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1节 —————————————————————————————————— 本图书由(嗯哼大王)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人间无数雨打去》 作者:鹿门 ☆、第1章 池阁闲,我坐在池边小阁的石凳上,看风过时,桃花落了他一身。 他含笑着行过桃花树,又拨开青青烟柳垂下拢开的枝条。 少年眉目情动若春水连波,分花拂柳而来,端得是梦里风流。 只是,下一刻,这繁花盛锦一样的春,除了给这少年增色,还给了他另一样馈赠――一双飞鸟翩然自烟柳怀里逸出,少年闪避不及,在春风里微微拂开的衣袖袍角,就徒留了鸟屎。 我合掌大笑,一笑就龇牙咧嘴,现了毛猴的嘴脸。 那少年面露惊恐,倒退几步。可惜,那为了风流而着的魏晋木屐,着实不是逃跑的好物,叫他跌了个结实。 我挠了挠毛,笑了。 我不是那性趣活泼,而被人以“猴”来比喻的娇娥。 事实上,嗯,我就是一只猴子。成了精的那种。 ☆、第2章 深山幽林深几许。 金色而骄烈的阳光,都只能在这晦冥无日的老林里投射下琐碎的一点光斑。 曾经的曾经。 作为一只猴子,我镇日荡飞繁茂的枝叶间,捉虱子,食野果。 反正嘛,就是一只猴子该做的那些。 只是我大约和别的猴子不一样的是,我不喜欢和那些逐渐成熟的公猴打闹,也不喜欢接近搔首弄姿的母猴。 我生了一些不属于猴子的妄想。 我经常蹿到一颗极高的杉树顶端,呆呆看着皎洁的月光,浮在幽密而暗绿的山谷上,飘飘的。 也有月光落在了我一身的毛上,树顶的山风吹得树海微波。 而我身上的虱子都飘了起来。 月光浮涌如海,无数树顶的枝叶冠盖浮涌。 这美千百年不变。 而猴群里,老一辈的猴子逝去了。新的一辈猴子,又开始为了配偶,为了食物的争夺。 月光多美啊。也多寂寞啊。 然而这寂寞也是美的。 每当有别的猴子试图蹿上来,到我看月亮看树海的位置旁,我会一爪子把它们摁下去。 刚开始的时候,我打不过一些公猴,经常弄得鲜血淋漓。 但是我不要命。 我只要这个看月色披山的好位置。 所以,渐渐不大有猴子会靠近我常坐的这颗杉树了。 而作为同一代中已经成熟到可以繁衍,本应被公猴追逐的母猴,我也成了另类了。 别以为猴子没有另类。 什么东西都是有例外的。 一只不肯负起族群繁衍的母猴子,对于猴群来说,那就是另类。 所以猴群搬迁的那一天,我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我依照往常,看得很累的时候,跳下了杉树顶冠,沿着层叠的树枝,要到离猴群不远,却偏僻的的一处树洞去休息。 可是猴群的吵闹声一点也听不到了。 我甩了甩尾巴,挠了挠头上的毛发,蹿着四处打量。 直到我发现,原来猴群居住聚集的地方,盘踞了一青一白两尾大蛇。 青得似春时最嫩的竹叶,透彻清亮至极点。 白得似冬天压了野果的雪,纯净得无暇。 作为蛇,它们是很美的蛇。 不过作为一只猴子,我觉得如果能从它们那死死盯着我的竖瞳里逃脱,那才是最美的。 我最终还是没有被那两尾大蛇吞入腹中。 它们盯着我许久,那条青蛇扭了扭,要做出一副这些滑腻腻蛇类惯有的攻击姿势,白蛇却啪地用蛇尾打了它一下,青蛇于是不太甘愿地慢慢又伏回去。 它们斯斯地吐着长而分开的舌,盘着树游下去了,一白一青两尾蛇前后下了树,便没入了草丛深处。 我是一只喜欢看月色,喜欢看树海月流里的猴子。一只不愿意繁衍的另类母猴子。 但我也是一只猴子。 这样巨大体型的滑腻腻长条东西,几乎是山林里所有动物的噩梦与天敌。 我被吓得独自躲在杉树的树洞里,哆嗦了整整一天。 直到月亮又升了起来。 我思念着月光,思念着月光下的树海,思念着那种寂寞到极点的美。 对美的这种思念,甚至战胜了本能里对天敌的恐惧。 于是我终于多多索索地爬了出来,蹿到树顶。 月光与爽然山风拂过我的毛发,似乎亘古不变的某些东西在安抚着我。 然而我终于模模糊糊意识到了,我是被族群抛弃了。 我被我那些无觉月光之美,也不会思考食物繁衍以外东西的同伴,抛弃了。 以后这些可怕的敌人,都要我独自面对了。 我开始发抖。 和别的同伴不一样。我喜欢月光。我能思考。 我是一只猴子。但我脱离了猴子生存的常态。而现在,甚至失去了族群。 那么,痛苦就来了。 另类的痛苦。 和月光的寂寞之美。不大像,又很像。 毛再多再密,都冷得,也迷茫得不知所措。 一夜月光寒,一只毛猴子瘦小的影子投下山林。 终夜独坐不动。 一直到后来,我知道了那两条蛇。我才觉得月亮里传给我的冰冷的寂寞轻了。 那两条没有吃我的蛇,一白一青。 它们也是脱离了常态的。也是迷茫地游荡到这片山谷里的。 因为它们不吃肉。它们不吃任何蛇吃的东西。它们吃素,它们还喜欢听许多许多声音。 比如山泉迸溅到石头上的声音,比如风吹竹叶的声音。 它们喜欢听着那些美丽的声音扭动身子。 就像我把月光叫做“美”。它们把那许多不同声音的合奏叫做“美”。 所以,它们被生养它们的环境放逐了,它们被许多蛇攻击过,它们满怀对那些美妙声音的狂热,也满怀对外界的警惕,游到到了我所居住的这里来。 当然,这是后来我和它们被迫做了邻居才知道的。 那时我觉得和月光一样的孤独减轻了许多。 只是现在,我所面对的最大问题,是要下雪了。 我不知道离开了猴群,我能不能过冬。 对了,我在下雪前,还捡到了一只没死的幼年狐狸。 这只狐狸很看不起我,它也不叫狐狸该叫的声音,而是张口发一种奇怪的声音,叫做什么“人言”。 ☆、第3章 大雪纷纷而落的时候,我窝在树洞里,树洞用枯枝结起堵住,洞里铺着干草草絮,树洞的边角处堆了一些坚果。 第2节 一只看着普通的褐毛小狐狸,盘在坚果上,舔了舔自己细细的黑色前腿,尖尖脸颊旁的绒毛丰茂。 见我一动不动,小狐狸细声细气地开口:“猴,你不吃坚果吗?” 我还是一动不动。 小狐狸慢慢挪过来,用它的黑细的前腿推了一下我。 我看了看它,决定不吭声。 我还是不明白,这只狐狸崽子发的那种奇奇怪怪的“叫声”,我为什么却能听懂。 见我仍旧和石头似地一动不动,小狐狸像模像样地发出一种叹气的声音,舔舔自己的大尾巴上不顺的毛,咿呀道:你怕我做什么?我还没长多少奶牙呢。我就这个冬天,吃你几个果子,挤一下你的树洞,开春了就走。” 我的确有些怕。 我本来是一只除了能思考外,便大体普通的猴子。 我也以自己的与众不同为豪。 可是自从我脱离猴群,脱离猴子的正常生态后,我对山谷那些脱离常态,与众不同的东西,除了兴趣外,便有了许多的恐惧。 比如那两条大蛇。 比如这只狐狸崽子。 那时,我救了一只狐狸崽子。 可是这只快被冻僵的狐狸崽子复苏后,却显出神异来,跟着我到了我的树洞。 小狐狸说要“报恩”,就张开嘴,对我呵了一口气。 它这一口气后,我便觉喉咙发痒,有什么无声无息融掉了。 然后,我一出声,就也发出了“人言”。 那时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哪发出的声音,被吓得吱吱四处打量,最后才发现这突然出现的怪异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 小狐狸笑嘻嘻说,这一口气就是我化去喉中横骨的临门契子。 什么叫横骨?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一只猴子那样与同类交流了。 虽然我脱离了族群,但并不代表我喜欢把自己的叫声都改做“人类语言”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不喜欢,也不习惯把我一出生就发的吱吱叫声换成狐狸口中的“人类语言”。 见我仍旧不睬它,小狐狸也许是被漫长的冬天给无聊得狠了。锲而不舍地把尖尖小小毛绒绒的脸颊凑了过来,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猴呀,我以前住在青丘,不是坏狐狸。你干吗要怕我哩?我虽然能说话,但是没有法力,而你也是妖精,怕我干什么呢?” 我顿了顿,终于坚涩地开口同它说了第一句话:“什么是妖精?” ———————————————————————————————————————————————— 雨淋淋地下,山谷从谷底的苔藓开始,一点点慢慢绿起来。 然后等雨和暖风积累到一定时,那各种不同层次的绿就好像是被一股脑地泼到了山谷上。 杂树生花。 连月光也开始暖和起来。 当我身上的虱子跳蚤又醒过来,开始逼得我直挠的时候,我确定春天又飘过来了。 小狐狸身上的毛长得十分整齐漂亮了。 它叼着嘴里的坚果,摆着尾巴,几下跳到地上。 我把浆果推到它面前:“吃饱再走吧。” 小狐狸偏着头,黑亮的眼睛瞅着我,咧着狐狸嘴,作出个笑模样,细声细气又有点神气道:“猴呀猴,我在青丘一定会常常记得你的坚果和树洞。” 我一边点点头,一边理着毛,格外灵巧地揪出一只体型格外小号的虱子,就要放在嘴里,疙瘩一声结束它吸血的生命。 褐毛小狐狸却细细地尖叫起来:“猴!你不能这样!” 我被吓得毛手一抖,那只虱子就落在地上跑走了。 小狐狸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身子前倾,伸出一只爪子来,很端正也很滑稽的样子:“猴,你既然化了横骨,就不能再一副无知无觉的猴样,而是要选择自己的道了。你到底要选择哪一个,端看你自己的造化。只是妖道,仙道,人道。无论哪一个,都是轻易不许杀生的。” 我挠了挠脑袋:“你也说了有因果。它吸了我血,便是欠了我因,我结了它的性命,便是果。” 小狐狸拿前爪挠了挠脸:“可是,猴呐,它吸你血,于它而言,是死生大事,是为了活命,也并未真正损害到你的身家性命。你却是为了减少自己身上的瘙痒,而灭杀了它。这种因果,并不对等。” “可是,它吸了你的血,这种因果又怎么算?”小狐狸开始自言自语。 想了半晌,我听不大懂,就选择把新捉出来的一只虱子弹走了。 小狐狸业想了半晌,像模像样叹了口气:“哎呀,我也是道理没参透呀。怨不得长生阿翁责我惫懒。” “总之,”小狐狸抖了抖小小脸颊两侧的绒毛:“虽然我也不怎么明白,但是长生阿翁说,少欠债。尤其欠不得生死债、情孽债、良心债。” 我迷迷糊糊记下了。 小狐狸又细声细气地啰嗦啰嗦了许多,才甩着尾巴,轻灵地跳入了草丛中,就要隐没。 遥遥地,听到它说:“猴呀,别到人间去,太危险啦。” 人间,哪里是人间? ☆、第4章 那是嫩笋疯长,竹叶婆娑的阳春时节。 那一青一白两尾蛇,也从漫长的蛰伏中复苏。 春日里,它们四处游荡。 我再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就是在山谷中的一片竹林里。 当我见到白蛇缠着竹子在扭动着身子起舞的时候,它听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摇头摆尾,很是陶醉。 我吃了一惊,就要荡走。 一道好像山泉缓缓淌过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猴,你莫怕,我们不食活物。” 那时我第二次从别的生灵身上听到“人言”。 我不由自主顿了一顿。 ———————————————————————————————————————— 白蛇不知道自己在山里游荡了多少岁月,看了多少死死生生。 因为独自看着自己的影子,看得得太久,已经忘记了花开花落了多少次轮回。 它在别的生灵四处寻觅配偶繁衍时,就默默游开,继续倾听着世间各种各样美好的声音。 后来,偶然经过一片竹林的时候,它发现,有一条颜色鲜嫩的青蛇总是跟着它。 那种极为清凉鲜嫩的青色,得赛过初春竹叶。 就在它发现青蛇后不久,那条青蛇就斯斯吐着舌头,一副捕猎一般凶猛地射过来。 白蛇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它以凶猛地姿势射了过来,却以傻乎乎地口气开腔,讶异道:原来你的鳞片不是雪做的? 这条青蛇似乎有点儿......不大灵光。 不等白蛇多想,顿了顿,青蛇问:“你吃肉吗?吃老鼠吗?” 白蛇拿尾巴狠狠抽了它了一脑袋,将凑得太近的青蛇抽开,才回答:“我食素。” 青蛇只是晃了晃脑袋,就鼓了一大口竹叶一口咽下去,似乎舒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总算也有不食活物的蛇了。我就说嘛,游得离那些蛇远一些,就一定能发现和我一样不喜欢吃老鼠的正常蛇。那些家伙都太奇怪了,竟然吃会动的老鼠耶。” 白蛇看着它:“你是我见过的第二条食素的蛇。” 青蛇愣了愣,不太自在,又有些低落地扭了扭身子:“是、是这样吗?” 这是一条一直以为其他蛇类才是异类,以此来抗拒孤独的青蛇。 于是在一条雪线的冒险,就变成了竹叶连雪,青白共游。 ——————————————————————————————————-—————— 我和这两条蛇渐渐熟悉了。 它们早生灵智,比我活得要久远许多。 连化掉横骨,都要早得多。 一次游荡中,它们得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的指点,在上一个冬天,借助冬雷,褪去了蛇的最后一次皮。 “褪掉了最后一次皮?”我挠挠脸:“你们以后不蜕皮了?” 白蛇的躯体是山尖尖的雪一样洁净的,它豆子似小而圆的眼睛却是黑亮黑亮的。我不知怎地,从它的蛇脸上,看出了轻快愉悦:“是的,作为蛇的蜕皮,已经是最后一次。所以,如果再一次有蜕皮的迹象的时候,就是我要化人了。” 人? 我不大懂,是小狐狸告诉我的那个“人间”的“人”吗? 只是看白蛇的轻松愉悦之气,我也莫名其妙咧开嘴。 青蛇却冲我大喝:“不许笑!” 我呆了呆,原来我这自开横骨后不自觉学会的咧嘴动作叫做笑? 冲我喝罢,青蛇伏在地上,以一种含糊的语气向着白蛇说:“我不懂那些人类,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那种语气,就好像是我在乌云遮月的夜晚,独自缩在树洞里伤心。 白蛇缓和了语气:“人间有很美丽的声音。还有......”白蛇想了想,这么说:“而且,那老头儿似乎是说,人类有比乐音更美妙的东西。人类管那东西叫做‘情’。” “比山泉溅石还要动听?比莺初春在杨柳枝头叫起来还更美妙?”青蛇仰着头。 白蛇盘在树上,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从沿着树游下去看着青蛇:“我不知道。但是人类......人类么......” 它最后只是叹息一样,重复一样,乞求一样对青蛇道:“我要去的。” 青蛇不吭声,软趴趴成了一团,缩在落下的竹叶堆里,把自己盘得很小。 白蛇有些失望,却回头看我:“猴,你呢?” 我一直在旁看着。说实话,我连开了那横骨都没有多久,只觉得它们的对话高深莫测,难以听明白。 第3节 见白蛇问我,我既舍不得月光,又就想起了小狐狸的嘱咐,就摇了头。 白蛇见此,像竹叶飘落一样轻地叹了口气,就游开了。 青蛇昂起来,僵着看它游远。 但是看着看着,青蛇突然四处望望,拿那竖瞳瞪了我一眼,似乎教我闭嘴,就偷偷埋在竹叶堆里,以为白蛇没有发现,自以为隐蔽跟着游过去了。 —————————————————————————————————————————— 那一年,一青一白两尾蛇游下了山。 我没有跟过去。 但是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不大久,、一场山火把我逼下了山。 那一场山火来得猛烈。 树海呼啦做了火海。 火势熊熊,光焰火舌甚至染红了月光。 大火烧尽了山谷里的树海,月光下,一片焦土。 我连滚带爬,总算捡回一条猴命。然后,就被一个人类捡到了。 因为对狐狸崽子说的什么修炼丝毫不上心,那时候我还是个浑身长毛的猴模猴样,捡到我的人类,就往我脖子上一套绳子,说:捉到一只呆猴子,耍猴的营生又可以开张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人类,忍不住盯着他们看,压根听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第5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 齐家二娘子,就是个中翘楚。 体态风流,眉目润秀多情。 一开口,就是温软得能酥男人骨头的一把嗓子。 好一副美貌,好一副狐狸精模样。 纵使她学的是心似槁木的端庄,都掩不去那股风流多情的味道。 她娘特别爱看着她顾盼神飞的秋水眸,看着看着,就爱得不得了。 总是珍宝一样,扶着她的脸笑:“多美呵,多美呵。” “美得我恨不能给活挖下来。” 这样的话听多了,纵然这位娘只是私下无人的时候嘴里胡话,齐二盯着她带笑的双眼,就恨不能离她这位娘十万八千里远。 能说这样话的,自然不是亲娘。 齐二娘子和几个手足的的亲生母亲苏氏,早在她们不过三四岁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 怎么没命的?气的。 齐家的老爷,凤眼一瞪,长须一抚,头上青巾称朴素,脚蹬黑靴坐如钟。 喝,好一个威严丈夫。 那瞧着就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长,朴素端穆的规矩人。 齐二掐着花,忍不住叹了口气:的确是位朴素的正经人。 这位正经人,哪怕是各色妖妖娆娆一个接一个都抬进了府,也从来是敬着夫人。 每每瞧上新人,进不进府邸,还都是要先听过嫡妻的意见。 妻是要尊重的,不能随意亲近失了矜持,是要给面子里子的。 妾是个东西,可以亲近亵玩,随意宠,也随意灭杀。 要说齐家老爷的观点,在当下,那是再正常不过。 所以要齐老爷这种正经人为了宠妾而灭妻,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先不说苏氏的娘家是诗书礼仪之家,惯是显赫的。 光是灭妻的名头,那就是大大的难听了。 所以,说尊重,齐二亲娘苏氏一直到死,也没见什么人敢不尊重这位原配嫡妻。 但她就是死了。 死得抑郁。死得人人都不解。 你有儿有女,都是少小就称才貌的佳儿。 你有父,父是侍郎,天子近臣,家族称显赫。 你有夫,夫是规矩人,尊你敬你,相敬如宾。 哪怕是连那些妾,也个个是卑顺的。 除此之外,齐老爷在京中任职,氏族长辈都远在老家。上边也无长辈压制。 你怎么就能气死了呢? 从齐老爷的莺莺燕燕,到苏氏的娘家人,想了十几年都没想通。 齐二也想不通。 倒是比齐二大了一岁的同母亲姐姐齐大,曾叹道:“母亲是被自己读过的书害死了。” 苏氏平生无他好,惟爱读书。 然而奇的是,苏氏越是读书,越是抑郁,经常翻着书,无端流泪。 最后,活生生把自己闷出病来,撒手人寰。 因此齐大便说女儿多读书不好。 齐二不敢反驳,只是私下觉得她大姊说得不对。至少不全对。 只是到底是什么害死了亲娘苏氏?齐二思量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思量出个结果来。 就在苏氏死后第三年,也就是齐二娘子齐萱堪堪六岁的这一年,齐萱有了个只比她大十岁的年轻继母林氏。 就是那位笑着说“我爱得恨不能挖了它们出来”的夫人。 齐二有时候心里也有些大不敬的念头,私心里就怨她亲娘苏氏,怎么就能这样去了,徒留几个儿女在别人手底下过活。 只是这念头也就转转。 照例念叨了几句,齐二放下手里修叶子的剪子,丢了花,遥遥听到自家那个幼小不省事的小婢在喊:“二娘子,二娘子,那耍猴的班子来了啦!” 齐二笑起来。 听说那猴戏格外有意思。 ☆、第6章 那耍猴的是个形容猥琐的婆子,脸上的混浊并着那风霜褶皱,言谈间谄笑叫人厌。 而且那褐黄毛色的猴儿也是呆的,眼珠转也不转,木木地直视一方。 抽它才动几下。 几个娘子得了家中恩典,隔着纱帐瞧这稀奇猴戏。 扇柄下切切曼声细语,一时又嫌婆子粗鄙,一时又觉猴儿呆蠢。 看了一会,就有人厌倦了,轻摇着罗扇缓步走了。 齐二娘子齐萱倒是不觉得无趣,只是瞧瞧各姊妹都退告了,就也有些意兴阑珊。 左右看看,竟然只剩了她和同母的齐大娘子齐芷。 齐芷双眼盯着猴子,手里的扇子在胸前摇得很慢很慢了,似乎看得精神很是灌注。 齐萱一时诧异,又有些萎缩,又有些烦倦,不知该不该上前说话。 大姊齐芷虽与齐萱乃是一母同胞,年龄也差不离,然而齐萱一惯对她是畏多于亲。 如果说齐萱是面上举止是槁木似的端庄,那齐芷就堪称是闺阁里的排头,闺秀里的典范。 女训女戒手不离,女红管家样样通。 谨言慎行,绝不多行一步,不多说一句。 出格逾越这些词,更是与齐芷半点无干。 何况……齐萱至今记得少小时的事。 ――――――――――――――――――― 那时候,齐萱只有十岁,齐芷也是刚过了十二岁。 春日,金色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纱窗,暖了木案。 纱窗外,清爽澄澈的草木气息就浮了进来。 这样的时节,倚着窗读诗是很不错的。 齐萱就偷偷拿着李义山的诗读。 那春衫薄,风又舒缓。 读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草木清香里,在舒缓的春风里,有些初长成的齐萱痴想一通,微熏了。 这时候,帘子被掀了。 齐萱慌忙间反手将那诗一盖,压了个刺绣在上边。 正想斥责,却见进来的是一惯不大亲近的阿姊齐芷。 齐芷一进来,面上的柔顺微笑就转瞬消融,眼光就和刀子一样,连春天的清爽柔美都软化不了,刀刀逼着戳向齐萱:“说罢。” 第4节 齐萱慌而懵懂,摇着头,却不知自己在摇个什么劲。 齐芷却是寒着脸,说了一句:“那些龌龊玩意,最后一点灰烬都已经飞光了。” “阿萱,你应当知道后怕。幸而是我亲手烧的。” 齐萱唰地一下白了脸。 她颤抖着唇,双手紧紧捏着织花襦裙的一侧,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齐芷才听到这个一惯温顺到有些怕她的妹妹带着哭腔,挤出来几个字:“那、那不是龌龊玩意。” 齐芷愣了一下,先是深蹙眉,便将女戒卷起来:“信那些私相授受的东西,是要命的。要命的,阿萱。” 齐萱摇着头,几乎是哽咽了:“你不懂。我不是信那些东西,我、我……” 齐萱一时说不下去。 齐芷蹙眉更起:“我是不懂你在想什么。阿萱,不要把大好年华空抛纸墨,女儿要贞静。” 她走上前,从刺绣底下露出的一角抽出书来,瞄了几眼:“这些精致的淘气,不要读了。” 长姐如母。 齐芷收走了齐萱房里绝多数的笔墨。 齐萱记得自己那时夜半几回哭湿了枕巾。 自那以后,丫鬟婆子看齐萱越严,深闺中的齐萱,哪怕是顶无聊的时候,也寻不着半点写东西的机会。 “只可怜了……”齐萱想起旧年,禁不住喃喃,一时又住了口,心里又暗恨。 贞静,从与德,女戒,女训。 这些真正该湮没的东西,哪里敌得过话本的文字中瑰丽无双的鸾凤飞龙,弹剑而歌。 明月笔下文章。 然而,她梦里的世界,她付出了诸多心血的文字,都被付诸一炬。 她知道阿姊是为了她好。 甚至,阿姊或许是对的:这个世道,不容许女子有自己的梦想痴念。 她痴迷于创作的话本,在闺阁以外的世界,那些执笔的男子都认为这是淫艳之类,不值大雅之堂。 何况是在闺阁之内,更是对这些东西如临大敌。 阿姊或许是对的……女子只能以夫家父家为重心,不能存自己的重心与梦…… 齐萱彻底没有了看猴戏的心情。 或许,阿姊是对的。 但是心底的那股郁郁与暗恨,经年未散,始终幽幽在眼前。 齐萱回头看了一眼,还是自走开了,没有主动上前与齐芷言语。 谁知道她回去看到那手稿的灰烬微末时的痛苦? 将军老后堂,士子绝仕途。莫过于此。 ―――――――――――――――――― 再过几日,齐芷的虚岁快要满十九了。 她年纪有些大了,闲言碎语再浮起,但是婚事却仍旧拖着。 那边的婆家只说是儿子仍旧要备科考,暂时不能分心,连婚事也要延后。 又说儿媳的年岁要稍大些,懂些事再过来也不错。 是以及笈定亲,至今拖延三年。 而她不出阁,下面的妹妹们的婚事,也只得压着。 齐芷叹了口气,暂且抛开愁绪不想,仍旧摇着扇看着猴戏。 只是越看,越觉得这只呆猴儿,似乎是在冲她笑? 耳边忽听那耍猴的婆子一声呀道,竟然是跌了一跤。 齐芷耳边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有些嘶哑,很是生涩,音色却极为动人,是个女子的声音,说的内容含糊不清。 齐芷清楚地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与尖叫。 至于那是婢女发出的,还是自己发出的,她一时也分不清。 因为那女声是从那毛猴嘴里漏出来的! ☆、第7章 众娘子赏猴戏的地方是在齐府后园一处略高的雅致亭子里,亭子边角挂着金铃,后边通着长廊,直通内院。 二亭子四面度挂着薄薄的纱帐。 娘子在亭中,婢女们则在亭子外的台阶下候着。 耍猴的婆子则是牵着猴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亭子不远的一处平整地方。 而现在,高高低低的尖叫浮落中,忽地一阵急急的风掀开了纱帘……………… ――――――――――――――――――― 那一阵急急的风,在卷起了沙帘后又柔和了下去。 竹叶随风旋转,轻忽地上上上下下,又飘然而落。 芙蓉花的香气,也到了。 青嫩的竹叶落地,先是化出一双有绒花的绣鞋,然后是一具裹在青绸衣里的曼妙躯体,再往上,一双眼睛笑盈盈。 接着,自那青衣两侧,那双白嫩得几乎能溢出水来的手,伸出来,轻轻掐断了系住我脖子的粗绳。 我有些惊恐:“青蛇?” 女子俯下身子来,一双手已经缠上了我,乌发自雪腻的脖颈边上滑下来,将杜鹃花瓣一样的唇凑进我的毛脸…… “呀!”我大喊着,浑身的毛和着虱子一起都要炸起来了。 无论多少岁月,这种属于蛇类的滑腻腻的感觉,都能让一只猴子毛骨悚然! 女子直起来身来:“猴,二十年不见了,我都变成人形了,怎么你还是怕我呀。” 我退后一步:“你变成人模样,却还是滑腻腻的,软踏踏,没毛的。蛇,我不舒服。” 女人笑嘻嘻,扭动身躯,仍旧像蛇一样无骨似的柔软。 她线条柔和的眼角斜而上挑,似乎是蔓延的水痕,道:“人类和白姊,都说我这是缠绵。” 说着,又笑:“就独你畏惧,说我还是蛇模蛇样。” 青蛇白蛇一去人间,就是山间的花开花落二十个轮回。 当年的那个蛮气的青蛇,也变得我不懂了。只是青蛇骨子里的那股眼熟的蛇劲,似乎还没褪。 我听着只是缩了缩。 青蛇说罢就不再看我,她环顾着看了看周围一圈昏昏不醒的人类,合掌,蔑然笑了。 然后便扭着腰,走上去亭子。 那扭动的幅度之大,好像还是蛇在扭动着爬行。 她拨开沙帘走进亭中后,就看着那闭着眼睛,装扮出众的年轻女人,就戳了戳,又伸出变成人形后短了许多的舌头,舌尖像是春水流过,在女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咯咯直笑:“不好看。没有我滑。” 笑够了,她松手,碰地放开女人的脸,回喊我:“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山火中,我下了山,就迷迷糊糊就被一个老年女性拉倒了这里。 然后那个老年的女人,就用那种不痛不痒的绳子抽打我,叫我作出一些动作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这么久的青蛇会在一阵风后,忽然到了我面前。 我正要回答,看了看周围一圈昏昏倒地的人类,青蛇就道:“呆会他们就醒啦,你先跟着我走罢。” 我点点头。 青蛇就拎着我,呼啦化作一阵风卷走了。 我觉得我也变成了风,急急地掠过人世。 我们吹得银饰店里的银镯子叮当作响, 吹得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杆子前晃后荡,吹得街上的汗味、甜味、菜香味都混做了一团。 吹得叫卖声、吆喝声、马蹄声模糊不清, 吹得那些人类的衣袍被吹得微微发鼓,荡了起来。 炊烟也缠着我散远了。 到了一片郁郁葱葱,高高从从密密,又嫩又清的竹林子里,这股风才停下来,化作了我和青蛇。 青蛇抬起袖子闻了闻,不满道:“又是一股人间的烟火炊饭味。” 我学着她抬起手闻,但什么闻不出来。 青蛇就笑:“你没修成人身咧,闻不到这些讨厌的味道。” 竹林子里,青蛇就不管不顾,像蛇那样趴在地上,扭着半边身子,才很舒服似地舒了口气,又问我说:“我在离大老远的地方,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那股猴味,前后脚跟着你进了齐府。你不是不想下山吗?怎么会在齐家的府邸呢?” 我想起那场山火,想起被烧尽的树海,想起奔逃的生灵,心情不由十分低落。 月光与树海,我以为它们将长久的互相映衬而美丽着。 不料树海竟先辞别了,徒留下孤零零的月光。 我垂着头说了。 青蛇嗅了嗅空气里的竹叶清香,默然许久,说:“月光哪里都有的。人间也有月光的。” 第5节 我摇摇头,不是了。终归不是那片抚慰了我许多年的月光了。 青蛇不知什么时候幻化出了原形的蛇尾,上半身则还是人模样,靠着山竹。她想了片刻,便道:“你若是寻不到地方去,就同我一起走吧。人间不是那么好呆的地方,你又是个修行浅薄的,要是再同碰上那婆子一样的,仔细被那些人活活打死。” 我垂头丧气表示了同意。 青蛇想了想,又说:“我如今也改了名号,白姊给我起了名字叫做李青桐。你有名字吗?做人是必须要有名字的。” 我摇了摇头:“我是猴子,不是人,不需要人的那一套名号。” 青蛇愣了一愣,打量我的猴模猴样,笑道:“也对,是我和白姊化了人模样......” 听她这么说,我便问:“白姊?是白蛇吗?” 青蛇摆摆手:“她不爱我叫她白蛇。她现在也改了名号,叫做白娴。” “人世间的规矩里,我要叫她阿姊。” 青蛇努努嘴:“我觉得怪别扭,就折了一下。” 说着,青蛇手里扯着片竹叶,笑道:“白姊越来越不像蛇啦。” 那笑是黯淡的。 我们说了一会话,忽然有大喝声和一道银光自天际劈来:“孽畜,哪里走!” 青蛇神色一变,拉起我,又是融入了风里,转瞬激射而出。 后面那道银光一直紧追不舍,青蛇拉着我飞到了人间的热闹地界上空,那道银光似乎有所顾虑,就慢了下来。 青蛇趁机划了道耀眼的光,趁着那停缓,一边叫着:“难得见一个能以武修行的人类,你不好好修炼,却来追逐我们这等手无鲜血的无辜生灵,不知是何道理!” 一边把我往下一推,低声道:“这少年剑侠与我有龌龊。齐家后院阴气重,你且去他家遮挡那股猴味。过后我再来寻你。” 说着,将手中一送,我感觉自己急速缩小身躯,成了一根簪子模样,飘然向下方的一个宅院落去。 然后,落到了一双手手中。 ———————————————————————————————————— 齐芷头上一片刺痛,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卧倒在亭中,手边落着一支晶莹剔透分外可人怜爱的簪子,上面是一手舞足蹈的小猴模样。 ☆、第8章 当日的事,诸多人都觉得头痛,只记得那婆子因拉来了一只疯猴子,挠了几个婢子,被惊吓的娘子赶出去了。 一件小事,不提也罢。 真正紧要的是,不久,齐老爷的姑母就是 六十大寿。齐家上下,都要赶回江南老家,去给她老人家做寿。 为了准备这一趟远行,合府上下都忙了个底朝天。 林氏照例是不大理事的。 于是,上头的兄弟忙外,又有长姊齐芷主持一些内家的事务,下面的妹妹则是各有各的规矩打算,忙着打探准备宗族中同辈长辈的消息,以备露脸。 只有齐萱是个闲人。 一大早,她数了数日子,又不情愿地整妆,挑捡素净的衣裳。 这是到了去向林氏请安的时候了。 林氏是年轻的继母,最怕人家说闲话。 因此大多时候,便不同几个非亲生的嫡庶男孩子接触。 连几个嫡庶的女孩子,她都说了不必日日请安,因此也不常召唤。 也是有几个庶出的娘子心里计算多,常爱去毕恭毕敬。 林氏就咳几声,捂着嘴,静静着面容,看得她们难堪了,才轻轻一句不必。 若有不改的,她也不理,任你站到腿痛腰酸,她自己却喃喃在案几旁近乎忧郁地读着诗。 林氏就是这样的人,她偏静,又偏冷,但就是轻轻地说话,轻轻地行动,像一叶飘飘着未落地的枯叶。 文弱、哀静。 然而凉起人来,这副轻,与这副静,恰叫人心凉的很。 齐萱一边向她的院落走,一边想:好一副臭脾气。 如果只是这种凉,只是这种文弱与哀静,齐萱不怕她。 然而齐萱怕的是林氏那静静垂着不动的长睫,偶尔自诗文、自虚空移开后,会在看到齐萱时投射出一点软软的狂热。 哀默而静中的狂热。 齐萱觉得可怕。 就是在这种偶泻的狂热里,林氏会支走许多人,拉着齐萱的手,凝视着齐萱的眼,忽然笑说:“多美呵,多美呵。” “爱得我恨不能挖出来。” 齐家上下都说她和林氏的关系最好。 这样静弱而郁然如轻轻落叶的林氏,不喜欢也不大愿见更多人,就定时会见齐萱。 不过齐萱自小就宁愿把这份殊荣让给别的任何一个。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氏要见她,愿意见她。 她恨不得林氏就像是个正常的恶毒继母。 她甚至怀疑为什么她那号称是个正经人的爹要娶这样的女人。 这不是一个时人眼中健康的,能管家的,有生命之美的女人。 到了。 前面就是林氏淡得素得,暗沉得可以的房间。 几个婆子领了路。 林氏的院子一向是婆子比丫鬟多。 林氏穿着暗纹的褙子,里面是高领长沃。 这种领子,密封得一点儿肌肤都不外露。 而天气显然有些热了,林氏拿巾子轻轻擦拭着苍白额头上的汗水,正咳嗽。 见齐萱来了,她先是要起身,又慢慢摁住巾子在腿上,重现坐定了,嘴角弯了一道十分克制的弧度,仍旧是静而轻的笑:“你许久不来了。” 齐萱强迫自己镇定地低下头:“母亲,这是您定的请安的规矩,是定时的。” “你不必理会的,那是她们的规矩。”林氏睨了她一眼,轻轻地,解释一样说。 她们便不包括我?在这种规矩上,我宁愿和她们守一样的。 不去看林氏苍白的面容和只有一点微红色的同样苍白的唇。 齐萱想:又是这种――这种讨厌而莫名其妙的…………这哪里是正常的继母对继女? 林氏又想说话,却忽然停了一瞬,先抚着瘦弱的胸口呼了一口气,又以同样白得少血色的细手掩着唇咳了几声,等咳罢,脸色有一些被逼出来的红,她才又送出一口气来,舒缓一些,对着齐萱说:“天气热了也要犯。时日不久安了。” 齐萱听了,仍旧低着头,说规矩的话:“母亲的病要再喝些药,女儿们都担心。” 林氏没有正经回答,却低低嗯了一声。 当林氏这样“嗯”的时候,又不像继母回答继女了,又是讨厌的……说不出的东西。 齐萱这时候就只顾着低头了,她不想抬头,因为她知道,她不想看见此刻林氏那衰弱的生命力里亮起的狂热。 莫名其妙,与什么都无关的狂热。 这种狂热促使林氏又开始了,喃喃:“抬起眼来啊。你的眼睛,多美呵,多美呵……” 下面就是应该是“爱得恨不能挖了。” 齐萱低着头撇了撇嘴,她十几年来都听着,而今已经能当这是过于狂热的呓语,不再过分恐惧。 她低着头,等林氏像往常那样,又轻轻地结束自己的呓语。 然而低着头低着头,她就瞧见林氏手边的一根簪子。 晶莹剔透,上面是一只小猴的玉簪子。 前几天见阿姊带过。 此时的林氏终于又结束了呓语,回复了那文弱而哀静中带些凉凉清明的神色,见齐萱视线,就把将簪子放到案几上,另一手捏着书卷:“这是莫名出现的。芷儿手下的一个婆子一拾到就给了我。” 这的确是齐芷会做的。齐芷不会留任何来路稍有不明的东西。 然而齐萱看见那簪子上的小猴竟然对她眨了眨眼,就不由自主开口:“母亲,这簪子――” ―――――――――――――――――――― 齐萱逃一样离开那个令人闷得慌的院子,几个婢子早就侯着等她的婢子怎么喊都喊不停,跟得直喘气。 “我竟然跟这个疯……跟这个女人要了簪子。” ☆、第9章 齐萱捉着那簪子,自林氏的院子逃一样退出来后,就在长廊处痛痛快快跑了一阵子。 然而,她的步伐忽地慢了。 后面远些的地方,那些跟着她跑的婢子们也俱都毕恭毕敬起来。 因为,前面站定了的青年,就是齐萱的长兄,齐府的嫡长子齐玉德。 看着齐萱半提着裙摆,跑得脸蛋通红,饱满的胸口随着大口的呼吸而起伏,青春洋溢的模样。 于是 ,这个穿着提蓝道袍的青年,好像毫墨一样的眉就斜起来了,脸上是一贯的冷冷的神色,以看见犯法者一样的口吻喝止道:“不像话。没有规矩。在长廊奔走,这样的粗莽,是下等人的举止。” 齐萱睨着他,总觉得从青年的严厉的神色里能看出惊异,又好象能看出轻蔑。 第6节 他在轻蔑什么? 齐萱觉得他是在惊异与轻蔑她不经意间展示出来的毫不遮掩的勃发的生命力。 她知道自己有些汗濡而贴身的织花襦裙,必定显出美好的形体来; 她即使不伸手去抚摸,也必知自己此刻的脸庞定是在运动后显得红润而美丽; 她甚至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肯定是水汪汪而多情轻快的。 齐萱明白自己是应该青春美丽的。而这种美是无罪的。 然而,她抬头,更加清清楚楚看到,在齐玉德的眼里:她这样肆意地展示青春,是个犯罪的,违法的,犯规矩的。 她不觉得自己的年轻,自己的美丽是一种罪。 然而这是长兄,同她爹也不差了。 她只得乖顺地低下头,整了整裙摆,低下柔而修长的脖颈,将自己的红润脸庞与起伏的胸脯,都借低头的阴影而重新掩住,做着丝毫不差槁木一样端正的礼节:“诺。” 然后,齐萱收起大步,开始走起了缓慢而小小的莲步。她不再昂着头,而是微垂着面容,由赶上来的侍女扶着,垂首低眸。 又是所谓的淑女了。 见到姊妹的姿态,青年似乎是满意了,然而又带有一些警告地说:“你不小了,将来——将来纵使到了别家,也是不能丢了我家的门面的。” 齐萱低低应诺。 齐玉德就大阔步地走了。 齐萱等他走得稍远,就抚着方才拿在手里缩进袖子的簪子,长叹了一口气,说:“猴儿簪啊,猴儿簪,你看,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齐玉德年龄是最长的,齐老爷一贯觉得长子是不能长于妇人之手,所以等齐玉德稍稍年长一些了,齐老爷就亲自教养他。 人人都很满意大郎君齐玉德又是一个正经人,规矩人,能读书的人。 至于到底如何......人人都说好的,时人,官家都说好的,齐萱嘴上也只能说这是好的。 当然,齐萱这种女流是没有资格评论兄弟的。所以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随即,齐萱似乎听到猴儿簪也叹了口气。 她给狠狠吓了一跳,顿时惊疑地看向簪子。 却听见那固定在赞头,黄玉雕做的玉小猴子,竟然动了动,从手舞足蹈的模样而做了个挠头模样! “二娘子,二娘子!二娘子怎么在发抖呢?” 旁边似乎有人在喊,齐萱顿时一激灵,险些没把手上的玉猴簪子给脱手砸地上。 她被这一喊,反倒定了定神,自若地将簪子收入袖中,把玉猴的变化遮挡了:“只是乏力了。不必大呼小叫。” 可以说齐萱一路回到闺房的时候,是怀着恐怖,又满怀激动的。 那些圣贤书里说的怪力乱神莫不是真的? 这么枯燥乏味的世界里,莫不是真有她所想象的话本里鸾凤飞歌的存在? 然而……若真是精怪,如果要害无辜性命,她一个*凡胎,能怎样救人? 想到这,齐萱的步子又顿了。 天色不早了,火烧云滚了起来。 齐萱路过一处荒芜的园子,院门被几把铁锁牢牢锁着。 那周边荆棘野草爬满都没有人理的。 那是齐萱的亲娘苏氏还没有病倒前住过的地方。 后来苏氏把自己给郁闷病了,就搬地方了。 人们都说是这园子不干净,困病了苏氏。 齐萱知道不是的。 她知道那里面中央有一口枯井。 她小时候偷偷摸进去过,回来却被吓得大病一场。 她都不敢说自己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恐怕说了也没人信,就索性闭嘴了。 望着那能使周边的天空都平白暗沉几分的荒芜之地,她不由苦笑着叹了口气,捏着簪子捏了半天,还是走到那园子边的一堵短墙边,将簪子用力丢了出去。 听到隔着一堵墙传来轻而脆的玉碎声。 齐萱不喜欢这个家,这家里的阴惨惨沉郁郁的重重规矩,恐怕比精怪都还可怖。 但是她也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对另一世界的向往,就冒着连累合家性命的危险拿了那簪子藏起来。 她对着墙合掌:“不管是哪方灵物,要有怨责,都只冲我来罢。” 她话音刚落,就见玉碎之声后,墙头爬上来一只毛猴子,哎哟叫着,说着人话:“青蛇人间呆了许久,也成了这傻的,光把我封进了簪子,却不告诉我怎么从簪子里脱出身来……幸而它碎了……” ☆、第10章 夜已经深了。 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 齐二娘子闺房里的窗被死死合着。 “娘子,娘子,需要添茶吗?”外面有侍女喊。里面没有一点儿回声,过了一会,先是呼啦灭了灯,然后才听见二娘子很疲倦地说:“夜深了,你们去休息。” “您外间当值的塌——不需要婢子们守着了吗?” 二娘子有些叹息,放软了声音,有些乞求一样:“你们知道,我其实不喜欢有旁人睡在外间——几位姐姐,我今日受了惊,想里里外外安静些。请你们不必安排人睡在外间值守了,还是去休息吧。” 婢女们听见齐二娘子连说了两次休息的疲倦声音,都面面相觑了。今日黄昏,娘子被大郎君撞见在长廊上提着裙子奔跑,她们也被后来知道此事的大娘子警告要看好二娘子,时刻提醒着二娘子规矩。 像这种外间值守,就是府里的规矩之一。一是为了郎君娘子们夜半有人伺候,二则暗里的意思也是为了看着娘子们,免得夜里出什么丑事。 平日齐二娘子虽不喜欢这个规矩,也任由她们值守,今日却在明知大郎君嘱咐过的情况下,还…… 然而——人心总是有偏的。平素看得起她们的,对她们亲近的,宽待她们的,是这个家中无权无势的二娘子。不是大郎君,也不是大娘子。 “往常怎么听从吩咐的。今日也一样。”其中穿着蓝裙的红脸蛋侍女这样说。 “可是......” 蓝裙的侍女手粗,脸上的五官也有些粗糙,但明显有些领头人一样的气度,有些严厉地看了她们一眼,并不避讳:“娘子心里不低看我们,不当我们是牛马。你们也不要低看自己,恩德和权势,有些时候总要选选的。” 她意有所指。 侍女中有人叹了口气,想想齐二娘子有些乞求的语气,陆陆续续都走了。 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陆续走掉的侍女:“她们听你的。” 齐萱叹了口气:“因为我当她们是人。所以她们也不会为难我。” 说着,齐萱低声警告:“人都没有走远。你不许拿着火折子点灯玩耍。灯影会照出你的身形。房内有两个黑影投在窗上,是很招人的。” 屋内虽黑,然而有纱窗还是能漏尽银白的月光,在纱窗边的微微月光里,棕黄毛色的猴子闻言点点头,放下了毛手里握着的“火折子”。猴子脸上的毛都被揪掉了一大捧,有些血凝固了,黏着毛,让猴脸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这猴子走路还有一些跛。 “你这样笨的猴子,是怎么修炼得能说话的?” 猴子老老实实摇头:“没修炼过,我只看月光。是狐狸崽子渡了一口气给我——” “好了,你说了很多遍月光了。”齐萱当时在荒园外,亲眼初见猴子趴在那墙头,虽然她早做好了准备会有灵异出现,却还是被吓得下意识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回身就狠狠一丢。 毛猴许是蜷着当簪子当久了,天生的猴手猴脚竟然一时也不灵便了,就这样被砸得满头流血的扑通栽下了墙头...... 一只没有神通法力的,比弱女子还不如的,傻乎乎的毛猴,哪怕是口吐人言,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至少齐萱这样胆大的,就不怕。 ———————————————————————————————————— “你要留在齐家躲避,那就不能还是这副猴模样。会被我家的人当成乱窜的疯畜生打死。” 扑通。一根玉簪子落在了地上。 “青蛇只传了我一道怎么变成簪子的口诀。你若要我变回原身,就打碎这叫做簪子的东西。” 齐萱捡起簪子,又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法门都告诉人的傻猴子。 只是这可怕的“规矩”人家,暂且能多些陪伴她的,哪怕是精怪,那是好的。 因为这个家,实在是太冷了。 ————————————————————————————————————— 第二日,太阳呼啦跳出来,天一下子红了,亮了。 因为时日不多,齐老爷就要阖府该走的早日出发,免得误了那位老祖宗的寿诞。 齐家上下整装都差不多了,可以向江南的方向出发了。 但因为人数众多,齐家便决定分批前后走。 齐家的几位嫡系的主子是第一批的。其中包括齐萱。 齐萱出了房门,穿了鹅黄的织锦襦裙,披着更淡的帛,头上插了一跟别有趣味的玉簪子,簪首雕做一只小猴模样。 她戴好帷幕,遮住面容,目不斜视,低声细语,莲步轻移,仍旧是槁木一样的端庄模样。 然而齐萱在出府时,走了一条平日不曾走的路,于是就路过了一个下人的院子。 这院子,里面传来嚎啕如恶鬼的声音。有人的,也有嘶嘶地凄凉的马鸣声。 那嚎啕的声音越发凄厉而渐渐默然了。 齐萱不由浑身一抖,步子不由地挪不了,渐渐站定在这院子外了。 旁边的来唤她的婢女也听得发抖,但只是叫她:“娘子,大郎君和大娘子在等您。见齐萱不为所动站着,婢女只得说:“这里脏的。您要听脏了耳朵。” 齐萱仍旧站定,听了一会,突然拨开这婢女往里面走。 这时候,似乎有人的呼声,在喊齐萱。 第7节 婢女听见喊声吓得直哆嗦,一旦有人发现齐萱进了这处罚脏东西的地方,齐萱不怕罚,她却要抵命。 齐萱看着苦苦哀求的婢女,无奈而温和地叹了口气,突然厉声说:“你服侍我毛手毛脚,心不在焉,现在就回去自己领二十板子!” 婢女感激地看了齐萱一眼,赶紧走了。 陪同的婢女一走,齐萱一只脚终于跨进了院门,然而却一呆。 那是一幅极其可笑,又令人一哆嗦的场景。 一边是一个短褐的凶恶的仆人在拿蘸了盐水的鞭子死命抽一匹被捆住的老马,那马躺倒在烂泥和稻草的地上嘶嘶叫,身上鲜血流着。 然而,就在这匹马旁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女人,半裸着上身,同样躺在脏污的地上,身上被另一个小厮拿鞭子使劲抽得血肉横飞。 人和畜生一起发出惨烈的嚎叫。 这时候,忽然又一个厉声喝止的女声:“住手!” 院子里的人已经看见进来了人,见齐萱衣着,就知是家里的尊贵娘子,一时忙依言住了手,忙行礼。 “她”,齐萱指女人,“它”,齐萱又指了指马,冷冷问:“什么罪过?” 原先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一个理事一样的,满是谄媚的男人,见齐萱这样一位娘子进来,似乎很奇怪,听齐萱问,就更是犹疑。 齐萱立刻寒下脸:“我的问,你是听不懂了?” 那管事的男人听了她冷冷的语气,忙说不敢,才又是很恭敬地说:“这匹马险些伤了四郎君,幸而四郎君心慈,命打了一顿后拉出去卖给那些苦力。这个贱婢,是卖了死契的多年的老丫头,是老爷的端茶丫头,却私自和野男人......”男人抬头说得似乎很是兴奋又鄙夷,然而看这是一位娘子,就顿了一下,改了一下说辞:“她却敢犯一些不规矩的事,府里觉得她不规矩,坏名声。” “怎么处理?” 管事的男人说:“老爷和郎君慈悲,只说卖掉,马卖最脏的苦力那里,女人卖脏地方中最便宜下贱的地方。” 他以为齐萱要插手放了他们,忙苦着脸:“娘子,这两个畜生是最下贱的东西!郎君和府里的老爷要是知道小的给他们半条好一点的活路,小的就没好结果。您发发善心吧!” 见齐萱仍旧是不言不语,管事又带了些乞求说:“娘子,您是尊贵无比的人,这些畜生不值得您发慈悲,要是老爷知道了......” 这时,齐萱头上的簪子微微动了动,以只有齐萱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昨天遇到的兄长似乎往这个方向来了,在喊你的名字。” 齐萱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女人和马,他们没有看她。马没有,女人也没有。 因为他们知道齐萱救不了他们。男人的决定,这个府里没有这些她齐萱一个小娘子插手说话的余地。 她齐萱在这些可怜人看来固然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在府里,在她“规矩人,正经人”的父和兄面前,她顶好是一个可爱的,有用的,有价值的,必须端庄的摆设。 摆设要好好放着,但没人会去听摆设说话。 齐萱咬着牙:“要卖就卖。人和马,都不许再打。” 顿了顿,齐萱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女人,又抛给那管事两粒成色很好的银叶子:“人究竟是人,给她衣服,不许再和马一起打。发、发卖的时候,也把不要把她和畜生一起卖,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时人卖奴婢,是牵着脖子,和畜生一起在臭烘烘的牙市里叫卖,和牛马一起被论价。 管事笑咪了眼,一个劲应着,看地上那女人的眼神都柔和几分了。 然后,齐萱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觉得自己虚伪,觉得自己可笑。 她其实压根无能为力。 她不敢看那仍旧趴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在坐上马车后,齐萱还是有些恍惚,她低头喃喃:“猴子,你看。我只是要做个人,我只是想大家都做个人。但是不是的,有些人把‘人’当畜生,有些人把‘人’当摆设。” “那究竟是个人啊......”齐萱的眼泪让化身簪子的我沉默了很久。 我觉得人类,比青蛇和白蛇更难懂了。 ☆、第11章 车尘马足,一路潇潇声。到了水边,又换了船,便自长江下江南去了。 船吱呀吱呀轻缓地摇,水凌凌地流。 那春风迎面拂来,清湛的水面微波起伏,托着船,哄着船,就像抚慰自己怀里的幼童。 一路行来,不少住惯京都的家人吐得吐,晕得晕,船上一时清净了。 齐二卧在榻上,也无心掀开帘子去望窗外的波纹荡开的清湛的江水,一时只觉头上有些倦怠,待听得外头哪个人在兴奋地喊“到了”,才强打起精神来。 船头,早站了一波人,翘首望着那边的岸上。 果然前方离岸不远了,岸上远远地望着是一片青色的烟雾笼着。那是沿岸杨柳的枝条向水边垂下,密密拢成一片青雾。若人站在杨柳下,就好像是被青烟隐没了。 柳色成烟,春水明净。江南到了。 齐老爷的姑姑嫁在江南,也是钟鸣鼎食,诗书翰墨的人家。 几个娘子郎君先下了船,就早有接待的人了。他们先是坐马车,颠簸了一会,又换了软教,抬着从正门进了。 齐玉德是读书种子,规矩子弟,玉郎似也得形容。齐芷是闺秀排头,千金典范,温也雅也的大家之美。 前后上来给余家众人行礼时,呵,好一对金童玉女,才貌佳儿。 那姑奶奶老祖宗,见了他们是欢喜得不得了,连声夸赞齐家嫡系有人。 只是一见齐萱风流多情的外貌,抬眼时的灵动,与举止槁木似的端庄形成的鲜明对比。这活了大半辈子,精明得很的老人家就勉强笑了笑,也不咸不淡夸了几句。 齐萱面上似乎是毫无所觉地退下了。 齐老爷亲娘死得早,跟着爹长大。他爹不曾续弦,家中亲族又一向不旺。故而齐老爷受这位亲姑姑照拂良多,姑侄间的情分,不比母子差。 一见姑姑形容,齐老爷就晓得她不喜欢齐萱。 待几个小辈退下,满头银发,却精神强健的老太太就叹了口气:“这孩子眼睛像她母亲。” 老太太不喜欢那个活活把自己给折腾死的前侄媳妇苏氏。女人眼太亮,心太明,在当今世道,就是找死。迟早要给活活憋死、郁闷死。 叹罢,老太太又问:“林氏的病不见好?” 齐老爷摇头:“精神头这些年越来越坏,人却比从前更静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道:“不若,让麒麟儿回去看看她?” 齐老爷赶紧摇头:“姑母,这千万使不得。她那病时好时坏,眼看近年越发冷冷清清没人气了,只怕再犯疯病伤了玉麟!” 老太太点点头:“倒也不错。麒麟儿是我心头肉,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不舍,我更心疼咧!”又问:“她那样,哪里教养得了儿女。玉德好险在苏氏走前就有些年纪了,又是你亲自带着。倒是那几个女孩子要怎么办?” 齐老爷一时说:“林氏虽不管事,在外面的名头也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何况只要借林氏个名头,让几个不至于担个没娘教养的恶名。就算她撒手不管,下面的芷儿是个顶有规矩的,几个姊妹有她管着,倒不怕坏齐府的名。” 至于几个姨娘的庶出孩子,幸而那些姨娘都是乖顺老实人,在规矩森严的齐府,庶出的孩子也都翻不起什么浪花,两人略说几句,就不再提。 正说着话,房间里有些闷,老太太连声要叫几个丫头去开窗,齐老爷不待丫头,便跨了一步亲自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开窗那一刻迅速闪过,齐老爷定睛一看,只道自己眼花。 老太太见他仍旧如小时那般孝顺,不由慈怜道:“子成,你就多呆些时候,京城和江南隔得太远啦。你多留些时候,我教导一下几个女孩子。这样你家几个女孩子日后出门,便可说是我教导过的了,名头总也更好听。” 齐老爷恭恭敬敬应了,一时又笑道:“我只怕玉麟这几年累着您的。还想着等玉麟再年长一些,我就不劳累姑母了,定要亲自管教他成才!” 老太太也笑:“你大可多留他在江南几年,我舍不得咧。” ——————————————————————————————---—— 齐家来的几个郎君娘子,除了嫡系的三个,其余也都是规矩的。余家的小辈,与他们相处得很是愉快。 齐芷听着几个余家的嫡系娘子说话,偶尔微笑致意。齐萱却大半时间都默默在一旁坐着,不说也不笑,颇有些心不在焉。 齐家的庶女各自与几个余家的庶出说话,眼睛偶尔往嫡系这边瞄几眼。 齐芷齐萱与自家的几个庶妹,也不比余家的表亲熟悉多少。因林氏的病,齐家的庶女都是各自的姨娘教养着。嫡庶几个院子间,甚少往来。 这时,一位余家的嫡系小娘子忽然就问:“你们家是来接麒麟儿走的?” 齐萱呆了一呆,似乎没反应过来。齐芷笑盈盈道:“那要看爹和姑奶奶的意思了。”顿了顿,齐芷又笑:“姑奶奶最会调|教人了,玉麟得姑奶奶教养,是大福气呢。” 齐萱这才想起来,玉麟,玉麟,就是林氏那个自小被送到江南余家由姑奶奶教养的儿子。也是她的幺弟。 今年,大约六岁了。 ———————————————————————————————————— 夜半休息,丢了半天的猴儿簪才回来。 齐萱气的脸都红了,指着它一顿好说:“泼猴,泼猴!人家骂得这个‘泼’字果然不错。我叮嘱了多少次,你可有听了?这里虽是姑奶奶家,却也是陌生人家。你再乱窜,被抓到乱棍打死,我怎救得了你!” 猴儿簪不懂人间事宜人情,不情不愿应下了,转眼却又要请齐萱摔碎它玉身,它好借机变回猴样,好出去用晒毛看月光。 齐萱气了个仰倒,不再理会它,和衣就躺了。 ————————————————————————————————————— 第二日一早,因再过两日,就是余家老祖宗七十大寿,于是各路人马就动起来了。 其中,老太太格外宽容,笑着叫底下的媳妇去请了江南有名的南戏班子来后花园里搅合个堂会。到时候让常年拘着的女眷们也可以看看戏。 老太太要请的这一派南戏起于昆山,又叫昆班子。 这让齐萱有些兴奋。齐家约束极严,南戏也轻易不许请。 她平素最爱话本文字,这些年她辗转郁郁,不得使用笔墨在自己最爱的话本上。看戏时那些粲然的戏词,唱词俱美,也是令她嚼了又嚼,口齿尤香。 夜里睡觉都要念叨,烦的猴子干脆真当自己是个簪子,一句话都懒得同她说了。 而齐芷形容淡淡,也不同底下的那些妹妹那样兴奋。 齐萱兴奋的时候,她还格外警告了妹妹:“那些戏里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些臆想出来蒙骗闺阁人的,若信了那一套,才是毁得女儿干干净净。你那些龌龊东西,我可不想再烧第二次。” 这一提,齐萱想起往事,想起被焚毁的手稿,心情就全败坏了。齐萱从来不信那一套东西,她只是爱这美。 唱起来美,读起来美的,听起来美,看起来美。 美使人心悦而心宽。 然而齐芷是不懂的。 “那‘姑奶奶’请戏班子让你们看,她当是懂得了?”猴子好奇地问。 齐萱摇摇头,叹气:“姑奶奶他们.....他们也是看不起戏班子的,他们也是不懂美的。只是姑奶奶他们比起我大姊,姑奶奶他们更乐意拿这美取乐而已。” 说着说着,齐萱倒自己不开心起来:“猴,我原先还尽想着看戏。但现在想到戏班子,忽然倒不希望姑奶奶请他们来了.....但...” 齐萱的话,猴子听不懂。 齐萱见猴子不懂,苦笑着摇头:“这个世道,是看不起这种美的,所以他们把这种美定义到了低贱的地位,然后就可以肆意侮辱这种美了。这个世道容不得好东西,容不得美的东西.....明天,明天,等戏班子来了,你便懂了。” 齐萱又叹,只是再也不说话了。 第8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又一日后,大寿到了,戏班子还在排。众人先去向老祖宗贺寿。 于是,齐萱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位幺弟。 齐玉麟今年六岁,白嫩而肉,五官幼小却见精致,与齐萱有几分像,眼角却像齐老爷。他今个身上蹬着小飞鱼靴,朱服,玉吊坠,一服贵气的小郎君打扮,却因头上戴了虎头帽,显得有趣极了。 他似乎懂点事了,也似乎被人教导过,在老太太身旁,像模像样地对着齐老爷喊爹爹,又一本正经地向齐玉德齐芷齐萱等作揖,喊阿兄阿姊。 独独喊不了娘。齐萱对我说,她竟无端想起林氏,纵然与恨不能离林氏十万八千里远,却忽然心里莫名难受。 等众人一一拜过,戏也要开场了,众人拥着老祖宗往园子里去。 ☆、第12章 等各自寻了位置坐定后,内宅后花园的戏台上已经咿呀开始演了。 老祖宗,自然坐在最好的位置。 戏刚开演,就有得用的婆子同老祖宗说:“这次请的是最有名的男班……” 余氏年纪大了,眯着眼坐在最前边,看了一眼这身边最得用的婆子,毫不在意:“就是有名的男班才守规矩。这样取乐的玩意儿,身为男戏子,又常往来大家内宅,若不是极守规矩嘴极严,早死得绝门户。” 婆子懂了,低低应了一声,才退了下去。 ————————————————————————————————————— 一清唱,一折腰,一甩水袖。 眼波微动,而情意如波涛生。 秋水盈盈流青山,烟水重重高云天。 灵极秀极,偏偏一点高阔间又生英气与飘然。 他感受着春风,任由自己的心神热烈,唱腔清扬。 贵女们戴着轻而薄的帷纱帽,贵妇们正襟危坐。然而无论是帷帽下的贵女,还是端坐的贵妇们,目光都凝视着他的面容,带着微笑与惊艳。 似乎在赞服这美。 然而她们的眼睛,总是泄出了她们心里的真话。 眼睛总是会背叛人。他想。 只是这些眼睛,他早就不在意了。他扑入了这场人生。 —————————————————————————————— 女状元的身份被揭露了,要么入皇帝后宫,要么嫁给今日的弟子——即旧日的未婚夫婿。到底是重归内宅。 女状元穷途末路,却蔑然地一个个喝骂过去。 她质问所谓的夫婿:你们说天地君亲师,师道尊严。如今又为何逼师嫁徒?莫非女儿之身,就不用再管师道尊严! 她讽刺群臣:你们说臣子当本分,不得媚上佞君。今日却为何逼臣媚主?我只愿本分为臣,竟是不成! 小生唱:“师也,道也,落得个师嫁徒,臣媚君,荒唐者谁耶?” 又高阔听得唱:“罢罢罢,重梳妆容,见君王。” 小生做青衣。 女儿之妆登金殿,重见君王,阶前一谢昔日国士恩。 再飘然听得唱:“喏喏喏,再整裙钗,拜爹娘。” 青衣起身。 不孝之女见桑梓,复拜高堂,膝头一跪十八养育德。 君王当年说爱我才华,愿得良相,匡扶社稷,君臣不相负。而今,为何因女儿之身,负我高才? 父母当年说爱我志高,愿得佳儿,振兴家业,长幼不相负。而今,为何因女儿之躯,负我宏图? 恩也消,怨也平。世间多情,多诽谤。 女儿最被多情污蔑。 青衣再唱:“休用多情诬我,我去也——\\\ 那个形容怪诞的女子大笑三声,举身向水中投去。 她慷慨无畏,如英雄赴死。 不,她就是英雄。她自己的英雄。 奏乐已停。 戏已落幕,一场人生已经结束。 台下一片寂静,青衣轻轻伏在台上一动不动,似乎也是耗尽生命,同那位女英杰一样,失望又十分自得的永远睡去了。 这一片寂静中,老祖宗先开了口,笑道:“倒有点意思。” 又问:“这女状元的最后几出我也曾看过数次,这是谁改的后几出?” 一句话,似乎点活了伏着的青衣,他幽幽起来,垂手低眉,平静道:“禀女菩萨,是小人。” 不再唱戏曲的时候,是个清润若玉的男子动听声音。 老祖宗笑道:“改的有些意味,比那些动辄小儿女私奔却大圆满的荒诞戏折子强上许多,这戏里的荒唐之女最后投水的报应也是警示了闺阁中人要守规矩。” 听到最后一句,青衣似乎想言语,微微抬头,最后恭恭敬敬说:“贵人说的是。” 老祖宗道:“这到投水便完了?怎么似乎还有一出未完的模样?” 青衣恭敬道:“禀贵人,此戏乃是欢喜之作,因此等诸位娘子夫人用过膳,接着还有一出。” 老祖宗笑道:“哦?不妨提前说来听听?” 青衣垂眉,平静道:“这荒唐之女自然有自己的荒唐归宿,她的父母亲族未来夫婿却都是规矩人,自然要富贵荣华,一世国泰民安,因此还要演一出大团圆。这是午后的折子。” 老祖宗笑了笑,不再问,就让他退下。 这话头一开,既然老祖宗不觉这戏不吉利,又还有一出大团圆,就气氛松了,小辈们也敢说话了。 娘子贵妇们都慌慌忙忙评论起来:“唱腔尚不够婉转。” “极是,这身段扮相太刚硬了一些。” “不然,其实这旦角唱功胜在澄澈,但唱词用情过重……” “这新编的词却不够雅,过于市井流白……” 似乎不挑出几根刺来,就不足以掩盖方才听戏时的震动。 齐萱是第一次听这戏,她虽不是顶爱戏的人,却也早已涕泪横流,幸而有帷帽遮挡,又记得这是什么姑奶奶跟前,才没立刻猛然跳起来大声喝好。 此刻听周围一干人等评论,齐萱耗尽自己十几年的涵养功夫,好险没有把那声放屁大骂出口。 周边她们这些刺挑得也不能无理,然而却是以小遮大。 这个男青衣,他成功回溯了一段人生,使那个虚幻的女人活生生现于人间。 这就够了。那些旁的技巧瑕疵,都是瑕不掩瑜。 艺近道时,往往很多所谓的所谓细节,都是累赘。 艺术…… 齐萱愤愤不平地暗地同猴子嘀咕时,暗自说加个大团圆是毁了此剧。 一旁忽有人喊:“娘子!娘子!” 原来有人倒了。 倒的不是旁人,正是齐芷。 齐芷跌坐地上,低垂头,面色苍白虚弱,帷帽都落到了一旁。 婢仆去扶她,老祖宗也过来了,问情况。 齐芷被扶起来,只说是自己竟听得有些乏了,一时恍神不察跌倒。老祖宗便叫侍女扶他回房休息片刻。 又嘱咐齐萱姊妹相陪些许。齐萱自然无话。 她也是有些担心齐芷。 回房的路上,齐芷好了一些,就不叫婢女扶了,侍女们刚离远了一些,她就听见自十岁以后就有些疏离的妹妹,有些忧虑的看她:“阿姊,你……” 再冷淡疏离也是亲姊妹。 一向那样的漠然而威严的齐芷,竟然有那样的狂热的眼神? 齐芷被扶走,那个男青衣退下的时候,恰好背向而过,那一刹那,齐萱觉得她是不是看花眼了。 看错了才好…… ☆、第13章 寿诞期间,戏班子要连演七天。余府早排了幽静偏远的院子给戏班子暂时居住。 这天,拜寿的戏刚结束,天阴得可怕,乌沉沉,天上就哗啦哗啦倒起了雨。 听着自瓦上打落台阶的雨声,他正在房里卸妆。 脂粉半洗,仍旧是腮凝桃花,眸斜秋水,能酥人半两骨头。 忽地,门啪地被推开了。 铜镜里倒映出的人影模糊,他轻轻放下手里的梳子,转过头来,看着站在门口雨幕中的女子,微微打量,忽然惊骇地站起:“齐大娘子?您怎在此地?” 女子没有回答,不作声地从门口走进来,衣衫上的水还在往下滴,脸上的发丝水藻一样湿漉漉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死死抿着唇。 窗外雷声隆隆,屋里有些昏暗。 女子脸上的泪痕遮都遮不住,她面色经过雨水的冲刷,苍白得可怕,面无表情。 第9节 忽地,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子,显得那双眼极黑极亮。 她突然开口,嘶哑的声音,厉声:“你竟然到这里来了!” 她走进了一步,声音更厉:“你不该到这里来!” 尚未卸完妆的男青衣有些一头雾水,又有些迷惑,他似乎并不曾认识这位娘子。他镇定地退后一步:“娘子说的该不该,小人听不明白,小人只是随着戏班跑堂会贺寿的。” 他看了看这孤男寡女的厢房,又提醒道:“这里地方卑贱,娘子快回房去罢。” 齐芷好像听不明白,用眼死死钉着他的脸,她严厉的声音忽然低了,似乎梦呓又似乎痛恨一样:“ 呵,多妩媚的妆容啊。” 青衣蹙眉,已经道:“娘子,您……” 他们这样的男班最重规矩,唱归唱,和大宅里的贵族女眷从来不接触,否则早就叫人暗里灭了口。 他现在得想想怎么既不得罪,又能躲过这位似乎发了疯,不知怎地孤身一人,莫名其妙跑到他的厢房的齐家千金。才能叫戏班不受牵连。 然而不待他开口,齐芷好像忽然醒悟了一样,猛地一扭头,竟然又跑入了雨中…… ——————————————————————————— 雨刚停,齐芷就病倒了,只说是逛园子的时候,忽然淋了雨,受了寒,发起烧,浑身滚烫。 姑奶奶大发雷霆,要惩处下人照顾不力,却被齐芷拦住了,说是当时逛园子的时候,她自己不小心不懂事,不愿下人跟着影响游园兴致,打发了他们走。 而齐萱得了齐芷的消息,纵然疏离,却是亲姊妹。心急之下,她不带侍女,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齐芷门前。 进去的时候,还听见齐芷比较亲近的一个婢女愤愤说话的声音:“有些人的嘴也未免太碎了些,居然、居然说出那等混账话来!” 齐芷咳嗽了几声,声音很虚弱,也很漠然:“我久不出嫁,早就招了一些人的嘴,只是不想到姑奶奶家贺寿,却不吉利的发起病,也难怪人更以为不详。” 有些听不下去,齐萱一把掀起帘子进了内间。 一进内间,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此时床幔被掀起,齐芷半倚着婢女坐在胡床上,旁边的案上放了一碗黑乎乎散着白烟的热药,一个婢女半扶着齐芷,手里正在喂药。 另一个形容幼稚的婢女,则面有不忿的立在齐芷不远处,方才抱不平的话似乎就是她说的。 见妹妹进来,齐芷就推了喂药婢女的手:“你们都先下去,我要同阿萱说会话。” “可是娘子……” “大夫也说了我只是受寒,不很重。我不是冰做的脆人,一时半会化不了。” 婢女闻言互相看了几眼,安静退了下去。 齐萱走到床边,就见齐芷倚着床柱子,病得面色惨白,脸颊却滚烫发红,嘴唇脱了干皮,只有眼里亮得可怕。 齐萱看她的病容,正担忧要开口问病情,却被齐芷滚烫而力度软软的手一把拉住,这病中的千金典范,一开口,却把齐萱吓得险些没跳起来:“阿萱,我要学戏。” 齐芷好像在看着幼妹,又好像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喃喃重复了一遍:“阿萱,我要学戏。” ☆、第14章 齐萱看着姐姐满脸病容中的狂热,忽然十分不忍,低声安慰:“我会一些。阿姊若愿学,我自当倾力相授。” 谁知道齐芷摇了摇头,那种狂热渐渐平静下来,反倒凄然:“不是的……阿萱,我要学的戏……我、我要学他那样的……” 他?谁?齐萱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齐芷痴想了片刻,看着妹妹疑惑又惊惧又不忍的脸,忽然抽干力气一样靠在床柱上:“走罢。阿萱……今日就当是我病糊涂了。” 齐萱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出去。 出去的时候,耳力一惯不错的齐萱,却听到身后那个一惯端庄,此刻却病容孱弱的姐姐,喃喃说:“我当真是要喝些药了……说是母亲病得厉害,我而今压了这么多年,难道也要发病?发不得,发不得……当真是要喝些药了……” ―――――――――――――――――――― 院子里草木森森,安静伏在夜色里。因由偶尔的聒噪虫鸣声,反而而显得这侧厢房更是僻静。 厢房里,油壁纸内。 一片昏暗里,只有一点跳动的烛光。 几个纠缠挣扎的人影印在纸窗上,屋内有碰碰碰的声音。 这位青年,桃花做了面容似的多情,更有一双春山眉,生来温柔。 他修长的手执着一把剪子,案几上还放着几张剪好的家常样式窗花。 想来,原本应当是孤衣独坐,对着烛光,剪着窗花,细思心头一点温情的良夜。 只是此刻,春山如倾,多情亦冷,青年紧紧捏着剪子,垂下眉:“郎君说的,我都听不明白。” 那锦衣的公子哥,闻言温存笑了笑:“卿若是不明白咱的情意,倒是枉费了卿卿这多情眉目,风流唱功。” 说着,公子哥他又走近了青年一步,见青年又退一步,公子哥便又笑一笑,唤道:“怎么?柳郎不肯屈就我嘛?” 听了公子哥这声柳郎,青年浑身一抖,忽然抬头:“小人不姓柳。” 公子哥闻言哈哈笑:“好,好,好!也多亏了你不姓柳,方保下命来!” 又说:“你这戏班子,也真是拖了你辗转权贵,把身子陷进污泥里,才保得下来――” 青年原先还微微颤动双手,闻言脸色先是一变,随后却露出一个微笑:“郎君说的是。我的确是辗转权贵,自甘泥潭,以保人保已。” 如果你来了,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而已。多了一个权贵而已。 我脏吗?大约你们这么看。 你们说我身陷泥潭去了。只是我只是那个沾泥的人,而你们却是泥谭。 是沾泥的人脏,还是泥潭脏?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如当年。柔和温然中的蔑视。 时人轻贱他。但是他也轻贱时人。 生活的风霜,没有老了璞玉的质。 人间的苦楚,没有脏了石头的心。 锦衣郎君看他笑,就是一呆,不自觉伸手去揽―― 忽然窗外一阵惊叫刺耳! 一个蓝裙子的侍女,经过这片厢房,从厢房外看见纸窗上这纠缠挣扎的人影,不由呀地叫了一声! 这声惊叫的声音划破了这寂静。 远处,被这声惊叫叫起火光一簇簇,刷地从黑夜里亮起,人声开始嘈杂,脚步声开始纷乱。 那纸窗里的一个黑影似乎被这动静惊到了,踌躇一会,还是拉开门走了。 当人们顺着这叫声寻来的时候,就看见长发披散,只着中衣的青年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一指东边:“小贼往那边去了。” 等侍卫寻过去了,青年进到屋里,吁出一口气,紧紧合上房门的时候,赫然就见屋里站着一位东看西看的蓝裙子侍女,粗壮的骨骼,乡下姑娘一样红润的面庞,有些迷迷糊糊的睡眼朦胧样子,此刻正傻看着他。 面目秀丽温柔,天生春山眉含笑的青年,先是退了一步,便诚心实意地向侍女辑手作拜:“多谢这位娘子,只是娘子却需快快离去,若是有人回来――” 蓝裙子侍女挠了挠头。 青年眼尖,看到侍女头上竟簪着一根造型有趣而名贵的玉簪子。 侍女挠头,动作有些像她头发间那根簪子上的玉猴儿。 挠了一会,侍女想起要说什么似的,要睡不睡的惺忪样子,嘴里却像是鹦鹉学舌一样生硬又一板一眼:“你要是答应找时间教我唱那个你唱得戏,时间地点都我定,那么在此期间,我就尽量保你平安无事。” 青年顿时讶异:“你这是……” 看青年犹豫,蓝裙侍女想了想,还是傻乎乎说了真话: “你唱得那么好。我不想学,但有人是真的想学。无论怎么样都想学。” ―――――――――――――――――――― 蓝裙子侍女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就继续躺在一干睡熟的姐妹旁好眠。 在远处的香闺里, 齐萱却一把揪住一只毛猴:“如何?他答应了没有?” 猴子本就修为浅薄,变成簪子后控制睡梦中的人,耗费一空法力,不由累得慌,应了一声,就呼呼大睡去了。 徒留齐萱踱来踱去,一时思考如何告诉阿姊齐芷自己的谋划,一时忐忑自己胆大包天,万一猜测错了阿姊的心思可如果是好? 一时担忧被姑奶奶府里发现。 一时又咬牙:决定先思索好退路与变路。 真是一夜无眠。 ☆、第16章 齐芷的病好了一些,只是精神仍萎靡。 姑奶奶自然心疼得很,补品一*往她暂居的院子送。 连齐老爷都破例来看了一看这个一直很“规矩”的女儿。 “你一向是有规矩的。但病在这种好日子,却不福气了。你当知道你这个年纪不曾出门 ,本就不福气了。”齐老爷威严的坐着,看了一眼齐芷苍白的面容,他就蹙起眉。 齐芷一颤。她看到齐老爷的手不自觉握了一下。 这是齐老爷反感厌倦时不自觉的动作。 齐芷曾在亲娘苏氏满是浓稠药味的內室,见过齐老爷这个动作。 齐芷也曾在苏氏的灵堂上,见过齐老爷这个动作。 但她只是垂下头,柔顺道:“是。女儿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决不让爹和姑奶奶忧心。” 齐老爷看着这个女儿这样的柔顺,这才点点头:“你不像你娘,这很好。”说着就起身走了。 齐芷挣扎着要去送他。 齐老爷这时候就显出一点慈和:“不必送了。你去修养,早点恢复起来。也好不扰了姑奶奶的寿诞福气。” 第10节 说着,又嘱咐:“只是修养归修养,规矩也是不能废的。” 齐芷毕恭毕敬:“诺.” 倦怠推却描眉,体弱厌听莺啼。 整个寿诞期间,齐芷都是这样的精神头。但还是每每撑着笑容,每日画好妆容去向姑奶奶与齐老爷请安。行完礼才去休息。 因了她这礼数,姑奶奶更怜惜,一再要她不必遵这些礼数。齐芷却坚持说:病可以缓,礼孝不能亏。 余家见了她这说法,上上下下也不好再嚼舌根,只能随着姑奶奶,夸齐家礼数周全。 连齐老爷也舒眉夸了一回,说是芷儿懂规矩有孝心,不给我家丢脸,又送了一些补药过去。 独独齐萱有些心疼。 齐芷一个没拦住,她竟然发了傻,去求齐老爷免了齐芷的请安。 齐老爷一听,顿时大怒,抬手将一个茶杯扔出去,砸到齐萱手臂上,砰地碎了:“胡言乱语!原本姑奶奶慈怜,让你大姊不必请安,你大姊她却坚持不能亏孝礼,姑奶奶无奈才顺了她。照你这一说,姑奶奶与老夫倒是成了不慈的长辈,非要小辈带病请安?” 齐萱有心想说:阿姊若是不这样作,您回去怕就要发作一通,斥责阿姊不规矩不懂事。余家上下也会说阿姊十九未曾嫁,又逢寿而病,是个不福气的泄喜人。这林林总总,难道不是变相逼着阿姊去做这虚礼? 但这是世间隐形的规矩之一,是不能说在明面上的。 齐萱纵然心疼阿姊,一时冲动。但也明白厉害,因此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垂着头盯着鞋尖。 幸而齐芷及时到了。她一把扯住齐萱,狠狠喝道:“跪下!你最近被这满府喜气冲昏头了不成!” 齐萱见她神色里尤带的病容,一扯不动。齐芷愣了片刻,瞪她一眼,竟然自己跪下了:“爹,萱儿年少不懂事,是女儿没有管教好她。” 齐萱见此,咬了咬牙,同姊姊一起跪下,低头连说:“女儿糊涂。” 齐老爷到底念着这是在姑奶奶府上的寿诞期间,又念齐芷平日的规矩,便竖着眉叫齐芷管教好妹妹,拂袖走了。 待他走了,齐芷才跪到齐萱身旁,低声说:“阿萱,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告诉你的?规矩!规矩是最紧要的……无论这规矩对不对。” 说着,她伸出手去,轻轻撩起齐萱的衣袖,摸了摸齐萱手臂上的於青处:“爹砸狠了。走,回去我给你擦药。“ 一如昔年,犯了规矩的幼小女孩被家长体罚,更年长一些的女孩子总是偷偷送吃送药。 齐萱被她扶着站起来,低着头,眼里有一些酸涩。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齐萱被大姊齐芷用规矩与女诫磨着,甚至被烧了最心爱的手稿,却始终没能彻底与齐芷冷了的原因。 这宅院深深,大姊固然记着规矩,但更记着她。 姊妹一树花,并蒂总难分。 房内,齐芷正在给齐萱的一截手臂擦药。 齐萱看着阿姊一直有些恹恹病容的精神气。 自能下床后,齐芷就从未提过那晚的事,垂眉敛目,依旧是死水未曾起的闺秀班头。依旧是十九未曾嫁的规矩“少福人”。 只是齐萱怎么都忘不了齐芷那次握着她的手臂时的狂热神情,那似乎才是一个少年人当有的热度。 而不是眼前这个枯树一样的模样。 她咬着唇,犹豫半天,想起大姊的处境,还是怕不好,因此便改了原来的主意,只是轻轻说:“阿姊,我有个粗使婢子,最是顽皮,喜欢学些曲子。跟着我到了姑奶奶家后,倒是很喜欢往花园子里凑听南戏。近日她也不知从哪也学了一些南戏腔调,很是不错。阿姊你最近身子不好,不敢去花园子里受风。我这个婢子倒是能为我们解解愁闷。” 齐芷听了,一顿,看她一眼,微微苦笑:“我并没有多少爱听戏。” 齐萱央求一样:“阿姊,这个婢子唱得的确是好的。你姑且听一听,好罢?” 齐芷听她央求,似乎有所觉,脸色一白,竟盯着她:“这不规矩。阿萱。” 齐萱低下头。 齐芷看她一副默认的样子,反倒吸了一口冷气,忽然有些腿软,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齐萱才听到她有些飘忽的声音:“那婢子当真唱得好嘛?和…他一样好?” 过了一会,齐芷说:“阿萱,你在害我。” 齐萱震惊抬头,看见了她惨白的脸色,又听她这样说,很是不安,便忙说:“阿姊休多想,只是婢子唱。只是婢子唱。” 齐萱是临时改了计划,看阿姊这模样竟是很不好,那男青衣竟然影响阿姊这样大? 那就只叫猴子借着那侍女姐姐唱一唱罢,不要让阿姊隔着厢壁听到那个男青衣的唱腔了。 齐芷白着脸笑了一笑:“阿萱,你呵,你呵。我们果是一树的花,你猜我,竟这样准。\\\ 说罢,她闭了闭眼:“不要改了。我知道你原来排的人是谁了。我不要那个婢子了。原来是谁,就是谁罢。” 再多的重重山一样的规矩,到底拦不住我自己的心。 雨夜时的冰冷雨水,雨夜后大病里喝的那味味苦药,也都治不好回忆。 “别后日月长。” 柳郎啊,柳郎。我别你时,天真年幼。 我再见你时,你怀揣着我年幼时的梦,却碾落成泥。 ☆、第17章 已补完 齐芷在将将十岁的时候,曾走失过一次。 男女八岁就已经不同席,一个女孩子有过这样的污点,恐怕一辈子就没什么好名声可以说了。 齐芷怕的很。她在内宅长大,听过不少旧闻:走失的少女一旦回去,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她们很快就会无声无息,病了,消失了。 然后对那个家族来说,抹污的那个污点也就不存在了。 一条女人的贱命,就清洗了家族名头的污点。好划算咧。 至于女人的命,那能叫命? 一个花瓶,打碎了一个,就换一个呗。 自幼早慧的齐芷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她不敢在高声寻觅与自己走失的婢女。 往脸上狠狠抹了几把泥,她哽咽着,又往自己脸上打了几拳。 将襦裙胡乱打了几个结,然后在雨后的淤泥坑里打了个滚。 直到趴在杨柳下,往河边一看自己成了个看不出样貌的脏乞儿模样,头发黏成条,直往下滴泥水,她才罢手。 只是她方沿街扮了乞儿样去暗寻婢女,就叫个方脸的乞儿逮住了,大喝:“敢问是哪个新来的子弟,不去拜团头,不入养济会,竟敢在街行乞!” 齐芷竟被这方脸的凶恶的少年乞丐推得一倒。她一时有些傻了。齐芷长在深闺。纵然自幼早慧,却因母亲苏氏之事而不大读书。 这世道险恶,她是知道的。 但是什么养济会,什么团头,府里奴婢尚嫌提起“脏嘴”,齐芷就更是从未听闻了。 ―――――――――――――――――――― 烟柳飘满京城的时节, 年少的柳家三郎君又被父亲打了。 他却还是晃悠出了府邸,往椿树胡同那边颤颤巍巍过去了。 他走着走着,忽闻了一阵琵琶曲声,婉转歌声。他听了片刻,不自觉就往那边去了。 酒肆里有人婉转着唱曲儿。 看到进来的少年郎,那曲儿忽地就停了。 柳三郎虽然出身富贵,但是不惯穿华服的。他身着短褐走进来,坐到靠边的一张胡桌边。 人们笑着指点他:“这个就是柳三郎。” 人们打量他:柳三郎脖颈上也有一块青紫,独脸上完好。 这是他爹还存着让他去考取功名的念想,而考功名的人可不能脸上有伤。 但是柳三郎素来是不管他爹苦心的。 他少年高才,形容绝佳。 他这张好脸,这好文辞,讨圣人喜欢,点个探花也无不可。 偏他就是用来自甘下贱,讨伶人欢笑,做个浪子班头。 待柳三郎坐下,那曲儿又重唱起。 这次的曲调陡然变得轻柔婉转,哀怨而无暇。 柳三郎怔怔听着,酒杯,停在唇边许久。 等那曲儿重新落寂,他才回神,仰头喝完一蛊举了许久的酒。 然后柳三郎就从桌边起身,径直走到那垂着头,靠着琵琶的少女跟前。 他一手拿了酒壶到少女跟前,递上,认真道:“娘子曲中有真意。不才敬你。” 少女低着头,不接。 看客又是一阵笑谈:“柳三郎竟也调戏起酒伶了。” “可惜这少年女子摆着是卖唱,明面不接客的。”一身汗臭的大汉进来,听了半晌,就说:“亏了俺五个铜板。” 时下曲风戏风大行其道,市井之中也常闻曲乐戏文。为了延揽客人,店家纷纷养起了卖唱的“酒伶”。 经营了得的客栈,就设“戏子寓”,其中专供戏班子居住。每逢设宴庆贺,游客叠踵,便叫戏班子演出,引得观者如云。 就是门面小的,也定要咬牙请专人演唱,不叫门庭冷落。 这些“酒伶”中,有些原就是伶人,有些是落魄卖身的无产女子,有些干脆就是章台之地买出的低等娼人。 为了应付官家,明面上店家说这是卖唱不卖笑,喝茶吃酒之余的耳福。 实则……商人逐利,店家既买了他们,就不愿亏本。暗地里的勾当,岂能少得了? 这等坐堂的酒伶,比暗娼,犹有不如。 有常客起身,往那个抱琵琶的歌女跟前丢了几个铜板,喊道:“柳郎君,你叫小娘子吃酒,她要是吃醉了,哪个给我们再弹一曲十八摸?”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能常常来吃酒听曲讨闲的,不是手里有几个阿堵物的,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子。老实百姓固然是把这当享受,却也不至于奢侈到镇日来吃酒。 第11节 在这满堂的轰然大笑里,弹琵琶的少女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打在地上有一滴接一滴眼泪:“妾本薄福人。受不了这酒。只求、只求柳郎一曲一词。” 柳三郎虽往常为优伶唱和谈笑,出入章台胡同,被家中不耻。但他到底出生名门,寻常酒伶,还远远求不得他一词一曲。 但凡他唱和过的词曲,必然广传市井歌台,与他唱和过的伶人,也必定门庭车马不断。 柳三郎沉默片刻:“你弹罢。我和词曲。” 弹琵琶的少女闻言,将头低得更厉害,颤抖着手开始重新调弦。 少年男子的清唱声应着琵琶声,远远传开,引来无数人拥挤店门前,喜得店家眉飞色舞,连连搓手,看那琵琶少女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 齐芷被那方脸少年推扯着往哪边去的时候,看到前方人群拥堵,有歌声传出。 那方脸少年竟然兴奋起来:“呵,是柳三郎在唱和!”说着,方脸少年乞丐一推她:“算你好命,今个先听了柳三郎的唱和,再拉你去拜团头!” ☆、第18章 这是在空荡荡的下房里,在约定好的时段里,秀丽的青年等了一会那位蓝裙侍女。 门吱呀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子。 他诧异地看去。 这女子眉目端庄而柔美,眼角有一颗淡痣。她穿着普普通通的侍女服,然而那略带苍白的面容,在记忆里好像还是淌着水一样眼熟——是那位在雨夜闯进他房内的女郎。 青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位侍女说的,想同他学戏的娘子。只是,不是说,教会那位侍女,再由侍女转教给那位娘子吗?怎地是这位娘子亲自前来? 他想出去。但看了看,门被人关死了。 他只得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向齐芷作揖行礼,把头低下去:“小人见过女郎。” 看着他行礼,齐芷摇摇头,眼神有些放空:“走马章台的柳三郎也懂礼法了。” 青年闻言,抬头,诧异地看她一眼,复又低头:“小人不姓柳。” 齐芷笑了一笑,走近一步:“怎么?你道我那纨绔的表兄能认得出你,我便认不出了吗?” 她又走近一步,自言自语:“也对。这么多年了,你自然不记得我了。” 青年——或者是柳三郎,轻轻抖了一下,有些苦笑。 那纨绔也就罢了。说到底,都是男人,犯不到礼法子嗣上。 这贵人家里,也不至于为了爷们玩弄戏子这样处处有的脏事,而为遮丑害一个戏班子性命。 但一个贵族的未婚娘子,对身为男戏子的他说这样的话...... 他干脆直起腰来,也不再否认,就看向齐芷:“小人身为优伶,的确是曾富贵之后,曾姓柳。早年也曾走马章台,是个浪子班头,世人骂荒唐的。但是小人直到投身烟尘,也不曾向哪个好人家的娘子,多说过一句话,多瞄过一眼。更是不可能识得娘子这样的少年闺秀。” 齐芷却好像没听见他这一番辩白,自顾自说:“你十六岁那年,与那酒伶和了一曲,有些熏然。那拉着我的方脸乞儿竟然是你都仰慕者,便一路扯着我跟着你走——” 柳三郎闻言豁然抬头,问:“你怎知,那年我十六?” 齐芷看他:“你忘得许多。这是你后来同我说的,说是自己今年恰好是年方二八。” 柳三郎又低下头去。 齐芷慢慢说:“后来乞儿扯着我跟你走了不久,到一个曲折的巷子,就和你走散了。那乞儿恼我走得慢,连累他跟丢了你,就一个劲扯着我的头皮,嚷着要收拾我。我挨了几下,趴到地上,那乞儿再要打,你就从那个巷子出来了。 你看到拼命挣扎的我,就喝止乞儿说:‘这个子弟是你哪里拐来的,要这般毒打!\\\\\\\\\\\\\\\'乞儿说是行乞的同伴,你不信,看着我没细涂泥巴的手,说:哪个行乞的,能有这细皮嫩肉?说着狠狠吓了几番那心虚的乞儿,把我扶起来。” 说到这,齐芷回忆得有些出神,似乎望着虚空在微笑:“你弯腰的时候,那个玉吊坠的尖锐处刚好打在我头上的伤口,我疼得喊了一声。你就把那吊坠扯下来往怀里一塞。” 柳三郎的脸色变了:“玉吊坠?” 齐芷有些回过神来:“怎么?你不记得了?我看那是你时时随身带着的。” 柳三郎低声:“哦,这样。这么些年,这样尘埃里的处境,往年富贵时的小事,记得不大清了。你说说样式,我大概有印象。” 齐芷闻言,苦笑:“于你,自然都是不紧要的小事。我却还记得那个老羊衔月的样式,是吊坠里也少见的。你说你喜欢得很。” 碰地一声。是下人房中的胡凳倒了。柳三郎退了一步,像是要遮掩方才的失态一样,以袖擦了擦额头,脸色有些像刚病愈的齐芷一样苍白起来。 “你记得了?”齐芷看着他,问。 柳三郎苍白着脸:“我记得了一些。” 他问也没问一句,为什么齐芷这样的尊贵娘子,当时会流落街头。 齐芷有些淒然:“你到底记得了。你到底记得了。我听了那一出女状元,便惊得心里的死灰都活了,知道是你来了。” 她摇摇头:“你看出我是个女孩儿,要送我家去。我一个劲求你,我怕回去便被家里’病夭\\\\\\\\\\\\\\\'了,无声无息隐没枯井里。你一边为我想法子,一边愤愤难平,说这规矩是吃女子的规矩。女子受的冤屈,哪怕是所谓大家闺秀,受的冤屈也从来不曾少过。” 柳三郎眉头紧皱,死死抿着嘴。 “柳郎,你说,你是为天下女儿家,才写的这一出女状元,权当发泄天下女儿泪。” “你说,你要改了这天真浪荡的性子,要去做官。做官后,绝不辜负女子,要为妇女伸冤,就是我家这样的大家族,也再休想草菅人命,无声无息害了多少女儿性命。” 齐芷梦游一般喃喃:“我是相信了的。我相信你做得到。可是,柳郎,后来你被家族驱逐,做了庶民。再后来,你家就举家入狱。你因早被家族除名,独在外头得以幸免。” 她的声音更轻了:“最后,我听说,你投身优伶子弟了。\\\\\\\\\\\\\\\ 一入优伶贱籍,再不得为官。 我教妹妹规矩。我告诉自己要规矩。可是我始终记得,有一个说要为我们伸冤的人。 柳郎,昔年别你时,我天真年幼。 再见你时,你怀揣着我少年时的梦想,却碾落成泥。 柳三郎听了,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沉默许久,艰涩地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你,你都忘了吧。” 齐芷猛地退了几步,扶着桌子发愣。 许久,她游丝一般说:“你对不起我什么?是命对不起你,是命对不起我。我的心已经快死了,你一来,我心里就又记起那些不规矩的东西了。但是记起来了,又怎么样呢?” 她静静说:“不忘又如何呢?命运辜负了你,你也辜负了我。你辜负了我少年时唯一做过的梦。” 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为女子伸冤的高才少年,都被命运,作弄成了如今模样。 我一个十九未曾嫁的少福的闺中人,又能如何? 柳三郎垂着头,许久不说话。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房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喊起来:“娘子,‘先生’,该走啦!有人!” 然后就是齐萱在喊:“阿姊,阿姊,走!” 齐芷最后看了一眼柳三郎,泪眼模糊中,他依旧垂着头。 柳郎,我的梦终于死了。在我心里,你也死了。 只是,在齐芷跨出门的刹那,这个已经年纪二十多岁的柳三郎,竟然突然大哭起来。哭得如此伤心。那哭法,简直不像是个成年人。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齐芷以为他是对她说的。 ———————————————————— 后来,就在寿诞结束的时候,戏班子走的那一天,齐芷他们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过个两天,就启程回京。 这时候,猴子突然给齐萱拿来了一个玉吊坠和一张纸。 齐萱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拿给齐芷。 齐芷看到那张纸和山羊衔月的玉吊坠,忽然手一抖,那张纸飘然落地。 柳三郎说,那年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他,那年十六岁的也不是他,是他的胞妹柳玉烟。 这个玉吊坠,是柳玉烟的随身心爱之物。 厮人已逝。这个玉吊坠,还是留给胞妹生前曾经的挚友。 柳玉烟曾说过,她有个挚友,只有十六岁那年见过一次。 靠在床上的柳玉烟,撑着病骨,曾对床边大哭的兄长,说:“她当恨我。我答应过的,其实我一样都做不到。阿兄,你要记得替我向她道歉。” ☆、第19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一〕 “五妹妹,你往哪里去!”一个妇人喊住兴冲冲的少女。 少女面容偏苍白,但春山眉若笑。浑身没有别的饰品,只有头上簪着木簪子,正抱着一盆花埋头走着。 她听到妇人喊,抬起头,就先微笑,兴冲冲地,精神地回答:“大嫂,花要开了!我给它捡个好地方。” 妇人蹙起眉:“你放下。你看你脸上和衣裳都沾了泥,像话嘛?这种粗活是下等人做的。你的婢子们呢?” 少女笑道:“这有什么干系?下等不下等,不是这样分的。” 她刚想继续说什么,顿了一顿,就笑道:“我的那些侍女姐姐,都被我派去做活了,一时抽不出身。何况这花未开就这么美了,我就是要亲自照顾它呢。” 说着,她有些吃力地把滑落的花盆向上提一提,问:“大嫂,那些姐姐们应都好了罢?” 妇人摇摇头:“好不好都是要做活的。倒是五妹妹你,那些婢子,那种下流命,受不起你一声姐姐。” 少女笑道:“婢子也都是爹妈生养的。她们比我岁数大咧,书里不是说吗?要敬年长者。” “奴婢是畜生一样的玩意儿,五妹妹,你怎好将她们比姊妹年长者?”妇人说着,招手叫稍远处一直低着头的婢子过来,让她们去帮少女拿花盆。 少女闻言,不笑了,低声说:“不是这样的。” 妇人知道这个小姑子是个混人,说不通这些规矩礼数。 因此妇人只是笑了笑,不再接口,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五妹妹,大郎唤你过去呢。” 少女说:“好。我换身衣裳,就去见大兄。” 见婢子们要来接她手里的花盆,她忙避开,连声对婢子们说:“我抬得动,抬得动。” 说着,少女就抱着花几步走了,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扭头笑道:“等花开了,我簪一朵最国色的到嫂嫂鬓发上!” 妇人出身大家,知道这家的小女儿是个混人,见此扫了身边的婢子一眼,冷眉道:“别以为五娘子待你们和气,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婢子们毕恭毕敬,低眉顺眼,姿态恰到好处:“诺。” 妇人这才回过头。这柳家虽然颇有几个下流风度的混人,但是世家大族,家里的规矩和婢仆都是有礼度的。 第12节 少女总算给那盆花找了个阳光充足的好地方。 她把花放下,蹲下看着花,裙摆还粘着泥。 “烟儿怎么不叫婢子们帮忙?”身后是清亮柔润的说话声。 少女回头一看,站起来说:“阿兄,你又进内院了。仔细爹爹和大兄罚你。” 与少女一样有着春山眉,却形容更为温柔多情的少年不以为意:“罚的不是一次了。” 少女就笑:“也是。大家都说我们兄妹皮厚。” 少年看着那欲开未开的花,拍了拍少女肩头的泥。泥簌簌落下。 少女见此,笑道:“那些姐姐这一季是刚刚新发的衣裳与栗银呢。她们衣裳都是有定数的,还要省吃俭用,要去补贴家人。何况花一样的姐姐妹妹们,虽然是为人奴婢,但这样的好时节,她们难道就不想同我们这些所谓娘子一样打扮自己吗?我怎好为搬花,去脏她们的新衣裳。” 少年嗔道:“偏你衣裳多,其实都不爱穿。但到头都要送浣衣间。” 少女叹出口气,有些低落:“是……到头来,这衣裳还是要她们洗。” 从前她自己洗衣裳,她房里的婢子却被家里狠狠罚了。少女便再也不敢了,唯恐又牵连无辜。 少女说:“阿兄,去年冬至了,你知道我把手伸进冰水里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甚么滋味吗?” 少年一时惊骇:“你犯的什么傻!” 少女摇摇头:“冬天,最冷结冰渣的时候,浣衣间的姐姐们,婆子们,都是这么多年洗下来的。她们的手……” 少年一时也默然了。他想起几年前,那时候更年少的玉烟,之所以被掌家的二嫂给冷言冷语,为的就是给浣衣房添热水添柴火钱一事。 听了二嫂不动声色的诉苦,玉烟这个傻女子,就掏出自己的私房钱,一摆在桌,求道:“二嫂,这些给姐姐们,给婆子们,添些柴火与油膏,当够不够?” 这下可彻底惹恼了那个出身名门,好面子的二嫂。 少女苦笑:“阿兄,你说,我是不是个疯姑子?家里人都厌烦的。” 少年摇摇头:“我被人叫做浪荡子弟,可没资格评你。” 放好花,少女说:“我要去见大兄了。” 少年在她身后嘱咐:“别说傻话惹恼大兄,想想你房里的下人们。” ——————————————————————————————— 柳家的长子板着脸,看进来的幼妹,忽然碰地一把将一张纸拍在书桌上,旁边还有一叠的纸:“你糟践的是什么纸墨!” 柳玉烟看他一眼,复又低头:“这不是糟践纸墨……” 柳青蒽冷笑一声:“女儿家读些诗词,识些字也罢。我柳家不是那等不让女儿识字的人家。只是,这是什么?” 柳玉烟沉默片刻,轻声道:“策论。” 柳青蒽背着手,绕着她转了一圈:“你是怎么想的?你一个闺阁中人,素日疯癫不说,还做什么策论!难不成还想去做科举?这家国大事,也是你一个女人家胡说得的!” 柳玉烟闭着眼,清泪流出来:“既然如此,阿兄烧了罢。” 柳青蒽看她一眼,突然和缓下语气:“也罢。都烧了后,饶你这一次。” 说着又严厉起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概叫下人收到我这来烧了!你若再隐瞒,就连你房内那些共你一起欺瞒的贱婢一起罚!” 柳玉烟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站着。柳青蒽这才说:“好了。你出去。我不会告诉爹的,要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女儿家不该碰的少碰些。” 柳玉烟说话有些哽咽:“大兄,那烧尽的……” “嗯?”柳青蒽威严的居高临下看着她,好像是等着什么不恭的话,好让疾风暴雨落下来。 “……没什么。”柳玉烟还是垂首而出,离开了书房。 柳玉烟回到自己院子里,坐在房内,呆呆看着纱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 夕阳渐落,她的腿都坐麻了 。 天完全黑的时候,烛火的光晕摇摇印在纸窗上,昏暗的室内,只有她坐着的案几边,有一点明亮。 忽然,有笃笃的声响起来,柳玉烟听到窗外有些耳熟的轻弱喊声。她开了窗。 从窗外递进来一个小匣子。 柳玉烟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里面是一捧捧的灰烬。她面无表情,眼泪却一下子流了下来。 外面那个声音怯怯响起来:“五娘子……这、这是您的……” “谢谢……”柳玉烟接过来,紧紧搂在胸前,勉强抑制住哽咽,笑道:“谢谢。” 外面那个怯怯的声音说:“娘子且莫伤心,你的学问一定是好的。我们姊妹从火堆里抢出来的时候,还没有烧尽,我们瞄到几个字,姊妹们都说娘子的字,多少男人都比不过的。” 是那个浣衣房出来的小碧奴。 柳玉烟又觉得难过,又觉得心里酸楚而有一点暖意,柔声道:“你快些回去,莫要叫人看到了。” 窗外应了一声。很快,又只剩草木中的虫鸣了。 ——————————————————————————————————————— 邸报刚刚发下来的时候,柳玉烟正在私下与婢女说话:“秀莲,你一定要拿着。今年收成听碧奴说不好。官家派的租虽少了,但是我家中父兄似乎最近发大火,似乎嫌家里家用不够。指不定就要加佃户的租子。” 她肃然说:“可不能再叫你爹卖儿女给我家为奴了。你姊妹都生得好相貌,进来是给人糟蹋。” 玉秀莲低头:“娘子,可、可这是你的私银……何况,是府里给我家的地租……” 哪有拿府里娘子的钱,去付府里的租子的道理。 少女笑一笑:“什么私银不私银。那地,也本来是你家被迫献给府里的。我的钱,也都是柳家的。是吃你们肉,喝你们血,化来的。你拿我一点,有甚么大不了?” “娘子,不可说这话!柳家何等世家,我等卑贱,虽说献地是被迫,但也受到了庇佑……” 少女摇摇头:“我虽被人嫌疯傻,但是不是真傻子。我家豪富。可是无论是浣衣房的姐姐们,还是你一家……若没了你们伺候和服侍,我家的人,连我在内,浣衣都不会。那点庇佑?我们动动嘴皮子,就坐拥你们的劳作结果。你们为了我们这群懒人,却镇日日晒风吹,送来辛苦一年的口粮任我们享用,到头来卖儿卖女……” 她似乎憋久了,一开口就一大串,看秀莲茫然不懂的表情,她叹口气,就笑着推了推秀莲说:“哎呀,不说了。你不收这阿堵物,这就是不听我的话。” 秀莲红着眼眶收下了。 正送了秀莲出去。 柳三郎就回来了。 他笑道:“烟儿,你瞧,知道你喜欢这个。” 是最新的邸报。 柳玉烟一把夺过,正要笑嘻嘻看几眼,一眼看过去,忽然面色一变,失声道:“这、这是……” 柳三郎笑眯眯,自豪道:“圣人可连在邸报里都暗夸了爹和大兄的智计呢。他们献上的这个计谋,据说解决了好几个地方的造反,那些老百姓得了地耕,就不闹造反啦,都赞圣上英明。” 柳玉烟却只觉得眼前发黑。她连说了三个好字,笑了三声,然后把抵报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烟?”柳三郎觉得不对劲,几步上前扯住她,扳过她的肩:“你怎么了?” 却发现,这个一贯有些疯与直率,却又有些说不出天真的幼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她哽咽着,抹了一把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她说:“阿兄,那是、那原是我的策论啊。” ☆、第20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二〕 柳玉烟被罚跪了祠堂。 她跪了两天,食物与水都不被允许送进地下的祠堂。柳三郎也被人看住了。 出来的时候,少女面容现于日光下,苍白的几乎像是幽闭的魂灵出了坟墓。 柳三郎去搀扶她,发现柳玉烟在浑身发抖,她脸色一片惨白,用游丝一样的力度握着柳三郎的手臂,颤着嗓子说:“阿兄……那全都是死人!死魂灵盯着我!鬼火都责备我!” 祠堂里常年幽暗,阶梯深入地下。 世代香火的柳家牌位,一列列沿着阶梯往地下幽暗处排,每个牌位前都列着长明灯。 人在沿着阶梯向下的时候,带动的风忽得灯光一闪一闪,好像无数死人的眼睛透过这牌位前闪烁的长明灯,窃窃私语。 柳三郎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他低声说:“不要怕。那些只是木头牌子。” 柳玉烟在阳光下站了一会,逐渐镇定下来,她转头看了一眼重新合上的祠堂的门,重复了一句:“木头牌子。” 他们说着话,渐渐出了祠堂所在的院子。 然而,他们走到前边的小路上,就一下子站定了。 前面的小路上站着的是德高望重的七叔公,他正在和一个美髯须的中年儒士说话。 七叔公看了一眼,皱着眉说:“过来。” 等柳玉烟和柳三郎到了他们跟前,七叔公说:“这是那两个不规矩的孩子?” 中年儒士恭恭敬敬:“是。这是我的三郎和五娘子。都是出了名的混人。” 谁料七叔公竟然和蔼起来,责备起来中年儒士:“谨行,孩子年纪小,可以教诲的自然要教诲。” 中年儒士就是柳玉烟和柳三郎的生父。 柳谨行连忙道:“是。侄儿明白。” 等七叔公说了几句话后走远了。柳谨行就直起身子,说:“三郎,你下去。我要同玉烟说几句话。” 柳三郎不动,低头说:“五妹刚从祠堂出来,走路有点儿不稳,我……” 柳谨行大怒,斥道:“逆子!难不成我还害了玉烟不成!你前日为了个戏子得罪赵家,我还没同你算帐!” 他一向对这个不成器的幼子,是不吝啬打骂的,也不理会读书人斯文的。这下抬脚就要踹。 柳玉烟立刻往前一步,瘦弱的躯体恰好挡在道中间:“阿兄!” 柳三郎看了一眼妹妹的神色,还是走了。 柳谨行喘了一口气,对着幼子的背影骂了一句:“只会弄戏子的玩意!” 这才转过身,背着手,问柳玉烟:“祖宗面前可曾悔悟了?” 少女低着头:“……是女儿的不是。” 柳谨行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有了几分同七叔公脸上一样的和蔼:“烟儿,我家世代门第,那么多先人的牌位都列在那里,多少人都是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看,家里好了,你将来就是嫁了,凭我家的门第,谁家敢不尊重你?” 又说:“圣人为了这次柳家献策有功,正降了封赏,福及女眷。宫里娘娘也赏了名贵的宫花与数匹锦绣下来,你且去挑几支戴着玩,挑几匹裁衣裳。” 说到这,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十分慈父了,也安抚得有十分了,便问了几句身体,踱着步子走了。 第13节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却无声无息流下泪来。 ——————————————————————————— 那朵开得最美的花,还是如期送到了柳家大媳妇郑氏的案前。 只是那个送花的少女只在大房院前站了片刻,就走了。 少女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木簪子,素净打扮,只是越发苍白,精神气都弱了许多一样。 郑氏开窗看了那背影走远,一向有些刻板的她,忽然叹了口气,没有把花照丈夫的吩咐丢掉,只是放在了一个匣子里。 少女回到自己的院子,神色恹恹。 她央请侍女们都去做的事或休息,让她独自坐会。 她坐在石凳子上,痴望着花开的一丛一丛。 她曾昏了头,竟跑到家族长辈面前质问。 然后? 然后,七叔公等族中长辈,关她进祠堂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你一介女流,就是做了顶好的策论又有何用?你能拿出去用来治国?反正在你手上是废纸。” “你身上用的穿的东西哪样不是柳家的?我们家得了利,也就是你得了好处。” 在家从父,从兄。女子就是家族库房中会动会说话的物品之一。 既然女子本身是资源。她们所有的所有东西也都是家里的。 既然如此, 所以大兄和父亲用她的策论用得毫无愧疚。因为连她这个人,也是他们的。 一个婆子进来了。就听见少女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黯然喃喃:“幸而,这策论还是间接能帮了一些苦人家。这样就好了,就好了。” 婆子听不懂,只是稳稳地,又谦卑的笑道:“五娘子,奴婢给您送宫花来了。” 说着,就把那个篮子捧到少女面前。里面是一揽子的华美各异的宫花。 少女看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似地,她看也不看,只是说:“拿走!” 婆子只做不闻,笑道:“娘子,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说是老爷和大郎君献策得来的,圣人的赏赐荫及后宅。爷们疼您,特意让您先挑呢。” 少女还是扭着头,似乎看一眼这宫花,就脏了眼睛。 听了婆子的话,她浑身一抖,竟扶着桌子,一味只是说:“拿走!” 这位五娘子一贯和善。但这样的表现,这和善人似乎是极厌恶了这赏赐恩典。 婆子只好退了。 ———————————————————————————————— 秀莲回来的时候,听说五娘子的身子最近有些不好。 她拉住一个相熟的侍女就急急问:“娘子怎么了?” 柳家的下女听这问,都凑过来,一个个说:“娘子最近难过。” “难过?” “府里……也就是这样。爷们似乎说娘子不识相了,所以……唉,我到底不懂。” 因此再见到五娘子的时候,秀莲难过说:“娘子,你、你瘦了。” 少女笑笑:“不说我。秀莲,你家如何了?” 秀莲红了眼眶:“总算保住了今年过得去。爹也不说卖阿妹了。” 少女喃喃:“这样好。” 她说着就黯然:“……都说是我吃用都是用柳家的。我倒要说,我吃用都是你们的血肉。柳家的吃用都是你们的血肉。” 看秀莲茫然看着她。 她就改口,又说:“秀莲,同我说说好嘛?今年是不是流民又多了?上面有甚么新的对流民的政令?” “娘子,您不必理这些流民的肮脏事,那是爷们的事。您看您瘦了,脸都黑了……若不该好好养回来肤色…”秀莲说。 “不要说这些,秀莲。我不爱听这些了。”少女笑道。 秀莲只好依着少女的意思说外面的情况。 说着,说着,少女又叹了口气:“家里送来的地租又足量了。最近二嫂高兴了。家里的用度又好了,松了多。” “这也好。娘子用的衣食就更好些了。”秀莲懵懵懂懂。 少女只是摇摇头。 说了一会,秀莲看到三郎君过来,就自动告辞走了。 ☆、第21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三) 柳玉烟送走秀莲,道:“阿兄今日来这里,似乎很是愉快。” 柳三郎含笑道:“玉烟不是一直想到外边走走?我近日,恰恰学了一门手艺,认了一位高人。” 柳玉烟惊异地看着他。 —————————————————————————————————————————————————————— 一次谈话后,柳三郎就常去家不归。 但是柳三郎与同辈交游,读书的传闻却越发多。而烟花柳巷,章台走马,也都少闻柳三郎的事迹了。 府中就有传闻说柳三郎改邪归正了,放了心思在读书上。 偶尔柳老爷遇到柳三郎,看见他还拿着书在用心的模样。 倒是府中幼女,混人柳玉烟开始镇日紧锁房门,大门不出院中,绝少了满嘴的胡诌,做起闺秀来。 府中柳家爷们听了,哼着冷笑一声:“倒是懂事了。” 只是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这对兄妹自己清楚了。 这一日天色早早阴沉了。不多时,天地间就被哗哗的雨下成了湿漉漉的。 柳三郎布鞋踩在积着水的街面上,布鞋很快可以拧水了。他勉力撑着伞,还是被雨打湿了天青色的衣袍下摆。 走了一阵,终于到了柳家后院的门前时,他才收了伞,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珠,整了一整下摆,才慢慢走上台阶。 守门的仆人只是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便低眉顺眼开了门。 一个年轻仆人偷偷打量这个少年浪荡人:春山眉天然一段缱绻,面盘很是白皙。身上有些雨渍,衣服下摆湿答答垂着,也许是被雨打湿的 ,面色上却很精神,很振奋地含着笑。 只是身形有些瘦弱。 等这个有些瘦弱的背影转过了影壁不见了。年轻仆人才吁出一口气,对一旁年长的仆人说:“看着也不像是婊/子堆里的花柳客。” 年长者脸上的皱纹尤其堆在三角眼的眼角,看起来有些苍老和市井里的滑头,闻言瞟了一样年轻的仆人,嘿嘿地笑了一声:“姐儿爱俏,那些章台梨园里的名伶魁首,可不比你那下等街巷里站街的相好。那些风尘里有了名的,一个个做起排场,除了那钱财子弟,还要既俏又要能酸叽叽的少年郎。这位三郎,若没有些腹里文章和好脸蛋,岂能叫那些风月中人缠上?” “听说最近是改了的。读书专心了。”一阵风夹杂着雨气扑来,年轻仆人缩了缩脖子,觉得凉丝丝的。 “也许。哼哼,也许。”老仆人说着,退到檐下雨吹不着的死角靠着,嬉皮涎脸向着年轻仆人伸手:“来来来,小子,给一些烟草嗅嗅。” 柳三郎走走停停,穿过自己院子后面的一条小道,进了一间平日偶尔读书用的厢房。 里面等着的赫然是另一个“柳三郎”,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道袍。 这两个“柳三郎”站在一起,乍一看,实在是亲近的人也一时要眼花,以为是一人□□。 穿青衣书生装扮的“柳三郎”先开口,歉疚道:“阿兄,我晚了。”说着,又叹道:“难为阿兄扮作女子,为不义的妹顶替在闺阁。” 穿着宝蓝色道袍的柳三郎则是摇了摇手,哈哈一笑:“我平日梨园里厮混,惯常扮作青衣上场,要压过一干真婵娟。近日不过是取一段固定时间,扮作亲妹,安静地在家里练一练词曲。何难之有?” “倒是玉烟你,顶了我个浪荡子的坏名头,今日在外读书辩论,我却怕你初出闺阁教人为难了去。” 做男子装扮的柳玉烟兴致勃勃道:“阿兄多虑,经济一道,妹不曾输人。何况今日与几个举子同行,人多势众,寻常肖小也不敢上前。只是这半日的畅快,却还要多谢了阿兄你的手艺和那位鹃娘姐姐的巧手。甚么喉结描眉,假作青紫伤痕,竟都是信手的功夫。果然是凡尘多奇人!” 柳三郎笑道:“我只是学到了梨园手艺的皮毛罢了。鹃娘才是个中好手。那日教你借还愿去了庙中,借道胡同附近;我则是装作又被父亲好打了一顿,好要章台买醉,往胡同去。恰恰到鹃娘别居互换身份。都还是多亏了鹃娘机巧,串起你我二人。” 兄妹俩说话,柳玉烟一时又有些犹豫:“阿兄,你昨日去往胡同的路上,可曾发生什么意外,见了一高一矮两乞儿?” “去往胡同时,按着鹃娘所说,我稍稍磨蹭拖沓片刻,等你车马赶到。谁料磨蹭时,我却忽听到有悦音妙弦出自一家酒楼,便进去了吃了一觥酒,与一琵琶娘子唱和一曲。并不曾见什么乞儿。” “哦。”柳玉烟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只是皱起眉,又似可怜什么,又似微微叹息。 ☆、第22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四 有生之年,第一次能走出闺门,远离那车马厚重的帷幕。 用脚,亲自去丈量土地的厚重与宽广;能走入市井,亲眼去见一见书上的经济一道,是如何活在街头巷尾百姓的日子里。 哪怕每日只有固定的一段时日,并只能局限于京师附近。柳玉烟也十分满足,因而万分感激柳三郎。 她好像出牢人,头一次见了日光。这苍白的神态与瘦弱的体态,竟然一日日有了血色与勃勃生机。 然而,随着她的脚步越远,她渐渐从耳闻的书里的激愤,到真正以自己的眼睛与头脑,觉出了这个人间一部分残酷的东西来。 ———————————————————————————————————————— 那一日子,柳玉烟冲回府里的时候,面色苍白而摇摇欲坠。遣散了所有奴仆,把房门紧紧锁了。 翠幔扣着门,要送一些点心给五娘子柳玉烟。 吱呀一声,门猛地开了。 翠幔抬头一看,被少女脸上超乎往常的厚重脂粉惊骇了一跳,托着的盘盘碟碟都险些碎了一地。 少女厉声道:“我甚么都不要!这府里的我都不要!” 翠幔退了几步,稳住身子,定了定神,装作没听见,还是低头把话说说完了道:“五娘子,这是府里派送的点心,说是宫里传出的精致样式,府里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出来几笼。一做出来,二夫人就叫送您这里一笼……” 少女即使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仍旧是可见神色苍白憔悴,她冷冷道:“ 二嫂有心了。只是我却不爱吃。你拿去,给那几个新入府的小娃娃。” 翠幔低着头:“娘子真是慈善人。只是那几个女娃娃昨日刚进府,年纪小,又都是乡里乡气的粗使婢子,哪里配吃这样专供主子的好东西。” 第14节 柳玉烟听了,深深吸口气,语气里的积怒深重:“她们哪里不配?她们受了这样的苦,还要来给人当奴婢。吃点东西便不配了?再精贵的东西,原料也是老百姓手里劳作出来的!” 翠幔不知这个混人五娘子今日为何怪里怪气,火气这样大。府里一贯有人说这个混人五娘子是真善人,也有更多人一贯说她是真怪人,脾气无来由的。 但她身为别院下人,也只能匆匆谢罪,哀哀地跪到地上:“是奴婢嘴拙!是奴婢犟嘴!娘子切莫气坏了自己!” 柳玉烟见她猛地跪下磕头,那一跪,忽然让柳玉烟心底的那些痛苦的火焰都冷了下来。 朝无辜人发了火,有甚么用呢? 狠狠在心底骂了自己一通后,少女惭愧地去扶翠幔:“好姐姐,原是玉烟今日心绪不宁,将邪火累及无辜。你这样,倒愧刹我了。” 柳玉烟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又搀扶她起来,低声下气:“姐姐就当玉烟发的臭脾气,千万不要见怪。” 翠幔忙说不敢。 柳玉烟见她如此,沉默片刻,拉着翠幔走近几步,自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翠幔,低声对翠幔说:“姐姐不管心里原不原谅我的无礼,只是都请多照顾一下那几个新入府的女娃娃。我知道姐姐是二嫂院里的心善人,又和那几个孩子是同乡的邻居家,恰好管着那几个女娃娃。” 翠幔听了,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着面容憔悴的少女。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垂下头:“诺。婢子知了。” ——————————————————————————————————————— 柳三郎看着妹妹脸上浓浓脂粉,重重香尘,被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顿时苦笑:“玉烟,你这是要把自己涂成个面团?” 柳玉烟闷声道:“晒黑了,有泪痕,都需脂粉挡着。” 柳三郎皱起眉:“玉烟,你老实说。最近你都干什么去了?” 柳三郎已经有好几次见柳玉烟回来,都是鞋上衣裳粘着泥,面容一片疲惫之色,眉宇间越见积愁。常常是兄妹刚互换了衣裳,她便锁自己在房中不发一言。 到外打听。现在,人人都说“柳三郎”怪了,这个昔日的浪荡子,竟然往城池外不远处的郊野乡下跑得勤起来。 “玉烟,你到底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柳三郎有些疑虑,又说:“阿父大兄最近已经在盘问我为什么老是往城外郊野和乡下跑。” 柳玉烟抬头看着窗外烈日炎炎:“看府里造的孽。” 柳三郎变了脸色:“不要胡说。” 柳玉烟惨笑一声,忽然低低道:“阿兄,你知道府里今日领进来几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吗?” “哦,是新来的婢子?” “今年她们那个乡大旱。府里因为自己用度都不足,便不肯减租,照常收租。她们家里的交不出府里要的地租,府里派去收租的人就在她们家翻箱倒柜,还打起了那个家里的父亲。‘’ 说到这,柳玉烟浑身一个哆嗦,本就苍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她们的哥哥……是个少年人,看府里催租的差役打自己的父亲,便奋起抓伤了差役的脸。” “然后……他……他被栓住头发吊起来毒打,直到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倒地上,失血过多而死。” ‘’那个家里实在太穷,是用土胚起的墙,铺上了稻草就算屋顶。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瓦罐。几个孩子也都面黄饥瘦,瘦骨伶仃。‘’ ‘’于是这家的女孩子,在哥哥的尸体还倒在血泊里的时候,就被差役押着签了卖身的契子,拉着送来我们府里,服侍我们这些娘子郎君。” “那几个府里的差役前脚走,我后脚到了。我到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因为死了独子,家中又被搜刮一空,不知道怎么过接下来的冬天,就和丈夫商量,一起去跳崖。” 柳玉烟白着脸:“这几个女孩子都是这样来的。” 柳三郎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发现少女的手在日光下仍旧发冷。 柳玉烟回府的时候,几乎全都在暴怒与恐惧中渡过。她眼前挥之不去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 府里一次收租,逼死的农民和贫苦人,有多少呢? 柳玉烟闭了闭眼,叫道:“是我害死了他们啊!” 眼前浮光掠影,闪过一张张人脸。 府里,长兄做官,二兄读书在外,都要人情往来,要吃酒花用,要公子哥的派头。 嫂子们和姊妹们新订了云罗坊的云锦,要照着宫里传出的时新样式裁衣裙。 父亲的妾室一个个花枝招展,要吃鲍生翅肚,要争奇斗艳。 她自己呢?虽然对秀莲她们说得好听。但是平日要读书写字,她非上好的纸墨笔研不用。 今日真真切切民间走一遭,才知自己平日所用一张云州纸的价,就是那几个女娃娃家阖家的人命。 府里的用度年年都是不够的。二嫂年年都要愁。 可是并不曾见府里的日子哪一日拮据了。 这些奢华的用度,最后都要归到府里所属的那些贫苦佃农交上来的地租上。 所以哪怕是荒年,府里焉肯少收多少租子? 若是那些“乡下人”不死几个,府里的吃用怎么维持呢? 几时泪眼又蒙蒙了。 她听见自己哽咽说:“阿兄,我不要用别人的命来当自己的富贵娘子……我想出去做个可以帮乡亲们的人。做官,我想做个能救百姓的好官。” 她乞求一样看着兄长:“阿兄,你帮帮我,帮帮我。” 柳三郎一直不语。到了此刻,才叹息着用衣袖去擦妹妹的眼泪,半晌,终究低低说出一句话来:“玉烟,不成的。” 他犹豫片刻:“你......唉,你终究是女子。且不说考前搜身一事。若是女子冒充男子去参加科举被发现,这便是欺君!我们阖家都要被问罪。何况……何况爹前些日子,刚给你看中了一门亲事,现在可能正在商量。” 柳玉烟呆呆地松开了扯着兄长的手:“阿兄,所以这段日子你才这么纵着我?” 柳三郎苦笑着不说话。 玉烟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不了的。 那让她趁着还有些女儿光阴,欢喜一下又何妨呢? 只是,唉…… 半晌,柳玉烟轻声问:“是那个李家吗?我记得李家是恰恰和我家能互补的大族。只有一个适龄的郎君。” 那个郎君倒是很受柳老爷青眼,又是古板人,平生最恨不规矩的女人。据说很仰慕颇有规矩的柳家。 柳三郎不忍说话了。只是一同沉默。 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叫。 它力小翅弱,飞不出这片天。 ――――――――――――――――――― 没有多久,府里就发现了兄妹俩的这一点小把戏。 是一个二少夫人府里的粗使婢子透得口风。 连还没彻底定下的亲家都听到了一点风声,派人来隐晦地询问――询问这家的小女儿真的抛头露面在外面行走过了? 府里的长辈都大怒。忙不迭向亲家解释了只是谣言。 然后转头把柳三郎狠狠打了家法。 把柳玉烟再次关了起来。 要把这两人的婢仆全都拉出去卖掉。 最后救了那些婢仆的是柳玉烟的一翻话。 她被关在房里,面色苍白,头发披散,死死抓着一根尖锐的簪子,抵着脖子:“女儿想:女儿的命或许还有一点用。” 这是柳家唯一的嫡女。刚和大族李家谈妥了一些亲事的档口,若是这个嫡女自尽而死,却只为了几个婢仆的流言传出去,柳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因此最后,也只是把服侍过这对兄妹的婢子,都扁作了粗使婢子。 柳三郎也被放了出来。只是因为伤势重,要卧床。 只是气得柳老爷狠狠在柳玉烟门前骂道:“卑贱女子,还妄想女扮男装去科举!逆女!逆女!若是教你得逞,我家门第清誉,就毁了个干净!指不定要摊上欺君的大罪!” 说着,柳老爷气得破口:“你还去和那些差役动手,只为了几个下等人?败坏门风,败坏门风!” 那天晚上夜半的时候,月光皎洁,透过木窗镂空的雕花图案,照在一个囚徒的身上。 她抱着膝坐在墙角,看着千百年不变的流银,泻了一地。 “月光如女子,夜里才能悄然出现。千年皆如是。” “五娘子――”木窗开了一条缝一个放着吃食的包裹悄悄递进来。 她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声音颤抖:“娘子,不是婢子告的密。但是,婢子、婢子对不起你……” 是那个送过点心的翠幔。 柳玉烟只是笑了笑:“是那几个女娃娃?” 窗外的声音没有消息了。半晌,才听得那声音低低道:“她们糊涂,娘子,你是好人,她们只是糊涂。二夫人哄骗她们,只要说出来,就免她们家下一年的租。” 柳玉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月光。 千百年不变的月光。 静默的。轻飘飘的。 一如女子总是卑弱的身影。 一如贫苦人家总是轻飘飘的命。 她轻轻说:“我不怪她们,真的。” ――――――――――――――――――――――――――――― 柳家的小女听说吃坏了东西,病了一阵子。 但是京师两个大家族的联姻,还是就这么要成了。 柳玉烟被许给了李家。 做女儿,还可犯犯痴。 做媳妇呢?做媳妇,就是不许有任何多想的东西了。 柳玉烟安静了好一阵子。 只是她身边的婢仆全都被换了。 换作的是别院的下人,像看守囚犯一样。 但柳玉烟却喃喃:“也好,也好‘’ 第15节 柳三郎也被锁在了自己房内。 眼看婚期将近。 ☆、第23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五番外完结 大婚之日, 十里红妆。 只是抬着花桥的队伍,途经衙门前,忽然花桥里面响动起来,猛地轿夫抬不住花桥的动静了。 花轿一倒,轿夫跟着跌倒。队伍里被轿夫和花轿带得倒了一片。 顿时队伍骚动起来。 “啊呀!”人们纷纷喊叫起来。 那个从花轿中爬出,跌跌撞撞起来,披头散发的女子是谁? 一身的艳红,是新妇! 那新妇,在一片哎哟倒地的混乱中,直奔衙门的登闻鼓而去。 登闻鼓响了起来。咚咚咚。 衙门的人开了门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面吓 了一跳。 那新妇艳妆浓抹,却遮不住憔悴,她敲罢,登地扔下木捶,喊道:“民女有冤!” ―――――――――――――――――――― 京城的知府不好当。顶着柳李两大家族中人难以言语的目光,那知府咽了一口唾沫:“台下女子,状告何人?” “一告柳家,草菅人命,逼死佃农无数!” “二告柳家,強夺亲妹策论,弄虚作假!” “三告世道荒唐,不许女子科考,埋没英才!” 知府想:“原是个疯妇。” 这场闹剧,最后知府格外善解人意地让柳李两家把这个“疯妇”带回家去。并格外“宽容大度”地表示:鉴于此女子发疯,这登闻鼓便敲得不算数了。 这样的新妇,李家说可不敢要。因此当晚第二天,就悄悄一顶小轿子,抬回了柳家。 让柳家,自己“处理”。 然后李家只是对外表示新妇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在内宅。 满城百姓都好奇当日拿喊冤的新妇到底要喊什么冤。只是知道内情的柳李两家,都齐齐闭了嘴,严令当场的族人不许言语。 从此,这个少女便在两家成了忌讳。 身体虽然虚弱,却一直不至于卧病在床的柳玉烟,被悄悄地送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锁着。 据说开始病得厉害起来。 那是在冬天的一个日子里。 冷得厉害。因此看守的仆人们都去躲懒了。 柳三郎费劲心思,终于在那一日悄悄翻了进去。 只是一见妹妹的面,他骤然大忪,几至泪下:“玉烟,玉烟,何至于此……” 床上那是一床破烂的棉絮,躺在破烂棉絮堆里的柳玉烟形销骨立,病得几乎不成人形。看见柳三郎,她惨白的脸上竟然有一丝微笑:“阿兄,你来了。” 柳三郎又怒极,又是悲极:“我……我去给你拿我房里的锦被……” 柳玉烟阻止:“不要。阿兄。是我说,我再不愿用柳家的那些所谓富贵东西。” 她费劲力气要坐起来,却坐不起来。 柳三郎连忙上前,把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她的面容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嘴唇青紫,目光却极黑极亮:“阿兄,我痛快。我痛快。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了我要的。” 柳三郎颤着声音:“你太傻了。” 柳玉烟笑道:“阿兄,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那一年吗?阿母带我们去看庙会。” 柳三郎听了,发愣。半晌,低低说:“自然记得。” 他们与大兄是一母所出。他和玉烟是龙凤胎。然而他们兄妹出生的时候,爹正欢喜一个外头的女人。 阿母难产惨叫,几欲身死的时候。爹却正在为那女子描眉,一派恩爱。阿母刚从死地里挣出命来,爹就就装作去关怀爱妻的模样,旁敲侧击,问接这女人入府的事。 因此阿母生下他们,自此就对爹心冷了。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们兄妹,在接二连三的妾侍进来后,阿母更是堪破红尘,住到了柳府的庵堂里,镇日吃斋念佛。 除了没剪头发,就和出了家没甚两样。 他们兄妹的事,很少过问,都是交给奶嬷嬷。 他甚至记得小时候,玉烟还偷偷管奶嬷嬷问过:那位偶尔来看他们兄妹,神色却总是冷冰冰的师太,究竟是什么名号? 因此少有的和颜悦色的日子,便记得十分清楚。 何况那一日,从帘子里偷偷看出去。那状元郎一身锦衣,头戴宫花,身披红绸,骑着高头白马,朝着宫门而去,意气飞扬。 玉烟年纪小,只是莫名觉得十分羡慕,看得出神了,脱口而出:“读书竟光彩至此!” 马车里却听见一贯淡淡无言语的阿母说:“读书再光彩,这也是和女人无关的光彩。” 幼时的记忆模糊了,只是这句话,依旧记得清楚。 柳玉烟用力握着他的手,但实际力度轻得好像要飘开:“少女时,享家族的富贵。出嫁后;相夫教子,享夫家的富贵。那样是很多闺阁女子的人生。可是阿兄,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她眼里渐渐有了一点湿润:“我受不了自己享的富贵是老百姓身上血肉里出来的。我也受不了自己一辈子都是父兄、夫君背后的玩意儿。” “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与其……一生违我愿,不如就这样痛快地走罢……” 柳三郎惊骇,不由一边喊:“玉烟!”,一边去摸脉。 柳玉烟被他摇得挣开了眼。她喘了口气,伏在他肩膀上,看着门外的天空喃喃:“下雪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柳三郎的衣服:“阿兄,要记得,替我向一位朋友道歉。我答应她的,其实我都做不到……” 声音渐渐虚无。 窗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雪纷纷而下。 柳家最小的女儿,就在这个冬天里,病夭了。 ――――――――――――――――――― 第二年的开春,京城里流行起排演一出戏,叫做女状元。 京城里最出彩的一位男青衣,时常演着演着,就忽然泪流满面。 他始终记得,那个几个婢女偷偷来找他时,递过的一个话本。 那个叫翠幔的婢子和一个叫秀莲的婢子,哽咽道:“这是娘子病得厉害的时候写的,藏在棉絮里……” 那个寒冷的冬天里,病容惨淡的少女,央她们拿了纸和笔,颤抖着手,写下了一出《女状元》。 ☆、第19章 真相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齐芷坐在胡床上,眼泪一滴滴地打。 打湿了女状元的话本簿子。 齐萱坐在她身旁,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听了柳三郎说的真相。 一路乘车换船,刚回到京师,齐芷就打听起了十年前病夭的“李夫人”――柳家最小的女儿。 然而……十年前的凄然结局,连她――她这无关的人,都忍不住唏嘘。 何况……阿姊从来都记得那个怀揣着她年幼时的梦,最后却坟都不知落到何处荒野的柳家幼女。 那个,曾笑着说要为天下女儿伸冤,却最终只是在病中写了女状元的天真人。 十年前的那一天,柳家最叛逆的小女儿夭亡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京城里,只是消失了一位“李夫人”。 没什么人在意。 多了一座孤坟而已。 而这座孤坟的主人所留下的,就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女状元的故事;一副老羊衔月的吊坠――生母出家前所赠。 而在第二年的寒冬里,柳家的小儿子,浪荡子弟柳三郎,发誓要从师梨园,因此自请除族。 族里因为他投身优伶,自甘下贱,大怒,就在家谱上彻底消了这名逆子,自此恩义两清,勒令他不得姓柳。 随后,就将这柳家的耻辱之一,逐出了京师。 那是在一个风雪之夜里,柳三郎跟着一个戏班子出了京,自此不知所踪。 柳三郎被除族失踪后第三年, 柳家门庭里就闯进来了一群官差。阖家被抄。 流放的流放,杀身的杀身。 明面上只说柳家在荆州老家注销一地百姓户籍,然后昧着良心上报衙门,将这一地全都说做荒地野岭,占为己有。 而老百姓为了重新耕到自己的土地,不是做了柳家的佃农,就是因没了户籍而做起流民,落草为寇。 第16节 又有谣言说柳家欺君罔上,以女儿的策论充作自己的,欺骗君王。弄虚作假,逼死幼女。 只是京城里谁都不信这几个借口。 当下的士家大族,哪个不是这等做派? 占几块地。或者死一个女儿。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欺君罔上也谈不上。女子的命都是父兄的咧,何况几篇策论? 也和父兄的没什么两样。 那为啥柳家就要问罪了? 于是,又隐隐有消息,说是柳家掺和到了几个皇子之间争储的事去。 只是到底如何,随着柳家消失在京城的视野里,湮没在街头的谈笑里,早就不可切切得知了。 而京郊的一座孤坟,也彻底被人忘记了。不知隐没在何处。 祭拜都不知道去哪里祭拜。 这样的结局,齐芷接受不了,齐萱也心里难受。 连猴子也傻呼呼地悄悄对齐萱说:“我胸前的毛里好像长了大跳蚤,咬得我胸口疼。抽着疼” 齐萱蔫巴巴,撩起眼皮子,抬眼看它:“泼猴,你不是人,疼个什么劲?” 猴子摇了摇头,抓耳挠腮比划:“晤……就像――哦,就像我被其他猴抛弃,就像――就像青和白被其他滑腻腻的长条们驱赶……” 一样的―――― 猴子这么偷偷认定――那个柳家的小女儿,也一定是因为和别人都不同,所以才被其他人不喜欢,悄悄死了。 被族群抛弃,不都是这样的吗? 就像它和青白蛇一样。 齐家姊妹两个,从江南回来,就萎靡了一阵子。 齐萱时常陪着精神萎靡的齐芷。 猴子倒是少了齐萱念叨,就镇日地满府瞎跑。 它一不小心,蹿到了西苑。 西苑是齐府的正头夫人林氏所居。 ☆、第25章 疯妇人篇(一) 夕阳将落的时候,黄昏的红云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辉。 齐老爷捂着半边脸,脸色是铁一样的青。这层橘红色照在他脸上,就好象发了锈的铁面具。 “把夫人拉开!”他大喊。 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轰然应和了一声,几个人一起狠狠拉开抓挠齐老爷的林氏。 并将披头散发的林氏,不停挣扎的林氏按到地上。 林氏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雪白中衣,被按在地上,头发上和身上都粘着土灰。 她抬头看着齐老爷,胡乱地,又疯狂地尖利地喊:“我不是!我不是!” 不知道在喊什么“我不是”。 齐老爷走过来,随即铁青着脸骂道:“你们又没有给夫人吃药?” 一个婆子哭着脸:“老爷,可是,可是夫人的药碗总是空着出来的。房里内外也没有药渍。”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林氏似乎慢慢安静下来了。 她不再挣扎乱舞手脚,也不再喊叫。 然后,她开始咳嗽起来。 听到这熟悉的咳嗽声,几个仆妇都松了一口气。疯病似乎过去了。 齐老爷阴云密布地走过去,却又不敢离得林氏太近,只是走到差几步的地方,尽量压抑以温和口吻说:“夫人,你清醒了?” 林氏从地上,慢慢抬起头来,从头发的缝隙里,像女鬼阴阴地窥世一样,静静看了齐老爷一眼,轻轻说:“好了。” 喉咙还是嘶哑的。想来是之前嘶吼的声嘶力竭了。 齐老爷说:“还是再看看吧。我明天请张大夫过来。” 林氏低沉地:“我没病——你不要请他。” 齐老爷蛮强地打断她:“就明天黄昏。你在屋里等大夫来。” 林氏垂下了头,不再开口了。 “照顾好夫人――不然!”齐老爷狠狠指着几个仆妇说了一句,捂着半边被抓了的脸,大踏步走了。 夕阳要落了。 几个婆子互相看看,要去扶林氏起来。 林氏却自己慢慢爬起来了。 她看着只余下半边在天际的落日,在橘红的余晖里,突然笑了一声,自语:“你也落下来了。总是――要落山的。不是吗?” 然后以她没有重量的脚步,轻轻地飘一样进了屋去。 婆子们对这种怪话已经习以为常,跟在她身后,关上了西苑的门。 ――嘎吱的关门声。 最后的余晖里,乌漆的大门死死合紧了。 ―――――――――――――――――――― “哦,你问她?”齐萱没精打采地趴在塌上。 听见猴子问起齐林氏――她的继母。齐萱才坐起来:“你问她做什么?” 猴子抓了抓头上的毛,说了今天看到的事。 齐萱很是厌倦地,不大想谈这位继母。只是抵不过猴子纠缠,才不大情愿地说:“她――她一惯这样。今天大抵是又发了病。” “病?什么病?”猴子似乎是决意问到底。 看了看日头,齐萱说:“臆症,疯病,随便你怎么叫。” “什么是臆症、疯病?”猴子挠着头问。 “就是神智不清楚了,说疯话――我不懂医,她犯病的时候爹也不让我们靠近。这是爹说的。” “总是犯吗?犯了很久吗?” “泼猴,你是从妖怪改行悬壶济世了?”齐萱很是惊异猴子对齐林氏疯病的兴趣。她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林氏从小给她的阴影太大了。 “反正她的臆症是犯了很多年了的。从她进门开始――大约很久了。爹从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她悄悄地吃药治病,总不见好。” 看猴子还想问,齐萱虎起风流妩媚的脸:“不许再问!我要睡了!” 猴子只得闭了嘴。 它看着林氏――或者说是齐林氏,总觉得好奇。 山林里的动物们没有这种叫做臆症的病,听起来是人才犯的? 猴子因了白蛇与小狐狸,对人这种动物,总是满怀好奇。 它对这种病也充满好奇。 它决定开始观察林氏。 ☆、第26章 疯妇人篇(二) 猴子的观察,从第二天清早就开了。 天刚蒙蒙亮,齐府的一扇偏僻的小门就开了。低调而隐秘地请进来一位戴着葛方巾,留着山羊胡子,八字眉,年纪大约五十左右的大夫。 一个婆子引着他往西苑的石路去了。 这个就是张大夫。据说这是个名医――最重要的是嘴极严。 到了西苑,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婆子客气地引了张大夫进去。 张大夫到了西苑,被带到内室,几个强壮的婆子虎视眈眈。 林氏的院子里,从来是强壮的婆子多过丫鬟。 坐在那的林氏,照旧例,穿着色调暗沉的高领长沃,密封得脖子一点肌肤都不露。 张大夫进来时,她正按着巾子,轻轻地、十分克制地擦着雪白肌肤上的汗。 张大夫进来了。林氏只是瞥了他一眼,是她惯常的那种静静地,凉凉地神色。却一句话都没有。 只有林氏身旁的一个仆妇,笑着迎上前去:“麻烦张先生了,我家夫人的老毛病,您是知道的。” 张大夫拈着胡须:“好说。老规矩。” 几个仆妇互相看了眼,就轻车熟路地退了出去,退出了内室,站到了屏风后等着。 留夫人和一个男人在室内,这看起来是不妥当的。 然而这样已经十年了。她们都习惯了。作为全家都篡在府里的家生子,更不敢乱嚼舌头。 据说夫人的臆症只有近距离望闻问切,仔细把脉,才看得清。 老爷都不说什么,她们也就没什么好说。 内室,屏风后, 张大夫开始问起来:“夫人,您觉得头哪里疼呢?” 林氏不说话。 第17节 “舌头可伸出来看看?” 林氏依旧不回答。 “你有哪不舒服?” 林氏冷眼看着他。 “您脸色苍白,似乎热得过了。怕毁影响诊脉的效果,不如松一松领口先散散热?” 张大夫看着沉默的林氏,开始心猿意马,小眼睛里射出的目光不住往她封得彻底的领口看。 林氏终于开口了,她说:“我没病。” 张大夫笑了笑,山羊胡一抖一抖:“您说了不算。要诊了才知道。”说着就伸手要去摸上林氏长年缩在衣袖里,而雪白的手腕。 林氏把手袖着,丝毫不让他碰到,静静地看着他:“你当知道,齐子成――哼,那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让你一个男大夫进内室来?” 张大夫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假笑:“您说什么?” 她轻轻地笑了:“啊,齐子成说我是有病的。可是他也知道,我就是犯了病,也是看不上你这种的――大夫阁下。” 张大夫被激怒了。他倒竖起眉,盯着林氏,眯起眼,抖了抖山羊胡,加重语气:“夫人,您又犯臆症了。” 林氏像落叶一样,轻飘飘地啊了一声,竟然忧郁又凉丝丝地冷笑:“齐子成不就等着这个结果吗?大夫,这十年,您总是――总是我家老爷的知音。” 隐身在屏风里的猴子,看着张大夫又一次怒气冲冲地出门了,临出内室,要见几个仆妇了,他才迅速换了一张忧愁的脸:“唉,夫人的臆症又重了。我开些药,再吃吧,能稍稍压抑几天。” 几个仆妇连忙送他出去。 齐老爷听了张大夫的诊断,长出一口气,带着隐隐的、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满意:“果然……果然是臆症又重了。亏她还整日说自己没病。” “来人――重谢张大夫,果然是名医。” ―― ―――――――――――――――――――――――――――― 齐萱这天起来,一摸枕头――发现猴儿簪又不见了。 猴子准是又跑到了府里哪里去发呆瞎混。 因为久久不见它出过事,它又从不离开齐府,因此齐萱暂且并不担心它。 她想到的另一件要命的事――是今天又到了去向林氏请安的日子。 这简直是折磨。 幸而她昨天刚发了病,今天请张大夫来看,要折腾大半天。所以自己可以到黄昏再去西苑。 齐萱想了一通,还是爬起来整妆,不情不愿地打理自己。准备先读一会书,挨到快中午再去。 慢慢地,书翻了一遍,再看也看不出花来,又听说那大夫已经走了,齐萱才不情愿地去往西苑。 她刚进去,就听见一声常人不易察觉的哎哟声――是猴子! 它居然跑到林氏的居所来了。齐萱偷偷往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狠瞪了一眼,转身恭恭敬敬面向林氏:“女儿给母亲请安。” 今天林氏却没有再说什么挖眼睛的疯话。她只是说:“好孩子。过来――我看看从江南回来,可瘦了没有。” 齐萱低着头,慢慢磨蹭到她跟前。 林氏正要说话,内室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了,一股发臭的药味涌进来,一个高大的仆妇端着一碗还发着热气的药,低眉道:“夫人,您该吃药了。” 林氏蹙着眉,淡淡道:“放一边罢。” 仆妇恭顺道:“老爷说,一定要看着您喝完。” 林氏忧郁的捂着嘴咳了一声,喘出气来,才说:“屋里这样,哪有倒药的地方呢?” 仆妇不为所动:“您喝着。” 林氏蹙着眉,叹了口气,端起碗,还是以袖掩着,一口喝尽了。 仆妇这才恭敬地要退出去了。 林氏却叫住她:“将我的那盆花拿来。” “哪盆?” “墙角那盆。” “夫人,可是,那花……” “我就要它。拿来。” 仆妇只得去了。 不一会,仆妇拿进来一盆已经全数枯得蔫蔫得花,放在林氏跟前。 那花枯得很难看,尽管还勉力开着,但枯藤黄叶,简直像是一株植物的遗体。 林氏却抚着那花的枯叶,极爱惜地抚摸着,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多美丽呵。我的小可怜。” 语调轻柔,充满怜惜。 说着,林氏抬头向齐萱笑了笑:“我的小可怜。萱儿,你看看它,多美呵。” 齐萱不觉得。她看了一眼那些枯枝败叶,觉得林氏审美可能有些问题。 她匆匆应付着,然后匆匆就走了。 她走了,猴子还留在那隐身继续观察。 室内独自坐着了。发了一会愣,林氏拿雪白的手,开始拨起花盆里的土。 她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子,把里面吸透了药水的皮纸和药渣,一起倒尽了花根部的泥土里,再轻轻盖上。 然后她又愣了一会,才俯下身子,轻吻了一下那枯萎的叶子。 “小可怜。”她叹息着喃喃。 ☆、第27章 疯妇人篇(三) 尽管被齐萱耳提面命不许瞎跑,更不许往西苑瞎跑。 但是猴子只装作听不懂人话:我是一只天真纯洁的“畜牲”。 然后照样跑。 气得齐萱又喊起了泼猴。 猴子的观察还在继续中。 但就在这一年的清秋时节,齐家来了一位“贵客”。或者说是意想不到的主人――齐家幼子,齐玉麟。 齐玉麟是随着表哥一起上京的。 “姑奶奶说让我们带着小表叔来府里看一看。”余家表哥的长子这样说。 齐老爷无奈地暂且迎回来幼子。 齐玉麟仰着小脸:“爹,我想见娘。” 他小脸蛋上满是好奇。 从齐玉麟还在襁褒之中,就被远远送到了江南。 他对林氏这位生母,充满了好奇。 齐老爷板着脸,看着从小被姑奶奶养大,几乎可当自己孙子的最小儿子,才挤出一个笑脸:“你母亲身子骨弱,好孩子,别劳累了她,还是再等几年吧。等她好些了,你再去见她。” 齐玉麟年纪虽小,在诗书礼教的余家,已听满一耳朵的教化。 他像模像样的父从子孝:“孩儿明白了。” 安顿下离西苑最远的一个院子当了幼子暂时的居所后,齐老爷抬脚就去了西苑。 林氏正捏着一卷书在读,似乎是山川游记。猝见齐老爷进来,她抬起眼瞥一眼,又轻轻移开了。 齐老爷皱起眉:“又是这种书?读过多的书,可是不利于你的病的。” 林氏放下书,拿出巾子,捂着嘴咳嗽:“我没病,老爷。” 齐老爷最不耐烦她说自己没病:“你这臆症还是须吃药。可要好好吃药,待治好了,方能――” 他顿了顿:“方能理家。” 林氏轻飘飘地飘来一句:“理甚么家?老爷,你得知道,这不是我的家。” 齐老爷瞪起来:“林氏!” 林氏哈地冷笑一声。就不再理睬他了。 齐老爷也觉得无趣,扫了一眼四周的仆妇:“你们。你们当知道本分,不许里里外外乱嚼舌头。” 几个婆子知道,他说的是不许向林氏透露小郎君回来的消息。 但是在第二天,一个下雨的日子里,细细的蒙蒙雨。 雨丝丝的凉,混着秋爽爽的清。 林氏打着一把乌蓬蓬的伞,倚在西苑的门口,望着远处的池塘里被雨溅起来的涟漪。 婆子站在她身后:“夫人,您回去。要受凉的。” 林氏文弱的身躯在丝丝的雨中,有些朦胧。她只是凝视着留着枯荷的池塘。半晌,才说:“那池水――” 婆子狐疑地问:“池水?池水怎么了,夫人?” 她还在等着林氏回答。 但林氏却忽然撑着伞,轻轻地脚步,向池塘边走了过去。 “夫人,您去哪?老爷说,养病的时候,您不能瞎走――” 喊声戛然而止。 她看见穿着墨绿色衣服的男童迷迷茫茫地在雨里走,林氏走到他身旁,打起伞,轻柔地,声音透过雨雾传开,好像是飘忽不定的迷梦:“迷路了吗?” 孩子迷惑地仰头,这个清瘦文弱的女人,垂下的头发丝打在他脸上,有些痒:“我不认识路,和奶嬷嬷走散了――您是?”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随即,仆妇反应过来,不由惊恐:这就是老爷叫不要接近西苑的齐家小郎啊! 林氏低头看着他,有些恍惚:“像……父亲。”然后又冷冷起来:“更像齐子成。” 第18节 齐子成是齐老爷的名讳。 男孩瞪大眼。 糟了,夫人恐怕又要犯病了!仆妇忙喊起同伴。 随即,林氏就被仆妇半拉半抱开了:“夫人,您要回去吃药。” 另一个婆子则是抱起齐玉麟:“小郎君,婢子知道路。婢子送您回去。” 齐玉麟被拉离了那顶乌蓬蓬的伞,凉凉的雨丝又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定睛看了片刻,终于在蒙蒙地雨中,依稀认出了西苑两个字。 他喊起来:“娘?夫人,您是我娘吗?” 林氏本来是垂着头,任由自己被仆妇拉开。闻言,遥遥看了他一眼。 齐玉麟有些难过,喊道:“娘,爹说你身体不好。玉麟以后再来看你!” 爹?爹! 哦,齐子成! 这是她和齐子成的孩子! 林氏忽然笑起来,自言自语:“有病?我没有病。” 她开始挣扎起来,在雨中大喊:“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齐林氏,不是!我是林绮年!” 仆妇见惯了,手里不停,继续把林氏往门里拉,习以为常地低估起来:“昨天张大夫说的不错――夫人的……是又重了。” 林氏的乌篷伞在仆妇的拉扯下,终于没入了西苑。 那扇乌漆的大门,再次紧紧合上了。 齐玉麟见了,听了,有些惊恐。 这个时候,他的奶嬷嬷却到了,从仆妇手里接过他,警惕地看了这西苑的仆妇一眼,然后低声对齐玉麟说:“郎君,老爷说余家的人来接你了。” 齐玉麟有些凄然和惶恐地问奶嬷嬷:“阿姆,那――那是娘吗?” 奶嬷嬷低声说:“郎君,夫人只是有些生病……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的。” 哦,病!齐玉麟点点头,又问:“表哥他们可提到姑奶奶了?” 奶嬷嬷微笑:“姑奶奶说想你了。说是郎君总是不寄信,可伤心了。” 齐玉麟顿时把刚刚的一点凄惶都抛到了脑后,哈哈地笑起来,拍着小手,觉得雨丝都爽快了:“我这就回去吓姑奶奶一跳!” 那扇乌漆的大门,在阴沉的天空,蒙蒙的雨雾里,渐渐隐没在了他们身后。 ―――――――――――――――――――――――――― 齐玉麟被余家的人又接走了,带回江南去。 林氏却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齐老爷到了西苑门前,听见她昏迷中,还在一声声地喊:“我不是齐林氏!” 他不由瞬间黑了脸:“这么多年!” 他重重地喘出了一口气,才接着叹道:“唉,真是家门不幸!” 在这个年头,若是连连早逝了两个以上的妻室,是要担上克妻的恶名的。 到时候,仕途都要受影响。 齐老爷不想要这个名头。 除了早死的发妻苏氏,林氏是他第二个妻子。 若是林氏再一个不好,恐怕人们怀疑的目光就要落到他身上…… 一些朝中的对头,就要幸灾乐祸请方士来提前测测他的八字了! 只可惜林氏……唉……! 亲家可坑苦了他!这便叫年少又多才贤惠的闺秀? 齐老爷想起往年的一些事,又想起仕途,重重喘了口气,才劝自己:她只是有病。要治罢了。 他走进去,吩咐仆人们:“照顾好夫人。否则绝饶不了你们!” 仆人们都垂着头应着。 齐老爷背着手出了西苑,看着一片黯淡的蒙蒙地雨天,格外不痛快起来,哼哼着走了。 一边的小厮赶紧跟上去打伞。 而西苑内室的榻上里,林氏陷在一片迷梦里,开始昏昏沉沉,做起来年少时的梦了。 ☆、第28章 疯妇人篇(四) 林家是书香门第,是世家大族。 但是这家开始没落起来,就是因为这家这代的当家人――林嗣宗。 林嗣宗是个疯子。 人到中年,竟然发起疯来。 中年丧妻,他当场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毅然辞去圣恩正隆的官职,带着尚且年幼的唯一女儿,去周游天下。 族里一片反声。 连圣上也爱惜才臣,不许他请辞。 林嗣宗没法。只是从此不关心朝政斗争了,自请调到工部,一心为各地的救灾和水利出谋划策,赈济百姓。 还不许族人再侵占良田,不许再加收百姓地租。因此惹来族中一片骂声。 如果不是因为林嗣宗是林家这一代做官做的最高的,恐怕他的嫡系地位,都要不保。 林嗣宗却不管这些。 他的大儿子是个典型的儒生,正在老家科考。 平日很是看不上父亲不顾世家高贵,和下等人打成一片的德行。 因此林嗣宗只要一有空,就不理会大儿整日的劝诫。只带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到处游玩。空闲时间,都扑在了教女上。 由此可知,林家的长女,是有多受宠。 林家的长女叫做林绮年。 这天,夏日知了叽叽喳喳,荷塘里的淡粉的荷懒洋洋摇曳在金色的阳光里。 荷塘边却有凉亭,风穿过荷塘,带着荷香与水汽吹过来。 夏日最痛快的阴凉。 一群衣着不菲的读书人正在凉亭里讨论最近黎州的起义。 他们大声地、愤慨地声讨那些乡下人,抢那个贪官也就罢了,竟然还抢劫了无辜的士绅。 凉亭另一边还铺着凉席,躺着一个身材瘦削高挑,穿着道袍的人。 这个人理也不理读书人们的讨论,只是拿一卷大大的荷叶盖着脸,躺在凉席上打盹。 几个读书人瞥了眼,认定这是一个粗鲁的野道士。 正经的方士,可不会就这样躺在地上。 他们也不与理会,自顾自讨论自己的。 书生谈天下,常常是争得脸红脖子粗。 渐渐争论声大了。 那个穿着道袍躺在凉席上的人,终于不耐烦地掀开脸上的荷叶,坐起来就是一顿冷嘲:“士绅无辜?我想来,恐怕他们才是逼得农民造反的罪魁祸首。” 能读书到京城来的,家里都不穷。大都是士绅出生。 他们顿时横眉竖目,正想反驳,一看来人,却呆了一呆。 那是一张雪白的面孔,细眉入鬓,眼珠的颜色很淡,却很澄澈,鲜润的唇讽刺地弯起。 荷叶顶在乌发上,衬着这张文弱却美丽的面孔,又有十分鲜活。 “一群蠢物。”这个主人脑袋上顶着有些滑稽的荷叶,神色却很傲慢。 扫了他们一眼后,穿着道袍的这美容颜的人,颇为自得地昂起头,整了整挡太阳的荷叶,冷冷笑了一声,卷起凉席,大踏步走了。 走出凉亭前,那顶滑稽荷叶又转过来,荷叶下的脸瞥了一眼其中最为唾沫横飞的一个:“对了,前面你讨论诗词时,说到的那首自创的诗词,我记得是梁朝一个女诗人做的――” 留下身后一片大哗。 ―――――――――――――――――――――― 林家的别院里,林嗣宗正在整理过去一月带着女儿下黎乡的时候,记录出来的百姓的请求。 忽然,阳光一闪。 他眯眼看去,才发现是荷叶上的水珠折射的光。 一顶荷叶移动着靠近了他。 林嗣宗仔细一看,顿时失笑:“绮年,顽皮。” 林绮年摘下荷叶,放到手里扇了扇,笑了:“今天在亭子里躲凉,却见了一群蠢物。我可不想他们的唾沫喷到脸上,又不舍得那凉风,就……” 她举起荷叶晃了晃。 林嗣宗摇头:“傲慢。” 林绮年哼了一声,轻慢地说:“既然无才,还自诩高贵。听说其中有一个,是甚么江南才子。前些日子还说才女是败坏风俗呢,污蔑自己的发妻。” 林嗣宗笑了――这个小女儿。 她对着贵族世家中人,总是傲慢自许。 又格外看不上天下男儿,觉得蠢物居多。 第19节 偏偏又有一股侠气。旁人若是行了不义的事,她是绝容不下的。冷嘲热讽,还都是轻的。 只怕―― 林嗣宗整理完宗卷,叫她:“前段日子传来捷报,你大兄中了进士,今日就要归家了。你去理一理东西,随我家去。” 林绮年懒洋洋地随手撩起道袍下摆,摇着散热:“家里嚼舌头的多。” 看她姿态不雅,潇洒得样子,林嗣宗故意虎起脸:“哪个女儿会撩起衣服下摆扇风?莫怪人家胡传。” 林绮年哼哼笑道:“天这样热,谁还管它甚么女儿风度。罢了罢了,我就去看看中了进士的人是个什么威风?” 林嗣宗摇着头嘱咐:“你休傲慢。你与你大兄从小少见面,这次又是数年初见,当记得亲近迎之。” 林绮年笑道:“理应如此。” ―――――――――――――――――――――― 林寿永刚到了家门前不远的地方,那里正有一个荷塘,荷塘边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是一条石子路。 他刚下了软轿,被这热度逼得额头出汗,刚想叫婢子替他抹汗,忽然遥遥一阵带着荷香的风拂过,隐约的鼓瑟声传来,有人在唱: “哟哟鹿鸣,食野之萍――” 林寿永走了几步,他一向喜欢这些风雅的东西。 是哪个名士在此作乐? 他跨入竹林,竹林疏影,阳光斑驳地落在石子路上。明明暗暗。 风穿过竹林,竹叶簌簌声。 瑟声越清。 一个穿着道袍,戴着斗笠的瘦削身影在竹林的石子路中央,盘着腿,坐在地上,雪白的手正在鼓瑟。 林寿永拱手道:“在下林延年,不知阁下――” 铿锵鼓瑟罢,这人站起身来。 风鼓起来人的袍袖,这人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张文弱却鲜润美丽的面容:“林家儿郎今归家,鼓瑟迎之。” 林寿永又是欣赏此人风度,又是疑虑,拜谢道:“多谢阁下。不知阁下是――” 这人哈哈笑了两声,笑出一口白牙,朗声道:“妹林绮年,今日在此,替父迎兄!” ———————————————————————————————————————— 林寿永回到府内,气得在房里大骂一通:“不成体统!” 甚么名士风度,原是个荒唐女! 想起自己先前片刻的欣赏,他不由有一种被骗的深深恼怒感。 当听到林绮年三个字,当时林寿永愣了半晌,才瞬间木成了个呆头鹅。 本来听说老父带着嫡妹游玩回来了,他虽然不屑,仍旧打算回府时慈孝以待。不料这个妹妹已经被荒唐的父亲也带得荒唐了! 林嗣宗在书房,正搁笔,皱眉说:“你如何招惹你大兄了?他气得直说你羞辱他。” 林绮年楞了一下:“羞辱?我以旧时鼓瑟之礼,真心迎之。听说大兄平生最好风雅之事,这怎么是羞辱?” 林嗣宗苦笑:“你大兄是讲风雅的,也喜欢拜访名士。但是他从不同女人讲风雅。” 时下所谓名士也大多如此,他们讲风雅,讲风流,讲潇洒,可不是同女子讲的。 如果女子做起名士派头,所谓的“风雅中人”,他们就又要恼羞成怒,搬出礼教来了。 林绮年听明白了,顿时蹙起入鬓细眉,不快道:“既然是我血脉至亲,便当有不俗的脾性。却不料,原来又是......”又是须眉中的蠢物。 只是她虽然傲慢,却从不轻易讥讽亲人。何况是相处不久的亲人。 因此林绮年只把最后半句话咽下,拂袖道:“儿告退了。” 徒留林嗣宗在身后叹气。 林寿永在房里深觉被羞辱的同时,林绮年却带着几分不快出了书房。 她打算出去荷塘吹吹清风散火,正转过一个走廊,忽然闻见了一股平日里最不喜欢的脂粉香油味。 她抬头看去,看见府里的侧门,鱼贯而入一串衣着艳丽清雅各异的少年美女子。大都年龄与她相仿。 一个个脸上戴着帷帽,大夏天衣服还一层叠一层,走路一步三晃,好像要摔倒。 “这些——是?”林绮年蹙着眉打量。 据她所知,府里已经不进婢女许多年。他们父女经常在外,也都不是喜欢人伺候的,享受什么前呼后拥生活的。 领着那些女子进来的,是一个府里的老婆子。 老婆子听到有人喊她,一看是大娘子正走过来,忙应了一声,又催促身后的女子快些走。 林绮年走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个绿襦裙的女子狠狠绊了一跤,一声惊叫,正要跌倒。 “小心!”林绮年扶住她,眼一瞄,瞄到女子一双小脚,菱角大小的绣鞋。 裹脚的风气还没有蔓延到京城,岭南等南方一带近年倒是越盛。 林绮年冷冷问:“她们是什么人?” 老婆子知道这位娘子是最痛恨这些的,因此垂头诺诺道:“是.....是大郎君的婢妾。” 林寿永这次从岭南老家回到京城府内,是还带着自己的一干姬妾的。 岭南之地,女子众多,又水灵。林寿永读书时买了不少婢妾。 “哈!”林绮年冷笑一声。 老婆子听人说起过这位大娘子的傲慢与刻薄,胆战心惊,就怕她嘴里要说什么。 却不料林绮年只是扶着那个跌倒的女子坐到一旁,冷冷说:“你们慢慢走。这样的脚,走快是要命。” 她虽然痛恶陋习,却不至于泻火给受害者。 只是越发不痛快起来,只得甩袖出了府门。 ☆、第29章 疯妇人篇(五) 林嗣宗听说兄妹两个对峙的时候,已经是晚了。 婢子来报告,只说是大娘子在府中闲逛的时候,听到大郎君那边一个侧院里传出女童的凄厉哭喊,大娘子因听哭声实在凄厉,过去看了一眼。谁知就神色大变,忽然冲了进去。 在东边的一个侧院里,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腐烂的血肉味混着腥臭的脓水味。 地上扔着一卷细长的白布。 不,那甚至说不上是白布,因为上面满是黄色的脓水,混着黑红干涸的血水。 一个矮小的妇人搂着一个女童,蜷缩在边上,忙不迭地向林绮年磕头:“求姑奶奶饶过贱妾,饶过哀儿,贱妾愿结草衔环!” 其状凄惨,好像是林绮年要杀她母女两个。 林绮年喝止她:“够了!我不需要别人给我磕头!” 妇人被吓得含泪看着她。 好像她是十恶不赦,迫害她们母女的罪魁祸首。 林绮年看她这副神情,又看了看女童趾骨活活折断的脚,闭了闭眼,叹道:“可怜!可怜!可怜!” 那妇人听了林绮年这三句可怜,神色一动,赶紧拜倒哭道:“姑奶奶,这是许哀儿裹脚了?” 说着,妇人就爬了几步,要伸手去够那腥臭的裹脚布。 穿着道袍,身材瘦削高挑的少女,却一脚踢开了裹脚布,狠狠在脚底踩了几脚。 妇人惊恐地看着,正要嚎啕大哭着再磕头,却被林绮年一把拉起来,迫她占直。 妇人抱着女童哆嗦起来,以为这傲慢又刻薄,蛮不讲理冲进来把她女儿裹脚布扯开的林家千金,要对她动手。 她这样的薄命妾室,哪敢和传闻中林家的心尖尖千金反抗,妇人已经护住了女童的头脸,准备替女儿挨了。 谁料这个神色傲慢的少女却只是低下头,弯下腰,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妇人膝盖上的灰尘,又拍了拍女童衣服上的灰。 妇人呆呆地看着这少年女子。 少女叫她们站直,又给她们拍了跪下时候沾的灰,才冷冷说:“你姓应?你是个人,你女儿林哀儿也是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能裹脚,也不要动辄跪拜磕头。” 妇人听了,神色茫茫然。只是不知怎地,心里似乎松了一下,忽然就不太怕这个据说傲慢又刻薄古怪的林府千金了。 她喃喃道:“可是――可是,大娘子,郎君他喜欢这样的脚,岭南那边许多的男子,也都说三寸金莲是美的,最近听说京城里也有人喜欢这样的脚了,哀儿若是不裹――” 女童乌黑的大眼睛也静静地看着林绮年。 林绮年怒道:“他们喜欢?只为了这些须眉蠢物一时的欢心,便要陪上自己一生的残疾?” 应氏不能理解她说的话,又被她突然的怒意吓了一跳,又唯唯诺诺起来。 少女看她这样,深吸一口气,冷冷道:“罢了。只是不要裹了。你们几个自己裹了,已经是一生残疾。难道还要哀儿这样的孩子也要一生残疾?京城一带,与别地不同,很少有人喜欢这小脚。明天我请安大夫回来,看看哀儿的脚,把骨头接回来。” 就在这时候,忽然院子外一阵嘈杂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布满了院子:“我后宅中事,不知绮年有何见解?” 林寿永踏着木屐,一身宽袍广袖的名士打扮,还带着点醉醺醺的晕红,脸色却是乌沉沉的,踏进小妾应氏的门来了。 林绮年转身看了他一冷眼,没有理睬,只是袖手立着。 林寿永冷哼一声:“长兄为父。这孝悌二字,绮年是不认了吗?” 少女这才冷笑一下,傲然道:“妹以为喜爱三寸小脚的人,不配提孝悌。” 林寿永听了,那点酒红慢慢涨起来,眉头耸高了:“林绮年,你忤逆――” 林绮年刚想讥讽回去,眼角却瞄到应氏抱着女童,看着他们争执的惊恐神色。 ――这是一个生杀都掌握在林寿永手里的可怜妾室。 男人被亲妹妹当着卑贱妾室的面落了脸,倒霉的是哪个? 想了这一层,她这样的性子,居然咽了下去满嘴的讽刺,只是冷淡道:“妹言语冲撞,不该。只是儒家有个叫格物致知的规矩,兄长既然参儒,也应该格物致知一下。先看看裹脚布下女子的脚到底是怎么样的,再夸所谓三寸金莲。” 然后举手道:“妹先告辞了。” 时下有男子,喜欢把玩女子的三寸金莲。 第20节 只是那些裹了脚的女子,在床上也有个规矩,就是不准脱袜。 恐怕某些提倡小脚的雌雄蠢物,自己也知道一旦脱了袜子,拆了裹脚布,看到了“三寸金莲”真身,会有多倒胃口。 只是等林绮年一走,应氏抱着女童,怯怯喊了一声郎君。 林寿永威严道:“休听她妖言惑众。她这是嫉妒。荒唐大脚女,怎知楚楚小脚弱柳扶风美。” 说着,林寿永又道:“哀儿这个年纪,到处乱跑,没个规矩,裹脚了就懂女徳,会乖巧了。” 应氏有些迷茫地诺诺地应了。 这天夜里,林绮年半夜起身,做了个噩梦,浑身大汗淋漓地起来。 她靠着床头,月光穿过纱窗,照在她汗湿濡的额头。 于是,第二天,林绮年找了父亲林嗣宗,再去劝林寿永。 但是林哀儿的脚,还是裹起来了。 白天,林绮年为她请了大夫来板正趾骨,涂药。 晚上,应氏就在林寿永的询问里,只得再次裹起了林哀儿的脚,再一次折断。 小小的,不过五六岁的女童,终禁不住这样的双重折麽。 有一天,林绮年来看她的时候,女童幼小的躯体趴在地上,死死抱着林绮年的大腿,哭喊:“姑母,姑母,让我裹罢!让我裹罢!” 林绮年死死盯着她,觉得心里揪得成一团。一向傲慢,不把世间蠢物放在心里的她,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 她就是时不时过来盯着,甚至请了爹爹去劝,只是这些怎敌得过日夜相处的哀儿父母横下心肠?――林寿永和应氏总找得到时机给哀儿裹脚。 父母都狠下心肠的时候,旁人是比不过的。 他们能狠下心叫哀儿受双重的折磨,林绮年却不能――安大夫说哀儿的脚若是再这样折断又扳回来,扳回来再折断一次,就真是彻底废了。 到时候,甚至其行动不便,还胜过小脚了。 看着女童的眼泪和哭喊,林绮年放在两侧的手在发抖,半晌,她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哀儿头顶的发旋:“走。我去求爹爹养你在膝下。” 无缘无故地,把庶女养在丧妻的祖父膝下,这是不像话的。 但是林寿永还没正式娶妻,绮年便也不管了。 林寿永铁青着脸迈进来,喝道:“你逾越了!” 林绮年不理睬,只是抱着哀儿要走。 但应氏却在背后哭起来,眼睁睁看着女儿,泪流满面。 哀儿懵懂无知,也在林绮年怀里,向应氏伸着手哭泣道:“不要。哀儿不要离开姨娘,哀儿要姨娘。” 情景凄惨,活像她是分开母女的罪魁祸首。 林寿永则是火大地喊起来:“来人――叶婆子!叶婆子!你们几个拉娘子回房!” 一片闹剧,幸而林嗣宗赶来制止了。 但是哀儿,也最终裹起来了。 每天都要凄惨地嚎叫着。 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最后,哀儿的四个趾骨都折断变形,流血出脓,脚趾上的肉都烂到再也流不出脓水。 那一天,因为裹脚而寸步不出门的哀儿,终于再一次怯怯地出现在了应氏的房门口,扒着柱子向外看。 这个年仅六岁的女童,终于也有了一双碟子里的小粽子一样的“金莲”。 她也终于和她的母亲一样,走路颤颤巍巍,没有人扶就摇摇欲坠。 整日只能扒着门靠着,再也不能满园乱跑。 那一天,林绮年去看她,女童叉着手,靠着门,喊了一声“姑母”。 女童腼腆的,乖巧的,走了一步,前后晃动,险些跌倒。呵,有了林寿永满口称赞的“楚楚蒲柳之姿”了。 女童不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快步走路了。 林绮年沉默地走上前,抱起她:“想去哪?” 人们总是能看到,一向傲慢的林绮年,时常耐心地抱着一个女童到处走。 直到她累到抱不动为止。 “姑母,姑母?什么东西烫烫的?”哀儿沾着液体到嘴里尝了尝,趴在少女怀里喊起来:“咸的。” 少女沉默许久,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哀儿。” ☆、第30章 疯妇人篇(六) 在林绮年十六岁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格外干燥。 京城附近部分乡里大旱,无论是自耕农,还是佃户,都收成惨淡。 各豪族官僚中,有些目光稍稍“长远”一些的,将收八成的地租,减到收七成。 更多的则是丝毫不肯减租。 如同江南所迁过来的柳家,就是不肯亏损自己用度,以照顾下等人的。 林家是个大家族,族人众多。 显赫的也不少。只是这一年,林家就连中等族人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了。 哭诉的人挤满了林家祠堂。 那些为官的富族人,哭诉自己家,用度紧张,家中的子女妻妾,吃用都次了一等,用不得最时新的云锦,办不得最精致的珠玉金银头面,出去交际,人家都笑自家的家眷落伍了。 那些次一等的中等族人们,就哭自家越发落魄, 那大鱼大肉,是没法隔天有了。 那白米面,也没法将吃剩下的倒满门外的沟渠了。 绸缎衣裳,更是要穿去年旧的,甚至是去去年旧的。 祠堂的种种哭诉,最后祸头子都栽到了林嗣宗头上。 人人大骂林嗣宗以族长之名,将归附林家的佃户的租子,活活减到了三成。 苍天呀!哪怕是百年一遇的蝗灾,谁听说哪家豪门宗族为照顾下等人,而只收三成租的? 呵,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还不算,林嗣宗还强要族里,借钱那些农民过旱渡灾,还是借的无息的债,不必强还。 这摆明了是等于直接施钱给那些下等人! 若不是林嗣宗是族里这一辈目前官位最高的…… 一个白发族老捶胸哭道:“乱族之人!乱族之人!当年便不该推他这败家子为族长!” 祠堂飞檐下挂的铃叮咚翔,混着骂声哭声,活似一场滑稽戏。 但是这场族里的大会,林嗣宗并没有到场。 因为他病了。 林绮年伏在老父床前。 林嗣宗年过四十,却已经两鬓有霜,卧在床上,病容里脸色带着一些灰白。 他问女儿:“如何了?” 林绮年蹙着眉,面色肃然而忧虑,低声道:“女儿已经拟了父亲的令,传下去了。只是……我家减租到三成,又外借无息的债,却还是听说有整户饿死的百姓。” “来借债的佃户也多是面黄饥瘦,扶老携幼。” 林嗣宗叹道:“百姓借债,往往是为了应付丧葬、疾病、春荒等紧急的生死大事,并不是用来打井、置牲口来增加收入。因此借债后,百姓的生活与收入并无改善。可叹族里明知这一点,还是逼他们还双倍钱。若是不能按时还债,族里照往昔的例,就要加收地租。这在荒年,岂不是草菅人命?” 林绮年听了,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她近日为父奔波,替那些借债的佃户记账,累得消瘦了一些。此时仍旧穿着一身旧道袍,越发显得身形文弱。 林嗣宗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发顶:“近日府里一切从简,绮年可怨为父苦着你?” 林绮年摇摇头,满不在乎,傲然道:“粗茶淡饭亦足已。” 林嗣宗闻言老怀大尉,却又叹息道:“我平生,就一个女儿最是得意。” 正说着,就听院外一阵哭喊声,嘈杂声。 林绮年站起身,走出去,蹙眉问道:“阿爹病中,哪一个喧哗吵闹?” 拉人的管家苦着脸,看几个府里的家丁正用绳子套着一个涂着胭脂,跌坐在地嚎啕大哭的小脚女人。 “怎么回事?” 管家最近吃油水少的东西,吃得愁眉苦脸:“禀娘子,是大郎君要发卖了这个婢妾。” 林绮年问道:“为何发卖?” 管家低着头:“郎君说玩腻了,想卖了,何况……何况娘子既然要府里一切从简,这婢妾卖几个,也是省点用度。” 林绮年被气得笑了。她把手垄在袖子里,鄙夷地哼了一声,风一吹,宽大的道袍显得有些空荡荡。 那婢妾还在哭,凄厉着,哀怨着,朝着林绮年哭。 似乎她是叫自己被卖的罪魁一样。 少女雪白的脸上,眼下有些青黑,这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揉了揉眼角,不耐烦地朝那婢妾喝了一声:“哭!哭能救你?” 婢妾吓得打了个嗝,止住了。 林绮年走下台阶,走到婢妾跟前,伸手:“起来!” 婢妾傻乎乎地顺着她雪白的手,站起来。 林绮年这才转过身,冷冷说:“烦请李叔转告,这些人如果大兄不要,就请发配给妹,当府里的侍女罢!” 看见女儿领着一个局促的小脚女人进来,林嗣宗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事情,笑道:“绮年打算如何安置?” 林绮年皱着眉,厌恶又无奈:“能如何?他每卖一个婢妾,我就收一个侍女呗。大兄当年既然买了这些女人的人生,焉能腻了,就随手转卖?” 林嗣宗叹道:“儿啊,你这是与你大兄又隔了一层积怨了。” 第21节 少女随手递给这个女人一杯茶,嗤之以鼻:“要不然?看着一个大活人被像货物一样卖到肮脏地?爹,儿做不到。” 婢妾怯怯望着她不敢接。少女抬眼看她一眼:“哭得口不干?” 小脚女人颤微微接了。又开始哭,然后向林绮年拜了拜。 然而林嗣宗这一病拖的也有点久。 过了七八日,族里一群族老驻着拐杖,带着子孙,找上门来了。 他们是来找林嗣宗的。 一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棕色绸缎衣裳,白胡子拖到地上,专差一个童子捧着胡须的族老,登登登敲起地:“叫我那不孝不义的败家侄孙出来!” 林嗣宗院子门口却没有一个仆人,只在台阶前坐着一个戴斗笠,穿道袍的瘦弱年轻人。 听见这个族老的喊声,瘦高个的年轻人站起来,抬起斗笠下雪白的脸,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父亲病了。叔祖,您请回。” 族老凝神端详片刻,狐疑道:“你是哪个?” 年轻人笑了笑:“小辈名绮年。是您的侄孙的女儿。” 叔祖用老树枝一样的手赶了赶:“一个赔钱货……边去……” 抬胡须的童子忙上前脆生生喊道:“让了!” 年轻人不让,拢着袖子,低头道:“您老的来意,小辈都知道。爹最近真的病了,处理的事,都是托给我了。您同小辈说说,也是成的。” 叔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族老,冷哼一声:“林嗣宗教女无方,养出个抛头露面的玩意儿。” 年轻人不为所动,只是说:“诸位长辈的来意,是要为族里的缩衣节食讨个公道。只是依小辈的意见,族里省一点口粮,就可少逼死几村人家。何乐不为?” 族老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壮年儿孙,冷笑道:“佃户死了,大可以再招外地的流民。只要族田在,何愁佃户不来?只是堂弟如今连我祖父的百年人参的月供,都给削没了大半。这是不孝罢?” 林绮年想起那些从父调查时,那些满目绝望的“活骷髅”,还有那些阖家饿死的农民。里面有幼童,也有老人。 她语气冷下来,一字一句:“那些瘦得可以一条条数清肋骨,活骷髅一样的贫苦人,也是一条条人命。与诸位长辈的命,没有什么两样。请长辈,为我林家积德。” 她话音刚落,许多人一起大喊起来:“贱女子焉敢辱骂尊长!” “押了去向林嗣宗讨规矩!” 就有人要上前动手。 然后门被推开了。一阵咳嗽声。 林绮年刚喊了一声爹,林嗣宗就打了她一掌:“我教你听到长辈来,就通报。忤逆女却不听劝!回去闭门思过!” 林绮年从小没被打过,她不可置信,但是又有点明白他爹的意思,因此只是叫了一声:“阿爹――” 林嗣宗不看她,喊起来:“管家,管家,找个婆子来送娘子回房!” ―――――――――――――――――――― 那天到底怎么样了,林绮年独坐在房中,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族老们勉强地走了,爹脸上也不见笑意。 只是到底那只收三成租没有改,借钱给佃户,据说爹据理力争,最后终于退了几步步:族里可以收息,却不能逼佃户们以增加来年地租强还。 林绮年进去的时候,道:“爹,是女儿一时激愤,出言不逊。您不必为女儿,向宗族低头。” 林嗣宗仔细看了看她,忽然有悲意:“你像你娘。最钟灵毓秀不过,可叹身为女儿身。” 林绮年蹙眉道:“爹,你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 她欲上前询问,林嗣宗却挥挥手:“绮年,爹今天累了。休息前,叫你大兄过来。” 爹并不愿意多见那个热爱小脚,又自称风雅的大兄,今天……? 但她也只好退下,想着去看看哀儿也好,就往林寿永的宅院那边去了。 只是回身前,听到林嗣宗一声声喃喃:“天耶,天耶。” ☆、第31章 疯妇人篇(七) 一切都很反常。 林嗣宗怜爱小女,林绮年曾发誓说不嫁天下蠢物。他只是笑道:“我在一日,留儿一日。” 长在父手十六年,林绮年未曾听闻过议亲事。 而今,家里却隐秘地有陌生的冰人进进出出。还有宗族中人,也开始陆续来了府里。 有几个族老,看到她,就得意又鄙夷地笑一笑,似乎掌握了某种隐秘的胜利。 而父亲说是小病,却又说这病较缠绵,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许多日父亲都不见她。 她从来聪明,稍一细想,就大惊失色,不顾父亲要自己禁足房内的禁令,去拍林嗣宗的院门,大喊:“爹――你让女儿看看你,爹!” 铜环被她扣的震天响,里面依旧无声无息。只有一个老仆人在门内回她:“娘子,老爷说不想见你,教你去休息。” 她拍着门的时候,林寿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妹妹,你还是读读女徳女戒罢。” 他最近不知为什么,倒对幼妹温和了许多。只是一开口,那股言语,就让少女从心底发厌。 少女不理他,只是拍着门大喊,哽咽求道:“阿爹,你的心思女儿知道――知道!” 林寿永无趣地走了,走前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请父亲好好养病。 在林绮年一声声喊的喉咙嘶哑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见到果然是面色有青灰,病容惨淡的父亲时,她想起父亲多年身有旧疾,数次操劳救灾事,积劳成疾,却还强行瞒着众人,给她操心婚事,向宗族低头。 她不由伏倒床前,眼泪打湿了床沿:“女儿不嫁须眉郎。愿作自梳女,从此侍父疾。” 她从来很少哭。 林嗣宗浑身一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道:“你果然是为父最得意的孩子。猜甚么都这样准。” 说着,他却抬起手,狠心打了女儿一巴掌。 林绮年捂着脸,震惊地看着父亲。 林嗣宗喘了口气,才发抖地指着女儿:“你曾随我,居住过岭南。可知岭南盛行的自梳女,是个甚么情况?就敢说要做自梳女!” 她垂着头:“终身不嫁,自己养活自己。” 自梳女的风气起于蚕丝业兴盛的南方珠江一带,有畏惧礼法苛严、婚姻可怖的少女,矢志不嫁,自梳鬓发做已婚状,自此独居,以纺织养活自己。 是女子在世事所逼,礼法重负下,为求走出深闺的无奈之举。 林绮年随父远游的时候,曾亲眼见过。 林嗣宗冷笑:“自梳女,得益于南方个别地区,蚕丝业盛行,有一些女子靠纺织就能勉强养活自己,所以才能有条件做了自梳女,可以走出深闺,自立门户。若为父……若为父……你自小不学女红,学的是经史子集,山川地理。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女子不科考,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林绮年沉声道:“我有手有脚,不是耐不住清寒的娇娇女。也可自此学纺织,不妨长做岭南人。” 林嗣宗气得笑了,恨道:“半懂不懂,口出狂言。” 他扶着床沿,又喘了口气。 林绮年忙上前扶着他道:“是,女儿狂妄。爹爹莫气坏自己。” 林嗣宗挥开她的手,沉声道:“南方一带,若是谁家有了个自梳女,就是举族之耻。按照俗例,自梳女一旦梳起了辫子,爬起了发鬓,就不得后悔,日后若有稍稍不轨行为,就会被乡党宗族所不容,会遭到酷刑毒打,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或被活埋。” 林嗣宗望着爱女,目有悲戚:“我早知你年纪尚小时,随我见了岭南风俗后,就隐隐有自梳意。你可知,照俗例,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者亲戚家里,父母亲眷也不得敛尸。好一点的,由其他自梳女用草席,抬到荒郊野外埋葬;更多的,就是被抛入河海,埋骨鱼虾嘴里。” 世道待寻常女子苛刻,待自梳女,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林绮年默然,许久,才道:“我不管身后事。就是曝尸荒野,活着时也是痛快的。” 林嗣宗眼圈有些红,骂道:“逆女!你教为父……教为父,怎忍心想及你死后曝尸荒野,葬身鱼腹的凄凉之景!” 林绮年低头不语。 林嗣宗凄凉起来,道:“我原想……罢了,罢了,生死不由己,都是天意难侧。你快快断了自梳心。 自梳女虽然自绝家门,却也是也宗族中人。” “如果你自梳,以对自梳女德行的苛刻要求,这种不轨是随便宗族捏造的。宗族随便安你个忤逆的名头,就可以你‘不轨\',教你沉塘,或是活埋。何况一旦为父……为父西游,你的婚姻大事,就全掌握在宗族和你大兄手里。\ “自梳女被以她为耻的族人,逼着嫁人,或者发卖,这样的事,也决是不少。” 时下皇权不下县,宗族在民间是庞然大物,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生死死,婚嫁丧娶,都可被宗族决定。 其严厉之处,国法犹有不及。 哪怕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宗族的族老也是长辈,长辈要以忤逆不孝,处置一个家族里的女子,那是圣人都不好多说的。 林绮年默然,她知道父亲说得,族里人是做得出来的。 她还记得年幼时的一件事。 宗族以名望职位等,分寒族望族,她家曾是望族,却因她父亲自请调职工部,又照顾多有林家的广大佃户,而使族里怨声载道。 但是那时候,九年前,她只有七岁的时候,族里对父亲还没有积怨深重,只是偶尔要说几句酸话。 而她因为时常随父远游,也不大明白宗族是什么,就是以为是一群叔叔伯伯在家庙里谈天说地,讨论事情而已。 直到那一日,父亲有事,回来拜访族中保甲。 就把她放在祠堂的门外,嘱咐她稍等,只是绝不许跑到祠堂里去。 祠堂是寻常不许女人进去的,女人除了受罚在祠堂执行外,就只有在新妇嫁入的第一天,和族里族人嫡女成年,登记族谱的那一天,一辈子才能进去这一次。 她从小就有些叛逆,父亲虽说不许,她反好奇。 这栅栏隔着的祠堂,黑乎乎的,她觉得有些冒险的刺激。 守祠堂的叔叔伯伯,都已经在昏热的天气里偷起懒来。她就仗着自己身形娇小,从栅栏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刚一钻进去,她就浑身一个哆嗦,觉得骤然有一股寒气。 厚重的帷幕垂下一片黑。 一片阴暗里,有鬼火闪闪烁烁……呀! 原来是长明灯。 一点点幽幽灯火,闪闪烁烁。好像是死人的目光透过这摇曳的灯光,射出来了。 而长明灯后的神主牌位,一列列排上去,渐渐高到屋顶。无来由,一阵森森寒气,好像有无数透明的东西在窃窃私语。 她有些怕了,就想跑出去,忽然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就赶紧捂住嘴,躲到帷幕后面。 第22节 一个细细地声音响起来:“我……我明明记得小乖爬进来了呀?” 一个身影映在木窗的纱上。 徘徊了片刻,吱呀一声,那个身影还是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她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头去看一眼——松了一口气。 她发现那是一个小男孩,比她还小一些的样子。 小男孩身材瘦小,很天真的样子,穿着一身绣着鱼的布衣,蹬着虎头鞋,四处的看,细细地、奶生奶气地喊:“小乖,小乖,你出来?” 因为年纪小,他似乎还认识不到这里有什么可怖,看到那一列列阴森的牌位,他也是笑嘻嘻的看了一眼。 在一片寂静里,砰地一声,小男孩碰倒了什么东西。是一展长明灯。 铜做的长明灯砰地掉在地上,闪烁几下,熄灭了。 林绮年刚想爬出去叫这个族弟,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砰地一声推开门。 她赶紧缩回去,她记得爹说女子不能进宗祠的,更不能叫人知道。 然后一阵咆哮声响起来,一个低哑哑的声音在阴惨惨的祠堂里回荡:“你敢熄灭了祖宗的长明灯!你犯了族规———!” 小男孩被吓了一跳,但是这个天真的孩子,又觉得这种拖长了的阴惨调子有趣,学了一声:“族规———” 回荡在祠堂里的,都是这声天真的族规。 那个叔叔捉住小男孩走了。 林绮年爬出来,觉得又阴森又不好玩,破规矩还多,打破一盏灯,那个族叔就要骂人。 她想着:这个可怜的调皮小族弟,一定要挨板子,打屁股了。 然后,就在第二天,她知道了这个小族弟的下落。 就在那天中午,按族规处置———这个熄灭了一盏长明灯的小男孩,被溺死了。 小男孩吸饱了水的青紫腹胀的尸体,浮上池塘的时候, 族里的保甲和族老们,在祠堂里,又点了一盏长明灯。 青烟缭绕中,他们念念有词,向代表着祖宗魂灵的长明灯,扣拜。 长明灯依旧闪闪烁烁,一片幽暗里,好像是死人透过这摇曳的灯光,窃窃私语。 因为被族里事务耽搁而晚了一步的父亲,最终被气得拂袖而走,拒绝参加祠堂的族中大会。和族里的隔阂,就这样开始了。 而林绮年回去以后,就做了三宿的噩梦,一场大病。 醒来的时候,还依稀听得到那声回荡在祠堂里的,孩子细细的、天真的喊声:“族规———” 幼年的林绮年,无论父亲怎么解释长明灯这个风俗的来源,都一直坚信:那盏长明灯,一定是用小男孩的尸油点起来的。 所谓宗族,所谓族规,在林绮年看来,终于凝固在了那年,凝固在了一盏盏长明灯里。 宗族会对一个得罪族里,又失去父亲的女子做出什么事来,她都不会惊奇。 长明灯下,族规之下,以鬼神祖先的名义,可累着重重尸骨呢。 她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梳的念头,叹了一声:“罢了,罢了。阿爹,你说罢,要我怎么做?” ☆、第32章 疯妇人(八) 室内的光,透过木窗上的镂空图案,在地上投着。 面对老父的哀哀之情,面对宗族的可怖,林绮年终于退步了。 听到女儿终于松口了,答应不再打自梳的主意,林嗣宗松了口气。 他欣然道:“为父的老友陈家,是一贯的慈善之家。陈家气氛宽松,与我家世代交好,陈家说他家的儿郎随便你挑。” 他想了想陈家的几个儿郎,道:“陈家七郎和六郎也是顶顶出彩的人物。自小倾慕你。趁着为父的病还没那么重的时候,你赶紧挑一个陈家儿郎,快些嫁到陈家去.....” 说着,林嗣宗笑道:“陈七郎就是最俊美又多才的一个。你从前有一次偶尔见到他,就回来告诉我:我见了一朵美丽的鲜花。” 林绮年想起那几个俊美的男子,她扯了扯嘴角,冷淡道:“我的确是爱他年少美姿容。” 林绮年虽然视天下许多须眉都是蠢物,但是那并不代表她就是个冷心冷肺,心如铁石的。 相反,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多情的人。 在一个春风和缓的日子里,她坐在一个酒楼的雅座窗边,举着酒,大笑着高歌道:“我爱美酒,我爱少年们。” 偶尔,看见美丽的男子从窗下走过,她就戏谑地丢下一朵自己折起来的纸团,恰好砸在男子的头发上。 等到男子抬头寻觅,她看足了春光里的俊美面孔后,便脸上带着些欣赏美好鲜花后的红润,微微笑着合上窗。 她多情得坦坦荡荡。 她曾坦然对林嗣宗说:“食色性也。男子爱青春,女儿自然也爱少年,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对人言?” 她虽然视天下须眉若蠢物,却并不妨碍她欣赏其中姿容美好者。 但是…… 林绮年叹道:“父亲,你欣赏一朵鲜花,和把自己埋给那丛花当养料,是全然不同的。” 她问道:“陈家再如何宽松,能容忍女儿在外行走?陈家再如何宽松,能忍得下女儿脾气乖张?陈七郎再怎么倾慕我,能忍得下女儿压过自家丈夫一头?” 林嗣宗苦笑道:“不论如何,不管你怨不怨为父,婚事都是必须的……否则为父西游后,你的婚姻大权只怕落到宗族和你大兄手里。” 他有些恳求一样说:“绮年,你一向看不起天下儿郎,为父也知道你性情豪侠而孤高,一向有慷慨长歌,打抱不平的济世之志。但是你......你到底是个女子。如果你执意不嫁,国法家规,哪一条都不会轻易饶过你。何况林家宗族本来就因佃户一事,与我们积怨颇重。到时候,不要说实现志向,就是保命,都是难事。” 林嗣宗目露悲意:“惜儿到底是女儿身。” 她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呼啦啦在烧着自己。只是身上这具躯壳像冰一样冻住了它。 林绮年自小,就从父远游。 她少小时曾在江南,在父亲的带领下,向江南的农桑高见之士,学习江南的水田如何治理。 她少小时曾在黄河边,看着黄河汹涌,听父亲与人商讨如何根治黄河水患。 她也曾在岭南,与父亲讨论南方重巫鬼的风俗,看着父亲的老友烧毁淫祠。 她学着父亲,去分析借债对百姓的影响,去怜惜百姓。 现在,却是她最敬重的父亲,要她嫁人,要她低头。要她到男人后边的那个内宅里去,以保性命。 林绮年垂着头,不说话。少女那双白得透明的手,因为握得太紧,手背里的青筋正用力崩着。 林嗣宗担忧地望着低头不语的女儿。 半晌,少女抬头看一眼父亲,她眉细而上扬,乍一看,就有点傲慢的错觉,然而这幅傲慢的表象下,是极度的疲惫:“父亲,你不必说了,好好养病。让儿再想想。” 她抬手:“儿告退了。” 她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听到父亲在背后喊她,无奈:“儿啊……你莫要再和寿宗争执了。以后……府里的家业和户主,到底还是你大兄的。” 林嗣宗苦笑:“儿啊,我可以拿家业大半都来当你的嫁妆。可是林家到底还是要传承香火的。” 她听了,没有再说话,只是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在推开父亲院子大门的时候,橘红的夕阳已经开始垂落。 天边有黑点穿过散漫的红云,是鸦叫声声,嘶哑而凄凉。 大门外空无一人,草丛堆里有虫鸣。 傍晚的风鼓起她宽大的衣袖。她抬头看着落日,凝视许久,终于闭目:“世事负我。” 这一个傍晚,在落日的余辉里,林绮年在院子里喝得醉醺醺,换下道袍,穿着女儿装扮的襦裙,一手拿起一把做装饰的剑,一手提着一壶酒,就要出府门。 府里的下人可吓坏了,一个劲要拦着这位姑奶奶。奶嬷嬷苦劝道:“大娘子,您已经议亲了,可要收敛一些。平日就有人说您是恃才傲物,老爷苦苦压着这些人的多嘴。今日您要是这样女子打扮,还拿着剑出去逛一圈,还哪来的名声可言?老爷都压不住了。” 林绮年眯着眼,雪白的脸颊上晕红若霞,手里的剑拿得歪歪扭扭。她平日里傲慢,今天才发现,往日里自己以为的特立独行,只是全仗了阿爹的庇佑。 她喝道:“滚开!”她举起剑,奶嬷嬷看她这酒疯子样,赶紧让开了。 手持凶器,又是府里的娘子。哪个下人都不敢拦她,只怕砍到自己身上。 她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府门。 穿过府门前的竹林,她看见荷花池边系着一芦花舟。她踉跄地上了芦花舟,拿剑削断绳子,就跌坐在缓缓飘开的芦花舟上,开始很汹的提起酒壶就灌。 不知道她酒晕了多久,渐渐地,月亮已经升上来了。 月光照在满池的枯荷上,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一层梦中的银白薄纱笼下来。 她乘着酒意,在芦花舟上开始舞剑。她自小体弱,因此父亲找人教过她一点强身健体的剑术。 万里长空,悬着一轮孤月。 照着烟波里舞剑的孤独人 。 壮士弄剑志难酬。 府里人在家门边找到林绮年的时候,都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跑太远。 在婆子们驾着她要回府的时候,却听到醉醺醺的她,一路放声而笑,喊着:“可笑!可笑!” 不知道笑什么。 ☆、第33章 疯妇人篇(九) 林嗣宗的病越来越重,渐渐大夫出入的消息都撑不住了。 他开始加快了和陈家的议亲。 只是不知怎地,陈家这个时候,竟然拖拖拉拉起来,急得林嗣宗的病又重了几分。 陈家对这桩婚事,是有疑虑的。因为绮年早年丧母,他又未曾续娶,丧母之女,人家怀疑她的教养。 但是因为两家交好,陈家老爷相信林嗣宗,陈七郎又仰慕绮年,陈家这才答应议亲。 现在陈家这样拖拖拉拉,由不得林嗣宗心里不发急。 而且有传言传出,说林嗣宗想在死前给女儿找好婆家。 第23节 要不然何以这么急呢?长兄都还没正室娶妻,却先给妹妹说上亲了。 族里竟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屡次派人来探视林嗣宗,说是“探病”。 送走宗族中人,林嗣宗叫来了儿子,冷冷地:“寿永,你自己说,是谁去告诉族里为父病重?” 林寿永抬头,那张英正的脸上满是恭敬:“长辈问,儿不敢瞒。” 林嗣宗气得喘了一口气,大怒,道:“你不要想着在你妹妹的亲事上与宗族中人通什么鬼!” 林寿永忙说不敢,退出去了。 在出门的时候,他和林绮年擦身而过。 林绮年最近又消瘦了一些,那身道袍看着更宽大了。雪白的脸上有些青黑。 林寿永看着她,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妹妹怎么还这样穿?议亲的人了。” 因他挡住去往父亲院子里的路,林绮年不得不看他一眼,漠然道:“喜欢而已。” 林寿永讨厌她这样的态度。这个妹妹,总是傲慢与不可理喻。她有什么可傲慢的呢? 背着手踱了一步,他笑道:“婚事将近了。绮年不要再看那些男子的东西了。记得好好去看看烈女传和女诫。” 少女的眼像霹雳的雷电,看他一眼,拂袖绕过他走了。 林寿永看着幼妹走进父亲的房门,哈哈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这才是正道。再好得很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逃得过命吗?” 他背着手走了,一直到了应氏房里。应氏笑着迎上来:“今天什么好事?郎君心里这样高兴?” 林寿永笑道:“一个女人要出嫁了。” 应氏糊涂道:“是――是大娘子?哦,哦,那是好事。” 林寿永看着她这副温顺的样子,满意道:“对,好事。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好事。” 应氏也赔笑:“听说姑奶奶定的亲是陈家的。陈家听说是老爷的世交――” 林寿永愣了一下,哈地笑了一下:“陈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叫应氏拿了小菜和温酒,格外痛快地吃喝了起来。 ――――――――――――――――――――――――――――――― 十里红装,嫁小女。 只是林嗣宗没有挨到那一天。 陈家不知为何,总是在拖延。他亲自发信,去催促了老友数次,信也总是石沉大海。 而林嗣宗的病越来越重。咳嗽出血已经是寻常了。 就在这晚,他病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林绮年根本顾不上什么婚事,连夜都在守着他,让所有的家人都要时刻备着喊大夫。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门外风雨乍作,呼呼地刮着门。 林绮年正待请半昏半睡的老父吃药。 门外却传来一个老管家的喊声,喊声透过风雨传来,无端带着凄苦,已经模糊了:“老爷――老爷,陈家的音信来了!” 林嗣宗强撑着睁开眼,叫了一声:“信……” 打开的房门,刮进混着雨丝的风。雨声打在石阶上,风吹得门板咯吱响。 进门的管家衣服被淋湿了大半,满身雨气,满脸凄惶。 林嗣宗看着他,动了动嘴:“说……” 林绮年觉得有些不妙,她不在乎什么亲事不亲事,只怕她爹动了情绪,因此厉声喝道:“管家!不许在这打扰爹养病,出去!” 林嗣宗死死盯着管家。管家还是垂着头说了:“陈家……陈家来信,说是这桩亲事,还是……还是不要提了。” 林嗣宗脸色一白,忽然灰败了几分,他闭了闭眼,道:“果然是――” 他吐了一口血。 这时候,风雨中又有一盏遥遥欲坠的灯靠近了。远远传来林寿永的喊声:“爹――亲事能成了!” 可是陈家不是说亲事不再议了吗? 管家手里的是陈家老爷亲笔无疑,尚有印章在。 那展灯渐渐近了,才发现林寿永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族人――林嗣宗的堂叔。 林绮年觉得不对劲,她挡在父亲身前,冷冷问:“大兄请出去说话。” 林寿永身旁的堂叔喝道:“长辈商谈婚事,哪有你一个女子说话的地方!该出去的是你!” 少女闻丝不动。 林嗣宗在女儿身后,有气无力地开口:“绮年,出去。” 林绮年还不走:“爹,你的身体……”林嗣宗勉强地挥挥手:“出去――” 林嗣宗很少疾言厉色,林绮年这才无奈道:“儿就在外边的厢房,一有动静就来。” 等她出去了,林嗣宗强撑着一口气,问道:“什么亲事?” 表叔压下满腹的不满,这才笑道:“是门好亲事。齐家老爷有意求娶绮年。齐家是近年来新搬来京城的江南大族,这位齐大人更是圣眷正浓,任职礼部。” 林寿永也笑道:“爹,齐大人为人知礼而儒雅,一向最有规矩,府里也是干干净净,绝没有宠妾灭妻之事。” 林嗣宗瞪大眼珠子,那把瘦骨头竟然忽然有了力气,一把夺过身边案几上的药碗,碰地扔向林寿永。 林寿永意想不到,被砸了满身的褐黄药水。 “爹――”他刚喊了一声,林嗣宗就冷笑道:“你当我久不理朝堂争斗,就甚么都不知道了吗?齐家,齐家的确权势正隆,可那个齐子成――他去年刚死了原配。今年比我都大了两岁,恰恰四十有三!” 他像是被怒气惯得脸色红润,竟然忽地能自己坐起来了:“你妹妹即将十七。今年也不过二八之龄。嫁过去,给一个儿子都娶妻了的人当填房?” 一旁林嗣宗的堂叔忙出来打原场:“侄子,齐家与我家若是成了亲家,我族就――” “呸!”林嗣宗恨道:“你要嫁,就嫁自己的女眷去罢!” 堂叔被啐了一脸,登时也怒气来了,冷冷道:“实话同你讲。结亲是结两姓之好。我族里就你家的一个嫡系的嫡女正当婚龄,嫁给陈家那个已经朝中无人的落魄家族,于我族无益。这桩婚事,就算你一个人同意了,它原本也就成不了的――整个宗族都不会同意!” 他说话的时候,天边忽然一道惊雷滚过,雨声又大了一些:“林嗣宗!你为族长这么些年,只想着那些下等人,哪里照顾过族里的利益!而今,难得你女儿还有些用,能教齐林两家结秦晋之好,你还不肯小小牺牲一下吗?” 从堂叔一开口,林寿永一直缩在一旁不说话。 林嗣宗拍着床,道:“好一个宗族!今日既要论族法,我便论与你听!凡女许亲,必要上告族长与家长,得了族长与家长许可,方得成事。今日老夫既是家长,又是族长,怎么还嫁不得自己的亲女了?” 堂叔眼一翻,嘲笑道:“侄儿未免高看自己。你自请工部,多年来又因屡屡救灾而不放赈银之事,早已得罪朝中,连累我家失势。何况你多年来照顾佃农而轻宗族,有乱族之举。就在前几日,听说侄儿病重,祠堂里数百族人依照族法,开了一个宗族内的大会,德高望重的族老们一致决定为替侄儿分忧,临时教人暂代族长了。” 暂代族长——林嗣宗的眼光飘到了林寿永的脸上。那是一张带着对父亲病的忧虑,看起来英正的脸。 他忽然明白过来:“逆子!暂代族长的是你!怕是去与齐子成商量婚事的也是你!” 堂叔在一旁笑了笑:“这是理所应当。寿永是你嫡亲长子,年少有为,进士功名在身,又是通情达理的人。” 林嗣宗凝视着大儿子,气得直发抖:“好一个忤逆子!我一状告上朝堂,一个不孝的罪名,你可顶得起!” 林寿永向父亲作了个揖,抬起头,情真意切道:“爹,儿的确觉得齐家是个好亲家……您若要告我不孝,儿的前途自然是没了。林家香火的前途,也没了。” 这个青年咬字清晰:“爹,你儿子的前途将彻底毁了,你儿子将是个废人!” 两个“儿子”,咬得特别重。 林嗣宗听了,先是要大怒,听了两个重重的“儿子”,却浑身一震,久久望着着林寿永出神———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要传承家业香火的儿子。 他再偏疼女儿,再思想开明,难道就要因此毁了儿子的前途,断了血脉的传承,断了自己这一支的香火前途? 可是绮年……绮年……他多可爱的女儿,难道就……? 唉,可怜绮年钟灵毓秀,却偏偏是个…是个女子。传不得香火血脉。 堂叔也劝道:“偏爱幼女,我也能理解。只是嫁谁不是嫁?难道侄儿你还要为了女儿,而毁了儿子前途?陈家那几个毛头儿郎,难道就一定比齐老爷好?侄儿你若仙游,到时候长兄如父,替侄孙女决定婚姻的,还是寿宗和宗族长辈。与其忧心身后事,不如现在,我们商量一下,看看齐家的诚心,能不能令你满意。” 林嗣宗终于退步了。他不再提要告林寿永不孝的话,只是气色一下子更加灰白下去,咳嗽得要命,微弱道:“再教我想想……想想。齐子成…齐子成是个什么样的人,教我再想想……” 林寿永看了父亲的态度,脸色竟然红润起来,有一种满足:“您先想,儿再去打听打听齐家的态度——儿告退了。” 开了门,风雨又刮进来了。天地间又是骤然一个惊雷。 原来是林绮年在隔壁听到林嗣宗拼命的咳嗽,她提着飘摇不定的灯笼,过来了。 风夹杂着雨丝,打湿了她肩头。林绮年提着灯笼,任由风急急鼓起她的衣袖,任由雨丝水汽打在雪白莹润的脸颊,她只是匆匆进了门,顾不上看擦肩而过的林寿永一眼。 林寿永倒是抬眼看了看妹妹的侧脸——连侧脸都是出色而神秀,却仿佛带着一点对什么不知名东西的不屑。 然而,往常这让他觉得羞辱一般的不屑,在此刻这凄风苦雨中,却让林寿永的脸色又饱满红润了几分———只要想起父亲的态度。 这桩婚事到底是怎么成的。京城的人谁也不知道。 反正刚到京城的齐子成,需要一个继任的妻子——一个只要稍稍过得去,书香望族门第,出身嫡女的妻子。好教他那些儿女不至于担一个没娘教养的恶名。可是哪个名门的嫡女,肯嫁到这种长子都老大了的人家? 初来乍到的齐家也需要一个对京城知根知底的老牌家族,好互相扶持。 而有些落魄的林家,需要一个正当隆盛的家族扶持依附,需要换一个一心向着宗族的好族长。 林寿永初入仕途,也需要宗族向心,需要在官场上有个照顾的人—— 反正就是定下来了。 病得越来越重的林嗣宗,对一桩婚事,只是沉默以对。 他病得太重,已难以起床,操持婚事都是林寿永和林家族里的叔伯长辈。 与齐家的婚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两家都想尽快――得赶在林嗣宗西游前。否则,眼看林嗣宗病愈发难以回天,未嫁女守孝可是要守三年的,三年都不得婚嫁。 林绮年已经是形同被软禁。 反常的是,她对一切都沉默以对。 老父拉着她嚎淘哀戚,昏病中也喃喃哀叹对不起。 林绮年只是一言不发地吹凉了烫滚的药汤。 她眉宇间越见郁然。 到了要迎亲的那一日了。 林寿永怕出意外,叫的是最强壮的婆子去看着妹妹。 府里人苦劝,林绮年也只是岿然不动地守着昏迷的父亲,丝毫不理会要给她整妆的女子,丝毫不理会即将到来的迎亲队伍。 第24节 下人一急,就去找了林寿永。 林寿永来的时候,袖着手,说了一句:“绮年何必?” 他温和地劝道:“父亲也是认了这门亲事的。你不要教父亲在病中也不安心。” 此时门外隐隐有锣鼓喧天,似乎迎亲的队伍快要到了林家的这边。 林绮年回头,钉了他一眼。 林寿永还没反应过来,铿锵一声,一把雪亮的剑对准了他。 林绮年以迅疾的速度,抽出林嗣宗房内一把装饰的宝剑,把它锋利的剑尖,指在了林寿永的胸口。 她拿着剑,轻蔑地,又叹息地开口:“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少女的眼光如电:“林寿永,你听着。这是世间古来轻女子,而不是你有甚么可得意的。” 林寿永被吓得退了一步,却看到林绮年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叹道:“养育之恩何其重。儿不怪您。只是时事千古使之然,阿父也是尘寰人。” 剑花忽然一转。 一把剑,忽然猛地朝雪白脆弱的脖子横去。 血花蹦了出来。 然而终于没有陨灭。 门外的丫头婆子乍听动静就扑进来了。 那道剑光,只是在少女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血痕。 最终,林家的新妇是昏迷着被送上花轿的。 那锣鼓吹吹打打,四角垂着金铃的花轿里还是往齐家去了。 对外,对齐家,只说新妇孝顺,不忍离了病中父亲,因此哭闹不休,累得昏了过去。 据说,拜堂时,都是丫头婆子扶着她拜。 花轿离家的时候,天边落日。正是黄昏。 ☆、第34章 疯妇人篇(十) 就在红事后的第二天,给齐家浣衣的婆子,看到有一个丫头捧着疏衰裳,齐,牡麻纸,布带,疏履这一整套白丧服过去了。 “呸!这是哪个不吉利的,新夫人刚入门,就送了这一套过去?”婆子搓着衣服,问丫头。 丫头答道:“是新夫人的亲爹去了。” “荷哟!”婆子好像听到什么似地叫了一声,压低声音:“昨晚?三年?” 丫头诡秘地比了一个指头,说:“这位好运!是嫁进来了后才晦气,只要守一年呢。” 婆子荷哟的又笑了一声:“那昨晚?” 丫头摇了摇头:“晦气!老爷嫌晦气,转身就去姨娘的房了。” 婆子懂了,就讪笑着不再开口。 林氏是昏迷着被抬进洞房的。 但是洞房也没能成。因为就在那一晚,风雨乍作的时候,林家传来消息:林嗣宗西游了。 齐子成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里有银丝,身材胖盘,皱纹边是丹凤眼,气度威严。 他听了消息,也不意外,转身就出去了。离开前,对着刚刚苏醒过来脸色苍白的林绮年,很是和颜悦色地开口:“夫人不要哀毁过了。” 新妇既入夫家,就是夫家的人了。所谓女子不二主。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女子在家的主是父亲,因此未嫁女要为父亲守三年丧。 而已嫁女的主是夫,所以要守夫家的规矩,为夫家翁婆和夫婿服三年重孝,而为自己的娘家父亲,却只能服一年孝了。 新妇林氏,却坚持要服三年丧。 齐老爷听到这个要求,是很不悦的。 然而到了西苑门口,他一只脚刚抬起来,又缩了回去――他想起来,这是一个刚死了亲爹的女人的院子――不吉利。 他皱着眉,叫婢女去喊。 喊了几声,他看到房里被几个婢子簇拥着,慢慢走出来一个身着高领,披着麻衣,身材文弱,面容清丽却苍白异常的少女。 她走得很轻,好像元气大伤一样。 少女到了门前,以很漠然的眼光看过来。那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齐老爷倒是眼前一亮,看见她细细的柳叶长眉,年轻鲜润的面容,雪白的皮肤和文弱袅娜的身材―― 他扫视了一圈这青春的躯体――比他家那几个姨娘还要貌美年轻。 他动了动眉,扯了扯皱纹。因为这年轻润泽了他的眼,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温和许多:“夫人,你这样是礼法不通的――齐家也需要你主持。但是你有孝心,这很好。我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家,你可以守一年半的孝。” 但是脚下还是牢牢站在院门之外。 少女没有说话,好像很厌恶他这样的眼光,只是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挣脱几个婢女的手,扭头就走,回房去了。 少女身后一个婢女连忙上前向齐子成赔罪:“老爷,夫人她哀毁过剩,神智有点……” 这是林家大舅子特别从自己房里,陪嫁给妹妹的婢子中的一个――林绮年原本就没有甚么贴身婢子。 齐子成刚刚显示了大度,这个时候是不能小气的。他不痛快地,颇有威严地:“既然如此,这几日就好好照顾夫人。” ――只是婢女们不敢这时候就告诉齐子成:他这位新夫人,曾数次自尽。幸而因为林大郎君的嘱托,她们几个下人拿自己的贱命苦苦哀求她,才暂时打消了新夫人寻短见的念头。 只是――这位过去的林家娘子,现在的齐家新夫人也真怪。为什么要因为她们几个下人以命相求,就极为不甘地妥协了呢? 不过她们家人的卖身契还在林家手里。照林郎君――哦,现在说林老爷的话做就是了。 ――――――――――――――――――― 齐家的新夫人林氏,在嫁过来的头一年,除了在头七去林家奔丧,返回齐家后就是在守丧中独自默默在西苑里的――老爷是不会进守丧人的院子的。 何况照规矩,岳父仙游,齐子成也是要服缌麻之丧――就是服最轻的三个月丧。 但是三个月过去后,齐府人人都说这位新来的夫人何其古怪。 她院子里的许多婢子,都纷纷熬不住这样清冷,一个个想着法子离开。 新夫人也只是轻轻巧巧就放了。到后来,西苑院子里只剩了几个林府陪嫁过去的下人。 这位夫人却混不在意。 也许真是大孝之人,哀毁过剩? 府里再怎么言论纷纷,时间还是一点点的过。 慢慢的,一年半终于到了。照礼,新夫人可以掌家了。 西苑里面却还是深居简出。 这天,齐老爷和同僚在章台喝了点小酒,喝得醉醺醺回来。 他转了一圈,看了些婢妾女人的旧脸――都是不变的惊喜神色,柔顺卑弱的姿态。白惨惨脸,红通通唇,也不大新鲜了。 “败兴,败兴。”他喷着酒气,踹倒一个胡凳后,在酒热中,独自踱着步往一个有荷塘凉风的方向去了。 荷塘边踱了一会,齐子成看到荷塘边一个院子的门口,一个婢子自作主张地把一盏白灯笼换下了。 哦!他想起来:这是他那至今没有近过身的新夫人的院子。 这时候凉风一吹,齐子成清醒了一些。他想起新夫人的青春躯体和鲜润的面容,不由抬脚往西苑去了。 齐子成进来的时候,少女披着一件单衣正在读书。 经过一年半的静默,她似乎恢复了一些元气与血色。 暖色的烛光下,她读书的时候,雪白莹润的侧脸专心致志。 真是新鲜美好的*。 “夫人――”齐子成叫了一声。 少女站起来,和齐子成等高――这让齐子成很有点隐秘的不悦。 “你来做甚么。”少女啪地放下书。 胖盘而有皱纹的齐老爷,目光在她单衣下外露的一点雪白的肌肤上梭巡,在她年轻而微微起伏的胸脯上徘徊,嘴里喷出一股酒气:“来看你,夫人。” 少女哈地冷笑一声,似看穿什么,有点反胃,扭过头去,不愿多看一眼,十分不恭敬地说了两字:“丧期!” 然后,她向门外喊:“请老爷回房醒酒!” 没有做声。 齐老爷那副士大夫的样子落下去了,升起来的是嫖客的嘴脸:“夫人,你只需要守一年。我们是夫妻。是夫妻,敦伦是人之大礼。婢女怎敢拦呢?” 少女不愿同他多说,拿起一幅蜡烛架子,吹熄了,居高临下地,拿烛架子尖锐的头比划了一下:“出去!” 齐老爷瞪着她:“你――!女徳不曾学吗?”丈夫的需要,妻必须满足,谓之顺。 少女蔑然地重复了一遍:“出去!”尖锐的架子比划得更近。 挥舞的架子划伤了齐子成的粗肥臂膀上一点油皮。 齐子成被吓出一头冷汗,悻悻转身快步走了。 ――然后? 然后第二天,西苑里就布满了欺齐府家生子,个个都是蛮横力壮的婆子。 而齐子成手上的伤,府里都传开了:一个不肯让丈夫近身的妻子。 府里的窃窃私语简直沸反盈天。 一个女人――哈,一个女人怎么有资格拒绝丈夫的亲近? 齐子成很不满地去见林寿永的时候,说了这一事。“亲家!你的好妹妹!” 林寿永披麻戴孝迎接这个大了他近二十岁的妹夫。他现在重孝在身――他得守三年。 第25节 听了齐家的事,他想了想,叹道:“妹妹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得有些清高,恐怕这夫妻一道,不大懂。” 齐老爷瞪起眼,听林寿永说:“唉!唉!所悲我家门不幸,自幼丧母。亲家莫急,我请人去劝劝。” 说着,林寿永又慢条斯理劝道:“要折服一个女人。一个已经是亲家你妻子的女人,还能有甚么手段?这都是老法子。亲家当明白的。” 这天晚上,齐子成又辗转反侧,想着那个少女鲜润美丽,又傲慢的神色,和她新鲜干净的*。 年纪越大,对这种青春和干净,心里头就越想。 想得睡不着。最近府里的姬妾都没滋味起来。 齐老爷坐起来,摸着自己发福腆起来的肚子,砸了砸嘴:“一个女人而已――!” 他又迈向了西苑,带着身强力壮的下人――他可怕了上一次的遭遇。 “夫人,昨晚是为夫醉了。今天我们来谈谈,谈谈。” 林绮年在周围婆子的瞪视下,慢慢环视一周,哼了一声,忽然开口道:“谈什么?” 见她语气里的意思似乎松了下来,齐自成满意起来,命下人们站到门外去守着,不要走远。当然――他早就先叫下人把房里所有尖锐的都收走了,烛台也换成了钝的。 他坐到少女对面,笑道:“听闻夫人是饱读诗书的才女。为夫不才,也读了一点书,当与夫人共话千秋。” 齐自成目光一直徘徊在她执着书的修长手指上,嘴里说:“夫人看得是甚么书?” 少女道:“手札。先人治水的手札。” 齐子成一时愕然,抚须道:“夫人怎么看这……” “不然呢?”她掀了掀眼皮:“读什么?” 齐子成道:“这等书,我寻常清贵士子都不看,乃是与匠工打交道的小吏要钻读的。夫人正是好年岁,读这岂非败兴?我房里还有些烈女传一流。还有一些四书――” “你说的我不爱看。”少女冷笑一声:“史书我倒是看得进几章。” “哦?哪几章?” “陈胜吴广,黄巾起义,则天皇帝。” 齐子成听了,脸一下子青起来,道:“都是大逆之辈。” 林绮年不以为意:“哦,你齐家三代在江南,根深蒂固,广占良田。怕老百姓学黄巾起义,无可厚非。至于则天皇帝,天下碌碌须眉,对其朱笔杀伐得也从来不少。” 齐子成喝道:“不要胡说,夫人!” 少女又冷笑一声:“道貌岸然。既然说要共话千秋,又何必动怒?” 烛光下,她肌肤越发润泽,即使是冷笑,也同样青春逼人。 齐子成何时被女子这样不恭顺过,顿时大怒,只是因那点留恋*,才强忍道:“夫人,诽谤夫家,是要论罪的。” 林绮年懒洋洋道:“诽谤?你觉得我哪里诽谤了?你不是还曾向圣人哭诉说家乡宗族占的那些水田,其实都是百姓不要的荒地,与其给百姓养鱼,不如由你家造福乡里,把这些废田养肥后再给百姓种?“ 齐子成倒竖起眉毛:“住口!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的这些诽谤之词!胡言乱语,关心江南的农桑水田作什么!简直是母鸡打鸣!” 林绮年看起来可不想住口,她决意激怒齐子成似的,挑起眉毛:“不料老爷竟然是个起光之徒。” 起光之徒是一本经典的民生杂谈里讽刺过的著名庸官典故。 一边欺上,一边瞒下。 熟料齐子成顿时两眼一茫然。 显然没听过。 林绮年看他这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曾在江南劝农桑的礼部官员,恐怕是从来没看过这种事关农桑和民生的书籍杂谈了。 少女吟道:“碌碌得志向,高明居下堂。” 最后这句诗,齐子成是听明白了。他为这个贱女子的傲慢而羞恼异常,勃然起身,道:“再高明,你也是个女人,夫人!” 齐子成走近她,眼光徘徊在她的胸口:“夫人并无亲生子。还是赶紧生一个儿子,再来高谈阔论。” “儿子?”林绮年止住笑,轻蔑的眼光一扫而过:“你不配。” 她忽然拿起烛台:“钝器不能过于伤人。但是蜡烛却能起火。” 齐子成哼道:“婆子和小厮们就在外边。贱婢来不及伤我,倒是要连累府里的下人挨罚。” 林绮年倒是又笑了:“我烧得不会是你――!” 哎呀,齐子成惊恐地看着她把蜡烛上的火往自己雪白的脸上倒去! 荷哟!这尚未享用的身躯便要毁了吗? 他胖盘的身躯扑上去,一把扑过去,打翻了烛台,火一下子在地上熄灭了。 齐老爷胡须被烧焦了一些,看着被闯进来的下人们擒住的林绮年,恼羞成怒:“疯婆子!” 林绮年被擒住,也没什么特别神色。只是仰着头,只是傲慢地微笑。 满意惯了的齐子成,终于意识到: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嘲讽了他,傲慢于自己应该服侍的丈夫! 这个发胖和发皱纹的男人,喘了一口粗气。他脸上有有油光,有皱纹,也有精明和威严。 然而也有嫖客不能得逞一样的不可置信―― 他喘了一口粗气,吼起来:“来人!把她锁起来!” 这天,齐子成的火气十分之大。府里人都战战兢兢。 但是这天夜里,睡在齐子成旁边的姨娘,摸到齐子成辗转反侧。 “老爷――”她卑顺似幼猫地喊了一声,把自己年轻美丽的头颅,在那布满苍白软肉的老肥肚子上蹭了蹭,低低道:“您怎么了?” 齐子成把已经开始皮肉松弛的手覆盖在妾室身上,忽然狠狠掐了一把。妾室含着泪水,却只是更靠近他,更加柔顺的――她还没有孩子,任何一个齐子成光顾的机会,她都期盼着。 这个才是他熟悉的女人。 齐子成满意了。 只是――夜半的时候,姬妾睡熟了。齐子成摸着柔软的躯体,睡不着。 他在思考。他没法理解林氏这个人――他需要一个合乎他认知的解释。 次日,一早。齐子成又去了一趟林府。 “大舅子――你家得给我一个解释。” 这次齐子成冷静下来了,他说:“虽然婚姻是两姓之好,那个人是不大重要的。但是这种……这种女子……” 林寿永听了,突然脸色也青起来了――那凄风苦雨一样的夜晚,从父亲的态度那得到的满足感,一下子从他的面孔上消失了。 他看见一个始终站着的林绮年。 林寿永冷冷道:“她……她大约是从先父在外游历多了。走过的地方太多了,读的书太多了,有点野和知道点事是正常的。你看,她走过岭南,去过江南,到过西北边塞,居过蜀中,治理过黄河……” 他的脸色更铁青了,一时说不下去。 因为林寿永发现连自己都没去过这么多地方。 半晌,林寿永低声道:“亲家不要急。我上一次就说了,我会叫人去劝劝她的。一定让她做一个正常的女子。” ―――――――――――――――――――― 林绮年被关了几天,终于被放出来了。她被关的时候,甚么食物都不肯轻易吃――她是个机警的人。 她被放出来,是因为有客人来见她。 是郑家。郑家是林绮年和林寿永的舅家。 在林齐这桩婚事里,郑家没冒过头。 都是林家的儿女,郑家的外甥。郑家何必为了一个外甥女,得罪有为的外甥呢? 何况齐家这样的人家,郑家看来,也是不差了。 林绮年不知道她们为甚么要来。 然后她在一众富贵的女眷里看见了极其局促的应氏和哀儿。 郑家来的这几个是没有裹脚的,因此显得要丫头扶着的她们格外显眼。 大约是妾室庶女没有主母,不方便出来。因此才跟着郑家来的。 哀儿长大了一岁,越发怯弱。身形总是摇摇摆摆,站不稳。看见许久不见的姑母,她倒是很高兴,血色不足的脸颊兴奋起来――只是不能跑过来。 林绮年看到那双蹄子一样的小脚,总是觉着心抽着疼。她在齐家,也常常记着那可怜的侄女哀儿。 因此对于郑家,刚刚出了牢笼而消瘦的她,也微微地有一些好脸色了。 郑家舅母带着她母亲未出阁时的一件绣品来了,发感叹道:“绮年还是年纪轻。不知道同夫君举案齐眉是个甚么样的神仙画境。想当年,小姑和姑爷真是好一对恩爱夫妻。” 林绮年不言语,觉出一点郑家的用意来了,道:“爹娘是少年夫妻,志同道合。” 舅母噎了一下,笑道:“年纪大一些是男人才疼人。” 林绮年不再回话,任她自顾自说着,只是举着消瘦的手腕拉哀儿过来低声询问现状。 自说自话说了一会,郑家舅母也觉得无趣,找了一个借口,说要出去逛逛。 倒是应氏,竟然十分犹疑地没有跟上去,局促一会,还是偷偷留下来了。 林绮年看向她,应氏上前含泪道:“姑奶奶。贱妾虽然身份低微,但也知道感恩。虽然当初裹脚……裹脚你不让。可是妾身知道你一向对我们这些人好,对哀儿也好。” 应氏抹泪道:“妾知道天下哪个女儿失去了陈家的少年夫妻,却当了齐家的填房,恐怕都是心里不舒服的。可是您……您听贱妾斗胆说一句:再怎样的男子,都终究是要变老的,孩子才是傍身的。您岂能为已经过去了的事赌气,而把丈夫往外推?” 应氏是情真意切的。她的确在以她的想法为林绮年着想。 林绮年看她半晌,笑了:“赌气――大约,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哀儿七岁了,也懂一点事了。她拉着绮年的袖子,怯怯道:“姑母――那些人,那些人不好。他们说姑母过得不好。” 很有一些人可怜林绮年。可怜她的丈夫从新婚起,就一直睡在妾室那里。 林绮年摸摸她的两个鬓角,叹道:“可怜!” 哀儿不知道姑母在说谁。 也许是在说自己? 小女娃低头想了很久,怯弱的孩子下了安慰姑母的决心,道:“姑母,不可怜。不可怜。吃饼,吃饼――啊――” 第26节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着的饼子,递到林绮年嘴边。 那是歪歪裂裂的。初学者的手艺。 看哀儿的期盼神色,林绮年也知道是谁做的了,她不禁失笑,咬了一口。 刚咽下去,她脸色就变了。 眼前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 齐府里西苑的婢女下人都是喜气洋洋。 老爷终于到夫人这里过夜了。 一个进去收衣服的丫头,一眼瞄到红帐里, 胖盘而松弛的男人躯体,覆盖在了青春的雪白女体上蠕动。 松弛而褐黄的皮肉垂在少女紧致的小腹上。 对比鲜明到恶心。 红帐里垂下一只雪白而修长的手臂,不断抽搐,似乎垂死挣扎。 丫头一眼看红了脸,抱着衣服匆匆出去了。 只是到了门口,发现天空骤然昏暗了下来,黑云阴沉沉地压着,一道惊雷划过。 这场雨下得天地间一片淋淋。和哭声似的。 回到林家的应氏很高兴,真心祈祷:“姑奶奶总算得了夫君的宠幸。保佑姑奶奶一举得男。” 哀儿听了,也兴奋地拍着手,懵懂道:“那就像爹说的,那些人就不会说姑母可怜了?” 西苑的婢女脸上都有了喜气。她们总算能在别院面前抬头了。 林寿永也高兴,他醉醺醺地痛快喝着酒。 郑家人也很欢喜:“这下也对得起外甥女了。” 快五更的时候,雨声叮叮咚咚,似乎在给天地间所有人以醉醺醺的幸福与喜气。 除了齐老爷。 只有齐老爷提着亵裤,露着那身松垮的皮肉,很不足地出来了,喃喃自语:“原来――这种女人……也是一样的躯体――和其他人没两样。” 他很不高兴,觉得自己费劲力气,只是占到一个凡人女子的躯壳。 在雨声中,嘟嘟囔囔地走了。 ☆、第35章 疯妇人篇(十一) 那一天晚上,在外面的凄然而哗哗打着的雨声里,红罗帐里一阵腥臭。 她醒来了。 丫头进去收拾的时候,看见少女伏在床边,裸着雪白的女体,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吐到胃里再没有一点东西,她直挺挺又躺回肮脏的床上,抬起布满吻痕的手臂仔细看了看,忽然虚弱而苍白的冷笑起来,喘出一口气,喃喃道:“都是蠢物——!林绮年,你还看不透吗!何苦绊住自己!” 她爬起来,忽然喊起来:“来人——我要吃食!” 林绮年又肯吃东西了,又要读书了。只是暂且还不肯理齐家的家事。 所有的人——那些有关无关的,都觉得,这一回,西苑里应该正常了,看透了。 一个在她的丈夫身下臣服过了的女人,岂还能不正常呢? 只是世上总是有一些预料外的东西。 当一个人下决心死的时候,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呢? 她需要为那个死的决心积蓄力量。 好吃,好喝,然后积蓄力量——死! 脸色开始红润起来的林绮年,她慢慢积蓄了力量,积蓄起了人们所不注意的东西。 三个月后,一个夜里,放松了警惕的丫头们在外面说起话来。 林绮年立刻反锁了院门,含笑在内间,抚摸着藏起来的那一截绳子,笑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死都是一样的。\ 只是……她摸了摸脸:“学过的这么些东西,眼一闭,就用不着了。” 她有些可惜。 然而终又没有死成。 她一个人的孤单的密谋,没有抵过多人的明暗的眼睛。 婆子们被关在院外疯狂地拍着喊着,要进来的时候,一个极为机警的从乡下采买来的丫头,已经轻巧的运用爬树的好技巧,翻过墙,一把扑进来,把少女拉得轰的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林绮年摸摸还有勒痕的脖子,和被撞出一点血来的额头,忽然笑起来,冷眼问那个眼睛忽闪如小鹿一样的丫头:“你们缘何要拦着我死呢?” 这个侍女年纪才十五六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夫人,您一死,府里出了大事,俺们这些看顾您不力的,也都要死的!要被卖的!俺家下一年的租,林家也是要加倍收的!” 林绮年喝道:“放手!你们死不死同我有甚么干系?” 侍女被吓了一跳,呆望着她。 林绮年慢慢地用眼光钉着她:“你说,同我有甚么干系?” 侍女吱呜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多少府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娘子要私奔便私奔,夫人要上吊就上吊,郎君要出走就出走。 他们是痛快了,自己身后的那些近身下人什么下场都是不管的。一个人到底是自私的。 而下人们本也没有资格要求主子去顾及他们。 亲友都时常不相顾。何况主与奴? 林绮年看着说不出话来的侍女,忽然笑了:“啊……同我有甚么干系呢?” 侍女被她这疲倦而厌烦的笑惊呆了,一时不由自主放了手。 一个人下定死的决心的时候,什么拦得了呢。 林绮年坐在地上,厌倦的道:“良心这种东西,是最烦的。我也想一剑杀了那个蠢物,我也有隐忍几年而谋害了侮辱我的人的决心——” 侍女吓得说不出话来,哀求一样看着她,忽然使劲磕头,磕头磕得脸上流出血,她爬了一步:“夫人!求您!发善心!活着,活着总是对大家都好的!” 林绮年看着那张满是血的脸,却不看她了,也不再说话。 她曾想拿着利器,想了结一个窥探她的所谓丈夫。 但是这恶心的东西,却是齐家许多孩子的父亲,是那些妾室的君主。 这种时代,一个家里,没了父亲,没了一个丈夫,剩下的女人和孩子的命运,只会更加地变得和噩梦一样,和浮萍一样。 她想抛弃这个负她的世间,但是那些婢女一声声的哭。 主子一死,她们会有什么命运?被打死,被卖到脏地方去沾染花柳病,她们家里都要被连累。本来就重的租,恐怕又是能逼死人的一年。 良心! 良心,良心有甚么用? 半晌,少女冷笑一声:“鬼东西!” 她幽魂似地站起来,哈哈笑着,疯了一样的走出去:“好,好,好!我林绮年是个窝囊废!我不敢死!不敢!我等着!” 等着她那个叫良心的鬼东西被磨得消失得一日,大家再一起死! ——————————————————————————— 很快地,齐子成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讶异,他不解。 他很快地把西苑布置成个铁桶。府里的强壮婆子整日盯梢一样守着西苑的房里,稍稍有个动静就要严防死守。 连睡也睡在林绮年床下。 西苑的婆子开始总比丫头多。 然而总不见动静。 被一个鬼东西连累到不敢死的林绮年,从不理院外的事了,在房里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整日酒气熏熏,不是狂笑就是吟些谁也听不懂的词句。 只是齐子成最近被一个耻辱缠上了,根本顾不得这“不理家”的无用妻室。 这一天,林绮年又喝得醉眼朦胧,丫头婢女们一个个地苦劝,不见这醉鬼丝毫听得进去,只得放她在屋里醉卧,自己去做事了。 她们在外面做事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阵暴怒的吼声。 然后就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路像条死狗一样被几个壮汉拖着经过了荷塘,像要出齐府。 一个婆子认出这是一个妾室,心里好奇,要上去隐晦的打听几句,壮汉瞥她一眼:“不该问少问。老爷说这要拉到族里沉塘去的贱人。” 荷哟!沉塘!婆子眼里一下子射出了兴奋地光似的:这是勾搭野男人了。 那个妾一直垂着头,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高声骂:“我凭什么得一辈子槁木一样伺候那样一块软猪肉?!我是人!是人!我还年轻,凭什么!” 几个听了的婢女婆子,立刻用惊悚的神色撇过头去了!荷哟,软猪肉……老爷?这联想使她们大惊恐,又忍不住隐秘地浮现一点笑影,因此立时转过头去了。 壮汉立刻狠狠给了这女人一个耳光。 扇得女人歪了嘴。 要继续拖走的时候,西苑里面传来一些声响,喝得醉醺醺的林绮年似被吵醒了,摇摇摆摆走了出来。少女苍白的脸上被酒熏得红彤彤,敞开着领口,懒洋洋得,似乎不在意人世里一切除了酒外的东西。 她斜眼望着这一幕,打了个酒咯:“这、这是哪一出…啊?” 一个青色衣服的矮而有力的婆子,说:“拉去沉塘。” 林绮年哈地笑了一声,醉醺醺的摇着手:“沉塘…?不好,不好。这个吃人的把戏我从小就看腻了……怎么还是这一套呢?不新鲜,不新鲜!” 一个壮汉说:“夫人,我们不吃人。只是拉她去受家规族规。沉塘不好?那活埋或也可通融……” 林绮年又睨他一眼,喷着酒气傲慢的骂道:“我说吃,就是吃!活埋也不新鲜……” 这到底是正头夫人,壮汉低下头:“是。那您说——?” 林绮年摇晃着去拉跪在地上的女人:“我可要想想!想!唔……等我想出来再去沉。” 第27节 说着她打了个酒嗝。 醉鬼的话哪里可信?就怕耽误了老爷急于发泄的绿帽子怒火。 那几个拉人的和婆子婢女刚想拦着她拉走这个妾,就听到她说:“你…打!”她笑嘻嘻地凑近壮汉的拳头。 想起前几天那根悬在梁上的绳子,和额角出了血的那个乡下来的侍女。婢女婆子一个个都打起了颤,只怕她发疯。 那个青衣婆子没法,劝道:“你听夫人的一会,去休息一会?夫人正犟着,谁也不听的。等她酒醒一点,我们就送这个女人出来到你手里。”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青衣婆子走上近前,恐吓道:“夫人的脾气时好时奇怪的。前些天刚发了事,一个丫头磕得一脸血,你们可不要因为一时的忤逆招惹了她发疯!那可比耽误会时间更要命!” 壮汉几个互相看了看,还是拱手走了。 林绮年好像什么不知道,只是笑哈哈的,醉醺醺的,半拉半扯,扯着那个妾室进了西苑。 齐子成上朝回来,知道那个妾室逃跑的消息时候,已经晚了。 听说是拉往宗族的时候,那个妾塞给了执行人相当一笔银子,因此免了当天的沉塘,改判第二天。 结果就是这一天的耽误,那个妾室又用银子打通了看门的,偷偷跑了。 齐子成问起银子的来历。他知道族里人有一些见钱眼开的德行。因此他明明是让家丁搜过妾室的身上没有夹带府里的金银,才给拉去宗族的。 家丁只好回了那天一小会的西苑耽搁。 所以最後齐子成怒气冲冲到西苑的时候,林绮年没有一点意外。 她又喝了点酒,醉醺醺的回答:“哦?噢。她说‘软猪肉\',我听了觉得这是好词,好词!好文才,得赏!” 齐子成啪地踢翻了她的酒壶。 软猪肉是那个妾室在和野男人偷过情后,在床第上讽刺他的。 齐子成听到这个,就气成猪肝色。他阴着脸,森森道:“不守妇道!” 被酒溅了一脸,林绮年反倒哈哈大笑起来,高举起另一酒杯,大声地:“我爱美酒,我爱少年!” 从来只有男人嫌弃挑剔女人老丑庸碌,女人怎么……怎么敢嫌弃挑剔自己男人的老丑? 这样的都是□□,都是不守妇道! 下人捱得罚倒不重,但林绮年更挨了一顿毒打。 齐子成是自诩威严,自诩斯文的,他不爱打女人。但是对于触犯了家规(敢于哪怕是在言语上不贞的妻妾)的,他是不但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的。 他自诩是这些女子的主人与教导者。容不得她们犯错。 消息传到林府,则是应氏去上酒侍立的时候听到的,齐老爷发怒得拍得木桌似乎要散架:“贤惠又多才的小姐?亲家,你可坑我了!” 林寿永则是说:“啊呀。亲家,妹妹有些病的。她总是觉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这岂不是病吗?我恐是父亲的死叫她得了这种臆症。你不要怪她,她只是臆症,若是吃些药,再有了孩子,便也好了。哪一个母亲不为孩子着想呢!总得好起来的。” 齐老爷一时仍有怨气——林家的女子这样的狂。何况这是第二个妻子,与林家合作的木偶之一。不能轻易病亡的。亡妻过多,要担恶名。走仕途的人不肯担这个命。 但他一时又很欣赏林寿永这大舅子。他觉得这句“她总是觉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这岂不是病吗?” 简直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倒是应氏侍酒回来,想起齐老爷口里的林绮年,就垂了泪。 哀儿似乎也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偷偷问道:“姨娘,为何故母吃了饼子,却仍不好,还要挨打呢?” 应氏含泪道:“女人犯了错,有了病,男人才要打她。这民间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她真心实意地给菩萨磕头:“菩萨万要教诲姑奶奶,教她不要再犯错,教她病快些好,好叫不要再挨打。” 然而,林绮年到底有无悔改呢?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齐子成又叫强壮的婆子按着她,强在西苑里留宿了几次。 然后府里又延请起了医药,要替夫人看病。 慢慢地看病,林绮年这个名字慢慢地没了。 大家都习惯地叫齐林氏。 就在第三年的冬天,齐林氏怀孕了。但是她的臆症似乎也越来越厉害,整日里想捶自己的肚子。 幸而西苑里防得和铜墙铁壁一样,到了第四年的秋天,这个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 但是生下来的那一日……林氏的病厉害了。她一时看着那张皱脸恍惚,一时冷笑。 一时喊阿爹,一时冷笑道真像齐子成。 这个孩子,齐子成不敢给有病的林氏养,很快抱走了。 “你有病。” “我没有。我没有!”林氏总是这样喊着。 但是药送得多了。渐渐的,府里的人也都拿看病人的眼光看她了。 听说,连哀儿也在问姑母的病到底如何了。 ―――――――――――――――――――――――――― 少年时的迷梦做得许多许多。齐林氏――林绮年终于从昏昏沉沉中喊了一声,流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盆早早枯萎得像尸体的花。 门外是阴沉沉的天,和西苑乌漆漆的大门。 原来这场噩梦依旧没有醒。她轻轻地,像落叶一样忧郁地抚了抚胸口,原来还记得十年前? ……原来她的心还没有磨成石头。 ☆、第36章 疯妇人篇(十二) 齐林氏大病醒来,似乎仍同往常一样,只是常呆望着天上的云,精神似乎更糟糕了。 而猴子到底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常傻坐在西苑边的树上百无聊赖地捉虱子。 春来秋往,慢慢,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倒是齐府里最近有成双的喜事。 一者喜事是齐家的大娘子齐芷,渡过了二十载春秋,到了人人都暗地里叫老姑娘的年纪,却终于要出阁了。 齐芷婆家总算不再拖延,满口应下婚事就在这一年的夏末。 下面的妹妹,总算也不用叫大姊的婚事压着,一旦齐芷出阁,她们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二者喜事是齐家的幼子,在江南余家的姑奶奶怀里长到了七岁的齐玉麟,终于要回家长住了。 猴子看齐萱最近心不在焉,连读话本和诗词,都走神发木。 问她,她只说:你哪里知道亲人离家的苦痛?猴子,嫁人简直是世上最残忍的词之一,我阿姊就要走了。” “走去哪?”猴子挠着毛。 “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另一个家庭里去。” 齐萱叹一口气,出神地看着窗外茂盛的草木:“我……大约也快了。” 猴子不懂人间的婚嫁之事,它挠挠毛,学着齐萱叹了一口气。 天逐渐昏黄起来,齐萱拿簪子拨了拨灯芯,炸出一下火花。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带着喜气喊起来:“到了!到了!” 门外开始人声鼎沸起来,不住有往来的热闹动静。有人过来敲齐萱的房门,喊:“二娘子,小郎君到了!” 噢,是那个幼弟?齐萱眼前模模糊糊浮起一个影子。猴子化为玉簪重新别到她头发间,齐萱推开门出去,几个婢女围着她,说老爷要她也去迎接幼弟。 然而齐萱去往迎接的路上,看到了齐芷,并几个庶出的低眉敛目的弟妹,还有几个有一些脸的妾室,独不见林氏。 ——————————————————————————————————— 这样大的震动,当然是瞒不住西苑的。 齐子成跨进西苑的时候,先是命令:“好好吃药,夫人!” 林氏冷淡地睨他一眼。 齐子成命令完,改换了温和的恩赐的语气:“今晚,我让人领着玉麟来拜你一拜。玉麟去年在姑母家已经进了诗书了,是知事董礼了,说照礼要拜生母。” 他又严厉:“只是,夫人,你也要拿出母亲的样子来!药,是一定要吃。话,不许说疯话。” 林氏轻飘飘地笑了一笑:“我不稀罕。” 齐子成盯着她,抖动胡须:“你又犯了病了?” 林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睬他。她知道自己开口会得到甚么反驳。 这些年,一旦有什么出格的话,就要关,就要打。然后就很可怜她似地请大夫来治她的“臆症”。 齐子成威严道:“你听着,玉麟七岁了,进学了。你这个生母,好歹不要让他觉得丢脸。” 他叹道:“可怜麒麟儿,这样聪明懂礼的一个孩子,有这样的……”他没说下去。 林氏没理他。 齐子成最后甩袖走了。 林氏慢慢喝了一盏茶下去,忽然念道:“麒麟儿?” 她望着黑下来的天,又禁不住想起一年前荷塘边的小男孩,她还是那样轻轻的,叹息一样念:“麒麟儿……” 齐玉麟被好几个婆子领到西苑的时候,还是很有一些惶恐。他还记得一年前的荷塘边,那个文弱清瘦,拿着一把黑伞,在雨里幽魂一样走来的女人。 这是生母。 他想起自己四岁就开蒙,去年开始陆续进学,今年更读了一点圣贤书,就对自己说:“那是娘。夫子说要孝。” 他到了。 那扇乌漆漆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林氏凉凉的的目光飘荡到了齐玉麟的脸上,这回,她没有说什么怪话,只是说:“进来吧。” 一旁的几个婆子婢女都松了口气。 走到院子里,漆黑的天上渐渐有星光了。 林氏让男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齐玉麟很拘谨地低着头,玩弄着衣服边。 第28节 林氏也坐下来,问他:“热么?” 齐玉麟低着头点了点。 夏天的夜也闷热。林氏站起来,没有吩咐婆子,自己去推开院门,让西苑对面荷塘的荷香与凉风吹拂过来。 只是夏天的荷塘水边,也多蚊虫。他听到嗡嗡嗡,觉得手上脸上痒起来。 一个婆子忙说要去拿蒲扇。林氏却少有的温和笑了笑:”不必 。” 她走到荷塘边,弯下瘦弱的腰,寻找了一叶最宽大的荷叶摘下来,走到齐玉麟身边,轻轻地喊走了蚊虫。 星光下,带着清香的荷叶的微风,还有女子扇走蚊虫的清瘦手腕,男孩难以自抑地喊了一声:“娘——” 林氏恍惚了一下,慢慢升起一点莫名的,从不曾有过的柔情,刚想应,忽然见齐玉麟仰起脸,那张脸上的眉目,在星光下,在夜色中,竟隐约是个年轻一些的齐子成。 年轻的齐子成是什么样,林氏不知道。但是十年前那个比现在年轻一点的齐子成,她见过。 淋淋的雷雨,迷药,红帐,黄褐松弛的躯体和雪白青春的女体。 她的脸色霎时变了,觉得一阵反胃。 她扬起手——这么多年来被磨出的压抑的疯狂在叫着掐罢,灭了这个孽种。 但是林绮年那害人的良心,这么多年来,一如既往地冷冷地盯着她:就算再犯恶心,这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林氏像要窒息一样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喘气,终于放下了手。她在婆子婢女们紧张的盯视中,极疲惫地说:“你走罢。齐子成该催了。” 齐玉麟看她瞬间变脸,想起父亲说得她的病,到底有些怕。但是又想起余家那些先生教导的,书里图画上劝母的孝子。因此还是鼓着勇气说:“母亲……您,您当好好吃些药,保养身体,治愈了病。” 他不敢直说臆症。 林氏一震,忽然笑起来,低声说:“原来……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齐玉麟被她这一笑,忽然莫名害怕起来。旁边的下人见势不妙,似乎林氏要犯病的样子,就忙拉过齐玉麟,推搡着:“小郎君,夫人要休息了。您先回吧。” 齐玉麟难为的看了一眼,还是拜道:“母亲,儿先告退了。” 被下人们簇拥着走出西苑大门的时候,他只听到池塘里蛙叫声声,还有背后的女人疲惫的轻语:“可笑……” ——————————————————————————— 齐家也是科举出身的好门第,因此家里几个年纪小的庶子与族人,都开始进学了。 齐玉麟也开始在学堂里进学,跟着父兄读书。 他渐渐听多了下人的议论。知道了生母的病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光彩的离经叛道。 有一次,他偷偷往西苑去,刚好撞上林氏发病。 清瘦的女人被几个仆人死死压在地上,还在诅咒齐老爷:“我没病!齐子成,你不配!” 而齐老爷越见苍老,吸着气,沉着脸:“多少年了,孩子已经进学了,你还说些鄙夷男子的疯话。来人,服侍夫人,吃药!” 齐玉麟偷偷地从奶嬷嬷那听说,母亲不承认自己是齐家的齐林氏,看不起大多的男子,看不起齐老爷,整日说些不守妇道的疯话。 说道这里,奶嬷嬷还隐秘地笑了笑,说:“小郎君,你也是个须眉郎,是老爷的亲生子,夫人恐是也恨你呢!” 他觉得十分难过,又想起书里面说的丈夫顶天立地,而女子幸福地依附在丈夫身下。 只是母亲怎地反倒看不起这顶天立地的丈夫? 对了,爹说母亲有病。一定是母亲病糊涂了。 年纪小的齐玉麟觉得自己读书后通情达理许多,只是觉得自己与这疯病的母亲之间,可能有些隔阂。 而夫子渐渐开始教更多的圣贤书了,给学生们讲纲礼伦常。臣从君,子从父,妻从夫。 齐玉麟听了,在学堂上开始坐立不安,每次当夫子讲到妻从夫,他就总觉得脸上发烧,不自觉地偷偷看四周——男孩总觉得有同窗定是在暗地里讥笑他家。 一个正在礼教儒学教化下慢慢明白一点事的男孩子是要面子的。 他开始觉得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母亲是令他颜面无光的。 终于,有一次,他从怀疑的窃听中,确切地听到了有一个同窗在笑:“齐家……啊,你知道的……” 然后几个孩子并小厮扭打做一团。 彻底打乱了学堂秩序。 齐家幼子麒麟儿犯了家法进祠堂挨罚的消息,林氏听说了。 她眼前疏忽的闪现了幼年时的那一盏长明灯。 她恐惧起来。本能里母亲的心发作。明明知道齐家不可能会溺死自己的嫡子,她还是第一次主动而焦急地出了西苑。而下人们都像活见鬼一样看着足不出西苑的文弱哀静的主母,撒腿往祠堂跑着。 一路下人要拦,却都跑不过她。 祠堂的门口,里面就和林家的祠堂一样阴森森的,麒麟儿正跪在长明灯前,被齐子成训斥着。 听到声响,他们都回头看。 眼看一个女人就要无端地踏进祠堂,要侮辱了祖宗。 齐子成忙喊:“来人,拦着夫人!” 齐玉麟因听先生与长辈教导过的女人不能进祠堂,只怕这一次他母亲闯进了祠堂的丑事传出去,他又要在学堂抬不起头,被先生和同窗小看。因此大声而慌忙地喊道:“不能进,母亲!” 他瘦小的身影身边站着的高大的齐老爷,然而这些高矮的影子经过祠堂前的阳光,一齐投在祠堂干净的地上,都依稀是一个模样——都是男人。 林氏住了脚。她看着那两张慌张得一模一样的脸,忽闪现了一个笑。 那是一种讽刺的笑。 是多年不曾出现过的林绮年的笑。 他们站在祠堂的堂里,而隔着栅栏,林氏站在祠堂外的太阳下。 仆人们陆续过来拦她了。 林氏看着祠堂里那些隐隐的牌位——供奉的是齐家的男性祖宗。 夫人的疯病似是又犯了,竟然只是一个劲笑:“你看罢!这是谁的儿子?” 这不是她的孩子。 这甚至不止是齐子成的儿子。 他是这个世道的儿子,是礼教的儿子,是圣贤书的儿子。 ―――――――――――― 林氏最后还是被婆子们强送回了西苑。 这日的事情传遍了齐府。 齐萱听到,发愣,竟然捂着胸口,说:“猴子,我无端觉得难受,觉得可怕。” 只是到底是什么可怕,她说不上来。 齐萱生平第一次决定主动去看林氏。 只是到了西苑,却看见林氏失魂落魄地坐在西苑里,看见齐萱来了,林氏也没什么反应。 齐萱坐了一会,见她不像往常,竟然连话也不说。 寂静许久,林氏才说了一句:“你走罢,此后都不用再来请安。” 今天的林氏似乎格外清醒。 齐萱听到林氏叹息一样说:“你的眼睛真像我当年。” 齐萱愣了一下,还是告退走了。 她转身的时候,林氏说:“萱儿,你是好孩子。不要学我林绮年的牛脾气。” 齐萱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一直有病的齐林氏,被人林氏林氏喊的女人,也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林绮年。 齐芷出嫁的日子,来得很快。 齐萱经常哭,倒是齐芷绣着嫁衣,淡淡道:“哭甚么。你要父亲骂你不吉利吗?” 喜乐声震天,但是没有炮竹的喜庆。因为那天下雨了。 蒙蒙的雨灭了一切声响,那顶红轿,在一片的锣鼓声里慢慢远了。 但是锣鼓声没有鞭炮映衬,在阴蒙蒙的雨天里,也显得格外寂寥。 齐萱在楼上,一直哭。 齐芷的婚事是很多年前齐老爷定下的。根本没有林氏这有病的主母什么事。 但是照礼,嫁女儿,嫡母是必须在场的。 林氏今天也穿了一身看着不那么丧气的衣服,被齐子成强迫着出了西苑门,在许多下人的监视里,她倚在门口远望着花轿。 花轿拐过一个街口不见了。 她苍白文弱的面容上似是悲悯,又似是叹息。轻轻哼起了什么曲子。 齐萱红肿着眼从可以看花轿的楼上下来,在丝丝的雨里,凉意袭来,听到那曲调异常凄凉。 很多年后,齐萱才在岭南再一次听到,才知道,原来这是一首送葬歌。 ☆、第20章 疯妇人完结 齐芷一走,齐家并无两样。只是似乎冷清起来了。 然后不日,齐萱的婚事也开始提上了日程。 齐萱眼看着规矩人的大兄,读书奋发的幼弟,还有诸多恭恭顺顺不常往来的庶出妹妹,她只能时刻小心着脸上的淑女,觉得凄凉起来。 姊妹并蒂花,一朵已教别家摘取。剩下一朵,在这父慈子孝的宅院深深里,偶尔同不知人事的毛猴说几句愤慨又无力的话。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也终究没有能够继续下去。 就在秋日的凉意开始重起来的时候,有一天,猴子跑出去在齐府乱窜,到了傍晚也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夜深的时候,不顾婢女阻拦,齐萱硬是打着灯笼在凋落的树叶里踩着,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是一股莎莎声。 她说自己丢了一根玉簪子。 第29节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终究没有找到。 第五天的时候,疲惫的齐萱坐在房里埋头哭。 忽然有一股竹叶的清香飘了进来。 这样的深秋时节,哪来的这种清新至极,恍若初春的竹叶清香? 那股竹叶清香从门缝里挤进来,由香气渐渐凝成了一片竹叶。竹叶缓缓盘旋着,恰好落到齐萱手里。 竹叶上是一行黑色的小字:多谢女郎照料多时。此去无归,珍重。 就和突然的到来一样,猴子的离去也是毫无预兆与痕迹。 就好像,只是齐萱在这深深的齐府里,因为寂寞而做的一个梦,梦醒了,甚么神也怪也,都化作了依旧沉闷的生活。 只是她年少时偶遇的一个神异的旧梦。 —————————————————————————— 穿青绸衣的青蛇,咬着牙飞蹿。 一边跑,一边骂我:“每次来找你,都没好事!” 我们身后是不依不挠的一道银色的剑光。 我抓耳挠腮:“青蛇,我还没有同齐萱告别——” 青蛇冷笑一声:“你当我是你?早就替你想到了。没心没肺的猴子,一点离别情意都没有。” 我缩了缩。她从前不会说这样像人的话。她以前更像一条蛇。 青蛇身上的蛮气已经退了不少,我再看她,只看得到她雪白的脸,以及耳垂上的一点翠色。 我哆嗦一下,听齐萱说这叫耳坠。是要生生在那耳朵上的血肉里钻出一个洞来的,然后再把那美丽的叫做珠宝的硬物镶进洞里。 我那时候觉得人类简直不可理喻。那得多疼?只为了襄一个硬东西,生生在肉上打个洞出来。 上次见青蛇的时候,她走路还是蛇里蛇气,耳朵上也还没有耳坠。 只是那道银光越来越逼近,青蛇也就飞得越来越快。风灌了我一嘴,我发不出声音,只得吱吱乱叫。我也就没有问她疼不疼。 人间化成了一片模糊。齐家在的那片城池,也早就没有影踪了。 我想:大约是青蛇说得对,我的确……哦,那个词叫没心没肺。 我到底还是不大懂人类的感情。 那道银色的剑光好像是咬住了东西的大虫,就是不肯松嘴。 很快,那道剑光就拦在了我们面前,化作了人模样。 青蛇见已经被拦住,索性牙一咬,也停住了。 那道剑光落下后,是一个少年的男子,只是光着个头,竟然是个齐萱说过的和尚。 只是这是一个拿着一把剑的奇怪和尚。 少年和尚生得白玉一样,春山眉,目如秋水,未笑就含三分情。比青蛇现在的样子还要妩媚几分,只是面上却因十分的严肃庄重,把这些妩媚全都压下了下去。 青蛇有些惊奇,嘴里说:“哈!我当追了我一年的剑侠是什么个狠人,却不料是个好看的小秃驴。” 少年和尚阿弥陀佛一声,肃然道:“贫僧法海,多有得罪。请两位施主回头是岸,离开人间。” 两位施主,我嘛?我挠挠毛,却听青蛇道:“秃驴,我记得人间有个俗语,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听听这句俗语。你的佛法无边,在这人间的万家灶头,在凡人眼里,岂比得过画眉恩爱?指不定你自己都想还俗,凭什么就不许我们姊妹栖身人间。” 原来说得是她和白蛇。 和尚垂下长长地睫毛:“施主,你们是妖。人间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青蛇拎着我,不忿道:“妖又如何?我们不害人。我们甚至不吃荤。” 少年和尚听到她说这话,竟然叹了口气,像是慈怜:“苦海无边,可怜年年痴儿女。” 他手一翻,那柄剑竟然化作了一个钵。钵里面有金光。那股凌厉的剑气,忽然化作了佛法慈悲。 青蛇嗤笑他少年老成:“你才多大咧?我们蜕皮就蜕了不知道多少朝代的起落。” 少年和尚道:“那是你们当妖的年龄。当人的岁月,你们还是个婴孩。” 青蛇似乎觉得有趣,嘻嘻的笑起来:“小秃驴,佛法教了你满嘴的大道理。只是你说我们是婴孩,婴孩能赤身露体。你这样说,我便也露给你看。” 话音刚落,她浑身的青绸衣就退了个干净,露出雪白的女体,傲然的挺立胸乳在空中。青蛇缠绵地腰肢像蛇一样扭了扭,嘻笑道:“像婴孩吗?” 我觉得这时候,青蛇骨子里的那股蛇气又冒出来了。 少年和尚看了一眼,竟然微微笑道:“像。” 八风不动的眉眼,恰如齐萱的一张画里的平静佛陀。 青蛇觉得自己从人间那里学到的无往不利的一招,似乎失败了,她很不悦失败,疏忽又覆上了青绸衣,憋着怒道:“秃贼!你到底要如何?” 少年和尚肃然道:“贫僧只要两位蛇施主……”他又指了指我,继续说:“顺带着这位猴施主离开人间,回到自己修炼的地方去。你们都是难得有慧根的生灵,不要被十丈红尘耽误了。” 青蛇自然不愿意。她和白蛇在山温水软的江南,还没有游荡够西湖的粼粼水波。 她和那少年和尚斗法起来。 我从不操心甚么搞不懂的修炼,因此被波及得吱吱乱叫。 青蛇抽了个空子,险些被金钵收进去。因此怒道:“泼猴,你叫得我心慌!” 她手里一掐,附了一层神通的青光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慢慢地变成透明了。 然后施完法,她又将我这个拖累往人间一丢:“老规矩!待我再来找你!” 我不由哇哇叫起来:青蛇的蛇性还是没改,随意的很。怎么又将我随手一扔? 只是叫不出来。不同于上次那根簪子,这次我好像透明的云,慢慢地飘了下去。 大概是青蛇的修炼又有精益?我觉得比变成簪子的时候舒服许多。 我像云一样飘,蒲公英一样落,慢慢地,我落到了一个小女孩胸口。然后我觉得自己转手像一个魂魄,融进了小女孩的胸口。 ☆、第38章 四海无闲田(一) 王云城发誓,现在哪个碧水写“幸福”种田文的作者站在她面前,她都能唾那个人一脸! 有砖头盖的房子。 冬天有厚实棉衣穿。 晚上有一床打着补丁的被子盖。 做饭有柴禾烧。 经过一年的奋斗后,逢年过节能吃一两块肉,平时偶尔能吃一点白面。 逢红白事,有新衣裳可以打扮。 有以上这些条件的人家,放在碧水的种田文里,是属于农村里的一般人家。 可是放在王云城现在在的时代? 不好意思,达到以上条件的,都是小地主,起码是个富农! 王云城现在在的这个村庄,叫做王家庄。 王家庄不是个太穷的村子,十里八乡,还算过得去。她家在村庄里,是个不殷实,也不算穷的人家,总算有腌萝卜吃,时而能有小米粥喝,还能勉强养着一个女娃到四五岁。 要知道村里多少人家是一生下女婴就溺死的。 有些没溺死的女婴,是能养大到几岁就养到几岁,实在养不活了饿死了,那就拉倒。 要是好运能养到七八岁,那就可以卖了赚点钱。 她身体的这个小姑娘是长到三岁的时候活活饿死的。于是王云城在三岁的时候,穿了过来。 她不满意小花这个名字,给自己改回了前世的名字,叫做云城。只是她家里人照旧喊着小花。 王家的人不算多,上面里有一个长兄,下面有一个幼弟。 和村庄百分之九十的人一样,小花家住的是泥垒的土坯房,下雨一多,土就要化,土一化,墙就倒。平时经常是冷吃食――柴禾也不常捡得到。 睡的是稻草,一根根扎人,稻草里还粘着泥,不时有各类跳蚤虱子顺着稻草杆子爬来爬去。 她家在村里受人羡慕的一点就是:竟然有四件完整的衣服。 除了所幼弟经常光着身子乱跑,就连小花这个赔钱货,都能捞到一身布条似的破布。 衣服都是补丁,还薄得和纸一样,一洗就要注意会洗破。 王云城曾在水边打量自己。头发枯黄,黑黝黝的脸似乎一辈子洗不干净泥土,一口黑糊糊的烂牙,双颊凹陷,活鬼一样显得眼睛大得诡异。身上瘦得肋骨是根根数的,还不时有虱子跳蚤在身上头发间出没。 不过小花从不在意自己的长相。因为村里绝大部分人,都没比她好多少。 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大多是这样的烂牙和蓬头垢面。 那些脸色微微发黄,编着辫子,笑起来牙是黄白色,穿着干净棉袄倚在门栏边的胖女子,都是村里大户家的夫人和娘子。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是喜欢胖的。胖代表着家里的财力,代表着有活头,能吃饱,不用多干活。 至于那穿越女们说的用杨柳条刷牙――不好意思,太麻烦,农活太忙,起早贪黑。有那个闲功夫琢磨怎么用杨柳枝洁净牙齿的,都是地主富人家的女眷。 用盐净牙――绝大部分人盐都吃不起,还刷牙? 小花还是个幸运的,她爹就因为长期吃不起盐,得了大脖子病。 村里不时能看到梗着脖子的人走过――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球,像公鸡一样突着眼走过。 村子远一点的地方有山,王云城曾异想天开地,想学穿越文里去猎点野味,摘点果子,捞点蜂蜜。 然而终究没有去成――在她亲眼见到有村里一个男人因为去山上拾点柴火,挖野菜,猎兔子,结果被发现后,被活活打死。 村里人不到灾年,是轻易绝不往那山上去。 那座山连带着山附近的良田,都是一位大伙说不上名字的官老爷家的。 老百姓到山里偷猎,一旦被发现,一顿好打多半是逃不了。 至于荒年――哈,无论如何都是死,乡亲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么多了。 曾经最令初来乍到的王云城难堪的,就是上大号的时候――先不提擦屁股的事。小花她不被允许拉在随便哪个地方。 第30节 这个时候的人粪,是很宝贵的肥料。 她那个因为大脖子病而说话嘶哑的爹,经常看见她在野地里提裤子,就要一顿好打,扯着嗓子像嚎丧一样喊:“赔钱货――去自家田里拉!” 茅房是一家的中心。 因为庄稼都要靠粪肥生长。 而一切有利于庄稼生长的,都是宝物。 村子离的老财,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建造茅坑。只要有条件建,都会在家旁边挖一个深坑,上边用木板或者石板盖住,板上开一个小口,粪就从小口排进。 然后等到要给庄稼施肥的时候,就从这个坑里掏。 谁要是夜里偷偷摸摸去别人家掏粪,一旦被抓住,这家人就会好像是家里的财宝被偷一样(当然这家不会有多少铜板),这头偷粪的是一顿毒打免不了。 而村里那些老人和光屁股小孩,就整天在村里到处转悠――背着个框,仔仔细细的,像是捡天上的馅饼一样,捡粪。 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坨畜牲的粪便或者人的粪便。 包括王小花的幼弟王石头,就曾经在王云城面前炫耀了无数次:“又有傻子在外面拉粑粑,被我捡到了。” 王云城因为大号问题,被小花爹打过几回后,就踩着现代人的脸皮,学会肚子一沉,就憋着屎尿提着裤子往自己家耕种的田那边跑。 蹲在自己家的田里,双腿发软。头顶着清爽爽的高天,屁股蛋上戳着刺刺的草,拉了几回后,她忍不住骂了一句:现代的有些傻叉什么都说露天好。你也来露天一回试试? 扯了几片叶子擦一擦屁股,她渐渐脸皮也厚了。 现在王小花她那个爹,又用嘶哑的喉咙扯起来:“赔钱货――过来!” 家里人,除了王石头外,长兄王树根和爹王大山都是直接喊小花赔钱货的――小花曾一度以为这就是她的名字。 什么?你问小花娘?小花娘早在生了幼弟王石头的时候,就用家里的破席子一裹――埋了。 小花爹看到媳妇死的时候,是笑得咧着嘴,拍着胸口庆幸的:“老天爷照顾,老天爷照顾!” 庆幸小花娘是把家里将来的第三个劳动力――王石头生出来后,才死的。 要知道多少村里女人,都是年纪轻轻,从十二三岁开始生孩子,生得一尸两命。不少婆婆和男人,捶着胸口哭媳妇怎么带着孙子一起走了,好歹生下孙子再死嘛! 现在王小花,哦,不,王云城六岁,她大兄十二岁,小弟四岁。 不管王云城现在有什么打算,不管她是不是清楚小花爹正在盘算着两三年后把她卖给隔壁村那个四十多岁的瘸腿老光棍,她现在都必须明白一件事实:秋收在即,她必须跟着全家一起出去护秋。 庄稼开始黄熟的时节,为了防止庄稼被偷――无论说雀鸟还是那些饿极了的人。所有的大大小小的田地里都聚拢了人,一双双眼睛在互相警惕地看着,在田地间梭巡。 无论是殷实还是穷人家,都全家出动, 老妪牙齿脱落,娃娃光着身子,或者穿着开裆裤,也要下地护秋。 田地里稻草盖的窝棚呼啦啦好像一夜之间全从土里长了出来。 一连一个多月,全村几乎有一半的人睡在地里的窝棚里,蜷缩着身子。 护秋对庄稼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是秋季的时候放在任何生老病死前面的大事。 任何一块没有看守的庄稼,一定会遭到那些极端饥饿的可怜人的偷盗――为了在自己的庄家成熟前不活活饿死,这些人只能靠偷挨过几天。 王云城顶着烈日,浑身汗流浃背,猛烈的热度晒得人昏头昏闹。好一个秋老虎。她也眯着眼,拿着棍子警惕地梭巡。 庄稼不能被偷!要不然这一年全家的汗都白流了。 王云城再讨厌那些种田文不过了。她们从不说种田的艰辛。 王家村大部分没有牛。有牛得那是地主家和富农家。他们有时候会把牛以高利贷的形式下借给一些农民。村里常常是几户人家共用一头借来的牛。 小花家的铁锄和镰刀也是向地主借高利贷借的。 然而小花家教人羡慕的令一点是犁和镐头竟然是自家传下来的。 这年头的铁器,也是一个农民家里宝贵的财富。 然而小花家因为是和其他几家共用一头牛,所以她家经常全家下地,人拉梨。 小花爹拉着梨,小花哥王树根和小花俩人光着一身扶犁,转弯地方提不起犁时,犁插入泥里更深,小花爹就艰难地深深喘一口气,背弯得像一头真正的老牛。 这样一年的苦难,如果秋收的时候功亏一篑,王云城是没法接受的。 终于,庄稼熟了,要收了。 这一年是个丰收的年头。王云城想,就算要还村里地主的高利贷,总算也能有些粮食了罢? 能吃饱一顿,就吃饱一顿。 结果,眼前堆着的这些粮食,大半都被一个穿着绸缎,带着金扳指的白胖子呼喝着家丁拉走了。 浑身沾满泥,穿着一条破裤子,皱巴又黑瘦的小花爹,只能在几个壮汉的威胁下,搓着手,含泪看着辛苦一年的庄稼呼啦啦被拉走。 剩下的只有王云城脚边一小堆,放在一个人头大的小筒里。 王云城木木呆呆地问小花爹:“爹,他们是――” 小花爹蹲下来,一粒粒数着那些白胖子漏下的粮食,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我们全村是孔家的佃户,那是孔家来收租的管事。” 孔家?那不是历史那个有名的世家吗?白玉为堂金作马。他们这么富贵滔天,知书达礼,还要收他们这些贫苦人的粮食作什么? “可是――拿走这么多,爹,下一年我们吃什么?” 脚下这人头大小的粮食,够吃一年?王云城觉得自己还没蠢到这份上。 小花爹苦笑一下:“孔家老爷今年拿的,也不算顶多。勒紧腰带。” 门外,果然满村地都爆发出哭天抹地的哀嚎声。 那地主家那?小花猛地奔到门口望着那些瓦房。地主家却是笑着送管事出门的。 地主家和孔家的管事有很远的亲眷关系。 小花回到房内,只能安慰自己。好歹……好歹还有一些粮食。 日过半晌,门外又响起呼喝声:“老东西,出来迎接差爷!” 几个红光满面,穿着官靴的高大男人一脚踹飞了摇摇欲坠的木板,大摇大摆进来了。 小花爹浑身哆嗦,连忙哀求:“官爷,官爷,我们家是孔家的佃户,圣门的佃户,都是免向朝廷交……” 官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免交粮税,不见得要免交别的税。” 官差不知道杜撰了个什么名义,就拉走了剩下的一点粮食。 这回,王家村是一片死寂了。 王云城不明白为什么种田文里,从不提佃农上交的地租,也从不提苛捐杂税,从不提各种剥削 。 她那点新中国的怒火呼啦一下子燃烧起来,小女孩的面容冷酷下来:“爹,这样,冬天怎么过?与其饿死,不如呼吁全村人一起去抢回粮食。” 她想起许多农民起义的历史掌故。 小花爹被吓得一踉跄,照着小花的脸就是一巴掌:“赔钱货,你想造反害死全村吗!” 大多数时候,只要还有一点办法,中国的农民冒着饿死的风险,都不会想着造反。 至于小花爹的办法是什么嘛……和全村大部分人一样,除了向地主和孔家借高利贷,就是卖孩子。 有女人的卖女人,没女人的卖最小的孩子。 孩子和女人,总是有人要的。 小花,哦,不,王云城被小花爹和小花哥死死地捆着看守着,据说卖给了村外的一个有钱的老光棍。 然而,王云城觉得自己总算穿越女了一回。她逃了。 ☆、第39章 四海无闲田(二) 逃?往哪逃? 这年头,出了人类聚居的县城,村子,路就基本是荒野一片。 而且这条土路上还到处坑坑洼洼,都是泥水坑。 驴一蹄子下去,就要溅得自己的皮毛上泥星点点。 穿过一些横长出来挡住土路的灌木时,还会有灌木带刺的果实粘在驴的身上,刺得驴一阵阵的抖动身子。 赶车的壮年长工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边赶着驴。这年头的荒野,有盗匪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在前面赶车,后面的稻秸堆里,悄悄探出一个小黑脑袋――王云城偷偷爬上村里大户家一辆堆着稻草的驴车得时候,知道一旦被发现,就少不了一顿毒打,因此在那颠簸的晕头晕脑里,愣是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猴子一样的灵活度和气力,竟然以这具常挨打挨饿的躯体踉踉跄跄地爬上了车还没被大户家赶车的长工发现。 缩在稻草堆里,她昏头昏脑地想:不管去哪……我都不要被卖给那个老不死。 外村的那个老光棍,已经在去年活活弄死了两个童养媳。 王云城是亲眼见过那两个七八岁的女娃被抬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下身。 ……只是没了卖她的钱,王小花一家,又要再欠一年地主的高利贷,又少了一点可以买冬粮活命的收入。 王云城咬着牙,摸着自己因为长年饥寒交迫而肋骨特别清晰的胸口,无力地安慰良心:“你听着,王云城,他们的苦难不是你造成的。” 她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一切不熟悉的农业生活,帮着小花家做各种农活。然而在丰收的时节,村里的那点丰收,还是被地主的高利贷分走……要被孔家派人分走,要被官府收走。 苛捐杂税无止尽。 今年是丰收,但恐怕还是要饿死人。不知道全村有多少人会因此逃亡,而留下的又能活下来几个。 拉着稻草的驴车在隔壁一个村子的门口停了一下。稻草被颠得颤了一下。大户家的长工下去这个村子,打算再搬一点粮食和麦秸上来。 王云城偷偷地打量这个罗姓村子。 自从来了这个时代,她连村口都没出过。只是一直听说王家村在十里八乡还不算穷,是个比较一般,不好也不差的村子。 她却不信。 然而,她亲眼看到了。却不得不承认:王家村,的确是不穷的一个村子。至少和罗家村一比,王家村倒塌的墙壁还不算多。王家村至少很多人都有鞋子穿。 成堆的垃圾,粪池,污池,下陷的屋顶,倒塌的墙壁,腐烂中的稻草屋,以及散乱的碎石。 不时地,沟渠里,还经常会有青紫半腐烂的女婴尸骸。 这是这个时代农村的典型写照。 没有这些的一个农村,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第31节 人和畜生,常常是住在一个屋里的。驴的尿气臭气,熏满全屋。当然,绝大多数的人家,是连驴都没有的。 各户人家屋旁边,堆满垃圾和粪堆。不时有光屁股小孩争着抢着,你推我挤,在垃圾里挑捡着粪往背上的框里装。 罗家村来往的百姓,也都是和王家村的一样,黄臭的烂牙,蓬头垢面,油垢有一钱多厚,瘦骨伶仃,浑身异味。 不时还能听到文盲而黑皱若猴的女人,叉着腰在唾沫横飞地骂大街。 长工来了。拉着驴车走了。 驴车一路经过了许多个村子。以王云城所见。都和罗家村,王家村差不了。 王云城在心里苦笑:穿越,穿越。穿到广大农村的几率和穿到富贵朱门的几率比,到底哪个高? 赶了不知道多久的路,从清晨到了接近黄昏,驴车终于慢慢到了县城了。 城墙就是两人高的土墩子。 那个一直很傲慢的长工,很肉疼又陪着笑地给城门的差役塞了一点钱,这是叫进城费。 等驴车拉到一个小巷的时候,趁着长工去买酒喝,王云城滚下了车。 然而她缩在墙角,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说是县城,其实也就是一个土黄色的世界。 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瘦的,脸也都黄蜡蜡的,只是口角比村里干净了一点,脸上也稍有点肉,身上的衣服比较完整。 摆摊的人吆喝起来的声音杂错。有时候还能看到被许多人围着的汤饼摊。 街边店铺里如药铺食铺里,偶尔探出一张红润的脸,一张鄙夷而自傲的脸,穿着一身绸衣的掌柜,自得地看着来往的瘦行人。 王云城走在街上。街上女人很少,小孩也很少。大都是低着头的,或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行人看见王云城,都是闪避的。态度就和避开乞丐是一样的。 还有些穿长袍的人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童竟然走在街上,嘟囔了几句:“败风坏俗。” 县城的话,王云城也听不大懂。虽赖了小花的记忆,她能听和说王家村的话。可是县城里口音,就又变了一变。 王云城觉得县城和农村比较像得地方,就是沟渠了。 她在大街上走累的时候,偶尔会被偏僻的臭水沟里的恶臭和白骨吓一跳。那是溺死的腐烂女婴的尸骸。 为了不爆发瘟疫,定时有义庄的人过来拉走这些幼小的骸骨。 看来无论是县城还是村里,沟渠里溺死的女婴尸骸都是时代特色。 在县城的大街上踌躇了很久。在人们鄙夷的眼光里忍了许久,王云城只弄清楚几件事: 第一:县城里无论是哪家正经生意,都是不收女人的。女人做工的地方,只有城西的一条巷子――站街的妓/女站着呢。 第二:她想离开县城,要得到路引。上皇认为认为乡里人应该在二十里范围内活动。一个人要走出一百里的范围,必须要有“路引”。 走到哪,就需要哪里的路引。 没有路引,就是流民。而流民会受到打八十板子的处罚。 而路引需要向县衙申请,而申请路引还得交一笔钱,叫“路引钱”。“路引钱”又叫买路钱,首先得证明你有户籍,并且身家清白,然后还要花一钱银子! 王云城拉着那个小贩问话的时候,那个小贩听她这个乡下口音,一双小眼睛就不断地在她脸上警惕的打量。 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还是个女的,最奇怪的是这个女的虽然乡下口音,却还口齿伶俐,条理清晰。 这年头,这种来历不明又有疑点的流民,在哪都会被当贼一样防着。 王云城在小贩的警惕里,不由落荒而逃。 她身上没有分文,绝望地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口,呆望着。就和几个在客栈边拉着人们裤脚恳求的真正乞儿没啥两样。 她看到来往住客栈的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纸,叫做店历。 客栈也不是随便就能住的。 凡住店客栈,都必须备有官府署发的“店历”,店历要记录住宿人的详细情况,随时以备访察。 一个严防死守的世界。 王云城失魂落魄地走了。黄昏来临。行人开始稀少。 她想趁天黑前,赶紧找个过夜的地府。哪怕是找个猪圈,只要是能过夜的地方也行啊! 要知道这时候的人因为营养不够,大都有夜盲症。 王小花也不例外。在王家村的时候,天一黑,就是成了瞎子。 所以王家村一到夜里,基本上都是没人出门的。 在她到处找过夜的地方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悄悄跟上了几个人。 但是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压根敌不过几个壮汉。 眼前一黑,一个麻袋把她套走了。 这又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之一――无处不在的人贩子。 一个到处充满人贩子和盗匪的世界。女人和小孩,只要有条件,通常是不轻易出门的。 昏昏沉沉里,她似乎听到有一个发音奇怪的悦耳女声在她的脑海里叹息:可怜……人间……真是可怕。 ……被人贩子的药熏得半昏迷中的她,隐隐约约想:大约是饿出来的错觉罢。不过,这句话倒很对。人间的确是可怕。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 王云城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躺在荒野的草丛里。人贩子不见踪影。 难道有人救了她? 她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那几个贩子大约是仔细打量后嫌弃她太丑太瘦,随手扔在了荒野。 坐在草丛里,王云城看着所谓绝对无工业污染的古代澄澈的蓝天,忽然眼眶一热,流下泪来。 然后她骂了自己一句:“哭个屁,想想沟渠里的女婴尸骨!你个怂货好歹还活着!” 她不觉得自己这种活惯大都市的人,能在豺狼遍地的古代荒地里活下来,她在农村活下来,都已经勉强了。 得趁天黑,赶紧到有人的地方去。 王云城随便挑了个方向,踩着已经露出了大半脚板的草鞋,仔细趴在地上看了一会,才一瘸一拐地向某个有车辙的方向跟过去了。 ☆、第40章 白玉为堂金作马(一) 孔家是累世公卿,书香贵族,圣人族裔。 代代优容,任凭天下如何改朝换代,也总是倒不了儒门圣人的牌坊。 既然倒不了圣人的牌坊,那孔家的荣华富贵,也自然是借着圣门族裔而世代维持下去了。 无数世家随着朝代涨落而消亡,哪怕是王谢子弟,也早已埋没在故纸堆里,成为了历史。而比王谢还要更古老的孔家,却依旧钟鸣鼎食。 每一个朝代,天底下借新朝而新兴起的那些家族,都仰慕孔家“千年不倒”的世家名号,争先恐后要与孔家攀关系,借此攀得一点至圣先师的荣光。 而这一朝代自然也不例外。孔家心安理得地受着新朝对“圣人子孙”的优容,照样封爵受庙。 孔家的当家人孔祥泽,时常静和的微笑着,对子孙说:“三代养吃,五代养穿,而高贵的气度,非十代不能出。” 孔淑秀就觉得这话是很对的。 孔家的女子按贞静淑雅来排辈,孔淑秀就恰好是孔家的淑字辈里的长房嫡次女,家族排行第六。人称孔六娘。 这天春风微微地吹,草静静得绿,水波悠悠地荡,鸭在春江暖水里抖着羽毛。 正是三月好时节。 孔淑秀听说去年冬季一过,家里新买了一批仆人。 只是孔家这样的世家,外面的这批仆人是只能做些最低等的杂役活,稍稍好一点,也就是伺候那些中等的家生婢女们。 是的,没错,伺候家生婢女们。 孔家的家生婢女们也大多是穿金戴银,学风弄雅,除了伺候主子们,别的一概不沾手。她们不伺候主子的时候,回到各自的房内,还会有专门的小丫头给她们端茶倒水。 不过孔淑秀并不关心这些个婢女的事,因为阳春的三月诗会马上就要在孔家开始了。她全心扑在准备诗会上。 到时候,众贵女云集,谈风论雅,她作为圣人门第,千年世家的嫡女,自然在这样的场合,排面堪比皇家女眷。 三月,早梅竟然还有留着的。夹杂着满树桃花,春景堪赏。 一群花似也的贵族女眷都被娇美的丫头簇拥着,进来了孔家的“拙园”。 说是一个园,实则亭台楼阁,水榭歌台,都一应俱全。 一进去,就见亭台楼阁,都隐隐约约在漫天盛开的桃花里。 桃花成林间,更是含笑迎出了孔家六娘。 孔家六娘穿着撒花烟罗衫,百花曳地裙,梳着灵蛇鬓。执着一束桃花枝,含笑从桃花林里转了出来。 皓腕凝霜雪,玉一样的手捻着花枝,唇不点而红,眉眼鲜润而清逸仙气。整个人好像一尊羊脂玉像。 虽然她穿着的衣服样式并不如何华贵,但却好像浑身发光。 自视甚高的各家娘子一时都自惭形,似乎被她逼人的容光所摄,不敢直视。 其中陈家的三娘子为人热情,踌躇片刻,才敢上前笑道:“圣人族裔,的确是不同凡俗,我这个睁眼瞎,活了这十几年,今个这一次才算知道什么叫仙气。” 孔六娘走过来,含笑温和又不失矜持地说:“三娘子过奖了。这都是祖宗荫庇,哪里是我能拿来做脸面的。” 说着招呼众人:“各位姐姐妹妹,且随我孔六去前面的亭中,那里是个赏花的好地方。我已叫家人备好温酒小菜,笔墨琴瑟,就待众贵客落座。” 接着,在和煦的春风里,众娘子吟诗作对,吟诗作对,赏花吃酒,自不必提。 吃了几蛊清香的温酒,一点香甜的点心,吹着舒爽而带着桂花香的风,众人都有了一些醉意。 陶七娘一向是个娇憨直爽的性子,她喝得有一点多,雪肤上带着一点晕红,笑道:“淑秀姊姊,你家的点心真是又别致又甜软不腻,这盘红而剔透的是什么?” 孔六娘笑道:“这是红薯做的。” 众人听了,都惊奇。陶七娘道:“啊!红薯,红薯不是农户才……” 与陶七交好的陈三娘赶紧暗暗踩了她一脚,叫她闭嘴了。 孔六娘却似乎不以为意,笑道:“所谓有教无类。食物也是一样的。食物本无贵贱之分,端看怎么吃,什么人吃。红薯本就有补中和血、益气生津、宽肠胃的用途,是养生之物。何况这红薯也是别有吃法的。这一盘点心叫做红玉膏。是取红薯肉里,最嫩最甜的一点,蒸起来的。这巴掌大的一小碟,就要不知多少斤原料。” 第32节 她笑道:“若是以为只有鲍生翅肚大鱼大肉才是好的,多半是才刚起家的那等新贵。” 众人听了,连忙称是,都说这才是世家气度。 到黄昏,天边有了红霞,孔六娘又设宴在自己的闺阁住处,请众娇客一同吃酒进食。 席上宾主尽欢。 众娘子看这世家之闺阁宴,并无多少大鱼大肉,只是每样菜都极致精巧。就连一碟豆芽小菜,都工工整整。 陈三娘为弥补陶七的口误,在席上卖乖作怪,舌璨莲花。 孔六含笑应和了几句,权当调热气氛。 一时之间,众人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世家。 原来孔家,连掐豆芽,都是有好几户人家专门负责的。 甚至是主子们吃的核桃,都是有专人负责敲核桃,又有专门的整户人家负责为孔家按时送上新鲜核桃。 众人称赞不愧是五代养吃,十代养贵的世家之余,又暗暗羡慕。 终归是宴罢,一日尽兴。 ―――――――――――――― 香风遥遥,宾客归家。宴席要收拾残局了。 孔六娘去沐浴更衣了。她刚才没有吃多少。等沐浴完,才要去前府陪母亲用膳。 来收拾剩饭菜的自然不会是那些贵比普通小官家里闺秀的家生婢女。 一个矮个黑瘦的小丫头,低着头整理着碟子 ,一边听着一起收拾剩菜的婆子嘀咕:“嘿嘿,又享福了。” 她只做听不见婆子说什么,埋着头只顾走。 坐在下人厨房里,王云城撸着袖子,埋头奋力洗着碗。 只是她听到一边闲闲坐着吃剩饭的杂役婆子羡慕地谈起孔家的世家富贵,就不由得冷笑一声。 婆子看她这幅神情,骂道:“小蹄子你懂甚么!洗你的去,耽误了活,免不了一顿好打!” 王云城不再理会她们。 她也不知道自己流浪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又中了人牙子的招。只是这年头人贩子实在太多了,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某天,她小心地躲在破庙里的神像后头睡觉,谁料一觉醒来,她就已经被捆到了孔家,被一个不认识的猥琐男人压着签了卖身契,被卖到了孔家。 孔家势力滔天,逃奴的下场,就是被活活打死。 她只好忍气吞声,等待时机。 到了孔家,她去年冬天才能熬过来,不用再担忧会被饿死冻死。 可是……这个地方,王云城觉得不是自己的良心待得下去的地方。 她想起了在孔家这几个月的见闻。 孔家有一种点心叫红玉膏。是夫人娘子们闲时的零嘴。 但是这种点心,只取一颗红薯里面最甜最嫩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 要凑成一盘点心,大约要千来颗最肥壮的红薯。只取那一点,剩下的倒掉。 有婆子觉得浪费,肉痛想阻止,却被管家一顿喝骂:“孔家是圣人族裔,累世公卿,要是传出去我府里还将夫人娘子剩下的点心佐料给人吃,门面都败尽了!” 王云城想起小花家被孔家强行收走做地租的大半粮食。里面就有大半是红薯。 这要好几家种出来的红薯,才恰好够孔家主子吃几碟点心。 她那时候还很疑惑,为什么孔家那么富贵滔天,却还要贫苦人家的这一点活命的口粮。 小花爹那消瘦哀求的神色还历历在目。王云城不敢想象去年冬天,没了口粮的小花家的下场。 娘子们的一盘子零嘴,就是要没了好几户贫苦人家合家的人命。 王云城洗着碗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外面小门那里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婆子伸着脖子看了一会,才不屑道:“掐豆芽的来了。” 这就是孔家一向最引以自得的世家范了。什么叫世家范? 那就是极致的养尊处优。 孔家有世世代代为其承担差役和向其纳贡的佃户与差人。 他家名下,光王云城这个下奴知道的,就有: 巡山户,专门为孔家巡山 。 猪户,专门为孔家养猪。 乐户,专门为孔家提供婚丧时的礼乐。 扁担户,专门为孔家搬运桌椅等用具。 割草户,专为孔家割园里杂草。 荆碳户,专供府里以荆条烧成的柴碳。 浆糊户,专为孔家糊窗户。 酒户,专为孔家酿酒供酒。 菜户,专为孔家送新鲜蔬菜。 扫帚户,专为孔家制作各种条帚。 放炮户,专门孔家点炮竹。 核桃户,专为孔家进供核桃。 杏户,专为孔家献杏。 梨户,专为孔家献梨。 诸如此类,几乎孔家的每一项事物,都有专门的众多人服劳。 无数老百姓,只围着孔家这一家的主子们转。 至于掐豆芽户,削萝卜户一类,则更不必提。 而且这些给孔家纳贡差役的人家,提供的差役,大都是无偿免费的。 为什么是无偿的?按孔家人说法,就是:你们这些下等人是我家的佃户,除了按时交地租外,给我们这么高贵的世家做事纳贡当差,是我们看得起你们,难道你们还想要我家的报酬? 婆子们使唤王云城毫不含糊:“去给那掐豆芽的老头开门,叫他把掐好的豆芽送过来厨房!” 王云城走出厨房,穿过几道门,走过去打开小门,就看见一个皱巴巴,苍老得像是树皮一样的黑瘦老人,穿着一身粘着泥的破衣烂衫,提着一篮子豆芽,坐在门口的门槛上,在低头掐着豆芽。 她柔声道:“老人家,您不要在这坐着,请同我去厨房掐吧。” 老人得到一声礼遇,似乎很不安,忙说:“俺脏,俺脏,俺在这掐就行了。” 王云城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坐到老人身边的门槛上:“那我等着您掐完。” 老人更加惶恐了,低着头,手都有些颤抖,诺诺道:“这位娘子,俺,俺这豆芽都是新鲜的……” 王云城道:“老人家,您别怕。我就是个杂役下人而已,去年还在地里种田,今年刚被卖进府。” 老人家这才松了口气。 连续几天,老人都过来送豆芽。王云城和他渐渐熟悉了。 老人把王云城当成是和善的好人,这才和王云城说起话。 原来孔家本没有掐豆芽的人户。 一天清晨,老人作为孔家的菜户,照例把家里新鲜的蔬菜送到孔府的后门台阶前。 老人等待孔府来收菜的时候,看到菜里有没掐的豆芽,就蹲在地上,顺手掐了几把。 被门役发现,告知孔府,孔府就指派他为世代的掐豆芽户。 除了送菜,还要从此世世代代专门为孔家掐豆芽。 老人罗嗦着,就顺便也是说起了他认识的一些人家的遭遇。孔家的割草户,有许多户,每当孔家庭院的杂草丛生时,割草户就要阖家到孔府割草,一割就是接连的五十多天。 但是孔府庭院杂草丛生的时候,也往往正是田园农务繁忙之际。割草户往往因为要替孔家无偿割草,耽误了自己家的收成。 偏偏孔家又从来不肯因此减轻割草户的地租。以至于割草户每逢年景不好,就常有因家里欠收又交不起孔家的地租而饿死的。 不过孔家也不在乎,这家人饿死了,再随便指派另一户割草户就是。 更倒霉的还有水萝卜户,他们原本就是孔家的割草户,本来就需要承担割草重则。有一次替孔府割草的时候,他们把自己带来的水萝卜分给其他庄子的割草户解渴,当场被孔府发现。 孔府中人尝了尝水萝卜后,觉得味道不错,就下令指定这户为水萝卜户。每年这户除了纳地租,替孔府割草外,还要按例向孔府奉上萝卜。 老人感叹道,周边方圆百里,只要是当过孔府佃户的人都知道,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随便帮孔家人做任何多余的事,不要献任何多余的东西。否则一旦被孔家列为定例,就世世代代不能摆脱,遗害子孙。 老人说着就自责:“俺真是害了孙子儿子。以后他们也要世代帮孔府掐豆芽。” 他吐完心里的苦水,才忽然想起这小娘子不是自己村里的大妞,惊觉自己是向孔家的下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惶恐极了。 王云城忙苦笑着安慰他:“老人家,我只是个杂役,也是孔府里面最底层的人。哪里会这些嚼舌头?” 好说歹说,才安慰了老人。 回到厨房,洗豆芽的时候,王云城想起王小花家的遭遇,想起老人的遭遇,忽然又记起自己年少的时候曾发感慨羡慕所谓的世家高贵,突然想掐死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 世家?呸! 靠压榨人民养尊处优的蛀虫罢了。 她想起去年冬天,曾远远看过一眼的孔六娘子。那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玉人。 她那时心底还有隐秘的嫉妒。嫉妒这世家风范养出来的玉人。 现在嘛……只可惜,是用贫苦百姓血肉养出来的玉人。 一边在冰冷的水里搓着菜,王云城一边想:如果能回现代……如果能回……谁再和我提世家高贵,劳资就糊她一脸大姨妈! ☆、第41章 白玉为堂金作马(二) 第33节 就在这一年,王云城还在孔家下厨里使劲洗碗洗菜的时候,孔六的父亲,又纳了一个小星。 虽然以孔家极要面子的家教,孔六的父亲孔瑞轩绝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对这个女人也爱重非常,还单独给她拨了一个有名有号的院子。 据说这妾姓张,出自贫寒之家,生有可怜色。 不过这个妾如何,大家并不关心。令孔府的人赞叹的:是孔二老爷孔瑞轩的正室——孔罗氏对此的宽和大度。 ………… 夜半,王云城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迷梦里,恍恍惚惚听见有人笑着说:“好大的地方。” 然后她好像是被什么人引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了一会,就悄无声息地出了下等仆人们的大通铺,在婆子们震天的呼噜声里,顺着孔家的走廊,神乎其神地避开所有有人值守的岗位,像个幽魂似地游荡起来。 迷迷糊糊地,王云城心里想:……啊,我大约是在梦游了? 只是梦游的人哪来的意识呢? 她脚步极轻地游荡了一会,渐渐越走越偏僻。 忽然听到一处院子里传来凄然的哭声。 月光下,繁盛的草木都化作了一丛丛张牙舞爪的阴影,那哭声在万籁俱寂里飘出来,飘在月光下,让王云城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有点毛骨悚然,不想多事。可是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似乎很好奇这哭声,她的脚不由自主向那哭声的方向去了。 绕过几处藤林花坛,到了一处偏僻却精致的院子。大约是丫头婆子们一概都在下人房里睡得七歪八倒,这院子不但没人值守,连门都是半掩的打开着。 王云城往里面看了一眼: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不着寸缕,袒露着胸乳,坐在院子的地上,任由泥土沾染着躯体,而凄厉地哭泣着。 月光的清辉下,她的躯体看上去就像是死去的水鬼一样的惨白,上面还布满着红色的血痕与青紫的痕迹。 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那遮掩面盘的水草似长发下的阴影夹缝里里,窥出一只眼睛,这个女人向着王云城的方向慢慢侧过脸,看过来。 妈呀!虽然处在梦游里,但是王云城被这一眼看的,好像浑身都浸泡在冰水里。 她因为这一骇,忽然从梦游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身上有了知觉。她顾不上回头看一眼,拔腿就跑。 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挺着瘦小的身板,一口气哧呼哧呼跑回了下厨的大通铺里,听着婆子们震天的呼噜声,王云城才觉得镇定了一点。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使劲安慰自己:“唯物论……没有鬼的。没有鬼的。” 念叨着念叨着,大概因为那一通狂奔,身上到底力气耗尽,她念叨了一会,有点打着抖,竟然在身边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噜声大齐奏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 第二天起来,王云城满以为惊过昨晚的惊吓与月下狂奔,这本来就营养不足的瘦小身体,又该病倒了。 不料浑身上下照样精气神十足,倍儿棒,一点都没受什么影响。所以她倒是顶替了一个婆子送饭的活。 那婆子因为受了点风寒,浑身正不舒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因此这送饭到春芳院的任务就交给了王云城这个新来的外来乡下丫头。 春芳院,就是那个新来的张姓妾室的居所。 黑瘦的小丫头越走越觉眼熟,走到一处花坛,才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想起昨晚梦游似的经历——这不就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呆着的院子吗? 王云城吸了口气,看看头顶青天白日,有些牙疼地想:跑回去说不送饭,也少不了一顿毒打。何必呢?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那两扇新漆的木门前,扣了扣铜环:“婢子来送膳食了。”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王云城下意识退了一步。 门后面的不是婆子丫头,而是一张有些憔悴,却仍旧美得出奇的面孔。 肤色并不多白,只是恰到好处,蜜糖一样。眉眼无一不恰到好处,转动间,就好象是江南最灵秀的山水活了。 王云城从没见过风致这么绝佳的女人。 看她有些出神,这个风致极佳的女人和善地笑了笑:“来,我来拿。”说着就伸手去够她手里的食盒。 王云城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手上有些和小花手上一样的老茧。这是常年劳作的结果。而细细看,这女人说话的时候偶尔露出的牙齿,也是标准的劳动人民的黄。 果然,这女人趁王云城还在发呆,接过食盒就笑道:“我姓张,暂住这里。” 果然是那个出身贫寒的张姨娘。 这时候里面跑出来一个婢女,慌慌张张说:“姨娘,您别动这些粗活!”就要去接食盒。 王云城看得有些稀奇。原来这院子是有孔府的下人的。那昨晚那女人哭得那样惨烈,为什么不见一个丫头婆子? 她偷偷打量的时候,张姨娘正在转过头跟婢女说话。那侧脸,有些眼熟。 嗷!王云城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跳起来。这侧脸,可不就是昨晚那女鬼……呸,昨晚那女人? ☆、第42章 人间路〔一〕 确定是那个女人吗?王云城兀自想得惊悚,眼光不自觉漂移着看向张姨娘封闭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似乎想从那衣料下窥得一点蛛丝马迹似的。 昨晚那个女人身上布满了青紫与伤疤。有一道带着血色,格外触目惊心的勒痕可是一直蔓延到脖颈。 大约感受到她的目光,张姨娘回过头,向她眨了眨长而带卷的睫毛眼睛,微微笑,走过来说:“你叫甚么?是外面来的吗?” 张姨娘似乎同谁都能说得起话。 王云城自认和这府里的人大多是话不投机的。何况也没人看得起她这个外面买来的杂役,就平日更不开口。但是被张姨娘的大而圆,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看,她不自觉就能多说好几句。 张姨娘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吐字清楚,带着南方的轻快语调,却声音偏于低沉。 婢女婆子,甚至包括主子们在内,似乎都愿意同这个做低贱姨娘的女人多说几句话。 实在是因为说话时,她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而眼角含情的眸子,时刻专注而静慰地凝视着你。又像是最诚挚的安慰,又像是鼓励,令人心里觉得平静而愉悦。 这个女人似乎言行举止,无一处不让人感到心悦神怡。 就连她那俊美容貌里的憔悴,也好像是清晨天光里的西湖,湖面蒸腾起雾。烟波浩渺里,令景致越发有朦胧之美。 这样一个人,难怪听说她出生贫寒,年纪偏大,曾委身多嫁,生过孩子,又是流民,孔老爷却还是垂涎着脸,非要纳她进府来。 王云城送完食物的时候,原路返回。一时感慨张姨娘其人,一边又还是怀揣着挥之不去的怀疑――昨晚那个月光下,浑身袒露,女鬼一样的女人,会是这个张姨娘吗? 又过了几日,王云城再一次去孔家主子们房里收恭桶――这样的脏活,自然都是她这种外来的杂役做的。 哦,对了,不能说“脏活”。世家中人,金尊玉贵养大,哪怕是夜香,都与平常人家不一样,是万不可说“脏、臭”这些词的。 下人提这恭桶时,要面露微笑,脚步轻盈,好像是捧着鲜花一样。若是露出一丝一毫的嫌色,免不得要因“不敬主子”,而有板子等着。 这怕就是当年自己看小说时,里面女主们炫耀过的世家奴仆“规矩严”。王云城不无自嘲地想:可惜自己现在是被“严”的那一个奴仆。 杂役进主子房门提恭桶的时候,是万不可抬眼,以免污了主子的地界。 因为一旁的家生婢女盯着,王云只得城垂眉敛目,心里有些愤懑地移动着恭桶。 这是孔夫人房里外间。 就在王云城提着恭桶打算要出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里面惊叫了一声。 随后就有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来。 这只身上秃了一块的波斯猫慌不择路。竟然碰地一声猛然撞到王云城腿上。 下边一时重心不稳。 碰地一声,恭桶飞出去散了一地,黄白之秽物溅了一地,恶臭顿时弥漫室内。那只猫却被王云城趴到了身子底下,喵喵地惨叫着。 追着猫出来的大小丫头,都掩鼻惊叫起来:“雪狮子!” 因这一翻动静,终于惊动了内室的孔二夫人。 孔二夫人娘家姓罗,丈夫是府里的长房孔二老爷。通常府里叫她孔罗氏。 她缓缓踱步出来,穿着雍容华贵,云鬓雾寰,是个四十岁左右,白皙丰满,略有发福的中年贵妇人,手里拈着一串佛珠。 孔罗氏修养的确好,对这等恶臭,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拿香帕捂着口鼻:“清理干净前,这屋子是不能住人了。” 她低头看了身上粘着污秽的王云城和那波斯猫一眼,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厌恶神色,或许是因为――这是孔二夫人自己五脏庙里排出来的脏物。她只是看了一眼,轻描淡写:“污秽主家内室。按家规,人和畜牲一起拉出去仗毙。” 说完,她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真是不幸,这样的年纪就毛手毛脚的。” 听了孔二夫人这判决,一旁的一个贴身服侍,打扮似乎颇得倚重的家生婢女,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云城有些期望的看向那个婢女。 却听见那婢女恭恭敬敬道:“夫人,老夫人正到处找雪狮子呢。” 这雪狮子是老夫人心爱的猫。 孔二夫人听了掩着鼻,轻轻呀了一声,笑道:“怪不得这畜牲如此雪团似也的灵秀。快快,将它抱离这被弄脏的地界。” 没有一个人提到王云城。似乎她这么一个活人不值得她们一提。 猫被抱走了。王云城还是仗毙的命运。 几个婆子来拖她。这个瘦若的黑丫头呆了一会,挣扎起来,气怒得浑身发抖,她想要大喊:“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人的命不如一只猫! 凭什么一个人只因一点小错,就要失去性命! 她没能喊出口。 她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封建时代。是无数穿越女梦想的世家高贵、贵族气度斐然的旧社会。 就在婆子要拉她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孔二夫人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带南方温软的声音响起来:“夫人,贱妾听说,今天是不宜见血光的日子,是佛祖诞辰。” 总是带着微微笑说话的张姨娘,此时脸上绝无笑意,只是低着头,也从内室走了出来,站到孔二夫人身后,轻轻地开口。 孔二夫人竟然殷勤又亲热地应了上去,握住张姨娘的手:“妹妹怎么出来了?” 孔二夫人丰满的面容上,那种亲热太过,显得很怪异。不像是正室对姨娘的态度了……倒像、倒像…… 丫头婢女一时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她手握得很紧,张姨娘似乎想抽出手,但到底没有动,只是任由孔夫人握着,还是那样垂着头,温软地,低低地又喊了一声:“夫人……” 孔二夫人笑起来:“妹妹真是心善。” 最后的结果,张姨娘的面子似乎格外大。王云城被打了几十板子,臀部打出了血,却还要拜谢婆子们手下留情,到底保下命来。 她还得到了张姨娘送的药。 这天晚上,因为有伤在身,又刚抹了药,云城趴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第34节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自己又好像开始做噩梦。 有一个声音龇牙咧嘴起来:“人类打同类可真狠。好疼。” 接着,她霎时觉得臀部的伤,竟然清凉痛快了许多。那个声音说:“吱……生命之火定下来了?原来青蛇教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那个声音乐呵呵地笑起来了。 然后王云城觉得胸口一凉,有什么东西飘离了她的躯体,开始往窗外的孔家去游荡了。 她模糊中,迷梦一样听见那个东西嘀咕着:“我对一切不同人群的人类都有兴趣和好奇心。” ———————————————————————————— 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只有风呼呼吹着。 张若华独自坐在屋子里,听纱窗被风鼓吹得颤动的哧哧声。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外面的昏天黑地里,有一盏鬼火似地灯笼慢慢进了院门,有些绿油油昏惨惨的光。 提着那展灯笼的是一个脸皱得核桃似的老婆子,她到了窗前,举起灯笼,那黑夜里格外阴森的光,映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和黄黑的牙龈,老婆子诡秘的一笑:“姨娘,您请!” 张若华定神看着这盏灯笼和这张老脸,打开门,望了望门外,确信自己府里的丫头婆子都睡下了,她才平静地站起来,说:“请吧。” 她跟着这黄泉引路灯似的灯笼,慢慢消失在了夜里。 金漆的佛陀小像。 佛前点着宁神的香,摆着檀香味的软蒲团。 这是孔二夫人参禅的佛堂。孔二夫人孔罗氏膝下只一子一女,女儿就是孔六娘。自从人过中年,孔罗氏就常年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了。 孔罗氏跌坐在蒲团前,闭着眼,捻着珠念。 听说孔二老爷来的时候,她急急站起来,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切,失去了世家主母的风度,因此是克制着小步走过去的。 她生得本只能算清秀,虽然保养得好,皮肤白皙,但是中年又发福了,旁人说是慈眉善目,雍容华贵。孔二老爷厌恶起来,就喊她“老母彘”。 而孔二老爷本人,留着长长地胡须,面盘白嫩光滑,长眉凤眼,年轻的时候想必也很清俊。只是他中年以后发福得比孔夫人更厉害,看着就像是个发涨的白面馒头,粘了胡须,又用细致的笔锋在上面画了眉眼,充作人样。 进来的时候,似乎孔二老爷心情不错,是背着手慢慢踱进来的。因此看见发妻的这个克制的样子,他还像是少年夫妻一样,和善地笑起来:“罗氏,你呀,稳重一点。” 孔罗氏听了他这一声罗氏,脸松了松,也笑了笑,故意问他:“老爷今晚来这里是——?” 但是不等孔二老爷开口说话,孔罗氏就连珠炮似地说:“妾这里已经备下了宁神的熏香,也铺好了上好的鹅绒的胡床,夜里的茶水用的还是老爷一贯觉得半夜可以助眠的通州清茶,不知道老爷要玉枕还是软枕,或是从前的檀木枕……?” 孔二老爷抚摸着胡须,慢慢地说:“哦,噢,罗氏,今晚我不在这里过夜。” 孔罗氏的连珠炮戛然而止。 孔二爷关爱地看着她:“你呀,你呀。你身子这样不好,又一把年纪了,一向是个佛祖跟前挂了名的女修。我怎好劳烦你的呢?” 他目光流过孔罗氏开始发福的腰,划过她眼角的皱纹,和善地说:“夫人,你好心,我知道的。今晚把我那个喜欢的檀木枕送到小秦那去就是了。” 孔罗氏捏着佛珠,嗓子里飘出来一句:“是。妾这就差人去秦姨娘那儿送。” 等孔老爷前脚出了院门,孔罗氏坐回佛陀跟前,低声这样念:“信女听说,贪色在佛门是要遭报应的。” 看着青灯前,长夜里依旧垂眉敛目的佛陀,这女人突然觉得冷的可怕。 孔二老爷,人越到中年,欲念越重。 她今年也刚刚到四十,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为什么他妻妾成群,她就要一个人孤冷冷地对着青灯古佛? 万而此时的窗外夜色深,似乎一切都能隐没了。 这时候,外面的婆子开始通报:“夫人,张姨娘来拜遏。” 张若华垂头看着鞋尖,听见与白天不同的孔二夫人的喝骂声:“谁要你们多唇舌通报?除了李婆子,其他人都滚下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孔罗氏的心腹,张若华在她们的监视下走进了孔罗氏佛堂的门里。 孔罗氏坐在已经被帷账遮住的佛像跟下,白而丰满的脸上涨红起来,怒瞪着低头走进来的张若华,从鼻孔里喷出气来:“还要我帮你脱嘛!” 张若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还是平静地褪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她的躯体遍布伤痕,她昂着头,没有看孔罗氏一眼。 孔罗氏看到她身上那些伤痕,拿手碰了碰:“老爷……哈,老爷就这么喜欢这些年轻的躯体?”她故意地问:“老爷,怎么样?” 张若华平静地顺从道:“夫人,老爷,早就老了。” 孔罗氏听了,先是报复了孔二老爷似地快慰狂笑了一阵,却又随后愤怒地尖叫起来:“谁许你说他!谁许你这个贱人诽谤老爷!” 张若华早就习惯了孔罗氏这样的喜怒反复,因此平静地等待着。 帷幕里的佛像似乎无言。青灯前,香火里,蜡油滴在桌上,好像是佛祖垂泪。 一夜的折磨过去后,那个李婆子扶着张若华出来的时候,她身上又添加了一些新的血痕与青紫伤痕。李婆子有些不忍,低声说:“为大府的姬妾,就是有这样那样不能说道的苦楚。” 今晚这样假凤虚凰的把戏,自从张若华被孔二老爷强买到孔家后,就经年发生。 每当孔二老爷越是亲近姬妾,旷了多年的孔罗氏就越要找她们去“姊妹情深”。 而孔二老爷不知道吗?他当然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许的。 张若华却没有其他姬妾一样的绝望,她虽然很虚弱,但神智此时似乎很清明,她还是平静:“我知道。” 时下的世家大族的后院里,磨镜之好乃是常事。 姬妾往往是夫妻双方共同的泻欲与折磨工具。男人不但知道,还不以为恶,觉得妻妾磨镜去,妻子折磨小妾,总比妻子因常年久旷而与人私通好的多。甚至有一些人因夫妻共用一件“器具”而和睦了。 而今的贵族因为生活富足糜烂,大都有点恶癖。而可以随手买卖的姬妾恰恰是宣泄这种癖好的最佳工具。哪怕是虐待至死,也不是多大的事。 而这对孔氏夫妻,恰恰都喜欢在这档子事上玩些针刺鞭打的花样。 前段时间,刚刚有一个孟姓的婢妾,因为受不了,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跳井了。据说跳井前嘴里喃喃着:“一个人,怎可受男子与女子两边同时的欺辱?” 至今没有多少人愿意靠近那井。 张若华走到院门边上,才听到她想听到得的东西。李婆子压低声音说:“夫人允许你明个出府去那……那个地方了。小的奉命替你开路,替你遮掩。” 否则,一旦被发现姬妾私自出府,按逃妾算,以孔府的势力,下场就可以预见。不但逃妾倒霉,收留的人按此时的律法,也要倒霉。 李婆子是个心底还不错的人,她提到那个地方,也露出吞了一只苍蝇似的表情:“姨娘,虽说不忘恩,但恩也有完结的时间。你何必总记着那些脏地方的腌臢人?都说戏子无情,婊……” 张若华看她一眼,不曾动怒,竟然倒是笑了。她似乎是个从不对任何人生肮脏与生活苦难流露异色的人,仍旧只是微微笑着说:“我不觉得她们脏,也不觉得自己干净。”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夜,风呼呼地吹着。 那盏飘摇的灯笼,豆大点的微光也一闪一闪。 张若华摸索着前进,看着这浓黑夜里的这盏灯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那些事情,一一地,记忆里仍旧好像在眼前。 ☆、第43章 人间路〔二〕 张若华出生在一个家境中等普通的务农村人家里。至少这家人有几件不像布条的衣服,不是和畜生睡在一个屋里,家里住的土坯屋完完整整,因为稻草勤换,也不用睡在腐烂的稻草堆里。 何况家里还有一头牛呢! 只是在连地主家都会溺死晦气的女婴的情况下,她能活下来,得益于她出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老道长,捻着山羊胡说:“三岁而旺弟。” 等到她三岁的时候,果然家里添了男丁。她的父母顾念她的“功劳”,因此也就勉强将她养下去了。 这位老道长又再一次路过,在她的父母将这位铁口直断的道长捧若上宾的时候,老道又再一次捻着胡须,说这个女孩能让张家时来运转,因此给她改了个“张若华”的文雅名字。 只是,张家人,从来都是喊她的小名——“招弟”。 弟弟五岁的时间,她八岁的时候,村里的几家宗族大户,合资请了一个老童生来教导自家的子弟。 因为村里大都是同姓同宗的人家,因此这几家大户,也发了慈悲,只要村里几家关系近一点的,献上多少多少家财,就允许他们把孩子送来当书童旁听。 家里的父母掐着指头数了数自家几样一见而清的家财,卖畜生?那可是田里的好帮手,不可,万万不可!于是愁眉苦脸之下,张家就打算把张若华卖去当童养媳,好给弟弟腾出读书的可能。 能识字的,可是文曲星哩。卖畜生万万使不得,卖一个女儿,却算什么? 只是瘦小的女孩苦苦哀求,最后也打动了父亲的心。这个女儿自小挑水捡柴浆洗衣裳,做饭,照顾着弟弟长大,小小年纪几乎是家里的另一个劳力。 又因是未出嫁的女孩子,依照这时候农村里的惯例,家里人让她和畜生同窝吃食,只需不让她饿死就是了,极省粮食。 这样一个能干又吃得少的劳力,就此卖掉,的确是很可惜。何况这个年纪,卖出去的价格也高不了。 她一边哀求父母,一边在沉重的家务之外,还拼命去替地主家打猪草,浆洗衣物。 终于免掉了童养媳的命运。 张若华十二岁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做了大半后,就可坐在河边替村里大户浆洗衣物,多少有了蚂蚁腿一样粗细的自由。 每当她坐在河边浆洗衣物的时候,村子里那唯一一条像一点样,泥坑少一点的路上,就会走过来了几个童子。 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幼弟。 她常常受到几个童子的指指点点:“看,看咧,这是张家的长姐。” 张若华低着头,看河里,水波映出她的容貌,虽然发如飞蓬,脸色蜡黄,脸上瘦得凹陷,脖子等地方有油垢,但是这些瘦与油垢黑黄,仍旧掩不住她的眉宇天生清奇;张开嘴笑一笑,因她偶尔偷偷背着父母兄弟,也会拿拿杨柳枝刷牙,因此牙齿只是黄,没有到发黑的地步。 她十二岁了,即使再怎么受生活的苛难,和同龄的那些不是大着脖子,就是一嘴烂牙的女孩子比起来,仍旧像一支泥里长出来的荷。 顾影自怜的时光很短暂,那个童子蹬蹬跑过来,嚷道:“背我回去!背我回去!” 瘦弱的女孩子笑了笑:“阿弟,你高了,阿姊背不动了。” 童子很不满,嚷道:“我要告耶娘!” 张若华低头默默洗着衣服,等他嚷累了,她才抬头微微笑说:“阿弟,莫要恼。今天学了几个字,说给我听听,好吗?”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就算是张老幺这样的劣童,也不免嗫嚅几下,才厚着脸皮,学着给少爷们讲经的夫子的样子,哼了一声:“你一个贱女子,听这个做甚么?” 他对读那些鬼画符一样东西的兴趣,还不如对背着背篓捡粪堆、替大户放牛的热情。因此通常是听过就丢,不意阿姊忽然问起。 张若华听了,心里透亮,叹了一息,不再问他,只顾自己低着头浆洗衣物。洗了一会,她还是极和缓地说了一句:“你学一些字,岂不好吗?” 张老幺听她教训,十分不耐烦,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颜面,骂了几声后,和其他童子一起放牛掏鸟窝去。在这几个顽童心里,少爷的夫子讲的甚么友爱孝悌,都说得是兄弟间。可没有人说,一定要尊重姊妹。 等张家老幺走远了,张若华喃喃地一边洗,一边念着去大户家送衣服时,瞄到的几个字。她伸出手,在水波里,轻轻搅动着划出一个“华”。 她似乎无论做甚么,都上手都特别快,平生都天生有一股灵灵清清的气,格外心平气和,学什么都能到心里。 那天去大户家送衣服,她只是听了一遍,看了几眼,就比那愁眉苦脸的大户家少爷,还要早的记下了这几个字词。心里怀揣着这几个字,她觉得像怀揣了珍宝。只是不知道同什么人,再去学多一点。 阿爹说她是赔钱货,阿母说女人就该灶前灰头土脸,阿弟说姐姐就该时刻谦让,大户家少爷的夫子说女人生来有罪,服侍好男人,才是本分。 第35节 张若华比划着这些字,觉得好像窥探到了什么远古的隐秘,一时间,把这些自出生以来就浸润着,听了一耳朵的“女人该如何”,都抛到了脑后。 看,这个“牛”字,还真像家里那头老牛呢。她又比划出一个字,轻轻地笑了起来。 然而,慢慢地,她开始长个,在她十四岁这年,她开始经常遭遇村里无赖子的骚扰。父亲偶尔看她,似乎也意识到那个赔钱货长大了。 一天,她坐在屋里缝补家人衣服的时候,听到屋外有个老汉与她父亲说话:“我要买。” 她父亲粗呀的声音重重啐了一声:“你老小子想得美!看这玩意牙口好的,至少得这个数!” 老汉比了比:“最多这个数!” 她在屋里听得惊异,父亲竟然舍得卖那头牛? 然后,接着,她就知道了,他们卖得不是畜生,是她。 那黑老汉进来,拿绳子往她脖子一套,不顾她的挣扎,硬是颁开她的嘴看了看,满意地说:“牙口不错。”又瞄了瞄她的身后:“屁股大,也好生养。” 老汉一拉,她不动。她盯着爹和娘。 她娘不看她,说:“家里要给老幺准备家业,你也大了。该嫁人了。” 他爹皱眉骂道:“村里面哪家不是这样卖女儿的,我养了你十几年,你跟着岑老汉去,嫁的可不是岑老汉,而是是岑老汉那年轻儿子,享福着呢!隔壁那家,可是把女儿卖给了一个山里的老光棍。” 岑老汉看她不动,猛然一拉她脖子上的疆绳,凶恶地吆喝:“走咧!” 老汉力气大得出奇,她呼吸一窒,瘦弱的身子被拉得险些一跌,她看过村里人拉不听话的畜生。也是这样拉的。 十四岁的她低低笑了笑,看了看已经接过钱的爹娘,像一头真正温煦的畜生一样,被岑老汉亦步亦趋拉走了。 村里一路过去。没有惊奇与怪。这种老汉牵头“雌畜生”,是乡下常有的买女人事。 就这样,她第一次离开了出生的地方。 ☆、第44章 人间路〔三〕 在十四这年,她被卖到了比张家村更接近山边的岑家,成了岑家的妇人。 这家的日子,和张家并没有什么大的不一样。家里没有婆婆,听说原来有三个儿子,都夭折了,只留下她丈夫岑三狗一个。 岑家的家境比张家好,地不多,但是有肥气,又大半是自家的,每年如果收成好,交完官家那花样繁多的苛捐杂税,竟还勉强可以糊口,能有一点钱剩着。这家里柴火是可以烧的,牛是壮牛(这点令岑老汉很得意,夸耀过很多次),有磨盘,坑上的干草时常是干净的。 乡下人好面子,家里只要稍微好一点的,就要把媳妇关在家里,不教出去田里干活,以免口舌。又听说岑家没有婆婆,因此别人都多嘴多舌地说她竟然享福了。 所幸岑家村这里还没有普及小脚。有的村子里,只要家境一好一点,就一定要媳妇缠脚。就是家境不好,也要先试着缠。而小脚女人,无论家境好不好,一般都是干不了重活的。 那种小脚,张若华从前没有见过,张家村没有这个习惯。来了岑家村,岑家村本身也没有缠脚的风俗传入。但是她亲眼见了几个岑家村被卖来的外地媳妇,小脚象辣椒,不能下地,不能挑水。一步摇三摇,风吹就摔跤。 虽然别人都多嘴多舌地说她享福,但是家里的事情没有一样轻了。岑家既然买了她,就不是让她来干坐着荒闲的。两个老少男人,几乎没有一件事情不支使她,不打骂她。 自从买了她,岑家租的那头驴也不用了,很是省了一笔钱。 至于原来那头驴负责的磨盘,就归她了———这一带靠山的乡下人家,都这这样,能让家里劳动力干得活,能让女人干的活,最好不要劳费昂贵的畜生。 家里的磨盘,是一天到黄昏都不准停的。岑老汉如果一旦见了这个瘦小的年轻儿媳妇停下擦汗,就要骂骂咧咧,说她不用气力,年轻不顶用。张若华对于这种话,是不敢顶嘴的,否则庄稼人有的是力气,一脚常能踹得她疼上三天。 只是这个买来的媳妇还没下岑家的崽,因此精明的岑老汉是能骂,就绝不多打的。 只是她的丈夫就没有打得这么分寸,毕竟他比他爹年轻。 她的丈夫今年大了她十几岁,瘦长的身体,黑乎乎的驴脸,脸上常有一种阴沉的神色,走路的时候,腿脚似乎有点不足。就和所有的庄稼汉一样,他不擅长说话,一旦受了什么不顺心的气憋着回来,,就要打家里的婆娘。 好也打,歹也打。这乡下打媳妇是没有理由的,就好象纯粹是一种习惯,不打媳妇的简直是个令人侧目的怪胎。因此村里有的女人练就了一身撒泼本事,看起来泼妇得厉害,叉腰就能滔滔不绝骂上几个时辰。 但是即使是这种老道的“泼妇”,骂得固然痛快,但是回家也免不了挨打。 张若华坐在炕上干草铺,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哆嗦了一会,岑三狗喊她过来给他洗脚。 岑三狗在外面是木讷的,寡言的,就像背朝黄土的很多农民,从来低头走路。水刚倒进去,哗啦,他猛然踹了张若华一窝心脚:“烫俺!” 十五岁的瘦小媳妇白着脸,痛得直想喊,捂着胸口好一会,才忍住了,低声问:“我不知道你觉得这个水温烫……” 岑三狗揪起她的头发,狠狠扯了几下,险些没扯掉她的头皮:“贱婆娘,一天不干活,就成娇养的了?连水温都不知道试?俺在外种田养你,你倒是贵起来了!” 虽然在家干的活并不比男人少,但张若华没有分辨,说了,也是没有用的。 半晌,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我也可同你一起下田。” 她可以学字比大户家的少爷和老幺都快,那也能和男人一起干地里的活。 岑三狗一听,唬了一跳,狐疑道:“你一个娘们,下田?别是今天去给我送午食的时候,和什么无赖子眉眼上了?” 她想解释,可惜又是一顿打,直说她送饭的时候对那些别的庄稼汉眉来眼去。 这次打得狠了一点,这天的磨盘,她是躺在炕上,动不了几步。 因此岑老汉还不得不训斥了儿子几句,让他以后打媳妇,得有分寸。 过了几天,她总算好多了,从干草铺起来了。 做活的时候,她那双大而圆,总是含情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外。 她心里有一个成算,有了一个念头。 她刚走到门口,岑老汉就过来盯着她:“哪去?” “磨盘去。” 岑老汉今天在村口碰见一个人称河姑的老女人,卖弄风骚的。老汉他看不上这徐娘,但是心情也不错起来,竟然有滋有味地琢磨起十几年前生娃生死了的自家婆娘。 看到虽然瘦小,但是眉眼清奇的儿媳妇,他的鼻翼动了动,鬼使神差,嘿嘿的走上前去,拉着儿媳的手,捻了捻:“爹看你累,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爹问问你一些家里的杂事。” 说话的时候,她偷偷从岑老汉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岑老汉又握住。 她再抽出来,喊了一句:“三狗……”岑老汉回头,她就匆匆地头也不回地去磨盘那了。 岑家村本地女人很少,因为溺死女婴的风俗比张家村还盛行。村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外面买来的童养媳,因为童养媳便宜。因此像张若华这样有点年纪的年轻女人,都是稀罕的。 她每次去田里送饭,都要很多人看,村里的大户人家,有时候也喜欢看她经过。背着粪框的儿童,就像尾巴,成群跟在她身后看热闹。 这样的情况,令她根本没有法子走到村口。夜里因为有狼,更不敢出去。这年头村子外通常就是荒野,有野兽很正常。靠山的地方,则狼出没得更多。 因此直到张若华怀孕,都没有能够逃跑成功。 她知道自己怀了的那一天,不知怎地,岑三狗竟然喝得醉醺醺回来。没过几天,就有人上门要钱。原来他竟染上了赌,欠了债。 就在她怀孕着的这一月月,岑三狗酒也喝起来了,钱也赌起来了。 任凭岑老汉骂天骂地,岑三狗竟然铁了心一样,地里都去得越来越少。 岑老汉只得自己独自牵着牛去地里,以防这头宝贝牛被儿子赌上心头,拉去卖掉。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忽然门外,她听到岑三狗骂她时中气十足的声音,竟然哭着哀求:“你发好心,给俺宽限宽限……” 门里望出去,岑三狗扯着一个穿绸衣的胖男人的脚苦苦哀求。 岑老汉这一天,突然顿悟一样,跑到村里地主家门口破口大骂。自然被地主家遣着长工打了一顿。 这是地主骗人家地的时候惯有的手段。败一个人,吃喝嫖赌,是最简单不过的手段。看上了某些肥地,就假模假样让从来一辈子没什么享受的庄稼汉,拉到城里嫖赌几回。 等上了瘾,卖天卖地卖田卖媳妇,基本没有这个赌红眼的人不做的事了。 果然,很快,岑三狗哆哆嗦嗦向老爹说出来了自己欠下的债的数目。要卖地。 岑老汉挨了打,又堵着一口气,一气之下,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恨得直直瞪着张若华的肚子,连声道:“孙子!孙子!生多多的孙子,砍了那老财棍的孙子!” 然后咽了气。 村里媳妇可以买一个,但是爹的瞪腿,是不得不隆重的。再穷都要有草席裹一裹,否则就是不像话。 埋了岑老汉,岑家越发穷了。地已经卖到仅剩一口气了。这其间,张若华说不上一句话。 而岑三狗的酒、赌、穷,使他越发变做一个凶狠暴躁的人,身体也弱了,脸孔不再是从前的黑红,而是黑里透着难看的枯黄,连眼白也黄了。 他每每打骂张若华,词都变作:“你个破我家风水的扫把星!” 只是因为看到她的肚子,他倒不打了。只是看门狗一样看着她,骂骂咧咧,好像她生了儿子,他就能赌场翻本。 她这时候,通常都不作声,心里只暗暗地想:像村里的几个新妇一样,生完孩子就死了,这样顶好,她就不用受这活地狱了,真地府大概可爱一点。 随即,她又忙忙推翻先前的念头:不妥,不妥。她去了,把孩子生下来在孤苦伶仃在这个世间受罪吗?还是娘儿俩同时去了快活。 因此她心里常求老天慈怜,一尸两命最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开始坦然后地等着分婠那一天,甚至又蹦又跳地试图堕胎。只是不成功,才就此作罢。 她这时候还天真,因为从小听了一耳朵的灌输,信天意。觉得大约是天意不愿她人为地流掉这孩子,因此见不成功,便傻等着分婠那天。 大约请原谅她的痴想,这或许也不算痴想。在乡下,生子生没了的女人才是大多数。何况她怀孩子的时候,在岑家吃住的又很糟糕,是个整张脸都发黄的孕妇。 这一天,天边的红日刚刚悬起来,风和醺的吹着,就和岑老汉去的那天一样的清晨,她肚里痛得厉害,哎哟着躺在干草上。 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浑身虚软,像是被马车碾过一遍。 那个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细弱地跟幼猫似的哼哼,手脚缩在一起,皱巴巴的,脐带还绕在身上,胎盘污糟糟一团滩在地上。 可怜。她一见是女婴,一见自己还健康活着,心里想:啊呀!上天不慈怜! 她挣扎着要抱她藏起来。 如果是儿子,她也许就不管了,自己死去,任岑三狗养他。但是女儿,她一定要藏她起来,否则…… 可是她的头刚抬起来,手刚奋力抬起了伸向女婴,身子却僵住了。 因为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恶的男子,怒目直直地闯进来。 一向面容风波不起的她,简直用尽自己一生的失态,向他使劲气力喊:“别碰她!” 但这个一见是女儿,就红了眼的男子,没有一刻商量的余地,也不答一个字,就粗暴地提着刚出生的女儿出了房门。 等她下身还残留着血,脐带拖着,凭着意志虚弱地扶墙走到门外。就见她的女儿,已经被岑三狗按照岑家村溺杀女婴的传统,被抛入了屋后的粪坑。 因粪便的黏腻,孩子咕噜冒泡,没能沉下去。这个男人,又提起一桶沸水,浇了下去粪坑。 一时万物俱寂,她的耳朵里,只听得到沸水烫开皮肉的滋滋声。 女婴一声也不喊——就这样肮脏地、痛苦地、来不及发出自己的冤曲,在粪池就告别了初生的人生。 十六岁这一年,她初生的女儿成了这个时代,无数被溺杀的女婴中的一个。 她后来心里总是想:儿啊,你那时为什么不哭呢。你为什么不喊呐!哪怕是死前哭一声,抗议这个世界——娘也好记得你的声音,死后去寻我无缘的女儿! 自然,她后来才想起来,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心里什么东西被活活剜出来一样,一声没吭地瘫在地上,昏过去了。 第36节 ☆、第45章 人间路〔四〕 张若华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本能地要跳进粪坑去捞那个女婴。 只是张望了半天也看不见,原来岑三狗把那具小小的骨肉同粪便一起挑出来了,埋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身体虚弱地躺在干草铺上,听到邻家那个脸皱得和老狗的皮一样的老太婆,好像是奉了自己的使命似地,倚老卖老劝她:“你呵! 女人生孩子,若生下的是男婴,则一家人都欢把你捧上天,尽享清福。若生下的是女婴……嘿嘿,那你以后,可就晦气了!平白地见了人都矮一头,哪怕身子再虚弱疼痛都得下地干活。这呀,都是女人命不好。” 老太婆靠近她耳边,理解又贴心似地悄声说:“现在这个女婴死了,岂不好吗?至少骂你晦气的证据没了。” 张若华虚弱的躺在床上,只是直直看着上方,眼神发木,任由老太婆信口开河。 老太婆说累了,嘀咕着走了。岑三狗进来了。他还是那副样子。他还难得地没有赌的发昏,赢了一点小钱,竟然给媳妇带回来一小包糖,说了一句:“不要怨我。养不起。” 张若华在他脸上搜寻半天,找不到一个杀了女儿的人的神态。似乎他根本就没有泯灭了那一条生命——当着一个母亲的面。 左邻右舍听说岑家那个温顺的年轻媳妇,竟然拖着这幅虚弱的产后身体,要和岑三狗拼命。 以老太婆为首,一干人等立刻吃了一惊,匆匆赶过去,他们就帮着岑三狗拦她,一个个说:“呵呀!发了失心疯了!” 在岑家村,在许许多多的人们听说过的事例里,张若华这样的,都是稀奇人。 溺杀女婴,这是自古以来就是广大农村里天经地义的事。多少母亲只是干嚎几声,第二天依旧该种地的种地,该劈柴的劈柴,一家人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 几曾见过还要为了一个晦气的女婴,而同丈夫寻仇的? 因此,最后还是身体虚弱又气力小的张若华,又挨了一顿打。 从此以后,她一向平心静气的心灵里有了一块沉在心灵之海的黑色石头,常常搅得碧波浪卷。她那双大而圆的多情眼睛,有时候呆滞,有时候竟然也有了冷冷地的眼光。 只是因她从不吐露心声的一惯习性,她仍旧是表面平静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媳妇,心里翻滚的波浪到底是什么。 自这一场生产后,岑家实在是穷得慌。 地,是抵给地主了。牛,卖了。岑三狗因为赌、酒,竟然慢慢身体有病了,又要吃药。而张若华虽然奇迹似地没有大问题,但是因为这场生产,还是虚弱地推不动磨。 家里眼见地一日日穷得过不下去了。 很快,岑三狗就起了典妻的心思。 一天回来,岑三狗坐在那,吸烟。门外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就走出去了。 张若华的身体还是不怎么好。她扶着土坯墙,往外面看。 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肚子鼓囊囊的中年人,长得还颇斯文。他身边还站着那天那个邻居家,据说和岑家有远亲的老太婆。 他看了看岑三狗,拱手一下,对岑三狗说:“虽然请了中人媒婆子,但是我还是得亲眼看看。” 岑三狗搓了搓手:“那……虽然……也不是白看的。” 中年人就说:“不缺你的。” 中年人刚伸直脖子,就对上了张若华看出来的眼神。他似乎悚然一惊。 等张若华勉强地扶着墙,有些踉跄地进了内屋,她在屋内听到这个陌生人很疑虑地说:“模样打扮一下,是好的。但这个样子,能生吗?” 张若华静静听着。岑三狗还没有说话,那个老太婆很积极地开口说:“怎么不能。怎么不能。荷哟,刚生了第三天,就和丈夫……” 岑三狗重重咳嗽了一声。 老太婆声音顿时就变了,更含笑:“能生,脾气好,还能吃苦头!” ……… 最后,岑三狗进来,厚着脸皮对她说:“这家不错。你去若得了钱,大约……大约也可以给…给她换一副薄棺。”然后他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张若华在屋内的黑暗处呆坐许久,听屋外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听见她低低了叫了一声:“儿啊……” 到底商量好了。 过了几日,按照南边的典妻规矩,典夫家出了钱,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扑了淡妆,穿了一身新衣,带着一袋瓜果,坐着一顶小轿子,被抬去典夫家了。 民间有个典妻的风俗。南方山区尤其盛行。再底层的男子,都有一个可供他们欺压的对象——他们的女人。 每逢家里一贫如洗,作为丈夫个人私财的妻子,就可以被丈夫典出。就像出租家里的房子一样。 家里妻妾不能生,又吝啬颇多,不愿意再多买姬妾给家里添吃白饭人口的人家,就会典一个便宜而能生的女人。等生了孩子,去母留子,孩子归入典夫家,认这家的正室做娘。而刚生了孩子的典妻,就立刻打发回原来的夫家去,不用再吃典夫家的白饭。 这个叫做“租肚皮”。 然后这个女人,刚刚生了孩子,又要被迫和这刚生下来的孩子永别了。 要说这些男人精明,也的确精明。 张若华出典这一天,雨下得丝丝的飘,坐在颠簸的轿子里,往外望田野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多么划算,多么精明啊。于男子来说,只要娶到了一个女人,是多么划算啊。安稳时,这个妻給他做牛做马,生儿育女,任打任骂;贫困时,可以把这个妻典出去三年到五年,以妻卖肚皮的钱,换来他安稳的生活。等到典期到时,妻回来了,就继续给他做牛做马。 只要妻没有生孩子生死了,那等下一次钱用光了,又可以再一次轮回地出典妻子。 娶妻,对男子来说,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是这女子……名声可就很不好听了。被典后回到夫家,被骂水性杨花的也寻常。 张若华顾不上想这些名声。她看着轿子经过的野地,看着漫天的雨丝,只是想:我的儿,你到底被埋在了哪? 轿子走得慢,经过村头一户茅草屋人家,忽然的,又隐隐听到一声惨嚎,又传来一阵议论声。似乎是村里哪个女人生孩子生得死了。父亲把这女人挣命生下的女婴,拉出去浸死了。 自生产后昏迷醒来,就一直脑子有些木着的张若华,听了一声惨嚎,忽然,泪流满面。 轿子走了一路,雨飘了一路,她哭了一路。 两个地方隔得不近不远,没有到要开路引的距离,但总要轿子还是走了一天,黄昏的时候,才到那个男人家。 只看到一座院子,里面是砖房子。这家姓钱,男人是个绝了功名指望的童生,家里有些钱,近两百亩地,雇着长工,养着牛,是个乡里富户。 那个碘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子门口,看到淡妆的张若华,他禁不住地堆出笑来迎接了,摸着她的手,讨好似地要拉她上台阶。 这个男人,张若华在岑家远远看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中年,现在近看,大约是五十都有了。他挺着一个肥肚子,细腿,但是脸上却少肉,是一副瘦脸,显出一点刻薄,两条淡得几乎消失的倒八字眉毛,眉毛间的褶皱可以夹苍蝇,眼睛的眼白总比黑的多,只是看她的时候,像是和蔼的样子。 这男人恰好像梭子,上下两头尖,只有中间的身子是肥硕的。 张若华想抽出手,但是想到岑三狗那一句:“好歹糊弄一点钱,大约也可以给她换个薄棺。” 一时又伤心,又唾弃岑三狗的无耻,只是想到那个据说只是匆匆地稻草席一裹,就被岑三狗埋了的女婴。她想:好歹……要有一副薄棺。 由此念头,她没有举动,只是任由这梭子老爷摸着手,上了台阶,进了院子。 一进了院子,就有一个脸圆圆地,偏偏身子瘦得厉害,像一枚圆头钉子似的老妇人迎上来了,她看起来大约也是四、五十岁,圆脸实在很和善,只是因年纪不小了的缘故,脸色有点青白色。她也笑着说:“哎呀,可真不得了。那乡里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只是黄了点,需将养。” 只是她瘦得青筋都崩在上边的爪手,要来拉张若华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先去安排,夫人。” 原来这个就是钱家的正头娘子,钱孙氏。 大头圆钉子似的老妇人瞄了一眼张若华,笑着说:“好的。好的。”然后她就走开了,走开前嘱咐在她身后站着的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英子,你先准备点吃的,再去烧壶开水。” 那个叫英子的小丫头,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旧袄子,比张若华小一两岁的样子。她生得是个杏仁脸,皮肤是小麦色的,脸色是年轻人的红润,牙齿也不烂,只是眉眼之间总是怯怯的,眉毛天然地修长,柳叶似的。 但是说是丫头婢女,她梳得头发又不太对。说是家里的女眷,她又太低怯了一点。 等钱孙氏一走开,钱老爷走过去,极亲密地摸着英子的手,说:“我出去的两天,苦了你了。” 英子少女的手,被他老手摸着,她缩了缩,似乎想抽回手,但到底只是低着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看得出来英子对张若华很好奇,但她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看了一眼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张若华,低眉怯眼地说:“我、我去烧水。” 钱老爷又搂了搂她的肩膀,这才肯放开了。 张若华来到钱家的第一天,被安排去与英子同住。 英子住在一个阴暗的偏房里。那偏房外面就是过道,窗前栽着一颗槐树。 钱老爷原本是不同意张若华住在那里的。这个曾表现得和英子亲密的老男人,竟说这个地方阴气太重,原不适合女人住,英子住住也就罢了,万一张若华日后肚里有了货色,住在这里就不好。 英子当时就在场,听着这样的话,她只是含着泪按太太的吩咐擦着桌子。张若华想:“这样的话。英子不也是女人吗?何以她住这里就罢了呢?” 钱孙氏则说:“不成。没有多余的屋子了。就这样。我使人砍掉那颗老槐树,槐树招阴积,砍了它,屋里就亮堂了。”她朝向张若华的肚子瞥了一眼,说:“何况,还没有定数咧。” 这梭子似地老童生觉得钱孙氏说得有道理,竟不敢违背了太太的话,就这样定下来了。 那偏房里除了一张榻,就只有一张木桌子,一展油灯,最稀奇的是一个木柜子,竟然雕着花。 还好这榻是个通铺的样子,够两人休息的。 英子还是不大敢同陌生的张若华说话,她涨红着脸,轻轻说:“你睡这。” 她抱着一卷被子过来,花纹一概没有,但这那是惯常睡干草堆棉絮的张若华没见识过的软和。后来,多说了几句话,熟悉以后,张若华才知道这是英子一直不怎么舍得睡的新被子。 这天晚上,油灯亮起来的时候,外面有人声音不大的叫着:“英子,英子,你开一开门呐。”那是钱老爷的声音。 英子正在油灯下做针线,听了这话,她红润的脸一变,把针线放在桌子上,抱起自己的被子,踌躇半天,似乎是以自己的经验下了什么决心,对呆坐着的张若华说:“你别怕……我、我就在隔壁的柴房。” 然后她开门了。门外果然是有些熏然的钱老爷,他竟然可笑又别出心裁地在胸口别了一朵红花。 门一开,钱老爷就伸直脖子往里面望,使劲地往收拾过蓬发,净了脸,穿了新衣,眉目清奇的张若华身上看。 细脖子伸着,肥肚子,短细腿,活似一只王八。 英子刚想笑,就赶忙地收住了。她知道钱老爷来做什么,租肚皮可不是只干看着就能租成的。因此只是她低着头,抱着被子到隔壁去了。 夜半,南方多雨,雨又哗啦地打。伴随着雨声,还有隔壁钱孙氏的喝骂声。她似乎在大声骂英子。但是又不像。“若是日后下不出个蛋来,凭一个乡下人再长得像朵野花,那都是白瞎的!”,分明又像是在骂张若华。 一会又听见她高声去喊英子烧热水。一整夜不曾消停,就听见她各种支使英子的呼喝声。 大家都被整得睡不着了。 铺上的钱老爷气得直哆嗦,却说:“唉,唉,这瘦罗刹,我太纵容着她了!几十年不曾打她一片指甲,她竟然成了个恶霸。” 其实他是打不过的。这个老童生,又一贯不沾家务,娶的是屠夫的女儿,何况几十年都是钱孙氏操持着家务,长工都是听她的,老童生也打不过。 伏在他身侧的张若华,恶心得烧心,只是念及那句“ 好歹糊弄一点钱,大约也可以给她换个薄棺”,又咬了咬牙,忍下去了。在钱老爷又埋过来的时候,她木然地和死人一样,想:似乎听到英子的哭声了? 第二天,钱老爷走了,是英子来给她收拾。英子收拾床铺和衣物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臂来,上面是一道棍痕。看英子眼眶,因为彻夜的被支使着团团转,挂着两个大大的青色的痕迹。 因她过去也经常挨打的缘故,张若华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干脆坐在铺上,自己利落地收拾了,然后对英子说:“你去涂点药。。” 英子摇着头,半晌不说话。她的柳叶眉竟然也被揪掉了一些。这时候外面又有人喊:“英子,去烧水——” 她又忙匆匆地出去了。 这几日,钱老爷都睡在偏房里。夜晚,钱孙氏骂英子的声音就越狠。几天下来,英子的精神都糟糕了许多,镇日无精打采,做事手脚都慢了几分。而晚上,钱孙氏指桑骂槐的对象已经延续到了钱老爷的身上。 但是白天,张若华看见钱孙氏,她还是和善地笑,圆脸的弧度多柔和。她打量张若华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家里即将下蛋的母鸡。 这天晚上,难得钱老爷没有来。因此也听不到钱孙氏的骂声了,英子也得以喘了一口气,不用给钱孙氏彻夜支使,得以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来休息。 熄灭了油灯,月光照在屋内的地面上,一片冷冷的。 第37节 张若华分明听见旁边低低的哽咽声。她不由爬起来,去摇英子:“英子。英子。” 月光里,旁边的被窝里露出一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总是怯怯的英子,哭得厉害也不敢大声。 张若华心里难受:“是我连累你。明天我去向夫人……” 话还没有说完,英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轻轻说:“张姊姊,你不要去。不怪你的。” 张若华看着她,摇摇头。 英子又哭了:“真的。不怪你。” 这一夜英子哭了一夜。只是不抱怨钱孙氏一句。 张若华却对这个女孩子上了心。她私下地听这家的老长工闲聊。慢慢地,钱家三年前的事情她也知道了。 原来英子三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了钱家。那么点大的女孩,钱孙氏带在身边养大,说是丫头,其实就和女儿没什么两样。连钱老爷都把她当女儿一样。 英子越长越好看,她是真的喜欢钱孙氏,把钱孙氏当自己那无缘的母亲一样。 然而在英子十二岁这一年,因为钱孙氏总是生不出孩子,又总是不许钱老爷买姬妾,说是败家。眼看都老了,还没有儿子,钱孙氏急,钱老爷更急:他不能让钱家绝后。 就在那天晚上,钱老爷偷偷爬了已经开始出落的英子的床。 在十二岁的英子的凄厉哭喊里,钱孙氏猛地推开窗户,站在窗口,她浑身淋着雨,头发都往下滴水,气得发抖,眼神直勾勾地像毒箭一样射向钱老爷和英子。 钱老爷吓得直哆嗦,却还是硬撑着说了一句:“你总不下蛋,我家也是要传香火的!总不见得让我俩老两口都死后无人祭拜。说是外来的姬妾不干净,要吃白饭。英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总是知根知底了罢?” 钱孙氏一呆。听到“总不下蛋”这句话,她好像被无形的东西攫取住了咽喉,她满腔的骂声都出不了口了。 英子赤身*被老迈的钱老爷压在身下,被捂着嘴,只能用那双大眼睛哀求一样看着钱孙氏,望她解救。钱孙氏手抖了半天,发出一声狼一样受伤的哀嚎,还是忽地转身走了,留下了绝望的英子。变相地默许了钱老爷的行径。 从这个晚上以后,钱孙氏和英子之间,那一点母女似地情谊,就彻底消散了。 留下的,只是一个正室和钱老爷的半奴婢半姬妾的小星。 只是大概还是英子的年纪太小了些,也或许是真的又是一个生不出来的石女。三年过去,不见她的肚子有动静。因此英子的日子越发难过,竟慢慢沦落为了家里女奴一样的角色,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了。 而钱孙氏又恨英子,又恨钱老爷,又恨自己。因此竟然除了脸还是圆的,竟把丰满的身子瘦成了一个圆钉子样, 而眼看年纪越发大了,钱老爷又起了租肚皮的念头。这回,钱孙氏没拦着。 得知了英子的事后的一天,张若华看见她红着眼眶在望着钱孙氏的房间发呆。 一天,张若华听见两个仆嫂在指着英子说:“这就是自甘下贱的做人姬妾。” 人们总有一种意见。以为天下做姬妾的,都是必然半推半就,自甘下贱的。却不知天下苦命人何其多,不是命都由她们。 英子只是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快步走过去,拿着条帚打扫。 张若华却从木然的心灵,莫名地发了愤怒,她的性灵之海里,那那快黑色的石头又开始翻波,她走过去,一把拿过条帚,平静又强硬说:“我也不能吃白食。” 钱孙氏听到张若华竟然主动地要求做工喂猪,却很高兴,立刻允许了,夸赞说:“不一样,不一样,外面人的正头娘子,就是勤快。” 钱老爷要说话,听说张若华帮的是英子的忙,他就缩着头,少有的向钱孙氏表示了赞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看各种古言文(穿越文),把姬妾当小三仇视,写这些姬妾自甘下贱,恶心女主,所以活该被按照封建礼法打杀。以这种写法好满足作者不能在现代合法杀小三的遗憾。 看到这种文,有时候很无语。她们真以为古代的姬妾都是自愿的了。旧社会的姬妾往往是被迫的,被毫无余地地强行买卖的。 有好几次看到一些读者说:看到女主杀了那姬妾,或者把那姬妾卖得特别惨啥啥,就是作者特别提倡女权的表现。 我觉得这纯粹是胡扯。我也痛恨小三。但是不能向封建礼法去寻求打小三的快感啊。那个时代人权都没有,哪里的女权啊?你所谓的女权,是你利用封建礼法和阶级优势,在欺凌人。 女权是建立在人权的基础上的。封建不灭,以封建礼法谈女权,那就是鬼扯。 ☆、第46章 人间路〔五〕 一过夏天,张若华的肚子,慢慢就鼓起来了。她喂猪的活早早地被钱孙氏停了。且她常常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时想非酸不能入口的,有时候又只吃得下鱼。 都说酸儿辣女,老童生因此整日见谁都咪咪笑,连对长工都笑着说:“请吃酒,请吃酒!” 而钱孙氏的脾气就加古怪。一面,她买了花布,竟然极振奋地做起婴儿的小衣服来了,并且她也常常使人给张若华送滋补的东西。一面,她又经常对家里帮佣的女仆和英子说:“呸,看老爷的下流媚好样,巴巴地亲自去买刚钓上来的鱼!腹里是璋是瓦,还没有定论呢!若是个不带把的……哼!” 女仆江嫂多嘴,这样的话早就传到了张若华耳朵里。她就平静而漠然地忽视过去。 而英子听了一耳朵这样的话,她回到偏房里,却不向张若华提及。只是有时候,英子会冒着被女工向钱孙氏告密的危险,从灶台偷偷揣些精致的甜酸枣子,给张若华吃嘴。 因为听说这是钱孙氏自己解馋用的,江嫂都不敢随便偷嘴。张若华就阻止她:“我平日吃什么用什么都够。” 英子笑笑:“不会……一点枣子而已。” 她还是有点腼腆羞怯,但是多了一点好奇,把头贴到张若华肚皮上,侧耳听:“张姊姊,孩子……刚出生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 英子大概是被钱老爷爬床的时候年纪太小,被祸害惨了。身体看起来红润,实则是每逢阴雨就肚子疼,怕是再也不会有孩子了的。 张若华摸摸她的头发,刚想形容婴儿皱巴巴的样子,就忽然一阵剜心似的心痛。 她想到了无缘的长女。 英子是惯常在钱老爷和钱孙氏之间当两面受气包,对于脸色,似乎很敏感,因此看她捂着胸口说不出的痛楚,就连忙说:“姊姊,吃枣子,吃枣子。”懂事地没有再问婴儿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有一抹光,蒙蒙亮,鸡都还没叫,英子就得和长工仆嫂们一起开始干活了。 钱家有一个长工,姓常,因为他耳朵特别大,别人都叫他常大耳。常大耳人很好,但是命不好。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就像四、五十岁。 他年少的时候,为了抵偿他爹欠的八升米,才十三岁的时候,就到了钱家做长工,给钱家扛活。 常大耳同情英子的遭遇,因此常帮她做一些干不了的重活。因此英子在一次难得喘息的时候,就听常大耳讲了他的遭遇。 常大耳脸盘方方正正,额头有一道蜈蚣似的长疤痕,脸皮因为长年日晒雨淋,自然也是黑的。他讲话通常都话不多,闷声闷气,难得那天说了一堆。 “刚到钱家的时候,我才十三岁,碰上冬天,就这样也得在屋外干活。我那时候年纪小,钱家又不给我吃饱,我挑不动满桶水,也得上井,好几次差点掉井里,钱家从来没有关心过。” 说到这,他呆呆出了会神,才继续说:“我在钱家很少吃饱过,梭子(长工们私底下叫钱老爷)他们吃的是白米饭,给我的却往往只是一碗清得可以见着底的小米粥。我因为又冷又饿,还要干重活,就害了病,浑身都是虚凉,穿的吃的,都暖不了身子。我干不了活,病得迷迷糊糊喊娘的时候,梭子和钉子(对钱孙氏的蔑称),就恼怒又害怕起来,连忙叫人把我抬回家去,扔了几个铜板当药钱,假模假样说要我回家修养去。呸,当我不知道他们的主意吗?这样我就是病了,也不用吃钱家的饭了;死了,也不用钱家出钱买薄棺了。” 英子听得默然。她也受苦,但是钱家到底养育过她十几年,因此她就不说话,只是用怯怯的眼睛,安慰着常大耳。 常大耳呼出一口气,冷笑道:“我命贱,家里又砸锅卖铁,好歹让我熬了过来,钱家半点不管我死活,这时候,倒是有脸派人来我家说:你躲懒这么久,欠了这么多的活,可要代扣工钱的呵!于是就又把我拉回去了。 我病了一场,欠钱家的债务,又平白翻了一倍!钉子尽找借口克扣我的工钱,我害病缺工,她说要扣。他家的农具老坏了,梭子愣说是我使坏的,也要我赔。就这样七八年过去,这债,可真是也越滚越多。他们还尽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我出气。” 常大耳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悲伤和愤怒:“我抽水从门前经过,门槛高,我洒出一点水,钉子就骂我弄脏了她家的院子。我吃多一口饭,钉子就骂我祖宗十八代,梭子就说我是饭桶。钱家的长工,哪个没受过气!就是这样的干活,等我年纪大了一点,算是壮年了,能干更多的活了,钱家才不敢再过于欺凌我,好歹给我留了一点口粮。 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这时候,老爹又死了,我就干脆拼了命,分文不要地给钱家干了三年,债是没了,钱家不肯放我走。我孤家寡人,去拜了拜老爹的坟,干脆趁夜逃走了。别的长工同情我年纪小受的苦多,因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常大耳蹲在钱家的台阶下,远处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鸡在打鸣。 英子看常大耳的悲苦的脸,看他壮年白发的鬓角,不大敢问他既然逃了,为啥又要回到钱家这个苦窝窝来。 过了一会,鸡又叫一声,常大耳才说:“嘿,我这一逃……” “我一逃,竟然交了个好运,遇到了我婆娘。她也是个外逃的流民,办不起路引,也不敢往县城去,尤其还是个女流民,就常常避着人走……我帮她赶走了一个跟着她的无赖子……她是个大脚,她们那里最嫌弃。但是我觉得她走路稳,多好。她说天下的男人都打女人,我就说我从不打,因为我娘就是被我爹活活打死的……” 常大耳的表情甜蜜了起来。不止是才子佳人有爱情,这些土里刨食的下等的村夫村妇,也有。 “我寻思着也许别家待人厚道些,就紧接着,我俩一起跑到了一个叫德顺的村子里,给一家于姓老财做工。她在厨房忙活,我做长工……” 常大耳没有说下去,英子看他的脸色,也不敢问,只是听到从他的嘴里恶狠狠挤出一句话:“天下的地主老财,原来是一样德行!” 他嘿地冷笑一声:“英子,原来这钱家还算仁厚的!我媳妇,可就折在于家了。为了我们辛辛苦苦攒的六亩地,活活打死了我媳妇!” 然后他就站起来,走开了。 地主老财们,想要不败落,那就要苦心孤诣的不放过任何一亩可以增加的地。这,大约也是“节俭”、“勤奋”吧。 这时候,天亮得有些火候了,清晨的味道重了起来。英子看见两个一胖一瘦的身影走了出来,前后的影子投在地上,就像长工们说的,的确一个像梭子,一个像钉子。 胖的,钱老爷。头脚两头细,只有中间肥,活梭子。钱老爷,为人也像梭子。对上对钱孙氏,总是明里恩爱背面诽谤,对下对长工,都是苛刻无情,转脸翻眼。只有对中间的一些还要大幅利用的人,比如能生孩子的张若华,比如能尚且能让他享用青春躯体的英子,他就和蔼许多,只是这和蔼也有限度。 瘦的,钱孙氏。脸圆身子瘦,越往下越是扎人。钱孙氏,为人也像钉子。明面上,笑眯眯,对着钱老爷,还能偶尔显温情。对下对张若华长工英子,按照对她的重要程度来苛刻尖酸。英子最末,所以是被钉得死死的,常受支使。 英子想笑,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笑太太。又怕自己刚才和常大耳的闲坐被钱孙氏和钱老爷看了去,连忙走到一边,开始扫院子。 第二年的五月,钱家从上到下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张若华的凄厉呼声响了起来——她那鼓得出奇的肚子要生了。 钱孙氏激动地手直哆嗦,直勾勾地立就在里面泥像似的等着。 钱老爷这个老童生,竟然脸上也有了光彩:“我听到了,哦听到了!” “还没生呢,你听到了个啥!” 钱老爷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念叨着:“多敞亮的哭声,定是我家的儿。只有男孩的哭声才这么敞亮。” 即将老来得子,他比中举都还高兴。 度日如年了一会,里面响起婴儿重重的哭声,只是这哭声有些重叠。稳婆出来了,先是说:“女孩——” “啊!”一声惨叫,钱老爷和钱孙氏合力地凄惨地喊了起来,一下子面如死灰。 稳婆定了定神,才继续说:“女孩,并一个男孩。恭喜老爷夫人,是龙凤胎。” 钱老爷的面色立刻红润了,钱孙氏也立刻堆起笑,问:“男孩几斤几两重?活泼吗?”钱老爷也期盼地看着稳婆,同等着答案。 稳婆做出虚掂的样子,比划了一下笑道:“知道您二位的念头,那是个我近年见过的最有分量的大胖小子!” 钱孙氏以第一功臣自居:“这是我不断让张妹妹进补的缘故。”钱老爷也咪咪笑,难得发自内心地交口称赞钱孙氏,恨不得立刻进去抱儿子。 英子有些急,一直插不上话。只是这个时候,她听了这些话,心里实在才着急,这才鼓起勇气,嗫嚅道:“那、那么大个小子,那个女孩儿也好嘛?张姊姊到底怎么样了?” 胎儿过大,的确老娘要吃大苦头。钱孙氏立刻唾了她一脸:“呸!没得提起晦气的东西干嘛?快快快,让我进去看看我儿子——” 按典妻的规矩,儿子一生下来,就和张若华没有丝毫关系,她只是一件为生下儿子而租用的器具,而孩子这个产品,自然是钱家的,也等于钱孙氏的儿子了。 英子抹掉唾沫,眼眶有些红,但是她还是少有的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在钱孙氏后面进去了。英子跟在钱孙氏身后,偷偷摸了摸怀里。 照例说男人不该进刚生产的产房,何况是读书人钱老爷。但是听到那个儿子,钱老爷不顾别的一切了。他一定得亲眼看看钱家的种。 这时候,虚弱至极,面色苍白的张若华,男孩被放在她的左边,女孩放在地上。 她抬起头,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皮肤皱巴巴的男孩被裹在布里,被抱在钱孙氏怀里哄着。钱老爷也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子。 张若华低低地,痛楚地,叹息一声。 她经吃力地弯下腰,要去抱被按照女婴一贯待遇放到地上,被无视了彻底的第二个女儿。 但一双细胳膊已经提前替她抱了女婴到床边。是英子。 英子的柳叶眉羞怯地弯着,看钱老爷他们都只顾看那个男孩子,她悄悄地掏从怀里出一把红通通的滚圆的枣子:“张姊姊,听说枣子补血……”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同样是皱巴巴的女婴,她似乎不惯夸人,红着脸颊褒奖说:“长得像你,姊姊。她好看。” 第38节 女婴回应似地无知觉的微弱的呀了一声。才十五岁的英子快乐地像大孩子那样笑起来,脸颊更红了,惊奇地说:“她听得懂我说她?” 张若华捧起红枣,一时凝视着英子,她笑了,刚想说什么,然后就听见钱孙氏说:“啊呀,我儿怎么哭起来了。” 她检查了所有,没有找到理由,看了一眼张若华这边,就很不高兴地喊说:“哦,原来还有一个赔钱货。女婴最招阴物,容易惊吓阳气,损害我儿,英子,你快把这赔钱货抱出去。” 但是今天见了这些新奇的新生命的英子,似乎被这孩子们的生命力,冲得胆子大了一些,竟然怯怯而又勇不可当的说:“太太,这不好,都是老爷的孩子。” 钱老爷听了,也有点犹疑:“夫人,这……” 钱孙氏被激怒了,她盯着英子,先是重重地,示威性地又带柔情的叫了一声:“英子!” 英子这个名字还是钱孙氏给年幼的英子取的。小时候每次钱孙氏这么喊,英子都会像被母亲喊一样顺从。 一向最怕钱孙氏这么喊她的英子,这次竟然不动作:她不能把这个小小的女婴抱到外面,外面有风呼呼的吹,而这个小孩子太柔弱了。 钱孙氏就看向钱老爷,重复了一遍:“老爷,女婴阴气重,冲撞阳气。”她示意似地举了举手里的男孩。 钱老爷这回反应过来了,那一丝的犹豫立刻抛到了脑后,为了儿子,连声地喊:“英子,快把这个女婴抱出去,抱出去!” 英子呆呆地重复一遍:“可是,老爷,这也是……” 看英子不肯实施,钱老爷就喊:“稳婆,稳婆,你来——” 张若华虚弱至极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出生,不自知就被拿来当了对付自己姊妹的最好的武器。她觉得满嘴的黄莲味:不知道是被什么苦的。 但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本身就是苦味的。 就在生完孩子后的第二个月,张若华身体养好一些,钱家决定要提前决定结束典妻,遣返张若华回夫家去。 钱老童生呢,一为心肝儿子的缘故,二为爱清奇眉眼的缘故,竟向钱孙氏提出来:他愿意再拿出一些钱,将张若华永远买下来。可是钱孙氏的回答是: “你老糊涂了,人家会留恋你这一个青春入土的老东西?” 钱老爷听到这句冷笑似的话,气了又气,还是忍着,笑说: “你想想心肝儿没有姆妈……” 钱孙氏看他一眼:“我不是他的姆妈么?” 钱老爷一时无话可说,只好转身了。 张若华倒是想多留几个月。不是她脸皮厚,爱什么钱老爷的一把肥肚子。而是她实在舍不得她的孩子。 只是钱孙氏这么说:“你已经让英子向着你了,你还想让谁投着你呢?老爷吗?你要脸,要么,多拿些钱走;要么,你就一分不要拿。你需知,这可真是令人气愤:当初,我们说好的,要生儿子。可你居然多生了个晦气的女儿。原本凭这个,我家大可一文不给的。所幸看在我心肝儿的份上,面子情得给你。” 张若华最后只得选择拿了多一点的钱,然后母女俩都立刻被赶回岑家村去。 对,母女。钱家不要那个女婴。他们认为这是多生的。这是个连地主家都不会留多余的女婴活着的时代。钱家自认已经足够仁慈,为了那女婴好歹留着钱家的一点血,还多给了张若华一些钱。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钱孙氏抱着男孩,说:“走罢。需知轿子如果是抬到那边,那轿钱就是那边付的,岑家又那里有钱呢?听说她的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在我家吃得发白发胖,还是让她走回去,一路好瘦一瘦,免得她亲夫怀疑她在我家过得太好,而怀疑她留恋我家。何况路也不算远,坐轿子要一个下午,那行路约摸一天就够了——让她早点出发就是。” 钱老爷有子万事足,也觉得夫人说的很有道理,便一切赞同钱孙氏。 钱孙氏也很满意,觉得这是夫妻和睦的契机。 只有英子偷偷跑去送她,塞了自己积攒下的一搭链东西。 张若华背着女儿,握着英子的手,平静而坚定的说:“英子,我不要。” 但是东西不要,傻英子却还是痴痴地送出去老远。因为尴尬的身份,她很少有同龄的朋友。她舍不得。 这次送别,是张若华最后一次在钱家见到英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塑造极品。极品是指种田文等各种文里极端的那种恶人塑造,而我文里的这些人,在那个时代,是相当普遍的,所以也就不算极品了。 里面有一些是有历史原型的真事,被我改编了一下。 ☆、第47章 人间路(六) 张若华抱着女婴,精疲力尽走到了岑家村。 岑三狗已经彻底沦落为了赌鬼,家里没有了一寸田地。做佃户呢,人家又怕他把佃田都拿去卖了,因此不肯用他。 为了谋生,他只好去给大户当长工。只是因为这烂赌,干活极其不上心,久而久之,长工也没人给他做了。只有偶尔的一些如抬东西一类的短工,才肯喊他。 而典妻得来的那点钱,早就喝酒赌钱,花得干干净净。 看到她是抱着一个女婴回来,岑三狗刚想发作,张若华拿出钱来,他立刻堆做笑脸,哄骗她把钱给他。 张若华逼视着他:“这是薄棺钱,你连棺材钱都不肯放过?你说,我儿埋在哪。” 岑三狗因为长年败坏身体,一点精气都不见了,黄而瘦弱,走路简直像是一张人皮在飘。对比在钱家养得壮实了许多的张若华,强弱已经对置。 岑三狗眼看打不过,也不敢动手了,眼光在钱上打转,没精打采地说:“那个小动西,埋在西边的田埂下面……埋的地方有一棵树……” 张若华抱着女婴,匆匆就出门了。 那是片很荒僻的地界。张若华按照岑三狗说的,找到了形态怪异的那棵树。 她刚想做好挖土的准备,就浑身凝固在了原地,一声也喊不出来:不用她挖了……那树下恶臭的,一具小小的、苍蝇飞绕的骸骨,可不正是她拿苦命的孩儿吗? 那骸骨上只剩了一点依附着的干涸血丝,还留着狼与鬣狗的齿痕呢! 这年头的山村乡下周边,可是晃荡着狼与鬣狗呢!有些精乖的畜牲,就专门拖出那些没有棺材护身的尸首去啃啮。 连狼狗欺穷困。 张若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起来。背上的女婴因为母亲的哭声,也嚎淘起来。 张若华抹了抹眼泪,抖开包袱,里面有她在钱家穿过的几件好衣服。钱孙氏特意发仁慈,允许她把这几件衣服带出来。 她拿了一件宽大的,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小的骸骨包了起来。 她知道这附近一定还有狼或者鬣狗在徘徊,她把这一小包抱在怀里,背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女婴,匆匆地,往岑家村的方向走去。 她使钱买了一个小小的薄棺材,把那小小的、被啃啮干净了的骸骨,擦得干干净净,装在了里面。埋在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乡里人越发对她议论纷纷,戳脊梁骨。 第一,她这么一个被典过的女人,本来就失贞了,还竟然带着典夫家别的男人的孩子回来,还是个女婴! 不同与以往的偷偷打量,现在哪怕是村里最底层的小媳妇,也可以抬头挺胸往她身边啐一口,撮着烂牙,大声地阴阳怪气地说:“破鞋!” 自然,人们是不会去管她是被岑三狗典出去这一件事的。 时人眼里,男人典女人,是天经地义。但是女人被典后回来,就转眼成了破鞋和荡/妇了。 第二,她自从钱家回来,整个人好像就强硬了几层。 岑三狗如果向她要剩下的钱,她是一概不给,反而赶他出去,绝不让他接近自己的小女儿。 她把剩下的一点从钱家带出来的东西和好衣服,都一股脑卖了。然后买了一架织布的家伙。 但岑三狗这个被迷了心眼的人,因为孱弱的身体,既然打不过媳妇,竟然就寻了一些无赖子,合谋要去找张若华要钱。 幸而张若华机警,几次都背着小女儿,躲过去了。 一次回家,却发现连织布机都被合伙劫了去。 就在小女儿满一岁这一年,大旱。 大旱之后,自然是闹荒。闹荒通常不会只闹一年。 说来,张若华命好。她虽然出生困苦,但是活到十七八岁,都是风调雨顺,这竟然是第一次碰上大荒。 岑三狗在这一年,终于因为酒、赌、穷,终于把自己祸害死了。 而此时闹荒,大家都吃树叶和醋槽。因为饥饿,树叶都被摘了个干净。到处是光秃秃,被扒光树叶、被剥光树皮的秃树。 尽管张若华用尽气力,靠给人做各种针线活和浆洗衣服,积攒下半升小米。每顿只抓一小捧跟野菜搅和在一起吃,但是她的小女儿,还是挺成了一个大肚子,瘦得皮包骨头。没过多久,她就起不来了。 她害了红痢,睡在甘草铺上,从屁/眼里爬出了许多许多虫子,足足有一盆。在小女儿死后,还一个劲往外拱。 死前,一声声地喊:“姆妈,姆妈。” 张若华的眼泪已经干了。她麻木地、温柔地,把她和她的姊姊卖在了一起,同棺而眠。 闹荒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官府和权贵、地主,每逢灾年,是绝不可能放弃苛捐杂税与增收地租的。 尤其是拥有广大佃户的后者,如果遭遇灾年就减免地租,那他们怎么让富贵生活不受损害? 但是这种欺压……是有代价的。 饿殍遍地。这都是说的轻了。 农民的最后一点口粮被抢走,路边的皮包骨头的死人,是层层堆着的。 易子而食的惨状终于慢慢开始了。 而死到临头,不如一搏。 这种时候,贫苦百姓的血性,就全都激发了了出来。 中国的百姓,为了活下来,素来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慷慨。 各地的流民,开始纷纷地聚集,冲击豪强权贵,抗租斗争,杀欺压他们的大户。 这时候,这些过去的贵族和老爷,高高在上,家里女眷穿金戴银。 他们把老百姓逼到了这种程度,然后等老百姓拿起破铜烂铁,草戈树棍,开始为活命和报复,冲击他们府邸的时候,开始恳求与痛斥百姓是暴民。 那些闺中后院,享尽民脂民膏带来的精秀富丽生活的闺秀夫人,吓得花容失色,一个劲诅咒这些“暴民”。 听说其中有一家公府,听取了自家一觉醒来后,写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小女儿的建议,早早地准备了许多家丁护卫,打死了众多拿着木棍树枝,皮包骨头的“暴民”,保全了自家的田庄与财产。 因此这家的小女儿就此得了祖母宠爱,将来当有好前途好嫁妆。 受这家的启发,这些人家,小地主投奔大地主,调请人员,修建堡垒高墙。 大地主沟通权贵,调动官府力量,开始逼退流民,打死一切在他们府邸周围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以防万一。 张若华在女儿死后,原本心就冷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命贱脸皮厚? 她没有选择寻死,生活太苦,她就反而在心底激起了一种无由的激愤与倔强:天耶,我偏不死! 一向静柔的张若华,好像也长出了凶悍骨头,她抹黑自己,穿着破衣烂衫,混入流民大军。 因为黑瘦得不成人样,都是蓬头垢面,烂牙破衣,这些流民已经失去了男女的区别。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去!往有粮食的地方去!管你什么王孙府邸,清贵宅门,都一律踏过去! 第39节 官府往常可以以路引限制流民。但是遭逢灾年,面对着皮包骨头,眼神麻木儿凶狠的滚滚洪流的流民大军,路引就做了一纸空文。 都说法不责众。不是不责众,而是责不了。 中国人多。人多,人多就是力量。 民众所向,力若滔天之浪。 当张若华挑着扁担夹杂在流民人群中离开了岑家村的时候,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以往,城门的官役,是凶神恶煞,斗大的拳头,来往百姓都怕,不敢反抗其敲诈勒索。 但是这滚滚人的洪流汇在一起,门口的官役,像老鼠似的,害怕得大喊一声,逃得飞快。 ......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文里若华的小女儿的结局也是借用真实的资料。 还有关于豺狼鬣狗这一点,古代,能搞棺材,老百姓就尽量一定要有棺材,这其实是有当时的理由的。 ☆、第48章 人间路〔七〕 百姓的力量携眷着进了城。但是这股滔天的力量没有整体上的领导者。一股能改天换地的力量,如果缺少了领导者,那就容易分散。容易让敌人分攻而破之。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攻破了一些薄弱府邸后,这些埋头一亩三分地,临饿死才轰轰烈烈了一把的这些原来的庄稼人,一进这些达官显贵府中,就被富贵迷花了眼。 甚至还为哄抢粮食珠宝而践踏死了一拨人。又因不放过一毫的搜寻粮食,他们就被匆匆去请援兵的逃跑的权贵带兵杀回来堵了个正着。 张若华混进去的这拨流民,大约有百来人,轰破了几座府邸的仓库,竟然也抢到了一些粮食,而没有在哄抢财物中被官府和权贵包了圈子一网打尽。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张若华在的这波流民有人领头。 他们抢到粮食后,在这个人的带领下,没有因为权贵府里的繁华逗留,没有大幅度的哄抢消耗时间,而是在天黑前顺利撤出了城中。 这个人叫做赵令游。 赵令游今年二十有三,正是青年时候,来历不清楚,只是破衣烂衫,手有老茧,大约也是农民出生。他生得又高又瘦,面盘又黄,眉峰很高,说话像书生,但是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神冷淡得出奇。人家叫他“赵鹞子”。 “赵鹞子,你等等。你说我们今晚还进不进去?”赵令游走路的时候像一颗即将枯死的白杨树在左右摇摆,听到一个壮年流民这么问,他看看四周,说:“先休息。” 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哭,赵令游竖起眉,冷道:“二叔,你去告诉他们,要是对女人孩子动一丝的歪心思,今晚就别想分到吃的,火堆也别想靠过来,任他们被狼吃了了事。” 这年头的野外野兽遍地,有些流民被裹挟着进了城,利用流民的洪流,抢到了吃的,就不愿意出来野外,自然就被随后赶到的官府率兵逮了个正着。幸而赵令游带着这拨人退得及时。 这波流民顺利带着抢到的粮食撤出了城外,已经有人在填肚子。 但是,第一,抢到的粮食并不均衡,有些人抢的多,有些人得到的少。有些人就眼馋起别人的口粮,对着一些老弱妇孺虎视眈眈。 第二,他们现在都住在荒野里。流民大多身虚体弱,野外一到晚上,又多豺狼游荡。如果放任他们各自为政地去捡柴火,烧煮粮食。那只怕是给野兽送口粮。 第三,一些人饿了太久,粮食一到手,就埋头生吃,生冷的粮食一下肚,活活撑死了自己。就算没撑死,照这个吃法,他们手里的粮食眨眼就没了,然后就开始窥视别人手里的粮食...... 在这种种的问题下,为了防止混乱的发生,为了让大伙手里的粮食能够多捱几天,也为了在野外聚集更多的人群围在火堆边抵御寒冷与野兽,赵令游就带着一帮愿意服他的老乡,开始强制安排,粮食统一烧煮。 流民里有一些人饿得狠了,宁愿死护着粮食生吃,也不愿意交给赵令游他们统一烧煮,统一分配。面对这样的,赵令游先说道理,说不通,就让人强行把粮食扯走。 这些人里有老弱妇孺,往往哭天抹地,让赵令游身边一些一直跟着他流浪到此的老乡,也有些不忍心,说:“阿游,不若给他们留一点......” 赵令游冷冰冰的,毫无通融的余地:“二哥,给他们留了,会是什么结局,你难道不清楚?不想大家一起死,就不能放任无谓的小同情。” 说话的“二哥”不吭声了。显然是有教训。 赵令游走到一个独自坐在树下的蓬头垢面的女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被骂、甚至动手的准备——需知独身的女人,还能抢到粮食,都是十分之不好对付的。 谁知这个女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竟然把手里的一褡裢白米递了出来:“分食的时候,虽然要尽量公平,但是请分给对面那个小女娃多一点罢。” 她说话毫无怨气,且调理清晰,不像时下很多同样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一句话都颠三倒四说不顺畅。 赵令游怔了一怔,反问她:“你叫什么?” 女人抬头看他,头发蓬乱有虫虱,脸上又黑又瘦,脸颊是凹陷下去的,典型经历过灾荒的百姓形象,说话却清清楚楚:“张若华。” 作者有话要说:放国庆了,补课的作者又默默地顶着锅盖回来了…… ☆、第49章 人间路〔八〕 渐渐地,赵令游领着的这一帮人有气候了,从最开始的百来人,到了接近三百人。受他们的启发,原本分散的流民开始聚集起来,慢慢地,流民大潮里面无数团体开始形成。 这样一来,流民们能够得手的次数也明显多了。 对于这种流民开始有意识聚合的现象,官家头痛起来。 这时候,一个权贵家里的家丁――还是那个背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的公府千金家。这家的家丁偷偷装成流民,跟到了城外流民聚居的地方,加入了赵令游领着的那个团体。 虽然他因为气色太好,立刻被赵令游发现,并赶了出去,但是城里的官家,也隐隐听说了流民里有这么一路角色。 赵令游早在人数超过两百时,就当机立断地提出要走,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远走,找地方扎根。 许多人不愿意离开乡土。但一边又思量着做了这些事,怕官家事后算账,因此连日犹豫。 一个团体过了三百人,就不是根基尚浅的赵令游一个人的一场话就能打动。 这一拖,变数就来了。 一场雨来了。 就在这场雨后,大旱似乎就有结束的迹象。大雨过后,城门外又贴出了一张告示,几个多多索索的小吏在甲胄士的保卫下宣念了几遍:“春雨已至,朝廷劝稞农桑,决定既往不咎。朝廷减免税负,听任归田;各族减免地租,佃户不撤。若有荒田,则归首耕者所有,允登记田册。” 为了取信于民,不但连日防备在城门的甲胄士都撤走了,连那些权贵读贴了一张张告乡民书,让人宣读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跟着他的那些老乡,转眼变了口。 “俺、俺家在附近还有地……”一个比较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样说。 一个原来的无赖子则是眼咕噜乱转:“离了这里,弟兄们还能管几百号人?” 还有人说:“官府说不追究了。最近从老爷们那弄到的东西够多了,如果节省点,够我们衣食无忧的过几年了……” 一个有点头脑的老农责搓着手说:“小赵,官府说,若首耕荒田,就能归为我等所有……” 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小富即安的满足与短视,又一次令众多还没成气候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赵令游靠着树,神色一半隐在树荫下。他丹凤眼冷飘一眼,袖手走开,长叹说:“悲夫!” 官家这次出的计策不可谓不毒。 第一句话是说:你们回去种田。官府就对你们的流民身份既往不咎。 需知多少人就是因为成为流民后,就成了黑户。结果回家后发现田地全都被官家认为荒地,租给别家占走。于是这些黑户干脆铤而走险真反了。 那既然能既往不咎,流民就少了一部分。 而其中最毒的可是第三条: 荒年一来,苛捐杂税不肯减,地租照旧受,令饿殍遍地。 需知饿殍一众,死的人一多,那空出来的地就多了。 原本这些大灾后空出来的无主荒地,都被老百姓自发的重新开恳。然后等老百姓把这些荒地开恳得差不多了,就会有豪族官僚跳出来说:“无主的地都是官家的,田册上记着呢。你们这些刁民,强耕得都是官家的地,按律当如何如何……” 于是就把这些地圈走,没收给了权贵。 老百姓辛辛苦苦的开恳荒田,养肥田力,都是给权贵做了嫁衣裳。 然后权贵再把这些地,租给这些没了地的佃老百姓,坐收收租。 这个就叫“羊毛出自羊身上”。 但是现在官家假惺惺地发了这第三条公告。意思就是老百姓啊,你们现在去耕荒地,耕出来的都能上田册登记土地所属权,就算你们自己的地。 这样不算无主荒地了,以后就不用怕官家把你的地收走了。 哪怕这是拿老百姓自己的地收买老百姓的卑劣行径。但是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 尽管赵令游尽全力拦着,劝着,告诉他们其中有诈:就算登记了田册,官府和豪族也多得是办法把这些土地再次兼并了。毕竟那些地主官僚可不会那么好心,白白把可以收用的土地拱手让给你们这些流民。 但是还是不断有流民偷偷跑去登记荒田,归为农耕。 就这样,无数流民团体渐渐土崩瓦解。 而赵令游在的团队里,比较核心的一些人,一大部分本身是农民,眼看旱灾结束,官府优抚,就也想回归农耕,不愿意继续跟着赵令游了。 留在赵令游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张若华一直在赵令游手下负责组织分食――赵令游用人并不拘泥男女,只要有用,就揽入自己的队伍。 并且因为张若华天生灵心静气,学习得快,能看到很多举措的本质,而格外得他重用。很多老乡不满意赵令游,也因为他居然“让娘们参与管事”。 眼看人走得越来越多,张若华坐下,问赵令游:“赵首领怎么打算?” 赵令游神色平静:“还能怎么打算?人心已散。” 张若华这些天从他的做派中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野心,因此谨慎道:“首领有大志向。可是当下不是乱世,故而只要官府愿意做一做仁慈,你的……你的心血就……没有了。” 赵令游看她一眼,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嘴角笑着,眼神却仍旧是洞彻而冷淡:“这一次失败,不是一直会失败。当下不是乱世,但是土地继续兼并下去,就一定会有我真正的机会。” 张若华沉默片刻,轻声说:“首领的志向……是要登天?” 赵令游听了,哈哈大笑。平日里冷淡的青年,半晌,止笑道:“登天?未免高看我。” 张若华说:“我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但是首领,不像是安心碌碌的。” 她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首领既然想把天下的田重新分给天下人,那于造反登天何异?” 赵令游猛然抬头看她。 赵令游除了指挥流民冲击豪族夺粮外,还在积极组织流民内部体系。 他首先把流民按男女分拨。然后再按老少分拨。 分拨以后,挑出各自群体中能够冷静地交出粮食,并且还能在饥饿的时候,克制住自己吃东西速度的人。将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三十多人的管事,管理这个两三百的人小团伙。 他勒令所有管事必须和他学习认字,学习当今的大事,学习当今的各种官僚体系。其中包括妇女管事(张若华是所有管事里学得最快的)。 要逼一帮文盲的成年人学习这些,即使教授进度很缓慢,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但尽管大家学得很痛苦,但是赵令游还是坚持他们必须学。 为了让大伙能够更团结,面对下一次的进城夺粮,他还提倡大家诉苦,起来诉说被抢夺土地的痛苦,以激起大家抢夺粮食时的士气。 第40节 他们诉苦的时候,赵令游就在一边听着。 有一次,一个庄稼人诉苦的时候,讲到自己六个孩子都被活活饿死的时候。这个青年的神色是冷的,低声说:“天下的田产,其实足够天下人用,不必饿死那么多人!” 这句话别人没怎么注意,只沉浸在诉苦的悲愤情绪里。而张若华注意到了。 她的确读书不多,但是就她观察来看,这个人做事很有条理。 而有条理的人,又有天下概念的人,不会是想安心当麻雀啄食的人。 赵令游安安静静看她分析。 哪个时代都有聪明人。在赵令游看来,张若华这样的,无疑也是自己时代的骄子。 都说贵族教养好,容易出天才。赵令游觉得这纯粹是放屁。 事实上,天才是和人口基数有关的。 占百分之九十九的贫苦大众里面,才有最多最不俗的钟灵毓秀者。 只是往往太平时候,这些人有层层官家豪族的铁索压着,得不到任何资源与发芽的机会。他们的血泪则被贵族阶级拿去供养自己阶级中的庸才出头。 所以,每逢世道一乱,民间就会有为数众多的各类不俗之人脱颖而出。 乱世之中,往往将星云集,帝才遍地,智士涛涛。这些人往往来自太平时怎么也出不了头的民间大众。 有人抱怨,太平时代少惊才绝艳的才士。哪里是少才士啊!只是权贵豪族重重压榨之下,民间能挣出命来的有才之人,少得可怜而已。 所以赵令游从来也不赞同压榨女子那一套。就他看来,一个民族里面的才士是随机分布的,男女各占一半。 把女人圈在墙里,不给走出社会的机会。就等于把这个民族可能出现的英才,给活活废了一半。这简直 是令人忍无可忍的浪费。 注意到丹凤眼青年正在神游天外,张若华立刻住口:“这只是我个人的猜度。请赵首领不要见怪。” 赵令游回过神来,这回他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道:“你既然觉得我想造反,那么,还敢跟着我?” 张若华微微笑,心灵之里的那块石头显现在她的目光里,很安静和顺的说:“就像你说的。这不是乱世。但是地主的田越来越多了,我们的田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乱的。而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了的人,在乱起来以前,怕就已经和我的女儿们一样地死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赵令游难得露出一个比较真挚的笑容,站起来看了一周,这个流民的团队里,剩下的人七七八八。已经彻底散了。他伸出手:“重新介绍一遍。我姓赵,名令游,字守成,只是个流民头子。补充一句:还是个目前已经失败、很可能被官家当反贼抓起来的光杆一个的流民头子。” 张若华想了想,学着他的古怪的礼节,也伸出手:“我姓张,名若华,无字,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恩,是一个不认识几个大字,被时人认为应该在灶前过一辈子的乡下女人。” 赵令游此刻难得脱去了彻骨的冷淡,朗声笑起来。他停住笑,补充了一句:“你跟着我走。男人能做的,你都必须做。” 张若华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了:“正是我的愿望。” ——女人继续离开灶台床榻,做男人也能做的事吗? ——能。当然能。造反不分男女。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官家豪族利用威逼利诱分化了流民后,就将原来隐藏在众多流民团体中的赵令游暴露了出来。各大公族都恨此人恨得牙痒痒。 就是此人,鼓舞那帮贱民给他们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已经着手要追捕这个特别能搞事的流民头子。 赵令游这个被官府重点盯上的人,已经早早知道自己会被盯梢,因此已经早做好万全准备。 而张若华和其他两个还是愿意跟着赵令游的人,因为不太起眼,也没有名头,不招人注意,就跟着混入返乡的流民里,装作是被遣返回乡的流民之一,偷偷离开官府的势力范围。等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再行汇合。 但还是出了意外…… 上面通过一家公侯府第,发下来一个奇怪的指示:除了赵令游这个流民头子,还有一个叫张若华的女人,也是必须张贴告示追捕的对象。 张若华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会被人盯上。虽然她在流民管事当中,比较得赵令游看重,但是其他更得看重的流民管事,官家也是轻轻放过了。 到底是谁,会特意指明要追捕她? 作者有话要说:在复习的间隙里更新一章。 这章写的比较晦涩、幼稚,望大家海涵。 ☆、第50章 人间路〔九〕 傍晚时分,黄昏暗落,南细城这座被那些来自乡野的“乡下流民”惊破胆的城市,不过几个月就摆脱了惶恐,街头巷尾转瞬又繁华起来了。 虽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这纸禁令,在各地繁华富贵的大城市是形同虚设的。大凡是权贵云集、 商贾蜂拥、百工汇聚、人马纷扰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经是通宵达旦,歌饮不息。 虽然一离开这些繁华地界的城门,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局促冷清的县城、破败的村落两两坐落,其中布满饥饿与浑身黝黑灰仆仆的人们。但是那些土黄与粪臭的颜色气息,远远越不过那座城门,到达不了这些浆声灯影、绮罗香尘里。 黄昏的红云慢慢消散,几声锣鼓之后,灯一盏盏点起来,街上反而更热闹。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杂糅,混成市井。 汤饼、烧酒、脂粉、绸缎,衣料摩擦,团作夜景。 南细城里,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个行得行不得的行当,各路正经不正经的魑魅魍魉,都悄然潜行,倾城出动。 城东有条河叫潮河。潮河边的野地叫做潮关。过潮关此地,绵延大约半里,窝着九条的巷子。巷子固然只有九条,但是周旋转折间,在这巷子前后左右的却有通道百条,活似百节蜈蚣。 巷口狭窄而像肠子一样弯曲,寸寸节节,有精致的低房与秘密的陋室,这些房屋外面的围墙,往往是布满了黑红的胭脂污迹,烟熏火燎一样。 这个地方,人称蜈蚣荡。里面的住户,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员杂错,有像大家闺秀一样每天琴棋书画,妆容闲雅隐居深院,并有丫头伺候着、假母护持着,非向导引荐,寻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涂抹着劣质口脂香膏,皮肤粗糙,经常早出晚归,领着不同人进进出出院子的。 附近的人都知道,只要每次一到黄昏临至,别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静若死的蜈蚣荡,必然是管弦歌舞、灯影通明,笑骂声交杂。里面的女人倾巢而出。 其中这些身上散发着劣质香粉味、浓妆艳抹的女人,数量远远超过隐秘不出的“大家闺秀”,大约有五六百之数。 她们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涂抹香膏,穿着暴露地成群离开巷口,像一支浩浩荡荡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顾右盼,靠在墙上、来回走动或者盘踞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 茶馆檐下昏暗的角落里,蛾子绕着纱灯百无聊赖地飞来飞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质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腻的头油粘住,被一双指甲涂得艳红的手揪下来,一声嘟骂后弹在地上,转瞬生命消逝。 偶尔有人喊了一声,就从这片昏沉的黑暗里忽然地浮现出来一张张女人的脸,都是白惨惨脸,红通通唇,直直盯着发出喊声的人。 这些脸在灯光掩映下互闪互灭间,若隐若现。如果喊的是个男人,并且这个男人指住了一张脸,那么这个女人就像是得以脱离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带解脱地舒一口气,掀开竹帘,裸出脚丫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灯前月下,人无正色,一白能遮百丑,都是白白的脸。管她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只要搂定的腰是柔软的女人的腰,这些浑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满足了,嗅着刺鼻的劣质香粉,被这女人疲倦麻木地领着向蜈蚣荡的方向去罢。 到了蜈蚣荡的巷口处,就能听见遥遥地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 巷子里面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声、骂声、应声,好像脂粉的惊雷,火燎即出。 慢慢地,夜越来越暗,越来越寒冷。那些在灯火掩映间,一闪而过的惨白女人脸,一一纠缠着不同男人离去了。好像一个个的幽魂得以超脱。 剩下的不过二三十张脸,仍旧在夜晚的凄冷江风里,无聊地徘徊在逐渐冷清的茶馆酒肆纱灯畔,眼望着飞蛾。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这些人,惟作呵欠。 而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无所收获的了,只是仍旧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筹钱。 脸上的劣质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里的铜板银钱一枚枚地凑,用蔻红的指甲递上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 黑魆无人的茶馆里悄无声息,外边隐隐有管弦声,但是她们围坐在烛光旁,一个个都垂着头。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的,怒道:“丧气甚么,一个个的,难为人家瞧得上!”说话间,她的惨白脸上的香粉还簌簌地落,露出一点又一点皮肤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驴蛋。 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黄稀少的发鬓,粘了一手脏呼呼的地摊头油,惨笑叫了一声:“杨姐……” 她们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时无言。 终于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还是强笑着,说:“许有迟客。”说着为鼓励,竟自娇声唱起《劈破玉》等小词: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 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就死在黄泉也, 做不得分离鬼。” 歌声伴着凄冷的江风飘出茶馆,一缕缕,若隐若现,时断时续。 有了这个最小的带头,其他人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捱过光阴。 然而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直至突然有数人喝骂:“夜深了,哪个鬼嚎,扯她去见官!” 一群的笑语顿时戛然而止。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互相看了看,惶惶如互相取暖被打断的鹌鹑,怕被人再驱赶,只得一起沉默下来。 夜半时分,她们不得不离去,悄然似一缕随风飘散的亡魂。 其中唱劈破玉的那个,在夜风里缩了缩,畏惧道:“诸位姊姊,不如我们凑钱给妈妈,以免受苦挨打。” 其他人一时没有回她。半天,一个高个的女人说:“哪来的大钱。姐妹凑一凑,怕也只够那假母宽赦一个人的。” 老鸨凶恶,她们拉不到客,受饿、受笞,俱不可知。 出了茶馆,离了酒肆,一路上大家都多多索索,眼睛还不时地流连,盼望能有人问一句、看一眼,她们就好蛇缠老鼠似地缠上去。街边偶有行人,也多知道她们的身份,匆匆地躲避瘟疫一样避开。 至于跑,更不敢想。到处是人贩子,跑了,也没有出路。何况这些女子沿街觑着,那些街巷的暗处,都不时有人的影子――那是“保护”她们的人。 此时,月光清清地照下来, 她们满身疲惫,满脸凄惶,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一路默默无语地行至蜈蚣荡口,眼见得蜈蚣荡灯火通明,她们越发惆怅,这二三十人里有人已经开始一边哽咽一边骂骂咧咧。 忽然,最小的那一个,年纪大约有十六、七岁,白粉下的脸蜡黄蜡黄,方脸、厚嘴唇、瘦干干身子,只有一双眼睛生的好看妩媚一些,人家都叫她“黄脸”。 黄脸低低喊道:“有人!”她指着蜈蚣荡一片最冷清的屋舍,那里灯火黯淡,一片漆黑,是她们这众姊妹的居处。隐隐绰绰,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影瘫倒在墙角的隐蔽处。 女人们面面相觑,黄脸视力最清楚,说:“好像……好像是个女人。” 一群人里面有几个最大胆的决定去看看。 包括黄脸在内的五六个人,就走近一看,果然是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瘦骨嶙峋,跟花子似地。头发脏成一缕一缕,皮肤黑而有茧,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在黑乎乎的夜里,根本看不清长相。她昏昏沉沉、嘴里胡乱嘟囔,人事不知。 看清这女人的虚弱,其中一个比较谨慎的大姐蹲下去,在这个女人身上掏了掏,说:“反正不是良民。没有路引和别的证明,一枚铜板也摸不到。八成不是个逃奴,就是乞丐、流民。”她望了望姐妹们才凄凉地慢慢说:“也可能是个不中用了的‘邻居’。 蜈蚣荡里的女人,多半是没有正经身份了的,出去了,也找不到什么活路。经常就有“不中用了”的女人被鸨母命人丢到巷子外边,任其死生。 她说话的时候,屋舍里面大概是听到了一些动静,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怒骂,假母似乎因为没有客人,气得厉害。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摸摸自己手臂或者腿上的鞭痕,又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看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不由一个个低头垂泪。 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或许就放置不管罢。说不定明天清晨,她就消失不见了。在蜈蚣荡里,就这样消失了的女人不计其数。 第41节 活着消失,或许是被人牙子带走了,估量姿色,典到黑市。或许是被拍花子的乞丐拐走,去给团头做牛马。 也或许……反正没有好的结果。 死,也并不稀奇。这样因为病饿而横死街头的乞儿流民多的是,很快就会有巡夜者把这些尸首集中到城外的义庄去,胡乱埋在乱葬岗里。 和她们这些人的命运,何其相似。 黄脸蹲下来,听到这个昏昏沉沉的女人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姆妈给你吃的……撑着……撑着……姆妈给你吃的。”口音似乎是南细城北边的祈山人。祈山旱得最厉害,前几个月几波流民,都是祈山的难民。 黄脸霎时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大忪道:“众姊妹……俺……俺”她回头哀求地看着姊妹们。 姊妹们知道黄脸的身世,她也是因为祈山大旱,被爹妈所卖,才流落于此。 她们听到这话,也纷纷想到自家的身世,也半是哀怜半是自伤,不由都动了恻隐之心。年纪大一点的杨姐走上来,一语定乾坤:“我们虽然贱得很,但也都是人。见死不救,不是人干的事。” “这娘子似乎是烧着,黄脸,你院子里有空余,干净一点,妈妈也去的少。姐妹们给你打掩护,避开那些‘眼睛’,叫这娘子暂且住在你房间后边的那小屋子里面。” 黄脸微微高兴地唉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51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一) 蜈蚣荡西南角落这一片低矮阴暗的屋舍叫做玉顺堂,是整日那些贩夫走卒往来的低等地方。又叫“鸟窝子”。 一条条狭窄的走道进去,一扇扇木门开在墙上,帘布垂下来,一个个鸽笼似的小屋子。行人经过那些倚着门巴巴望着的麻木苍白的女人时,一股辛辣、呛鼻的劣质脂粉味就在空气里盘旋。 当然,与这些劣质的住处不同的,还有尽头的那些干净的好院子。小崔就住这好院子里头。 小崔原来没有名字。因在族里中排行第四,所以人家叫她崔四娘。后来又因她眉毛天生就纤秀非常,给改了一个花名,唤作崔眉。 崔眉的格调已经很不俗,往来经常有大客。所以她就有了一个伺候的丫头,叫做雪鹦鹉。这丫头是个好娘姨(欢场里的佣人),且眉清,嘴甜,勤勤快快地,赛过一个伙计。 但是崔眉不喜欢她。 雪鹦鹉最大的丑处就是腰粗,上下看不出曲线。崔眉就经常当着面叫她“折腰”。 “雪鹦鹉、雪鹦鹉,花开正好且去折。哎呀呀,叉手央奶奶:折不下腰,折不下腰。”崔眉翘着又小又尖的脚,靠在妆台旁,揽着铜镜这样清唱的时候,雪鹦鹉总是臊得满脸通红,又是恨又是哀求:“姑奶奶,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 歌声传出帘子,顺着草木的清香,在春风微醺里遥遥传开。不时有人窃笑。 崔眉根本不理睬她的哀求,每次只是拿眼斜睨着雪鹦鹉,一个劲笑。 “姑奶奶,心肝儿,雪鹦鹉若是招你了,我使人打她一顿,再给你换个乖觉的就是。”领家有时候这样对崔眉说。 崔眉正在梳妆,看了看铜镜里的黛眉画眸,啪地一声把木梳子拍在桌上,说:“我不。我就要她。” 领家夹起皱纹,一只嗡嗡地苍蝇陷进这皱纹里,老太婆皱着眉笑起来:“心肝儿,你真是顽皮。那丫头娘姨里的好料,得罪她干嘛?” 崔眉不理会她。她丢下那被拍断了一根木条的梳子,又细细地拿笔描着一双本不须多添彩的秀眉,满意地左揽右照,才扭过头指着自己,对领家说:“不算太老吧?不算太难看吧?” 老太婆领家看看她额前的菱花,看看她的桃花香腮,柳叶长眉。红润润嘴唇,嫩生生肌肤,一溜儿春水汪汪的眼,上边还有遥遥的青山黛黛仙人一样眉。 领家忙笑道:“心肝儿,你才十七,小的比不得你,老的更比不得你。” 崔眉笑了:“既然我不算太老,也不算太难看,那你怎么还不出去?” 领家的皱脸顿时拉了下来,她盯着崔眉,过了一会,这老太婆才皱着眉笑,一摔帘子走出去:“好心肝,你最明白。” 过了一会,崔眉还能隔着帘子听到她大声教训雪鹦鹉的声音:“崔奶奶疼你,你得识趣!听说美人身边多养人,你瞧你这歪瓜裂枣,还不惜福!” 崔眉就坐在屋里又开始唱曲儿,伴随着外边的教训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叫她走?妈妈,你真是!一株摇钱树,谁真愿意走开?” 过了一会,雪鹦鹉哭哭啼啼进来,对崔眉说:“奶奶,是领家要我走。我绝没有走的心思。” 崔眉说:“哦。” 她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梳子,轻轻叫道:“折腰?” 这次,雪鹦鹉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哭着应了。 而随着崔眉名气一天天大起来,蜈蚣荡所有好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崔眉是个摇钱树。也知道了崔眉的不好惹和刻薄。 曾有一位客人是个才子。这是个酸秀才,每次一喝醉,就高唱:“安能崔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自诩是风流佳客,刚从崔眉雪白的肚皮上爬起来,就飘飘欲仙地品评了一句:“可怜崔娘不识字。”蜈蚣荡里绝大多数的女人,包括许多的花魁,都是不识字的。 崔眉的确也不认识字。崔眉的确也冷笑着把他一脚从床上踢了下去。 私下里,谁都在议论这个当红的女人。“她仗着这臭脸,不好惹的很。”雪鹦鹉呸了一声,竖着眉毛说:“等她老了……等她老了!哼,一个婊、子。窑|子里的苦头有够她吃。” 红姑娘老了,从一等,落到二等、三等,最后人老珠黄的落到蜈蚣荡最底层的窑|子里去。雪鹦鹉说:“老娘打小欢场里养大,这样的见过的多了!” 这一天崔眉正在梳妆,雪鹦鹉进来说:“奶奶,领家新买了个小丫头,说是要放在您隔壁这屋。只是怕这孩子吵着您。” 崔眉冷淡道:“放吧。本来就是臭男人高声嚷嚷进进出出的地方,还怕什么吵。何况这院子又不是我的,问我做什么?” 说是这样说,但是第二天不,白天大中午,崔眉没客,浑身疲乏,准备睡下,整个蜈蚣荡也很安静,除了偶尔有一些日夜游荡烟花的浪荡子,大部分蜈蚣荡的女住客都在补眠。 但是崔眉想睡一会的时候,隔壁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而那哭声也一山高过一山。 崔眉侧耳听了一会,那个骂声是领家那老太婆混合着龟|公的,哭声则是一个很尖细,稚气未脱的。 她干脆拿被褥蒙住了头。 过去了几天。崔眉知道院子里多了一个雏姐儿,叫做小梅。因为家里穷,爷爷把她头顶插了草标在街上卖,老鸨子用二斗红高粱酒买下了她。 那天晚上,崔眉刚刚送走一个客人,眯着眼准备小睡,忽然听见隔壁又响起尖细的哭喊声,隐约听见“疼、疼!”。 过了片刻,崔眉猛然坐起来,低低咒骂了一句,也没有喊雪鹦鹉,披着一件单衣就推开门,走到隔壁门前,把门拍得啪啪响,不耐烦地喊道:“老虔婆,你滚出来。” 片刻之后,门啪地被打开了,领家那张跟老狗皮似的脸露出来,看似和蔼的老眼威风凛凛地扫过去:“谁找死呢?” 崔眉凑上去,指着自己的眼眶下面:“喏!你看到没?黑的。老妈妈,我脸上长一圈黑眼眶,你兜里的钱少赚一围。” 领家的老脸立刻堆起笑来,委屈似地低声说:“心肝儿,你不是说这人放你隔壁不吵着你吗?” 崔眉说:“现在吵到了。” 领家笑道:“那我这就把人领走,去别处调教。”于是她又她走进去呼呼喝喝、碰碰砰砰的,在一阵哭声里,领家和龟公老贵头也从里面走了出来,老贵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骂骂咧咧,硬是拽了另一个人出来。 崔眉最不待见的就是老贵头。这个龟|公是领家的丈夫,他们夫妇都是乐户,本都是教人糟践的人,原因知道底下的苦。谁知道越是这样被人糟践过,他们糟践起人来就越狠。夫妇两个联手起来在蜈蚣荡闯家业,收“义女”。 凡是不肯的小娘子,领家就翻着白眼对老贵头呲牙道:“便宜你了。”然后老贵头就美滋滋地去把那不肯的小娘子给糟蹋了。被糟蹋了的小娘子失了身子,不是清倌人了,外界也容不下她们了。她们往往一被糟蹋,就无可奈何,干脆破罐子摔破认了命。这也是蜈蚣荡里通用的磋磨人的第一个法子。 至于所谓清倌人,别傻了,几个清倌人真是清倌人?男人叫清倌人,图的也就是个名头表象。蜈蚣荡里多得是弄虚作假的行家里手。 崔眉满含厌恶地将目光从老贵头身上转开,转向屋子里刚被拽出来的第三个人。这是个*岁的黄毛丫头。说是*岁,可是又像更小。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褐色衣服,因为太瘦,裤子不断地往下掉,卷起露出的两截豆芽菜似的手臂上还遍布着鞭痕和掐痕,双腿不住地打颤,颤颤巍巍合不拢,一看就知道刚被人破瓜。崔眉看了看五十多岁的又黑又皱的老贵头,看看这个八岁的瘦小幼稚的女孩儿,哪怕这样的事情早就见多了,但因这女孩儿看起来格外的小,崔眉就觉得这一回出奇的恶心。 崔眉本不想多事,只管叫他们挪地方,但是这小女孩脸饿得极小,脸色苍白,眼睛就显得极大,黑乎乎的。此刻正雏鸟似惊惶地睁着两个眼睛望着崔眉,望着这个世界。 崔眉好像忽然被这目光刺了一下。她又转了念。别过眼去不看着孩子,她扶着门框,开口说:“听说老妈妈买了一个丫头。长得或许不错。可是我没料到竟这样小。太小了,什么都不好干。”顿了顿,她说:“雪鹦鹉一个还是不够周到。这个不如给我当扶妆的小姐儿。” 领家为难道:“心肝儿,这个可不成!” 崔眉冷冷道:“妈妈,难道你以为这孩子能比我重要?难道我比二斗红高粱还不如?” 领家连忙赔笑脸:“哪能!哪能!”说着她一推老贵头:“说你呢!老冤家,快把这小可怜放开,心肝儿可等着她伺候呢!” 老贵头不情不愿缩了手。 崔眉刚要伸手去拉这孩子,就听见领家说:“心肝儿,你要怎么折腾这孩子都行。只一条,这是花二斗高粱买来的,宁可死了,可不许放跑了。” 崔眉头也不回:“知道了。” 崔眉后来才知道,小梅原来才刚八岁。因为她年纪太小,又刚来不久,做什么都怯生生的。崔眉对她冷冷淡淡,但是也不责骂她。 雪鹦鹉倒是高高兴兴地把小梅使唤得团团转,然后又给小梅分胭脂、分衣裳。小梅到底年纪小,因为没有了领家的责骂与老贵头的虎视眈眈,她过了几天就慢慢淡忘了对陌生地方的惊惧,同雪鹦鹉关系好了起来。小姑娘爱俏,小梅虽然出身贫苦,但是也喜欢这些,雪鹦鹉就引着她,慢慢地,小梅也跟着雪鹦鹉学起了涂脂抹粉,拿月钱去买首饰,听了一耳朵的崔眉脾气有多臭。 “这件衣裳真漂亮。”小梅看着一件红色纱罗裙,咬着指甲说:“鹦鹉姊姊,这是哪来的?听说很贵。奶奶给你的钱怕是不够买的。” 雪鹦鹉故作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奶奶一向刻薄小气。她给的钱若是不够。我们可以自己另外赚呀。” 小梅说:“姊姊你会的多。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挑水浇菜洗衣服。” 雪鹦鹉扑哧地笑起来:“傻妹妹。女人需要会什么呀?女人只要是个女人,自然有办法过得好。你要是能学奶奶那样,就可以既不用干这些娘姨干的活,又能吃香喝辣啦。” 小梅看着她笑,也懵懵懂懂的笑。 这一天,崔眉忽然叫了小梅。小梅虽然看着还是很天真怯弱的样子,却比刚开始的时候鲜亮得多,穿红黛绿,脸色也红润起来了。 崔眉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打量着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小梅,忽然幽幽说:“雪鹦鹉一定说我最会欺负人。” 小梅白着脸摇头:“奶奶,鹦鹉姊姊没有说。” 崔眉春水眸斜睨她一眼:“我不信。因为我的确欺负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作弄她?” 小梅到底还小,竟然脱口而出:“因为鹦鹉姊姊比奶奶年轻!”话一出口,她就惊惶万分地捂住了嘴。 崔眉笑起来:“我就知道。那水桶腰的鬼丫头肯定给你整天地说这些。”她葱白如玉的指尖敲了敲:“过来。”小梅怯怯地过去。崔眉一把揽住她,小梅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冷香。崔眉像姐姐替小妹妹梳头那样,帮小梅拢了拢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傻孩子,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在屏风后边别出来。听着,看着。” 为了防止小梅一会惊叫出声,崔眉狠狠心,拿绳子绑了她,丢在屏风后头。 小梅被过了一会,早与崔眉约好的客人来了。那客人膘肥体壮,挺着个大肚子,一身官服,胡须冉冉,道貌岸然,像一头披着衣冠的野猪。他一见崔眉,就说:“可想死我了。” 这个想死可有点特别。自这个大官有特殊的癖好。他打得崔眉惨叫连连,又让崔眉赤身爬在地上走,他跨坐在崔眉背上,像御马一样,大力拍着崔眉,让崔眉玉体为马,极其吃力地驮着他,四肢着地,在房间里四处爬。过足了瘾头后,又被翻红浪一回,这官就丢下一些财物走了。 屏风小梅听着那一声声惨叫,看着这一幕幕,心惊肉颤,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等他一走,雪白的躯体遍布青紫,独独脸完好的崔眉咬着牙爬起来,爬到屏风后,给小梅解开绳子。 她披头散发,浑身遍布脏浊,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风流意态。 小梅一把抱住崔眉,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你以后不要理这坏人!” 崔眉揽着她,像是哄女儿一样,说:“傻孩子。”她信手拿来一个钱袋子,倒出里面的碎银子,说:“我要是不理这坏人,你、雪鹦鹉、老妈妈、老贵头,都哪来的钱财生活?” 这时候,门砰砰地响起来。领家在外面喊:“心肝儿,心肝儿,财神留下的宝贝呢?' 崔眉说:“不许出来。别叫领家看见你。”她自己披着一件单衣就从屏风后饶了出去开门。 门打开了。领家进来,雪鹦鹉和老贵头,并一个壮伙计,都跟在她身后。领家对浑身狼狈不堪的崔眉视而不见,倒是一眼发现了钱袋,直奔钱袋而去。等将钱袋拿到手里,颠了颠分量,才分为亲热地说:“小心肝,你累了。休憩去吧。” 崔眉笑道:“不。先分账。”说着一把抢过钱袋,呼啦一声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银子尽数倒在了桌子上。几个人看直了眼,咂舌道:“乖乖,官老爷就是大方。” 崔眉淡淡道:“他们自然大方。”多的是既要道貌岸然,又要装君子的衣冠禽兽,他们那些说不得的恶癖,也只能对家里的婢妾,对她们这些烟花女子发。反正她们就是被玩死打死了,也没有娘家寻事,没有官司好打,就一笔银子了事。既要找美貌过人的,又要找受他们这些恶癖还一言不发的,撒银子自然大方。 领家把银子分成了十三份,五堆。两堆最大,三堆稍小。领家和老贵头夫妇分别拿了最大的两堆。接着伙计拿了一堆小的,雪鹦鹉拿了一堆小的。 崔眉只在一旁袖手看着她们分。 这时烟花柳巷里的规矩是这样的: 假使一个红姑娘一次得了十二两银子,那么龟|头得五两,领家得五两(如果没有龟|头,就领家全得十两),娘姨(女佣人)得一两,伙计得一两。。女票资大致就是按照这个比例分。 至于那个卖身的女子本人?别开玩笑了,她吃住都蒙妓|院收留提供,哪里还需要分钱给她?如果碰上特别心慈的领事,说不准就会格外从自己的五两份额里给姑娘本人分上半两。这还是红姑娘的待遇。 第42节 女票资都是事先领事就定好了的。姑娘本人如果想得银子,那得客人私下里多给。不过这样大方的客人可真不多见。毕竟领事本来定的女票资就够高了。 所以很多一开始混事就名扬天下的名妓,也得苦苦捱上数年,才能攒下钱来,以图脱离苦海。 像崔眉这样红是红,却没大红到名妓地步的,自然想攒钱就更难。 等到他们分到最后,只剩最后一小堆,崔眉才上前一步,拢住最后一小堆,笑道:“这是小梅的。” 领事眼咕噜一转,登时有点不好看,只是因刚分到了崔眉的卖身钱,还是笑着:“心肝儿,你怎么还没叫那小可怜去混事(接客)?你一个人要养着雪鹦鹉与那小可怜,岂不是太辛苦了?雪鹦鹉都知道混事帮你减轻负担,这个小可怜,也太不懂事。你也别怕雪鹦鹉和小可怜分薄你的客人。你这样的美貌,她俩个歪瓜裂枣岂比得了?大客该来的还是会尽往你这来。” 妓院里哪有不能卖的东西?妓院里的婆姨(女仆人)也是要接一些低等的客的。领家们也乐意叫女仆人自己去混事,这样的话,还能从这些婆姨身上也刮一笔,虽然分到的比例不高,但是蚊子腿也是肉。 至于红小姐们,却很多人有些不愿意,只怕这些女仆们分薄自己的客人,就拘束着不许,一旦发现女仆私下接客,就要一顿好打。早一点的例子就有那唐时的鱼玄机活活打死她婢女的例子。 崔眉一向不同雪鹦鹉计较她私下接客的事,这次却拦着小梅。真叫领家老太婆好生郁闷,小梅这么个黄毛丫头,总不至于比雪鹦鹉还要抢客罢? 崔眉冷声说:“我不管。我就是不乐意小梅混事,我就是乐意养着她。妈妈要为这个打我不成?” 雪鹦鹉小声嘀咕道:“我混事也不见你拦着。”她原来身为崔眉一个人的丫头,不但自己混事接客有钱可拿,还能分一份崔眉的卖身钱。现在崔眉竟然又招了一个叫小梅的丫头,分薄了她那一份的“娘姨配额”,因此雪鹦鹉不乐意的很。整日都尽撺掇小梅从娘姨(女佣)转去当姑娘。 崔眉耳朵很灵,她啪地给了雪鹦鹉一个耳光,指着门说:“要么滚,要么闭嘴。我这颗摇钱树蹲不下您这凤凰。” 哎哟!这雪鹦鹉最近也招了不少下等的客呢,打坏了脸可怎么成?领家连忙一拉雪鹦鹉,向崔眉赔笑道:“心肝儿莫气莫气,打坏了她这张脸不打紧,气坏了你就不好了。” 说着就招呼一干人等退出去。等门关上,脚步声远了,崔眉才疲惫地坐下。小梅从屏风后哆哆嗦嗦地出来,怯怯喊了一声:“奶奶......” 崔眉苦笑一声,招呼她过来,把那最后的一小堆碎银递给她:“拿去买点吃的吧。”小梅却缩着手不敢接,哽咽道:“奶奶,是小梅的错。”小女孩接近九岁,虽然仍旧不明世故,但看了刚才那一出,也知道这钱拿的未必好了。 崔眉硬塞给她:“拿着。我给你的就拿着。谁都拿了,差你一个?” 小梅呜呜地哭了起来。崔眉轻轻叹了口气,揽住这小孩子,柔声道:“傻孩子,你只要记得,这蜈蚣荡里,无论是娘姨、伙计、领家老鸨、龟公,谁都比我们这些卖肉的地位高。我们是鱼肉,她们是吃肉的。你老老实实当个娘姨,不要被混人忽悠去当姑娘,也不要去混事。混事的都没好下场。” 小梅听得有些傻眼,傻乎乎地问看着崔眉:“那奶奶你呢?” 崔眉一笑,注视着她,好像是注视着多年以前的自己:“我?我当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她说完,抬头往窗外看去。天已经慢慢黑了。蜈蚣荡灯火通明,又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妖歌艳舞。这是在她们这些下贱女人的血肉之躯上建立起的一片脂粉王国、男人桃源。 崔眉提着一盏灯,送小梅回屋的时候,灯光照亮了小梅眼前的路,她奇秀的面孔,都藏在黑暗里,这样说:“去睡吧。这样的夜,我要醒着。你却得睡。你还小,不应该适合夜里醒着。天亮了,再醒来吧。” ☆、第52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二)【大修】 此夜漫漫多心事。崔眉又想起自己还不叫崔眉的时候。 她家原住北地,父亲是个穷酸童生,家里原还有几亩薄田,称得上是村里不差的人家。只是她娘能生,她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因此生下她,就叫崔四娘。人一多,她那个爹又是败家子,死读书,压根没能力养家。家里全靠她娘织布,苦苦撑着。不过也是拖家里娘说话算数的福,她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却因还算聪明,能帮家里做点活,到底没有像别家的女孩子一样被卖掉。 她那时年纪幼小,崇拜她那个咬文嚼字的爹。只是最后也是她爹引出了这个家的祸根。 乡下宗族势力庞盛,两个不同族的村子,哪怕是互有有姻亲,也经常会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事而爆发一场又一场的械斗。因为水源,因为田地,,因为女人。有时候一枚绣花针,都能成为械斗的爆发点。 这种械斗血腥残酷。通常是举村的男人都参加。每一次械斗都会有人伤残,有人遇难。抬回来一具具尸首。常常是东村与西村械斗,而从东村出身,却嫁到西村的媳妇两面为难,最后却发现自己的丈夫被自己的兄弟乱斗中打死,这么抬了回来。 她爹本来是读书人,是不屑于参加这种械斗的。她家因为弟兄多,平素也轻易没人敢惹。然而她爹一次照她娘的吩咐去隔壁村找一个亲戚借粮。结果碰上一位同年的秀才邀请他去做客。到了秀才优渥的家里,因为家贫而数年没有碰过好一点笔墨的老童生,忍不住在离开的时候偷偷揣了几张好宣纸在怀里。却当场被那出生地主的秀才老婆发现,狂骂了一通几十年考不上秀才的老穷酸作贼。虽然秀才碍于同窗的脸面不予计较,说是拿纸不为偷,算是给老同窗一个台阶。不料秀才老婆却把这件事传遍隔壁村。 不识字的人们,都以为读书人是神圣的。却不料听说童生偷纸。便纯做笑料将此事遍传开来。次年她爹因此去考秀才,也被同窗与主考官指指点点,目以视之,以为品行不端。 自然,也没有考上秀才。 一怒之下,她爹非要上门找那秀才理论。娘要他要忍一时之气,她爹却气上了脸,自以为读书人的面子大过天,怒斥娘是妇人之见,读书人的脸面比天大。挽袖子去理论,结果被该村的人一顿好打。回来就气的呕出几口血,一病不起,临终前嘱咐几个儿子报仇,便一命呼呼。 她几个少年哥哥,也是实心眼。在下一轮和隔壁村的械斗开始后,就第一次去参加,试图为父寻仇。大哥二哥当场被打死,三哥缺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回来后想不开,自以为成了废人,想不开,趁她们母女去给他求医问药的时候,投水自杀了。 好好一个劳壮充足的家,就这样只剩下了她们孤女寡母两个相依为命。她娘因为打击过大,精神常恍惚,她那时也只有七岁。族里欺负她们,说是她娘是个克夫克子的命,要发卖她,幸族长里怜惜这家还有一个孤女儿,因此只收田作惩,打发她们母女回娘家去。族里说了这么一番强取豪夺的话,就将她家里的那家传的几亩田,收得一亩不剩。 娘家!她们哪来的娘家可回?舅母舅舅一个赛一个狠心。娘以前困难时讨过一次粮。舅舅家一贯是乡里的恶霸,连亲妹妹也不手软,竟拿放高利贷的态度对待她们,强逼着娘亲还两倍的粮食。若不是那时外祖母还在世,只怕娘就被她自己亲哥哥逼死了。现在外祖母早已去世,去舅舅家,何异重入虎狼窝? 幸而还记得有一个姨妈。只是姨妈远在他乡。崔四娘只能带着精神恍惚的母亲,把自己抹得脏兮兮的,一路乞讨,到了姨妈嫁的地方。 感谢天怜孤女。一路虽然餐风露宿,可是平平安安,既无虎豹与豺狼,又无拐子与盗匪,母女两个顺风顺水到了姨妈家。姨妈家里只是小康,却也是好心人,竭尽所能为她们安排住宿,又找了一个浣衣的活,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时她母亲竟然也慢慢清醒了过来。以她缝纫的手艺找了一个织布裁衣的活计。 眼看日子就要好转,她们又要以良民的身份重新生活下去了。 只是,大约是天也不想让她过好日子。 崔眉站在窗前,看灯火通明的蜈蚣荡一片欢歌妖舞,*之声不绝,连带潮气的湿冷江风都吹不散不了这冲天的脂粉香气。 她好像看到在这无边的夜色里,年幼的自己一步步在虚空里走来。 日子一安定,崔四娘的生活开始好转,她也开始发育,出众的美貌就开始压抑不住地萌发,走在苍老憔悴的母亲身边,小少女更像是一束年少却挺直的花树,满目绚烂。 母亲开始发觉,就让她尽量不要出门。送洗洗好的衣服,都是母亲代她去。 但是在她十一岁那年的一天,因为母亲发了病,崔四娘不得不独自去一户人家送涣洗好的衣服。短短一段路,就被人贩子拿住,蒙了熏着麻药的麻袋,一路昏昏沉沉地被不知道带到了什么地方去。 她醒来的时候,嗅到一股脂粉味,张目去看,手上脚上却被拷上了铁链,拿一个大锁死死锁着。四周堆满柴,大门紧紧闭着,室内阴暗干燥,只有一个又高又小的铁窗子,阳光从窗子的铁栏杆空隙里投进来。在阳光里飘飘浮浮着金色的灰尘。 “这是哪?有人吗?放我出去!”崔四娘踉踉跄跄,挥动得手脚上的锁链一阵哗然作响,她扑到门上,猛然捶门。门却丝毫不动。她听见门外有人翁然道:“老实点,别闹腾,小心吃苦头。”那是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崔四娘稚气未脱的脸上,遥遥绰绰的黛眉顿时拧在一起,她喊起来:“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 那个声音嘿嘿笑起来:“怎么在这?你爹把你卖到了这。” 崔四娘喃喃道:“爹?我爹早死了。”她虽然冷静又有点小聪明,但到底只有十一岁,不由慌张起来,喊:“那是拐子!我亲爹早病死了!你们错买良民了!” 那男人还是嘿嘿笑:“拐子?谁知道。一被家人卖到我们这就喊自己是被拐来的也不少。不管是不是亲爹,反正你是被卖给我们了。” 崔四娘正待问你们这是哪里,却听见外面响起了解锁的声音。崔四娘警惕地盯着门口,却看见进来的却是一个穿着皂色褙子,打扮朴素的中年妇人。这个中年妇人虽然衣衫朴素,脸上的脂粉却涂抹得厚厚一层,只能依稀看得出她生得大体算是端正。妇人神色很庄重严肃:“小娘子,你不要怕。你说你是被拐来的?” 崔四娘道:“是。我可以证明。你照着我说的你找,保管有人知道,我老家是桐里的,我爹姓崔,叫做......”妇人却挥挥手打断了她:“唉,先不说这些,你说的我也查过了,你的确是被拐来的。我这老弟弟真是糊涂,竟将良民当做逃奴对待,将你关了这么些天,水米未进。哎呀呀,为表歉意,先随我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吧。” 崔四娘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渴得可怕,肚子里也十分空虚。但她对刚才那个男人的说法很有些介意,总觉得自己到了什么不好的地方,有些犹豫。妇人回头看她一眼,似乎了解她的想法,和善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姓李,都是做正经生意的,经营胭脂水粉。因最近从人牙子那买来以供水粉铺子杂役的贱藉奴婢多喜欢利用我家老弟弟的同情心,以被拐卖的自居,伺机逃走。我这个老弟弟是受了多重的骗,这才练得这声色具厉的一套。” 见这小少女还是犹豫。妇人正色道:“你且瞧瞧,这间屋子外面就靠着大街,你要是怀疑,随时都可以冲出去大喊。” 说着,她一拍脑袋:“哎哟,看我这记性!老弟弟,快把钥匙拿来给老姊姊。” 应和着妇人,从门后走出一个大汉:“老姊姊,这是钥匙。”又向崔四娘拱手赔礼道歉:“我黑六是个混人,小娘子切莫怪罪。” 果然是先前与她对答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崔四娘定睛一看,这男人是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高瘦汉子,四十几岁,眼珠布满血丝,似乎很有点疲惫。他长得颇为英朗,只是因为那一道疤痕,整体看起来有一点狰狞。 王李氏嗔怪道:“看你,都吓到这小娘子了。”说着王李氏蹲下,仔细地给她开了脚上的链子锁,又开了手上的锁,微微笑向她招手:“好了,小娘子。来。” 崔四娘到底只有十一岁,侧耳听了一下,再抬头看看,果然是外面人声鼎沸,墙上隐隐可见高头大马,似乎的确是街边。又见这中年姊弟相貌端正,态度庄重严肃却又友善。她犹豫之下,还是跟在了这王李氏身后。 ☆、第53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三〕 这是在与蜈蚣荡遥遥相对的另一端,一个人们口中总以为和蜈蚣荡千差万别的“高贵府邸”里。 白茫茫的雾弥漫在楼台间,赤红的梅花若隐若现。楼台高处,好像在云端。 青年模样的少妇坐在楼上,向远处隅望。玉臂倚着栏杆,雾沾在她的发鬓上,凝做露珠,微微生寒。 大雾里偶尔有衣袂一闪而过,是仆奴们踩着软布鞋静悄悄走过去。 少妇揾去脸上的泪痕。这一场无声的大雾,好像是梦境重现,回到了十几年前初入京都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一场弥天的大雾,年幼的她坐着一顶软轿,被静静地从角门抬进了靖远侯府。 朱门的艳红油漆、戴着皂帽的小厮、威武端正的石狮子,都在白雾里隐隐绰绰。她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地打量了一眼轿子经过的石狮子,悄声问奶嬷嬷:“这里就是舅舅家吗?” 奶嬷嬷立刻说:“是呀。小姐,你往后,可有好日子受用了。” 好一个行骗的嬷嬷!她想:竟然骗了她一生。 可是,那时才九岁的她,哪里知道一辈子会毁在了这样一个风流繁华的苦地方? “锦妃娘娘,娘娘!”耳边有人在轻声地喊。少妇回过神来,怔征地看着眼前人,粉面上尤带泪痕,眸中翦水盈盈。 来人是她的大婢女杜鹃。杜鹃有些惊异地看着已经多年不曾露过柔弱的主人,柔声道:“娘娘,王爷请您去前殿。” 少妇闺名唤项锦蓝,封号锦妃,是六皇子的侧妃。听到杜鹃嘴里的那个“王爷”,少妇面色一变,看楼台之间的雾也渐渐散去,她不由叹道:“是妾平生做的冤孽。罢罢罢。” 此言之后,她便收去雨恨云愁,又是那个柔媚而寡言语、少欢乐的锦妃:“扶本宫去罢。” 一路往前殿去,石亭青松,烟柳画桥,如花女眷。一派富贵府内好风光。 锦妃行在这莺飞草长的春光里,却叹道:“枯木将有逢春日,人生岂有再少年?” 杜鹃道:“娘娘忒悲也。” 锦妃今日难得多说几句话,多露几丝神情,闻言凄然一笑,道:“恐怕我欲与枯木等而不可得。” 刚远远望到前殿琉璃瓦的一点反光,就听见里面的喧嚣声。 等踏进殿中,更是浑身一暖,异香扑鼻而来。 耳中听到七转铜壶灯声乐并响,乐师琵琶萧瑟齐奏。眼中看到夜明珠清辉洒落,照亮有些晦暗的室内;舞姬媚态作胡旋舞,在一脚能踩陷进去的柔软波斯绣毯上左右摇摆。 奢华的室内摆了三个主座。 坐在最上边的是一位伟丈夫。他脚蹬青云靴,身披蛟龙服,面如冠玉,鹰眉武目,美髯长长,身量高大。端坐主座,好一似君王登御座,气势凌人。 一见锦妃垂着头,凌波袅娜而来,这伟丈夫老神在在地捏着一樽银杯,问道:“妃子何珊珊来迟耶?” 锦妃拜在阶前道:“臣妾贱体不耐春寒,望大王见谅。” 这位伟丈夫,就是六皇子――晋王殿下。他听了,笑道:“既然不耐春寒,就不该登高临远,雾气入体。” 王府中时刻都有人监视着各路人马。 锦妃把头垂得更低,只能看见一截细腻若羊脂玉的脖颈:“臣妾的不是,竟要大王劳心记挂。” 晋王也不在意,望向侧座的两人,笑道:“本王这妃子,如何?” 这二人,左侧是三十出头的壮年人,留着山羊须,一派斯文读书人模样,只是眉目阴郁,正拈着须打量锦妃。 右侧是眉目清逸俊美的青年男子,大约年许二十四、五,比锦妃大不了多少,一身闲适风流的天蓝道袍。他发是寒鸦色,眉如远山青,朱唇皓齿,端得是骨清神秀好丰姿。看见锦妃进来,他轻轻一蹙眉,眉稍收拢似燕子敛翼,十分优美。 这眉目阴郁的壮年人是晋王手下的得力谋臣,锦妃见过他一次,知道他姓缪,府中多称他为缪先生。 闻言,缪先生扶须颔首道:“请夫人抬起头来。” 锦妃虽是上了玉册的侧妃,奈何到底是个后宅的妾室,不敢得罪晋王外朝的得意谋臣。见晋王毫无反应,她只得抬起头来,看向缪先生。 呵!眉如远山青称灵秀,目如秋水含多情,肤如脂雪腻而不肥,色如桃花艳而不俗。 缪先生击节而叹:“好一束白玉桃花!” 晋王哈哈大笑:“先生得矣!此子的确神似白玉而作的桃花,床上赏玩更得妙用。想必当年五哥没有纳到此子,必然心头大恨。” 当着外臣与众人被这样谈论,对于时下女子,是大羞辱。但锦妃只是深深地垂下头去,她深知自己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侧室,恐怕在晋王眼里也只是这样一个可以和臣子拿来取乐的玩意儿。 第43节 她垂头蹲了许久,却听一旁的青年美男子微微含怒的清透声音道:“晋王今日邀臣入府,竟只是要臣看着您拿臣的表妹取乐?” 锦妃一直强忍令自己不去看他。听到他句话,明明恨极他薄情,却一时还是心笙大乱,忍耐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老样子。锦妃一时有些恍然,抵死捏紧裙摆,依旧垂下头去。 晋王闻言一时有些讪讪,不由笑道:“是本王的不是,想教爱妃的好被天下人知道,一时胡乱嚷嚷,竟然将锦妃与贵府的渊源忘了。本王给世子赔罪,赔罪。” 说着忙道:“锦妃你也起来罢,快来见过你表哥。” 这青年美男子,就是锦妃的嫡亲表兄,靖远侯府余家的世子余易珅。 锦妃低低应了,亦步亦趋,上前行礼:“妹锦蓝,见过大表哥。不知家中长辈,具都安好?” 余易珅答道:“具都安好。表妹可好?” 锦妃低着头:“从来都好。” 晋王也笑吟吟道:“世子多虑,锦蓝这样可心惠性的人儿,本王疼爱都尚嫌不及。” 几个心知肚明的人,一场虚伪的表演后,余易珅就不在与她言谈,只问晋王机密正事。晋王就打发锦妃退到外面去等候,全然忘了刚才是如何关怀“爱妃”,怕她受了春寒。还是余易珅开口,请晋王让她先回去歇息。 锦妃步出前殿,看到外面又开始起雾,并无奴婢一个等候。她回头看一眼殿内,忽然作惨惨一笑,低声道:“表哥呀表哥,想来,经年分别,不知你的钗头凤又送给哪个了。” 这一场乍然重逢,为的是哪班事,锦妃心里很清楚。哪怕是余易珅表现出来的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意,也抵不去他的来意残酷。 她胸口里有一块石头,渐渐地又硬又冷。 她一生错信他人,到如今,真正的亲朋俱风流云散,身边孤寡独支,做了人家能随意捏搓的孤寡妾室。这又能怪谁?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处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桃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她一生,一次次为不值得的人,流尽潇湘泪,毁尽青春。 吟着诗,她慢慢地步入了浓雾之中。渐渐隐没了身形。 ―――――――――――――――――――――――― 几天之后,京都游园会开始。 五皇子瑞王于园中偶遇六皇子晋王的侧妃项氏,乘项氏酒醉换衣,五皇子尾随其至僻室,将其奸污。事后,欲杀人灭口,将项氏勒死,被同游园中的余家世子发现,世子大怒,悲痛欲绝,将瑞王一状告上御前。 这场轰轰烈烈的夺嫡之争,遂由项氏之死开始。 ☆、第54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四〕 太阳钉在当空。刺眼夺目。 灼热的阳光烤着土地。 热气从土地里蒸腾起来,蒸得景物也好像扭曲了。 那点树荫,压根挡不住毒辣的阳光。 青衣的书生不断把汗从额头抹下去,发丝全都湿嗒嗒地粘着脖子。背上黏成一片,汗不断濡湿衣服。 书生敢担保,能从衣服上狠狠拧出一斤汗水来。 幸而鹃娘姐姐的妆容,是不怕水的。 现在可没有躲在闺阁里“冰肌玉骨”,乘着阴凉的的娘子待遇了。 不过书生一边热得发昏,一边还是更乐意站在这大太阳底下,影子投地分明。 阴凉的闺阁里,阴凉的闺阁里她可待够了。 那不是人的住处,而是摆放金丝雀和品相上佳的花瓶的库房。 等了一会,黄土路那头起了烟尘,抽鞭子声,大喊声,一辆驴车到了跟前,慢吞吞地停下了。 车上躺着的人踹了赶车人一脚,才一咕噜爬下来,小跑到书生面前,大呼小叫:“您何苦劳累躯体等小弟!这样的太阳。族兄,您当心晒坏了!还是先去前面的竹亭子里歇一歇?” 说着,又赶紧递上一皮袋的水,笑道:“那收租的乡下地方离这还远,我们一贯是坐这驴车去的,族兄您先喝口水,歇歇。然后再坐上来。” 这个自称小弟的柳家族人,也有将近而立的年纪了,大了少年书生起码十岁。皮肤黝黑,满脸麻子的眉毛吊耸着,一脸卑躬。 少年书生挺直薄削的背,伸出细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直淌不停的汗:“我央你带我来见识一下族内的收租流程。哪有自去休息的道理。” 麻子脸族人忙说:“族兄果然是少年沉稳,别有心胸气度。” 太阳太刺眼,热气蒸腾得书生都看不清这族人的表情细节,他想:难为晒死人的天气里,这小宗的“族弟”还有拍马屁的心思。 想着,少年书生又抹了一把汗:“族弟客气了。既然车来了,就走吧。去哪收租?”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赶车的农夫,正在给那驴泼水散热,使劲拿衣袖扇着驴,自己却干热得嘴唇都脱了皮。 麻子脸瞟了一眼,喝到:“仔细点!要是驴热坏了,我可要你好看!” 少年书生———叶二郎看那老汉热得焉头焉脑,就走过去拍了拍农夫,递过去自己的水袋:“老乡,这里还有水,你也喝点?” 农夫瘦骨嶙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夹着,好像千沟万壑。他好像被吓了一跳,嘶哑的啊啊了几声,连连摇头又是躬腰,又是摆手地拒绝。 麻子脸族人也说:“族兄,这使不得,你是读书人,哪里能和乡下人混用东西?乡下人,脏得很咧。” 少年书生脸上那对还在滴汗的春山眉,登时皱起来:“喝口水,怎么就扯到脏不脏了?” 族人看他皱眉,就忙换了笑脸道:“是的是的。” 柳玉烟叹了口气:“人总比驴重要,族兄,收租不急于一时。” 族人摇摇手:“族兄此言差矣。那驴是我们族里出租给这些佃户的。而这些佃户嘛,死了就换一个。” 天咧,青衣书生在纤毫必现的烈日下,又热得晕乎乎一阵子,才看见前面那个满脸麻子的族人走过来,吆喝着拉着一根麻绳,绳子一连串绑着几个瘦得和麻杆一样的乡下人。 ☆、第55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五) 羽生像一只鹤。死的也依旧像一只鹤。崔眉在很长很长一段时日里,只有记起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活着,才觉得自己必须活着。 羽生有时候说自己本来是住在翠翠的山里的,可以自由地低着脖颈饮一溪落满了花的泉水,再抖擞着雪白的羽毛慢慢的飞越一重又一重的云。 崔眉笑她:“你真以为自己是鹤啦?别傻了,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你和我一样,从前是个穷书生的女儿。” 这时候,羽生只是微微的眨眨睫毛,说:“你不要不信。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飞离这里。” 崔眉只是垂下眼睫毛,看着她的绣花鞋。再看看羽生的绣花鞋。 南方好小脚。既然是为了取悦男人的娼妓,那就更得按男人的口味来。羽生走路摇摇晃晃,并不是她的腿真的像鹤腿一样细,而是因为她的脚趾也被一个个折断,用白布一圈圈裹起来,脓水流尽,穿上绣花鞋,成了幼童巴掌大的三寸金莲。 而崔眉,既然有多次出逃的“恶习”,为了迎合南方的男人们,也为了让她跑不了,自然也免不了裹脚。裹得像是一个粽子。她也开始像羽生那样走路摇摇。裹脚的那天,她的惨嚎连王李氏听了都渗的慌。 羽生顺着她的眼光,看了看她们的脚。她忧郁又奇异的说:“四娘,不要担心。张开翅膀飞的时候,不需要完好的脚。”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出神了。羽生有轻微的臆症,放松的时候,常常会神情仲怔,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但也只有她总是叫崔眉“四娘”。 脂粉院里的日子,只要不到晚上,只要不到晚上……她们的大多数日子,都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但是崔四娘改作崔眉以后,她总是睡在远比过去柔软许多的被窝里,起来,枕头却总是湿的。 每次夜半喊着“娘”哭醒,都会看到隔壁那个又白又瘦,像一只美丽绝伦却疲惫不堪的瘦鹤的羽生赤着脚,站在她床榻前,低低地用柔和的嗓子问:“你怎么啦?” 慢慢地,崔眉与羽生的关系越来越好。 但羽生其实是脂粉店最不招姊妹们喜欢的一个。除了一贯温柔的揽月,别的姊妹都喊她贱人。说她端着一副清高样,但总是什么客都接。百无禁忌。还老是抢别人的客。所以羽生是王李氏最喜欢的一个姐儿。 羽生有时候听到她们的骂,只是绻着脚,缩着手,摇摇头:“真傻。” 她也抢崔眉的客。但是崔眉不恨她。那些男人,崔眉宁可一个都见不到。 但羽生空闲的时候,就教崔眉很多东西。怎么与客人说话,怎么伺候男人。怎么从这些男人手里不让自己受伤。怎么看那些人有病没有。来花街柳巷找乐子的男人,有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恶癖。 崔眉第一次看羽生那张雪白的面孔,只有一抹淡红的唇吐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傻在了那里。羽生很少笑,这时候就更不笑,少见地斥责她:“你不听。不好。” 崔眉只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十一、二岁女孩该有的被人纵容的感觉。她吐着舌头,说自己恶心,不想听这些,因昨晚刚接了一个胖的像是猪的老男人,压在她瘦小的身躯上乱拱。“不过,也是习惯了。”崔眉不在乎的说。 羽生一下子盯她,幽幽说:“永远不要以这样轻易的语气说这样习惯的话。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习惯。” 但是尽管羽生这样说,她还是慢慢开始适应这样的日子,并且有点心虚地享受起来。为什么不呢?只要好好接茶客、铺客,就有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首饰,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伙计娘姨端茶送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王李氏克扣缠头嫖/资严厉,也偶尔有大方的客人,会私下里偷偷给她一些。 渐渐地,崔眉几乎荒废了一切从前在家里时干活的念头和干活的能力。连洗一块手绢,都洗洗停停,吃力得很。干脆丢给脂粉店里的娘姨洗。 在“脂粉院”里,很多人的确是连洗手绢、洗衣服都不会,缺乏起码的劳动能力。特别是很多“红姑娘”,从小被卖,吃饭有老妈子喂,洗衣服有小丫环。像从小跟着王李氏长大的翠华就是这样。 一个院里,不会只有王李氏带的一拨姐儿,自然还有别的领家带的姐儿。 就崔眉所见,一次,院里的几个娘姨都有故回家了,几个姑娘描眉画眼,穿着花花绿绿,身上的内衣却散打出难闻的味道。要她们洗洗换一换,她们也不会,内衣裤脏了,就扔掉。好不容易挨到娘姨仆人回来,才把这些人都发臭的内衣裤洗了。 这样的人,就算出去了,怎么活? 连崔眉自己,很多时候,也学她们的做派。把脏衣服往地上一丢就是。 一次,羽生进来了。羽生不声不响地捡起地上的脏衣服,:“怎么丢在这?” 崔眉累得很,又因是熟悉的羽生,便懒懒道:“不会。且累得很。” 羽生很少对她发火,那次却冷冷地把衣服丢在她脸上:“会洗脸吗?会洗脸就会洗衣服。” 羽生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好几天话都不同崔眉说。崔眉最后只有笨手笨脚地重新捡起过去的能耐,把衣服都浆洗了,羽生才扭过脸,对她有了一丝笑模样。 两年过去了。崔眉接客两年了,也才十三岁。 “羽生!羽生!”这天,崔眉忽然一路尖叫着跑到了羽生的屋子。这天,羽生刚好没有挂上客,在屋里休息。听到崔眉一路尖叫着过来,她看过去:“怎么了?” 崔眉哆嗦着,死死拉住了羽生的手:“羽生,妈妈最喜欢你,你快去劝……血……肚子……翠华”她几乎是语无伦次。 羽生面色一变:“翠华?血?”她好像想起什么,不由面色一变,怒道:“这个傻翠华!”提起裙子,就拉着崔眉飞跑过去。小脚跑动起来,比踩在刀片上还痛。但是这一刻,羽生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反倒是崔眉慢了几步,就被她硬是扯着扯过去了。 到了翠华屋,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姊妹,揽月生得温柔俊秀,却一向同嚣张跋扈的翠华关系最好。看见羽生,揽月一把拉住她哀求:“羽生姐,我知道我们平时不该胡说八道嚼你舌头,求你看在同是一个院子姊妹的份上,快去劝一劝妈妈。再…再打下去,翠华就要没命了!”其他人也围着羽生左一求右一拜。 羽生平时那么那么轻轻淡淡没有烟火气的一个人,碰到这样的情景,却不由怒喝道:“都闭嘴!给我让出一条道来!” 羽生就拉着崔眉,从人群让出的道里进了屋去。 原来在姐妹们接客的房里都有一个望眼,领家通过望眼来监视她们,若是对嫖客热乎,过后就要挨打。警告她们不要妄想从良。若是不愿接烦人的客,出来还要挨打?。 对客冷淡,要挨打。对客亲热,也要挨打。客来得少,领家骂你不用心,就要挨打。客来得多两回,她就疑心你要勾搭客人从良,更要挨打。 一回揽月身子不利索,领家让她接一个有钱的买卖人,她稍微慢了点,领家就从这个洞里伸出炉钩子扎她,,屁股都扎出了血。 但是成天接客,总有意外。很多妓/子都怀过孕。为了给妓/女闭经,一到春天,领家和脂粉院主人他们就逼院里人喝‘大败毒汤’。大败毒汤,就是蛇、蝎子、蜈蚣、□□等八种毒物配成的汤。味腥,极为难喝。很多姊妹都被折磨的早早没了月事,连脸色都蜡黄蜡黄,一日日身体败坏下去,再也怀不了孩子。 第44节 崔眉也喝过一次,当场就吐了出来,又被逼着喝。倒是羽生,从来都一口气喝过,从不皱眉。有时候问羽生为什么喝得这么痛快,羽生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不说话。 而翠华可是犯了大忌讳。她和一个俊俏的年轻客人数次往来不说,还拒绝喝大败毒汤。查出怀孕了,还不肯吃打胎药。 翠华相貌妖艳,可是院里当红之一,多次逼她打胎不成,这天,领家王李氏看她从外边进屋,在后边照准她的腰就是一脚!翠华当场就流下血来,领家还想要上去连踩带压,唯恐翠华不流产。 翠华为了护着这个孩子,竟然同王李氏做起对,嘴角淌着血,凄凉道:“妈,看在我从小跟你的情分,卖铺从来尽心尽力的份上,让我孩儿生下来吧。” 王李氏冷笑一声:“生孩子,得有多久不能接客?我就供着你吃白饭?就算你生完立刻好利索了接客,下面也早早就松松垮垮,男人也不爱这口!你这是要败我的财啊!” 羽生就是这时候带着崔眉进来的。看到她,王李氏的神色倒是柔和很多,立刻说:“好乖乖,你来做什么?快快出去,这贱人要脏了你的眼。” 羽生摇摇头,说:“妈,翠华,还有很多客人喜欢她的。不能打坏的。你不要打她了。”这句话可比翠华苦苦哀求的什么“从小的情分”顶用多了。 王李氏立刻住了手。羽生说:“妈,你出去歇歇吧。我劝她。” 王李氏瞥了一眼翠华,又警告似的盯一眼羽生:“也好。你年纪大,懂事,多劝劝。不过如果她不识相,还是把老六叫过来处理吧。” 她出去看到一圈围着的人,就开始赶人:“看什么热闹!生意都不做了?” 等王李氏出去了,翠华咳咳的哭起来。羽生沉默地蹲下来,说:“你,还是喝了打胎药吧。少受一些罪。隔壁的银环,就是不肯喝打胎药,结果被院里业主叫了一群人手打脚踢,活活踢到昏迷流产,没几日,就死了。” 翠华不看她,只是摇着头哭:“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羽生又沉默片刻,才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翠华眼神一变,死死瞪着羽生,过了片刻,竟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最后眼神一变,抄起桌子上的打胎药,一碗喝了下去。 …… 出来的时候,崔眉问她说了什么这样灵。羽生只是很轻很轻叹了一口气,又昂起修长的颈,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了。 后来,崔眉才知道,羽生告诉她:昨晚有一个俊俏年轻的客人来她这过夜,出手很是大方豪爽,还给了她一个银镯子。她认出来,这个银镯子,就是翠华平日戴的那个。 ———翠华想要赎身,但是那个家庭极其普通的年轻人拿不出官府要的钱和王李氏要的钱。于是翠华拿出从小混事就偷偷积攒的积蓄和首饰,叫他先去官府替她消名,再来脂粉院赎身。 只是,年轻人一去,久无音讯。只是拖人带了一封口信给翠华:官府不同意消名,他恳求许久,才有所松动口风。他正在同官府中人周旋。 世人都鄙薄青楼女子,但是骗青楼女子钱财的时候,又从来不嫌弃这钱脏了。羽生说:从来如此。 ——————————————————————————— 又过了一年,崔眉也不是最小的了。因为王李氏手下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新姊妹。 因为原来的几个都病的病,死……死的死。 干这行的,从来命长不了。很多人都是干上几年就染了病,浑身都是病。假母老鸨子叫她们不分昼夜的接客,生活完全没有规律,叫往东不敢往西。得胃病还是最好的。 崔眉因为是年纪最小的,竟能将她们一个个见识过去。 揽月先是身上生了疙瘩,长在身下的鱼口,直喊疼得慌。可是王李氏这老鸨子不管她得了病,还是叫她接客。 “妈妈,妈妈,叫我歇两天吧。我得了这病,客人也要遭殃的。”揽月哀求王李氏。 王李氏狠狠呸了一声:“死不了的!死了娘也照旧开院子。去了这穿红的,还有戴绿的呢。你只要别说,他们哪里知道?既然逛院子,就该有得病的念头!” 过了大概一个月多,揽月开始持续的低热、头痛、浑身无力。渐渐地身上长满脓疮,头发开始一束束地落,说话嘶哑,全身都潮红糜烂。皮肤一碰就掉。穿着衣服都疼。 这可再也瞒不下去。王李氏只好把她带回来,关在自己房里不让出去。每天只差一个姐妹去送饭。只是屋子里面常常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据说,这是王李氏请人给她“治病”。至于到底怎么治的,一概不知道。 反正过了又一个月。王李氏叫了几个青年男子过来,用一个竹架子把揽月抬出去了。 抬出去的时候几个男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满脸嫌恶。揽月身上盖着白布,看不清白布下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时候翠华却扑过来,求道:“妈,妈,揽月还有气呢,我昨天还隔着窗子跟她说过话,她还有气呢!您别把她丢出去!丢出去她就活不了!” 这时候被她扑的竹架子一颠簸,白布褪下来,露出揽月。看着的姐妹都尖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往后退,翠华骇人的坐倒在地:露出来的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东西。浑身红彤彤的,头顶秃得一干二净。身上都是烂脓疮,黄色的脓水混着血水乱流,鼻子烂成了一个黑红的孔,眼睛闭着,上面长满水泡。 这东西没穿衣服,也不打紧。烂得这样,连下身都烂成了一堆血肉,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有人敢多看一眼。 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惊呆了。很多人都一眼之后,不敢再看。 翠华喃喃:“这是什么?” 王李氏扇了扇手:“呸,这不就是你那个修好的蹄子?快快抬出去,没的脏了这里。” 这是揽月?翠华愣了半晌,忽然一声惨嚎,扑了过去要打王李氏:“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们都不是人!” 王李氏挨了几下,和她撕打起来,嘴里还不住嚷:“这种病是那些天给这行的,哪个当鸡的多多少少没病过?关老娘屁事!” 翠华被赶来的黑六拉了下去。一顿毒打。 揽月也终于被抬了出去,没有人敢问一句她被抬到哪去了。 那天晚上,崔眉跑到在羽生屋里,坐在她床边,哆嗦了一夜,哭着说:姊姊,姊姊,我再也不要接客了,你也再不要那么多的接客了,好不好? 羽生没有说什么,摸摸她的头,说:傻孩子。 揽月死后,翠华很是沉默了一段日子。 而院里的老姊妹,慢慢,或多或少也都有了一点病。有的烂鼻子,有的烂脚趾。 其中灵灵这个可爱开朗的女孩子,竟然也得了严重的烂病。据说敞开的胸脯上也都是脓疮。但是灵灵这个时候,竟然被发现怀了孩子。她是怀到肚子遮不住才叫人发现的。原来她买通了送大败毒汤和打胎药的伙计,只求生下孩子。 羽生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灵灵一晚挣扎之后,已经生下了孩子,她看了一眼孩子,就吓得晕了过去。原来因为她患有严重的脏病,祸及后代,生下的孩子满身是脓疮。 自然,孩子也活不了多久。 羽生漠然地同崔眉说:“所以,大败毒汤,还是喝吧。我们这样的人,不要祸及子孙。” 羽生、崔眉、翠华这些个大体还完好的,王李氏就看得更宝贝。其余的,则是一批批老姊妹送出去,一批批新人又买进来。说是老姊妹,其实送出去,奄奄一息的时候,大的也不过二十左右。 这样的日子,虽然仍旧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崔眉已经开始没法忍受了。直到有一天,羽生对她说:“我们飞走吧。” 崔眉惊异地看着羽生。羽生冲她微微一笑。 ☆、第56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六) 就在这天晚上,脂粉院里来了一伙推推嚷嚷的豪客,手里撒钱跟撒沙子一样。姐儿姑娘们为了争抢这伙客,争的乌眼鸡一样。而这伙豪客,喝了几壶酒之后,也面红耳赤起来。 在这一片乱哄哄中,也不知道谁先动得手,只见一个豪客忽然倒了下去,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王李氏和另一个领家来劝架,也挨了一拳,随后,一个伙计认出这批豪客就是不远处那家总是和脂粉院对着干的大院子里豢养的打手,眼红脂粉院姑娘美貌、生意红火已经很久,怕是今晚是刻意来闹事的。其中有个机灵的伙计连忙一溜小跑去请黑六,不多时,黑六就领着手下一群地痞乞儿气势汹汹的扑来了。 这种风流行当里,常有地头蛇看顾。因此也往往是地痞流氓、赌徒、妓子云集。一向是江湖血拼的频发地。 眼见事态进一步升级,不少别的客人都悄悄溜走了。而姑娘们也都在羽生翠华的带领下从屋内撤离出来。脂粉院的主人一看大事不妙。也忙去请外援。 在这一片混乱里,这群姑娘反倒无人理会了。孤零零一群人,站在院子里,搓着手,穿着单薄地看着堂里灯火通明的一片喊打喊杀声。 就在这当口,羽生给崔眉使了一个眼色,又拉了拉翠华,示意她过来。自从翠华流过胎以后,羽生与翠华的关系已经和缓友好许多,大概是因为年龄差不多,是同批时候混事的,又是同一个领家的缘故,有时候常会私下说几句话。翠华虽然跋扈,但是重情重义,在一片姐妹里都很有些威望。和她关系缓和以后,羽生也慢慢与众人关系好了起来。连带崔眉都受人照顾。 翠华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羽生清淡的声音带了一丝兴奋,说:“今晚是个好机会。” 翠华一惊,看了看有些注意她们这边的众姐妹,拉过羽生,压低声音说:“你疯啦?” 羽生说:“我没疯。我们该飞啦。翠华,你看黑六和领家、院主这些人,都带着狗腿子们血拼去了。大概要拼上大半晚。东门那边人员又杂乱稀少。这不是我们飞走的好时机吗?” 翠华吃惊地看着羽生:“今晚的事......是你挑唆的?不,或者说,你早就知道他们今晚要来寻事?” 羽生笑了笑,像一只鹤那样偏偏头:“你不要想的那么多。我只是给了看门的人一笔钱。”她轻轻转了一圈,青纱白裙像舒展开的羽毛:“你快去告诉姐妹们,要走的赶紧回屋去收拾东西。错过了这一次,只怕就没有机会啦。” 翠华道:“可是我们这些人,这样的脚,又都是签下了卖身契的。就算解脱出来,又能往哪去?我们出去了,拖着这样的脏身子,就是尚有亲人在,恐怕亲人也不乐意见到我们。何况人总要寻一个活计,我们又能干什么?姐妹们多少人连帕子都不会洗。”她摇着头:“你走吧。”她看了一眼羽生身后的崔眉:“你们都走吧。羽生,我知道你一向主意大。你说要走,就一定是想好了。” 她背转过身:“我不是你们。我从小被卖,在领家身边过活,脂粉院里长大,就算出去也没有活头。” 羽生纤长雪白的手搭住她的肩膀:“外面不好活,这里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几天。想想揽月。” 翠华摇了摇头:“我不走。死在这里至少还能有相熟的姊妹收尸。你不要劝了。我去转告众姊妹,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跟你走的。” 翠华过去说了几句,众姊妹听了,都纷纷骚动起来。最后还是只有二、三个人走出来,说是要走。翠华看了看,都是新入院里没多久的。 羽生叫她们赶紧回去收拾包袱。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喊了起来,揪住了几个人。羽生拉着崔眉过去一看,是翠华和几个修好的姊妹,正揪住绿萼和一个唤作红玉的新来小姑娘。翠华双眉倒竖,怒喝道:“你们这些叛徒,想去找领家告状?” 红玉年纪小,大概同崔眉差不多。她嗫嚅道:“姊姊,外面很乱的,很多拐子和强盗,很多人饿死。而我们在这接客,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衣食不愁,妈还派人保护我们,我们却偷偷把钱攒下来不给妈妈,还商量着要跑,这实在不大好。” 老鸨子们日常就是这一套歪理,镇日对姊妹们耳提面命:外面世道不好,女人没活头,强盗拐子遍地,多少人想卖身还找不着地方呢。我们这给你们吃、给你们喝,给你们提供安全卖身的地方,可是你们的大恩人! 很多姊妹都是苦出身,不识字,也没读过书,总觉得自己落入这境地是命导致的。而且很多出身农家的姊妹见识过对农民猛于虎的苛政,丰年都能饿死人。故而她们中不少人对这老鸨子一套是深信不疑的。只是有时候看别的姊妹下场实在凄凉,才会动摇想跑。 因此当红玉说了这一番话出来,不少人都不自觉点了点头。那几个站出来的姊妹,也犹疑起来。翠华看她们的反应,冲红玉呸了一声:“我不管你什么说辞,出卖姊妹就是不行!”说着,翠华转向绿萼:“绿萼,你可是老姊妹了。你见识过我掉胎,也见识过揽月的死。你还信这一套?” 绿萼坦然道:“我当然不信这一套。只是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我这里的日子过惯了,出去过那些三从四德的清苦日子,我受不了。”她竟反过来劝羽生她们:“我不是要出卖姊妹。我这是为了你们好。羽生,你们出去了,哪里有活路啊?人人都要拿白眼觑你们,你们还要苦苦的谋生路。” 翠华其实觉得绿萼说的有一些道理。但是她还是挥手打断了绿萼:“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去。”她推了推羽生:“姊妹们帮你们打掩护,你们赶紧走!” 羽生拉过崔眉,叫上几个说要走的姊妹:“好,我们走。”那二、三个姊妹却面面相觑,推了一个矮个子姑娘出来:“我、我们还是不走了。”羽生定眼看她们许久:“真的不走了?” “不走。” “那么,保重。”羽生叹息道。 然后她们就眼睁睁看着羽生拉着崔眉,不顾小脚的伤痛,摇摇地跑起来,翻飞的衣裙像翻飞的羽翼,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里。 ————————————————————————————————————— 皖南不像桐里。皖南有很多河道。脂粉院也就在河道边。往来常常有很多船夫。 夜色里,羽生挽起裙子,提着包袱,拉着崔眉上了一条静静停靠在河道边的小船。船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笼。撑船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船夫,说的也是皖南话。 在这里住了三年,十四岁的崔眉,也能听懂皖南话了。她听到老船夫吆喝了一声:“起喽——”,解开了系绳,一撑船桨,小船荡开了。 崔眉出生北地,几乎没有坐过船。这下子就觉得有些晕头晕脑。羽生就拉着崔眉站到船头吹吹河面的风,醒醒脑。 羽生站在船头,提着灯笼。灯笼被迎面的风吹得闪闪烁烁,摇摇晃晃,在夜色里发出一团好像随时可能熄灭的光。照着被缓缓拨开的水流。 风吹开她们的衣裙,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两岸杨柳的气味,河底水草的香气,夹杂着水气扑面而来。羽生的面庞在微弱的灯光里,白得不像话,也清丽得不像话。她的青纱裙随风舞动飞起来,就像一只立在船头,展翅欲飞的鹤。 崔眉傻看了一会,忽然问羽生:“我们真的能飞走吗?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羽生笑了起来。崔眉从来没有见过她露出这样天真柔美,纯然快乐的笑容。她笑着说:“也许她们是对的。但是再坏,还能怎么坏呢?”她把灯笼递给崔眉,自己张开双臂,迎着风,说:“也许这老船夫是坏的,要抢我们?也许不久我们就又遇到拐子?也许...也许有人劫色,并抢劫后还要要杀死我们?” 很多年后,崔眉想起来,知道这个晚上,羽生谋划数年,应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但那时候,崔眉还小。她真的被说的害怕起来:“那......那我们回去?”她小心地问:“羽生姊,你的癔症又犯了吗?”她害怕羽生今晚带她出来,只是癔症犯了,临时起意。 羽生还没有回答,在夜色中,在激水声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哼,你们这些奶娃娃。我渡人几十年,载过多少大客,稀罕你们这点身家。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头子,什么时候干过不信义的事!”老船夫听了一耳朵,气哼哼的反驳。 羽生大笑起来,安抚老人说:“是、是、是。我请您的时候,就知道您是这一带最信义的老渡头。” 崔眉脸上一阵红,除了被人听到背后说坏话的尴尬外,又忽然莫名其妙的难过起来,想:她们是这样的孱弱,想要活命,竟只能靠别人的“信义”。而信义这东西,似乎不怎么可靠。 羽生好像看得出她难过的内涵,不笑了,伸手摸摸崔眉的头,低声说:“四娘,你很聪明。世上总有很多人不让你飞。很多很多。有时候大概这些不让你飞的人,就好像是无所不在。为了能飞得起来,人生在世,难免有时候要靠一下不靠谱的东西。” 说完一翻话,这个像鹤的女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像想起来什么,又开始出神。一整个晚上,都再没有说话。 第45节 ☆、第57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七) 夜色沉沉,水流激荡,坐在船舱里,她们在船舒缓的摇摇晃晃里,裹着毯子,互相赶着蚊子,但慢慢睁不开眼,倒成了一团。 不知睡了多久,听见一声鸡鸣,羽生顿时惊醒,忙推崔眉:“四娘,起来。”自从离了脂粉铺,崔眉就改回来崔四娘的名姓,再不用那个屈辱的花名“崔眉”。但是因为裹脚时间已长,脚已经畸形了,拆开裹脚布便不能行走。所以她们还是裹着脚。 崔四娘揉揉眼,一看,天色还是暗的,揭开船舱的帘布一看,外面只有很远的天空处露出一些鱼肚白。 有些困倦的老船夫进来叫她两个,说是按照羽生的要求,找了另一位可靠的老渡头。 到了另一处,按此时的规矩,就得换一艘船。羽生谢过老船夫,就与崔四娘取出斗篷,罩着全身,并不下岸,而是直接互相搀扶着下了此船,上了另一艘船。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不时补给食物饮水,这船夫的确是老实厚道人,又是老渡头,一路避开水匪出没之地,直至由河道汇入江道,顺江而行,大概行船了大约有一个多月,一路风景越见灵秀,山越来越青,水越来越清,花香荡满空气,船夫才唱道:“诺,前边就是杭城。” 崔四娘早在这一路,知道了羽生原姓赵,是江南人士,家住杭城,家里亲戚廖落,父母早亡,但家中尚有两位兄长。 羽生少小时被拐走,一路辗转卖到了皖南。在皖南举目无亲,又听不懂当地话,又不识字,也不曾出过远门,同时下多数灶前床前闺阁女子一样,不辩东西与南北,连本朝有多少郡省也一无所知。更被黑六这些地痞流氓死死盯着,处处受监视。常叫她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鹤,能振翅高飞还故乡。 她呆在那三教九流之地数年,慢慢长了常识,常着眼与各方客人交谈。才知道,故乡杭城,从皖南走水路,只要一个月多。 但就是这个路程,却也远如千里。她便按奈下来,多多接客,扩展人脉,接触底层各路人马,私下积攒一些财物,谋定出逃。 终于一朝如愿。 迎面春风得心意,沿岸烟柳共画桥。 到了家乡,望见江南旧墙门,连羽生的臆症似乎都好了许多。 两个少年女子走在街上,当是不像话的。人人纷纷打量。 但她们在脂粉铺受的冷眼和鄙夷比这些眼光厉害得多。因此四娘全不在意,也听不懂吴越话,就全凭着少年心气,只是兴高采烈地左顾右盼。 羽生却忽然有些忧郁,她拢紧自己的斗篷遮住脸,拉着崔四娘:“我们从另一条小道走。这里人多。” 崔四娘不明所以,只好慢慢跟着羽生往另一条路走。 江南的街巷九曲十八弯,小道悠长,两边静谧,偶尔转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一枝杏花从青瓦白墙斜出来,还带着欲滴不滴的露。台下石板石阶缝里正长青苔,挤出小草。 杏花沾春雨,石阶青青草。 崔四娘笑道:“这里真是美。羽生姊,你这么多年不曾回来,都还记得路吗?” 羽生正痴痴看着,说:“记得。记得。我年年都记得。” 一路走,一路说着,迎面忽然走开一位老妇人。羽生忙背转过身,等老妇人走过去了,她才回过身来,只是脸上却已多了一行清泪。 崔四娘看羽生忽然落泪,不由惊道:“你怎么了?那位夫人是……?” 羽生摇摇头,擦拭眼泪,说:“旧时邻居。” 但接下来一路走去,羽生都是偶尔见人就遮面垂首避开,似乎一路奔逃至此,却突然羞怯起来。 崔四娘不乐道:“羽生姊,你这是到底怎么了?” 羽生垂着修长的玉颈,半晌,道:“我怕人认出我来。” 小姑娘听了,笑道:“怕什么?你这样好的亲人,却失踪数年,想来大家都是思念的。” 羽生叹道:“我家门庭原是书香门第,我大哥二哥都是读书人,我少小离家,如今却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恐怕是有辱门墙,怎么能大张旗鼓地叫人认出来?如今还是一路避开旧识,只悄悄到家探听便是。” 四娘闷声道:“这有什么羞辱?全怪那拐子混蛋,世道险恶,老鸨心黑。难道还怪得你?” 羽生摸摸她重新梳起的丫髻:“你还小。” 凝眸片刻,羽生又对她说:“………不管怎样,四娘,我一定照诺会送你回桐里。” 崔四娘笑道:“羽生姊,你不是说你两位兄长最疼你吗?他们都是读书人,你二哥又见多识广,一定能知道怎么回桐里的。” 羽生没有说话。似乎有些不安。一路无言地只往前走。 转过一重又一重,一座深巷里的宅门现在眼前。朱漆新红,铜锁澄澄的黄灿灿,灯笼高挂,石阶新新。一个青衣小厮在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四娘笑道:“看,一看就知道是新修过的门。想来人家居住得正兴旺。这便是你家吗?” 羽生凝视许久,喃喃自语:“位置的确是在这。只是变了许多。似乎更富贵起来。” 四娘笑道:“家里富贵,这是好事呀。”就要拉着羽生上前。羽生却迟迟不肯上前,突然怕起来,向崔四娘求道:“四娘,你帮我去问问。” 这是所有游子的一贯心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崔四娘点点头,上前询问。 只是刚问了几句,就听见那青衣小厮不耐烦道:“去去去,什么赵家。多少年前就搬走了。” 羽生躲在一旁听着,霎时如晴天霹雳,也不顾什么,一把跑了出去,捉住小厮的手臂,连声问道:“搬走了?怎么搬走的?搬到哪去了?” 小厮也只有十四五岁,看到一个看起自己来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的女人扯着自己问,眼里似乎死死盯着,也不由有些害怕,就说:“我怎么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只听说这赵姓人家有兄弟两个并一个姊妹,后来听说那个妹妹病死了,只是也有人说那姊妹其实是给拐去了皖南的烟花地糟蹋了,当了粉头。一时传的沸沸扬扬,赵家两个兄弟都是读书人,上京赶考前出了这等丑事,有辱门庭,就赶忙地举家搬走了。” 好一似霹雳当头劈。羽生蹬蹬蹬连退三步,扶住了墙才稳住身子。她自从失踪了,从未见过兄长与熟人。家乡人是怎么知道她当了粉头娼妇? 她回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她被拐之后,被老鸨毒打折磨,三两天一顿打,还找了黑六强暴了她。奄奄一息之际,为了活命,她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老鸨接客。 她虽然身子已破,但因生得貌美,老鸨还是要把她装作处子梳拢。梳拢仪式办得很是盛大,引来不少四方豪客。 挂牌接客之后,过了一个多月,忽然找上门一位杭州客人,指名道姓要点她,说是要听乡音。这位客人抛了不少银子,只是也奇怪的很,他一听羽生已经不是清官人,并且已经接客一个月多了,他便又连忙地走了。羽生连他的面也没见着。 她一直以为兄长们这么多年是没有找到她。原来……原来……羽生捂着胸口,脸色发白,目光飘忽。看她这幅样子,崔四娘吓坏了,连声喊道:“羽生姊,羽生姊,你怎么了?我们去医馆,我们去医馆!” 羽生拉住她的手,失魂落魄的说:“走!走……四娘,我们走。” 崔四娘扶住她:“去哪?去医馆吗?” 四娘扶着她,慢慢远离了惊疑不定的小厮,拐过了一个少人烟的巷子,羽生仍旧没有回答。她闭着眼,又过了一会,才睁开眼,忽然又神情淡漠下来,只是脸色仍旧白得像一张纸。四娘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去桐里!我送你回去!” “可是听说桐里离此路途迢迢,我们两个女子孤身怎么去?何况我们钱财也不多了。” 羽生笑了笑,脸色苍白,目光雪亮,四娘无端觉得她的眼光亮得可怕,只听她说:“四娘,我们是娼妇,娼妇!碰到劫色,难道我们身上爬过的男人还少?不差这几个。碰到劫财,全给了盗匪也行,大不了我们再伺候那几个盗匪几回,好谋得脱身。就是碰到拐子,大不了再被拐一回,再去一个新的脂粉院,再逃一回。若是实在身无分文,大不了一路干老本行,一路卖身,睡到桐里!” 崔四娘大吃一惊,死死盯着羽生的两片淡红的薄唇,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还以为是她惊怒过度,又犯了臆症。 羽生看到她吃惊的目光,竟然淡淡一笑,还是苍白着一张脸,说:“吃惊吗?都说佛家有顿悟,我现在才是悟了。人贱到极点,实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了。我们这样千万人唾弃,低贱到极点的娼门中人,已经是顶顶坏了的,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第58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八) ?“萋萋草,悬崖生,风老容颜雨摧身,霜来雪往对孤月......” 小梅半梦半醒中,听见一缕缕入窗的歌声。 这歌声真冷。冷的就像月光。 她有点寒意,往被褥里钻了钻,迷迷糊糊地想。 此时夜已经非常深。就算是蜈蚣荡这种地方,也慢慢安静了。 崔眉扶着木窗,看着天上的孤月,也收了在安静中显得清晰起来的歌声。 她始终记得那个晚上。 那时候,刚打定主意从杭城离开,她们的财物就被盗匪抢走了。不,那甚至还不是真的盗匪,就是几个本地流氓,看她们是两个小脚的独身女子,跑也不跑不快,喊也喊不来人,就把她们拖到偏僻角落,轮流□□了她们,抢走了她们苦苦积累的财物,一个铜板都没有留下。 唯一可庆幸的是,这些流氓还没把她们拉去卖了。 须知市井之中,除乞儿到处流窜,还有恶少年结伙敲诈。更不必提草匪、打布贼、水老鸦、白龙挂等等。当世的这些贼匪乞丐,可是多数都兼做拐子的,不但劫财,而且劫人。劫了你的财,还把你顺手就卖了。 窑子里,妓院里的女人们,黑市里待售的仆奴们,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些人拐来的。 羽生想办法去找一些活计。可是她们在烟花之地养的除了伺候男人,什么都不会。 两个来路不明,没有男人陪伴的少年美貌女子,既不会女红针线,也不会下厨理事,连洗衣服都不怎么熟练,几乎是一无所会。 而问起来历,则模糊其词,路引也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时下女人能做活计的地方,少的可怜。她们的疑点又这样多,正经的人家压根不肯要她们,连做丫头侍女,人家都只恐她们是大户人家的逃婢罪奴或是烟花之地混过的女人,绝不肯收留。 她们也打过乞讨的念头。 郊野行路,会有野兽、强盗。但在城市里乞讨,不比郊野安全多少。 乞丐成群结队,往往拜在团头名下。团头是丐籍,名义上也是乞丐,但是手下常聚数十乃至于数百、数千乞儿。团头为他们提供夜里的安生之处,和乞讨毫无所得时的一碗薄粥。但乞儿每每乞讨所得,必上缴团头一大份。如有不从,就可能被乱拳打死。 而市井中的乞丐团伙各有地盘,如果外来的单个乞丐不慎误入,要么加入其中,要么被撵走或被打死在街头。 官老爷可不管这些乞丐的死活。 很多因为灾荒或者是失去土地而入城的农民,就这样和本地的好吃懒做的浪荡子弟一起,壮大了这些团头的势力。 乞丐们到了晚上(除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随处歇宿,如果遇到盗贼,就随同行劫。因姓名不知,面目不识,分赃不多。就是盗贼被抓,乞丐们也能一哄而散,让人无可奈何。同样的,这些偷盗所得,也不能少了团头的份。 长此以往,虽然乞儿大多依旧饥寒交迫,但很多团头已经是家财万贯了。 不少团头还收集女乞丐和一些拐来的流□□子,开起窑子。这些乞丐女子梳洗干净,裸身窝在临街半开的洞中,搔首弄姿,有子弟经过,如果心摇意动,只要几枚铜钱,就可挑选女子享乐。 嫖资尽归团头。这些女乞丐所得到的最大报酬,就是一个窝窝头。或者几碗粥。根据揽客的多少,来决定一天能不能吃饱。 崔四娘听到这,呸了一声:“窑子!” 羽生也摇摇头。哪怕是在青楼楚馆的烟花行当里,窑子也是最下等最可怕的地方。但是,窑子也是这烟花行当里面开的最广,分布最密集的。基本上哪个穷乡僻壤都能有窑子。 毕竟高级一点的烟花地,还要挑一挑女人的质量,要费点钱养养她们。窑子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只要提供一点吃的,保证这些女人不饿死就行了。 进了窑子里的女人,很快就能被作贱的不人不鬼,消耗得比寻常烟花地都快很多。窑子里常备麻布草席,就是为了能及时地把一个又一个发烂病而死的窑姐抬出去扔了。 她们两个小脚的少年女子,来路不明,身无分文,又生的美貌,若是去乞讨,等于是羊入虎口,十有*是要被卖到窑子去。 若是真进了窑子,那还不如当初不要逃。 崔四娘和羽生前几天才接到了一些浆洗衣物的活,只是那点钱,加上她们典当衣物得来的钱,只堪堪住几晚黑心的黑店!那黑店租给她们的只有一间柴房,一床破棉絮,棉絮里还有跳蚤爬动。 这间柴房还是和一个闲汉同住!她们裹一层烂褥子灰头土脸地睡一边,隔着小山似的柴堆,闲汉睡另一边。 崔四娘气得要和掌柜理论:“我们两个女娥,同闲汉住,这像话么!” 掌柜是穿长衫的胖头陀模样,两只绿豆眼亮得彷佛有光一样。他说:“那闲汉也是给了钱的。给了钱就没什么住不得。”他打着算盘,看也不看崔四娘一眼:“或是请小娘子移步他舍。只是这钱是不退的。” 崔四娘叉腰想骂,听见不远有茶客笑了一声:“谁家有抛头露面的女人?那寡妇既然敢出来,就别怕人戳脊梁骨。” 另一个茶客说:“张君,你家那女婢没有路引,怕是来路......” 第46节 茶客们并没有看向这边,也未必是在谈论她们姊妹。但是她的话通通梗在了喉咙里。 掌柜此时打完算盘,才有空望她一下,也不知道是笑还是不笑,胖脸上的皮皱了一下:“不过是与人同住罢了。小娘子应该早就习惯了。” 崔四娘到底年纪小,懵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刚刚走过来的羽生却立刻蹙眉,赔礼:“家妹年纪小。掌柜见谅。”然后硬是拉走了崔四娘。 到了背人处,崔四娘怒道:“羽生姊,那掌柜欺人太甚!” 羽生苦笑:“掌柜说的是实话。他阅人无数。我们什么出身,恐怕早就清楚了。” 时下的客店,兼具吃、住、行三事,本就是三教九流往来之处。买卖人和杂耍艺人、娼妇等人往来其中,住在里面揽客,放货,等待生意,乃是寻常之事。 见四娘还不服,羽生叹道:“如今天气渐冷,再挑剔,怕是要去睡粪堆了。” 有一种通铺,专供乞丐和流浪人居住,只要一个钱。说着铺,其实就是一堆鸡毛混着棉絮,把人埋在其中取暖。 如果连这也付不起,那这些流浪人、乞丐,通常就是找个粪堆,在粪堆里挖个土窖避风。 世事艰难。无论时乡野或市井,留给这些穷苦人的,都只有这种生活。而两个身无长物的女子,要活下去,还想千里赶路,就更是难上加难。 看崔四娘低下头,羽生从怀里拿出给她一个层层包裹却还是透出油腻麦香的油纸包:“吃吧。” 崔四娘闻到食物的香气,才发现肚子一直咕咕作响,问:“哪来的钱?”她们仅剩的钱都拿去付了住店钱,这几天都是每天一碗稀粥度日。 羽生没有回答。 崔四娘一打量,才发现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的羽生,回来的时候衣衫凌乱,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大惊失色,撩开羽生挡住脖子的长发一看,顿时半天才出话来:“姊姊,你……” 羽生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发鬓:“我说过,无论怎么样都会把你送回桐里。” 少女红了眼眶,脱口道:“那,我……” “嘘――”羽生柔声道:“你不行。” 崔四娘嗫嚅半天,鼓起勇气说:“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 羽生摇摇头,是她那种一贯奇异的忧郁却固执的声调:“不行。我们固然已不是被男人近身就寻死觅活的清白人,但你还要回家。不能再和这行沾边。” 少女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羽生的手,滚烫的眼泪滴在羽生苍白的手背,烫的羽生缩了一下手。 渐渐的,这间客栈里经常有不同的男人来找羽生。她们住的房间,也从柴房、黄字号房,一路调到了最好的天字号房。与羽生一起出入的男人衣着也越来越光鲜。 人们的眼光日渐鄙夷垂涎起来,掌柜的语气日渐亲热起来。 崔四娘为此成日忧心忡忡。 而她虽然整日垂眉低目,扮做羽生身边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但是客店里的店小二仍然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每每被羽生喝止而不断。 这一天,羽生正坐在寓居的客房里,对着铜镜,一点点画着眉,抹着胭脂,涂着唇。 这段日子以来,羽生的妆化得都极艳。墨眉,雪肤,唇色红得好像饮过血。 那鹤一样清淡至极的美似乎完全被遮住了。 崔四娘坐在一边看她梳妆,看她专挑那些浓墨重彩的色彩打扮,莫名的,有些说不出的难过:“羽生姊……” “嗯?”羽生正忙着换上一件嫩黄的孺裙。背对着她,褪下中衣,露出满是吻痕、青紫、掐痕的背。 大概是久久听不见她继续说话,羽生回过头,对她轻轻一笑:“做暗门子,上边没有老鸨,的确是攒钱快一些。很快就能攒够去桐里的路费了。不怪绿萼说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崔四娘刚想说话,忽然听见有敲门声,有人在喊:“小姐,小姐,出来一下。” 是个粗厚的男人声音。 羽生穿好衣服,开了门:“哪位?” 一双大手一把捂住羽生的嘴,把她拖出门。 崔四娘大惊,立刻追过去:“干什么!” 这间房在二楼,羽生被一个彪形大汉捂住嘴,拖下了楼梯,一旁候着的还有几个服饰打扮一致的男人,把挣扎不休的羽生捆了起来,嘴里塞上麻布。一路上陆续有人从自己房间里伸出脑袋张望,看见这一幕,赶紧又都把头缩了回去。 崔四娘追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气血上涌,爆发出一阵大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王法了吗!”就要扑上去和他们厮打。没料到动作太过激烈,才跑了几步,那残疾的小脚就使她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那几个大汉哄笑起来:“这小脚娘们好像是和这个是一伙的,不如一起绑了回去。” 崔四娘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楼下掌柜和小二在望着这边动静,刚想开口喊,就见他们迅雷不及掩耳的移开了视线。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上前,像是提小鸡似地把崔四娘提了起来,将她双手一扭,任由她拳打脚踢,嘴里叫骂,也把她捆了起来,和羽生一起拖了下去。 经过柜台的时候,掌柜低头哈腰:“几位大人慢走,慢走。” 领头的大汉脸上有一条疤,摸摸胡须,问掌柜:“这两个女人的确是外地来的暗娼?” 掌柜的垂眉顺目,嘴里说:“小人怎敢欺瞒官人。她两个近日寓居小人店中,行那苟且的买卖。的确是没有户籍名册,没有路引,不知来路的暗娼。” 大汉这才笑了一声,抛给掌柜一点碎银子:“给店里添麻烦了。” 在掌柜的恭送中,当空昭昭日下,几个大汉就在大街之上把羽生和崔四娘扛上了马车,然后纷纷跳上车,驾着马喝了一声,马车疾驰而去。 ———————————————————————————————————————————————————————————— 杨家新来了两个美貌婢妾。 一个叫做羽生,一个叫做崔四娘。据说都是风尘出身,来历不明的流民,做暗娼的时候被杨府主人杨蓁看中,命人强行带入府来。 原本并无稀奇。 杨蓁行伍出身,现为一方守将,平日最大的喜好就是美女娇娥。他妻子早死,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搬回族中居住。他就在家中广蓄各种来历的婢妾歌姬。不差一个两个。 出奇就出奇在这两个女人伺候在杨相公身边呆了好几个月,还能安然无恙。尤其是那个羽生,还颇得宠爱。 “羽生姊,羽生!”崔四娘一路进来,浑身哆嗦。 羽生坐在房内的胡凳上,一看见她浑身是血、打着哆嗦进来,焦急地站起来:“你惹他了?” 崔四娘一直哆嗦着坐下,才稍微冷静了一点:“不是我的血。” 羽生才舒出一口气,就听见崔四娘流下两行泪来:“巧儿......” 室内沉默下来。崔四娘扑在羽生跟前,流泪道:“姊姊,我们逃吧,逃吧!去窑子也比在他杨府锦衣玉食强!” 羽生嘘了一声,轻声道:“杨府势力大。杨蓁为人多疑残暴。不要给人看出心思来。” 崔四娘抬眼看她:“姊姊,你的意思是......?” 羽生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说:“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崔四娘摇摇头,恨声道:“如何能怨姊姊?都是那杨老狗禽兽不如!不过看了一眼中意,就强虏女子入府。” 羽生道:“欺负我们无依无靠,又是风尘出身,又无正经身份,抓了也没人管罢了。何况我曾小心打听过,杨蓁乃是本地土豪出身,家族能人辈出,在绍兴树大根深,堪称一方豪强。自己又捐了功名,后依仗战功爬到这位置。别说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女子,就是寻常小官家的千金,他也照样玩弄不误。” 但杨蓁也有弱点,他虽然残暴多疑,却最爱惜名声,好面子。羽生心灵意透,就是凭着他的这个弱点,才能勉强带着崔四娘在他身边活下来。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叫羽生,说是相公来了贵客,正在前厅宴饮,唤她同一干歌姬一起去侍奉宴饮。 崔四娘听到杨蓁的名字就哆嗦了一下。羽生安排她去休息,自己却整了整衣衫,淡抹妆容,打扮得格外清艳,施施然地去了。 李仲光是大学士,也是当世名士,被贬来绍兴不久,正四处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本来他不想去拜访杨蓁这个武夫。本朝开国以来就重文轻武,虽然杨蓁职位不低,立有战功,身居太尉,但也是因此遭人嫉恨,数次被贬,回到绍兴当了地方守将。 只是杨家能人辈出,李仲光颇有几位姓杨的风流朋友,杨家又是绍兴大族,是当地的地头蛇。如今世道不好,李仲光要是想在游玩绍兴的时候方便一点,也只能去杨蓁府上走一遭。 杨蓁对这位名士倒是很客气,大摆宴席,把自己的幕僚属下都叫来陪宴。更是有无数雪肤花貌的美人被杨蓁唤来丝竹歌舞,劝酒侍奉。 李仲光看美人看的愉快。但是酒喝多了,顿觉尿意难忍,想要起坐更衣。杨蓁就叫了自己最近最宠爱的婢女,也是相貌清艳,如鹤如仙,颇有出尘之意的一位美人,去陪客引路。 李仲光其实内心也是颇为中意这位美人,推辞几次,就由这位美人摇摇摆摆地扶着他去更衣了。 杨府占地广阔,通向更衣之地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路途曲折,九转十回,殆如永巷。望长廊的两壁间,隐隐若人形影,形影生动,疑似高明的绘画。 李仲光这个人好诗画,哪怕是急得不得了,也要凑过去多看几眼。 美人却说:“此非画也。您雅好高致,勿要近前为好。” 她的相貌是文人一贯最喜欢的那种。说出话来也是清清淡淡,吐气如兰,李仲光心爱之,笑道:“老夫不是娇贵人。行山游水,也曾随走随坐。”说着,大概也是太急着更衣的缘故,还是依言没有近前,而是先去了更衣之地。 等从更衣之地返回前厅,一路再看,李仲光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尽管美人再三劝阻,还是兴致勃勃地走近去看。 奇怪的是,走近一看,壁上的这些人影既看不见笔迹,又无面目相貌,总共二三十躯,形体痕迹宛若真人。李仲光问道:“妙笔也。不知杨太尉府中还有如此画师?” 美人却没有回答。李仲光低头一看,见她正在暗暗垂泪。不由奇道:“小娘子何故泣涕?” 美人半晌,才抬起头来,她肤色雪白,眉色与眼珠的颜色都非常浅淡,只有唇上一点红,姿容神异,行止如白鹤起舞。此时垂泪,实在是盈盈之美。 李仲光柔声道:“小娘子有何委屈,不妨对老夫一诉。” 美人轻轻地开口:“壁上恐怕又多一躯。” “小娘子此话怎说?” 美人哭得越发伤心:“妾命不久矣。” 李仲光再三追问,并表示一定不会同府主人提起,美人才惨声低语:“相公姬妾数十百人,皆有乐艺。但稍不称意,必仗杀之,而剥其皮。从头至足一身好皮,钉于此壁上。待皮干硬,方举而投之于水,此皮迹也。” 李仲光脚下一个没站稳,细细一看,壁上那痕迹,的确留有油迹并极淡血迹。顿时感觉鸡皮疙瘩直起,身上哆嗦一下,感觉酒都醒了大半。 美人泣曰:“相公不许府中人引外人接近此壁。违者仗杀之,同皮迹。妾恐命不久矣!” 李仲光铁青着脸,安抚道:“世间老夫一诺千金,说不会同杨公提起此事,就不会提起。难道还骗你小女子不成?” 明知不该再问下去,但是李仲光这人到处寻觅灵山秀水,也是一个好奇心很常重的人。说着,他又抚了抚须,道:“只是世间何来此等残暴之人?杨公相貌仙风道骨,语言豪爽,又一向名高望重。怕是你小女子污蔑主家。” 美人含泪道:“您若不信,且借口散酒,去眠凤居一游。” 李仲光返回席上,又喝了几蛊酒,就推说酒气上脑,难耐热气,想找个清凉的地方散散风。只是一边说一边又老拿眼觑美人。 杨蓁和一干幕僚喝得半醉,闻言都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杨蓁合掌笑道:“李相公不愧是风流名士。眼光一流。这正是我府中第一个中意的人。” 遂指指美人:“羽生,带李相公去客房附近的花园散散酒气。李相公没有散完酒气,你可不许回来。” 杨蓁那些有一半出身行伍的幕僚、属下,又挤眉弄眼笑了起来。 李仲光就半扶半揽着美人又出去了。 这个花园附近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花园。这个大花园就叫眠凤居,却轻易不许外客进入。此时因为宴饮,府中众人大都在前厅伺候,这里没有人,羽生就带着李仲光悄悄绕隐蔽的小路进了眠凤居。 眠凤居面积不小,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 这时是秋季,金黄、雪白的波斯菊和各色菊花竞相开放,更是有多棵高大的高品相桂花树,满树花开,芳香满园。风一吹,就是一片花雨香海。花园中央,还有一种满荷花的小池子。 李仲光笑道:“如此怜香惜玉的赏花佳地,不意杨公如此风雅。” 羽生却低声说:“您听。” “听什么?” 第47节 羽生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走到一株金黄的、大朵绽放的波斯菊旁,使尽力气一拔,那株花就被拔了出来,显然原先就种得不牢。 李仲光道:“哎呀,好好一株菊花,小娘子毁它作什......么......”他跌坐在地,浑身悚然地盯着菊花的根下,被羽生从簌簌黄泥中拂出来的人头。 那个人头腐烂得已经露出了一半白色的头盖骨。眼珠已经烂掉了,眼眶黑乎乎的只有白嫩的蛆虫爬进爬出。人头脸上没有皮肤,露着底下已经风干腐烂变成褐色的肉。此刻脸上没有皮肤保护的肉上爬满了黑色的蚂蚁。 羽生捧着人头,冷静地看着他:“听冤魂哭嚎。” 惨白的骨头部分映着她雪白的肌肤和淡极的眉色、眼珠,仙气顿去,唯余鬼气。 她又走到最近的樱花树下,踢开一层的薄土,示意李仲光看。薄土下露着一截被树根紧紧缠绕着的女人手。 羽生把人头放回原处,把波斯菊扶回原处,说:“李相公,有人死于鞭打。有人死于剥皮。有人死于巨石压身。有人死于溺水。死者悉数埋于此园中。园中每一株美丽绝伦的花草下面,都埋着一具女子的尸骨。你如果不信,妾还可以再跳下荷花池水中,为您捞上来几套人皮。” “杨相公若觉婢妾稍不顺意,动则褪其衣,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或专捶指足,血淋林方罢,或放在鸡笼中活活压死,或活剥人皮,皮投水中,尸体埋于花下做花肥。死者大多埋在此处。外界问起,只说:‘理家不严,妾婢逃奔。’” 羽生说罢,伏于他身前:“望李学士搭救!”她在家时就一直听两位兄长说,李仲光才名满天下,敢于直言和怜香惜玉的脾气,也是名满天下。她还是对读书人充满了指望。 李仲光脸色铁青,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两腿战战,开口,却责备道:“杨蓁此虽兽行,然你乃他家妾,得杨蓁宠爱,锦衣玉食,却揭主家秘于外人,是为不忠。” 羽生豁然抬头,半晌,道:“妾只为活命。不想枉作花肥。”原本还想斥责,看到她目中秋水一泓,美色动人,李仲光叹了口气,抚了抚胡须,又打了个寒蝉,感觉似乎原来的满园芬芳都化作了血腥气。道:“出去说话吧。” 羽生把一切复原,两人就又由小路离开,到了客房附近的小花园,李仲光舒出一口气,瞥她一眼,道:“杨蓁此举虽恶。死的却不过是婢妾一流。婢妾生死,本就决于主人,一来杨家势力广大,告上本地衙门,恐怕不了了之。二来即使闹上朝廷,杨蓁杀的不过是婢妾,也称不上大罪。至多是以其品行残忍,再贬一级罢了。” 李仲光还有一话没说,他虽是风流名士,但也是贬谪的人,同杨蓁更不熟。杨蓁愿意拿自己的爱妾来招待自己是一回事,自己开口要他送爱妾给自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羽生再三磕头道:“妾不敢奢求‘公道’二字。妾也不敢奢求离开杨府,只是妾有一妹妹,年纪尚小,乃是桐里人,被拐沦落至此,家中尚有一寡母。还望李相公大发慈悲。” 崔四娘正坐在房里发呆,忽然前边有人传话。说是杨蓁让她过去。 ☆、第59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九)【重写】 崔眉这个人。雪鹦鹉说:“谁当她的贴身人,谁倒八辈子霉!瞅瞅那个小丫头!” 人们深以为然。连老鸨子都可怜那小丫头,时常说:“可怜见的,还不如跟了老妈妈混事,强过当丫头。至少吃穿用度是差不了的。” 崔眉的贴身小丫头小梅是整个蜈蚣荡里出了名的小可怜。 崔眉不许她留一盒胭脂,不许她穿一件花俏的好衣裳。连精致一些的点心,吃剩下宁肯倒掉,也不许小梅多碰一个。 蜈蚣荡里别的女孩子,哪怕是个小丫头,都是花枝招展的。独独小梅,活得像是个灰暗的影子。 崔眉还防她防得厉害。如果来了什么客人,就打发小梅回房。连客人的毛都不许小梅见着一根,更别提从客人那捞到油水。 “崔眉这个人,精明!怕是见小梅未长成就有楚楚的模样。提前防着咧。嘿,我见多了,花魁娘子的丫头从花魁那学了一身的本事,然后凭着青春年少,反把主子踩下去的事,我可见多了。” 一位老资格的娘姨这么说。 崔眉不在乎这些。她依旧当着老鸨的心肝宝贝。 而小梅听到这些话,低着头匆匆走过。有时候老鸨子看她可怜,塞给她一盒雪球波斯糖,也教崔眉啪地抢过来,一把丢在地上,散落一地糖丸,喂了蚂蚁。 老鸨子有一次私下拉着小梅的手,说:“这可怜见的。就算是防着我们,但是这么可爱可怜的小女孩子,给吃好点喝好点都不舍得吗?” 大概是看小梅形单影只,总是只跟着崔眉后面,实在可怜。老鸨就教蜈蚣荡别的同年纪的当丫鬟女仆的女孩子找小梅说话。 小梅慢慢地在蜈蚣荡也有了几个朋友。 这些朋友都是欢场里出生长大的,泼辣又大胆,见多识广,跟雪鹦鹉一个脾气。时常说一些评头论足小梅打扮的话,也时常告诉小梅一些世道话。 崔眉一次偶然撞见了这些小梅的朋友,眼神冷冷地把她们全都敢了出去,再不许小梅和她们说话。小梅只得私下里接触她们。 然而,小梅九岁的时候还是接了第一位客,瞒着崔眉,开了苞。 她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腿上压着一头长满胸毛的肥猪老爷。这头肥猪,跟她爷爷一个年纪。 肥猪乱拱,她尖叫,身下流了一摊血。 肥猪老爷捻了一指头血,伸进嘴里吮吸一下,摇头晃脑地吟诗:“人说豆蔻好年华,我道垂发最堪怜。” 小梅痛嚎了起来,从肥猪老爷身下露出的两条细腿不断抽搐,她豆芽似的手臂挥舞挣扎,啪地一下打到了他脸颊上下垂的肉。 最后小梅是晕过去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撕裂的地方已经涂了药,只是仍旧赤身露体,浑身没有哪里不疼。她的手边放着几锭银子,银子旁放着精致的鹅黄纱衣,放着银饰,放着晚霞一样璀璨的上好胭脂,放着几碟十分精致的点心。 而崔眉正站在她床边,凝眉看着她,半天,问:“这些是你想要的?” 小梅不知道为什么,只不敢抬头看崔眉的脸。 崔眉抱起衣服,全都丢在地上,拿起胭脂,砸得泄了一地红。拿起点心,呼啦全倒在地上。 小梅眼里含了一包眼泪。 崔眉最后拿起那几两银子,问小梅:“这是什么?” 小梅含着哭腔嗫泣道:“客人给我的钱。” 崔眉听了,将银子一把掷到她跟前,陡然厉声道:“这是他们的买命钱!” 她深深吸了口气,丢给小梅一身灰扑扑的女仆服饰:“穿起来,跟我走。” 小梅低着头,磨磨蹭蹭穿衣服。她不想恢复到那冷冷的灰影的日子里去了。 这时候,她听见崔眉说:“我安排好了,你走吧。我明天就送走你。” 小梅惊得立即抬起了头,脱口道:“我不走!” 崔眉淡淡道:“不走也得走。” 小梅浑身发抖,求她:“奶奶,奶奶,我不想回家去了,我不想回家去了!” 崔眉看着她,柔声道:“傻孩子,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亲娘。我送你去找亲娘。” 小梅哭道:“我爹早就死了,我娘早就改嫁了,我家里只有一个把我插草标卖了的爷爷!外面的世道,逼得爷爷卖了我。我从小没吃饱过,没穿暖过,到了这里,才有了活路!求奶奶不要赶走我!” 崔眉说:“你以为这里有活路?从前,我教你看见的那些,你都忘了吗?混事接客的从没好下场。” 小梅懵懵懂懂地说:“男人爬在身上,是、是很痛。可是……” 崔眉冷笑:“可是有好吃的、好穿的,还有人服侍你,你再不用自己扫地、煮饭、洗衣服,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小梅低头绞着手,不说话。 崔眉说:“当年脂粉院里的崔四娘也曾像你这样想过。” 她看着小梅:“不要去享受这里的任何东西。这些都是毒药。你以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是好的?那只代表着你被老鸨子养废了,离了这里就毫无谋生手段!” 她挑起一截衣料:“这些东西。这些首饰、衣料、金银,都只是老鸨子和妓院老板暂借你使用的。没一样是你的。我见过不少以为可以从良的姐妹,都差不多是净身出户。用惯了这些东西之后,再去过清贫干净的日子?嘿嘿,一个两个的,还是回来了。” 她看小梅满脸疑惑,不由叹道:“你还是太小了。不能真正懂这些。”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凌晨就走,我已经准备好了安身的地方。我们一起走。” 小梅张了张嘴。听见她说:“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不会真把你送回家去的。你好好去休息吧,你接/客的事,我会按下去的。” 她的怒气似乎慢慢平静下来,背影萧索,出了房门。 然而,终究没有走成。 老鸨、龟公、老爷,带着一群地痞打手擒住了崔眉和她的几个帮手。连崔眉买下的那间小小的米铺都被老鸨带人顺藤摸瓜翻了出来。 崔眉是有卖身契在蜈蚣荡的,她是属于老鸨和蜈蚣荡妓馆的私人财产。她的个人私藏的金银,是可以合法没收的财产,是偷了主家的财。更不要提一个登了官府花名册的妓女私买良民米铺,更是罪过。 告密的人是一个雏妓,叫做小梅。 崔眉被蜈蚣荡打手押着向柴房走过去的时候,经过了小梅,崔眉问了她一句为什么。 小梅说:“奶奶,外面世道不好。这里虽然男人讨厌了一点,但是幸好有妈妈和老爷供给我们吃,供给穿,供给我们安全栖身的地,待我们这样好,我们把钱给妈妈也算是报答。你为什么恩将仇报,偷老妈妈的钱去外面混?” 她说话的时候,老鸨就慈爱的搂着她。小梅像倚着母亲一样依在老鸨怀里。 崔眉浑身一震,喃喃:“真是耳熟的说法。” 她快被押着走过去的时候,她侧过头,对小梅说:“你搬出去住吧。我那间屋子,是给我九岁的妹妹住的,不是给九岁的雏妓住的。” 崔眉被压在囚房半个月。老鸨和龟公还是舍不得她这棵摇钱树,毒打了她一顿,又给放了出来。放出来的时候,老鸨没好气的说:“你一个上了花名册的妓子,竟然敢买良民的米铺,官差听说了要问罪,还是我们这可怜的老妈妈给你花钱保释的!” 崔眉漠然道:“我知道。” 老鸨装作真可怜她似地,叹气道:“老妈妈我也是从你这年轻人过来的。一日为妓,终生脱离不了这个字!你还是乖点,妈妈疼你。” 崔眉平静地说:“我知道。” 老鸨没有多说什么,没多久,崔眉又平静地回到了花魁崔眉的日子里去。 只是再没提起过小梅。 然而小梅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小梅成了当红的雏妓,不断有爱好特殊的客人上她那去,客来如云,昼夜不息,一天甚至有十几个客人。 过了大概三、四个月,小梅十岁了,但是听说有一天,她没去迎客。老鸨子还特意去看了她,带了补品。 有人酸溜溜地跟崔眉说:“这丫头现在可是老妈妈的小心肝!” 小梅过了十岁生日,第一天没有出去迎客。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人人都知道小梅有病了。 但是第六天,十岁的女孩儿苍白的脸上涂着艳红的胭脂,又出来见客了。 一次客人走后,老鸨子去送客人。小梅昏昏沉沉地歪在塌上。听见珠帘掀起的声音,她勉力睁开肿得快成缝的眼睛:“妈、妈妈,让我休息一会,休息一会。” 进来的人却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 进来的是崔眉。崔眉说:“你病了。” 她发怔,崔眉接着说:“我带你走。”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去哪?” 崔眉说:“治病。” 小梅啪地用尽力气甩给她的手,几乎是尖叫一样地说:“妈妈说会给我治病!不用你,不用你!” 崔眉沉默了片刻,冷冷说:“鸨母若是实心给妓子治病,狼也是会给羊接生了的。” 小梅立刻顶道:“你翻来覆去,就是想哄我离开这里,离开老妈妈,好叫我不要取代你的位置!” 崔眉看她一眼:“有人告诉你,我想叫你走,是因为我怕你取代我的位置?你信这鬼话?” 小梅赌气似地一指房间角落的一个雕花上锁的箱子,道:“难道我就取代不了你?那些都是客人给我的。” 崔眉蹙着眉尖:“如此短的时间积累下这些……难道传言是真的?鸨母叫你一天接十二个客人,你就接?” 小梅孩子脾气,扭过头不理她。 她打量小梅,眉毛蹙得更紧。不过一年多,小梅的变化大得可怕。女孩子开始抽个,她的胸脯像发酵的馒头一样涨起来,手臂开始圆润起来,竟然眉稍有了少女的风情。 第48节 崔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头,厉声道:“鸨母给你吃的喝的,你都吃了?!还有她给你的那些药,你确定是治病的药?!” 小梅尖叫起来:“疼!你松开我,松开!”又叫道:“你以为妈妈像你吗!连块好点的点心都不舍得给我吃!” 崔眉倒竖起眉毛,看起来简直像是戏文里的怒发冲冠:“住口!你真是不嫌命大!”她正要说话,这时候替老鸨子看着小梅的老娘姨进来了,警惕地看一眼崔眉:“你在这干啥?” 小梅含泪喊道:“她又想骗我跟她走!” 崔眉推开老娘姨,扭头走了。 因崔眉又不老实,鸨母下决心给她个教训,又把她关了起来,吩咐人不准给吃,不准给喝,先活活饿上几天。 有崔眉这个刺头对比,领家鸨母和龟公越发喜欢小梅的乖巧了。 ☆、第60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 黄脸总是招揽不来客人,她的鸨母又催得紧。无奈之下,黄脸也和其他姐妹一样,去兼职了娘姨女仆,专去服侍那些当红的姑娘,只看能不能蹭到几个客人。 当红的女人们也明白这些低等劣妓的心思,因此往往摈弃她们不用。 只是黄脸这次走了好运,她撞上一个年纪还小的当红雏妓,因出来乍到,并不懂门道,竟然招了黄脸当女仆。 黄脸伺候了一段时间,也有些可怜这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叫那些点心首饰衣服一哄,又过了一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原来勤快的手脚养废了,还真把那挨千刀的鸨母当了自己的亲妈妈,替鸨母卖铺尽心尽力,鸨母叫她接几个客人,就接几个客人。 结果年纪小小,也才十岁,就得了脏病。下面长了脓疮和毒痘。 鸨母哄她喝药,说是给她治病,她感激涕零,一口不剩。 好心人劝她别再那么实心实意地接那么多客,应付一下鸨母就成,她反倒怒斥人家是受了鸨母的恩,却不尽心尽力做事! 黄脸叹一口气。那哪里是治病的药呢!她沦落烟花多年,哪里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那是烟花行当里惯用的一味药,下在平时的精致吃食里,下在药里,能叫干瘪不到年龄的雏妓早早丰满起来。 那些大老爷们,最喜欢这个岁数的懵懂天真,却又妖娆似少女的女娃娃! 只是那些雏妓多半是没好下场的。这是虎狼之药,喝多了,就是个百病缠身,到后面,人都不中用了。 有一次,黄脸经过厢房,听到这家的鸨母正和那个龟公商量:“这脏病来得厉害。” 龟公埋怨鸨母:“你这老虔婆,好货色咧!就不能小心点使?早早得了这病,晦气!” 鸨母自知理亏一般,声音有些心虚,转眼,又说:“不然,喂点药催熟,趁还能使的时候,多招点大客?” 龟公叹道:“也就这个样了。” 黄脸像是听明白了,又不是十分明白,只是浑身发寒,赶紧跑开了。 小梅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面盘浮肿,下边疼得厉害,辗转不能。 这时候老鸨子进来了,慈爱道:“怎么不去见客呢?” 小梅气息衰弱,道:“妈妈……我疼得厉害,教我休息几天吧。” 老鸨子却一下脸冷了下来:“不成。我供你们吃穿,给你们打扮,要是谁有点病都不见客,那我这生意早早倒闭了事!你们喝西北风去!” 小梅只得拖着病体去接客。 只是因她实在病得太重,直接晕在客人面前,客人扒开她裤子一看:下半身都开始烂了。 症状盖都盖不住,这回客人气得要砸店:“妈的!有了脏病还来待客!” 老鸨只能赔了一大笔钱送走客人。数数倒赔出去的钱,看看晕得人事不知的小梅,气毒了。 小梅病得起不来身了。头发落光,鼻子开始烂,胸脯上长满红脓毒疮。 鸨母说要给她治病。 小梅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忽然感觉一阵阵滚烫的热风滚过来,鸨母进来了。只是她手上还拿着一个赤红的烙铁。 小梅一阵惊惧,颤抖道:“妈,妈,你,你拿这个是要干什么?” 老鸨子说:“妈给你治病。烫一烫就好了啊。”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妈,妈,我不治病了,我不治病了!” 老鸨子狞笑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赤红烫人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小梅胸口遍布的烂脓上。 老鸨又掏出剪刀,挖掉她那些脓包毒疮。 这一夜半个蜈蚣荡都以为闹鬼了。 龟公寻声进来,看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子,发愁了:“唉,一颗摇钱树。怎么办?” 鸨母丢下烙铁,冲小梅呸了一声:“不中用的东西!还要废老娘一口棺材!” 龟公犹豫片刻:“人还有气。” 老鸨子翻了个白眼:“有气又怎么样?人都这样了,还能赚钱?白养着她个病殃子吃干饭?” 龟公觉得她说的有理。他省钱是个好手,看了看房间,说:“这个衣柜好,把人往里一抬,柜门一钉死,就是一口棺材。这年头棺材比衣柜贵着。” 两人把小梅抬进横放的衣柜,合上门,在上面钉了三层木板。一前一后抬出去了。 崔眉饿得整个人晕头晕脑,几天来只喝了几口清水,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躺在柴房的干草堆上发晕。 忽然听见一阵阵走动声,传来老鸨子和龟公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鸨又是想了什么新花招来驯服她,就勉力撑起身子,从柴房的门的较大的缝隙里往外看去。却只见老鸨子和龟公两个人,吭哧吭哧抬着个棺材样的东西往外走。 奇怪,这是谁死了?她晕乎乎地想。 这时,“棺材”里竟然传出一道声音,似乎在挠棺材门,还好像有人在“棺材”里不断晃动,说话。 听不清。崔眉心里莫名地不安。她努力把耳朵凑近门缝。终于,“棺材”擦门而过的一刹那,她听清了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在说什么: “妈……我还没死……妈,不要埋了我……” 崔眉终于被放出来了,在饿晕之后。 然而放她出来的人,发现她晕着,也一直在流泪。 ☆、第61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一) 崔眉躺在床上,听说了小梅昨晚半夜病情忽然恶化,暴病而亡,连夜被拉去埋了。 她闭上眼,对被派来照顾自己的一个黄脸娘姨说:“我曾经跟过李仲光。” 黄脸娘姨惊得掉了手里的热毛巾:“啊呀!是、是……” 崔眉说:“嗯。对,就是那个风流天下闻的大才子李学士。我曾当过他的侍妾。” 黄脸犹豫道:“那……您怎么还会……” “怎么会在这?”崔眉笑了一笑:“有一天,他跟朋友喝酒。他的朋友有一匹好马,他看上了那匹马,跟朋友打赌喝酒赌诗。他赌输了,又实在想要那匹马,就宝马换美人,拿我去换了那匹马。” 他名士风流,兴之所致,拿妾换马,一代佳话。却全然忘却曾有一个低贱卑微的女子,苦苦哀求他,送她的妹妹还故乡。 “他的朋友一天去青楼饮酒,因付不起酒钱,他说一句自己大丈夫也,从不欠债。就转手卖了我抵债。” 她曾数次逃出烟花,向官府、向所谓名士、向读书人,甚至向江湖草莽求救。 官府说她已入花名册,是贱民。却全然不顾我是被拐卖沦落至此。只因他们当中也有人爱我容色,不愿她从了良。何况烟花行当给差爷们纳的供是白给的? 名士,读书人,这些人更觉烟花女子多风流豪放,少拘束。认为她一旦回归良家,就不再会是他们喜欢的可以随意亲近的“风流豪放”的烟花女子。 向所谓江湖义士求救?自古混烟花勾当的,没有这些所谓江湖豪客的保护,哪里混得下去? 黄脸正听得出神,却听她声音越来越低。定睛一看,发现崔眉的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却睡着了。 梦里,她一个人坐在无边的暗黑里,想起了很久以前,从杨家被李仲光带离的那一天,羽生的眼神:“你要好好的。回去,回去,回家去!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已经没有路子了,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你还有。” 她捂住脸,感觉有滚烫的东西从指缝间流出来:“羽生姊姊,没有的,其实没有的。” 其实这个世上并没有她们这些人的活路。 ☆、第62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二) 这一天,有不少的大客来了蜈蚣荡。 几个老板、老鸨子、领家决定联合待客。务必要令这些大人们宾至如归。 因崔眉名气比较拿得出手,她也在待客之列。 黄脸这些低等劣妓则只能传碟递杯,远远望着。 就算这样,也多的是往上凑,企图能沾得一点光。 然而黄脸自前几天以后,就总是心神不属,做事慌手慌脚。因此她的鸨母就打发她下去了。 黄脸却呼出一口气,离开了众人眼神之后,就直奔自己屋子后面那间杂物堆间。 她揣了几个饼,奔到杂物间,推开一堆旧物,露处后面用旧帘子革出来的小隔间:“阿华,阿华,你还好吗?” 黄脸扶起一位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却容貌清奇美丽的女子,小心地拿手帕擦拭她额前的汗。 张若华用手撑着身子,半靠着黄脸,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还好。” 她看黄脸心神不属的样子,接过馒头,说:“你这几天怎么了?是因为我的事?” 黄脸摆摆手:“姐妹们的嘴都严得像蚌。老鸨最近也有大事,才顾不了我的小动作。” 张若华道:“有什么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黄脸摇摇头:“我们这的脏事,你是清白人,不要听,听了脏耳朵。” 张若华打她一下:“胡说什么!都是姐妹,什么脏不脏的。我还教岑三狗典卖过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破鞋?” 黄脸连忙摆手:“哪里的话。那是岑三狗混账,怪得着你?”说着也明白她的意思,半天,说:“我前几天被派去伺候一个当红雏妓。” “她死了。” 张若华放下了饼。她坐直了,倾听的态度变得非常严肃。她对于生死的有关的话题,一向是这样的态度。 黄脸继续说:“她死前得了脏病。鸨母给她治病。” 说到“治病”,黄脸哆嗦了一下:“被治死了。” 第49节 张若华皱眉道:“庸医给她用了虎狼药?” “什么庸医!鸨母压根没给她请大夫!更不要提喝什么治病的药了。” “那是怎么治病?鸨母会医术?” 谁料张若华刚问完,黄脸说:“阿华,阿华,你命好。” “我们从小一块玩。我的事你知道。哪里说得上命好。” 黄脸道:“你没沦落到过这地方,命不差了。”说着,她竟然淌下眼泪来,忽然拉开自己的胸襟,露出袒露的胸乳来:“你看!雌老虎就是这样治病的!” 张若华骇得手抖了。 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道翻滚卷开,皮肉均焦黑色的可怖伤痕,一片片纵横交错在一起。 黄脸待她看了,又拉上衣服,冷笑道:“干这行的,有哪个身上没有病!还是大夫也总治不好的病。老鸨子们,雌老虎们,现在不知道从哪听来了歪招,说是烫红的烙铁可以烫平杨梅疮,一听哪个妓子病了,就拉过去拿烙铁‘治病’!治好的有多少我不知道,活活被烫死的我倒是晓得不少!” 她的黄脸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愤怒憋红了,喘了口气,才继续说:“我身上是老天可怜我,本没有病,只是生了些疹子。哼,那些雌老虎哪里管这些!因传出去有病要影响生意,她们不管真假,也不管你死活,就是烫了再说!烫死了她们也不管,随便席子一裹,乱葬岗一丢了事!” 张若华轻轻地说:“会有报应的。” 黄脸摇了摇头:“报应?阿华,烙铁治病是可怕,但她们没得这个法子前,也都是直接把病重的人席子一裹丢出去。这么多死在这娼院里的人,都只看到过老鸨龟公揽金带银的活,没见过来报复的窑姐的鬼!” 张若华叹道:“我哪里指望过鬼神来报应。鬼神都是泥塑的像,管不了活人的报应。” “那是哪样的报应?”黄脸追问。 张若华摇摇头,避开了这个话题,问道:“你继续说那个孩子。” 黄脸沉默下来:“这对活阎王夫妇,骗人说是小梅是病死的。其实我也听到了。下葬的时候,那孩子一直在挠棺材板,喊自己还没死。” 张若华悚然道:“不是病死的?是钉在棺材里活埋了?!” 黄脸苦笑一下:“雌老虎和活阎王们哪里管人活着还是死了。你要是脏病太重,对他们没用了,给他们赚不了钱了,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死人。” 她都一宿没睡好。老鸨心黑,众姊妹却是有心人。不忍见她小小年纪惨死,她叫了同为劣妓的众姐妹,偷偷出去想砸开棺材门救人,都叫监视她们的护院逮回来了。 终于挨到天明,借出去拉客的时机,众姐妹掩护下,有人偷偷摸摸去救人。去的时候,好不容易刨出土来,“棺材”早已没生息了。 张若华死死紧着眉毛,听到黄脸低低说:“阿华,我想跑。否则再待下去,小梅的下场可能还比我好呢!她还是当红的来着!” 黄脸又说:“最近是个好机会。来了几波大客,热热闹闹人杂,调人去大客那了,对我们这些下等劣妓的看守反倒放松了。阿华,我知道你一向有主意,想问你一问,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张若华道:“嗯,一起走。”她正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大了起来。 黄脸侧耳听了一会,推开门探出头看了一下,对张若华说:“好像是前边大客那出事了,我去看看情况,你等会。” 但是过了好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回来。张若华正想出去看看,杨姐替黄脸来给张若华送信:“出大事了,趁着官府的人还没来,你赶紧走!” 张若华惊道:“出了什么事?三姐怎么了?” 黄脸只是绰号,黄脸在家行三,人称三姐。 杨姐扶起她:“真是作孽!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今天的蜈蚣荡似乎格外廖落,外面有几个姐妹在等着杨姐,见她带着张若华出来了,就一起上去,给她们打掩护,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说起来今天发生的事。 事情要从今天的大客说起。今天蜈蚣荡来了几个衙内,说是初到南细城,及蜈蚣荡尝鲜。其中一个是太常寺卿的公子,一个是翰当地知府,一个是光禄寺卿的儿子。几个人带着一帮公子哥进了蜈蚣荡,叫出名的魁首名妓全都叫上来。 其中光禄寺卿的公子跟太常寺卿的儿子原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看上了同一个才刚满十五岁的新进花魁,争执起来。 那光禄寺卿的公子,一怒之下,拿刀砍死了那个花魁。 说到这,杨姐的声音都微微哆嗦起来。不久前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那年仅十五岁的花魁还带着惶恐的青涩面容永远凝固住了。 失去了头颅的脖腔处,血喷射出来,溅了离得最近的崔眉一身。 光禄寺的詹公子,提着刀哈哈大学,一脚把人头踢得翻了个头。 那个乌发如云的头颅圆睁着眼,带着血,轱辘滚到了崔眉脚底下。 崔眉听见詹公子大笑着对太常寺卿家的张公子说:“与其为了这贱人,坏了你我兄弟的情分,不如看看弟弟我的刀法如何!” 场面安静了一瞬间。张公子先是一呆,接着叹道:“可怜一个美人儿啊。不过,贤弟说的是,不可为青楼女子伤了和气。” 说着,命鸨母遣人来收拾掉尸首,几个小丫头浑身发抖,抬走了那副躯体,面无人色。 那知府先是被吓了一大跳,后来倒是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又终于因死的不过是青楼女子,也就当做没有看见。 其余几个公子哥,有被吓到的,觉得没了酒兴。也有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 又喝了一会酒,詹公子似乎怒气过去了,兴致上来了,说:“我方才确实是太冲动了一点。唉,检讨一下我这臭脾气。只怕是既败坏了大伙的酒兴,又要劳烦知府大人。” 知府连忙笑道:“哪里的话。” 众公子哥也连忙应和。 其中有个人提议道:“今天李兄为了兄弟情义,忍痛别美人,实乃一代佳话也。不如以此为题,各自赋诗一首?” 那太常寺家的张公子笑道:“如此甚好。” 詹公子则道:“唉,悲乎美人薄命。我方才确实冲动了一点。罢罢罢,我也为她写一首悼亡罢,务必令其名留文章,也算是对得起那花容月貌。” 张公子叹道:“贤弟真乃情重之人。” 其中一个举人叹道:“素闻李公子作诗颇有古风。以一条命,能留得姓名在千古文章里。实在不亏呀。” 众人无不赞同。 之后,又有人吟诗,又有人作死谱曲,消费着那一个死去的妓/女,或做深情,或做怜惜,或做叹婉,好不快活,其乐融融。 终将不了了之。 崔眉一直低着头。这时候,说了一声去换染血的衣服,很快就又回来了。 她红润润嘴唇,嫩生生脸颊,一溜儿春水汪汪的眼,翠生生青山眉,好一似白玉桃花。 忽然变得主动起来。妩媚的程度也忽然翻了几倍。 轻轻地给他们每个人倒了一杯酒。 酒过三旬,李公子揽过崔眉,笑问道:“你叫什么?” 崔眉眼波动人:“妾唤作崔眉。” 张公子闻言笑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真是好名字。” 李公子坏笑起来:“的确是好名字。来来,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崔眉折腰法。” 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哄然大笑起来,起哄道:“我们要看崔眉折腰事权贵!” 李公子当下解下衣袍,脱了亵裤,那丑陋的玩意袒露出来,对崔眉说:“来来来,美人儿,折腰一个,爷赏你白银黄金成堆搬!” 崔眉嗔怪似地一笑,真似个桃花天仙。她慢慢弯下腰去,张开樱桃小口,靠近了李公子胯下。 正当众人呼吸加快加重的时候,忽然寒光乍现! 听到这里,张若华早已面色铁青,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杨姐道:“那姓李的禽兽,当场毙命。他们擒住了崔眉,说要她说出指使她来行刺的人是谁!” “崔眉怎么说?” “崔眉,唉,崔眉!”杨姐叹了口气。 李公子倒在血泊里,几个公子哥带来的侍从立刻控制住了场面,因人太少,知府派人去调人,几个公子哥对着崔眉拳打脚踢,逼问她是谁指使她来的,崔眉被打得蜷缩成一团,还是冷笑,只说一句话:杀人偿命!是这世道指使我来的。 张公子止住了他们的殴打,忍怒问她:你若不供出主使,整个蜈蚣荡都要倒霉! “崔眉一向刻薄冷淡。谁料得她居然其实是那样的性子!她说:‘早晚都得死。这位少爷,我们这些人,早晚得死在你们这些人手下,死在这世道里。早晚都是死,谈什么倒霉不倒霉?’”一个姐妹接着杨姐补充道。 张若华道:“但是她也的确连累了你们,你们不怨她吗?” 杨姐苦笑:“怨,当然怨!然而,她说的是实话。从事烟花的,在这些老少爷们的作贱下,在鸨母龟公的拼命欺压下,十有九病,活不了多长的。” 另一个姐妹说:“我倒是高兴她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张若华又问道:“黄脸呢?” 杨姐叹道:“我是偷溜出来的。她是最近服侍崔眉的人呀,那些人正盘问她呢。她叫我们趁官府的人还没来控制整个蜈蚣荡,赶紧走小路送你走!你先别担心她了,若你不走,官差来搜人,搜出她屋里有个来路不明的不明人士,那她才要倒霉呢!” 张若华点点头,知道是这个道理。她不但来路不明,身上还背着通缉。若是搜出来她,三姐才叫倒霉透了。 她们很快偷偷地离开了蜈蚣荡,杨姐她们凑钱,把她安排在了一个可靠的低档客栈里。 张若华见她们还要回去,便问她们不干脆趁机逃跑,何故还要回火坑去。 杨姐叹道:“我们卖身契捏在那呢!” 另一位姐妹说:“我爹妈生病,我为了救他们,欠了高利债,被他们倒腾到蜈蚣荡还债。我要是跑了,我爹妈不是病死,就是被青楼逼债的打手活活打死。” 一个高个子说:“嗨,我逃出去也没成想。我是相公死了,我无处可去,又大妇不容,把我卖到青楼。我从小被人调教成去伺候人的,除了干这行,也实在不会别的事,出去估计得饿死。我也不想再受大妇的气。说实话,受鸨母的打,有时候还比小妾的命好咧!” 另一个年轻的说:“你是大妇卖的。我是公婆卖的。我从小家里揭不开锅,被远远卖给人家当童养媳,遭他家打骂,丫头一样伺候这家人。眼看长大要成婚了,夫婿又忽然不要我了。公婆就将我卖到青楼,换几个钱。我就是出去,也是举目无亲。” 还有一个矮个的,无奈叹了口气:“我小时候无知,羡慕隔壁的乐户整天自由自在地吹拉弹唱,就偷偷跟着他学艺。人家渐渐都不把我当正经人看,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了那个乐师,跟着他离乡背井去卖艺。嘿,说起来可笑。他是个乐师,也是个卖屁股的,他自己卖不算,还非要逼着我也接客,开个夫妻店。一次他得罪了流氓,自己倒是跑了,我为了替他顶债,也为了找个活路,无奈之下也学他一边卖艺,一边卖身,最后慢慢地,就沦落到地方来了。” 姐妹们你一语我一句,说得杨姐直叹息,说得张若华只有沉默。 这吃人的世道! 杨姐最后说:“我们是没有路子,被逼到这地方来的。来了这地方,染了病,就算脏了一辈子了。就算出去了,人家永远记得你干过什么,没把我们拉去沉塘,已经是好的事啦。” 她带着众姐妹走了,临走的时候嘱咐张若华,如果三天后黄脸还没来找她,她就赶紧自己跑吧。 她们临走又凑了一点路费给张若华。张若华坚持不要,但最后在她们横眉竖目的问她是不是嫌弃她们的钱不干净后,还是败退地收下了。 住在客栈里这三天,张若华听说了不少消息。 听说是实在查不出什么主使者,最后只能关闭了蜈蚣荡,胡乱抓了一批鸨母龟公投入监狱。 蜈蚣荡剩下的烟花行家们,则纷纷带着自己手下的姑娘们转移阵地,再去重新找地方偷偷摸摸开张。 转移过程中,借机跑了不少姑娘丫头。气得那些鸨母龟公妓院老板,肉痛不已,纷纷大骂崔眉。 崔眉被判砍头,听说是上面打了招呼,不但牢里要她受尽酷刑折磨,而且砍头时,就算不能千刀万剐,也要刮个百刀。而崔眉的鸨母龟公,以同犯的罪名同处绞死。 事关权贵,处理的速度快得很。就在第三天,崔眉要被行刑了。 她被关在笼子里游街的时候,经过了张若华住的客栈。 张若华站在客栈门口,看着她的囚笼经过门前。 似乎是为了污辱她,她是赤身*困在囚笼里游街的。 第50节 她身上明显受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毒刑。处处皮开肉绽。一条手臂被活活折断了,吊在那晃荡。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张若华听到人们窃窃私语,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一个不远处的男人猥琐道:“看,听说还是花魁呢,从前傲得跟千金小姐似的。你看,这奶白得……啧啧,如果我是狱卒多好,肯定能玩一把。” 另一个说:“嘿,那你可错过机会了!听说这几天,詹家找了一个街上所有最老最丑最烂的乞丐,轮了她三天。” 男人摇摇头:“詹家糊涂了,本来就是个婊子,还怕人睡?” 这街上还有许多特意赶来的娼妓,其中一个满身脂粉的胖妓/女挤到了张若华旁边,拿帕子擦了又擦,不断嘟囔:“让让,让让,嘿,说你呢!别摸老娘屁股,要给钱的!” 她杵在张若华旁边,像个大鳖一样伸长了脖子去看游街,身上的刺鼻脂粉味混着汗味,熏得张若华硬生生退了一步。 胖妓/女站定了,一边擦汗一边骂骂咧咧,不时评论崔眉:“生的好,可惜脑子不中用。不好好吃香喝辣的当花魁,为了个不认识的同行,把自己混进了笼子。还连累老娘最近生意都冷清了不少!” 另一个小摊贩的女人说:“她怎么不哭呢?” 杀头的人游街时痛哭流涕的脸,胡言乱语的嘴,一向是人们取乐的地方之一。崔眉不说话,也不流一滴泪,就好像是剥夺了他们的乐趣之一。 张若华不想再听这些话,只把目光投向崔眉。 崔眉在游街中,一直是目光平静的直视前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注意到了张若华的目光,往她这边看了好几眼。 刑场到了。行刑官照例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崔眉这时候,点了点头,忽然展露了一个干净到极点,也妩媚到极点的笑容:“有。” 她扫了一圈看砍头的乌鸦鸦人群,慢慢说:“你们都记着,我不叫崔眉,我叫崔四娘。” 刽子手在她说完,手起,刀落。 血溅了一地,不远处夕阳光照。夕阳与血,似乎分不出不同来。 ☆、第63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三) 张若华在行刑的时候,听到了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哭声。扭头一看,竟然是憔悴的黄脸。 黄脸终于给放出来了。她受了牢狱之灾,却一直没有抱怨崔眉。 她反倒给张若华讲了崔眉的故事。 她说,官差为了套话,叫了许多崔眉认识的人轮流去看,劝她,威胁她。 崔眉一言不发。倒是受毒刑,昏迷不醒的时候,喃喃叫了几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娘”。 一个是“羽生”。 一个是“小梅”。 官府一一地去搜,去打听这几个人。还曾试图找崔眉的娘来威胁她。 然而崔眉是一路被拐,多次被卖,经由数重人贩子,辗转多次流落在此。 能够清清楚楚知道她底细的人,压根找不到。 好不容易有一个老鸨找上门来,说自己知道崔眉的一点情况。 偏偏结果气得审案的人砸笔。 原来崔眉嘴里这几个人,早就都死了。 崔眉的娘早就死了。 崔眉进了青楼之后,某一天,忽然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乡下老妇找上门来,说是崔眉的娘。 老妇千里寻女,竟然运气极好,终于应该误打误撞发现这地方的花魁长得像自己的女儿。 她欲上门寻亲,被人打出去。老妇想去衙门状告此事,衙门收了青楼银子,把老妇当刁民赶走了。 这个身无分文,千里寻女的老妇,求告无门,最后吊死在衙门门前。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姓名传给崔眉验证。 崔眉知道吗?她大概还是知道了。因为,听说是一个崔姓女子给老妇收的尸。而崔眉从这一年以后,再也没提过想回家的话。 羽生这个人,也有人知道。这个人当年可是闹出过一桩大案子。她也是来路不明一个人,据说是逃妓,后来到了杨太守家当了婢妾。 可是这个女子实在忘恩负义。 竟然在某一天,活活勒死杨太守后,自己竟然从从容容地服了鹤顶红,自杀了。 至于这个小梅,因为死的不久,又是最近当的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然而无论官差怎么查,也都查不出这三个人同詹公子的死有什么关联。 他们只好归结于崔眉疯了。 黄脸说到这,忽然泪如雨下:“我们几个确定毫无干系的丫头、劣妓被放出去前,经过崔眉牢前,她正在唱歌。” 她听见崔眉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首世人经常拿来调侃崔眉这个花名的诗,原来正正经经唱出来,是这么好听。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难过。非常难过。 ☆、第64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终) 又过了几天,全城的戒严松散了一点,张若华带着黄脸离开。 出城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 她们带着满身雨汽,被几个男人一把拉住,领着她们在大雨倾盆里冒雨进了一片树林。。 黄脸吓呆了。张若华一边跟紧那几个男人,一边低声安慰她:“不要紧。这是我朋友。” 男人同女人,能交什么朋友!只怕阿华遭了人骗!黄脸这样想,悄声问道:“阿华,你这是谋了什么营生,交上这些朋友?” 雨声很大,张若华抹了一把脸上乱流的雨水,笑道:“别怕。他们要是靠不住,我第一个挡你跟前。” 树林里一块空地旁,坐着个穿蓑衣的男人,雨里看不清样貌,只能模糊看得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 他看见张若华几个人过来了,立刻站起来,把手里的包裹拆开,露出里面的几件蓑衣,递给几个人。然而因为多出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分到黄脸,蓑衣不够了。 高个男人见是张若华领着来的人,问也不问一句,只是立即脱下自己的蓑衣给黄脸,言简意赅地说:“雨天呆在这,非常危险,人到齐了,走!” 黄脸就稀里糊涂跟着这帮人一起飞快地在茫茫雨雾中不知道向哪个目的地出发了。 走到一半,张若华伤势未愈,力有不支,高个男人一言不发背起她,几个人继续在雨中狂奔。 过了几片林子,几段土坡,逐渐远离了南细城。天色昏昏沉沉,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烂泥越来越滑。黄脸都跌好几跤了。 前边是个破城隍庙,一个麻脸汉子对高个说:“鹞子,我们进去?” 高个点点头:“雨一时停不住。” 背着张若华进了破庙,他们清扫了一下蜘蛛网,撕下几块衣服边角擦了擦灰。里面还有些稻草,抖了一抖,扶张若华躺下。 张若华躺在稻草里闭着眼,几个男人在想法子升火。黄脸这看看,那看看,很有些惶恐不安,悄悄地坐到了张若华旁边,附耳问道:“阿华,你还回不回家啦?” 张若华睁开眼,说:“我哪里还有家。” “那、那我……”黄脸搓了搓手。 张若华拍拍她的手:“我们到了峪州城,就送你回家去。” 她们的对话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高个男人走过来了,他递给张若华和黄脸一块干粮,:“这位是?” 黄脸在张若华示意下接过干粮,她虽然从业烟花,然而对陌生男人还是有本能的恐惧。一时嗫濡着不说话。 张若华道:“首领,这位是我昔日的乡里姐妹,名唤三姐。这次我能逃过一劫,全亏她救命。” 首领?黄脸一时有些不好的联想,脸色骤变。 高个男人见她如此,知道她恐怕有些不妙的猜测。他也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说:“若华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绝没有恩将仇报的意思。” 黄脸这才放了五六分的心思。她听说某些团伙,往往最讲恩义。何况看起来那个首领跟阿华关系匪浅。 她偷偷打量这高个男人:黄脸盘,高瘦个子,生得倒是五官清秀,有些书生气,看着像斯文人。只是眉峰冷淡,目光锐利,很不像是安分的良民。 火生好了,空气里多了几分暖意,张若华向黄脸介绍说:“这位姓赵。” 黄脸想了想,怯怯叫了一声:“赵先生。” 赵先生冲她点点头,说:“这位娘子,去烤烤火吧。” 此时另外三个大汉升起了两堆火,他们围坐一堆,另一堆空着。黄脸有些紧张地坐到了空着的那堆火旁边。 看她走去烤火,赵先生坐下,低声问张若华:“听说你这次是躲在了蜈蚣荡里?既然躲在了那里,为什么不趁伤好一些再出来?” 张若华叹了口气。给他简要地讲了一遍崔眉这事的经过。 赵令游听完,判断说:“世道逼人。” 张若华想起从黄脸那听说的崔眉的经历,不由点点头,叹道:“无论是那个据说毒死杨老狗的羽生,还是现在的崔眉,世道绝了她们的望,她们找不到出路,也只有用自己的命向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做最后一搏。” 赵令游忽然道:“等等,你说的那个羽生,是个什么人?” 张若华看他长睫毛一抖一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就仔细讲了一遍从别人那听来的羽生这个人的故事。 最后说:“别的人们都不清楚,只知当年犯下此案的婢妾羽生,说话是一口江南口音,很像是杭城人。” 赵令游听得出了神,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死的好。” “谁死的好?” 赵令游冷冷道:“我死的好。我那个哥哥,也死得好。” 张若华听他这么来了一句,不由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她现在倒是知道赵令游的一点身世。 据说他出身江南的书香世家,父母早亡,留下兄妹三人。他和妹妹从小由哥哥拉扯长大,和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妹妹早夭,他和哥哥双双考上举人,为了方便会试,就举家搬到京城去了。 然后在京城又和哥哥一起考中贡生。殿上赐进士出身。 一门兄弟双进士,堪称名噪一时。只是两个人还来不及被赐什么官职,就因为恩师柳谨行,莫名其妙卷进了什么废太子的案子里去。 第51节 柳家被抄家,他们两个先是被革除功名,接着哥哥被判秋后处斩,赵令游则被被流放千里。 后来流放途中,赵令游大病一场,几乎身死异乡。幸而熬过来了,也刚好碰上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赵令游得以自由。只是自此后性情大变,竟然视功名富贵如浮云,投身到了民间……变成了张若华知道的这个赵令游。 就在张若华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赵令游又问道:“你知道那个羽生埋在哪吗?” 张若华摇摇头:“我也是道听途说。哪里知道这么仔细。” 赵令游又问:“那个据说是昏迷时喃喃喊着羽生名字的崔眉呢?” “崔眉埋在了离这里不远的乱葬岗。” 张若华是亲眼看着他们给崔眉收尸的。 詹家不允许人收尸,放了几条野狗,把崔眉的头颅啃得东缺一口,西少一口,并扬言谁敢来收尸,就视作同犯。 崔眉也没有什么要好的人。就算有,也不敢在詹家的监视下冒这风险。 最后几天过去,尸首在日晒雨淋下,腐烂得实在不成样子。恶臭到附近的百姓都受不了,詹家这才允许清理街道的清道夫把尸体拉出城去。 尸体被拉走的时候,几个有心人,包括黄脸和张若华,还有几个敬佩崔眉的青楼姐妹,才敢悄悄给那个清道夫塞了一点钱,求他给尸首裹了一身草席,埋得深一点。以免轻易叫野狗刨出来。 赵令游道:“离这不远?” 张若华想到崔眉的结局,还是忍不住沉重的心情:“乱葬岗离这里大概只有三四里。向东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堆乱糟糟的坟殷。” “埋她的地方有什么标志?” “众姐妹凑了钱,在埋她的地方,偷偷摸摸竖了一个木牌,请识文断字的人写了:崔氏四娘。” 张若华说着,问他:“首领这是要?” 赵令游若有所思,看看天色,瞧瞧雨势,算算时间,说:“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天色不早,看来今晚是要在这修息一晚。你们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拿了一件蓑衣,过去嘱咐了另外几个人几句话,就转身出了庙门,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 赵令游前脚刚走,忽然外面又有人声咋呼起来。一时之间,人声盖过了雨声。几个大汉都警觉起来,因破庙里实在无处躲藏,他们立刻拉着黄脸,围到了张若华身边,警惕地看着门外。 门外首先进来几个护卫打扮的壮汉,接着又鱼贯而入七八个丫头,瞬间显得破庙挤了起来。 门外雨中还连绵停着不少轿子。 进来一个白白胖胖,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好像是画上了人脸的白面馒头。 馒头扫了一眼寺庙里面的情景,抚须道:“这怎么能住人呢?” 一个管家式的人物立刻吩咐仆人:“快清理室内,铺上熊皮孺子,升起炉子,挂上帘幕,布置桌椅。” 他们立刻旁若无人地忙碌起来。 一个护卫对张若华他们说:“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几个汉子脸色一变,他们都是不服世道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人。麻脸说:“无主破庙,同是躲雨,凭什么驱赶我们?” 护卫震了震手里的□□,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咳,几位哥哥,”张若华勉强撑起身子,赵令游不在,就属她说得上话。 她趁他们没有注意,抓起一把稻草下的湿泥,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接着才撑起身子,笑道:“哥哥,既然是这位老爷说的话,我们兄妹五个当知贵贱之分,不要惊扰贵人。” 说着,拉了一拉麻脸,使了个眼色。麻脸忍着气,向侍卫拱拱手:“容我们收拾一下,我们兄妹这就离开。” 侍卫颇为满意,和气起来,说:“你们今日走了大运,能看圣裔一眼。快些走罢,看多了伤你们这些贫民的福气。” 几个人只好拎着蓑衣,提起包裹,张若华低声说:“不要惹事,我们往乱葬岗去找‘大哥’。他应该在那。” 他们刚走到瞄门口,忽然后面有人喊道:“等等!”一个矮个护卫跑过来,拿着一副画像:“那两个女子,转过身来。” 黄脸不明所以,几个汉子浑身僵硬戒备,和张若华一起看向来人。 那个矮个护卫手里拿的,是一张通缉画像。 张若华看了看那画像,微微笑道:“这位大哥有何吩咐?” 那矮个护卫瞅瞅瘦弱的她和黄脸,接着对了对那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女子画像,有些沮丧地挥挥手:“你们走罢。” 先前赶他们的那个护卫走过来,拍拍矮个护卫的肩膀:“你呀,想要赏银想要的鬼迷心窍了,见了个陌生的女人都想瞧瞧。小心王管家责备你擅离职守!” 矮个护卫沮丧地把画像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唾一口:“奶奶的熊,费老子半个月功夫!” 张若华低头看了一下那张通缉画像,上面写着:通缉犯岑氏大娘。 她微笑着踏过了那张写着自己化名(夫家名字)的画像。 眼看要顺利离开的时候,然而这番动静还是叫人注意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馒头老爷,忽然开了金口:“把那个高个女子(张若华)带过来,我瞅瞅。” 张若华压住心里的惊怒,安抚黄脸他们,跟着几个护卫走了过去。馒头老爷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盆水来,擦干净了脸。” 立刻有丫头过去照办。张若华只得任由他们擦干净了脸。 等脸一擦干净,馒头老爷眼前一亮,立刻站了起来,围着张若华转了几圈,赞道:“江南烟雨作容貌,清山奇水铸骨骼。” 张若华开口道:“这位贵人,我刚死了夫婿。” 馒头老爷好像没有听见,只转身对几个汉子说:“这个女子我买下了。” 麻脸冷声道:“我们不卖姊妹。” 一圈护卫立刻将他们围起来,王管事吩咐:“打死这几个,带走老爷赞颂的那个。” 馒头老爷抚抚胡须,叹道:“你们呀你们呀,小人残忍,祖先所说不假。” 然而却扭过身去,慢慢地自去取一位婢女手里的书读。任由管事说话。 而今世道。有权有势的人,打死几个庄稼汉,根本不是事。 张若华看了黄脸他们一眼,笑道:“哥哥,我才不愿意再嫁给庄稼汉受苦。” 说着冲馒头老爷道:“贵人,我的哥哥姐姐本来就是来接我回家,打算给我再找个人嫁了。大人如若不嫌弃我是再嫁之身,奴当场就跟大人走。只是还请大人赐我哥哥一些盘缠还乡,让我跟哥哥们说几句话。” 馒头老爷允许了。 张若华走过去,低声道:“去附近的乱葬岗找首领。三姐知道路!告诉首领,我被孔家的人带走了。” 麻脸汉子问道:“孔家?” “对,我有个当孔家佃户的姊妹,她告诉我普天下可自称圣人后裔的,就只有孔家。而前两天刚听说什么衍圣公家的大人物来了南细城。恐怕就是这位。” 张若华最后低声嘱咐:“这位是我恩人并姊妹,烦请送她回家。她家就在南细城隔壁峪州城外的张家村。” 说着推了他们一把,故意大声道:“我才不跟你们走!” “说好了没有!”护卫开始催了,张若华静静地走了过去,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走向了馒头老爷。 ―――――――――――――――― 夜里的风透过纱窗刮进来,张若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点起一盏灯,叹了口气,喃喃道:“过几天就要跟着孔罗氏去卫家了。” 好不容易通过百般隐忍得了离府的机会,希望他们能得到信。她一定要把握住机会,离开孔家。 ☆、第65章 无盐女(一)【新】 “一切都好。勿念。只是寡居孤独,望见你一面。” 我搁下笔,划掉了后一句话,只留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外面雨正淋淋。下的像我出嫁的时候那场雨。 我一直记得那时候,妹妹在阁楼上一直哭,一直哭。 代表喜庆的炮仗浇灭在雨里,只有她的哭声,跟着花轿,伴着寂寥的锣鼓,传出很远。 都说哭嫁是褔,可惜我一滴眼泪也留不出来。她倒替我哭了。 半路上,还没有到卫家,就有人匆匆忙忙送来一车白布。花轿改成了半红半白,我身上喜服外面套了一层丧服。 我那个未曾谋面的丈夫,死在了喜堂之上。 喜堂变灵堂。 外面的人慌作一团,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送我出嫁的长兄喝了一声:“慌什么,继续走!” 他隔着轿帘对我说:“芷儿,我们家要脸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那个卫六郎是个病殃子,活不久。长兄知道,父亲也知道。 定下婚期的那一日,我没有叫上丫头,独自经过游廊,偶然在窗户外边,听见过父亲对卫家来的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亲家!你家是诗书传家、一门贞烈,难道我家就不知道什么是贞洁吗?我家断然不会因为贤婿的病就毁婚。小女齐芷,生是卫家的人,死是卫家的鬼。” 卫家来的人听了,满口称赞:“齐家,忠义之家也!”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我漠然地被人扶下花轿。 到卫家地域的时候,雨停了。听丫鬟说,竟然出了太阳,天边还挂上一道彩虹。 扶着我的喜娘说:娘子,你看看,多气派! 看什么?我温顺地掀起盖头下面的一角布,看了前边一眼。 前边是穿着喜服,套着丧服来迎亲的卫家人,还有他们身后的一片石林。 那是一片挨挨挤挤,遮云蔽月的高大石牌坊。 喜娘在我耳边数着:一座、两座、三座……十九座。 十九座贞洁牌坊。 我早就打听过闽南卫家。 卫家是闽南的大族。家族有良田万亩,做官的儿郎遍布闽南一带。朝中更有人官声直达。 卫家的女人最贞烈,最有规矩。 这是闽南一代口耳相传的赞誉。也是卫家最为自得的名声之一。 据说他们家最自豪的标志,是十九座贞洁牌坊。 这标志着卫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满门贞烈。他家没有过不贞的女儿,没有过再嫁的媳妇,也没有过狂浪的子弟。 好到可怕的名声。 第52节 我这样想着,从一列列牌坊底下走过去了。 高大的牌坊,阳光下,影子总是拢在我要走的路跟前。 卫家的人一路引着我,待我非常热切。 热切得,总叫我觉得,他们是在迎接卫家的第二十座贞洁牌坊。 我一直被扶到了喜堂上。 喜堂上,到处是交缠着挂着红白两色的布。 喜堂右边站着我,活人。 喜堂左边,是一具棺材。 卫六郎的父亲,据说以开明著称,是有望直入内阁的大学士。他走到我跟前,和蔼地问:“新妇,当真愿意拜堂?” 父亲也早就在喜堂上等着我。抢着回答:“芷儿一向最是忠贞柔顺,不二志。哪里会不愿意。” 我低低地回答他们:“生是六郎妇,死归六郎冢。” 卫六郎的父亲,卫大学士高兴地喝了一声:“好女儿!齐家真不愧是书香世家!” 父亲听见我的回答,听见卫大学士的喝彩,似乎长舒一口气,抚须笑起来。 他终于拿他的女儿,换来了齐家的好名声,也换来了卫家这个朝堂上的好姻亲的认可。 我还听见旁边许多男男女女卫家人的舒气声。 他们是在舒气他们的第二十座贞洁牌坊保住了。 我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人,把戏演得得跟似乎我说不,就能不一样。 喜堂外一列列的腰上挎着刀的壮家丁,分明罗列整齐。 拜堂开始,红白两色的布交缠在一起,阴阳也交缠在一起。 我低着头,跟那黑漆漆的棺材夫妻对拜。 要入洞房的时候,卫家拿着一只大公鸡塞到我怀里,要我跟这只鸡过一晚。 我说,入洞房前,我想再跟父兄拜别。 卫家应允了。 父亲脚下生风,春风得意的走到我跟前,望着我抱着的那只花冠大公鸡,眼神好像望着一位贤婿,慈爱的问我:“芷儿,有什么话想告诉为父的?” 我生平第一次,抬头盯着他:“爹,女儿的名声,能不能惠及弟弟妹妹?” 父亲说:“当然。” 我说:“那么,阿萱既然有了好名声,就一定会有好姻缘。对不对,爹?” 父亲皱眉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抚摸了一下怀里的大公鸡,轻声说:“阿萱有好姻缘,齐家就会有好姻亲,卫家就会有第二十座贞洁牌坊。” 父亲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他辞别卫家的时候,鼻子里喷气,连芷儿都不叫了,就留下了一句话:“别学你娘。” 我送别了他,在卫家严密的人员陪同下,走过了那十九座牌坊,走进了卫家雕花的漆门。 门在我背后关上。我回头的时候,只能看见最后一线天的颜色。 天是蓝的。真干净。 干净得,像是从没有鸟飞过。 ☆、第66章 无盐女(二) 阿萱,我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 我记得,我出嫁前,你总是试图向人打听卫家到底是个什么人家。闽南的风俗好不好。 你呀,平白惹父亲生气做什么。他一向觉得,女子不当多嘴多舌。何况,不管你觉得卫家如何,也都改不了父亲的决定。 但是我知道,你一片忧虑心肠。你因为我,才对卫家好奇。 阿姊很少跟你说自己的想法。还因你总是打听卫家,跟你发过火。希望你原谅姐姐。 现在,我一辈子在卫家住下了。倒是可以跟你说一点我在卫家的事了。 在卫家的日子,现在过去几个月了。你如果要我说说卫家的建筑样式、亲戚模样,那我实在说不出来。 卫家的婆妇,不止一次对我说:“六少夫人,您少出些院门。”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 少年守寡的人,就跟做贼一样。去哪里都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到身形。因此我来了许久,也没认全卫家的大门。 有时候,我穷极无聊,就做绣工。 花样做得新颖活泼一点,就听见卫家人议论说:“这毕竟是个青春寡妇,守得住吗?” 我多吃一口饭,菜里有一点油水,就有人说:“夫婿才去了没几天,就这么好胃口?” 晚上如有睡得很沉,第二天起来,就能听到卫六郎的母亲,我的婆婆,据说又哭了一个晚上。人们纷纷拿谴责的目光看我。 他们的眼光,就好像在说:无忧无虑的人才睡得沉。 寡妇哪能无忧无虑?如果睡得香,说明你根本没把新死的丈夫放在心上。 不过几个月,有一次晚上没有点灯出来,陪我嫁到卫家的婆子敏妈,都被我吓了一大跳。 有时候摸摸凹陷的脸颊,我也会想:你如果还能再见到我,恐怕也要吓一大跳了。 为了安他们的心,我连绣工也不做了。在院子里僻了一个小佛堂。摆着我那个死丈夫的灵牌,每天念经。 上面神主牌,高高端坐。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死人的名字。 下面是青烟缭绕,佛经佛号,终日不绝。 敏妈有时候会在我敲木鱼的时候,愁眉苦脸地问我:娘子,这是什么样的日子? 敏妈是一个老实人。人人都知道我要千里远嫁,嫁的还是病殃子,府里下人,不是躲我不及,就是百般推脱。 只有敏妈,感激我不让她女儿陪嫁,自愿地跟过来。一路上因为水土不服病了好几次。 我总觉得很对不起她。连累她跟我千里远嫁,到闽南受苦。 因此告诉她:不要多想。过了丧期,就好了。 我当然是骗她的。过了丧期,我就送她回江南。她的老家在江南。想来卫家不至于连一个仆人都要阻拦。 至于她的问题,我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回答她:这是活死人的日子。 我嫁给了一个死人,早已一脚踏进了半个阴间。 ―――――――――――――――――― 齐芷写完最后一个字,愣愣地看了一会,却取过火盆,把这封长信烧作了灰。 灰烬落满盆底的时候,外面有人推开门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卫家的大婢女,会说官话。用带着浓重闽音的官话问她:“六少夫人,您的信?” 齐芷苍白瘦削的脸庞上漠然地一笑:“麻烦了。” 大婢女连说不敢。拿着齐芷早已写好的另一封信出去了。 那信上只有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等她出去的时候,齐芷闭上眼,又开始闭着眼,捻着佛珠,喃喃念经。 过了一会,敏妈进来,悄声说:“娘子,他们瞧过了。似乎觉得没问题,送去驿站了。” 齐芷呼出一口气,苦笑一下:“嗯。” 寡居幽闭,齐芷常常写信给妹妹。然而,卫家对这个千里远嫁过来,青春守活寡的外地媳妇似乎格外不放心。她的每逢信都要检查一遍,似乎是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也只有这样“一切都好,勿念。”的信,能得他们通融。 别的信,她只好当做写来宣泄苦闷,写完一烧了之。 敏妈小心地说:“娘子,家里也是为你好……” 齐芷闭上眼,捻着佛珠,动了动嘴唇:“我知道。” 我知道,这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不要在做出什么冒犯他们的规矩、冒犯他们的第二十座贞洁牌坊的事后,被他们家狠狠收拾。 为了我好。 齐芷漠然地继续念佛。青烟缭绕里,她的面容就像是幽鬼一样苍白。 敏妈看着看着,实在不忍心。便道:“娘子,九姑奶奶说等会要来顽。” 齐芷停下了敲击木鱼的动作,苍白的脸上,连日来,第一次有了笑意:“快去准备茶水。” 卫家九娘,小名芳儿。是卫六郎的亲妹妹,是她的小姑子。 是她在卫家这段生活里,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带来一点亮色的人。。 ☆、第67章 无盐女(三) 这一天卫家到处洒满了艾草,艾草旁撒了干牛粪。 府里的每个如厕的厕所,都挂上了前一天的取粪箕,上面缠着白绸带,饰以钗环,簪以花朵,另用银钗一支插箕口,供坑厕侧。 接着另设供案,点烛焚香,小儿辈,被命令对之行礼。九娘也被人抱着去了,跌跌撞撞地在跪臭气薰然的厕前,对之顶礼膜拜。 因齐芷是新寡的寡妇,卫家人怕她身上的晦气冲撞鬼神,只叫她远远地在院子里呆着。 齐芷向卫家的丫鬟问:“这是祭紫姑?只是今天并不是上元节。” 紫姑是传说中的司厕之神,又作子姑、厕姑、茅姑、坑姑、坑三姑娘等。 据说有先知之能,能保家宅。因此民间多有上元节祭紫姑的习俗。 丫鬟惶恐地看了远处的祭拜一眼,嘘声说:“六少夫人,不是祭紫姑。您看那白绸带。” 第53节 齐芷知道一些闽南的风俗。闽俗好巫鬼,淫祠遍野。即使是读书人家,也多有供奉一些稀奇古怪的鬼神。 而其中区别祭拜的是鬼还是神的,就是绑祭祀物品的,是红绸带还是白绸带。 红绸祭神,白绸祀鬼。 紫姑是厕神。绑的是白绸带,那祭祀的就不会是紫姑。 齐芷问:“祭的是厕鬼?鬼物不详,这……” 她话还没说完,丫鬟就捂住她的嘴,颤声在她耳边说:“夫人!那是说不得的东西!” 传说中,厕神是利人的,而厕鬼,则是大凶,要杀人的。 卫家这样的家族,为什么要祭厕鬼? 齐芷从小脾性就有淡漠之处,尤其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也不得不对卫家的这个行为起了疑虑。 只是看卫家人的神色,她只得闭住嘴不开口。 过了几天,九娘又趁人没注意,来找她顽。 齐芷想了想,向九娘问起这件事。 九娘摇摇头,告诉齐芷,这件怪事发生在家里的时候,她才六岁,只知道是在厕里发现了一条白绸带,然后全家就大慌大乱起来,匆匆忙忙地竖起一个牌位,供奉起一位恶神。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跟着家人一起祭拜,只管磕头。 这件事并不影响齐芷幽居的生活,很快一点疑惑的痕迹,就从她的头脑中淡去了。 依旧着她挤不出一点滋味的寡妇岁月。 没有多久,九娘也渐渐不往齐芷这里来了。 齐芷叫敏妈去打听,九娘院里的人只是摇着手,一个字都不肯开口。 虽说长嫂如母,可是有父母在的时候,她一个丧夫的嫂子,没有任何资格过问小姑子的余地。 这一天,齐芷照例在屋内看着木鱼发呆,敏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娘子,大不好啦!” “什么大不好?” 敏妈的圆脸上有些伤心:“九姑奶奶出事了。” 齐芷霍地站了起来。 ☆、第68章 无盐女(四) 九娘生下来,从会吃饭时起,就会吃药。 长到六岁,她还是病歪歪的。不过,就是这样的病歪歪,也没有耽误她的爹妈给她裹脚。 病弱的孩子,父母大概会多看顾。只是偏偏她的哥哥卫六郎,也一样的病焉焉。也一样需要父母照看。 儿子总比女儿紧要。 因此九娘平日里不常见到爹妈,只有老妈子和丫鬟看护她。 她裹了脚,走不了路,加上常年生病,整天就只能躺在塌上,喝药。 阴沉沉的室内,不通一点风,苦涩的中药熏得被褥都浸透了病人独有的怪味。 来给九娘换被褥的仆人丫鬟,就总是嘀嘀咕咕的,一边扇着鼻子,一边拿走被褥。 尽管九娘是个从不哭闹的孩子,喝药也是一口就喝下去。 但还是有很多人不乐意来。 如果有人愿意来陪陪她,小女孩就坐在塌上,从食盒里攥一把糖和果脯,伸出小手,笑眯眯地问:“要糖吗?” 已经这样脆弱的小姑娘,还是得了一场几乎要了命的大病。 因她的一个堂姐,不情不愿地来看她的时候,吃完九娘的果脯,把黏糊糊的糖掉到了她的被窝里,看护她的人们,又没有即时收拾掉被褥。 闽南多毒虫。当晚就有闻香而来的毒虫,钻进了九娘的被褥。 再后来,九娘就被送去给她的祖母照顾。 她的祖母是个阴沉的老太太,青年守寡,目不斜视地养大了几个儿子。儿子里有当了官的。出息了。 卫家的十九座牌坊里,就有她一座。 临老了,满脸的褶皱,满头的白发,满身的黑衣,再不过问家事,任由几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媳妇管事,自己守着一个小院子过活。 她的院子里种满梨花。人家劝着不让种,说不吉利。老太太偏要种,说:有什么比我这老寡妇还不吉利? 满园的梨花,老太太平时最宝贝,不叫人偷摘一朵花,偷取一个梨。 九娘被抱进祖母院子的时候,刚好是春天,梨花开得一片雪海。 小女孩看看阴着脸,穿一身黑衣的老祖母,想了想,靠着树,去接了一兜的梨花,送到老祖母跟前,说:“阿麽,送你。” 仆妇胆颤心惊。 老太太想发作。最后却只是盯着小女孩,说:“干嘛?” 九娘看看老太太一身的黑衣裳,把一朵花心嫩黄,花瓣洁白的梨花别在老太太黑色的衣襟上:“好看!” 颜色对比鲜明。 配着老太太一头的银发,的确是看起来脸上的褶皱都温柔了几分。 一颗枯了大半辈子的树,一个穿了暗色衣服半辈子,唯恐被人说一句不庄重的的寡妇。 临老,收到了一朵花。送给她花的人,真心实意夸她好看。 九娘在老祖母这里住下来了。 尽管同样都是病怏怏的。但是她和比她大了八岁,痛苦起来,就动不动就大哭大闹、砸人砸碗,阴沉暴躁的哥哥六郎不一样。 九娘从来不哭一声。并且总要努力地去使人们开心。 每当她的祖母抱着又一次次虚弱下去的小女孩,老泪难忍的时候,九娘就摸摸祖母沟壑纵横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逗老人家:“阿麽哭鼻子?变鸭仔噢。” 过去伺候老太太的老妈妈掉了一颗牙。悲伤自己又老了,说话漏风。 九娘就偷偷把自己掉下来的乳牙也收藏起来,一本正经地安慰老妈妈说:“我鸭翅也掉啦。你鸭翅也掉啦,沃们都是长大啦。” 比她大两岁岁的小丫鬟因为年纪小,被别的丫鬟欺负,偷偷躲在门边哭。九娘看见,就要小丫鬟陪她下棋,这是病塌上唯一合适的游戏。 九娘会故意输给小丫鬟,等小丫鬟笑起来了,九娘就哇里大叫,塞给她一把西洋糖果。 有时候,祖母逗着问她:“为啥老是这么开心?” 九娘想了想,说:“药,苦苦的。生病,苦苦的。哭,也苦苦的。笑,好看,像糖。” 小姑娘觉得自己生活里到处都是苦苦的药,就不想看到人们再愁眉苦脸地对着她。 祖母亲了亲小姑娘,搂着她,最后看了看她残疾的小脚,说:“上天不公平。人间也不公平。” 九娘渐渐长大。卫家人不许她识字。说甚么女人读多书才会出事。 但是九娘也做不了什么女工,她瘦骨伶仃的坐在床上,拿起针线,手都不稳,祖母就怕她戳着自己。 小姑娘经常百无聊赖坐在床上。她一双小脚,没人抱着走不了路。祖母和伺候祖母的老妈妈都老了,没有强健的婆妇丫鬟在的时候,她就只能坐在病床,呆看着窗外阳光下的梨树。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就给她定了亲。定的是闽南另一户大家族孙家。 祖母那时候也已经病了。 一对病祖孙坐在一起,老太太摸摸九娘稀疏的头发:“阿麽的故事,你知道么?” 九娘摇摇头。 老太太说:“阿麽的爹,是抗倭寇死的。他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给我留下了一箱兵书,一册手稿。我不识字,他留下的书稿,一个字都看不懂。” 靠着这厢书稿,她嫁进了卫家。当然,她嫁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卫家为什么要娶她一个自小丧母的,武夫的女儿。 卫家转眼就把这些书稿拿去了。拿去做了什么,给了谁,老太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们以为阿麽都不知道。” 老太太招招手,叫过来老妈妈李寅,神神秘秘地指着李妈妈对九娘说:“这些书,卫家可拿不走!” 九娘仰着头,一派迷惘:“李妈妈识字?” 李妈妈露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 老祖母一边咳嗽一边笑:“她也不识字!天下的女人,有多少是识字的?连富家小姐,绝大多数也都是睁眼瞎。” 九娘想起了自己。她只能认得个九字而已。 老祖母笑过去,胸口发闷,咳嗽剧烈起来,九娘给她顺气。半晌,才听到祖母说:“要是他们能杀了倭寇,我吴燕倒也看得起他们!可惜,这帮蛀虫,拿了我爹半生的心血,第二年反倒跟倭寇勾结,劫掠沿海百姓,拿百姓的人头冒充倭寇充军功!” 李妈妈也鼓起眼,冷笑一声。 看看九娘懵懂的眼神,老太太叹口气:“祖母老了,没什么可以给你添妆的。也保护不了你。” “但是,”祖母指指李妈妈:“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我通通给你。” 九娘瞪大了眼。原来,李妈妈早年,是跟着老太太的亲爹吴将军身边的侍女,打过仗的。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记性极其地好,听过一遍的话,几十年后,还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祖母拍拍李妈妈的手:“喏,我爹真正的手稿,是寅娘子这记性。” 她说:“多亏寅娘子几十年保护我。我才没叫卫家吃了。” 李妈妈叹一口气,说:“卫家宗族还是叫你守了几十年的活寡。”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同姐妹。李妈妈对老太太早不用尊称。 祖母很平静:“世道如此。一个人,反抗不了世道。” 九娘还是懵懵懂懂,却听见祖母对她说:“九娘,你很喜欢下棋?” …….…… 再后来? 再后来,老太太死了。老太太临终前一定要穿做姑娘的时候留下的一身花衣服。 家里都觉得祖母真是不可理喻。临死何必再留个轻浮的名? 但是,违逆将死之长辈的吩咐也不好。 第54节 老太太就心满意足地穿着那身花衣服闭上眼了。 闭眼前,问九娘和李妈妈,:“怎么样?” 九娘含泪说:“好看。” 李妈妈也说:“和从前一模一样。老爷九泉之下,一定还能认得小姐。” 老太太笑了一下。终于安静地闭上了眼。 没多久,那时也已经病了的李妈妈,也走了。 过了几年,六哥也死了,六嫂来了。 六嫂识字,一张苍白的脸上总是淡漠的。但是不像她的另外几个哥哥,看见她东问西问,问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字,就不会不耐烦地赶她走,说“不识字的女人懂个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她去六嫂的佛堂,六嫂留意到她的眼光停留在经书的一个字上,问她:“懂吗?” 她说不懂。六嫂安安静静地说:“这样啊。我教你吧。” 九娘躺在地上。忽然希望能再去见见六嫂。 ☆、第69章 无盐女(五) 齐芷长在京城,从未经受过倭寇的灾劫。 但她知道,任何灾难,多是百姓苦难深重。富贵如卫家,不但自己家养着大批的家丁打手,也是沿海守备兵力的重点保卫对象。 倭寇来了的消息只在下人嘴里传了一会,又像毛毛的雨一样消弥了。 等倭寇的消息消弥的时候,九娘又有讯息了。 但是听说情况不大好。到底是什么不大好,齐芷没有打听到。 又过了几个月,终有见九娘的机会。 据说是九娘病得厉害,央求卫孔氏找齐芷来说说话。 齐芷到的时候。看见卫孔氏正坐在九娘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被子,柔声说话。 卫孔氏出身不凡,乃是圣裔族人在闽南的一支,乃是孔家南方圣裔的一脉,与远在山东的衍圣公府算是远亲。她虽说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年纪也就是三十出头,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还像是二十七八。 肤色雪白,个子比一般男人矮不到哪去,只是像大部分的同龄贵妇一样发福。 看见齐芷进来,卫孔氏眼圈发红,叮嘱她:“说一会话就回,不要忘记给六郎念经。” 齐芷低头称是。卫孔氏就抹着眼泪出去了。 九娘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白里透黄,看见齐芷,笑了:“嫂嫂。” 齐芷坐到她床头,摸摸她的手腕,发现又瘦了一圈:“怎么了?不是前些日子说病好了些吗?” 窗外黄鹂鸟吱吱唧唧叫得清亮。 九娘却没有说话。 她总是瘦骨伶仃的,脸上的气色白得像是要生病,只有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还是带着天真多情的笑意,似乎对谁都愿意笑一笑,眨一眨。 卫孔氏批评过九娘,说她就一双多情含笑眸,最不像淑女。 只是此刻九娘的双眼,却看不见那天真多情的笑意。 半天,才听见九娘说;“嫂嫂,我们下一盘棋吧?” 齐芷先是问:“你会下棋?”,接着又摇摇头:“你生病,下什么棋?” 九娘说:“我就是生病,才会下棋。好嫂嫂,应我一回罢?” 只得下棋。 下了一会,齐芷大吃一惊。她虽然脾性淡漠,也不像妹妹喜爱读书,但是从小就擅长棋数。不说是国手,至少接触过的女儿家里很少有能跟她过几招的。 九娘却几下就轻而易举地叫她大败。 齐芷说:“这样的棋力,竟不曾叫我知道。” 九娘却摆摆手,说:“这些都只是小伎俩。”说着,却开始出神。 今天九娘不寻常。 齐芷等了一会,才听到她说:“嫂嫂,听说外面的倭寇大败?” 闺阁中人,问这个干嘛?齐芷很讶异,却回答她:“嗯。听说还是孙家一个走武官的将领领的兵。” 孙家好像是九娘的未来夫家。 齐芷反应过来,带了一点笑意,故意逗她:“听说和孙家七郎君是堂兄弟。” 七郎君是九娘的未婚夫。 九娘哦了一声,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过了一会,忽然问齐芷:“嫂嫂,倭寇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古怪,齐芷回答她:“听说是穷凶极恶的倭国浪人。” 九娘呆了一会,换了个问题:“嫂嫂,男人杀敌立功了会有官府赐的忠勇牌坊,女人守贞也有牌坊。这是不是说女子守贞和男人卫国,是一样的功劳,一样的有利于人?” 齐芷一愣,蹙眉,刚想说话,忽然外面进来一个婆子,领着几个小丫头进来,看起来都是卫孔氏身边的得意人,对九娘说:“九姑,喝药,休息了。”并以眼斜看齐芷。 齐芷看她们的示意,只得怀着忧虑告辞,安慰九娘,要她好好吃药看病,不要多想,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她。 没过了几天,就又出了大事。卫府里远远近近的卫家族人出入频繁。 九娘的未婚夫,孙七郎,死了。 齐芷惊得掉了手里的经书,喃喃道:“怎么会死的?这!” 敏妈悄悄说:“听说,孙七郎,本来就跟姑爷一样,是从小病瘫了的。给九姑奶奶订亲的时候,就是打定主意这病人儿凑一对,日后好埋一起……” 齐芷喝止她:“休得胡说。九娘虽然也是体弱,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病,精神头一直是不差的。” 但是齐芷还是留心起来了。一留心,就发现一件怪事。 尽管是死了未来姑爷,出入的卫家族人和府里的仆人,脸上却都没有什么忧色,反而有些喜气。 齐芷就叫敏妈去打听。一听原委,齐芷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孙家仁厚,孙七郎死了,孙七郎的父母大哭一场,却说:“我儿苦命,没有福气与好姑娘结为连理。九娘还年轻,还是好好择一个人家吧。” 未婚夫死去,多少人家都是指望着未嫁女守活寡的。 敏妈连声地说孙家仁厚,九姑奶奶人好,命也好。 齐芷却没有做声。 半晌,敏妈才听见齐芷说:“守活寡,固然是一辈子忍耐。可是……”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往下说。 可是嫁为人妇,未必能活得久。 殴打、操劳、漠视、虐待、抑郁、生育。多少妇女,年纪轻轻,被婚姻折磨得不到三十,撒手人寰。 当下闽南多少女子,为逃避婚姻可怖,或是宁可忍受种种严苛条件,做了自梳女。 现在九娘不用遭遇跟她一样的命运,齐芷是应该替她高兴的。却也高兴不起来。 女人的命,嫁或是不嫁,总归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九娘这样的身体,若要为人妇,更是要命。 只是她也毫无办法,也只得寄希望据说十分疼爱九娘的卫老爷和卫孔氏,能给九娘挑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夫婿。 齐芷这样想着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 雷声隆隆,雨声潇潇。 南方多雨,这场雨,一下就缠缠绵绵下了十来天。 雨停的那天,传来一个惊雷似的消息:九娘殉夫了! ☆、第70章 无盐女(六) 九娘是上吊走的。 据说她上吊之前,为确保死成,还特特喝了一蛊鸠酒。 据说她还写了一首诗寄给孙家:“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据说她殉夫前,偷偷独自去往夫家的丈夫灵前哭过。 又据说……很多的据说。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据说,是因为人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这件事,各自捏造说法,以充谈资。 在闽南,或者是不独在闽南,一家只要出了个殉夫的烈女,就足以名传姓氏,使该家声明远播。 所以人人都愿意争先恐后地谈论这件事。 只是这些“据说”,大都是不可信的。 比如九娘并不识字,后来识得了几个字,还是我教她的。只是她虽识得了一些字,勉强记记一些生活琐事尚可,水平却根本不足以写出一首诗来。 再比如,她死的时候,其实才十二岁,还是虚岁。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连夫家的面目都没有见过一次,怎么就那么坚决地殉夫了? 我的脑海中总一闪而现那天九娘问我的话:“嫂嫂,男人杀敌立功了会有官府赐的忠勇牌坊,女人守贞也有牌坊。这是不是说女子守贞和男人卫国,是一样的功劳,一样的有利于人?” 我那时没有回答她。我便一直后悔,日日夜夜想:她怎么会死了?九娘那样的爱笑,怎么殉夫?是不是我当时回答了她,告诉她没有,她便不会死了?她起这念头又是为什么? 因为总是翻来覆去的想,我夜里也睡不着。 一天刚守完一天的灵,敏妈叫我吓了一大跳,指着我眼眶的青紫:“娘子,你……” 我知道我现在大概是很狼狈憔悴的。我也没有对敏妈解释的意思。 婆婆病倒了。公公远去京城,替九娘请笙贞烈牌坊去了。 我是九娘的长嫂,就走出来寡妇门里,主持她的丧事。 有时候,宾客族人都走了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灵堂里,慢慢地梳理从各处得来的九娘的生平。希望能窥得一点痕迹。 直到我终于从九娘的遗物里,翻到了一沓钉在一起的纸,上面是九娘歪歪扭扭的初学者的幼稚笔迹。 接着又从九娘一个爱重的丫头嘴里,则断断续续,得到了一个更完整的故事。 慢慢地,许多的讯息,终于将这个女孩子一生的片段,连作了一个完整的事迹。 第55节 ☆、第71章 无盐女(七) 卫九娘是一个裹小脚的抱小姐,又常年体弱多病,连做拿起针线都会手抖。 她苍白瘦弱,只有一双天真多情的眼睛,是自由的。 这是一个注定是要一生在别人的怀抱里、床榻上,无所事事消磨完一生的深闺女子。 这样一个骨瘦伶仃,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就这样地躺在榻上,在病中拿棋盘演练,用瘦削的手,移动着祖母叫人制作的简陋的沙盘,学完了祖母的侍女口授的跟兵法有关的大部分知识。 她病弱的面容上一片惨白,却只有一双天真多情的眼睛,每次演练的时候,就黑得几乎发亮。 那时也正在闹倭寇,有将领在平叛。 老祖母的侍女李妈妈曾跟着老祖母的父亲吴将军打过仗。刚好现在这位将领,曾是吴将军的部下。 九娘仔细地问了交战双方的人数、组成、来历、打仗地点、环境,兵器、又预估了天气等,说出来一句话:“必然输。” 这次打仗的过程、结果,跟才八岁的九娘,预料得一模一样。 这个裹着小脚的闺阁弱女,却是个不世出的兵法奇才,名将种子。 那一天,老祖母搂着她豪淘大哭。 九娘听见老祖母出了她的屋子后,哭着对李妈妈说:“如果是个男娃多好。定能继承阿爹的遗志,重振我吴家军,建功立业,驱逐倭寇,使百姓安居乐业。洗刷我爹的冤名,使忠勇牌坊重遍闽南。可惜……可惜!” 小丫鬟说,九娘大概还是听见了。 但等祖母进屋来看她,她只是灿然一笑,伸出刚刚推演过沙盘的稚弱小手,摸摸祖母湿润的眼角,说:“阿麽,不哭。” 后来九岁的时候,祖母去世了,她就搬回去跟母亲住。 爹妈差遣女教养,教她女红女诫,她也学得和兵法一样认真。 慢慢地,她的爹妈也开始爱起她来。 虽然她们爱她的方式。就是叫她更淑女。 十二岁的时候,九娘跟着堂婶去不远山上一座庙里还愿。 那一天,雨下得狂。庙里的芭蕉树都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没法子,只得寄宿山庙。 谁料庙宇附近,竟然闹起倭寇。 九娘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倭寇”。 这些“倭寇”,却全是穿着破烂的闽南衣衫。说的都是汉话。他们骨瘦如柴,其中很多人生着血吸虫病,长着大肚子,手上拿着树枝做武器,病得步履蹒跚。甚至比九娘还瘦。 丫鬟和堂婶吓傻了。 幸好有驻守的将领人听说卫家有女眷被困在了这,赶忙地赶来剿灭倭寇。 她们躲在庙里,看到外面,很快这些“倭寇”就被剿灭了。一个个被押送着离开。也有当场被打死的。 将领隔着门向她们告辞了。 堂婶哆嗦着要带九娘离开的时候,听见九娘说:“婶婶,他们是汉人百姓。” 堂婶满肚子的憋火:“是倭寇。只是学了汉话!” 九娘说:“他们得的是江南闽南一带百姓得的大肚子病,说的是流利的闽南各地的土话汉话,穿着闽南的衣衫,长的也是汉人模样。却是倭寇?” 堂婶瞥她一眼:“是倭寇。” 九娘看堂婶发了火,就绞着手指。不再说话。 后来九娘才听说,那个将领是孙家人,他向上报告,说是剿灭了一股倭寇,奉上一串人头,得已官升一级。 后来九娘又听母亲说,闽南今年闹灾,又闹大肚子病,各地的收成不好。 而卫家里人口众多。为了维持家用不差下去,家里决定再增收一成地租。 各大豪族、大乡绅纷纷响应了这个决定。 就在这个决定做下去没多久,“倭寇”之乱又开始了。 而且越演越烈。 上报给上皇的闽南乡愿书是这样说的:适逢灾荒,乡族仁慈,减免税负。奈何倭寇之乱,致使慈忍乡族施粥济民,亦无济于事。 九娘却隐隐明白了近年“倭寇”越来越多的缘故。 小少女幼稚的还只冒出个苗苗的理想,一下子就枯萎了。 她在老祖母牌前三叩首,不再拿起沙盘演练。 拿沙盘、拿吴将军留下的兵法,演练剿灭这样的“倭寇”,没意思。 她默默湮灭了沙盘之后,没几天,传来孙七郎的死讯。 孙七郎死了。孙家放出话来,希望九娘另择佳婿。 孙七郎死后的第五天,卫家的族长、堂叔伯、宗亲、族长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众多人等,围着九娘,围成了一圈。 族长老态龙钟,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哭声震天动地:“可怜我卫家书香望族,百年贞烈,竟要毁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堂叔祖捶胸顿足:“祖宗啊,我家从没有二嫁的女儿,从没有不贞的儿妇,从没有浮浪的子弟。今天竟然破了例。我家那十九座贞洁牌坊,就要做了摆设了!” …… 九娘没有吭气。等他们都哭过一圈,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场面一冷。 她的长辈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族长咳嗽了一声,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一首诗:“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九娘拿着诗,不明所以。 勉强认出上面写得什么,九娘讶异笑道:“阿公给我一首情诗干嘛?” 族人们面面相觑。族长怒瞪了人群最后边的,九娘的父亲卫学士一眼。 堂叔看九娘一脸懵懂,苦着脸说:“九姑,你对孙七郎怎么看?” 九娘想了一会,虚岁十二岁的小姑娘答道:“他是个好人。他的爹妈也是好人。” 大家都说不下去了。最后族里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九娘看到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的人里,隐隐地,似乎还有一个眼熟的孙家人。 只留下原地的卫学士,看了女儿一眼,长叹一声。 九娘对这一切感到很迷惘。 她毕竟实际岁数只有十一岁,又从小长在深闺。虽然是个名将胚子,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 从那天以后,她的生活忽然一日日,好像掉到了冰窟里。 她的丫头、婆子,全都给撤走了。 她的衣服被换作了麻衣布裙。她的被褥换作了薄薄的一层。 她平时滋养身体的药,都没有送来了。 想要喝口水,只能自己去厨房烧。想要吃东西,除了一碗冷粥外,只能自己去翻找。 没有人再叫她“九娘子”,也再没有可以抱着她走路的仆妇。 她一双小脚,根本走不了路,只能躺在塌上忍着腹中的饥渴。 她拖着小脚爬去找父母,手上爬破了皮,但是爹妈都不见她。 原先所有对着她的笑脸,一霎时都变了。 亲戚族人不相见,仆从婢女冷眼对。 九娘想尽兵法里的兵策,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大约这样过了五天。九娘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肚里雷鸣一样地叫,身体轻得好像随时要飘走。 她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得这样的待遇。 堂婶来看她了。 堂婶看到一向喜欢的侄女变成这个样子,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九娘,你何苦如此倔强?我家养大女儿,就是要给家里增光的。你非要跟家里作对,偏要败坏家门?” 倔强?九娘昏沉的脑袋里,仍旧是一头雾水。 堂婶却说:“大家都在等你。”然后就抽抽嗒嗒地走了。 大家是哪些人? 等她?等她干什么? 又过了一天,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卫孔氏哭天抹地来了。 “妈!”九娘昏头昏脑地瞧见卫孔氏,细细地叫了一声。 卫孔氏就匆匆塞给女儿一截麻绳,一句话没跟女儿说,又哭着又叫人扶了出去。 九娘刚喝了碗冷粥。腹中还是火烧火燎,头脑还是晕里晕气。她费劲地想了想妈送麻绳过来的用途,比了比枕头,就把麻绳塞到枕头下殿起来。使自己躺得高,舒服了一点。 迷迷糊糊想:不管我做错了什么,至少妈还是念着我的。 又过了一天,她爹卫学士也叫人请了过来。他也一句话没有,送了一壶酒。 只是九娘这时候已经半昏迷了。自然也没有喝。不然一定会感慨:爹也到底还是念着我的。 九娘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人已经好过多了。 似乎肚里吃了肉粥,脸上擦着热巾布。 她爹妈好端端坐在她跟前。难得的,对她齐齐笑了起来。卫学士和蔼地说:“想不想去看看牌坊?” 九娘想问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没有问。只是乖乖点个头:“嗯。” 十九座牌坊,像一片石林。 九娘有生以来头一次教父母围着。 娘抱着她,爹跟她说着话。她靠在母亲的怀里,捋父亲的长须,闻母亲衣襟上的脂粉香,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 第56节 没有小妾,没有仆妇,没有丫鬟婆子。一家三人影成双。 他们正亲密地说着话,过了一会,忽然听见不少族人欢声笑语地也出来踏青。 看见九娘他们三个,也都过来打招呼了。 堂婶笑眯眯地:“马上就要过十二岁的生辰了呀?要不要婶婶做的熏花糖?” 堂伯朗声笑:“小馋猫。” 堂叔父则是摸摸胡须,嘀嘀咕咕:“熏花糖,吃了薰掉牙。” 花香飘过牌坊。牌坊两旁生了大朵杜鹃。还有不知名的蓝色野花。 金色阳光洒落下来,一片笑脸融就暖融融的空气。 这本是九娘最喜欢的一幕。 她就喜欢人人都开开心心的。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正在这一派和乐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人大惊小怪的声音:“那不是卫九娘吗?她怎么还活着?” 另一个人说:“哈?怎么,难道他家真像是孙家说的那样,要给卫九娘重新订亲了?卫家这回也要出了二嫁的女儿了?” 那是几个偶尔逛到卫家牌坊这边,作闲人打扮的浪荡子弟。 他们的窃窃私语,故意说的很大声。使卫家人的脸一下子消失了笑容。 那种九娘最怕的又苦又冷的沉默,一下子恢复了。 她听见父亲缓缓开口:“九娘,你知道卫家发家是因为什么吗?” 这是每个卫家人都知道的。 姓方书生在一篇传记里,记叙了一个被亲戚所不齿的破落之家,因出了一位上吊殉夫的烈妇而声名大噪的情景:“自贞女死,闽南皆悚动,荐绅士君子多为唏嘘,里巷感伤。好事者传之图,讴歌其事,喧腾儿童女妇间。于时闽南之人,咸知东门卫氏云”。 九娘默然许久,半天,才说:“爹妈,女儿早已心许孙七郎。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她终于知道,大家一直在等什么了。 ☆、第72章 无盐女(八) 各路认得不认得九娘的族人,都来瞻仰吊唁这位才十二岁的族中“烈女”。 后来,孙家也来人了。 在九娘的棺材前,孙家说:“这孩子,说了叫她好好改嫁,她却非要……唉。” 只是,我休息的时候,偶然撞见孙家来吊唁九娘的孙夫人对丈夫说:“这孩子,叫我儿等得好辛苦。” 族人们倒是很高兴。按这里的风俗,人死了要摆七天的流水宴。 他们大吃大喝了七天。连闲人也来了不少吃吃喝喝的。于是连闲人也很高兴了。 更高兴的是,过了几天,在九娘生前就偷偷准备好的华表也树起来了。卫家的名声更上了一层楼。 就等着上面封烈女树牌坊的旨意到了。 估计会等着跟卫大学士的升迁指令一起到。孙家的孙大老爷向公公眨眨眼,示意地说了这个消息,问他去不去赴任。 公公哭了一阵子,就说:“唉,儿女不幸,一个个离老夫而去。但是老夫怎可为儿女私情,耽误家国大事。” 于是两个人也喝起酒来。 这天晚上明月高悬,清辉照亮人间,风舒适清爽地吹,一派喜气。几乎没有人不高兴。 他们喝的醉醺醺的时候,我给九娘守夜。 这天晚上,明明风向不对。招魂的白幡却还是被吹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看喝的兴高采烈的人们,看看九娘的牌位,想起了嫁到卫家之前,看过的一篇游记,上面写了一首关于闽南风俗的诗: 闽风生女半不举,长大期之作烈女; 婿死无端女亦亡,鸩酒在尊绳在梁。 女儿贪生奈逼迫,断肠幽怨填胸臆; 族人欢笑女儿死,请旌籍以传姓氏; 三丈华表朝树门,夜闻新鬼求还魂。 还是不要还魂了罢,九娘。 这样的人世,不希望你再来。 ☆、第73章 无盐女(九) 才九岁的雁湖船家的女儿,小愈,跳河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说是未嫁夫殁,于是她不食数日,最后投湖而死。尸体随流水漂至夫家门前而止,两人因而被合葬。 这当然是假话。 阿仁那天看见,小女孩的父母苦苦劝她:“家里出了个烈女,是可以全族都免除许多搖役杂税的。你爹爹,就不用教人驱使,你弟弟长大后,就不用再去做苦役。族长还许诺,日后都不打我家船的主意。” 小姑娘整日捕鱼游水,纵然生活苦难,依旧带着湖水一样清凉的天真烂漫,她亲亲弟弟的小脸,很开心地,像个姐姐那样,拍拍幼稚的胸脯:“那就殉夫!” 她从小长在湖上。见过殉夫的。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投入水中,没过几天,就会有人吹吹打打,把一座华美的木匾送到那个女人的家里去。 接着那一家就可以免除许多的赋税。日子就会宽宥起来。 小愈身上绑了一块大石头,坐在小船上。湖边是一圈听说她要殉夫,赶来围观的人。 她的父母哭着,正要解开小船的揽绳。她才四岁的弟弟在一旁睁眼看着,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那些围观的人里有附近最有名望的秀才,还有德高望重的族老。甚至还有县太爷派来观摩的衙役。 小愈从小和爹妈在船上生活,一条破船一张网,还要被官差收鱼税,偶尔下船卖鱼补网,也要受湖霸欺凌。族里也是最底层的那一拨人。从来是被这些人蔑称为“咸鱼佬”。 此刻,这些人看小愈的神色,却竟然带了一点敬重。好像小愈这一刻不是那个鱼佬的女儿,而是一个值得多看一眼的传说。 小愈背上的石头使她一动不能动。但这她从这些人的神色里明白了,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了不起。 她做了一件连秀才和族老都佩服的事! 小愈有点人来疯。 船的缆绳解开了,她的父亲撑着船向湖中央进发了。到了湖中央,就要把她推下船去了。 她笑嘻嘻地高喊:“我要死!我要死!我跟着他去了!” 这句话是跟从前打鱼的时候,看见的跳湖殉夫的女子们学的。 九岁的小愈不明白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感受,她只记得,只要那些女人高喊过这句话,就会迎来一片更真心实意的尊敬目光。 这结果当然如小愈预料的一样。 大人先生们第一次用正眼看了看这个女孩子。 她的阿爸阿妈却哭得厉害,手抖得连桨都撑不住了。 小愈安慰他们。他们却哭得像个小孩子,比她都不如。小愈没法子,不知道这样的好事他们为什么要哭。明明是爹妈劝她的。 她只得低下脖子,看着湖面。 正是三月好风光。 湖边青青草,湖水幽幽荡。 我要干一番大事了,小愈想。 她站起来,倾身往后一倒,石头的重量带着她自己的重量,倒进了湖水,激起了高高的浪花。 ………… 湖水对从前的小愈来说,是清凉的,温柔的,会爱抚着她的。 但此刻,湖水从她嘴巴里,鼻腔里灌进去,头脑轰鸣,胸口剧痛。 任手脚怎么滑动,都无法向从前那样浮上去。背上传来的巨力,一直拖着她向湖底最深处沉去。 和善的湖水像是巨兽,吞噬着她的呼吸。 水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连串的泡泡。 原来死,原来这个殉夫,是这样的。 一点都不轻松。 她的耳朵里也灌进了水,隐隐约约听见水面上似乎闹腾了起来。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有人向她游过来了………… 小愈被人托着,总算头浮出了水面。她浮出来的地方,旁边就停着她爹妈的小船。 她顾不得看是谁在一旁费力将她带着大石头一起拖上来。她先是吐出了好多水,眼前和胸腔还是一片模糊,听见自己的满含惊惧的哭喊响起来: “爹,妈,我不殉夫了!不殉夫了!不要死了!” 小愈一只手扒着船,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直直地伸向她的父母,满含希冀。 岸边的人看到这一幕,秀才叹了口气,说:千古艰难唯一死。难怪世上少贞妇。 族长冷冷地撇着没牙的老嘴。 衙役皱着眉。 小愈的两个年轻父母哭得满眼是泪,却都立刻拿起桨,使尽力气向女儿劈头打去。 小愈被迎头打得坠回了水里。 小愈旁边的那个人还想去拉扯小愈,却已经耗尽了力气,被椽桨大力拨到一边,听见小愈父亲含泪的怒吼:“你不要来破坏我阿囡的贞洁!” 听见她阿妈哭着说:“既已答应了,怎可再反悔?” 那个人眼睁睁,看着小愈就这样沉到了湖底。没一会,不冒气泡了。 ………… 第57节 阿仁湿漉漉地游到岸边,之前费力扯着小愈和大石头游上来,又被厚椽桨劈头打了一番,游到岸边就彻底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 只好下半身浸泡在湖里,上半身扒着岸边到的青草,勉力地休息。等恢复了一点力气再上岸。 岸上的人们见证了一桩殉夫的美谈。都非常得意。 衙役则问道:“你们族里说是自愿的。怎么不像是啊?方才是反悔了?” 族长急急忙忙摆手,连声说:“误会,误会!当然是自愿的!” 秀才受过这位族长的恩惠,就慢条斯理地说:“是那个无盐女多事而已。” 人们都看向那个趴在岸边喘着粗气,险些坏事的阿仁。 阿仁是一个游医的养女。她的方脸上,长着绿豆眼,朝天鼻,一张阔嘴。与农田里黑黄泥水相似的黑皮肤上布满疙瘩。 更不要说,她体格粗壮,奔跑的时候,好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看起来就令人震慑。 就是她刚才“噗通”一声,像一只巨蛙那样,跳入了湖水里,差点毁了小愈的贞洁。 等衙役走了,小愈的爹妈才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族长慈爱地对他们说:“别怕,你们的女儿虽然被自私的生欲裹携,险些背信而毁了贞洁。但是你们作为父母,非常称职,及时挽救了她的名誉。” 这一件人人满意的事里,唯有阿仁又受了一顿打。因她妄图坏小愈名节。 她本来就是丑得出奇,心肠又这样毒,人们天天都说:女子除了做活以外,本来就不该抛头露面。何况是这样丑的女儿,就是应该锁起来嘛。顾老头怎么又放她出来啦。 不但如此,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丑人多作怪。 这个阿仁,还热衷于管闲事。 阿仁回到暂居的那个小茅屋的时候,鼻青脸肿地坐下。 她的老养父,问她:“又管闲事啦?” 阿仁没有吭气。 顾老头叹了口气,说:“仁悯,仁悯,我是不是取错了你的名?” 阿仁才不理他。她整理屋前晒着的草药,说:“我去查查螺。” 顾老头苦笑:“又没有人信你。你今天还得罪了一族人。” 顾老头叫做老头,是因他早已头发胡子一片花白。其实今年刚四十出头。 阿仁哼了一声:“他们骂他们的。我查我的。” 老游医摇摇头:“不管要干什么,你挨了这么多打,真把自己当铁打的了?先来涂药膏,再喝了这碗药。” 阿仁虽然生得是被人嫌弃的粗壮丑陋,但是只是看起来壮。却是自小体弱多病,胎里虚。 喝药的时候,顾老头说:“你还坚持蛊病是因为钉螺?就算你这里也发现了螺,那又怎么样?” 阿仁一口饮尽药水,厉声说:“消灭大肚子病!” 老人骂她:“做人不要总痴心妄想。” 阿仁讲话有时候很很锋利有趣,她说:“没人把女人当人看。何况是我这样的。估计连女人也算不上,只是个大蛤/蟆吧。” “人不能痴心妄想,蛤/蟆倒可以吃点天鹅肉。” 顾老头给她气乐了。刚想骂她,她发完议论,背着竹框就出去了。 ☆、第74章 无盐女(十) 来到湖边,湖边的幽草高高茂茂,随春风摇曳。 湖面清澈的水波也鳞鳞地水波轻荡。 水虽清,却深。望不见湖底。 那天殉夫的小姑娘,尸首早就被捞走了,能看见什么? 阿仁望了一会幽幽湖水,走到湖边,对正在湖边打湖草的几个小孩粗鲁地喝道:“滚开!” 举起手作要打状。 阿仁虽然身体并不健康,但是她的个头和面容,对几个小孩子还是有震慑力的。 几个小孩都是贫家子弟,烂牙破衣,瘦瘦小小,露着大半个屁股。他们畏缩地缩缩头,一边骂:“丑蛤/蟆,丑蛤/蟆,凶婆娘,一世没人要!”一边搂着打好的湖草跑开了。 阿仁等他们跑开,拨开湖边的青草,在青草下湿漉漉的湖边泥土里仔细翻捡。 没多久,她就面色一变。捡了几个米粒大小的东西,拿破布一包,匆匆忙忙往回跑。 “阿爹,你看这是什么!” 她把那包东西放在桌上,摊开。 顾老头一看,也变了脸色:“钉螺。” 阿仁锐利的目光盯着养父:“我在湖边发现的。” 顾老头有些暴躁地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只是发现钉螺而已。长江以南,到处是江河川流,水网罗织,这东西随江河而下,分布得广,也是很正常的。” 顿了顿,顾老头补充说:“何况这地方目前也没发现大肚子病。也没有证据证明钉螺跟水蛊之间有联系。说不定是凑巧。” “等爆发了就迟了!” 顾老头觑她一眼,半天,叹了一口气:“想做什么,你去做!只需记得我还要你送终,别比我老头走得早。” 等阿仁又出去了。顾老头才坐下,环顾茅屋。想起阿仁今年已经十八岁,跟着他十年闯荡。 阿仁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六岁被拐,流落江湖,跟着一个病弱的老太婆四方乞讨。 后来八岁的时候,老太婆死了,阿仁在街边饿得要死,因为相貌丑陋,被人拿石头丢。顾老头看看,没人要的。就捡回去当了养女。 六岁之前的事,顾老头也问过她。她也记得。她大概当过别人嘴里的“小姐”。 可是问她爹是谁,她说爹,知道大概是姓卫的。妈,没见过,不知道是谁。 只听从小给她一口饭吃的老婆婆说,她是老爷酒醉之后的一个产物。 说是“小姐”,其实也没有人理会。大概命大,自己吭哧在一个小院子里活下来,一个老太婆会来给她碗饭吃。 她被养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没人告诉。 只有看顾她,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抚摸着她油腻腻的头发,混浊的眼睛看着她丑陋的面容,叹息着说:“丑丫头,丑丫头。” 她就一直以为自己教丑丫头。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婆被赶出了去,似乎是冒犯“主家”。她就跟着一起出去。 老太婆乞讨,她跟着乞讨。 不得不说,她那副样子,虽然令人厌恶。但是大部分人都有点猎奇的审丑心思。 她越是丑得不堪,人们越是多看几眼。然后庆幸自己的相貌还算不错。 因为这个,她讨得的钱也总是能多一点。 乞丐们,团头,也瞧不上这老小女乞儿,这样的相貌进窑子都不够。但放在这跟他们抢生意,那也不成。 于是就一路驱赶。直到她们城里待不下去。就一路风餐露宿,在荒野里走。碰见村子或者镇子,就进去乞讨。 命好。头发花白,半瞎的老太婆带着一个六七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两个人都是病歪歪的,四处流浪。 没叫野兽吃了,也没出什么意外,就这样勉勉强强,又奇迹一样地活着。真是上天垂怜。 不过上天对穷人的垂怜,也总是有限度的。 她们通常是要不到什么的。农村的普通百姓,日子没过的比乞丐强多少。 同样是没衣服穿,一身破布条长年着身。 同样是没饭吃,一天一碗清汤似的稀粥,都是算是每天吃得上东西的人家。 同样是病满身,她们的卫生情况倒还比这些村镇强得多。 丑丫头随老乞婆四方流浪。见过许许多多的城镇农村。 不说农村,就说县城镇子。 街头巷尾,人人门前垃圾山。地上黄土路,泥垢三尺高。 粪便到处堆小,尿水顺街淌。 一下雨,整个街道就是臭气熏天。 加之猪狗无圈,麻雀成群飞,老鼠遍地跑,跳蚤苍蝇称大王。 很多镇子、县,是常年各种疾病流行。几乎居民身上个个有病。很少见到能活过五十岁的。男人活到四十岁就是可以称老,女人活到三十岁就了不得。大多数女人都死在二十六、七岁。 这些还是稍微好一点的镇子的情况。至于村子里面,情况之不堪,就更不必提。 她们偶尔去讨水喝,就见那些村民家,小小茅屋里,一边睡着猪,一边睡着孩子。 人畜同居太普遍。人住的,就是畜牲住的。 草棚夹粪坑,死猫瘟狗臭,疫病不离身;锅灶堂屋房,马桶靠水缸(有马桶的需得是富庶人家);兜兜米,夹夹柴,想搞清扫肚难挨。 往往是诺大一个县包括附近的广大农村在内,仅有一家医堂,几位大夫。还通常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有病无钱莫进来。 她们乞讨的时候,就曾见过,有乡民,好不容易几家一起凑够钱去请大夫。因有病人病得太重,走不了路,只能大夫过去。 于是,就是这些多数有大大小小病在身的村民,辛苦地抬着一个抬椅,大夫坐在抬倚上百无聊赖地坐着打呵欠。 一路把大夫抬到了村里。进村落脚尚要嫌三嫌。 不过,能抬得了大夫,买得了药。说明这些村民在村子里还是比较宽裕富庶的。 大多数情况嘛,吃吃土方,小病当没病,大病看天意。亲人临死,就倾家荡产请神婆(自然比大夫和买药便宜得多),几剂符水跳大神。 所谓“贫病”、“贫病”。一村之中,若有三百五十人,那么,就有一百六十人是因病失去了大半劳动能力,然后家里越来越穷。接着越穷就越看不起病,然后一命呜呼。 也因为这个样。鼠疫、霍乱、天花。各色病魔瘟神轮番在广大农村地区流行。 就算偶尔瘟神怜悯贫困,如大肚子(水蛊)病、皇胖病(钩虫病)一类广泛传播、长期不衰、深入农村生活的普遍的病,还是作冷酷无情嘴脸。 一路行了不知多少路,唯一不变的就是沿路所见的穷人的“贫、病、脏”。 第58节 虽然丑丫头她们四处露宿荒野古庙,吃天喝地,还比这些固定居处的贫苦百姓来得干净健康一些。 但是总也难免意外。 老太婆病倒了。她给丑丫头下水抓了一条鱼,就病倒了。 开始还能走动,乞讨,后来就脸色发红,腹泻,发热,四肢瘦得跟棍子一样,肚子大如锅。躺在破庙里动也动不了。 丑丫头急得围着她团团转。她不会说什么话,就去各门各户就磕头。讨得一点食物,就全都拿去给老太婆吃喝。自己饿成了一个卢柴棍。 但是老太婆还是马上就要死了。她开始不吃也不喝。 死前,老人伸出一只枯柴一样的手,摸摸她的脸,说:“叫外婆。” 那张丑陋的幼小面容上流下一行眼泪,她喊:“外婆。” 老人又说:“你叫阿仁吧。” 丑丫头说:“我叫阿仁。” 老人最后笑了一下:“好。你现在记着。你有外婆了。你有名字了。无论别人怎么样看你,你都是一个人了。人就得要活下去。” 后来,无儿无女的老鳏夫顾老头收了个养女。 顾老头有半吊子的医术。却在乡下当游医。他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对阿仁说:“你这个姓和小名都挺好,不用跟着我改。我再给你取个大名。叫做仁悯。” 卫仁悯。 ☆、第75章 大结局倒计时(一) 自从在湖边发现了钉螺,阿仁的神经就紧张起来,镇日地拿着一把钳子翻捡草丛水塘、沟渠。 她还神经质地经常蹲在那去观察别人的粪便。 人人皆以为病。人人绕道走。 阿仁翻烂了顾老头的几部医书,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然而她也最终没有做到她想做的事。 她是被抬回来的。一双腿,一双胳膊,差点被打废了。 她是被几个村民抬回来的。其中一个村民曾被顾老头救过,对顾老头说:“顾大夫,您给我们看病,是个大好人,活菩萨。恩情我们一辈子不敢忘。只是不管孩子,就是害了她。赶紧给孩子找个夫家吧。” 村民走了。顾老头最后蹲在养女跟前,叹了一口气,问:“把你的经历,都跟我说说?” 养女的黑面皮颤了一颤。 半天,才听她咬着牙吐出四个词:“官府、豪强、宗族、鬼神!” 顾老头啪地拍了她的脑袋一下,又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那场鼠疫吗?” 阿仁浑身一抖。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恐怖的回忆。 六年前,阿仁十二岁,和养父在云南,经历了一场鼠疫。 阿仁至今记得有一个因鼠疫而死的诗人临死做的诗。 “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拆堵。 ?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人含鬼色,鬼夺人神。白日逢人都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田禾无人收,官租向谁讨? ?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写完这首堪称纪实的诗没多久,年纪轻轻的诗人也死在了这场他描述过的大灾难里。 阿仁听见父亲轻轻问:“你觉得,鼠疫可以避免吗?” “鼠疫这大肚子病又有干系?”阿仁最后还是反问。 顾老头却说不相干的话:“你知道那场鼠疫最后是怎么上报的吗?我那时在一个县令家里当大夫。见过那邸报。至今记得。” 他慢慢地念出来一段话:“惨痛!惨痛!县邑良民死者十有六七,余勉力为之,终止,活民之二三。” “怎么会只有十之六七?”阿仁认为这是胡说。她亲眼所见,马车途经三天,经过了无数过去人烟鼎盛的镇子村落,从没看到过活人。 “傻孩子。官家嘴里的‘良民’,难道还指那些活不下去就造反的穷人吗?”顾老头摸摸她的头发,温声说:“我给你看看伤。” 这孩子总叫他想起他年轻时候,刚刚踏入这时代的世间,以为自己能靠着很多东西改天换地。只要叫百姓改善卫生,就能避开很多病。 最后现实只是轻描淡写地,教他一辈子心灰意冷。 别名大肚子病的血吸虫病,不过是这一个时代穷人所经受的折磨,在疾病上的一个缩影罢了。 他那时刚到这世间,心高气傲,递上一封折子,上书此病来由。提议组织人手灭螺。 消息一级级往上递,递到哪一级,也不知道怎样,就杳无音信了。 他日日催复,也只得得到一个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一搓的动作。 要钱的动作。 “这是要老百姓命的消息!”他气得口不择言。 对着他的,还是那个搓大拇指和食指的动作。 最后给了钱。也不过是上传了几级。就又不知搁置在浩如烟海的文书哪里了。 仍旧重复那个搓大拇指和食指的动作。 仍旧杳无音信。 官府散漫、*、效率极低,与贫民的隔阂极深。 即使是小吏,对底层老百姓来说,依旧高如天堑。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朝廷高居天上,如天上神仙,冷眼看底下。完全不在乎百姓死活。 他们的“良民”,只有缴纳赋税的主要人物――当地富裕的大大小小地主罢了。 至于那些地方上的地主豪强用来缴纳赋税的地租是哪里来的,是怎么来的,他们不关心。 反正按时有赋税就成。 难怪戏文里的朝廷中人,都像神仙。神仙也是只管九重之上有没有收到香火的。 至于基层势力,基本完全由宗族势力、地方豪强把持。 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县”。 他也试过向当地的宗族、豪强、好名声的地主乡绅请愿,请他们组织人手去灭螺。想着他们在地方有实权,总比高高在上的朝廷及时。 他从没料过,这些穿越前一些人吹嘘的“中国的良心”,在确认了他说的消息后,做的是什么应对? 没有反应。 先说根本没有人信。就算是他们信了,要控制血吸虫病,首先要打扫大环境的卫生,控制携带虫卵的粪便到处传播。那么,要控制粪便?那就要改变人们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要彻底改变广大农村的卫生习惯,这是移风易俗的事。没有真正的社会大变动,移风易俗,不过是口头空话。 而钉螺只有米粒大小,分布区域极广。如果要暂时地在一定区域内控制钉螺,就要组织一场大区域的联合,耗费的人力物力无可计数。哪家乡绅地主豪强动员得起这么庞大的人数?何况乡绅地主宗族豪强组织的灭螺肯定是那些底层的苦人、贫农、雇农去。 而灭螺的人,感染上血吸虫病的几率,几乎是百分百的。在这个血吸虫病基本属于绝症的时代,乡绅豪族们倒是不在乎这些泥腿子染上病。反正染了病也得干活。(以往得了大肚子病的人除非病死了,否则照旧得给他们干活)。 地主们更担心的是:这些人去灭螺,耽搁了生产时间,租子收不上来怎么办? 至于这些乡绅豪强们自己的眷属呢?反正他们大多是不接近疫水沟渠的。真正会大规模得这个病的人群,是那些长期下水(包括水田)进行劳动的泥腿子。 就像后来他认得的一个农民老罗对他说:因为大肚子病,在我十六岁那一年,村里五个年龄差不多的伙伴病死了。不少病人挺着大肚子下地,每亩地只能收获数十斤稻谷,当地传唱一首小调:“蓝田坂的禾,亩田割一箩,好就两人抬,不好一人驮。” 人们形容自己的生活,就说:一个锄头两斤铁,拿手里就想歇;下田扶根棍,不到田头就起困。 而那些底层的百姓,他们是真正有心去灭螺的,他们也是被大肚子病祸害得最深的。 但是,时下百姓,一方面,为了生计,农民不得不下水劳作。一年到头苦劳作,就是得了病也没钱治,根本没有暂时耽误生产的条件。 地主怕他们耽误于清扫和灭螺,致使收不上 地租。 农民何尝又不怕耽误了劳作,连一点活命粮都剩不下,导致交不上地租、交不起苛捐杂税? 被乡绅豪强指使狗腿子打死,活活饿死,和大肚子病比起来,反正两者都是死。 不仅如此,据这姓顾的大夫说,灭螺的人感染大肚子病的几率非常高。此时又拿不出真正能治愈的药。 下水劳作会染病,灭螺也会染病。有甚么区别? 极度的贫穷也使他们根本没有改善卫生的条件。 而极度恶劣的居住卫生条件、又导致各种疾病横扫乡间。加重了人们的穷困潦倒。 如此循环。 除此,还有迷信的问题。 他面对的是一个中国百分之九十七人口,都是文盲的时代。 深入民间的迷信与愚昧,笼罩在人民重重的苦难心灵上。如遮天的乌云。狂风都难以撼动丝毫。 当他对朝廷,对乡绅豪强都绝了望。自己去向乡民奔走以告,希冀哪怕是他们得到一点警示都好。 不少百姓们倒是相信了他说的大肚子病通常是通过钉螺传播,通过肮脏的粪便污染了水传播。 时下的苦人们对文化人都是信的。对大夫也是深信不疑。他们虽一丝关于病理的科学原理都不懂,却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但是,顾天佑所做的一切,只是使民间传开了一种新信仰,新习惯:拜螺神、拜厕鬼。 消灭钉螺?钉螺能传播疾病,说明它是瘟神坐下真正有神力的一员大将。 万万得罪不起。 粪便传病?说明厕鬼显灵,比厕神更具威力。赶紧撤了紫姑的位置,供奉这位新来的厕鬼。 香火缭绕里,乡村万户,脸色蜡黄的病人虔诚地向一盆摆在跟前的钉螺跪拜。祭起艾草,供奉厕鬼。 那景象,曾使顾天佑几乎崩溃,他挨家挨户去踢翻供奉的神位。险些被吓得脸色发青,怕被螺神厕鬼连累的百姓拿棍子打死。 至于他希冀改善卫生,除四害。更是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迷信,居民认为老鼠、臭虫都是打不得的,粪坑也是动不得的,五花八门的说法,简直可以编一本聊斋志异。 第59节 顾天佑最后还是忍住了试图当众剖开病人尸体证明此病来由的冲动。 否则他就不是险些被民众打死。而是早就变作了一具尸体了。 经过这次,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要想消灭血吸虫病,真正控制住无数祸害人民健康的疾病,需要很多东西。 比如说,需要建立一套深入基层、深入中国大地肌体毛发各处的卫生体系。能够保障人民群众基本的医疗。能够发动全民参与的爱国卫生运动,彻底横扫旧社会的脏乱差。 比如说,需要彻底清洗封建迷信。需要一套完整的,包含广阔的基础教育体系。能够发动一场场全民扫盲运动,全民破除封建迷信运动,彻底扫除文盲,扫除迷信。 比如说,需要人民从困苦剥削中解脱出来,不用被繁重的苛捐杂税、地租、独家独户的小农所捆绑,能够参与到社会的,集体的大生产中去,解放生产力! 这就就需要彻底打倒那些剥削者,解放生产资料。 这些,就是所谓移风易俗了。彻彻底底的移风易俗,绝不是温和的,连阶级变动都不明显的改良所能做到。 而这些东西,必然是建立在一个能够扎根于广大农村基层,深入中国大地肌体,真正属于穷苦人的政权、制度之上的。 这些哪里是光凭一个医者,一身高超的医术能做到的? 顾天佑过去时候想,鲁迅先生为何弃医从文?又为何坚定的支持革命? 原来,先生不过是明白得很早罢了。 顾天佑穿越前也是一个键盘党,整天转发: “地主阶级是中国的良心。”、 “只恨当年剿匪不利”、 “文人是中国历史的真正守护者,真正的良心”、 “崖山之后再无中华。传统都消失了,多么可惜。”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说的真是比唱得好听。 只可惜,当时的顾天佑只想给从前的自己扇十个大耳瓜子。 这样的传统,这样的社会、这样的“良心”,还是消失为好。 如果不是人间亲自走一遭,恐怕他还信这些彻头彻尾的大谎话。 天子守国门,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君王死社稷,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崖山之前的中华,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文人的诗词歌赋,华彩文章,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地主阶级的良心,就能消灭贫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去你娘的! 看着养女有迷惘的神色,顾天佑没有多说。 头发早已花白,半生心灰意冷的穿越者最后也只是笑了笑:“你会懂的。” ―――――――――――――――― 孔家千里迢迢来提亲,真是给了卫家天大的面子。 卫家上上下下都张罗起来。拿出了一副迎圣驾的架势。 不过奇怪的是,同来的,还有一个美少年。 他不过刚到弱冠。眉是眉,眼是眼,像雨后的天空,清纯得厉害。 丫头们聊起来,都说这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公子王孙。那天刚做完一首风风雨雨的、赞岭南的诗,又拔出剑来挑飞了当地武功好手手里的武器。 听说这位美少年,也是卫家的远亲,是一位什么侯府的公子,奉家里的命令,竟然带了一队人马,就独身来卫家探亲。路上遇到恰好也要来闽南拜访卫家的孔家一行,就一路同行。 丫头们似乎是私下对这美少年动了春/情。 纵然规矩森严、身份云泥别,不碍一番偷偷的臆想。 听说这美少年尚未成亲,连卫家女眷都气氛不对了。 这期间,又发生一件怪事。听说是保甲逮到一个妖言惑众的无盐女。 说是到处散布谣言,说大肚子病要大爆发了。让人们远离水边,远离水稻田,不要轻易下水劳作。 还求告到是卫家外系族人的里长这里,恳求说自己有法子证明钉螺就是传播大肚子病的罪魁祸首。 不过这些都不关一个深闺寡妇的事。 齐芷越来越安静。自从九娘死后,她就越来越安静。如果从前倒还是个焉焉的半截枯木,现在就像是泥塑的佛像。 不料卫家又传出一个大消息。那个无盐女,竟然是卫家早已走失多年的一位小姐! 陆陆续续的,围着这位无盐女又传来许多谣言。 一时有人说,那位美姿容的少年公子竟然与无盐女有什么纠葛。似乎是无盐女对他有救命之恩。 于是原本卫家打算就此毒死这个流落在外多年,名节估计一毛没有的无盐女了事。最后还是改了主意。 不过,她早已送敏妈回了江南。对于一个泥塑佛像似的寡妇,这些是是非非,隔着一堵门,无非也只是散过门前的清风。 直到齐芷终于有一天亲眼见到了那个沸沸扬扬的传言中的“无盐女”。 齐芷对着佛像灵牌念经通常要念到很晚。 因为她通常会还念了九娘的份。 那天夜里,丫鬟下人都知道她的习惯,因她到卫家后的一贯的淡漠本分表现,人们在某些习惯上就放松许多。 夜深的时候,人人都睡了。她还在给九娘念往生经。 于是她听到门栓一响,一个山泉似地的女声在外面低低响起:“夫人,您妹妹的信。” 门刷地一下被拉开,露出新寡人那张苍白冷漠的面容:“我的哪个妹妹?” 门外站着的丑陋女子披着一身黑斗篷,站在月光下,与夜色一体,像是鬼怪。 ☆、第76章 大结局倒计时(二) “你的妹妹齐萱已经到了闽南。我前段时间见过她。”高大的丑女人说。 齐芷看她一眼就明白了:“你是那个......”按身份来说,眼前这个人估计是九娘的亲姐姐。只是相貌差得太多。 来人微笑一下:“不用避讳。相貌天生,人家叫我无盐女,也是实话实说。你叫我阿仁就行。” “你为什么说我妹妹在闽南......”齐芷冲她叫了一声阿仁之后,就发问。不过问题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另一个人打断了。一阵脚步声,风一样地靠近了。冰玉似动听的男声:“阿仁,夫人,赶紧走!齐姑娘要等得急了!” 齐芷愣了一下,怎么还有男人?来人神清骨秀,意气疏朗,容貌似月中仙官,是一个十足的美少年。阿仁的微笑却一下子冷了下来:“闭嘴。” 她看向齐芷:“夫人,走与不走,是你的事。我也是因人所托。”她摊开手,手心里是一个山羊衔月的玉坠。那是她出嫁前转送给妹妹的。 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打着什么主意。自己要是擅自跟着她们离开,又会碰到什么。但是这个玉坠,却是当年她转赠时候说的:“我一生不过如此。玉烟一生也够苦,何必让这玉坠,再看着我这种人的一生伤心。阿萱,你留着它。你会比我过得好。” 那时妹妹眼泪湿衣襟:“阿姊,你不要说这种不详的话。我会留着它的。就算是把我自己丢了,也不会丢了它。” 她一嗔笑:“你呀,净说傻话。” 阿萱一向是个傻孩子。只怕她真是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齐芷劈手夺过玉坠,紧紧蹙眉,脸上涌上晕红,好像泥塑佛像忽然活过来一般,反而连声催促他们:“领路!” 一路上似乎走得格外顺畅。夜色幽深,卫家府邸外围,就在卫家牌坊的下面,站着一个人。她穿着寻常的衣裙,身影袅娜。 齐芷的手剧烈地抖了起来。但是面对妹妹失去了风\流妩媚,只余下憔悴的面容。她的第一反应,是扬起手,厉声:“谁让你来的!” 她一个独身女子,千里远行,来到闽南。是怎么来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齐萱的面容很憔悴,眼睛却很亮:“我逃出来的。” ☆、第77章 大结局 当苦难这口大锅煮得沸沸扬扬。百姓也终于再也没法忍受这种生活了。轰轰烈烈的起义,遂起于。 虽然有些文人还是乱嚼舌根,乱说话:“暴民之举,是使社会动荡,文明倒退。” 不过,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老百姓才不管你什么动荡不动荡,文明不文明。他们活不下去,就要造法。 难道为了你“社会不动荡,文明不倒退',就要老百姓继续忍受死亡与剥削,给封建王朝维/稳? 一位起义军领袖听说过这些腐儒的话,曾哈哈大笑:“是谁逼得我们活不下去,是谁逼得我们造反,就是谁使‘文明倒退’!” 腐儒们自然不肯承认是自家使得“文明倒退”的。他们自有朱笔杀伐的法子。不过就算文章再犀利,依旧挡不住滚滚大潮碾过。 这场喊出“均天下田地,男女同胞,各有所得”,各地响应的造反,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起义军里有不少的女战士,女领袖。 这是王朝借以攻击起义军的一个大理由。也是后世研究里的一个重要研究点。 —————————————————————————— 江山未改花容色,长河能书月精神。 青蛇白蛇,俱做灰烟。 猴子也做了人。 “这场起义,是近代史的开端。引起的巨变,直接引发了一系列历史事件。虽然起义最后失败,,但起义中出现的新观点、新的理念,也被后世党直接借用。可以说是十分先进的。” 听历史老师摇头晃脑重复着她听过无数次的一段话,容貌清秀的女孩子打了个呵欠。 真是的,哪有这么枯燥。她当年亲历的,远比人间的书里要波澜壮阔的多。 王云城某一天忽然失踪了。失去宿主的猴子飘飘荡荡,又迷迷糊糊去探望故人齐萱。 齐萱彼时已嫁作人妇,丈夫却是一个喝醉酒就拳打妻妾的公子哥。她自身不幸,又昼夜忧姊姊,就恳求它带着自己一起走。 最后齐萱认识了早已失去全部法力,真正变作凡人的青蛇白蛇,去找到了姐姐,一妖三人一起,投奔了起义军。 第60节 后来起义军里的张首长还对她们开过玩笑:“白队长,青桐,你们两个,要严肃处理个人问题。不能一喝醉酒,就跟蛇一样,听着军乐跳舞。” 这个历史老师,是一个死八卦男。尤其喜欢历史名人私情八一八。 “尤其是弃医从军的一代女名将卫仁悯,她生得其丑无比,身上的故事却非常多。据说她起义从军,是因为从抛弃过她的生父卫家,得到了来自她早夭九妹的一篇兵法笔记,是她的挚友,也就是卫家的六夫人所赠。这个六夫人,你们知道是谁吗......” 唾沫横飞。 女孩子挠了挠脸,避开一击唾沫弹。 大部分同学一听八卦就两眼发光。一个个开始坐得笔直了。 “当时的封建王朝垂死挣扎,也的确涌现了一批日暮前最后的光。那真是一个将星云集的时代。你们前几天看了电视剧了吧?里面饰演晋安侯小侯爷的那个演员,很帅吧?这电视剧对历史八卦的考究算是比较用心的。据说卫仁悯少年从医,曾在一场鼠疫里活下来,还救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王朝最后大将晋安侯。” 接下来就该是全班女生的尖叫“相爱相杀”,女孩骂了一句无聊。趴在桌上睡了。 猴子那时候附身齐萱,勉励保护着她一路到闽南。卫仁悯是个仗义人,帮过她们一次。后来送她们同行了一段时间才分开,最后又还是在起义军与齐萱青蛇她们做了同事。 那一次,她也一同见到了晋安侯。 可惜,从不是电视里演的那样。 晋安侯这个人,怪怪的。他好像总是提前知道一些事情。却又不像云城那样是百年之后的来客。 还有他的行军路数,和仁悯后来的,非常接近。 后人都说是仁悯痴恋他,模仿他的兵法路数。然后因为得不到他,因爱生恨,最后打败了他。 后人这是杜撰。其实仁悯的打仗方式,都是她自己根据九娘的手稿,还有后来的从军生涯,自己琢磨出来的。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她后来一直觉得,其实应该是晋安侯在模仿仁悯。 他和卫仁悯,大概最后一次和平的见面,就是那一次吧。 少女的记忆,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他那一次,和仁悯一起,帮齐家姐妹汇合了。 最后,卫仁悯也要离开的时候,美少年燕子似优美的眉颤了颤,唤道:“阿仁.....” 忽然风吹来,雨丝飘起。 卫仁悯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非常冷漠:“请回吧。谢你帮我这一回。你我恩情已经两清。” 她笨拙的身躯,最终还是隐没在了夜雨中的山道上。 此生两决绝。 再后来,就是一辈子的敌人而已。 他们之间的故事,女孩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只有后来成为了卫仁悯好友的齐芷曾经问过那个女将:“你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卫仁悯放下兵书,以一贯的嘲讽说:“癞蛤蟆,岂敢吃天鹅肉。何况是要杀天鹅全家的。” 齐芷脸都变了:“不要总是说自己是癞蛤蟆。我看他才是。” 卫仁悯哈哈大笑。 最后,女将军也只是说:“我当年救他时候,他还是个纨绔,我那时大概喜欢过他那张脸。不过他一直嫌弃我是个癞蛤蟆,又是身份低贱。后来,我再也不在乎自己长相的时候,倒是他听说大病一场,醒来却变得这么厉害,还千里迢迢来闽南找我,说要娶我。不过......” 卫仁悯一笑了之。 一旁听着的齐萱,这个人干文活,脑子里想法奇奇怪怪:“他不会是黄粱一梦,提前知道了什么未来的事吧?” 仁悯拍她脑袋:“怪力乱神。干活去!” 同桌在那边兴奋地讨论什么重生文,女孩却在历史老师的絮絮叨叨里睡着了。 梦里依稀昔年事。 当时同伴俱在,红旗飘飘。 —————————————————————————————————— 本图书由(嗯哼大王)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