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 正文 第一个梦 追寻 第一个梦 追寻 一 民国初年,北平。 那一天,对婉君而言,真像是场大梦。一清早,家里挤满了姨姨姑姑,到处乱哄哄的。妈妈拿出一件绣满了花的红色缎子衣服,换掉了她平日穿惯的短祅长裙,七八个人围着她,给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头帔,然后妈妈抱了她一下,含着泪说: “小婉,离开了妈妈,别再闹孩子脾气了。到了那边,就要像个大人一样了,要听话,要乖,要学着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吗?” 婉君紧闭着嘴,呆呆地坐着,像个小洋娃娃。然后,她被硬塞进那个挂着帘子、垂着珠珞的花轿,在鞭炮和鼓乐齐鸣中,花轿被抬了起来。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种恐怖和惊惶所征服,她紧紧地抓住轿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拼命叫妈妈。于是妈妈的脸在轿门口出现了,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 “小婉,好好地去吧,到那儿,大家都会喜欢你的。别哭了,当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轿子抬走了,妈妈的脸不见了。她躲在轿子里,抽抽噎噎地一直到周家大门口。然后糊糊涂涂地,她被人搀了出来,在许许多多陌生人的注视下、评论下,走进了周家的大厅。 她一直记得那红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着,扶掖着,和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为周家的儿媳。事后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孩子,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时正卧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这种提前迎娶被称作冲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颗福星,无论如何,她进门后,伯健的病却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刚八岁。 她在以后许许多多的岁月中,始终忘不了那个第一天。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她参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见这个见那个,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顶凤冠压得她头痛,她是那么惶惑紧张而害怕,渴望着能够回到母亲身边去。最后,她终于被換进一间小巧精致的卧房,好几个中年妇人伴着她,她却在那房里哭得肝肠寸断,她想爸爸,想妈妈,想她忘记带来的布娃娃。那几个妇人拼命哄她,给她糖果、饼干,但她依然不停地哭着。于是,一个小男孩突然钻进了人群,一只手里握着一大串鞭炮,另一只手拿着燃炮的香,用一对骨碌碌转着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她忘了哭,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孩子,他穿着件很漂亮的青缎长衫,却撩起了下摆,掖在裤子里。露出里面的黑缎裤子,上面全是灰尘。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烟,一直延长到鼻梁上,面颊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涂,加上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是那么滑稽,那么好笑。那些中年妇人抓住了这个男孩子,一个说: “好哦,三少爷,刚才你妈到处找你来见新嫂嫂,你跑到哪里去了!看!这个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着身子,不肯叫,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天后,才突然问: “做新娘子为什么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劝劝好吗?”一个妇人开玩笑地说。 那男孩望着婉君挑眉毛,耸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虑的样子,忽然对她说: “你别哭,我拿我的叫蝈蝈给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来,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从人缝里一溜就钻走了。这就是婉君第一次见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个月零三天,那时候也只有八岁。 从此,婉君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头几天,她必须试着去熟悉她的新环境和新家人,夜里就缩在被窝筒里哭。但是,立即,她发现,周家上上下下都那么和气可亲,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儿一般,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仲康和叔豪觑着空儿就来拉她玩。斗蟋蟀,捉蝈蝈,看金鱼,喂小鸟。婆婆显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冲淡离开母亲的悲哀。果然,没多久,她就能适应于她的新环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两个小兄弟的功劳,他们带着她在花园中奔逐嬉戏,无论如何,她到底只是个孩子,而孩子与孩子之间,友谊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个月之后,她才见到她的丈夫。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牵着她的小手,把她带进一间十分雅洁的房间里。房子中,四壁都是书架,有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养着一盆早菊。房里充满了药香,和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使人神清气爽。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牵到床边,微笑着说: “伯健,见见你的媳妇。” 婉君局促地站在床前,虽然年纪小,却已懂得羞怯,她模糊地明白,这个男人与她有着切身的关系,至于其他,她实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头。周太太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对伯健说: “和你的媳妇交交朋友吧!我到厨房看看今天有新鲜东西吃没有。”然后,她弯下身子对婉君说,“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谈谈天,等他病好了,他才会带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边手足无措地站着。好半天,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伯健伸手轻轻地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虽然清癯消瘦,却有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温和,很秀气。他审视着她,眼光里有着激赏和震惊。然后,他非常非常柔和地问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 她点点头。 “你几岁?” “八岁。”她低声说。 “八岁!”他自言自语地说,“才八岁!” 他怜恤地望着她,默默地摇头,轻声说:“假如不幸我死了,这就是个最年轻的寡妇了!”他再度摇摇头,是对这种婚俗摇头。然后,他温和地拉起她的一只手,笑笑说: “念过书没有?” “爸爸教过我《千字文》和《三字经》,另外还念了《列女传》。”婉君说。 “很好,以后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块念书,程老师教得很好,让他教你念念《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 婉君没说话,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让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见面的局促已经好多了,伯健仔细地望她,赞美地说: “你很美,很可爱!婉君,别怕我,我会说许多故事给你听,你喜欢听故事吗?” 婉君点点头,就这么一刻儿,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亲切了。从这一天起,婉君开始和仲康叔豪一块儿念书。晚上,就到伯健房里消磨一两小时。伯健会考察她白天所念的,并细心地指导她。没多久,她就热爱起她的新生活来。 二 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间里背《千家诗》,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她知道必须背出来,并把意义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会不高兴。伯健对她,督促得比那个家中的西席程老师还严。正背着诗,窗外一个小影子一闪,叔豪趴在窗子上,脑袋伸到窗槛上来叫她: “喂!婉妹,出来!我捉了两个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来看!”在周家,周太太觉得婉君尚小,距离和伯健圆房的日子还早得很,让两个弟弟叫她大嫂怪别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们则含含混混地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这家庭中只有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叫小姐,也不会和别的人弄混。 婉君开了门走出去,叔豪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过了月洞门,到了花园里,在金鱼池旁边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儿,用一株小草逗弄笼里的蟋蟀。叔豪叫着说: “别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们打累了,居然讲和了。”仲康笑嘻嘻地说,他有两道浓眉,这一点,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则是周家的祖传,大、黑而漂亮。宽宽的额,略嫌宽阔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婉君喜欢听他摇着脑袋念书,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带着满脸调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发笑。程老师曾说: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资质最高,叔豪是块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则充满才气,超凡脱俗,与两个弟弟又不同了。 “没听说蟋蟀会讲和的。”叔豪嘟着嘴说,一面走过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来,山子石边有一潭积水,仲康帮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湿。她好奇地看着笼子里那个褐色的小东西。现在,它们正各守在一个角落里,彼此遥遥相对,互相打量着,一面高举着它们的触须。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拼命去拨弄它们,嘴里乱七八糟地叫着: “打呀!没有用的东西,是好汉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将军们!快点!” 但,那两个将军却仍然株守着它们的据点,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来拨,和叔豪的小脑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没有办法,就提起笼子来,对里面大吹起气,然后一怒之下,干脆把笼子摔了,气呼呼地说: “两个没用的东西!” 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头顶上盘旋,就轻轻地说: “婉妹,别动!” 婉君站住不敢动,那只墨蝶飞了一阵,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蹑手蹑脚地来捉,没提防叔豪冲了过来,嚷着说: “又逮着了一个!” 原来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蛾螺,这会儿又捉到一个,顿时兴高采烈地冲过来,拿给婉君看。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惊飞了,婉君气得一跺脚说: “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给你吓跑了!谁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着两个大圆眼睛,傻呵呵地望着婉君,半天之后才无精打采地说: “原来你不喜欢看蟋蟀呀?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腻蟋蟀了!”说着,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远远的。仲康耸耸肩,笑着对婉君说: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叔豪又兴冲冲起来,伸着小脑袋问,“告诉我,我帮你去捉!” “你喜欢——”仲康咧着张大嘴,笑嘻嘻地说,“大哥讲的故事,是不是?” “讲故事,”叔豪神气活现地说,“我也会讲!” “你会讲?”仲康发生兴趣地说,“讲一个来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皱皱眉头,又用舌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说,“从前有一只乌鸦,它呀,捡到一个红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红果果是脏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妈妈就骂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来,竖着大拇指说: “讲得好!” 婉君把头仰了仰: “不好听!” “下次我讲好听的给你听!”叔豪说。接着又愣了愣,突然说:“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妇,是不是?” 婉君红了脸。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着嘴说: “余妈说,你将来就是大哥一个人的,我们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媳妇。婉妹,赶明儿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妇好吗”。 “傻话!”十三岁的仲康又大笑了起来。 婉君对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对于媳妇两个字也懂得害羞,她笑着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遥来,一面唱,一面跑开: 小小子, 坐门墩, 哭哭啼啼要媳妇, 要媳妇干吗? 点灯;说话! 吹灯;做伴! 明天早上起来给我梳小辫! 唱着,她已经跑了老远了,仲康在后面喊: “婉妹!小心石头!” 可是,来不及了,脚下石头一绊,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赶过来,一把扶起了她,她憋着气,直皱眉头,用手压在膝盖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一条葱绿色的绸裤子勾破了一大块,膝盖上正沁出血来。仲康让她坐在石头上,安慰地说: “别怕!” 就俯下头去,用土法把她伤口里的污血吸出来,然后仰着脸看她,问: “痛吗?” 婉君勉强地笑笑,很英雄气概地摇摇头。事实上,她已经痛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了。仲康点点头,很豪放地一笑说: “你真了不起!” 一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整天握着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 “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地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着两个髻,苹果小脸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伯健轻轻地走过去,悄悄地看他们下。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个兵。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着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 “这盘明明是赢的,”仲康说,“就是太贪心了,不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过!” “你输了怎么可以不算?”婉君得意地昂着头,一脸骄傲之色,“这下你别再说嘴了!我可赢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一盘!”仲康无可奈何似的说。但他脸上掠过一个慧黯的笑,温柔地望着婉君愉快而兴奋的小脸。伯健立即明白,这盘棋是仲康故意输给婉君的。他沉思地审视着仲康,在这个十四岁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声,两个孩子同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是你,大哥!”仲康说。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来,用软软的童音,甜甜地叫了一声,仰着头对他微笑。 “我赢了康哥哥一盘。” “我看到了。”伯健笑着说,“还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讲故事给我听吧!” 仲康收拾好棋子,对他们挥挥手,笑着说: “我要去赶一篇作文,等会儿程老师又要骂我偷懒了!” 伯健牵着婉君的小手,在花园中踱着步子,一面问: “诗背出来没有?” “背出来了。”婉君说。 “背给我听听。”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婉君背了起来,是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视着花园另一头。 “怎么,背不出来了?”伯健温柔地问。 “不是。”婉君说,仍然凝视着花园的那一头。伯健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看到叔豪正跨着一根竹子,手里举着一个大风筝,拖拖拉拉,呼呼叱叱地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高声叫着: “婉妹!婉妹!你要骑竹马还是放风筝?” 一时间,伯健也呆呆地愣住了。 三 婉君细细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是如今镜子里的自己,使她有一种陌生感,那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丰满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是的,她已度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从她的丫头嫣红嘴中,获知周太太已准备为她和伯健圆房。她很喜欢伯健,可是,圆房两个字使她不安,她觉得若有所失。迷茫、忧郁,而烦躁。她不想圆房,她也不想长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只感到满心困扰。 画了眉,换好衣服,修饰整齐。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请安问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对她含蓄地笑着,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然后,周太太揽住她,温和地说: “婉君,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婉君红了脸,俯首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着她的肩膀,叹息着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欢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健娶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着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大了,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张家的小姐娶过来……” 婉君羞怯地垂着头,听着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到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着栏杆站着,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总是回避着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 “又想躲开?”他问。 她默然地站着,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地说: “当心别人碰见!” “有什么关系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着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颊,然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惊慌失措,转过身子,又想跑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 “没有嘛。” “没有就站着别动,我们好好地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地站着,一面心慌意乱地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 “婉君,”伯健柔声叫,轻轻地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 “让我走吧,”她说,乞求地望着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婉君,我喜欢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撼。婉君,你用不着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时候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地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 “跟我到花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 婉君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着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个揖,说: “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头转开,含含糊糊地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张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地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吗?” “当然真的嘛!” “可是,”仲康紧紧地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了。” “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地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乱地说,“你别胡说八道吧!”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发痛。 “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 “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着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 “你怎么了?”婉君忙乱地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放我去吧!你!”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地望着她,低低地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发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发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地说,“无论如何,我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着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地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 “假若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地说。又迫切地望着她说,“婉君,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地说。 仲康盯着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地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火热地、猛烈地。然后,他喘息地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 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 她又大大地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着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 她走到书桌前面,疲乏地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地装着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宅异地望望这些东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傻呵呵地坐着,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 “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 “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着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拼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着他红红的眼睛,仿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豪哥,无论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 “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踉跄着跑出去了。婉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地喊:“天哪,我的天哪!” 四 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地忙着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 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都飘浮着叔豪那傻里傻气瞪着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着一只大墨蝶,他提着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 “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地提着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 “进来吧,擦一把脸,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着,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地去了。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着那墨蝶在笼子里扑着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李商隐的句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地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着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古诗: 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 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 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地闭上眼睛。当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哀求地看着他说: “求求你,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望了她一会儿,掉转头就走了。婉君看着他负气走开,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把背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喃喃地说: “别怨我!别恨我!别怪我!” “谁怨你?谁恨你?谁怪你?” 一个声音问,她吃惊地张开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地望着她。她脸一红,转过身子想进房里去,伯健拦住了她,把她的脸托起来,仔细地凝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关注地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轻轻问: “为什么?” 她转开头。 “没有什么。” “不要进去,先告诉我。”伯健说,“有谁对你说过了什么吗?谁恨你?谁怨你?谁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诉我。”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说。 “是吗?”他深深地凝视她。“不愿意告诉我?不信任我,还是不了解我你的关怀?婉君,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面容严肃,眼光柔和而恳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关怀和深情。他智慧的额角给人宁静的感觉,颀长的身子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怀里,让他帮她抵制一切困扰。但是,这些事又怎能和他讲呢?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他担忧地说: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欢我?” 她猛烈地摇头,喘着气说: “不是的,你别乱讲,没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释重负地说,对她安慰地笑笑。 “你知道,婉君,我那么喜欢你,我费了一段长时间来等你长大。你放心,婉君,你会发现我不是个专横的丈夫,我会待你十分好,你放心……” 婉君点点头,于是伯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捧起她的脸,用手指抚摸她光滑的面颊。可是,突然间,一声冷笑传了过来,仲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用折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说: “还没有圆房呢!在门口表演这一幕未免太过火了吧!” 伯健回过身子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是你,仲康!” 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转过头,就要钻进房里去,但仲康抢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门,昂然地站着,冷笑地望着婉君说: “还没变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地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她,嘴边依然带着笑,却笑得十分凄楚。她立即发现他樵悴了,他的眼睛下有着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软弱地站着,觉得仲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伯健的声音响了,他在试着给她解围: “仲康,别开玩笑,让她进去吧!” 仲康直视着伯健,憋着气说: “大哥,你放心,我伤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语气不大对,伯健诧异地看着他,说: “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仲康爆发地说,“八年前我行的婚礼,八年后你来圆房!婉君到底该算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大哥,别以为婉君一定该属于你!” “你是什么意思?”伯健吃惊而又愤怒地问。 “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婉君?”仲康咄咄逼人地说,“不,大哥,你错了!我爱婉君,婉君也爱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过婚礼,现在应该我和婉君圆房!” “你爱她?她也爱你?”伯健颤声问,然后,他回过头来,望着婉君说,“是真的吗?” 婉君浑身颤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地盯着她,他的眼光是热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 “告诉他!婉君,告诉他你爱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缩,她把头转向一边。仲康剧烈地摇撼着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里燃着火,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 “你说呀!你说呀!你告诉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声说: “你不要胁迫她!放开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地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婉君!你爱我,不是吗?” “婉君,”伯健也开口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爱谁?” 婉君发出一声喊,哭着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逼我!”说完,就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所吸引了,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叔豪的一个小笼子里的一只纺织娘,正拉长了声音在唱着。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这小东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泪的样子来。她咬住嘴唇,感到头晕目眩。一只蝉也加入了合唱,高声叫着: “痴呀!痴呀!痴呀!” 这天晚上,她的丫头嫣红来告诉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们争她的事闹开了。她忐忑不安地走进周太太的房间,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爷也在座,三兄弟环侍在侧,每个人都沉着脸。周太太看到她进来,立刻皱着眉问她: “婉君,你说说看,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婉君茫然地望着周太太,周家老爷开口了: “婉君,你原来说好是我们的大媳妇,怎么你又和我们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们是书香门第,可出不起丑,你是怎么回事呢?” “我……”婉君张皇失措地说,“我没有……” 她低下头去,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说,只得闭口不语。 “婉君,”周太太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疼大的,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现在,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发誓非你不娶……” “还有我!”一个声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一惊,看过去,叔豪挺胸而立,张着大眼睛,注视着婉君。周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望着叔豪说: “叔豪,你说什么?” “妈,”叔豪昂昂头,傻呵呵地说,“您不知道,婉君喜欢的是我,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念书,吃饭,斗蟋蟀,踢毽子……我心里早就只有一个婉妹了!妈,你问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欢我?而且,婉妹和我同年,我们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适的……” “岂有此理!”周老爷勃然变色地说,“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个婉君,你们这三个孩子是发了疯了!”他气呼呼地看着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叹口气说,“红颜祸水!这女孩一进门我就觉得她美得过分,过分则不祥,果然如此!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爸爸,”伯健说,“一切总得遵礼办理,当初聘订给谁的,现在就应该给谁……” “如果遵礼办理,”仲康说,“当初行婚礼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开明的作风说,“这也是我不好,应该早早地就把你和三个孩子隔开,现在,你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实在太不成话。事到如今,你自己说说这三个孩子中,你到底对哪一个有情?如今时代不同,一切讲自由,婚姻也讲究自由,那么你就自由选择吧!你说,你属意于谁?”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仍然一语不发。 “你说话呀!”周太太逼着问。 “婉君,”伯健开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说吧!” 婉君依然无语。 “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脚,“你告诉他们嘛,我们最要好,是不是?” “别吵,”仲康说,“让她自己说吧!” 婉君紧闭着嘴,咬着嘴唇,依然一语不发。 “简直荒谬!”周老爷拍着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婉君自己的行为一定不检点,要不然怎么会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地抬头看了周老爷一眼,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哽塞地说: “我没有……” “好了,”周太太说,“事已如此,发脾气也没用,她喜欢谁就让她嫁谁吧!婉君,你快说话呀!” “别逼我,”婉君哭着说,“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话!”周老爷又发脾气了,“你自己弄得三个孩子颠颠倒倒,问你喜欢谁,你又不知道,难道你想嫁给他们三个人吗?” “我……”婉君哭得更厉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说,“别逼她,让她去考虑一下好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周老爷对婉君说,“你决定一下到底要嫁谁,如果你决定不下来,干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们周家大概没福分要你!” 听出公公的话,大有认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难堪得想死。蒙住脸,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来,拉住她,她甩开她,一口气冲进自己屋里,闩上房门,把头靠在门上,哭着说: “天哪!为什么他们要喜欢我呢?” 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门,门开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门关起来,但仲康一脚就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他紧紧地盯着她看,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仲康柔声说: “婉君,你到底爱谁?” “我不知道。”婉君无助地说。 “我会让你知道!”仲康说,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拥进了怀里,她拼命挣扎,他也拼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颊上摩擦,她挣扎着说: “不要!康哥,请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边说,“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会——”他没有说完,而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寒战使婉君心惊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个性最猛烈。她想推开他,但,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她简直无法挣扎。 “康哥,放开我,求求你!”她说。 “那么,答应我,你嫁给我!”仲康说。 房门猛烈被推开了,伯健铁青着脸走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领,厉声说: “放开她!你这个卑鄙的禽兽!” 仲康松了手,转过头来,狠狠地看着他的哥哥,咬牙切齿地说: “我是禽兽,你是什么?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说,“我告诉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会是你的妻子!”仲康说,“你别做梦了!” 兄弟两人怒目而视,婉君在一旁颤栗,终于,他们一同退了出去。伯健临行,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心灵震动,她想起伯健讲过的一句话:“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她恐怖地关上房门,浑身发抖,她明白,她掌握着的,还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个周家的命运。 没多久,又有人打门,鉴于刚才的事,她不敢开门,只在门里问: “是谁?” “是我。” 这是叔豪的声音,婉君更不敢开门了,她柔声说: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门外没有回声,她以为叔豪走了,过了好半天,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她吓了一跳,打开门来,叔豪傻不愣登地站在门口,正在那儿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婉君呆了一呆说: “怎么了?你?” “我知道,”叔豪傻傻地说,“你不会选择我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们!”说着,他像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笼子全数扫进他长衫的下摆里,用衣服兜着,转身就赌气走了。 婉君重新关上了门,在床沿上坐着,呆呆地看着窗子。她觉得头晕脑涨,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轮流晃动,一会儿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会儿是热情奔放的仲康,一会儿是憨气十足的叔豪。她感到头痛欲裂,用手捧住头,她挣扎地叫着: “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满屋子打转,不能成眠,她爱他们每一个!而她只要选择了一个必定会打击了另外两个!她在房里不停地走着,三兄弟的脸都逼迫着她,她仿佛听到他们全在她耳边狂吼: “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却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爷的脸和冷酷的声音也在她面前晃动,她扶住一张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就是这张脸不好!她想起周老爷说她美得不祥的话,她仓促地跳了起来。 “不行!我一定要躲开我自己!”她错乱地想,“如果没有我,他们就无所谓争执,如果没有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无法摆脱了。她头晕脑涨地满屋乱转,终于,猛然站定了。额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约足足站了十分钟。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打开抽屉,找出一条带子,爬上了発子,把带子在屋梁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糊糊涂涂地把脖子伸进去,手是抖的,结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当,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发出一声巨响。她吃了一惊,同时,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立即听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后的意识,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声音。 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荡悠悠地醒了过来,听到满屋子的人声,有人在搓她的手脚,有人在给她扇扇子,有几百个声音在叫她。她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红肿的脸,看到仲康绝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无血色的嘴唇。她一醒过来,大家都叫了起来: “好了,好了,醒了,活过来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松了口气,又怨又哭地说: “你看这个傻孩子,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寻死?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我们又没怪你,又没骂你,什么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没生个女儿,把你像亲生女一样带大。现在,你好端端地就寻死,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向你妈交代?……伯健他们都喜欢你,你高兴嫁谁就嫁谁!我对你总算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要寻死呢?”周太太含着眼泪,又急又疼又生气,断断续续地说个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寻死已经失败,顿感柔肠百结,听到周太太一番诉说,更是百感丛生,简直不知该置身何地。禁不住地,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一发就不可遏止,在枕头上痛哭了起来。周太太抚摸着婉君的肩膀,叹了口气说: “你别只是哭,你有什么话你说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么说呢?她说什么好呢?谁叫周太太有这样的三个儿子呢?谁叫他们三兄弟都如此痴情呢?周太太又叹了口气,对环立床边像三个木偶一般的兄弟们说: “你们三个也劝劝她呀,别尽站着发呆!”然后,又摇了一阵头,诉说了一阵,把嫣红叫过来骂了一顿,又责备老妈子们不留心,再抚慰了婉君几句,留下三兄弟来劝她,才抹着眼泪走了。 周太太走后,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寂,下人们都不作声,三兄弟也不开口,只有婉君还在抽抽噎噎地哭。终于,伯健走到床边,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泪痕,自己却含着泪说: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会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来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说,“婉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们绝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绝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会用约来威逼你,你生气,骂我们,责备我们,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这种傻事!” 仲康也走了过来,咬着嘴唇凝视着婉君,接着长叹了一声说: “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笃笃定定地嫁给大哥,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太糊涂,太荒唐……”他抱拳对婉君深深一揖,毅然地甩了一下头,“婉君,原谅我,把过失都记在我身上,要骂,就骂我吧,希望从此你能和你相爱的人,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说完,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边,什么话都不说,婉君还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劝她,叔豪坐在床沿上,还没说话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两个人默然相对,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哭,脑中突然掠过一个震撼,他想起许许多多年以前,他牵着婉君的手,听婉君背长干行,背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时,正好叔豪跨着竹马,迤逦而来,婉君竟无法背诗,只对着叔豪发愣。现在,这一对孩子相对而哭的傻样子多使人感动,真的,他们才是一对!同样的脾气,同样的傻,同样的稚气未除!长叹了一声,他跺跺脚说: “三弟,我把婉君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含着泪,他也走出了房间,在房门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给婉君擦眼泪,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门槛的时候,他的脚绊到一样东西,他拾了起来,是一个竹子编的小笼子,里面赫然是一条吐丝结茧的大蚕,笼子上有一张题着诗的小纸条: 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 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 他把小笼子放在门口的茶几上,他明白这笼子是谁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泪而笑,觉得他们真像一对金童玉女。 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约而同地分别留书出走了。仲康信上说,想到广东去读军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却说想渡海到国外去,看看这个世界,并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这件事使整个周家大大地震动,周太太从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灵。周老爷连夜派人四处追寻,一面跺着脚骂婉君是“红颜祸水”。叔豪吵着要出去找哥哥们,周太太却死拉住他不放,怕他会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终日以泪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们、丫头们、老妈子们,满屋子乱转,要劝解周太太,要防备叔豪出门,还要提防婉君寻死。平日安安静静的一栋宅子,被闹得天翻地覆。 一个月过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黄鹤。周老爷认了命,以男儿志在四方来*。周太太依旧从早到晚流泪。叔豪整日躲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婉君不出闺门,掩镜敛妆,以泪洗面。 半年多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周太太终于认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载之内不可能回来。而婉君的终身问题仍未解决。于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办法,让叔豪和婉君成婚。谁知,这提议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双方的强烈反对,叔豪义正辞严地说: “婉君本属大哥,如果依行礼的人来论,也该属二哥,无论怎样轮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渔人之利?” 婉君是愁肠百结地说: “除非他们两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给豪哥,我对不起他们每一个人。” 没多久,叔豪终于飘然远行,说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来。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轻的老了。在这栋大宅子里,一个寂寞的中年妇人日日凭栏远眺。她曾被三个男人爱过,但是,换得的只是无边无尽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爷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经是这栋宅子中的女主人了。无论如何,她曾经拜过天地,拜过周家祖宗神位,拜过周老爷夫妇,正式成为周家媳妇。虽然她从没有获得过一个丈夫。 “小姐,风大了,进去吧!”嫣红走到回廊上,轻抚着婉君的肩膀说。 “别管我,让我一个人站站。”婉君说,继续凭着栏杆。 花园里,秋风正扫着落叶,天是阴沉欲雨的。婉君把头靠在柱子上,依稀记得伯健牵自己的小手,在这花园中教自己念诗。又仿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脑袋紧挨着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为她吸掉摔破的伤口中的污血……泪水逐渐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暮色加重了,一阵寒意袭了过来。在她头顶上的一棵榆树,落下了两片黄叶,她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低低地念: 黄叶无风自落, 秋云不雨长阴, 天若有情天亦老, 摇摇幽恨难禁, 惆怅旧欢如梦, 觉来无处追寻! 夜很深,房子里静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地望着窗外的穹苍,小纹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的脸。 “爷爷,”小纹说,“婉君心里一定有个最爱的人,对不对?为了爱护那三兄弟,她才要紧紧咽住心里的秘密,对不对?” 老人瞬了小纹一眼,又调眼去看窗外。默然无语。 “他们总有一个会回来!”小纹痴痴地自语,“否则,婉君太可怜了!” 老人叹口气,抚摸了一下小纹的头。 “傻孩子,这只是个梦而已。” “第二个梦呢?”小纹急急追问,“快讲第二个梦给我听!” “明晚,让我们继续说那第二个梦。” 正文 第二个梦 哑妻 第二个梦哑妻 民国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里。 这是个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进房子和三个花园,门口有石狮子守门,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两个铜门环,门上方悬着一块金色的匾——逸庐。这是柳逸云的家。柳逸云是标准的书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园里,正有两个少妇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刺绣,另外两个丫鬟垂手侍立着。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树上,蝉鸣正喧嚣着,除了蝉鸣之外,一切静悄悄的。两个丫鬟摇头晃脑的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妇中比较年长的一个轻轻的惊呼一声,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样了?”较年轻的一个紧张的问。 “没什么,”前者微笑了起来,一种属于母性骄傲与喜悦混合起来的笑。“我觉得孩子在肚里练太极拳。他踹了我一脚,我几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脚。”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的抚摸着。 “噢,表姐,”年轻的一个说:“怎么我肚子里从来不动呢?”她也用手抚摸着肚子。“你还早呢,你只有三个月,是不会动的,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动了。”针线被放在膝上,两个少妇热心的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长的一个说:“逸云已经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这才是头一遭怀孕,希望能是个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给逸云纳妾了。” “我也希望生个儿子,方家三代单传,现在,两个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气给他们生十个八个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猪……” “表姐!”“噢,”前者为自己失言说出的粗话脸红了。“我们来算个卦,看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长的一个,也就是柳太太说:“假若我们都生了儿子,我们要让他们结拜为兄弟……” “对了,”方太太说:“我们表姐妹这样好,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结为夫妇。”柳太太接口说。 “一言为定吗?”方太太问。 “当然!”柳太太严肃的说,从手上取下了一个玉环,递给方太太:“我们先交换信物,以后不许反悔哟!” “那一个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说,取下了脖子里的一条琥珀项炼,郑重的交给柳太太。然后,两个妇人相视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说:“表姐,从此,我们更亲一层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个月你到我家做客去。”“挺着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满月以后再去吧。今天我们说的话可得算数哟!” “你们柳老爷不会反对吧?” “什么话?当然不会!你们老爷呢?” “也绝无问题!”两个女人微笑的对望着,手握着手。两个孩子的终身就在她们握着的手里决定了。 柳太太生了个男孩子,取名静言。 方太太生了个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后,在同一棵槐树底下,两个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着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骂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应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我怎么想得到依依生下来是个,是个,是个哑巴!我不能毁掉你们静言一辈子,表姐,你给他另订一头婚事吧!” “表妹,慢慢来。”柳太太沉痛而严肃的说:“假如你们依依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现在依依既然是个哑巴孩子,我们柳家绝不悔婚!表妹,你这一生也够苦了,唯一一个孩子又是残废,老爷又三房四房的讨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给静言,将来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辈子气吗?我们柳家不是无信无义的,我们姐妹的交情也不止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诉你,静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许他娶妻!”“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声,抱住柳太太,失声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着方太太的肩膀,轻轻的说: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会有安排。” 柳静言坐在书房里,烦躁的望着面前的书本。革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也带来了许多新的思想,但他却依然要牺牲在旧社会的指腹为婚之下。这是不公平的,但他却无法反抗。婚期已经择定了,就等着他去做那个倒楣的新郎。他从没有见过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玩过。反正,他对依依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哑巴,凭什么他该娶一个哑巴呢?只为了母亲那个近乎儿戏的指腹为婚!近来,他看了许多翻译的西洋文学,他欣赏他们那种赤裸裸的恋爱,没有媒妁之言,更没有这种荒谬无比的指腹为婚!他的一些朋友们,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娇妻,而他,从一落地起,就被命运判定了要有一个哑巴太太。他真想反叛这个命运,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静言对于这许多传统的旧习惯都感不满,尤其对于中国古老的婚姻法。两个毫无感情,未谋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间结成夫妻,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愤的想。 正文 第三个梦 三朵花 第三个梦三朵花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着旗袍的少女,腋下夹着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系,才一年级。”“你知道得真清楚!”“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章念琛打了打门,扬着声音叫: “周妈,开门啦!”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着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章念琦抬抬眉毛问: “妈在做什么?”“画画。”周妈说,微笑着。“画得才起劲呢!”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着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着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章念瑜皱着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着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帐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着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正文 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 第四个梦生命的鞭 小纹,过来,好好的坐着。你看,今晚窗外那么黑,月亮都隐进了云层里,四处都是风声,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给我拿来了一杯什么?酒?你想提起我说故事的兴趣吗?你说什么?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这是上天给你的好天赋。来,让我们碰一下杯,且干了这杯酒,我们来开始再说一个梦。酒,这真是件奇妙的东西,浅浅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饮则迷失本性—— 一杯已经够了,别再喝。今晚,让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酒的故事。三十年前,上海已是个繁华如梦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升平。在这儿,没有昼夜之分,酒绿灯红,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们。是个冬日的清晨。江湾的海面上,像蒙着一层白雾,几点风帆,静静的卧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别有一种寂寥的诗情画意。一个穿着件破旧的呢大衣,没有戴帽子的青年,挟着一个大画架,在路边站住了。对着海静静的望了几分钟,他支起了画架,匆匆忙忙的打开画箱,取出调色盘、颜料,及画笔、水碳等……呵了呵冻僵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风从海上迎面吹来,凛冽刺骨,他瑟缩的缩了缩脖子,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全凝成了一团白雾。画了一会儿,到底敌不过这阵寒冷,他丢下画笔,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边去呵了呵,又在原地跳了几跳,以期用活动来抵制寒气,然后,抓住画笔,他又继续画了下去。一阵泼刺刺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去,诧异着是谁在这么早驾马车出来。于是,他看到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小型敞篷黑色马车,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在驾驶座上,却高踞着一位少女,红上衣,红裤子,披着件大红披风,头上压着顶小红帽子,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飞舞着马鞭,两匹棕红色的马四蹄翻飞,其快如风的跑着。他被这景象愣住了,忘了运用画笔,呆呆的注视着这疾奔而来的马车。车子从他面前驰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的少女却回过头来,对他注视,显然也诧异他这在寒风中画画的人。车子很快的跑远了,他一愣,立即抓下了画了一半的画纸,另外换上一张干净的,迅速的在调色盘里蘸了颜色,在画纸上勾出一辆飞驰的马车来,两匹快马、回头注视的舞着马鞭的红衣女郎……不到五分钟,这张画面的轮廓已生动的勾出来了,他退后几步,满意的看看,又慢慢的加上画面的背景:海、天和远远的几点白帆。正画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那辆马车又折了回来,正往这边跑,红衣少女熟练的驾驭着马,当两匹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马缰,马车陡的停住了。他愕然的望望那辆空无一人的车子,和驾驶座上的少女。这时,那少女正握着马鞭,对他凝视着。 这少女很美,他是个艺术家,也懂得欣赏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种美的典型。一身火红的衣服裹着成熟的身段,随风飞起的红披风增加了她几分洒脱不羁的韵致,斜入发鬓的两道浓眉有男儿气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则流露了过多的聪颖、大胆和豪放。他有些被震慑住了,眩惑的望着她。她对他打量了将近一分钟,突然扬着声音问: “喂,画画的!你是谁?” 他对这不礼貌的问句皱眉,故意咧着嘴说: “喂!驾车的!你是谁?” “刷!”的一声,一条马鞭出其不意的对着他的头挥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无法躲开,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顿时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抚摸着脖子,少女早拉动马缰跑走了。他听着马蹄声去远,被打得莫名其妙,对着那张未完成的画呆呆发愣,正错愕间,马蹄声再度折了回来,他心有余悸的回头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马,却对他抛来了一个微笑。他茫然的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个神经病!” 少女等马停稳了,一翻身跳下了马车,身手十分矫捷。然后,她大步的走到他身边,对他那张画仔细的凝视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来看看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有第一次挨打的经验,他觉得还是不招惹这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为妙,于是,他淡淡的说:“孟玮。”“孟伟?伟大的伟?”她问。 “不,斜玉旁的玮。”“你是个画家?”她再问。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将来。” “现在呢?”“刚刚从美专毕业。”“你是那里人?”“杭州。”“离上海很近呀!”她说。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盘问得够了,该反问几句了,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胡茵茵。草头下一个因为的因。”她爽快俐落的说。 “胡茵茵?”他大吃一惊,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原来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闻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外号叫做“神鞭公主”。好驶快车,所过之处,青年穷追不舍,她则一鞭在手,狂挥痛击,完全有男儿之风。这是上海顶顶大名的人物,她父亲的百万家财,只有她一个继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听熟,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她望着他,似乎想看到他听到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但他一语不发,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继续去画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画一眼,带着点蛮横的态度说:“你不应该把我画到画上!” “是吗?”他皱皱眉:“我在写生,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你可以画大自然,不应该画我。” “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 孟玮回头望望她,微笑的说:“你没听说过‘人在画中’的话吗?我既然冒冷出来写生,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 她双手交叉的抱在胸口,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视着他说:“这样吧,我把你这张画买下来了,你开个价钱吧!” 正文 第五个梦 归人记 第五个梦归人记 广楠的手扶在驾驶盘上,把车子缓缓的向前开动。他并不匆忙,由昆明来的班机要十一点钟才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十点。事实上,他是不必这么早到飞机场的,但是,自从接到晓晴归国的电报之后,他就没有好好的平静过一小时,今天,晓晴终于由昆明飞重庆,他就算不到飞机场上,也无法排遣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时光。因此,他宁可早早的坐在候机室里,仰视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视那带着她的巨物翩然降临。车子向前滑行,扬起了一片尘雾。他凝视着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会过分激动。激动,属于青年人,不属于中年人。可是,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已不稳定,他直觉的感到自己每个毛孔中都充塞着紧张。晓晴,她还和以前一样吗?十年,能够让一个女人改变多少?他脑子里的晓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样子;淡淡的妆束,淡淡的服饰,淡淡的浅笑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样,飘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尘不染。近几天来,他曾揣测过几百次她可能有的改变,但,他心目中出现的影子,永远是十年前那样飘然若仙。 尘雾扬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积着一层黄土。他觑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晓晴。 晓晴原来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气,进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晓晴,广楠曾笑着说: “小琴,晓晴,声音还不是一样。” “写起来就不一样。”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岁,拖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晓晴是广楠表姨的女儿,算起来也是表兄妹。但,晓晴自幼父母双亡,被托付给广楠的母亲,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员。从八岁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长。一瞬间,十五、六岁的女孩就变成了十八、九岁。 很小的时候,广楠就听母亲说过: “晓晴迟早要做我们宋家的人,看着吧!” 广楠是宋家的独子。到广楠念大学的时候,每想到这句话,心里就甜丝丝的。可是,在晓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儿时的洒脱和无拘无束,只因为晓晴浑身都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雅洁和宁静,使他在她面前自谦形秽。 宋家是重庆的豪富之家,广楠自幼被呵护着,捧菩萨似的捧大,难免养成了许多公子哥儿的习气。例如,他爱吃炒鸡丁,饭桌上就没有一餐缺过炒鸡丁。他爱养鸟,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挂满了鸟笼子。一天,他提着个鹦鹉笼,正在费心的教那鹦鹉说话,晓晴不知从那儿绕了过来,穿着件白底碎花旗袍,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对清清亮亮的眸子,对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他至今记得她那神态,像是关心,像是嘲讽。她把胳臂放在栏杆上,看着他教,他反而不会教了。她笑笑说:“以前林黛玉的鹦鹉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你的鹦鹉会念些什么?”“它只会说:‘早,请坐!请坐!’”广楠讪讪的说。 晓晴嫣然一笑,他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讽,她说:“把它的舌头再剪圆一点,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诗。反正除了教鹦鹉,你也没什么事好干!” 从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鹦鹉。 另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到一个重庆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归来,踏着醉步,跄踉而行。才走进内花园,就看到晓晴靠着栏杆站着,在月色之下,她浑身闪发着一层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着她,如玉树临风,绰约不群。他走过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装疯的说:“晓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说话,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宁静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越变越渺小,越变越寒伧。终于,她安详自若的说: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开了她,感到面颊发热。她心平气和的说:“回房去吧,别再受了凉。” 他立即走开了,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接触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东西,那里面有温柔的关怀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凛,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晓晴可能不会属于宋家了。车子开进了珊瑚坝飞机场,在停车场停下车子,他走出车门,站在广场上,看了看天。好天气,天蓝得耀眼,早晨的雾早就散清了。走进了候机室,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候机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几个人在等飞机,远远的一张椅子上,躺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军人。他吸了一大口烟,望着吐出的烟圈往前冲,越冲越淡,终于扩散而消失。手上的烟头,一缕缕轻烟在袅袅的上升着。 他始终后悔把若梧带进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别扭的。 若梧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短小精悍的个子,剑眉朗目,长得还算漂亮,就吃亏个子太矮。但,他很会说话,很幽默,又很风趣。而且,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广楠是从北方移来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侠义之风,在学校里,他也算个出风头的人物。他记得怎样把若梧介绍给晓晴: “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这是徐晓晴,我的表妹。” 晓晴淡淡的一笑,点了个头,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们三个谈得很高兴,晓晴笑得很多,若梧谈笑风生,潇洒倜傥。他们畅谈文学诗词,若梧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晓晴眉毛上带着赞许,眼睛里写着钦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但是已来不及挽回了。 当天,在校中,若梧问他: “你那个表妹,和你怎样?” “怎么说?”他犹疑的问。 “如果你对她没意思,那么,坦白说,麻烦你做个牵线人……”“哼!”他哼了一声。“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广楠,我李若梧决不掠人之所好!广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别错过她,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正文 第六个梦 流亡曲 第六个梦流亡曲 今夜,多么静谧安详,窗外,连虫声都没有,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去了。我听到了风声,它正在那儿翻山越岭的奔驰着。是的,翻山越岭……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旅程,就和我们一样,在这条迂徊的人生的路线上,大家熙攘着,奔驰着……于是,许多的遇合在这条路上不期而然的发生,许多的梦也在这条路上缓缓的展开……。 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长乐镇上,这天来了一个仆仆风尘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绑腿的裤子,虽然是一身道地的农村装束,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的风度和仪表。他走进一家饭馆,叫了一碗面,坐下来慢慢的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紧锁着,满脸都是忧郁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钱的时候,他却用一口纯正的国语问那个酒保: “你知道这儿的驻军驻扎在哪儿?” “不知道。”酒保干脆的说,一面狐疑的望着这个操着外乡口音的农装老人。老人叹口气,提起他随身的一个小包袱,走出了饭馆的大门。在门外的阳光下,他略事迟疑,就洒开大步,向前面走去。黄昏时分,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黄土铺。 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他请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风淳朴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热烈的招待和欢迎。主人是个和老人年纪相若的老农,他像欢迎贵宾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热心的询问老人的一切,老人自报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从哪儿来?”老农问。 “长乐。”“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衡阳早就失守了,我就是从衡阳逃出来的。” “老先生不像衡阳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来找一个失踪的儿子,儿子没找到,倒碰上了战争。”“你少爷?”“从军了。”老人凄苦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对儿女总不大在乎,年纪一大,不知道怎么,就是放不下。其实,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马乱的,军队又调动频繁,要找一个士兵,好像大海捞针。可是,两年前,我的朋友来信说在长沙碰到他,等我到长沙来,就变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叹口气,咽下许多无奈的凄苦,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故事。 老农也叹气了,半天才轻轻说: “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在军队里。” 两个老人默然对坐,然后,老农问:“你看黄土铺保险吗?” 王其俊摇头,说:“逃。而且要快!敌人在节节迫进,各地驻军恐怕挡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我不逃。”老农说:“我一个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执,所谓湖南骡子,任你怎么劝,他们是不会改变他们所下的决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枪声惊醒,他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遍山遍野都是枪声。同时,老农也来打门,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币塞进了绑腿里。老农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王老先生,敌人打来了,你赶快逃吧,你是读书人,你的乡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碰到读书人就要杀的,你快逃吧,连夜穿出火线去!”“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紧张的问。 “我没有关系,我是种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听着枪声,知道事不宜迟,他取了包袱,想塞点钱给那老农,但老农硬给塞了回来,嚷着说: “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我没有关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农的家,藉着一点星光,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办法,碰到经商的就抢,务农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读书人,是一概杀无赦!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份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视,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这样,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于是,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他再一细看,才知道全是中国军队。这一下,他又惊又喜。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他拉住了一个军人,问:“请问,长乐失守了吗?你们到哪里去?” “撤退!”那军人不耐的说:“全面撤退!” “为什么?”他狐疑的说:“放弃了吗?” “不知道!”那军人没好气的说:“这是命令!” “可是——”“走开!走开!别挡住路!”后面的军人往前冲,他被一冲就冲到了路边。站在路边,他愕然的望着各种不同单位的军队列队前进,队伍显得十分零乱,走得也无精打采,每人都背着沉重的背包、枪、水壶,还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后来他杂在军队中走了一段,突然敌机隆隆而近,所有的军人都就地一伏,于是,遍地都只见稻草,他才知道这稻草是用来作掩护工作的。他站在那儿,看着那走不完的军队,听着那些军人的吆喝咒骂,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湖南弃守!可怜的老百姓!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开始杂在军队中,也向前面进行,跟着自己的军队走,总比单独走来得保险得多。但是,这些军人在撤退中脾气都坏透了,而王其俊总不能和军人一般的步履矫捷,于是,他被军人们推前推后,咒骂之声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这些军人在长久的行军、撤退、作战和断绝接济的情况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个个都成了易爆的火药库。他只希望能赶快走到东安,或者东安还通车,就可以搭上湘桂铁路的难民火车。这样,他杂在军队里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后面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追击他们,于是,队伍撤退得更急,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后面已经开火了!”“敌人离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个部队全体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