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华》 第一章 【第一章振振公子】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霍宅。 果然是豪门大家的气象,一进门宛如进了皇宫园林,院中绿树如海,一眼望去竟不见任何房屋,只在极远处,才隐约有几幢各色的楼宇亭台。 沿途的男女仆佣都静默不语,端是给这豪门大院添了一分庄重。只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垂首侧立,以示尊敬。 引路的仆佣把她一直带到一座白楼前,然后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个人在那里。苏向晚站在那里进退不得,暗自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霍老爷六十大寿,要在家里宴请绥州所有的名媛名流,要你去为他的舞会伴奏。向晚啊,这是我们百乐门的光荣啊!” 霍家啊……苏向晚仰头看那气派的歌德式洋楼,不由感慨,不愧是珅德郡的望族,簪缨世家的大族。不管是皇室下台前,还是改了民国后,霍家始终屹立不倒,甚至有更欣然向上的势头。 “是百乐门的苏向晚小姐吗?”感慨声刚落,耳边忽然听得有人询问,一抬头,看见一中年男子站在她身侧,看着她,问。 向晚昔年随父亲旅居他国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只是想到这深宅大院的诸多规矩时,不由得全身不自在起来,点了点头,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得那个男子道:“我是此处的管家王福,苏小姐,请随我来。” 沿着屋前的柏油路绕向右方,转过几簇修竹紫罗,向晚被带进了白楼的偏厅,听得管家说:“离晚宴还有两个小时,苏小姐可以先在此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设法满足您。” “这样就很好,谢谢。”管家听后点了点头,鞠了一躬后便离开了。 偏厅的装饰大方又不失贵气,棕色的真皮沙发,式样简单的茶几,在靠近窗口的地方还放了一架斯坦威钢琴,霍家的东西,果然件件都是世传。大概是暗示她先热热手,毕竟这是一场重要到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宴席。向晚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试了几个音,斯坦威的钢琴,果然是音质清越剔透到令人心折不已。 晚宴开始的时候,向晚低着头从偏厅进入主客厅,规矩地在钢琴前坐下后,耐心得等着霍老爷子祝酒辞的结束。 这舞会的伴奏如同地上鲜红的鹅绒地毯,顶上耀眼的琉璃水晶灯,都是组成这一台奢华晚宴的背景道具。但难就难在这道具必须得恰当好处,既添贵气又不嫌累赘——既不能太出挑响亮,又不能太低沉隐忍,还得从头至尾不间断得弹奏,最最重要的还得弹得有水准,否则人家大可以买盘碟在留声机里放,何必花几十倍的价钱请你过来? 《昔日情怀》弹完的时候,王管家领来一位娇俏的小姐,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时下流行的白色雪纺纱裙,鲜妍得似含苞待放的花朵。 王管家朝向晚一摆手,向晚就明白这位小姐的来意了。于是站起身来,离座时尚不忘向琴座上虚掸两下。处得低就要服低。这是她向晚才明白的处世道理——面子和尊严那是在吃饱了饭以后才有时间和精力追求的。 《致爱丽丝》,毫无悬念的一首曲子。在国外已被弹烂的曲目国内却才初初流行,几乎每个学琴的小姐都把这首曲子作为她钢琴生涯顶峰的代表。一旦你会弹或能弹这首曲子,就说明你是世家贵女,从小熏陶,宜室宜家,非一般小门小户可与之比。 向晚自是明白上流社会这一潜规则的,因此故意不去弹那《致爱丽丝》,否则,若那些小姐们发现自己辛苦之所学尚不如一低贱伶人,又该是怎生的忿恨和不平? “一,二,三……”向晚低着头,眼睛盯着猩红的鹅绒地毯,心中却默数这位小姐的瑕疵:大错五处,小错二十三处,漏掉四小节。 那位小姐似乎显得有些局促,弹完过了五分钟左右才离开钢琴,只听得她用那细细柔柔的嗓音娇嗔道:“宁哥哥,人家不小心弹错了几个地方,你可不许笑我!” “陈小姐,在霍某耳里,这已是堪比天籁。”声音低沉而清冷,像是深潭中的水。 向晚明白,这便是声名在外的霍二公子——霍清宁。对他,整个珅德郡的女人怕没有不好奇的,康桥毕业,精通英语法语,精明能干,且有权有势,最最要紧的是正值风流年少,灰姑娘的故事即使老套仍引得一干女人趋之若鹜。若是能嫁入霍家…… 霍清宁眼角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不经意地看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向晚心里也曾勾勒过他的形象,老成的商人,圆滑的政客,谦谦的君子,或者是白面的书生。不过,他的样子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他皮肤很白,甚至可以看到脸上淡青色的血管,穿着剪裁得体的礼服,很有玉树临风的味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头发微卷,柔顺得贴伏在耳边。灯光亮得直晃眼,向晚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只见一双眼。清亮深沉,精光四射,眼中的精光一敛,又是那个温文的霍二公子。 那一刻,向晚听到自己心动的声音。 此后的两个多小时,向晚弹到手指抽筋,手臂发僵,终于以一曲斯特劳斯换来满堂喝彩而结束。管家取来报酬,交与向晚。她笑着收下,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不错,霍家给的报酬很丰厚,足足有她在百乐门一个月的薪水。 管家送至门口的时候,迎头碰上霍清宁正要出去。穿得却不是晚宴上的那套黑色西服,而是一件亚麻色的休闲衣,看不出质地,松松得套在身上,露出锁骨,干净漂亮。借着廊灯和月色,向晚终于看清他的五官,如玉的容颜,高挺的鼻梁,睫毛浓密,真正一副好皮囊,无怪乎霍二公子声名大臊。众生色相,这年头,谁说只有男人好色?女人亦是同样。可惜的是霍二公子眼神太冷漠,明显是难以接近那一类。 “二少爷。”管家看到他,即刻弯腰招呼。 “嗯。”他神色淡淡地应着,看见旁边的向晚,“小姐的琴弹得很好。”这算是恭维吗?怕只是礼貌吧。就如同他对那个陈小姐说的那句话一样。 向晚想说两句应应景,和他的眼神一对上却觉得他看人的目光似乎在冰水里浸过,只是那样一眼看过来,自己就全身不自在起来,点了点头,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得霍清宁又说,“福叔,今天天色有点晚了,你亲自送这位小姐回去吧。” 向晚听得有点意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却早已钻进车里远去了。 第二章 车子是德国进口的名车,车内很宽敞,宽大的皮椅子舒适柔软,她摇下了车窗专心观赏起外面的景色来。绥州是有名的不夜城,即使已到午夜,外面依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向晚走过很多地方,英国,法国,俄国,美国……繁华的,萧条的,热闹的,冷清的她不知看过多少,但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比得上她对绥州的喜欢。 “左转还是右转?”车行到一三岔口的时候,王管家开口问道。 “嗯?哦,右转,谢谢。就前面停下好了,巷子里窄,不容易进出。”向晚回神,说道。 “不要紧,小李,开进去。”管家福叔吩咐了司机后又转过头对向晚笑着解释,“苏小姐不必客气,今日还要多谢苏小姐的出色表演。况且,二少爷也吩咐过送您到家。” 顿了顿,终于又迟疑地问“苏小姐怎么会住在百里巷?” 百里巷虽不是绥州最下等的住户区,但却是治安最乱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流浪汉和无业游民都聚集在那里。一个女孩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说也是不合适的。 “谢谢王管家关心,这是张经理的安排。”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几个人一起住,倒也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下了车,礼貌地向王管家道谢,等到车子小心翼翼地在狭窄的弄堂里转过一个弯,渐渐远去时,向晚才转身回屋。 刚从那富丽堂皇的宴会大厅出来,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却看到自己这孤灯一盏,墙壁漆黑。说是毫不在意那是假的。回国也已有七个月了。父亲死后,向晚也不想再辗转在异国陌生的土地上,而毅然决定回国。回国后,举目无亲,父亲的病又几乎花掉所有的钱。可是,父亲的骨灰需要下葬,买公墓要钱;自己要活下去,吃穿住行,哪样又是不用钱?恰巧这时,百乐门的张领班说他们要招琴师,她便这么应聘上了。可是啊,她当时居然不知道,百乐门不是百老汇,这是一个风月之地。难道她,就这样,入了风尘? 父亲生前,对她的宠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了,这种宠爱甚至有点溺爱的味道。向晚并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但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她被父亲匆匆唤醒,然后父亲把她藏在阁楼的书架后面。然后就是六岁的妹妹突患疾病,而后他们急急从鹿特丹出发,坐上前往美国的油轮。在船上,妹妹不治离世,在最后的几天,她都没有看见妹妹,只有母亲和姐姐在房间里照顾他。 向晚对妹妹最后的印象是母亲抱着她登上油轮,包裹的毯子被风吹开了一个角,她看到妹妹的脸苍白到发青,微微睁开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说不出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一直到妹妹海葬,她和父亲都没有被允许去看妹妹,举行海葬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父亲把她叫醒,告诉她妹妹去了,让她去送妹妹最后一程。当她赶到甲板上的时候,妹妹已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母亲给她用最好的毛毯包起来,如同婴儿初生一般,只剩头露在外面,妹妹的脸上只剩下白,惨白一片。在绑上重物后,母亲终于把她的脸遮上,放置于木板上,木板稍倾斜,妹妹随之滑入海中下沉。 妹妹和她相差一岁,两人本是最要好的。幼时学钢琴,家里不富裕,父亲只让她一个人学,但她却在学会了再教妹妹学。只有姐姐,每当这是总是走得远远的。后来母亲和姐姐也离开了,带走了家里大部分的钱。父亲临死时,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无不心酸地说,“向晚,是爸爸对不起你,但是,爸爸也对不起妈妈,所以,向晚,以后你要原谅你妈妈。” 她不是不怨恨自己的母亲的,但想父亲偏爱自己,母亲偏爱姐姐和妹妹也无可厚非,可是,父亲如此的爱她,她竟舍了他。她拿走了大半的钱财,间接地害死了父亲。 只是从今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世上的冷暖炎凉,还有那遥远不可预知的未来。 如果她一直在百乐门做个琴师,那么终其一生,她也不能走出这百里巷,可是,如何能甘心?自小辛苦学琴,却只能在这空气中弥满脂粉、香水和红酒的地方弹那靡靡之音。 若是想脱离百乐门,有两种办法:一是认识个达官贵人,拉她出这泥沼之地;再就是干脆成为百乐门的红牌,赚个满盆钵,然后找个地方,换个名字,洗尽铅华,再重新开始。 只是,不论哪种方法,都需要先成为一个舞女,一个红牌,难道你一个弹琴的,会有达官贵人走到你面前来么? 蛾眉淡扫,粉面轻敷,樱口樊素,云髻峨峨,修耳隆鼻,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那双眼,冷冷淡淡地,满眼满眼的只是不甘。 向晚就这么去了百乐门。 时候还早,舞女们就在化装室里聊天搽指甲,看见向晚走进来,莫不瞪大了眼睛闪了舌,谁也吐不出一个字来。还是离得最远的领班最先回过神来,“嗳,向晚,你总算是开了窍了。居然用了整整七个月,真是!” 似真似假的埋怨着,然而眼底的欢喜却是掩不住的,早就知道这是一颗蒙尘的明珠,不,是夜明珠。只要仔细打磨,她的光辉将足以照亮整个绥州城。她好像看到了百乐门盛况空前,所有富豪都来一掷千金的那一天。 但是,慢!现在的向晚是够美,但还是缺了那股子气,现在的她就好比是橱窗里那昂贵的外国娃娃,虽然美,却不耐看。终有一天,她要让她发出令人窒息的夺目光彩! “唉!你们今晚带着点向晚!”吩咐一声后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慢慢离去。 “向晚向晚,昨天见到二公子没?”领班一走,平时和向晚最要好的舞女娜娜连忙坐到她旁边,问。 “见到了。”向晚淡淡地回答道,看到一干女子都向这边涌时,她连忙接下去说道,“就那样,人样。没有传得那么夸张。就是五官比普通人略微齐整些。” 众女一阵唏嘘,明显是不相信向晚的轻描淡写。 “我一个表妹在兴隆百货公司上班,她说上次远远地看到二公子了。真的比传言中还要俊挺!”莉莉接口道。 “呐!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向晚双手一摊,做无奈状,接着又奇怪道,“你们在百乐门也不短了,难道从来没见过二公子?难道二公子从来不涉足风月场所?” 娜娜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怪异起来,看了她半晌才说,“向晚,你不会不知道二公子从来只去九重天不来百乐门的么?” 向晚一怔,看到原本围着的舞女慢慢散开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难道我们百乐门的舞比不上九重天?” “那倒也不是,听说二公子从不下舞厅的。”想了想,又摇摇头,压低声音说,“这种事,我们哪里知道?我也想他上百乐门来啊!嫁入霍家是不指望了,但如果被二公子看上,那就可以洗手不做了。” “呵呵,小姐,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做起白日梦来了?”向晚笑着调侃娜娜,摸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热辣辣地红了起来。于是又在心里重复一遍说,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做起白日梦来了? “小姐新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一个男子,有很重的头油和香烟的味道,靠得很近,她的后颈都感到有黏糊糊的汗味,向晚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凸腹的男子,色迷迷的眼睛看着他,口里的热气喷到她的脸上,若不是倚靠着吧台,向晚这是一定已经后退了十步不止,但是不能,慢慢地,慢慢地,脸上堆积出一个笑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先生贵姓?赏脸跳支舞?” 第三章 清晨的百里巷是安静的,所有人都还在梦中,向晚早早起了床,打扫完屋子,烧好水,又慢慢地踱回屋子,转了两圈,终是坐到了床上,随后抽出一本《camille》1,在晨曦中慢慢地,轻轻地朗读起来。“itismyconsideredviethatnoonecaninventfictionalcharactersithoutfirsthavingmadealengthystudyofpeople,justasitisimpossibleforanyoospeaknguagethathasnotbeenproperlymastered.……”2“嗬!向晚,你还真让我意外,这么早居然在看书!”眼瞥见娜娜穿着件晨褛,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和一张蜡黄的脸走进来,“啧啧,居然还是洋文!”娜娜也不客气地往她床上一坐,随手拿起那本书瞅了两眼,“说的是什么?” “一个妓女的故事。”向晚随口说道,起身欲给娜娜倒水,听得娜娜在身后说,“是吗,这可有趣了,说的不就是我们吗?”屋里没水了,向晚去厨房里拿水壶,回来时,娜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向晚,“是不是很凄惨?” “什么?”向晚没听明白,把水递给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声说,“昨天你又喝多了?” “很难看吧!”娜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般道,“我做了三年的舞女,就好像老了十三岁。” 向晚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觉得心酸无比,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安慰我。”娜娜抽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向晚的肩膀,“张经理让我来教你些做舞女的技巧。” “技巧?”向晚诧异,这做舞女还有技巧不成? 娜娜看着她一脸呆样不由笑出声来,“是啊!像你昨天晚上那样可不够格!” 什么?!她连做舞女都还不够格?那还不如去买根麻绳吊死算了。 娜娜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又慢慢吐出来,即使这样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似乎带了丝妩媚在里面。“你以为做舞女只要换身行头往舞池里一站就算完事了?” “我,我会跳舞的。”向晚低下头,讷讷地反驳。 “跳舞?”娜娜嗤笑,“不错,如果你站在霍家的大厅里,那么往前三步往后三步的叫做跳舞。可是在百乐门,不要跟我说你来了七个月难道还什么都不明白。” 娜娜看着她,一双纤白素手绞得跟麻花似的,小脸涨的通红,满脸的不甘之色,当初的她也如向晚一样,稚气又老成,胆怯又孤勇,茫然地走入了这风尘之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当初她做了舞女的第二日早晨,张经理也指派了一个资历老的舞女的来教她,如今,是轮到她了。 摇了摇头,熄灭了手中的烟,娜娜又说,“昨天被客人吃了豆腐了吧。”不是疑问句,一脸的了然之色,谁又不是这样过来的? 向晚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连身子都有点簌簌发抖。昨天她穿的那袭黛青织锦旗袍,杭丝的料,如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着身体,那个李老板油津滑腻的手一直她背上滑动,最后又滑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她那时几乎要把她推开了去,所幸音乐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做舞女,被客人占点小荤小腥的便宜是难免的。”娜娜开口说,接着,连自己都不屑道,“真正的有钱人哪稀罕来占这点小便宜?又不是没钱要女人。”停了一会,又点了根烟,吞云吐雾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来跳舞的都是一些近年来才发迹的人,钱没几个,架子却端的比谁都大。所以,无论何时都不可以让他们折了面子。如果被揩油了,你可以拉他去喝酒,讲个新鲜的话题。总之你要记住一句话,百乐门进来是由得你,出去却是由不得你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让百乐门没了脸。” 向晚的脸有点发白,但确是把这番话都听进去了。 “那就这样了,你自个琢磨下,我再去补个觉。”走到门外,又折着回来,“对了,你衣服首饰的还有没有。我看你昨天穿的那身就很好。” “没有了,那是我妈妈当年留下的,只有这么一件。” “晤。首饰呢?”娜娜自个进来翻起向晚的皮箱来,一管萧,几本乐谱,几本画谱,还有就是几件旧洋装。别说是首饰,就是一点半点的银星子也没见着,“准备下,我们出去趟,我帮你张罗张罗。真是,连胭脂水粉都没有!你还是个女人吗?”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眼见着又入了梅雨季节,再加上今日并不是什么节假日,街上行人很少。大多匆匆忙忙地买了东西然后又钻入了电车黄包车中。娜娜今日却是兴致极好,拉了向晚一路走来。行至京湖路的时候,锦海棠大酒店气派的招牌一眼可见,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居然有三个叫化子跪在那里,举着破碗,涎着脸向进出客人讨钱。 “先生小姐,行行好吧。”得来的一径是白眼和辱骂,可他们对这些似乎已经习惯,只是抓着他们的裤腿裙角,哀哀地求着。 向晚走过去,每个碗里放了一块大洋,叹口气,走开了去。 “你倒是好心!”娜娜在身后凉凉地说道,“没有用的,这样就帮得了他们了吗?”果然,娜娜话音未落,锦海棠里出来几灰衣个人,对着三个乞丐一气地赶,“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该呆的地吗?”其中一个甚至踢翻了他们的破碗。碗里仅有的一块大洋还没来得及放好,就一路滚到了台阶中央的地毯上。小乞丐不管不顾地奔过去捡那一块钱。手还没够着,就被一个大力拎着后襟向外丢去,“滚远点知道吗?” 小乞丐哪肯放弃那一块钱,挣扎地走过来,又要来捡。这下,一众人都怒了,纷纷地对他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那小乞丐也许是怕,也许是饿,只有像猫一样轻轻地哀哀道,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一手紧紧地握着那一块大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当这是一场戏,只是看着看着就好。向晚终于忍不住要上前,却被娜娜拽住了胳膊。 “你这个时候出什么风头!”娜娜怒叱道,“也不看看地方,谁敢在这里撒野!” “可是,可是这个孩子!”向晚挣扎,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被打死,况且,这件事,多半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如果她没给那一块大洋,或许一切就不会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从里面出来几个保镖样的人,再后面,是一身黑色西服的俊挺的年轻人。看着这一幕,他转身,吩咐身后那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低低地吩咐了几句,然后就绕过人群钻进了早早等候着的车中。 而那几个灰衣人也停了下来,把小乞丐拖到一边,弯腰致敬。 “二公子吩咐了,让你们给他请个大夫好好看看,把钱记在二公子的账上。回头要是知道你们没照做,二公子饶不了你们。”那个白衣人说完后钻进了最后一辆车里,三两车随即呼啸离去。 “走,小子,算你命好!”一个人过来把他搀起来,对着另外两个说,“我去找个大夫。” 一众人终于意犹未尽地散了开去。“那个人是谁啊!这么大的排场。”娜娜也拖着向晚离开,这样的结局,总还算小乞丐祖上积德。 “霍二公子。”向晚低低地说。 “哦,难怪!这么远看来他真的很英俊啊!就知道你那天是骗我们的,什么五官稍稍齐整些。这是稍稍齐整些么?……”娜娜一个人说了半天,见身边的人也没个回音,不由提高嗓门道,“向晚,苏向晚,旁边那个苏向晚小姐!” “你说什么?”向晚显然心不在焉,眼神迷离地看着娜娜。 娜娜嘲笑道,“这大白天的,怎么?你也开始做梦了?” “想到以前的一些事了。”向晚轻轻答道,“我刚到绥州的时候,也曾吃过一些苦头,那个时候也有人帮我请过大夫,要不然我今天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过了一会,又问,“你那个恩人是谁,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不知道是谁。”向晚其实是知道的,霍二公子,同样的地方,八个月前,同样的话语。 1《茶花女》2《茶花女》开篇,“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以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息卖弄了,愧疚。 第四章 一进九重天,霍清宁自是熟门熟路地往二楼他最常去的的包厢里走去。沿途碰上不少人,相熟的,不相熟的,纷纷侧立一边,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二公子”。 刚落座,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带着兰花的香气,轻轻揉着太阳穴,然后一路往下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着颈背处的筋骨。是白玫瑰,正带着笑埋怨:“二公子您可是许久没来了?怕是将我们都忘了吧?” “我这里的这点小场面,当然入不了霍二公子的眼。二公子莫非在这绥州城找到别的好去处了?”笑吟吟的一句话插进来,即使不回头,霍清宁都知道这是谁——九重天的老板东少。 谁也不知道东少姓什名什,只是大家都这么唤道。这个东少,人如其名,修眉长目,斜飞入鬓,妖媚似的,端着一张调笑的脸,一手拿了一瓶上好洋酒,另一手握着两只水晶杯。霍清宁看见他,连眼都没抬一下,自是坐在那里享受白玫瑰的按摩。 外界相传霍二公子和东少私交甚笃,白玫瑰是九重天的头牌,当然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当下接过东少手中的杯子,替霍清宁和东少分别斟上一杯酒,递与霍清宁时,他却不接,皱皱眉头,说了一句:“今儿不喝酒了,给我换杯茶来。” 东少这是才发现霍清宁眉间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对着白玫瑰说,“去给二公子准备杯浓茶,对了,上次英嫂从乡下带回来的野桂花蜜去问她还有没有,有就加点进去……” “哪来的这么多讲究,上杯浓茶就好了。”霍清宁不耐烦地打断他,“还没见老就愈见啰唆了。” 东少气结,摆摆手让白玫瑰下去准备,指着霍清宁笑骂,“不识好歹!”起身好死不死地挤到了霍清宁坐的沙发上来。 “沙发小,你旁边坐去!”霍清宁指指周围空着的一圈沙发。东少却纹丝不动,痞笑道,“少爷我就看上了这张。” 霍清宁骂一声“有病”起身坐到另一张沙发里去。谁知刚坐下东少就又立即粘了上来,“你这人不知道热吗?大热天的挤在一起作甚?” “哈!还以为你冰肌玉肤不晓得热呢!大热天的还一身黑色西装从头包到脚。”东少终是没坐下去,往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里一靠,从银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啪嗒”一声点着,“中午又陪哪个要员吃饭了?” “杜政平。”霍清宁脱掉西服,随手往沙发里一扔,只手抚着太阳穴,“他不在乾平做他的外交部长,跑绥州来作甚?”东少啜一口酒,随口问道。 “要换届选举了,他来求老爷子支持。不过他此番动作倒是显得多此一举,老爷子一向对他赏识得紧,自是会全力支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霍清宁的神色里满是倦怠。 “你们霍家的事不要对我这个外人来说!”东少打断他,看着他神色间已带了几分恹恹。站起来帮他关了顶灯,只留下几盏壁灯,关上门走出去,在楼梯上碰到端茶上来的白玫瑰,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进去打扰。 匆匆又是两个月,这两个月间,向晚却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那天晚上,正逢百乐门里一场豪华夜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向晚做了这几日,也算是有两个熟客了。 这天晚上,警署的一个中队长点了她的场,这个马队长,正是近十年才发迹的这一类。以前不知做的是土匪还是强盗,如今即使穿了一身警服,那草莽样还是遮掩不住。许是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因此更要显得自己人五人六,高人一等。 恰巧,这天向晚穿了一身高开衩的旗袍,长腿玉立,在灯光映射下,愈发显得肤如凝脂。这马队长从来就喜欢在跳舞的间隙对舞女上下其手地揩油。现下,竟然把手伸进去,抚摸她的腿。 “唔!多好的皮肤!绸缎一般地滑。”说着陶醉般地凑到向晚的脖颈边,嗅一嗅,“真香!” 向晚却是浑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反手不着声色地把他的手拿出来,“马队长,这里真热,我们去一边坐坐喝杯酒怎么样?” “不急,跳完这支舞再说。”那马队长伸手一拉,向晚又重跌回他的怀中,满嘴的酒气和口臭喷了她一脸,说着,手又往里探去。 “马队长!”向晚用力挣扎,大叫一声,脸上却是又白又青,她手心里全是汗,而且她真的快吐出来了。 旁边已经有人朝这里看过来,向晚放低声音,“对不起马队长,我有点累了。” 那马队长本就是喝到半醉,被她这么一吼,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借着酒兴嚷嚷道,“领班呢!经理呢!这百乐门的舞女就这么招呼客人的?” 领班急急赶来,看到这场面,也不陌生,当下就对向晚喝道,“苏向晚!还不快给马队长敬酒赔礼?”又转过身对那马队长笑着说,“苏小姐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和她较真。” 那马队长见领班给了他脸,越发猖狂起来,“好!我也不和一个舞女计较,只要她把喝这瓶酒喝下去!”说着,接过领班手中的洋酒,冲着向晚说道。 那领班也是情急,一时不查,拿了一瓶高浓度的伏特加,向晚知道,喝下这瓶酒,不死也折腾掉半条命,于是继续放软声音道,“马队长,我酒量浅显,比不得您海量。要不我干了这瓶?”说着拿起边上的一瓶威士忌就要喝。 “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就要你喝了这瓶伏特加!”那马队长甩开领班虚按着他的手,“啪!”地一声,向晚脸上就多了五道红印。 “好了好了,马队长您气也出过了,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她一马算了,我给您另外找个小姐去!”领班连忙走到马队长前面,对着旁边的莉莉道,“还杵着干嘛?还不过来陪马队长跳舞?”说完吩咐两个人送了向晚回去,这件事也就算这么了结了。 第五章 隔天就是中秋,这逢年过节的,舞厅的生意一向最是冷清,正好又逢了那件事,向晚就请了一天假在家。娜娜是本地人,一早就回了家,其他几个都和她一样,孑然一身,自然是不会过什么中秋的,就开始梳妆打扮准备去百乐门应个卯。 向晚收拾了一下,从箱子里取出那管竹箫,上街买了香烛酒水和几个百果月饼,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墓地去。公墓建在绥州的东北郊区的一座山上,可以望见大海,据说风水好,后来规划成了公墓。由于地处得偏,平时几乎没有人烟,向晚下车后对车夫说,“你等我一下,等下我再坐你的车回市里,好吗?” 那车夫的一脸憨厚样,为难地说,“小姐你可不要去太久,今儿个中秋,我还要回去和老婆孩子团圆呢!”向晚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块大洋,“麻烦你了,就半个小时左右,我给你加车钱。” 中秋不是像清明这样的祭拜日,公墓上几乎没有人。向晚在父亲墓前摆好香烛,放好月饼,倒了两杯酒,拿着手绢把墓碑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坐下来,头靠着墓碑,就像父亲在世的时候父女俩聊天的样子。 向晚现在也在和父亲聊天:“爸爸,这么久才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你说过让我不要回国,但我还是回来了。可能是我太懦弱了,国外的土地,每一寸我们几乎都踏遍了,到处都有爸爸的身影,我没办法接受你不在了的现实。” “当初我们离开的时候,你骗我说我们去国外看看好不好玩,那时我不乐意,我的小朋友都在这里,但你说不好我们就回来。可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妹妹死了,妈妈和姐姐走了,我们却回不来了。” 公墓照片上那个慈祥的中年男人自始至终亲切地微笑着,向晚抓着衣袖擦了擦照片:“爸爸,这张照片是我给你画的,你还喜欢吗?” 天色慢慢开始变了,原先还晴湛湛的天空慢慢被乌云笼了起来,向晚敲了敲墓碑,“爸爸,我现在做了舞女,你是不是生气了,都不理我。” 沉默良久,向晚的眼睛渐渐变得像山间的雾一样朦胧。“爸爸,我喜欢上一个男人,以前你说过要是我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你。你要帮我看看他是否配得上我。他很好,家世,人品,学识,样貌,哪样都堪称完美。爸爸,你说是不是我配不上他?” 自然没人回答,过了一会,向晚低声喃喃自语:“其实我也觉得不大好,齐大非偶,我自然是明白的。况且如今我又是这样的身份。”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向晚轻轻地说:“爸爸,我吹段曲子给你听听吧。”说罢,拿起箫,就唇吹了起来。箫声氤氲,袅袅不绝,山林间似乎也弥漫了一层轻愁。雨点开始滴落,向晚收起东西,再回头看了一眼墓碑。 “我什么都很好,你不要担心我……我要走了,爸爸。” 下山的时候,雨势越发大了。向晚急着下山,不想却在中途崴了脚,想黄包车在山下等,牙一咬便忍着往下走去。 在山脚,公墓的入口,原先说好会等他的那个憨厚的黄包车夫却不见踪影。向晚站在那里,又急又气,眼见着瓢泼般的大雨从天空倾泻下来,周围却连一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雨大风又急,向晚连眼睛都睁不开,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行了半个多小时,依旧是一个人影都没见着。眼看着天就要黑下去了,再不赶快回城,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时,远处驶来三辆汽车,亮着指示灯,慢慢地向她开过来。向晚再也顾不得什么,心一横,就站在路中间,张开双手,势必要他们停下车来。 “二公子。”司机小王看见不远处的白色身影,转过身来。 “怎么回事?”察觉到车子停了下来,霍清宁终于从文案谍报中抬起头来,语气不快地问。今天他们是去码头查看新到的一批烟草,结果发现不但重量严重不足,连烟草品级都降了一级,甚至还有不少是受潮变质的。使得他们的这笔生意严重亏损,更过分的是英国人坚持在发货前他们已经通过lloyd’ssurveyor1的质量检验,声称这笔烟草不存在质量问题,拒绝赔偿。 坐在前排的李庆也皱起眉头,这算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不要命了不成? 霍清宁看了一眼,语气淡漠地说,“给她把伞打发走。” 司机小王拿伞出去,霍清宁重新埋首报纸中,过得半晌,还不见小王回来,抬头一看,只见那个女子拉住小王的衣角,似乎在恳求着什么。 向晚身上那身白色的洋装早被水浸透了,滴滴答答地不断往下滴水,脸上化的淡妆也已氲开了去,红红黑黑的,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只是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根竹箫,这场景,让他莫名地有一丝眼熟。 一时心软,开口道,“让她上来吧。” 李庆听后连忙下车去,可是临上车又为难起来,总共三两车,前后两辆保镖都坐满了,只有这辆车还能坐一个人,可是这个女人浑身湿透,谁敢把她往霍清宁旁边塞过去? 霍清宁在车上等了一会不见几人上车,不由微恼,摇下车窗,对着李庆说,“赶快上车!” 向晚一上车,车里铺着的昂贵地毯立即被沾湿了一大片,向晚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试图减少损失。一边的霍清宁看到这情况,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亚麻色的手帕,有着淡淡的烟草气息。向晚道一声谢,开始擦干脸上的水。草草打理完后,看着这方已经被弄脏的手帕,终没有还给霍清宁。只对他感激地笑笑。 直到这时,霍清宁才发现这个让他有点眼熟的女子果然是自己见过的。大半年前的锦海棠门口吹箫卖艺的那个女子,后来在他家舞会伴奏的女子。 那日在锦海棠,他设宴宴请法国领事夫妇,为的是夺取法租借跑马场的经营权。法国领事夫妇迟迟未到,他站在二楼包厢窗前,看着锦海棠门口一个穿白色大衣的年轻女子在那里吹箫。这是什么状况?霍清宁不由有点错愕,在国外,他也见过不少在街边卖艺乞讨的人,但好歹人家会扛把梵阿铃。可如今,看那女子,一管萧,呜呜咽咽地吹着,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女子头发衣服上都沾满了雪珠子,身前的皮箱上放着一块白手绢,想来是和乞丐手中的破碗一样的功用了。 霍清宁不由有点好笑,这是哪家天真的女子?还想得这等主意?但不可否认,那女子的确吹得一手好箫,低沉幽远,心里的烦乱竟在那一刻被抚平了。但一曲还没吹完,锦海棠里出来人让她离开,许是太过柔弱,竟一下被推倒在地,许久没见她爬起来。霍清宁有一点心软,开口唤来李庆,让他下去处理下,把那女子送去看看大夫。 也许是盯着她看了太久,以至于后来在晚宴上一眼就认出她来。他看到她嘴角的嘲笑,对富家小姐们的。但仍是觉得心安,很好,她终于站起来了。 这次,离得那么近,他发现,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瓜子脸,尖尖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杏仁色的眼睛,还有嘴角那隐约的笑靥。笑起来,眩若流泉,有着沁人心脾的暖意。 霍清宁也不由笑了起来。“小姐的琴弹得很好。”仍旧只是这一句,听在向晚耳里,却如同惊雷炸开,嚯地抬起头来,他还记得她?! 看着向晚的这一反映,霍清宁笑得更加开心,“我是霍清宁,什么时候家里再办宴席,一定请小姐再来弹奏。” “我知道,你是霍二公子。”平时的伶俐如今连影都没见着,过了好久向晚才说,“我是苏向晚,二公子记性真好。” 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脸色急剧变白,甚至比她刚上车时还要白,只听见她用虽然低却清晰的声音说道,“恐怕是再也无福去二公子府上了,我如今已经不是琴师了。”顿一顿,坚定地说,“我做了百乐门的舞女。”覆水就要难收。 “这样啊。”霍清宁却没多说什么,依旧低下头去看那报纸:中东又是武装冲突,石油价格预计要上浮2%;俄罗斯一船在印度洋沉没,上亿美元的军火全部泡汤;南方今夏连续降雨,农产品损失不可估量……满篇的消息,竟没有一条是好的。 再看看身侧的苏向晚,不是不可惜的,那瑶台上的莲花终于还是入了凡尘。 1英国劳合氏公证行 第六章 从公墓回来,向晚就病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高烧不断,也只有在白天的时候娜娜过来给她喂药,喂水。怪不得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只是这世道本就是命比纸薄。 每次娜娜过来看的时候,向晚的眼睛都是闭着的,睫毛长而翘,像柄小扇子,在脸上投出淡淡的阴影。不时的有眼泪从她紧闭的睫毛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慢慢滚落到枕头上。 是什么使得她这样的伤心?娜娜知道向晚的父亲过世,也听说了中秋那天她去墓地祭拜过他的父亲了。她到底是梦到什么了?去世的父亲,抛弃她的母亲,孤苦无依的身世,还是——在百乐门受到的委屈? 最初的最初,这个女孩吸引她的是那清澈的眼神,温暖的笑容。然后,慢慢地发现她的善良,她的才气,以及,她心里不为人知的苦楚。 三天后,向晚的病终于好转,病愈的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就好像是一夜之间又女孩蜕变成了女人,少了那种迷糊,少了那种天真。还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放纵。就像是从开始的对生活失望,最终变成了绝望。 “娜娜,我要成为百乐门的头牌,你要帮我。”这是向晚在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时娜娜正在看她枕边的《camille》,她看不懂,但明显的向晚看得很仔细,也很投入。有圈圈划划的注解,也有点点氲开的泪渍。“什么?你说你要打败薇薇安?” “是啊。”向晚理所当然地答道,说完又偏头一笑,这一笑,又有了几分平日里娇俏可爱的模样。 这薇薇安成为百乐门的头牌以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她一曲唱红绥州城后,随即开始转入了跳舞行业。这是一个人物,她能抓准绥州富绅们既要凸显品位又无法真正喜欢高雅艺术的特点,最先穿着西装在圆桌跳艳舞。如今也已成了百乐门的一绝。现下,薇薇安是每个星期表演一场,这一日百乐门的客人起码要比平时多一倍。 绥州城里有名的夜总会大抵就三家,百乐门,九重天以及富丽景。百乐门靠着薇薇安的艳舞,生意一直居上不下;九重天有白玫瑰,那是另一姝奇葩,也美,也艳,却娇,男人的心思琢磨地一点不漏,听闻,霍二公子就非常喜欢白玫瑰的懂事。再者,九重天主要经营赌场,舞厅不过是放着应应景,生意也不错;至于富丽景,不知哪里的后台支撑,所有的著名晚宴统统被它包揽了去,自然也是那些自诩为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常去的地方,这样一来二去,倒也混得不错。 没有薇薇安的夜里,百乐门的舞台上老旧的大腿舞,一众女人披着五颜六色鸟毛一样的衣服,一个个把自己打扮成火鸡样,在台上伸腿踢腿。再不是就爱尔兰传过来的踢踏舞,看一遍两遍尚觉不错,看久了就也是那个样了。 向晚重新回到百乐门,再也没有出过丑丢过人。不论是赵经理钱老板孙少爷李队长,一干应付得很好。慢慢地开始有回头客会点她的台,等她的场。 在白天的时候,向晚依旧是每天早早地起床,打扫好卫生烧好水。然后把房门一关,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倒是不时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发出,然后每次都见她满头大汗地出来洗漱。一次莉莉调笑说,“向晚,要不是我知道你屋里没有男人,我都会觉得你是在和男人做那种事情。” “莉莉姐就会拿我调笑。”向晚边擦头发边笑,“正好,今儿你们都在,来帮我参评参评吧。” 长发漆黑,赤足如雪,一手抓住裙角不断不断地飞旋,裙子慢慢飞扬开来,如孔雀慵懒的苏醒,开始展示它的美丽。台上仅有几盏小灯照着,得周围半明半暗,唯一的光源就在向晚的身上。她一圈一圈地飞旋,如隔着一层雾,看见湖里水波荡漾。一开始是慢的,随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众人仿佛看到了孔雀的舞蹈,迎颈,抬颚,回首,开屏。 众人敛息屏气,唯恐惊了眼前的那只孔雀,谁知这时她脚踝上带着的成串金铃,叮叮咚咚,如山间的溪水,让人心神一宁,正要从那遥想中挣脱出来。 然而,一转身,却是更激烈的舞蹈,这铃声,还有耳边若有若无的鼓声,仿佛踏在了众人心上,这时,笛的清越,箫的低沉,陨的暗哑,还有簧管和提琴的靡靡。此时的孔雀仿佛变成了孔雀女,迷离诡异,眼波儿一转,那绝代的风化,绝世的风姿尽现无遗。连空气中的脂粉香都似乎是那来自异域的暗香。 那台下的男人早就一见之下色授魂与,个个脖子伸得长长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那流到口边的口水,坐着的双拳紧抓,站着的双腿抖动,脸上血气上涌,一双双发红的眼睛若饿狼般死死盯住美人,眼睛随着美人的动作而转动,露骨的眼光似想剥去美人身上的层层轻纱。 即使见惯风月如东少之流,也不禁面红耳赤,鼻上薄汗一层。 忽然一阵高亢的笛声,那迷离悠扬的音乐嘎然而止。舞停了?结束了? 人人都如同好梦初醒,失落不已。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百乐门。 “二公子,东少,什么风把您两位给吹来了。”百乐门的张经理连忙迎过来,半真半假地说道,“不是在打我们向晚的主意吧?” “西北风!”东少也对这番话显然是毫不在意,接过张经理递过来的烟,并不点上,只是拿在手上把玩,依旧是用那副公子哥的调调说,“如今全绥州的男人怕是都跑到你这百乐门来了,我那九重天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往后怕是要喝西北风度日了。” 这话说的,张经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况且有个霍二公子坐在边上,只好尴尬地说,“东少说的哪里的话。我这点小场面怎么入得了您的眼?” “入得了入得了。我还想来和张经理你说说赶明儿我那关门了,我可要到你这里来混口饭吃。”谁都知道霍二公子和东少私交甚笃,得罪了东少不是间接得罪了霍二公子,得罪了霍二公子就是得罪了霍家,得罪了霍家,还是赶早收拾包袱离开这绥州城吧。 “东少真会开玩笑!”张经理那亮晶晶的脑门上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点点汗珠,继续陪笑道,“我让向晚过来陪陪您两位?” “苏向晚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两个人,张经理是让她来陪谁啊?”东少依旧是笑着,斜斜地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 那张经理都快跪下了,这小祖宗不是来拆台的吧?“当然是,当然是……” 所幸在这个时候,旁边的霍二公子终于开口解救,“张经理,你下去吧,不要理会他。” “他妈的!他这里生意这样好,老子那里都快蒙层灰了!”张经理一走开,东少就骂开来。 “你那里的不是大腿舞就是南洋舞,连我都不屑看。”霍清宁接口。 “老子回去就让她们给我跳钢管舞!”东少忿忿。 “二公子,东少。”却是向晚过来了,显然是刚换下衣服便赶了过来,脸上还有跳舞留下的红晕,对着他们,盈盈一拜。 第七章 得体的举止,无懈可击的笑容,潋滟的眼波。俨然是一个当红舞女的架势了。霍清宁坐在那里,穿过吐出的烟雾,他仿佛看到一年前那个在锦海棠门口卖艺吹箫的女子,漫天的风雪,满是尘土的大衣,苍白的脸色。如今那副如猫般慵倦,像丝般妩媚的样子,竟耀眼得让他都不忍逼视。正有点心浮气躁的时候听见有人说:“二公子,东少。招待不周,请移架二楼包厢!”却是百乐门的老板黄兴。东少对着黄兴欠了欠身,刚想说什么的时候,霍清宁已站起来,说,“那就麻烦黄老板了,我们正好有这个意思。”说完就先一步跨出去。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进包厢了?东少看着前面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跟上。 包厢是最好的包厢,平时一径空着,只在有特殊客人来的时候才招待。这时,张经理也领着薇薇安赶过来。东少不由好笑,张经理巴巴地把别薇薇安从别的台上召过来,他当然不会觉得就因为他的一句话,才引来的这番艳遇。所以说啊,他把死乞白赖地把霍二公子拖来绝对是再正确不过的举动。 薇薇安一来就忙着吩咐人点炭炉、架锡壶、烫烧酒,又叫人准备姜醋和小菜。向晚却自见到霍清宁后开始走神,一直到现在都有点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薇薇安吩咐完后自自然然地往霍清宁身边一坐,向晚居然也傻乎乎地挨着薇薇安坐了下来。 薇薇安都没察觉不妥的时候,这边的东少却不依了,“苏小姐,我知道霍二公子长得好,但你不觉得那边太挤了一点?” “东少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不介意我坐过来吧?”在向晚开口前薇薇安笑着说道,边说边起身,直往东少身边坐过去。“东少,九重天的白玫瑰可是出了名的娇啊,我们这种粗枝大叶您不会嫌弃吧。” 东少眉一挑,邪气地笑,“怎么会?能得薇薇安小姐的一记青眼,可是让我荣幸之至啊!” 那边的东少和薇薇安,仿佛是两个优秀的演员,一拿到剧本就可以开演。不管是激情戏还是苦情戏,统统信手拈来。看看人家薇薇安,眉梢儿轻轻那么一挑,简直是媚眼如丝,坐在东少身边好像腰上都没有骨头似的,半个身子都靠上去了……居然还会替他捶肩,众目睽睽的一点都不觉得唐突,她那双手哪是捶肩,哪有什么力气,好像弹棉花似的,说是调情还差不多…… 而她则像走错了舞台的演员,面对着满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观众,导演却让她张冠李戴非要把他们都逗乐。至于霍清宁,他就是那个观众,始终游离在外,用一双清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终于酒菜上来了,向晚起身为这三人布置。霍清宁坐在沙发里,看着她卷起袖子,露出一段皓腕,在水盆里绞了热毛巾,递给薇薇安,薇薇安顺手接过,为东少擦起脸来,这种事在舞厅里,也不见得少见,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有着说不出来的香艳。向晚也不是没做过。可是此时,她手里拿着另一块毛巾,看看霍清宁,有点讪讪的,终于还是伸手递给了霍清宁。 “东少,你穿得太单薄了。”薇薇安一边擦一边嘘寒问暖道。 向晚下意识得转过头看霍清宁,也穿得单薄,一件衬衫,外面一件西服,这人,怎么像是一年四季都穿这点衣服的?但她却说不出一句嘘寒问暖的话来。接过他们用过的毛巾,向晚半蹲在案几旁,为他们斟酒布菜。 “这天冷,东少喝点酒暖暖身。”向晚眼角余光看见薇薇安直把酒杯递到东少的嘴边,东少显然也是习惯了的,就着薇薇安的手喝了下去。 转头却看见霍清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难道也要她学薇薇安一样把酒喂到他嘴里?她是不介意,只是一向名声良好的霍二公子不怕被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桃色艳文? “二公子,喝酒。”向晚端着一杯酒,凑上去。 霍清宁却不接手,向晚浑身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又凑近了点,霍清宁依旧笑着看着她,最后,向晚把酒喂到霍清宁嘴边,霍清宁才喝了下去。 靠得那么近,霍清宁鼻子没有找到意料中应该有的巴黎香水,向晚散着的是淡淡的花香,霍清宁想到中秋的那天,他也在车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没想到原来是她身上留下来的。霍清宁略偏过头想探访那香味的来源,却不料看到向晚耳垂浮起的淡淡粉红。一时失了神,倒忘了开口相问。 那边的东少眼尖,看着这一幕不由笑出声来,“苏小姐,你这百乐门的红牌作甚么去学那杜小姐的扭捏样!” 什么?杜小姐?那又是谁? 仿佛发现她的疑惑,东少好心地为她解疑,“是少爷我见过的最会装淑女的一个女人!无趣得紧!你说是不是?”后一句话,却是看着霍清宁问的。 霍清宁像是才回过神来,啜一口酒掩饰,“你说什么?” “莫非堂堂霍二公子也被这满室春色迷了眼?”东少促狭道,“我在说你那位杜小姐?”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家姓苏。”说这话的时候,霍清宁和东少已经离开百乐门很远了。 “不姓杜吗?”东少佯装惊讶,“你不就是要娶这个姓吗?要是她不是杜政平的干女儿,背后没个杜政平,你会理会她?”他一点都不信。 “苏茗是个好女子,还吹得一手好箫。”霍清宁答非所问。是不是两千多年前萧史1投胎改了苏姓,怎么姓苏的都吹得一手好箫?苏茗是,苏向晚亦是。 “我看你今晚倒是很享受啊,百乐门的苏小姐亲手喂酒,怎么样?这酒甜吧?”说着,半个身子凑过来,看着他,奇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霍二公子原来也这么惯于风月啊!” 霍清宁伸手推开他,“还不是薇薇安过去陪了你?” “薇薇安那是想到九重天来,也是,如今她在百乐门的日子怕是大不如前。”东少点上一支烟,慢慢地说,“我九重天怎么会要百乐门丢掉的垃圾?” “那你是想要苏向晚?” “不错!这女人我是怎么也要把她挖到我九重天的舞台上来的。”东少眯了眯眼,坚决地说。 “随你便吧,也给黄兴留两分面子,到时候闹得太难看也不好。”看着他那幅样子,霍清宁知道多说无益,况且,把苏向晚挖过来也却是与九重天有益,就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明天晚上的宴会你会参加吧?”明晚就是平安夜,如今这些西洋的东西可是办得比什么都热闹。 “当然!这种热闹的场面怎么少得了少爷我?”东少笑,又问,“那个杜小姐也会来?” 又是杜小姐!霍清宁也懒得再纠正他了,只要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好。遂点头道,“应该是会到的,她还没有离开绥州。” “到时候付平远也会来,听说他升了江防司令了。不过他姓的真好,付司令!哈!”东少眼里满是不屑,过了一会又说,“冷舒亚,他的太太,已经回国了,到时候也会到。”太太这两个字,东少咬得特别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罗敷有夫2”。 “我明白的,你又在担心什么?”许久,霍清宁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你真的明白?”东少的语气里满是怀疑,冷笑道,“你要真明白,三年来死气白样的给谁看?你要真明白,付平远会升得那么快?霍清宁!你自己要当傻瓜,不要把别人都当成是和你一样的傻瓜!”东少语气激动,指着霍清宁骂。 “舒亚,是和你我一起长大的,我这么做,无非是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一点。”霍清宁那如水般清冷的声音里满是倦怠,“我当然明白她如今已是付太太了,要不然,我会默认家里的安排和杜家联姻?” “那是你自己的责任感在作祟,难道没有你,霍家就会倒了不成?”东少的语气里满是嘲笑,“你那叫活该!我是疯了才为你抱屈!” 1传说中春秋时的人物。汉《刘向˙列仙传˙卷上˙萧史》中说:萧史善吹箫,作凤鸣。 2语出《陌上桑》,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第八章 一片脂香粉浓中,水晶吊灯从上面泻下来的珠串似一块重玉砸进冰湖里,舞池里有零星转着的珠光灯旋啊旋,撒在右手边特殊的一溜桌子上。 小姐们身着素色旗袍或者珠光白短礼服,手腕上别着标志初入社交界身份的香槟色玫瑰,脸上不张扬的红红白白。 香槟咻咻冒着水汽,刚成年的小姐们一簇簇聚在一起,不着痕迹地向对方炫耀着:会几国外语,会弹琴唱英文歌,会插花会描金会作小诗…… 身后笑得更大声,穿得更时髦,拿着镂空蕾丝边折扇,不时扇出一阵阵香风的则是徐娘半老的贵妇人。不同于小姐们的羞涩,她们则是拿着一双眼使劲瞄着那李家刚留洋回来的儿子;钱府才升作中尉的孙子……一路挑挑拣拣,心里翻拣着未婚少爷的名册,快速地盘算着联姻所能带来的直接好处。 林太太触角灵敏地接到角落里刮来的眼风——那是左边角落里一群老掉牙的,穿着长袍马褂的老古董——许老太爷正在看我家闺女。于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一个眼色朝自家闺女打过去。机灵的小姐立即收到,停了话题,慢慢退出身来,好让老太爷看到那纤合有度的身段。 又说那王太太发现那已过四十的江署长居然色迷迷地看着自家三姑娘,刚想抛个白眼过去告诫他即使你是警署署长,我们王家也不怕了你。想老牛吃嫩草,门都没有!突然脑海中一个激灵,他家大公子可不是刚成年?于是立即在脸上绽出朵似菊花般的笑容,佯装嗓子不舒服,不轻不重地咳两声,那乖巧的小姐立即转身吩咐佣人去拿杯冰水,脖颈转动间,耳边的钻石耳坠闪闪发亮,更是衬得人比花娇。 霍二公子进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欣欣向荣”的场面。挂着礼貌周到的微笑,小心翼翼地避过小姐们漂亮的酒窝和夫人们露骨的眼神。他明白,他未来的妻子,必定是掌握在家里老头子的手中,也是坐在那片香槟丛中,所以他何必去接受那些矜持的露骨的暗示平白惹下一个风流的臭名? 等到霍二公子慢慢移到一处安全角落,手中的白兰地没来得及啜一口,就听见两三个镯子叮铛乱响,“霍二公子赏脸跳支舞?” 霍清宁下意识地脸色一紧,随即慢慢调适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微微鞠躬,“冷太太相邀,真是让霍某受宠若惊。” 冷太太爆发出一阵与年龄完全不搭界的笑声,扑扑朔朔地惊落了一群雏鸟,那边坐在香槟丛中的小姐们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霍二公子的第一支舞居然让这样一个老妖妇给讨去了,早知道就拉下脸皮,上去求一曲舞。 话说这冷太太,着实是上流社会社交界的一个笑话,倒也不是说她怎生的愚笨,只是不懂得这上流社会的潜规则,端的被人耻笑了去还由不自知。怪不得自冷逸先死后,冷家一蹶不振。最后,连唯一的女儿都嫁了一个才蹿起来的暴发户。众太太在说着恭喜的同时心里都在冷笑,这倒是绝配,暴发户配暴发户。讽的正是冷太太这不甚高贵的出生。 “二公子最近很忙?”冷太太环着霍清宁,浑然不觉自己头上那半瓶的香水头油熏得人二公子眼泪都快出来了。 “舒亚的身体好点了么?”霍清宁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是啊,好点了,前两天回国了。这国外的医疗费真贵啊,偏我们舒亚又是这样的性子,宁可自己遭罪也不愿意求别人,都没有好透呢!”冷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唾沫星子乱飞,溅到霍清宁的头上。他小心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在听到她再次向他暗示她家的窘况时忍不住开口,“听说平远最近升了江防司令了。” “是啊!好在平远争气,要不然我们孤儿寡母的,哪里还能活下去哟!”听到女婿的升职,冷太太也一扫脸上的阴霾之色,咯咯的笑声如老母鸡般刺耳。 一曲终了,霍清宁略施小计便把冷太太转到那个中年的洋行买办手里,面上还维持着一脸的恭敬和遗憾。 “她又在向你哭穷?”东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手搭着霍清宁的肩,问。 霍清宁皱了皱眉,微微不耐,拿掉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你不去陪你那些莺莺燕燕,跑这角落里来干什么?” “我是来告诉你,你那位杜小姐已经来了。”东少说完,拿眼瞟向右边的桌位,却不防瞟到了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正坐在那抹杏色身影的旁边。又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霍清宁,心里哀嚎,“我真是命苦的帅哥啊!”迈开一双漂亮长腿,笔直地朝着那最会装淑女的女人——苏茗走去。 东少适时地眼睛一亮,脸上绽出微笑,伸出手递到苏茗眼下,“这位小姐怎么看着眼生?赏光跳一支舞?” 苏茗身上穿着杏色旗袍,头发盘起,双脚并拢,扬起一抹淡如青烟的柳叶眉,看他一眼:端的是勾人的蛊惑眼神,配上他那旖旎的微笑,只觉说不出的厌恶,将头一瞥,却不理会。 不过片刻时间,东少的鼻梁上开始冒出点点汗珠,突然,从旁边斜斜地伸出一双手来,轻搭在东少手背上,却是付太太——冷舒亚。东少不争气地对着付太太冒出些许感激来,他知道自己很可笑,居然想为那个男人腾时间和前情人在一起而来冒这种风险。两人相拥走向舞池的同时,东少还不忘向苏茗恶狠狠地剜一眼。 苏茗看到,不过轻扯嘴角表示不屑。这种花花公子,哼!心里重重地将他腹诽一顿,眼神却在场内搜寻那个风神俊朗的身影。 终于,霍清宁走出阴影,向着苏茗走过来。清俊的脸上浮起淡淡微笑,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苏小姐赏光?” 苏茗抬头对着霍清宁一笑,慢慢地站起身来,把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霍清宁手心温暖干燥,轻轻放在她的腰际,两人走向舞池。 霍清宁又闻到那种淡淡的花香,有点甜,于是开口闻到,“苏小姐,不知我可否问一下苏小姐用的是哪种香水?闻起来味道很好。” 这原本是一句很轻佻的话,要是旁的人问这句话,苏小姐的脸上又得青白青白的了,可是问这话是霍二公子,苏小姐粉脸微红地回道,“不是香水,是栀子花晒干放在衣橱里留下的香味。” “哦,这方法倒是别致。可是哪本古书里遗留下来的方法?”霍清宁带着她转了几圈,就看到在舞池里的东少和付太太。 “是先父想出来的法子。”苏茗轻轻回答。 离得很远,霍清宁还是看到东少眼里的嘲讽之色,随口答道,“是吗?想不到令尊也是这么一个妙人。” “霍二公子,我们换个舞伴如何?”不知何时,东少已经转到了霍清宁的身边,看着苏茗,脸上依旧是那幅公子哥逗弄花骨朵的调调。 “当然。”霍清宁说完就松开虚放在苏茗腰上的手,一转手接过了东少怀里的付太太。 苏茗尽管不情愿,却不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被眼前那只笑面狐狸带入怀中。 霍清宁看着怀里那个纤瘦的人儿,百感交集,最后脱口而出的仍是那句,“最近身体如何?” “就这样了,你也知道的。”付太太幽幽地说,“怀沙1,你不用再管我了,就让我这么下去好了,也不要去理会我母亲的话。” 霍清宁叹一口气,眼神看向远方,“舒亚,我们一起长大,如今你境况不好,我这点担待总还是要有的。” “怀沙,我……”付太太红了眼眶,却说不出话来,哽咽着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膊颈,瘦削的双肩轻轻抖动,“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1怀沙,霍清宁的字 第九章 霍清宁忽忆起幼时景象,那时冷逸先尚在,冷家也算是豪门世家,两家时有走动。冷舒亚的身体不好,时常卧病在床,手里卷着本书看,头发向后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乌润的眼睫粲然,身上混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 那时的他受着着药香和墨香的吸引,总喜欢往冷家跑。舒亚就在里屋唤他:“清宁,清宁,你帮我把架子上那本《饮水词》拿一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冷太太说这是淫词艳赋,说是不准你看的!”他从小就老成,对着别人从不喊伯父伯母,只喊先生太太。 “你胡说!”冷舒亚撑起半个身子笑骂他,“大老粗一个,当然不明白其中的美?” “哦,就算是我不懂。”他也笑,依着床沿坐下来,“那你倒是说说美在哪里了?” “呐!你听好了。”说着,舒亚开始坐直身子,慢慢地诵读起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霍清宁慢慢苦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何时他们之间也变成了这样子? 水晶灯管慢慢亮起来,舞女靡靡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琴师在这个时候挑起一个高音。晚宴算是正式开始,众人纷纷走出舞池。 “亚亚,我到处找你。”一个国字脸,皮肤黝黑的男人走过来,看见霍清宁拥着付太太出来,不由一怔,继续对这付太太说,“亚亚,邢副官告诉我说他才离开一下就把你丢了,可是急死我了。”说完,像是才看到霍清宁般,道,“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付太太急忙站到丈夫的身边,对着身侧的丈夫说道,“这位是霍二公子。”又对霍清宁说,“这是我先生付平远。” “久仰,付司令。”霍清宁伸出手去,礼貌地说,“付司令这么年轻就升到江防司令这样的职位,真是好本事!有付司令这样的英杰在,我们老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付平远像是没看到眼前的手,冷淡地颔首,说道,“我们军人为国家自是天经地义,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赚国民的钱!” 霍清宁依然只是礼貌地淡笑,丝毫不介意地放下伸出去的手,仿若从来不曾听出他话里的刺。 “付司令!久仰久仰!”老远一个声音传来,却是东少,携着苏茗,正在向这里走来,走到近处,才笑嘻嘻地说,“付司令,您可是第一次来,有什么事千万别客气,尽管吩咐!” 这话说得客气,分明是讽刺付平远这一介暴发户,最近才有资格踏进这上流社会的宴会。 “好说好说。”付平远也是笑得客气,“你们继续,我们先失陪下。”说完,挽着付太太开始往那群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子那里走去。只见半路冷太太又急急走过来,用她那独特的大嗓门叫嚷道,“哎呀,女婿啊!你们今天总算有空来了啊!” 身后的邢副官也要跟着离去,旁边一个人一把把他拖住,“刑少爷,好久没见你了啊!不够朋友啊,来,喝一杯!”话说这邢副官以前也是和他们一起打球跳舞的同伴,但又没人真正拿他当同伴,只因他那竹竿身材和粉嫩皮肤向来是众家少爷调笑的对象。 如今在军中磨炼了一阵子后,总算有了三分男人的样子了。他也不傻,自是明白这喝一杯不会有什么好事,正想脱开身子,却没想被东少撵过来,脸上笑得鬼鬼地,凑近他,问,“我问你啊,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保养的啊?”见那邢副官涨红着一张脸就要发怒,东少连忙换个话题,一本正经地问,“啊,那你家司令怎么样啊?” 众少爷直到这时才爆笑出来。这邢副官因为生得女相,以前没少被取笑,听见了这样的话,自是脸孔一板,离了开去。 霍清宁看着这些人唯有暗暗摇头,转身对着尴尬地满脸羞红的苏茗说道,“苏小姐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不用理会他们。” 人不去就山,自会有山过来就人。只听见人群中的刘公子大声说道,“二公子,旁边的漂亮小姐是谁啊?”说完,众人仿佛才发现苏茗一般,对着他们俩一致地暧昧地笑。 有人开了头,自是有不怕死的冒出来,“对啊,谁都知道你霍二公子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带女伴的,这次是谁破了这个先例啊?” “二公子,说说有什么要紧?难道怕我们抢了去?”一个人说。 “难道我们这有谁有这能耐能和你二公子抢女人不成?”另一个又说。 像苏茗这种闺阁小姐,哪里听过这样无力的话?不知是气还是羞,脸上更是通红一片。 “这是苏茗苏小姐。”霍清宁还是那幅样子,对他们的调侃一点反映都没有,对大家介绍道。 “那这位苏小姐是霍二公子的什么人啊?”居然还有人冒出头来问。 闻言,霍清宁抬头向发声音的那边看去,面上带着淡笑,眼里却是冷峻地警告。 对上霍清宁的眼,众人都噤了声,讪讪地笑着。慢慢离开去。 霍清宁转过身,对着苏茗,又是一派温文的谦谦君子。看着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让她迷醉。 第十章 梳、篦,发簪、华盛、发钗,环、佩、华鬘、腕钏,犀角、象牙、翠玉、白银、黄杨制成的;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披风,大衣,还有皮鞋和帽子,颜色各样,款式各异。抬头是珠宝,低头尽华服,所有女人孜孜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 如今苏向晚红透整个绥州城,这些当然算不得什么。自然,她不会去接受那些个老板的馈赠。她明白,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如同如今的她,得到了华衣美服,却失去了做人的自尊,现在她每次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每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在挑剔她——一介舞女!如果,她收下了那些翡翠的镯子,貂皮的大衣,接下来要付出的将会是什么?自由?还是,身体? “向晚,还没睡么?”娜娜走进来,依旧顶着那头蓬松的卷发,洗掉了粉的脸,蜡黄的还有着深深的黑眼圈,看着向晚堆了一床的衣服首饰,笑笑,“啧啧,向晚,能耐啊。姐姐我做了三年也不及你做三个月的。”说着,随手拎起一件晚礼服,不知道什么料子,“哧溜”一下就滑出了手心,布料柔顺,颜色旖旎,相必也是价值不凡。 “娜娜,谢谢你。”向晚看着她摆弄衣服,指点调笑,突然开口说道。 娜娜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 向晚挨着她坐下,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说,“真的,娜娜,谢谢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许老同意让我登台的,不过肯定是颇费了一番心力的。”向晚顿了顿,看着依旧笑着的娜娜,接着说,“我以前不明白这些,总是相信这个世上好人会很多,有人帮助我,我也觉得那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帮我……” 娜娜转头看着向晚,这还是个孩子,从小被家人过分地保护着,不懂人情世故,不识世态炎凉,她有的,只是天真浪漫的想法,世界和平的奢望,家人和睦的企望……现在,她被猝然推进这个黑暗的沼泽,挣不开,逃不得。如同一个悲惨的演员,明明家里发生了惨事,导演却对她吼道,“笑!笑!你给我笑!”何其悲哀。 娜娜轻轻拍着她的背,用梦呓般的声音说道,“有的,有的,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他会毫无顾忌地对你付出,毫无顾忌地对你好,毫无顾忌地对你笑。”说着,转头看到向晚枕边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妓女的故事,你看到哪里了?” “那个啊!”向晚偏了偏头,看到那本被自己遗忘很久的枕边书,笑了笑,说,“终于有一个男人爱上了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她而爱她。”伸手拿过那本书,翻了翻,这是一个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为了上流社会体面家庭的“荣誉”,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做了一个牺牲品。 “是吗?”娜娜看起来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个男人怎么样?” 向晚想了一下,回答道,“是税务局长的儿子,也算是有为青年。” “不现实!”娜娜撇了撇嘴,“哪有那么好的事?老娘我怎么遇不到?……”嚷着嚷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突然,又爆出一句,“向晚,等过了年我就不做了,回家嫁人去了!” 向晚只当她发癫说笑,也跟着说,“好啊,嫁哪个啊?我包个大红包给你啊!” “你见过的。”娜娜平静地说。 向晚看她神色镇静,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有些着急,她见过的来百乐门会是什么好男人,娜娜居然要嫁这些人? 娜娜看着她的表情,自然明白她想岔了去,连忙纠正,“不是那些客人?” 不是客人?那就是那些打手?还是酒保?想起那些或熊腰虎背或流里流气的,向晚感到一阵发冷。娜娜要嫁给那样的人? “不是的。”娜娜也不再打哑谜,直接说道,“是经常稍东西来的那个福生。” 向晚想起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每次看见娜娜都会脸红。虽说也是个好人,可娜娜这么精致的人配那样一个鲁汉子怎么不委屈? “娜娜,你开玩笑的是吗?”向晚小心翼翼地问。自从进了百乐门,娜娜关心她,照顾她,她把她当姐姐一般依赖,如今,就要这样说走就走了吗? “向晚,开了年我就24了,不小了。我总是要嫁人的。”娜娜就像是在安抚小孩子,“福生也许不够有钱,不够机灵,而我,也不够爱他,但是这由不得我来挑拣。如果让我选,我当然想选霍二公子,人品气度家世样貌样样顶尖,可是,向晚,这是生活。”娜娜的眼神飘向远处,“只有他真正不嫌弃我,这就够了。” 这话说得太凄凉,向晚不由想起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自己说过一句话,“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父亲听了大笑,说,“我的向晚将来是要有一个男人,嗯,叫什么来着,白马王子!对了,那个白马王子踏着七色彩云来娶的!” “爸爸,爸爸,如今你的向晚只要有一个男人不嫌弃她曾经沦落风尘,她就肯嫁了。” 岁月,如流水地一般过去。记得满街小摊子上,摆着泥塑的兔儿爷,忙着过中秋,好象是昨日的事。可是一走上街去,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原来要过旧历年了。 娜娜真的要结婚了,开始把东西陆陆续续地搬出百里巷,同住的其他几个姑娘们看着都羡慕不已:她总算是搬出去了。向晚明白,只有这样,才叫做真正地搬出了百里巷,所以她拒绝了张经理的好意,不愿意因为成了红舞女而搬到大别墅里去。因为,再豪华的别墅,也是一只精致的笼子,而她,已经做了舞女,不愿再做金丝雀了。 这天,向晚陪着娜娜上街采办年货和结婚用品。挑挑拣拣,一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娜娜才开恩回去。行至锦湖路,汽车骤然停下。向晚本就昏昏欲睡,这么一下,身子一下往前扑去,额头在椅背上重重撞了一下,娜娜噗哧一下笑出来,向晚稳住身体后,沉声道,“什么事?” 车夫诚惶诚恐,“前面路被堵上了,过不去。” 在绥州的繁华地段闹事,什么人这么大胆?向晚伸手摇下车窗,向外望去,却被横七竖八的七八辆汽车。二三十个人手拿棍子,个个气势汹汹.路上的行人都在驻足观看,围成了一个圈,正好处在路中央,把道路堵住了,看到这样的情景,向晚也无法可施,只能吩咐车夫,“把车靠边点,等他们散了再走。” 第十一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闹事的人却没有一点罢休的样子。向晚微微不耐,“前面闹事的是什么人?” 司机本就在不停地张望,大有恨不得跳下车看现场的样子。听到问话,立刻回答说,“好像是百乐门和九重天的人起了冲突。” 向晚听后,冷冷的注视前方,那种无力的厌烦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大半个月里,绥州城最热闹的事怕就是百乐门和九重天争一个舞女。为了争夺苏向晚,东少算是和黄兴完全撕破了脸。东少自是不与人面子的性子,怎奈黄兴这平时八面玲珑的人也被撩拨起了火气,愣是撑着扛着不肯罢休。倒也不是黄兴一夜之间长了男子气势,只是难得得到一棵摇钱树,还没有赚的满盆钵,怎么舍得放手? 也怪东少太目中无人,直接冲百乐门吼道,“黄老板,我那都快关门了,就让苏小姐去给我撑两天台面吧!”这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黄兴这种仗着虎威的狐狸?黄兴自然是不高兴的,打着哈哈想把这尊瘟神送走,没想到东少接着说,“怎么着?黄兴你还不乐意了?别给脸不要脸!” 然后就是眼前这局面,百乐门和九重天的人见一次闹一次。向晚算是落实了“红颜祸水”的罪名。接着自然而然地,就会有很多人站出来“捍卫”百乐门。于是,向晚的舞衣总会莫名其妙的不见,向晚的妆没有人来帮她画,回去晚了就被锁在外面任她怎么呼叫拍打也没有人来开门……这些都没有什么,可是,就在一个星期前,向晚登台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舞鞋里有碎玻璃,她就这么跳了一夜,直到双脚鲜血淋漓。 娜娜知道后,只一个劲地骂她笨!向晚只是笑。 “不过,倒也因为这样多了两个星期的假期来。”向晚对自己这么说道,“也算因祸得福。” 两方打了起来,人群围得很严实,在向晚这个位子,一点都看不到里面的惨烈。只不过耳边不时传来痛呼声。围观的人看见,却更加兴奋,国民的劣根性,在这个时候表露无遗。 司机终于发现向晚的不适,她的脸色惨白,额头似乎在渗出了冷汗。有些担心,试探得问,“苏小姐,我们要不绕过去?” 向晚脸上扯出一抹迷离的笑容,黯然道,“没事,我要看下去。” “向晚,你不舒服?”娜娜这时才发现向晚居然在轻微地颤抖,连忙对司机喝道,“还楞着干嘛?绕道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急促的刹车声响起,几两警车赶到,警车后面还跟着三辆黑色的车,很是眼熟的阵仗,果然,霍清宁和东少从第二辆车里钻出来。 面如冠玉,温润如同春风,含威不外露,说不出的气宇轩昂,神采夺人,无论是围观的人群,还是吵架的两伙人,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霍二公子!”娜娜几乎跳了起来,然后是连忙打开车门就要下去。 “你干嘛?危险!”向晚拽住她。 娜娜笑着挣脱,“警察都来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况且我在绥州城这么多年,这次总算可以好好看看被传得天人般的霍二公子了。”走了两步,又回过来,暧昧地对向晚说,“向晚,别告诉我你不想看,快下来吧。还扭捏啥?” “我不……”向晚还没说完,就被她连拖带拉地拽出车里。 向晚看着,霍二公子果然手段高明,一半施恩,一半威吓,把两伙同时吓退,无戏可看,围观的人很快散开,人流如潮,瞬时就消失大半。东少半是尴尬半是得意得把自己的人带在身后,谁都看得出来,九重天的人马明显占了上风。 “苏向晚!”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向晚只觉得头上一痛,接着眼前一片血红。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到娜娜的尖叫,似乎那个人同时也向这个方向看过来……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入眼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向晚苦笑,“居然折腾到医院来了。” 病房里没有其他的人,娜娜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向晚想倒杯水喝,却发现头疼欲裂,用手一触,果不其然,被缠了厚厚一层纱布。 这下倒好,干脆可以放假到正月里了。这也可以算是,因祸得福吧。向晚嘴角轻轻上扬,勾起一个清浅的微笑来。 一道开门声响起,向晚倏地回过头去,眼底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失望,她呆呆的问道:“是,是你?” 东少眉开眼笑道,“怎么?你以为是谁?” 向晚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居然是东少亲自过来,我当然惊讶!”跟着又自言自语道,“你能来我都要受宠若惊了。” “对于九重天将来的台柱我这个做老板的当然要好好关照了。”看着向晚这副呆呆的模样,东少不由忍俊不禁,随即又打趣道,“我记得刚才你好像很欣喜地看着门口,莫非你偷偷喜欢我?” 什么?!向晚的眼睛蓦然睁大,就往门口看一眼都会被冠上了这样的罪名?看着东少脸上促狭的笑容,连忙急急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以为是……是娜娜回来了。”东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甚,真好玩,都做了这么久的舞女,脸皮还那么薄。 “二公子?你怎么不进去?”门口传来娜娜的惊呼,只见她手里捧了一把热水壶,原来刚才去打水去了。 这次向晚转过头去,终于看到了她心里期盼的那个人。向晚知道,自己此时脸上木讷的样子一定很傻,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几句,然后抬头看着霍清宁,叫道,“二公子。” 霍清宁简单地点了个头,放下手中的水果,看着坐在病床上的向晚,头发垂下来,脸色因为失血有点苍白,眼睛亮亮的,脸上有着一丝丝跳跃的隐秘欢喜。“她在高兴什么?”霍清宁不得而知,不过她这副样子倒是像极了他当初在锦海棠门口看到的样子:单薄,纯洁,美好得令人动心。 “好好养病。医生说没有大碍。”霍清宁雅彦一笑,不自觉地加了一句,“医生说不会留疤。”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当初自己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居然问医生会不会留疤。 “jetaime。” “什么?”娜娜看着向晚,果然,她又在绞着双手,嘴里喃喃自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魂!小姐!”把手里的削好的苹果递给她,“你在念叨什么?” 向晚脸上露出一抹可疑的红,急切得否认,“没什么。你听错了。” “哦~~是我听错了。”娜娜轻笑,“真的是因祸得福啊!居然引起了霍二公子的注意!” 其实这个“祸”也不算“大祸”,只是一个百乐门的打手因为被打了几下,看见向晚的出现,就一时气不过把手里的棍子往向晚这个方向丢过来,却没想准头这么好,把向晚砸了个头破血流。 第十二章 “玫瑰姐,玫瑰姐。”安安小跑过来,对着在镜子前化妆的白玫瑰笑道,“二公子来了,老板让您过去呢!” 白玫瑰立刻放下眉笔,喜笑颜开,“是吗?二公子可有段时间没来了。”站起来,对着镜子旋了个身,又捋顺头发。从容但又迅速地朝二楼走去,余下一众人带着艳羡的眼神看着白玫瑰的背影。 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向晚。向晚在那件事后就离开了百乐门,当然选择权不在她,是东少赢了这场战争,而向晚的意外,正好为这件事做了一个表面的合理解释。开了年,娜娜结了婚,向晚也来九重天上班。 九重天也和百乐门一样,也有一个台柱“白玫瑰”。但又和百乐门不一样的是白玫瑰胜在娇,她最懂得揣摩男人的心思,不像薇薇安一样端着架子拿腔拿调。且薇薇安是靠歌舞吃饭的,出了一个比她舞艺更精的人饭碗就不保,但白玫瑰不一样,她有自己的人脉,有自己的魅力。所以,苏向晚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白玫瑰真正的利益。比如说,霍二公子。 向晚到了九重天才知道,原来霍清宁真的经常来九重天,只可惜,他从来不下舞池跳舞,他来,要么去三楼赌两圈,要么就在二楼的包厢里休息喝酒。就算要叫女人,永远也只有白玫瑰有这个荣幸。 原来只是听说霍二公子很喜欢白玫瑰,现在亲眼见到了,向晚的心里犹如一支细细的绣花针在刺,以下一下地难受得紧。她在九重天也有一个多月了,可霍清宁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她,不管是她的舞蹈博得满堂彩还是她被客人轻薄灌酒,他的脚步从来不为她停留。 向晚听说白玫瑰的按摩手法很是一绝,她懂穴道,不似一般舞女那样弹棉花似的像在调情。她的按摩确是可以让人放松下来。是不是这点才使得霍清宁喜欢要白玫瑰服侍?向晚心里暗忖,没过几天,就抽了个空上街买了许多按摩,穴位之类的书在看。她也对着几个客人按照书上说的操作过,也有意无意地询问他们的感受过,他们都夸很舒服。 向晚听了既开心又伤心,开心的是自己也学会按摩了,伤心的是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去服侍那个人。东少对她和白玫瑰都是宽容的,不要求像一般人那样日日应卯,用东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再美的人,日日对着也生厌了。”所以,一个星期里有三四天的时间,白玫瑰是不出现在九重天的。向晚也想休息,但是她却日日到来,东少夸她勤奋,她笑眯眯得说,“我可是要尽早赚的满盆钵洗手收山的。” 殊不知她只是想:如果有一天,如果霍清宁来的时候正好白玫瑰不在,那她是否有这个资格为他按摩。而白玫瑰的休息日又没个一定,向晚只好日日都来。可是,不知道白玫瑰的运气太好还是怎么着,每次霍清宁来的日子她都在九重天。每次,向晚都像这样呆呆地羡慕地看着她摇曳生姿地朝二楼走去。 第二天,白玫瑰果然没有来,因为鲜少霍清宁会连着几天来九重天消遣。可是当那天晚上霍清宁又出现在九重天时,众人都有点吃惊。 “哟嗬!怎么今天又过来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东少,迎上去,笑嘻嘻地说。 向晚站得很远,看不清霍清宁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如平时一般直接上楼去。向晚仰头看着,是二楼还是三楼。如果是三楼,那么霍清宁是去玩牌的,断不可能找女人,如果在二楼喝酒,那么,她是不是就比较有希望? 霍清宁走到二楼,向右一拐,向晚的心都提起来了,他今天去包厢?那她会不会服侍不好,会不会不够娇俏得惹他讨厌?向晚又是期盼又是担心。也许真的是她的运气比较差,她看到他居然又走了回来,然后径自向三楼走去。向晚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出的失望还是释然。慢慢朝后台走去。 她每次都跳两支舞,两支舞中间隔半个小时,每过一个星期就换支舞,这是她的规矩,来九重天的客人也明白,所以有些人专门等她两支舞跳完了才离去。 “向晚,向晚!”东少风风火火地进来,看见向晚在一旁休息,连忙说道,“快跟我来,先帮我劝这点,这人不知道又在抽什么疯!” 向晚一头雾水地跟着东少来到三楼赌场,踏进去了才明白原来东少说的是霍清宁,只见他面无表情,旁边一杯伏特加,面前的筹码堆得有一尺高。再看桌子上的其他人,俱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霍清宁心情不好。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他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尽管赢牌只能说明他赌技超群。但是,谁都知道霍清宁向来温文有礼,凡事都与人三分面子,从来都没有像今天那样在牌桌上把众人输得精光的时候。 自然,这三万五万的也没什么,来这赌的哪个没有一点身家?只见一个人擦擦脑门,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李老板,怎么就要走了?再玩一局吧。”霍清宁叼着烟,漫不经心地说。 那个李老板继续擦脑门,陪笑着,“呵呵,二公子,改天,改天,今天家里有点事。” “再大的事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的,你说对吧,李老板?”霍清宁外表温润如玉,即使内里冰冷如霜,这也没人知道。这用富贵权势堆砌出来的男子,做得如他这般,已是真正的贵族。他什么时候会这么咄咄逼人? 那李老板继续坐下,僵笑道,“我没有筹码了,再去买点。” “不用,让他们送上来即可。”霍清宁摆摆手,示意继续。 向晚看着这个陌生的,明显盛怒着的霍清宁不知怎么办?直到东少端了筹码盘推了推她才醒悟过来,端着盘走上去。 第十三章 “同花顺。”霍清宁亮出自己的底牌,微笑着看到众人脸如死灰。身子往后一仰,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哗啦啦一声响。霍清宁朝旁边一看,却原来是自己碰翻了一个“庄荷”1手中端着的盘子,筹码散了一地。那“庄荷”急急忙忙地蹲下来捡。从霍清宁的角度,只可以看到毛茸茸的散发和雪白细腻的一段颈。 “苏向晚……”霍清宁迟疑地叫出声来,“你怎么在这里?” 向晚抬头,迎着光,看到霍清宁下巴紧绷,眼神锐利,“二公子。”她小声招呼。然后继续低头拾筹码。霍清宁看她一眼,没继续问什么就接着打牌。 “梭了。”2“梭了。” “梭了。” 向晚低头专心捡筹码,听着头顶霍清宁低沉而清冷的声音一次次地响起,即使不看,她也明了牌桌上的形势。 “二公子,您看我们真的没有筹码了……是不是……” “苏向晚,你还没捡好吗?”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像是头顶炸开了一道雷,向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脸色红得都可以滴出血来。 “好了,好了。”说着开始挨着分筹码,记账。 远处的东少边看边摇头,迈开步子向楼下走去。 向晚分好筹码,站在霍清宁旁边,寻思着是否应该把霍清宁喝空的酒杯续上酒。刚拿起酒瓶霍清宁就伸手来拿酒杯,结果一不留神,酒杯翻了,酒倒了一台……霍清宁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后退,即使这样,还是有少量的酒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不仅是向晚,众人都呆了,苏向晚在座的都认识,东少从百乐门挖过来后九重天的生意翻了几番。年轻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况且如今苏向晚风头正健,众人都以和苏向晚跳舞为荣。可是即使如此,撞二公子的枪口上,她也还是凶多吉少了。 “二公子!”向晚回过神来,连忙抓了块桌子上的毛巾递过去。 “对不起,二公子,都是我不好。”向晚在他身边低低地道歉,她看着霍清宁神色冷淡,眉宇间隐隐透着不耐烦。那个瞬间,她真的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她永远,永远地吞没。当然,大地没有裂开,她还得面对霍清宁。 霍清宁扯住衣襟左右一分,只听“嘶”的一声,扣子纷纷崩落,他随手把外套甩在地上,看了向晚一眼,脸孔微微发白,但依旧是镇静地站在他身边,伸过来的手里还拿着一块毛巾,“算了,去二楼包厢。” 然后一言不发地率先离去。牌桌上的众人都吐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是走了,众人也讶异,莫非是人有钱连财神都往他那身边靠?怎么二公子手气就这样好?他们今晚上输的,都够抵一辆德国房车了! 进了包厢,点上炭炉,架上锡壶。霍清宁始终不发一言,阖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向晚又绞了一条热毛巾正想俯身过去替霍清宁擦的时候,霍清宁突然睁开眼睛,右手一伸,“我自己来。” 随手在脸上擦了一下,霍清宁把毛巾递还给向晚,继续阖眼。 向晚知道此时不能出声吵到他,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英俊的脸庞,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烟草味,那是他的气味,如同他的人,霸道,不可一世,却偏偏不可思议地令她安心着。 “向晚,给我讲讲你的事吧,随便什么事。”低沉华丽的声音响起,拉回向晚的思绪。 她的事?讲什么?讲回国时的身无分文,几乎沦为乞丐的悲凉?讲在百乐门受欺侮排挤,打落牙齿和血咽的苦楚?还是讲在平时受客人揩油,忍受他们如蛇般粘腻的手在她皮肤上滑行的憋屈? “我爸爸过世了,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姐姐离开我父亲了。”向晚幽幽地回忆道,“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着良好的出生,永远举止优雅。但是她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爸爸临死的前一年,我们打听到我妈妈和姐姐已经回国,所以爸爸死后我也回来了。我想,她总是我的妈妈,爸爸死了,她总会照顾我,安慰我……” “可是,她不欢迎我,在我找了两个月,用尽身上最后一点盘缠后,她告诉我,她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 “我把爸爸临死前交给我的一封信给了她,我想,爸爸没说出的话一定是要对妈妈说的。可是她看了一眼后就撕了。然后令家仆把我赶出去。还有我的行李也被丢了出来。” “为了爸爸的病,我们已经变卖了所有的东西,所以我的皮箱里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除了,”向晚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洞地,寂寞着,“爸爸的骨灰。” “爸爸的骨灰就这么撒了一地,那天风很大,我想把它们收起来,可怎么也收不完整……” “你会吹箫吧。”霍清宁打断她,说道。尚来不及思及他为何会明了这件事,她已开口应允,“会。” “这里有箫吗?” “有的。”向晚想到前两天安安买过一支竹箫把玩过一阵子。就说,“我下去拿。” 向晚快速地走下楼梯,往左拐,是九重天的化妆间,她推门进去。现在正是客人多的时候,化妆间里没什么人,只有小丽在镜子前面梳头,看见她进来,不禁诧异地回头,“向晚,你两支舞跳完了么?” 跳舞!?她根本就忘了今晚还有一支舞没跳完,刚才她在两支舞的间隙被东少拖少去的,现在前台不知会不会乱。但,管不得了,向晚匆匆到安安的座位上弯腰寻找那一支竹箫。 找着了!当即也不管小丽在她身后喊,又急急忙忙地奔向楼梯。 “瞧她这得意劲!还不是因为玫瑰姐今天不在,还真把自己当二公子的女人了?”背后有人不屑,大声地说出来,向晚听到,脚下一刻不停。不是的。她知道,这样就可以了。 1庄荷:工作人员梭了2:增加投注到游戏室允许的最大筹码值 第十四章 向晚已经不太去陪客人跳舞了,她的海报张贴在九重天的大门口,在霓虹灯的照射下美得惊人。她也不再每天都上台了,一个星期一到两天她会去九重天,并不固定时间,随心所欲。尽管如此,向晚的名气不降反升。 每次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化妆间就堆满了鲜花和礼物。还有不少衣着考究的仆人拿着拜帖,谦恭地请向晚出去见一见他们老板。 向晚总是拒绝,甚至连笑脸也懒得给一个,眼底冰冷一片。众人都发现向晚越来越沉默,大家都在背后悄悄议论她,如此不知好歹等等等等。 其实她也觉得她应该开心才对。珠宝,名牌,钱,名声,只要她愿意,什么都可以拥有。她开始随着东少去应酬上流社会各种各样的名流名客,人人都对她说久仰,人人都会夸她漂亮。甚至如今她已经赚够了钱,她可以从容抽身离去。 其实自从那天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霍清宁。并不是他不再来九重天,只是她不再关心了。原来,只要心不烦了,真的就可以眼不见。 那天,她匆匆忙忙地拿着竹箫跑上楼去,跑得太急,小腿磕上了台阶都没有觉察到。 站在包厢的门口,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软哝细语,轻颦浅笑,只觉荒谬。 他需要的从来就是可人的解语花,漂亮,聪明,理性,冷静,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永远八面玲珑面面俱到。不像她,笨拙的挖开自己的伤口来安慰别人。却不知,如果他在乎你,这样只是添了他的愁绪;如果他不在乎你,这只是一个故事,甚至还不是一个安慰人的好故事。 她就这么站在门口许久,直到磕破的小腿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她的裙裾她才踉跄下楼。在离开的一刹那,通过细小的门缝,她似乎看到白玫瑰朝她瞥来,带着一丝倨傲,两分不屑,三分嘲弄。 才得道的兔子也想和她这千年的狐精斗? 向晚跳完舞下来,走到大厅与几个贵客寒暄,其中一个便是兴隆百货的总经理,对她很是有心,从百乐门追到九重天。 “冯经理,不上去打两圈?刚还听安安说宝隆洋行的程经理也过来了,正愁没有牌搭子呢?”向晚笑着提议。天气开始回暖,跳了两圈舞又喝了会酒,向晚感到身上黏黏的不舒服,如果他去打牌,她也好早点回去歇着,最近是越来越不耐烦应付这种人了。 “不去不去。”冯经理连连摆手,“最近输得太多,再去连棺材本都要没了!” 向晚微笑,什么叫作纸醉金迷什么叫作十里洋场?如冯经理的这种抱怨,何尝不是变相的炫耀——没有百万身家,连九重天的赌桌都沾不上,又何来输赢之说。 “二公子最近是疯魇了罢,以前没听说二公子好赌啊,都只见他随便玩两手!”冯经理抱怨中带着庆幸,“不过我还不是最惨的一个,警署的那个汪探长,输得连裤子都快没了!” “哦,是吗?”向晚敷衍地听着,敷衍地应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个道理她明白。 “听说二公子最近心情不好。”冯经理也不觉得向晚的态度有什么不对,继续说着。 “冯经理,我们再去跳支舞?”向晚打断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听到,提到他的任何事,分明是,刻意地回避着这所有的一切。她以为可以做到,不见,不听,不想。可这么触不及防地听到“二公子”这三个字,依旧让她差点泄了底。 “好啊,好。”两人相拥入舞池,“听说二公子和家里闹了矛盾,都搬出来住了。”那冯经理不识好歹继续说道。 “是吗?这种大人物的私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向晚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把他带到舞池的中央去,借着人群堵住他的嘴。 冯经理丝毫不查,依旧兴致勃勃地说,“莫非霍家的人都长着反骨?当年的大公子也是这个年纪突然和霍老爷子决裂,然后被霍老爷子登报除了名。” “大公子?”向晚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是啊,既然他们都称他二公子,那么必定是有大公子的,“大公子怎么了?我倒是没听说过。”向晚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重把冯经理带回角落里。 “是啊,五年前,霍家大公子不知怎的惹怒了老爷子,突然就被除了名。” 向晚轻笑,这个时候想起有所言有所不言,晚了。“以冯经理这样的人当真会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向晚调高尾音,美丽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莫非冯经理担心向晚长舌,会到处去嚼?” “呵呵,苏小姐误会了。冯某怎么会这么想呢?”冯经理陪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像是为了一个女人,连书都不愿意读了。” 向晚满意了,随口问道,“那大公子如今在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霍家的两位公子,从小就被藏得深,不多大又被送出国念书,我们这些人里还真没有几个见过大公子的,连二公子也是学成回来才算正式认识的。” 如果没有那件事,这天原本也和平时一样,那天,向晚刚从台上下来,就被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拦住,“苏小姐,二公子请你上包厢去。” “二公子?”向晚呆了一下,说,“我和张老板约好了,要不晚些时候再过去?”说完就绕开他走开去。 那个白衣男人继续拦在他面前,“二公子吩咐,请小姐马上上去。”向晚看了他一眼,是霍清宁旁边的人,好像叫作李庆。 看他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遂点点头,“走罢。” 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长身玉立,修长英挺,黑色的呢子外套。听到响声,霍清宁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门口的向晚,说,“进来罢,杵在那干嘛?” 三个月没见,他似乎瘦了不少,脸色也略见苍白,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英俊挺秀。他站在那里招呼他,还是冷冷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文的疏离。 “二公子。”向晚走进去,“听说您找我?” 他离开窗口,走到沙发边,斜靠在沙发上,“去把门关上。” 向晚站在那里不动,却说,“您吩咐完我马上走。” 霍清宁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你在怕什么?” “没,没有。”向晚努力地迎视着他的眼神。她心里早就暗自警惕,只把他当成普通人一个,不予任何注意,万莫泻了自己的底子。如今一眼,差点败了她千辛万苦练来的一身铜皮铁骨。 “我有事要和你说,这事……”霍清宁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你也不介意,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可想离开九重天。” “什么?”向晚听得一头雾水,这事不是应该东少来做的,毕竟东少才是她的老板。 “算了。”看着向晚的反应,霍清宁有一点点挫败感,于是直接说,“我的意思是,你离开九重天,以后跟着我,如何?” 跟着他?什么意思?包养?情妇?向晚当然不是一无所知,这种事他不是第一个和她说的人。但是霍二公子需要包养一个舞女吗?或者说,需要包养一个像她这样什么也不懂的舞女? “白玫瑰不是更好的人选吗?”她这么想着,嘴巴里也说了出来。 “这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为什么是我?”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霍清宁淡笑,“爱情?我以为你不会相信这些了。” 霍清宁看着向晚眼里的光迅速暗淡,看她怯怯地站在那里,不由有一点心疼。 “我只能告诉你,目前你比较吸引我,而我,正好需要一个女人。就这样。” 第十五章 绥州城的兴隆百货,从来都是个热闹的地方,橱窗柜台里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鲜艳亮丽的服装名牌,包装精美的香水口红,无一不引得太太小姐们趋之若鹜。 “冷太太,您看,这烟斗可是美国进口的,看上去很是大方得体,您看如何?”导购小姐热情地对冷太太介绍。 冷太太有一丝不耐,拿过来递给女儿,“舒亚,你看怎么样?”一边还不忘抱怨,“真是,买那么好的作甚么?要我说从家里拿两支参就可以了,你还非得特意来买礼物……” 冷舒亚仔细地看着,手感,质地,最后还凑近闻了闻味道。微笑着对导购小姐说,“小姐,就这个吧,麻烦包起来。” “就这么买啦?不问下平远?”冷太太一看票上那几个零不由跳起来叫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晓得体贴体贴平远,他平时赚钱多辛苦,你随便给一个不相关的人买个礼物就几千块?” “妈!”冷舒亚带着微微恼怒,指责母亲,“霍老爷不是不相关的人,他是怀沙的父亲,你忘了以前怀沙对我们一家的照顾了?” 冷太太不以为然,“那算什么,对他霍二公子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人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就你这个傻孩子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别人的好。你可要记着,现在平远出息了,你也是个司令夫人了,不要再和霍清宁有什么牵扯了?” “妈!你……” “这不是付太太吗?”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白洋装的女子走进,看见冷舒亚略带迷茫的眼神,对这冷舒亚笑道,“付太太不认识我了?我们在圣诞舞会上见过一面。” “苏小姐?”冷舒亚有点意外,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是怎么给东少出丑的,看上去矜贵无比的女子怎么会主动向她打招呼?她当然不会傻到和母亲一样,认为江防司令夫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头衔。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压死人的权势,何况在这权势的中心——绥州城里? “原来付太太还记得我。”苏茗笑,“付太太不但人长得漂亮,记性也很好。” 冷舒亚仔细端详着苏茗,心里想着:真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她还很年轻,估计才二十左右,像朵带着露水的初绽的花,干净,健康,脱俗。那双眼睛熠熠有神,睫毛天生地又浓又长,根本不用睫毛膏,眼珠汪汪两潭秋水,灵活生动,喜怒哀乐尽情展现。不像自己,已近而立,原先有的三分颜色也开始褪去,她已经在慢慢老去。 “苏小姐真会开玩笑,哪里及得过苏小姐的年轻漂亮。”冷舒亚微笑,小姑娘给管教得很好,对她相当客气,聊了几句,熟悉了,又改口冷姐姐。那甜甜的嗓音,听在心里一阵舒坦。 不过她可不敢称她妹妹,这么一个玲珑精致的人儿,又懂做人,如果再有一个良好的家世,要嫁给霍清宁,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一口一个姐姐,等明儿真成了霍夫人,这绥州城所有的女人还不都得看她的脸色? “冷姐姐在这里买礼物?”苏茗问,笑盈盈地接着说,“是买给霍伯伯的吗?”看见冷舒亚微笑颔首,她苦恼地皱着眉头说,“冷姐姐,你帮我看看该买什么好?我都逛半天了也不知道买什么?当然我没多少钱,只能意思意思。”说完,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原先冷太太是极度不耐烦的,她急着赶回去再玩两圈,实在没什么耐心来应付一个黄毛丫头,当听到她管霍老爷子喊霍伯伯后,她微楞后即对着苏茗笑道,“苏小姐,原谅我老太婆眼拙,不知道令尊哪位?” 苏茗低头,半晌,才轻声说,“我父亲去世很久了。” “对不起。”冷舒亚先反应过来,握住苏茗的手,对她道歉,“我妈一向心直口快,你不要介意啊” “不会。”苏茗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却是敛了两分,“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冷太太和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倒是我耽误了冷姐姐的时间,还要姐姐帮我参详礼物呢!” “苏小姐真是太客气了。”这个时候,挑剔如冷太太也不由夸赞起这个女孩的聪明,小小年纪,话就说得一点不漏且面面俱到。 指着柜台里的一个鼻烟壶,问道,“冷姐姐你说这个鼻烟壶怎么样?” 冷舒亚凑近细看,一个精致的鼻烟壶,青绿的壶身绘着花鸟虫鱼,去栩栩如生,端的是做工细致。再一看那价格,连冷舒亚都噤了声:六万六!显然,苏茗也看到价格了,惊叹道,“这么贵?抢钱呢!”拉了冷舒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念叨,“唉,难道真的要像二公子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用准备,就这么空手上门了?不过,谁叫我穷呢?” 冷舒亚心里涩涩的,但仍是尽力微笑,对着苏茗说,“那是二公子心疼你呢!” 苏茗娇羞不已地叫一声姐姐,脸却开始慢慢红了。 冷舒亚也笑,想来大多数女人,都会爱上像霍清宁般的男人,绮年玉貌,风流倜傥,有魄力够手腕,但一转眼又会紧贴着身子,低声说出酥心柔媚的话儿来,她们恋他的才,他的权,他的势,他的美,连同他的无情,越是得不到,便越看得如珍似宝。飞蛾奋身扑火,并不是不知道会得焚灼,却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所以才甘愿拼上血肉。 根本就不用猜,她就明了苏茗必定是在喜欢着霍清宁。只是,如今的她这么显摆给她看却是稍嫌浪费了,哪怕他霍二公子当真还顾着小时候那一星半点的情意,已嫁作人妇的她对她哪里有半分威胁在? 东走西看了半天,她也有了两分倦意,顺势说道,“苏小姐,我要回去吃药了,要不你去我家坐坐?” “今天约了人了,去不了冷姐姐的家里了。”苏茗委婉地拒绝“真是太可惜了,我一直想像冷姐姐这样高雅的人,家里一定布置的非常漂亮。” “那下回你一定要来。”冷舒亚自嘲地想,自己小的时候还常被人夸伶俐,可如今和眼前这个小姑娘一比,分明是木讷地厉害。 出了百货公司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刚想打招呼,那人却一转身,上了车。往她跟前驶过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坐了一个女子。时间太快,来不及细细看,只看到一个美好的侧影,即使如此,冷舒亚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是,稀奇的是这次那人倒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没有对身边的女子动手动脚。每次见着他,身边的女伴没有重复的。而他也会毫不吝惜地表演给大家看,亲着搂着抱着,仿若只有这样,才不辱没了他这绥州第一花花大少的名声。 “你在想什么?笑这么开心。”冷太太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兀自笑的开心的女儿。 “妈,我看见大公子了。” “那个败家子?”冷太太没好气地问。 “妈你怎么这么说?”冷舒亚不悦,冷太太实在太过世故,小时候东少也没少来他们家。冷太太对他可是比对霍清宁还好。 “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对的?”冷太太稍稍提高声音,“这个霍清东自甘堕落,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大公子?你莫非忘了他早被撵出霍家了?” 冷舒亚不语,母亲的市侩怕是再也改不了了。从她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做着捧高踩低的事。真不晓得父亲那样儒雅的人是怎么忍受母亲那么多年的? 第十六章 绥州城的兴隆百货,从来都是个热闹的地方,橱窗柜台里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鲜艳亮丽的服装名牌,包装精美的香水口红,无一不引得太太小姐们趋之若鹜。 “冷太太,您看,这烟斗可是美国进口的,看上去很是大方得体,您看如何?”导购小姐热情地对冷太太介绍。 冷太太有一丝不耐,拿过来递给女儿,“舒亚,你看怎么样?”一边还不忘抱怨,“真是,买那么好的作甚么?要我说从家里拿两支参就可以了,你还非得特意来买礼物……” 冷舒亚仔细地看着,手感,质地,最后还凑近闻了闻味道。微笑着对导购小姐说,“小姐,就这个吧,麻烦包起来。” “就这么买啦?不问下平远?”冷太太一看票上那几个零不由跳起来叫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晓得体贴体贴平远,他平时赚钱多辛苦,你随便给一个不相关的人买个礼物就几千块?” “妈!”冷舒亚带着微微恼怒,指责母亲,“霍老爷不是不相关的人,他是怀沙的父亲,你忘了以前怀沙对我们一家的照顾了?” 冷太太不以为然,“那算什么,对他霍二公子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人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就你这个傻孩子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别人的好。你可要记着,现在平远出息了,你也是个司令夫人了,不要再和霍清宁有什么牵扯了?” “妈!你……” “这不是付太太吗?”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白洋装的女子走进,看见冷舒亚略带迷茫的眼神,对这冷舒亚笑道,“付太太不认识我了?我们在圣诞舞会上见过一面。” “苏小姐?”冷舒亚有点意外,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是怎么给东少出丑的,看上去矜贵无比的女子怎么会主动向她打招呼?她当然不会傻到和母亲一样,认为江防司令夫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头衔。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压死人的权势,何况在这权势的中心——绥州城里? “原来付太太还记得我。”苏茗笑,“付太太不但人长得漂亮,记性也很好。” 冷舒亚仔细端详着苏茗,心里想着:真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她还很年轻,估计才二十左右,像朵带着露水的初绽的花,干净,健康,脱俗。那双眼睛熠熠有神,睫毛天生地又浓又长,根本不用睫毛膏,眼珠汪汪两潭秋水,灵活生动,喜怒哀乐尽情展现。不像自己,已近而立,原先有的三分颜色也开始褪去,她已经在慢慢老去。 “苏小姐真会开玩笑,哪里及得过苏小姐的年轻漂亮。”冷舒亚微笑,小姑娘给管教得很好,对她相当客气,聊了几句,熟悉了,又改口冷姐姐。那甜甜的嗓音,听在心里一阵舒坦。 不过她可不敢称她妹妹,这么一个玲珑精致的人儿,又懂做人,如果再有一个良好的家世,要嫁给霍清宁,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一口一个姐姐,等明儿真成了霍夫人,这绥州城所有的女人还不都得看她的脸色? “冷姐姐在这里买礼物?”苏茗问,笑盈盈地接着说,“是买给霍伯伯的吗?”看见冷舒亚微笑颔首,她苦恼地皱着眉头说,“冷姐姐,你帮我看看该买什么好?我都逛半天了也不知道买什么?当然我没多少钱,只能意思意思。”说完,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原先冷太太是极度不耐烦的,她急着赶回去再玩两圈,实在没什么耐心来应付一个黄毛丫头,当听到她管霍老爷子喊霍伯伯后,她微楞后即对着苏茗笑道,“苏小姐,原谅我老太婆眼拙,不知道令尊哪位?” 苏茗低头,半晌,才轻声说,“我父亲去世很久了。” “对不起。”冷舒亚先反应过来,握住苏茗的手,对她道歉,“我妈一向心直口快,你不要介意啊” “不会。”苏茗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却是敛了两分,“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冷太太和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倒是我耽误了冷姐姐的时间,还要姐姐帮我参详礼物呢!” “苏小姐真是太客气了。”这个时候,挑剔如冷太太也不由夸赞起这个女孩的聪明,小小年纪,话就说得一点不漏且面面俱到。 指着柜台里的一个鼻烟壶,问道,“冷姐姐你说这个鼻烟壶怎么样?” 冷舒亚凑近细看,一个精致的鼻烟壶,青绿的壶身绘着花鸟虫鱼,去栩栩如生,端的是做工细致。再一看那价格,连冷舒亚都噤了声:六万六!显然,苏茗也看到价格了,惊叹道,“这么贵?抢钱呢!”拉了冷舒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念叨,“唉,难道真的要像二公子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用准备,就这么空手上门了?不过,谁叫我穷呢?” 冷舒亚心里涩涩的,但仍是尽力微笑,对着苏茗说,“那是二公子心疼你呢!” 苏茗娇羞不已地叫一声姐姐,脸却开始慢慢红了。 冷舒亚也笑,想来大多数女人,都会爱上像霍清宁般的男人,绮年玉貌,风流倜傥,有魄力够手腕,但一转眼又会紧贴着身子,低声说出酥心柔媚的话儿来,她们恋他的才,他的权,他的势,他的美,连同他的无情,越是得不到,便越看得如珍似宝。飞蛾奋身扑火,并不是不知道会得焚灼,却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所以才甘愿拼上血肉。 根本就不用猜,她就明了苏茗必定是在喜欢着霍清宁。只是,如今的她这么显摆给她看却是稍嫌浪费了,哪怕他霍二公子当真还顾着小时候那一星半点的情意,已嫁作人妇的她对她哪里有半分威胁在? 东走西看了半天,她也有了两分倦意,顺势说道,“苏小姐,我要回去吃药了,要不你去我家坐坐?” “今天约了人了,去不了冷姐姐的家里了。”苏茗委婉地拒绝“真是太可惜了,我一直想像冷姐姐这样高雅的人,家里一定布置的非常漂亮。” “那下回你一定要来。”冷舒亚自嘲地想,自己小的时候还常被人夸伶俐,可如今和眼前这个小姑娘一比,分明是木讷地厉害。 出了百货公司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刚想打招呼,那人却一转身,上了车。往她跟前驶过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坐了一个女子。时间太快,来不及细细看,只看到一个美好的侧影,即使如此,冷舒亚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是,稀奇的是这次那人倒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没有对身边的女子动手动脚。每次见着他,身边的女伴没有重复的。而他也会毫不吝惜地表演给大家看,亲着搂着抱着,仿若只有这样,才不辱没了他这绥州第一花花大少的名声。 “你在想什么?笑这么开心。”冷太太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兀自笑的开心的女儿。 “妈,我看见大公子了。” “那个败家子?”冷太太没好气地问。 “妈你怎么这么说?”冷舒亚不悦,冷太太实在太过世故,小时候东少也没少来他们家。冷太太对他可是比对霍清宁还好。 “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对的?”冷太太稍稍提高声音,“这个霍清东自甘堕落,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大公子?你莫非忘了他早被撵出霍家了?” 冷舒亚不语,母亲的市侩怕是再也改不了了。从她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做着捧高踩低的事。真不晓得父亲那样儒雅的人是怎么忍受母亲那么多年的? 第十七章 车里,向晚问道,“东少怎么突然想着去看戏了?” “怎么?我就看不得戏?” “不是,总是觉得有点怪异。像东少这样的人来戏院看戏。” “那我这样的人应该去哪里?”东少挑眉笑道,“赌场还是舞厅,或者是跑马场?” 说话间,车已停了下来,东少整整衣装,绅士地替向晚开门。 “呵呵,东少,今天我可是受宠若惊啊!”向晚笑着把手放进东少掌心。 “你这是骂我平时对你不够好吗?”东少说。 “不敢不敢,您可是我的老板。”她识得时务,自然不会打蛇随棍上。 “这位先生,你最近会有大劫。”转头,却是一个瞎子算命,对着空气大声嚷嚷。 “你说谁呢?”东少回过去,站在他摊前,用手在他面前比划几下。真是瞎子?东少压根不信! “说吧,我最近又会有什么劫难?”东少双手撑着算命桌,用手翻弄他桌上的笔墨纸砚,啧啧,一个瞎子居然会写字?蒙谁呢? 东少看着挂着的帆布上写着的字,“料事如神。” “敢问大仙如何称呼?” “鄙姓曹。”那曹半仙抖了一下他的山羊胡子,慢悠悠地说。 “哦~~原来是曹大仙。”东少状若虔诚地问道,“曹大仙刚才说我有什么劫难?” “这位先生最近会有血光之灾,还会有桃花劫。”那算命的瞎子捋着胡子,一本正经地对东少说着。 “哦,这样啊!”东少做出一个我好害怕的表情,立即急切地问道,“那怎么化解?” “只消破财消灾即可。” “是吗?曹半仙,你算的真的准。” “那是自然,鄙人料事如神,怎会诓你?” “可是大仙,”东少笑得如同一只偷了腥的狐狸,“您难道没算出来,我今天没带钱吗?”说完笑着扬长而去。 丽华戏院门口,霍清宁等在那里,看见东少和向晚二人姗姗而来,“怎么这么晚?” 领着二人就朝二楼走去,看见向晚,也不问东少为何把她带来。自从那晚后,他对这个姑娘有了一种钦佩和亲近,看着她,也颇觉顺眼。 “嘿,刚耍了一个算命的。”东少满不在乎地刁起一支烟。 “你还真是无聊,理这些人作甚么?”霍清宁递过一个纸盒,东少看他两眼:“什么东西?” “礼物。” 东少接过,看了下复杂精致的包装,想来是价格不菲,咂舌道,“真感动。霍二公子居然这么周到。”但又把盒子递还回去,“我今天准备礼物了。” “是么?”霍清宁明显不相信,“还是拿这个好了,稳妥些,你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老爷子一向不喜欢。” 向晚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不是来看戏的吗?难道又有什么重要人物在? “是吗?”东少突然把双手搭上向晚的肩膀,引得向晚转头诧异地看他,“放心,这次我给他带的他一定喜欢。” 霍清宁看着东少的举动,只是笑笑,把礼物收起来。 “你看薄衬香绵,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酒炉边,携展等闲……你看锁翠勾红,花叶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流落,恨何穷,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台上的花旦踩着莲步,细细吟唱。那花旦是绥州当红的红角,自然是唱功非凡,下面一干听众无不听得如痴如醉。二楼正中央的包厢里,坐着一个锦袍老者,花白的头发下,两道深邃的浓眉,眼里精光内敛。 一曲完了,侍者双手托着曲目过来,“霍老爷,请点曲。” 霍老爷子摆摆手,对着侍者说,“不必了,让汪老板自己看着办吧。” “老爷,这生辰怎么如此简单,要不点幕喜庆点的?”霍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说,“来幕五女拜寿吧。”这话却是对着那侍者说。 “是。”侍者弯腰,恭敬地退下去。 霍老爷却笑道,“又不是什么大寿,作甚么这么讲究!” “毕竟是一年一次。”霍夫人也笑,“到底还是要操办下的。又不是办不起?” “这眼看着一年一年地老下去咯!办一次就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年啊!”霍老爷也笑,“真是不想办。” “话哪里是这么说的。老了也好,合该含饴弄孙了。” “说起这个就有气。”霍老爷叹息着摇头,“老大我是不指望了,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就恨不得打死他,老二呢,问他也不表个态。” “你也别太逼老二了。” “我又怎么逼他了?苏茗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杜政平已是总理了。论起来,可是老二高攀了。” “只是杜政平的干女儿而已,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我们老二谁家女儿不想嫁进来?” “妇人之见!” “笃笃笃”三下敲门声。 “进来。” 推门进来是霍清宁,“爸爸,妈妈。”他脱下外套,有下人连忙接过。 “你过来干嘛?”霍老爷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戏。倒是霍夫人,连忙站起来,自从霍清宁搬出去后,她已经有好久没见着他了。 “老二,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霍夫人看着儿子,眼里含笑。 “妈妈,您哪时看见我不这么说。”霍清宁笑着拿下霍夫人摸在他脸上的手,“爸爸,我带了一个人来见您。” 霍老爷头也没转过来,仍旧盯着戏台,“谁啊?” “爸爸妈妈。” 东少出现在门口。 听到声音,霍老爷连忙转过身来,看着东少吊儿郎当的样子,还带着一个女人,站起来,看着他,“谁让你过来的!” 霍清宁在心里叹气,都五年了,大哥都已经放开这件事了,没想到老爷子还不肯原谅。母亲还站在他身边,手还搭在他肩上,显然也呆了。母亲少说也有五年没见过她的大儿子了。只小心地叫了一声,“老大?” 霍老爷再看一眼已然呆愣的向晚,他几乎和东少一样高,站在东少和向晚面前,气势逼人,“你不是当初很硬气吗?不是再也不做我霍家的人了吗?那你今天来干嘛?” 东少始终面带微笑,对于惹怒霍老爷子,他是很有经验的,“我来只不过是来告诉您,您有媳妇了。” 空气中静默了好几秒,霍清宁有点着急,他看着霍老爷子脸色愈加难看,终于抢在老爷子开口前把向晚拉到身边,说道,“大哥是开玩笑的,向晚是我的女朋友。” 霍老爷看着两个儿子,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都给我滚出去。” “你这是干什么?”霍夫人站出来,“儿子难得回来一次,你非得把他往外撵?”又对霍清宁说,“老二,你又是什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女朋友了?” 几乎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不自觉的疼爱小儿子,霍夫人也不例外。况且,自小,霍清宁就是那个会为家里争光争荣誉的孩子,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乖”。现下,连一向乖觉的小儿子都会带了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来说是女朋友,难道真的是老了,真的是太放纵他们了? 东少看着霍老爷,没有说话,突然,转身就走。 霍清宁看看母亲,“对不起,妈妈,我以后再跟您解释。”说完,拉着向晚朝外走去。 第十八章 一出丽华戏院,向晚就发现才这么一会功夫,外面的天居然已经黑了。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东少在门口抽烟,看见霍清宁拉着向晚出来,笑着说,“北郊的跑马场,记得,明天过户给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霍清宁看他一眼,脸色不郁地问。 “什么什么意思?”东少一脸莫名,“当初我们不是说好的么?我去见老爷子,他不把我赶出来,我就把九重天送给你,他把我赶出来,你就把北郊的跑马场过户给我。霍二公子,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我说你把她扯进来到底是什么意思?”霍清宁一脸不耐,开口打断他,掏出烟,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没成功,扔了手中的烟,看看向晚。她像是被惊到了,到现在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东少居然就是大公子?她看看东少,再看看霍清宁,果然两人眉宇间极为相似。只是神情气韵完全不同,故而也没有人会往那个方向想,只当他们是私交比较好而已。也不想霍二公子是何许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和一个开舞厅赌场的小老板成莫逆? “你紧张什么?”东少掐灭烟火,伸出手来拍拍霍清宁的肩膀,“你也知道我那白天没人,正好,今天她在那,我就把她拖过来了。” 的确,向晚难得的在白天出现在九重天,去年的今天,她还坐在霍家那豪华奢侈的大厅里弹奏,却是那么快,一年已经过去了。她突生感慨,因此才会在九重天弹钢琴,碰到了东少,不由分说地把她拖出来“看戏”。却没想到反是被别人看了一场戏去。 霍清宁不语,东少看见他的脸色,这样白,这样冷。看得他心里惶惶然的。他明白这个弟弟脾气不好所幸教养极好,所以即使有什么不高兴也是隐忍不发,如今这样直接地给他看脸色倒是鲜见。遂伏低头陪笑道,“是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向晚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罢朝着向晚夸张地作了一个揖。 向晚想说点什么,又看到霍清宁蹙眉咳了几声,神色极是冷淡,也噤了声。 霍清宁含怒侧目,“五年前的旧事你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东少一愣,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向晚等着听故事的始末,她的确好奇,究竟是什么使得父子反目。可是好久没人说话。 终于东少说,“怎么能呢?”他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笑得淡泊,“我现在才明白,当年你没有站在我这边,真的明智。” 他们自诩老了老了,可是谁又敢说他们老了?即使过了五年,他依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滔天的权势,铁腕的手段,旺盛的精力,使他们对儿子的挑衅不会太介怀,因为,他们有这个自信:孙悟空哪能与如来佛斗法? 天越来越闷,天边也滚来阵阵闷雷声。向晚抬头看看天,这心悸躁动,原来是要下雨的缘故么?一时逼仄窒闷,东少觉得自己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只生生的难受。 五年前的事,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回想起来的事。身边的一干人等都忙不迭和他划清界限。没关系,那时他告诉自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的父母手腕通天,尚不需他们亲自出面,一切都按照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着。 只消威逼再加利诱,就足以使曾经的海誓山盟变成笑话,使曾经的恋人变成仇敌。 当他抛下一切赶到女友家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室冷清。他挣扎,彷徨,寻找。最终找来的却是一纸流产诊断书。兜兜转转,却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思及至此,东少才猛然醒悟今日险些犯下大错。他一味想着与霍清宁的赌约以及心中的怨怼,却不曾想到会将向晚将置身于何种麻烦里去。 “是我大意。”东少肃容,朝霍清宁点点头,“感谢今日搭救。”就要登上车去的时候,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子一僵,竟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楞在那里,眼神由惊愕到愤怒再是自嘲。 向晚莫名其妙,顺着东少的眼光看去,也只看到一对夫妻,领着两个孩子。再看看霍清宁,他倒是一脸淡漠。 这是一对极为普通的夫妻,看着装丈夫应该是书记员之类的职务,而妻子,看身段,应该也是个美人,穿着时下流行的真丝旗袍,娉娉婷婷地走着,犹如一副会动的画。显然,这个丈夫非常宠爱她,这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衣服,即使是向晚,也不过新近做了两件。 美丽的女主人,老实的男主人,可爱的孩子。很平常的幸福家庭,看不出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霍清宁看他一眼,了然中又带悲悯。 “你这是什么意思?”东少突然一拳挥出,霍清宁猝不及防,被他打中嘴角。嘴角裂开,血流出来,他掏出手帕一擦。 神色冷冷地对着东少说,“够了!” 霍清宁伸手隔开他,“你要发疯也别冲我来!季馨在前面,老爷子在后面!有本事你冲他们发疯去!” “是!我没用!我斗不过老爷子也斗不过季馨!你满意了?”东少始终带着一丝微笑,“你有用?你有用怎么会被人家掐着脖子动弹不得?俄国人,日本人,法国人?谁不是骑在你头上?你有用?怎么不去把老爷子外面二十几个野种统统拎出来毙了……” 向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东少,东少从来都是挂着妖魅般的笑,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如同铜墙铁壁,没有缺点,不可攻陷。 现在的他,几近癫狂,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最亲近的人。在大街上,众人看着,指点着,他不在乎。他仍旧在笑,依旧笑得好看,“李庆!”霍清宁蓦然一声断喝,“把这个疯子给我捆回九重天去!” 李庆把东少架走了,留下搭东少车来的向晚,站在那里,尴尬万分。 “你去哪里?”霍清宁终于开口,“一起走吧,我捎你一程。” 闷雷声里,这雨终于下了。众人纷纷奔走避雨,雨势渐急,刷刷地抽打在车窗玻璃上。向晚坐在霍清宁边上,正襟危坐,偶尔眼角一瞥,偷偷看边上的人两眼。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睫低垂,盖住眼里精光。他眸子细长,平日里的冷漠现下另带上了几分慵懒…… 第十九章 瓢泼般的大雨下,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连三轮车夫都禁不住这大雨,纷纷跑到屋檐下去躲雨。只剩几两汽车,在这大雨中缓缓前行。 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天地间蒙蒙一片。向晚再一次偷瞟霍清宁的时候,恰巧撞在霍清宁的视线里,他看向她,似笑非笑。“轰”的一声,向晚羞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忙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一对情侣正在大雨中拥吻。混沌的天地中,只看到两条人影。向晚虽然老成,毕竟年少,对这对旁若无人拥吻的情侣,羡慕有之,好奇亦有之。她摇下车窗,想看清这令人艳羡的女孩长得如何时,一阵冷风夹着雨灌进来,耳边传来霍清宁压抑的咳嗽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转过头,看向霍清宁,他依旧低头轻声咳嗽,她只能透过头发的缝隙,依稀看到他俊郎的眉。 隔了好一阵,咳嗽声才慢慢地缓下来。“向晚,你不用这么紧张。”他虽面色如常,那眼里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人的。” “哦,好,好。”如何能不紧张?他随便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让她丢盔弃甲。何况他存了心的蛊惑她,笑得那么好看。 “向晚。”霍清宁突然开口问道,“告诉我,怎样才能活得如你这般纯粹?” “嗯?”向晚不解,这是间接骂她不懂人情世故么?她这些时日来不是已经长进了很多吗?难道在霍二公子的眼里,还是这么不堪? “不是,我的意思是……”霍清宁一时词穷,讪笑道,“总之,你记得这是好话就对了。” 其实他是想问,那天,在锦海棠门口,你被那么多人推拒,唾骂,甚至殴打,在遭遇到那样的侮辱后,整个人狼狈不堪时,为什么你的眼睛里还能一点怨恨都没有?为什么即使经历过了这些,你还能拥有那么纯粹的眼神? 如同穷人嫉妒富人,残疾的羡慕健康的,可能连霍清宁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也艳羡着向晚。干净,纯粹,坚强。 这算是他在夸她吗?她摸不着头绪,更不知道如何接话。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沉默。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得彼此的心跳呼吸都可以听见。霍清宁专心致志地看报,向晚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 想必连司机也感到局促,按开了音响,里面传出时下流行的香艳情歌。向晚坐在里面,听着这靡靡之音,仿佛唱的就是她的心声,更觉不安与尴尬。 司机沉醉在女明星沙哑的嗓音里,丝毫察觉不到向晚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车行到九重天门口。向晚才开口道,“再见,还有,谢谢你,二公子。” 他点点头,接受她的谢意,没有推辞。 向晚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突然听到霍清宁开口,于是又把脚缩回来,“向晚,”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今天的事,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困扰,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不用不用。”向晚连连摇头,且笑且道,“只是一件小事,二公子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你可知道,得我一个人情的好处?”不是他自夸,得到他霍二公子的一个承诺,好比寻得了纵云梯——可以一飞冲天。 “真的没关系。二公子以前……”向晚连忙改口,“东少帮过我很多的。” “向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真的令我惊喜……” “向晚?”白玫瑰走近,拍拍站在走廊上神情茫然的向晚,“雨那么大,你不进去吗?”又顺着向晚的视线方向看去,只看到三辆黑色的车在雨水的冲刷中慢慢远去。 白玫瑰看看向晚,再看看那三辆不算陌生的车,缓缓地绽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自个儿转身走了进去。 霍老爷子做寿,即使不是什么大寿,送礼的人也不会少。这不,霍夫人拿着一个翠绿的精致的鼻烟壶爱不释手。 “真是漂亮,这洋人看着大手大脚没想到却做得这么精致的小东西。”霍夫人笑着和苏茗说。 “谁说不是呢?”苏茗也笑得端庄有礼,这女子样貌端庄,举止高贵,连笑容也仿佛是英国贵族学校学出来的样子,嘴角上扬30°,不露牙齿。 “老二还没来吗?”霍夫人问身边的张妈。 “是啊。外面天气不好,许是被堵在路上了。”张妈笑着解释,她是霍夫人的陪嫁丫环,在霍家有着独特的地位,两个小少爷从小就是她带大的,因此格外的疼宠一些。 “天气不好就不晓得早点出门吗?”霍夫人似真似假地埋怨着,“让人家小姐等在这里,他也不难为情?” “伯母!”苏茗娇羞地打断她,“您又嘲笑我!我去给霍伯伯弹首曲子作贺。”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了,你过去吧。”霍夫人被逗笑,唤了一个丫环领了苏茗过去。 霍清宁是踏着苏茗的钢琴声走进客厅的,苏茗正在弹一曲《梦中的雪》,霍清宁并不十分精于此项,说不出好和不好。只是略感生涩,这让他想到去年霍老爷寿宴上的情景,似乎也有个小姐上弹“献丑”,他还记得向晚嘴角隐忍的笑意。 才一年,这弹琴的女子怎么就变成了红透绥州的舞女? “今天倒晓得回来了?”霍夫人嗔道,“我都当你忘了家门朝哪开了。” 霍清宁不知该如何应付母亲过多的母爱,只好在那里笑。倒是张妈,迎上来,拉着他的手,一阵紧搓慢揉,“少爷啊,怎么瘦那么多,好好的搬出去干嘛啊?” 霍清宁笑,“我又不是孩子,张妈你净瞎操心。况且我又不是住在国外,要见还是见得到的。” “是,是。”她直笑,“少爷也有二十二了,不过没成家的人就不能说是大人,要等少爷行完大礼,有了少奶奶管,我们才算是不用操心了呢。” 每次无论说什么,她都有办法转到这句话上去,霍清宁只好苦笑:“那你还是继续操这个心吧。” “怎么要继续操心,今晚苏小姐可是也过来了呢?”张妈笑得开心无比,“快去,她可是等你好久了。虽然嘴上不说,我们可都看出来了,她心里着急着呢!” “老二,你哥哥又是怎么回事?”霍夫人赶在霍清宁离开前开口,“怎么又弄个女的来气你爸?” “妈妈,我说了。那是我的女朋友。您又不是不晓得哥哥,他这人,就喜欢和你们争执。”他说,接过侍者端来的红酒,啜了一口,“好了,妈妈,我先去招待客人了。” “那你又怎么多出个女朋友来?”霍夫人不依,“那苏茗怎么办?你难道忘了你父亲要你尽快和苏茗订婚?” 眼看着儿子的面色越来越淡,霍夫人也不由住了口,叹了口气,帮儿子整整衣服,“就知道你又嫌我啰唆,可是,我又怎么能放任你在外面乱搞?和别的女人玩玩是可以,只是别学你哥哥那样做得出格,惹你父亲生气。” 他心里怜惜着母亲,怜惜她出生娇贵,却在这深宅大院里挨着寂寞。可是,母亲却永远和丈夫站在一起来审讯儿子。父亲外面有女人,也有儿子,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从来不与母亲说,也不往家里带。他想着,母亲一贯是知道这些的。只是父亲没有“出格”。也就睁眼闭眼了。 苏茗连弹几曲,博了个满堂彩。下来的时候,看见霍清宁正在杜政平身边说着什么,苏茗走近,“二公子。” “刚才是你弹得么?”霍清宁看向她,笑着说,“弹得真不错。” “献丑了。”苏茗也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有着讨好的笑容,“二公子也懂这些。” “霍某一介粗人,只能听听皮毛,哪里比得苏小姐十八般武艺?” “二公子真是太谦虚了!”杜政平在旁边插嘴道,“如二公子这般优秀的人全国也没几个,若二公子也是粗人,那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总理您太抬举。”霍清宁饶有兴趣地看着杜政平在旁边拐弯抹角地夸赞他,他觉得母亲有一句话说得真不错,“我们这样的人家,用得着看谁的脸色?” 第二十章 觥筹交错间,突然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霍老爷子和杜政平站在台上,对着众人说道,“今天,让霍某开心的不是霍某的生辰,而是霍某的小儿子和杜总理的干女儿苏茗小姐正式确立关系。我们将在一个月后为二人举办隆中的订婚宴!” 霍清宁自嘲地笑了下,老爷子这算什么?警告下午的“出格”? “苏茗小姐大家可能不熟悉,但相信大家对前朝苏启苏太傅不会太陌生。苏太傅致力变法,以至遭到迫害流亡国外。如今苏太傅病逝国外,他的女儿,霍某一定会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连绵不绝的掌声让霍清宁觉得,这真是一桩好买卖,名利双收。原先他还讶异于父亲对这桩联姻的坚持,没想到还有了这层因素在里面。 苏启苏太傅,全国上下无一不知。民国历史教科书的第一页,两张画像,其中之一便是这位苏太傅,另一位是端亲王。当年的变法,全赖手握兵权的端亲王支持,后被朝廷发觉后,端亲王一家满门抄斩,苏太傅冒着生命危险把兵符送到革命军手里,这才使得这场革命得以兵不血刃地取得成功。 霍清宁和苏茗跳过一支舞后,又有无数的人前来相邀苏茗。苏茗微笑这把手放进他们的掌心。这个晚上,苏茗无疑是出尽了风头,邀舞的,请酒的,数不胜数。 霍清宁看着一干太太小姐,高贵优雅的,粗鄙不堪的的,无非就是这么回事。再看苏茗,良好的出生,上乘的样貌,兼有才艺若干,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女子。在这上流社会的宴厅里,她依然是出众瞩目的一个。作为政治联姻,她确是个不错的人选。霍清宁倚靠在沙发上,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敲打着沙发,心里暗暗评估着。 付太太走过来,看着霍清宁,举一举手中的酒杯,“恭喜。”她笑得似乎很开心也很真心。 “谢谢。”霍清宁说,“坐。” “看到你终于要结婚了,我真的为你高兴,怀沙。”她语气真挚,如同长姐对着幼弟,表达自己的祝福。 “谢谢。”霍清宁又说。 “呵~~”付太太讪讪道,“如今连你也同我生分了。” “那我该说什么呢?舒亚。”霍清宁转过身子,对着她,“你知道这种婚姻背后是什么,对着别人我要装得兴高采烈,难道对着你我也需要这样吗?” “你……不乐意。”付太太犹疑地问。 “谈不上不乐意,只是,没有众人所期望的欣喜若狂罢了。”霍清宁语气淡淡地说。 “怀沙,她是个好女子……”付太太还待再说,被霍清宁打断说,“舒亚,我记得你不是那么聒噪的性子。是我母亲让你过来的罢?打个巴掌再给粒糖的招数他们已经用了20多年。他们不腻我都腻了……” 他看到面前付太太骤然变白的脸色,心里终是不忍,语气缓了下来,“对不起,舒亚,我不该对你闹情绪,但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他坐在那里,看着场中央的歌舞升平,回味着唇齿间的清香,像墙角边的花朵,静静地盛开,芬芳而幽远——那是向晚的味道。 在向晚下车的时候,他对她说:“向晚,你真令我惊喜……”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扣住了她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带着微微的惊惶和脆弱的表情,那双从来就优美的眼睛此时更像两弘盈亮秋水,清澈的不可思议。 “二公子?” 他察觉到她的推拒和生涩,意犹未尽地放开她,用咳嗽声来掩饰尴尬。 他说,“既然你如今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总得名副其实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故作轻松,笑得似是而非。他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她说的那句话,“不,我不做情妇。” 他不是东少,做不出爱美人不爱江山这样的风流韵事。如果不做情妇,他难道还能把她娶回家不成? 苏茗已跳了好几支舞,脸色驼红,眼睛更加地亮,整个人耀眼得令人不容忽视。她手里端着两杯酒,朝霍清宁走过来,把其中一杯酒递给他。 “谢谢。”霍清宁伸手接过酒,并不喝。 苏茗看着他的这番举动,眼里的几分黯淡转瞬即逝。她顺势坐在他旁边,一仰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着问,“二公子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什么样?”霍清宁问。 “礼貌,冷漠,忽冷忽热,拒人千里。”她沉吟一下,认真地说。 霍清宁讶异于她的这番言行,再一想,这香槟淑女怕是把这花花绿绿的酒水当果汁喝了。 看到平时如此端庄的女子居然醉酒失态,霍清宁不由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来,“如果我给你这样的印象,我很抱歉。”对于酒鬼,不与她争执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谢谢,抱歉,不好意思,请……”苏茗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与你认识到现在,你和我说的话不超过三十句,而且,每句话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几个字眼。” “我并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霍清宁低头继续把玩手中的水晶杯,猩红色的葡萄酒在灯光下格外的美丽。 “那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并没有等霍清宁回答就径自说道,“我知道,就是矜持,端庄,高贵,优雅,成为所有上流社会太太小姐们行为规范的楷模。”说完,笑吟吟地看向他,“是也不是?” 霍清宁顿了一下,把手中的水晶杯放入侍者的盘里,抬起头微笑道,“不是。” 他的声音不大,很快被人声湮没,即使坐在他边上的苏茗也没能听清。她继续说道,“从小,我就是个好胜的人。我去最远的国家,上最好的女子大学,学到最好,我克制压抑自己,变成众人期望中的淑女,就是因为,大家都说,只有这样才能够配得上那最好的人……” 霍清宁觉得难堪,他转过头,苏茗正看着他的脸,平静地,痴迷地,忧伤的。 他的嘴巴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说什么?“抱歉”还是“不好意思”?如此未免太过矫情。一个女孩对你赤裸裸的表达自己的爱慕,你何其荣幸? 他不喜欢苏茗,但也不讨厌她,生意场上已说了太多的违心话,他不想,每时每刻都要这样违心下去。 “我想,所有的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我答应你,我会努力改善我们的关系。” 第二十一章 在霍老爷子当众承认了苏茗与霍清宁的关系并宣布一个月后订婚的第三天,苏夫人就从乾平赶了过来。她来之前没有一丝风声,一直到了霍家大门口,众人才七手八脚地为苏夫人接风洗尘。 苏夫人稍稍抬起头,看着眼前那扇高大的洋铁雕花大门,再不经意地瞟一眼绿绿葱葱望不见屋舍的庭院,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 仆人们恭敬地端立两边,时不时地有人偷偷抬起头想看一眼这个这个声名远播的苏夫人长得如何模样。 她自然也是美的,不同于霍夫人那娇兰似的美,她的美,就像那天宝花,经过了时间的洗练,一点一点地绽放出来,经久弥香。她的一言一行中流露出的不是风情而是风霜。 她的左脸颊上有一道疤,从眼角一直蜿蜒到耳后。众人虽心知这道疤痕的来历,仍免不了惋惜它毁了原本该是国色天香的一张脸。 “妈妈!”苏茗惊喜地跑上去,拉住她的胳膊,亲昵地说,“您怎么来了?” 苏夫人调侃道,“怎么?你在这里乐不思蜀,还不准我过来看看是什么迷住了我的女儿?”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妈妈!” 苏夫人笑着对霍老爷子和霍夫人寒暄道,“真正太不好意思了,就是怕你们劳师动众的才不打招呼就过来了,没想到却累得你们更加忙。” 她不怕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是她的勋章,对苏家永远的恩德,因为这道疤痕,苏启便永远亏欠于她。 人人都道,当年苏夫人美人救英雄,为了把苏太傅从一干贼匪中救出来,牺牲了自己的一副花容月貌,成就了众人传颂的一段千古佳话。却不知,那背后,有的是怎样的怨和恨。 霍夫人笑着接话,“瞧你这话说的,往后我们可成一家人了啊!你还这么见外不成?” 霍老爷子也说,“是啊!苏夫人,你可是太见外了。”一边又对管家王福说,“吩咐个人,把二少爷找来,让他晚上回来吃饭。” 苏夫人听见连忙阻拦道,“二公子忙,何必特意要他赶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要的要的,”霍夫人笑,“这女婿拜见丈母娘,搁哪也是这个理。”又对旁边的下人吩咐道,“二少爷今晚回来吃饭,让厨房记得做一个红烧锦鲤。” 霍清宁得到消息,说是老爷子让他回家吃晚饭。问传话的人什么事,那人也说不清楚。本想挂个电话回去,想了想还是作罢。正巧又碰上码头那边工人哗变,等他处理完事情离开码头时,天已经擦黑了。 霍清宁一进大厅,便见老爷子立在堂中,见他进门立刻瞪起眼:“你还知道要回来?” “你这些日子究竟在做什么?”他沉下脸,喝道,“听说你时常和清东处在一块,怎么,你也想和他一样,整日的风花雪月?” 霍清宁苦笑,幸好几个月前就搬了出去,否则只怕要天天受这一番罪。 一边早有下人去通知霍夫人,不一会儿,霍夫人便赶了过来。 “老二。”她一迭声地叫他,“还没吃饭罢,怎么这么大个人还不晓得照顾自己?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外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对下人吩咐道,“让厨房再炒几个菜端上来。” “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罢,是不是那边的厨子手艺不好?要不把家里那几个带过去?”霍夫人看着儿子,眼里满是心疼,“你也别太操劳了,是不是你爸爸给你太多的活了?” 听到这话霍清宁并没有怎么样,老爷子却是着恼,“慈母多败儿!你问问他自己,这阵子都在干什么?生意丢了一单又一单!”他怒道,“别以为我不管事了,这个家说到底还是我在当家!” 霍夫人舍不得,可又不敢当面反驳他,只好继续揉搓儿子的手臂。 霍清宁听得这话,猛地抬头,眼里的怒色一闪而过。 “怎么?还不服气了?”霍老爷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以为世上你最厉害?你最好?” 听得父亲这么说,霍清宁忽得笑了,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您要是对我不满意,您大可以去找霍三霍四,您看谁顺眼看谁好,谁就来做。我呢?学大哥,也去开个赌坊妓院什么的……” “混账东西!”霍老爷子气得跺脚,打断他,“我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目无尊长,顶撞父母?” 霍清宁叹气,他察觉到母亲的手不易察觉得抖了一抖,真是疏忽了,他温柔善良的母亲自欺欺人地过得很好,他又何必去剥夺她的快乐? 就这样,他低着头被老爷子训足了一顿饭的功夫,等到他累得住了口,霍清宁便对母亲说道,“对不起,妈妈,我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您。” 霍清宁一路急行,经过花园里那个凉亭时,听得一声叫声,“二公子?” 他慢下步子,往发声的地方看去,月光下,一个妇人款款走到他的面前。头饰缤纷,金线坠裙,雍容华贵,只可惜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霍清宁略一沉吟,便明白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微微颔首,“苏夫人。” 第二十二章 “喝点什么?” “红酒。” “我就知道你这人没什么创意。”说话的人把一瓶红酒抛过去,然后纵身越过茶几,懒洋洋地躺倒在沙发上。 坐在沙发上的人伸手把红酒准确地接到手中。打开酒瓶的软木塞,开始往两个酒杯中倒酒。微笑着推过去一杯。 坐在沙发上的便是霍清宁,躺在那的自然是东少。离上次动拳头不过才五天的时间,东少就开了最好的红酒,派了人去请“二公子”大驾,求和之意不言而喻。 “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喜欢这种怪味道,又甜又苦还寡淡如水。”东少嘲笑道,“我猜你那位高贵优雅的未来未婚妻是不是也喜欢这种东西?” 霍清宁放下酒杯,十指惬意地交叠起来放在膝上,优雅地微笑,“也许。” 东少狐疑地看着他,“你真要订婚了?” 霍清宁轻笑,“也许。” “也许这是什么意思?”东少翻白眼,“我可不认为你有我当年的勇气敢向老爷子拍板。” 勇气?哪有?霍清宁端起酒杯浅呷一口,毫不容情地吐出能让人气死的话来,“你那不过是孤勇罢了。” 东少讶然,摸摸鼻子,讪讪地笑。看着这个即将失去自由的可怜弟弟,突然善心大发,神秘兮兮地凑上前去,“唉,大哥我送你一件订婚礼物吧。” 霍清宁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耍宝,“什么东西?” “好东西!”东少眼里洋洋得意,“绝对是你想要而不得的好东西。” 居然有这样的东西?霍清宁失笑,“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是天山雪莲还是东海明珠?” “呵——”东少摇头讽刺道,“你讲笑话的本事太差劲,明天我要好好买一堆笑话书让你学习一下。” 在东少的嘲笑声中,他恍如又听到那句话,尚带着一丝稚气的清脆声音,“我不做情妇。” 霍清宁皱眉,低头看着酒杯,发现再也喝不下去了,因为这鲜红的颜色——像血。他用指尖轻揉额角,原本这样的动作只是习惯使然,但这次却真的有点头痛,是喝酒喝多了罢。 他低头,看着依旧躺在那里的东少,脑海中一个激灵,突然明白他所指的求而不得的东西是什么了——向晚。 不可否认,这件礼物的确非常有吸引力。他为这向来苍白且透明的生活里将要怀揣一个秘密而窃喜。 只不过架子还是要端一端的,虽然是自己人,但,被人看穿的滋味还是——非常不好受。 霍清宁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来,整整衣衫,对着仍旧躺在那里的东少说,“中午要见个人,先走了。” 东少一直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得不承认,除了有钱,他看起来还——非常地有——风度。难怪那么多的女人如狼似虎地盯着他! “行,剩下的事就包在哥哥身上吧。”东少坐起来,一口喝干手里的红酒,古怪地笑着看着他的弟弟走出包厢的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清宁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处处都有了苏向晚的影子:在九重天,在锦海棠,在码头,甚至在路上都可以看到她坐在黄包车里与他擦肩而过。 他不认为这样频繁的见面能改变什么。难道这就是东少说的“好东西”?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从小到大,人们夸奖他的时候总是会说:冷静,自持。长大后他学的是理工科,让他习惯以理智的头脑看待所有的人事物。 不能不说,对于东少这样的刻意安排,他是有着小小的惊讶的。如果哪天他回家,在卧室的床上看到向晚被下药躺在那里他都不会奇怪,因为那样才像那个头脑简单的男人会做出来的事。 他虽称不上日理万机,却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小女生玩爱情游戏,用这么曲折迂回的方式来表现东少口中所谓的情调。用东少的话来说是怎么来着,邂逅!对了,是邂逅。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霍清宁又看到了向晚。他站在餐馆门口,她在道路的一旁。他的面前,还有一对非常有碍观瞻的男女。 “付司令。” “二公子。” 那个被称作付司令的男子转过身来,看向霍清宁,毫不介意旁边如八脚章鱼般贴在他身上的娇艳女子。面色如常地伸出手与之相握。 霍清宁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艳丽女子,回转头,顶着付平远,慢慢说道,“付司令果然艳福不浅,不过,要懂得适可而止。” “哈哈哈!”付平远看着霍清宁,笑,无不得意地,“一向就听说二公子和内子关系不错,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不过,这家务事二公子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他看了下眼前这个让他嫉恨的男人,继续恶毒地说道,“所谓出嫁从夫,况且今日的我已不同往昔。她冷家已败落,如今尚得靠我支撑。别说我在外面养一两个女人,哪怕我全都娶回家她也不敢说半句话。你说是吗?二、公、子!” 霍清宁脸色如常,只是眼神更冷,他看着这得了三分颜色便开起染缸的男子,慢慢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好自为之。” “舒亚舒亚,”他在心里叹气,“我该如何帮你。” 转过身,依旧礼貌优雅地替身边的苏夫人打开车门,笑说,“苏夫人慢走。”又吩咐司机了两句才看着车辆离开。 霍清宁再抬头看向那个方向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仓皇离去的背影。他微微讶异,不及深究,只当她被苏夫人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吓到了。 对于那样的一道伤疤,破坏了一张如此艳丽的脸,使之看上去显得无比的狰狞可怖,他倒不是和众人一样觉得惋惜无比。他对于样貌,其实并没有时下那些公子哥那么挑剔。可以说,对于漂不漂亮他并不感兴趣,冷舒亚也并不是美女,最多有点慧黠,可是他就是心心念念了那么久。 第二十三章 “停车!”苏夫人坐着的汽车才一转弯,她就开口道。 语气太急太切,骤然拔高的声线不知不觉中带了一分凄厉。 司机不明所以,却仍在听得此言后马上刹车,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苏夫人有何不妥?” 苏夫人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笑着掩饰刚才的失态,“你叫小王是吧?” 司机小王点点头,“夫人有何吩咐?” “是这样的。”不复刚才的急切,苏夫人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了?许久没见了,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请她过来。就是向那个方向去了。”苏夫人朝向晚消失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问她是不是晚小姐。” 刚才的一瞥,苏夫人也不确定是她。但不管怎么样,都要弄清楚,她出现在这里干什么?会不会影响到苏茗的婚姻。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来破坏它。眼见司机小王带着向晚走近,她的唇边才敛起那冷冷一笑,“苏向晚,果然是你。” 向晚上得车来,那句“妈妈”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却听得苏夫人热情又惊异地喊,“真的是你吗?小晚?” 向晚正无措与苏夫人的热情的时候,苏夫人拉过她的手,热情地说,“有几年没见阿姨了吧?看看,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阿姨?”向晚猛地抬头,看见苏夫人虽然在笑,却笑得绝不自然。她闭一闭眼,等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开口,“您,找我有事吗?”她轻轻问道。 “你这孩子,这是什么话?”苏夫人笑说,“我们很久没见了,不介意陪阿姨喝杯茶吧。” 向晚默默点头。 苏夫人又吩咐司机,“小王,麻烦替我们找家茶馆。”话一脱口,又改口道,“我都忘了,还是去咖啡店吧,你们年轻人兴这个,是吗?”言谈间,全然一副通明达理又疼爱孩子的大家妇人形象。 “随您喜欢就好,苏夫人。”对这自己的母亲,她是在叫不出“阿姨”,宁愿称之以“苏夫人”。 “你倒是越来越漂亮了。”向晚没想到在咖啡馆坐定,苏夫人的第一句话居然会夸赞她的容貌。 若是平常人,大概向晚也会顺便夸赞一下对方的容貌,毕竟,在外形上夸奖女人是永远正确的话题。但是,她明白,这些对于她的母亲完全会起到反作用。只好继续沉默不语。 “最近过得如何?”苏夫人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沉默,继续问道。 “还,还行。”向晚嗫讷,她知道自己成舞女了吗?知道了吧,毕竟海报那么多,随便在绥州大街上走一圈就会知道的。 “听茗茗说你很红?”苏夫人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依旧平静地问道。 该怎么回答?是,我成当红舞女了?向晚继续低着头,不言。 “大概是很红了,连我在乾平都听说了,绥州有个叫苏向晚的当红舞女,当时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苏启就这么教你的?”苏夫人眼角一挑,无比讽刺地看着她。 向晚的头已经快低到地上去了。母亲虽然字字带刺又极尽讽刺之能事,但,毕竟是在关心着自己的。她这样想着,更觉愧对父母,“对不起妈妈,是我错了。” 苏夫人没有理会,又说,“你刚才看见我了。”不是疑问句,苏夫人很笃定地问道,“为什么转身离开?不想看见我吗?” “您希望看见我?”向晚迟疑地说出口。 “不希望。”苏夫人很直接地说道,“但是毕竟看见了,我不会当成没看见。” 原来如此,是怪她少了礼数了吗?向晚心想,连忙道歉,“对不起妈妈,下回我不会这样了……” “不,恰恰相反,我要你下回继续这样。”苏夫人开口打断她,“还有,永远不要叫我妈妈。我今天认真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你母亲。” “什么?”向晚一个惊愕,失手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杯,咖啡顺着桌沿滴下,污了她的裙子她也没察觉。一直到侍者来收拾,把毛巾递给她,她才回过神来。 “您说的是真的?”她小心翼翼地求证,“那,我是谁?” 苏夫人轻蔑地看她一眼,嘴里吐出两个恶毒的字,“野种。” 原来如此。无怪乎她从来不疼爱自己。 原来如此。无怪乎她对父亲总是那么地敌视。谁能想到外人眼中的一对神仙佳偶却过得如同仇人。 原来如此。无怪乎当日她对自己说那样的话,说她这辈子都不希望再见到她。 “野种”,这两个字带给她深切的痛却也抚平了她对苏夫人的怨恨。 第二十四章 “得到了最想要的,又会去想其次想要的,得到了其次想要的,又会去要比较想要的。人,是最贪心的动物。”苏夫人坐在霍家特意为她僻的小院的石凳上,一边烹茶一边对着苏茗谆谆教育。 苏茗接过茶盏,浅泯一口,笑道,“妈妈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么,次想要的是什么呢?” 苏夫人叹了一口气,对跟前的女儿有着小小的失望,怎的自己会培养出一个如此不会审时度势的女儿? 她开口道,“天下人最想要的无非是名和利,其次便是钱和权。”她慢慢转动手中的青瓷茶杯,抬眼看她,露出一个类似自嘲的笑容,道,“难道你觉得我们已经名利双收了?” “难道不是吗?”苏茗自得地笑,“有了杜政平做干爹,还攀上了世代的望族,珅德郡的霍家,试问,天底下还有哪个女人比我们更尊贵?” 看着女儿如此的天真及肤浅,即使苏夫人也有点着恼,“记得,即使是到嘴的鸭子也是会飞走的。不到板上钉钉的一刻,就不能松懈。” 苏夫人看看女儿的脸,又看看她的手,训斥道,“你这画的是什么眉?染的又是什么指甲?” 苏茗看看自己用凤仙花瓣染成血红的指甲,驳道,“这是时下流行的你懂不?现在街上的学生小姐们哪个不这么打扮?” “我不懂?”苏夫人气结,“她们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霍家要娶的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他们要的不是艳压群芳而是母仪天下。” “我知道知道,”苏茗不耐烦道,“只是觉得漂亮才弄来玩玩罢了。” “鲜红的指甲,妖艳的眉目。这是什么?这是歌舞妓女才做的打扮?你学谁不好,偏要去学那苏向晚?”苏夫人冷笑,“枉费他苏启尽心尽力地教导,结果却做了婊子!” “向晚?”这是个被遗忘好久的名字了,苏茗愣了一下,才开口,“她,她……您是说她?” “对。”苏夫人的脸上,出现一丝解恨地笑,“茗茗,记住:这辈子,再不济,你也踩在她苏向晚的头上。” “妈妈……”苏茗茫然,她明白母亲的恨从何而来,却清楚的知晓母亲对向晚的讨厌。母亲出身世家,讨厌一个人也比一般的市井小民来得高竿得多。印象中最深刻的便是母亲刻意当着向晚的面和父亲争吵,一字一句无不影射着都是向晚的错。 当然,她也不喜欢向晚。不喜欢那个惹父母经常吵架的妹妹。不喜欢她得尽父亲的万般疼宠…… 如果说母亲待她如陌生人,那么父亲待她就如公主。吃的,用的,无一不奢华。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坚持让她学钢琴,让她早上喝牛奶。 她不明白,为何一样都是父亲的女儿却在待遇上有这样大的差别。 “看着吧,”她听见母亲的声音,“看着苏向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野种!你只是野种,苏启背着我和外面女人生下的野种!”向晚是被一阵凄厉的电话胜吵醒的,她伸手接过话筒,听得东少在那头说,“向晚啊,出来陪我看场戏吧。就在丽华戏院,一点钟。” 还来不及应答,那头已经挂了电话。向晚嘘口气,放好电话,探出手去拿毛巾拭汗,却不小心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相架。扶起相架,看着里面父亲的相片。 父亲是英俊的,温和的,深邃的眼睛里有着智慧的光芒,嘴角噙着一抹淡定的微笑。这才是她所熟悉的父亲。“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爸爸。”向晚轻轻地说,拿手卷擦拭相框上本不存在的灰。 来不及质疑这要求的合理性,她已起身穿衣,准备去丽华戏院。 “二公子,里面请里面请。”丽华戏院的经理殷勤地把霍清宁往里面引。这天恰巧是重阳,戏院坐满了来听戏的人,颇为热闹。向晚伴着霍清宁一踏进堂,就在心里哀叹,满堂的嘈杂声,竟然没有一张空的桌子。 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那戏院经理复又满面堆笑地说,“二公子,苏小姐,楼上包厢已经为你们腾出来了,请移步。” 向晚莞尔,笑自己自寻烦恼,霍二公子何等人也,怎么可能没有位子坐? 跟着那经理来到那特意腾出来的包厢里,向晚只觉眼熟,再一想,原来是那日霍老爷子坐过的房间。 “有劳谢经理。”霍清宁坐下,那经理连忙推开茶几前面那一扇窗子,道,“二公子也点几曲?” “不了。”霍清宁摆摆手,“我不懂这个。来凑个热闹而已。”又转过头对向晚说道,“你要点曲吗?” “不用不用。”向晚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从记事起,向晚就生活在国外,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什么京剧越剧评剧川剧的,她统统不懂。 霍清宁看着她的反应,兀自笑了笑,对那谢经理说道,“有白老板的戏吗?让他随便唱一曲就好。” “好,好。那您慢慢看。”谢经理退下,关门的时候又狐疑地看了向晚一眼。“什么时候九重天的苏向晚跟了霍二公子了?”他心里想。 “向晚,你杵在那里干什么?”看着她那副忸怩不安的表情,霍清宁不由失笑,“你确定站在那里可以看见台上的东西?” “不,不是。”听出她语气里微微的调侃之意,向晚更加不安了,不是说陪东少了听戏吗?还是她听错了?“二公子,你看到东少了吗?”向晚终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没有。”他居然回答得一本正经,“不过我想,你今天应该也见不到他。” 这么多天,霍清宁由着东少去闹腾,自己完全像个提线木偶般百分之百地配合。有时候想想,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被他下了蛊,什么时候他对谁这么言听计从过?就像今天,他突然说让他来戏院看戏,他还不是排开了行程赶了来? 月暗星稀二更后,真个地惨与天愁。 想当初在院中百般赌咒,说什么天长地久到白头。 到如今夫妻们难久守,谁知恩爱反成仇!…… 白老板终于开唱了,唱的是一曲《杜十娘》。向晚听不大懂,但对着霍清宁又觉尴尬非常,只好看着台上的戏文。 霍清宁轻轻一笑,屈指规律地扣着桌面。间或拨几颗花生喝一口茶,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他也不甚喜欢,就又看起向晚来。 看她红着脸又拼命装作入迷地看戏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东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真好玩,都做舞女那么久了脸皮还那么薄。 台上的花旦扯着嗓子声声凄厉地唱着:“将什么珠宝银钱来怨恨,还怪我一失足千古恨,只见其貌慕其文,未度其德审其心,有眼无珠,才错配那无义的小人!” 第二十五章 台白老板终于开唱了,唱的是一曲《杜十娘》。向晚听不大懂,但对着霍清宁又觉尴尬非常,只好看着台上的戏文。 霍清宁轻轻一笑,屈指规律地扣着桌面。间或拨几颗花生喝一口茶,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他也不甚喜欢,就又看起向晚来。 看她红着脸又拼命装作入迷地看戏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东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真好玩,都做舞女那么久了脸皮还那么薄…… 台上的花旦扯着嗓子声声凄厉地唱着:“将什么珠宝银钱来怨恨,还怪我一失足千古恨,只见其貌慕其文,未度其德审其心,有眼无珠,才错配那无义的小人!” “到如今退难退进又难进,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杜十娘拚一个香消玉殒……”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在那一刹那,一滴眼泪就这么顺着脸颊堪堪滑了下来,无声无息地。 突然,一种锥心的痛从胃部传开来,痛得向晚差一点就失去意识,身子因为受不了疼痛,扶着桌子慢慢蹲下,痛楚一直延伸到心脏,说不出任何话,手捧着心脏疼痛的位置,等着痛楚过去。 “向晚?”霍清宁试探地叫道,他不明白她何以痛苦万分地半蹲在地上,“向晚,你还好吗?”说着,他连忙走过去扶着她。 等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痛慢慢褪去,向晚轻轻挣开霍清宁的怀抱,道,“原来,这就是所有风尘女子的命啊……”向晚转头对着霍清宁笑语道,一种凄然的感觉浮上来,“这么的悲惨,求而不得,甚至连这所求所想都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资。” “不过是一场戏罢了。”霍清宁肃然道,“你不要多想了。”心烦,一阵阵的心烦,从来没有想过,会和向晚在这个地方讨论这种“身份”的问题。 “向晚,人们的笑资只是,杜十娘把命运都押在了一个书生手里。你要明白,在绥州,幻想着依靠别人的人,永远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一切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回来,金钱,地位,名声。”霍清宁试图安慰她,夹杂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情愫。 向晚笑了一下,彷徨之态尽显,幽然道,“真的可以凭我的手挣到我要的一切?” 霍清宁不语,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他没有转圜的余地。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屋子里暮色四合,窗外落日熔金,隐隐有一种压迫感强烈地传来。 半晌。 “向晚……”霍清宁启口,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温润低沉。 闻言,禁不住轻轻一颤,向晚感到前所未有的酸涩,低了低头,收敛好情绪,脸上绽出熟悉的微笑:“天色不早了,二公子,我们回去吧。” 空气沉闷地快要窒息,霍清宁沉默地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向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感到无比的疲惫和,伤心。她站起身来,率先朝门口走去…… “向晚……”身后霍清宁开口。在向晚的一诧异间,已经被带到霍清宁的怀里。三千青丝散落在霍清宁胸前,带着无限旖旎和轻柔,一丝一丝,一缕一缕。 他差点忘了呼吸,淡淡的馨香萦绕在身边,心一悸,手不知不觉抚过那黑绸般的青丝,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不能放手,有点贪恋此刻的旖旎时光。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向晚,向晚……” 霍清宁感到脖颈处有点湿润的感觉,温温的,水珠流入衣领中,炙热得似乎要烫伤他一般,怪异的苦涩感弥漫开来,让他的心不能喘息地沉落…… 他抱得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胸口才甘心。他淡淡的烟草气息让她眷恋,恨不能就此沉沦! 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风顺地长大,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宠爱怜惜,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庄严地老去?谁会想堕落在这样的乱世里,卖笑卖唱,但是…… “向晚,人生不过白驹过隙,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我们所能拥有的不过是现在。一转眼,再美的容颜都会变成红颜白骨。所以,女儿,一定要争取自己想要的,抓住所有的……” 这么温暖的怀抱,可不可以,她可不可以贪恋? ……她多想抬起头问他:你爱我吗? 你能爱我吗? 能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爱我吗? 可是,原谅她的怯懦。不敢抬头,只好低头躲在他的怀里无声的哭,多一刻的缱绻也是好的。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霍清宁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致。 “向晚……”他叹息道。 来不及了,蝶须已经触上花蕊,鸽翅已经划过斜阳。焚毁。重生。天地。洪荒。 他吻住她。辗转。探索。霸道。寻觅。温柔。 她抗拒他。挣扎。牙关。无助。呜咽。沉沦。 “向晚,不要哭……”霍清宁柔声劝慰着,一只手轻抚上她的颊,星星点点的吻落在她的眼睑,舌尖把那泪水舔入嘴里,明明是苦涩的滋味,他却完全尝不出,只觉得她连泪都带着香,安抚地亲吻着她,“不要哭……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能给你……” 如果我要你呢?向晚闻言极想出口,却在这当口:“二公子……”急跑声窜入耳中,李庆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停在包厢外,开门声起,忽而半途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反应全失。 霍清宁的吻并没有停下,细细碎碎地布满脸颊耳边。 “二……二公子,晚……晚上……还要……?”口舌再没有平时的灵活,李庆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天色将暗,不得已上来提醒自家主子晚上在万家的有场宴会。 按捺住怒火,霍清宁更紧地抱住向晚,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对于自己唐突的歉意,他柔声道,“不哭了,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个人能让他无措至此,忍之不甘,怒之不舍。 李庆早已变成化石,呆呆地看着霍清宁柔声地轻劝,那姿态,哪里还有平日的半分贵气啊,被震惊过了度,他竟然忘了退出去。 不厌其烦地安慰着怀中人,霍清宁倒是不介意旁人的眼光。只是向晚,又羞又恼,胡乱点了下头,慢慢睁开眼。霍清宁拢了拢她的鬓发,抚了抚她的脸颊。直到向晚泪痕隐去,他才转身去问那石化了的李庆,“你什么时候如此没有眼色了?”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眼神却忽然冷峭起来,这几句话被他这样说来,一点火气也无,却令李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第二十六章 徐志衡摇下车窗,看到霍清宁携着一女子拾级而下,夜幕中看不清那女子脸孔,却看得如水晶般闪闪发亮的两颗眼瞳。 待走到近处,才发现原来是这两季社交圈里活跃的人物——苏向晚。尽管心中讶异,面上仍装得滴水不漏,笑着向霍清宁寒暄道,“二公子也在这里?” “徐先生不也在?”霍清宁见他不住地打量向晚,只得开口介绍双方认识,“苏向晚小姐,银行经理徐志衡。” “密斯苏,幸会幸会。”他徐志衡是谁?早三十年他是个小乞丐,若不是碰上这乱世,那么今天他就是个老乞丐而不是银行家。 自然,他修炼到家,哪里是那些初出茅庐的金匙少爷可比,即使怪讶万分,也不断会当面拆穿了对方的身份。他笑得如第一次听见这名字一般,还殷勤地伸出手来欲与之相握。 此刻即便向晚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抬起头,笑靥如花,“徐先生久仰。” “密斯苏真是让徐某领略了两句美妙诗歌的真谛。”在社交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徐志衡奉承起人来也就这两句俗语,“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徐经理可是去赴万老板家的晚宴?”霍清宁并没有接着话茬说下去,开口问道。 与聪明人打交道可能就这点好处: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立即结束话题,转口,“不知徐某有无这个荣幸请二公子一道?” “不甚荣幸。可惜霍某不得不整装一番,就不敢耽误徐经理的时间了。” “那徐某就先行一步,恭候二公子和苏小姐的大驾了。”他心中得意,面上却沉着不露一分,看着霍清宁,似笑非笑地瞥一眼,慢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来。这话说得太玄,谁都直到霍二公子订婚在即,若公开带其他女伴,一场风波是免不了的。 霍二公子微笑,更显得气度雍容,漫透着华贵的底子,“徐经理慢走。” 挂牌到今天,也有将近一年时间了。向晚再怎么“驽钝”也明白这徐经理话里的挑衅。 “二公子,我先回去了。”刚哭了一场,声音里还有点暗哑。 “嗯,”霍清宁点头,“你先回去换套衣服,我等会来载你。” 向晚不禁意外,抬头去看他,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二公子的意思是说,这种上流社会的晚宴,还需要舞女伺候吗?”向晚自嘲,连她自己也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学会自嘲了? 霍清宁蹙起眉,“我是说,今天我一个人去,多少不太正式。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他第一回这么邀请一个女人,别扭是难免的,所幸夜色很浓,不易让人发现他脸上那可疑的暗红。 万家几代富贵,府邸修葺得自是华贵非凡。现今社会崇洋,万家为赶潮流,也聘齐国外设计名家,盖上了一座花园式洋房,德式风格,据说还是新艺术派的。落成后,国人没有一个真正觉得漂亮的,没想到金发友邦们却捧场得紧,纷纷赞叹这是20世纪最出色的建筑。 万家的富贵随处可见,居然连门廊都用意大利大理石铺就。自然万家的晚宴,冠盖云集,来的都是绥州城的政界要员、巨商富贾。如果不插在男人的臂弯里,任她苏向晚红透半边天也不可能有机会踏入其中。 这个晚上,当华灯初上,她穿着黑色裸肩的晚礼服,同霍二公子一道,从那德国房车里钻出来,踏上万公馆铺满红毡的台阶,缓缓绽放她迷魅的微笑的时候,仿佛整个大厅都为之震动。 霍清宁穿着燕尾服,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的身影修长俊逸无懈可击,他脸上带着沐春风般的笑容。俊男美女,相得益彰。 他们相携踏入的时候,宾客泰半已经到了,偌大一个几千平方的大厅,几乎刹那间安静下来,无数宾客齐齐望向门口。男人们惊艳万分,女人们则既妒又羡。她优雅地走进大厅,在无数目光的注目下面不改色,好像本来就习惯了接受这种惊艳的场面。 人群中缓缓分开一条道,霍清宁带着向晚走向那一室的纸醉金迷。众人似乎终于把胸口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四周声响渐起,流言如长了翅膀的风,只怕只消一时半刻,霍家深宅里的当家人就会明了这厢发生的一切。 万家老爷赶紧上前,与霍清宁握手寒暄。万家那今年刚被允许踏入社交圈的三小姐紧跟在父亲身后,冲着霍二公子露齿一笑,娇羞鲜妍如初夏的莲花。可惜点点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就被他身边的倾城牡丹压住了风华,只好恶狠狠地剜一眼过去。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般朝偏厅方向投去一眼,然后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穿过侧门的丝绒帷幕,便是一个偏厅,那里有一圈供休息用的意大利长沙发,此时,一群太太小姐们正坐在那里念美容经,互相假意恭维着对方。 “苏太太,你这戒指怕是舶来品吧,这成色,这制工,倒像是我女儿前几天拿在手里那本外国杂志上的那款。”一个微胖的贵妇人捉着纪璃的手不放,“听我女儿讲,这个东西好贵哦。” 苏夫人纪璃矜持地笑着,“我一个老太婆了哪里懂得舶来货还是本地货。还不是这丫头,用了两天腻歪了,甩手扔给我的。” 旁边一个细瘦的女人笑着接过话茬,“这是苏小姐心疼你,诚心买给你的。我就没见家丫头甩给戒指我过。” 纪璃指着苏茗笑骂道,“你们可别给我灌黄汤,这丫头是把我平日赢的钱当瓦片使呢!” 一干人都笑了,仍旧是那个微胖的贵太太插嘴,“苏小姐脖子上挂着的莫不是北珠吧?”被她这么说一句,众人的眼光都牢牢顶着苏茗的脖颈。 “真的是北珠啊!”识货之人立马认出她颈上这串亚金色泽的珠子,必是那所谓“光涵玑斗”的北珠。这等品色的贡珠,目前大部分尚封在遥远的帝都皇陵里积灰,流落民间除掉倒斗货1只可能是御赐。只听说霍夫人曾得过一串北珠,这珠子,怕是霍夫人送予准媳妇的吧。 1倒斗,最近《鬼吹灯》大大流行,相信大家都知道这个专业名词——盗墓。 倒斗货即是盗墓挖出来的古董 请大家不要害羞,多留几个字吧。 要知道,作者霸王可是比读者霸王更加容易啊! 第二十七章 绥州的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们永远不晓得何为饥饿,何为贫寒。白松露,肥鹅肝,波尔多红酒,黑海鱼子酱满目皆是。若让那苏俄破落贵族和美国庄园主看到,怕是会即刻扑到台上来,一边吃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缅怀那曾经的辉煌。 单就行礼,万家的晚宴仿佛在开万国博览会——握手礼。吻手礼。万福。万家老爷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帝国内歌舞升平。 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众人看见霍二公子与主人应酬完毕,即刻纷拥而上。不一会儿,他就被无数人的寒暄包围。 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那么假,不管是喜是怒,都显得假,像是装出来的,而不是由心而生。 笑中透着奸邪,怒中透着嘲弄。说不出的别扭难受。 向晚根本挤不进去,只能隔着满堂衣冠楚楚的宾客,远远看着他。隔着人潮,霍清宁看见外围踮着脚尖向他张望的向晚,就冲她微微一笑。 水晶吊灯把光都打散了,金粉也似的洒下来,落在向晚的黑色礼服上,如同蝴蝶只只亲吻那乌黑织锦。向晚站在那里,笑容纯澈,表情纯白,目光纯善,以致溶不进那滟滟背景中去。 向晚一个人被遗留在外围,大家小姐们自不会上来理会的。即使嫉艳她那动人的外貌也会顺便腹诽一句“狐狸精”以平衡内心的落差。 只不过美人如花隔云端,倒惹的好些轻佻少爷忍不住朝她那个方向一再张望。绥州处在东部海滨,是最早的开放口岸之一,受西方文化的侵蚀不可谓不严重。那些金匙少爷们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既学得国人与丫鬟戏子闹风流的本事,又多少有些灰姑娘的情节。内心罗曼蒂克得很,梁祝自然是不屑的,但对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向往得紧。恨不得自己也能为爱情摒弃门户之见,上演一出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爱情的戏码。 等到多年后,领着自己雍容华贵门当户对的太太,穿梭在高档场所的时候看到自己年少时的那个小翠、依云或者玫瑰芙蓉,正吃力地弯腰抹窗扫地,于是一时泪眼盈睫,胡须颤颤地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纯洁的真爱…… 再看到对方一头花白的头发,不再明媚的笑颜和不复白皙细嫩的脸颊后,转身关照自己的三四五六房夫人们,俊挺的长工要不得,不检点的丫鬟打发回乡,会把少爷小姐们带坏。 “呀!呀!这不是……” 嗓音是千篇一律的矫揉造作,向晚转头,看到一件奢华的蕾丝拼花时新洋装,上面的珠片闪闪,刺得她眼泪都差点留下来,再抬头,不例外看到一张调色盘般的脸蛋。 “薇安小姐,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向晚稍稍挪动身体,调整下角度,以免真被那闪闪银光熏出眼泪来。 “别这么生分,叫我薇薇安就好啦。”薇薇安亲热地去挽着向晚,空余的一手还不忘扑腾扑腾地扇出阵阵香风,“今天你可长脸了,居然是跟着霍二公子一起来的。”接着,爆发出一串和年龄完全不搭界的尖细而又悠长的银铃般的笑声。 宾客逐渐聚得稠密,薇薇安突然停止聒噪,向晚不明所以,转身看向门口,却原来是东少。东少在社交界向来无甚好名——太随便,太放荡,太不知上进,但凭着一张好看到作孽的脸,倒也获众家太太小姐的青眼无数。且每回赴宴,东少胳膊弯里的风景总是让男人们迷醉——那个只能在荧幕上看到的新晋影后,新寡的姜老爷家的19岁小妾,洪老板那个乡下来的小脚二姨子…… 环肥燕瘦,各色风情。他就像一个最好的淘金者,每每都能挑出那隐藏在沙砾中的金子。 只不过这次,不知是他少爷挑选的本领下降还是众人的审美落伍,那臂弯里的狐媚小影星居然在这六月天里穿了一件火红的狐裘来。各家小姐们以眼神暗示对方,大家心照不宣,这下“狐狸精”的封号终于从向晚的头上搬开,砸到了这个小狐星的身上。 东少刚一站定,目光逡巡两圈,两条长腿径直向着向晚走过来。 “东少。”自家老板,向晚当然马虎不得,赶紧招呼。 东少桃花眼眯了眯,刚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苏小姐?”稀奇的是这个小狐星居然敢抢东少的话头,薇薇安不禁来了点兴致。 “这位妹妹如何称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今时今日的地位虽大不如前,好歹也风光过一阵子,在这刚出道的小影星前,自是摆足前辈的架子。这话说得客气,其实不过是讽了对方名声小,不成气候。 “你!”小影星也练就听音辨意的好本领,脸色变了几次,终于忍气不发,但也不再愿意与她们多说,转身对着东少说道,“东少,人家饿死了!” “人家饿死了?那关你什么事?”东少似笑非笑道,忍着看她做张做致这番时间,他已开始不耐烦了。 向晚看至此处,终于绷不住抿嘴笑出来,再侧头去看,薇薇安正用她的那把香扇遮住半个脸,正在扇里咧嘴无声的笑着。 万家的琴师是个男子,面容如玉,端坐在三脚钢琴后。遥遥收到东家发出的指令后,以一曲指法繁复的匈牙利进行曲拉开了晚宴的帷幕。 在激情澎湃的乐声中,众人纷纷携伴步入舞池,霍清宁也朝着向晚走过来。东少眼尖,看见从偏厅出来的“杜”小姐以及有着特殊勋章的苏夫人,凑上前去,抵弟弟的肩膀,忠言两句后,便携着小狐星下场跳舞去了。 乐声越奏越欢快,可怜苏小姐的脸也越来越黑。惹得想邀舞的各家少爷纷纷裹足不前。忽又开窍,原来那舞池中与另一苏小姐翩翩起舞的某人正是这位的未来未婚夫。这下,众人也无心欣赏难得一见的霍家二公子穿着燕尾服秀西洋舞,都带着诡谧的笑容等着看另一场“戏”。 第二十八章 苏夫人拣了件银绣云凤纹低领旗袍,一路走来,身姿款款。这年头,任谁都可以把龙凤纹饰衣物往身上套。若是躺在帝都皇陵里那些帝王妃子们知道,怕是恨不得从坟墓里跳起来的——昔年一个逆臣贼子,家眷居然穿着“凤袍”招摇! 有点眼色的如绸缎行的杨老板,一眼就发现,这布料,这手艺,哪里是新近流行的款式,怕是有些年头了。 私制龙袍?!…… 这苏夫人……接着又甩头一想,自己的微薄产业还入不了这夫人的眼,隧也就放心地准备看她在这场里翻云覆雨。 东少瞥见一边含笑和众人寒暄,一边穿过人群而来的苏夫人,眼中露出兴味的光彩。拉着那小狐星闪到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触即发的局面。 奈何小狐星没见过什么大市面,叉了一口白乎乎的东西送进嘴里。“呜!”一股好像泥土、大蒜的味,她想找地方偷偷吐掉,却又不敢做这么掉身价的事,只好囫囵吞下去。这万家也忒小气,她心里如是想到,居然以次充好,亏这宴会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样。 东少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全场唯一的一块洋芋大的松露被身边这个女人如此白白糟蹋掉,顿时显得哭笑不得。 “茉莉小姐,你可真不识货。” “嗯?”那叫茉莉的小狐星偏头装可爱,“你作什么嘲笑人家?” “那个东西,叫作松露。”东少拿下巴指了指她盘里的一点白色残渣,笑眯眯地解释道,“这个可是稀有的美味。万家也真花心思,为了讨好外国人,连这个也弄了来。” “松露?”茉莉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松露她当然听说过,一克松露一颗金。只有真正的上等人才吃得起的,就是,刚才那个味道?对了,刚才那什么味道?她都没有好好品尝。 被这茉莉小姐一闹,东少已失了戏的开场。他望过去,只见那个脸上长道疤的老太婆在嘴巴一开一翕地,离得远了,听不甚清。 而他那个完美无缺的弟弟,此时正高贵地沉默着,东少定定地看了五六分钟,发现他依旧是沉默。 “这个时候,沉默是高贵的。”他自言自语。 再看那杜小姐,无比哀怨地瞥向霍清宁。等到转头看向晚的时候,那眼睛就射鏢,而且还是淬毒的。 “那个假模假样的淑女!”东少嗤笑一声,调开眼光,不再关注。那里太风平浪静,没有劈里啪啦的火光四射,太让他失望。 的确,霍清宁这边风平浪静,只有向晚一个人在心里惊涛骇浪。所有人都在笑:霍清宁笑得疏离,苏茗笑得娇俏,苏夫人笑得端庄……于是她也笑,扯开嘴角,上扬一个合适的弧度。 音乐如此悠扬,她的侧影如此动人。浓密的眼睫如蝶翼般扇动,耳边一对小小的钻石坠子,轻晃之间,带出流光四射。有美如此,旁的风景又怎么入得了他的眼。 他轻轻伸过手去,拉住她的小手,细细地包裹,这一刻,他竟然会感到无比的满足。他想到当初在锦海棠门口,他第一次看到她,温柔,迷茫,纯净而没有心机,在那寒风刺骨的天气里,她却像春风一样茸茸暖暖,说不出的打动人心。原来再那一刻,她就入了他的心。 对于这种场面,苏夫人又气又急。霍清宁是她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佳婿之选,人品家世俱是上上之选,辛辛苦苦绸缪了年多,怎么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只足赤的金龟从她手里溜走? 她一脸慈爱地看着向晚,仿佛从没有见过她也不曾知晓她的身份,两手都腾出来拉过向晚细细打量,“这姑娘长得真讨喜,怨不得二公子把她带在身边,连我这老太婆一看也喜欢。” 这么一拉一扯,向晚早被苏夫人“不经意”地拉开了霍清宁的左右,她微愣,有点无措,她从没有和母亲这么“亲亲热热”地讲过话。但随即便反应过来,那天她的关照言犹在耳,于是,尴尬地笑笑说,“苏夫人夸赞了。” 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一幕怕是苏小姐羞红了脸,一时的不知所措罢了。 “妈妈!你就会夸别人。”苏茗不依道,刻意娇俏的偏头一笑,没想,却被二公子忽视掉。压制住心里的不满,继续笑靥如花。 “你这孩子不知羞,哪里有讨来的赞美的。”苏夫人笑骂苏茗。又漫不经心地提起,“你不是一天到晚嚷着没人会跳华尔兹吗?这下,总算碰上会的人了。” “妈——这位苏小姐才是二公子的舞伴呢?”一晚上都做了壁花小姐的苏茗开口埋怨。 果真是亲母女,一曲双簧配合得天衣无缝。霍清宁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完全不着痕迹。此时,乐池的双簧管也恰好给出一个悠长的a音。一直沉默的霍二公子终于在此时绅士地伸出手,礼貌询问,“不知霍某有没有这个荣幸?” 那两人一下舞池,苏夫人的那一脸端庄的笑就变得有几分诡异。当年苏启把尚在襁褓中的向晚带回来,铁了心的维护,她怒,她闹,却也无可奈何。若是苏向晚要是有个意外,她纪璃第一个会被怀疑。 只能把绣花针刺进她的胳膊大腿,让她身上疼;只能教唆自己的两个女儿避她如瘟疫,让她心里疼。但她日益长大,也让纪璃日益担心。 若苏向晚稍微逊色一点,她也许不会这么狠心。但苏向晚太出色,出色到三岁已让她心惊胆跳。 这样的眉目,这样的资质,这样的天赋,总有一日会让她的两个女儿黯然无光。她不能忍受,可又不得不忍。 那年苏向晚捧着苏启的骨灰来找她,她不是不得意的:苏启苏启,你在天上好好看着,看着你百般娇宠出来的女儿,如今一个人会有怎生的一副凄凉光景! 实在不能怪她讨厌苏向晚。谁让她和她母亲一样,得天独厚,心想事成。连做了舞女,落魄至此,都能一声不吭就得霍二公子青睐,而苏茗则要费尽心机才讨得一曲华尔兹。 她没有忽略霍清宁对向晚的态度。连下舞池前都会细心关照一番。即使作为长辈的她在他面前同他寒暄,他的眼光也不时地飘向苏向晚…… 苏夫人拉着向晚的手倏地缩了回来,拿出丝绢轻轻拭过双手,然后扔在了不远处的一方垃圾筒里,慢慢地开口道,“这种时刻,你不是应该离开了吗?” 向晚已经学会了应酬,开始懂得掩饰,她脸上还挂着笑,只是这笑慢慢地僵硬起来。她怕这位名义上的母亲,那年少时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可是,她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今次她是作为霍二公子的舞伴来的,怎么可以先行离去? “二公子说,等舞会结束,他自会送我回去的。”她微笑着开口。 毕竟不复当年,她已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懂得不择手段地生存。 第二十九章 望着苏夫人倨傲的背影,向晚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暗笑自己果然没多少出息,人家一个眼神扫过来,自己就汗湿半身。 向晚撤下笑脸,招过侍者要来一杯果汁酒,背向舞池,慢慢品尝。 “玩得开心吗?”正当向晚在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小小浮躁时,薇薇安又靠了上来。 “还好。”赶紧咽下嘴里的那口不甚好喝的水果酒,腾出口来回应。 “真的不紧张?” “?” 薇薇安那眼神指了指霍清宁,又拿着扇子技巧地指了指明艳照人的苏茗,娇笑着说,“再怎么说,她可是比你来得正牌得多呢。” “这人!”向晚心里暗恼,什么时候又碍着她了,让她这么来奚落自己。 薇薇安看着脸色变红的向晚,嗤地一笑,“真是无趣,好了,不闹你了。”复又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是无聊才对你说几句真心话。你看这满场的人,人人都对我们笑,那是因为我跟了徐志衡你跟了霍二公子。有哪个是看得起我们的。” “我是没指望了,徐志衡也不过贪个鲜。”她银牙闪闪,“如果你抓得住霍二公子也算给我们做这行的长个脸。” “所以呢,你要……” 向晚根本无心听她传授男人经,潜意识里她明白,霍二公子是什么人,他陪她看戏,他带她来舞会,和她下场跳舞……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了他愿意。没有人可以算计他,也没有人算计得了他。 一双眼满场望一圈,却意外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娜娜!”向晚轻呼一声,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了的兴奋,她转头对着薇薇安,也顾不得前辈后辈之间的礼貌,说道,“对不起薇安小姐,看到个熟人,先失陪了。” “向晚?”正在弯腰打扫的娜娜也很意外,自从她结婚后,她就几乎断了和她们的一切联系,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她直起身来,笑着调侃,“我可一早就看见你了,风光无限啊,苏向晚小姐。” “看见我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向晚假意嗔道。 “打招呼?就我这样?”娜娜笑着抖抖她手上的抹布,接着嚷道,“哎呀,你差点坏我事!”说着连忙弯下腰把污渍抹干净。 向晚站在那里,看着娜娜一身粗布,原先风情的卷发已削成齐耳的短发,原本的纤纤十指也因劳作而变得粗粝。 “姐,福生哥对你好吗?”她低低地开口,问。 娜娜蹲在那里,手上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会才开口,“什么好不好的,不就那样。”地上很快被打扫完毕,娜娜把抹布丢进水桶里,站起来,看着向晚沉下去的笑脸,开口安慰道,“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往后我所有的,也只是自己手里的钱了。” 她顿了一顿,看着向晚,衷心地说,“所以向晚,你比我幸运。” 说完拎起地上的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不是爱风尘,却被风尘误。 向晚愣在那里,娜娜过得不好,福生哥没有好好对她吗? 当初那个憨厚的汉子,老实巴交的样子,叫他一声“福生哥”还会脸红的人,没有好好对她…… “苏小姐赏脸喝一杯?”向晚正心酸娜娜的遭遇间,右后方突然伸出一只手,带着一身浓厚的酒气,递过来满满一杯洋酒。 向晚转过身来,以为又是哪个曾经捧过场的熟客,倒不想是个生客,瘦高个,皮肤苍白。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姓来。 向晚接过酒,礼貌着问,“先生怎么称呼?” 那男子笑,露出一口白牙,“付平远。” 这么一说,向晚终于记起那日初见苏夫人时的匆匆一瞥,若是记忆没有偏差,似乎还有一只艳丽的章鱼? “原来是付司令。”这个社交界的新贵,向晚多少也有耳闻,于是就着手里的酒杯轻抿一口。 “苏小姐这是太不给付某面子了。”付平远用手中的酒杯去轻碰向晚的酒杯,“怎么着也得干了这杯才是。” 向晚无奈,只得喝下那一大杯洋酒。喝得急了,头有点晕。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酒杯里又被满上一大杯琥珀色的洋酒。 她连忙推搪,“付司令,我实在是不大会喝酒。” “苏小姐说的哪里话,对于苏小姐来说,这样的酒,怕是寡淡如水吧。”付平远又笑起来,“那我就先干为敬了。” 向晚无法,又灌下一大杯酒,退后两步,以便身子倚靠着柱子。 “苏小姐果然爽快,再喝一杯!”付平远笑呵呵地拎着酒瓶上来给她添酒。 “付司令,我再喝真的要醉了。”向晚还在努力笑着推拒,却不想到付平远执起她的手就这么“喂”她喝酒!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他居然这么不给她面子!向晚有丝愤怒,刚要甩开这双手的时候就有人把这双手接了过去。 是一个青莲一般的美人,娉娉婷婷,往那里一站,自成一股风流。 “平远,你喝醉了。”美人扶着那个付司令轻轻地说,转头对向晚抱歉地一笑,“对不起,他喝多了,苏小姐不要介意。刚才我好像看到怀沙在找你……” “冷舒娅你给我滚开!”没想到这个“醉了”的付司令会甩开美人的手,继续抓住向晚的胳膊,他开口打断美人的话,“没想到你还真是伟大,连旧情人的女人也维护。” “你!”冷舒娅脸白了白,继续低声说道,“你对我不满可以回家说,没必要在这里闹。” “怎么?嫌丢脸?”付平远斜着眼盯着冷舒娅,“你还有脸吗?冷舒娅。你就是一婊子!”继而又笑道,“这是霍清宁的女人吧,没想到堂堂霍二公子居然是这种特殊口味,专门喜欢婊子!” 这婊子两个字是咬着牙齿吐出来的,向晚不由感到身上一阵恶寒,想甩开付平远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不由又急又怒,加上又喝了点酒,脸涨得通红。 “今天我就来尝尝这婊子的滋味。”说着就俯下头去。 “啪!”地一声,响亮清脆,付平远不可置信地看着向晚。 这边闹了半天,舞曲早已经停了下来,大家都围在旁边看着,一见动了手,不禁一阵骚动。 “居然被一个婊子打了?!”付平远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向晚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向晚重重地跌了出去,脸颊红肿了一半。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打巴掌,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起初麻麻的没有知觉,后来便一阵阵针刺般地疼痛。 等到晕眩过去了,向晚慢慢地站起来,抬起头,脸上揉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来,“对不住付司令,今天恐怕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一句对不住就完了!”付平远彻底被向晚的掘犟激怒,劈过手还待把她拉过来,一只手斜里伸过来,按住付平远欲伸出的手。 付平远一震,转过头,是霍清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