卑躬屈膝一些,而墨北那臭脾气可实在不像会冲人低头的,万一求情不成反而得罪了人就不好了。不过医院里她也实在走不开,还是夏多自告奋勇陪墨北去了。 孙丽华悄悄跟姥姥嘀咕:“夏多这孩子对咱家小北是不是也太好了?从小到大,我看就是亲哥哥都没他这么顾念着小北的。这回小北一受伤,他就跟学校请了假,连课都不去上了,成天候在小北床边,上厕所都他扶着去,我都插不上手。” 姥姥白了她一眼:“那人家对小北好,你还有啥不乐意的啊?” “我这不是觉得纳闷嘛,又不是亲哥俩儿,无缘无故的咋就这么亲呢?” “人和人不就讲究个缘份嘛,就连你这臭脾气都还有向阳实心实意地对你好呢,何况我外孙那么得人稀罕个好孩子。” 孙丽华哭笑不得:“我跟向阳,小北跟夏多,那能是一回事吗?你这比方打的,真乱套。” 孙丽华一笑而过,姥姥却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夏多心疼墨北从受伤开始就没好好休养过,想背着他走,但姿势不便,拉扯得骨头会更疼。他又想把墨北哄上轮椅,可墨北觉得那实在有些大张旗鼓,说什么也不同意。墨北打着固定像只没头脑又不高兴的乌龟一样挪动,居然摸索出了最省力、最能减轻疼痛的移动方法——这可真是连日来唯一的一个正能量。孰不知他这难得的一点乐观,反而让夏多心里更难受。 尽管贺兰山对墨北的印象一直不错,但这次却没有帮上什么忙。贺兰山和龚小柏的渊源甚深,当年就是他亲手把刚在社会上混出名气的龚小柏给抓进了牢里,近几年他虽然也觉得龚小柏是“弃恶从善”了,两个人见了面甚至还能像老朋友那样打趣几句,但龚小柏在社会上的恶名仍在,作为一个尽忠职守的老刑警,他不能不对龚小柏保持警惕。 贺兰山很清楚这件事的起因是蚱蜢的错,但龚小柏随后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按照一个江湖大哥的方式来的,而不是一个守法公民该有的反应。不客气地说,这就是个狗咬狗的闹剧,倒霉的是那些被无辜牵连的人。 不过贺兰山还是告诉墨北,这次抓捕龚小柏主要有三个罪名:一,龚小柏将童彪、李威二人打成重伤,童彪至今昏迷不醒;二,龚小柏指使奎八等人对李鸿福(蚱蜢)的旅馆、饭馆、施工队进行砸抢骚扰;三,怀疑龚小柏成立有组织的犯罪团伙。而且,这次是负责刑侦的杜国平杜副局长亲自下的命令,要求从严查办。 双方主要涉案人员,包括蚱蜢、奎八等人也都被抓了,这让人怀疑杜国平是不是要再来一回严打。 从刑警队出来后,墨北和夏多一路沉默,快到医院的时候,墨北说:“先找个地方坐坐吧,一会儿再回去。” 附近也没什么咖啡厅之类能让人安静待着的地方,小公园长椅之类的倒是可以让墨北坐着,但夏多又怕他着凉。最后还是找了家小餐馆,要了个包间,点了些吃的吩咐一会儿打包带走,另外要了一壶花果茶。 墨北手上的烫伤已经结痂了,但夏多还不敢让他自己拿茶杯,就自己拿着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喂他,说:“我去问问我叔叔,看他能不能帮上忙。” “他现在应该也是焦头烂额,商贸中心的建设都停工了,不知道市委那些人是不是对他有意见。” “所以他帮忙的可能性才大啊,越拖下去对他就越是不利。” “他在云边根基薄弱,要是斗不过那些人呢?或者,他把小姨父当弃子,放弃南斗,另外找别的公司接手呢?” “叔叔会有他自己的考量,不过,我觉得他会倾向于帮小姨父摆脱这个困境。”即使他没有,自己也会想办法劝他有这个倾向的。 墨北思索了一会儿,看着夏多想要说什么,夏多却抢先用食指点上他的嘴唇,说:“可别跟我客套,咱俩可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墨北在他的食指上咬了一口,纠正道:“是夫夫。” 夏多笑道:“是,夫人。” 姥姥和孙丽萍都挪回家休养了,小平安片刻也离不开人,没人抱着她她就会像快要断气的小猫崽儿似的嘤嘤嘤地哭,哭得人肝肠寸断。虽然一家人都轮流照看小平安,但主力无疑还是孙丽萍,才几天功夫她就把孕期长出来的肉都给瘦没了,不论孙丽华给她做多少好吃的也补不回来,奶水更是一滴也没有。 龚小楠回来后给小平安带回个成人拇指指甲大小的玉弥勒,是水头极好的冰种,虽然小但雕刻线条古朴大方,用红绳给孩子挂在了脖子上。这是龚小楠和冯望南特意请一位大师给开的光,奇妙的是,自打戴上了玉弥勒,小平安就不像之前那么黏人了,把她单独放在床上她也能乖乖入睡了。 姥姥忍不住念了几句佛,墨北也跟着念:“阿弥陀佛。” 所谓树倒猢狲散,龚小柏和几个得力手下都被抓了起来,底下就有些人起了异心,而一直贼心不死的火柴之流也想趁这机会咬几块肉下来。所以明面上云边的治安是恢复了稳定,实际上是暗流涌动。 龚小楠回来后并没有急着揣上钱去疏通关系,而是先狠狠收拾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又把咬得最狠的火柴给收拾了一顿,稳住了局面,然后他才关上门跟墨北、夏多商量怎么办。这人早已习惯了把墨北、夏多当成能平等对话的哥们儿,完全没想起来这时候还有孙丽华、墨向阳这几个成年人可以商量。 龚小柏在市里也有关系比较密切的官员,以往打点得到位,这次出事倒也不是全都明哲保身地往后躲。有人向龚小楠透露,龚小柏实际上是被卷入了市里两个派系的斗争,一方是市委书记李世欣,另一方则是市长周超。常务副市长霍天明在工作上向来唯李书记马首是瞻,因为他与夏家的渊源,所以夏承瀚虽然是初来乍到,但却自然而然被划到了李书记这一派。 第81节 在夏承瀚之前被撸下去的那位副市长原本是周超的人,立身不正被抓住了把柄,周超本想趁机把建商贸中心的事抓到自己手里,可是没想到又来了个夏承瀚挡路。而且在招标会上,夏承瀚没理会他们的暗示、明示,把他们内定好的名单置之不理,将标投给了南斗等三家公司,狠狠打了周市长的脸。 蚱蜢给杜国平送过礼,自己觉得已经和杜国平搭上了关系,这次被龚小柏打压得喘不过来气,想起杜国平似乎对龚小柏有些不满,灵机一动就报了警,想着借刀杀人。但没想到杜国平正好利用这个把柄来针对李书记一派,做戏做全套,顺便把蚱蜢也给抓起来了。 这些信息一汇拢,墨北三人都沉默了。 龚小柏现在就是个棋子,周边车马将帅不动声色地较力,现在的希望似乎只能寄托到夏承瀚身上了,然而夏承瀚究竟会不会弃卒保帅谁也说不准,毕竟龚小柏的尾巴的确是不少,要保下他并不容易。 龚小楠恨恨咬牙,以前他觉得能打不怕死、兄弟多,就没人敢欺负,后来觉得有足够多的钱就什么事都能摆平,可现在他才发现,什么也比不上权力。 “先想办法让工地开工。”墨北说,现在他们能做的大概只有尽量不要让事态再恶化下去了,也希望商贸中心的建设能让那些人想起他们的好处来。 龚小楠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幸好他在南斗还挂着个职位,不然现在想插手进去也不好弄。 墨北又说:“还有,童彪、李威那边再给点钱,跟他们家里商量商量,不行的话就送到省里就医。明面上态度好一些,把该做的都做了,别让人说出什么来。” 龚小楠狞笑一声:“行,明天我就上医院给他们家人磕头去,看他们受不受得起。”就是那俩王八犊子一脚把他小侄女给从嫂子肚子里踹出来,又是大哥被抓的导火索,他都有心要把那俩犊子给活撕了。 三个人又商议了半天,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有点谱了,龚小楠站起来说:“我去给汪汪打个电话,他心里也悬着呢。” 夏多把墨北身后的靠枕抽出来,说:“躺会儿吧。” 墨北顺从地躺下,夏多在他嘴唇上吻了吻,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叔叔那里的情况还不明朗,我猜他是想看看李书记是什么意思,我约了李唯晚上吃饭,跟他再聊聊。” 李世欣就是李唯的父亲。 墨北记得上辈子自己死之前,李世欣是在z省做省委书记,如果那时候他也经历过云边市的这次斗法,那胜利应该是属于他的。但现在又不是需要他判断该怎么站队,这种信息对于捞龚小柏出来并没多大帮助。 李唯和夏多在同一所学校,两个人时不时的还能在校园里碰到,以夏多的背景和交际手腕,两个人的交情一直都不错。 想到李唯,就联想到上辈子他跟墨洁的婚姻,墨北忍不住问:“他现在有女朋友没有?” 夏多说:“还是那个谭悦玲。” 墨北真挺惊讶,想不到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竟能把李唯收拢在身边这么多年,不过想想李唯当初对墨洁也是很“专一”,这或许是李大公子的优点? “谭悦玲该装糊涂的时候知道装糊涂,对李唯跟别的女生暧昧的事从来不过问。只有一次,李唯和一个女生有点要假戏真做的意思,谭悦玲不知道跟李唯怎么谈的,李唯就跟那女生断绝往来了。”夏多故意要让墨北的注意力分散一下,见他感兴趣,就说了几件李唯和谭悦玲的事。 墨北听着还挺欣赏谭悦玲的,这女孩足够聪明,知道自己只要占住李唯正牌女友的位置就好,细枝末节她根本就不在乎。据说李唯的家人也挺喜欢她,如果不出意外,可能将来李唯妻子的位置也会是她的。 也许,谭悦玲比墨洁更适合李唯吧,至少她不会因为李唯出轨而悲伤得形销骨立,更不会绝望到想要跳楼的地步。 ☆、第115章 new 坐在炕梢上的瘦小的女人盘着两腿,脚心朝天,身体有规律地小幅划着圆圈,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地上立着个同样瘦小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老旧的单面手鼓,用一只细木棒轻轻敲打着。他两只眼睛紧盯着炕上的女人,随着她的神情变化,鼓声也是忽急忽缓忽重忽轻。 墨北这些天都是住在姥姥家里养伤,就在小舅那屋,本来正跟夏多躺炕上唠嗑,突然听到姥姥屋里传来的动静有点奇怪,夏多就公主抱把他带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姥姥正一脸虔诚地合什念叨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在给老仙儿说好话,还是在列举她所知道的所有神佛的名号。 孙五岳一脸哭笑不得,小声对墨北说:“你姥说最近家里倒霉是招了邪,非要请人来给看看。幸好你妈跟你小姨带孩子去医院做检查了,不然……” 墨北把想劝阻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虽说他对跳大神、出马立堂这些事不太信,可是他的重生不也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吗?就是不知道姥姥请来的这两位到底有没有道行。如果他们真能让姥姥安心,墨北就当是另类的心理调节了。 随着炕上女人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头晃得越来越急,地上的二神一阵急鼓后开口唱了起来:“哎——请神儿来——日落西山呐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这人一开口,墨北就看见夏多眼睛唰一下就亮了。 “……先请狐来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长蟒为站住,悲王为堂口。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贤……” 炕上的女人的表情渐渐生动了起来,她伸手摸过姥姥给点的香烟放在嘴里吸了一大口,奇怪的是就这么一口,烟就吸到了烟蒂。接着她又抓起白酒瓶子,咕嘟咕嘟见了底儿,五十多度的白酒,她也不嫌烧心。 烟抽完酒喝干,女人突然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是整个人向上一窜,本来盘着的两腿不知怎么的就落到炕上站稳了,那动作俐落的要说是个武林高手都有人信。站起来后她浑身乱抖,好像每个关节都要被抖得错了位,墨北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这才发现她身上还挂了几串铜钱。 二神小心翼翼地问:“不知老仙儿是哪路仙,帮兵没能十里接八里迎,还请您多担待……” 女人声调怪异地说:“废啥话,叫我来干啥?” 墨北心里好笑,这老仙脾气还挺急,连名都没报就问事。 二神说:“这家人最近遭了难,您给看看?” 女人哆嗦了一阵,铜钱哗啦啦响个不停,突然女人怪声怪气地一笑:“看不了,看不了,不是前世因,不是累世冤,不是清风过路,也不是让人下了蛊,作孽,作孽!老仙我管不了这人间事。走了走了。” 姥姥急了:“老仙等等,别的就算了,您给看看孩子。” 女人眼皮一抬,目光往墨北身上一扫,墨北就觉得像是有股冰水从头浸到了脚,但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小小地打了个机灵。 女人说:“大的这个管不着,小的那个管不了,小小子的命我看不清,小闺女现在有佛家看着我伸不上手。走了走了。” 又是一阵抖颤,突然身子一软坐下来,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力似的瘫在炕上不动了。 二神唱了送神调,女人也缓过了力气,下炕穿鞋,对姥姥说:“他大娘,老仙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家的事我们管不了。不过你家小孙女有佛家看着,是个有福气的。” 孙五岳自言自语:“佛家?难道是小楠拿回来的那块玉?咦,她咋知道咱家还有个小姑娘呢?” 老仙儿啥问题也没给解决,姥姥很失望,不过最后那句话还是让她一直为小平安担着的心放下了。姥姥拿钱给大神二神,俩人不好意思收,姥姥就拿了些烟酒点心送他们。 夏多跟着送出门,过了半天才回来,小声告诉墨北:“我问了他们地址,说好了改天过去跟他们学学神调怎么唱的,我觉得挺好听。”他又有些疑惑地说:“刚才那个阿姨喝了整整一瓶白酒,可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没闻着酒味。” 墨北抿着嘴唇,老仙的那句话还在他脑海里盘桓着:“大的这个管不着……小小子的命我看不清……” 跳大神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跟孙丽华姐俩儿说,不过晚上吃饭的时候姥姥还是忍不住叮嘱小女儿:“可得把小楠给的那块玉收好了。” 孙丽萍不解:“咋的?值钱?那我锁保险柜里去。” 龚小楠不好意思了:“那么一小疙瘩玉能值几个钱,嫂子你可别逗了。” 姥姥白了孙丽萍一眼:“掉钱眼儿里去了。让孩子好好戴着,那玉有灵性,保平安。” 孙丽萍说:“这不一直给她戴着嘛,还用你特意再嘱咐我一遍,吓我一跳。不过自打戴上这块玉,妞儿看着是好了不少,今天去医院大夫也说了,这孩子指定能活了。就是以后身体虚点儿,那也没啥,我跟她爸就算自己吃糠咽菜也得给她买营养品,好好把她养大。”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这不只是为女儿的健康难过,也是在忧心龚小柏,一时间尽皆黯然。 墨北笑道:“瞧我小姨这傻话说的,就凭她和小姨父的能耐,以后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哪能差到连营养品都买不起的地步,除非我小姨要买的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唉,过去我听人说女人生孩子要傻三年,我还不信,现在看我小姨这样倒是信了。” 大伙都乐了,墨洁好奇地问:“真的啊?姥姥,那当初我妈生完我过三年又生了小北,岂不是……” 孙丽华又好气又好笑:“听你弟弟瞎白话。”又对孙丽萍说:“小柏的事有这么多人操心呢,你只管把身体养好了,把孩子照顾好,别的别多想。明天我陪你去看守所,也让小柏看看他姑娘,省得他担心。” 孙丽萍笑着点点头,眼泪却扑簌簌落下来,大家都体贴地装没看到。 墨北没有跟着去探望龚小柏,不过听说他一看到小平安冲他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眼圈就红了,看守所的警察也很人性,允许他抱着女儿。孙丽华趁机教训他做事太冲动,让他以后多想想老婆孩子,龚小柏很认真地接受了教育。 由于双方较力的缘故,龚小柏的案件迟迟未审理。 夏多的公关似乎起了作用,李书记一派在龚小柏案件上的态度渐渐倾斜,而龚小楠在童、李两家使的力气也见了成效。童彪的家人本来就对这个不学无术还成天惹事生非的大儿子不满,一家人都嫌弃受他拖累,龚小楠给足了钱,他们就同意撤诉。李威的父母疼爱儿子,倒不是钱可以收买的,但龚小楠许诺可以安排李威接受更好的治疗,再加上怂恿他们报警的蚱蜢也已经被关起来,当初答应给李威治病的钱迟迟不给,李威的父母为了儿子也同意了撤诉。 经墨北的提醒,龚小楠查出杜国平利用职权包庇蚱蜢等恶徒行凶伤人及走私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周市长一派人人自危。 就在这关键时刻,省委书记刘仁波介入,省纪检委派出工作组下来调查,杜国平下马,周超被调到另一个市里任市长,但那是个县级市,明显是被贬了。此一役,李书记一派大获全胜。 龚小柏的那些关于犯罪团伙的罪名都被抹消,故意伤人案由于原告撤诉也了结了,最后是判三年缓刑五年,平平安安地回了家。而这时候已经是1993年的年末了。 龚小柏在看守所里并没有吃什么苦头,家里也常有人去探望、送东西,可姥姥还是拉着他的手心疼了半天,直叨咕:“都瘦了,都摸着骨头了。” 小平安比刚出生的时候强壮多了,五官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是个小美人胚子。这小丫头脾气很好,见人就笑,让人心都化了。龚小柏抱着小平安就不想撒手,连给女儿换尿布的那几分钟都舍不得放下。 为了避风头龚小柏并没有大肆庆祝,只是在自家的饭店摆了一桌,席间墨北看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这次可多亏了罗教授,”孙丽华春风满面地向大家介绍,“罗教授和刘书记是亲戚。” 罗驿谦和地微笑着:“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墨北用力咬住嘴唇,挨在他身边的夏多感觉到他在发抖,担心地握住他的手,对罗驿说:“想不到罗医生和阿姨也认识。” 孙丽华很惊讶:“怎么多多也认识罗教授啊?” 罗驿笑道:“我和夏多的哥哥夏湾是朋友。” 孙丽华也笑了:“这还真巧。”她对夏湾和夏家的情况也有耳闻,只是过去从没有把夏湾和夏多两个人联系起来,又想起之前听人说过新来的夏副市长也是夏家的人,心里不由暗暗吃惊。再想想夏家的小公子和小北打小就亲近,小北动不动就跟他发个小脾气他也从来不计较,孙丽华几乎有种“别人家价值连城的瓷器在自己家被当成普通的腌菜坛子”的荒谬感。 罗驿又解释说:“孙大姐她们公司和我参股的一家企业有业务往来,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孙大姐为人爽快大方,这是我们都交口称赞的。” 孙丽华感慨地说:“以前光听人说罗教授能量大人脉广,这次我算是见识了。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抱什么希望,可没想到罗教授二话不说就帮了忙。小柏,丽萍,你们可真得好好谢谢罗教授。” 孙丽萍自然是对罗驿感激不尽,龚小柏却悄悄和弟弟交换了个眼色。 虽说龚小柏这次能脱身不止是刘仁波插手的结果,但又的确得承这个人情,龚氏兄弟、孙家姐妹、包括姥姥,全都拿出感激的态度来对待罗驿。罗驿谈笑风生,没几句话就让场面轻松愉快起来,像孙五岳这样实心眼的已经开口闭口都叫“罗哥”了。 墨北把自己的筷子都快咬成了两截。 ☆、第116章 new 墨北把手按在结满霜花的窗玻璃上,掌心的温度融化了冰霜,冰凉的水顺着手掌流下来,沾湿了袖口。 “一片窗玻璃就像一个小世界,上面的霜花像一座森林,可以让人看上很久很久。”墨北对走到他身后的夏多说。 夏多抱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习惯性地轻轻左右晃动着身体,让墨北随着他的节奏一起轻晃,就好像他的怀抱是摇篮,要让墨北在这种轻柔规律的晃动中得到平静和安宁。 墨北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喷吐在玻璃上,微微洇开一点霜花,但白色的冰霜又从四面八方缓慢而坚定地结晶起来。 夏多把他那只放在玻璃上的手拉回来捂在手心里,轻声说:“刚才你都没吃什么东西,饿不饿?” 墨北想起刚才在饭店里夏多好像也没吃多少,就用另一只手伸到身后隔着衣服摸了摸夏多平坦结实的小肚子,问:“你饿吗?冰箱里还有饺子,大马哈鱼肉馅的,我煮给你吃。” 夏多吻了吻他的脸颊,说:“好,我做点蒜泥,拌上香醋。大蒜和饺子是绝配呀。” 两个人一起往厨房走,墨北笑道:“吃完蒜不许亲我。” 夏多也笑:“你也吃嘛,我不嫌你臭,你也别嫌我臭。”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罗驿,对于已成定局的事,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让夏多懊恼的是,他和龚小楠都在关注罗驿,可却都没有发现罗驿竟然和孙丽华有接触,而且还获得了她的信任。罗驿应该并不知道他们暗中查他的事,不会是故意遮掩隐瞒,所以还是他们太轻视的结果。当然,本来谁也没想到罗驿会走这步棋,他们也就是查查罗驿的背景,不可能像警察蹲点似的派人天天监视他。 夏多可不相信罗驿是那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说服刘书记插手云边的事,当然是要对刘书记有益处——不仅拉拢了李派和夏家,而且龚氏兄弟私底下也送上了厚礼。但夏多敏感地意识到,罗驿这还是针对墨北来的。 至少他顶着“恩人”和“长辈的朋友”的帽子,墨北就不能随便对他不客气。虽然墨北不愿意多说,但夏多看得出来他对罗驿的忌惮。他的北北,就是面对要杀人的变态都能镇定自若谈笑晏然,可一到罗驿面前就哆嗦,他难以想像这种恐惧从何而来,这样的墨北让他心疼。偏偏罗驿就像雾霭一样阴沉沉地笼罩下来,挥之不去,无孔不入。 能用的人手太少了,能用在暗处的人手更少,夏多默默地在心里记上了一笔,决定抽时间找杨叔聊聊。 罗驿并没有在云边多待,他似乎只是为了在墨北面前亮一亮相,临走的时候单独请孙丽华一家四口吃了顿饭。除了墨北,一家人都喜欢罗驿,觉得他有修养有学识,真诚又仁义。孙丽华甚至感慨,如果将来女儿能找个像罗驿这样的女婿,她就放心了。 墨北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墨洁吐吐舌头害羞地笑:“可他太老啦。”是啊,对于一个才十八岁的少女来说,三十几岁的罗驿的确太老了。况且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英气勃发的程闯呢。 第82节 孙丽华和墨向阳也都笑了,孙丽华说:“看看,人罗教授才三十二,你姑娘就嫌他老,那咱俩这年纪……” 墨洁赶紧补救,搂着墨向阳的脖子撒娇:“我爸看着可比他年轻,还比他帅。爸,前两天我跟我妈上街,还有人以为她是我姐姐呢。” 墨向阳向妻子挤挤眼睛,取笑道:“哟,那我可得注意了,万一有人以为我是老牛吃嫩草,跟你妈不是原配,那我可就犯错误啦。” 孙丽华脸一红,娇羞的神色倒真和少女时一般无二,嗔怪道:“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什么。” 墨洁和墨北都装没听见,不过墨北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他想自己是太草木皆兵了,母亲只是随便说说。 罗驿要走了几本墨北的签名书,墨北本来不想给,但孙丽华巴不得所有人都能欣赏儿子的才华,墨北不好抹母亲的面子,只得潦草签名。 虽然离过年也没几天了,但龚小楠还是急匆匆地回了深圳,他在云边担隔这么久,物流公司的事全靠冯望南一个人在撑,他早就心疼得要死,打算着回去后要好好补偿一下爱人。 很快就到了春节,龚小楠和冯望南回来过了个年,初五就跑去马尔代夫过二人世界了。 卫屿轩没有回来,他留在那个小山村和学生们一起过年。 对龚小柏当初被捕的事,因为大家一致地隐瞒下来,所以卫屿轩毫不知情。他只知道龚小柏得了个宝贝女儿这件喜事,于是和学生们一起用木头雕刻了不少小玩偶寄过来当礼物。那些小玩偶个个小巧玲珑、雕琢憨态可掬,还有的是极为精巧的小房子、小家具,木刺都已打摩光滑,因为是给小孩子玩的,没有上漆。 卫屿轩在信中说,学生们感激墨北他们寄去的文具、书籍,所以在制作这些小玩具的时候都很踊跃。信件的最后几页是学生们的祝词和签名,字迹七扭八歪,可是看得出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有个学生写道:“平安小妹妹,希望有一天我能走出山里,亲眼看一看墨北哥哥口中的小公主,我相信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公主,因为你有那么可爱的墨北哥哥、夏多哥哥,还有那么伟大的龚小柏爸爸和卫老师。祝你永远幸福!”幸福两个字被描了又描,感叹号粗得像小手指头。 小平安现在对奶瓶的热爱远远超过玩具,反倒是孙丽萍爱不释手,就连墨北都忍不住要了几个收藏。 基本上墨北已经默认了夏多常常留宿的事实,家里头属于夏多的物品也越来越多,到后来连他的古琴和专业书都抱来了。这种私人空间渐渐被另一个人的气息侵蚀的感觉竟然意外的不让墨北讨厌。 一入冬墨北就在地台上铺了几层厚毛毯和特意找裁缝做的拼布棉垫子,喧呼得人坐在上面都会陷下去。房间里供暖很好,光着身子都不觉得冷,他就这么赤条条地趴在地台上,夏多沾了满手的橄榄油帮他做推拿。 由于墨北几次受伤,夏多总担心他以后身体会留下隐疾,所以非常热衷于收集各种调养方案。为此他还特意去找了个老中医学了一个多月的推拿按摩,他学得快嘴又甜,老中医差点一高兴连针灸也教给他了,还是夏多因为时间不够用才给推脱了。 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抚过光滑有弹性的皮肤,均匀施力下肌肉被推揉出一点波浪起伏的姿态,墨北的身体正在从拔节生长的小苗向着枝杆笔挺的小树发展着,腰臀的曲线渐呈诱惑之态,并拢的双腿之间没有一点缝隙。 夏多一边按摩一边唠叨着:“二叔今年工作忙,本来想让二婶领孩子过来在云边过年,可小堂妹感冒了,二婶怕再一折腾病得更重,所以二叔还是要回北京一趟。三十儿那天,在姑姑家,就为姑姑回不回北京的事,俩人差点吵起来。” 墨北闭着眼睛享受着,说:“夏老师不是很多年都没回去过了吗?” 夏多说:“是啊,都十几年了吧,大概。二叔也说服不了她,也不敢深说,姑姑一生气他就不出声了。不过等他走了以后,姑姑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听音乐,一整晚都没出来,第二天看着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我觉得姑姑心里可能也是有点想家的。” “你不是要和夏市长一起回北京吗,要不要劝你姑姑一起走?” “我要是劝了,你信不信她能把我的户口再给迁出去。真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姑姑对家里意见这么大。” “你爷爷要是真想她,干嘛不自己过来看看呢?他要是来云边,你姑姑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的吧?” “唉,老爷子要脸面,在家里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容违逆,让他来给姑姑低头,比杀了他都难。” “那你爸爸呢,也像老爷子一样?” “我爸倒没老爷子那么固执,不过脾气也不小,他俩都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不太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我哥小时候想要零花钱,写了三份申请报告,把他需要零花钱的内因外因以及对零花钱的分配方案等等都写明白了,我爸才批了个准字,每个月给他十块钱。我姐借着这个顺风车,每个月也有五块。” “给你几块?” “我那时候太小,还在幼儿园呢。后来上了小学,每个月也就有固定的零用了。其实那时候我们想买什么,跟大人说,大人就给买,只不过我哥嫌麻烦,觉得不自由,所以才申请的。”夏多觉察到了墨北那点小别扭,又补充说,“我外公家里的教育方式跟我家不一样,他觉得孩子就得富着养,不然容易小家子气,眼皮浅得看见别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要。他就总给我们仨儿零花钱,我舅舅、姨妈也是,还总给买东西。那时候还没有小堂妹嘛,就我最小,爷爷对我也比对我哥我姐要亲切,我记得他还领着我去门框胡同吃爆肚呢。就带我一个。” 墨北轻声说:“有机会你带我去吃。” 夏多亲亲他的脸,说:“好。” 这么多年以来,墨北多少对夏多家里的事也有些了解,凭心而论,如果是他处在夏多那个位置上:一生下来就不受母亲喜爱,小小年纪被祖父和父亲武断地过继给姑姑,而姑姑又是个情感淡漠的人。那他真做不到夏多这样开朗。 揉按在身上的手指渐渐变了味道,滑行的路线越来越向下流的方向发展,墨北白了夏多一眼。夏多坏坏地一笑,身上的衣服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光了,整个人都压在墨北背上,用手臂支撑着不压实了,但皮肤与皮肤像是被那层橄榄油给黏合到了一起。 借由手臂的力量让身体在墨北身上揉动,夏多笑道:“这样舒不舒服?” 墨北觉得身上都快被他搓出了火,有什么硬硬地抵在大腿上,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夏多等不及听他的答案了,探过头去吻住他的嘴唇,借着橄榄油的润滑直接顶入,缓缓抽动起来。 墨北背上全都是油,滑得夏多几乎都压不住,他把两只手从墨北胸口抄过去反握住肩膀固定,让身体像冰面上的企鹅一样游动。墨北被他这么左突右撞的弄得很痛,可疼痛中又有种难言的舒爽滋味,索性扭过头去和夏多接吻,放开身体任由他摆布。 ☆、第117章 new 虽说春节是一家人团聚的时间,但和一般人家相比,夏家的春节其实过得是很冷清的。 夏老爷子和夏成睿都身担要职,春节的时候难免要走访下情,摆出一副与民同乐的姿态。夏成睿的妻子骆岩梅是总政歌舞团的歌手,这段时间也是她忙碌的时候,要参加各种晚会,时间表排得满满腾腾。夏承瀚的妻子裘玲在妇联任了个闲职,工作虽然不紧张,可光是照顾孩子就足以让她忙得晕头转向了。 夏湾毕业后进了外交部当个小公务员,正是兢兢业业学习拼搏的时候,连他上大学时弄的那些公司都全交给了商清华打理。夏湾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得很清楚,所以之前开公司的时候法人就用的是别人的名字,而且他和商清华虽然是能互相托付生死的好兄弟,但两个人谁也没打算要用金钱利益来考验这份友谊,所以该有的协议条约是一样也不少。 夏滢在暑假的时候就已经去了美国留学,前两天打电话回来说因为美国人不过中国的春节,没假期,所以不回来了。 等到夏承瀚和夏多回帝都的时候,一家人最忙碌的那几天倒也过去了,各自左挪右腾地空出了时间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骆岩梅发现许久不见的小儿子竟已长成了个翩翩美少年,心里百般滋味杂陈,一会儿觉得自己忽视了小儿子的成长,颇有些遗憾;一会儿觉得连小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难怪团里的小姑娘背地里管自己叫“大妈”,青春如逝水,留也留不住;一会儿又想小儿子跟自己也没什么感情,生这个儿子倒等于是给小姑子生的,想起来胸口都闷得慌…… 夏多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顺手给她夹了块红焖猪蹄,说:“妈,吃块猪蹄,对皮肤好。” 骆岩梅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太油腻了。”她身在歌舞团,成天被一群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包围着,尤其注意身材,即使是新年团圆饭,她挑挑拣拣的吃的也不多。 夏湾忙说:“偶尔吃两块没关系的,饭后喝点茶水就去了油腻了。” 骆岩梅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想想这也是小儿子的一片心意,就咬了两口意思意思。夏湾见母亲吃得不情不愿,怕夏多难过,忙给夏多夹菜,又询问他学业和工作上的事,希望这么一打岔让夏多没空去留意母亲。 其实夏多并不在意母亲的表现,和其他人想像得不同,他虽然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看起来对家人朋友也总是非常友善和宽容,但事实上他自己清楚,很多事他只是不在乎。 就像夏湾对母亲的反应会非常关注和在意,那是因为他是骆岩梅的第一个孩子,是倍受期待来到这个世上的。从小三兄妹中夏湾就是最受母亲喜爱的那个孩子,他和母亲的关系也是非常亲密的,彼此之间感情交流频繁,互动很多。他对母亲有孺慕有期待,而骆岩梅也会回应他的孺慕和期待。 而夏多,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忽视和冷淡,习惯了对母亲的期待总是落空,虽然不至于怨恨,但是也绝对不会像哥哥那样重视母亲的想法。所以,每次这样一家人团聚的场合,其实最心累的人就是夏湾——老爷子和夏成睿高高在上,看不到孩子们的内心世界,事实上他们这一代人连自己的内心世界都一样是粗糙地忽略掉的;骆岩梅和夏滢母女俩如出一辙,只关心自己的感受;而夏承瀚和裘玲,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轻易表达出来。 只有夏湾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为弟弟报不平,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想方设法地希望弥补家人之间的关系。 夏多体谅哥哥,笑眯眯地顺着他的意思聊天,夏老爷子也听出了几分趣味,问了夏多几句关于星图的事,对夏成睿说:“原来我以为多多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小打小闹地挣几个零花钱,没想到他还真把摊子铺开了。” 夏成睿心里也为小儿子骄傲,但他这一代人是习惯对子女进行打压式教育的,越是骄傲就越是要贬低,生怕孩子得了夸奖骨头一轻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因此他还是严肃地对夏多说:“你能把工厂开起来,得多亏你大哥帮你,况且你要不是有咱家这个背景,也不能这么容易。不过你可得给我记好了,别人给你方便,你自己心里要把握个度,不能过界。别让人一忽悠就进了套,有些事你要是办了,不用别人抓你,我就先把你送局子里去。” 夏多说:“知道了。” 夏湾说:“爸,多多又不是小陈那种纨绔,你就放心吧。”夏湾说的小陈是某直辖市市委书记的公子,年前因为奸淫妇女和走私两项罪名被捕,有消息说上头打算严办,很可能是枪毙。 其实高干子弟中像小陈那样胡作非为的并不少见,只不过别人未必会像小陈这么寸。夏成睿自然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从来就没让他操过心,笑骂道:“跟那种人比什么,不嫌寒碜。”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吃完饭,三个男性长辈去书房里说话,骆岩梅和裘玲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哄孩子,夏湾和夏多礼貌地陪着坐了会儿,就一起告辞去了夏湾在鼓楼大街的房子——他在这里住的时间远多于在老宅。 启了瓶红酒,夏湾给自己和弟弟都倒了一杯,轻轻碰杯饮了一口,夏湾说:“你那个姓卫的朋友怎么了?滕济民问过我两回,好像是在找他。” 夏多说:“他们感情上的事说不清楚,要是滕济民再问你,你就说不知道。” 夏湾皱眉:“我当然不知道。梁凤怀孕了。” 夏多一怔,不禁讽刺地一笑:“你瞧,滕济民这人,一边是惦记着挽回屿轩哥的心,一边也没耽误跟老婆造人。” 夏湾不以为然:“人家可是扯了证的合法夫妻,他跟卫屿轩又算什么呢?要是卫屿轩是个女的,还能说是风流佳话,让人惋惜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可他是个男的,本来就不该介入别人正常的家庭生活。” 夏多轻轻晃了下酒杯,看着宝石红色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壁上滑落,淡淡地说:“这事和性别无关,滕济民对感情不忠诚,可谁也没拦着他娶妻生子,屿轩哥也没打算当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但让人觉得恶心的是滕济民妄想一脚踏两船,既想要别人眼中正常的家庭生活,又不想放开屿轩哥。他把屿轩哥放到了不被尊重的层面,难道还想让屿轩哥自轻自贱成全他的自私吗?” 夏湾说:“你和卫屿轩交情好,当然帮他说话。可这事要是让别人评价,十个得有九个半要说是卫屿轩不好……” “就因为他作为男人爱上了同性。”夏多冷笑一声。 夏湾说:“你有情绪,不说这个了。” 夏多沉默了一下,笑了笑:“嗯,大概今天喝了点酒,管理不好自己的情绪。我的酒量还是得多练习啊。这酒是哪里产的?” 见夏多这样顺从地收敛脾气转移话题,反而让夏湾觉得内疚起来。“多多,我不介意你跟我闹别扭。我是你哥,要是你在我面前都不能自在,那不是太苦了吗?” “呵呵,我干嘛要跟你闹别扭呢,观念不同是很平常的事,亲兄弟也不能强求对方任何事都和自己保持一致啊。”夏多温和地说。 “多多,你这样哥看了心里不好受。” 夏多奇怪地看了夏湾一眼,说:“哥,是不是不管我发不发脾气你都觉得不好受?” 夏湾哑然,心里暗怪自己找错了话题。可是他清楚,心里觉得不舒服的根本不是夏多在这件事上的反应,是因为兄弟俩真的是在观念、原则上有分岐,他觉得和弟弟疏远了。 “哥,你在外交部做得怎么样?” “和别的机关也没太大差别。”夏湾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随后才醒悟过来,自己又把话题搞砸了。妈的,今天一直在犯蠢! “哥,我想在深圳开个安保公司,你给参谋参谋?”好在夏多马上又抛出了一个话题,一下就吸引了夏湾的注意力。 “安保公司?我记得蛇口就有家保安服务公司,是他们那的公安局办的企业。”夏湾说的是蛇口保安服务公司,也是国内第一家保安服务公司。 “对,安全保护嘛,其实业务应该差不多。不过我是希望除了一般的安全保卫工作之外,多设立一个情报部门,针对商业情报做调查。应该会有不少公司想要这样的服务。” 夏湾吓了一跳:“商业间谍?” 现在竞争情报观念正逐渐进入到国内,在一些大企业里也正在逐步建立竞争情报系统的框架,但是在这方面还没有真正系统完善的构成。不过,通过贿赂买通竞争对手企业内部人员以达到窃取机密之类的手段,在商场上层出不穷,有些行为已经达到了触犯国家法律的界限。几个月前刚出台的《反不正当竞争法》中就有针对此类行为的条款,夏多说要设立专门的情报部门来做商业情报的收集,那岂不是把不能公开的事情拿到桌面上来说嘛,也难怪夏湾吃惊。 夏多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谁都知道做生意要知己知彼,如果一家公司的信息总是能领先一步,那往往也就能在本行业中占据前列。但是怎么做到知己知彼呢?是依靠公司领导层和老员工们在这个行业中待的时间?他们的人脉?或者是对竞争对手的各种打探?但这些都是浮于表层,完全根基于个人的眼光和思维深度,而且可能信息面狭窄,对信息的汇总、分析也并不科学。如果有人能把他们所需要的信息整理出来——并不是说他要知道对手的具体计划,我们就派人去给他偷,那当然不行。而是通过对企业与国内同行、国外同类信息的收集,交叉认证,对比,通过专业的分析和判断得出结论,是一个对企业进行长年定向跟踪,帮助他们进行战略决策的支持。这种情报可能并不是立竿见影,一个案子就见成效的,但对于企业的长远发展肯定有好处。” 夏湾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夏多说得可行,“但是这也需要大量的人手去收集信息,最后还需要有专业人士来汇总、分析情报。要是一个人有这种眼光,他有必要在你的公司里做情报分析吗?我看他进哪家公司都能混进决策层。” 夏多笑了:“术业有专攻,一般的公司里可未必有合适的部门去做这种工作。而且有些情报汇总得多了,嗯,也许将来还可以和风险投资的分析工作联系起来。至于你说的需要大量人手收集信息,呵呵,这个也不见得有多困难。毕竟有些人,你只要给他点好处他就什么都说了,甚至于那些根本就没有保密意识的人,可能只要几句好话一包烟就能让他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夏湾摸了摸下巴,“为什么要开在深圳呢?” “我现在就是云边和深圳两头跑,要是开在别的地方,我怕真忙不过来。况且这个公司我也是打算和楠哥一起做,有他盯着,我也放心啊。” 夏湾说:“这事你既然问我意见了,那也让我好好想想,我再多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情况。你别太急着上马。” 夏多说:“我知道,情报部门可以慢慢来,先把安保做起来。这方面需要招聘的员工我想主要用退伍军人,一个是他们本身纪律性强,培训起来容易,另一个也算是给部队做点贡献。” 夏湾指着他笑:“你小子,是想借这机会再多拿几个军方订单吧?” 夏多也笑了:“两全其美嘛。” 夏湾说:“好,我约铁主任吃顿饭,到时候你们再好好谈谈。” 这方面的关系还是夏湾玩得转,夏多本意如此,自然没什么可矫情的。兄弟俩聊了半天,把方才那点芥蒂也给抹消了,这才各自洗漱休息。 夏湾觉得自己对于弟弟还说还是不可替代的坚实后盾,心满意足。 夏多睡前给墨北打了个电话,做了一下思想汇报,灵机一动又把跟母亲和大哥的那点小问题搬出来撒娇,果然获得了墨北的同情和安慰,许诺等他回家后如何如何。最后一个晚安吻结束了通话,夏多这才愉快地睡去。 ☆、第118章 new 夏湾知道夏多在帝都待不了几天,急着要把该办的事都办好,因此第二天就约了总后勤部的铁主任吃饭,又找了商清华和几个常来往的朋友作陪。 铁主任的年纪和夏成睿差不多,对夏多十分赏识,席间聊着聊着就提起自己正在读大学的女儿。 第83节 “我们家真真就喜欢个花啊草啊的,跟她妈妈俩人种了一屋子的花,什么跳舞兰啊郁金香啊,周末一回家就先上阳台去看她的花。呵呵,真是没办法。最近还琢磨着要在阳台上种菜,唉,我说她跟个农民似的,像一般小姑娘那样出去逛个街交个朋友多好,闷在家里多无聊。” 商清华笑道:“现在小姑娘都爱去迪吧ktv之类的地方玩,像您女儿这样乖巧懂事的可不多了。” 铁主任摇头:“小姑娘家去那种污烟瘴气的地方多让父母担心哪,还好真真在这方面是真听话。就像小夏,虽然不在帝都待着,可我敢说夏部长和骆大校一定不用担心他,工厂做得漂亮,又没耽误学习,一般的小年轻哪有这么让家长省心的。” 众人便顺势夸奖起夏多来,有个陪客自以为是地说:“夏小弟和铁小姐都是难得的,要是见了面,没准儿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铁主任笑道:“我在家也经常鼓励真真,拿小夏做例子,让她多认识些像小夏这样年轻有为的同龄人。”说着用慈祥的眼神注视夏多。 夏湾心里微微一动,如果夏多能和铁真真谈恋爱…… 夏多笑道:“我是占了不在父母眼前的便宜,不然我爸妈不一定要怎么头疼呢。还是我哥辛苦,既要当个好学生、好公务员,又要做个好儿子,不让父母操心,还要给我和姐姐当好榜样。” 被弟弟不轻不重地刺激了一下,夏湾摸了摸鼻子,放下了那点小心思:“可别夸小多了,他淘起气来你们是没看见,谁也治不住。也就是他对象的话他还能听两句,我都说不服他。” 铁主任有些意外:“小夏交女朋友了?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夏多装害羞,低着头光是笑。 夏湾睁眼说瞎话:“我也没见过,他宝贝得紧,不给人看。” 铁主任以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口吻说:“小夏,这交女朋友可是大事情,家庭、长相这都是其次,关键要看人品好不好,得让家里人帮你掌掌眼。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要是娶的媳妇跟家里人处不来,那就麻烦了。” 夏多笑道:“不着急,等我的公司再稳定些,多挣些钱,够养家糊口的。说起来这个还得请铁主任多照应啊。”说着给铁主任敬酒。 铁主任无奈地一笑:“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这样的老古董是摸不透喽。”虽然觉得惋惜,但他也没有非把女儿推销给夏多不可的想法,接下来的话题便转移到了国内外的经济发展趋势上。 在座的都是信息灵通之辈,不论是说经济还是谈政治,都头头是道。至于夏多真正要谈的那些是不会拿到桌面上来说的,私下里早就沟通好了。 应酬完毕,商清华嚷嚷着要请夏家哥俩儿去一家新开的酒吧玩,“老板娘是个诗人,以前跟海子、骆一禾那些人都是铁磁。熟人都说她像三毛,有种流浪的气质。” 夏多不给面子:“所以她卖的酒都有硌牙的沙子吗?” 商清华噗哧一下乐了:“你这嘴也太毒了,得嘞,我知道了,你是怨刚才铁主任要把你跟他女儿拉郎配的时候哥哥我没替你说话?啧,夏小多,你这可就错了,我呀是亲眼见过铁真真的,别看铁主任长得跟半截铁塔似的,铁真真长得可不像她爸,那叫一个……” 夏多打断他的话:“她就算是个天仙下凡,跟我也没关系。我又不喜欢女的。” 商清华哑然,用眼神向夏湾询问:哥们儿,你弟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啦? 夏湾干咳一声,搂着夏多往商清华车上走:“年还没过完呢,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去酒吧又怎么了,你还怕墨北跟小娘们儿似的吃醋啊?” 夏多说:“哥,我要跟咱妈说你用了‘娘们儿’这个有贬低性的词。”骆岩梅在性别歧视这方面比较敏感,最不喜欢听人叫她夏夫人,更乐意别人称呼她骆上校或是骆老师,她觉得前者代表着自己只是丈夫的附庸,而后者才是对自己工作能力和自身才华的肯定。 夏湾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我那是顺嘴突噜出来的。再说这词哪不好了,《红楼梦》里那些太太姑娘还动不动就说‘咱娘们儿如何如何’呢。” 夏多幽幽地说:“哥,你狡辩的功力有进步。”到底还是被夏湾拎上了车。 夏多没看出来诗人开的酒吧有什么特别之处,光觉得进出酒吧的客人看起来好像都带着点目下无尘的气质。坐高脚椅上弹吉它的那个长发男人哼的歌听不清词,曲调从头到尾就两三个和弦轮换着来。商清华说这叫民谣范儿文艺风,夏多很困惑。 老板娘一袭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手腕上套着十几只细细的银镯,脖子上挂着绿松石和蓝宝石串成的项链,垂落在半露的高耸的胸脯上,黑发长可及腰,举止间别有风情。她一看到商清华进来就迎过来招呼,热情又不失矜持。 商清华显然很吃她这套,先介绍了夏湾夏多,又笑道:“你这儿过年人也这么多,生意兴隆啊。” 老板娘喟叹:“大略是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觉得能摆脱尘世喧嚣,结识些不落俗套的朋友吧。不过,商公子你可是最爱在红尘里打滚的,怎么也有空到我这里来?” 商清华笑道:“自然是来你这儿涤除我这一身俗气。” 老板娘嫣然一笑,亲自去调酒。 夏多对夏湾小声说:“我还以为是不小心进了寺庙,要与这大好红尘告别了呢。” 商清华听见,非常有风度地微笑,指着夏多拿腔拿调地说:“小促狭鬼。” 夏多揉了揉腮帮子:“哎哟,牙倒了!” 老板娘送来酒和果盘,顺势就坐到商清华身边聊了起来,从the beatles聊到david bowie,从prague聊到wien,从italo calvino聊到francoise sagan,从botticelli聊到caravaggio……直到又有熟客进来,老板娘才起身过去招呼。 “华哥,原来你这么有学问,你们说的我至少有一半都听不懂!” 被夏多用这么崇拜的眼光注视着,商清华干笑了两声,夏湾毫不客气地拆穿他:“你华哥这阵子没少恶补艺术史和摇滚乐,光打口带都不知道买了几箱子了。我说清华,你还真打算——”冲着老板娘的方向微一晃头,意在不言中。 “打个赌,二月二龙抬头之前,一准儿拿下。”商清华兴致勃勃地提议。 夏家兄弟顿时都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同时“嘁”了一声。 商清华气结:“嘿,这可算看出是亲哥俩儿了。好歹我从来不缺女人,你俩呢,配置良好,可从来不用,发动机都生锈了吧?” 夏湾难得露出羞赧的神色,恼羞成怒:“你便宜爸爸都当过几回了,还有脸显摆。” 男人说起这种荤话题是越说越起劲的,商清华笑道:“爷向来都戴小雨伞,想讹我,没门儿。哎我说夏小多,你可别学你哥,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处,丢不丢人哪。” 夏多笑嘻嘻地打量着夏湾,他是真没想到自家大哥居然在这方面还挺保守。 夏湾被弟弟看得不好意思,说:“别带坏我弟弟,你那种滥情主义不可取。小多,你可别为了图一时痛快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乱来,不干净。” 夏多光笑不说话。 夏湾还在语重心长地教导弟弟:“第一次最好是和真正相爱的人,这样你才不会像你华哥那样早早就形成错误观念,以为游走花丛很光荣,或者觉得趁年轻玩玩也没什么,等到年纪大了想安定下来了自然就能找到那个适合的人。但是你想想看,等你真的遇到那个值得你爱的人的时候,如果你自己是个曾经有过那么多滥情经历的人,面对爱人你难道不会自惭形秽吗?也许就因为你年轻时的放纵,失去了获得真爱的资格。” 商清华被他说得都快坐不住了,赶紧转移矛盾:“别老拿我当例子啊,我从来都是两厢情愿的,合则打炮不合则口头调戏一下罢了。小多不是跟墨北谈着呢嘛,有没有?” 夏湾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看着弟弟。 夏多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哥,你刚才说的话我完全赞同。” 夏湾松了口气。 “我就是按你说的做的。” 夏湾胸口中箭! 商清华骇笑:“真的?你跟那个小男孩真做了?天!”他很想问男人和男人是怎么做的,但看到夏湾脸色不好,强忍住了好奇闭紧了嘴巴。 夏湾哆嗦了半天,看着弟弟那张平静而天真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九岁的男孩子有过性经验的不在少数,夏湾自己也是男人,不难理解。可是!跟男人!不管是谁主动,他都觉得自己弟弟吃了亏!简直就像是自家掌上明珠的妹妹被臭爷们儿占了便宜一样让人恼火。 但是转念一想,墨北比夏多还要小四岁,还没成年,这又好像是弟弟占了他的便宜。墨北的长辈要是知道了,只怕比他更火大吧?但可是!可但是!还是觉得弟弟吃亏了啊!!! 夏湾整个人都不好了。 夏多低头喝酒,心里偷笑,他想像得到大哥此时有多混乱多纠结。自从跟大哥出柜以后,夏多就在不停地试探他的底线。 “这么巧!”一把磁性的好嗓音响起,夏多抬头一看,罗驿端着杯酒微笑地看着他们。 孙家的新年过得热热闹闹,一方面是龚小柏安然无事,大家心里都轻松了不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家里多了个新成员,可爱的小平安。 小平安因为是早产儿,身体很弱,三天两头就发个烧,难受得直哭。小丫头哭起来不是中气十足地哇哇嚎哭,而是抿着小嘴哼哼唧唧地掉金豆,那副委屈的小模样能叫龚小柏这个铁石心肠的汉子心酸得也跟着一起掉眼泪。 过年这几天小平安很给面子,身体健康,活泼爱笑,尤其喜欢让人抱着走来走去地看新鲜。困了就张着小嘴打个呵欠,不用哄自己就睡着了,十分省事。不过外面总是有鞭炮响,若是不及时捂住她耳朵,小丫头会被吓得半天定不下来神儿。 墨北对小平安爱不释手,本来留给小猫的怀抱都贡献给了小表妹,惹得小猫醋意大发,总要跟小平安争宠。墨北不得不学会了新技能:同时抱稳小平安和小猫。 好在小平安心胸宽广,十分乐意和小猫共同分享哥哥的怀抱,俩人/猫还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咿呀。”“喵。”“呜哇。”“咪嗷。”“咯咯咯。”“喵喵喵。” 墨北很担心妹妹将来学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喵。 小平安出生之后,不仅龚小柏孙丽萍有了为人父母的自觉,就连墨北都觉得自己好像成长了不少。以前他是家里最小的那个,父母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姥姥虽说年纪大了可身板也还硬朗,都无需他照料,就连照顾墨洁的责任也是属于父母的。基本上,他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已足够。 所以虽说是两世为人,心理上却难免还有几分依赖长辈,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再成熟些、再有担当些。将来他不仅是长辈们的依靠,还是姐姐和妹妹的依靠。 就像杜绝墨洁和李唯的来往一样,等小平安长大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跟爱拈花惹草的男人接触!得从小就培养她的眼光,把男人的劣根性掰开揉碎了给她讲,千万不能让妹妹糊里糊涂地就上了男人的当。唔,这方面的教育可以跟龚小柏好好研究研究,那个傻爸爸现在脑子里根本就容不下“女儿将来是要嫁人的”这种概念。 年前罗驿的到来曾让墨北一度恐惧过,但现在他觉得坦然多了。罗驿的想法他很清楚,不就是要从母亲那里施加影响力来达到介入自己生活的目的吗,但罗驿料想不到,不仅自己早有准备,就连龚氏兄弟也对他有提防。 当然,还是得想办法让母亲和他疏远些。 ☆、第119章 new 一大清早夏多就被外屋叮了咣啷的声音给吵醒了,揉着眼睛出去一看,夏湾和商清华正在厨房里忙碌,看着是要做早饭的架势,但弄出了硝烟弥漫的效果。 商清华被烟从厨房呛了出来,扶着墙一通咳嗽,冲夏多打招呼:“醒了?昨晚上酒没少喝,头疼不疼?” 夏多摇摇头:“这是要干嘛?” 夏湾也坚持不住了,出来关上厨房的门,直抹眼泪,“差点熏瞎。商清华你个害人精!” 商清华不服气:“是你说糖炒栗子很简单的,结果锅都快被你烧漏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非嚷嚷要吃糖炒栗子?大清早的我上哪儿给你买去?伺候爷还伺候出毛病来了。” “我谢谢你啊!要不是你从凌晨三点就不睡了,非折腾得我也不能睡,我会突然想吃栗子吗?” “我喝多了酒就醒得早,想睡也睡不着,你明明知道,昨晚上还一个劲灌我。” 夏多看了一会儿热闹,心情颇好地去洗漱了。 洗手间里,夏多对着镜子刮胡子,他现在胡子还不多,长得也不快,四五天刮一次就行。饶是如此也挺让墨北羡慕了,墨北就连腿上的汗毛都几乎没有,而他还一直很想试试络腮胡子的造型呢! 对络腮胡子的问题夏多和墨北曾经认真地讨论过,为了达到论证的目的,夏多用马克笔在照片上的墨北脸部涂了一圈黑,结果笑得一头栽到了床底下。这事让墨北很怨念,后来倒是不念叨络腮胡子了,他开始对着施瓦辛格的肌肉流口水,非觉得自己要是练成了健美先生一定会很帅。 夏多对此不发表意见,反正以墨北的身体素质和懒惰程度,再练也练不出施瓦辛格那么夸张的造型,他丝毫不用担心以后自己要抱着个终结者睡觉。 这个时间,不知道亲爱的北北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沉睡,还是已经出去晨跑了呢? 用水洗掉脸上的剃须泡,夏多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眼神微微暗沉了一下——如果是在家里,自己应该是用新生的胡渣在北北水豆腐一样嫩乎乎的小脸上狠狠蹂躏了一番,然后被他连踢带踹地赶去刮胡子吧? 真是想一想都心情很好。 嗯,某个部位也跟着兴致昂扬起来了呢! 夏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北北,我快回家了,等我。……洗干净了在床上等我哟! 夏湾吭哧吭哧地清理厨房,商清华被撵出去买早点,夏多洗漱完就过来帮哥哥的忙。见夏多做起家务活来很是利落,夏湾微微有些心酸:“在姑姑家你也得做家务?” 夏多莫名其妙:“爷爷不是从小就教咱们得自立嘛,咱家哪个孩子不会干家务?哥,你别总觉得我到了姑姑家就是小白菜、地里黄……” “呸!爸妈都活得好着呢,去你的小白菜!”夏湾对弟弟的口没遮拦很是无奈,随手把锅摆到地上,“刷不出来了,扔了吧。” 商清华刚拎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进门,就又被夏湾给撵出去扔垃圾了。 夏多笑了起来,直笑得夏湾莫名其妙。夏多真不忍心告诉大哥,他和商清华在一块的相处模式还真是像情侣多过于像兄弟。 三个人洗了手坐下来吃早点,商清华狼吞虎咽:“昨晚上在酒吧我就没吃什么东西,光灌了一肚子酒,几泡尿就出去了,现在肚子里唱空城计。” 夏湾不屑地说:“我说喝几杯就走,正好去吃顿夜宵,你死乞白赖地非要勾搭人老板娘,拽都拽不走。以后别跟我一块出门,丢不起那个人。” “嫉妒吧,处男!”商清华接住夏湾丢过来的茶叶蛋,对夏多说:“小多,你的星图电子现在越做越大了,不论是技术方面的还是管理层面的知识都需要补充,你有没有想过出国留学进修一下?” 夏多看了夏湾一眼,夏湾低头剥蛋壳。夏多说:“想过。” 第84节 夏湾猛地一抬头,眼睛一亮。商清华脸上也有喜色。 夏多说:“不过不是现在。” 夏湾有点急切地说:“为什么?你下半年大三了,可以用交换生的名义出去,这方面的事清华就能办了。或者先办理休学,哪怕是直接到国外大学再考个文凭也挺好的,将来要是还想要云边工大的文凭,就等回来再接着上两年学。要是你担心公司的事,不是还有谈霖在吗?至于安保公司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盯着,人手摆不开,就让清华从我们公司里调些熟手过去帮忙。” 这才是两个哥哥凌晨三点多就睡不着觉的主因吧。 让自己去留学当然是一片好意,客观来说的确也会对公司的发展有益,不过昨天之前他们还没有这种想法,怎么今天突然就起了这种念头呢?夏多思索着。 见夏多不说话,夏湾向商清华使了个眼色。 商清华说:“你这几年自己做企业,想必也意识到了,我们因为消息渠道比一般人灵通,能接触到的资源也多,在经营贸易方面的眼光也能比一般人高明些,但是这些放到国际上就不值一提了。很多信息我们自以为已经很先进了,可是在国外可能都已经是几年前人家嚼剩的渣子。你也不是那种小打小闹赚点钱就满足了的人,要想把事业做大做强,最好还是能出去看看,拓展思想的维度和深度,而这些如果仅仅待在国内,是会受到很多局限的。不瞒你说,我也有计划想出去做个短期的学习,不然以后就要被你们这些后浪给拍死在沙滩上啦。” 夏多笑了笑,说:“华哥又拿我开玩笑了,我做的那些哪能跟你们比,你俩开第一家公司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因为知道两位哥哥的话是金玉良言,初心都是为了自己好,所以夏多回答得很慎重。 “华哥说的这些我想过,其实我之所以一直在抓紧修学分,想早些拿毕业证,也是为了能挤出时间来出去看一看。不过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一方面是公司的事,年前我们入股万燕,准备年后就开始第一波销售,接下来还有后续的研发等等工作。本身vcd机的技术很容易仿造,等销售开始后,想必也会有不少企业不顾及我们已经拿到专利的事实而进行仿冒,到时候还有仗要打。单是这一块我就不可能走得开。” 夏湾和商清华对望一眼,由于种种原因,国内的市场往往被盗版占去大半江山,即使有夏家做靠山,夏多也不可能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此外,星图电子的产品从一开始就定位在高中端,这就要求我们有更高更新的技术支持。光是在这方面的投入就占去了现在公司利润的大部分,但这还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技术的研发也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我想多引进一些这方面的人才,特别是那些在国外留学或工作过的精英,公司可以给他们最优厚的待遇。不过,老实说,和其他大集团公司比起来,星图的条件也不见得真能吸引到多少人才。哥,华哥,你们要是有人选可别忘了给我推荐一下。” 夏湾下意识地点头:“当然。不过我和清华一直是做贸易为主,技术方面的一时间还真想不到什么人。等我们再打听一下,看看有什么人能挖过来。” “谢谢哥。”夏多感激地一笑,夏湾心中一暖。 商清华暗暗摇头,难怪有些话夏湾要让自己来说,敢情这个弟控轻而易举就能被弟弟给牵引走注意力,这会儿功夫就忘了问题的焦点在哪里了。 无奈,商清华还是得把话题再引回来:“小多,其实你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云边,星图电子的工作你基本上都是电话遥控。如果你去了国外,以现在的通讯的便利,你依然可以电话遥控,真有什么需要你亲临现场解决的事,坐飞机回来也很方便。” “对,是这样。”夏湾连忙赞同。 夏多暗暗叹了口气,说:“我暂时不想出国的另一个原因,我想你们也都猜到了。” 夏湾脸色顿时一沉:“小多,你别怪哥说话不客气,这找女……找伴侣不光是看长相看才华,还得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支持、配合你个人的发展。如果他这样拖你后腿,那迟早你俩的分歧会越来越大。” 他差点就要把“长痛不如短痛,早分手早超生”这样的话给说出口了。 夏多先是开了个玩笑:“哥,我又不是猪,还分前后腿。”看着夏湾脸色微缓,这才接着说道:“事实上我没和北北商量过出国的事,如果说了,我相信他不会阻止我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不是那种会拖我,嗯,后腿的人,也是因为在我俩的感情中,真正害怕失去、害怕改变的人,是我。” 商清华和夏湾都吃了一惊。 夏多垂下眼帘,一副落寞忧伤的样子:“哥,华哥,你们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北北的时候他才八岁,从那时候起我就很喜欢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也不知道对他的感情和占有欲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想要对他好,想天天看到他。我追了他那么多年,才让他接受我,我真的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幸福的事了。事业不是人生的全部,爱情也不是,孰轻孰重我说不好,但是我明白一件事,事业如果毁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有勇气东山再起。可如果失去了北北,我就再也感受不到幸福的滋味了。” 商清华忍不住说:“你太天真了!初恋的时候谁都这么想,可你看世上有几个人真就能跟初恋从一而终的?难道那些跟初恋分开的人,都是没有真的爱过?难道他们分手以后,就都再也找不到真正的爱情,再也没有幸福了吗?你才十九岁,谁也不知道你将来会再遇到什么样的人,也许几年之后你就对他没感觉了。” 夏多的笑容充满苦涩:“华哥,你说的有道理,当初,北北就用类似的理由拒绝过我。但我想你也该承认在普遍规律中总有特殊情况存在,对吗?是,将来的事我们谁都无法预料,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但是我不能为了这种可能性就亲手毁掉现在。况且,如果我和北北分手,你们能确保我以后的人生中一定可以再找到一份和现在一样真挚热烈的爱情吗?你们能保证我一定会幸福吗?如果我的人生因为这份遗憾,从此苍白无味,你们要怎么做才能赔给我?” 商清华张口结舌,这种保证谁敢下?他又不是神! “哥,我记得暑假的时候,你还跟我说对我俩的事不赞成但也不反对,要顺其自然。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改变主意?”夏多突然向夏湾抛出问题。 被弟弟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夏湾不由心虚,“没、没改变主意啊,我们这不是在说留学的事嘛。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呵呵。” 夏多根本不由得他回避:“你和华哥突然建议我出国,固然是为了我的前途,但也是觉得我和北北会因为距离而自然而然地分手吧?” 夏湾把拿在手里半天都已经凉了的茶叶蛋塞进嘴里,差点把自己噎死。商清华看不下去地把装豆浆的杯子递给他,伸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说:“小多,你哥也是为了你好。” 夏多的微笑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讽刺,凉凉地说:“华哥,我明白你们对我的关心。但是,飞鸟认为在天空翱翔是好的,于是就带着鱼一起飞,可是鱼离开了水却是会死的。” 商清华哑口无言,心里也不禁有些恼火,赌气说:“敢情我们说了这么多,你就觉得我们是想害你。” 夏多淡淡地说:“华哥是想理智地谈这件事,还是打算带着情绪骂我一顿?” 商清华气道:“还理智地谈?开口就是一辈子,闭口就是要死要活,一扯到墨北你就比谁情绪都大!” 夏多情不自禁地一笑:“华哥,原谅一个恋爱中的傻瓜吧。” 一句话说得商清华没了脾气,想了想,噗哧一声也笑了,感慨地说:“我也算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了,这么多年没跟你发过火,今天也算是得了个新鲜!”又对夏湾说:“咱弟弟主意太正,我是说不服他。” 夏湾苦笑,被夏多这一番理智分析又加悲情表演弄下来,他本来的想法也动摇了。无论如何,他希望夏多能快快乐乐的,如果和墨北分手真的会让夏多痛苦万分,他会内疚的。但是,他还不死心地想再争取一下。 “小多,你刚才的例子举得不对。如果一个人胖得已经影响了健康,但又不想减肥,看到好吃的还是一个劲狂吃海塞,那不许他暴饮暴食、强迫他去运动,和因为不忍心看到他难过,就纵容他继续肥胖下去,哪种才是真的对他好呢?” 夏多没接这个话题,问道:“是不是昨天晚上在酒吧,罗驿跟你们说过什么?” 商清华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夏多嘴角的笑意微冷。 ☆、第120章 new 夏多没有和夏承瀚一起回云边,而是直接去了深圳,还打电话把墨北也给约过去了。 小情人才几天没见面就想得不行,正好龚小楠夫夫俩还在旅游没回来,家里就他俩人想怎么折腾都可以,于是狠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弥补相思之苦,结果第二天墨北趴在床上起不来,把夏多臭骂了一顿。 夏多眉开眼笑地把墨北哄高兴了,从冰箱里挖出食材做了顿丰盛的午餐,喂饱小情人,这才着手于工作。 虽说还在新年假期里,但谈霖这个工作狂已经开始上班了,夏多的到来让他非常高兴,一接到电话就拎着公文包赶了过来。 谈霖进屋的时候房间里饭菜的气味还没完全消散,谈霖下意识地闻了闻,脱口而出:“好香啊。” 夏多乐了:“你还没吃呢?要是不嫌弃,我把剩菜给你热一下。” 谈霖脱了外套跟他进厨房,笑道:“不敢嫌弃,会做饭的人在我这等厨艺废材的眼中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神。” 刚才两个人也没吃多少东西,夏多挑了几样没太动过的菜给热了,谈霖毫不在意口味地直接把几样菜和饭倒进大碗里一拌,呼噜呼噜吃得痛快。 夏多给他倒了杯热水,说:“谈哥,你是不是也该找个媳妇照顾一下你的生活了?” 谈霖说:“保姆回老家过年了,没人给我做饭。其实要我说找媳妇干嘛,有保姆就行了,除了不能陪睡,其他的哪样不比媳妇做得好,不会抱怨你没时间陪她,更用不着操心她娘家亲戚乱七八糟的事。省心,省力,还省钱。” 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文件来给夏多看,夏多来深圳之前给谈霖发了传真,说了一下刚和铁主任谈好的军工订单的事,谈霖就照他的意思把今年上半年的计划任务重新调整安排了一下。 墨北出来上厕所,看到谈霖就跟他打了个招呼。虽然夏多没明说,但这几年下来谈霖也对他和墨北的关系有觉察,起初心里是有些不以然,但后来接触多了,渐渐也就不再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反正只要不当着他的面亲嘴,他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觉得尴尬。 墨北在洗手间里待了半天,他一出来,本来正在和谈霖交谈的夏多就转过头来看他。墨北不自觉地撇了下嘴角,颇委屈地瞪了夏多一眼,夏多顿时笑得阳光灿烂,嘴唇微微撅起向他送了个浅浅的飞吻。 谈霖不知道他俩在打什么哑谜,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墨北对他们谈工作的事不感兴趣,回到卧室钻进柔软温暖的被窝,虽然已经换了床单被罩,但他总觉得被窝里似乎还残留着情欲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回味着昨晚夏多的疯狂。想到夏多湿热灵巧的舌尖从上至下舔舐过身体,墨北就觉得小腹热了起来。 翻了个身,墨北把脸埋在床上,偷偷地笑。 夏多把谈霖送走后,回到卧室看到墨北倚在床头,屈起的腿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拿着一支钢笔写写画画,不时停下来思索一会儿。夏多过去吻了吻墨北,在床边坐下,笑道:“我最喜欢看你认真思考的样子,特别好看。” “你上次还说最喜欢看我跑步时候的样子,还有一回说最喜欢看我睡觉的样子,到底哪次是真的?” “都是真的,我觉得男人在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最有魅力。” “包括认真地睡觉打呼噜?” “包括认真地梦到我。” “是哦,好认真的一个恶梦。” “我爱死你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了。” “我爱死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样子了。” “因为我这样特别帅吧?” “在我眼里你最帅。” 甜甜蜜蜜地抬个杠,腻腻歪歪地接个吻,明明都是无意义的废话,却心情好到要融化掉了。 夏多坐到墨北旁边,让他斜倚在自己怀里,漫不经心地玩着他垂落到脖颈上的发丝,把在帝都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当听到罗驿暗示夏湾可以用把夏多送出去留学的方式让两个人分手时,墨北的身体顿时僵硬了一下。 夏多安慰地吻吻他的脸颊,“我跟我哥把理由都摆清楚了,他应该不会再就这个事劝我。” 墨北看了看夏多,说:“其实出去留学对你的确有好处……” 夏多连忙表忠心:“国外再好也比不上在你身边好。” 墨北好笑:“知道你舍不得我,乖。我是说,如果你留学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所以你不用因为舍不得我就放弃,也不用因为这个跟你家里人有矛盾。反正我英语还可以,到了国外也不至于无法交流。我爸妈也不会拦着不让我出国的。” 夏多非常高兴,抱着墨北啾啾啾亲了好几口,说:“那太好啦,本来我也想说等要出国的时候劝你一起去呢,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个计划现在不急,就像我跟我哥说的,现在我还离不开。” 真好啊,和北北在一起好像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什么大事都不算事儿! “罗驿太会玩弄人心,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我担心他不只是会像现在这样通过暗示来影响你大哥,还会对我妈也有影响。你知道我妈那个人一旦形成某种观念的话,就很难改变,同时她又有些迷信权威。而罗驿现在在她眼中恐怕已经是个可以信任、很有说服力的形象了。”墨北说出了自己的不安。 “问题是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罗驿到底有什么目的,防不胜防。” “是啊,要是有他参与郑东杀人案的证据就好了,早早把他送进牢里去,那就省心了。” 可恨的是当初郑东早早地杀了秦当勉,而在秦当勉家中又没有找到任何他与罗驿往来的证据,就算墨北知道一切是罗驿策划的也没用。至于柴狗子绑架墨北的那桩案子,明面上能查到的也只有在柴狗子执行枪决前,罗驿曾探过监,但单是这一行为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他完全有理由说是为了研究死刑犯的心理状态之类。 “话又说回来,我们不知道罗驿到底想干什么,罗驿也一样不知道我们对他的防备有多深,彼此都算是半明半暗。北北,我这回想开安保公司,也是想顺便培养几个人手保护你。” 墨北下意识地就要反对:“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用不着保镖。” 夏多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掰着他的手指头一条一条地数:“你五岁的时候差点被保姆拐走,好,这条先不算,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了。咱们就算算我认识你之后发生的,十一岁你被柴狗子绑架,骨折、高烧、肺炎,直到现在肺功能都还不大好。去年,郑东杀人,把你也给卷了进去,要不是杨叔枪法好,他没准就能把炸药给引爆了!等你去了香港,又差点因为剧组演员贩毒杀人的事被黑社会绑架。回到云边,又因为蚱蜢跟小姨夫起冲突,让车给撞个跟头不说,手都烫坏了,现在这疤还没消掉呢。” 墨北怔了片刻,也不由苦笑,这还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自己这是灾难体质,越大越吸引倒霉事儿? 夏多叹气:“不管是别人有心算无意,还是你倒霉被牵连,反正我是真不放心你的安全。” 墨北还在犹豫:“也就今年,哦不,去年,去年倒霉事密集了些,以后不见得还这么倒霉。毕竟我就是个宅在家里写书的小孩,哪有那么多麻烦呢?况且我也不习惯进进出出身边有人跟着。”那太像在医院里被护工监视管束的情形了。 夏多没再劝,反正公司都还没做起来,还有时间。 “另外,我还想在安保公司里成立个情报部门,一方面可以收集商业情报,另一方面也方便派人监视罗驿。他应该想不到我们会派专人监视他的,再怎么谨慎也会露出马脚,哪怕真抓不住他的小辫子,能把他的关系网摸清也好。而且这样做,也不必惊动长辈们,不然还要头疼怎么解释。” 这个主意墨北赞成,奖励了夏多一记火辣辣的舌吻,分开时嘴角都牵出了银丝。夏多还意犹未尽,追过来继续亲,手也不老实地伸进了墨北的衣服里。 墨北抓住他的手,气息不稳地说:“白日宣淫,太不要脸了。” 夏多附和:“就是,太不要脸了。”一边说一边继续做“不要脸”的事,叼着墨北的耳垂吮吻,手掌强势有力地摸索上弹性颇佳的小翘臀,用力揉捏。 墨北的耳朵太敏感,被夏多的舌尖搅了几搅,大半个身子都轻颤起来,推拒的手顿时没了力气。夏多趁机扒了两个人的衣服,把墨北抱到身上,小声说:“试试新姿势怎么样?” 墨北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的开门声,接着传来冯望南活力十足的叫声:“小北小多!我们回来啦!快来出来收礼物!” 夏多很哀怨地问:“……不出去行不行?” 墨北笑得差点从他身上滚下去:“门没锁,你信不信一会儿他俩就该闯进来了。” 夏多已经听到冯望南的脚步声冲着卧室方向过来了,连忙叫道:“别进来!”用被子裹住墨北,自己手忙脚乱地抓过裤子套上,刚套到膝盖,冯望南已经一把推开门,和龚小楠两个坏家伙闯了进来。 夏多哎哎地叫着,挣扎着提上裤子,拉拉链的时候不慎夹到了毛,疼得直蹦跶。 第85节 冯望南兴高采烈地叫:“哎哟,我什么都没看见!” 龚小楠一本正经地点头:“就是,我们没看见夏小多的嗯嗯哼哼,也没看见夏小多的嗯嗯哼哼被拉链夹住了。” 冯望南笑得前仰后合:“你急什么啊,连内裤都不穿就直接套牛仔裤,就这么怕被看到吗?” 龚小楠补刀:“其实你就是什么都不穿也看不到什么,小孩子家家的,跟花生米似的。” 夏多气结,满脸通红地扑上去痛殴龚小楠:“你家花生米跟鸡蛋似的!” 墨北笑得直捶床。 冯望南眼珠一转,跑过去掀墨北的被子,嘴上还很无辜地说:“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呀,起来起来,看我给你买什么礼物了。” 墨北正笑得浑身无力,哪里抢得过冯望南,转眼前整条被子都被拖走,连忙扯过个枕头遮住重点部位。冯望南又来抢枕头,夏多想阻止却被龚小楠抱住了腰过不去,墨北又惊又笑,在床上扑腾挣扎。 突然,噗通一声,床上没了墨北的影子。 夏多三人都是一怔,接着就看到墨北从床与窗户之间的缝隙里扒着床爬起来,一副摔得茫茫然的样子,显然连他自己也没搞懂是怎么骨碌下去的,饶是如此他居然还没忘了顺手拽过窗帘挡住关键位置。 这回连夏多都没忍住,爆笑声差点掀翻了屋顶。 ☆、第121章 new 星图电子入股万燕后,先期投资了一千万做后续开发,接着又投资了五百万做广告宣传,赶在过年这段时间将vcd机推上了市场。 中国人过春节本来就是大事,采买年货是必须的,人情往来也是惯例,经过策划推广,vcd机不仅成为了不少家庭里与电视、冰箱、洗衣机三大件比肩的重要电器,还成了许多人向长辈或上级送礼的热门——要知道,这时候的一台vcd机定价超过了四千元,拿出去送礼绝对是非常彰显实力的。 现在还没有盗版影碟,只有随机附赠的正版碟片,而零售的碟片一张售价往往高达数十元,尽管如此,仍然有不少影迷对这些来自于各大影业公司的经典影片如获至宝。 这段时间星图电子和万燕的利润飞速增长,大到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过夏多早就给大家提了醒,在缺乏有效手段保护知识产权的国内,vcd机的核心技术破解起来又并非难题,当其他厂家被利润吸引而来的时候,市面上很快就会出现大批的仿冒品。到时候光是凭着打官司是阻止不了蚊蝇吸血的,他们只能一边宣传正版意识,一边不断地设置技术壁垒。 不过夏多相信,这已经要比墨北描述的情况好多了。 夏多把自己个人所得的利润抽出来投资到了开设安保公司上头,当然也没放过龚氏兄弟,就连杨光都被他说动当了小股东。 杨光自己对经商毫无兴趣,不过一提到训兵就两眼发亮,他还联系了几个老战友,成了戎行安保股份有限公司第一批教官。而铁主任也很快就送来了第一批退伍兵,经过面试筛选,成了第一批受训的保安。 当夏多在忙碌这些事的时候,墨北也没闲着,他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蓝血少年》刊登在《啄木鸟》上——虽然现在约稿的杂志很多,但因为一直和张晓光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墨北大多时候仍然会将《啄木鸟》作为第一选择。 《蓝血少年》的故事是在一家小旅馆里展开的,旅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人到中年心思散漫的老板熊叔,另一个是正在花季的打工少女阿侬。旅馆位于风景秀丽的山上,到达山下的小镇要走好长一段山路。 旅馆里先后住进了几位客人:油滑的销货员、笑面佛似的退休干部、沉默寡言的长途汽车司机、傲慢的舞蹈演员和她朴素无华的作曲家丈夫,以及要去邻县求医的中年张姓夫妻,最后到达的客人是趁暑假带着上高中的儿子出来旅行的工程师。 高中生大概是因为正处于叛逆期,对什么都看不上眼,无论是这家粗陋的旅馆还是被他划为“庸俗”的客人们,几乎是用坐火箭的速度,他成了这家旅馆里最不受待见的客人。这让工程师颇为无奈。 阿侬对人到中年但举手投足都优雅无比的舞蹈演员非常尊敬,在她心目中凡是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样高高在上。虽然舞蹈演员态度傲慢,但作曲家对阿侬却很友善,无意中透露他们有一个和阿侬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但当阿侬好奇地问为什么没有带女儿一起出门的时候,舞蹈演员却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叫走了丈夫。 张大叔患了奇怪的病,要去邻县求医,他看起来是个性格很好的人,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当他和其他客人一起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和上菜的阿侬聊了几句。阿侬告诉他自己出身贫困山村,家里的钱只够支持一个孩子上学,这个机会无疑是被留给了她的弟弟,而她因为不想早早就嫁人生子,所以才离开家出来打工。 工程师立刻拿阿侬的经历来教育儿子,但不识人间疾苦的高中生却不以为然,“学校里教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没用的东西,将来到社会上根本用不上。照我看,上不上学真没什么意思,要是让我现在就退学,没准儿我就是第二个张果喜,也有小行星用我的名字命名!” 工程师为儿子的大放厥词感到尴尬,但是又说:“……不得不承认,他脑袋瓜儿里想的东西是我在他这个年纪根本不会想的,他比我聪明多啦。要是能克服一下骄傲,或许将来也会有点成就。” 然而舞蹈演员却出人意料地说:“说实话,您儿子的智商在同年龄段的孩子中间不见得有多拔尖。是的,刚才您说过了,他参加过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但这也只能证明他数学学得好罢了,而和他同样水平的每一届都至少有八九十人呢,更遑论那些没参赛却一样有高水平数学知识的学生。他的才能是通过一定的知识累积和训练就能获得的。比如说,他在数学方面的才华一定有受到你的影响,尽管他可能没意识到,但对父亲的模仿往往是一个男孩在成长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环。然而,比如阿侬,她看起来又土又笨,那是因为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能够模仿学习的人都是这样的。她上不起学,但这不代表她脑袋里装的就是稻草。” 被突然拎出来当例子的阿侬尴尬得都要钻进地缝里去了。 晚饭吃得不欢而散,而这一晚屋外的大雨更是让人心烦意乱。第二天客人们才得知,因为暴雨滑坡阻碍了交通,他们都被困在这个旅馆里了。 这时,张大嫂的尖叫声惊动了众人——张大叔被杀了。 没有警察,没有侦探,有的只是互相怀疑又无法离开的旅客。 为了个人的安全,大家不得不决定找出凶手,而在这个过程中众人的反应也各自不同。退休官员想要不动声色地控制局面,销售员用漏洞百出的理由将所有人都质疑了一遍,舞蹈演员根本就不屑参与到抓凶手的过程里,而汽车司机只顾抱着酒瓶不撒手…… 最为积极的人是高中生,他想通过抓住凶手来证明自己智商上的优越,第一个受到高中生怀疑的就是死者的妻子张大嫂——夫妻俩令人奇怪的开了两个房间,但作为妻子她要进入丈夫的房间比任何人都更便利,在丈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偷袭杀人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第二个被列为疑凶的是汽车司机,因为阿侬看到他昨晚进入过张大叔的房间,两个人似乎还有争执。汽车司机不满于高中生的推理,若不是众人拦着,他差点就要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 然而隔天早上,众人吃惊地发现汽车司机的头被人从正面砸破,惨死在房间里。 如果说是张大嫂杀死了丈夫,那或许还有可能,毕竟张大叔身体虚弱,但身材瘦小的张大嫂想要从正面袭击高大健壮的汽车司机,那就非常困难了。 高中生的推理顿时陷入了走不出去的迷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被高中生贬低为“脑容量只有耗子那么大”的阿侬却找到了指证真凶的证据,这竟然是一桩多人合作杀人案。 这又牵引出了多年前的往事。 舞蹈演员的出身和阿侬很相似,一样贫困得受不起教育的家庭,她吃了许多常人无法想像的苦才在城市里获得一隅安身之地,并通过刻苦的努力成了舞蹈演员,在这其中作曲家给予了她许多帮助,两个相爱的人结成了夫妻,并很快有了个可爱的小女儿。 但是幸福很快就被打破了,三岁的小女儿被人拐走,从此下落全无。悲伤的夫妇俩十几年来都在寻找女儿的下落,后来终于追查到了张大叔身上。这个看起来温和善良的男人,当年组织拐卖了不少妇女儿童,直到因为生了病才洗手不干。 可是,即使是张大叔自己,也没有办法记住每个被拐卖的女人和孩子究竟都被卖到了什么地方,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在被卖掉之前就死去了。 愤怒的夫妻俩决定要为女儿报仇,而在他们追查和策划杀人的过程中,一些同样遭遇的人慢慢聚集了起来。 销售员的姐姐在她十四岁那年被拐卖,母亲因过度悲伤而早早去世;工程师的爱人在儿子满月后失踪,后来他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里花了大笔的钱赎回了被拐卖的妻子,但妻子的余生却只能在安定医院里度过;旅店老板带着四岁的儿子上街,因一时疏忽弄丢了儿子,妻子他离了婚,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退休干部的小外孙被拐卖,女儿和女婿也离了婚,最后女儿承受不住痛苦选择了自杀。 而所有人中为了复仇付出最大力量的,大概就是张大嫂。 她的孩子是在被拐卖的途中因为反抗激烈被活活捂死的,当查到张大叔就是罪魁祸首后,她以一副老实木讷的外表待在张大叔身边,从守口如瓶的张大叔身上又挖掘出了一个帮凶——汽车司机。 复仇者们满怀怨恨地聚集到这里,亲自为亲人报了仇。原本是想杀了张大叔后栽赃给汽车司机,再造成司机畏罪自杀的假相,但没想到暴雨滑坡让他们困在这里无法走脱,只好临时改变了计划。 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揭破这一切的会是阿侬。 故事的结尾,被堵住的道路清理出来了,但并没有明说复仇者们的结局,是自首?是被公安机关逮捕?还是随着阿侬的缄默而安然离去重新开始生活? 这是一个《东方快车谋杀案》式的故事,并不复杂,除却对人贩子的痛恨,文中就留下了一个疑问:那些没办法得到学校教育的孩子中会有多少人像阿侬一样拥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呢?或者换句话说,有谁能知道,那些因为穷困失学而在田间耕作、走入工厂、进入工地……看起来又土又笨的人群中,被埋没了多少原钻? 墨北顺便夹带了个私货,在文章末尾发了一条小小的启事,号召读者为卫屿轩所在的那所学校捐款、捐书,并多关注被拐卖妇女儿童案件。 作为《蓝血少年》的第一个读者,夏多觉得夹带私货的北北可爱得要命。 “不过,我有个疑问,这篇小说的题目和内容好像没什么关系啊。” “说到蓝血,你会想起什么?” “牡蛎!” “……还有呢?” “螃蟹!” “……除了吃的!” “嗯……sang bleu,蓝血贵族。” “对,人们用蓝血来修饰欧洲贵族,后来又用蓝血代表那些高贵智慧的精英才俊。在小说里,如果把高中生和阿侬做个对比,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将来能成为精英的是高中生这样的少年,而阿侬大概只能是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但是他们之间的鸿沟真的就不可逾越吗?” 夏多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自己真幸运,如果我是出生在阿侬家那样的环境里,大概再怎么奋斗都打不破那层厚厚的牡蛎壳,只能灰卜拉叽地过一辈子。灰卜拉叽的脏牡蛎,就算也是蓝血又怎样呢?又没人看到,也没人在乎。” 墨北觉得自己不小心把夏多的心情给弄糟糕了,正在想要怎么弥补,就见夏多严肃地说:“最重要的是!灰卜拉叽的脏牡蛎根本就不好看啊!长得丑丑的我,北北根本就不会喜欢吧?” “……两个人中间最好看的那个当然是我,所以你丑一些也没关系的。” “为什么听了这话完全不觉得被安慰了呢?” “其实你是被自己很丑的这个真相给打击到了吧。” 夏多的心碎了一地。 ☆、第122章 new 《蓝血少年》的反响很好,编辑部后来还开设了一个小版块,单独刊登一些读者来信,讨论究竟是“天赋”重要,还是“教育”重要,究竟是出身还是机遇在决定人的命运。因为涉及到了不少现实社会问题,这些讨论延伸到了其他报纸杂志上,甚至央视也做了个专题节目来探讨贫困地区的教育问题和希望工程。而这些倒是墨北所料未及的了。 很快卫屿轩打来电话,说有不少读者根据文后的地址给他们寄来了文具、书籍、衣服和钱,还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礼物——自家做的腊肉咸菜、活的母鸡和产奶的山羊,甚至还有台电视机。而这些数量之大已经超过了那个山村小学的需要,卫屿轩和校长、村领导商量,决定留下一部分,其余的转送给别的学校。 最让卫屿轩高兴的是还有几个年轻人来义务教学,学生们也都非常兴奋,对这些新来的老师崇拜得不得了,让卫屿轩都有点吃醋了。 墨北建议他把这些公开化、透明化,将收到的所有捐助都列表记录,捐助的使用、去向也都一一记录在案,在下期的《啄木鸟》上刊登出来,欢迎有心人监督。这样做一方面表达了学校和学生们的感谢,另一方面也让好心的捐助者们能够放心,此外还可以让一些想要借机捞好处的人不敢轻易伸手。而所有捐助的接收、使用、转送,最好都由三人或三人以上的小组完成,互相监督,避免失误。 卫屿轩对这个建议很重视,没过多久就又打电话过来报告情况——他现在打一次电话可不容易,得跑几十里路去镇上邮局排队。 墨北觉得卫屿轩在电话里透露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或许是给孩子们上课的影响,他现在连说话声音都比以前洪亮了,言语间更是多了磊落大方之气。 让卫屿轩觉得可惜的是,因为受不了山村生活的条件太差,那几个志愿没几天就走了大半,现在只剩下两个人还在坚持。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他们出于好心想来帮忙,但这个决定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一时兴起。所以,等兴头一过,发现遇到的困难超过他们的想像,自然也就打了退堂鼓。”卫屿轩说,“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的是,他们一来一走很简单,但孩子们的期待却落空了。你不知道,他们刚来的时候,孩子们兴奋的呀,主动帮他们打水、烧饭,甚至连洗饭盒这种小事都有孩子抢着帮他们做,就盼着他们能留下来教书。唉,这几天又有人联系我,说要过来支教,我真担心再……看着孩子失望的眼神真不好受。小北,你能不能在杂志里呼吁一下,如果不能确定可以坚持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浪费时间走这一遭。” “屿轩哥,为什么你不自己写篇文章说这些事呢?你的文笔很好,又是亲身经历,你能讲述的事件会比由我转述来得更真实,也更详实。” “你说得也对……” 墨北听着电话里突然没了动静,有点担心,“屿轩哥?还在吗?” “啊,呃,在,在。”卫屿轩静了片刻,低低地笑了,“你刚才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原来也是做过笔杆子的工作呢。这才过去几个月啊……刚才突然觉得恍如隔世,感觉以前的我、以前的生活,都很陌生。” 墨北微笑着说:“只要你别觉得我们这些朋友也很陌生就好。” 卫屿轩愉快地笑了:“这不好说,兴许下次见面,你们会认不出来我了。” 想了又想,墨北还是没有把梁凤怀孕的事告诉卫屿轩,不论卫屿轩是否已经真的放下,这个消息都是对他的又一次打击——他伤心欲绝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他的男人连等都不愿多等一天,正忙着跟他的新婚妻子造人。深爱?呵。 不久之前,滕济民特意找机会来了趟深圳,向龚小楠询问卫屿轩的下落。因为在物流公司的事上滕济民帮了不少忙,龚小楠还真不好不给他面子,但又不愿违背卫屿轩的意愿,只好委婉地告诉他卫屿轩不希望被打扰。 滕济民很生气,失态到当场摔了杯子,指着龚小楠鼻子骂他忘恩负义,龚小楠气得脸都青了。冯望南最受不了看到爱人受委屈,发飙把滕济民大骂了一顿,说了很多别人、包括卫屿轩自己都不会对滕济民说的话。 滕济民也是气昏了,不顾形象地要动手,结果却是跟龚小楠打了一架。龚小楠理智尚存,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陪着滕济民发泄了一场,不然三个滕济民捆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顾着滕济民的面子,没打脸。 发泄完了,滕济民消停了,又拉着龚小楠喝了不少酒,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默默地回了帝都。 滕济民来的时候,夏多和墨北恰好回了云边,不过即使在深圳,墨北也不打算见他,不论有多少现实的“不得已”做借口,这种人都让墨北觉得恶心。 因为有星图电子厂和一级安保公司两件事压在身上,打新年一开头夏多就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还要上学,乘飞机往返两地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偏偏夏多又是个骄傲的性子,既然说过要兼顾学业和工作,他就非全都要做好不可。 在云边墨北的家里,夏多刚吃完饭就要学习,墨北把课本抢走,说:“刚吃完饭,胃肠需要血液进行消化,你马上就学习的话大脑也需要血液供氧,不如先休息一个小时再说。” 夏多说:“半个小时。” 墨北说:“好。” 夏多依着墨北肩膀坐在地台上,过一会儿又枕到他腿上躺下来,说:“听说有人得了种奇怪的病,不需要睡眠,别人睡觉的时候他睡不着,无聊之下就开始做微雕,几年之后成了大家。我可真羡慕他,比别人多了一倍的时间。” 第86节 “又说傻话,那个人自己不知道有多羡慕能睡着觉的人呢。”墨北摸了摸夏多的脸颊,又摸摸他身上。夏多从小就练功夫,虽然看起来瘦,但身上的肉很结实,可是现在墨北摸着感觉肉都没了。 若是以往被墨北这么抚摸,夏多少不了要口头上占几句便宜,但今天他却非常安静,墨北仔细一看,夏多闭着眼睛鼻息微沉,竟然是睡着了。 不知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客观事实,墨北总觉得夏多长得越来越帅了。而且因为经历的事情多、承担的责任也多,他要比一般大学生看起来更稳重、更自信,而这种自信又是有实力为基础,使之不至于显得傲慢浅薄。同时,夏多的出身也给了他底气,不用像其他辛苦打拼的人一样被迫卑恭屈膝,这使他又不同于那些早早就步入社会的年轻人,身上少了些世故。 学校里很多女生都或直接或暗示地表达对夏多的好感,他同寝的几个男生经常被女生要求捎信、捎话、捎礼物,后来夏多不得不请室友们吃了顿饭,让他们统一口径,对所有示好的女生说“夏多已经有对象了”。尽管如此,仍然有女生不肯放弃,贿赂室友们想知道夏多的女朋友是谁,还有的试图对夏多围追堵截,用热烈的爱意把他抢过来。 除了女生,据墨北所知,还有不少男生在向夏多示好。当然这其中并非都是同性恋出于爱慕之心,大多数还是异性恋的男生出于欣赏夏多的优秀或是其他原因想要拉近关系。 幸好夏多经常不在学校,有些神出鬼没,这给想找他的人增添了不少困难,不然夏多的桃花会开得更盛。 墨北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但有时候也不免觉得夏多能抵挡住外界的诱惑,对自己一直死心塌地,实在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有这样出色的爱人在身边,自己也不能止步不前啊。 墨北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在商业上,勉强为之也不见得能做得有多好,但是看着夏多疲惫的样子,他是真心疼。他现在能帮夏多的,也不过是协助他做一些资料整理和任务规划,另外就是在招聘人才的时候帮着把把关,每次都陪着夏多两头跑。 虽然墨北觉得自己帮上的忙不多,但夏多却已经很高兴了,他私下里跟杨光说:“北北一直劝我再找几个秘书和助理来减轻我的工作量,不过我只在深圳那边留了两个助理,没按他说的多加一个随身秘书,因为我希望北北能来帮我的忙。虽然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创作,但是我觉得这些工作能让他多和外界有联系,不至于总是沉浸在他的小世界里,那个世界我进不去,心里就总是慌慌的。” 墨北不知道夏多的小算盘,他还真是花了番力气才适应了新的时间安排,多了不少压力——这些压力不是来自于事务繁杂或是对自身能力的怀疑,而是因为习惯了的生活受到了打扰。或许这种变化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在前世当墨北还是个活泼外向的少年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现在,对于已经近乎自闭的墨北来说,这却是个难题。 有些人的需求是外向型的,例如夏多、龚小柏,他们越是与外界接触得多、越是扩展人际关系,就越是能够从中获得力量,有一个非常良好的循环。而有些人的需求则是内向型的,他们大多时候是通过内省、阅读以及与关系亲密的人的互动来获得力量,能让外向型人兴奋起来的交际反而会让内向型人觉得疲惫不堪,不得不花更多独处的时间来为自己“充电”,然后才有力气去接受下一轮的“外向型生活”。 对于墨北来说,如果不是出于对夏多的爱,他根本就不会打破自己的生活习惯。要知道,为了达到目前的生活状态,他可是从几年前就在有意识地减弱家人的影响(例如采用独居的方式拒绝别人的干扰),甚至可以说是一意孤行。 这倒不能简单地认为在墨北心目中夏多比家人更重要,毕竟这种比较在很多情况下是很难衡量清楚的。但是这可以说明,在个人生活上,墨北对夏多的接受程度、两个人的契合程度都超过了墨北和家人的。 也许对一个人的爱就包括了愿意为他做出改变,即使这种改变是痛苦的。 墨北就这么低头看着熟睡的夏多出神,不知不觉半个小时就过去了,夏多就像脑子里装了个定时器一样自动醒了过来。墨北不由得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 夏多笑了:“宝贝儿你是不是没打算叫醒我,想让我多睡一会儿?” 墨北嘴硬:“我想把冰过的铁勺子放进你衣领里,可惜没来得及。” 夏多一边把课本、参考资料都拿到面前来准备学习,一边笑道:“这招不错,下次试试,我肯定能一秒钟就清醒过来。” 墨北白了他一眼,自动自觉地去给他泡薄荷菊花茶解困,自己也泡了一杯,坐下来整理自己的构思笔记。 墨北有个很好的习惯,想到了什么点子就会写下来,有时候可能只是随手记到小卡片上,某本书的书页上,甚至是随手抓来的纸条上。 隔段时间他就会整理一次,把这些随手记录的只言片语抄录到笔记本上。有的是灵光一闪的几个关键词,在整理的时候如果有了新的想法就会延伸成一段话;有的可能是当时要提醒自己去查某个资料,通过这个资料又会扩展出新的知识;有的或许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诡计,但整理的时候就会花很多时间去把它完善,将来用到新的小说里。 那些用过的点子,或是发现和某本小说太相似的点子,都会做上标记,以防止重复使用。 每当感觉灵感枯竭的时候,墨北就会翻翻这些笔记,往往会被刺激出新的想法。不过他并不依赖这些笔记,就像毛姆说的那样,那会“丧失了自我写作的自然流畅”。 整理笔记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墨北尽快进入到创作氛围中去,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对墨北来说是美妙至极的音乐。 ☆、第123章 new 孙丽萍本来就是个爱打扮自己也爱打扮别人的脾气,自从经营服装厂后,她基本上就把家里人的衣服都给包圆了。但是内衣袜子这些墨向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交给小姨子代办,妻子又常年累月地不在身边,于是某一天,墨医生发现自己的袜子终于已经快要到了配不成对的地步了。 墨向阳向来注重个人形象,实在做不到穿着不成对的袜子去上班,只好打起精神准备去商店。不过,既然要去采购一次,只买几双袜子也太不值得跑一趟了,墨向阳绞尽脑汁地列单子,力求要让自己这趟街逛得值。 于是墨北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墨向阳对着一沓稿纸一脸的苦大愁深。 墨向阳看见儿子就是眼睛一亮:“小北,你有什么东西想买的,快说说。” 墨北好奇地看了看稿纸,上面写着:袜子,白色,六双;袜子,黑色,六双;平脚内裤,六条;牙刷,两支。之后就是一片空白。由此可见墨医生的个人需求是多么贫乏。 墨北拉起墨向阳就走:“还列什么单子啊,出去看着有什么需要的就买呗。爸,你调到市里以后,生活基本上就两点一线,是该出去走走了。” 墨向阳揉揉儿子的脑袋,发现这小子又长高了,孩子长大了,自己就老了。想起去理发时,理发师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有白头发了”,墨向阳心里颇有些感慨。不仅是白头发多了,精力也开始衰退了,连着值了两个夜班,墨向阳觉得那股倦意就不是酣睡一场能消除的。 墨北看出父亲精神不济,觉得心疼:“爸,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你也辞职算了,跟我妈一起经商吧,你俩还能互相照顾。” 墨向阳好笑道:“你以为你妈做生意就不累吗?任何工作,想要做到超出平均线的优秀,就都是辛苦的。比如你写小说,想写得好看,受读者欢迎,不是也得下很多功夫吗?爸爸虽然不懂写作,但是能知道你付出了很多。” 墨北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期待地说:“你真这么想啊?” 墨向阳笑着说:“是不是爸爸太长时间没夸奖你,你觉得不真实?傻儿子,你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啊。” 无论是几岁,来自父亲的肯定和表扬都是做儿子最大的荣耀。 墨北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了,看到墨向阳温和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戏谑,脑袋一热,一头扎进墨向阳怀里,“爸~~~” 墨向阳先是惊讶,随即又好笑又开怀,儿子平时跟小大人儿似的,都有多久没跟自己撒娇了。而墨北才叫出那声带着波浪线的“爸”,就被自己幼稚的行为给羞得想钻地缝,刚想跳开就被墨向阳的大手又给按回怀中。墨向阳使劲勒住儿子晃悠了几下,大笑道:“傻儿子哎!” 吧唧!他在儿子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幸亏这段路没什么行人,不然非得被这父子俩给腻歪死不可。 墨北假模假式地一抹脸:“弄我一脸口水。”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墨向阳笑:“臭小子,还敢嫌弃我?” 搂着墨北又是一顿揉搓,父子俩都笑闹出了一身汗,分开时觉得浑身肌骨都清爽舒坦了。 墨向阳要买的东西都用不着去市中心的大商店,在居民区附近有一条商业街,几家店铺一逛就能满足他的需要了。 父子俩还挺认真地把买几双袜子几把牙刷当成重要事来办,从材质到品牌,从包装到价格,都有商有量仔细计较。饶是如此,不到二十分钟也就全都买完了。 墨向阳找了家门面干净的餐馆,带儿子吃饭。等上菜的时候,墨向阳说:“应该叫你姐一块儿来,让她带咱们去买东西可比咱爷俩儿熟门熟路省时省力。” “这可不一定,你忘了陪我妈逛街时是什么情况了?我姐也差不多。”墨北嘲笑父亲的“天真”。 墨向阳还真有点不确定:“不能吧,小洁还小呢。” “我听说女人对逛街的热衷可是不分年龄的。” 墨向阳回忆起被老婆拉着逛街一走就是几个小时,简直比站一台手术下来都要累,立刻改了口:“小洁要准备高考了,我看她紧张得连睡觉都要掐着点儿来,哪还有时间逛街啊。” 又扯了几句闲篇儿,墨北才状似无意地问:“我妈和罗驿现在还常联系吗?” 墨向阳没马上回答,而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墨北,而后才说:“你妈要做生意,难免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不能因为有些人看起来可疑些就断绝往来。这方面的事,我没有特意问过,不过我相信你妈妈。” 墨北的脸又热了起来,刚才是被父亲的表扬给激动的,现在却是因为父亲话里隐含的暗示而惭愧的。可是,即便是心里再惭愧,他仍然无法说出“我也相信妈妈”这种话。 看到墨北面红耳赤的样子,墨向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服务员把菜上齐了,墨向阳一边给墨北夹菜,一边慢慢地说:“你小姨父也跟我提过,说罗驿这个人有点问题,让我提醒你妈。听他说,罗驿早就认识你?” 墨北沉默了一会儿,说:“爸,对不起,其实我早应该跟你说的,但是因为这事我也没什么证据,听起来会像无稽之谈。不过,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墨向阳说:“爸爸当然相信你。” 墨北苦笑了一下,大概是离开天真的童年太久了,听到父亲毫不犹豫的保证时,第一反应不是高兴,反而是自动为这句话加上了限制条件——做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成年人,怎么可能毫无保留地完全相信另一个人呢? “去年的郑东杀人案,虽然最后警方的判断是郑东的主治医生秦当勉鼓励并帮助了他杀人、藏匿行踪,最后又因为郑东失控而被杀。但其实在案件的侦破过程中,我发现秦当勉背后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墨向阳惊讶地看着墨北,聪明如他自然已经想到了所谓的“影子”指的就是罗驿,但是他实在是没办法把罗驿和杀人犯联系起来。 “秦当勉是罗驿的同门师弟,他对罗驿非常崇拜,可以说是言听计从。郑东这个案例太特殊,即使是精神科医生这一生也不见得能遇到一个,想要对这个案例进行研究,与让他在治疗中恢复正常相比,当然是把他置身于更加刺激的环境下观察他的反应、研究他的心理更有医学价值。” 墨向阳愕然:“你是说,秦当勉帮郑东杀人是为了医学研究?” “是的。而秦当勉会有这种想法,也是受到罗驿的启发。” 墨向阳想了想,质疑道:“如果真是这样,怎么警察没有逮捕罗驿?” 墨北苦笑:“我说过了,这些是我的推测,因为秦当勉在结案前就已经被郑东杀了,所以根本没法找到他和罗驿来往的证据,就连他帮郑东杀人的证据都不多。” 墨向阳心想,难怪刚才小北强调说这些话听起来会像是“无稽之谈”呢,敢情完全都是基于猜测,根本就没有实际证据。虽然向小北保证过,但现在他还真的觉得没办法相信。 微一迟疑,墨北把事实加工了一下,说:“几年前我被柴狗子和老山羊绑架,有迹象表明幕后指使者是刘书记的儿子刘正扬。刘正扬曾经因为心理问题接受过罗驿的治疗,他对罗驿的信任和依赖可能还超过了秦当勉。这件事小姨父也知道,他会提醒你防着罗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墨向阳说:“这些事都没有证据,只是你的推测……” 墨北说:“是的,我也知道这太难让人相信,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跟你和我妈说了。” 墨向阳说:“可是,罗驿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是最难解释的部分,墨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和怂恿郑东杀人的理由差不多吧。” 墨向阳悚然而惊。 虽说是提醒了墨向阳,但墨北也清楚,单凭自己那些没有证据的“推测”是不足以使父母真正意识到罗驿的危险性的,不过是比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要强些。 墨向阳斟酌着跟孙丽华说了这些事,孙丽华对罗驿是否别有用心还是拿不准,但另有一件事让她后怕不已。当初小丽母女在事后被龚小柏给了一笔钱封口,又给他家男人介绍了工作,一家人搬到了外地,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所以直到此时孙丽华才知道墨北居然还亲临现场与杀人犯对峙过。 孙丽华气得把墨向阳都给埋怨了一顿:“这么大的事你们都瞒着我!要是孩子真出了事看你上哪儿买后悔药去!”又把孙丽萍、龚小柏也给教训了一顿,最后气势汹汹地打电话来骂了墨北足有一个钟头。 后来孙丽萍都忍不住拧着墨北的耳朵说:“小祖宗,你以后可安安份份的吧,别什么事都瞎掺和。不然小姨不是让你吓死,就得是让你妈给骂死。” 墨北只好求饶:“小姨你长命百岁风华绝代美丽动人心地善良别拧了好疼!” 小平安啃着小拳头软软地笑:“咿呀。” 孙丽萍这才放开墨北,用手指头轻轻点着小平安肉乎乎的小脸蛋,说:“闺女,你长大以后可别学哥哥胡闹,要学也得学姐姐,让大人省省心。” 小平安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咧开小嘴去追逐母亲的手指头,口水流了一下巴。 孙丽萍笑道:“小馋妞儿。”在女儿的大脑门上印下一个吻。 墨北揉着被拧疼的耳朵,心里却是非常熨帖的,小姨现在多么幸福。 ☆、第124章 new 晚上九点钟,随着下课铃响起,云边市第二高级中学的教学楼里,一群疲惫的高三学生蜂拥而出,三三俩俩地离开了学校。 墨洁背着沉重的书包慢腾腾地往校门口走着,觉得头脑混沌得走着路都能睡着了。 “墨洁,那边有个男生叫你呢。”同班的一个女生拽了墨洁一下,指着校门口的方向。 墨洁茫然抬头,校门口本来有两盏路灯,前些天不知道被谁打破了一盏,一直没有人来修,剩下的那盏大概也快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光线微弱。她眯起眼睛,好容易才看到墨北正在向自己挥手。 墨洁有气无力地抬手晃了两下,表示自己看到他了。 同班女生好奇地问:“那小帅哥是谁啊?” 墨洁好笑:“离这么远你能看清他长得帅?” “看身材,凭感觉。啧,快说实话,是不是你男朋友?” 墨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他?我男朋友?”她声音大了点儿,顿时吸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其中几道来自男生的目光里还混合着惊奇和紧张——墨洁是校花,很多男生都公开或暗地里喜欢着她,如果传出墨洁有男朋友的消息,那可真要碎掉一地少年的玻璃心。 同班女生追问:“到底是不是啊?” 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校门,墨北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墨洁的书包,叫了声:“姐。” 第87节 墨洁说:“这是我弟弟墨北。” “你们家遗传可真好,姐弟俩长得都这么漂亮!”同班女生脱口而出,“哎呀呀,我怎么就没这么乖的弟弟,还知道来接姐姐放学。” 墨洁笑着叹气:“我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 同班女生大笑:“有张赏心悦目的脸就够啦。” 墨洁也觉得自家弟弟是越长越好看,心里得意得不得了,可是看着墨北微笑不语的样子,就像是个成熟大叔在纵容着两个言语无状的调皮丫头一样,忍不住抬手在墨北脸颊上掐了一把,说:“装什么老成,快给小静姐姐问好。” 墨北有点尴尬,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向那女生点头致意:“小静姐好。” 女生大喜,顺手也在墨北脸上捏了一下,笑道:“乖。” 墨北的脸一下就红了,被个小姑娘占了便宜,还没地儿说理去。 墨洁了解同学一向是作风豪迈,怕墨北被调戏到翻脸,赶紧say byebye,拉着墨北走了。留下那女生在身后遗憾地大叫:“墨洁,有空领你弟弟找我玩啊。” 墨洁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心想,才不呢,怕你给玩坏了! 学校离姥姥家不算远,慢慢走个十五分钟也就到了。姐弟俩现在身高差不多,墨北比姐姐个头还猛点儿,正好方便墨洁挎着他胳臂走路,边走边闲聊着。 “今儿怎么这么好,还来接我?” “刚从工大回来,正好顺路。” “哎,敢情还是先去看夏多才来找我的,我排名在夏多后面,好伤心。” “复习得怎么样了?” “话题转得太生硬啦,小北!”墨洁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挥着拳头发狠,“那些书、卷子、笔记就是我的阶级敌人!现在它们欺负我,等考完试,我非把它们都烧了不可!” 一个控制不住的呵欠把这发狠的力度给大大打了个折扣。 墨洁揉揉眼角渗出的泪水,又连着打了两个呵欠,她学习非常用功,平均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这困倦的模样看得墨北很心疼。他真想跟墨洁说,你不用这么辛苦也可以,就算考不上好的大学也不代表你未来的生活就比别人差,再说我还可以赚钱让你过好日子。 可是他了解墨洁的性格,虽然有点娇气,但骨子里很骄傲,不是愿意依附别人生活的女孩。即使是在前世,墨洁的婆家背景雄厚、丈夫事业有为,很多像她一样身份的女人就会选择在家当全职太太,照顾丈夫和孩子,但墨洁却从来没放弃过自己的工作。用她的话说,虽然她一年的薪水都未必有丈夫一个月赚的多,但那代表她可以自食其力,是个有着独立生存能力的人,而不是一旦没有了依靠就会枯萎的菟丝花。 可惜,她最终还是被坏的爱情给摧毁了。 但愿姐姐这一世能遇到好的爱情,滋润得她更美丽、更风华。 “姐,你想好要怎么填志愿了吗?”墨北问。 墨洁有点烦恼地说:“我想考帝都的学校,按照这几次模拟考的成绩应该差不多,就怕最后发挥失常,或是今年录取的分数段太高。” “帝都啊。”墨北重复了一遍。 墨洁突然瞪了他一眼,欲盖弥彰地说:“我想上帝都的学校是因为、因为那里是首都,那里发展快、资源多,还有,嗯,有文化气息……” “才不是因为程闯在帝都哪。”墨北学着墨洁的声音说。 墨洁恼羞成怒,捏着小拳头捶打墨北,“不许说!不许说!” 等墨洁捶打了几下出完气,墨北才笑着问:“你俩一直还有联系?” 墨洁假装把头发掖到耳后,悄悄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嗯了一声。她和程闯这三四年鸿雁往来,尺素传情,怀着一个秘密久了,自然也很想能有个人分享一下。“他现在干的可好了,还得奖状了呢。” “他二十几了?” “二十五。我俩也没差几岁。” 墨北心说,我的亲姐姐,你才十八,等你二十五的时候程闯都过三十了,等你四十一枝花的时候程闯都快要知天命了。 “他现在还是片儿警?” “片儿警怎么啦,老百姓平时丢个东西、有个纠纷不都得靠片儿警吗?片儿警工作辛苦贡献大,社会治安就靠他们啦。” 墨北很是无语,听听墨洁这回护的劲头,他这个当弟弟的看来都得靠边儿站了。 “姐,你俩这几年也没见过面,就是写写信、打打电话,他那边的真实情况你能清楚吗?万一他一头儿挂着你,一头跟别人谈恋爱,你都不见得知道。……别打我呀,我就是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墨洁很郁闷,不理墨北了,快到家的时候才轻声说:“你不懂。我信任他。” 墨北唯有仰天长叹。 墨北接墨洁下晚自习本是一时兴起,但没过两天就变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市里一连出现了好几起学生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袭击的案件,弄得学生们人人自危,家长们也都担心坏了。老师也要求学生们让家长接送,最不济也要几个人搭伴一起走。 墨北觉得很费解,既然情况已经这么紧张了,为什么学校就是不肯取消晚自习呢?难道高三学生的晚自习真的已经重要到了能决定一生的命运,以致于生死都要置之度外? 不管怎么说,墨北乐于承担这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保护姐姐本来就是当弟弟的责任和义务! “所以说,小舅你也在这儿是几个意思?”墨北看看倚着电线杆子站着的孙五岳,袭击事件发生后,校门口的这两盏路灯倒是第一时间就恢复了光明。 “你比你姐还小几岁呢,要真碰上坏人,你打得过啊?这种场合当然是小舅出马,一个顶仨!”孙五岳大言不惭地夸自己,说完还拍拍后腰,那里别了把八一军刺。 “你带这种管制刀具上街,你家里人知道吗?” “你跟小舅耍贫嘴,你家里人知道吗?”孙五岳傲娇了。 当初墨北跑到王迎春家里去把她母子俩给损了一通,揭开了尹剑仇那层阴暗的心思,可以说这是直接导致孙五岳和王迎春分手的导火索。不论孰是孰非,孙五岳心里多少都有点过不去这个坎,他疼爱外甥,可又觉得被外甥给扫了面子,所以打那之后对墨北说话偶尔就带出来点邪风。 墨北当下只是笑笑。 其实墨北也有些后悔,本来小舅的姻缘路就很曲折,现在墨北连口头上的关心都不敢轻易说了,不然他一句话就能把墨北噎死:“要不是你小子,我早就结婚了。” 他俩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这会儿守在校门口等着接学生的家长已经来了不少,聚在一起就议论起了袭击准考生的案子。 “听说凶器可能是锤子、榔头一类的,要不然就是石头,反正都是砸一下够老呛的玩意。” “……照着后脑勺就是一下子!可狠了!” “光听见脚步声了,都没看着人影儿。……可不是嘛,都是落单的孩子被打了。” “听说有一个没抢救过来,死了。” “有个孩子就是我们那片儿的,小小子可有礼貌了,见着我就‘姨’、‘姨’地叫,还帮我拎过东西呢。他没爸,就一个妈,是摆摊的,不说别的,光是这医药费就得难死他家了。” “听我家孩子说,他们班被打的那个学生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高考肯定是参加不了了,醒了以后会不会痴呆都不知道。”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啊,净跟孩子过不去!警察也是废物,到现在都抓不着人。” 墨北默默地听着人们的议论声,之前他也听贺兰山透露了一些情况,到目前为止遭到袭击的是六名学生,全都是高三生。 其中第一个被袭击的学生是个女生,她家离学校比较远,而且偏僻,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心里害怕就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了,女生刚想回头看是什么人,就被钝器打在了头上。凶手打完她就跑了,女生捂着流血的头哭着回了家。 家长看到女儿受伤回来被吓坏了,赶紧送去了医院,等缝完针了才想起来要报警。可是等警察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第二天又发生了第二起袭击,被打的依旧是个女生,不同于第一次袭击的是,这次凶手胆子变大了,接连在女生头上打了三下,把人打得昏倒在地才罢手。 接着是隔了两天后,接连发生两起袭击,受害人是两个结伴回家的女生,长得都很瘦小。凶手这次下手很重,第一下就将其中一个女生给击倒在地。另外一个女生是在侧面对着凶手的时候被击中的,钝器打在了太阳穴上,一击毙命。 凶手随着前几次的袭击变得愈发胆大,最后一名受害者是个男生。 六名受害人的共同点是都是高三准考生,都是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袭击的。其中只有第一个女生受伤最轻,而且也只有她模糊看到了凶手的身影,但是小姑娘当时被吓坏了,能告诉给警方的线索很少,只知道凶手应该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衣服是深色的。 现在警方已经加强了巡逻,并四处走访调查可疑分子,但是还没有什么进展。 有好事的市民给凶手起了个外号:敲头狂魔。而报纸上也跟着沿用了这个外号,弄得“敲头狂魔”这四个字成了近期社会新闻的头条。 墨北觉得这样不太好,媒体的过度关注往往会让凶手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这会让他心理感到兴奋和满足,为了保持这种关注度,凶手可能会变本加厉地行凶。但是墨北不可能控制媒体不让他们发新闻,更不可能让市民们不谈论这几起案件,除了向贺兰山提了下建议外,他也没什么能做的。 大概是因为落单的学生少了,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发生袭击事件,这让大家都松了口气。可墨北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这天早晨一个学生在上学的路上被袭击了。 起先警方以为是“敲头狂魔”改变了作案习惯,但仔细一研究又觉得不对。因为这个受害者才上高一,而且事发后他身上带着交班费的钱也不见了。 按照墨北的意见,像“敲头狂魔”这类型的凶手是有着比较固定的作案习惯的,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对受害人的选择。以往“敲头狂魔”袭击的都是高三生,而且只伤人不劫财,这次的案件却和之前的案件特征不符。 随后法医也出了鉴定结果,“敲头狂魔”的凶器是圆头的榔头,而这起案件的凶手使用的是方头的锤子。 基本已经可以断定,这是一起模仿案。 一个“敲头狂魔”还没抓着,又多了一个模仿犯,社会影响十分恶劣,上级给的压力也特别大,贺兰山急得嘴里多了个硬币大小的溃疡,喝水都疼。 想起墨北在郑东杀人案中的精彩表现,以及在“敲头狂魔”案上的建议,贺兰山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决定找墨北“聊聊”。他当然不是指望单凭一个墨北就破了案,而是希望能和墨北聊聊天,启发一下破案思路,毕竟墨北在这方面的思维很灵活,说不定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意见。 谈到“敲头狂魔”这些天的安静,墨北说:“看来他挺聪明的,也挺有耐心,知道现在风声紧,作案被抓的可能性高,所以就潜伏下来了。” 贺兰山说:“不知道他是会就此罢手,还是会等风声过去再犯案。” “有很多连环杀手都强烈的控制欲,所以有的连环杀手会给警方寄去他犯案的情报,比如着名的开膛手杰克,他在犯案期间就多次寄信给媒体向警方挑衅。所以除非是被捕或死亡,否则连环杀手基本上是不会中断自己的犯罪的。” “也就是说,他再次犯案的可能性很高。” 墨北想了一会儿,又说:“他专门选择高三学生作为下手对象,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他这样做,或许是憎恨,也或许是嫉妒。他第一次作案的时候还很紧张,跟踪了那个女生很长一段路才下决心动手,但打了一下就跑了。而第二次作案的时候他胆子就变大了,接下来几次作案,他学习的速度非常快,除了有个女生因为突然转身而被击中太阳穴毙命,其他人的伤都被控制在重伤昏迷的程度。并且他已经不仅仅满足于袭击弱小的女生,而是开始选择更具备反抗力的男生作为下手对向。可见他是在一步步升级。现在作案被中断一定会让他很难受,模仿犯的出现会让他更难受。” 贺兰山诧异:“为什么?” “有些连环杀手在生活中是非常不起眼的人,很自卑,经常被人轻视,原因可能是经济条件不好、在学校时成绩很差、外貌比较丑陋等等。所以他们会格外享受被大众关注和畏惧的感觉,而模仿犯会使人混淆,也就是夺走了他身上的光环。” 贺兰山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模仿犯在第二次做案的时候就被抓住了。立功的是几位去早市买菜的大妈,那天早上她们走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小路,正好看到了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正冲着一个中学生抡起了锤子。大妈们义愤填膺,一拥而上,付出了二人轻伤的代价将之擒获。 做笔录的时候,其中一位大妈骄傲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端过枪上过战场的,手榴弹能扔到一百米!这种小年轻身上没有二两肉,我一只手就把他按住啦。” 墨北收到消息后,立刻给贺兰山提了个建议,让贺兰山吃了一惊。 “你是说向外界公布说我们抓到了‘敲头狂魔’?刺激他再次犯案,方便布防抓人?” 贺兰山沉思片刻,做了决定。 几起袭击学生案件的真凶落网,这个消息令所有学生和家长都松了口气,也令快要承受不住压力准备停止晚自习的学校松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觉得安全了,再加上天上下着雨,等在校门口的家长比原来少了很多。 九点钟,下课铃响起,学生们打着伞、穿着雨衣鱼贯而出,有些没带雨具的就蹭同学的伞用,还有些豪迈的干脆就顶着书包或是光着脑袋跑在雨里。闹哄哄的校门口很快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僻静的小路上,路灯只有一头一尾是亮着的,灯光将蒙蒙雨丝熏染成了黄色。一个少年慢慢走在路上,没有打伞,薄薄的校服已经被雨打湿紧紧贴在身上,看起来单薄脆弱。 身后传来响动,少年却只管闷头走路,连回头看一眼的意愿都没有。很快,一辆自行车响着铃从他身边骑了过去。 走到丁字路口,少年自然而然地拐向那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依旧是走得不紧不慢。 踏、踏、踏,非常轻的脚步声快速地接近,若不是因为下雨地面有水,或许就连这脚步都听不到。 少年似乎毫无所觉,这里光线非常暗,但奇异地显得他在湿漉漉的黑发和蓝色的校服领子之间的脖颈白瓷一样刺目。有着这样皮肤的少年,头颅被敲打时的感觉应该也和瓷器一样吧? 敲下去。 敲下去! 铁器举过了头顶,狠狠砸向少年的后脑。 突然,少年灵巧地一个错步转身,避开了这一击,紧接着拎在手里的书包重重拍在了身后那人的脸上。 第88节 “……”从埋伏处冲出来的贺兰山和几个警员看着晕倒在地上的男人,都是一阵无语。“墨北,你往书包里装了什么东西?” 墨北把湿嗒嗒遮住了额头的头发捋向脑后,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书包底朝上抖了抖,抖出足有五块大砖头来。 为了抓捕凶手,墨北和贺兰山仔细研究了几起袭击案的路线,发现几个出事的地点是局限在一个小范围内的。接着贺兰山又在这个区域里找出比较偏僻或照明不足的几条路,全都布署了警员蹲点。最后墨北还亲身上阵当鱼饵,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真的就这么巧,凶手选中了他当这次的猎物。 警员们将被拍晕的凶手给铐了起来,动作非常粗鲁,他们对这个接连伤害无辜学生的家伙根本就不想客气。 贺兰山把掉在地上的榔头拾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心里一阵后怕。这沉甸甸的铁家伙刚才要是砸在了墨北那天才的小脑袋瓜上,那他这刑警队长干到头了不说,这后半辈子也只能在愧疚中度过了。 可话又说回来,这次的危险怎么也比不上在小白楼对着炸药那次吧? 不,贺兰山摇了摇头,都一样是生死攸关,哪能分出个一等二等的?贺兰山不由看了看墨北,旁边警员们打着手电,晃得他小脸一会儿煞白煞白的,一会儿又在暗影里显出几分鬼魅阴森。贺兰山自诩见多识广,可还真没见过这样年纪的小孩能像墨北一样为了破案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想到这里,贺兰山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墨北这种轻慢生死的态度似乎不单纯是为了抓住凶手,倒更像是故意为之。但这怎么可能?墨北这么小,还没有活到对生命产生厌倦的年纪,况且他又有着极高的才华和荣誉,怎么看也不可能是要故意送死的那种人啊。 贺兰山自嘲地笑笑,把榔头递给一个警员收到证物袋里,过去拍了拍墨北的肩膀:“辛苦了,你是跟我们一起回队里听审讯,还是回家?” 墨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夏天穿的本来就少,又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他着凉了。“回家。”他对审讯这个“敲头狂魔”没什么兴趣,案件本身又不曲折,审也审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只要知道抓住了凶手,以后姐姐放学不会有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就够了。 贺兰山见状就叫了个警员过来,开车送墨北回去,又多叮嘱他一句:“回去别忘了吃两片感冒药。” 墨北道谢,对于别人善意的关怀,他总是很感谢的。 一打开家门,屋内温暖的气息和柔和的灯光一起倾泻而出,墨北心中暗叫不好。 “北北,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夏多一边问一边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墨北浑身湿透地站在玄关,他顿时大吃一惊。 “怎么浇成这样?出去也不带伞?”夏多一边埋怨,一边赶紧把墨北拖进浴室,三下两下扒光了他身上的湿衣服,将人丢进放好热水的浴缸里。 这个年代,许多楼房里还没有安装热水器,想要洗澡还得去公共浴室,或是自己烧水,很麻烦。不过墨北在装修的时候,就让龚小楠从深圳代购了一个德国品牌的热水器,质量很好,能满足生活所需。 冰冷的身体一接触到热水就被烫得一跳,些微的刺痛感从神经末梢蔓延,随后化成了令人舒服得只想叹息的暖流。这种时候真是要怀着感恩的心情才可以啊,墨北感叹。 夏多端了杯温水进来,将两片感冒药往墨北面前一递:“把药也吃了吧,预防一下,别感冒了。” 墨北顺从地吃下药,对夏多笑了笑。 夏多板起脸来:“别以为冲我笑就没事了,老实招供,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你不是说这几天要赶论文,就住在宿舍不回来了吗?” “有本书忘记带过去了,正好上面有几个数据是着急要用的。本来我打电话回来想让你帮我查一下,可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以为你去姥姥家里了,就只好自己回来查。回都回来了,我想那就顺便住一晚,明天再回学校好了。”夏多说了一大串话,随后反应过来,“你还没回答我呢,别想绕过去。” 夏多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水里帮墨北洗澡,语气虽然强硬,可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墨北小声说:“我帮贺队长抓‘敲头狂魔’去了。” 夏多吓了一跳,他一听墨北那心虚的小动静就知道,这个“抓”肯定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分析分析案情,况且那样也不会弄得浑身精湿,墨北肯定是又亲身上阵了。“你去现场了?” “我当诱饵了。”墨北又赶紧加上一句,“人已经抓住了,大快人心!” “快你个大头鬼啊!”夏多气得直磨牙,“个小混蛋,你把警察的工作都给抢了,是想让他们都失业吗?” 墨北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摸摸夏多的手背,讨好地笑:“真是没想到,我运气那么好,凶手正好就选中我走的那条路啦,结果就请君入瓮了。我往书包里装了五块板砖呢,可老沉了,一下就把他给拍晕了,嘻嘻,不晓得他鼻梁断没断。” 夏多不吭声了,板着脸给墨北洗完澡,用大浴巾将人一裹,抱到卧室里,又找出吹风机给他把头发吹干。摸摸墨北的手脚都热起来了,夏多才算放心。 夏多不说话,墨北也不说话,夏多去哪儿,他的脑袋就跟着转,可怜巴巴地瞅着夏多。 夏多去收拾浴室,墨北就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着从浴室里传出来的声音,眼睛盯着被面发呆。等夏多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墨北出神的样子,心里蓦然一惊。 “北北。”夏多坐到墨北身边,轻轻叫了他一声。 墨北回过神来,夏多摸了摸他的脸颊,墨北顺势在他手心蹭了蹭,说:“还生气吗?” “很生气。” “生气也不要不理我。” “刚才是觉得寂寞了吗?” “嗯?” “你刚才出神的样子,看起来很寂寞很难过,好像身体都要虚化成烟雾了。是因为我不理你,所以难过了?” “屋子里明明是两个人,可是却比一个人待着还要孤单。这只是那一刹那的胡思乱想,你知道的,我总是想太多,坏习惯。” 夏多吻了吻他的嘴唇,“对不起,以后不会不理你了。” 墨北回吻一下,也道歉:“对不起,以后再做这种有危险的事,会先和你商量,不会再瞒着你了。” 夏多再吻他一下,“能不能杜绝接触危险呢?” 墨北也吻他一下,“世事难料,哪有什么绝对的安全。就算是现在,我们待在家里感觉像是很安全,但如果突然地震呢?突然失火呢?突然有颗陨石落下来呢?” 夏多气得叼住他一瓣嘴唇轻轻地磨牙,含糊地说:“我倒真希望马上有颗陨石落下来,把咱俩一块砸死算了,这样倒也能实现生同衾死同椁的夙愿了。” 墨北笑了起来:“以后都是火葬了,想同棺同椁可不容易。” “嗯哼,那就同一个骨灰盒,把咱俩的骨灰搅和在一块,谁也分不清,谁也分不开。”滚烫的吻落在锁骨上。 墨北笑:“可是我还想试试天葬呢。” 夏多把墨北轻轻推倒,压上,“那也成,反正吃掉咱们的都是同一批鹰,在它们的消化道里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墨北揽住夏多的脖子,热情地吻他,如果当生命的归宿真能像夏多描述的那样,那还真不错。 很快两个人就没空去琢磨同椁还是同消化道,在一片天摇地撼中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知身在何处了。 ☆、第125章 new 云边市的高考志愿要在考前填报,这样一来学生们就只能是根据平时模拟考试的成绩来估分,再根据各院校往年录取分数段推测今年的,估计几个合适的学校往表上填。 谁也不知道高考成绩是否会和现在的估分一致,万一考得分高了而志愿填低了,虽然遗憾但终究还有学可上,可若是考得低了而填报得高了,那就只能被挤下独木桥了。 这样一来填志愿就成了个技术活儿,往往是一家人齐上阵还不算,还得找外援——除了老师们,那些孩子已经上了大学的家长往往也成为亲朋同事询问参考的对象。 孙丽华对墨洁填志愿这事非常重视,特意回家帮着出主意。 墨洁怀着一点儿青春萌动的小心思,选的学校全都是北京的。 孙丽华希望墨洁的保底志愿能填个录取分数低些的本地院校,免得出现意外落马的情况。 墨洁难得地表示了一下反抗,她连保底志愿也一定要填北京的,哪怕学校不好。就是要去北京!就是要和程闯在一个城市! 关键时期,孙丽华也不敢给墨洁压力,只好嘟哝一句:“你自己拿的主意,以后可别后悔。”心里也不禁惆怅,女儿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听话,现在居然也到了逆反期了。 本来孙丽华想尽一下母亲的责任,让墨洁回家去住,给她创造个轻松舒适的学习环境,可墨洁只住了一晚上就又跑回了姥姥家,抱着姥姥的胳臂撒娇:“姥,我还是乐意在你这儿住,你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 姥姥挺高兴,“那就在这儿,又不是没住的地方。你妈多暂不回来一趟,回来就折腾我们孩子。” 孙丽华委屈了:“我哪儿折腾她了?” 姥姥白了她一眼:“她在我这儿都住习惯了,你冷不丁叫她换地方,孩子能休息好吗?眼瞅就考试了,瞎折腾啥。我都把你们姐仨儿养这么大了,还能照顾不好你闺女?” 孙丽华无奈:“得,我犟不过你们娘俩儿。” 墨洁吐了下舌尖,调皮地笑:“妈,我这也是不想打扰你跟我爸的二人世界嘛,我多孝顺哪。” 孙丽华没好气地拍她一巴掌:“这孩子,跟谁学的。”心里却不禁有些意动,她这几年和墨向阳聚少离多,要说不想那是假的。只是她除了是个妻子,还是个母亲,每次回来还都想要跟孩子们亲香亲香,至于丈夫,就只能留待入寝二人独处时再亲近了。 孙丽华回到家,墨向阳已经下班回来,刚把饭做好,正将一大盘糖醋排骨端上餐桌。见她一个人回来,墨向阳诧异:“小洁呢?” 孙丽华说:“又回咱妈那儿了,说在这儿住得不习惯。” 墨向阳说:“我做这么多菜,咱俩人可吃不了。那我给小北打个电话,叫他过来吧。兴许夏多跟他在一块呢,正好一起叫过来,俩小小子正是饭量大能吃的时候。” 孙丽华犹豫了一下,按住墨向阳拨打电话的手,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小洁说,她不回来住还有一个理由。” 墨向阳纳闷:“啥理由?” “……不想打扰咱俩的二人世界。” 墨向阳看着妻子两颊晕红,依稀便是当年刚谈恋爱时候的娇羞模样,温情爱恋顿时充盈心间,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软了:“那我们可不要辜负了孩子的一片心意。”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把她拉近身边,气息相融,嘴唇欲吻。 孙丽华却害羞起来,推了墨向阳一下,嗔道:“吃饭,一会儿菜都凉了。” 墨向阳笑了起来:“你还是老样子。” 当年孙父去世的时候孙丽华已经十几岁,而孙五岳和孙丽萍还是不懂事的小娃娃。体谅母亲一个人要带三个孩子实在不易,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所以孙丽华当仁不让地撑起了这个家。 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本就个性刚强的孙丽华愈发要把自己打造得像朵铁蔷薇似的——干活儿要拔尖,内心也要无畏无惧,无懈可击。也幸亏她是这样的性格,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给了母亲最坚定的支持和依靠,直到如今,老太太依旧习惯在很多事上都由她作主。 喜欢孙丽华的男人不少,但敢追求她的还真不多,都怕被她撅了面子。事实上,能忍受得了她的脾气的男人,一般都是性格比较软弱内向的,这种人她看不上;而那些性格强悍的男人,又往往容易和她针锋相对,很难互相体谅。等到后来墨向阳摘走这朵周身长满了刺的铁蔷薇的时候,还真让不少人大跌眼镜。 不过,即使是温柔体贴的墨向阳,刚和孙丽华谈恋爱的时候也是动了不少脑筋才让她从硬梆梆的一块铁,变成了柔情款款的一弯水——但仅限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若是当着外人的面,孙丽华好面子,那是断然不会作小女儿态的。 如今两人结婚已经快二十年了,年轻时的风花雪月早已淡去,考虑得更多的是儿女、老人和工作,再加上由于工作原因聚少离多,不知不觉感情就平淡下来。 尽管很信任自己的丈夫,但孙丽华有时候也难免会担心两地分居的生活会影响夫妻关系。 特别是墨向阳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以前两个人还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时候,孙丽华就发现过不止一个企图对墨向阳暗送秋波的女性。孙丽华自己也遇到过对她有意思的男人,但她意正身端,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家庭的事。可是,男人不一样…… 幸好,每次团聚,墨向阳的热情都会让孙丽华很喜悦,这让她感受到自己在丈夫心中的重要性。 可很多时候孙丽华又会因此而感到窘迫,两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孩子都十几岁了,再像年轻时一样激情如火,会不会显得太不正经?在她一贯的观念里,性和爱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更不能让人看见。即使儿女成群了,谁都知道这两人背地里做过什么,可外表依然要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这样才不会招来耻笑。 不过,私底下偶尔放纵一次也不要紧吧?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过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私密夜晚,可在餐桌上情话没说几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 “向阳,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我看以小洁的成绩,考去北京应该没什么问题。将来她毕了业,找工作也就是在北京找了,以后也是在北京生活,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呢,现在工作重心也是在北京,依我们公司的发展,以后也不大可能再转移回云边。如果是去别的地方设立分公司什么的,以我现在的资历、级别,应该也不会是派我过去。所以说,以后我跟小洁都是要在北京生活和工作的……” 孙丽华啰哩啰嗦地说着,看到丈夫的神情还是很平静温和,就把最关键的意思说了出来:“咱们一家人总是这么分开也不好,我想,要不然你和小北也搬到北京去?” 墨向阳叹了口气:“我也希望咱们一家人能都在一起,可是我刚调进市医院,再想往北京的医院调动工作,那可不容易啊。” 孙丽华柔声说:“我来想办法,在北京我也认识不少人了,也有医药系统的,我看看能不能托上关系,不行就多花点钱送送礼。” 墨向阳取笑她:“以前王进军想当主任,给院长送礼,你还说人家是搞腐败,说咱们可不能干这种丢人的事。现在你的观念可变啦。” 孙丽华嗔道:“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可是社会上都这样,不送礼给回扣就办不成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墨向阳思索了一会儿,说:“要是能办成,当然是好事,可要是办不成怎么办?” 孙丽华说:“其实也不见得非要待在医院吧?你看,当初我停职留薪的时候,心里还不是七上八下的,可结果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你就是不当这个医生,我看也没什么。” 墨向阳愣了一下,在他的意识中从来就没有不当医生这个选项。 “要不干脆就辞职,还省了咱们走人情了呢,省下来的钱正好可以自己开个药店,或者做别的买卖,都行。当然开药店我看就不错,这行咱们都熟悉,运作起来也方便。开始的时候店面也不用大,有个十几平米就够,雇一个人帮忙就行,等以后做起来了再扩大店面。地点嘛就选在居民小区附近,房子可以直接买下来,以后就算换地方,还能租给别人,咱们收租金也不亏……” 第89节 墨向阳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打断孙丽华的话,“丽华,你是不是已经计划很久了?” 孙丽华被问得呆了一下,“什么?呃,也不是,不过,是想了挺长时间了。以前一直觉得钻进了死胡同,总觉得让你辞职不太好,可是后来想想,其实放弃一个并不适合的工作也……” “等等,丽华,当医生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不适合的工作’。我喜欢这个职业,这让我很有成就感,你明白吗?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谈恋爱那会儿我就跟你说过,我一直以来的理想就是当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傻,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喜欢、不,我热爱这份工作。” “呃,对,你是这么说过,可我以为……而且……理想什么的……”孙丽华语无伦次,脑子里好像乱成了一团浆糊,感觉谈话的走向好像不对了。 墨向阳看到妻子茫然纠结的表情,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么美好的晚上,如果让这个话题给破坏了,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他一边给妻子舀了碗冬瓜排骨汤,一边故作轻松地说:“这件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成的,慢慢来,咱们都再好好想想。对了,我看电视里播的广告,就是太阳神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用,要不给咱妈买点试试?” 孙丽华摇摇头:“咱妈的身体好着呢,用不着什么保健品的,再说那种东西我总觉得不靠谱。我刚认识一个老中医,那都是给中南海里边的人提供服务的,老厉害了,等着我请他给咱妈开几个养生的方子。” “给中南海服务的?这可了不起。怎么认识的?” “罗教授介绍的。” “不是跟你说过别跟罗驿走太近吗?” “那碰上了还能不说话啊?好歹人还帮过咱家的忙,我要不理不睬的,让人知道了得怎么说我?唉,你放心吧,也就是平平常常的交际来往,又不跟他做生意,还能上当受骗?再说我有什么可值得他骗的呀,咱有的人家都有,还比咱们更好。” “可小北说……” “小北说得也太悬乎了,我怎么琢磨怎么都觉得不可能。也就是你吧,把孩子话当真。” “小北又不是普通孩子。再说那个叫郑东的杀人狂多吓人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罗驿真跟杀人狂有关系,你再跟他来往,那也太危险了。” “郑东是有精神病,罗教授看着可是挺正常的,他还是治精神病的呢。我觉得这杀人的人吧,看着肯定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比如说眼神。你记不记得,原来就住咱妈家前边的那个大老王,那眼神瞅你一眼就跟往后脖子里塞了一把冰溜子似的,浑身直打激灵。后来不就是让警察给枪毙了嘛,说他跟卖猪肉的吵吵起来了,抢了人家剁大骨头的斧子把人给劈了。他那眼神我记一辈子。” “这杀人犯有的从表面上能看出来,可有的不一定。” “那你举个例子。” “……我又没见过杀人犯,上哪儿给你举例子去。” “那还有啥说的。” “……”墨向阳默默站了起来,收拾碗筷。 孙丽华也一起收拾,两个人默默地刷完碗,洗完手坐到沙发上看电视。 孙丽华觉得吃饭之前那种洒了蜜糖似的甜腻气氛不见了,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呢?自己在外头辛苦打拼,一个女人,容易吗?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丈夫,为了孩子?有时候想他们想得偷偷躲起来哭,就盼着有一天能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可刚才看丈夫那口气,好像他就不像自己这么着急。是不是男人的心就是比女人硬? 还有,一谈到小北的事俩人就有分歧,多少年了都这样。明明都是为了孩子好,她又不是后妈,凭什么总是指责她不对?想起小北曾经跟杀人狂面对面她就后怕,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在家里看着小北,肯定不会让孩子去干这么要命的事。从这点来说,墨向阳这个爸爸当得太不合格了,什么都纵着孩子,小北又是个有主意的犟眼子,就像罗教授说的,万一这孩子走了歪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到时候是怨他这个当爸的,还是怨她这个当妈的? 越想就越委屈,孙丽华的眼圈慢慢红了。 墨向阳伸出一只胳臂把妻子圈在怀里,亲吻她的头发,洗发水的香气萦绕鼻端,依然像刚恋爱时那样撩动他的心弦。 “丽华,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只是有时候你太自我了,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刚认识时我就这样,那时候你怎么没意见?”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都不成熟……”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老了,你看不上我了?” 没法谈了! 墨向阳站了起来:“我去洗袜子。” 孙丽华失望地看着丈夫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含在眼中多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就是想让他哄哄她吗?可看看他这不耐烦的样子!难道夫妻吵架还非得争出个是非对错,非得明明白白有个结果?他就不能说几句软话,先认个输,等她把这段坏情绪度过以后再讨论,非得在她难过的时候再在她心里撒把钉子?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孙丽华真想跟丈夫大吵一架,可是每次有了争执,墨向阳多半会保持沉默或是避开她,一个人是吵不起来的。孙丽华越想越憋屈,坐在沙发上默默垂泪。 墨北并不知道父母有了矛盾,而且可以说导火索就是他,事实上这一整天他都没想起来父母——贺兰山告诉他“敲头狂魔”已经录完了口供。 关于“敲头狂魔”为何挑选高三学生作为下手目标令很多人感到不解,而真相让贺兰山这个老刑警都觉得匪夷所思。 “敲头狂魔”是个钳工,二十三年前妻子难产去世,他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将女儿奉若掌上明珠,有求必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生时有过一段时间的缺氧状态,所以导致了他女儿在智力上比同龄人稍逊,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太好,考大学没考上,不甘心复读了好几年,依旧是落榜。 高考生的压力本就沉重,复读生的压力还要翻倍,作为一个已经二十三岁“高龄”还在和十七八岁的弟弟妹妹争挤独木桥的复读生,这姑娘的压力已经大到令她几近崩溃了。失眠,焦虑,厌食,贫血……几次在课堂上晕倒,把老师同学都吓得不轻。 钳工的心都要碎了。 凭什么别的学生嘻嘻哈哈地就能考上大学,自己的女儿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那些学生难道会比她更努力吗?他们有完整的家庭、充裕的金钱,他们已经天生就比她拥有的多,为什么还要来跟她争夺上大学的名额? 如果,如果少几个考生,是不是就能多空出几个名额,让女儿多一分机会?即使不能……凭什么要让女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炫耀录取通知书的笑脸?!凭什么要让女儿忍受他们的嘲笑?! “别人是念高四、高五,你是高八!高老庄里的猪八戒,蠢到家了哈哈哈!” 凭什么!!! 对他从一个老老实实的钳工变成穷凶极恶的“敲头狂魔”,贺兰山的评价是“一念之差”。 然而墨北却认为,这是怨毒在心里酝酿许久的结果。“敲头狂魔”的那些“凭什么”,何尝不是他自己对这个社会的怨恨,他觉得社会对他们父女不公平,他们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在没有能力改变现实的情况下,他选择的是报复社会,在别人的痛苦和恐惧中窃喜——你们终于和我一样不幸了,这样才公平! 夏多听后也是直撇嘴:“我看这人可算不上什么好爸爸,就是个胆小鬼,懦夫。” 贺兰山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他要是真的爱女儿,想她好,那就应该阻止她一年又一年地复读。可他明知道女儿不是那块料子,为了不伤害女儿的自尊心,就眼睁睁看着她去追求她根本得不到的东西,不仅身体熬坏了,精神也崩溃了。他自己不能面对现实,也不能教导女儿面对现实,这种爱是不负责任的。”夏多说。 “那你为什么说他是胆小鬼、懦夫?” “他抱怨自己工资不高,不能给女儿优渥的物质生活,那么他有没有为了多挣些钱做出什么努力呢?好吧,这种个人能力的问题我就不评价了。但是像他一样家境贫寒的人很多,可有的人就是能把没钱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即使是顿顿都吃馒头咸菜,至少也能把咸菜的多弄出几个种类轮换着来,能把咸菜的吃法多做出几个花样来不显得单调。没钱买电视、买新书,就去收废品的那里论斤买些值得读的旧书、旧杂志回去看,看完了还能再卖一回废纸。房子破旧算什么,收拾干净整齐,路边采一把野花插在罐头瓶里,也能让房间多一些亮眼的色彩……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有颗不屈服的心,苦日子也能过得丰富多彩。可他呢?从口供里我没看出他对生活做出过什么努力。没有勇气和智慧去对抗命运,除了自怨自艾就是敲别人脑袋——还是专挑比他弱小的人,这不是懦夫是什么?” 贺兰山看着夏多那张年轻得无所畏惧的脸庞,心想,这孩子真是和墨北不一样,他身上的生命力旺盛得简直能把身边的人都给点着,他好像天生就带着强烈的感染力,能让别人跟着一起活跃起来。 贺兰山叹息:“被现实压得直不起腰来的人太多了,你不懂,有的人就连活着都已经很艰难了,哪还有力气去琢磨活出滋味来。” 夏多想反驳,但想了想,改口说:“可能你是对的,毕竟我没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人即使是生活在泥淖里,也仍然能够长出美丽的莲花。” 墨北开玩笑:“即使长不出莲花,至少也能在泥淖里长出莲藕来,只是别人看不到罢了。” 夏多认真地点头:“那样也是很好的。——晚餐吃莲藕排骨汤怎么样?喜来聚餐馆做的就不错。” 话题跳跃太快,不过贺兰山还是跟上了:“晚餐就让我来请你们吧,就当是我私人感谢墨北这次帮忙。”本来贺兰山还想通过刑警队给墨北再发个奖状、奖金之类的,可墨北却再三要求他保密,所以贺兰山也只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一下谢意了。 于是,当墨向阳和孙丽华夫妻俩冷战的时候,墨北正快乐地吃着莲藕排骨汤。老汤熬了十几个小时,香浓滋补,把那个雨夜留在墨北身体里的寒意彻彻底底地驱散了。 ☆、第126章 new 生活如同达摩克利斯的盛宴;利剑永远在头顶高悬。——伏尔泰当墨洁考完最后一场考试,她没有像说过的那样把所有的教科书、笔记和试卷付之一炬,而是把它们珍惜地收藏在了一个纸箱里,在封条上大笔一挥:残酷青春! 为了奖励墨洁,孙丽华决定全家去旅游,可当她兴致勃勃地宣布这个计划的时候,墨洁却吞吞吐吐地说:“妈,我跟同学约好了,大家一起出去玩一趟……这是高中生活最后一次聚会了,以后可能有些同学就没什么机会再聚在一起了。” “都谁去?几个人?男的女的?打算去哪儿?哎呀,你长这么大就没单独出过门,在外头没有大人领着多不安全哪,万一出点什么事……” 墨洁打断她的话:“妈,我都十八岁了!” “你才十八!”孙丽华脸色不好看。 墨向阳接收到墨洁求救的目光,说:“小洁,你妈也是担心你。这样吧,你把你们去玩的计划说一说,让爸爸妈妈帮你参考一下,好不好?” 墨洁不情愿地揉搓着裙角,说:“我们也不去太远的地方,就是上逊别拉河水库……” 孙丽华脱口而出:“不行!你又不会游泳,去水库玩太危险了。” 墨洁叫了起来:“我又不下水!那边还有山,还有村子,我们就是去玩两天一夜就回来了!顶多就是坐船去江心岛。又不是要游过去!” 墨向阳揉了揉额角,苦笑:“小洁,你妈担心得也有道理,你们一群年轻人在一起肯定是热热闹闹的,也肯定会有些冒失鬼。虽然你不下水,但保不齐有同学怂恿你……” 墨洁的小脸都皱起来了:“爸,你怎么也这么说?你们就不能信任我一次吗?”她又指着旁边默不作声的墨北说:“小北比我还小呢,他东颠西跑的你们怎么就从来都不管?这不公平!” 一场家庭会议演变成了母女间的争执,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想要灭火却反而成了炮灰。 这对墨北来说实在是个新鲜的体验! 前世他从来没见过姐姐会和母亲吵架,每当两个人意见不一致时,姐姐往往是先屈服的那个——当然有时候她会阳奉阴违,仅仅是为了避免和母亲当场争吵起来。可是这一世,显然墨洁不再是那个委屈顺从的姑娘,她有勇气在母亲面前申明自己的主张。 墨北觉得,这应该是好事,除了自己当炮灰的那部分。 由于迁怒,现在母女俩都不搭理墨北,墨北又不擅长调节她们之间的矛盾,只好摸摸鼻子……逃了。 没过两天,墨北从父亲那里得知,母亲最终还是妥协了,怀着一千个不放心松开了栓在墨洁脖子上的那条隐形的绳子。 “总不能跟老母鸡孵蛋似的,一辈子都把她藏在窝里,永远不让她长大。”孙丽华的这句话让墨向阳也十分感慨。 这件事让墨北很惊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通情达理的话会是出自母亲口中。由此可见,母亲也是在进步的,他不应该再用老眼光去看她了。 现在父亲活得好好的,母亲不会像前世那样因为丈夫过世而抑郁、暴躁,而她的工作性质又让她接触更为广阔的世界,尽管性格已经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变化,但是看人看事的方法却会大有不同。 墨北突然对于和母亲和解而产生了期待。 在离开了将近一年之后,卫屿轩又回到了云边,他现在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头发不知道多久没修理过了,已经可以在脑后扎成一束,五官轮廓似乎也变得硬朗了一些。他身上多了些沧桑的气质,这使他显得成熟而有魅力,不再是那个纯真得像一张白纸的少年。 卫屿轩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每件礼物看起来都不太值钱,但却很用心。他在云边关系最近的就是墨北、龚小柏这些人,对重情重义的卫屿轩来说,这些朋友就像是他的亲人一样,连带着姥姥家也成了他最为亲近向往的地方。 姥姥对卫屿轩的回归也很高兴。老太太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多少也知道这孩子离开这么久是因为情伤,她总是觉得卫屿轩很可怜,小小年纪就被父母抛弃,被外人说三道四受欺负,好不容易谈个恋爱又遇到骗子……真是让老太太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老人家疼孩子就一个办法,给他们做好吃的,做很多好吃的,让他们吃到撑得肚子滚瓜溜圆,吃得一个个膀大腰圆结结实实,那才叫福气。 卫屿轩也不客气,跟姥姥点了两道他爱吃的菜,然后这一下午就都在一边陪姥姥唠嗑一边帮着忙活,他现在干活可比以前利索多了。 晚饭时,除了墨洁还没回来,一家人都到齐了,包括夏小多。 夏多见到卫屿轩高兴得一通亲热,墨北捣乱,抱着卫屿轩不撒手,故意招惹夏多吃醋。龚小柏也跟着插一脚,几个人闹得差点掀了屋顶。 孙丽华在院子里叫了墨北几声,墨北顶着一脑袋被揉乱的头发跑出来:“妈,叫我干啥?” 孙丽华用手指帮墨北把头发拨拉整齐,低声说:“小北,你注意点儿。” 墨北莫名其妙。 孙丽华戳戳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傻儿子,你懂不懂同性恋是怎么回事,他喜欢男的,这就跟一般男的喜欢女的一样,你说哪个正经的姑娘会跟男的搂搂抱抱?得避嫌!别让他占了你的便宜。” 她居然在担心这个!墨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丽华又叮嘱:“你都十五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了。这同性恋可是病,就跟那个郑东一样,都是精神病……” 墨北惊讶地看着母亲:“妈!你怎么能这么说?”虽说以前孙丽华就对同性恋有偏见,但是后来和卫屿轩、龚小楠、冯望南接触得多了,渐渐也就不那么排斥了,对待他们的态度和对一般人也没有太大差别。可是今天她的想法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退步? “唉,罗教授都给我看了,那个什么精神病诊断标准,写得明明白白的,同性恋是精神病的一种!妈好歹也是卫校毕业的,医学知识不比你懂的多?妈还能骗你吗?” 难怪! 墨北的脸色一下变了,愤怒地叫了起来:“又是罗驿!” 第90节 孙丽华被他吓了一跳,“嚷嚷啥?” “妈!罗驿的话不能信!他最会蛊惑人心,利用人心里的一点小问题制造出大问题,这就像、这就像本来墙上只是有个钉子眼儿,可他一来,就能从这个钉子眼儿开始,让整堵墙崩塌!” “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人家似的。你说说你,捕风捉影地就能把人罗教授跟杀人狂扯上关系,我真纳闷你是不是写小说写多了,脑子里总是编故事编的。小北啊,妈可真担心你再这样下去也神经了,不是有种病叫妄想症吗?” 墨北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怔怔地看着孙丽华一脸忧色地口唇动弹,可是她说的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孙丽华说了一会儿,发现墨北神情有异,担心地拍拍他,“小北?你怎么了?” 墨北涩声问:“你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吗?” “什么?瞎说!”孙丽华莫名其妙,不明白墨北怎么突然有这么荒谬的念头。 墨北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前世被母亲亲手送进精神病院的经历就像一张电网将他死死罩住,这一刻他分不清前世今生,错觉自己终将殊途同归,还是要重蹈命运的复辙。 孙丽华被墨北此时的样子吓到了,她一边叫着墨北的名字,一边想要扶住他的身体,可手才放到墨北的胳臂上,墨北就像被电到了一样猛地一挥胳臂,手背重重地刮在了孙丽华的下巴上。孙丽华咬到了舌头,又疼又恼,喝道:“你干什么!” 这番响动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先后走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样对我?”墨北险些语不成句,完全是哭腔,可眼底却是干的。 孙丽华嘴里尝到了咸味,舌头一定是被咬破了,可她现在顾不上这个,她不知道儿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急于安抚他。 可是孙丽华才要向前,墨北就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放在院子里的蓄水缸才停下。 “为什么这样对我!”墨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丽华,拼尽全身力气呐喊了一声。 迎着大家疑惑和质问的眼神,孙丽华又慌张又无辜。姥姥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她定了罪:“你又怎么吓唬孩子了!” 孙丽华委屈死了:“我也没说他什么啊,谁知道他这是怎么了,突然就这样了。” 夏多已经忍不住了,他跑过去向墨北伸出手:“北北,哥在这儿,你别怕。” 墨北先是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才像是刚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但还是非常戒备:“你是要帮她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吗?” 大家都吃了一惊,看孙丽华的眼神更加质疑,孙丽华叫了起来:“我没这么说!我疯了吗?把自己儿子往那种地方送?” 墨向阳搂了一下她的肩膀,把自己的信任传递过去,然后走向墨北。 “小北,你相不相信爸爸?爸爸这么爱你,会保护你,不会让人把你送进精神病院的。你看,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亲人,大家都爱你,没有人要伤害你。妈妈也爱你,她也会保护你。” 墨北颤声叫道:“爸,爸……” 墨向阳只觉得儿子叫的这两声“爸”让他难受得好像心都碎了,这呼唤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就像一个孩子掉进无人旷野里的深坑时发出来的一样。 夏多难过得眼圈都红了,可一时间又不敢再和墨北有身体接触,他怕吓到墨北。 墨向阳张开手臂,“小北,到爸爸这儿来。” 墨北的身体向墨向阳的方向动弹了一下,可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步都不挪。前世父亲过早地离世,他的童年还没结束就已经失去了父亲的保护,这让他对父亲能否真的不介意他的性向、能否真的护住他而心存疑虑。 他渴望,又害怕。 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摆在他面前了,他怀疑那只是个美丽的肥皂泡。 这一瞬间,墨向阳奇妙地感受到了墨北的情绪,胸腔都要被巨大的酸楚感给坠成了石头,他大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墨北。 墨北颤抖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第127章 new 墨向阳感觉到怀中墨北的身体在不断地发抖,胸口的衣服很快就被浸湿了,儿子无声的哭泣让墨向阳难受极了。他想知道让墨北如此痛苦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可以,他甘愿以身相代。 家里人谁都没见过墨北这样子过,一时间心里都是复杂难言,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小平安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突然在龚小柏怀里跟小猫哼哼似的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打破了寂静,但却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又往深渊里坠了坠。 姥姥说:“都进屋吧,别添乱,让小北跟他爸爸待一会儿。”又叮嘱墨向阳:“好好跟孩子说话,别吓着他。”姥姥拽着孙丽华的胳臂往屋里走,她非得好好问问这个大闺女,到底怎么把小北给弄成这样了! 大家虽然担心,但也知道这种情形下最好是按照姥姥说的去做,只有夏多犹豫着,他实在放心不下墨北,觉得这种时候自己不应该留下他一个人——虽然这并不符合事实。结果还是卫屿轩拉走了夏多。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墨向阳还是听不到墨北的哭声,只能感觉到泪水透过薄薄的衬衫,像一条小溪流顺着胸口淌下去。 “小北,跟爸爸说,怎么回事?”墨向阳拍抚着墨北的背,轻声问。 墨北退后半步,抬头看着墨向阳,他因为抽噎憋红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神疑虑而又狂乱,他像是想从墨向阳脸上探寻到最细微的表情来证明什么。 “你会保护我吗?” “如果你有危险,爸爸可以豁出命不要,也要保护你。” “你会伤害我吗?” “当然不会。” “如果我不听你的话呢?” 即使是心情如此低落的时候,墨向阳还是不禁为这句话感到好笑,“你不是一直都不太听话吗?好了,乖儿子,爸爸了解你有独特的个性,爸爸不会强求你做什么。” “也许你越了解我,就会越不喜欢我。” “你是我的儿子,小北,永远都是。” 墨北还在不能自控地流泪,但已经停止了发抖,黑眸里闪动着危险的光芒,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即使……我是个同性恋?” 有那么几秒钟,墨向阳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意,他脸上刚刚浮起的微笑可笑地变得僵硬了。 墨北向后退了一步,墨向阳完全是本能地伸手拉住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墨向阳知道以墨北的心智和性格不会在这种时候开这么荒谬的玩笑,他抛出这样一枚炸弹,是为了——考验。 如果墨向阳的回答不符合墨北的期待,他可能就要从此失去这个儿子。 墨北垂眸看着墨向阳拉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而在手背上鼓起了青筋,手指微微抽搐。 “小北,在你还是个吃奶娃娃的时候,爸爸就想像过你长大以后的样子,想像你会做什么职业,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婚姻和后代……爸爸希望你能幸福,只要你过得幸福,爸爸怎样都不要紧,哪怕……哪怕这种幸福和一般人理解的不一样……” 墨北抬眸望着墨向阳的眼睛,父亲眼中含着的泪水让他感到痛苦,而父亲断断续续的话明明应该让他感激和高兴的,但却奇异地反而让这种痛苦加深了。 “爸,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墨向阳喃喃地说,再次把儿子紧紧地搂抱在怀里。 姥姥把孙丽华好好审问了一番,可是当着卫屿轩和龚小柏的面,孙丽华怎么也说不出口“同性恋是精神病”这样的话,可不说她又解释不清楚。事实上,即使说了她也解释不清楚,她自己根本就是一脑袋雾水,完全不明白墨北怎么会突然就崩溃了。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姥姥干脆把孙丽华拽进里屋,娘俩儿避着人小声地说话。一听到孙丽华复述的那些话,姥姥就生气了:“糊涂!你跟小楠、小卫他们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自个儿说说,人家哪就像个疯子了?人都敬着你,哪回出去带礼物差了你的?你也不嫌亏心!” 孙丽华嘟哝:“我就图那点礼物?……男的喜欢男的,本来就不正常嘛。再说了,那个精神病诊断手册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呢,国家颁布的东西还能有错?” 姥姥撇了撇嘴,低声说:“别的我是不知道,可你说文革那也是国家领导的呢,没错?没错还平啥反啊?” 孙丽华顿时语塞。 姥姥又说:“那个罗教授,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妈,你可真是的,谁让你外孙子不高兴谁就不是好人了?要是没罗教授,小柏的事能那么顺利解决吗?” “小柏那事,我承认,他是帮上了忙。可是丽华,妈活了大半辈子了,妈可知道,有的人帮你可不见得就是真心为你好。一手甜枣一手大棒子的事,妈可见了不少。” “那你说,罗教授到底图啥?” “……”姥姥也说不上来了,“先不说他的事,说小北。你还跟他说啥了,把孩子给吓成这样。” 孙丽华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我再没说别的,半个字都没提要把他送精神病院这种话,我好好的儿子我干嘛要往那种地方送啊?妈,我脾气是不好,可小北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盼他好还盼不过来,哪能害他。” 姥姥也不禁叹气:“那小北咋就这样了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里屋里娘俩儿又说又哭,外屋里却是一片安静,连小平安都已经止住了啼哭,噙着泪花在孙丽萍怀里打瞌睡。 夏多满腔怒气——针对他自己。 在北北脆弱无助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来留在北北身边帮助他,这里的每一个人在表面上几乎都比他更有资格。 这样的情况也许在未来还会发生,或许是在北北做手术需要有人签字的时候,或许是北北又被绑架而警察想要通知的人绝对不会是他,或许是在北北的葬礼上他只能以朋友的身份远远眺望棺木…… 不,不,他绝对不是希望这些不幸真的发生,但是却不能不先预想出各种方案,只有这样,当灾难真的降临时他才不会被闷头一棍给打晕。早在北北被柴狗子绑架那一次,他就有了这种认识。 可是设想得再多再完美又有什么用?就如此刻,能守护在北北身边的是他的亲人,不是他。 所有人里,最能理解夏多的人可能就是卫屿轩,他坐在夏多身边,把手放到夏多的膝盖上,用肢体语言透露出一个信息:我在。 墨北被墨向阳领进屋里,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除了微红的眼眶几乎就没有什么能够暴露他方才的失控。 夏多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身边,试图从他身上观察到更多细微的情绪,以此了解亲爱的北北是否已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墨北拉着夏多的手,捏了捏,夏多松了口气。 墨向阳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交握的手掌上一掠而过,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墨北没明说,但现在看着俩孩子这情形,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在夏多也是从小看到大的,各方面来说都是个很优秀的好孩子……只有一个在当父亲的看来是缺陷的问题,他们都是男孩。 唉。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夏多觉得墨向阳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他轻微地摇了摇墨北的手: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墨北的指尖在他手心轻轻刮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样。 夏多的脸先是红了,然后又白了,不过还是没有在墨向阳的注视下放开墨北的手。 墨向阳对他笑了笑。 夏多手心全是汗。 顾及着墨北的面子,所有人都把刚才的事选择性遗忘了,并且努力做出气氛如常的样子。可是这顿饭还是被毁了,这让墨北对卫屿轩很抱歉。 吃完饭墨北就要回自己家,大人们都不放心,孙丽华欲言又止,最后只疲惫地叹息一声。 夏多说:“姥姥,墨叔叔,孙姨,你们放心吧,我陪着北北。要是有事我就给你们打电话。” 姥姥很信任地说:“那也行,有多多陪着我就放心了。” 墨向阳看了一眼墨北,墨北侧过头去,耳廓发红。墨向阳无奈地点点头,重重地拍了拍夏多的肩膀:“夏多,那叔叔就把小北交给你了。”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合适,可看到夏多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墨向阳把别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等夏多和墨北、卫屿轩离开后,一家人又坐下来开会。 放炮的还是孙五岳这个二货:“我就是随便说说啊,不过,小北那样子挺吓人的,他会不会……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姥姥眼睛一瞪,孙五岳赶紧叫了起来:“你别发火啊,大姐、姐夫,你们也别生气,就刚才小北那样子,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我是担心他,万一真有病得赶紧治,别耽误了。” 孙丽萍也想说什么,但龚小柏给她使了个眼色,孙丽萍犹豫了一下闭紧了嘴。 墨向阳和孙丽华都没说话,说实话,他俩心里隐隐约约也是有这种担心。 第91节 墨向阳觉得,墨北是同性恋这件事可能对他的压力特别大,所以才会在听到孙丽华说同性恋是精神病的时候崩溃。但是,情绪如此容易崩溃、反应还如此大,这本身就不正常。墨向阳作为一个医生,对于心理学、精神学虽然涉及得不多,但也清楚像墨北这样心灵敏感、心智超乎同龄人的特殊孩子,是有可能在某方面异于常人的。就算不谈年龄和性向,那些从事写作、绘画、音乐等艺术工作的人,在精神上陷入某种病态在世界上都并非罕见,甚至有不少自杀的——想到这里,墨向阳心里一沉。 墨北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大家虽然很少谈论,但并不是心里没数。本身墨北就不像个正常孩子,只是他惊人的才华把那些异样都遮掩起来,执拗的性格又拒绝别人对他指手划脚。可是当大家承认他的超凡时,其实也就等同于承认了他的异常,只是情感上无法正视而已。 “反正为了孩子好,不能讳疾忌医。”孙五岳难得地拽了个成语,但没人赞赏。 姥姥生气地说:“我不管别人咋说,反正我大孙子不是精神病!谁要敢把他往精神病院送,我老太婆就跟他拼命!” 孙五岳见大家都不说话,也来气了:“得,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不?就我想害小北!谁不希望孩子好啊?非得等他病得不行了再治,那不就晚了吗?” 龚小柏拉了孙五岳一下:“你别激动,谁也没说你有坏心。不管怎样,大家都是为了小北好。不过小北情况特殊,咱们做决定也得慎重,别再好心办了坏事。” 所有人的心理都很矛盾,谁也不能肯定地说墨北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但又谁都无法狠得下心来说把墨北送去检查检查——尤其是在墨北明显对精神病院特别排斥的情况下。 孙家人坐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墨北和夏多正走在暮色降临的街道上,身边往来的是下班、放学回家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烟火气,让人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在墨北心里,还多了种行色匆忙、游荡无依的漂泊感,这种感觉似乎只应该出现在那些身在异乡的人心中。 夏多问:“北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墨北回答:“拉着我的手,别放开。” ☆、第128章 new 很多人都会有一种回避的心态,只要问题不是已经急迫到了临界点,只要还觉得“再等等,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就会拖延着不去处理,以期待那个“转机”自己到来。家人在对待墨北的问题上就一贯如此,越是疼爱这孩子,就越是舍不得让他难过,一个个都成了鸵鸟,好像把头往沙子里一扎,就看不到他的异常,生活就能恢复秩序。 谁都知道孙五岳的意见是对的,不能讳疾忌医。但是想到墨北的眼神里那么痛苦绝望地透露出祈求——“别那样对我”,谁又能真的狠下心来把他押送去精神科看病呢,光是想像一下,都觉得心尖尖上被硬生生地揪下来一块肉,痛不可抑。 墨向阳基本上已经忽略了墨北以往异于普通孩子的地方,把他异样的表现更多地归咎于是因性向问题而压力过大,他觉得只要能把这个问题处理好,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他推演了多少种方案,都觉得妻子那关最难过。 墨向阳了解妻子的脾气,她最怕被别人看不起,而一旦暴露了家里有个同性恋儿子,那要想不被人说三道四,除非是全家与世隔绝,搬到月球上去。 要怎么跟孙丽华说?墨向阳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不仅墨向阳发愁,全家人都在发愁,尤其是孙五岳。虽然没人对他表示什么,但向来粗心大意的他这次却敏感起来,觉得自己成了“公敌”,不满之下干脆延长了在汽修长的工作时间,家的功能只剩下了睡觉。 墨北逃避心理发作,干脆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现,连姥姥都不能让他出门一步,电话线都拔了。要不是还有夏多在中间传递消息,家人还不知道要有多担心。 孙丽萍也减少了带小平安来姥姥家的时间——她受不了姥姥一个劲抱怨“内俩熊孩子”,也受不了大姐反复追问“我到底做错啥了”。私底下和龚小柏一交流,俩人全是一个感觉,现在去孙家一趟,心情压抑得一宿都缓不过来。 因为夏多的请求,龚小柏还是咬着牙悄悄跟墨向阳通了个气儿,墨向阳这才知道龚小柏早就知道了墨北和夏多的事,气得他指着龚小柏半天没说出话来。 龚小柏垂着脑袋说:“姐夫,我这是替小北保密么,就大姐那脾气,我怕她知道了再把小北打成残废。再说,我家小楠也是这样,小北以前就跟他还有小卫子关系好,我怕大姐再误会是他们把小北给带坏的。”说着说着他猛地一抬头,着急地大声说:“姐夫,这玩意儿是天生的,他真不是让人带带就能变的。……我听说是这样。” 在墨向阳的瞪视下,最后一句话的音调又降低了,满腔歉意。 墨向阳知道龚小柏这些话也算是掏心窝子了,连那点可以理解的小“自私”都没隐藏,墨向阳一向通情达理,也就说不出什么埋怨的话了。 不过这正好,墨向阳不好意思直接问墨北,就向龚小柏打听,让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龚小柏不停地替夏多说好话,将他的“功绩”表了又表。 “小北被绑架那次,先冲进去救人的是夏多找来的?”墨向阳很惊讶。 “对,那个人叫杨光,身手相当好,我估计我是打不过他。枪法简直神了,郑东就是让他一枪给毙了的。”龚小柏点头。 接着龚小柏又说了夏多在深圳开工厂、年后又新开了保安公司等等,这些情况墨向阳以前还真不了解,听得舌挢不下。 “夏多才几岁啊,就这么能干,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龚小柏噗哧一乐:“姐夫,你看看咱家小北,那不是更不可思议。” 墨向阳想一想,也摇着头笑了,感慨:“看看这俩孩子,简直觉得我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当听到夏多已经在他大哥跟前公开了和墨北的恋情时,墨向阳沉默了很久。龚小柏觑着他的脸色,说:“以前我没跟你说,也是存着个念头,觉得他们年纪小,小孩不都是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么,说不定哪天俩人自己就分开了。可是后来慢慢发现,这俩孩子年纪是小,可想的事情很长远,看样子是真奔着过长远日子的打算去的。” 墨向阳苦笑:“长远过日子,这可能吗?两个男孩子不可能有结婚那天,不能住进一个户口本里,没有法律保障。还不能生孩子,等老了怎么办?他们都是好孩子,就说夏多吧,从小到大,认识的谁不夸他,都羡慕人家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优秀。可是万一他俩的事让人知道了,那些人恐怕就都得改口,这社会压力得有多大,孩子们受得了吗?以前小卫不就是这样,明明挺老实的,可在别人嘴里都把他埋汰成什么样了。” 龚小柏也沉默了,他从小替弟弟撑腰作主惯了,又是个狂傲不羁的性子,起初得知弟弟是同性恋的时候,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觉得只要自家人过得开心就成。可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特别是当结了婚有了孩子以后,他发现自己没有过去那么不在乎了。 关于小楠和汪汪的未来,龚小柏不止一次地考虑过,他也担忧。 墨向阳又说:“再说夏多家里头,他叔叔是市长,他爸的官更大吧?这当官的都好面子,他们能乐意让夏多跟小北一块处着?将来要是非逼着他俩分开,或是让夏多结婚,那小北咋办?总不能给人家当第三者去吧?” 这些问题龚小柏也回答不了,只能说:“关键还是看夏多自己的意思,他跟我说过,这么着急忙慌的开公司挣钱,就是想在经济上独立,这样以后就算他家里人反对,他也不至于无力反抗。听这意思,要是他家里不同意,他就能跟他家断绝关系。” 墨向阳皱眉:“哪能这么做,这孩子想法也太极端了,就不考虑一下父母的感受吗?” 龚小柏耸了耸肩:“我倒觉得他能有这想法挺好的,至少不会对不起小北。” 墨向阳叹气,孩子还这么小,未来又那么长,就算是普通夫妻都未必敢说能在一起一辈子,何况是两个得不到社会承认的男孩呢? 龚小柏说:“姐夫,别的现在想太多也没用,我觉得不管咋样,咱自己家的人可不能打击他俩……” 话没说完就被墨向阳打断了,墨向阳苦笑:“你看小北那情况,我敢打击吗?” 龚小柏也不出声了,墨北到底有没有精神问题,他也不敢下断言,但是在他心里是不赞同送墨北去看医生的,不然一旦走漏消息,不管诊断结果如何,别人都肯定会说:“要真没精神病咋还能送去看医生呢?”他总不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跟人家解释:“我们家孩子真没病,就是闲着没事去看看医生放个心……” 最终,连襟俩在这次秘密会议上做出了三项总结:第一,小北的精神状况还要再观察,基本倾向于用家人的关心爱护来治愈可能存在的精神问题,但要做得自然而然,不能让小北有压力(但以孙丽华一贯的脾气恐怕很难让她保持这种状态);第二,关于小北和夏多的事慢慢渗透给家人知道,估计家里人(除孙丽华外)接受起来不会有太大障碍,需要谨慎对待的是姥姥,别让老人家着急上火,所以此方案的推行时间暂定十年左右;第三,鉴于小北对罗驿超乎寻常的戒备和反感,需将此人列为家庭头号假想敌,务必保持距离、小心防范,但与罗驿接触最多的人是孙丽华,如何让她也赞同这点非常重要。 总结完毕,连襟俩都觉得头疼,敢情现在最需要攻克的山头不是别的,就是小北他亲妈。 龚小柏啥招都没有,只能拍拍墨向阳的肩膀,用精神支持他。而墨向阳真想把孙丽华的脑子扒开,把自己脑子放进去试试。(注1) 孙丽华并不知道丈夫的想法,事实上在那天之后她就住在娘家,跟墨向阳开始冷战了。尽管在娘家还要被老太太唠叨,但总比对着个不理解她的丈夫强吧。墨向阳几次想找机会和孙丽华谈谈,却都被孙丽华给躲过去了,她以前就时常有这样一种错觉:儿子跟丈夫是一家子,而自己则被他们抛弃了。现在,她想这或许并不是错觉。 幸好,没过两天墨洁就回来了,小姑娘在外面和同学玩得尽兴,回到家里的时候还是很兴奋,感染得家里异常压抑的气氛都有所松动。 她用罐头瓶装了条食指长的黑色小鱼回来献宝,说是自己在水里捞的。这让墨向阳和孙丽华都有些无奈,敢情走之前叫她别下水的话都是白说的。 墨洁还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一堆粗糙的玛瑙原石,都是在水库附近捡的,往瓷碗里装上一小堆,泡上清水,看着倒也清爽别致。 孙丽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傻孩子,大老远带一堆石头回来,多沉哪。” 墨洁跟妈妈撒娇:“那人家现在还没挣钱嘛,就只能是礼轻情意重喽。等将来我上班挣钱了,你喜欢啥我都给你买。” 孙丽华笑道:“只要到时候你别嫌麻烦,能给妈养老就行。” “哎哟,妈!”墨洁叫起来,“瞧你说的,那样我得成啥玩意儿了。等我挣钱了,妈,你和我爸不上班都没关系,我养你们。” 孙丽华叹了口气:“还是我大姑娘心疼我。”这些天她是真觉得身心俱疲,搞不清楚自己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女儿这一句暖心窝子的话又让她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既然墨洁回来了,孙丽华请的假也到时间了,她干脆借口要让墨洁先熟悉熟悉将要在那里生活四年的北京,带着女儿上了飞机。 墨向阳对孙丽华这种赌气的行为哭笑不得,但想来想去还是得把老婆哄好了,夫妻俩总不能一直这么冷战,对孩子们影响也不好。墨向阳向医院请了假,也买了张机票飞去了北京。 墨北对家里发生的这些事都清楚,龚小柏通过夏多全都告诉了他,包括墨向阳说的那些话。夏多感动得不得了,抱着墨北亲个没够,说:“墨叔叔真好!不,咱爸真好!” 墨北嫌弃地把夏多推开,蹭了蹭脸上的口水,故作轻狂:“哼,我爸就这么好,羡慕也不给你。” 夏多微笑地看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温柔地说:“北北,想哭就哭吧。” 墨北的嘴角翘了起来,盘桓在眼圈里多时的泪水却扑扑簌簌地落下来,虽然迟到了这么多年,但来自父亲的支持与爱护却让他感觉充满了力量,再有什么危险和打击都有信心抗得住了。 墨北用手遮住夏多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哑着嗓子说:“别看。” 夏多长长的睫毛在墨北掌心里刷呀刷,嘴角噙着笑意,说:“闭上眼睛我也一样看得到你,只要我的心还在。” 墨北嘟哝一声:“讲得这么肉麻……”话音消失在接吻的唇间,舌尖卷起缱绻温情,慢慢的像是有电流经过,通过舌头上的神经扩散开去,一路闪烁着蓝色的小电火花。 ☆、第129章 new 夏多的手从衣底钻进去,抚摸着墨北光滑的背脊,引导着他神经中闪烁的电火花顺着脊柱一路向下。墨北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夏多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吻得凶猛起来,手掌揉捏的力度也变大了,将墨北用力箍进了怀里,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吞吃入腹。 墨北今天格外柔顺,虽然被力度弄得不太舒服,但却没有任何不满。夏多就这么吻着他,拥抱着他,将人推进了卧室。 “把衣服脱了,自己脱。”夏多放开墨北,坐到床沿上,很大爷模样地吩咐。 墨北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卧室,夏多慌了:“哎!北北北北北北……”刚追到卧室门口,就见墨北已经打开音响,又走了回来。 节奏轻快中又透着股慵懒劲的音乐,墨北踏着节奏一步一步走过来,起先身体还有些僵硬,但随着腰部慢慢扭动一点一点柔软下来,当他距离夏多一步之遥时,那身段已经有了灵蛇般的弧度。 夏多站在卧室门内,目瞪口呆。 墨北转身,背对着夏多,一边扭动着臀部,一边回过头来冲夏多眨了眨眼睛,撅起嘴唇飞了个吻。 夏多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 这动作逗得墨北笑了。他刚刚才哭过,脸上泪痕未干,眼皮薄红双眸水润,这一笑却带着些无忧无虑似的小天真小调皮,让夏多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墨北侧转身,手指勾起t恤下摆向上撩起,露出一截腰腹划动了个半圆后,衣服又落下来遮住了那片肌肤。虽是惊鸿一瞥,却让夏多想起方才手掌贴上去时的触感,光滑柔韧,怎么都摸不够,他捻了捻手指。 墨北伸出手臂搭在夏多肩膀上,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身体慢慢晃动着以一个柔波般的姿态低下去、低下去,手也随之慢慢滑下去、滑下去,在夏多结实的小腹上留恋地抚摸着,又向下滑去……灵活的手指轻巧地解开了他的拉链后钻了进去,隔着内裤在那个已经鼓胀起来的部位揉按着,他离得是那么近,呼吸的热气都吹拂在那里,微微仰起头看着夏多,而夏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启的嘴唇上。 夏多伸手在墨北后脑勺上按了按,充满渴望的暗示。 墨北却抽手站了起来,像条游鱼似的贴着夏多的身体滑进了卧室,动作比刚才要显得矫健有力得多,一丝停顿都没有地扯掉了上身的t恤,随手甩在地上。 夏多身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因情欲在体内燃烧而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没有过去,而是倚在门框上笑着看着墨北。 墨北解开自己的腰带、拉链,裤子松垮垮地挂在他胯骨上,随着起伏的动作一副随时都要掉下去却偏偏还苟延残喘着勾住腰胯不肯脱离的模样,简直让人恨不得过去帮他一把拽下来。 夏多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描摹着墨北腰腹处的线条,明明两个人已经亲昵如斯,对彼此的身体也已经很熟悉,但仍然觉得看不够,有时候还会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悸动。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还是少年的年纪,样貌身材都还在生长变化着,隔上一段时间便是一次惊艳。 墨北其实并不会跳舞,能做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动作而已,但看在夏多眼中却是充满诱惑。 裤子终于滑到了地上,墨北抬脚把它踢开,手指又勾住了内裤边缘。 夏多已经忍得都快要爆炸了,接收到墨北戏谑的眼神,他舔舔嘴唇,把手插进裤子里安慰着膨胀的小兄弟。 对于夏多居然一直忍耐着没有扑上来,墨北还真有点诧异,看到夏多的动作,他愣了下神儿,一股小火苗在小腹处腾地烧了起来。明明是想诱惑对方,却被对方反过来诱惑了,墨北有些懊恼,那么粗鲁的动作让夏多做起来怎么就让他有种浑身酥麻的感觉呢? 夏多发现了墨北的失神,笑得更坏了,另一只手索性探进自己衬衫里去抚弄胸口,衣摆被臂弯撩起,露出结实劲瘦的小腹。他还用眼神示意墨北继续,似乎是打算就着这可口小菜自娱自乐了。 这个小混蛋! 但是此时夏多又何尝不是墨北眼中的可口小菜,他抚慰自己的动作、不知不觉粗重起来的呼吸、光结的皮肤上渗出的薄汗、越来越迷离的眼神……无一不在蛊惑着墨北,让他快些进攻。 墨北索性上了床,模仿着骑乘的姿势,像是在与一个隐形的情人亲昵,身体上下起伏,两手抚弄着自己的敏感部位,最后从后腰处滑入了内裤。暗暗在心里磨牙,这样你要是还忍得住,那小爷就反过来扑倒你好了! 有布料的遮挡,夏多看不到那只手究竟在做什么,但越是如此想像力便越是不受控制地飞扬,自动脑补出情人的手指在隐密处进进出出的情景。 音乐还在播放着,夏多随着节奏慢慢脱掉自己的衣服,迈着两条长腿走到床边,弯下腰去亲吻墨北光裸的肩头,在锁骨下方吮吸出一朵小小的红痕。随后他含吮着墨北的嘴唇,把墨北身上仅剩的那块布料扯下去,急不可耐地握住,用力摩擦撸动。 欲望瞬息高涨,墨北推了夏多一把,让他仰躺在床上,自己俯下身去握住那个已经渗出透明液体的顶端,舌尖灵巧地在缝隙里一划,将那点液体抿进嘴里。夏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弹了一下,顶端戳在墨北唇边,他顺势张开嘴含了进去。 墨北专挑敏感刺激的地方舔,配合着用手上下搓动,令夏多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身体连连痉挛。 “别……北北,停下,要射了……”夏多把墨北拽起来,吻住他的嘴唇。 吻了一会儿,夏多让墨北躺下,开始一寸一寸地亲吻他的全身。墨北很喜欢夏多这么做,夏多也乐于如此,细腻的吮吻透露着珍爱怜惜,那种舒适和温情令人沉迷。 第92节 当夏多把自己一点点顶入的时候,墨北不由得抓皱了床单,疼痛让他绷紧了身体,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那忍痛的模样最能挑逗起夏多心底那丝隐约的施虐欲,程度刚刚好,既刺激又不会真的伤到墨北。 缓慢地抽插了一会儿,感觉到墨北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夏多这才加重了力度快速地顶撞起来。墨北咬住手腕想把呻吟堵在嘴里,却被夏多将他的手拽到头顶压住,笑着说:“别忍着,我爱听。” 墨北的脖颈都因情欲而微微泛红,在夏多的动作下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换、换我来……啊……别碰那儿……啊……小爷要让你、让你……嗯……叫个没完……” 夏多兴奋地抚摸他,低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说:“好,下次让你来。……再叫大点声。” 夏多这个承诺明显是走嘴不走心,墨北真想马上爬起来叫他签字画押,但紧接着就被顶撞得不住颤抖,感受到了几近窒息的快感。 “北北,来,像你刚才那样做。”夏多拉着墨北坐起,示意他骑上来。 这回墨北掌握了主动权,一边听着客厅里传出的音乐,一边跟着节奏起伏摇摆。每当他腰臀划着圈坐下去时,夏多都忍不住吸气,手掌反复摩挲着他的腰胯。夏多的手掌有些薄茧,这种粗糙的触感给墨北增添了快感,他抱着夏多的脖颈和他接吻,身体小幅度地起伏着,让隐秘处收缩吞吐。夏多将手探到下方去,抚弄墨北的阴囊,又揉按着阴囊后面光滑的那一小片区域。 夏多体力很好,换了三四个姿势后,腰臀还能摆动得像安了电动马达一样。墨北有些受不了了,拧了他乳头一下,说:“你快点。” 夏多故意屈解他的意思,笑道:“还不够快?这样呢?要不要再用力点?” 墨北说:“不、不行……啊……”身体一阵痉挛,精液喷射在两个人的腹部和胸膛上。 夏多轻吻墨北的嘴唇,等他从片刻失神中恢复过来,说:“忍一下,马上就好。”说着又动作起来。 等到夏多的“马上就好”终于到来时,墨北觉得自己只剩半条命了,瘫在床上连根小手指都不想动弹,汗水把床单都浸湿了。 事后的清洁工作都交给了夏多,墨北在浴缸里就睁不开眼睛了,迷迷糊糊地被夏多擦干身体抱上床,就一头跌进了黑甜乡。 夏多侧躺在墨北旁边,用手支着头,深情地看着墨北熟睡的脸庞。 这些天墨北即使在睡梦中都挥之不去的悒郁之色终于消散了,酣畅淋漓的性爱让他睡容里都透着满足,体力透支的结果就是让他鼻息酣沉,轻轻打起了小呼噜。 夏多设想过很多次,两个人的关系被双方家里人知道后会是什么情景,这些亲人中哪些是会怒骂,哪些是会流泪,哪些是会苦劝,哪些是会施暴,哪些是会使用强制手段来逼迫他们分手。虽然也幻想过会有亲人欢欢喜喜地接受,但心里又知道这恐怕只能是妄想。现在墨向阳的态度已经美好到让他不敢想像的程度,心里对墨向阳充满了感激之情。 墨叔叔是个通情达理的好爸爸,自家那位爸爸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但是迟早都要去面对,尤其是北北的家人已经有一半都接受了他们的关系,若是自己家里什么表示都没有,那对北北也太不公平了。 虽说北北不会有什么意见,可是他家里人会替他抱不平,夏多可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对北北不负责任。 下次回北京的时候,找外公好好聊聊吧,外公比较好说话,就算说不通,以他老人家的体力也打不动自己——能少挨两下揍总是好的。 夏多侧头吻了吻墨北放在脸旁的手,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去黑甜乡里追逐北北的身影了。 ☆、第130章 new 并没有沉寂太久,卫屿轩拿着一叠厚厚的稿件来找墨北,故意态度谦卑地搓着手说,“北纬老师,请您一定、务必帮这个忙,我知道以您的才学来为拙作润色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我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唐突,但私心还是希望您能指导一下,以求进步……” “等等,”墨北赶紧叫停,搓着胳臂上起来的鸡皮疙瘩,哆嗦着问,“你这是从哪里搬来的台词,” 卫屿轩哈哈大笑,“回云边的长途客车上,跟我坐一排的是个,呃,文学青年……”本来是为了打发漫漫长途的无聊时间才聊起来的,结果在对方得知卫屿轩当过文学杂志的编辑后,卫屿轩就不幸遭受了一路摧残。 客观地说那人的文笔和技巧都还可以,只是在结构上还很粗疏,而且主题模糊,如果能有人指导着针对性地训练一下还是会有进步的空间的。但是,在下车之后还被硬拽着听对方讲了半个多小时的文学梦之后,卫屿轩就只剩下“永远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这一个念头了。 墨北也不由得好笑,他一心二用地一边看稿件,一边跟卫屿轩聊天。虽然很多事早在往来信件中就已经知道了,但是当面说起来又会是另一番角度和感受。 墨北看文字的速度向来很快,虽是一心二用,不多时这一叠稿件也都看完了。 这叠稿件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书信体散文,基本上是将他与墨北的通信经过整理和润色而成的;第二部分是两个短篇小说;第三部分则是采访稿。形式上虽然分了三种,但主题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贫困地区的中小学生教育。 散文里流露出的作者个人的情感倾向比较多,文笔清浅,回味悠长;小说一悲一喜都很煽情,描述了乡村教师和学生们的深刻感情;而采访稿却客观、冷静、克制,并无批判引导的意味,却在字里行间都引人深思。 墨北觉得卫屿轩的写作水平进步的速度可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基本上他给不出什么意见了。 卫屿轩就借了墨北家里的信封、邮票,唰唰唰写上投稿地址,将三份稿件分别装好封口。墨北留意了一下,他在寄信人地址那里写了墨北的地址,这样以后收到回信或是稿费就会由墨北代领了,看来卫屿轩并不打算在云边多待。 “屿轩哥,你有什么打算吗?”墨北直截了当地问。 卫屿轩说:“过几天我想往西部走一走。” “还是去乡村?”墨北有些惊讶。 “是啊,听说西部有些地方很缺水,可能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要迎风臭十里了。”卫屿轩开玩笑说。 看到墨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卫屿轩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小北,你心事太重了。我这次走了一遭才明白个道理,人的心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装进去太多烦恼,就没地方装幸福了。隔段时间就打扫打扫,把那些垃圾都清出去,留些地方给快乐的事。” 墨北先是抗议:“又摸我头!我不是小孩了。”然后又有些狐疑地问:“是什么事让你有了这种感悟的?” 卫屿轩迟疑了一下,笑道:“外面世界那么大,我眼界开阔了呗。” 其实也没规定说非得经历了某些事,人才能有某些感悟,墨北也只是一闪念才问了这么一句,可是卫屿轩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迟疑却反而让他更加疑虑了。人下意识的表情和动作往往比他们的话更能透露出真实信息。 墨北在大脑那层层叠叠的小抽屉里打开一格,里面装的是与卫屿轩的通信,写满清俊字迹的纸张唰啦啦地翻过,几行当时看来不觉有异的话从中浮动跳跃出来,“我记得你给我的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中间大概隔了二十天左右,那是间隔最久的一次。那封信前半段和后半段的墨水深浅不一样,是因为中间隔了好些天才写了后半段。你在信上说……” 墨北站起来,想去把那封信找出来,卫屿轩苦笑着拉住他:“好好好,我投降,其实是病了几天。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没休息好,营养也跟不上吧,还是胃出血。因为当时是在山里头,借住在一个护林员家里,那位白大叔养了两条狗,叫土豆和地瓜,跟大王和闹闹很像,也是一个稳重一个活泼。每天我跟着白大叔去林子里巡逻,采野菜,收兔子套,挺有意思的。” 墨北追问:“胃出血又去不了医院,你怎么挺过来的?” “白大叔采的草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子,不过药挺灵的,当天晚上就不吐血了,要不然白大叔就得背着我下山去医院了。后来我又连着喝了几天药,彻底好了才下的山。那些天药没少喝,飞龙汤也没少喝,补得我都胖了四五斤。”卫屿轩笑着说,“后来下了山,寄信的时候想说这事的,但一想反正都过去了,说了反而害你们担心,就没写在信里。” “对不起……”墨北喃喃地说。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病得快要死掉,身边只有一个陌生人和两条狗,没能在那种时候陪伴在好友身边,这让墨北深感愧疚。 卫屿轩亲昵地拍打着墨北的背——这种过份爽朗的动作他以前可不会做出来——笑道:“看你这副心疼的表情,拿我当林妹妹了吧?放心吧,既然我都已经可以笑着跟你说这件事了,就说明它真的已经不能再伤害到我了。” 这个“它”指的当然不是病痛。 竟然反过来被差点孤独死去的人给安慰了,墨北很惭愧,可嘴上还要强硬:“谁心疼啦,我是说本来那天在姥姥家要请你好好吃一顿的,结果让我给破坏掉了,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吃吧?叫上夏多和小姨夫,不带别人的。” 卫屿轩先是笑,听到最后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小北,你跟小月亮是不是有什么事?” 墨北沮丧:“小舅处的对象黄了,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他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下,耸耸肩,“我想再过段时间就好了,我小舅现在就是还落不下面子,其实已经没什么了。” 卫屿轩说:“有空我跟他谈谈吧。” 墨北点头:“好。呃,还有……那天……我跟我爸出柜了。” 卫屿轩呆了几秒,眼睛一下瞪得大大的,“这才是晴天霹雳啊小北!我是该佩服你的勇气还是嘲笑你的傻气?” 墨北傻笑:“我爸说他会支持我。” 卫屿轩激动地跳了起来,在屋子里连连兜圈子,啊啊地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大叫,又挥舞着手臂说:“我就知道!墨大哥真是太通情达理了!天啊!对了,那你妈妈……” 看到墨北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去,卫屿轩闭上了嘴,非常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有些事有了对比才能看出好来,至少你妈很在意你,关心你的健康你的前途,出发点总是好的。再说还有你爸爸、姥姥他们这些亲人,都非常在乎你。你还有夏多。我呢就是那个反面例子,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供给我生活所需,但从来不在乎我的任何事,他们只要求我不在他们面前出现,别干扰他们现在的生活。本来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一个爱人,可是现在也没了……虽然我还有你们,可是小北,你明白的,朋友永远代替不了家人,那一部分的缺憾是永远没办法弥补的。我有时候甚至幻想,如果我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我的父母也很爱我,可能我不会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我可能永远也不敢去破坏他们心目中的完美假象。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又是幸运的,我不必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痛苦,我只要坦荡地做我自己就好。” 卫屿轩摊了摊手,笑了,“你看,总是能找到一个让你觉得庆幸的角度。” 墨北愣愣地看了卫屿轩半晌,说:“你可以煮碗心灵鸡汤或是改名叫小确幸了。” 卫屿轩顶了满脑袋问号:“什么?” 晚餐的地点是老马家狗肉馆,老马现在多加了火锅和烧烤,墨北想吃烧烤,但夏多觉得他最近情绪不好影响到了身体,烧烤火气又大,对肝脏不好,就提议还是吃火锅。墨北的确是心浮气躁得很,为这一口吃的还小小地发了场脾气,被夏多甜言蜜语地给哄好了。 卫屿轩和龚小柏交换着眼色偷偷笑,在他俩看来,墨北和夏多是周瑜打黄盖,彼此都很享受这种相处模式。 墨北爱吃牛骨髓、猪脑这些在卫屿轩看来有点稀奇古怪的东西,特别是猪脑,白白滑滑的一小团,卫屿轩别说是吃,就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偏偏墨北还故意给他讲活吃猴脑、鹅掌这些故事,听得卫屿轩寒毛都立起来了。 “别讲了,再说下去我这顿饭就不用吃了。”卫屿轩赶紧制止,“有时候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怕,就为了口腹之欲能想出这么多残忍的办法,难道残忍和凌虐真的就能让食物更鲜美可口吗?” 龚小柏嗤笑:“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吃东西嘛,吃别人宰好切好的,跟吃自己亲手杀的,能有多大区别?咱们去河边玩的时候,不也一样钓上鱼来宰着吃?” 卫屿轩认真地说:“这些都是以饱腹为目的,对动物的宰杀并不过度。嗯,这么说吧,荒野里的动物彼此之间也会有杀害和食用,但是它们一般不会像人类这样,要通过虐杀来增添所谓的‘美味程度’。而且事实上虐杀跟美味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关联的,食物好不好吃除了食材本身的品质之外,难道更多的不是依靠烹饪和调味吗?这些人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凌虐欲望而已吧?” 夏多说:“你是说有的人会因为看到动物被虐杀时的惨状而产生愉悦的情感,或是根本就无动于衷,这种情感本身就是错误的,甚至可能是有危险性的,但因为掩盖在食用这个目的之下,所以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龚小柏不以为然:“要这么说的话,人根本就不该吃肉,不管是被一刀抹了脖子还是活活敲开脑袋,不都是杀害吗?你们还不如问问,人类凭什么有权力对动物这么做。”说完他又自问自答,“人类是万物之灵,是地球的主宰,也可以说是经过漫长的进化获得这个权力的。如果今天统治地球的不是人类而是老虎、狮子,那人类也仅仅是它们的食谱上的一种而已。简而言之,谁是老大,谁作主。” 卫屿轩对这种充满霸权气息的发言无可奈何,紧接着又被龚小柏一句话给说得哑口无言了,“你还养了两条狗呢,感情还很深,可是也没耽误你吃狗肉啊。” 这种争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很快话题就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墨北夹着片肉在调料碗里蘸着,脑海中却由方才的争论想到了别处去。 要说只有人类才有虐杀的行为当然并不准确,动物们也一样会有通过玩弄猎物而获得趣味的行为。但是,只有人类把这种行为发扬光大,演变出无数种花样,进而实施在自己的同类身上。 从肉体伤害到精神虐待,他们对同类的痛苦缺乏感知,甚至并不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人,通过虐待和控制,他们获得巨大的满足和成就感。有的人只敢在想像中这么做,或是通过网络等途径观看别人这样做;有的人会针对比他们更弱小的女人、儿童、老人;还有的极为自信,将“征服”强大的“猎物”视为荣耀。 罗驿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选择的方式看起来并不血腥,也不残暴,然而却每每在精神上达到控制对方的目的,不论是受他驱使去做他不想脏了手的事,还是从精神到肉体都彻底臣服成为他的奴隶,被害者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还以为这都是遵从自己意愿的抉择。 他以为自己是神。 墨北冷笑了一声。 夏多好奇地看着他,“北北,这片肉上蘸的调料太多了,这么咸你吃得下去吗?” 墨北沉默地把那片肉放进了夏多的碗里,夏多幸福地吃了下去。 龚小柏又好气又好笑,指着墨北说:“你这小子,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墨北眼皮都不抬一下就把小姨夫给出卖了:“我小姨不吃的东西不全是喂给你的?我可是见过有一回她顺手连削下的苹果皮都往你嘴里塞,你不是照样吃掉了。” 龚小柏脸一红,赶紧从锅里捞了一大勺烫好的牛肉放到墨北碗里,“快吃,咱们把肉都吃光,让小卫子吃素的。” 卫屿轩白了他一眼:“幼稚!” 正说笑着,奎八从外面进来,直不愣登地就说:“柏哥,蚱蜢越狱了。” ☆、第131章 new 蚱蜢因走私烟草及涉黑活动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的那些兄弟大部分也都跟着坐了牢,剩下的小喽罗们害怕被龚大混子当成出气筒,有的吓得跑路,有的从此袅悄地就从了良,还有的厚着脸皮过来投靠,当然是被拒绝了,。总之,风光一时的蚱蜢团伙烟消云散的速度简直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见龚小柏等人神情严肃,卫屿轩茫然地问,“蚱蜢是什么人,” 因为不想让卫屿轩担心,当初蚱蜢闹事的时候就没有人告诉过他,卫屿轩回来后联系的人也就这几个,居然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小平安的出生还有一段惊险的经历。 聚会的兴致被这个消息给打消了,龚小柏吩咐奎八,让他派人留意那些和蚱蜢有过往来的人的动向,尤其是他的情妇烟花,也许蚱蜢会去找他们。 其实烟花手里也不清白,依法也得判个三四年的,但蚱蜢得知自己已经栽进去后,就想方设法地把烟花给捞了出来。而龚小柏依旧是老规矩,男人的事不牵连家属,所以放了烟花一马,现在烟花的那间小旅馆已经关闭了,她落魄地借住到了亲戚开的发廊当小工。 谁也说不准蚱蜢在越狱后是会一路逃亡,还是伺机报复龚小柏这个最大的仇人,但无论如何,多防备一些总是没错的。 几个人匆匆结束了这顿晚餐,龚小柏赶着回去布置人手保护家人,临走前再三叮嘱墨北他们也要小心,还说马上就会派人过来保护他们。 夏多说:“小姨夫你还是留着人手去保护小姨和姥姥他们吧,小北这边有我呢。” 龚小柏不放心:“你一个人哪能行。” 第93节 夏多说:“我回去就给杨叔打电话,让他从保全公司调几个人过来,正好试试他们的训练水平如何。” 龚小柏这才点头同意,顺手把卫屿轩给裹挟走了——他不放心卫屿轩一个人,非要让他跟自己回家住几天,当然找的理由是希望卫屿轩能帮忙照顾孙丽萍母女。现在龚小柏对于蚱蜢这种不讲规矩的人是一点信任都没有,总担心会因为自己的缘故牵连到朋友,所以宁可多心也不敢少防备一分。 夏多果然给杨光打了电话,第二天杨光派了四名保镖来云边听候调遣,墨北觉得他们更专业些,就分派两人去照看姥姥,一个跟着夏多,自己身边只留了一人。夏多反对他的安排,墨北却说:“不是我不重视自己的安全,但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如果蚱蜢会来的话,我和张敞两个人也能应付得了。倒是你,学校、家里两头跑,会被偷袭的可能性更大。” 说完又笑了,“没准儿我们只是杞人忧天呢,毕竟蚱蜢如果要报复的话也是会去找小姨夫,或是市长他们这些害他身陷囹圄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只有千年作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到蚱蜢,他可以十年八年不动声色地等一个报复的时机,可我们难道还能十年八年都防着他吗?这样还过不过日子了。” 夏多也知道是这个道理,这根弦不可能一直绷着,不然谁都受不了,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把蚱蜢给找出来。 这起越狱事件引起了市领导的重视,一方面加紧搜捕,一方面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罚。经调查,蚱蜢是钻进了给监狱工厂拉货的卡车逃出来的,半路上杀了司机劫走了车,但很快这辆车就被遗弃在了路边,而蚱蜢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杀害司机的情况上来判断,蚱蜢明显是更加丧心病狂了,这让龚小柏更加担心家人的安全。 尽管黑白两道都在寻找蚱蜢的下落,可却一点线索都没有,如果不是蚱蜢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云边,那很可能是有人在掩护着他。但无论是警方还是龚小柏的人,都已经把那些以前和蚱蜢关系比较紧密的人盯死了,却丝毫没有发现他们与蚱蜢有什么联系。 就像墨北说的,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没过多久,警方的搜捕力度就降下来了,毕竟他们不是只有这一个案子要办,精力上兼顾不过来。而龚小柏的人多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也就松懈了,龚小柏只好在夏多的保全公司请了保镖,将保护家人作为常规——主要是姥姥和孙丽萍、小平安。像孙五岳和墨北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出入都有人跟随的,只能是让他们自己多加小心了。 龚小柏不怕死,也不怕被人报复,但是他想保护的人太多了,换而言之,他的弱点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曾经得罪过的那些人,会有多少像蚱蜢一样,慢慢变成他和家人生活中的不定时炸弹。 除了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抵御更多的危机,强大到让人不敢轻易动念去伤害他在乎的人,他还能怎么办?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墨向阳带着墨洁从北京回来,心情愉快。墨洁顺利拿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北京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参观了有名的那几所大学,私底下偷偷和程闯见了面,现在全部心思都是北京、北京。 墨洁开始着手准备带去北京的东西,看她兴冲冲的样子,姥姥说:“瞧你这架势,这是要直接搬到北京再也不回来啦?” 墨洁正在把小时候心爱的玩具们封箱,笑着答道:“哪能呢,您还在这儿呢,我肯定得回来呀。姥姥,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吧?咱娘俩儿就在我们学校外面租个房子,每天放学回来我还能吃到你做的饭呢。”说着眼睛就亮起来了,拉着姥姥好一通撒娇,非缠磨着姥姥一起去北京不可。 姥姥笑呵呵地说:“姥姥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么晃,散架了都。唉,这小鸟长大了都是要离巢的,能飞多远全凭个人本事,姥姥年纪大了,就替你们守着这个窝,哪儿也不去了。你们谁要是飞累了,就回来看看,窝里总有你们一口吃的。” 墨洁说不动姥姥,就去哄墨北:“小北,你跟姥姥商量商量,咱们就一起走呗?反正咱妈也希望咱们一家人能在一起。” 墨北刚帮她把一箱子不看的书挪仓房去,这会儿正蹲地上把一摞鞋盒子用绳捆成一捆,闻言抬起蹭着灰道道的脸,说:“啊?” 墨洁指着他的脸笑了起来:“姥姥你看他,小猫脸儿!” 姥姥一看墨北脸上蹭脏的痕迹真跟小猫的几撇胡子似的,也大声笑了起来。 墨北被她俩笑得不好意思,拿手背胡乱擦了一下,却不妨手上本来就脏,越擦脸越花,惹得那娘俩儿越笑越厉害。墨北嘟哝:“我这也算是彩衣娱亲了么?”等墨洁笑够了,他才问:“姐你刚才说什么?” 墨洁说:“咱妈说这些年咱们一家四口总是分开着,她心里不好受,正好我考到了北京,她的工作又在那边,所以要是咱爸能把工作也调过去,咱们不就能团聚了嘛。” “那咱爸是什么意思?” “唉,爸爸说工作调动不方便,他又不想放弃当医生。为这事他俩一直也没争论出个结果来。小北,要不,你劝劝咱爸?姥姥,你说呢?” 墨洁想找同盟军。 姥姥沉吟着:“你妈这想法也没错,一家人总分居两地是不好。要不,先让你爸活动着,看能不能把工作调过去,要是不行……” “让我妈辞职回云边不行吗?”墨北突然说。 墨洁一愣,下意识地反驳:“那怎么行?咱妈现在干的好好的,你突然让她回来当家庭妇女吗?” “谁说让她当家庭妇女了,她回来也能做生意啊,自己开个店不是也挺好,还不用给别人打工了呢。如果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工作,那又凭什么要求爸爸放弃他的工作?凭什么要让爸爸牺牲,而不是她自己妥协?” “可是,可是我也考到北京了呀,咱家现在就等于有两个人在北京了。” “我和爸爸也是两个人,二比二。要是算上姥姥、舅舅、小姨他们,这边的比重更大。” “但是,北京不是要比云边更好吗?” “这个好从何论起?若是指对未来的职业发展,那么北京或许对你和妈妈是有益的。但对爸爸来说,他在云边市医院里一直做下去,总比他去了北京的某家医院再从头干起要强,更何况他到了北京以后还未必能继续做医生。若是指对生活的益处,北京的沙尘暴、雾霾对健康都是不利的,还有到处都是堵车,从家去单位可能在路上就要花上两个小时,哪有在云边方便?更何况云边的城市建设和发展也会越来越好,十年之后它未必就不是个更吸引人才的城市。凭什么要让爸爸放弃已经拥有的成绩,去成全她的梦想?” 墨洁吃惊地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墨北,“你怎么回事?明明是可以商量的事情,成不成都要看爸妈的意思,怎么到你这儿就像是咱妈要害了爸爸似的?就像、就像我们是要从你这儿把爸爸抢走一样?墨北,你不能讲歪理啊。” 姥姥开始拉偏架了:“你当姐姐的要让着弟弟,看把你弟弟气的。哎哟我的大孙子哎,别跟你姐一般见识,她现在呀只惦记着北京那块好地方,看不上咱们老家喽。”说着把墨北拉到身边来摩挲,生怕墨北再像那天似的突然精神不正常起来。 墨洁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委屈得声音都哽咽起来:“姥姥,你太不公平了!” 姥姥又心疼外孙女,忙说:“公平,公平,姥姥给你们做好吃的,小洁爱吃的野菌汤,小北爱吃的炖酸菜,全都有。大人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去,你们俩跟着着什么急呀,瞎起哄。来来,小洁跟姥姥择菜去,小北把你姐收拾好的那几只箱子搬仓房去,把你的小猫脸儿洗干净喽。” 墨洁被姥姥拉走了,墨北在原地怔了一会儿,闷声不响地继续搬箱子。 墨北洗干净手、脸,蹭到厨房,墨洁正在剥蒜,看到他过来就把头一扭。墨北小声说:“姐,对不起。” 墨洁不吭声。 墨北说:“我刚才……太偏颇了,我明白你和咱妈的想法,其实就是想一家人在一起,也没别的意思。” 墨洁瞪了他一眼:“就你瞎歪歪,还凭什么凭什么的,我敢说咱妈就没像你想的那么多。放弃不放弃的,反正他俩商量好了咋样都行,是一起去北京,还是像以前一样分两个地方来回跑,我都没意见。你也不许有意见,不许跟咱爸灌输你那些凭什么。” 墨北苦笑:“嗯,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墨洁扔给他一头蒜:“干活儿!” 墨北乖乖地凑过去帮忙剥蒜。 背对着他俩在灶台前忙碌的姥姥笑了笑,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132章 new 很快就到了新生报道的时间,墨向阳虽然很想送女儿去大学,但前不久才请过长假去北京,现在再请假有点说不过去。 墨洁其实很想自己去学校——暑假里和同学的短暂旅行让她尝到了甜头,而大学生的身份又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她现在非常渴望能够独立。墨向阳也觉得是时候让女儿锻炼一下了,况且到了北京以后还有孙丽华接她。但孙丽华不放心,姥姥也反对,在她们心里墨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被人拿两块糖就能骗走。 于是,送墨洁去北京的任务就落到了墨北头上,墨北对此非常乐意。 墨洁挺不服气的,“我比小北还大好几岁呢,你们都觉得不安全,那怎么反倒让小北送我呢?” 孙丽华的答案是:“男孩子不一样。” 墨向阳的答案是:“你弟弟出门的经验可比你丰富多啦。” 墨北的答案是:“姐,难道你不想抓紧时间跟我多待两天么?以后咱们就只能隔一学期见一次面啦,好几个月呢,你不想我么?” 直到上了火车,墨洁才发觉墨北的说法有问题:“什么隔一学期才能见一次面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夏多隔三差五就往北京、深圳跑。还有,夏多,我弟弟来送我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来啦?” 夏多正把墨洁的行李箱放到硬卧车厢的行李架上——尽管孙丽华和墨洁都再三申明,很多东西可以到了学校以后再买,可姥姥生怕外孙女用不习惯,还是给收拾出了满满腾腾两只大旅行箱一个旅行包,墨洁试过,哪一只她都提不动! 夏多拍拍手上的灰,笑眯眯地说:“我来给你们当小工啊。” 墨洁白了他一眼,说:“哦,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小北呢。” 夏多的脸一下就红了。 难得在夏多跟前占了上风,墨洁很得意,冲墨北悄悄吐了吐舌头。 头几年她就觉得夏多和弟弟要好得过份,私底下那些小动作让她看了都脸红,随着慢慢长大,自己又开始谈恋爱,有些事也就渐渐明白过来了。 墨洁的心理其实很纠结,一方面她从小就与卫屿轩、龚小楠他们相处得很好,觉得同性恋并非什么于世不容的事;另一方面对于弟弟也是同性恋,她多少还是有点接受障碍,但这点障碍大概也就和当年突然得知身边的小萝卜头居然是个小作家差不多。 她大部分纠结来自于弟弟的年龄还是太小,虽然知道事实不是那样,可总免不了迁怒夏多,觉得是他“勾引”了小北,但和夏多认识这么多年,她也实在说不出夏多有什么不好。况且同时她自己也在恋爱,很没立场教训弟弟早恋不对。而她最大的担忧则是害怕将来被父母知道的后果。 纠结来纠结去,她对夏多的态度也就阴一阵晴一阵了。 墨北低着头偷笑,墨洁推了他一下:“坐里边去。”硬把墨北给挤到下铺紧挨着窗口和小桌子的那个角落,自己坐在他旁边,把他和夏多隔开了。 夏多摸摸鼻子,只好坐到了对面那张下铺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墨北,用眼神说:我被你姐姐欺负啦,求补偿! 墨北用眼神回复:免谈! 夏多的眼神就更可怜了,湿润得像小奶狗的大眼睛一样,就差扑上来哼哼着要抱抱了。 墨北禁不住眼睛一弯,嘴唇微微撅起,轻轻地啵了一下,给夏多送了个不着痕迹的飞吻。 夏多满足地咧开嘴笑了。 墨洁被他俩眉目传情的样子弄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打开姥姥给准备的装食物的袋子,一样一样地翻看:“夏多,喝可乐吗?哇,居然还有冰糕!” 墨洁一脸惊奇地从袋子里拿出两个塑料盒子,外面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打开一看,一个是香草味的冰糕,一个是哈蜜瓜味的,都是墨洁爱吃的口味。 墨洁又好笑又感动:“咱姥姥啥时候放进去的,也不说一声,幸好车刚开就发现了,要是等到中午才拿出来,早就化成汤了。”说着赶紧找到小勺子,和墨北、夏多一起吃。 三个人的票是相邻的三张下铺,但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个中年妇女过来商量,想把自己的上铺跟他们换张下铺,理由是同行的母亲年纪太大了,爬上爬下的不方便。她的上铺位置是在车厢尽头挨着厕所的那边,夏多过去看了一下,就把隔壁那张下铺的票换给她了,中年妇女连连道谢。 过了一会儿,坐在过道边上的住中铺的中年男人小声对夏多说:“他们一家四口呢,两张中铺一张下铺一张上铺,除了老太太,另外三个人手脚都挺灵活的,怎么不让老太太睡那张下铺,还来跟你们换啊?我看哪,就是故意贪小便宜,上铺跟下铺的票钱还差着好几块钱呢。” 夏多笑了笑,没说话。 但那个男人却很有搭话的欲望:“你们是一家的?兄妹三个?还是同学?这是去上大学?啊,真好啊。我儿子才上初中,也不知道以后他能不能考上大学呢。” “肯定能啦,以后大学会越来越好考的,有钱就能上。”另一个中铺的年轻人搭话说,他从铺位上跳下来,坐到了夏多坐的那张下铺上。 大概是为了打发掉漫漫旅途的无聊时间吧,很快周围几个人就从上大学这个话题开始聊了起来,在得知是墨洁去报道、而夏多又已经是云边大学的学生后,还时不时地就某个观点向他俩征求意见。 夏多成了三人中的外交发言人,保持着礼貌而不失距离的态度,对任何涉及个人隐私的情况都回答得很有选择性,多半时候会巧妙地把话题从自己三人身上引开。 墨洁起先对这些谈话还听得津津有味,但没过多久就失去了兴趣,她发现这些陌生人仅仅是因为年纪比他们大的缘故,似乎就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成不怎么懂事的孩子,说话的口吻多少都带了些诱哄的意味。那个跟夏多换了铺位的中年妇女表现得尤其明显,“像他们这么大年纪的小孩哪懂得父母的辛苦”,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就好像成年人当着还不会说话的婴儿的面说些大人们的事情,认为婴儿根本就听不懂一样。 墨洁把注意放在了车窗外的风景上,但是火车已经出了城,东北地域广大而荒凉,很长一段路途都只能看到远山、树林、田地和荒草、野坟,看上一会儿也就没有了趣味。 察觉到姐姐的兴致低落下去了,墨北笑了笑,“我的傻姐姐,下次再出行不会再选择坐慢车了吧?” 墨洁尤自强辩:“坐长途火车去旅行,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旅途中还有可能遇到很有趣的人和故事呢。” “哦——”墨北拖长了声音取笑她。 墨洁悠悠地说:“想想看,或许这是我们少年时代最后一次坐慢车了呢,听着火车在轨道上发出的咣铛咣铛的声音,看着车窗外的树林倒退着远去,就像我们的青春,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只在记忆中留下一点痕迹。几十年后,等我们都白发苍苍,老得再也坐不动火车的时候,就坐在午后的客厅里,一边吃着自己烤的葡萄燕麦小饼干,一边回忆今天的事。那时候是不是就会觉得坐慢车也是很有趣的事呢?” 夏多心想,真不愧是姐弟俩,文艺起来一模一样的!几十年后?北北当然是和我一起晒着太阳聊着我们的少年时代啊,你个小老太婆就和你老公一起裹着毛毯回忆坐火车的事吧。咦?看北北那眼神,一定是真想像到几十年后去了,不知道在他的想像中有没有我的存在呢? 墨北的确被墨洁描述的老年时的情景给迷住了,他想像着自己和夏多、墨洁都顶着一头白发的模样,伸出去拿小饼干的手都颤颤巍巍的,手背上的皮肤都皱皱的,还长着老人斑,聊到兴起处就张开缺了牙的嘴巴哈哈大笑…… 那情景实在是很美好的。 墨北抬眼看了看夏多……没牙的夏多……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墨洁嘴上说得浪漫,可实际上感觉很无聊,就拉着弟弟让他讲故事。墨北想了想,说:“那正好,我把正在构思的小说讲给你听吧,这是个互动式的故事。” ———— 晨雾朦胧,小树站在街尾的路灯下,黯淡的灯光在雾气中愈发显得没精打采,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虽然缩着肩膀弓着背,但若单从背影来看的话,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量,宽宽的肩膀会给人以他能担得起一切的错觉。 小树在等人,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雾气都打湿了衣服,无孔不入地钻到了皮肤深处,让他哆哆嗦嗦。可是看了看手表,他发现自己站在这里还不到二十分钟。 正当小树犹豫着想要回家的时候,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快步走来,她的高跟鞋在路面上踏出的嗒嗒声远比她的身影更先引起小树的注意。 红衣女人手里拎着一只小巧漂亮的红色手提包,她似乎格外偏爱这个颜色,高跟鞋、唇膏、指甲油、别在卷发上的甲虫造型的发饰,都是红的。但她这个人看起来却显得苍白忧郁,甚至还微微有些怯懦。 小树跺了跺脚,嘴里呵出一口白气,抱怨说:“怎么才来?” 第94节 红衣女人站在他面前,有些局促地愣了会儿,在这抱怨声中才像是大梦初醒似的,一把挽住小树的胳臂,几乎是拖着他在走。 “干嘛干嘛?”小树挣脱她的手。 红衣女人盯着小树的眼睛,说:“说好了,你要陪我去个地方。” 小树有些不安地移开视线,“我不想去了。我们都分手了,凭什……” 红衣女人打断他的话:“你陪我去,等回来我们就正式分手。要不然……”她没有把威胁的话说出口,但小树却领会了她的意思。 又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得按她的意思来,她总能掌控住局面似的。不听她的又能怎么样?这段关系里,最害怕被暴露的难道不是她吗? 小树很想大声拒绝她,但她突然拉住了小树的手,觉察到她的手掌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着,小树的心一下就软了。 “这是我最后一个要求,答应我,好吗?”她的声音低柔起来,带着些恳求。 ———— 墨北的讲述吸引了附近乘客的注意力,墨洁和夏多更是听得全神贯注,讲到这里,墨北停下来,“在这里出现了第一个分支剧情,a,小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狠下心来拒绝了红衣女人的请求,他要回家;b,小树同意了红衣女人的请求,和她一起走向火车站。现在,要根据你们的不同选择发展不同的剧情,你们是选a还是选b?” 墨洁惊讶地说:“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互动?a和b非得选一个吗?” “当然啦,不然故事怎么讲下去呢?” 墨洁说:“如果选a的话,小树回家以后就没什么事了吧,那故事也发展不下去了……” 墨北神秘地笑笑:“那可不一定啊。” 这句话让本来已经决定选择b的墨洁又犹豫起来。夏多迫不及待地说:“b,我选b。” 墨洁连忙说:“我也要选b的。” 墨北接着讲了下去。 ———— 毕竟是相爱过的恋人,小树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她,只得点了点头。红衣女人的神情放松了些,但并没有多少喜色,她拉着小树的手向火车站方向走去。 唰——,唰——,前面传来清洁工扫大街的声音,红衣女人放开了小树的手。这让小树觉得有些讽刺,又是这样!她只敢背着人和自己亲热,当着别人的面,哪怕是陌生人,她也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清楚她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两个人,但小树还是又一次感到了委屈。 ☆、第133章 new ———— 清晨的火车站候车室里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大理石地面上到处都是昨夜等车的人留下的垃圾,蓝色的塑料连排座椅上污迹斑斑。小树每次看到都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选择这么丑陋的蓝色,比校服的蓝还要难看,难道那些人都是色盲,红衣女人看到有个检票员打着呵欠走向检票口,就急忙拉着小树过去,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张车票。 小树心想,原来她早就买好票了,可是如果我不跟她来,多出来的那张票会给谁用,糊里糊涂地上了火车,小树发现这是一列从x市始发的列车,终点站是遥远的f市。这么算起来,他俩要在车上度过十几个小时,幸好是卧铺。 这个时间的卧铺车厢里很安静,乘客们大多还在睡觉,车厢里的气味不大好闻。小树和红衣女人找到位置坐下来,两个人相对无言。 红衣女人搓了搓手,说:“你还是睡一会儿吧,今天起得太早了。” 小树就一声不响地躺倒在铺位上,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人在轻手轻脚地给自己盖上被子,一定是她。这个动作让小树的心又柔软了些,他对分手这事渐渐动摇起来。其实,他真的很喜欢她,只是大家都在反对,而且已经害得她连工作都丢了,分开或许才对她更好…… 在火车上很难真的睡熟,车辆经停站点时的晃动、其他乘客发出的声音,还有窄小的铺位,让小树醒来的时候感觉非常疲惫。他坐起来怔忡了一会儿,才发现应该在对面铺位上的红衣女人不见了,一个红脸膛的男人正跷着脚坐在上面吃东西。 大概她是去上厕所了吧。小树想。 乘务员过来检票的时候,小树终于着急起来——两个人的票都在红衣女人身上。一轮寻找下来,小树吃惊地发现,红衣女人竟然不在这列火车上!一个乘务员终于回忆起来,在经停某个小站的时候,一个胳臂上搭放着红大衣的女人下了车。但当时下车的人还有几个,乘务员也说不清那个女人是不是自愿下车的。 那个下车的女人是否就是和小树同行的红衣女人? 她为何抛下小树自己下了车? 难道那个小站就是她最终的目的地? 种种疑问在小树的脑子里搅成了团了,而剧情再次走到了分岔路。 a,把人诳上了车自己却不声不响地中途离开,这难道是她对分手的报复?小树又生气又沮丧,决定默默承受这个幼稚的报复行为。 b,依照小树对红衣女人的了解,她一定是被什么人胁迫才会抛下自己在那个小站下车的,她现在一定有危险,必须报警。 ———— 这次不等墨北问,墨洁就急忙说:“我选b。从故事一开始就是红衣女人在请求小树陪她去一个地方,所以她不可能中途丢下小树一个人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离开。” 话音刚落就见夏多笑了起来,墨洁奇道:“你笑什么?” 夏多说:“这是分支剧情,不是让你推理哪种可能性才是正确的,所以其实不管选哪一个都可以啊。嗯,北北,我选a。” 墨北笑着说:“选a啊,恭喜你,直接到达了一个普通结局。” ———— a路线: 小树身上的钱不够补票的,他只好在下一站下了车,打电话回家求助,好一番折腾才回到了家。让小树不安的是,父母居然没有问他原由,就像他只是出门到游戏厅玩了一圈回来似的,当天晚上妈妈还给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多吃点儿,补补脑,你上高三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可别分了心。”妈妈说。 小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什么都不问的原因吧,以免让自己心情波动影响了学习。被父母寄予厚望,小树只能默默回归到高三生的沉重生活里去。 那天清晨的一场毫无准备的出发,很快就和那天的晨雾一样从小树的脑海中消失了。 (接下来,与第一次分支剧情中的选项a是一个结局。) 几个月后,小树突然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 一具已经腐烂的女尸,红色大衣的口袋里揣着两张车票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树亲昵地拥抱着她,两个人笑得那么甜蜜,不知忧愁。 根据这张照片警察才查到小树,并最终确认了死者的身份,曾是小树所在高中的英文老师,史英霞。但在高三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史英霞因为被发现与自己的学生小树相恋,而被小树的家长闹到了学校,史英霞被停职。 小树隐瞒了那天的出行,他快要考试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受影响。一点错都不能出。 后来小树得知,史英霞的死亡被列为了悬案,和很多陈年未破的案件一起终将积灰于档案室里。而小树,从此埋葬了他的初恋。 ———— “什么啊,这个结局也太糟糕了!”墨洁不满地叫起来,“我就说应该选b嘛。小北,选b是什么?” ———— b路线: 报警后,首先是乘警对同一车厢的乘客进行了询问,大多数人对史英霞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有一个年轻人表示,他看到史英霞是和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一起下车的,但是没有人记得这个帽子男的长相。而且年轻人说,看当时史英霞的神情,似乎并不是被胁迫离开的。 后来警方又在那个小站做了调查,史英霞在出站后就失去了踪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史英霞的失踪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她在小树的那个城市里本就是独身一人,因为和小树的师生恋被发现而被学校停了职,身边的朋友也都离她而去。当小树试图寻找史英霞曾存在过的痕迹时才发现,她是那么孤独。 几天之后,小树一个人坐上火车,来到了史英霞失踪的那个小站…… ———— 小树在那个陌生的小站遇到了形迹可疑的男子,接着又发现史英霞留下的暗号,随着他的追寻,越来越多奇怪的事情发生,事件渐渐指向了一个神秘而古老的家族。 在这个故事中,每当出现分支剧情,也就是听故事的人要进行选择,随着故事的发展,不同的选择引导出不同的线索,有的线索会殊途同归,最终又回到某一条路线上去;有的则会推导出不同的结论,进而导致完全相反的结局。 墨北讲得有条有理,可听众里却有几个已经被绕晕了,看墨北的眼神都充满了迷茫。夏多只在开始的时候故意起哄,后来就默不作声地看着墨北绘声绘色的模样,嘴角噙着的笑一直不曾抹去。 在火车上讲的只是个草稿,这个故事后来被墨北修改完善后出版,虽然并非是他首创的形式,但仍然让很多读者感到新颖有趣。在阅读时,例如当读者选择了a,便会有提示:“请翻至35页继续阅读。”选择b则会提示为:“请翻至41页继续阅读。”有时候读着读着就会发现,咦,这个选择居然是跳到了前面的页数才能连接起来上下文;或是,哟,原来这个路线和另一个结局中的某条路线是重合的。 这个故事有两个普通结局、五个bad end和两个good end,足以让大多数读者大呼过瘾了。而这本书的最后几页是没有切边的,裁开后会发现第一页上印着一个谜题,读者只有解答出答案,才能结合之后给出的密码表,将一个隐藏结局正确解读出来。这个隐藏结局无疑就是送给那些热爱解谜的读者的礼物。 到了北京站,墨北和夏多等车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拖着沉重的行李下车,而沉不住气的墨洁已经先一步跑到了站外,就跟多久没见过亲妈了似的投进了孙丽华的怀抱。 再见到儿子,孙丽华多少有些尴尬,她是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与这孩子相处了,幸好还有墨洁和夏多在,一个无意一个有意,倒也显得热热闹闹的。跟着孙丽华开车来接站的司机羡慕地说:“孙姐你真是有福气,一儿一女正凑成个好字,女儿考的学校这么好,儿子学习成绩也不错吧?” 孙丽华笑容微僵,说:“我儿子没上学,他在家写作。” 司机茫然地哦了一声,孙丽华又说:“他写小说的,笔名叫北纬37。”司机的表情明显是没听说过,连忙把话题转移到了墨洁身上。 一说到墨洁,孙丽华的神情就自然多了,女儿身上的荣誉都是明明白白看得见的,她考上了名牌大学,长得又漂亮,言谈乖巧懂事,那是怎么夸怎么有面子的。要真说起来儿子的荣誉在文化界是更有影响力一些,但对于像司机这样不爱看书的大老粗来说,人家只关注你的小孩上什么学校、得什么奖状,你讲你家儿子在家写小说,人家大概都当笑话听,没人信。 一路说着话就到了墨洁的学校,很巧,就是上辈子墨北读的那所大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汽车驶入校园的时候,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校园风景,墨北还是禁不住感慨万千。 他默默出神的样子看在别人眼中,却被误以为是对大学生活的羡慕。孙丽华拍拍他的肩膀,叹气:“你说说你,要是好好上学,说不定也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当大学生呢。” 墨洁小声说:“妈,又说这个!” 孙丽华又好气又好笑:“得,不说了。良药苦口,这人生缺了哪一段都是不完整的,该是做什么的年纪就该做什么事,总跟别人逆着来,不一定是好事。等你们再大大就明白了。” 夏多忍不住说:“如果每天都过得像同一天,每个人都活得跟别人相差无几,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小北这样就挺好的。” 孙丽华摇头一笑:“你们这些孩子啊,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才有这些天真的想法。唉,反正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不说了。” 有墨北和夏多这两个劳力东跑西颠,很快就把墨洁入学手续都办齐全了,行李送入宿舍,一个寝室八个人,等到把床铺储物柜都收拾好了,人也来齐了。几个当家长的一商量,干脆招齐了孩子们来了个大聚餐联络感情。 和墨洁同寝的姑娘们有的内向羞涩,有的活泼开朗,有的被家里宠得有些娇气,有的却是大大咧咧敢拿拖鞋拍蟑螂。据墨北观察都是人品不错的姑娘,一顿饭下来姑娘们的关系就拉近了不少,墨北觉得姐姐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夏多事先跟墨北说有事情要处理,得在北京多待几天,详细情况他不说墨北也就不问,只有一样事让墨北有点不自在——孙丽华收入不匪,已经在亚运村买了房,他总不好再跑出去住宾馆,可是跟着妈妈单独待在一个居所里,他又有点紧张。当晚墨洁没住宿舍,被墨北拉着一起去了亚运村,而夏多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找外公报道了。 ☆、第134章 new “很多人觉得好奇,为什么我好好的外科医生不做,跑去精神病院,难道是我也神经了吗,”罗驿推了推眼镜,笑眯眯地说出今天这场讲座的开场白,不出所料,台下一片笑声。 这是在医科大学做的一场名为《正常人和精神病人的距离有多远》的讲座,因为罗驿在学校里是客座教授,听过他的课的学生不少,还有很多和他师出同门的师弟师妹,所以虽然是刚开学,来听讲座的人还是填满了小礼堂。 站在台上当然不可能看清台下每一个人,罗驿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三排听众的反应上,但时不时将视线投远,目光从左至右地扫过,让听众们每个人都错觉他能看到自己。这种几乎可以拉住全场注意力的方式,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 “为什么大家会产生这个疑问?首先当然是从物质上来做对比,精神科医生无论在收入还是在荣誉上往往都很难和其他科的医生相提并论。实话实说,我现在的工资的确是比在外科的时候要低一些。这是什么原因呢?在座的大家或者是现在,或者是将来,都是要在医疗行业中工作的,所以,那些个正常收入之外的物质利益,我就不提了,反正你们也都明白。” 台下笑声又起,不过这会儿的笑声音量比刚才要低得多,更多的人只是露出会意的微笑,或是互相交换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 “就说说正常的收入吧,主要来自财政拨款和病人看病这两块。财政拨款只能保证最低的收入水平,主要经济来源还是要看接收诊治病人的数量。但是精神病人能来看病的数量要远远少于其他科的病人,住院治疗或是长期进行药物或其他手段治疗的,更少。没有病人,当然也就没有收益。还有的病人根本就是一穷二白,家属又不负责任,把人往医院一扔就跑了——我们院里就有一个这样的病人,因为脑外伤导致的精神障碍,在院里住了十多年了。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哥哥,前两年还按时来交住院费,第三年开始就找不着人了。那能怎么办?我们是能把病人往大街上一扔不管了,还是交给公安局啊?像这样的病人,医院就完全是在赔钱。” 罗驿摊了摊手,这种情况倒不止安定医院会发生,综合医院里也会有家属遗弃病人的事,遇到这种事院方都愁得不得了。 “而安定医院本身呢,往往又被建立在远离城市中心的位置,有的偏远得连本地人都找不到。这些医院经常是很多年都在亏损,更别提有余款用来进行设备的更新和医院建筑的修缮。所以,我们不难看到,很多安定医院甚至还在用五十年代建起来的病房,条件可想而知。当精神科医生压力大啊,不光是收入的问题,精神上的压力也特别大。有的精神病人是有暴力行为的,一个不小心医生就会受伤,甚至还有发生过医生被病人杀害的事情。面对这类病人,普通人都得绕着走了,可精神科医生却得迎难而上。还有一种危险是来自病人家属,有的家属脾气比较急,总觉得病人要是短时间内不见起色,就是医生没有尽到责任。可是精神类疾病,在世界范围来说,治愈率都很低,它不是割盲肠,一刀划下去,一个礼拜都能拆线了。有可能治上两年三年才达到可以出院监护生活的程度,也有可能终身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家属一着急,骂医生几句算轻的,动手揍医生的也不少见。” 罗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的鼻子就被患者在发作的时候给打断过,现在还有点歪,害得我英俊度都下降了不少啊。”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角落里,墨北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上风度翩翩的罗驿,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当初成立一级安保公司的时候,夏多就说过,他要培训出一部分人手用来监视罗驿。现在的确有人员负责这项工作,同期两组人轮流监视,每三个月为一期——花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就为了监视一个精神科医生,而且基本上还是个不知哪年哪月才会结束的长期投入,除了对墨北深信不疑的夏多,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肯这么做了。 第95节 这几天墨洁去了学校,马上就要开始军训;孙丽华忙着工作,再惦记着要跟儿子修复关系也只能等到晚上下班之后,还得是在没有工作应酬的情况下;夏多一去了外公家就没了音讯,这么一来最闲的人就是墨北。 从监视的人那里得知罗驿有个讲座,墨北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好一番暗示建立信心,这才混进了听众中。从被动地碰到罗驿,到主动地面对,这一番心理交战之艰巨非墨北本人是无法体会的。 罗驿又讲了几个精神科医生压力大的原因,又把话题拉回最初的那个疑问:“既然当精神科医生有着这样那样的压力,为什么我还是选择放下手术刀,拿起《梦的解析》呢?对我来说,有一个理由就足矣——人类的精神世界实在是太神秘、太有趣、太不可捉摸了!举个我们身边的例子,大家都见过爱打麻将的人吧?你们中间有些可能自己就是麻将高手。有的人一打起麻将来,几个小时不离桌都是常见的,还有的可能是几十个小时都能耗在牌桌上,连觉都不要睡了。有的人天天都要打麻将,一天不打就像没吃饭似的,心里发慌。对我来说,人类的精神世界就是这一桌麻将,魅力无穷啊,而且牌一洗就又是新的一局,变化也是无穷。吸引力太大啦!” 墨北微微冷笑,罗驿何止是着迷于研究把精神病治疗成正常人,他更着迷于研究如何把正常人给变成精神病。罗驿自己说过,他发现治好一个精神病可能很难,但要想把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给摧毁,让他变成精神病,那可就太简单了。 人类的精神世界是如此脆弱,一次失恋就能制造出个精神分裂,几个身边人的歧视就能制造出个抑郁症…… 罗驿还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影响一些人的心理,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自己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对他的指示如奉圣旨纶音,比如秦当勉、刘正扬就都是这种人。 墨北觉得,如果罗驿想成立邪教,那大概会比奥姆真理教、曼森家族之类的还要可怕。 在墨北刚和罗驿认识的时候,罗驿获得了他非同一般的信任,那时候罗驿在墨北眼中有很多优点。 首先,他博学,以知识的丰富和智力的超凡赢得了墨北的尊敬。要知道墨北自己就很聪明,看书几乎是过目不忘,要不然也不会在重返校园后仅仅花了一年多时间就考上大学,能在这方面令他折服的人必然是非常优秀的。而这个优点,即使是在明了罗驿本质之后,墨北也依然客观地认可。 其次,他极富同情心,当然这点就完全是罗驿故意向墨北展示出的假象。当时罗驿告诉墨北,自己明白他是没有精神病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马上让他出院,所以让墨北配合自己先假装一段时间病人。而且他会趁着这段时间,用帮助治疗的名义和孙丽华多见面,好劝说她理解同性恋不是病,让她主动提出接墨北回家。罗驿让墨北相信了他的话,并把医院里其他的医生、护士都当成了假想敌,给墨北制造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假相。 墨北那时只有二十一岁,对罗驿充满了信任和依赖,甚至隐隐约约地想过,如果父亲仍然在世,会不会就是罗驿这样。 没过多久,罗驿让墨北装成有暴力和自残行为,然后将墨北送进了重症精神病人的监控区,并且让他住了单人病房。可笑的是,当时墨北还以为他是想过段时间后就装作治好了一个重病患者,来给他的履历增加点荣誉呢;而住单人病房是为了让墨北和其他重病患者隔离开,是为了墨北的安全着想。 但是,很快魔鬼就露出了獠牙,罗驿亲手打破了他苦心建立起来的信任,他觉得对墨北的了解已经足够,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后来的那几年,墨北被打破、被重建、再被打破,挣扎、抵抗、还击,忍受、哀求、自残,一次又一次被拉进绝望的深渊,一次又一次爬出来,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持着他——他要罗驿死在他前面! 这个念头有多坚定?至少,它让墨北撑到了罗驿死去,撑到了出院。但在出院之后,自杀的念头却成了挥之不去的诅咒,好几次墨北和死神相距只有一线。似乎是有这样一个暗示:罗驿已经死了,所以你可以不用再撑下去了,死了就解脱了。 墨北打了个寒颤,思绪从往事中拉回来,他听到主持人正在笑着说:“罗教授的演讲就到这里了,接下来就是大家最期待的时间——可以向罗教授提问了!那么有问题的同学请举手……” 墨北高高地举起了左手。 ☆、第135章 new 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下台,选中哪个要提问的人就把话筒递过去。有的人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话筒,而主持人又不撒手,两个人的姿势就像是在暗中较力争抢一样别扭,还有的人规规矩矩地,但因为话筒离嘴边有点距离,就怕收不到音,于是就出现了眼睛盯着台上的罗驿,可脖子却向着旁边的主持人探过去的难看姿势。 有的人大概是特别崇拜罗驿,提问之前先是激动万分地表达一番仰慕之情,如此一来就很占时间。但罗驿显得很有耐心,对每个人的提问都认真倾听,对那些紧张得说话都结巴的人还会鼓励一下,在回答之前往往还会先表扬一下,例如“这个问题提得特别好”、“这个问题正是现在学科领域的难题”。这让提问的人顿时产生一种自豪感,同时自然也对罗驿更加有好感了。 一连选了十来个人提问,主持人感觉时间已经够了,正准备回到台上说几句场面话做结束,突然听到罗驿说:“主持人,麻烦你给右手边倒数第三排的那位同学一个机会。” 主持人依言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清俊少年锲而不舍地举着手,就一边走过去一边说:“时间差不多了,那么就请这位小同学做最后一个提问吧。” 墨北站起来,对主持人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话筒。 直到墨北的声音被音响放大传遍了整个礼堂,主持人才回过味来,刚才自己怎么就把话筒给交出去了?这样一来等于是把主动权交给了这个少年啊,一会儿要是他啰嗦个没完,难道自己还要去抢话筒强迫他闭嘴吗?那也太有失风度了。 “罗医生,刚刚你提到在很多人眼里,精神科医生会被精神病人给传染成精神病,所以精神科医生也会遭遇到很多异样眼光。同时你也说有很多人会因为职业的缘故,比其他人更容易引发心理障碍,甚至导致严重的精神疾病,比如教师、警察、参加过战争的士兵等等。我想精神科医生也应该是压力很大的职业,特别是要每天和患者相处,影响更大。那么我想问罗医生,精神科医生是否也容易患上精神病呢?” 罗驿扶了下眼镜,笑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的确,精神科医生的压力非常大,容易产生一些心理障碍。但并不是说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可以等同起来,事实上即使是在医学界,甚至是精神科医生这个职业之中,都有很多人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有人认为心理问题引起的就是心理障碍,生理问题引起的就是精神疾病,但其实这两者都包括了心理因素和生理因素。还有人以为,轻微的、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心理障碍;严重的,比如常说的文疯子、武疯子,就是精神疾病。但这种区别也并不严格……” 在罗驿侃侃而谈的时候,主持人试图重新掌控局面,想要拿回话筒。但墨北却把话筒换了只手拿,并微微侧了下身,看起来就像是站累了换个重心似的,但却很自然地让主持人的意图落了空。如果主持人执意拿回话筒的话,那动作的幅度就太大了,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用主持人的话来说就是“太有失风度了”。 当罗驿的回答告一段落的时候,墨北丝毫没有停顿地又抛出第二个问题:“罗医生在安定医院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受到影响产生心理障碍?”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不客气,众人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看起来还很稚嫩的少年,有些脾气躁的已经在瞪他了。 罗驿没有生气,又扶了下眼镜,笑了起来:“这个问题很有趣。嗯,没错,我的确是受了不少影响。”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难道罗驿是要承认他有心理障碍了吗?哪怕在座的都是医学界的人,对心理障碍的认知或许没有普通人那么偏差,但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兼大学教授有心理障碍,这还是会让人非常不舒服。 罗驿有意停顿了一下,果然看到台下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了,但同时他也留意到墨北神色不动,依旧是那么平静。罗驿微微一笑,说:“瞧,我的鼻子。” 台下众人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罗驿这是拿“鼻子被打断过”这件事开玩笑呢。不过这种回答的确风趣而得体,众人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但是也有人在暗暗担忧,这种闪避式的回答虽然轻松,但真要较起真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未免显得有些胆怯了。 罗驿等笑声稍歇,又说:“此外这份工作对我的心理也的确是有些影响的,不过,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如果连自我调节的能力都没有,那可不合格啊。事实上,在我们医院里,还有一个专门的职位,就是为监督医生护士们的心理状态而设的,平时也会找他们谈谈话,聊一聊。有很多轻微的心理障碍通过这种谈话是可以解除的,比如说某位同学因为逃课被导员训了,于是有轻微的抑郁和暴力倾向,那么聊完之后,这位同学就可以心情愉快地准备下一次逃课了。” 大部分听众都是学生,做为大学生谁没有一次两次的逃课呢?而那些当老师的就更别提了,抓住过的逃课学生可不要太多喽。 罗驿这个例子一举,又让礼堂里掀起一阵大笑声。 就在这笑声里,墨北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但是很多安定医院里没有这个督导职位,很多精神科的医生和护士以及其他工作人员也未必有罗医生这样的自我调节手段,那么,是否有部分医生在有心理障碍——可能是严重的心理障碍?这些医生是否会在住院的患者身上发泄自己的压力,比如毫无理由的殴打、辱骂,或是不让患者吃饭,甚至是强-奸?精神病患者是处于弱势地位的,他们即使遭受了这些虐待可能也无法向人诉说,甚至有一些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遭遇了什么。我想在座的各位一定有人看过美国的《飞越疯人院》这部电影吧?” 这个问题更加不客气了,简直就像是在指控。 有人大声反对:“胡说八道!咱们国家的医院哪能像美国的医院那么乱七八糟?咱们国家的医生都是有素质的!” 还有人在不满地议论:“他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墨北对这些声音毫不在意,执着地等待罗驿的回答。 主持人这会儿完全顾不上什么风度了,伸长了胳臂就去抢话筒,没想到墨北虽然视线还在罗驿身上,但也留意到了他的举动,当下自自然然地将话筒往他手里一递,竟然根本就没打算再提第四个问题。 主持人抓着话筒风中凌乱了。 罗驿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能保证在我们的医院里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台下顿时一静,罗驿的言下之意是“我不能保证其他医院里不会发生虐待病人的事”。对于很多习惯了公开言论必须“正义”的人,以及脑海里根本容不下本行业中还存在这种阴暗面的人来说,这种回答有些难以接受。 讲座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墨北在小礼堂外等了没多长时间,就看到罗驿在主持人和几个领导、教授的簇拥下出来了,罗驿和他们交谈了几句,那几个人看了看墨北,就都和罗驿道别走开了。罗驿这才向墨北走了过来。 当罗驿快要接近墨北三步以内的距离时,墨北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脚才动了一下就克制住了,他身体向后微倾的动作幅度非常小,但却没有逃脱罗驿的目光。罗驿又向前走了两步,墨北这一次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流露出任何显示紧张或防备的细微表情或动作,但同时他也明白,在罗驿眼中自己已经有了破绽。 罗驿停下来,扶了下眼镜,温和地笑了笑,主动打招呼道:“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实在是个惊喜。你一个人来的吗?”他的语气就像是两个人是熟悉的朋友一样,并不因年龄的差异就显得居高临下。 墨北相信自己的出现对罗驿来说确实是个惊喜,他那个扶眼镜的动作出现的时候,通常就是表明他对某人或某事非常感兴趣或非常专注。不过,这个小动作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是不会观察到的。 墨北也笑了笑,“正巧来这边玩,看到公告栏贴的海报,就过来凑凑热闹。”他一边说话一边向外走去,罗驿也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两个人虽是并肩而行,但中间还是隔了一步左右的距离。 “你刚才提的几个问题都很有意思,是推理小说作家才会有的想法吗?”罗驿笑着问。 墨北微笑着说:“原因我已经说了啊,《飞越疯人院》。” 罗驿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的电影,有时间我也找来看看。” 墨北说:“可惜这部片子我放在云边了,没带来,不然可以送给你。” 罗驿沉默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墨北很配合地露出疑惑的表情,问:“怎么了?” 罗驿说:“前几次见面的时候……嗯,突然发现你这么友好,我有点意外。” 墨北很坦然地说:“哦,已经是熟人了嘛。” 一瞬间罗驿都有点摸不清墨北的逻辑了,他觉得墨北应该是有意来找自己的,毕竟一般人也不会随便逛逛就逛进了医科大学里,但墨北的目的是什么他还真想不出来。以往对墨北的一些揣测又被想了起来,难道这小孩前后言行不一,还有他初次见面时莫名其妙的恐惧,真是因为他有精神病或是心理障碍? 墨北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对罗驿说:“刚才你说有些轻微的心理障碍,通过谈话就能解除。” 罗驿见过的精神病人太多了,对墨北这样一秒钟就从微笑变冷漠的表情,纵使心里讶异,外表也没表现出来。他淡定地说:“是啊。” 墨北注视着罗驿,沉默着,罗驿也平静地看着墨北。 三分钟后,墨北才微笑了一下,说:“那太好了。能请你帮个忙吗?” ☆、第136章 new 罗驿看了墨北一会儿,低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墨北很认真地说,“我付钱。” 罗驿差点气乐了,随即又纳闷起来。他刚才脑子里转过许多个念头,他从孙丽华那里知道了不少事,也知道这母子俩关系不太好,所以猜测墨北可能是要让自己帮忙缓和母子关系。可现在听墨北的口气,又不太像。 墨北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精神科医生出诊费是多少,嗯,这个不好算,还是按顾问的价格来吧。” 罗驿忙说,“你这是想哪儿去了,提钱就疏远了。” “亲兄弟明算帐,老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更何况……”墨北顿了顿,罗驿明白他省略的话是指其实他俩关系并不北近。 “我请你帮忙是要占用你不少时间的,可以当作是一份兼职,既然是工作,那付钱也是应该的。我想以罗医生的境界,应该不会觉得我提钱是不尊重吧?” 罗驿笑道:“当然不会。不过,听你说得这么郑重,我倒紧张了。不知道你到底是想让我帮什么忙,说出来也让我看看时间上是否能配合。” 他是真猜不出来墨北要干什么,话不敢说满。 “我想写本关于精神科医生与病人的小说,取材于前年在云边发生的连环杀人案,那个病人叫郑东,医生叫秦当勉。” 罗驿眼皮跳了跳,叹息道:“原来是那件案子……小秦是我的同门师弟,真没想到他会遭到这种意外,太可惜了!” 墨北看着罗驿那沉痛的神色,心里冷笑,罗驿不仅是个好医生,还是个好演员。无论他想表露出什么情绪,都让人觉得非常可信,若非如此,当年墨北又怎么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我看过你的小说,写得非常好,让人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我看你在小说里也有运用到很多精神学科的理论,怎么还……” “我只是从书里看来些理论,怎么能比得上专业人士呢?如果罗医生方便的话,在我回云边之前这几天,我们每天谈两个小时?” 天知道,墨北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连呼吸都屏住了,心里懦弱地哀求着:快说不行,快拒绝我!如果罗驿不同意,那么就不是他不努力,而是客观不允许,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当一只驼鸟。 罗驿沉吟着。 墨北很自然地将左手背到身手,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掌心,疼痛让他冷静下来,在心里挥出一记重拳,将那个懦弱的自己打飞。 “好吧,这几天的时间我还是安排得出来的。诚实地说,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和我最欣赏的作家交往。”罗驿说着向墨北伸出右手。 墨北盯着他那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掌看了半晌,没有和他握手,而是很无厘头地赞叹了一句:“你的手真漂亮,不愧是外科医生的手啊。” 罗驿笑了笑,把右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说:“可惜已经很久不握手术刀了。” 两个人约好了时间和地点,便就此告别。墨北一直到确定自己已经走出了罗驿的视线,才很失仪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他腿都软了。 恐惧其实是很私人的事,外人很难体会得到墨北面对罗驿时的感觉,更无法得知墨北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决定。 在重生之初,墨北故意忽略了罗驿的存在,他想这一世自己已经有了准备,不会再被送进精神病院,当然也就不会再遇上罗驿。那么放弃前世的仇恨,遗忘掉这个梦魇,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命运偏偏如此捉弄人,因缘巧合,墨北发现自己和罗驿之间竟然是千丝万缕,躲都躲不开。在郑东案的时候,墨北很想借这个机会将幕后黑手罗驿给送进监狱,但是他找不到证据能让警方关注罗驿。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墨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眼睁睁地看着罗驿一点一点地侵蚀掉自己的生命之火,却找不到可以阻止他的办法。 虽然墨北身边有龚小柏、龚小楠这样的大混子,他们手下也并不缺少敢杀人的狠人,如果墨北使些手段,他可以花钱买罗驿的命,最不济也能让罗驿下半生残疾。但是这么做肯定是不能跟龚小柏撕掳开关系的,要知道,连龚小柏想打死蚱蜢手下的时候墨北都会拦住,不希望小姨夫沾上人命,他又怎么会为了自己而让龚小柏陷入到这种境地呢?更何况,杀人说来容易,真要做了,墨北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会堕入无间地狱的。 不能让罗驿坐牢,又不能杀了他,墨北还有什么办法摆脱这个恶梦呢?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墨北只能尽量让罗驿减少与孙丽华的联系,把他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这边来。除此之外,他还想通过这种接触寻找罗驿的破绽。但是,能做到几分,墨北心里也没数。 从医科大学出来后,墨北也没有兴致再去别的地方了,直接打了个车回家。司机把车停的很不是地方,墨北心情郁郁,下车的时候也没留意,结果一开车门人差点掉进马葫芦里。幸好那个马葫芦的盖子只掀开了一半,墨北反应又比较快,只有一只脚踏了进去,绊了个跟头。 第96节 但是那个劲很寸,墨北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司机见状一脚踩下油门,跑了。 还是过路的几个中学生把墨北给扶起来了,墨北两只手和手肘都磕破了皮,但最严重的还是踏进马葫芦里的那只脚,脚踝被别了一下,疼得走不了路。 那几个中学生都是同班的,有男有女,很仗义地让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生背着墨北,其他人在两旁帮忙扶着,把墨北给送回了家。 正巧孙丽华在家,见状吓了一跳,又感谢这些中学生,要给他们写感谢信送到学校去。结果这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留下一句:“就叫我们红领巾吧!”就跑了。 孙丽华被这些孩子弄得很是好笑,回头看看坐在沙发上形容可怜却面无表情的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赶紧去找出药水、纱布,蹲在沙发前给儿子处理伤口。 想想好像过去就是这样,这孩子无论是受了伤还是生了病,从来不诉苦不撒娇。有时候一粗心就真以为他没事,关心的也就少了,总是过后才知道,可那时候再心疼又有什么用呢?这孩子,性子就是这么独,要是用迷信的说法,恐怕就是“父母缘浅”。 孙丽华一边给墨北涂药水,一边习惯性地数落他不小心。墨北沉默地听着,可是才说了几句,孙丽华自己就停了下来,低着头默默地给墨北包扎。 手上的伤都处理完了,孙丽华又开始处理墨北膝盖上磕坏的地方,墨北终于觉得不对劲了,犹豫了一下,问:“妈,怎么了?” 孙丽华没抬头,说:“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你又不会听。” 直到全部伤口都处理完,母子俩都没再说话。最后,孙丽华检查了一下墨北受伤的脚踝,说:“这个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别伤了筋伤了骨头。” 孙丽华又打车带墨北去了医院,拍了片子骨头没事,孙丽华这才放下心来。开完药把墨北送回家,孙丽华就又回公司上班了。墨北这才想起来都没有问过她这个时间为什么会回家,好像她在家就是为了帮他处理伤口一样,有种因果倒置的错位感。 一个人带着满身药水味坐在沙发上,墨北望着孙丽华蹲着给他包扎时的位置发了半天呆。孙丽华爱美,对自身形像很重视,现在她烫着时髦的卷发,而且还染了色,但是刚才墨北还是从她的发丝中看到了星点白色。 一恍惚,墨北又想起当年自己被送入安定医院之前,那时候母亲的白发和她的憔悴一样遮掩不住,惹得继父频频对墨北憎恶地瞪视。自打进了医院墨北就再没见过母亲,这种被遗弃的感觉加重了他的抑郁。现在冷静地想想,也许并不是母亲没来看过他,而是被罗驿从中阻挠了。 自己是得到了莫大的运气,回到小时候重新来过,可是,曾经的那个千疮百孔的自己死后,世界是被一起清零重置,还是在继续?前世活过的世界,和现在生活的世界,是成为了两个平行的空间,还是一个取代了另一个? 如果,那个世界的生活仍在延续,那么,在自己死后,母亲有没有伤心难过?她的白发是否又多添了几根,脸上的皱纹是否又深了几分?她的晚年幸福吗?她会不会再因为想起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而流泪? 那个世界的母亲,这个世界的母亲…… “北北你怎么了?”夏多担心地问,抬手拭去墨北脸上的泪水,又心疼地检查他身上的伤。 墨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是满脸的泪,胸口还压抑得难受,他眨了眨眼睛,被泪水打湿的睫毛犹若重云,忽扇得夏多也跟着难过起来。 夏多坐到墨北身边,把他搂进怀里,说:“有什么事我都跟你一起担着呢,别难过了。” 墨北把脸埋到夏多肩头……用他的衣服蹭干净了脸,很没情趣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夏多都无语了,“门没锁,我就进来了,结果就看见你……北北!” 墨北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夏多生气地说:“你又受伤了!” “啊……”墨北眨眨眼睛,很无辜地说,“都是司机的错,害我差点掉马葫芦里。” 所以,这是意外啊意外!他也不想再受伤的! 夏多念叨:“保镖,必须配起来!走哪儿跟哪儿,必须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你!铁链子,必须配起来!拴我跟前,走哪儿带哪儿,必须一步不离!” 墨北在他唇角轻轻一吻,说:“我想你了。” 夏多的神色立刻柔和下来,温柔地回吻,“我也想你了,办完事就赶紧回来了,一分钟都不想多耽搁。”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忧郁地说:“咱俩在一起这么些年了,感情这么好,从来不吵架,总还是像刚谈恋爱似的难舍难离。我好担心啊。” 墨北莫名其妙,“担心什么?” “都说天妒良缘,还有情深不寿,我真担心我们爱得这么深会招来老天的嫉妒……”夏多十分惆怅。 墨北回了他八个字:“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夏多一副心都碎了的表情,用手捧着胸口,哀叹:“没关系,北北,如果上天真的嫉妒我们的爱情,那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厄运吧!向我开炮!啊——” 被炮弹轰杀的夏英雄倒在了地上,吃力地抱住墨北的腿,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气若游丝地交待后事:“等我牺牲了,你不要太难过,你一定要快快乐乐的,我喜欢看你的笑脸。你不要太思念我,不过也不要把我忘了,想个一年两年就差不多了,你要再找一个爱你的人。不过不要拿我当标准,不然你永远也找不到了。等你老了,要寿终正寝了,要记住,把你身边那家伙扔一边不要理,因为我会来接你,你还是我的!” 墨北笑了起来,压抑在胸口的郁气尽散,夏多永远都有办法治愈他。“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墨北说。 夏多仰起脸来看着他,重复道:“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唇与唇温柔相触,像是盖下了一个永不毁诺的誓言之章。 ☆、第137章 new 夏多判断得很准确,外公的确很好被攻略,睿智而温和的老人只用了短短两天时间就想通了。他本身就是个开明的人,对于同性恋并没有歧视的态度。让他一时间不好接受的是自己的外孙也是同性恋,毕竟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都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才是事故。 老人家最疼爱的就是夏多这个小外孙,当年夏老爷子把夏多送去云边,气得老人家把女儿女婿叫回家来痛骂了一顿,说将来要是儿子不认爹妈那也是他们自己作的孽,直接把骆岩梅给骂哭了,夏成睿也是非常尴尬。可是把夏多送走已成事实,骆老爷子也没法再把他叫回来,只能是经常给小外孙打打电话、邮些钱和礼物,尽力不让这孩子觉得被大家给抛弃了。 这两年老人家冷眼看着,小外孙和父母、祖父的关系是越来越冷淡了,可笑这一家子还看不清楚,全被夏多开朗活泼的表面给蒙蔽了。 夏多跟外公讲了很多他与墨北相处的事,还有墨北父亲、姥姥对他的态度,不停地说:“姥姥对我可好啦,我猜她早就看出来我和北北的事了,可她什么都没说,对我还是那么好。就像我亲姥姥似的。” 老人家来气:“你亲姥姥早过世了,还上别人家认姥姥去了!” 夏多嘻嘻地笑:“我就是想啊,要是我亲姥姥还在的话,肯定也跟北北的姥姥似的,无条件支持我。唉,还是姥姥好啊,心疼外孙。” 老人家被气笑了,不过也顺势就接受了外孙的请求,无条件支持,他可不想被说成不心疼外孙。 夏多把经过给墨北描述了一遍,墨北笑话他:“你外公这么开明,你还好意思说是攻克堡垒,有这么好攻克的堡垒吗?” 夏多也笑:“我去的时候可是心跳都过一百八了。”回味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外公真好。” 墨北点头:“谢谢外公。” 试过被身边人厌恶和反对,像骆老爷子这样开明的就感觉特别可贵。 夏多的学分已经修够了,正在准备论文答辩,好提前毕业。他也没打算回夏家,这就心满意足地要回云边了。可是出乎夏多意料,墨北竟然还要在北京多待几天! “那我给学校打个电话,看答辩的时间能不能再往后推一推。”夏多说。 墨北说:“不用推迟时间,你现回去准备吧,早点拿到毕业证,以后做事也方便。” 夏多撒娇:“可是我不想跟你分开。” 有着夏多故意歪缠,墨北花了好一番力气才说服他自己先回云边。夏多临走之前对墨北说:“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过,别忘了我一直都在你身后,该用我的时候千万别客气。待在这儿的那几个安保公司的员工,你该用也用,你是主脑,他们就是你延伸出去的手脚。如果你待的时间长,那我答辩完就来找你。” 墨北明白,夏多这是多少猜出来他要做什么,虽然担心,但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愿。 墨北认为,两个人关系再密不可分,也不能没有个人的独立性,更不能对对方的空间侵入过度没有底限,更不能以爱为名控制对方。虽然没有与夏多交流过这个观念,但从夏多的行为来看,两个人不谋而合。 第二天墨北到了和罗驿约好见面的咖啡馆,罗驿已经先到了,看到墨北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吓了一跳。 “这是?”罗驿对孙丽华的了解比较多,看到墨北受了伤但伤得又不重,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是不是被他妈给家暴了。 墨北坐下来,说:“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 近距离看到墨北手臂上的伤口确实是擦伤,罗驿这才信了,免不了慰问几句。 两个人的话题就从辨认伤口上聊了开去,两个小时过去得很快,结束时罗驿颇觉得有几分意犹未尽。 罗驿很会谈话,对别人的情绪体察敏锐,可以说不论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都能和对方聊得不错。但是这往往是他在配合着别人,让对方聊得尽兴,可自己可就未必有同样感受。可是这一次,聊的话题是他感兴趣的,谈话的另一方不仅言之有物,每次抛出的问题也都恰到好处,倒真的是把罗驿的聊兴给激发出来了。 过后想想,墨北其实说的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罗驿说。可是理由也正当,他本来就是来请教的,当然是说的少听的多。 罗驿还真挺期待下次见面的。 与罗驿相反,墨北坐出租车回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后悔跟罗驿见面,悔得一进家门就跑去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可是漱完口,灌下一杯温水,墨北还是哆嗦着手脚强迫着自己去为第二天见面做准备。 他把和罗驿见面当成是考试一样来准备,从话题的选择到心理的建设,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斟酌。等到见面的时候,他还要根据当时的情况再做调整,还要留意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不泄露内心的秘密。谈完话回家就要再回想当天谈话的细节,反复回想罗驿说过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这么一连串的工作做下来,墨北心力交瘁,吃什么吐什么,夜夜失眠,没几天就已经眼圈青黑,下巴都尖了。 再这样下去就该被罗驿看出来异样了,墨北当即立断,在那天的谈话结束后礼貌地谢过了罗驿,递上装好咨询费的信封,表示自己要回云边了。 咨询费是事先就说好的,罗驿没有矫情地拒绝,事实上这几天见面时的点单大部分都是罗驿付的钱,数额虽然和墨北给的咨询费不能比,但情面上是有来有往的。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结合以往的了解,罗驿意识到,墨北和孙丽华不亲近,而且也不听孙丽华的话,所以从孙丽华那里是得不到墨北更多的信息的,通过孙丽华能给墨北施加的影响力或压力也都极为有限。既然已经和墨北建立起了联系,那么拉拢孙丽华就不是很必要了,只是维持现在的关系就够了,重点还是要放在墨北身上,毕竟他也是非常忙碌的,没必要分散精力。 罗驿要请墨北吃饭,算做送行宴。墨北咬着牙接受了,但提议请夏湾和商清华来作陪客。罗驿和他俩都认识,还有生意往来,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倒是夏湾和商清华接到邀请的时候非常意外,不过随后夏湾就接到了墨北的电话。 “……是我让罗驿这么做的,事实上,我希望你们能来帮我。” 夏湾故意冷冰冰地说:“哦?我居然还能帮得上你的忙?不可能吧,堂堂大作家,对着杀人狂都不打怵,还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你?墨北,你该不是来消遣我的吧?我很忙,没空。” 墨北没有在意夏湾的嘲讽,如果他真不想帮忙,那依他的性格早就该挂电话了。其实只要墨北和夏多还在一起,夏湾就不可能真的对墨北的请求视若无睹,他必须要考虑到夏多的心情。 “我和罗驿其实有些过节……也不能说是过节……”墨北停顿了一会儿,理顺了想说的话,这其间夏湾很有耐心地等着。 “你应该知道以前云边发生的那件连环杀人案吧?凶手叫郑东。” 夏湾当然知道,弟弟就在云边,他当然会关注云边发生的大事。当初得知杀人凶手曾经和弟弟同住一个宿舍,夏湾一阵后怕,要不是商清华拦着,他就要跑去关心夏多的心理健康了,生怕弟弟会被吓着。 不过,这种关注是瞒着夏多的,或许并没有瞒住,但兄弟俩默契地都不揭破,反正夏多也明白哥哥不会轻易干涉自己。 墨北本来是不确定的,但是刚才夏湾嘲讽他的时候提到了“杀人狂”,这让墨北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虽说除了郑东之外,墨北还亲自面对过一个杀人狂——敲头狂魔,但敲头狂魔的案子与夏多无关,夏湾就算是由于夏多的关系顺便关注一下墨北,也不会把这个案子心心念念地放不下。 墨北一闪念,迅速做了个分析,决定将原本的说辞扔到一边去。 果然夏湾一听到墨北突然提起郑东案,虽然还绷住劲没出声,但呼吸频率的改变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被郑东杀死的那个医生叫秦当勉,是罗驿的师弟,他对罗驿很崇拜。” 夏湾打断墨北的话,抓住机会又来了一次嘲讽:“哦,这可不应该啊,听说郑东对你崇拜得五体投体,他的主治医生也应该来崇拜你嘛,怎么能去崇拜别人呢。简直就是把我们的大作家当成了隐形人嘛。” “郑东死之前,提到过罗驿。” 夏湾一愣,他对案子的了解不可能详细到这种程度,警方虽然在墨北身上装了监听装置以便控制局面,但这部分的记录外人是看不到的,所以夏湾也不知道郑东提到过的只有一个“罗”字。 “我推测是罗驿通过秦当勉影响了郑东,让他变成了杀人狂,换而言之,郑东是罗驿和秦当勉的实验品,他们在郑东身上实验着对人心理的控制。” 夏湾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那警察怎么没抓他?” “因为郑东也不知道秦当勉背后有人,以他的精神状态,还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主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秦当勉给影响了。”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你猜的。哦,我明白了,恐怕是警察也没有找到什么罗驿和这个案子有关的证据吧?不不不,应该是说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案子里还有罗驿的影子。墨北,你说得这么恐怖,可实际上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如果你真的了解罗驿,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对了,你不是也认识刘正扬吗?他就是罗驿另一个实验对象。” “呵呵,据我所知,当年刘正扬有病还是罗驿给治好的。” “近距离接触,取得信任,加以暗示,达到控制的目的,而被控制的人还以为自己所做的选择都出于本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受到了影响。听起来不可思议对不对?但是罗驿能做到,而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夏大哥,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才……你记得在滕济民的婚礼上,我看到罗驿的时候出了多大的丑吧?” 夏湾沉默了,墨北当时的反常倒的确可以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但是,罗驿真的这么变态? “夏多相信我,他想保护我,他对罗驿的反感和防备,你应该有察觉吧?” 夏湾还是沉默,他早就纳闷夏多对罗驿的态度了,并且也因此疏远了罗驿,但现在得知夏多居然是受墨北的影响,他心里实在是不舒服。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夏多派了安保公司的人在监视罗驿。” 我操!这俩不省心的小子是打算当侦探抓变态吗,还监视? 第97节 夏湾摸摸胸口,觉得自己指定是要被弟弟和该、死、的、弟、媳、妇、给气出心脏病了。 最终,夏湾还是同意了帮忙,既然夏多已经把罗驿当成了敌人,他做哥哥的只能是跟弟弟统一战线。至于该死的弟媳妇,哦,老天,求你派下天兵天将收了他吧! 哦,对了,老天爷,别忘了派遣长得帅的天兵天将下来,那小子好美色! 有夏湾和商清华在中间作缓冲,这顿饭墨北终于可以做到吃下去,而不是当场吐出来。不过,他离席去洗手间的次数还是多了点,引得罗驿频频侧目。 “我好像肚子不太舒服。”墨北不好意思地说。 罗驿问了一下症状,说:“正好我带着阿莫西林,吃一片吧。回去以后接着吃两次就好了。” “吃了它。乖。” “张开嘴,让我检查一下你是不是乖乖地咽下去了。” “不许吐。……啧啧,看你多脏,吐得一地都是。快把它们吃下去,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只有一个,你的胃。” “吃完药你就会舒服了。……有没有感觉到这个世界在摇晃,色彩光怪陆离,多迷人……什么烦恼都变得不重要了,对不对?乖。” “我的小狗,下次可不许发脾气咬人了,不然你还得接受惩罚。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感觉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主人当然不会让你死的,瞧我给你还来了什么?葡萄糖,注射以后你感觉会好点儿。” “乖孩子,绝食是不理智的行为。你看,我只能用鼻饲法来帮你。是不是感觉很辛苦?” “跪下来,张开嘴含住它,别用牙齿,不然我会帮你把它们一颗一颗全都敲掉。……咽下去。乖。” 一瞬间,许多个属于罗驿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高高低低,循环往复。墨北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 商清华笑道:“不愧是医生,随身还带着药片。哎罗驿,你要是还干外科,是不是还随身带手术刀啊?” 罗驿也笑了:“你还别说,外科大夫揣着手术刀上街的,还真有。” 夏湾注意到墨北眼神有点散焦,心里又是纳闷又是担心,忙在桌下悄悄踢了墨北一脚。 墨北回过神来,他感觉自己失神了许久,但从其他人的神情里判断出其实只是很短的几秒钟——罗驿刚把药片拿出来,正伸手递给他。 “谢谢。”墨北艰涩地道谢,伸手接过药片,想在喝水服药的时候做个小动作把药片藏起来,可是方才的失神让他的动作不够灵活,药片掉到了桌子上,又滚到了地上。 罗驿以为他是不小心,忙笑着说:“没事,我这还有。” 夏湾突然大声说:“算了算了,反正也吃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吧?我正好顺路开车带小北去门诊查一下,没准儿打个点滴什么的好得更快。” 罗驿诚恳地建议:“静脉输液其实对身体是有影响的,如果一定要注射,就打肌肉针吧。” 商清华赞同地说:“对对对,我就听我家老保姆说过,能吃药别打针,能打针别输液,总输液身体就虚了。” 罗驿笑道:“老人家有见识。” 夏湾开车送墨北回家,还有点不放心地问:“你不是真拉肚子吧?” 墨北疲倦地笑了笑,说:“大哥,谢谢你。” 他是真心实意感谢夏湾,经这一役,他把以前对夏湾的那些芥蒂都扔掉了,感觉上亲近了许多。刚才要不是夏湾及时打岔,墨北恐怕只能真的把药吃下去了。虽然他理智上可以判断那真的仅仅只是阿莫西林而已,但却保证不了自己在咽下药片的下一秒钟会不会吐个天昏地暗。 看到墨北这副样子,夏湾也觉得有几分同情,但心里还琢磨着,要么罗驿真如他所说是个大变态,要么就是墨北是个真的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这两种可能,夏湾宁可第一种是真的。 哦,老天,请你保佑罗驿是个大变态杀人狂偷人内裤的不要脸的贼!保佑墨北精神正常,可别让夏多难过啊! ☆、第138章 new 墨北让孙丽华和夏湾一起吃了顿饭,介绍他们认识认识,并拜托夏湾照料一下母亲,特别是帮她灌输一下提防罗驿的概念。夏湾为了弟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夏湾对孙丽华所知不多,仅仅知道她似乎和墨北母子关系不太好,但见面之后倒是出乎意料地对她印象不错。 首先是孙丽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不仅长得漂亮,还很会打扮,男人嘛难免会对美人多几分倾向性;其次孙丽华下海这么多年,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况且又是在公司里做高层的,有气质有内涵,知道夏湾的身份后也能表现得不卑不亢;再次就是孙丽华的性格,爽利大方,不扭捏,不小家子气,不远不近地相处是很能让人产生好感的。 孙丽华对夏湾也很欣赏,像他这样的家世,有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奇怪,但难得的是为人还很平和,丝毫没有凌人之气。再想想夏多,孙丽华不能不感叹夏家太会教育孩子了,两个儿子都这么出色。 墨北也不需要夏湾总跟孙丽华碰面,先不谈主观意愿,这在客观上就是达不到的,两个人各有各的工作,谁也不比谁清闲。况且年龄相差这么多,是两辈人,又不是忘年交,能偶尔在一些公开场合遇见,让夏多表示一下熟稔,就已经足够了。 随后墨北就回到了云边,并和罗驿保持不定时打电话联络,通过罗驿透露的信息和监视人员的报告来了解他的动向。 罗驿果然像墨北希望的那样,和孙丽华不再频频在各种场合“巧遇”。孙丽华大概也是想通了一些事,原来还时不时的主动和罗驿联系一下,而现在却是一副工作繁忙没空闲聊的姿态。 墨北深感欣慰。 夏多很快搞定了毕业的事,分批请了老师、同学以及校外的朋友们吃庆祝宴,每天带着酒气回家,回来必须先赖在墨北身上撒娇,直把墨北都蹭上和自己一样的气味了,才肯去洗澡。本来他回来得晚,墨北都是先洗完澡等他,被这么一闹腾,墨北只好是等他回来再一起洗了,不然就得洗两遍。 这天洗完澡,夏多迷迷糊糊地趴在地垫上,脸埋在靠枕里,墨北盘腿坐在前边拿吹风机帮他吹头发。夏多呜哩呜噜地在说着什么,吹风机声音太大,他的声音又被靠枕给消了音,墨北一句也没听清,就用嗯哦啊语气词来敷衍他。 潮湿的发丝变得干爽起来,墨北关上吹风机,用手指拨拉几下夏多的头发:“好了,起来睡觉去。” 夏多翻了个身,手臂压在额头上,挡住些灯光,看着墨北整理吹风机的电线,说:“不想动了,今晚在这儿睡呗。” 墨北把吹风机放回浴室的储物柜,从卧室抱过来枕头和被子连同自己一股脑全压在夏多身上。 夏多艰难地从重重压下伸出一只手:“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 墨北笑着把被子枕头都挪开,说:“你又脑补什么场景了?” 夏多被墨北的笑容给迷住了,撑起身子吻了吻他,说:“我是地下党,被敌人抓住了要活埋,我胸怀天下,宁死不屈……” 墨北觉得没事就在脑中剧场自己给自己演戏看的夏小多实在太萌了,他回吻着,把夏多压倒,吻从嘴唇慢慢移向锁骨。 夏多享受着墨北的吻,抚摸着墨北光滑的手臂,说:“你从北京回来瘦了,这几天心情变好,吃东西也有胃口了……” 墨北又向上吻住了夏多的嘴唇,他不想谈这件事,至少在这个时候不想。 夏多从善如流地把唇舌的功能运用到墨北喜欢的方向去,舌与舌勾连纠缠,呼吸渐渐热了起来。夏多的手指扣住墨北肩膀,想把人翻倒压上,墨北却把他的手拿下来压在他头上方,一边咬住他脖子上一小块皮肤吮吸,一边说:“我来。” 这两个字在夏多被酒精浸染得晕沉的大脑里兜了五六个圈子,他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咦?让北北来?这……不大习惯哪。 夏多想反对,可是墨北却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你要是真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夏多说:“别啊,我还想试试呢,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好奇心重的孩子真萌啊! 墨北笑着俯下身,享用这场令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盛宴。 他含吮了一会儿夏多胸口的小红豆,惹得夏多呼吸都重了几分,正想将阵线下移,就听到夏多在他头顶按捺不住地说:“快点儿。” 墨北一看,夏多那里已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便笑着伸手握上去重重撸了几下。夏多啊了一声,粗喘几声,说:“光用手是交不了货的,北北。” 墨北差点笑场,他前阵子想起来一个上辈子在网上看过的搞笑网剧,里面就有这样的台词,一时兴起学给夏多听,没想到夏多居然在这种时候用上了。 既然光用手交不了货,那手口并用可不可以呢? 唔,从夏多的反应来看,效果好像有点太好,这可不行。真交货了可就影响下一步了。宝贝儿,再忍忍吧。 墨北不再照顾前方,转而为下一步开路,夏多难耐地蹬了两下腿,想自己伸手去抚慰,被墨北惩罚性地在他不老实的爪子上咬了一口。 “嗯……北北,快点儿……” 几次三番地被这么催促,墨北也不想再忍耐了,把夏多的两条大长腿推上去,夏多很配合地自己用手勾住,欠着脑袋想看清墨北的动作。墨北就在他好奇的注视下将自己一点一点楔入,当两个人的关键部位终于严丝合缝地楔合在一起时,夏多的头才落回枕上,屏着呼吸艰难地说:“唔……等、等等……” 墨北坏坏地问:“不让我快点儿了?” 夏多想笑,可一笑身子就发颤,连接部位好像就更敏感起来,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说:“慢点儿,宝贝儿,可得慢点儿来,哥得适应一……啊!” 趁他没防备,墨北抽出来又狠狠顶入,一连几下把夏多冲撞得气都倒不过来了,只有一连串的“慢慢慢慢慢点儿!” 他要慢,墨北就偏要快,夏多无奈,手脚并用地夹住墨北的腰强迫他动作幅度放小放慢,说:“宝贝儿,东西再好吃也不能狼吞虎咽哪,又不是吃完这顿下顿就没了。” 墨北在他大腿内侧的软肉上掐了一把,夏多哎呦一声放开了手脚,被墨北按住又是一通横冲直撞。 墨北趴在夏多身上,两个人呼吸都很急,汗水淋漓,墨北这才放缓节奏。 夏多揉着他的耳珠,笑:“贪吃的小东西。我好吃吗?” 墨北侧过头在他掌心吻了吻,从他身体里撤出来,夏多好奇地问:“要换个姿势吗?”墨北没出声,身体又向下滑去,用口含住了他。 这会儿,墨北真是觉得对夏多怎么爱都爱不够,怎么摩挲蹂躏都不够,简直想要把人从头到脚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吃掉。或许很多男人在这种时刻都会有相似的感受,但墨北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感觉还有所不同。 他爱夏多,这份爱是多年前埋下种子,被夏多炽热的爱恋一点一点催发出来的。爱情一旦破土冒芽就再也按不回去了。 越是爱这个人,越是觉得他每一个部分都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样完美。有时候墨北会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惆怅,如果有一天和夏多感情变淡了、分手了,那会怎么样?生活会翻天覆地吗?那倒不一定,墨北可不是离开爱情就不能活的人。 但是,一定会不习惯。想想或许再也听不到小话痨在耳边嘟嘟哝哝地说话,再也闻不到那个人熟悉的体味,再也不会在伏案写作时一抬头就能看到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再也没有了有着独属于他的力度的拥抱…… 没有了吻,嘴唇该有多么寂寞。没有了抚摸,皮肤该有多么寂寞。没有了爱人,心该有多么寂寞。一切又将回到过去,即使身处最喧闹的人群,依然只是一个人。 书籍、电影、旅行、朋友……总能把时间填满,让生活丰富多彩,但是永远也不可能填补上因他的离开而空缺的那部份。 一个在你生命里留下太多记忆的人,怎么舍得放他离开呢? “怎么了北北?”两个人一个躺一个趴,正在平复激情后的呼吸,夏多敏感地觉察到墨北的情绪又不对了,就侧过身来抚摸他的背。 “我刚才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分手——是你不爱我了,想离开,那么我是该大方地放手,还是自私地把你留下?” 夏多囧了一下,“为什么我们要分手就是我不爱你了,不是你不爱我了?” 墨北骄傲地瞥了他一眼:“如果我不爱你了,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留下来的。” 夏多的心都碎了一地,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装哭,就听墨北叹气:“可是将心比心,既然我是这样,你也差不多,那么不放你走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更何况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爱你,不论是出于自尊,还是为了让你以后过得幸福,我都该是放手的。” 夏多正想夸他很理智,然后再措词保证自己不会这样,就听墨北又叹了口气:“可是再想想,你都不爱我了,我干嘛还要为你考虑,难道不是应该怎么能让我自己开心就怎么做吗?” “是,大王!”夏多点头。 墨北严肃地说:“可是你的心已经不在了,强留你的人又有什么意义?你这么一大活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留才能留得住?除非杀了你。” 夏多继续囧。 “杀人这种事,一狠心一闭眼也就干了,毁尸灭迹或是把你做成标本,反正这些处理尸体的办法我知道不少……” 夏多觉得身上有点冷,悄悄扯过被子盖上,心里附和:对,你知道的是不少,够写好几本书的。 “……比较困难的是怎么应付你大哥,你要是不见了,他一定会来找我的。对付他一个人容易,对付你家里的势力就难了。还得制造个假象让他们以为你还活着,或者是被别人给杀了。也就是说我还得找个替罪羊?找谁合适呢?你说刘正扬怎么样?说他杀人应该会有人信,虽说他的背景也不太好撼动,但那就是你们家的事了。唔,平白无故他不会杀你,那么还得提前制造点你们俩的冲突,并且让别人都看到。冲突不能小,小了刘正扬不会发疯,别人印象也不深刻。冲突也不能太大,太大了或许就惊动双方家长了,而且刘正扬还有可能真就自己动手对付你了。咦?这样也不错啊,我没必要非得坚持亲手杀你嘛,借刀杀人也是可以的。嗯……不,不行,还是得亲手杀,别人动手我怕他们杀之前再虐待你,死都不能死利索了,我可不忍心让你受折磨。……唉,你说你都不爱我了,我干嘛还为你想这么多啊?” 夏多囧着脸说:“宝贝儿,你真不用想这么多。” 墨北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方才的伤感情绪早就了无踪影了。 夏多被墨北脑补出来的爱恨情仇给扰得晕头转向,恨恨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你平时就是想这些有的没的,把自己给搞抑郁的吗?” 墨北怒道:“不许提这个!” 夏多再咬一口:“再敢胡思乱想,我就把你吃掉!是真的吃掉!省得你还琢磨怎么杀人怎么掩饰,我没这么麻烦,把你全部吃掉以后我就找个坑把自己埋了,跟你一起在地里烂掉。” 温情脉脉的夜晚就这么向着诡异的方向轰隆隆地脱轨而去。 第98节 墨北笑眯眯地问:“你说真的?” 夏多严肃地说:“真的。” 墨北揽住他的脖子,吻上来,“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夏多一边回吻,一边疑惑——这是解决啦?唔,一定是的,北北脑子里那个胡思乱想的小人被踩扁啦! 不过,要是有一天北北不爱自己了,想要离开,那自己该怎么办呢?是不顾尊严地求他留下,反正没了爱情留着尊严也没用;还是把他绑起来哪儿都不让他去,除了自由什么都给他,让他回心转意? 不不不,北北那性格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这两招对他都没用,只能让他更讨厌自己。那么,难道只剩下刚才说的那种办法了吗?吃掉他? “怎么了?”墨北发现吻着吻着夏多就发起呆来,奇怪地问。 夏多回过神来,委屈地说:“我被你给带坑里去了。” 墨北笑了起来,摸摸他的头,“那你要好好爱我。”不要慢慢就不爱了,也不要给我不爱你的理由。 “我爱你。”所以会让你幸福,即使有一天你想要离开,只要那是你的意愿,我一定默默咽下所有苦痛放开手。 ☆、第139章 new 明明身体已经很疲倦了,但心底涌升起来的满足感和爱意却让夏多还舍不得就此睡去。他侧身用手支着头,一只手抚摸着墨北,说:“明天跟王三儿他们吃饭,一起去呗。” 墨北犹豫了一下,他对热闹场合一向兴趣缺缺,但跟王盛他们也算熟悉,便点头同意。不过他又想起一件事来,“上次你不是说万小酌要结婚了,到底什么时候结?我是不是也该随份礼?” “这个,算是结了,也算是没结。”夏多的表情有点古怪。 墨北好奇起来:“有故事?” 夏多点点头,“就是你在北京没回来那时候,万小酌结婚,日子订的有点仓促,因为……” 墨北眼珠一转,笑道:“奉子成婚?” 夏多亲了他一口,也笑:“宝贝儿真聪明。本来女方家里要彩礼要得挺狠,小酌家里不太高兴,但是一看有了孩子,也就不说什么了。结婚那天我和王三儿都去帮着接的亲,唉,真没见过这么办事的人家,简直跟卖女儿一样。临出门子了又开口要一千块钱,说是女儿一出嫁会把娘家的财运给带走,这钱是压财神的。小酌没办法,现让他姐去银行取的钱,当时他姐脸都气青了。这么一耽搁时间就挺赶,到了新房又闹妖娥子,押车的两个小舅子拦着新娘子不下车,连后面车里给捧包的那几个小不点儿也死活不下车,小酌把身上揣的红包都给他们了也没用,非要再给六百六十六。” 这种事情墨北原就听说过不少,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好奇新娘子的反应。 夏多说起来都是又好笑又好气:“也不知道新娘子是怎么想的,小酌都求她了,她就装没听见,在车里坐得可稳当了。那俩小舅子还挤兑小酌呢,说他一个逗眼儿能找着这么漂亮的媳妇是烧高香什么的,小酌也火了,当时就说不结这个婚了,让司机把新娘子送回娘家去。” 墨北这会儿才听出趣味来,连忙问:“那送回去了吗?” “小酌他姐给拦住了,说就差临门一脚了,再忍一忍,不然这么多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也没法交待。不过让小酌这么一吓,新娘子也乖乖下车了。” 墨北又插了一句嘴:“新娘子有多漂亮?” 夏多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反正没我家北北漂亮。” 墨北不领情,在他胸口狠掐了一记:“滚,我跟个女的比什么。” 夏多搂着他笑:“那我就是觉得你最漂亮嘛,比我自己都还好看一咪咪……别掐别掐,青了!”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才又接着八卦,“后来总算是撑到了去饭店,这要是光看两家人的脸色,都不敢相信是结婚典礼。等到该交换戒指的时候,又闹了一回笑话。小酌家给买的是一对18k金的,结婚头天就把其中一只交给新娘子拿着了,可交换戒指的时候小酌发现那只戒指被换成了旧的!原来是新娘子的妈觉得戒指好看,留下来自己戴了,把她戴了好些年的那只给新娘子了。人家还有理呢,说反正男的也不流行戴戒指,结婚时候做个样子,过后还得摘下来,再说她那只戒指也是金的。” “噗!”墨北被这歪理给戳中了笑点,捶着夏多大笑,“万小酌这还能忍?” 夏多也很不厚道地笑起来:“实在是忍不了啦!他当场就把那只戒指砸岳母脸上了,把结婚证书也给撕了,拽着新娘子就要去办离婚证。新娘子一家人大哭大闹,那场面,啧,反正我觉得这辈子大概难得看到第二回了。” 笑完了,墨北问:“那后来怎么处理的?” 夏多叹了口气:“女方怀着孕呢,要离也没那么容易,现在就是分居。小酌家里还是想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墨北撇了下嘴,有过这么一个不堪的开始,即使有了孩子,万小酌的婚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起色,简直可以想像将来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又会是一场大战。 八卦不仅可以佐酒,还能催眠,聊着聊着困劲就上来了,夏多呵欠连天眼角泛泪,就这样还死撑着,用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墨北的背,喃喃道:“宝贝儿睡吧。我看着你睡着了我再睡,乖。” 墨北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鼻息鼾沉,夏多这才放心睡去。等夏多睡熟了,墨北又睁开眼睛,借着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皎洁月光,出神地看着夏多的睡脸。半晌,他小心地欠起身子,轻轻地在夏多嘴唇上吻了吻,然后背对着夏多侧躺下来,让背脊的弧度安然地嵌入夏多的怀抱。夏多似有所觉地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腰上,用头蹭了蹭他的后脑勺,睡得十分安稳。 夏多临时有公务要处理耽误了些时间,和墨北赶到饭店的时候王盛等人已经到了,两个人一进包间就被起哄罚酒,夏多爽快地干了一杯啤酒,又把墨北喝掉一半的酒杯抢过来自己喝掉。 李维笑道:“这么些年了,夏多还是对小北最照顾。” 王盛这个鬼灵精就冲他俩挤眉弄眼地笑,夏多现在虽然没有明着在朋友们中间出柜,但也没有刻意遮掩,有心人还是看得出来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王盛私底下问过夏多一次,夏多也就跟他坦白了,王盛吃惊过后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慨。 夏多拉着墨北坐下,目光一扫,有点惊讶:“没找着乔小二吗?” 王盛说:“那小子不知道颠儿哪去了,不等他了,来,先为咱们中间头一个大学毕业生干一杯!” 他们这伙哥们儿中间有像王盛万小酌这样早早参加工作的,也有像夏多李维这样上大学的,当然还有在家里混日子的,不过拿到大学毕业证的还真就夏多一个——李维虽然比夏多还大两岁,可现在才上大四,离毕业还有大半年呢。 众人干了一杯,李维故意摆出满脸嫉妒的神色要跟夏多再走一个:“打小你就跳级、跳级、跳个没够,现在可好,连毕业你都要跳着来,还让不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活啦。” 有个哥们儿笑道:“夏多什么都着急,就找对象这事不着急。哎我说,咱们这些人里头,就夏多还光棍着吧?” 又有人附和道:“夏多,是不是追你的小姑娘太多,你挑花眼了?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哥们儿帮你留意着啊。” 夏多搂着墨北肩膀,玩笑似的说:“我就喜欢北北这样的。” 王盛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指着夏多又笑又咳地说不清楚话。李维大笑:“这好办,只要小北点头,哥儿几个今天就送你们入洞房。”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表示赞成,还有人连钱包都掏出来了说要随份子。明知是在胡闹,可夏多还是忍不住喜气洋洋,在墨北脸上亲了一口,叫道:“媳妇儿!” 墨北在夏多肋间杵了一拐子,瞪了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一眼,恼道:“谁是谁媳妇儿还不一定呢。” 夏多连忙改口:“老公!” 众人只当夏多是在开玩笑,顿时笑声澎湃得简直快把包间的门给冲开了。 王盛却笑得有点心不在焉,夏多觉得诧异,等饭局结束,一伙人又跑去唱ktv。唱歌的、喝酒的、起哄的、闲聊的、还有借着酒劲在地上以伴舞为名狂扭屁股的……夏多这才问王盛是怎么回事。 王盛看了墨北一眼,夏多眉毛一挑,不乐意了:“三儿,我可什么事都不瞒北北,你照量着办。” 王盛苦笑摇头:“从来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护犊子的。” 夏多白了他一眼,“废话,自个儿媳……老……啊呸!真别扭。我的人我要不护着,难道反倒要作践着来吗?” 王盛闷头抽了口烟,说:“我是不懂你们咋想的,丰乳肥臀的漂亮姑娘不喜欢,偏喜欢跟自己一样带把儿的,睡一块儿能得劲吗?” 墨北扭开脸去看万小酌跟李维大呼小叫地掷色子,他懒得理会王盛莫名其妙的怨气。夏多捏了捏墨北的手,对王盛说:“这些话你现在说可晚了,你又不是才知道我俩的事。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就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王盛又抽了几口烟,把烟头丢进空啤酒罐里,很郁闷地叹了口气:“乔小二退学了。” 夏多一怔。 乔赟和李维一样念大四,不过学校是在邻市的师范大学,离云边也近,坐车两个多小时就到。因为乔赟对夏多的那点暧昧心思,两个人私底下来往少了,很多时候都要通过王盛来当桥梁,所以夏多对乔赟的情况知道得并不清楚。 “本来我还纳闷,咱们小时候都是在一块玩的,怎么你跟乔小二这两年就疏远了呢?要说你俩有啥不对付的,我又看不出来,问也不说,我还一门心思想着法儿给你俩调节呢。妈的,现在我才搞清楚,原来……”王盛叹了口气,打开两罐啤酒,塞给夏多一罐,碰了下杯自己先干掉半罐。 夏多拿着酒没喝,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盛。 王盛越过他又看了墨北一眼,墨北大半个身体都转向万小酌的方向,似乎对那边的游戏看得津津有味,王盛只能看到他小半张侧脸,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和能把人照成鬼的霓虹灯球的光线下,那张脸依旧漂亮得让人恍神。 王盛挺想问问夏多,他喜欢墨北是不是就因为墨北长得漂亮,但再看看夏多那张脸,他又把这个问题给咽回去了。 “乔小二跟他一个男同学搞到一张床上去了,倒霉催的被检查卫生的老师给撞见了。学校找他们家长谈话,那个男生家里挺穷的,父母借钱供他上的大学,就指望他能出人投地光宗耀祖。这事儿一出觉得太丢脸了,在学校就把他好一顿揍。那个男生想不开,就跳楼了。乔小二家里头也挺来气,他爸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乔小二自己退了学,从我这儿借了一千块钱走了。” 夏多追问:“他去哪儿了?” 王盛的表情挺苦大仇深的,“他没说。原本我还想他爸妈会来我这儿找他,担心要怎么说呢,结果好些天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样子他爸是真打算不认这个儿子了。唉,幸好他还有个哥,不然老俩口儿受的这打击……那个跳楼的男生家就没这么幸运了,是独生子,他爸妈年纪还挺大了,也不知道……” 王盛红着眼眶盯着夏多:“乔小二那天晚上跟我说了不少心里话,他说他喜欢你,可你心里没他。他跟那个男生其实就是因为寂寞才走到一起的,俩人说好了等毕了业就分手,以后就跟正常人一样工作、结婚、生孩子,再见面就当不认识,谁也没想到……要是当初是你俩在一块儿,兴许乔小二就不会这么狼狈地背井离乡……” 夏多沉声道:“我和乔赟只有朋友的情份,不可能有其他。” 王盛瞥了墨北一眼,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夏多默默地喝酒,心里也很沉重。 一个哥们儿拿着麦克风冲这边吼:“三儿!夏小多!过来唱歌!” 王盛把剩的半罐啤酒一口干了,随手把易拉罐捏扁扔在地上,站起来:“我来唱一首!”首字被他念岔了音儿,成了xiu。 那哥们儿就起哄:“哦,王三儿要唱一宿!有魄力!” 王盛大吼:“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几个哥们儿调门拐了十八个弯地跟着他一起吼:“噢……” 墨北这时候才慢慢回过头,看着王盛闭着眼睛貌似陶醉的样子。 崔健的歌是这些年轻人都钟爱的,一屋子的人都兴致勃勃地跟着唱:“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音乐结束,王盛还抓着麦克风不撒手,硬是又荒腔走板地吼了个高音出来:“噢——” 万小酌捂着耳朵大叫:“狼来啦!” 王盛哈哈大笑,把麦克风冲夏多一扔,夏多连忙接住,音箱里传出沉闷的震动声,惹得众人纷纷叫骂。王盛毫不在乎,冲夏多说:“歌神,你也来一宿!” 大家都知道夏多歌唱得好,就热烈地鼓掌欢迎,还有人扯着嗓子要点歌:“唱那个《梦回唐朝》!” 夏多想了想,说:“我想唱的歌这里可能没有伴奏。” 王盛说:“清唱。” 夏多把桌上几个装酒装水的杯子拿到跟前,往里面分别倒上不同高度的水,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根圆珠笔来,敲了几下杯子试了试音,又把其中几杯的水或倒掉一点儿或再添上一点儿,众人都好奇地看着他摆弄。 夏多笑吟吟地把杯子摆成一排,用圆珠笔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的,清脆的声音渐渐有了节奏,连缀成音节。众人这才听出了趣味来。 前奏过后,夏多带着几分慵懒劲头的歌声响起:“besam ,besame mucho……” 王盛轻轻骂了句:“靠!” 拉丁语的歌,谁都听不懂歌词是什么意思,但那简单却别有韵味的旋律却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夏多的声音清朗柔和,唱歌的时候没有太多的修饰,可是情感却像是从心底自然而然发生的一样,让大家从这首别具风情的异域歌曲中体会到了爱恋深情,恬淡中又透着缠绵,恋恋眷眷犹如溪水绕村流潺潺不去。 唱到结尾,夏多翻过头来又将开头那句“besam ,besame mucho”哼唱了几遍,墨北脸上就带出了笑意,悄悄撅起嘴唇冲着夏多啵地空吻了一下。 夏多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看着墨北笑。 ☆、第140章 new 人心总是偏的,难免要分个亲疏远近,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乔赟对夏多爱而不得,王盛就自然而然有了倾向性。他觉得要是没有墨北在里面掺和,虽然搞同性恋不是什么光明正道,可乔赟和夏多未必就不会成一对儿,有了这份值得珍惜的感情,乔赟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孤独寂寞和别人搞到一起,更不会沦落成现在有家不能归的下场。 这种事情一旦脑补就停不下来,越想就越觉得那才是最优选择,明知道对墨北不公平,但王盛还是免不了带出了情绪。 墨北自认为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虽然和王盛相识已久,但并没多少情份在,完全是看在夏多的面子上才有往来,所以对王盛给他脸色看并不在意。但夏多却是最维护自己爱人的,朋友对墨北要是不尊重,他当场就敢变脸色,王盛顾忌着他,倒是不得不收敛。 除了李维这个人精,那天晚上谁也没看出异样来。这场聚会从饭店起,到ktv掀起小高潮,最后又在烧烤店结束,大部分人都已经喝得五迷三道,纷纷告辞回家。这其中还有个醉得连路都不会走的万小酌,王盛也喝了不少,费力地支撑着万小酌,准备和夏多一起送他回家。 李维却拉着夏多和墨北絮叨起来,其实他喝得不算多,但墨北记得前世李维就有这个毛病,几杯酒下肚后话就特别多。有一回李维告诉,其实这个毛病是他刻意培养出来的,因为不少请李维喝酒的人都是希望他能在酒后透露出他们想要的信息,所以李维就故意锻炼出了这个酒后话多却言之无物的本事。 李维说了一大篇废话,主题是向夏多表示以后也一定要保持联系保持友谊,有挣钱的机会别忘了他。随后李维又拉着墨北关心他的写作、生活,顺便问了一下墨洁的近况——墨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李维说那么多其实就是为了问墨洁的事,于是就状似无意地透露墨洁在北京已经交了男朋友。 李维笑着感慨了一句:“真是长大了。”拍了拍墨北的肩膀,似乎还想说什么,一声汽车的喇叭声却打断了他的话。 第99节 几个人回头一看,李维家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谭悦玲站在车旁含笑看着他们。虽然是在这样的午夜时分,谭悦玲装扮得还是光鲜亮丽、一丝不苟。 “哟,小嫂子这是在家等着急了,来接你啦。”王盛的大嗓门响起来。 谭悦玲笑吟吟地走过来和大家打招呼,亲切询问要不要送他们回家。墨北发现几年不见,这个年轻姑娘身上居然已经沉淀出了沙龙女主人般的风范,模板一样的美丽、大方、优雅,足以替她的男人撑起面子。 经过一番邀请推拒,几个人都拒绝了谭悦玲的提议,李维还想跟墨北说话,谭悦玲挽着他的胳臂,笑道:“可见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唠一晚上了还没唠够?” 李维冲谭悦玲呼出一口酒气,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跟我哥们儿说话,你插什么嘴。” 谭悦玲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好啦,要不明天请夏多和小北吃饭,你们哥儿几个再接着唠。今天就算了吧,就算你不累,夏多、小北也累了,还是让人家早点回家休息吧。” 李维嘟哝着,被谭悦玲扶上了车。夏多和墨北对视一眼,夏多说:“李维真是被吃定了。”墨北不动声色地冲从车窗探出头来的李维挥了挥手,说:“多亏你这个大媒人啊。” 夏多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当初还是他使了手段,谭悦玲才能有机会接近李维,当时只是为了分散李维对墨洁的注意力,谁也没想到俩个人会走这么久。仔细一想,缘份真是妙不可言。 万小酌喝醉了很能折腾,夏多和王盛一左一右架着他走路,他还一个劲儿地往地上出溜,后来就坐在马路中间不起来,拍着地大声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你却总是笑我,笑我一无所有……老子就是一无所有,是否真就找不到妞儿……” 夏多累得满头大汗,颇为无奈地扶着膝盖看万小酌开个人演唱会,“你这样的也叫一无所有?给个彩礼都几万块……” 万小酌仰头看看夏多,眼神迷离,嘴角下弯:“甭劝我,夏多,和你比我就是他妈的一无所有。你说我有什么?我的一切都是爹妈给的,我的工作也是家里安排的,我什么都靠着家里头。你不一样,你有文凭、有自己的事业,还有张英俊的脸,你一招手,女人排着队等着你翻绿头牌……别笑,我说实话呢,别笑。” 王盛也是酒意上涌,支持不住了,坐到万小酌旁边拍着他脑袋说:“兄弟,靠家里头不算没本事,咱就这个命,你不能非把好命过成孬命,能指望爹妈帮你,干嘛非得矫情啊?夏多能干,不假,可你也不赖啊。” 万小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哪儿不赖?” 王盛挠头:“呃……”半天,扇了万小酌一巴掌,怒气冲冲地说:“妈的,老子说你不赖就是不赖,你不信咋的?” 万小酌愣了愣,一扭身抱住了王盛,嚎啕大哭:“爸,你老儿子让人欺负了——” 王盛摸摸万小酌的脑袋,说:“乖儿子,别怕,爸叫孙大圣来帮你打他们。” 万小酌迷茫地看看前方驶来的车辆,被车灯晃晕了眼,“爸,孙大圣的眼睛咋这么亮啊?” 王盛说:“火眼金晴嘛。” 那辆车远远就看到这几个酒鬼,按着喇叭减速绕行。万小酌恋恋不舍地招手:“大圣,别走啊,喝两杯?” 夏多扔下这俩算不清楚帐的家伙不管,向等候在不远处的墨北走去。墨北讨厌他们身上难闻的气味,更讨厌酒后失态,根本就不想上手帮忙。 夏多也是一身酒气,但墨北觉得他闻起来再臭也不嫌弃,见夏多过来就伸手摸摸他的脸,皱眉道:“脸这么热,别让风吹发烧了。头晕不晕?” 夏多把他的手抓下来放到唇边吻了吻,笑道:“有点儿醉了,感觉脚底下发飘。你呢?” 墨北说:“难道我喝水还能喝醉吗?你以后看着场合,少喝点儿酒,别再年纪轻轻的弄出酒精肝、脂肪肝什么的。” 夏多听了就笑:“放心吧,我可爱惜自己呢,我得健健康康的,争取到八十岁还能抱得动你。” 墨北说:“还是叫徐选开车过来吧,要不然这样折腾到天亮也送不到家。”王盛和万小酌两个,就是醉死在街头他也不在乎,可是夜深天寒,他怕夏多感冒。他这颗心偏狭得只容得下寥寥几个人,多填进去一个,都要先用刀割开再多缝一块皮上去才装得下,若要拿出来一个,也是要先活生生剜下块心头肉才行。 徐选是夏多的助理,刚上岗不到两个月,但小伙子很精明能干,一个电话过去就开车来了,还带了几瓶水,怕他们着凉还拿了两张薄毛毯。王盛属于后反劲儿的,跟万小酌比着发酒疯,夏多和徐选费了半天劲才把俩人抬进车里,王盛还想跳车,被墨北不耐烦地捏住后颈穴位给捏晕了。 徐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捏脖子这招还是夏多教的,夏多挺得意,北北学什么都快,好样的!拉过墨北的手亲了一口,说:“你坐前边,我跟他俩坐后面。”又对徐选说:“把后面的车窗开一半。”酒气熏天的,可别熏坏了北北。 徐选默默地替墨北打开车门,小伙子太聪明,虽然跟着夏多时间短,但对俩人的关系已经心知肚明——当然也是因为夏多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夏多觉得他在这个职位上就必然会接触到自己的私生活,早点让他看清楚然后决定去留,也免得大家浪费时间。 把万小酌和王盛先后送到家,王盛进家门前还拉着夏多的手絮叨:“乔小二没良心,去哪儿了也不告诉我,万一他在外头出点什么事,谁帮他?夏多,你人脉广,找找他。” 夏多说:“好。” 到家洗了个澡,夏多又精神了,墨北也不太困,在饭局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现在胃里空得发慌。俩人干脆又煮了一锅鸡蛋打卤面,将尖椒剁碎拌上姥姥做的大酱,再撒上香菜末,呼噜呼噜吃得直冒汗。 吃饱了摊开手脚躺在地台上,夏多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又摸摸墨北的,说:“深圳那房子的厨房挺大的,我还让谈霖买了一个大容量的冰箱和一个冰柜,吃的喝的足够装了。” 墨北说:“等去了深圳,你还有时间在家里做饭?” 夏多说:“工作会很忙,但是我会把时间安排好的。工作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咱俩生活得更好嘛。我宁可在经济上损失一些,也不想本末倒置。再说了,谈霖、徐选和杨叔他们也会分担我的工作的,我的目标是不管我在不在公司、手下的人联不联系得到我,都不会影响公司的正常运营。” 夏多支起身子,“不过,北北,这样一来我前进的速度可能就要比别人要慢一些了。” 墨北微笑,说:“这两年你冲得已经够快了,我原来还担心你只知道闷头往前冲,把自己给累坏了。现在你能想到调整节奏,我很高兴。钱是赚不完的,野心也是满足不了的,只要你别忘记最初的目标是什么,我就放心了。” 夏多说:“以后我不用再分一部分精力在学业上,对工作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处理,弦可以不用绷得那么紧了。啊——”他又有些沮丧地倒下去,“可是我现在的根基还是不够深,还是要再努力才行啊。真是……太纠结了。” 墨北摸摸他的脖子,说:“以前,就是决定和你在一起之前,我赚钱的目标就是有自己独居的房子、有给父母和姐姐居住的房子;平时不论是买书、旅游或是给家人买礼物都不必担心付不起账单;有足够的钱可以应对生病、意外这些事故;让父母的晚年也不必为物质上的事情担忧;等奉养他们到离世后,我还有钱供自己度过晚年,以及用来为我自己安排殡葬事宜。” 这个计划里,墨北很淡然地孤独着,很寂寞地独立着,丝毫没有依赖任何人的念头。 墨北又摸摸夏多的脸颊,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除了那些钱,我还得再多赚一些,万一哪一天你失去了现在拥有的这些,我还得保证有足够的钱来支持你东山再起。” 夏多眼睛发亮,握住墨北的手,“要是我运气一直很好,慢慢积累起来很多很多钱呢?” 墨北笑了起来,在他唇上吻了吻,“那就太好啦,等我们变成两个讨人厌的怪老头的时候,也不用看别人脸色讨生活。那时候我们就会有很多很多时间,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旅行,喜欢哪里就在哪里住上几个月,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你还是得保持你的好身材,别忘了,你说要八十岁还能……” 余音消失在两个人吮吻的唇间。 ☆、第141章 new 夏多把在云边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又先后向夏丞玉和夏承瀚告知自己要去深圳的打算。 夏承瀚对这个侄子的性情已经有所了解,知道他很有主见,况且他在深圳又有事业,去那边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夏承瀚只问了一句:“和你爷爷、爸爸说过了没有?”随后又说了些勉励的话,让夏多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就来找他。 夏承瀚过后在办公间隙里捏着眉心休息,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叔侄俩的那番对话不同于他对夏湾或是夏滢那样自然,但又感觉那么熟悉,就像他每天要说的无数套话一样,不需调动真实感情就已经可以声情并茂地演绎出来。 夏承瀚怔了一会儿,才在秘书提醒下一项事务的声音中放下了这件事。 夏丞玉对夏多在外头的事一向不管,但到底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孩子,感情还是有的,想到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也不太多,心里多少有些不舍。想来想去,夏丞玉把自己珍藏的一块老坑玻璃种翡翠拿出来,说:“据说是前清某个王府里的东西,刻的是福禄如意貔貅,寓意还不错,拿去玩吧。” 夏多吓了一跳,现在市面上翡翠玉器的价值是年年上涨,这块把件足有婴儿拳头大小,水头又是极好,夏多虽然不太懂这些,但也知道它价值不菲。 夏多不敢收,夏丞玉笑了笑,把翡翠塞到夏多手里,说:“当初他们擅作主张把你送过来,我是不满意的。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姑姑也看出来了,你啊还真不像是老夏家人。好孩子,你比他们有情有义,姑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别因为走上了社会,自以为见识过了,就变了。” 夏多讷讷地说:“不会的。” 夏丞玉又笑,“姑姑不跟你说那些虚的,人有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意外。我早就写好了遗嘱,将来我要是死了,可是没什么财产能留给你的,不过殡葬费用这些也都用不着你掏钱,我有准备。其余的财产大概不会多,我决定都捐出去。这块翡翠还是我的祖母留给我的,她老人家偏心女孩儿,连你爷爷都不知道。这恐怕也是姑姑唯一能留给你的念想了,留着吧。” 夏多一阵恍惚,夏丞玉的话和墨北说过的多么相像!清清冷冷,细想之下寒透人心。 “姑姑,这翡翠值钱,你要是有想要捐赠的人或是机构,把它拍卖了也能……” “我知道你不是贪财的孩子,这么说吧,我把它给你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夏丞玉摸了摸夏多的脑袋,“我这么多年不跟家里来往,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吧?呵呵,我估计你爷爷也不会跟你们说的。” 看着夏丞玉讽刺的笑容,夏多很是好奇。 夏丞玉今天意外地坦承,“我年轻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在想像中把他给美化了。总之,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或是将来,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在我心里能超越他的美好。” 夏多小小地吃了一惊。 “他家里成份不好,你爷爷反对我跟他在一起,希望我嫁给曾家的老儿子,我不同意,就这么耗了好几年。你爷爷气得差点要把我逐出家门。后来他凭自己的奋斗在部队里提了干,前途一片光明,你爷爷又松了口。那时候我多天真啊,以为从此以后就是一片坦途了……再后来就是跟越南的那场战争,本来他所在的部队不在派遣到前线的范围内,该去的人是你爸爸。但是你爷爷说服他自己请战,调进了去前线的部队,而你爸爸却留了下来,正好帮着你爷爷巩固了权力。而他,再也没能回来。”夏丞玉淡淡地说。 夏多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夏丞玉轻声说:“一场战争下来,失去爱人的女子不止我一个。更何况我也希望我一母同胞的哥哥能好好地活着,希望我的父亲不必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希望我的侄子侄女能父母双全健康成长……我还能怎么样呢?” 出了一会儿神,夏丞玉拍拍夏多的手,说:“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不过,我知道单就你和小北的事,他们就不可能不插手。万一有这么一天,把翡翠卖了,还能帮帮你。”说着又笑了,在目瞪口呆的夏多脸颊上捏了一把,“傻孩子,姑姑长着眼睛会看,你每次见到小北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瞎子都知道你喜欢他。” 夏多脸红了。 离开夏丞玉后,夏多发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让冷汗浸湿了,今天夏丞玉的话实在简洁,但可想像的空间太大,越想越是让人从骨头里透出寒意来。 对越战争开始的那年夏多已经四岁,现在努力回想,依稀记得曾在姑姑身边见过一个身姿挺拔长相刚毅的男人,但再多的事却已经想不起来了。后来他也听大哥偶然提起过,在那之前夏家正遭受一些变故,恰是在那一年转的运。 本来就对爷爷和爸爸接受他俩的事不报信心,现在,更是危机感加剧,简直想要带着北北跑路到月球上去。 如果月球上有小鸡炖蘑菇酸菜氽白肉椒盐蚕蛹拔丝地瓜黄鱼贴饼子……他真会去的! 墨北也跟家里人说了要去深圳的事,墨向阳颇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无奈,姥姥却很高兴:“小小子就该趁着年轻到处闯闯,走得路多见识才广,老在一个畸角旮旯的地方猫一辈子没出息。”说完就开始盘算要给在深圳的龚小楠和冯望南带什么土特产过去,“猴头、木耳、蘑菇、刺老芽……腌的酸菜要不要带两颗?” 龚小柏让墨北放心,有他照顾着一家老小……和两只老狗一只老猫。这三个家伙对小平安非常感兴趣,每次小平安过来,两只狗就把大脑袋搭在炕沿边上静静地看着小平安,监督着小平安在翻滚爬行的时候别掉到地上去。猫则是借着体型小的便利趴到小平安身边,甩着尾巴逗她玩。总之有它们在,不管是姥姥还是小姨,都觉得像是多请了个保姆似的。 至于墨北的房子,钥匙交给了姥姥一把,墨北贴着姥姥的耳朵说:“我都没给我爸。” 姥姥不屑一顾:“要不是得让我帮你扫灰,你能给我?小气鬼。” 墨北厚着脸皮说:“多运动,能长寿。” 其实房子的清洁工作龚小柏已经安排好人了,每个礼拜过去打扫一次、晒晒被褥、通通风,不过钥匙掌握在姥姥手里,墨北才能放心。 “姥姥你可帮我看着啊,别让去打扫的人乱碰我的东西,该放哪儿的就放哪儿,不许随便换地方。” “哎呦你这个小絮叨鬼,比姑娘家还麻烦。再不走我都烦你了。” “嘿嘿。”墨北红着脸溜了。 对于夏多来说,这次“迁徙”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他仿佛从此正式由青葱少年成长为担当一个小小家庭责任的成年人,因此在深圳买下的房子被他暗搓搓地找人贴上了大红喜字、绣着鸳鸯的枕套、他和墨北放大的合影被挂在床头的墙壁上,周围还挂了一串彩色小气球。 ——夏多见过的那些婚房,大多如此装饰,虽然没有鞭炮和恭贺声助威,但依旧喜气洋洋得让墨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既然入了新房,当然得圆房,第二天俩人很丢脸地一直睡到了谈霖来砸门才起床,墨北还觉得腰酸腿软喉咙痛,下午就发起烧来,把夏多后悔够呛。 墨北的生活其实和在云边时没太多区别,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日落后热气稍降时出去跑跑步,偶尔和龚小楠夫夫一起吃顿饭。认真说起来,还比在云边的时候更休闲了——他不用再给夏多充当助理,这些工作都有专人负责了。 如果夏多需要出差,他总是要陪伴着一起去的,到了目的地,夏多去工作,他就拿张地图在当地瞎转。晚上带着手信和照片回酒店给夏多看,馋得夏多总想把出差时间延长,多腾个一两天出来玩。 隔上三五个月,俩人就会一起飞回云边小住几日,探亲访友,大吃一顿家乡口味的美食,带着充满的能量再战江湖。 唯一会让墨北心情不好的,就是时不时得和罗驿联系一下,把他的兴趣继续巩固在自己身上。这种旷日持久的挑战终于让墨北在面对罗驿的时候越来越镇静,他觉得上一世留下的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已经剔除了腐肉挤出了污血,痊愈了。 时光静美,以至于墨北甚至在想,如果罗驿能一直这样安份下去,他可以真的将前世的痛苦都封存起来。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来到了1997年。 六月三十日那天晚上,夏多和墨北窝在沙发上等着看电视转播的中英香港政权的交接仪式。其实夏多是很想去香港近距离体会一下的,可偏偏不赶巧,墨北那几天贪凉,吃了不少冷饮,结果又是拉肚子又是犯咳喘。 墨北枕着夏多的腿,等夏多喂他吃水果。 夏多怕墨北觉得遗憾,一个劲安慰他:“反正会展中心咱们也进不去,只能在外头看看礼花什么的,还得人挤人。哪像在家里看电视这么轻松,全方位、多角度、大特写,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墨北说:“那你亲亲我。” 夏多给他一个长吻,又拈了颗草莓喂他嘴里。墨北捣乱,“你拿牙签把上面的种子挑净了,不然看着脏脏的,我不吃。” 夏多挑了一颗就崩溃了,“我还是剥荔枝给你吃吧。” 墨北拿着那颗格外清洁漂亮的草莓欣赏半天,啊呜一口吃下去,夏多颤抖地伸出手:“啊,我的心血……” 墨北带着草莓甜香的舌头钻进他嘴里,夏多吮吸得津津有味,手也不老实地钻进了他衣服里去。不过顾及着墨北的身体,他也只能是恋恋不舍地摸了几把就缩回手。 交接仪式要零点才开始,两个人一边吃水果一边聊天,墨北突然想起来:“啊哟,还没喂小当当呢。” 说着从茶几下面翻出一个桔黄色蛋形的电子宠物机,彩色电子屏上一只拙朴可爱的小熊正在无聊地打着呵欠,墨北按动选项按钮给它喂食、喂水、清洁,又做了一会儿游戏。被取名为“小当当”的小熊在地上打了个滚,大脑袋旁升起一串红心,向墨北咧嘴而笑,看起来很是满足的样子。 第100节 夏多也想起了自己的电子宠物,拿出来一看,小鸡正坐在草地上掉眼泪,旁边浮现着一个红十字。“糟糕,生病了。”夏多一边给它打针吃药,一边嘀咕,“小咚咚跟你步骤太一致了,你生病它也生病。” 墨北笑:“那它准是我儿子。” 夏多百忙之中还弯腰亲了他一口,纠正说:“咱俩的。” 在上一世,这个电子宠物机本来是应该今年由日本的万代公司推出的,因为方便携带又便宜,引起了年轻人的购买热潮,在国内还由此产生了不少山寨产品。这种随身娱乐设备技术要求并不高,重点是在宠物的创意和外形的趣味可爱上,所以墨北一提出“设想”,夏多很快就让人把产品给搞了出来。 现在电子宠物有黑白屏和彩色屏两大类型,彩色屏的还能与电脑连接。还有一种是惊喜型,在购买时买主并不知道买到的宠物是什么,要等到它“孵化”后破壳而出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养的是小恐龙还是小海豚。有的人甚至一口气买十几个回去,就是为了等待孵化时的紧张和看到宠物破壳而出时的惊喜。 电子宠物一经推出市场就大热,当然免不了引来各种仿冒。但是星图电子不断推出升级版,现在已经出到了第五代,各类宠物多达一百二三十种,每个宠物的成长变化有六个阶段、十二个造型,可以和宠物互动的小程度除了简单的喂食、清洁、治病、运动、游戏,还有教学、建家园、购物等等。 墨北准备以后还要陆续推出交际功能,比如不同的宠物通过设备上的联网功能可以对战、恋爱、结婚,甚至生宝宝——当然这样一来设备上的元件、技术都要提高,价格也会更贵。但是墨北相信,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这些娱乐设备是不愁市场的。 而且他还计划着,等将来国内网络成熟起来,再以此为基础推出类似前世的qq农场、qq牧场之类的游戏,有现在的用户为基础,到时候的用户群应该是不用发愁的。而且,没准还能抢占先机,把qq、yy、人人、微博等等都开发出来,网络时代的钱不要太好赚。 至于会不会为剽窃而内疚,墨北还真没那么多原则,他能提出的只有概念,真正的技术还是要夏多安排人一点一点钻研开发出来的,需要花费的精力和资金可不会因为概念在先就省下多少。他提供的是“创意”,是前世经过市场验正的成功产品,但这一世是否能同样获得成功,还要看运营手段,甚至是推出的时机。 墨北想要赚很多钱,想让星图越来越有影响力,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心态略有些浮躁了,但这是有原因的——夏多已经被迫在夏家出柜了。 ☆、第142章 new 毕业之后,夏多的星图电子、戎行安保两个不同类目的公司发展得都不错,乃至于同万燕的合作也一直是欣欣向荣。在推出电子宠物时,夏多又趁机成立了星图玩具公司,与日本的动漫公司合作,在亚洲地区推出各种动漫周边产品。他还注册了海外离岸公司,在星图、戎行实现控股,为将来公司的上市作准备。 在夏多不断进步的同时,墨北的作品也越来越得到大众的喜爱,特别是在配合华萃社拍摄了一段十分钟的访谈短片后,年轻的推理小说家出色的外表雅致的谈吐迅速迷倒了大批日本女性观众(或许还有不少男性),不少本来不看推理小说的人都忍不住去购买墨北的作品,并成为了他的死忠粉。 不久前,华萃社和台湾博新出版合作举办了“亚洲推理剧作大奖赛”,墨北的新作《不化骨》获得推理小说类一等奖,剧本《亡灵归来》获得剧本类二等奖,并由日本东宝株式会社决定投拍。在这次大奖赛中,墨北是唯一一个中国大陆身份的获奖者,也是最年轻的一位获奖者,为媒体创造了无数话题,从海外又红回了国内。 当年由郑华仁拍摄的那部电影《惊蛰》,以“被死神诅咒的电影”的称号再度火了一把,昔日的案件、恩怨情仇都再次被媒体曝光。郑华仁已经离开了娱乐圈,移民加拿大,销声匿迹,但片中的配角黄镇等人还在圈子里,于是借此也再搏取了不少眼球。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黄镇等人也免不了要谈起刚刚获奖的墨北,其中以黄镇的说法最为典型。 “说实话,第一次在剧组看到北纬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导演找来的新人呢,不过想来想去,剧本里好像没有他这个年纪的角色。后来才知道他居然就是我们那部片子的编剧,真是大吃一惊啊。……虽说在一个剧组里等了两个多月,不过还是不太熟悉呢,北纬是个很孤僻寡言的人,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看大家拍戏。嗯?印象最深的啊……他的眼神很有戏。对,如果他来演戏的话,导演一定会给他的眼睛很多大特写。靳玮就是个很会用眼神演戏的人,可惜了。听说北纬和他关系不错……对,他和妮娜、安妮的关系都不错……咦?这么说起来,剧组里和他关系不错的人好像都……呵呵……” 接着又有媒体挖出几年前云边的模仿墨北小说的连环杀人案,甚至还有人连再早一些墨北被绑架死里逃生的事也挖了出来,于是已经越来越娱乐化的媒体大呼:“难道北纬37°自带死神光芒?”“与危险日夜相伴的推理小说家!” 气得夏多都想告这些媒体诽谤了。 但墨北却显得很淡定,“随便他们怎么说吧,有好奇就有关注,有关注就有销量。反正这些事又不会影响我跟你做-爱的质量,这个才最重要,不是么?” 夏多还能说什么呢?必须让北北性福起来啊! 按照夏多的计划,向家里出柜的事要徐徐图之,在对外公和大哥的渗透上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已经得到了夏滢的理解。夏滢在国外见识了不少新鲜事,同性恋已经算是平常的了,不足为奇。 夏多和夏滢的感情并不深,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姐姐和母亲很像,都是比较自我又思想懵懂的人。但是这次夏滢回国,姐弟俩一见面,夏多就觉得姐姐变了。大概是在国外的独立生活让她有所成长,就像是布满水汽的镜子正在被柔软的干布一点点擦拭干净,逐渐明净起来一样。 夏滢回国是为了参加夏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夏老爷子虽然已经退下来了,但余威犹在,更何况两个儿子一个在京里身居要职,一个在地方身担重任,所以尽管夏家一再低调,但来给老爷子拜寿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夏多也借此机会正式把墨北介绍给一家人。 在寿宴上,墨北还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例如商清华、刘正扬、罗驿、李维…… 刘正扬西装革履,看起来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现在终于涉足了房地产行业,虽然海南房地产泡沫的事影响犹在,但刘正扬仍是信心十足。夏多、商清华、刘正扬等几个年轻人不管心里头对不对付,表面上都很热络,凑在一起说生意经,说下岗,说东南亚货币贬值。 墨北则是应对着一些好奇北纬37°名声的人,以及,罗驿。 当天的气氛一直都不错,后来在寿宴快结束的时候,宾客已经开始陆续告辞。突然夏承瀚五岁的小女儿沅沅跑过来,大声问夏多:“小哥小哥,刚才在阳台上你为什么舔小北哥哥的嘴巴呀?他偷吃什么好吃的了吗?” 小女孩天真的问题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但马上她就被裘玲往嘴里塞了一块蛋糕,堵住了声音,其他人也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该谈笑的谈笑,该离开的……加快了步伐。 夏多拉住了墨北的手,感觉到墨北的手心微微汗湿,他看了看神情各异的家人,一瞬间就做了决定。 夏多笑眯眯地用手指点了点沅沅肉乎乎的小脸蛋,温柔地说:“小傻瓜,那是因为小哥喜欢小北哥哥呀。” 沅沅努力咽下去嘴里的蛋糕,好奇地问:“就像小哥喜欢沅沅一样么?” 夏多说:“不,就像你爸爸喜欢妈妈一样。” 夏老爷子一拐杖抽在夏多胯骨上,抽得夏多一趔趄:“混帐东西!” 沅沅吓得哇哇大哭,被裘玲赶紧抱到一边去哄。所剩无几的客人们尴尬万分,再也待不下去了,纷纷找借口佯装无事地告辞。刘正扬离开前,眼神古怪地看了夏多一眼,似乎嘟哝了一句什么。 罗驿则是向墨北投以安慰的眼神,似乎在表示自己的支持。墨北疲惫地扯出一个敷衍的微笑。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自家人了,夏老爷子又挥起了拐杖,夏湾忙挡在夏多前面:“爷爷,小多口没遮拦乱开玩笑,他是喝多了……” 夏多说:“哥,爷爷又不是老糊涂,你就别蒙他了。” 夏湾差点被弟弟给气死。 夏老爷子一使劲,拐棍从夏湾头顶飞了出去,要不是夏多眼明手快给接住了,那根硬度不逊于钢铁的份量极重的铁黎木拐杖非得砸破他脑袋不可。夏老爷子怒吼:“夏家没你这种不肖子孙!” 外公冷笑:“那正好,我这么好的外孙在你们夏家本来就委屈了,夏家不要,我们骆家要。” 夏老爷子吃惊地看着他:“骆仲镶你疯啦?” 外公斜睨他一眼:“你才疯了。小多是多好一个孩子,你当年就能狠得下心让他跟父母分离,把他一个小孩子送到东北去。要是我没记错,丞玉早就说过跟你断绝父女关系,户口也早就迁出去了。这么算起来,小多作为丞玉的孩子,跟夏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话说得当然偏激,至少无论是法律还是社会道德都是不承认什么断绝父女关系的,但从俗理上来说,却又有几分歪理。虽然说如今没有什么开祠堂改祖谱的说法,但在事实道理上夏多被出继给夏丞玉这件事,是夏家无法否认的。只不过这么多年以来,夏多也没有改过口,夏成睿在心理上也仍旧认为儿子还是自己的,大家也就含糊着过了。 夏老爷子气极败坏,夏成睿没想到岳父又提旧事,见两老吹胡子瞪眼的要掐起来,忙狠狠瞪了夏多一眼,斥道:“小兔崽子,还不……” 夏多打断他的话:“大舅,我母亲已经同意我和北北在一起了。”说着又冲目瞪口呆的骆岩梅客气地点点头,“大舅妈。” 这两声称呼的改变就像两支冰冷的利箭穿透了夏成睿和骆岩梅的胸膛,夏家上下都傻了,谁都没想到,夏多居然毫无顾及地说改口就改口。 寂寞之中,外公突然拍案大笑:“好!好!”指着夏成睿说:“自食其果!”又指着骆岩梅说:“糊涂!活该!” 夏多微笑着又补了一刀:“以前母亲就提醒过我,老爷子和大舅都是性如烈火、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要不然母亲和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缘份。今天看来还真是如此,也是我莽撞了,早知道老人家观念保守,就不该情不自禁。希望老爷子不要责怪晚辈。” 饶是夏老爷子这样的人物也不禁被夏多的坦然和冷酷给惊着了,刚才那种恨他给夏家丢人的怒火反而消褪了下去,一把推开夏湾,指着夏多冷笑道:“果然跟你妈一样绝情,敢情你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是家里把你们养这么大……” 夏多淡淡地打断他的话:“老爷子,时间不早了,您年纪大了,早点休息对身体好。晚辈就不多打扰了。” 说着向外公笑了笑:“外公,我送您回家?” 外公笑眯眯地点头:“好孩子。”领着夏多、墨北潇洒无比地走出了夏家大门,身后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和沅沅惊恐的哭声。 上了车,墨北自觉坐到副驾驶位上,让夏多和外公坐在后面方便说话,对开车的徐选说:“去骆家。” 徐选已经修炼出了面瘫神功,不管心里有多惊涛骇浪,表情肌纹丝不动,默默地开车。 夏多嘟哝:“真糟糕,沅沅该不会被打屁股吧?” 外公瞪他一眼:“你还有空担心你小堂妹?胆大包天的猴崽子,给你根棍子你还要把天捅漏了呢,你平日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大庭广众什么话都敢说,一点面子也没给你爷爷留,这还有回旋余地吗?” 夏多淡淡地说:“您不是也说了嘛,我都跟这个家没多大关系了……” 外公气得爆了粗口:“屁话!” 夏多说:“徐选,把车窗打开,别熏着外公。” 徐选默默地降下了车窗。 外公扇了夏多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小小的车厢里分外响亮,徐选悄悄瞥了一眼墨北,墨北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多说:“迟早要有这么一天,既然赶上了,我要是再畏畏缩缩那也太不像个爷们儿了。外公,你不是教我不要害怕撞南墙,要有即使头破血流也要将南墙撞倒,开出一条新路来吗?” 外公说:“我还教你遇事多思量,能委婉达到目的,就不要硬撑死扛!齿亡舌存!齿亡舌存!!” 夏多叹气:“我还是太年轻啊,外公。” 外公被他这毫无诚意的感叹气得什么都不想说了,到了家门口,夏多和墨北下车送外公进屋。外公不客气地摆摆手:“得了,你们趁早回深圳去,别在这儿待着,你爷爷正在气头上,他真敢叫人把你俩绑起来关上一年半载的。” 夏多说:“外公,那这边的事就拜托你了。” 外公说:“让夏湾给你擦屁股去,他是夏家长子长孙。” 夏多嘿嘿一笑,知道外公虽然是这么说,但该调解的事绝对不会不做,他的身份又在那儿,即使是夏老爷子也得给面子。 外公又看了一直沉默的墨北一眼,眼神复杂。墨北默默地给外公鞠了一躬,和夏多返身上了车,回住处拿了行李,当夜就离开了北京。 在那之后,夏家的小孩是同性恋的事就传开了,让不少对夏多这个“别人家的小孩”很嫉恨的年轻人颇感解恨,这下子可就有话对付长辈了:“夏多有什么呀,不就是上学跳了几级嘛,可他也就是个本科文任,再聪明也没念到博士吧?他不就是开了公司挣了点钱嘛,开公司的多了去了,他要不是有背景也不见得就比别人更顺利吧?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呀?还说我没他出息?还让我跟他学?我也领回个男媳妇来您乐意呀?” 夏承瀚在寿宴第二天就回云边去了,裘玲带着沅沅也不过来了,理由是工作太忙,夫妻俩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事。夏老爷子身体健康,虽然是气得砸了半个客厅,但心脏依旧强健。夏湾焦头烂额,但还百折不挠地试图让老爷子和父亲原谅夏多,结果被气极了的老爷子扇一耳光,脸都肿了。夏滢胆小,吞吞吐吐地替夏多说了几句话,就在老爷子的怒吼声里提前跑回了美国。 夏成睿也生气,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收拾那个不认亲爹的臭小子,就先被岳父叫去苦口婆心地劝说,还把当年的话又翻出来说,“当初你们把多多送了人,我就告诉过你们,迟早有你们后悔的时候!现在你想叫多多听你的话,晚了!你要是还想保留一点父子亲情,就别逼他。这孩子从来不给你们惹事,不让你们操心,这是你们的福气,别到头来因为这点事儿,把他推得离你们越来越远,到时候你们可就真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这点事儿”?瞧瞧老人家这口气,好像就是小孩打破了人家玻璃被告家长似的,那轻描淡写得简直不值一提。 可那能一样吗?好好个男人居然喜欢同性,他还不知羞耻地公开了,这以后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呀?年轻气盛,不知所谓,依夏成睿看来,夏多才是那个要迟早后悔的人。 骆岩梅在外头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还有故作同情的来给她推荐什么能治同性恋的医生,骆岩梅觉得丢脸死了。 骆岩梅想找墨北的家长说道说道,她儿子从小品学兼优,要是没人勾引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同性恋? 孙丽华这会儿也正在思想冲击中,墨北在寿宴第二天就打电话跟墨向阳说了,墨向阳知道这事瞒不住了,当即立断乘飞机到了北京亲自向妻子说明情况。孙丽华觉得自己都要被这个消息给震晕了,她来不及埋怨儿子就先被吓住了——墨北现在得罪的可是夏家,就算自己家里现在有了点钱、墨北有了些名气又如何,一样是以卵击石。要是夏家想拿墨北撒气,孙丽华觉得自己未必有那个本事保护好儿子,没准儿全家老小都要被连累。 怎么办?怎么办?孙丽华急死了。 这种情况下再听说骆岩梅要见她,孙丽华拿不定主意是要去道歉,还是要先下手为强指责夏多勾引了自己的儿子——不管怎么说,夏多可比墨北大好几岁呢,俩孩子在一起,怎么着都得是大的那个负责任吧? 墨向阳说:“我们不是要去跟夏家争个谁对谁错——本来两情相悦的事也没什么对错可言,丽华,别紧张,就当是去会亲家。” 孙丽华目瞪口呆,“向阳,你疯啦?” 墨向阳笑了笑:“俩孩子是青梅竹马,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夏多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很优秀,对小北又是死心塌地的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觉得俩孩子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孙丽华越想越难过,推开试图拥抱她的墨向阳哭了起来:“你早就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什么都瞒着我,我还是不是他妈?你说得倒是轻松,两个男的能在一起过一辈子吗?你看小卫……” 墨向阳轻声说:“你看小楠和小冯。” 孙丽华顿了顿,说:“小楠他俩才几岁,半辈子都没到呢。小北才十八就让夏多给勾到手了,不对,现在回想起来,夏多这个小王八蛋,肯定是几年前就……这小兔崽子!俩不省心的玩意儿!小北这个糊涂蛋,要是过着过着夏多不要他了,去结婚了,那他怎么办?后悔都来不及。” 墨向阳啼笑皆非:“你担心得也太长远了,且看眼下。” 孙丽华恼火:“眼下?眼下就是个把父母都架在火上烤,他俩一溜烟跑没影了,快活去了。爹妈都要烧死了他们也不管。没良心的小混蛋,还不如塞回肚子里再重生一遍。” 墨向阳听得可乐,哈哈地笑,笑得孙丽华也不焦虑了,怄一肚子气,咬牙切齿地准备去深圳揍儿子。至于会亲家?开玩笑,谁的妈谁去哄,她可不想白白送上门去被人骂。 孙丽华磨刀霍霍的时候,夏多和墨北正依偎在一起看香港回归呢,有一句没一句地点评着查尔斯王子的发际线,顺便商量着出柜的后续处理。 墨北觉得有意思的是,他现在并不焦虑,也没有什么偏激的对抗的想法,好像有恃无恐一样。或许,是因为有人在和他一起面对,并且承诺过抓住他的手绝不放开。至今为止,那个人的承诺总是有效的。 墨北扭头在“那个人”脸颊上嗅了嗅,温暖的气息。 夏多侧过头来,在墨北微凉的鼻尖上亲了一口,说:“那么,消夏就去夏威夷怎么样?威基基海滩,草裙舞,冲浪,潜水。” 墨北摸了摸夏多的胯骨,那天挨了一拐杖后青肿的样子让墨北心疼了好几天。穿着泳裤身材一流的美少年,沾着海水和细幼白沙的身体……墨北微笑,“好。” ☆、第143章 new 第101节 夏多和墨北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龚小楠像头暴躁的困兽一样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周身好似有一股虚幻的火焰腾腾地燃烧着,从他身边经过的医生护士和病患都一脸提防地贴着墙走,还有保安在不远处紧张地盯着他。 “楠哥。”墨北拉了龚小楠一把,龚小楠这才注意到他俩。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龚小楠抓住墨北的肩膀,愤怒地叫了一声。 墨北反握住龚小楠的手,在他手上的穴位轻轻揉了几下,温和地说:“电话里我没听清楚,出什么事了?” 龚小楠觉得心头的那股焦躁之气降下去了一点儿,扭头向病房方向看了一眼,声音也降低了些:“汪汪他妈不是来了嘛,开始的时候我俩谁都没多想,以为她就是想儿子了,我还叫汪汪好好陪他妈在深圳逛逛,看中啥就买啥。总之是陪好了,让她开开心心的。可没想到,她是成心想让老子不开心!” 冯望南的母亲谁都没通知一声就带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禇兰兰来了深圳,这事墨北也知道,来的那天他和夏多还特意过去陪着吃了饭。当时墨北就觉得冯妈妈的神情异样,那个外甥女更是不停地冲着冯望南飞眼风,墨北就猜这是冯妈妈又想让儿子结婚了。果不其然—— “他妈就是个守财奴,钱到她手里是一分也要不出来,就算是买根冰棍她都得让汪汪掏钱。也行,好歹也是亲妈,汪汪给她花多少钱我都没二话。可那个禇兰兰算狗屁啊,看中件衣服,叫汪汪买;看中个首饰,叫汪汪买……她怎么不叫汪汪把地王大厦买给她啊?他妈还说,‘我身体不好,你又不在家,平时多亏了兰兰忙前忙后,不然我死在家里头都没人知道。’操!他妈才五十,成天说自己身体不好,买一大堆药囤着,没病都吃出病来了!五十!咱姥姥,不是,你姥姥都七十了吧?不比她活得有精神?” 龚小楠的声调又高了起来,他对冯妈妈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平时眼不见心为净。 夏多从病房门口走回来,向墨北使了个眼色,墨北把龚小楠往远离病房的方向拉开了几步,免得他的声音惊动里面的人。 “其实,我看他妈是早就看出来我和汪汪的事了,就是吃定了汪汪不敢跟她说,楞装不知道!褚兰兰也不要脸,汪汪都明明白白说对她没意思了,她还厚着脸皮贴上来,还说什么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拦着不让对方成家立业,迟早我和汪汪都得找女人结婚,她愿意等。老子真想把她扔南海里去!” 龚小楠是真憋屈到一定程度了,抱怨的都是琐事,半天才说到重点。 因为看不下去冯妈妈和禇兰兰的嘴脸,龚小楠私底下和冯望南商量让他早点把二人送走。其实冯望南也挺受不了他妈这样,况且他本身就是个臭脾气,但因为顾虑着母亲身体不好,自己又是长年累月地不在她身边孝敬,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压抑着。结果龚小楠这么一催促,冯望南的火气就都冲龚小楠撒出来了,两个人吵了一架。 正好龚小楠有要出差的工作,带着一肚子火气就走了,到了地头上他也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没体谅爱人的难处,心里很愧疚。于是龚小楠特意买了不少礼物,准备回去哄哄冯望南——他还准备了给冯妈妈的那份,丈母娘还是得讨好的。 因为惦记着和冯望南和好,龚小楠加班加点地处理完了工作,提前一天回了深圳。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回到家就看到冯望南和禇兰兰赤-裸-裸地躺在一张床上! 如果龚小楠脑袋里有个火电站,那么,在那一秒钟肯定是轰的一声来个大爆炸,炸掉半个城市,随后再让大火烧掉另外半个。 但是,龚小楠的脑袋里没有火电站,所以他在那一刻出奇地冷静,尽管褚兰兰的尖叫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人在冷静的时候就会发现细节上的异样,比如褚兰兰惊慌的表情是真的,但惊叫声太造作;比如冯望南在叫声中醒来的样子显得太迟钝;比如冯妈妈从客房赶过来的动作又太迅速…… 事情的真相让龚小楠和冯望南都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冯妈妈和禇兰兰把冯望南灌醉,想演出一场“酒后乱性”的戏来逼冯望南和褚兰兰结婚。冯望南对母亲没有戒心,再加上刚和龚小楠吵过架心里正憋闷着,所以醉得很快。按照计划,接下来当然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发生点什么,可是冯望南是个纯正的gay,即使是醉了,他对着一个女人也硬不起来。更何况,他体内的酒精量实在是太多了些,哪怕他是个直男,这么多的酒精也不可能让他再有什么反应。 所以禇兰兰费了半天力气,最终也只能是扒光两个人的衣服一起睡觉而已。 意料之外的是龚小楠提前回家,所以褚兰兰最初的惊慌也是真的,不过她马上就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人证”足以弥补昨晚未能成事的缺憾! 等冯望南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冯妈妈和褚兰兰也终于见识了“疯狗”疯起来是什么样子,当时冯望南眼睛就红了,连衣服都没穿就把同样赤-条-条的褚兰兰给拎起来往阳台上冲。 禇兰兰不明所以,冯妈妈莫名其妙,只有龚小楠一个人反应过来冯望南要干什么。 当时龚小楠脑子里闪过一个阴暗的念头,这让他落后了几秒钟,但幸好也仅仅是几秒钟而已。这短暂的时间让冯望南只来得及把褚兰兰推出窗户,但褚兰兰在求生本能的作用下死死扒住了窗框,坚持到了龚小楠将她拽上来。 褚兰兰被放下来时都吓得失禁了。 冯妈妈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儿子刚刚差点就杀了人,顿时两脚一软瘫到了地上。 冯望南一转身去厨房把菜刀又提溜出来了,冯妈妈十分英勇地抱住了儿子的腿,尖叫:“你有种先把我杀了!” 冯望南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母亲身体虚弱性格怯懦,能把他拉扯大着实不易,所以冯望南对母亲再有诸多不满,也是尽可能地孝顺。这一次,母子俩罕见地大吵了一架,什么难听的话、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 龚小楠想劝架,但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惹得冯妈妈更加忿恨。她一直记着龚小柏当初甩出去的那一刀,知道龚家哥俩儿都是个畜牲脾气,虽然冯望南明白说了自己是天生就喜欢男人,可她还是觉得说不定儿子是被龚小楠给强迫的。 也不知道冯妈妈是哪来的胆气,抓起在争吵时被冯望南扔在地上的菜刀就向龚小楠扑了过去,“你死了,我儿子就正常了!” 冯妈妈只是个瘦小干枯的女人,连条活鱼都没杀过,连兔子都逮不住的小力气更不可能伤害到龚小楠。龚小楠劈手夺过了刀,成心想给她个教训,反手挥刀向她头上砍了下去——龚小楠用刀有准头,这一刀看起来去势凌厉,其实方向偏出去足有三寸,连她头发丝都碰不到。 可是龚小楠忘了,面前这人不是他惯常打交道的地痞流氓,而是个胆小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心脏病…… 看着欲哭无泪的龚小楠,夏多和墨北的脸都有点抽搐,这实在是场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虽说医生诊断冯妈妈的心脏病不算严重,但是,对着一个好像随时两眼一闭就要去地下追随先夫而去的女人,举手投降好像是龚小楠唯一能做的事了。 现在的结果就是,冯妈妈别说是看,就连龚小楠这三个字都听不得,一提到他是立马就要晕过去的。 所以,冯望南在病房里照顾冯妈妈,而龚小楠只能憋屈地在病房外边挠墙,连想道歉都进不去门! 听龚小楠诉完苦,夏多和墨北进去探病。冯妈妈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一直都在闭目养神,但只要冯望南一开口,不论他说什么,冯妈妈都报以一声凄楚哀绝的悠悠长叹,有时还要伴随着用拳头轻轻捶打胸口的动作,好像不这样就无以证明她的心都碎掉了一样。 墨北说:“那个,汪汪哥,阿姨的病,咱们再去找大夫问问?知道详细一些,也好放心。” 冯望南犹豫着,他知道墨北是想让自己出去跟龚小楠说话,但老实说他现在不想见龚小楠,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虽说他确信龚小楠不可能真的伤害老妈,但那个挥刀的动作还是让他觉得寒心。况且,心脏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愧疚感就足以把他逼死。 冯妈妈睁开眼睛,拉着墨北的手,说:“好孩子,不用担心,我自个儿知道自个儿的事,这病啊是好不了啦。唉,等我死了,埋我的时候,往我脸上盖块布,给老冯家养出这么个玩意儿,我没脸去见老冯家祖宗。” 冯望南脸色惨白,嘴唇都咬出了血。 墨北笑了笑,说:“夏多,你去弄个热水袋来,用毛巾包住,给阿姨垫手,打点滴手都冰凉的。” 夏多乖乖地应声,冯妈妈不好意思了,连声说不用,冯望南连忙说:“你俩坐着吧,我去。”夏多陪着他一起走出病房。 不等冯妈妈意识到不对,墨北又关心地说起心脏病患者养生的事来,他既是有心体贴,三言两语便让冯妈妈听得入神,一时间就忘了儿子这一出去可不正是跟龚小楠碰了面。 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嘭嘭哐哐乱作一团的嘈杂声,墨北心中一惊。 ☆、第144章 new 冯妈妈正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并未留意外面的吵闹,她幽幽地叹息:“我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呢,这辈子报应到我儿子身上了,都是我的错啊,要是我早点发现,给他找个媳妇儿,是不是也就扳过来了……要早知道他没安好心,当初我能让望南跟着他出来吗?结果怎么样,把我们全家都给害了……” 墨北皱了皱眉,转移话题,“这瓶药打的是不是有点快啊?” 冯妈妈疑惑地看看点滴管:“是吗?” “打太快了会加重心脏的负担,你有没有觉得心慌、头晕?” 被墨北这么一问,冯妈妈不确定起来,担忧地抚摸胸口,“好像是有点难受。” “我给你调慢点。”墨北拨动了一下流量调节器,其实只是装装样子,根本没有改动速度,但冯妈妈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了。 墨北又说:“你先睡一会儿,很快难受劲儿就过去了。我去问问大夫该注意些什么。”说着走出病房,顺手掩上了门,被他这么一吓唬,冯妈妈是不会从病床上下来了。 走廊里已经静下来了,几个护士和患者家属好奇地张望,众人视线所聚之处龚小楠和冯望南正怒气冲冲地对视着,龚小楠颧骨被打青了一块,夏多隔在他俩中间,神情尴尬。墨北眼尖,看到龚小楠垂放在身侧的右手关节处都肉绽见骨,雪白的墙壁上一抹血痕十分显眼。 这是怒不可遏想要动手又舍不得打冯望南所以就砸墙上了?墨北眨眨眼睛,快步走过去……越过了龚小楠三人,径直走向拐角处静立的男人。 “罗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罗驿笑了笑,又向拧着眉头看过来的龚小楠三人点头示意,而后才回答墨北的问题:“我来深圳参加一个研讨会。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墨北说:“是啊,真巧。”巧得都让他产生了怀疑,不过,此时他最为强烈的感受却是惊讶——脸色略有些憔悴的梁拂晓手里拿着几盒药他们走过来:“lynn,找到你朋友了吗?……hey!my little prince,好久不见!”转眼又看见了夏多,他便眯着眼睛笑起来:“hey!chevalier(骑士)!” 梁拂晓和罗驿都是来参加一个心理学与犯罪学交叉研究的研讨会的,两个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对彼此的学术成果却都早有了解,再加上认识之后相谈甚欢,便成了朋友。这几天梁拂晓吃错了东西,犯了肠胃炎,罗驿出于朋友之义对他很是照顾,正好罗驿在这家医院有熟人,就陪梁拂晓过来看病,顺便看望朋友。刚才梁拂晓是去取药,而罗驿则是来找正在查房的朋友,碰巧遇上了正在走廊上争吵的一行人。 无论方才引起争吵的事端是什么,龚小楠和冯望南都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此刻都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但梁拂晓是何等人精,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更何况还有个把戏从头看到了尾的罗驿,这种强撑面子的淡定只能是自欺欺人了。 罗驿和梁拂晓都不是那种没眼色的人,略寒喧几句,和墨北、夏多约了改天一起吃饭,便告辞而去了。 龚小楠和冯望南被这样一打岔,反倒是都能暂时压制住暴脾气,互相之间说话时声线还绷得挺紧,难免还会带出些怨气,幸好有墨北和夏多在中间调和,几个人尽量心平气和地商量了一下。 从目前的情况看,龚小楠肯定是不适宜出现在冯妈妈面前的,所以公司的事以及处理褚圆圆的事都交给他去办。 以冯妈妈的一贯作风和入院后的表现,就算病情只有三分她也会夸大成八分,把儿子拴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太刺激她,所以冯望南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做孝子。至于他能不能把冯妈妈劝说得回心转意,对这个大家已经不报希望了,只求他能别再火上浇油。 又商议好了一些琐事,准备分头去办,冯望南向着病房走出几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叮嘱了龚小楠一句:“你先去把手上的伤包一下,别大大咧咧地又晾着不管。” 龚小楠嗯了一声,眉宇间的郁气总算消去了一些。 墨北和夏多帮着冯望南在医院处理了不少琐事,虽说他俩也试图开解冯妈妈,但冯妈妈的思路略偏狭,后来连他们都埋怨上了。“眼睁睁看着望南往歪路上走,你们都不知道劝一下,也不告诉我……顺着他来就是为他好?那他要是想杀人,你们是不是还在后边递刀子啊?……” 墨北深深觉得她的脑壳里装的大概都是混沌而顽固的荤油,任何外来的思想,不管正确与否,都只能像是一层清水似的滴注在荤油的表面上,渗透不下去——除非她自个儿愿意拿筷子捅个洞让水直接灌下去,但那仍旧不可能融合,惹是再拿筷子搅拌搅拌……那她就彻底晕菜了。 墨北和夏多只有铩羽而归。 褚圆圆经这一吓是不敢再在这儿待了,卷了从冯望南那儿要来的衣服鞋包,自个儿偷着去买了火车票要跑。龚小楠得知后让逢春和芬妮夫妻俩陪着褚圆圆一起回云边,一方面是要敲打她回去别乱说话,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一个小姑娘家在路上遇到麻烦——不管龚小楠和冯望南心里头有多巴不得这倒霉丫头从世上消失,可祸根子实际上还是在冯妈妈这里,迁怒对于改变现实状况一点儿用都没有。 夏家在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反应了过来,无论夏多表现得有多么绝情,夏老爷子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他也不打算真的就把夏多逐出家门。这个孙子,他还是要挽救的。 在夏老爷子的指示下,夏多的公司遭到从上方而来的各种麻烦,连工商税务卫生等等部门的检查都突然频繁得快要一天三顿饭都不落下了,出口的货物、进口的材料海关也是被压着查来查去就是不给个准话儿,甚至还有已经卖出去的产品被对方退货的情况出现。 好在夏多对此早有准备,平时打点的关系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斩断,更何况很多人也都感到左右为难,这毕竟是夏家的家事,他们掺和进去太多不见得是好事。但夏多还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每天给墨北打个电话求安慰求亲亲求正能量,他几乎连回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墨北担心夏多太累,少不得天天带了好吃的过去监督他吃饭休息,有时候因为夏多要东奔西跑,他就只能在公司里等着,一等可能就是几个小时。这样一来,不仅是写作受到影响,连定下心来看书的时间都少。 这天谈霖走进夏多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墨北正坐在窗前的软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素描簿,手里握着一支铅笔,脸却冲着窗外,也不知道是看什么看出了神,连他进来都不知道。 十八岁的墨北挺秀如竹,气韵似兰,便是陌生人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心生亲近,何况是谈霖也算是看着他从稚嫩青涩慢慢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只可惜墨北为人冷情,对谈霖尊重而客气,却不会像夏多对他那样交心。 谈霖纳闷,像夏多那么活泼好动又爱交朋友的人,和墨北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太闷吗?可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偏偏就好得……谈霖都不好意思用如胶似漆来形容。 走近墨北,谈霖看到素描簿上画的是一座幽深庭院,青砖铺就的小径在花木的遮掩下向内蜿蜒,低垂的藤蔓扭曲着像是随时准备缠绕住来客,角落里的蛛网上干瘪的虫尸,水井的外沿缝隙里冒出头来的小小雏菊……似乎是白昼里植物茂盛阳气十足的影像,却偏偏在光影交错之下透着阴森诡异,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谈霖?”墨北回过神来。 谈霖指指那幅画,“这是哪里?” “给下本小说配的插图,不一定用得上,多画几张,到时候再挑选。……有什么事吗?”墨北不参与公司实际工作,所以即使是待在办公室里,也不会有人因为公事而来打扰。 谈霖犹豫了一下,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说:“夏部长打电话来,让我把公司的帐目整理一下,交给他。” 墨北笑了笑,平静地看着谈霖,谈霖只有接着说下去:“我告诉他这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规定,毕竟他不是公司法人,也不是股东,无权要求我这么做。夏部长很生气。” 谈霖知道,他越是轻描淡写,墨北就越会脑补出夏成睿的气极败坏,但从他的立场来说,的确是这样做才合适。 果然,墨北微一沉吟,露出了歉然的神色,说:“想必他还说了什么威胁你的话吧,可能一时口不择言,还……” 谈霖忙说:“没有没有,夏部长是个有涵养的人。”他把夏成睿的举动汇报给墨北,那是他的本份,可要是有什么抱怨,那将来万一传到夏成睿耳中可就成了挑拨了。 墨北又说:“这段时间要不是有你,夏多一个人可真撑不了几天,我又不懂这些,什么忙都帮不上。说起来,要不是有你在,星图能不能发展成今天的样子还是两说。” 谈霖说:“这话就见外了,要真计较起来,我还得感谢夏多给我这个平台,让我有所发挥。别的公司老总可没几个能像他一样,对手下人如此信任,全权交付。说实话,当初夏湾让我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能把公司扶上轨道我就撤,怕的就是夏多年纪轻,做事会想当然,那样我恐怕是费力不讨好。可事实证明是我小人之心了。” 墨北笑道:“也是谈哥人品好,要换了别人,兴许就是来对付几天,让夏多白高兴一场呢。” 墨北话里话外都是对谈霖的褒奖和信任,聊了一会儿,谈霖心满意足地走了。墨北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工厂绿化带和远处的大门,如果夏多回来的话,他就能第一时间发现。 谈霖的来意他很清楚,这段时间不仅夏多压力大,谈霖顶着的压力也不小,尤其是——夏多和夏家再怎么闹,那也是一家人,他一个外人夹在中间难免有顾虑。但谈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更何况在星图他还有股份,他绝对不会希望星图在这场冲突中受到损失。 谈霖是夏湾介绍来的,他和夏湾的交情不亚于和夏多的,虽然到目前为止夏湾没有表现出来要帮着长辈压制弟弟,也没有要求谈霖做什么,但谈霖却不能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受到夏多的怀疑。可这些话他要是跟夏多说,未免太直白,所以通过墨北来表个忠心倒是恰到好处。而墨北的态度无疑也给了他一个定心丸。 夏多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一进办公室就嚷嚷:“北北,北北,你今天想我了没有?” 墨北:“……” 夏多过来亲了他一口,满意地说:“看你这表情就知道是想了。” 第102节 墨北:“……” 夏多到办公室里的小浴室冲了个凉,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墨北叫的外卖也已经摆上桌了。因为这段时间夏多太辛苦,所以墨北特意找了家老汤馆,每天都叫助理去买不同的汤水放到冰箱里,等夏多回来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 夏多在墨北的监督下喝了一碗汤,刚向着一盘看起来十分清淡可口的清炒菜心伸出筷子,电话就响了。夏多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是骆岩梅的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感觉到了要失去儿子的危险,骆岩梅一改往日对小儿子的忽视,天天打电话来嘘寒问暖。但令夏多头疼的是,他从小到大就没被骆岩梅这么关心过,迟到的爱护成了负担。而且不论开头多么温情,到最后骆岩梅总是要说到让他和墨北断绝往来上去。 无奈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夏多就惊讶地一扬眉:“你在深圳机场?……好吧,我去接你。” 挂了电话,夏多看着墨北,疲惫地叹了口气。墨北把珍珠丸子往夏多手里一塞:“在路上吃吧。” 夏多苦着脸说:“不够。”视线在满桌的饭菜上恋恋不舍地打转。 墨北商量道:“要不你快点吃,吃完再去机场?” 夏多欢快地说:“不太好吧?”摆开架势狼吞虎咽起来。 临走时夏多又叮嘱:“我回家可能很晚,你别等我,早点休息。别担心,我妈……我大舅妈,让她住宾馆,不会到咱家来的。” 墨北温柔地摸摸他的脸颊,说:“让司机开车,你别疲劳驾驶,不安全。” 夏多说:“遵命,殿下。” 夏多刚离开,墨北的手机也响了,电话里传出孙丽华气势汹汹的声音:“你没在家吗?我敲半天没人来给我开门。” 墨北愕然:“你来深圳了?” “废话。快点儿回来。”孙丽华挂断了电话。 墨北没有着急回家,反而是有条不紊地将桌上的剩菜和碗筷都收拾了,又开窗换了一会儿空气。孙丽华能知道他家的地址这倒不奇怪,他往云边寄东西的时候有时会用家里的地址,况且龚小柏、孙丽萍都知道。但奇怪的是,孙丽华和骆岩梅在同一天来了深圳,估计还是同一班飞机。 两家的妈妈如此默契,该不是约好的吧? 墨北给老爸打了个电话探听情况,墨向阳直叹气:“你妈跟夏多他妈妈见了一面,俩人说着说着好悬没打起来,你妈气得血压都高了。她去深圳这事我真不知道。她要是跟你发火,你就先顺着她来,你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嘛,得顺毛捋。反正这些天我摆事实讲道理,该说的也都跟她说了,她虽然还有点别不过劲儿来,但是问题应该不大,也就是个不支持也不……呃,也不强烈反对的态度。对了,你告诉夏多一声,叫他先回避回避,等你妈消了气再露面。要是实在回避不了,就乖一点,别人家孩子,你妈再怎么着也不能对他太过分了。” 墨向阳又唠叨了不少话,墨北认真地听完,说:“我知道了,爸,别担心,我能处理好的。还有……爸,谢谢你。” 墨向阳沉默了一下,说:“小北,你要相信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都希望你能过得好。” 墨北四月份过的生日,随后就考了驾照,现在开的车是夏多送他的生日礼物——马自达929。他把车开到楼下,打电话让孙丽华下来,说要先带她去吃饭。等吃完饭,他直接就把人给送宾馆去了,气得孙丽华因为他跟自己耍心眼直骂他。 夏多不让骆岩梅住到家里来,既是为了保护墨北,也是表示自个儿的妈自个儿解决,不想让墨北跟着受气。墨北想的和夏多一样。 墨北说:“妈,你跟夏多他妈一班飞机来的吧?” 孙丽华一听更生气了:“夏多那小孩瞅着挺好的,怎么就有那么个妈,我可告诉你,就冲着他妈,我都不能让你俩在一块儿。这种人,没法结亲家。你说说,我对夏多咋样,以前虽说是不知道这臭小子敢勾搭你吧,就拿他当你普通朋友看待,可我对他哪不好?我说过夏多一个不字吗?再看看他妈是咋说你的,张口这不道德,闭口害了夏多一辈子。放屁!凭什么跟我儿子在一块儿就是害了他一辈子啊?说得就跟夏多下半辈子要讨饭去了似的,有当妈的这么咒自己儿子的吗?” 墨北笑了:“夏多现在喊她大舅妈,夏老师才是夏多的母亲。” 孙丽华白了他一眼:“说是这么说,可他是骆岩梅亲生的,他又不是打小不懂事的时候就送人的,还能真对他亲妈一点感情都没有?你呀你,平时看着机灵,到关键时候就犯虎,我跟他妈有矛盾那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可别不尊重他妈,不然往后有他跟你翻后帐的时候。唉,男人哪在这婆媳之间当夹心饼干的气不好受。……你跟夏多你俩……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墨北感觉嗓子发紧,低头深吸了口气,说:“那你这是同意我跟夏多的事了?” 孙丽华怒道:“不同意!全家人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人,你还需要我同意吗?我同不同意有影响吗?” 墨北说:“妈,对不起。” 孙丽华说:“知道对不起我,那你赶紧跟夏多断了,少多少麻烦,也省得让我跟你爸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为你受多少闲气!” 墨北说:“夏多他妈来是要干什么,你知道吗?” 孙丽华冷笑:“还能干什么,叫夏多跟你分手呗。夏多要是真能听她的,我还巴不得呢,回头我就给你找个漂亮小姑娘。小北,你跟妈说实话,你俩到底能不能分?” 墨北说:“不能。” 孙丽华说:“我抽你!” 墨北往门口跑,说:“妈,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孙丽华气得不行:“小兔崽子!我养的就是个白眼狼!” 墨北开车回家的时候,一想起来孙丽华最后那句抱怨还忍不住想笑,兔崽子和白眼狼明明是两个物种嘛。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挨孙丽华的骂也是件挺愉快的事。 ☆、第145章 new 夏多回到家的时候天边已微露曙光,知道墨北的睡眠一向很轻,怕进卧室会吵醒他,就决定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一下——他已经累得连衣服都懒得脱了,抱着几个宣软的靠垫就睡了过去。 等到生物钟把他叫醒,夏多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脖子下垫着个糖果枕,裤子和袜子也被脱掉了——被墨北折腾这么多,他居然都没醒! 夏多抱着毯子又磨蹭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起身,趿着拖鞋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了那个正在用勺子慢慢搅动白粥的少年,脸埋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吸了口气,“嗯……现在才觉得是活过来了。” 墨北回手在他光裸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还有一堆的事儿呢……真想休假啊。对了,听我妈说,阿姨也来了,她有没有——” 墨北笑了:“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夏多,你知道吗,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像做梦一样。” 夏多惊喜:“她同意了?” 墨北摇头:“没有,她还是希望我们能变成‘正常人’。” 夏多哀叹一声:“那你高兴什么呀?” 墨北还是笑:“她的反对并不强烈啊,虽然骂了我几句,可是……你懂吗?” 夏多茫然地看着他。 墨北转过身来,倚着料理台,他的眼底有些青黑,显然也是没有休息好,但脸上的神色却是近乎飞扬的喜悦。“就是本来你以为会被猛兽撕咬得粉身碎骨,可其实它只是在你手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就是这样的区别。对,死里逃生一样的意外。真是越想越觉得幸运值爆表了。” 夏多骇笑:“没这么夸张吧?”想了想,又赞同道:“不过,我也觉得挺意外的,也许是因为阿姨年纪大了,人就变得越来越柔软了吧。” 墨北高高兴兴地催促他:“去洗脸刷牙,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夏多笑眯眯地看着他又转过身去煮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不停地用勺子搅拌,看来他是兴奋得必须要多动症一下才能平静了。夏多难耐怜爱地在墨北脖子上亲了亲,又用力抱了抱他,这才去洗漱。 等到两个人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墨北却又忧郁起来,“夏多,你说我妈会不会是假装的,想等着我们没防备的时候放个大招,一击必杀?” 夏多无奈了,摸摸他的头,说:“宝贝儿,咱不都想好了嘛,不管长辈们有什么举措,咱们不都有a计划b计划n计划能应对吗?目前这种状况,比我们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况要好得多,就算阿姨出尔反尔,那还有叔叔、姥姥帮我们呢。况且,她也不见得会那么做。” 墨北叹气:“也对,其实我又何必这样患得患失呢,若好了便是我这辈子的运气,若不好了也不过是再经历一回。”既是这么想,心底压着蠢蠢欲动的祈望,那股子兴奋劲也就终于淡下去了。 夏多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见墨北脸色又沉静下来,心里就替他感到难过。他这边还在琢磨找出件开心的事来让墨北转换一下心情呢,那边厢墨北已经自我调节完毕,开始关心他和骆岩梅昨天见面的事来。 正如墨北在见孙丽华之前先给墨向阳打电话探问消息一样,夏多在去机场的路上先给外公打了个电话。骆老爷子得知女儿瞒着自己跑到深圳去找外孙的麻烦,气得直接打电话去问骆岩梅到底想干什么,父女俩隔空吵了一架,骆岩梅万分委屈地答应以和为贵,同意三天之内必回北京。 有了这个铺垫,虽说骆岩梅到底是没忍住拉着夏多说了半宿的话,但夏多的态度坚定,耐心地把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话再跟骆岩梅讲了一遍,母子俩都还算心平气和。 到最后骆岩梅终于意识到,小儿子这不是为了博得父母的关注在闹情绪搞叛逆,他是来真的。 夏多走后,骆岩梅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脑海中闪过的全都是夏多小时候的样子,原本骆岩梅以为这些自己都是不记得的,本来她对小儿子的关注就不多,可是这一晚的回忆却丰富得让她吃惊。 特别是夏多被送往云边的头一天晚上,他久久凝视她的眼神,当时骆岩梅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就忙着去参加一个慰问部队的演出了,她没有回应小儿子的疑问和祈求。等演出后归来,家里已经少了那个总是不知疲倦咚咚咚跑来跑去的脚步声,还有时不时发现什么奇怪的甲虫、积灰箱箧里的古旧物件时发出的惊奇又欢悦的叫声…… 那么闹腾的一个孩子,少了他一个,家里变得清静了不少。他不会再头顶铁锅手挥铲勺地突然跳出来吓自己一跳,还嚯嚯哈哈地要给自己表演少林功夫;不会再拿着做完的数学题集跑到对数字十分迟钝的夏滢面前炫耀,气得夏滢一边告状一边哭;不会再猫在地下室里鼓捣那些破铜烂铁电子元件,害得吃饭时几乎全家出动来找他一个…… 那时候骆岩梅想,把孩子送走其实也没关系,反正平时她忙着团里的工作,回到家里又要当孝顺媳妇,又要照看夏湾夏滢,真是没多少精力去分给小儿子了。而且,夏多又时常被接到他外公家里去,母子俩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送给小姑子养,和养在自己家,区别不大,夏多又不是不记事的时候被送出去的,他忘不了谁是他亲妈。就算是想他了,等到过年的时候也就见着了…… 谁知道居然养子成仇了呢?连亲妈都不认了,这孩子心真狠。也不知道像谁。反正不像她。 恍恍惚惚地才合上眼,夏多就来敲门了,骆岩梅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即使是当着儿子的面也不肯放松,楞是把夏多晾在门外半个小时,自己收拾妥当化好了妆才打开门。 骆岩梅用粉底和胭脂把自己化得容光焕发,夏多也没看出来不妥当,依旧是按照计划陪着她去自己公司转了转。 骆岩梅以前也去过工厂之类的地方演出,什么一汽啊一航啊,多大的场面都见过,与之相比星图电子实在是微不足道。可是一想到这是小儿子一手鼓捣出来的,骆岩梅竟然生出一种别样的自豪感,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但是再一想他带自己来看这些的目的,骆岩梅又把这种自豪感给压下去了——夏多是在告诉她,就算离开了夏家,他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他不怕。 是啊,他不怕,不怕夏家对他的打压,也不怕家里人不认他。 她想起父亲反复教训自己的话,“你迟早有后悔那一天”。呵,后悔?当初她不想生这个孩子,可公公和丈夫非要她生,要把孩子过继给小姑子,也不是她的决定,凭什么到头来要她来后悔? “挺好的厂子,可惜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骆岩梅冷冷地说,她知道公公和丈夫暗中动的手脚,对不听话的孩子就得用些雷霆手段,哪能像骆老爷子那样惯着,都把孩子给惯得往邪路上走了。 夏多淡淡地说:“就算星图真没有了,也没关系,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有第二个星图。” 骆岩梅冷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她高傲地转身,“夏多,做为母亲,该劝的我劝了,该做的我也做了,你还不知羞耻,死不悔改,我也没办法。反正我对你是仁至义尽了,你好自为之,以后吃了苦头不要埋怨我没提醒过你。就这样,我去机场,你不用送我。” 夏多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的徐选使个眼色,徐选会意地小跑着去把车开过来,夏多人可以不去送行,但总不能连辆车都不派。 骆岩梅觉得心脏跳一拍空两拍地难受,肺里像是有个火盆,每呼吸一口气都灼烫着气管和鼻腔。她看着汽车远远驰过来,但耳中却听不到车辆运行的声音,那辆车看起来也像是在高温的空气里要被蒸发掉一样模糊。 骆岩梅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夏多及时接住了她,但促不及防之下自己单膝跪在了地上,他顾不上膝盖被磕得生疼,惊慌地扳过骆岩梅无力地侧过去的脸查看她的情况,脱口而出:“妈!” 得知骆岩梅生病住院,孙丽华十分热忱地要去探望,还吩咐墨北买了好些水果,自己抱了一捧百合,得意洋洋地走进了病房。 骆岩梅是因为疲劳和忧虑过度引起的高烧,晕倒也只是因为低血糖,但她那突然一晕倒真是把夏多吓得不轻,孙丽华和墨北进病房的时候,两个人正在争执到底要不要出院。 “你不是希望我赶紧离开深圳吗?那还非把我留在医院……”骆岩梅突然紧抿起嘴唇,高傲地看着走进来的孙丽华母子,虽然是穿着病号服半躺在病床上,可依旧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 孙丽华回头对墨北“耳语”,“啧啧,幸亏夏多长得不像她,脾气也不像,不然你成天看着个鼻子翘到天上去的人还不硌应死。”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骆岩梅笑容满面地说:“这不是,听说你病了,我领孩子来看看你。别的且不论,该有的礼貌咱得有,是吧,骆老师?” 骆岩梅:“……” 夏多摸了摸鼻子,实在是孙丽华故意把“耳语”说得让在场的人想装听不见都不成,那笑容再亲切也掩盖不了她是来看笑话的事实。虽然夏多的策略一向是倾向于讨好孙丽华的,但他真心害怕再把骆岩梅给气晕过去——他现在多少能体会到冯望南的心情了。 墨北把水果放下,还没来及得说什么,就被孙丽华把百合塞了个满怀,“小北,去找个瓶子把花插上。生病嘛,本来心情就不好,床头放个花啊草啊的也能调节调节心情。” 墨北向夏多投以同情的眼神,乖乖地出去寻觅插花的瓶子了。 孙丽华拉过夏多来,亲昵地摸摸他的头,语气诚恳地说:“我说骆老师,咱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学小姑娘那一套,节什么食啊,把自己身体都搞坏了不说,还把孩子给吓够呛。” 骆岩梅默默深呼吸,她天生条件再好,毕竟也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不管是锻炼还是节食,还是眼看着体型一天天在走下坡路,在歌舞团里环绕着的年轻演员哪个不是盘亮条顺的,这已经成了她心底扎着的一根刺了。老实说,她的低血糖还真跟平时控制饮食脱不开干系,孙丽华这话算是戳中她了。 骆岩梅不是口齿伶俐的人,对孙丽华深觉厌恶,可一时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讽刺,只能直白地说:“你要是想来看笑话,那可就想错了,我就是有点发烧,没什么大病。让你失望了。” 孙丽华笑容满面:“瞧你说的,我还能盼望你得个啥绝症是咋的?别的不要紧,你一生病,多多还能不着急?我还怕孩子太辛苦呢。”她就是要告诉骆岩梅,咱俩虽然都是当妈的,但区别可大了去了,你不疼儿子,我疼!你儿子跟你关系不好,可跟我亲近!你为了面子不管儿子的幸福,我可是能为了儿子过得好把面子当鞋底子! 夏多也听出来孙丽华的意思了,正是因为有夏家的不赞同,才会刺激得她护犊子,反倒不会强烈反对夏多和墨北在一起了。但是——夏多看了一眼骆岩梅泛起潮红的脸颊,那是生生被孙丽华给气得气血上涌了,夏多轻轻拽拽孙丽华的衣角,央求道:“姨——” 孙丽华嫣然一笑,眉目间的风情比卸了妆又因病憔悴的骆岩梅艳丽夺人得多,骆岩梅心里暗骂:“难怪墨北那小混蛋能把夏多给迷住,根子在这儿呢!” 孙丽华见好就收,对夏多说:“来看过我也就放心了,等小北回来我就走了。对了,让小北留下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叫他帮帮忙。” 夏多说:“不用了,有事我就叫助理去做了,让北北陪您在深圳好好玩几天。” 孙丽华说:“别跟他客气,照顾老人本来就是应当应份的。我跟你墨叔叔可是从小就教育他,要孝顺,要懂礼貌。” 骆岩梅快要气死了,老人?谁老?她走出去人都当她不到四十好吗! “你也要记住,这当父母的就算有再多不是,可那也是把你们生到这个世界上,把你们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等将来你们自己有了孩子才会明……唉……”孙丽华本来还想趁机教育教育夏多,可突然意识到,子嗣还是个大问题,顿时就没了再说下去的兴头。 第103节 墨北两手空空地跑进来,对夏多说:“冯婶突然又昏过去了,现在正在抢救!” ☆、第146章 new 手术室的红灯亮得刺目,龚小楠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头晕得直犯恶心,但直到墨北伸手撑住了他的身体,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差点昏倒。意识的模糊只有一刹那,龚小楠深吸了几口气,涣散的焦距重新定焦,他看清了墨北担忧的神情。 龚小楠苦笑了一下,顺着墨北的力道坐到椅子上,用两手捂住了冷汗浸浸的脸。他手上、胳臂上都是擦刮出的伤口,有些还在流血,但他完全没有心思去处理这些小伤,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之前在医院天台上发生的那一幕。 冯妈妈毫不迟疑地翻越齐胸高的护墙……他急扑上前抓住她的胳臂……冯妈妈瘦小的身体悬吊在天台外……两个人目光相对,冯妈妈涣散的眼神突然变得清醒,充满了恐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冯望南飞跑过来,惊慌地抓住龚小楠的肩膀喝问。 龚小楠放下手,神线从冯望南拖鞋都跑丢了一只的脚上慢慢移向他紧张得几乎抽搐的脸,他狂骄如火的爱人此刻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眼底浮动着恐惧的泪光。他反握住冯望南的手,拉着他在身边坐下,而后半跪下来用手将那只光脚托起来,细心地拂去脚底细小伤口上沾着的尘灰颗粒,轻声说:“别怕,别怕……” 冯望南怔怔看着龚小楠低垂的脸,那双托着他的脚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想,小楠一定也吓坏了。他弯下腰抱住龚小楠,眼泪滚落脸庞。 墨北和夏多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紧紧相拥的那对情人,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 因为之前龚小楠和冯望南在走廊里的争吵,还有这些日子以来冯妈妈有意无意在医护和同房病人、家属面前的哀声叹气,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位可怜的母亲是被儿子搞同性恋给气病的…… 跳楼的事一出,就开始有人说闲话: “真够可怜的,早早死了男人,一个人把儿子拉扯这么大,儿子还这么丢人现眼,她还有什么活头,还不如早死早清静。” “这当妈的还是没文化,糊涂。同性恋是病,得治。她寻死有啥用啊,还是该找个好大夫把她儿子给治好。” “她儿子的那个姘头也够不要脸的,还在她面前转悠,这就是好人也得让他给气死了。” “嘘,听说那个姘头可是个黑社会,敢杀人的。说不定这就是因为她想把儿子跟他拆开,这黑社会就一不做二不休,想把她给弄死了,这就没人管了,他俩可以逍遥去了。” “还是当妈的心太软了,我老家就有个这样的孩子,让他爹大冬天的扒光了吊树上狠抽了一顿,抽去了半条命。那以后,啥臭毛病都改了,媳妇也娶了、孙子也生了,过得好着呢。” …… 其实冯妈妈虽然被吓昏了,甚至一度出现心脏骤停,但在做了心脏复苏后就没大问题了。反倒是她在下坠时被龚小楠硬拽住的两条胳臂,一条骨折一条脱臼,不得不做了手术。 后果虽然还能接受,但只要一想到就差那么一步便是生死之隔,冯望南和龚小楠就感到后怕。 如果,龚小楠没及时拉住冯妈妈,不管她跳楼是因为什么,都将成为龚小楠和冯望南之间永难逾越的障碍。特别是冯望南,他将会不敢再相信自己也配拥有爱情和自由,因为母亲的死亡将成为永久的诅咒和束缚,他会一看到爱人的脸,就想起母亲惨不忍睹的尸体,他会永远活在愧疚之中。 那时候冯望南和龚小楠还能一起走下去吗? 在一起,千夫所指,心绪熬煎;不在一起,相思蚀骨,肝肠寸断。 万幸…… 就连孙丽华听说了事情始末之后,都不禁感叹一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幸好没出大事。”说完不知道琢磨到了什么,斜眼看看正老老实实给她削苹果的墨北,嘴角向下一抿。 咔,墨北差点把苹果攥出汁,“妈,你别乱来啊。” 孙丽华翻了个白眼给他,“嘁,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没大没小。” 她才不承认有那么一秒钟想要假装自杀来让儿子回归正途呢,可要是做得太假,那就成闹剧了,没效果。要是做得太真,拿捏不好就容易真变成了惨剧,得不偿失。再说了,万一闹得沸沸扬扬的,就像冯家那样,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墨北谨慎地看了孙丽华一会儿,判断孙丽华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来,这才稍稍放心。他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块放到碟子里,再递给孙丽华——以前他是不会这么服侍人的,但这次孙丽华来深圳,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那么心虚,总想讨好老妈。 孙丽华吃了两块就不吃了,说:“快到点儿了吧?走吧,还要换登机牌、过安检,至少也得提前两小时到机场。” 墨北知道老妈是个急脾气,尽管从家里开车去机场的时间很充裕,但她是宁可在机场干坐上几个小时也绝对不会冒迟到的风险的——虽说等到她了机场又会抱怨候机时间太长——于是很干脆地起身帮她提行李。 没想到孙丽华又不高兴了:“可盼着我走了,是不?” 墨北:“……” “我一走,你就能跟夏多逍遥了,是不?别的我不管,有一点你给我记住喽,别在夏多他妈跟前丢你妈的面子。该有礼貌的地方得有礼貌,不能让人家说嘴,但绝对不允许你对她低三下四,做人得有尊严。你要是把自己放太低了,那别怪人家踩你头上,谁叫你自个儿都不爱惜自个儿呢——可要真那样了,你就等于是帮着人家把你爸你妈的脸面丢到地上踩了。那我生你也就跟生个冤家没两样了。” 墨北扶着她手肘往外走:“我知道了,不会的。” 上了车,孙丽华坐在副驾上还不放心地叮嘱着儿子,不过话是越说越偏激了,她已经开始向儿子传授“婆媳斗法”的秘笈了,听得墨北满头黑线。 “妈,这些话你应该跟我姐说。” “你姐还小呢。”孙丽华不假思索地反驳了一句,随即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嗯?你姐有对象了?她跟你说的?” 墨洁和程闯两个人如胶似漆,据墨北观察,估计要不是有着牛莉莉这个前车之鉴,他都能当舅舅了。但是墨洁秉承了前世的态度,将自己的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到现在为止全家人里也只有墨北一个人知情。 墨北都不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这一世家里的环境并不严苛,况且她都二十二了,公开交个男朋友也说得过去,可墨洁偏偏就是要瞒着。 既然墨洁自己不公开,那墨北也不能揭了姐姐的老底儿。正要摇头否定,前方的汽车突然停了下来,两辆车之间距离并不远,墨北连忙踩上刹车,同时将方向盘向右打。轮胎在路面上滑出刺耳的声响,砰的一声,墨北这边的车头顶上了前方车辆的后杠。 虽然有安全带的保护,但墨北的头还是在车窗上重重磕了一下,脑袋里嗡的一声,有几十秒钟的晕眩。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孙丽华似乎也受了伤——虽然墨北及时打了方向,使撞击主要发生在他这一侧,但孙丽华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 有人从前一辆车上跳下来,拽开墨北的车门,手里的电击棒狠狠戳在他身上…… 墨北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他动弹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手脚也被束缚起来,身下传来震动和摇晃,还能闻到一丝汽油味,应该是在车上。口鼻被捂得太紧,墨北感觉缺氧,没清醒多一会儿就又晕了过去。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怪异而压抑的笑声把墨北唤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好像飞舞着无数游蝇,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个弯下腰看着他的男人是刘正扬。 刘正扬咧开嘴小声地笑着,但苹果肌显得很僵硬,因为兴趣而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并没有笑意。 墨北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居然是在一个布置得十分舒适的小客厅里,屋子里只有他和刘正扬两个人,刘正扬看着墨北四处打量的样子,捂着嘴呼呼呵呵地笑了起来。 墨北身下是一把法式扶手椅,两只手被手铐扣在扶手上,脚似乎也是被绑住了不能动。窗帘半遮半掩,玻璃窗外黑乎乎的,隐约能看到树枝的影子。 看来时间从被绑架开始至少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不知道夏多有没有发现。想到这里,墨北心中一沉。 以前墨北身边还有保镖,但自从跟夏多搬到深圳后,渐渐也就懈怠了,极少让保镖跟随保护。现在又是非常时期,龚小楠和冯望南的注意力全被牵制在医院里,对外面的事的反应不会像平时那么敏锐。而夏多更是分身乏术,要照顾骆岩梅,要帮龚氏夫夫的忙,要处理公司事务……虽说两个人每天都会通个电话闲聊几句,但如果真有一个两个电话没接通,多半也只是当成对方在睡觉没听到电话响,或是正在忙碌没空接听,一般很难直接想到对方会出什么事故上去。 这样一来,恐怕要再过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时才会发觉墨北出事,然后再追查、确认,就又要一段时间。 至于孙丽华,她在公司请的假还没到期,和墨向阳、墨洁等人的联系又不会紧密到天天通电话的程度,恐怕要时间更久才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娘俩儿死上一千回了。 刘正扬不说话,墨北也不说话,除了刘正扬捂嘴发出的窃笑声,和他绕着墨北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就是窗外树枝被风吹着轻打玻璃的声响了。 突然,门外隐约传来尖叫声:“放开我!你们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小北!小北——” 刘正扬突然把头凑到墨北面前,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用气声说:“你妈在找你。”停顿一下,歪头看看墨北,“快点答应她呀,你妈都要急哭啦。” 墨北沉静地看着刘正扬,突然大吼一声:“妈!我在这儿!我没事儿!” 刘正扬被他的吼声震得一哆嗦,忙拉开一些距离,掏了掏耳朵,嘟哝:“聋了。” “小北!小北!”孙丽华一边大叫着,一边推开门冲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一个男人也随后走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孙丽华跑到墨北跟前,先是飞快地上下左右查看了一下他有没有受伤,看到他额角撞击出的伤口和血迹时眼神中流露出心疼和惶急。 在孙丽华打量墨北的时候,墨北也在紧张地观察着她有没有受伤,单从外表来看,孙丽华的手脸都有些小伤口,应该是撞车时弄伤的,但都不严重。但墨北记得她好像是胸口撞击在车内储物箱上,不知道会不会有内伤,肋骨是否还好…… 孙丽华挡在墨北和刘正扬之间,怒视刘正扬,大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冲我来,快放了我儿子!” 墨北偏了偏头,从孙丽华身后看过去,视线正与跟着孙丽华进来的那个男人对上。孙丽华不认识这个一脸戾气的男人,墨北却知道他是谁——自从越狱后就一直不见影迹的蚱蜢。 真是没想到,蚱蜢居然是躲在刘正扬这里。他能安稳藏了这几年,看来是刘正扬的手段。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神经兮兮虚张声势的男人,有了这样的本事? 之前在夏老爷子寿宴上,刘正扬看起来还是很正常的样子,现在瞅着可就不对劲了。 孙丽华还在试图谈判:“放了我们娘俩儿,我把家里存款都给你们……十六万,还有两万五的定期,我叫孩子他爸都取出来。够不够?” 家里的存款其实不止这些,但很显然孙丽华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如果对方相信她只有这么多钱,那么即使再加价也不会超过太多……吧? 刘正扬对着孙丽华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来整理自己的头发,在孙丽华不明所以地想要后退时,他还提醒:“别动,哎,对,眼睛睁大点儿。啧,你们娘俩儿这眼睛长得……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白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水银?跟镜子似的,照人真清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等孙丽华出声,他又说:“放你们走?你们可是看见我的脸了。” 孙丽华说:“那你放我儿子走,我留这儿。他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出去也不敢乱说话,让他去给你们取钱。要是、要是他报警,我任由你们处置。” “好!”刘正扬一本正经地鼓掌,又拖过另一把扶手椅,示意孙丽华坐下,孙丽华战战兢兢地顺着他的意思坐下来。 刘正扬用手撑着扶手,躬着身子,和孙丽华脸对着脸——孙丽华只能尽力向后仰着头——说:“那现在我们来谈谈赎金的问题。” 孙丽华说:“家里现在能动的存款就十六万,定期的那两万五也可以拿出来,但是得花点时间……” “那就是十八万五。十八万五,两个人,太少了。”刘正扬一本正经地说。 蚱蜢插嘴:“你妹夫可是云边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叫他拿钱。” 孙丽华眨了眨眼睛,尽量冷静地说:“我们两家关系不太好,他不一定愿意拿钱。当然,要是我妈上他家门上哭一哭,多少他还是能给点儿,可是肯定不会给太多。你们也是为了求财来的,总得开个合适的价,太高了我们家拿不出来,你们也拿不到。” 刘正扬貌似认真地说:“有道理。不过,真的太少了。你看,能不能再加点儿?” 孙丽华刚要开口,墨北叫了一声:“妈。”本来他还想以静制动,看刘正扬要搞什么鬼,可是看着母亲这样被刘正扬戏耍,他受不了。 “妈,他是……” “闭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孙丽华激动地打断墨北的话,不安地看着刘正扬,“这孩子让我惯坏了,不懂事。咱们接着商量啊……” “他是刘正扬,刘仁波的儿子。”墨北还是把话说完了。 孙丽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你们认识?啊!刘刘、刘……” “对,就是那位刘省长的儿子。还有他身后那位,就是当年害得我小姨早产,后来越狱跑了的蚱蜢。” 孙丽华脸色煞白,试图掩耳盗铃,“别瞎说,省长的公子哪能这么干。害你小姨的那个人说不定都跑东南亚去了,还能跟省长公子在一块儿?” 如果是一般的绑架,花了钱或许还能活下来。可是省长公子跟一个杀人越狱的逃犯策划的绑架,那还有生存的希望吗?省长公子为什么要绑架她们母子,这让孙丽华想不通。 ☆、第147章 new 刘正扬不悦地瞪了墨北一眼,“没意思啊,你这样可太没意思了,还能不能让人玩会儿啦?” 这熟稔又撒娇的口吻让孙丽华又心生希望,说不定这只是个恶作剧,只是一个没拿捏好分寸的恶作剧。 蚱蜢冲着孙丽华咧嘴一笑,伸出长着白色溃疡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 孙丽华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感觉胸口撞击过的地方越来越痛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不论心里有多么担心母亲,表面上墨北还是一副冷静淡定的样子,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上也发生微妙的变化,既不让刘正扬感到被挑衅,又在气场上不落于下风。“刘公子这么做,不太理智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么?” “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你才这么高,仰着小脑袋看着我,那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这小脸呀就跟用模具浇灌出来似的,除非砸碎,不然不带有一丝变化。”刘正扬眯起眼睛,走到墨北身后,一手抚摸他的脖子,一手从衣服下摆探进去抚弄。 墨北神色不变,孙丽华却紧张得跳了起来:“你干什么!”蚱蜢一手按住孙丽华的肩膀,把她压制得又坐了下去。孙丽华想要挣扎,蚱蜢从腰间掏出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她不敢动了。 刘正扬摸了几把就缩回手,闻了闻手上的气味,一边掏出手帕擦手,一边厌恶地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同性恋,男人有什么好干的,再软再滑也不是女人,还得走后门,恶不恶心!”说着还干呕了几下。 第104节 墨北看着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孙丽华满脸通红,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刘正扬。 刘正扬不知道墨北眼中那缕笑意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不服气,把手绢随手往地上一扔,在墨北肩上拍了拍,很是语重心长:“从你小姨父那边论呢,我是你叔叔辈的,从夏湾那边论呢,好歹我也算是你哥哥……今天叔叔就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大小也是个知名作家,从古至今,文人无行,众所周知,但不管私底下有多男盗女娼,至少表面上得蒙个遮羞布吧。也别说文人,哪行哪业不这样?就连你小姨父,自打上了岸,不还是得挂个青年企业家的招牌遮遮脸么?你多哪儿啊?你凭什么就不按规矩来啊?就差上街吼一嗓子你是个让人走后门的小骚货了吧?你不要脸也就算了,有没有为你家人想过?你妈,从小县城的护士混成现在大私企的高管,不容易。高管呐!走出去是要脸面的!你就差亲手把你把这张面皮给扯下来了……” 刘正扬啰哩叭嗦地教育了墨北十多分钟,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孙丽华都要相信刘正扬此番话是真心实意在替墨北着想了。即使被情势所迫不得不接受儿子搞同性恋这件事,但在内心深处,孙丽华其实还是很盼望着儿子有朝一日能幡然醒悟,刘正扬说的那些话,有很多都是她想说的,但尽管如此,听着外人不留情面地训斥自己儿子,这还是让孙丽华火冒三丈。 “刘公子,你也是年轻人,思想不能这么守旧啊。”孙丽华哆嗦着嘴唇说,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让抵脖子上的匕首给吓的。 人往往都是这样,给一个论点就能划拉出一堆有利的证据来,换一个论点照样如此,正反话谁都会说。有时候为了说服对方,哪怕是自己不支持的论点,辩驳到最后都变成了脑中的铁律。 墨北惊讶地看着母亲,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一天听到母亲为自己的性向而与人辩驳,更何况是在利刃加身的情况之下。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荒诞离奇的梦。 孙丽华一边辩驳,一边还想把话题引回“交钱放人”上。刘正扬却突然停下来,古里古怪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母子情深哪。” 墨北正低头品味着心中涌动的那股令他诧异的情绪,闻言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刘正扬一眼。 刘正扬噗哧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墨北眼角抹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舔,“啧,这就哭啦,你还真是跟我哥说的一样,严重缺爱。”扭头又对神情愕然的孙丽华说,“不明白你儿子为什么哭吧?呵呵,你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你就跟我们家那老头子一样,永远都不会明白!” 刘正扬突然一脚踹在孙丽华坐着的扶手椅上,孙丽华摔倒在地,蚱蜢虽然收手及时,但匕首还是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墨北一震,本能地想站起来,却被手铐又扽回去:“喂!” 刘正扬疯了似的乱砸东西,一边砸一边含混不清地骂,突然抓起一只飞鹰造型的纯铜摆件指着孙丽华大声说:“要是我爸能在别人面前替我说一句话,不,哪怕他是私底下跟我一个人说,就说一句,正扬,你做得好。叫我死我都乐意!” 咣一下,纯铜摆件砸在了墨北身上。 刘正扬呼呼喘着大气,看着连人带椅子都倒在地上的墨北,忽然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墨北倒下的角度很巧妙,既替孙丽华挡了那一记,又让自己和椅子的份量不至于压伤她,真难为他能在一瞬间计算到这些。 孙丽华手忙脚乱地将墨北连人带椅子扶起来,担心地摸摸墨北胸口,问:“痛不痛?砸坏了没有?让妈看看。”说着就卷起墨北的衣服查看,又用手轻按着被砸过地方,害怕骨头被砸坏了。 墨北咳嗽了几声,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硬是把那口带着腥甜的唾沫给咽了下去,说:“妈,我没事儿。咳,衣服放下来吧,晾着肚子容易着凉。妈,你给我揉揉。” 哄着孙丽华把卷起的衣服拉下来,这会儿还看不出来什么,但再过一会儿,被砸过的地方会皮下毛细血管渗血,到时乌青一片的再让老妈心疼。 孙丽华一边给儿子揉着胸口,一边对刘正扬怒目而视,看样子要不是有蚱蜢这个杀人犯在旁边立着,她都能上去把刘正扬给撕了。 老实说,胸口被老妈揉着比干晾着不管还疼,不过墨北心里挺享受这种感觉。他两辈子加起来算,被老妈搂怀里呵护的次数两只手绝对数得过来。他把头靠在孙丽华的肩窝上,闻着母亲头发上洗发水的香气,眼睛有点潮湿。 有时候小孩子淘气挨打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家长的关注和“爱抚”。在有些孩子身上,从不再吃奶的时候开始算起,和父母最亲密的接触就只有在挨打的时候,这种情况说来可笑,但确实在很多家庭中存在。究其根源,往往是做父母的不会表达对子女的感情,甚至他们的童年也是这样度过的。 墨北有强烈的皮肤饥渴症,同时又因前世被罗驿禁锢的经历而极为抵触与人有肢体上的接触,时至今日,因为有夏多的爱护,在与外人来往时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炸起一身的刺,他觉得至少在这方面,自己是已经病愈了。 可是现在被老妈搂着、揉着、小心地呵护着,墨北却觉得像是有两股电流在体内冲突着,一股电流刺激得他浑身无力,只想变成个小小的婴儿享受母亲的呵护,另一股电流则刺痛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哆嗦、恶心、想推又推不开…… “刘正扬,你有钱有权,论理我们娘俩儿在你眼里就跟小虾米一样,你把我们绑来是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今儿这事儿没个善了,恐怕我们娘俩儿是都回不去了。”孙丽华咬着牙说,“你干脆就来个痛快的吧,别跟个太监似的磨磨叽叽没完没了!” 刘正扬有些惊讶地看着孙丽华,伸手虚指地点了点她,又扭头看看蚱蜢:“太监?她说我是太监?” 蚱蜢淫-笑:“那就叫她见识见识刘总你到底是不是。” 孙丽华和墨北脸色都是一变。刘正扬瞄了孙丽华几眼,把嘴一撇:“太老,我还怕崩了牙呢。” 蚱蜢说:“我不嫌弃老邦子,这年纪的女人,更有嚼头。”说着伸手向孙丽华抓过来。孙丽华尖叫着挣扎,又抓又踹,仓促之间倒让蚱蜢吃了几下狠的。蚱蜢咒骂着扇了孙丽华两巴掌,把人给按在地上,两臂反剪,又用膝盖压住她后腰,不让她动弹。孙丽华全无形象地破口大骂,扭着脖子用口水啐他。 刘正扬乐得前仰后合,连站都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跺着脚大笑不止。蚱蜢很狼狈,看向孙丽华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单手抓住孙丽华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刷地一下扯下了拉链。孙丽华挣扎得更加剧烈了。 突然,墨北站了起来,抄起身下的扶手椅狠狠抡在了蚱蜢的脑袋上。 刘正扬的笑声、孙丽华的尖叫声都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着墨北一脚把被砸懵了的蚱蜢踹翻,又用扶手椅在晕头转向地想爬起来的蚱蜢脑袋上砸了一记,随后扔掉扶手椅,弯腰捡起蚱蜢掉在地上的匕首,毫不迟疑地一刀割喉! 整个过程只有十几秒,当被喷了满脸血的墨北转向自己的时候,刘正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惊叫一声想要后退,却忘了自己还坐在椅子上,顿时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后翻过去,沉重的扶手椅倒下来恰恰压住了他的腿。而墨北就像一只觑准猎物的小豹子,提着匕首扑了过来。 椅子再沉也不至于让刘正扬起不来,可墨北的眼神却让他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连动都动不了了,紧张得浑身痉挛,眼睛都凸了出来。 咄的一声,匕首贴着刘正扬的脸扎在地板上,直到被墨北给拎着脖子提溜起来了,刘正扬噎在喉咙的那口气才咯的一声吐出来——他没死! 孙丽华还坐在地上,骇然看着墨北将刘正扬按到了他原来坐的那把椅子上——椅子腿上还沾着蚱蜢的血,接着把手铐咔咔一扣,刘正扬就像墨北之前一样被拴在椅子上了。 “妈,能站起来吗?”墨北问。 孙丽华茫然点头,想用手撑地站起来,可手一放下去就觉得地上又湿又滑,低头一看沾了满手的血。她拼命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用手在衣服上蹭了几十下,哆嗦着爬了起来。 刘正扬想叫人,但喉咙上抵着匕首,他连扭下头都不敢。 他知道墨北这小子不正常,可是再不正常也就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听说连吃水果都等着人给削皮切块摆出个造型出来才开恩动动嘴,不然宁可不吃。出门能坐飞机就绝不坐火车,能乘软卧就绝不乘硬卧,行李箱里自带床单毛毯和枕头,连拖鞋都不落下。 缺爱?狗屁!哪个缺爱的小孩能惯成这德性。 这么个娇惯出来的孩子,能吃什么苦?当年他把柴狗子忽悠得杀了老山羊,那靠的也是一张嘴。到最后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他不照样得被柴狗子给弄死。 墨北再能忽悠,再会玩心理战,难道自己就比他差吗?刘正扬不信!就凭自己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历练,还玩不过一个小孩崽子?就刚才,他不过是浪费了些口水,就说得墨北掉眼泪。再花点心思,他能把墨北忽悠得自杀! 可是…… 刀尖刺破皮肤的疼痛让刘正扬浑身一激灵,喉咙发干,可他连咽唾沫都不敢,生怕喉结一动会让刀尖更深入几分。 蚱蜢的尸体躺在地上,血还在漫延着,刘正扬是真怕墨北手一哆嗦把自己送去给蚱蜢作伴儿。 孙丽华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又东张西望地寻摸了一下,眼睛突然盯上了之前被刘正扬扔在地上的手帕,一把捡起来就开始东擦擦西蹭蹭。 刘正扬以为这女人是被吓神经了。 墨北说:“妈,别擦了,留指纹就留指纹吧,我是正当防卫。” 孙丽华停下来,不太相信地看他,“死了人了,得是防卫过当吧?也得判刑吧?” 墨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他们这是绑架,还想、想伤害你,所以我这就是正当防卫。” 孙丽华这才松了口气,但马上心又提了起来:“还等什么,咱赶紧走啊!” 墨北说:“外头肯定还有人,这样不一定走得出去。” 孙丽华恍然大悟:“哦,对,刚才我在外头的时候,看着好几个男的……拿他当人质!他准是领头的!”她指着刘正扬说。 墨北咳嗽了几声,在刘正扬身上搜出一部诺基亚,可惜没信号。 刘正扬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运动喉结地发声:“你——怎——么——”用眼神示意一下手铐。 墨北笑了,“刘公子,你好奇心还挺强的。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憋死吗?” 刘正扬也咧嘴笑笑,感觉刀尖移开了一点儿,“你要是杀了我,你也出不去。外面都是我的人,至少有一半是杀过人的。” 墨北点头,“你说得对,不过——”他一手捂住刘正扬的嘴,一手将刀尖扎在刘正扬右手上,刀尖穿透了手背扎在扶手上。 刘正扬鼓着眼睛发出一声闷喊,等他稍稍适应了疼痛,墨北将匕首向上一提,提起时角度略倾斜,让刘正扬再次痛得发出闷叫声。 “我现在不敢杀你,可不代表我不敢折磨你。” 刀尖慢慢拖过刘正扬的手背,在刚才的疮口旁边再割出一道伤口。刘正扬忍痛忍得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刘公子,你也玩过私刑吧。看着别人受刑,疼得哭爹叫娘,是不是挺过瘾的?不如咱俩交流一下,你都喜欢什么花样,只要不是需要太多工具的,我都可以给你试一下。” 墨北嘴上说着话,手上慢腾腾地下着刀,刀口割得不算深,可这缓慢切割的手法不仅让刘正扬疼痛,在心理上也给了他极大的威慑和压力。 “还有啊,你现在就算把人都叫进来,我手起刀落的速度也比他们救你要快。大不了,咱们黄泉路上作个伴,反正从一睁眼看到你的时候起,我就做好从容就义的思想准备了。” 墨北松开捂着刘正扬嘴的那只手,刘正扬粗喘了几口气,怪笑起来:“想吓唬我啊?呵呵,你看看你妈瞅你的眼神。你先把她吓死了。” 孙丽华用两手捂着嘴,和墨北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的确要吓死了,从出车祸到醒来发现被绑架,到被蚱蜢威胁要□,到目睹儿子杀人,再到此刻看着儿子从容不迫地虐待刘正扬……她简直都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好好的孩子,养了十八年,就算不太循规蹈矩,可也不能一转身就变成杀人不眨眼吧?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认知,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乌白苹果 lf静默 遗忘落寞 数字君的地雷说起来,这章小北很让我意外啊,完全脱离我的设计,居然暴起杀人了……写到这里的时候真的是小北自己的选择,把我后面的安排都给打乱了,完全没想到蚱蜢死得这么快啊,本来后面的剧情里还有用到他呢。现在我得重新想想了。 当刘正扬提到同性恋恶心的时候,小北眼中的那缕笑意是因为——刘正扬根本想不到他最尊敬最崇拜的罗驿也是个同性恋,小北是笑话他对真实的罗驿根本不了解。 这一点不知道后文还有没有机会解释,所以在这里先说一下。 另外,小北能挣脱手铐这事,后文会有解释。其实前文也是有铺垫的,记得小北一直都有练习前世当扒手时学会的本事么? 重生之一路向北 第148章 new 墨北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在刘正扬胳臂上慢条斯理地刻了个小王八,还威胁说:“再刻一只在你脑门上怎么样?等着被人瞻仰遗容的时候,也好给大家留个深刻印象。” 刘正扬差点被气晕过去。 他在房间外头虽然有人手,但之前抱着要收拾墨北母子的心思,所以吩咐过听到声音也不用过来。那时候是想着墨北被绑着不能动,孙丽华一个女人也不是蚱蜢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对手,况且就是他自己也是跟着拳击教练练过的,想玩弄墨北母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可谁能想到居然会出现情势逆转呢? 想想收集的那些关于墨北的情报,刘正扬觉得一定是有些事自己不知道的,至少看墨北刚才冲蚱蜢下手的那利索劲,说他是头一回杀人,刘正扬打死都不信。 哪怕是墨北曾经在小说里无数次地用各种方式杀过人,可是这种在想像中的模拟顶多是能让他形成如何把人杀死的意识,但意识和真实的行动还是有差距的。这就像一个人在想像中把篮球玩得花样百出,可真让他下场,照样也需要花时间从基础练起,没见过哪个人光是看《灌篮高手》就能把自己看进nba的。 孙丽华在离尸体远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把视线放在哪儿才好,和一具尸体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实在超出了普通人的心理承受力。如果不是有儿子在这儿,孙丽华觉得自己真得疯。 但是,现在看着儿子也让她心慌,踌躇了半天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一看才发现,手上还有血迹,连指甲缝里都有干了的血,她闷声不响地用自己的衣角干蹭——至于那块手帕,已经掉到了血泊里,没法用了。 此时的孙丽华已经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清理手上的血迹上,不远处的尸体、时不时发出闷叫声的刘正扬、拎刀子虐人玩的儿子以及屋外存在的威胁,似乎都被她的感官给屏蔽掉了。她脑子里想的不是为什么会被绑架,不是要如何逃走,不是儿子怎么会杀人,甚至也不是怎样把手弄干净,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本来今晚上就该到北京的,明天不去上班的话,老祁那儿得怎么解释呢?……小冯也挺可怜的,就算是娶媳妇,有他那个妈在,他也找不着什么像样的好姑娘。……回去以后得带小洁买几件新衣服,都研究生了,该成熟起来了。她那个导师看着不怎么大气,是不是该送点礼……” 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念头,让她感觉踏实。 墨北心里也在暗暗着急,在这里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不利,体力的下降会影响到注意力的集中,会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而粗略的计算一下他和母亲已经有十个小时滴水未进了,更糟糕的是两个人还都受了伤。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有的是办法折磨得刘正扬后悔被生出来,也能以他为人质突破外面打手们的包围,哪怕失败了大不了就来个同归于尽。可是母亲在平顺的生活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险境,她恐怕做不到灵活应变,如果两个人劫持着刘正扬出去,万一有个不慎……墨北恨自己在这种时候变得胆小,他不敢冒险了。 墨北是那种总是想得特别多的人,假如他逃不掉,一条命就撂这儿了,那无所谓,他好歹都会把刘正扬拉下来做个垫背的。可假如能逃出去,刘正扬就不能死在他手上,否则他就得想辙连同刘正扬那个当省委书记的爸爸也一起整垮,否则杀子之仇可是不共戴天的。 不能真的杀了刘正扬,又得让刘正扬切实地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墨北只能小心拿捏着分寸。 从医院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倦让夏多感觉有些不堪重负,不过他的背脊还是挺得很直——除非是在家里跟墨北两个人的时候,否则,即使是一人独处,他也总是下意识地端着,从来不会真正地放松。 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这个习惯,夏多已经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会养成这个习惯,有一次墨北随口问了他一句,夏多半天没答上来,后来自己仔细想啊想,终于是从心底尘封的角落拨拉出个靠边儿的答案。 父母亲都是军籍,行动中难免会带出军人的风范。夏多记得小时候看到父亲挺拔如枪宽厚如山的背影,就觉得特别有安全感,总觉得不论发生什么事,那个背影都会挡在自己前面,就算天塌了,父亲的肩膀也能替自己撑起一片天空。 那个时候,他好像就在模仿父亲笔挺的身姿,那是一个孩童对父亲的崇拜。 被送到云边这件事,或许谁也想像不到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因为表面上看来他还是和在北京时一样开朗顽皮,该吃该玩的事儿一件也没落下,而且在学习上依旧自律,不让大人操心。就算春节回到北京,爷爷有意无意地问他在云边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想爸爸妈妈,他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连他自己,都被自己骗过去了。 当时夏丞玉没少为小侄子精力过于旺盛而头疼,对于一个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安静的女人来说,身边突然多了个能从早上七点活蹦乱跳到半夜十二点的小男孩,实在是种折磨。 可是,对于夏多自己来说,如果他没有让自己筋疲力尽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他就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好多没边没影的事儿,甚至会觉得墙角、衣柜上方、书桌底下、窗帘缝隙后到处都是魑魅魍魉在张牙舞爪。他想,要是自己被妖魔鬼怪抓走了,爸爸妈妈会来找自己吗?他们会难过吗?他们要用多长时间会忘了自己呢? 想着想着就更睡不着了,也更害怕了。小小的夏多会被自己丰富的想像力给吓得憋着尿都不敢去厕所,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在晚上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 开始的时候,假装快乐是因为不想让长辈们担心,而且还有一点倔强的小心思——你们越是不在乎我,我就越是要活得很好。 第105节 后来,他发现如果自己装作很快乐,那么就真的能找出很多好玩的事来;如果假装很勇敢,那么就真的会无所畏惧;如果表演得很坚强,那么就真的不会再想要寻求依靠。腰背笔直,面带笑容,活力充沛……这些就是小夏多的装备,吓退一切牛鬼蛇神。 再后来,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慢慢对自己催眠形成的,不过,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已经开始把云边当成了家,在这里结识了乔赟、王盛这些朋友,认识了长得很好看让人很想把他拴在身边的北北,还因为上天入地地淘气闯进了小白楼地下室,拜了杨光当师傅。 突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安全感向内心索取才不会落空,于是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得像想像中那样强大了。 夏多对此感到幸福,因为他终于可以成为一个人的依靠——亲爱的北北。 北北没有安全感,他可以给;北北需要信任,他可以给;北北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宠,他都可以给。给予的同时,内心会更丰盈润朗。因为毫不保留地去爱,才会更值得全心全意的爱。 北北需要他,他也需要北北,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所以,不论夏家如何干涉,不论母亲如何苦情,他都不会妥协。 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夏多小心地放轻了手脚,明知道墨北通常都会等到自己回来后才休息,可还是怕万一他已经睡了,会吵醒他。 客厅里没开灯,夏多一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一边探头向书房的方向看去——没有熟悉的那盏书灯的光亮。看来北北是睡了,夏多想,北北这些天也累得不轻,身体上的疲乏还是次要的,关键是精神上的紧绷实在让人受不了。 正要摸黑换鞋,夏多突然心中一动,按照他和北北的习惯,即使自己先睡了,也会给对方留一盏灯。那一点温暖的光,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于“有人在等我”的期待从不会落空。 夏多快步走向卧室,推开门…… 刘正扬很想哭。 如果上天能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放弃绑架墨北这个计划。……不,他一定会直接叫人把墨北给干掉! 这半个小时,是刘正扬人生里最漫长的半个小时。 客观地讲,他很清楚墨北给自己造成的外伤并不严重,而且伤口也并不算多。起初挨了那几下狠的,他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愤怒,还有些被激起来的邪性,想着今天要真是不得不把自己这一百多斤撂这儿,那他说什么也不能显得太窝囊。可奇怪的是,后来,墨北轻易不动刀子了,他反而越来越害怕,越来越觉得随后的每一刀都痛得让他难以承受。 在猫爪下被戏弄的老鼠就是这种恐惧吧?完全不清楚接下来那一刀是什么时候落下、会落在哪里、会造成多深的伤害……等待夸大了痛楚,加深了恐惧,刘正扬慢慢陷入了墨北制造出的氛围里,他的精神一点一点被压垮了。 刘正扬现在大半身家都投到了房地产生意上,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一个建了一半就停工而且复工遥遥无期的度假村。 早在九二年左右,伴随着邓公南巡讲话的号角,全国各地数千亿的资金涌向沿海城市,刘正扬也瞒着父亲将公司大部分资金都移向海南地区,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他当时的收益并不为过,这让公司里以董垣为首的反对声音顿时消弭于无形,更让刘正扬对自己的决策信心十足。 九一年时,海南的房地产平均价格是1400元/平方米,到了九三年上半年时,已经达到了7500元/平方米,而人口总数不过655.8万的海南岛上,房地产公司竟然有两万多家! 头脑冷静的人已经看出其中的危机,早早撤资转移,但刘正扬却仍然头脑发热,甚至以为开发商们的倒闭、撤资都是暂时的波动,只要自己坚持住,趁这机会大搞吞并,波动期一过,自己就是海南头一号的地产大王。盲目的加大投资力度,贪吃贪占,刘正扬咬着牙不惜借债,一直坚持到了九五年。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得不承认海南房地产泡沫破灭了,自己的商业神话也随之一同破灭了。公司已经只剩了个空壳,负债累累,如果不是有父亲这块牌子顶着,如果不是有表哥董垣还在苦苦支撑,如果不是有罗驿帮忙谋划……刘正扬连跳南海的心都有了。 为了挣钱还债,刘正扬什么招都用上了,就是这个时候蚱蜢的投奔让他眼前一亮。 通过蚱蜢,他网罗了一伙亡命之徒,开始走私。走私这种事低成本高利润还不用缴税,但缺点就是一旦哪批货被海关抓了,损失的可不光是钱,还得担心被底下人给咬出来。为了掩藏身份,刘正扬让下面的人都是单线联系,大部分的线络都是汇总到蚱蜢这里。蚱蜢自己也清楚,要是出了事,他就是被交出去顶罪的那个。 蚱蜢卯着劲帮刘正扬赚钱,当然也是在为自己赚,不过他一直惦记着要找龚小柏报仇这件事,刘正扬也同意帮他这个忙——抛开其他的不谈,刘正扬自己对龚小柏和墨北一直都心存芥蒂,当他单方面地将对方标记为对手后,对方却像是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屁,这让刘正扬很不舒服。 按照蚱蜢猥琐的思维,如果不能直接干掉龚小柏,那就先奸他老婆杀他女儿,等龚小柏发了疯再对付他。刘正扬不这么想,他更喜欢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从最高峰上掉下来一无所有的样子。 但是要照着刘正扬的想法来,首先他们不能在东北出手,那里不光是龚小柏的地盘,而且还有刘仁波的眼睛盯着,再借刘正扬两个胆子他也不给在父亲眼皮底下违法犯罪。 而且,真要让龚小柏一无所有,那就得把他所有的根基都打掉,让他翻不了身。那么他们要对付的就不止龚小柏和他的爪牙,还得收拾掉龚小楠、冯望南、墨北等等能帮着龚小柏的人,而这些人又牵连到更多的关系。比如要对付墨北,那么夏多就是个障碍;要对付夏多,那夏家就是座必须跨过去的山;要对付夏家……刘正扬都觉得自己这个计划好像不太容易实施,蚱蜢看他的眼神就跟当年他非要玩房地产时董垣看他的眼神差不多,明晃晃地写着仨字儿:神经病。 刘正扬觉得最近蚱蜢越来越焦躁,他都快弹压不住了,没想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本来只是去给夏老爷子祝寿顺便拉拉关系,居然目睹了夏多出柜的好戏。等着看夏家笑话的人不少,一点风吹草动都是大乐子,更何况夏家在对待夏多的事上失了分寸,不用刻意打听都是一箩筐的故事。刘正扬意识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如果要对付墨北,首先夏家肯定不会替他撑腰,其次夏多自己也正焦头烂额,必然会反应迟钝,只要计划周密手脚干净,墨北这次恐怕是逃不掉的。 刘正扬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这个建了一半的度假村停工已久,刘正扬有把握在这里就算待上个三五天也不会有人过来。而且到处都是建材垃圾、挖了一半的地基,甚至还有个还没铺防水材料的游泳池,真要是打算在这里处理个把尸体,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不过,刘正扬没打算就这么杀了墨北,他还想利用墨北来要胁龚小柏——依蚱蜢对龚小柏的了解,只要通知他墨北被绑架,叫他自己提着钱箱过来赎人,龚小柏绝对会来。 过江龙,下山虎,听起来威风,刘正扬有把握叫龚小柏到了深圳就变成一条虫、一只猫。 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屋是度假村里建设最完整的独栋小别墅中的一个,屋外有十多个打手,有些是大华和斌子调教出来的,有些和他们一样是退伍兵。这其中并没有那些跟着蚱蜢跑走私的亡命徒——刘正扬不想在那些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大华和斌子身上都带着枪,而且枪法颇为精准。如果墨北真的挟持刘正扬出去,这些有军事素养的打手有一多半的机率能把刘正扬救下来。 墨北听刘正扬说完之后,就从蚱蜢的衣服上割下块布塞他嘴里了,这倒不是墨北故意恶心刘正扬,而是在这屋里他的确没找到别的布。 孙丽华在旁边也听明白了,说:“小北,那这是……咱们是跑不了了?” 墨北安慰她:“刘正扬在咱们手上,那些人不敢乱来。况且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咱们还能再拖延些时间,等夏多发现咱们被绑架了,一定会来找咱们的。” 孙丽华忧心忡忡:“他能找着吗?能找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些王八蛋还有枪。” 墨北想了想,觉得撑到天亮未必是个好主意,天一亮自己的视野清晰了,可对大华那样的枪手来说看得也更清楚了。而且时间长了,刘正扬总不出去,保镖肯定会来查看的。 让刘正扬把人一个一个地叫进来,然后他再一个一个地收拾掉?可不光是他的身手和体力难以完成这个任务,就是那些保镖打手,十几个人也不全都是笨蛋吧? 没办法,还是得冒险试一试,墨北艰难地做了决定。 149 冷静!冷静!! 夏多用冷水泼了把脸,抬起头来盯着镜中的自己,斜挑上扬的眼角微红,带出一片杀气。他回想着刚才自己打出去的几个电话,思考还有什么事是自己遗漏的—— 他先后给墨北和孙丽华打手机,均传来关机的提示音;打电话到北京孙丽华的住所,电话是墨洁接的,确认了孙丽华并没有回到北京,并且一直没有和她联系过。 接着分别打给安保公司的杨光等几个负责人,要求他们立即开始调查墨北母子的去向,从机场到公路,一切有可能有发现的地方都不要漏下,同时寻找墨北的座驾。如果能找到车,或许就能找到墨北的下落。 龚小楠和冯望南现在都在医院照顾冯妈妈,夏多也不想在这时候就让他们分心来帮忙,所以只是联系了二龙和逢春等人,他们认识的灰色地带的人比较多。 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北北到底出了什么事? 既然北北妈没有按照计划的那样回到北京,那说明母子俩应该是一起出的事。本来北北是要在中午的时候送妈妈去机场的,走之前两个人还通过一次电话,那么北北母子俩应该就是在那次通话之后和到达机场check in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出的事……对,等公司的人从机场调查清楚北北妈有没有check in就能推断出事的时间了。 可是,那段时间里北北应该就是在路上……难道……是出了车祸? 夏多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不会的,如果是车祸,而且严重到北北无法联系自己、警方也没能根据北北手机上的通讯录和自己联系,那么一定会上社会新闻。就算自己没收到消息,杨光他们中也会有人知道的,自己既然叫他们调查去机场的公路上发生的情况,肯定会有人想到这个新闻然后通知自己的。 不是车祸,也不可能是母子俩突发奇想玩消失,他们一定是被人控制起来了。 谁会这么干? 如果是普通的绑架,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绑匪早该打电话来要赎金了。 那么,是寻仇? 仇家是冲着谁来的? 北北妈那边基本可以排除,她在商场上即使得罪人,也不至于会动手把她绑架了。至于自己的仇人……夏多在心里默默地排了排名单,其实和北北妈一样,他最多是在生意上和人有过不睦,但程度都不至于如此。难道是北北的仇人? 夏多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拿出电话拨打。 “喂?多多,半夜三更的什么事儿?”夏湾的声音还很清醒,看来是还没有休息。 夏多问道:“爸和爷爷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夏湾莫名其妙地回答:“他们还能干什么啊,该吩咐该知会让人给你俩找麻烦这种事,除了最开始那几天的短期爆发,之后就只能是战略性持续发展了。我看爸已经快妥协了,姥爷天天找他开小会,咱爸为了躲他都跑去视察基层工作了,几个区轮着跑。就这样姥爷都没放过他,一天几个电话打着。哎?咱妈在你那儿怎么样,没吵架吧?她身体不太好,你别气着她。” “那爷爷呢?” “唉,爷爷年纪大了,这想法吧也越来越往牛角尖钻。他规定了一个时间,要是在这个阶段内不能让你回头是岸,他就真打算把你逐出家门了。” 夏多精神一振:“多长时间?” 夏湾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肯定能坚持过这个时间段?逐出家门什么的正中你下怀?别太兴奋了啊,爷爷还是很在意你的,他决定全力挽救你的时间是五年。” 夏多:“……” “好了,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不是为了问这些吧?再不说我可要睡了。”夏湾笑着说。 夏多深吸了一口气,说:“北北和他妈妈一起失踪了,我怀疑是被人绑架了。”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夏湾吓了一跳,都不知道该说弟弟什么才好了,这么重要的事难道不是应该放在最前面说吗?“绑匪要多少赎金?你还差多少,报个数给我,明天早上银行一开门我就给你转账过去。” 夏多沉默。 夏湾脑中灵光一闪,差点气得把电话摔了,怒道:“夏多!你怎么能!你!”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都找不到合适的词骂人了。 夏多的声音苦涩,低低地问:“哥,你真的敢保证他们不会这么做吗?” “我……”夏湾半天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就像夏多担心的那样,现在最希望墨北消失的人恐怕就是夏家的几位长辈了,而恰恰好的是,他们还有这个能力。做为血亲晚辈,夏湾并不相信这种事是家中长辈们做的,但同样因为是血亲晚辈,以他对长辈们的了解,他还真不敢保证他们就不会做这种事。 或许他们并不是想要墨北的命,只是想吓唬一下墨北,好让他知难而退呢?对于一般人来说,遭遇过这种恐吓之后,不论多深的感情恐怕都会提出分手吧,再怎么不怕死,也架不住铡刀始终悬在头顶上——那是爱人的长辈,一来不能报复,二来人家想再来一回就能再折腾你一回,不弄死弄残你也能憋屈死你。 这么一想,连夏湾都觉得很可疑。 “我觉得不太可能,就算要给墨北个教训,也不能连他妈也一起绑了吧?咱家又不是土匪。”夏湾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先别着急,我会调查清楚,最迟明天晚上,我一定能给你个答复。” “明天晚上?要那么久?”夏多不满意。 夏湾真希望弟弟就在眼前,好让他踹上几脚出气,“你够了啊,我要查也不能明目张胆去查吧?况且,要真是自己人动的手,至少可以保证墨北没有生命危险吧,时间长短不重要。”至于会不会挨打什么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给夏湾打完电话后,夏多又想起来一个人——罗驿。 实在是罗驿安静了太久,久到让人都难以感觉到他的威胁性。在对他监视最严密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他做什么害人的事情,时间一长,监视的力度也就渐渐减弱了。 过去墨北还会神经质地提到罗驿,并极力渲染罗驿的可怕,但最近这一年,就连墨北都疲了。想要几年如一日地始终对某个人保持关注和警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能以极大的偏执让自己的生活重心只有这一个人。 可如果真到了那程度,自己的生活也就全毁了。 接到电话的监视者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但回答问题时头脑显得还很清醒:“罗驿今天早晨五点三十分在酒店内部的健身房锻炼了一个小时,七点零五分和梁拂晓、古京、李菁一起到酒店餐厅用餐——梁、古、李三人都是参加交流会的,住同一楼层。九点钟交流会在酒店六楼的会议室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准时结束,其间罗驿并没有离开过会议室。中午用餐后,罗驿在下午的交流会上做了演讲并主持了讨论,演讲题目是《读心术》。十八点会议结束后,与会的几个学者和罗驿一起用餐交流,直到晚上二十一点罗驿才回自己的房间,此后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 夏多耐心听完,吩咐道:“马上去看一下罗驿现在还在不在他房间里。” 过了几分钟,监视者的电话打了回来,语气有些紧张,并且充满沮丧:“罗驿不见了。不过他的私人物品都还在,可能只是出去消遣消遣……” 这一组两个人监视罗驿也快满三个月了,一直都很自信是把罗驿监视得滴水不漏的。不过对于一个精神科医生兼学者来说,大多数时间罗驿的生活都很有规律,来往的圈子也是固定的,所以两个人私下里还说过,这种监视工作就算持续个几年,最多是能发现罗医生吃回扣或是搞个女人之类,实在是枯燥无趣。可是万万没想到,眼看这一期工作都要到尾声了,居然会让被监视者脱离他们的视线!这对他们的专业自信实在是个严重的打击。 夏多说:“墨北今天下午失踪了,很可能是被绑架,现在我怀疑罗驿与这个案件有关。”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现在我要你们做几件事,第一,搜查罗驿的房间和行李,寻找相关线索;第二,查他到深圳后的通讯名单;第三,从酒店安保着手,调查罗驿离开的时间和方式,各种手段,欺骗、贿赂、潜入都可以用,一切后果我会承担;第四,调查罗驿在深圳的熟人,对比他到深圳后的通讯记录,我要知道他跟谁联系最频繁、通话时间最长、和谁见过面;第五,拿着罗驿的照片去附近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在二十一点之后见过他。我一会儿会让公司给你们增派人手,有发现随时报告。” “是!”监视者紧张地回答,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提醒,“夏总,是不是应该报警?” 夏多叹了口气,“杨光已经报警了,不过我们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绑架,一般来说要过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就算是托了熟人,现在警方也不可能派多少人去查,他们还不如我们人手多、目标明确呢。老韩,对罗驿的调查就拜托你了。” 监视者连忙说:“是,夏总,我一定全力以赴。” 挂上电话,夏多想了好一会儿,又拨出去一个号码。那天在医院遇到梁拂晓的时候,交换了在深圳的联系电话,本来说好要一起吃顿饭,但这几天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别说见面了,就连电话都没通过一个。 梁拂晓和罗驿参加同一个会议,住同一个楼层,经常一起出入,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听到关机的提示音,夏多皱了皱眉,梁拂晓是警察,通常是应该随时保持开机以便联络的。夏多又打给监视者,很快对方传来回音:“夏总,梁拂晓也不见了。” 星空下,树木、未竣工的建筑群和堆砌起来的建材在暗影之中营造出森然恐怖的氛围,孙丽华紧挨在儿子身后,不安地向四周张望着。 墨北用刘正扬挡在自己前面,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就要求母亲一定要走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根据刘正扬的交待,他判断守在屋外的人不会超过五人,其他人应该都在别的房子或车里,如果控制得当,他可以得到一辆车,离开这里。 如果……罗驿没有出现的话。 罗驿就站在离墨北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身后的汽车大灯打开着,晃得墨北不得不在刘正扬身体制造的阴影下眯起眼睛来。 罗驿微笑着说:“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 第106节 150 除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之外,一片安静,仿佛就连风都静止了一样。在这压抑的气氛中,黑暗中的建筑、树木等等都化身为伺机扑食的怪兽,模糊的星空一点一点地压下来、压下来,越是压低就越是厚重,只等着人一个疏忽,它便要像一块潮湿的棉布一样捂住你的口鼻,来个“贴加官”。 墨北眯了眯眼睛,事实上他看不清罗驿的脸,但在脑海中却连罗驿最细微的表情都“一如既往”地清晰可见。做了几次深呼吸,他手中的匕首平稳施力,在刘正扬的脖子上切割出伤口。 “啊啊啊啊——”被墨北烙下的恐惧印记太深,伤口虽然不深,但刘正扬还是不顾面子地大叫起来,他看不到自己脖子上的情况,但觉得一定已经破烂如网。 罗驿含笑道:“别这么孩子气,墨北,这对你没有帮助。你很清楚,我不想让正扬出事,但我也不会因为顾忌正扬就放过你。”他停顿了一下,做了个表示无奈的手势,像是完全为了礼貌才又无奈添补了一句,“……和你母亲。”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话,分散包围的保镖们开始收缩队型。大华和斌子手里的枪端得很稳,右手持枪架放在拿着强光手电的左手前臂上,手电光一线射向墨北头部,一线射向他腿部——只不过现在有刘正扬的身体遮挡着,他们还在等待墨北露出破绽。 墨北知道身后的母亲正在发抖,奇妙的是,他居然能感觉得到此时此刻母亲内心的情绪,除了惊慌,更多的是愤怒。 “混蛋!”孙丽华突然从墨北身后走出来,大声咒骂,她被罗驿那轻佻的态度给激怒了。“你要是害我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别以为人多、有枪就能唬人,不就一条命嘛,大不了我们娘俩儿今天死在这儿,你以后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家人不会放过你!他们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我和小北要是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 罗驿微笑,“以前墨北可能就提醒过你我很危险,可是你仍然选择信任我。人们很少会知道自己发怒的真正原因,其实,现在你的愤怒针对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愚蠢和无能。” 孙丽华像刚跑了五千米一样喘息着,两肩绷紧,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愤怒这种情绪,消极,无用,只会引发出更多负面的情绪,导致更为恶劣的结果。所以,请克制。”罗驿耐心劝导,“况且,我们还有机会让这件事的结果不至于太糟糕。” 沉默片刻,墨北说:“说说看。” 罗驿又笑了笑,他的笑容总是很得体,但总是让墨北感觉像是被蛇信子给舔了一口似的。 “做个游戏,你赢了,我就放她走。” 孙丽华立即问道:“什么游戏?要是我们赢了,你真能放我们走?” 罗驿没理会孙丽华,接着说道:“如果你输了,就把正扬还给我。” 刘正扬顿时激动得浑身都颤抖了一下,觉得连身上的伤口好像都不疼了。 孙丽华六神无主地看向墨北。罗驿所说的游戏是什么?应该答应他吗?他真的会放他们走吗?这是不是他们离开的唯一机会?可是,这种机会是不是个陷阱?如果不听他的,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叫人开枪? 墨北的脸色虽然有些阴沉,但却很镇静。“游戏是必须的条件?” “是的。”罗驿说。 墨北:“你放心让我妈走?” 罗驿看了看孙丽华,笑了:“她从来都不是我的目标。如果按照我的想法,这件事不会办得这么仓促、简陋。”说着责备地看了刘正扬一眼,“正扬,我一直跟你说,你不适合做决策,可你就是不听。” 刘正扬呜呜地哭了起来:“对不起……” 罗驿叹气:“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感慨一下变数实在太多,计划得再周详,有时候都用不上。” 孙丽华难以置信:“你、你早就在计划要绑架小北?” 罗驿说:“我们好像把话题扯远了,小北,你还有三十秒做决定。” 墨北说:“叫我墨北,称呼得太亲昵会让我觉得恶心。这个游戏公平吗?” 罗驿说:“相对公平。” 墨北说:“好。” 孙丽华想阻止墨北这么快就答应,但转念一想,似乎除了答应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她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罗驿,生怕罗驿突然掏只左轮手枪出来要跟墨北玩“俄罗斯转盘”——电影里常这么演! 罗驿做了个手势,大华、斌子放下了枪,其他人也松散了一些。墨北在刘正扬耳边低语了几句,手指一动,雪亮的刀锋在他指间翻转出一个漂亮的刀花,随即消失不见——谁也没看清他把匕首藏到哪儿去了。 墨北一手拉着刘正扬,一手轻轻托扶孙丽华的手肘,跟着罗驿前行。 没走多远,罗驿把他们带到了一个还没安上门窗的房子里,借着强光手电的光走进了地下室。大华和斌子跟着他们,其他人则留在了外面。 地下室潮湿微腐的气味令人不快,但墨北几乎忽略掉了这种气味,特殊的空间位置让他感觉压抑,每个毛孔下的立毛肌都战栗着竖了起来,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也许是因为罗驿在旁边的缘故,几乎是一瞬间,墨北觉得自己对幽闭空间的恐惧又回来了。他小心地控制着呼吸,反复对自己施加暗示,让心跳慢慢平稳下来——而此时,他已经跟随罗驿的步伐走到了地下室深处。 面前有两个像是箱子的东西,上面罩着深绿色的篷布。大华上前扯掉了其中一块篷布,强光手电一扫过去,孙丽华就惊呼了一声。这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实在是眼前的情景让无集结哪个正常人都会大吃一惊。 长宽都不到一米的铁笼子里,关着一个女人,狭窄的空间让她只能蜷缩着身体蹲着,无力地抓在栅栏上的手指指甲碎裂翻翘,指尖血肉模糊。感受到声音和光线,女人吃力地扭过头来,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污迹斑斑的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这时另一块篷布也被扯掉,底下也是只大小差不多的铁笼子,笼子里关着的是个男人。男人的反应稍嫌迟钝,眼神有些涣散,发现面前站了这么多人后,他就声音嘶哑地哀求起来:“放我出去,求求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 孙丽华惊恐又厌恶地看向罗驿:“你这是犯罪!这太残忍了!” 罗驿微微欠身,很绅士地表示:“这只是人类发明的众多犯罪项目中的一种而已,若是追究其残忍程度、邪恶程度,名次或许还会很靠后。事实上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有很多明明比这更加残忍的行为,仅仅因为披着件光鲜亮丽的外套,就能让大多数人对它视而不见,甚至毫无愧疚地助纣为虐。” 孙丽华脱口而出:“胡说,哪有这样的!” 对孙丽华的质问,罗驿很有风度地一笑置之,目光在墨北脸上一转,说:“这是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刚出生两个半月的女儿,十天前,女婴在家里离奇失踪,三天后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河边发现了婴儿的尸骨。” 孙丽华同情地看着这对夫妻,泪水在眼圈打转,作为一个母亲,她本能地感同身受。 “孩子是被谋杀的,墨北,你来找出这对夫妻中哪一个才是凶手,做出判决。”罗驿说。 孙丽华大吃一惊:“这不可能!你疯了?哪有做父母的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罗驿冷淡地说:“哦,这是你的答案?如果我说你要是答错了,你和墨北之间就要有一个人代替真凶去死,那你还会这么草率地做出判断吗?” 孙丽华愣了一下,“他们有没有罪得让警察来管,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管不了这种事。” 罗驿不再理会孙丽华,而是向墨北挑了挑眉表示问询。 墨北淡然地说:“说说游戏规则吧。” 罗驿笑了笑,说:“第一,你可以对这两个嫌疑犯使用任何审讯手段,如果需要,可以让大华和斌子协助,但所有调查只能在这个地下室内进行;第二,你有三十分钟时间;第三,找出真凶后要实施判决。” 墨北漠然看着罗驿,点了点头。罗驿微笑了一下,看了一下手表,“好,计时开始。” 墨北转头对大华说了句什么,大华愣了一下,表情顿时有几分古怪,不过他没吭声,转身就出去了。墨北问斌子:“婴儿致死的原因是什么?” 斌子简短地回答:“溺水。” “身上的伤有在生前造成的吗?” “有。” “说。” “婴儿身上有多处瘀青,体内被扎入了八根缝被用的那种钢针。” 孙丽华倒吸了口凉气,她听说过类似的事,有的人家不喜欢女孩,就会在女孩出生后往她身上扎很多钢针,据说这样女孩早夭后,下一胎就会是男孩。难道说眼前这对夫妻中的某一个,也对亲生骨肉下了这种毒手? 完全是下意识的,孙丽华对着那个男人怒目而视——在她所听闻的类似事件中,做这种恶事的往往是女孩的奶奶或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不仅让他们对幼小的婴儿毫不怜惜,对承担生育职责的女人也没有多少情义。 大华扛着个东西回来了,走到两只笼子跟前,将那东西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扑通声。还没等笼子里的夫妻俩看清是什么东西,孙丽华已经克制不住地惊呼一声向后退了好几步——那是蚱蜢的尸体。 也不知道大华做了什么,此时的尸体看起来非常凄惨,简直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自动脑补出此人生前遭受了多么可怕的折磨。就连大华自己,脸色都白得吓人,不过配上他那副凶巴巴的表情,反倒是更让人觉得他就是个煞神。 大华看了墨北一眼,粗声粗气地对吓得脸色煞白的夫妻俩说:“凶手就是这个下场。” 男人哆哆嗦嗦地叫了起来:“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就是往她身上扎了几根针,听说这样能带来儿子,我没想杀她!那是我亲生女儿,我怎么舍得杀她呢,对不对?”说着又努力伸出手臂指向他妻子,“都是她干的,是她把孩子给淹死的!”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是你!我这边在医院生孩子,你那边在朋友打麻将,孩子生下来,你跟你妈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生完孩子不到两天,你就催我出院,嫌住院费钱。回了家想喝口热水都得我自己烧,还得做一家子的饭,你妈还要骂我生不出儿子,要逼我跟你离婚,还说早就给你相看好了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身体好能生养。姓潘的!我嫁给你五年多,为你家做牛做马,我哪点对不起你?不就是生了个女孩吗?你们家拿我当什么?就算是头母猪也不至于这样啊!” 男人争辩:“母猪最少一窝还能下七八只崽儿呢,你还不如头母猪!母猪都不会杀自己的崽儿!” 女人尖叫:“我是救她!你以为你往她身上扎针我不知道吗?孩子疼得天天哭,你不心疼我心疼!就算让她长大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再碰上你这种男人,她苦一辈子,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我不想让她变得跟我一样!都是你!你但凡能做个好爸爸,孩子怎么会死?” 这夫妻俩互相咒骂指责着,逻辑之混乱已令人匪夷所思,孙丽华都听得呆住了,她突然干呕起来。 墨北担心地看了母亲一眼。 罗驿说:“下判决吧。” 墨北皱着眉头,没吭声。 罗驿说:“这种情况应该是死刑,对吗?” 墨北说:“也可能是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罗驿笑了笑:“你认为被关押一辈子,对她来说会更好过?还是认为,只要活着,她就有可能获救?墨北,凶手的安然无恙,难道不是对死者的不公正吗?” 墨北沉默。 罗驿说:“不做出判决,游戏就不算结束。你还有三分钟。” 墨北说:“只有死刑这一个选项,游戏就不算公平。” 罗驿说:“我说过了,相对公平。” 墨北又沉默下去。 孙丽华好不容易停止了干呕,擦了把眼角渗出的泪,她不明白墨北为什么迟迟不做最后的判决。凶手已经很明显了,没必要再拖延了,不是吗? 罗驿盯着墨北,试图从他的脸上读出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循循善诱:“其实这没什么区别,笼子里的,和地上的。” 墨北冷冷地说:“正当防卫和故意杀人没区别?” 罗驿温和地说:“主观意识的不同并不能导致结果有区别,殊途同归。你还有两分钟。” 墨北说:“她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即使真的上了法庭,也不一定会判得很重。” 罗驿说:“你还有一分半钟。” 笼子里的男人已经安静下来,神色惊恐地看着他们,试图揣测他们的真实意图。而女人像是已经精神失常了,不停地发出嘶哑的尖叫和嚎哭声,谁也听不清她叫骂的内容,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撼动栏杆,使沉重的铁笼都晃荡起来。她近在咫尺的丈夫吓得缩成一团,生怕女人挣脱铁笼过来掐死他。 “让我死了吧……我要去陪我女儿……”女人的哭声突然低弱下来,字句清晰地不知向谁哀求着。但哭了没几声,她又大声地骂起来:“都是他的错!是他逼我的!该死的人是他!” 孙丽华仿佛听到墨北低低地叹了口气,接着就见他走到笼子旁边,拿起一个什么东西夹在笼子上,随后退了一步。 伴随着一串电火花和黑色烟雾腾起,尖叫声静止了,女人保持着两手抓住栏杆的姿势不再动弹,身上有几处燃起了小火苗。 一股烤肉味慢慢弥漫开来,孙丽华才意识到,她的儿子刚刚电死了一个女人……墨北又杀了一个人。 孙丽华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都没有发现自己是怎么离开地下室的,室外的微风拂在身上,流失的汗液让她觉得有点冷,这才又慢慢回过神来。 罗驿吩咐一名保镖:“你开车把孙女士送回去。” 离开的渴望像一股电流从脚心直窜进来,让孙丽华全身一激灵,她看到那个保镖已经毫无疑议地走向远处停放的车辆,连忙拉着墨北就要跟他走。 墨北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孙丽华生气地瞪了墨北一眼,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小脾气。她又伸手去拉墨北,可是墨北却退了一步。 罗驿含笑看着这母子俩的互动,在孙丽华几乎按捺不住要发火的时候,他才开口:“墨北赢了游戏,奖励是让你离开。是你,不是你们。” 孙丽华呆住了,其实罗驿的话从一开始说得就很明确,但危险和期冀却蒙蔽了孙丽华的耳朵,让她一厢情愿地把这个许诺当成是释放母子俩的讯息。此刻幻想被无情地打破,再也没有任何屏障替她阻挡巨大的恐惧侵袭,不祥的阴影笼罩下来,她腿都软了。 “不,”孙丽华站直了身子,声音无比坚定、清晰,“让小北走,我留下。” 罗驿的笑容里带着嘲弄,“不,我的目标不是你,你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有价值。” 孙丽华的脸先是涨红了,随后又变得惨白,“那我也不走。我们娘俩儿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 罗驿的笑容扩大了,“这我没意见,但是,你确定你要浪费掉你儿子宁可杀人也要为你换来的机会吗?” 孙丽华虚弱地说:“不……” 第107节 墨北突然上前两步,用力抱住了孙丽华。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拥抱,在孙丽华的印象中,墨北这样与她拥抱亲昵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往她也并不觉得怎样,一方面是有墨洁的孺慕做弥补,另一方面也觉得这很普遍——国人的情感含蓄内敛,很多父母和孩子之间别说是拥抱,可能连句类似“我爱你”这样的亲昵的话都终生不曾向对方说过,直到有朝一日天人永隔,才会后悔没有在对方活着的时候表达过感情。 然而,墨北的这个拥抱突然让孙丽华产生了那种后悔的情绪,后悔以前没有多抱抱他,后悔没有跟他说过“妈妈爱你”、“你是妈妈的骄傲”……她以前都跟儿子说什么来着?好像说得最多的就是“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妈,他们会把你平安送回去的,别怕。你留下来也帮不了我什么,反而我会因为要顾忌你的安全而束手束脚。你走了,我才有可能逃掉。你留下,我们只有一起死。理智一些,好吗?”墨北在孙丽华耳边低声说,尾音有一丝颤抖,带着祈求的意味。 于是,孙丽华只能“理智”地点点头,喉咙哽咽地说:“好,妈听你的。” 墨北放开手,对孙丽华笑了笑,说:“帮我告诉夏多,我爱他。” 直到孙丽华上了车,汽车平稳地向城里驶去,她才迟钝地想到了为何罗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放她走了,好像根本就不怕她会报警——她走之后,想必罗驿会立刻带着人转移地点,就算警察赶到,能发现的恐怕也只有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而这两具尸体却都是墨北一手造成。 那个所谓的游戏想要找出真相其实也并没什么难度,罗驿的目的不是要考较墨北的智商,而是为了让墨北再亲手杀一个人,制造一不能用正当防卫的名义掩盖罪行的命案。 罗驿手里握着这起命案,也就是握住了墨北的命。 不报警,墨北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报警,警察有可能救出墨北,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审判、服刑……在这种情况下连杀两人,到底会不会被判刑?会判得多重?孙丽华不知道,等她能弄清楚的时候,恐怕最好的报警时机也已经失去了。 这一辈子她还从来没做过这么艰难的选择,罗驿是故意的,他想必正在享受着她的痛苦。 这个恶魔。 ☆、第151章 new(修改) “告诉夏多,我爱他。” 孙丽华从没想过,这么肉麻的话会有一天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对夏多转述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心如刀割。 夏多沉默了一会儿,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而是说:“阿姨,我留两个人照顾你,有什么事就让他们去做。我妈那里你不用理会,我会处理。我现在要马上去见刘仁波,在我回来之前,你先按罗驿说的,别报警。” 孙丽华脑子里所有的神经都已经脆弱得如同蛛丝,多一滴眼泪都能坠得断了弦,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做些什么才能对救出儿子有帮助,但至少知道自己不能添乱。 “好,小多,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孙丽华心里又生出了希望,也许,刘省长能管得了他儿子和外甥,让他们把小北放回来。还有,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告诉向阳,小洁那里就先瞒着,孩子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别把她吓坏了;家里其他人,龚小柏也得告诉,他说不定能帮得上忙……忙着盘算自己该做些什么,孙丽华连哭都没时间。 夏多坐上汽车后座,司机拿出把陆地巡洋舰开出f4f野猫式战斗机的气势,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夏多神色木然地想着,北北,没有当面说出来的告白可不算数。 将一片硝酸甘油片含在舌底,夏多摸了摸憋得生疼的心口,合上眼睛休息。北北还没回来,他可不能倒下。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夏多一眼,车速并没有减慢,这是夏多吩咐过的,他要用最短的时间赶去d省。 刘仁波以五十四岁的年纪坐上d省省委书记的位子,称得上是年富力强,势不可挡。在外人看来,他的家庭也非常和谐。刘夫人是个传统贤惠的女人,在家中以夫为天,在外待人温和低调,从来不给丈夫拖后腿;唯一的儿子刘正扬近些年来在生意场上也是精彩亮相,毫无纨绔之虞,令不少“老子英雄儿狗熊”的大佬羡慕。 就连刘家的亲戚都省心又上进得让人羡慕,两个表外甥丝毫不给他添麻烦,反而一个辅佐着刘正扬纵横商场忠心耿耿,一个在医学界年轻有为声誉颇佳。 在刘仁波自己看来,这俩表外甥都比自己儿子有出息得多,尤其是从医的罗驿。刘仁波觉得罗驿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没了爸,他妈又是个性格古怪的女人,别说是抚养儿子了,罗驿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温柔善良的刘夫人功不可没——这也是罗驿和刘家关系一直很密切的原因之一。 罗驿在刘仁波眼中是“自强不息”的代表,尤其是他帮助调教了正扬那个不争气的熊包,如果不是罗驿,恐怕刘仁波早就要狠狠心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光是想想要在那不懂事的臭小子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刘仁波就有种想亲手毙了他的冲动,断绝关系反倒是能保住他的命。 刘仁波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罗驿是自己的儿子,那就好了。 “这不可能!”刘仁波虽不至于暴怒拍桌,但脸色已经是山雨欲来了。 久居上位,让刘仁波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当他发怒的时候,仅仅是声调的变化或是一个眼神,就能让很多人胆怯畏缩。但是夏多显然不在这些人中。 夏多说:“刘省长,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如果不是真的,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地从深圳赶回来见您。” 刘仁波皱着眉审视地打量了一下夏多,他对夏家这个小孙子了解不多,但至少前段时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出柜事件他还是听说了的,本能地他就对夏多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夏多还说了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 真不应该浪费时间见他,刘仁波想着,冷淡地说:“既然你这么肯定正扬和罗驿绑架了你朋友,那你应该直接报警。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说着就打开桌上的文件批阅,一副要让夏多自觉离开的样子。 夏多一向对长辈都很有尊重,但此时他真的很难维持住礼貌,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几乎是摔在了刘仁波面前。 刘仁波不悦地瞪着夏多。 夏多修长的食指敲了敲桌面:“想必刘省长对令公子经营的房地产生意并不怎么关心吧,不然也不会不知道他的公司从九四年下半年开始就一直在亏损,现在他的公司就剩了个空壳,欠外债高达三个亿。” 刘仁波沉默地盯着夏多的眼睛,似乎是在判断真伪,片刻后他才慢慢拿过文件看了起来。这份文件有一些内容是在调查罗驿时顺手收集的,有一些则是在墨北被绑架后夏多花了大价钱和利用了不可言说的渠道获得的,其中不仅有刘正扬公司内部的情况,还有部分走私证据。 刘仁波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夏多嘲讽地说:“想来刘省长这会儿也联系不上令公子和罗医生——” 刘仁波冷冷地看了夏多一眼,抓起手边的电话。 夏多闭上眼睛,听着刘仁波一个又一个电话拨出去,有的无人接听,有的被转到了答录机,还有的虽然打通了但对方的交待显然并不让刘仁波满意…… 距离墨北被绑架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但对夏多来说每分每秒都可谓是度日如年,特别是在孙丽华带回那些消息后,夏多真是要疯了!罗驿这神经病到底想干什么?他居然逼着北北杀人!北北平日里看着冷冷清清,似乎把大部分热情都投射到了小说里,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多余的情感可用了。但夏多很清楚,北北实际上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对于人性、对于生存与死亡之类的哲学问题本就十分敏感,而且他还有一直未能彻底断绝的抑郁症状,如今北北在极端情境下被迫亲手杀人,心理压力之大恐怕难以承受。 照孙丽华所说,北北还受了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妥善照料……以罗驿那个神经病诡异难测的心理来说,夏多实在揣测不到墨北究竟会遭遇到什么。但是想想当初的郑东,夏多不免有了一种可怕的联想。 刘仁波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夏多睁开了眼睛,连续四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他眼底已经遍布红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如斯。乍一接触,让刘仁波都为之一凛。 刘仁波的确联系不到刘正扬和罗驿,但从董垣口中证实了那份文件的真实性,这让刘仁波相当愤怒——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几个小辈联手欺骗了这么久! 被刘仁波贴上“乖顺”标签的董垣,居然还反复申明隐瞒是因为怕刘仁波跟着担心,一副都是为了刘仁波健康考虑的语气。刘仁波特别想给他一记窝心脚。 看着挺懂事的孩子,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呢? 刘仁波想不通。 夏多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刘仁波自己做出抉择。光是他手上关于刘正扬的资料,一旦抛出去,别说刘正扬要完,就是刘仁波自己的仕途也得到此为止,要是运作得当,恐怕刘仁波也得锒铛入狱——不论刘仁波禀性如何,他在此高位之上就难免会沾上些腥臊,更遑论周围还有不少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饿狼,要是能把他整下去,相信有不少人会乐意为之。 凭心而论,夏多并不想把事情做绝,他现在只求能让墨北平安归来——报复那是以后的事。 牙有点疼……好像有些松动…… 舌尖用力舔了舔,那颗牙就不见了,留下一个空空的凹下去的槽,柔软的牙龈带一丝丝血腥的甜味…… 牙龈有些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钻出来……发芽,柔嫩的有韧性的枝条……是什么植物?从一颗缺失的牙齿的源头长出来,充满整个口腔的,植物…… 它在向喉咙深处生长,慢条斯理地探下去,用娇嫩的小小叶片牢牢抓住内脏,咕唧咕唧地把血液输送到根须,再由根须反哺回来……咕唧咕唧……嘻嘻…… 墨北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身旁一个人正用冰凉的湿毛巾给他敷额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小王子,你再不醒过来,我可就要吻你了。把你吻醒……” “那你还不如吮我的手指,把那根作崇的亚麻刺吸出来……”墨北闭紧了嘴,很想给头脑不清醒的自己来一巴掌。【注1】梁拂晓闷声笑了起来,怕墨北恼羞成怒,先拿了杯水来堵他的嘴,“你发烧了,喝点水,把药吃了。” 墨北拧着眉头盯着梁拂晓手心里的药片,梁拂晓说:“阿斯匹林,我身上带的常备药,不是他们给的。” 虽然也不太信得过梁拂晓,但考虑一下自己的确需要恢复体力,墨北还是把药给吃下去了。右边的牙齿真的有些疼,是替母亲挡住蚱蜢的时候磕了一下,当时就觉得嘴里有血腥味。——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平安到家了…… 慢慢喝着玻璃杯里的温水,墨北扫了一眼这个房间——两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单人床,床边有输液架,墙边有一个摆放着各种药剂的小柜子,一桌一椅,还有一个小小的洗手池。看起来倒像是个简陋的医务室。 还有梁拂晓的装扮也很让人诧异,蓝灰色带白色条纹的衣服,宽大、粗陋,毫无线条可言,好像囚服啊。 梁拂晓把毛巾随手往桌上一扔,说:“……” 墨北一脸呆滞地看着梁拂晓,梁拂晓纳闷:“是或者不是,二选一的答案,很难吗?” 墨北这才发觉,刚才自己一恍神,居然没听到梁拂晓说的什么。他心里一沉,这种状态可不对劲。 “你怎么在这儿?”墨北反问。 梁拂晓探究式地看了墨北几眼,说:“难道你不是来参加实验的?” “什么实验?” 梁拂晓正要说话,门突然被打开,一瞬间梁拂晓就像被什么东西给上了身似的,气质瞬间改变,从雅痞变流氓,一脸不耐烦地斜着眼睛看了进门的人一眼。 进来的是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人,每个头发丝都写着“禁欲”、“理性”、“洁癖”……真是个标准的动漫式的医生形象。 “27849,把用过的毛巾收拾好。”男人的声音像是冰冷的机器音,几乎不带有人类该有的感情。 梁拂晓啧了一声,不情愿地抓起扔在桌上的那块毛巾,一边去洗手池清洗,一边拖长了声音说:“是——杜医生——” 墨北惊愕地看着梁拂晓。27849? 梁拂晓回头冲墨北一笑,从眉梢到眼角都在叫嚣着“爷看他不顺眼”,“hi,cute guy,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儿有三个人不能惹,这位杜医生就是其中之一。惹了他,可得当心被解剖做成标本。” 杜医生仿佛没听到他这句挑衅的话,走到墨北身旁,掏出听诊器,示意墨北把上衣卷起来。 墨北看看梁拂晓,梁拂晓似乎正在专心志致地洗毛巾,连个眼神提示都不给他。墨北慢吞吞地放下玻璃杯,卷起上衣,露出青紫一片的胸膛。 杜医生把冰凉的听诊器贴到墨北胸口,听了一会儿,又让他咳嗽两声,而后放下听诊器,说:“没伤着骨头,吃段时间的消炎痛和维生素b1吧。27849,给他拿药,拿两天的份。” 梁拂晓刚把毛巾晾起来,听到吩咐,一声不响地去药柜拿药,用白纸片包好,随手扔到墨北身上。 墨北默默地捡起来塞进裤兜里。 杜医生又对墨北说:“如果晚上发烧的话,就让狱警带你过来打一针,今晚我值班。” 狱警? 墨北抿了抿嘴唇,梁拂晓抱臂靠墙站着,墨北想起他刚才问的那句话。 呵,实验么? 杜医生坐到桌边,拿出一个活页本在上面记录着什么,对于房间里另外两个人就全当不存在。梁拂晓还是倚墙站着,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墨北便又躺了下来,静静整理着方才得到的几个信息,加上自己对罗驿的了解,揣测着将要面对的是个什么局面。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狱警服饰的年轻男人敲门进来,先向杜医生打了个招呼,“杜医生,27849今天在医务室服务的时间到了,我把他带走了?” 杜医生点点头。 狱警又向墨北勾勾手指,“跟我走。” 墨北和梁拂晓都顺从地跟着狱警出去,梁拂晓走在前面,墨北走中间,那个狱警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用刻板的语气说:“你在这里的编号是15747,记住自己的编号,忘记自己的姓名。你是15747,从服刑的那天开始,你就不再拥有自由,15747。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服从命令,15747。我会告诉你在这里哪些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长长的走廊,隔了很长距离才有一盏壁灯,这是此处仅有的光线来源。黯淡的光线让人错觉这条走廊比实际要更幽长更狭窄,而向着深处走去的时候,似乎有一条巨大无比的鳄鱼正张大腥臭的嘴巴等着这些自动送上门的餐后甜点。 除了狱警的声音和三个人的脚步声,就只有壁灯发出的咝咝的声。 明明这里空气流通,墨北却渐渐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嘎啦——嘎啦——,警棍在粗糙的墙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这让墨北从快要窒息的晕眩中清醒了过来。身后的狱警用警棍无聊地敲击着墙壁,似乎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噪音情有独钟,一边还在继续训诫着:“……如果在服刑期间你认为自己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可以向狱警反映;如果对狱警的工作有什么不满,可以申请在周一下午和监狱长会谈,并在那个时间向监狱长反映。但是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先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问题,要知道,很多人在刚进来的时候并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墨北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面对那个年轻的男人,这个动作让对方顿时戒备起来。墨北感觉得到,梁拂晓也停下来了,并且充满兴趣地注视着他。 “你想干什么?”狱警有些紧张地挥舞了一下警棍,似乎是在用这个器械来提醒自己无需害怕墨北。 “我不是犯人,”墨北盯着他的眼睛,从那里看到了惊讶,“你也不是警察。你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警队训练,刚才那些话你说得很流畅,想必是有个模板给你背诵。你在话中反复强调编号,是想要加深我对自己犯人身份的认知,从而潜移默化地加强服从性。至于你的职业,我推测你要么还是个学生,要么就是刚刚步入社会不久。” 现在,狱警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惊讶,他先是看了看梁拂晓,似乎是要先判断一下这个人是否会和墨北一样突然发难,但发现梁拂晓只是笑嘻嘻地旁观后,他镇静了一些,用十分粗鲁的口气说:“闭嘴,15747!要是你对自己被判的刑有什么不满,最好去找个律师,让他帮你上诉。现在,15747,转过身去,拐个弯就到你的牢房了,在那儿你可以好好学习一下怎么当个犯人!” 为了加强自己的语气,他大力挥舞了一下警棍。 第108节 色厉内荏。墨北觉得要摧毁这个年轻人如同气球一样膨胀着的气势并非难事,但是梁拂晓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好啦,别逗小孩玩了。快到午餐时间了,我都饿得想啃墙了,咱们快走吧。” 是因为那个“实验”,所以梁拂晓对他的27849这个身份毫无抵触? 墨北顺从地跟着梁拂晓转过身继续走,走出两步之后他才听到那个狱警跟上来的声音,并且听到他大大松了口气的吐气声。 到底是什么实验? ☆、第152章 他们去的正是时候,大约有二十几个穿着和梁拂晓同样的囚服的男人坐在长桌边吃午饭,在这些人身后站着五个穿狱警制服的男人,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狱警招呼着:“嗨,托尼,你可真够磨蹭的!” 押送墨北的那个年轻人抱怨道:“哦,老亚当,我的新鞋子不太合脚,我觉得我的小脚趾好像磨起泡来了。” 托尼?亚当?这两个英文名字让墨北感到诧异,虽然现在对外开放的城市的年轻人中已经开始流行起外国名字,特别是那些在外企工作的,但是一本正经地用汉语发音叫着英文名字,连对话都故意用翻译风……突然有种在看山寨版美剧的感觉怎么破? 很快墨北就从这几个狱警的对话中了解到,他们居然每个人都有一个英文名,分别是:押送他的托尼、大肚子亚当、小胡子艾伦、眼镜戴夫、红鼻头巴顿、短下巴彼特。他们互相大声地开着玩笑,而用餐的犯人们却除了咀嚼声之外一点声息都没有。 作为后来者,墨北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衣服,虽然已经弄得又脏又破,但明显与犯人们区分开来,这让他收获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梁拂晓就坐在他身边,那个长着一只酒糟鼻的叫巴顿的狱警给他俩一人一只塑料托盘,里面盛着米饭、烫青菜和土豆炖牛肉——土豆比牛肉多,此外还有一碗汤。梁拂晓可能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吃得很香。 墨北的胃很空虚,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除了液体什么都吃不下,所以只是端了那碗汤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不知道这个举动哪里刺激到了大肚子亚当的g点,他突然大笑起来:“看哪,那个新来的……” 托尼小声提醒:“15747。” “……15747,他喝汤的样子真像个娘们儿!”亚当大声说。 戴夫推了推眼镜,很斯文地说:“别这么说,人家那只是有教养。” “有教养?”亚当不屑地撇着嘴,“真的有教养就不会进这儿来了。托尼,他是什么罪名?” 托尼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呃,好像是诈骗?” 亚当两手一摊,对戴夫说:“你看,他是个骗子。对啦,一定是那种,过去怎么叫来着,拆白党,小白脸。靠着一张漂亮脸蛋骗老女人的钱。准是这样。” 戴夫冷静地审视了一下墨北,说:“他倒是有这个资本。” 梁拂晓不满地啧了一声:“啧,这样说可就太过分啦。” 亚当立刻怒吼起来:“闭嘴,27849!用餐的时候禁止说话!” 梁拂晓往嘴里塞了一大勺米饭,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你们应该注意一下,狱警又不是恶霸,这么羞辱人可不好,况且你们还当着犯人的面来讨论他的罪名……” “用不着你来教我们!现在,你的午饭没有了!”亚当怒气冲冲地端走了梁拂晓的托盘。 梁拂晓一脸错愕地看着他,手里还可笑地举着那把塑料勺,“我还没吃完呢。” 亚当嘲讽地对他说:“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你的午饭没有了,因为你违反了规定,在用餐时间说话。这是规定!” 犯人们有的在用目光谴责亚当,有的毫不关心低头吃自己的食物,还有的却露出了看戏般的嘲弄表情。而狱警们没有人对亚当的行为表示异议,只有托尼略显不安。 墨北把自己托盘里的食物推到梁拂晓面前,“你吃吧,我不饿。” 梁拂晓立刻阳光灿烂了起来:“真的吗?那我吃一半,留一半给你。不嫌弃吧?” “不行!”亚当又来抢托盘,梁拂晓有点生气了,一把扣住了亚当的手腕不让他动,亚当挣了一下没挣开,怒气冲冲地叫道:“放手!你还想袭击狱警?你已经违反了至少三条规定!” 令人惊讶的是,梁拂晓思索了一下,居然真的放开了亚当,很平静地说:“ok,我明白了。我的确应该遵守规定,但是他的食物你不要拿走,他在发烧,不能挨饿。” 亚当看了墨北一眼,也觉得墨北的脸色不大好,把托盘往他面前一扔,里面的饭菜都溅到了桌面上。“你还有十分钟,不,九分钟的用餐时间。快吃。” 墨北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梁拂晓说话:“津巴多教授为什么会失败,记得吗?” 梁拂晓怔了怔,思索了一下,“如果我们是在他的基础之上进行改进……” “不要说话!”亚当怒吼起来,一把揪起梁拂晓,把他推得撞在墙上,“27849,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过了,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梁拂晓苦着脸说:“ok,ok,请不要对着我喷口水好吗?你有口气。” 托尼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戴夫等人也忍俊不禁,亚当恼羞成怒一拳打在梁拂晓肚子上…… 八人间的牢房,四张双层床,屋角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桌子和一把同样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室内有简单隔离开的洗手间。老实说,这比墨北想像的环境要好一点,他还以为会和1971年那个“斯坦福监狱实验”一样,连上厕所也要受限制呢。 不过这么小的房间居然装了三个隐蔽的监视器,还真是让人恶心。罗驿现在是不是正通过这些监视镜头看着自己?墨北感觉后背上像有一窝蚂蚁在爬…… “喂,你不准备安慰我一下吗?”梁拂晓装出一副可怜样儿,对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的墨北说。 墨北连个余光都懒得给他,同牢房的另外几个“犯人”中有一个脸颊瘦得凹下去的男人倒是开了口(他的囚服胸口写着编号54375):“你根本就不应该跟他们起冲突,自己吃亏不说,还会连累我们。” 梁拂晓有些惊讶:“什么意思?” 54375指着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的人,愤愤地说:“你问他!” 墨北突兀地插口:“怎么称呼你?” “54……” 男人下意识地报上自己的编号,可刚开了个头就被墨北打断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男人沉默了一下,迟疑地说:“胡、胡靖。” 墨北又问其他人姓名,那几个人犹豫着各自报上名字:张焕文、张尧、黎涛、孟大庆,写东西那个叫伍家全——他的名字是胡靖说的。墨北和善地笑了笑,说:“我叫墨北。你们和我一样是被绑架到这里来的吗?” 众人都吃了一惊,胡靖又惊又笑地说:“开玩笑吧?什么绑架?我们是来坐牢……” 梁拂晓说:“我是来参加实验的。” 胡靖噎了一下,说:“对,我们是来参加实验的。对不对?”他有些慌张和疑虑地看看其他人。 “是啊。” “不然呢?” “早知道这个实验是这样,我就不来了。” 几个人纷纷点头,只有伍家全回过头冲着墨北阴森森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梁拂晓很严肃,“墨北,你说你是被绑架来的?” 墨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提问:“你们都来多久了?有人离开吗?”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胡靖先开口:“我来了十天,都他妈的快崩溃了。32……张焕文、孟大庆和我一天来的,张尧是九天,黎涛是三天。伍家全来得最早,几天我不知道,反正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儿了。” 伍家全还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着,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写字的姿势很用力,连肩膀都绷得紧紧的,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铅笔而是刻刀。 “有人离开吗?”墨北又问了一遍。 张尧突然从上铺跳了下来,光着脚就冲向门口,用力拍门,大声叫了起来:“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去他妈的该死的实验!老子不玩了!放我出去!” 在他声嘶力竭的叫喊中,胡靖低声说:“好像没有……” “不,有一个。”孟大庆提高了声音说,“1号房那个!” 胡靖也想起来了,有些兴奋地说:“那个上海人!对,我们来的那天下午他走的!” “怎么走的?”墨北问。 孟大庆说:“好像是在那之前他跟同牢房的人打架,被狱警惩罚了,他不服气,又跟狱警打起来了,就被关了禁闭。出来后他就要求见监狱长,不知道他跟监狱长说了什么,反正那天下午他就走了。” 墨北眉毛一扬,“你们确定他真的是被放出去了?” 孟大庆和胡靖、张焕文对望一眼,都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然呢?我说你问这个干嘛?” 胡靖突兀地笑了一声,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也没准儿是被拉出去杀了,反正咱们谁也没看见。” 只有张焕文傻傻地跟着笑了两声,其他人却仿佛都从这个玩笑里体会出了让自己不安的情绪,异样地沉默着。 张尧还在执着地拍门叫喊着,胡靖忍不住过去捅了他一下,“你别叫了,把狱警惹烦了,又该被连坐了。” 张尧不服气:“我看你是当犯人当上瘾了。这他妈就是个实验,现在老子不想玩了,他们就应该放我出去。连坐个屁!” 胡靖指指伍家全:“你忘了?前天他在吃饭的时候挑衅亚当,结果咱们几个不都被罚了吗?青蛙跳,跳得我现在腿还发酸呢。” 张尧说:“那不一样!他那是不守监狱的规矩,我这是要结束实验,性质不同。” 胡靖说:“我看都一样,惹狱警不痛快,就是自个儿找罪受。你干嘛不老老实实的待着,反正等实验结束了,咱们就都能走了。” 张尧说:“哪天结束?” 胡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张焕文惴惴地说:“没几天了吧?” 张尧执着地追问:“到底哪天?” 几个人互相追问、争论起来,有的说是半个月,有的说是一星期,还有的根本就不记得有关实验结束时间的问题。而在这个过程中,墨北发现梁拂晓一直皱眉思索着。 门外传来警棍击打门板的声音,门板上方的一尺见方的小拉门被从外面打开,露出亚当的胖脸,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刚才是谁他妈的嚎丧?” 张尧舔了舔嘴唇,软弱地说:“我……” 不等他说完,亚当就猛然从小拉门伸进胳臂,手里抓着警棍在内板内一通乱敲,把张尧吓得接连倒退了好几步。“你!14158!捣什么乱!” 张尧结结巴巴地说:“不、没、没捣乱,我是想……” “想想想!你脑袋里装的都是大便,再想也只能憋出个屁!”亚当怒吼。 张尧脸涨得通红,他有些无助地看看牢友们,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支持,但胡靖等人却都避开了他的目光,梁拂晓和墨北虽然看着他,却都毫无表示。但也正因为有他俩的注视,张尧觉得就这样退缩太没面子,鼓足了勇气用比亚当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我要退出实验!” 亚当满嘴的脏话戛然而止,他愕然看着张尧,就像张尧宣布的是件多么令人震惊的大新闻似的。 一片安静。 被亚当那双充满惊愕神情的眼睛瞪视着,张尧本就不太充足的底气在迅速漏气,但亚当回神的速度比他反悔改口的速度快了几秒。“我会跟监狱长报告的。”亚当简短地答复,出人意料地没有再骂人,将小拉门一关,脚步声渐远。 张尧本都要软下去的两腿又站直了,他得意地扫了一眼牢友们,轻松地吹着口哨爬回了上铺,好像他刚刚战胜了恶龙,马上就要挽着公主拎着珠宝衣锦还乡了。 墨北在一张下铺坐下来,孟大庆不满地说:“这是我的床!” 墨北说:“嗯。” 一个“嗯”就完啦?难道不是应该马上道歉然后去他自己的床铺吗?孟大庆心头火起,脱口而出:“妈的,没挨过杀威棒,骨头痒痒吧?老子来给你松松筋骨!” 梁拂晓比召唤兽还灵活,一个箭步窜过来,手掌在孟大庆挥出的手肘下一托,噼唧一声,孟大庆的巴掌很可笑地拍在了自己脸上。胡靖等人都愣住了。 墨北坐在那儿纹丝没动,“你新号儿的时候,铺头子是怎么给你吃杀威棒的?顶冰箱看彩电?烧闷锅背宝剑?还是喝阿华田做尿架啊?”(注1) 孟大庆先是被自己一巴掌拍迷糊了,接着又被墨北的这番话给说晕了,不仅是他,屋里有一个算一个,连梁拂晓都看着墨北发呆。 胡靖结结巴巴地问:“啥?啥意思?” 第109节 张尧和张焕文也是一脸迷茫,似懂非懂。 而孟大庆的脸色却有些发白。 墨北看看若有所思的梁拂晓,“你居然能听懂?” 梁拂晓:“我和大陆的同行交流过。”他猛然一巴掌拍在孟大庆后颈上,把孟大庆扇得一头栽下了床,“你坐过牢?” “没有没有……”孟大庆一迭声地否认,但他越是慌张否认就越是令人怀疑。胡靖等人看他的眼神都防备起来。 墨北却没有继续追究,而是指指安装监视器的地方,问道:“既然你们说自己是来参加实验的,那这里安的三个监视器,是经过你们同意的?” “什么?三个?”张焕文叫了起来,“不是一个吗?” 墨北:“呵呵。” ☆、第153章 “报告管教同志,我要发言!”伍家全突然像只袋鼠似的跳到墨北面前,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大声地说。 孟大庆被他突然的动作给吓了一跳,骂道:“神经病!” 墨北沉着冷静地一点头:“允许发言。” 伍家全激动得双颊泛红,抖着手展开一叠写满了字的信纸,激情澎湃地念起来:“尊敬的主治医生同志、管教同志,您好!我叫伍家全,是1976年5月19日由伍锁柱同志送至三十九医院住院的,括弧,伍锁柱是我父亲的名字,括回。在住院两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后,由我的主治医生吴国庆同志批准出院,吴国庆同志可以证明,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但是回到家后,伍锁柱同志、戴小芬同志,括弧,戴小芬是我父亲妻子的名字,但戴小芬不是我母亲的名字,括回,怕我给他们的生活、工作、名誉造成不良影响,括弧,他们这么想是一点儿理由都没有的,括回,把我禁闭在家,不许我出去工作和学习,并强制我继续吃药……” 张尧目瞪口呆:“他、他真是精神病人?这怎么回事?罗教授不是说参加实验的人都是经过评估才选进来的吗?” 胡靖、张焕文、孟大庆也都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孟大庆更是叫了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我早就说他有毛病,你们还不信!” 伍家全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投入地念着自己的信,讲述他第一次出院后如何受到家人、邻居、原工作单位同事的“迫害”,以及之后两次住院的情况。他的语言逻辑混乱,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强迫式的较真,对于事情的理解又充满偏执的妄想,整个人都沉浸在无法自控的高昂的情绪中。 墨北由着他去讲,不理他,对张焕文等人说:“罗驿骗了你们。” 胡靖说:“不可能吧。” 张尧说:“不能。”语气肯定,但神情却很是忐忑。 墨北对张尧说:“你被骗了,你出不去了。” 张尧慌张地叫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罗教授!监狱长!我要见监狱长!我要见罗教授!”他又跑过去用力拍门,但是这一次他拍得手掌都痛得要断掉了,还是没有狱警过来。 墨北又说:“他一定告诉你们这是在模仿斯坦福监狱实验,你们都是经过筛选的正常人才加入实验的——可是你们看,伍家全是正常人吗?而且他还告诉你们,囚犯和狱警是随机分配的,不管你是扮演狱警还是扮演囚犯,你们都是安全的,不会真正遭到虐待——但是那些狱警是怎么对你们的?在你们中间还有坐过牢的人,囚室里的监控装置数量超出你们被告知的数量。现在,你们真的还信任罗驿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怀疑和不安。 孟大庆脸上还多了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是坐过牢,但我不是坏人……说实话……” 张焕文冷冷地打断他:“当某个人特别强调‘说实话’的时候,往往就是要准备说谎了。” 孟大庆怒气冲冲:“少他妈放屁,信不信老子一拳打断你鼻梁骨!” 张焕文不吭声,孟大庆继续说道:“说实话……妈的,我是在说实话,我就是跟人吵架吵出了真火,没忍住脾气,把人给打残了,这才坐了几年牢。打架算什么大事儿呢?哪个男人没打过架?要不是那小子不经打,我也不至于坐牢。可我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点罗教授也知道,如果我真是坏人,他能让我参加实验吗?” 张焕文又幽幽地说:“他还让个精神病人参加呢。” 伍家全正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我请求管教同志、院长同志、护士同志、各阶层的领导同志给我个机会,管叫日月换新天,我要带领中国走向富强!我就是中国人民期待已久的大救星!” 孟大庆:“……” 墨北循循善诱:“你们都是为了什么才来参加实验的呢?” 孟大庆粗声粗气地说:“罗教授说一天给八十块。我寻思着又不是真的坐牢,又不用干活儿,就是闷了点儿,可比我在外头打零工挣得钱多。” 大家沉默的时间比较长,这让孟大庆感觉不安,他夸张地叫了起来:“你们难道都是白干的吗?” 张尧说:“我还在上大学……我想考万教授的研究生,万教授和罗教授关系很好,参加实验的话,我想罗教授可以帮我在万教授那里说说好话。” 张焕文说:“我自己就是医生,当然,是个小地方小医院的。这个实验我挺感兴趣,而且罗教授说将来发表实验结果的时候,作者署名会加上我的名字。” 胡靖翕动着嘴唇,正要说什么,牢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戴夫说:“35348,出来。” 张尧下意识地缩着肩膀就要出去,墨北说:“等等。”张尧疑惑地看了看墨北。 戴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尧,重复道:“35348,出来。” 墨北说:“张焕文,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狱警都会反复强调你们的编号吗?” 张焕文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戴夫的脸色,说:“是为了强化我们是囚犯这个概念。用编号取代姓名,会更容易让我们脱离现实的身份。” “同时也是在物化你们的角色,让担当狱警的人更容易忽略掉你们在实质上和他们是一样平等的自由的人。”墨北补充,“既然张尧要退出实验,那为什么还要让人用编号来称呼你呢?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囚犯?” 张尧恍然大悟,愤愤地看着戴夫。 戴夫扶了下眼镜,对张尧说:“要等到你跟监狱长谈过之后,才能确定是否离开实验。现在你还是犯人35348。跟我走吧。” “别被他骗了。”墨北说,“谁知道他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等着你的不是什么监狱长也不是罗驿,而是真的永远都出不去的牢房。” 有了之前的铺垫,张尧现在的确是对狱警们没多少信任,但心里又期盼着会有确凿的事实来推翻自己的怀疑。“戴夫,你真名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参加这个实验?”张尧难得头脑灵活地问。 胡靖等人也都紧张地盯着戴夫,等着他的回答。起初出于对罗驿的信任,和一种惯性,即使发现了实验中有种种不妥之处,他们也都无视了,可是在被墨北点破挑明之后,每个人心里就都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疑虑。 此时他们心中还存在着一些侥幸,如果戴夫肯配合,“狱方”肯给予解答,那就说明实验还是安全的,类似真正的精神病人和坐过牢的人也在实验里这种情况,或许只是罗驿一时考察不仔细才产生的问题。 然而戴夫的反应却是向后退了一步,抬手就要把门关上。 张尧大叫一声扑过去阻止,他害怕要是再被关上门反锁就真的再也出不去了。张尧的动作太猛,戴夫被他一头撞在肚子上摔了出去。 这个举动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孟大庆大骂一声也冲了出去,胡靖和张焕文对望一眼,也觉得先跑出这个囚室更好,跟着跑出去。伍家全的信还没念完,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挥舞着手中的信纸,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叫着:“我要求出院!” 墨北从容起身,向拧眉思索的梁拂晓说:“一起出去看看?” 梁拂晓说:“我觉得情况不太对。” 墨北说:“从来就没对过。” 孟大庆抢了戴夫的钥匙,把几个牢房的门都打开了,而在胡靖、张焕文的解说、宣传下,几乎是所有的“犯人”都开始恐慌,大家都在叫嚣着要让罗驿出来说个清楚。 如果这里真的是监狱,那此时的状况已接近暴动。 然而,狱警们不知消失在何处,迟迟未至。 孟大庆和另外一个看造型就很不好惹的汉子反剪着戴夫的胳臂,推搡着他往餐厅走,其他人跟在后面,或是义愤填膺,或是忐忑犹疑,却也形成浩大声势。 餐厅空间开阔,长桌、椅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排列整齐。众人进入餐厅后忽然被一种奇妙的气氛所笼罩,不安的更加不安,愤怒的开始胆怯,声势弱了下去。 “罗教授!出来!”张焕文叫嚷着,“我知道你看得到我们!这里也有监视器。你出来我们谈谈!”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寻找监视器的位置,并对着监视器大叫、做手势,想唤起看监控的人的注意。 孟大庆推了戴夫一把:“你们的人都跑哪儿去了?把他们叫出来!” 戴夫冷笑了一声,面露不屑。 不知道戴夫的眼神是怎么刺激到了孟大庆,孟大庆突然挥拳就打,边打边反复叫骂:“叫他们出来!狗。日的!” 周围的人被孟大庆的举动吓了一跳,有的人试图阻拦,“别打别打!怎么能打人呢?”还有的却在挑火:“揍死这孙子!看他们还当不当缩头乌龟!”有的人在喊:“不能打!凭什么打人?狱警也是无辜的!”有的人在骂:“是他们先不拿我们当人!罚老子做俯卧撑,撑他奶奶个腿儿!” 也不知道是谁要拦着谁,又是谁和谁意见冲突,是谁踩了谁的脚,又是谁先推了谁一把……忽然之间众人就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一时间拳头与拖鞋齐飞,“干你娘”和“日你先人板板”共飨…… 墨北贴墙站着,冷眼旁观。 梁拂晓就站在他旁边,皱着眉头说:“再这么乱下去可就糟了。” 墨北继续旁观。 梁拂晓说:“你不是想让罗驿出来说个明白吗?可这样下去,大家打得乱七八糟的,真要是罗驿有什么阴谋,那不正好中了他的计吗?我们还是想个办法阻止吧。” 墨北倦倦地一抬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了梁拂晓一眼,说:“好啊,你去叫他们停下来。” 梁拂晓苦笑,这些“囚犯”大概是在这里压抑得久了,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泄,纵使有人还保留理智,也已经在这混乱中被裹挟,罢不了手了。谁要是在这时候喊一嗓子“住手”,别说有几个人能听,不被人按住打残就算是幸运了。 墨北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慢悠悠地说:“他们不可能一直打下去,打不动了就会停手的。等他们不打了,罗驿也就该出来了。” 胡靖被人揪着头发一路哎哎哎地从他们面前拖过去,墨北和梁拂晓两个人毫无室友之谊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倒是伍家全这个真精神病人挥舞着不知被谁扯了一半的信纸跳着脚跟在后面,大叫着:“放开他!我向毛。主。席保证他不是反。革。命。份子!” 张尧被个比猴还瘦的汉子打得鼻血长流,张焕文在后头抱着那瘦猴的腰想往后拖——这一看就是个没打过架的主儿。瘦猴腰胯一沉就像生了根,一手抓着张尧的脖子,一手握拳继续捶他的鼻子,对于只会抱着他用劲的张焕文连理都不理。 墨北好像看出了兴致,东撒么一眼,西撒么一眼,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意,看得梁拂晓满腹疑窦。 “已经见血了,你真不管?”梁拂晓问。 “你是警察,你都不管,让我管?”墨北似乎很诧异,声音有点大。 “你是警察?”张尧已经趴在了地上,瘦猴刚把张焕文抡了出去,就听到了墨北的这句话。瘦猴这一声吼吸引了附近几个人的注意力。 墨北说:“他是警察,不过,是香港警察。咦?梁警官,你们能管着大陆的案子吗?” 梁拂晓眼神幽深地看了墨北一眼,随即就被瘦猴几个人给围住了。 “警察怎么会在这儿?” “老子最他妈讨厌警察!” “是警察怎么不管他们打人啊?” “你警察那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墨北退开几步,听着那边乱哄哄的追问声,却听不到梁拂晓的声音,接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几个人就和梁拂晓打了起来。 突然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惨叫:“杀人了!杀人了!!” 嘈杂的餐厅里刹时安静下来,只见胡靖顶着半拉被拽秃的乱发,脸上都是血,他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晕了过去。 伍家全手里举着把椅子腿,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椅子腿的断裂处沾着血,像是刚从地上那个人的肚子里拔。出来。 纵然是不少人都打红了眼,可是打死了人可就不一样了,轰的一声,伍家伍和晕倒的胡靖、地上生死不知的那个人周围让出了一片空地。 “让我看看!”梁拂晓跑过去,先把伍家全手里的凶器抢下来,喝令他:“不许动!”伍家全老老实实地立正站好。梁拂晓一边防备着伍家全,一边蹲下去检查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那个人的确是死了。 “死人了!罗驿你他妈的还不出来吗?”张焕文冲着墙角的一个监控器声嘶力竭地大叫,愤怒地抄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 那个监控器被破坏像是又点燃了导火索,刚刚暂停的混乱又掀起高潮…… 梁拂晓望着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着墨北,却发现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墨北竟然不见了。 ☆、第154章 new 第110节 黑暗的甬道里,戴夫有些踉跄地走着,他摘掉眼镜抹了一把流到眼睛上的血,又把眼镜戴好——虽然走这条路根本不需要视力,但戴好眼镜对他来说早已是和呼吸、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 他一边走一边诅咒着刚才在混乱中打破他头的人,虽然完全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干的。但不管是谁,肯定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趁着那些糊涂鬼在餐厅里打得不可开交,又有孟大庆的掩护,他溜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唯一一个与他们身份不同的人不见了。戴夫暗暗冷笑,等到这群糊涂鬼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恐怕人命都填进去几个了。 不过,如果他们不蠢,又怎么可能被罗医生耍了这么久呢?倒是那个新来的小鬼,实在是有些古怪,才一进来就挑唆得那群糊涂鬼要作乱,要不是罗医生早有吩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收罗这些蠢鬼进来也不是容易事,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原本的计划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但看罗医生的样子似乎又并不意外,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最头疼的是那些家伙把监控器都给砸坏了,从外面无法观测里面的情况,这可不利于掌控局面,他得赶紧问问罗医生得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才行。 戴夫停了下来,狐疑地转头看了看——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此时侧耳细听却又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出于人类本能的对黑暗中隐藏着恐怖怪兽的幻想,不免心里有些发慌。 在这一刻,这条平日里走得无比熟悉的甬道忽然变得有几分陌生了,四周包围着他的黑暗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戴夫突然产生个念头,如果有双能暗中视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打了个寒噤。 戴夫伸出手在眼前摇晃了两下,手臂划过空气,掠起一丝寒气——这里不见天日,连照明灯都没有,即使是在夏季也显得阴冷。放下手,戴夫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幸好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头上被打的那一下可不轻,伤口疼得他没心思多想,转过身加快了步伐。 漫长的甬道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看到前方那点白光,戴夫的脚步顿时轻松了起来。 一只脚刚刚由黑暗踏入光明,背后已经贴上来一个吐着冰冷气息的身体,戴夫只感觉到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墨北用拳头轻轻抵住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甬道里干燥但阴冷,刺激得他的气管很难受,刚才为了不惊动戴夫忍得很辛苦,现在一咳嗽起来觉得整个胸腔都震得发痛。他在戴夫身上搜了搜,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把眼镜的镜片掰碎,将其中最大最锋利的一片藏在袖口里,这才迈过戴夫,走出甬道。 甬道外并没有人看守,也没有安装监视器。天花板上40瓦的灯泡上积了薄薄一层油灰,粉白墙面一半漆成了苔绿色,廉价的肉粉色瓷砖铺地,像是八十年代很多机关单位或是医院里会有的装修风格。 走到敞开的窗前,炽热的阳光和温暖的微风扑面而来,墨北感觉浑身都在战栗。 外面有草地有大树有围墙,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地方。墨北只能猜测或许是和之前刘正扬的度假村类似,不过考虑到地下那偌大的空间,又像是废弃的防空洞改装过来的……刚刚走在甬道里的时候,墨北就感觉到那条路是倾斜的,而且无论是医务室、餐厅还是牢房,虽然通风良好,但都没有自然光线,如果是防空洞那就说得通了。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进窗户,像一架失控的小直升机似的地在墨北眼角狠撞了一下,墨北蓦然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刚才居然盯着窗外在发呆,完全忘记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有人来,甚至他都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呆怔了多久。 对时间感的缺失,这意味着他的神经已经紧绷得快要断裂了,这状态可不怎么好。 墨北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温暖的空气里像是有强大的磁力留住了他,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舒服得轻轻呻吟,像被摸顺了毛的猫瘫在这阳光地儿里不愿动弹。 用镜片尖锐的边缘刺了手心一下,墨北终于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下脱离,向走廊深处走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老头子一发力,我可顶不住啊,现在董垣急得都要跳楼了……”刘正扬的声音从一扇门里传出来,有些破音,让人可以想像得到他那张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 “教过你多少次了,遇到大事尤其要冷静,你总是不听我的。要是你在绑架墨北之前问过我的意见,至于闹成现在这样吗?你也不想想,他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摆弄的人吗?”罗驿的声音要低沉得多,几乎让人听不清。 “但是你一定有办法的……”刘正扬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些讨好撒娇的意味:“哥,我错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可不能不帮我呀。”没有等到罗驿的回答,刘正扬急了,“这次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罗驿笑了几声,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地说:“正扬啊,你有出息了。” 墨北没再听下去,伸手推开了门。 刘正扬一看到墨北,就下意识地抬起胳臂护住头脸,缩肩含胸地侧过身体,这种本能畏惧的姿势直到罗驿轻咳一声才解除。罗驿看起来十分淡定,甚至还对墨北笑了笑:“我估摸着你也快来了。坐。” 罗驿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墨北无动于衷,只是把一双墨色沉沉的眸子盯着刘正扬看。 刘正扬摸了摸脖子上厚厚缠绕着的纱布,感觉纱布下的伤口像是又被刀锋割开了几分似的疼,他哆嗦了一下。 罗驿拍拍刘正扬的肩膀:“你先出去吧。记着,没我的话,什么都不许做。” 刘正扬忙不迭地点头,落荒而逃。 罗驿拉开一把椅子请墨北坐,还很体贴地询问:“茶?咖啡?” 墨北刚要开口,不知怎么气息一窒,忍不住咳嗽起来。 “支气管炎又犯了?一会儿给你拿点药。来,先喝点水,温的。”罗驿倒了杯水递过来,语气温和自然,和往日并无分别。 墨北的慢性支气管炎是老毛病,当年被柴狗子绑架时落下的,这些年虽然一直有调养,但始终去不了根儿,肺气虚弱,一着凉或是太累就会犯病。家里人都清楚墨北有这个老毛病,不过,对外人虽然没有瞒着,但是也不会特意跟人提起,罗驿为何会知道——细思之下未免令人恐惧。 墨北笑了,这些年来他和夏多让人监视着罗驿,是不是罗驿也同样在让人监视着他们呢?如果真是这样,那监视罗驿的人看到的又有几分是真的? 罗驿闲闲地倚着办公桌站着,两手向后撑放在桌面上,显出手臂的线条结实有力——很少有人知道,罗驿虽然是个学者气息浓厚的人,但一直都有健身的习惯,甚至还跟着一位咏春拳大师学习过。前世墨北的反抗总是会被他轻而易举地镇压,现在如果再尝试的话,墨北心里依旧没多少把握。 似乎是被墨北的笑容感染了,罗驿嘴角微笑的弧度加大,“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在牢房里多歇几天,等身体康复了再做这些不是更好吗?” 墨北喝了小半杯水,感觉喉咙舒服多了,“我年轻嘛。”年轻,所以气盛、心急,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本我以为你会留在餐厅,想办法控制住局势,然后再联合那些囚犯一起来找我算帐。”罗驿似乎有些好奇,“你怎么放弃了这些助力,一个人就过来了?” “如果我没猜错,孟大庆是你的人吧?除他之外还有几个。有这些人在,我想要控制局势就很难。况且,那些人又蠢又胆小,即使笼络到身边来也就是个狐假虎威,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我何必费那个力气呢?”墨北把水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沿着杯口轻轻拨弄。 罗驿瞥了他的手一眼,笑了:“这种催眠的小把戏就不要做了吧,你知道对我没用的。” 墨北也笑了笑,收回了手,“不试一下怎么能甘心。”抬头看看四周,像是开玩笑一样问道:“你这里应该不会有摄像头吧?” “当然,我也是需要隐私的。”罗驿爽朗地一笑,“在牢房和餐厅的那些摄像头,是为了录下他们的即时反应当实验材料……好吧,我知道瞒不过你,有些录相在剪辑后会卖给那些癖好特殊的人欣赏,特别是今天这场暴乱,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不过,你叫人把摄像头都给砸坏了,录相没到高潮就被掐断,这下子我可亏本了。” “海外?”虽然是问句,墨北却说得很笃定。 罗驿点点头,“这些人虽然身份、来历各不相同,但这只是为了增加一点趣味性,多元化嘛。不过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如果他们消失,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更不会有人去花力气寻找。啧,如果让他们的熟人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的性格会变得如此扭曲和暴力……” “我对你如何扫干净尾巴没兴趣,对这些人的生死也不关心。”墨北冷淡地说,“我只在乎我自己。” “我就知道是这样,墨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墨北面无表情地看着开心大笑的罗驿,这句话前世罗驿也对他说过,但墨北一直认为这就是放屁。 跟罗驿是同一类人?他嫌恶心。 罗驿看出来墨北的反感,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你还是太年轻,等你再成熟一些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就算如此,又怎样?”墨北反问。 罗驿向着墨北微微倾身,他和墨北一站一坐,原本还算松弛的距离感一下就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紧绷起来。 “在这些愚蠢、低能的生物中间,即使是我也难免会寂寞,若有个同类可以相伴,也是件幸事。”罗驿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把细沙洒落在清泠水面上,充满诱惑,“尤其是如果这个同类尚不自知,那么,让他醒悟的过程也是非常有趣的。” “你找错人了。”墨北说。 “是你被庸俗的爱欲束缚住了才能,你变得胆怯了,回避着真实的自己。我在帮你打破藩蓠,回归你的真心。” 墨北若有所思地笑了,“罗驿,我第一次发现你还有写童话的天份。” 罗驿直起身,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突然话题一转:“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在怕我,为什么?” 墨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青蛙第一次见到蛇也会害怕。” 罗驿步步紧逼:“怕到晕过去?” “何止,怕到想下跪哀求你放我一马。”墨北似真似假地说,笑意未达眼底,无机质的眼神空洞得像陡然失去生命力一样,“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呢?” 罗驿久久地凝视着墨北,二人之间的沉默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连屋内的光线都被吸入其中,空气也变得凝滞沉重起来。 罗驿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场,他可以表现得很亲和,没有丝毫攻击力,让人即使是和他初相识也能很快就卸下防备;可是当他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你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产生深深的恐惧感。 尤其是对于墨北来说,这种影响比他想像得更深刻,尽管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和罗驿的对峙还是让他手脚冰凉、呼吸艰难。 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但是墨北却准备先开口——他快撑不住了,呼吸频率已乱,很快就会被罗驿看出他的怯懦,到时候罗驿只要翻掌一压,他就得成了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本事再大也翻不了身。 “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墨北提问。 罗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如果风平浪静,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你会说出来增加我的心理压力,不说那就是有些事已经让你头疼起来了。当然你也可能故弄玄虚,让我难以判断。不过,你我都清楚,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存在,从刘正扬在去机场的路上把我截下来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你的掌控了。就像做数独,只要其中一个格子里填错了数字并且无法纠正,后面那些格子,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让它们正确起来。” 墨北换了个坐得更舒服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很放松,似乎胜券在握。 “让我推测一下,会给你造成压力的因素会有哪些。”虽然刚喝完水,可墨北还是觉得喉咙发干,同时心跳在加快,还好,手没有发抖。 罗驿也换了个姿势站着,很放松。 墨北忽然感到一种浓重的倦意袭来,他很累,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而且他觉得自己说得越多就越是在按照罗驿划出来的路在走。 罗驿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墨北的发言,只见墨北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就不动了,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这种时候还走神?罗驿有些好笑。 罗驿叫了几声墨北的名字,墨北才像是从睡梦里被唤醒一样,有些迟钝地把视线转移到罗驿身上,有些疑问似的“唔?”了一声。 一直以来,罗驿见到的墨北都是充满戒备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迷迷糊糊似乎全不设防的样子。一瞬间,罗驿觉得肾上腺素飙升,很想把眼前的人扼住脖子压在下身,任由纯动物本能来支配自己的行为。 可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不就在于能否控制住本能的冲动吗?罗驿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头,用指甲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话时连语调都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瞬间,墨北脸上那种迷离的神色就消失了,他抬起眼皮看着罗驿,眼尾的弧度甚至透出一丝犀利的寒意。 “你打算利用走私船偷渡到国外吗?” 罗驿的脸色突然就变了,镜片后的眼睛竟透出一种野兽噬人般的疯狂,牢牢地盯着墨北。方才墨北半开玩笑地说过,他在罗驿面前的恐惧,就像青蛙被天敌之一的蛇给咬住了半个身体无法挣脱,只能清醒而又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吞食进去。此时,罗驿就像是那条张开大嘴的蛇…… 揣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住碎镜片,鲜血很快就湿润了整只手掌,墨北觉得流出来的血好像是冷的。 ☆、第155章 new 咚的一声,墨北的头在车厢上撞了一下,他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坐在左手边的罗驿给他揉揉被撞到的地方,语气亲昵地说:“怎么就困成这样?要不躺我腿上睡会儿?” 墨北麻木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这是辆经过改装的厢式货车,车厢里安装了两排舒适的坐椅,还有空余的地方垒放着十来只规格统一的黑色皮箱。 坐在墨北对面的是刘正扬,这位公子哥一副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随时跳车的样子。他左边的杜医生还是机器人似的,毫无生气;右边的戴夫头上透着血色的纱布倒是很鲜活,特别是那双充满恶意直勾勾盯着墨北的眼睛,真是生机勃勃! 墨北觉得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有一刹那是睡过去了,不,也可能是睡了更长时间,要不然他怎么一点都没有是如何到车上来的记忆呢?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一两分钟,从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伸出手看了看——之前被镜片刺破的手已经被纱布包裹好了。是谁包的呢? 哐当! 汽车不知道刮蹭到了什么东西,猛地颠簸了一下,几个人没防备,顿时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墨北的身体向前一栽歪,立刻被坐他右手边的人扶住了。 墨北转头看了看那人,慢慢吐出两个字:“谢谢。” 梁拂晓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待墨北坐稳后就松开了手。 刘正扬直接跪在了墨北面前,膝盖磕得生疼,在戴夫的拉扯下才勉强爬起来,用拳头捶着车厢,扯着嗓子骂道:“大华你会不会开车?不会开我教你!” 罗驿冷冷地说:“正扬,安静。” 刘正扬拧着脖子不正视罗驿,使劲揉着膝盖,不忿地说:“都是这群废物坏的事儿,干啥啥不行。” 罗驿冷眼看着刘正扬,似乎一点也不想掩饰他的鄙夷。他抬手在车厢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连接着驾驶室的一扇改装过的小门打开了,斌子弯腰钻进来。墨北一闪而过地看到驾驶室里除了开车的大华,好像还有一个人。 “怎么回事?”罗驿问。 “刚对面来了几辆车,后头一个轿子要超车,技术又不行,差点撞咱们车上,幸好大华是个好把式,不过路面上不知道哪个缺德鬼扔了块石头,正好碾上。”斌子也听到了刚才刘正扬的骂声,解释的时候就有意替大华说好话。 罗驿问:“大庆他们的车有没有事?” 第111节 斌子说:“车距拉得开,没事。” 罗驿对刘正扬说:“听到了?” 刘正扬不吭声。 斌子看了刘正扬一眼,眼神中透着不满。他和大华跟随刘正扬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位公子哥的荒唐跋扈,但习惯不等于无怨无尤,要不是看在刘家的势力和给予的金钱上,他早就不想惯着刘正扬臭脾气了。 墨北语气悠然地说:“刘公子你最好还是道个歉吧。” 刘正扬的眼睛立刻瞪了过来:“什么!” 斌子也是一愣。 墨北说:“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是在逃亡啊,不是他们仰仗你,而是你依靠他们。你还把他们当成自己养的狗,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万一激怒了他们,把你自个儿丢下,或者干脆把你做掉——反正都是逃亡,对他们可没多大影响,没准儿还更省事。” 刘正扬大怒:“放屁!老子养的狗还要反咬老子一口吗?老子有钱,出去了他们也得靠老子花钱养着!”他眼神不善地看向斌子,仿佛只要斌子敢说个不字,他就能扑上去咬人。 斌子嘴唇一抿,飞快地瞥了刘正扬一眼,转头对罗驿说:“教授,没事的话我回前面去了。” 罗驿点了点头,斌子钻回驾驶室去了。 刘正扬怔怔看着关上的小门,脸上的怒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泼洒在路面上的水彩被落雨冲刷掉,一点一点显露出下面难堪的本色。 车厢里一片安静。 墨北说:“我讲个故事吧……” 罗驿温柔地说:“不想让我把你的嘴堵起来,就安静一点儿。” 墨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你怕?” 罗驿也笑,“怕啊,这当口我也不想多添麻烦,所以只要能省事,我也不会太客气。” 墨北闭上了嘴,该识相的时候他总是可以很乖。 罗驿的手机响了,他掏出个诺基亚放到耳边,但较为封闭的车厢里信号不好,只能去前面驾驶室里听电话。罗驿一走,墨北就抬眼看看对面的刘正扬,轻轻吹了声口哨。刘正扬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信号着实不好,汽车的发动机声又很吵,罗驿不得不堵着一只耳朵仔细听着电话那边董垣惊慌的报告。 这几个月来,罗驿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手头的各种股份、房产都换成了现金,再陆续转移到了国外的帐户上,就是在为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做准备——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危险的预感,不过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只是可惜着手进行的时间还是太晚,以至于现在至少还有一半的资金被套牢。 在得知刘正扬绑架墨北后,罗驿就通知董垣尽快把剩下的能活动的资金都转移出去,实在不行就换成保值的黄金准备随身带走。 但是夏多的动作实在太快,脉络摸得实在太准,罗驿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小瞧了这个年轻人,他有些担心事情不会如自己所愿。 “……舅舅发了话,底下人不敢不听,到处都在卡着,我还在想办法……我现在开车去你那里,我们见面再说……”董垣着急地说着,十句里有九句半是在诉说他的为难。 恐怕在刘仁波的威压下,最“不敢不听”的人就是董垣吧,他对刘仁波这个表舅的敬畏是深到了骨子里的,几乎与刘正扬不相上下。 罗驿皱了皱眉头。以前罗驿要借刘仁波的势,没想过会跟他作对,就算有很多事要背着他干,但打着调教刘正扬的名义一切都顺理成章,对刘家忠心耿耿的董垣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帮手之一。可现在罗驿才觉得,没有早早把董垣彻底收服,实在是欠考虑了。这不,现在需要用他的时候,刘仁波一插手,董垣还能有所挣扎权衡已经算是罗驿这些年来施加影响有功了。 在罗驿心里,对刘仁波、董垣这些人,个人的喜恶其实是很淡的,无非是有用还是没用的区别。这会儿觉得他们给自己的行动没有助力,心里就有些恶意萌生,但是董垣这个人以后还是有用的,他不想就这么丢弃了。 “小垣,我不在市里,你现在就过闸去香港,带好护照,到了那儿会有人安排你……” “那你现在在哪里?不不,我还是过去找你吧,是1号码头还是x湾?” 罗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却更和缓了,“小垣,听我的安排。” 董垣还是着急地询问着:“你在哪里?我们必须得当面说,事情太棘手了!正扬呢?让我跟他说几句,现在舅舅找他都找疯了……” 罗驿原本挺直的背脊突然松弛下来,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依旧不愠不火,“小垣,把电话给你旁边那个人。” “什、什么?”董垣好像一下愣住了,“我旁边没人啊,我一个人,一个人开车……” 罗驿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没说话,过了几秒钟,董垣也不出声了,但电话并没有被挂断。 罗驿静静地听着电话那端隐约传来的呼吸声,他猜得到现在拿着电话的那个人是谁,两个人都没有急着说话,倒像是从这份安静中得到了各自想要的讯息一样。罗驿无声地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手机等了片刻,对方并没有打过来。 罗驿又无声地笑了笑,这个年轻人呵,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大华,不去1号码头了,我们去珠海。”既然董垣落进了夏多手里,罗驿也就不得不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还好他一向习惯留后手。 大华什么问题都没问,冷静地应了一声,这种态度让罗驿很满意,尤其是在这种时期,他格外留意带在身边的这些人的忠诚度。大华和斌子虽然是刘正扬的保镖,但这么多年下来,两个人跟刘正扬的情份有限,反倒是被罗驿小施恩惠就牢牢掌握在手里了。 回到车厢,罗驿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几个人的面孔——刘正扬、戴夫和杜医生看起来都还平静;梁拂晓低头盯着脚下不知在想什么,但脖颈弯曲的角度似乎有些僵硬;而就是这几分钟的功夫,墨北显得比刚才更虚弱了,脸色发白,额头一层冷汗。 “墨北,”罗驿想了想,摸了摸墨北冰冷汗湿的手,用力一捏,温和地警告他:“别太调皮。” 墨北木然转动了一下眼珠,慢慢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手,低声说:“我觉得有两个字可以概括你这几年的所作所为。” “哦?”罗驿饶有兴趣地看着墨北。 墨北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让罗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失控。” ☆、第156章 new 有时候太恨一个人,不仅不愿意看到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到他。墨北对罗驿就是如此,在还没有和罗驿重逢的那些年里,他刻意把这个男人封锁到记忆深处的黑匣子里,偶尔匣子开道缝露出一点点气息,他都要恶心上好几天。 可是命运之手轻轻拨了下转盘,还是让罗驿出现在了墨北的面前。 经历过最初的惶恐无助的情绪之后,墨北渐渐产生了一种诧异感,虽然罗驿阴魂不散无孔不入,但是却好像没有记忆里那么可怕了。 是因为自己不是孤立无援?还是因为罗驿确实变弱了? 墨北想了很久才走出思想的误区,前世他觉得罗驿强大得像宇宙黑洞,自己在他面前无力挣扎,除了被他任意戏弄、打破之外无路可走,但那是有特殊环境的! 在精神病院那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又是被单独禁锢,罗驿的强大被环境和墨北内心的恐惧给夸大到了十分。而事实上,罗驿的能力再超凡绝伦,他也有弱点,他也有对事情发展判断不清的时候,甚至于他也会因为无法把所有人都掌控住而不断犯错。 罗驿,其实从来都不是坚不可摧的。 而这种印象,在这次被绑架后更为明显了。 “失控?”罗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玩味地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得到这个评价。但是这个车厢里除了梁拂晓之外都是很熟悉他的人,尤其是像刘正扬这样已经胆怯成了兔子的,更加敏锐地体察到罗驿内心里与之相反的狂暴阴郁的情绪,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 本来刘正扬以为按照罗驿一惯的行为方式,接下来就得逼着墨北说明白为什么要说他失控,然后再逻辑清晰地一一反驳回去,可是出乎他意料,罗驿只是像嚼一颗干果似的把这个词含糊地念叨了两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闭目养神起来。 莫名其妙地,刘正扬居然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心虚。 罗驿心里也会有没底气的时候?不,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刘正扬摇了摇头,用力过猛,把自己甩得一阵头晕,不得不用两只手抱住脑袋,让脑壳里翻滚的脑浆平静下来。晕昡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蔑的笑声,急忙睁大眼睛看着发出笑声的墨北。 但是,墨北也在闭目养神——他看起来很虚弱,以至于苍白的脸上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可以挪动表情肌来做出嘲笑的表情了。 不是墨北,那是谁在笑? 是谁? 刘正扬疑惑地把车厢里的人一一看过去,得到的要么是无视,要么是淡淡的疑惑。 刘正扬又抱住了脑袋,他觉得头更晕了。 在加油站加油的时候,车上的人都趁机下来松松筋骨,墨北在戴夫和斌子两个寸步不离的下从厕所出来,站在车头前懒懒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墨北才一展腰,那戴夫和斌子就紧张地靠近了一步,戴夫的手甚至都摸上了腰。墨北瞥了一眼,夏天衣服薄,隐约可见腰间物件的轮廓,像是匕首。斌子垂着两手没什么动作,但一双眼睛像鹰似的盯着墨北的手脚,看样子只要墨北有异动,他就能抢先出手扭断它们。 伸完懒腰,又不紧不慢地走动了几步,墨北把两辆车上的人也都看得差不多了。 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辆是面包车,连同司机共有九个人,其中有和墨北同一牢房伪装囚犯的孟大庆,还有那几个假狱警:暴脾气的亚当、小胡子艾伦、红鼻头巴顿和短下巴彼特,但是那个学生模样的托尼不见了。此外还有三个人,墨北有些印象,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应该是原来跟着刘正扬的保镖。 从他们行动间可以看出来,像斌子和大华这样经过严格训练的,也就是原来坐在驾驶室里的那个人和那三个保镖,而且斌子和大华身上有枪,其余的人至少也是有匕首、军刺一类武器。 加油站里车辆不多,大多数司机都是加完油就走了,就算有下车休息、上厕所的,时间也不会很长。而且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年轻强壮的男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聪明点的人就连视线都不会跟他们多接触一下。 墨北并没有试图大叫救命来惊动加油站里的人,否则最大的可能是刚出声就得被斌子和戴夫捂住嘴塞进车里,然后大家马上离开这儿。即使加油站里有人警醒地发觉问题并报警,等警察赶到的时候,车也早就开没影儿了,而且原定去往珠海的路线没准也还会改变。 在这个还没有“天网”工程的时代,想找到两辆汽车的下落可并不容易。 罗驿看起来并不着急赶路,对墨北的行动也并不关心,这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让跟随他的人都觉得很安心——就连刘正扬都觉得这飘荡着汽油味的空气好极了,几乎驱散了他心头的乌云。 让所有人都活动开了筋骨,罗驿才招呼大家上车。 这会儿加油站里刚进来一辆装运木材的大卡车,排在它前头加油的还有两辆轿车和一辆摩托车。 墨北不紧不慢地往车边走,那辆摩托车已经加完了油,车手正推着它往前走给后面的轿车让出位置来。而在他前面不远处就是孟大庆等人坐的面包车,孟大庆站在车门边,他烟瘾重,虽然在加油站里不能吸烟,但是烟和打火机都已经攥在手里头了,就等着一会儿上车离开这儿好赶紧过过烟瘾。 墨北走得太慢,戴夫有些着急,推了他一把。墨北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用手在摩托车上撑了一下才站稳,回头怒视戴夫:“你推我干嘛?” 戴夫自打知道自己在地下通道里是被墨北打晕的之后,对墨北就一直怀着怨气,顿时眼睛一瞪,又推了墨北一把,“别磨蹭!快上车!” 墨北撞在摩托车上,车手差点没扶稳自己的车,也恼了:“哎你这人怎么回事!撞着我了!” 戴夫还想发火,斌子拽了他一下,说:“别惹事。”又向摩托车手点点头,“不好意思啊兄弟。” 戴夫看见罗驿正站在车旁漠然注视着自己,心里一突,不敢横生枝节,闭上了嘴。而那个车手在对方人数众多的情况下,再气不顺也没敢惹事,就此偃旗息鼓。 斌子看着墨北,威胁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那里藏着一把枪,示意墨北别再挑事儿。 墨北冷笑一声,向前走去,经过面包车的时候,墨北在孟大庆跟前停了停,孟大庆有些紧张地盯着墨北——他对这个单凭一张嘴就挑起“监狱”□的少年有种莫明的惧意。 “听说过祝融吗?”墨北轻声问。 “不、不认识。”孟大庆茫然地在记忆中搜索着姓祝的熟人。 这个答案似乎让墨北很愉快,一双杏核眼弯成了两枚月牙,不过他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上了前面的货车。 等这两辆车都离开了加油站,摩托车手慢吞吞地跨上车,突然发现油箱上的盖子不见了,盖子旁边滴洒着不少汽油。 “哎?”车手迷惑地叫了起来。 仿佛是在响应着他的惊讶,不远处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随后是撞击声,加油站里所有人都吃惊地跑过来看,发现刚刚开出加油站没多远的面包车撞在了路边的水泥石墩上,车里一片火光! 有人拉开了车门,火焰忽地一下扑了出来,接着是几个火人滚下了车,惨叫声传出很远很远…… 大华一脚急刹车,车厢里的罗驿等人又差点飞出去,刘正扬破口大骂起来。 斌子一把拽开小门,惊慌地向罗驿报告:“后面的车突然撞了!着火了!” 罗驿闻着空气里萦绕不去的汽油味,冷静地问:“是先撞车还是先着火?” 斌子愣了愣,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后视镜里看到的情况,“好像、好像是车里头突然着了火,司机慌了……教授,我们得去救人!” 罗驿突然抓起墨北的手,凑到鼻子下面用力闻了闻,这个看起来很变态的动作让众人都愣住了。 罗驿用几乎捏断墨北手指的力气攥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狰狞:“我真该把你这双爪子剁掉。”当机立断地吩咐斌子:“开车,走!” 斌子愣了,其他人也都不可置信地看着罗驿。 刘正扬从驾驶室里缩回脑袋来,他刚才扒车窗上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面包车、燃烧的人,这惨状让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也传来了灼烧的感觉。刚想叫大华斌子等人下去灭火救人,就听到罗驿的命令,刘正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12节 “你说什么?我们不管他们了?” 罗驿眉头紧皱,这意外让他措手不及,瞬间就想起了墨北给予的评价——失控。谁也不知道此时他心里正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对于刘正扬的疑问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一脚踢过去,而是冷冰冰地解释。 “加油站的人会去灭火。我们不能带着几个烧伤的人赶路……” “他会抛弃一切有可能影响他行动的人,现在是孟大庆他们,以后就是你们。” 墨北无视罗驿恶狠狠瞪视着自己的目光和手上传来的剧痛,一口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罗驿看到斌子等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第157章 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写道:“生命太短暂了,不应该用来记恨。人生在世,谁都会有错误,但我们很快会死去。我们的罪过将会随我们的身体一起消失,只留下精神的火花。这就是我从来不想报复,从来不认为生活不公平的原因。我平静的生活,等待末日的降临。” 如果简爱也有重生的机会,在里德太太把她关进红房子时她还会不会恐惧?在明知道罗沃德学校会夺走她最好的朋友生命的情况下,她会怎么做?她还会选择进入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桑菲尔德府,与强悍又软弱的罗切斯特重逢吗?她是否能把罗切斯特从疯狂的伯莎梅森手中挽救出来?她会耐心地等待继承素未谋面的叔叔的遗产,还是主动去寻找他?…… 神奇地,墨北的心思居然飘到了与此时此景毫无关联的一本小说上去了,默默地在脑海中代替简爱计划着另一种波澜壮阔的生活,甚至连罗驿抓住他脖子的手指渐渐收紧都没有让他回过神,直到面包车的爆炸声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让车上犹豫不决的众人下意识地都有了行动——驾驶室里的大华和另外一名保镖已经按捺不住下了车,一副又想过去帮忙又在迟疑不决的模样;戴夫和刘正扬也跑进驾驶室从车窗探出头去看情况,神色里除了震惊就是恐惧。 杜医生干脆推开挡在他前面的刘正扬,在下车前冲着罗驿说了一句话:“不管怎么样我毕竟是个医生。”然后就跳下车向面包车的方向跑去,大华和另外一名保镖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跑去救人了。 这脱轨的意外让罗驿脸色发青,一直沉默旁观的梁拂晓不得不提醒他:“你快把墨北掐死了。” 罗驿目光冰冷地看着墨北,墨北的舌尖都快不由自主地探出唇外了,可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直视罗驿的眼神十分嘲讽。 罗驿收回掐站墨北脖子的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说:“你就这么急着寻死吗?” 墨北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不是自……咳咳,自诩最能把……握……人心吗?现在……咳……这种局面,你还满意吗?” 斌子返回车厢,着急地问:“加油站的人拿着灭火器过去了,可他们人没几个。教授,我们真不下去帮忙吗?” 没等罗驿说什么,斌子又惊叫起来:“火!着火了!” 车厢一角堆放的黑色皮箱中间冒出了火苗,如果不是斌子久经训练意志坚定,他都要忍不住逃跑了。很快斌子就镇静下来,跑过去灭火。 其实墨北扔进那堆皮箱缝隙里的沾满汽油的碎布只有一小团,皮箱又不易燃,火苗很快就被斌子给扑灭了。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这个小插曲让本来就已经紧张的气氛更加危险起来,就在斌子大叫起火的时候,已成惊弓之鸟的刘正扬跳车而逃,戴夫也没头没脑地跟着冲下了车,他们像是害怕这辆车也会爆炸,跑出去很远。 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混乱让罗驿的注意力稍稍有些转移,而就在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驾驶室(彼时刘正扬刚刚逃下车)时,墨北突然扬起手,手指间夹着的眼镜碎片划向罗驿的咽喉。 如果这是动漫,墨北的指间就该有寒光一闪,随后便是鲜血喷洒的画面。 可惜的是眼镜碎片太细小,而且也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罗驿的反应又太敏捷,墨北在他脖子上只制造出了一抹血痕,罗驿拇指一抹,就连那点血都不见了。 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墨北失去了知觉。 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有点咸,还有些许烟味,身体很沉重,鼻尖凉凉的,脸上的皮肤很紧绷……墨北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片刻,五感继续复苏,墨北才发现眼前并不是纯粹的黑暗,隐约闪烁星光的重云密布的天空,不断冲刷着沙滩的海水细微的反光,远处渔村中的数点灯光,近处明灭的红色的烟头——那一点光映出的轮廓让墨北认出吸烟的人是梁拂晓。 也许是被海风吹得时间长了,又或许是因为昏迷太久,墨北觉得脸很僵硬,除了眨眼做不出一个多余的表情。 梁拂晓一直站着不动地抽烟,还有一个人在焦躁地来回走动,走到梁拂晓身边的时候就会停一停,像是期待梁拂晓会对他说什么。但梁拂晓一直沉默着,于是那个人——看轮廓像是刘正扬——就只好失望地继续徘徊。 不远处的礁石上还站着一个人,做出一个眺望的姿态,应该是斌子。 而在背后抱着墨北的人毫无疑问是罗驿。 墨北还记得他身上的气味。 在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罗驿怀里,身上还裹着他的外套时,墨北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但奇异的是身体却像是被麻醉了一样依旧软弱地动弹不得。 刘正扬踌躇地走过来,离着还有两米多远就停下了,身体语言是一副想要随时撤离的姿态。“哥,他们怎么还没来?” 罗驿的语气同以往一样平静,“耐心等等,约好的时间还没到。” “哦。”刘正扬失望地应了一声,似乎那一句问话就已经消耗掉了他大部分勇气,低着头又走向别处了。 他们是在等……来接应的船只? 墨北盯着云层边缘微弱的星光出神,在车上的时候把自己打晕的是梁拂晓吧,他跟罗驿到底是什么关系? 起先在“监狱”里看到他的时候,感觉他像是被罗驿以实验为借口骗去的,但从在医务室时他的表现来看又有着微妙的违和感。后来在车上看到他,他一直沉默而僵硬,既不像是跟罗驿是一伙的,又不像是被绑架强迫的。 这个变数虽是意料之中,但当那一掌真的横切在后颈上时,墨北还是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下去了。 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是怎么从加油站离开的,大华、杜医生等人又为什么不在……但是,在这个小团体里似乎并没有像自己期望的那样发生过激烈的内讧。 不过,在加油站那边,明显是一伙人的两辆车,一辆失火爆炸,另一辆却弃之不顾地离开,这一定会让现场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也算是给夏多留下了线索吧。 夏多,夏多…… 墨北每次想到夏多的时候,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他的笑脸,让人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像是被他拉着手从任何纷繁杂乱的恼人俗事中带出来,轻轻一跳,跳到了另一个金色的光明的世界里去,风是软的,你是轻盈的,雨声都是泠泠的…… 哪来的雨声? 是海浪。 对,在海边呢,海风还挺冷的,呵呵。 罗驿摸了摸墨北的脸,摸到他扑扇的眼睫毛,说:“醒了?你在发烧,现在没药,你忍一忍。” 嗯?已经从暴走边缘切回到温和可亲的罗教授模式了吗?啧啧,真遗憾啊,还是那个暴走的罗驿更好玩些。罗教授模式太理智,这样不好,不好。 咦?这个语言风格不太像平时的我啊。 一个人在思考的时候使用的语言往往是他最熟悉的,用中文思考和用英文思考,思维方式可是不一样的。语言风格也是一样,用推理风还是用动漫风,产生的答案大概是全然不同的吧。 这个风格不像我。 不是我。 是谁呢? 谁在我脑子里偷偷假装成我? 太狡猾了。 终于忍不住要分裂出第二人格了吗? 别逗了,人格分裂这种事又不是切西瓜,想切几瓣切几瓣。 啊,夏天就是吃西瓜的季节啊。 梁拂晓把烟蒂弹向海水里,脚步沙沙地走过来,光线太暗,墨北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却感觉得到他身上弥漫过来的愧疚气息。 开什么玩笑,难道情绪变化在人体内产生的化学反应会以信息素的形式传递出来,并通过嗅觉或毛孔来接收翻译吗? 每个毛孔里都伸出饥渴的小手在空气里抓抓抓,试图捕捉流动的信息素,抓住一纳米信息素就赶紧缩回皮肤里去撕碎了分析……这种情景想一想都要掉一地鸡皮疙瘩好吗?摔! “你有什么把柄落他手里了?”墨北问梁拂晓,有点吃力地从裹在身上的衣服里拔出一只手来挠了挠头,好想把大脑从头皮里面拽出来放到海水里去洗一洗啊。 梁拂晓没吭声,罗驿却笑着说:“你猜。” “起先是被做实验的名义骗过来的吧?但你已经有了怀疑。后来,大概就是犯人□之后,也许是直接跟罗驿见了面,也许是某个得到罗驿命令的狱警跟你谈了话,你知道自己的把柄在他手里,于是就妥协了。”墨北像撕掉一层皮似的把那件外套从身上扒下来,拿在手里发怔,不知道是用沙子埋起来好,还是借个火烧了它好。“我的推测就是这样了。” 墨北茫茫然地抬起头,看看梁拂晓,把外套递给了他。 警察叔叔,请失物招领,谢谢。 梁拂晓有些发懵地接过衣服,说:“我……我经手过的一件案子,嫌犯劫持了我的搭档……他是我学长,人很好,那是、那是他……他隔天就要结婚了……他死了……嫌犯也死了……” 这剧情有点熟悉,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呢? “你杀了你搭档?” “……枪打偏了,我不是……” “然后你又打死了嫌犯,制造出嫌犯和搭档互相开枪杀死对方的假相,以此掩盖自己的失误。也许你掩盖得很完美……不不不,如果完美,他就不会知道了。是警队里有其他人知道真相,但是出于某种目的替你遮掩了,然后这个人又把事情告诉了他……是你的病人还是生意伙伴,罗驿?这次在研讨会上碰到梁拂晓,是巧合?还是你故意安排的?”墨北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分析着。 远处,海浪声里多了另一种声音。 礁石上的斌子跳下来,跑过来向罗驿报告:“船来了!” 呵,船来了。 怎么才能把船弄沉呢? ☆、第158章 new 由远及近的发动机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和着海浪声,有种奇妙的扣人心弦的意味,仿若船头破开的不是海水,而是一个诡异世界的大门。 那扇门里有什么呢? 告别。遗忘。循环往复。黑暗。虚无。从生到死。 斌子跑过去帮着船员用船上的工具搭了个临时可供上下船的浮桥码头出来,看动作的熟稔显然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双方动作不停,对话声都压得很低,飘到墨北耳中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船上有个人跳上沙滩,跟着斌子向罗驿这边走过来,很尊敬地向刘正扬和罗驿问好,墨北听他的声音很耳熟—— 一直隐蔽在云下的月终于露了面,月光让双方都看清了对方的脸,那人像是吓了一跳,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墨、墨北?” 墨北平静地招呼道:“乔赟,好久不见。” 乔赟站在那儿踌躇地看看墨北。长久的不见天日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现在看起来身体更结实了,但眼神却显得阴鸷,警惕得像随时会咬人一口的响尾蛇。但在看到墨北的那一刹那,乔赟几乎显得有些幼稚的局促。 就像在同窗会上,碰到了多年前自己一直暗暗较劲的那个同学,当年还觉得彼此不相上下,没准儿自己还略胜一筹,可此时却发现自己已是庸庸碌碌一身烟火气,而那人却依旧意气飞扬风华正茂,突然就感到了自卑和无力,微妙得难以言说。 刘正扬不耐烦地问:“能走了吗?这风邪乎,都快把我吹感冒了。” 罗驿拉着墨北站起来,乔赟忙说:“还得等等,发动机出了点故障,正在修。”顿了顿,又解释:“来的时候碰到了海警,幸好离得挺远就发现了,咱们船速度又快,没给追上。不过发动机就……” 罗驿问:“要多长时间?” 乔赟说:“问题不大,半个小时左右吧,阿蛇和小穆都是老手,赶着修呢。” 罗驿说:“那上船去等。修好马上走。” 上船啊,飘飘荡荡的脚下没根,会吐的。吐一地心肝脾肺肾血小板白细胞。 把206块骨头都吐出来,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随着海风飘荡在桅杆上。 呼啦啦,呼啦啦—— 墨北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自己都不知道已经说出声来。罗驿一只手抓着墨北的胳臂,对墨北的嘀咕声充耳不闻。刘正扬早就窜到前面去了,梁拂晓走在最后面,低着头。 第113节 “罗教授,”乔赟突然问道,“蚱蜢哥呢?” 正在上船的刘正扬回过头来,怪笑了一声:“死啦。被墨北给杀啦。” 乔赟大吃一惊,从墨北身边像螃蟹似的横着退开两步,“真、真的?” “看不出来吧?”刘正扬哼哼着,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我也没看出来,小兔崽子下手真黑。”说着就在一个船员的搀扶下上了船,直奔船舱而去。 墨北对乔赟笑了笑:“你退学以后就是跟着蚱蜢跑走私?没见过他们把人装汽油桶里灌上水泥扔下海?” 乔赟装没听见。 墨北站在甲板上,向远处的小村落眺望着,寥寥的几盏灯光也已经熄灭了,月光下的房屋像静候食物自投落网的怪兽。房子里的人连同梦,都被嚼碎吞咽。 没有夏多在的房子,是冰冷的建筑。有他在的才是家。 墨北想家了。 即使到了船上,罗驿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墨北,墨北就不得不跟着他把整个船看了一遍,乔赟在旁边拿着个手电给照亮,饶是如此,墨北还是不时被脚下的杂物绊得东倒西歪。最让他难受的是船上还有很重的鱼腥味——走私船伪装成了渔船,湿漉漉的,似乎到处都有鱼鳞和海藻。 船上除了乔赟,就只有正在修理发动机的阿蛇和小穆两个船员,身上都带着股子悍气,看起来和罗驿这些人并不熟悉,脸上连丝笑容都没有,眼神戒备。 刘正扬着急,对着阿蛇和小穆指手划脚,被人几句话就给顶了回去。他今时不同往日,嚣张的气焰早就没了底气,被顶撞了也不敢吭声,离开机舱,走到二人听不到的地方才小声地骂了几句。 回到驾驶台,梁拂晓正盯着无线电台,见几个人进来,就说:“有无线电呼叫。” 乔赟有些紧张地走过去,正好听到电台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cqcqcq,deba7acba7acba7ack.” 墨北涣散的精神终于集中起来,他的目光在几个人身上一一扫过—— 罗驿的表情有点空白,无所不知的罗教授显然是听不懂这些无线电呼叫的术语。刘正扬显得很好奇,上船以后他觉得就安全了,开始出现精神亢奋的症兆。而梁拂晓背对着众人,墨北只能从窗户上的倒影看到他模糊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 乔赟解释说:“是个火腿……哦,火腿就是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有不少人喜欢这么玩。在海上无聊的时候经常能收到火腿的呼叫,打发时间的。”一边说一边走过去,说:“ba7ac,deba7xdr.qrl.urqth,over.” 很快那边又传来清晰的回复,语气有点急切:“hw” 乔赟下意识地看了墨北一眼,说:“gd.over.” “ba7xd,qrv.over.” “ba7ac,ba7xdr.over.” “ba7xdtu.73.sk.” 对话结束了。 刘正扬很感兴趣地问:“你们说什么?什么ba、ba的?” 乔赟故作轻松地说:“都是通联术语,挺枯燥的。也没什么,就是跟他随便侃了两句天气之类的,我说我现在挺忙,就不聊了。对了,你们饿不饿?” 罗驿若有所思地盯着乔赟,梁拂晓突然插口道:“还真有些饿了,有什么吃的吗?有热水吗?” 乔赟忙说:“有,有,我去拿。面包行吗?夹肉松的。还有方便面和火腿肠。” 梁拂晓说:“面包就行。给墨北倒杯热水,他身体不舒服。” 刘正扬问:“火腿肠是纯肉的还是加淀粉的?” 乔赟说:“金锣。” 刘正扬不太满意地撇嘴:“凑和吧。” 乔赟匆匆走出驾驶台,罗驿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在怀疑什么。 墨北看了看梁拂晓,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了。” 梁拂晓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罗驿有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怎么评价?” 墨北动了动被他抓住的胳臂,说:“能让我坐下来吗?我觉得脚发软。” 罗驿松开手,让墨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刘正扬对驾驶台里的设备很好奇,罗驿不得不警告他:“别乱动。” 墨北说:“男人对机械总是有种天生的喜爱,小时候就喜欢玩小汽车、变形金刚,长大了说不定还喜欢自己拆装下电视。” 刘正扬说:“对对对。” 墨北说:“不过,如果在男孩子小的时候给他的玩具是洋娃娃,你猜他长大以后还会喜欢机械吗?” 刘正扬说:“哎呀,这个问题值得思考啊。哥,你当医生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玩的都是听诊器啊?” 罗驿说:“那梁警官小时候玩的都是枪?” 梁拂晓说:“是啊。” 几个人都笑了,老友一般。 罗驿说:“这个小乔,拿点吃的要这么久,我去看看。” 梁拂晓说:“大概是在烧水。” 墨北漫不经心地对刘正扬说:“问你个事儿啊,看你能不能猜出来。你说要是一个小孩小时候玩的是上吊绳,他长大了会喜欢什么?” 罗驿正往外走的脚步停下了。 刘正扬嗤笑:“编吧,你就编吧,谁家大人拿上吊绳给孩子当玩具啊?收尸的?盗墓的?抓鬼的?这得子承父业啊。”说着说着他自己就开了脑洞。 墨北微笑:“说不定是子承母业呢。” 罗驿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愤怒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还隐隐带着点快要解脱的期待,整张脸都像罩上了一层硬壳塑料,僵硬得可怕。他急促地呼吸着,开口笑了两声就又突然闭上了嘴,他发现自己与其说是在笑,还不如说是发出了枭啼。 深呼吸了几下,罗驿好不容易压下了冲至喉咙的戾气,冷笑道:“大作家又要讲故事了?” 墨北笑眯眯地说:“你想听吗?” 罗驿冷笑:“我倒真想听听你能讲出什么来。” 墨北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最崇拜的就是自己当医生的父亲,他觉得父亲能治病救人,特别伟大。当然这也和从小父亲对他的教育有关,父亲总是爱给他讲他祖父行医的往事,有些故事可以称得上传奇。可惜在他五岁的时候,祖父就已经被那些英勇的小将给逼得上吊自杀了。” 罗驿想自己应该过去狠狠打墨北几拳,对准他那两片上下翻飞的嘴唇打,打掉他的牙,看他还能不能一脸轻松地讲这些事。他又想自己应该把刘正扬和梁拂晓赶出去,刘正扬那傻叉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听故事,可梁拂晓已经明白过来了,真应该捏爆他的眼珠子,他那眼神叫人恶心。可是他只是想想,他的灵魂似乎分离成两半,一半在咬牙切齿,另一半却在放肆嘲笑着这一幕。 太奇怪了,墨北怎么会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他的?是了,之前不就已经发现自己身边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吗?那些人不就是墨北派去的吗?就是那些人调查出来的吧?可恶!早知道他们会挖得这么深,就不应该让他们活着离开。 不,罗驿,冷静,你仔细想想,这些陈年旧事虽然已经多年无人提起,但并不是没人知道,事实上知道的人还不少,比如当年他们的同事、邻居、亲友……妈的!刘正扬这蠢猪,他肯定从他妈那里听说过,现在居然还是一脸新奇,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深呼吸,现在不是跟刘正扬计较的时候。深呼吸,别因为他随口说几句谁都可能知道的往事就慌了手脚。 深呼吸。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到底都知道什么。 “那时候男孩年纪太小,还不懂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是在他八岁的时候,悲剧又一次上演,这一次上吊自杀的人是他的父亲,就在他工作的医院的男厕所里。这一次男孩已经明白死亡的含义,也明白了失去父亲对他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因为父母都是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男孩几乎是在医院里长大的,那儿的人都认识他。那段时间他经常会听到别人谈论他父亲自杀的事,很多人会当着他的面叹息他可怜,还有的人会故意问他知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自杀,问他有没有亲眼看到父亲的尸体,问他父亲自杀之前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梁拂晓皱了皱眉,低声说:“这太过分了。” 墨北对梁拂晓的评价无动于衷,冷静地叙述着:“似乎在那些人眼中,小孩子既分辨不出来大人们是在怜悯他还是在看热闹,也记不住这些似有若无的恶意,就算记得住又怎样呢?一个小孩,面对成人世界是无力反抗的。其实他们忽略了一点,小孩总有一天会长大,而在他长大到有能力报复的时候,这些成年人却早已忘记自己在他的童年里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这样说起来,真正擅长遗忘的反而是成年人啊。” 罗驿无声地笑了笑,他感觉脸上那层僵硬的塑料壳消失了,就像一层糯米纸化在了水里,皮肤一搓就能搓下碎屑来。用力搓,大概能把整张脸都搓成粉末。 他很小的时候站在祖父面前摇头晃脑地背《千家诗》、化学元素表,祖父很欣慰地对父亲说:“小驿这么聪明,看来咱家是又要出一个好医生啦。”他还记得祖父喂给他吃的水果糖,甜甜的,荔枝红色的玻璃糖纸平展开贴在窗户上,望出去不管是天空还是沥青马路,都是这种温暖的颜色了。 他见过祖父的遗体,一向整洁的老人衣衫褴褛,不合身的裤子用一条布带系着,那条布带子本身是正红,太旧太脏了倒接近荔枝红了。那抹红不知怎么的抓住了他的眼球,以至于回忆里祖父过世后的样子都模糊了,都是黑白的,唯有那抹红毫无攻击性地柔和地点亮他的视网膜。 父亲,父亲死的时候是在男厕所,一个又脏又臭的地方。即使是医院的男厕所也改变不了这点,连消毒水味都带着臭气。可父亲明明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啊。 墨北的声音打断了罗驿的回忆。 ☆、第159章 new “身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最明显的一个习惯大概就是爱干净。在男孩的记忆里,父亲爱干净已经到了有洁癖的程度,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家里从来都是一尘不染,洗手间都要每天消毒。可是,为什么这么爱干净的父亲,会选择在医院的男厕所里自杀呢?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不体面的一个结束?” 墨北设下一个钩,刘正扬这条傻鱼张嘴就咬。 “人都要死了就想不了那么多了,吊死在男厕所而已,又不是把脑袋扎粪坑里淹死。” 啪! 刘正扬被罗驿这一巴掌打傻了,愣了一会儿才跳着脚叫起来:“你打我?你打我!” 罗驿一个眼神过去就让刘正扬才要发作的脾气偃旗息鼓了,刘正扬嘴唇抽搐着,委屈得眼眶发红,躲闪的眼神中满是怨怼。 罗驿看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无声地笑了笑,方才那一瞬间涌动过喉咙的悲愤之气让他感觉熟悉,那缕气息曾让他在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顺利地开口说话,每每都觉得一大堆话拥挤在气管里,拼了命地都想第一个挤出来,结果破口而出的往往只有支零破碎的几个字,尖锐的边角割得喉咙流血。 可是身边的成年人怎么看呢? 他们说,以前都说罗家的小孩聪明,其实都是客气话吧,有的小孩是越长越歪、越大越蠢。他们说,没有爸爸的小孩还能多有出息,这孩子这辈子算完了。他们说,一家里两个男人都是自杀,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多半性格古怪,最好别让自己的孩子跟他来往。 那时候他懵懂,不知道人群中潜伏着一种名为嫉妒的毒蛇,有时露出狰狞獠牙喷洒毒液,有时只是轻轻一吻…… 梁拂晓轻轻叹了口气:“墨北,别讲了。” 墨北嘲讽地说:“同情心不合时宜地发作了?梁警官,你是个还过得去的警察,却当不了一个好罪犯。” 梁拂晓苦笑:“罪犯还有好坏之别吗?” 墨北狡辩道:“从技术层面上讲还是有的。喏,罗教授在这方面就比你强太多了,家学渊源。” 刘正扬吃惊道:“什么?” 墨北说:“你不知道罗教授的父亲是吊死在医院男厕所里的吗?” 刘正扬说:“我知道啊。啊……呃……”现在他觉得刚才挨的那一巴掌不太冤了,可嘴上还要给自己辩解,“可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他眼神闪烁地看了看罗驿,拿不准此时道歉合不合适,那眼角挂着泪花的畏畏缩缩的样子大概和童年时被父亲责骂后相差无几。 墨北晃晃手指,把刘正扬的注意力又吸引过来。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你那位表姨父根本就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的?”不等刘正扬有反应,墨北突然话风一转,“你知道为什么总是被你爸骂没出息,总是被人当成没本事的纨绔子弟吗?” 刘正扬的脸黑了,愤愤地瞪着墨北,像是想过去咬他一口,但马上又被墨北晃着手指说出的话给弄傻了。 “当然是因为你最信任最崇拜的罗教授不希望你有出息啊。” “你胡说什么?”刘正扬有点结巴地斥责,但语调却明显是疑问。 罗驿并没有理会墨北的指责,他语气温和地对墨北说:“把你的故事讲完。” 墨北对刘正扬说:“你绑架我的事,你真以为罗教授事先完全不知情?你身边的保镖可都是拿着你的钱替他卖命的。别反驳我,不说别人,大华和斌子跟了你不少年了,在他俩跟前你说话好使还是罗教授说话好使?” 刘正扬整个人都呆住了。 罗驿厉声质问:“把话说完!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被谋杀的?” 乔赟正好拿着食物和开水进来,见状吓了一跳,站在罗驿旁边不敢乱动,疑惑地左瞧瞧右看看。 第114节 墨北对罗驿的质问充耳不闻,只管轻晃着手指点醒刘正扬:“那为什么他知道了却不阻止你,还要假装不知道?” 刘正扬嘴唇哆嗦着问:“为什么?” “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全部错误都推到你身上啊蠢货!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是对的,而你永远是错的!只有这样他才能理直气壮地骂你是个废物,你才会觉得自己离开他什么都做不成!”墨北突然又把注意力转回到罗驿身上,罗驿已经按捺不住地向墨北走了过去,乔赟亦步亦趋,梁拂晓紧张地看着他们。 “杀死你父亲的人,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根钉子一样把罗驿移动的脚步给牢牢钉在了地板上,他觉得外面大概是起风了,风浪大得让船体都在摇晃,奇怪的是两条腿都是软的可双脚却一动都不能动。海浪声越来越响,冲击着他的耳膜,有一瞬间他耳中只有这一种声音—— 哗——,哗——,哗——,水龙头拧开着,水流冲洗着那双白嫩的手掌,冷水带走了手上的温度,带走了曾抚摸他脸颊的温柔。 咯、咯……这不是水声,是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被绳子勒紧了脖子,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只有渐渐弱下去的咯咯声……是气管里发出的气流声?还是颈椎被勒紧的骨骼摩擦声?仔细听。仔细听!他是在说话。他在说,救救我! 充血的眼睛渐渐突出来,他在看我! 梁拂晓不安地走向门口,说:“外面什么声音?”乔赟紧张地看看他,又看看罗驿,也跟着向门口移动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下来,整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 罗驿好像没听到梁拂晓的话,他向墨北走去,脚底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弹簧床,每一步都踩不实,震颤感从脚底一路弹上膝盖。“我看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说我看到了什么!” 墨北用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卷儿,发出流畅的口哨声。刘正扬突然大叫着扑向了罗驿:“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凭什么!老子跟你拼了!” 梁拂晓和乔赟目瞪口呆地看着毫无防备的罗驿被刘正扬压在地上,刘正扬疯了似的爆发出平时绝不会有的力量,罗驿一时间难以挣脱。梁拂晓正要去拉架,听到罗驿闷哼一声,屈膝一脚将刘正扬给踹飞了,刘正扬一骨碌爬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疼似的,又扑向罗驿。 几个人都看到他嘴角下巴上全是血,嘴里仿佛还嚼着什么东西,面目狰狞可怕。再一看罗驿半边脸上也都是血,左耳缺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只靠一丝皮悬挂在那里。 乔赟惊呼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 罗驿抬手一摸耳朵,疼得扭曲的脸上顿现杀气,正好刘正扬扑到,罗驿一个锁喉就把他给扣在地上了,刘正扬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嗬嗬声,拼命挣扎着。罗驿只觉得头顶灯光一暗,以为是梁拂晓和乔赟过来帮忙了,忙说:“帮我按住他!当心他再咬人。” 没听到二人说话,罗驿抬头一看,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而在他们身后,梁拂晓一脸苦笑地被人反绑了双手,乔赟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与墨北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 罗驿愣了愣,松开刘正扬站了起来,刘正扬还想发疯,却被人按住手脚绑了起来,另有两个人抓住了罗驿。 墨北摸了摸夏多的背,心不在焉地想,才分开两天还是三天,怎么觉得这小子瘦了呢?是错觉吧。 他越过夏多的肩头看着被抓起来的罗驿,那张沾着血的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静,看起来虽然狼狈,但却已经又是个风度翩翩的人物了。于是,墨北对他说:“你亲眼看见你母亲勒死了你父亲。”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罗驿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假相,一边嘶声大吼:“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一边被人拉了出去。 墨北趴在夏多肩上,嘿嘿地笑了。 “北北?北北,你看着我。”夏多担忧地摸摸墨北的脸颊,让他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伤得重不重?疼吗?”又用脸颊在他额头上贴了贴,更加担忧了,“你在发烧。” 墨北眨巴眨巴眼睛,从他英气的眉眼到微微颤抖的薄唇一一细细看过,撇了撇嘴:“你怎么才来呀?” 拖长的尾音软软的带着个小钩子,墨北孩子气十足地撒着娇,听得乔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夏多。见夏多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北北身上,根本就分不出一丝一毫来给自己,乔赟又没那么厚的脸皮继续留在这儿看墨北撒娇,只能默默地走了出去。 站到甲板上,海风吹得乔赟浑身燥热都冷静下来,他这才发觉得自己手上还拿着面包和开水瓶,不禁苦笑。刚才他真是紧张极了,随时准备着要挡在墨北前面,除了“豁出命去替夏多保护好墨北”之外就没别的念头,直到现在才有余力回想整件事。 当年乔赟和同学黎孟飞的事被人发现,学校又是找家长又是处分,闹得沸沸扬扬,他心里头憋着一股气怎么也转不过那个弯。他想:“我喜欢男的又怎么了,你们明里暗里乱搞女人,有什么资格说我跟男人上床不道德?我和小飞谁也没骗谁、谁也没强迫谁,就是凑到一起解决下生理问题,又没伤天害理,怎么到你们嘴里我们就成了罪大恶极的无耻之徒了?你们要真那么有正义感,怎么不先管一管教授勾引女大学生、辅导员向犯错学生索贿、校长把亲戚安插进油水多的部门这些烂事儿?一个个屁股都没擦净就有脸来对我指手划脚,凭什么!” 有这股气梗着,他说什么都不想低头,那股郁结之气慢慢就烧成了火,恨不得跟学校跟家庭闹个鱼死网破。 可是,黎孟飞跳了楼。 好好一个人,一个会说会笑会接吻会拥抱的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眼前摔成了泥。 突然之间,乔赟的心气儿都没了,那股愤懑之气随着黎孟飞的血流没了,心里的那股火也成了阴火,烧还是烧的,但烧的只是他自己。本来和黎孟飞只是一场露水欢情,如果没闹开,或许两个人以后会相处出真情,会有故事,也可能等到毕业就各奔西东,彼此只成为回忆里的一个标记。但是,黎孟飞死了,乔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他。 乔赟无声无息地退了学,离开了家——既然他们觉得有自己这个儿子太丢人,那就如他们所愿,就算死也死在别处永远不打扰他们的生活好了。 漂泊了一段时间后,乔赟巧遇了刘正扬,又被刘正扬介绍给了蚱蜢,阴差阳错的就成了走私犯。 乔赟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夏多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了,但是跟在刘正扬身边,总还是有机会听到关于夏多的消息。这点他倒是没猜错,只是他没想到,由于刘正扬和蚱蜢的疯狂,他居然会从船上的无线电台里听到夏多的呼叫。 夏多从小就喜欢玩无线电,乔赟上船后寂寞的时候也就琢磨着无线电来打发时间,还去考了火腿的等级证,私心里是觉得这样好像就能离夏多近一些。可惜夏多这两年太忙,玩无线电的时候少了,乔赟虽然把夏多的呼号记得滚瓜烂熟,却一次也没有收到过夏多的呼叫。 当“ba7ac”这个呼号从电台中传出的时候,乔赟整个人都傻了,他扒着电台恨不得耳朵都长到上面去。他想听夏多的声音,但不敢自己回应,害怕夏多知道是自己后就结束通联。可是随后他发现,夏多这次无目的呼叫是为了请火腿们帮忙留意墨北的行踪,根据夏多描述的几个人的特征,乔赟明白过来自己要开船去接应的人恐怕正是绑架了墨北的刘正扬等人。 在与夏多通过无线电计划救人之前,乔赟犹豫了足有三刻钟。后来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心里发凉,当了走私犯就把所有的良知都扔海底了吗? 在墨北用罗父之死的往事吸引罗驿注意力的时候,夏多带来的人就已经上了船,把留在外面的斌子、阿蛇、小穆以及两个船员都给控制住了。本来夏多还怕贸然闯进驾驶台会让罗驿狗急跳墙伤害墨北,所以请乔赟先进去设法保护墨北,等他给了信号自己再带人进去抓捕,但没想到墨北居然把罗驿忽悠得心神大乱,而后又促使刘正扬疯狂攻击他,使得罗驿完全失去了反抗抓捕的时机。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乔赟虽然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墨北这人挺可怕。可是,再想想他对着夏多那句明为抱怨实为撒娇的话……嗯,好像更可怕了怎么办? 因为怕车声打草惊蛇,所以夏多他们来的时候车停得很远,现在杨光正指挥着手下人把罗驿等人押回车上去,只留了两三个人等在岸边。 乔赟看着数点强光手电的光芒在浓黑的夜色中渐渐远去,突然觉得特别疲惫,简直想什么都不管了,一头扎进海里就此跟珊瑚礁作伴再也不上来了。 正在发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乔赟回过头,看到夏多背着墨北出来,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而墨北已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夏多小声地对乔赟说:“我们走吧。” 乔赟眼眶一热,如果这个“我们”不是三个人,该有多好。他默默地跟随着夏多的脚步,走上岸去。 ☆、第160章 new 消毒水的气味……冰凉的液体注射入血管……安静,太安静了,静得可以听到点滴管里药液滴下来的声音……呼吸如飓风,心跳如擂木撞击城门,血液流动像是江堤决口,内脏蠕动刹那间地狱中无数鬼魅呼号,白细胞在围剿病毒的厮杀声惨烈得惊心动魄……身体是宇宙,一颗细胞就是一个星球,有新生有衰亡,生生死死自然轮转…… 你死后,会有人为你哭吗?会有人记住你吗?他们会记住多久?会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少想起你,到最后在记忆中模糊了你的样子,看着你的照片都会感觉陌生?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站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有一个能通过声音、形体、体味或举止认出你,你就可以重回阳世,否则就消失得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这是个诅咒还是个祝福?猜猜看。 你是会重生还是会消失?猜猜看。 哪一个人会认出你?猜猜看。 “那个人一定是我,因为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呢?”把镇静剂推进静脉,罗驿用酒精棉球擦拭着墨北手臂上的针孔,微笑着说。“但是,我是会给你这个重生的机会,还是装作认不出来,让你彻底消失,只有我一个人永远记得你存在过?你猜猜看。” 他微笑的脸像塑料。 墨北觉得脑子里思维和记忆都是片断式地闪过,间隔着一片片的空白,胸口像是压了几本辞海,使得胸廓的收扩幅度变小,呼吸浅速,身上肌肉震颤着……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会有人为我哭吗? 会有人记住我吗?会记得多久? 如果被所有人忘记,是否我就和从没有生存在这世界上一样? 那样倒也不错。 没有痛苦过,没有绝望过,没有失去过,没有出生过……我,是不存在的,我,连一个泡沫都不是,我,根本就没有我……你,是空的,你,是不存在的,你,是我的一部分,你,不能脱离我而单独存在,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 你是谁? 针尖挑破皮肤,扎进血管……罗驿啊罗驿,你真的觉得用药物控制住的那个贴着墨北名签的人类是属于你的吗?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躯壳和一坨烂肉有什么区别?服从你的命令、满足你的欲望,这连狗都能做到。你要的只是一条人形的犬类吗? 得到了,你又不满足。毁掉了,你又要重新塑造。累不累? 我累了,我想退出这个游戏,所以,你可以去死吗? 死吧。谢谢。 夏多把墨北从船上背下来后,还没等走过沙滩,墨北就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三天。 医生给他翻来覆去地做检查他也没醒,起初夏多还怕是因为车祸撞伤了墨北的头,但做了ct又没发现问题。虽说墨北有些内伤外伤,但只需按部就班地治疗就可以,只是这场昏睡实在是找不出原因。最后医生也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后遗症,先观察观察再说。 罗驿的案子涉及绑架、杀人、走私、诈骗多个方面,尤其在经济问题上更是牵连甚广,是重案大案。但也正因为这里面牵扯到的人事关系十分复杂,不知有多少双手想把这个案子给按下去,夏老爷子和夏成睿为了各方面的利益考量也对夏多有嘱咐。更别提当初为了让刘仁波同意帮忙,夏多和他也有利益交换。 夏多忙得焦头烂额,连休息时间都是在车上睡十分钟、在病房陪护时眯上五分钟这样凑出来的,几天下来身上的衣服就显得宽松了,连走路都发飘。 骆研梅还没走,看着儿子心力交瘁的模样也很心疼,她别的帮不上忙,但出面应付一些人物还是可以的。让骆研梅出乎意料的是,因为她的这个举动,反倒让她和夏多的母子关系缓和了许多。 夏湾虽然人没过来,但却和商清华一直在北京替夏多打探消息、周旋关系、压制某些想混水摸鱼的人。外公则是已经第一时间赶到深圳来替外孙撑腰了,这几天更是以夏多长辈的身份在宽慰墨家的人。 墨向阳、孙丽华和墨洁自不必说,龚小柏、孙五岳和卫屿轩也都到了深圳帮忙,家里只留下孙丽萍照顾一无所知的姥姥和小平安。 冯妈妈还是不肯出院,但龚小柏吩咐丑燕子带着两个人“陪护”她,自己还亲自去友好慰问了一番,冯妈妈很识时务地安份起来,这让龚小楠和冯望南终于松了口气,也能腾出手来帮着夏多管理公司事务——他们同在深圳,本身又是戎行安保和星图的股东,对公司的情况更为了解。 有这些亲朋好友的帮忙,夏多也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神经,多一些时间守护在墨北身边。 “北北,还没睡够啊,该醒啦,再睡下去就睡孽了。醒醒,醒醒……”夏多一边小声念叨着,一边捏住墨北的鼻尖轻轻揪了两下。 墨北在睡梦中感觉到了骚扰,不满地皱了皱眉,这个小表情让夏多很欣喜,赶紧再接再励揪他鼻子:“醒醒,快醒醒,再不醒我就把你鼻子揪掉啦。” 墨北又皱了皱眉,嘴角向下撇,一脸不高兴,但还是没醒。 夏多又在他耳边东拉西扯地絮叨了半天,见墨北仍是鼻息酣沉,终于忍不住塌下肩膀,把头压在墨北肩窝上,闭上眼睛沉沉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北北,我很害怕。你说过,不过缺了谁地球还是一样转,谁也不是无可代替的。你还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或是生离或是死别,那么谁也不要站在原地,还是得往前走,要好好生活。……可是北北,你知道的,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啊。别人都说我很能干,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好像什么都会,好像什么挫折都难不倒我。可是我这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优秀,是因为有你在看着我,是因为你那么好,所以我也要变得很好才能配得上你啊。如果没有你陪着,我就算能攀上顶峰又有什么意义?北北,要是你还不醒,我可以等你一年、两年……但总有一天我会等不下去的,到时候我就抱着你跳珠江……” 啪的一下,墨北的手无力地在夏多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轻声骂道:“滚,老子才不想做水鬼。” 夏多惊喜地抬起头,才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你睡够啦?” 墨北抬手给他擦眼泪,说:“唉,本来睡得好好的,你非在我耳朵边唠叨个没完没了,吵死了。哎哎,怎么回事啊,我才睡醒你就给我看掉金豆儿?啧,这才叫个大珠小珠落玉盘哪,瞧这泪珠子噼哩啪啦的……” 墨北恍惚觉得这么多年来好像还是头一回看见夏多哭,挺大个男人越哭越没形象,偏偏让他心里疼得像被戳了几刀似的。明明想安慰,可说出口的却都是不着调的话,眼看着夏多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墨北勉力撑起身子吻上他的唇。 夏多用力地回吻,用眼泪给墨北洗了个脸。 “我杀了人。”墨北半躺在浴缸里,靠在夏多怀里,懒洋洋地说。 夏多低头只能看到墨北被水打湿的头发和挺翘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夏多用手臂环抱着墨北,右手绕过他的胸膛按在他心脏的位置,感受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这让两个人都觉得安全。 “蚱蜢是杀人越狱的逃犯,又是走私团队的头目,他绑架你和阿姨,实施暴力,当时你遭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所以你杀他是正当防卫。我们请的律师很厉害,连防卫过当都不会判,放心吧。”夏多吻了吻墨北的耳朵,如果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墨北来承受杀人的罪恶感的。 墨北勾了勾脚背,挑动着水花,说:“还有一个……” “那个女人不是你杀的。”夏多打断他的话,语气淡漠得到了冷酷的程度。 墨北愣了愣,抓住夏多的手腕,说:“别做多余的事。”他不希望夏多因为给自己洗刷罪名而犯法。 “你只是在罗驿的指示下把铁夹子夹到了笼子上,但是通电的人不是你,你不知道他们会把人电死。你没有杀人的故意。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承受的压力太大,已经无法明确地判断他们的意图,也没办法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所以,不是你故意杀人。也许,最多算是胁迫下的错失杀人。”夏多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华和斌子也会证实这些的。” 墨北回头看着夏多,很紧张地问:“你都做什么了?” 两个人的脸相距极近,夏多看到墨北的眼睛都瞪圆了,活像只快要炸毛的小猫,笑着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被墨北杵了一肘,忙笑着求饶:“我没做什么啊,真的没有。”更用力地抱紧墨北,认真地说:“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有事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 墨北出了会儿神,轻轻叹了口气,放松地把自己的重量都交给夏多,平静地说:“好吧,就算结果很糟糕也没关系,你陪着我。” 他别扭的表达让夏多无声地笑了,吻着他发红的耳朵,温柔地说:“嗯,我陪着你。”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再次走进安定医院的大门,墨北特意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得有点急,但心情却异样地平静。 在会见室里看到罗驿的那一刻,墨北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种身份的错位实在是充满了荒谬感。 罗驿明知墨北在笑什么,却不气不恼,反而自嘲:“这世间的轮回实在玄妙。” “罗医生这是要放下屠刀、破迷开悟了?”墨北讽刺。 “那也得先麻烦你把我心头谜团给解了啊。”罗驿脸皮都不红一下,眼神专注地看着墨北。 第115节 墨北认真地问:“哪个谜团?你妈杀你爸的事,还是你是怎么杀了你初恋女友的?用不用我把你藏尸的地点说一下,也能让那个一直被当成失踪人口的女孩入土为安?” 罗驿眼角一跳,再跳,高频震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怎么知道的?” “你讲给我听的。”墨北又笑出声来。 或许秘密背负得太久就需要找个缝透出来,对于前世的罗驿来说,给墨北讲自己的秘密既安全又有成就感,墨北以需要隔离的精神病患者的身份几乎接触不到其他人,即使他真的有机会把这些秘密说给别人听,也只会被当成疯话——医生和疯子该相信谁,这还不是一目了然嘛。 在墨北跟前罗驿无需掩饰任何阴暗或不堪,甚至连最软弱的部分也是一样,他很自信地对墨北说过:“我可以像只小奶狗一样在你面前坦露出最柔软的肚皮,可你别说捅我一刀,就连在我肚子上踢一脚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很折磨人,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这就是你的命。” 前世的罗驿自以为可以牢牢掌控住墨北,最后却还是被墨北抓住机会勒死,还伪装成了自杀。而他留下的那些秘密,今生又成了墨北打击他的武器。 童年时亲眼目睹母亲杀了父亲,为了母亲的安全却只能闭口不言,这是扎在罗驿心头的一把刀。或许是天生的,又或许是因为母亲留下的这个阴影,罗驿在发现自己对着轻解罗裳的女友却无能为力时,自卑、羞愤、恐慌……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起因失控过程冷静,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与正常人心理截然不同,从此沉迷于黑暗无可自拔,走在罪恶的浮桥上沾沾自喜。 但这两件事就是他吊起浮桥上的那两条绳索,绳索一断,他就要落入深渊…… 这次无人监督的秘密会面进行了三个小时,很多人在收到消息后都坐立不安,罗驿掌握的秘密实在不少,这些天已经有人心虚得挟款私逃了,留下来的人有的在想方设法帮他脱罪,有的则是在暗下狠心准备要了他的命。现在很多心中有鬼的人都想知道罗驿跟墨北说了些什么。 但是,当天晚上,罗驿留下了一封认罪书,轻描淡写地把表面上暴露的那些罪名都揽上了身,随后自杀了。 究竟罗驿为什么自杀,是否与墨北有关系,这个谜团像颗沉入河底的鹅孵石,虽然不会被人遗忘,但却没有人多事地去把它捞起来。 就连夏多都没有向墨北问上半句,只是因为他瞒着自己去见罗驿而生了气,把这个不听话的家伙酱酱又酿酿了一番。 被三蒸九酿的墨小北瘫在床上起不来还不敢发火,难得地吃了个闷亏,瞪着神清气爽哼着小曲儿的夏多,只能在心里谋划要找机会收复失地。 “北北,我们回云边休息一阵子吧,我特别想吃姥姥包的酸菜馅饺子。对了,能请我外公一起去吃吗?”夏多把切成小块的苹果喂进墨北嘴里。 墨北哼哼了一声:“准奏。” “谢主隆恩。”夏多狗腿地捧场,趁机再偷个吻,苹果味的 ☆、第161章 正文完结 “春节你不回家我没意见,可十五你总该回来吃元宵吧?”夏湾的声音透过电话有点失真,但那种压抑的焦躁还是显而易见。 夏多对哥哥的不满淡然处之,和夏湾当兄弟当了二十来年,他早就掌握了一项技能——把哥哥戳到炸毛再安抚成乖猫咪。“以前也不是每年都回去。再说我不出现还能让爷爷和大伯少生点儿闲气,有益健康。” “你怎么还管咱爸叫大伯呢?这口气你都堵了小半年了还没冲下去啊?”夏湾真心觉得自己这个夹心饼干当得太憋屈,爹和弟弟一个比一个倔。 夏多看见墨北从厨房里探个脑袋出来找自己,就冲他笑着招了招手,对着电话说:“哥,我又不是下水道,没那么强大的疏通能力。你光是说我不该这样不该那样,可是你自己说,就算我低头服软有用吗?他们只会趁机再提要求,绝不会顺坡下驴的。” 夏湾被噎住了,他不是不知道家中长辈是什么性格,当初因为罗驿的案子水太深,夏老爷子和夏成睿也不得不要求夏多妥协一二,也因为如此,作为交换条件他们默认了夏多和墨北的关系。可是心里头的不满是一点都没有少,或许还因此更增加了几分芥蒂。 夏湾真不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啊呸,是在自己年富力强的这些年,还能不能看到一家人和好如……初……好吧,他得承认,其实现在的结果也并不见得就比原来更坏。 夏多笑眯眯地看着墨北走过来,伸手摸摸他被暖气熏得红扑扑的脸颊,又伸进衣领在他脖子上摸了一把,说:“都出汗了,把羊毛衫脱了吧。” 墨北刚才在厨房帮忙揉面包饺子,两只手上都还是面粉,便把胳臂一抬,让夏多帮他脱。夏多小心地用手虚拢着他捏起的拳头,防止他手上的面粉沾到衣服上,先把两条胳臂从袖子里退出来,然后……然后他就不管了。 墨北跟个无臂人似的被套在羊毛衫里,样子傻傻的。小平安咬着冰棍,在沙发上一边蹦一边指着墨北哈哈地笑:“哥哥是冰棍!” 夏多表扬她:“安安真有想像力,比喻恰当。” 墨北凶她:“叼着冰棍还乱蹦,当心戳伤喉咙,那么多好吃的你什么都吃不了啦。” 小平安做了个鬼脸,蹦到地上,哒哒哒地往厨房跑去,大声地告状:“姥姥,姥姥,我哥吓唬我!” 墨北踢了夏多一脚,夏多这才笑嘻嘻地帮他把羊毛衫脱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墨北矜矜鼻子,见客厅里就他俩,便一口咬住夏多的嘴唇,示威似的留下浅浅的牙印,又伸出舌尖绕着他的唇线舔了一遍。夏多搂住他的腰深吻下去。 夏湾在电话那头听着声音,明知故问:“小多,你怎么不说话了?干什么呢?” 墨北听到小平安哒哒哒的脚步声又传来,忙和夏多分开,背对着厨房的方向做了个深呼吸——他怎么觉得夏小多的吻技是越来越厉害了,简直就是不分场合让人把持不住的节奏。 小平安拉着夏多的外公骆老爷子的手跑出来了,眉开眼笑地向墨北示威:“骆爷爷说好吃的都给我留着哪!” 骆老爷子一样地眉开眼笑,很没节操地附和:“对对,爷爷把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们小平安留着,就不给你哥哥吃,叫他吓唬你,大坏蛋。” 墨北失笑:“外公,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骆老爷子帮亲不帮理,坚定地以小平安为中心不动摇:“咋回事都是你不对,我们小平安多招人疼啊,你还敢吓唬她,等着你姥姥拿扫帚疙瘩抽你屁股。” 电话那头夏湾幽幽地叹气:“小多,外公都在人家家里待了小半年了,还没打算回来啊?” 夏多大声地问:“外公,我哥问你啥时候回北京,他想你了。” 骆老爷子大声地回答:“想我就过来,还非得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干啥。北京有啥好的,一个个都忙,还不是把我一个人扔家。可怜我一个孤老头子没人陪,饭都吃不上热乎的。” 夏多和墨北看着老爷子不顾形象地撒娇,都不忍直视地转开了头,只有小平安认认真真地同情她的骆爷爷,还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胡子安慰:“骆爷爷不走,安安可喜欢爷爷啦,安安陪爷爷玩,好吃的也分给你……嗯……分一半给你。我乖吗?”说着就把没吃完的冰棍递到了骆老爷子嘴边,和骆老爷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 夏多又跟夏湾聊了一会儿才挂掉电话,跟墨北去厨房帮忙,但很快就又被姥姥嫌弃地撵了出来。墨北扒着门框抗议:“那凭啥让我小姨夫待着啊?” 龚小柏眉毛都不抬一下,手下赶皮儿赶得飞快,一个人能供得上姥姥、孙丽华和墨向阳三个人包饺子。孙丽萍慢悠悠地帮着按剂子,说:“小祖宗,你赶皮儿都不圆,包饺子不是捏不紧皮儿就是露馅儿,还是别添乱了。” 墨北说:“小姨你也就会按个剂子,好意思说我吗?再说了,至少我炒菜好吃……” 孙五岳赶紧招呼他:“那你过来帮我择菜。” “……不干。”墨北对于菜叶上的泥土可没啥兴趣。 姥姥说:“等到炒菜的时候姥姥再叫你。你俩先上外边玩去,厨房就这么点儿地方,别在这儿挤着。” 墨北说:“我在旁边看着还不行吗?” 孙丽华说:“这孩子咋这么磨唧呢。多多赶紧把他给我领出去,烦死人了。” 夏多笑着答应:“哎。”顺手揪了一小团面,一边拉走墨北一边说:“看我给你捏个小刺猬。” 墨北撇嘴:“还不是跟姥姥学的,还跟我显摆。” 夏多说:“那我给你捏个小猪。” 墨北说:“有能耐你给我捏个齐天大圣。” 夏多脚步一顿:“面不够……”看起来很有要回厨房再揪团面的意思。 一直听着俩人对话的墨向阳等人都笑了起来,墨向阳说:“小北别淘气,去看看你姐干啥呢。” 墨北笑道:“还能干啥,躲她屋里跟程闯打电话呗。爸,你们要是同意让程闯来过年,咱家能省不少电话费。” 孙丽华说:“你少瞎掺乎,你姐还读研呢,要定下来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再考察考察。” 墨北冲夏多做了个鬼脸,小声说:“轮到我姐倒霉了。” 夏多怕被孙丽华听到又招骂,赶紧把墨北拉走了。 洗掉手上的面粉,在客厅陪外公和小平安玩了一会儿,夏多成功地用面团小猪获得了小平安的崇拜,随后夏多就蠢蠢欲动地把墨北拉进了孙五岳的房间去说悄悄话了。 炕烧得很热乎,俩人把窗户上的小透气窗给打开了,让年三十儿的凛冽寒风与室内烘人欲睡的热气搏斗着。夏多倚着墙坐在炕沿边上,腰后塞着枕头;墨北脱了鞋上炕,枕着夏多的腿,让他用手指一遍一遍地刮按着头皮,舒服得眼睛都闭上了,和夏多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 “楠哥今晚上还过不过来了?” “他不是去疯狗家了嘛,估计是不过来了。” “疯狗他妈又得装病吧?” “没事,楠哥把丑燕子、小尾巴他们这些没亲没故的都带去一起过年了,冯婶见着丑燕子就打哆嗦,她不敢炸庙。” “真好奇丑燕子到底做了什么。……不知道屿轩哥在山上有没有饺子吃。” “肯定有啊,没准儿馅儿还是狍子肉呢,靠山吃山嘛。你说,屿轩哥非得去陪着那个姓白的大叔过年,是为了报恩呢,还是动了心?” “说不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墨北琢磨了一会儿卫屿轩的事,很快又起了别的念头:“你说我要是把罗驿的事写成小说或剧本怎么样?” 夏多思索片刻,说:“有很多内情是不能公布的吧?之前有媒体把你被绑架的事公布出去,那个关于你的谣言可是又火了一阵子。” “就是说我有吸引犯罪体质的那个谣言?”墨北笑了起来,“我觉得还真是那样。” 夏多揪了揪他的耳朵,说:“我不同意。咱们要把一切不切实际的谣言消灭在萌芽状态。” 墨北说:“嗯,我还是想写……也许干脆写个自传,我觉得我经历的这些事写成自传的话也挺精彩的。写完不给人看,封存起来,等我死后一百年再解禁。” 夏多低头吻他:“你才几岁,一辈子还没过完三分之一呢,干嘛急着写自传。你写自传的话,我能占多大篇幅?” 墨北笑:“每一页都有你。” 夏多贪心地提要求:“那不够……每一行都得有我。” 墨北刚想答应就忍不住喷笑:“不行不行,我刚才突然想到个雷得不行的句子。” “什么?” “墨北宠溺地答应夏多……哈哈哈……” “宠溺?我觉得这词不错,快来宠溺我啊,快来快来。” 两个人在炕上笑闹成一团,把进来找人的墨洁弄得不好意思了,“用不用我先出去敲个门再进来啊?” 夏多坐起身整理揉皱的衣服,墨北懒懒地翻了个身,趴着跟姐姐说话:“你跟程闯煲够电话粥啦?” 墨洁真想叹气,这叫什么世道,弟弟又早恋又搞基居然都被家人同意了,自己只不过是找了个年纪大几岁的男朋友却还没机会让他登门呢,简直是要逼死异性恋啊。 “起来起来,姥姥让你们去给夏老师送饺子呢。”墨北在墨北背上拍了两下出气。 本来姥姥想请夏丞玉一起来过年,但夏丞玉禀性孤介,觉得还是自己过更清静。夏多原想陪着她,但夏丞玉不领这个情,把他给赶过来了。 夏多和墨北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拎着酸菜猪肉馅的大饺子往夏丞玉家走,脚底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何处响起鞭炮声,头顶烟花炸开,两个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才又手拉着手向前走去。 迎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骑过去了还回头盯着他俩看了几眼。 墨北晃了晃夏多的手,说:“觉不觉得这样拉着手走路很娘炮很幼稚?” 夏多说:“啊?风好大,听不清……” 墨北往他背上一扑,说:“背我。” 夏多就背着他走路,笑着说:“这样就不娘炮不幼稚了?” 墨北也笑:“不管他。” 送完饺子,收获两个包着压岁钱的红包——都进了墨北的口袋,两个人又慢悠悠地拉着手往回走。走着走着,夏多不老实了,抓了把雪按在墨北脸上,两个人又追又打,雪球乱飞,把几个正在放鞭炮的小孩也给搅进了战局,嘻嘻哈哈地大战了一场。 等回到姥姥家的时候,夏多的头发都被雪打湿冻成一缕一缕的,墨北的手套也湿透了,姥姥担心他俩感冒,赶紧一人给灌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孙五岳哀叹:“在炉子上座了小半天儿了,我添柴火都添了多少回,光闻着味儿淌口水了,还一口没捞着。” 姥姥说:“出息,跟孩子抢嘴。自个儿拿碗盛去。” 孙五岳说:“偏心啊,就这么对你老儿子,我是你捡的?”说归说,可一点没耽误他盛汤,刚凑在碗边上吹了两口气,还没等喝呢,小平安过来了,甜甜地问:“小舅,你吃什么好吃的呢?” 孙五岳:“……”只好蹲在那儿,拿个小勺喂小平安,馋得直咽口水。 第116节 小平安喝了几口,说:“好喝。小舅你也喝。” 孙五岳笑了:“哎,谢谢啊。” 小平安用油滋麻花的小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跑去龚小柏身边,抱着爸爸的腿撒娇:“爸爸,多多哥哥给我捏的小猪干巴了,你再给我做一个呗。” 龚小柏说:“行,爸爸给你做个大的,肚子里填上馅儿,一会儿让姥姥蒸熟了给你吃。” 小平安高兴得蹦跶了两下,又忧愁起来:“可是吃掉就没有了,就不能玩了。” 龚小柏逗她:“那你是要吃的还是要玩的?只能选一个。” 小平安仰着小脸看着爸爸,很艰难地思考着,“想要能吃也能玩的……爸爸,要不你给我做个活的吧?会哼哼的,我搂它睡觉。”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龚小柏亲了女儿一口,说:“你不是搂着小猫睡觉吗?你要是搂小猪的话,小猫怎么办?” 哎呀,这可是个好问题,小平安秀气的两道眉毛都快拧成毛毛虫了,纠结半天,改去抱夏多的大腿了:“哥哥,我要小猪。” 夏多笑道:“可我不会做活的。” 小平安瞬间降低要求:“刚才那样的就行。” 龚小柏赶紧讨好女儿:“宝贝儿,爸爸会做,爸爸给你做。” 小平安充耳不闻,继续抱夏多大腿:“哥哥。” 龚小柏飞快地揪下团面做了个小猪出来,托在掌心给女儿看:“宝贝儿你瞧,小猪胖乎乎的,圆滚滚的,像不像猪?它就是个猪。” 小平安坚定地仰望夏多:“哥哥。” 夏多把龚小柏做的小猪拿过来,装模作样地捏捏尾巴,放进小平安手里。小平安喜悦地惊叹:“好像只猪哦!谢谢哥哥。”欢天喜地地走了。 龚小柏无力地伸出手:“宝贝儿,那是爸爸给你做的啊……” 墨北正义地批评夏多:“你这是抢劫,是诈骗,对于你这种无耻行为,我只能说,干得好!” 龚小柏轰人:“赶紧滚。” 墨北哈哈哈地拉着夏多跑了,手里还端了碗刚捞出锅的排骨。 孙丽萍笑着在龚小柏脑门上弹了一记:“越活越小了你。” 姥姥护着女婿:“我就爱看着你们都越活越小,高高兴兴的多好。” 墨向阳笑道:“关键是妈您能越活越小我们才高兴呢。” 孙丽华姐妹和龚小柏都连声附和,孙五岳忙着偷吃,只能嗯嗯哈哈地表示赞同,被姥姥好一通鄙视。 三十儿的团圆饭吃得大家都撑着了,撤了席又开了一桌麻将,墨向阳和龚小柏这两个当女婿的一门心思给姥姥喂牌,孙丽华玩了一会儿就换妹妹上场,自己坐到姥姥旁边支招。骆老爷子给小平安拿着画册讲故事,孙五岳和夏多、墨北一边看春晚一边斗着嘴。 到了十二点敲钟的时候,年轻人们都跑去院子里放鞭炮放烟花,孙丽华陪着姥姥和骆老爷子在屋里守着窗户边儿看。骆老爷子看见夏多把点燃的仙女棒递给墨北,墨北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夏多看着他笑得眉眼温柔,骆老爷子在欣慰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心酸,一转头正和姥姥的目光相对,就笑了笑:“孩子们能过得高兴就好啊。” 姥姥附和:“人活一世,不就图个高兴自在嘛。看开了就没啥大不了的。” 孙丽华说:“该把饺子下锅了,我煮饺子去。” 看着孙丽华直奔厨房,姥姥笑着叹气,对骆老爷子说:“我这大闺女什么都好,就是嘴不饶人。” 骆老爷子说了句话,但声音被外面震天响的鞭炮声给湮没了,姥姥没听清,两个人笑呵呵地并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腾空而起的烟花和笑逐颜开的儿孙们。 院子里,墨北一回头就看到姥姥和骆老爷子隔窗看着自己,便摇动着仙女棒,冲他们露出毫无阴霾的笑脸,小声地对夏多说:“你说外公总在这儿不走,是不是对我姥有啥想法?” 夏多说:“啊?风好大,听不清……” 墨北一伸手,把仙女棒插他衣领上去了,夏多的头上闪烁起耀眼的火花,映得眉眼生动无比,喜气洋洋。墨北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想亲他一口,被墨洁小声咳嗽着提醒了一下,两个人才醒悟还有长辈们在旁边——幸好除了墨洁没人留意他俩。 墨北红着脸转过身,假装无视姐姐的取笑他的鬼脸,欲盖弥彰地指着天上的烟花说:“好看。” 夏多从后面抱住他,一起仰着头望着夜空,假装很沉醉,“嗯,真好看。” 骑在龚小柏脖子上的小平安拍着小手欢呼:“好看好看真好看!” 墨北握着夏多搭在他腰上的手,那双手和他十指交缠,温暖的、有力的。 书香门第整理,楚留香文学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