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师徒)》 第1节 本书由(安之丶若素)为您整理制作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千里相许 作者:苏眠说 文案: 司天台的未殊大人有三宝:下得一手好棋,算得一手好命,削得一手好梨。 在她将他拐回家的多年以后。 “我说师父哪,你堪天舆地,凿龟数策,有没有算出来我们会在一起?” 未殊秀气的手在梨上略微停顿了一下,眸中光芒晶润。“没有。” “连这都算不出来啊。”她颇感丧气,“那你还能算出什么?” “我只算出,那一日会有个脏兮兮黏糊糊的小女孩,来偷我的梨。”他顿了顿,搁下小银刀,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我不得不每天给她削梨吃。” 宫廷背景师徒萌宠文,1v1,sc,he。 每天早上七点更新,很甜、很甜、甜到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主角:未殊,阿苦 ┃ 配角:皇宫+妓院+司天台+太医署…… ┃ 其它:师徒,宫廷,萌宠,养成 ================== ☆、第1章 偷梨 漆黑的夜,澄寒的水。 水中倒映出一张少年的面容。 肌肤苍白,嘴唇紧抿,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披落在削瘦的双肩。瞳孔像两汪幽黑的冥泉,迎着水光,有清亮的光芒明灭闪动。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水上五十根直立的蓍草。 蓍草,天生神物,立地向天。 草尖之上,千万点幽幽银芒,仿佛延伸到遥远的苍穹。 他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纤长发白的手指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不断地、飞快地将蓍草拨向两边。如是进行了三遍,水上只剩下了三根蓍草,微风拂过,脆弱的草茎幽幽然在水波上窜动,好像被鱼儿啄食的浮饵。 少年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原本是病梅抱雪一样清秀的容颜,此刻愈见出一分绝尘的忧悒,令人望而生怜。 当然,没有人会看见他这副容颜。 他忽然站了起来,大袖垂落于地,就像是月光从他那墨玉样的发梢沿着衣裾倏尔滑进了水里。他的身形很瘦,身量却很高,素白的袍子略无装饰,就那样松松散散地披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好似一把虚幻的影子。 这影子飘忽便掠入了殿阁楼宇之中。 正是深夜,这房里却连一盏灯都没有。 月光挣扎着从窗棂子之间窥探进来,少年的白衣却成了房中唯一发亮的东西。他在房中飞快地走着,丝毫不因黑暗而有所阻碍,不消片刻,他已走过了三进院落,来到了一处天井边,突兀地停住了。 月光如水,满庭花影扶疏。正是夏末秋初,夜中的风自高墙上滑落,还带了些微的凉意。干净的砖石地上,落花被风撩拨了起来,飞了片刻,又落下。 少年的目光随着那落花,看到了一双赤着的脚。 纤嫩的,莹白的,却有几道擦伤的血痕。再往上看,是粗布麻衣,针脚很差,七拼八凑,总算裹住了那一具小小的躯体。自那麻衣毛糙的领口处露出了一道锁骨,然后是雪白的颈,然后…… “鬼啊——!” 女孩突然大叫出声,捂住了眼睛! 少年再度皱了皱眉。 这女孩看上去不到六岁,身量只到他胸膛。头发乱糟糟的,衣衫破烂,手里提了一双木屐,大咧咧地赤着脚踏进了他的院子。 然后还说他是鬼? 女孩还在尖叫,叫着叫着,似乎是纳闷这白袍鬼影怎么没反应,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终了,她不得不掀开一点手指缝,看向庭中安静站立的少年。 该死,这鬼也太好看了些…… 我钱阿苦横扫西平京九坊三十三院,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不,这么好看的鬼! 可是,该死,他怎么不说话,他不会识破了吧…… 心里腹诽了无数遍,再抬头,那少年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张,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你还不走?” 天…… 他的声音真好听。 女孩呆呆地想。 像是从扶香阁高高的竹枝儿上吹过的一阵风,把花天酒地的脂粉气都滤去了,只剩下青空白云,和一脉清澈的流水。 一点杂垢也没有的,这世上最纯净的流水。 他不是鬼,他是神仙。 好像是真的吓傻了,她愣愣地站在庭中,月光自她的脚底潜入,有些凉了,她讷讷地抬手揽住了衣襟。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耐,想回去了,却又顿住,朝她走了几步,将自己的袍子脱了下来。 看见他脱外袍的动作,她睁大了眼睛。 他他他要做什么? 外袍底下……又是一件白衣。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他原来穿了这么多衣服啊。 反而是脱衣的少年有些窘迫:这女娃娃,怎么还看得起劲了?书上不是说,一般的姑娘家,都会面红耳赤地退避么? 他半侧着身子脱下外袍,想了想,伸直手臂给她递了出去。 女孩呆了一下,又呆了一下,突然,飞快地伸手,简直是一把拽走了他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 她响亮地发问,声音清脆得像划破夜空的雀鸣,竟令少年怔了一怔。 他有些不自然地道:“未殊。” 女孩把这两个音节放在口中自言自语地念了几遍,然而她的声音实在是太清澈了,像是石子投进了水,全被他听去了。他于是愈加不自然,“你快走吧,这里从没有人能来。” 女孩抬头看着他,“可是我来了。” 说完她就笑了,像是很得意。 她每次干完坏事都会这样得意地笑,不过少年并不知道。 “我会还你衣服的!”她开心地说道,将少年的白袍穿在了身上,果然,不那么冷了。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她此刻望见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眼,眼中闪烁着沉默的光。好像这世上万事万物,他都从来没有在意过,包括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的她。 他是注视着她的,可是她却没有在他眼中拓下自己的痕迹。她只是漂浮在他瞳孔之上的千千万万个影子中的一个罢了。 她忽然感到没意思了。 没意思,顶没意思。都说司天台是西平京最神秘最好玩的去处,我看顶没意思。 嘴巴撅起,她转身就走。 少年眸光微动,却也没有动弹,便任她这样大摇大摆地穿堂过院地走掉了。 年少无知的相遇与别离,好像总是来得十分轻松容易。 x “小葫芦!” 阿苦大摇大摆地走过了三重院子,突然脖子一缩,步子一滑,躲到了院中的梨树下,抬起头,闭着眼,压着声音喊。 “小葫芦,你要摘几个啊,还不快走!” 梨树的叶子哗啦啦落了她一身。 她怒了,这可是那个漂亮的神仙哥哥送她的稀罕白袍子!她抬脚就往树干上一踢:“你个臭婆娘,还不给我下来!” 一个五岁小女童,张口就骂臭婆娘,真是古怪之极。然而更古怪的是刺溜一声,树干上滑下一个人,却也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童,一身被枝叶蹭得脏脏的红衣,头上两个鬏,看上去倒是比她乖巧多了—— 只是这被称为小葫芦的红衣女童的怀里却兜了十几只黄中带亮、肚腹饱满的大白梨。 “快走!”阿苦俨然是小葫芦的头目,纤细的眉毛一沉,便发号施令,拔足便逃。 她俩找到了来时的那个狗洞,阿苦当先就要钻进去,突然又直起了身子。 “怎么了?”小葫芦问她。她的声音娇怯怯的,像没睡醒一样,可是她把梨子抱得紧紧的。 阿苦三下五除二把那碍事的白袍子脱了,哗啦披在了小葫芦身上:“我先出去,你把衣服和梨给我递出来,然后你再出来,听见没有?” 缺了个心眼的小葫芦这才发现这件白得不像人穿的白袍子,手忙脚乱地揽紧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你从哪偷来这个的?这可不比偷梨子,这是天官之服……” 小葫芦的父亲是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小葫芦随她爹,说话也经常拽些之乎者也。阿苦既听不懂也不耐烦听,翻了个白眼,矫捷地钻过了狗洞。 外面,月光洒下,像是把整座城池都洗了一遍。夜风袭来,阿苦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回头,小葫芦正千难万险地钻了出来,她一把拿过那件白袍子重新披上了。 第2节 司天台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她愤愤然想。便连这边的风,都比九坊那边冷些。 司天台位于西平京的正北方,沿着司天台的中轴线往南,一字排开大昌王朝的九重宫城。夜幕披下,北宫城巍峨的凤阙俯视着她,她却全然没有看见。 她径自从小葫芦怀里拿了一只梨,恶狠狠咬了一口,道:“咱们回去。” ☆、第2章 神君 大昌,太烨十二年,夏。 都城西平京,东南角,九坊三十三院。 这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全天下最混乱的地方。 “呼啦——”是高昌来的杂技班子在表演吞吐火球,烫至眉睫的火流逼得人潮匆匆后退。鳞次栉比、乱无章法的街巷房舍下,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奇异摊子,小贩们吆喝得一个比一个响,眼神微微古怪地看向他,却并不敢多看,立刻又转开了目光。人们摩肩接踵,物件不留神掉落在地,瞬即被人摸走。人山人海之后偏还有烟火香味从呲呲直冒的锅盖下窜了出来,与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女人身上的脂粉味、甚至空气里乱飞的唾沫味混在了一处,绝不好闻,但也挠得人肚腹发痒…… “神君出来了!神君出来了!” 突然,人群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从街那头气喘吁吁地跑来宣布了什么消息,一时之间,众人杂耍也不看了,游戏也不玩了,全都往街那头跑去。他被人流裹挟着,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在街角拐了个弯,竟然便是另一片天地。 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喧嚣,却比方才娇软了许多,莺声燕语啁啾啼鸣,金翠绮罗闪耀夺目,迎来送往的女子们团扇掩面,眉眼盈盈间露出风流笑意,若有意若无意向他睇来。他已经有些想回去了,可是身边的人却还在推挤着他,口中喊着:“神君!神君!” 什么神君?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围屏,屏上鹧鸪山水,春闺杨柳,而在这风光之间,却还绣了男女-交欢,体态恣肆,神容放浪,他看了一眼就飞快地转过了头去。身边好不容易挤过来的无妄已经骇得傻了眼:“公子,公子咱们回去吧……” 不是他不想回去……转身,看见密密匝匝的人群,要从这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只怕得先瘦脱三斤。他可不想再瘦了。 不能看那围屏,于是他抬起头去看围屏之上的楼阁。一块大匾悬在阁上,匾上的字体俗气地描了金粉,在日光下灿灿地反照出来—— “扶香阁”。 “公子,”无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这好像是妓院……” 他知道,不需要他提醒。 他的目光越过那牌匾,看见高高的小阁之上,一扇微开的轩窗。窗后,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了。 “神君!神君!” 男人们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将一个清丽的人影从那围屏后唤了出来。 那却是个年不过十四五的少女,长发束成两股,结成时兴的舍卢人的辫子,一双眼睛轻盈地扑闪着。她朝众人敛衽行了个礼,丽容微晕,宛如月隐朝霞。 这便是那个神君吗?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似的。 然而那少女开口了,声音婉转如莺啼:“累各位久等了,神君已经候在这屏风后头,大家便出价吧。” 原来她不是神君。 心里明明有一瞬的放松,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无妄悄悄嘀咕:“西平京真是越来越没法度了,竟敢这样当街宣淫。” 他稍稍侧过身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山泉在深夜里压抑地溯石而过: “什么是……当街宣淫?” 无妄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 虽然无妄不肯说,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词。他于是皱着眉头,听身边的男人突然激动地出价:“三十贯!” “五十贯!”立刻有人跟风叫起来。 “八十!” “一百!” …… 他又稍稍侧过身子: “无妄,我们有多少钱?” 无妄连忙捂紧了褡裢,义正词严:“没钱!” “哦。”他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听人们喊价。 有个小摊贩喊到二百贯的高价,便没人再跟他争了。他喜滋滋地将钱点给那少女,满是麻子的脸上倒是端了十二万分的恭敬:“葫芦姑娘,您可千万替我美言几句……” 少女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着屏风后面说了几句话,而后又转过身来,问那男人:“你现在,可以提三个问题。” “咦,”无妄好奇地自语,“原来不是……” “我能不能发财?”那麻脸已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口,“神君您看,我在那边摆了快十年的煎饼摊子了,好歹有点产业,可是,我能不能发大财呀?” 问话的音甫一落地,便像有一双大手突然抽去了这里的所有声音,所有的笑闹吵嚷全都消失了。 他有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立时被身旁人的眼刀狠狠一削。 然后,屏风之后便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能。” 清脆,响亮,毫不犹豫。然而却还是有几分稚嫩,两个字的末尾都带着轻微的颤音,好像蝴蝶停落以后轻轻收拢了翅膀。 那麻脸听见神君这两个字的判词,有些沮丧,倒也并不十分难过,便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再劳神君给算算,我几时能娶到媳妇儿啊?” 这话一出,众人都哄笑起来。那麻脸摸了摸脑袋,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还没来得及回应,那屏风后的声音又响了: “明年。” 这回,麻脸惊住了。 半晌,他骤地反应过来,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谢谢神君吉言,谢谢神君!” “第三个问题。”那葫芦姑娘细声细气地提醒他。 “哦,哦……”麻脸顿了顿,这一回,语气放得有些轻缓了,“我娘前些日子……我想问问神君,我娘还有多少寿数?” 说出这话,他脸上便有些难受。然而这一回,那屏风后的人却也停顿了很久,葫芦姑娘看了一眼,对那麻脸道:“稍安勿躁,神君在起卦呢。” 起卦? 他的嘴角微微上勾了起来。 很久以后,他与她常常说起:“隔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你,你竟然号称在起卦。” 她就臊得不行:“别寒碜我,我知道你是算卦的祖宗!” 不过这一刻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对那屏风后的人又产生了一丝兴趣。他转过头,看向那煎饼小摊的贩子,其人面上黑气盘踞,而血气正渐渐隐退…… “卦辞上说,母在父先。”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之后的人终于开口了。 这一回,她说的话有八个字,错落有致,就如珍珠溅玉盘。他听得怔了一怔,反应了半晌,又稍稍侧过身子: “无妄,我怎么从未听过……这样的卦辞?” 他这句话的声音略略大了一些。然而恰好,这时候万籁俱寂。 身边立刻有人皱着鼻子骂他不识抬举,神君的判词,哪里是他一介凡人能质疑的?他下意识地想去反驳,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好像听见了一阵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那么多人在呼吸,可是他偏偏只听见了她的。 夏末风轻,太阳懒洋洋地在九坊三十三院的屋瓦上打着滚。他怔了一怔,下意识地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那扇屏风上,那姿势奇异的交欢男女。 慵媚的眼波,微张的红唇,湿漉漉的长发,洁白修长的躯体……他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眼光好像直直地穿透了围屏,而钉在了屏风后那个人的身上。 葫芦姑娘忽然扬声道:“神君今日身体不适,只看一卦便算,各位请回吧!” 众人大失所望,摇头晃脑地懊丧离去。耳边掠过几句窃窃私语,都是在讨论那神君方才的三句判词。 “公子?”无妄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咱们回去吧……” 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转过了身去,随着人流便走。无妄忍不住喊道:“公子,这边。” 他沉默地又回转身来,无妄护在他身边挡开嘈杂的人群,迎着西边的阳光而去。 “——等一等!”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清脆,仿佛山雀的清啼,穿透云烟,一点也不含糊。他的心好像沉重地顿了一下,这感觉于他而言是很陌生的,所以他回头了。 回头,一个女孩正朝他跑过来。 他还来不及看清那女孩的脸,她却已在三步开外站住了。 “你不是他?”她愣愣地道,“怎么会,明明很像……” 她的声音像是新冒的笋尖被咬破,脆得令人耳馋。他莫名其妙,与她当街而立,中间隔三步远,滔滔人潮从身旁擦过,十丈软红在眼外生香,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是失望,浓浓的失望,好像弄丢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花瓣样的嘴唇微微一动,眼圈竟然瞬间就红了。 “公子,”无妄感觉不太对劲,“她不会是,不会是……” “呜哇——”女孩蓦地大哭起来,“你赔我的衣衫!” 无妄咽了下口水,把“讹钱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眨眼之间,那女孩竟然已捶胸顿足地大哭大喊起来,“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来看看啊,这个公子,他扯破我的衣裳,他就想自己走了!” 无妄睁大了眼,看着那女孩与旁边的人一言一语地搭着腔: “阿苦啊,苦命的,这衣裳很贵吧?” “呜呜呜,我不知道,反正是我娘亲手给缝的……” “这公子看上去衣冠楚楚,怎么能赖账?” “呜呜呜,大伯您给我评评理,我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件衣裳……” “他怎么会来扯你的衣裳?” “呜呜呜,谁知道,人太多了啊!谁知道他安了什么心……” “哎,你,你不要诬赖人!”无妄终于恼了,他原不想让公子太招人注意的,哪知道这女孩信口雌黄的本事这么大,“刚才挤得厉害,就拉扯到了也在所难免,我们赔你就是,不要污了我家公子的清白!” 那女孩捂着脸只是哭。故作声势的哭声之外,她渐渐拉开了两根手指,从指缝间偷偷地张开了眼睛,望向那个逆着阳光的人。 明明是他,却明明不是他。 第3节 怎么这样相像呢? “今日真是晦气!”无妄急得不行,便从怀里掏了一锭碎银子欲抛给她,他却突然抬手按住了无妄的手臂。 “公子?”无妄疑惑地望向他。 “我没有扯坏你的衣裳。”他安静地说,一双幽潭似的眼睛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哭泣的女孩。 “我根本就没有碰过你。” ☆、第3章 仙人 她呆住了。 他顿了顿,见她没有反应,心中便想离去。可是待要转身了,却又迈不动步子,好像身后有一根绳子在拉拽着他一般。 他便是那样凝注着她,用他那双干净得未曾沾染一星烟火的眸子,她又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漂浮在他那双漂亮的瞳孔之上,漂浮。 旁边与她约好串腔的人也傻了眼,挠了挠头,还想继续纠缠下去:“阿苦你说,方才我都看见他拉扯你了!” 阿苦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反而是他静静地开口了:“我怎么可能碰她?她一直在屏风后面——”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 骇异莫名的目光射向阿苦,有的,甚至含了悲愤和鄙弃。 “的扶香阁里。”不知为何,话在他口里绕了一圈,说出来时,却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烦躁,好像再多停留上一时半刻,心便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不是比干,他没了心是活不了的。 他转身就走。 而她,却也没有大哭大闹地挽留。她伸出袖子将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一抹,拍了拍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人道:“谢谢啊,鲁伯伯。” 再回头,那人雪白的身影已然被人潮吞没。 不知为何,她的心境突然松快起来,她摇了摇脑袋,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地跑回了扶香阁里去,金色的阳光跳跃在她乌亮的长发上,快活得像一尾飞出海面的鱼。 *** 轻轻松松,两百贯。 扶香阁的后院里,阿苦坐在石桌边,一个一个地点着铜板。 那卖煎饼的还真不赖,两百贯说扔就扔了。有诚意又有孝心,虽然,嗯,蠢了点,但她聪明呀。 要是嫁给这样的人,倒也不错…… “你不会真想答应那李大饼子的提亲吧?”小葫芦走过来,提着裙裾在她身边挤着坐了下来,瞥了一眼桌上的钱吊子,“倒是真有钱,我爹说一个月的书都没这么多钱。” “我今日跟他说,他明年就能成亲,我是真有那意思。”阿苦拿起一枚铜钱,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细瞧,光芒被铜钱的方孔滤出了斑斑点点的飞尘,“不过我现在不想了。” 小葫芦双手支颐,笑得眉眼弯弯,“是因为今日那位公子吧?” 阿苦脸子往下一拉,狠狠削了她一眼,“你知道个屁!” 小葫芦愈加笑不可支。可是她有个本事,她越是笑,看上去就越是矜持,眼睛里都盈盈地荡漾起来了,身躯却还是坐得端庄笔直的。“我明明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今日第一百二十六次认错人了。” 听得这话,阿苦懊恼地双手掩面,“别说了,丢死人了!” “往常一百二十五次认错人,你还能顺势敲上一笔。”小葫芦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今日怎么手软了?” “他太狠了。”阿苦表情哀怨,“他哪里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不过,”她突然又坐直了身子,双目发亮地看着小葫芦道,“我有一种感觉,他和之前那一百二十五个穿白衣服的人都不一样,他是最像‘他’的!” “哪里像?”小葫芦漫不经心地问。 “身材像,声音像,还有,还有眼睛像。”说着说着,她又丧气了,“可是怎么脸却完全不一样……” 小葫芦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爹说,有的人会法术,能随时改变容貌……” 阿苦白了她一眼。她乖乖地闭嘴了。 “别把你爹那套搬进我的扶香阁里来。”阿苦撇了撇嘴,“你爹是话本讲多了,真当自己也是一话本。” “我可是好心。”小葫芦扬了扬纤细的眉毛。 阿苦看着这个好伙伴,很羡慕她有这样好看的眉毛。明明九年前她们一起去司天台偷梨的时候,小葫芦比自己还丑些;怎么这九年下来,小葫芦却长得比自己快?用娘的话说,“葫芦这妞儿,真是要腰有腰,要腿有腿,再多个两年,都能来咱们阁子里挂头牌”。 当然,让小葫芦来扶香阁挂头牌,那会要了莫先生的命的。 其实小葫芦无数次偷溜出来跟臭名昭著的钱阿苦一起玩,玩了快十年,早已要了莫先生的无数条命了。 就像这回一样。 “嫮儿!”莫先生粗嘎的声音在院墙外响起来了,然后,就是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从院墙的那道线上冒出来,他每跳一下,就大声骂出三个字,“嫮儿你,还不跟,我回去!怎么又,到扶香,阁来了!还嫌我,不够烦,吗!” 小葫芦站起身来,急忙忙地道:“我来了我来了,你别叫了!” 阿苦将钱串子收好,一手放在桌上撑着头,这才望着小葫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莫先生却还在叫:“你下次,再跟钱,阿苦玩,我打断,你的腿!” 小葫芦跺了跺脚,回头对阿苦道:“我先走了,下回再聊!” “你再告诉我一桩事,”阿苦却耍赖似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对着会法术的人,我要怎样才能让他现原形?” 小葫芦匆匆道:“朝他的影子……泼狗血吧?” *** 西平京的人都知道,皇城正北方,通天门前的司天台里,住了一个神仙。 传说他白发皤然,眉似祥云,面如寿霭,从夏桀的时代就开始守护这人间,每到君主昏庸无道、王朝气数将尽的时候,就会出面帮助新君荡平天下。十二年前,从北边荒漠而来的舍卢铁骑歼灭前朝大历皇室的最后一支军队,阿穆尔可汗在西平京登基时,那神仙就专程露了个面,赞美阿穆尔可汗、现在的太烨皇帝,还天下以太平、延万世之宝祚云云。 这神仙的故事阿苦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当然,不是在莫先生处听的。莫先生说书,从来不说本朝事,只会讲些上古时代的老掉牙桥段。——阿苦听来听去,只觉得这老神仙很莫名其妙。他之所以能出名,只是三个原因。 第一,他清闲。听说神仙都会辟谷之术,连饭都不用吃,那自然每天闲得慌,才会有那个闲心去找历代皇帝套近乎。 第二,他滑头。谁坐了江山他就去恭维谁,连舍卢人他都拥戴,真是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骨气的老滑头。 第三,他水平不高。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一直呆在司天台不出来?他除了推算谁该当皇帝,还会算什么?嫖-娼他管不着,打架他管不着,她钱阿苦饿肚子他也不来救,有这样吃空饷的神仙吗? 综上三点,阿苦每每想到司天台里那个老不死,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当然,她不会承认,其实她不高兴的最根本原因是—— 自从九年前她闯进司天台偷了十几个梨,那老神仙就命人把那狗洞封了起来,司天台里里外外增加了四层守卫,她要再进去看一眼,都是绝不可能的了。 天可怜见,她真的只想再进去看一眼……看一眼那个人就好。 雪白的衣,墨黑的发,如画的眉目,清冷的容色。他的身后是沧海般的夜空和那一轮银白的月,他就像是蹈着月光向她安静地行来…… “又在发什么呆,给老娘拎水去!”一个爆栗把她从遐想中敲醒。 她哭丧着脸揉了揉额头,“娘,你就不怕把我打蠢了。” 弋娘风情万种地斜了她一眼,“我只嫌你太精。” 阿苦慢吞吞地从椅子上滑了出来,蹩着步子去打水。她这是在扶香阁的小桃楼,弋娘专属的房间里,黎明时分天光敞亮,弋娘刚刚送走了昨晚的客人,浑身乏力得很。每到这个时候,弋娘都会指使她去打水,然后娘儿俩斗上几句嘴。 “快点儿,老娘很忙的!”弋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拆着昨夜把自己压得脖酸的首饰,一边喊道。 “得得得,”阿苦眉毛一挑,“你是花魁娘子,你最忙了!” 听到这话,弋娘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把脸沉了下来。她虽然美艳,毕竟过了三十岁,扶香阁里的花魁娘子早不是她了。阿苦最喜欢拿这件事情来刺激她,一戳一个准。 看老娘的脸色真的变了,阿苦脚底抹油,飞快地跑走了。片刻,她提来水桶,往门口一搁,隔着门遥遥地喊了句:“娘,我出去啦!” “小兔崽子你又往哪里跑?”弋娘闻言立刻追了出来,然而此时正好来了一批爱吃早食的客人,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哎哟马公子,今日这么早……” 黎明时的妓院,就像早晨的赌坊,午后的酒楼,深夜的官衙,最热闹的时候刚刚过去,空气里还漂浮着意犹未尽的气味,实际上已然只剩了满地狼藉。阿苦抓着二楼的扶栏往下望,天顶上吊下的缤纷鲜艳的绸子还在腾空翻着酒污,龟公小奴们捧着盘子走向后厨,间或有早客陆陆续续地从侧门走进来,避开乱糟糟的厅堂直接往相好的女人房里去。这是阿苦见惯了的黎明,一个寻常的妓院的黎明。 她晃了晃脑袋,走下楼,从厨房的偏门出了扶香阁,经过驴儿桥,一直往北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很想去司天台。 ☆、第4章 白衣 自从上回偷爬司天台的琉璃顶被侍卫撵到,她已经三年没有去过那里了。之前她去了那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再遇到过那个人,小葫芦说,这说明他们没有缘分。 小葫芦还说,那少年定是司天台的天官,从七品往上只高不低,你们不仅没有缘分,你们根本就是没戏。 “什么没戏?”阿苦还愣愣地问她——每当聊起那个少年的事情,她的表情就是傻的,“我只不过想看他一眼,把袍子还给他。” “我爹说了,男才女貌,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才能幸福地在一起。”最后一句是小葫芦硬接上去的,“你们一条都不沾。” 阿苦看了她一眼,“你爹的话都是扯淡。” 小葫芦又矜持地笑了起来,大度地不再与她争执。 夏末秋初的朝阳,在九坊明明是暖洋洋的,到了皇城根前,却是冷意沁骨。耀眼的琉璃瓦顶像是翻涌起伏的海浪,被龙王一戟戳住,就动弹不得了。阿苦绕着外宫墙走,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司天台考星塔那高高的塔尖儿,重重叠叠的桂栋雕梁将它团团困住。阿苦傻眼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徒步走了这么远,太阳已升得老高,把西平京的砖石地烫得冒烟。她擦了擦汗,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 “留步,请留步!” 一个尖细得刺耳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她吓了一跳,一个闪身躲入了墙角,再探出脑袋去,见到迢遥的街道上停了一乘马车,纯白的马匹连一声嘶鸣都没有,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阿苦暗自咋舌,自己刚才真是走了神了,这样的马车行在自己身后,难道是一点声息都没有的么! 却见这乘车之后,有一顶子肩舆摇摇晃晃地行来,肩舆上一个华服重袍的胖太监一边擦汗一边喊。 “仙人请留步,圣上还有旨!” *** 无妄掀开车帘张望了一眼,“是古公公。” 他没有做声,只是盯着面前的式盘,铜制的天盘与地盘两相交叠、随轴而动,其上环列十二神、天干地支、二十八宿,天盘正中是北斗。他的目光正随着那转动的斗杓而动,幽黑静默,难辨深浅。 无妄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自己走下车来,去与那捧着大肚子气喘吁吁赶过来的老宦官团团行了个礼,堆笑道:“圣上还有何谕旨?仙人不在宫外见人,公公您是知道的。” “是,是。”古公公为难道,“可今日是有圣旨,仙人总该出来接旨的吧?” “这……”无妄稍稍直起了身子,眼风瞥向那无风不动的车帘。但凡公子在的时候,一切好像都会变得特别安静。不管是赶车的马儿、驾车的车夫,还是仅仅这一方垂文的纱幕。 “假的。” 忽然间,车中传出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清幽,和缓,音色悦耳,声线却低沉。古公公浑身都是一凛:“仙人……仙人当真?这可是太医署都点了头的,仙人当真不要听听圣旨再说?” 第4节 里面的人却许久没有再发话。烈日蒸人,古公公的脸色愈加难看,无妄望了他一眼,不得不道:“仙人脾气不好,他都说了是假的,圣上还要去找太医署,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 公公啊,我家公子不是有意给你难堪,而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样子很难堪…… 古公公脑筋转了过来,“那,那老奴便按仙人的意思回话,这圣旨,便算是接过了吧。” 倒是滑头。无妄心中嗤笑,摆了摆手,“天气热,公公早些回宫吧。” 古公公点头哈腰地去了。肩舆离去,马车再度起行。其实司天台已然近在眼前了,但这马车却行到了正门口才停下,马蹄子都要磕着台阶了。 阿苦睁大了眼睛,看着那马车停住,车帘掀起,那书童弓着身子迎接车中人出来。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 他低头从车中走出,步子稳稳地落在地上,面朝司天台紧闭的红漆大门。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一头乌黑的长发直披下来,全不收束,就如瀑布般流淌在宽大的白袍子上—— 白袍子。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又震惊地张大了。 这才是那件白袍子,与她房间里的那件一模一样的白袍子! 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司天台巍峨的门阙,和重檐之后露出的那一点塔尖。天空被太阳烤得发白,身上的袍服领子刮擦着脖颈,令他有些不耐地热。他整了整衣领,迈步走入这大得空阒的司天台—— 一个小小的人影突然从斜刺里窜了出来,猛地往他身上撞去! 无妄大吃一惊,然而他离公子远了一些,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昨日那撒泼耍赖的女孩子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在这无人的街道上,把他家公子撞得猛一趔趄! 阿苦这当头一撞,当真是怀了鱼死网破死而后已同归于尽的心,撞得足够严肃,足够认真,足够有诚意。她一头撞毕,还来不及揉揉自己晕眩的脑袋,便迫不及待地睁大了眼睛去看他—— 他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一手抓住了车辕,额发落了下来,略微遮住了眼。他的脸色瞬间白得可怕,无妄看得心惊,立即抢上前去将阿苦一把推开了:“公子!” 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车辕,直抓得指节泛出了青白。无妄连忙扶住了他,他却偏了偏头。 无妄一怔。 他的薄唇已没有了分毫血色,微微张开的时候,就如两片被吹落的枯叶子—— “让开。” 无妄只好往旁边挪了一挪。 然后他挣开了无妄的扶持,站直了身,面对那个女孩。 似乎真是撞得狠了,她还在拍着胸脯咳嗽,小脸都挤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盛了水上的日光,灿灿然,不安于室地跳跃着。然而那双眸子却一点都不知避忌地看着他,而且看了一眼还不够,还要看许多眼,最后,便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看着他这张脸,心中想,我再也不敢不相信小葫芦的话了,有些人的脸,真是会变的。 他今天,不就变回来了么? 苍白的脸,幽深的眸,俊美得不似凡人,又冰冷得不似凡人。哪里有凡人会像他这样,眼底没有丝毫的温度? 她想叫出声,叫他的名字,她已经练习过许多遍的他的名字。可是又犹豫了,他这副容貌,与八年前相比,竟是完全没有改变…… “原来是你。”他低声道。 她悚然一惊。 这声音是熟悉的,是昨日她才听过的声音;可是又是陌生的,因为牵扯出来的,好像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他,他还认识她吗? 她刚想接话,他却又开口了:“占者,神人之事。往后不要以此骗人。” 她呆了一呆,又呆了一呆。最后,她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谁说我骗人了?” 他侧过头去,无妄看见他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公子……”他看了无妄一眼,后者闭嘴了。 许久,他才又回转头来,道:“那个给你二百贯的煎饼郎,寿数已尽。你若想嫁给他,不必等到明年。” “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抬高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他不再回应,转身欲上台阶。她僵在原地,片刻,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皱眉,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她颤声道:“你不记得我了?” 他低头,看着被她攥成一团的雪白袖子,她手心的汗渍慢慢地渗进去了,脏了。他的声音愈加地轻,像是烈日下渺然漂浮的云:“我自然记得你,你昨日说我扯坏你的衣衫,可你今日才是真的拉扯着我。” 她放开他的衣袖,往后跌了一步。 “你——”明明已经不抱一点希望了,可还是不甘心,还是不满意,一定要用尽力气问出最后这一个问题,“你难道不记得,八年前,我……我偷偷溜进司天台,你送了我一件白袍子?” 他微敛眸光,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很难。 “昨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从没有外人能妄入司天台。” ☆、第5章 铜扇 阿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扶香阁的。总之她回到扶香阁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正是扶香阁最热闹的时候,鸨母花娘们迎来送往,嫖客龟公们目露精光。香气与酒气糅合出浓似糜烂的情-欲味道,在重重灯火楼台间随风徘徊。这个时候是娘亲最忙的时候,阿苦从来不去打扰她。 可是,这个时候,她好想见一见娘。哪怕是被她骂一句也好,又或是听着她数她的恩客也好,阿苦想,娘聪明绝顶,一定有法子让她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惦记一个人惦记了九年,临了那人与她说,他根本不认识她。 她是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她低着头往小桃楼走去,然而才刚走到院落的垂花门下,便有小厮贴上来笑道:“阿苦可别往前走了,今日你娘有贵客。” 阿苦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哦”了一声,转了个身,原路返回。那小厮挠了挠脑袋,九坊三十三院最泼皮的钱阿苦,今日怎么这么听话…… 阿苦走到厨房的后边,这是一片狭长的小菜园,是扶香阁的私产,客人不会到这里来。她走到院墙下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棵孱弱的小树,树上刻了歪七扭八的四个字“钱阿苦栽”。 她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小树上好不容易抽出的几片翠叶。“你真不争气,连一个梨子也不结给我看看……司天台的东西,不都是通灵的么?就你,你偏不争气,真是讨厌死了。——你最讨厌,你最讨厌了……” 说着说着,她的语声渐渐哽咽。 “你最讨厌了!” “——姑娘在讨厌谁?” 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地□□了她的哭声中,像一把刀子切进了空气,激得她跳了起来。她抬起头,便见一个宽袍缓带的贵介公子摇着折扇从厨房边转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块蜜饯,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舍卢人? 这是阿苦见到这男人时的第一反应。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瞳色清淡发亮,像两弯浅浅的月牙儿,看起来温顺,却藏了许多的光芒。一等舍卢二等蛮,三等黎羌四等汉,舍卢人她见得多了,仗着自己的可汗坐了龙庭,便在汉人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一个二个却反而都喜欢穿着汉人的衣冠,只是掩不住高鼻深目的样貌。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虽然生得好看,却透着一股俗气,就如扶香阁里的每一个寻常嫖客一样。 嫖客是她所熟悉的,俗气也是她所熟悉的,所以这会子阿苦倒放松了下来。 “看你衣冠楚楚,原来也会偷妓院的厨子。”她冷嗤,“缠头都扔出去了?” “那倒没有。”他爽朗地笑起来,声音清越,随风拂来,她闻见一阵酒气。再抬眼,他竟然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看你年纪还小,也想赚缠头了?” 她才发现这舍卢人其实十分年轻,容貌轮廓深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镶嵌在棱角分明的眉骨下,荡漾着笑意。她仰着头看他,脚底一滑,险些摔进泥里去,他伸手就来扶她,被她一把拍开。 “走开!”她大叫,“我不卖!” 这话她好像从小就在说,对各种各样把她错认成花娘的嫖客说。过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可是这一回,这一回她突然好委屈。她不是花娘,她不是鸨儿姐,她不陪酒,她不跳舞,她不吟诗作对,她不猜拳行令,她只是喜欢到处玩闹的钱阿苦,她只是在这里种了一棵树,可是它不肯结果子,就好像她在心里藏了一个人,可是他却不肯记得她。 那舍卢少年有些尴尬地站在地心,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阿苦寻常都是很有眼色的,若不是她今日真的心境奇差,她不会看不出来这少年的金玉冠、铜镂扇、玉带锦袍都象征着怎样的身份。 她不再看他一眼,拔腿便走了。少年留在当地,半晌,回过头,对着那小梨树苦笑:“这都什么,汉人女子就这样?” 一个暗影不知从黄昏何处浮凸了出来,“小王爷。” 他将铜骨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仙人说是假的。”那暗影的声音一板一眼,没有分毫的波澜。 小王爷那双浅色的瞳孔微微一缩,又缓缓地张开了。 “我知道了。” 这一夜,未殊没有睡好。 月光像是无穷无尽细碎的银沙子,从窗棂的缝隙间悄没声息地漫了进来。他披衣而起,用手挡了挡光,再抬头望向窗外。 氤氲的黄白云气围绕着苍白的月轮,淡漠而飘渺。他安静地凝望着那云气,看着它散而复聚,渐渐凝作连环的重影,变得比夜月的本身还要明亮。 “月晕连环,白虹干晕。”一个嬉笑的声音在窗边低低地响起,“怎么说的,嗯?” 未殊的目光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就那样平静地回答:“月晕连环,白虹干晕,女贵人有阴谋乱。” “你倒是算得准。”那人仍是笑,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圣上已把琰妃拿下了。” 未殊披上一件雪白的袍子,走到窗边,“嘎啦”一声推开了窗扇。那人冷不防地往旁边一跳:“你动作轻点,要打我吗?” 月光洒在那人深邃的眉目上,正是当朝皇帝最头痛的小侄子,顽劣不驯的璐王晏澜。 “月晕辅星,大臣下狱。”未殊却不行礼,也不招呼,仍是对着那月光散发出的淡淡晕芒,安安静静地道。 “那是太医署了。”晏澜摇了摇铜骨折扇,“他们这次误诊,误得真是……圣上为皇嗣愁了这么些年,这话再讨喜,能随便说么?” 未殊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没有任何的意味,却蓦地让晏澜心头一寒,扇子也不摇了。但听未殊又道:“不止太医署。” “那还有谁?” 未殊不说话了。 晏澜讪讪地道:“得得得,你是天官,天官只管天上的事,不管我们这些俗人。总之圣上把杜瞎子召回来了,我看太医署好歹能消停会儿。” 听到那个人名,未殊的目光微微一动,“他?” 晏澜笑道:“我也奇怪,我还以为他宁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呢。” 未殊不置可否。晏澜收起扇子便要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道:“我与你说的,可是今晚的大机密,你不要告诉旁人。” 未殊看着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又好像全部听懂了,却要装得一无所知。晏澜摇了摇头,他认识未殊二十年了,可是他从来搞不明白这人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晏澜走后,未殊还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不远处,考星塔修长的影子投射下来,笼得阴暗一片,花架上过早凋落的蔷薇便在那光与影之中漫无目的地飘飞。他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在那蔷薇黯淡的花瓣上,这场景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曾见过。 这是他住了二十三年的院落,这是他看了二十三年的夜空。他可以熟悉地背出任何一本古占经上的任何一条占辞,他可以闭着眼睛进行蓍占和龟占,他可以准确判断出同一种星象里最细微的差别。他从出生时起,就没有算错过一次。 ……真的是如此吗? 内心底里,有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在发问。 你明明错了一次。 第5节 那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月光…… 脑中轰然一响,好像有什么裂开了,痛得令他不能忍受,他不得不掏出一只青蓝的小瓷瓶,倒出一粒浑圆丸药,仰头吃下。当那丸药被咬碎,在他口腔中缓缓浸出清凉,他的心神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安定下来,他便想起昨日与今日见了两次的那个奇怪的小女孩。 她明明就是个渎神的江湖骗子。可是她的眼睛很亮,有太阳的光在她眼中不安分地跳跃,宫里头美丽的女子他见得不少,却都不如她那样顾盼生辉。那样瘦瘦小小的个头,力气却大得惊人,一下子撞出了他许久未发的痼疾。今日真是把无妄都吓坏了呢…… 想到自己白日咳嗽时无妄忙前忙后赌咒发誓的烦躁样,他的嘴角竟尔微微向上一弯。 翌日,未殊醒来之时,无妄已经打好了水,在阁外等他。 他走出去,看见无妄的脸色有些诡异。 “公子……”无妄顿了顿,道,“那丫头又来了。” 他的手在水盆中停滞了一下,而后,有条不紊地洗净了手脸,在无妄递来的毛巾上擦了擦,才慢慢地道:“她怎么进来的?” “她……”无妄觉得很难堪,“她是翻墙进来的。” 他皱了皱眉。 无妄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圣上早就下令把司天台的墙都加高垒厚了——可是她真的是翻墙进来的!然后她就说赵主簿前些日子去了扶香阁不给钱,她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赵主簿的顶头上司,让给评评理……” “赵主簿五十岁了。”他的话音无波无澜,无妄却突地打了个寒战。 抬起眼,他家公子的脸半边都隐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另一边的轮廓愈加突出,俊逸得几近空明,却也冷漠得令人不敢靠近。 “是,是,”无妄道,“我们谁不知道赵主簿是个老实人?定是那丫头冤枉人。公子您也记得,她前天还讹你来着……公子?” 无妄愣愣地看着他家公子径自往前堂走去了。 奇怪,公子平素不是最讨厌管这些俗事的吗? ☆、第6章 离火 司天台的正堂宽阔敞亮,各项布置都副于天数。八方八扇大窗,象征北斗七星的七椽梁柱上各各垂落下来五帝五色幡,上连藻顶上的二十八宿,天顶正中开有天井,日光正正投射下来,那是日月之所从出。 赵主簿一脸老实相,这会子都快哭出来了:“我的姑奶奶啊,你就放过我吧,我好歹正七品了,哪有那个胆子赴乐留娼?”他指着自己的老脸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多老的人了,我去你们扶香阁,难道谁还会招待我?” “我不管。”阿苦干脆地道,她扬起头,“等你们仙人来了再说。他不是会算吗?你就让他给算算,你三日前是不是真的去了扶香阁,睡了一个叫弋娘的女人却没给钱。” “弋娘是谁?” 听到这个淡淡的声音,阿苦的心顿时停了一拍。 她竟然不敢转过头去。 “仙人呢?”她大叫,“叫你们仙人来。”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提醒她,她身后这个弱冠少年,便是她要找的所谓仙人。 未殊看着满屋子日月星辰中央的那个阴魂不散的女孩,慢慢地道:“原来不是睡了你。” 听到这话,无妄险些喷出一口血来。他家公子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一个多么不好的词,只是照着这女孩的说辞,就带着这样无辜的表情,说出了这样让人喷血的话……他一定要看紧了公子,绝不能让这个妓院出身的臭丫头把公子带坏了! 阿苦只觉一股血气直接冲上了脑子,把她整张脸都烧得通红,然后又哗啦一下冲下了脚底,她的表情复归于一片惨白。她猛地转过身,破口道:“你什么意思?” 未殊怔了一怔,“我的意思,他不是睡了你,为什么是你来?——还是说,你就是弋娘?” 无妄扶住了额头。 阿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咬着牙道:“弋娘是我娘!” 赵主簿哇地一声哭丧着脸跑到了未殊身边:“仙人,仙人你给评评理啊!九坊那种地方,我可是从来不去的啊!你也知道,我家有只母老虎——” “我不知道。”未殊道。 赵主簿傻眼了。 他再是迟钝,也听出了仙人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里蕴含的浅淡如无的不耐。阿苦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仙人?” 无妄开口了:“不错,这便是圣上钦封的容成仙人。” 阿苦静了静,仍是看着白衣人,“我以为你老得多。” 无妄猛一咳嗽,“小姑娘话本听多了吧?” 阿苦冷笑一声,踏前一步,“仙人不是会算命吗?你算一算他去了哪里不就行了?” 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觉得她很有趣,也好像是觉得她很滑稽。她被这眼神莫名其妙地激怒了:“看看看,看什么看,睡了人就要给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没有去过。”未殊好脾气地开口,“赵主簿日日都来敝司报到,勤勤恳恳,你看他的眉心黯淡,显然是久未行房……” 这一回,不仅是无妄和赵主簿,就连钱阿苦都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她睁大了一双眼睛,樱桃小口微微张成一个圆,舌头打结了半天,不知过了多久,才丧心病狂地大喊:“你你你你——你这个流氓!” 未殊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阿苦拼命甩了甩头,“那个……我说你懂的真多。”想到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她换上了一副堆笑的嘴脸,这几个字却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赵主簿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又心有余悸,“仙人明察秋毫,令下官佩服,佩服!” “都在《太女玄经》上。”面对赵主簿,未殊的神色却是淡淡的,淡得有些木然。 赵主簿顿时又想哭:我不就是书读得少了点,你也不必这样堂而皇之地说房中吧……他现在只想立刻消失:“下官这就去攻读!” “嗯。”未殊微微颔首,全不觉得自己刚才给他推荐了一本怎样羞耻的书。赵主簿即刻脚底抹油地跑了,未殊也想往回走,却又停住:“你还不走?” 一样的声调,一样的音色,一样的情绪。 阿苦听见这四个字,就好像听见了上天的神谕,她傻愣愣地抬起头,心中想:你还记得我吗? 你如果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说出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话? “仙人!”她轻声,“我——我——对不起!” 未殊不明就里地蹙起了眉,“为何?” 她手捻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我那日假扮神君招摇撞骗,你好心不点破,今日我又来诬赖赵大人……我知错了,仙人,对不起!” 未殊静了许久,好像在努力地理解她这道歉的理由,末了,缓缓地道:“这与我没有干系,你不必对我说。” 阿苦觉得与他对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我——我想拜您为师,学习占卦!” 空气凝固了。 听见这话,无妄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当先咋呼了起来:“你开玩笑吧你?你出身勾栏,心术不正,居然想赖着我家公子?你这样的人,怎么看得懂天命?” “我哪样了?”阿苦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出身勾栏,就一定心术不正吗?仙人都没发话,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天分?” “你确实没有天分。” 于是,仙人发话了。 无妄顿时得意了,乜斜着眼睛看向阿苦。 女孩那一双潋滟的眸子里倏忽就凝聚起了水光。她似乎是真的忍了很久,可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决定继续忍下去。所以她拼命把泪水收了回去,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两个字:“未——殊。” 他陡然转过了身。 无妄挠了挠头,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然而没有人搭理他的问题。未殊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女孩,这是无妄入司天台许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公子露出这样的神色,好像……十分地在意什么。 公子是从来不会在意任何事的。就算荧惑守心,彗星昼见,天雨血,石生水,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容。 可是今日,他却特别奇怪,变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女孩感觉到自己好像戳中了什么秘密的气泡,惶惑与欢喜的心情交杂,她压低了声音,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未殊。” 除了御座上的大昌皇帝,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从来,没有。 于是,也就从来没有人,用这样轻柔而安谧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未殊,”女孩舔了舔嘴唇,好像一只不知好歹的野猫,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希求,“教教我,好不好?你若不高兴,我便不叫你师父,只要你肯教我,我一定好好儿学……” “后夜子时,”他淡淡道,“到璇玑台来。” 女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已转过了身去往回走,无妄一脸惊愕地跟了上去。未几,他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真是奇怪……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摇了摇头,可是嘴角已不自禁沁出了一个微渺的笑容。 无妄觉得,自己一定是白日见鬼了。 三日后,夜中,子时,璇玑台。 高台之上,仲夏的风冷寂地拂过那人雪白的袍角。他负袖在后,微微仰头,专注地看向星辰错布的夜空。 星穹无垠,而他的白衣宛如飞翔的羽翼。 他到了多久了?自己迟到了吗? 看见他的一刻,阿苦的心变得好轻好轻,好像要立刻就飞起来了一般。可是一下子又变得好重好重,好像要拖泥带水地沉入深渊一般。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背地里狠狠啐了一口,端了端不合身的衣裳,这才按着小葫芦教给她的仪态步法,小心翼翼地碎步走过来。 “走卦位。”台上的人忽然开口了。随即,又补充:“先天卦位。” 卦位? 还先天卦位? 那是什么东西? 她愣愣地止住了步子,抬起头看着他。 他终于将目光从天外收回,白玉阶下,女孩一脸懵懂地与他对视。今夜月色薄蚀,反而是星群发亮,斑斑点点地落进女孩的眼睛里,宛若银河流动。 “你,”他顿了顿,“知道什么是卦位吗?” 自己竟然被鄙视了! 阿苦突然不知哪里来的蛮横,脖子一梗,“我当然知道!” 他不做声了。 “天茫茫,地茫茫,太上老君帮我忙……”她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往前迈出一步,踩了踩,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心中一喜,踩实了,又迈出下一步,“天灵灵,地灵灵,太白金星快显灵……” 第6节 “——小心!”一声清冽响起,下一瞬间她已被人带得凌空飞起!她吓得嗷嗷乱叫,双手乱舞:“啊啊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太白金星放过我……” 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肢,手底的触感是意外的温软。听见她的叫声,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风声呼啸过耳,却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当他带着她踏过四十九个卦位稳稳地落在了璇玑台上,她还紧紧地闭着眼,恐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似乎斟酌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了精挑细选的三个字:“没事了。” 咦,是他的声音? 阿苦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宽大的白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背后就是辽远的星空。视域里一亮一暗,她怔怔地转过头去,看着白玉阶上突然冒起的火焰。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火焰是哪来的? 他却静静地道:“不懂就不要装懂。” 意识慢慢地回到脑海,难道,难道是自己方才走错了,动了机关?脸上顿时恼成了绯红,方才……方才若不是他…… 方才被她自己刻意关闭掉的感官也渐渐地回到了四肢百骸。他早已把手抽回去了,可是她这时却感觉到了他留在自己腰间的热度。 她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却归于一种奇特的安然。 “我叫阿苦。”她说。 ☆、第7章 暗月 “阿苦?”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 “嗯。”她用力地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郑重得手心里都渗出了汗,舍不得蹭在薄锦的衣料上,五指握成了小拳头,“我娘姓钱,她不会写钱字,所以花名叫弋娘。我娘可漂亮了,是扶香阁的头牌……”说到这里,她真想抽自己一耳括子,“那个,我娘说,贱名好养,给我取名阿苦,我的人生就一定是甜的!” 她满怀自信地介绍了这么一大堆,他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很多,只是道:“所以你姓什么?” 她一愣,“我姓钱啊。” “哦……”他慢慢道,“原来你随你母亲姓。”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道,“我没有爹嘛。” 他没有说话。 她急了,“你犯不着可怜我,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你不知道,妓院里那些男人——” “我没有可怜你。”他平平淡淡地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有父亲是怎样,如何能够可怜你?” 阿苦呆住。“仙人……仙人本来就没有父亲的吧?”她自作多情地幻想起来,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许多美妙的泡泡,“也对,仙人难道不是那个与天地同寿,那个与日月齐光,那个吸纳山川精华……”她拼命地回想着莫先生的话本子。 “我父母死了。”他再次平平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你说的那种,应该是妖精。” 阿苦梗着脖子看他半晌,“你父母……” “我父母死了。”他重复,表情没有分毫的波澜。 阿苦原本还想安慰一二,可是见着他这样的表情,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她突然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侧着身子,却是沉默。她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出奇制胜,不敢抬头看他,只火急火燎地磕了三个响头,拍拍衣襟便又一跃而起,笑得花一样灿烂:“这便算拜师啦!” 他打量她半晌,沉吟:“这便算拜师?” 她拼命地点头:“是啊是啊!你知道桂花坊的莫先生吗?他说的故事里,英雄好汉都是这样拜师的!啊——”她点了点脑袋,“师父是不是还要先出题考考我?” “出题?” 他忽然笑了。 一个冷清到极致的人,忽然绽开一个幽静的笑容,在星空之下,衣袖飘举,真如神仙一样。 阿苦看得几乎要流下哈喇子来,又被他冷淡的声音给截住了—— “你还是先把卦位记住吧。” *** 未殊虽然没有说要怎样教她,但阿苦已经自作聪明地给自己规定了三日一课九日一验。起初她总是翻墙进司天台,屡屡把官署里吓得鸡飞狗跳,听了无妄不知多少回的哭诉之后,未殊终于决定把授课的地点长期定在署外的璇玑台,时间长期定在晚上,入定时分。 “师父,我不明白。”阿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黑暗中的水洼,跟着他往外面走去,“你跟他们说说,往后放我进来不就得了?我是你的徒弟,怎么就不能从大门走?” “大门?”未殊顿住步子,稍稍侧首,仿佛有些轻微的疑惑,“大门从来不开。” “什么?”阿苦惊得一跳。司天台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竟然从来不开? 未殊看她一眼,又转过身去,提着风灯继续前行,步履徐徐,雪白的衣袂间鼓荡起夜风。“只有帝辇能入司天台正门。” 他过去从没有耐心与人解释这些事情。 阿苦拧了拧眉。帝辇——就是皇帝的车辇?皇帝能把车驾进门里去?真够厉害的…… 她这边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未殊已经站在了璇玑台上。她连忙收拾心神对付脚底下的卦位,不知道擦出了多少火星子才险险地走上了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讪讪地笑:“我们今天学什么?” 未殊道:“看月亮。” “咯噔”一声,是阿苦的上下牙关磕着了。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她满脸笑容:“您说,您说,我听着。” 未殊抬头,望向那一轮侵蚀大半的暗月。在那暗影之后,挣扎地透出了一点苍白的微光,似一个脆弱的纸环。 今日本不是望日,却有月蚀。夏月蚀,有兵起,天下旱,民无粮。 “师父?”阿苦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 未殊目光微动,道:“今日是几日?” 阿苦掰着指头数了数,“是八月十四。” 未殊点了点头,自袖中拿出一卷纸帛抛入她怀中,淡淡道:“记下吧。” 阿苦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慌道:“记什么?” 未殊的目光慢慢自那黯淡的蚀月挪移到了女孩的脸上,“你没有带笔?” 阿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带了带了!”立刻把自己的书袋往下一倒,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她拨弄半天,抬起头,哭丧着脸道:“我忘记带了……” 这样的撒谎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更何况面前这个师父看起来那么好骗。果然,未殊并没有责怪她,只是目光在她带来的东西上滑了一圈,“这些都是什么?” “啊,”阿苦笑了,拿起那些千奇百怪的物事献殷勤道,“师父您看,这是九子铃,这是抽签筒,这是阴阳骰子……” 她说着说着,那边却没了声息。她没来由地心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他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些用不上。”他等她说完,安静地批了五个字。 “用不上?”阿苦叫冤,“可是莫先生的话本里明明说……” “我教与你的东西,自然与市井中的不同。” 未殊的目光没有变,语气也没有变,夜风拂过的时候,他白衣上的皱褶也没有变。可是阿苦却觉得这句话里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情绪。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负袖立在黑暗的天穹之下,瘦削的身形仿佛即刻便要凌风飞去。那样地孤独,却又那样地——骄傲。 啊,是了,他这句话看似平静无澜,实际上却就是在说:“你师父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天官,你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我都瞧不上。” 将未殊的话在肺肠里这样滚过了一遍,阿苦终于觉得舒坦多了,眉眼都笑成了两弯纤细的月牙儿:“我知道,师父您是最厉害的嘛!” 未殊没有说话,只是递给她一支笔。 她怔了怔,连忙抛下怀里的东西,装模作样地捧起那一卷素纸,他提醒道:“拿反了。” 她讷讷地将它转了一圈。 他静了静,走上前来,抽出那纸张翻了个面,又放回她手中,“用这一面写。” 老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纸,怎么知道用哪一面写!阿苦还在腹诽,但听他忽然有些犹豫似地道:“你是不是……不会写字?” 她钱阿苦什么都能装,就是装不了文化。 这一回,她决定坦白从宽。 眨了眨眼睛,她低着头,羞愧难当地道:“我……我只会写几个简单的字。” 未殊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拿出了一方墨砚,放在高台的石桌上轻轻地研磨了一阵,方道:“八月十四日,这五个字会不会?” “啊,”阿苦忙道,“这五个字会的!” 说着,她便将那方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纸在石桌上铺开,将笔尖在口中抿了抿,蘸了蘸墨汁,开始下笔。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好歹算是能看清。未殊一边磨墨,一边往纸上瞥了一眼,未置可否,又道:“钱阿苦。” “啊?”阿苦猛地抬头,手中的笔一顿,便在素白的纸上留下一块好大的墨点。未殊指了指道:“接着写,你的名字,‘钱阿苦’。” “哦……”“钱”字她是苦练过的,因为弋娘不会写这个字,阿苦就专练了去气她。然而后面的俩字又邋遢了。 未殊继续口述:“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蚀,从下始。月蚀不尽,光耀散为白色。……” 他停了口。 他发现她早已经不写了,就那样傻愣愣地看着她。 “嗯?”他顿了顿,一个语调上扬,便当是发问了。 “我……”阿苦仍停留在呆滞状态,“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第8章 折花 “你刚才有没有注意看月亮?” 阿苦急得要抓头发,“这哪里有月亮?” 未殊不说话了。 她又道:“这月亮明明被天狗吃了,别说月亮了,星星都没有,我怎么看……” “月亮在那边。”未殊慢慢地说道,长袖中的手指向那一片黑暗之后,那一轮浅白色的光环,“它只是被挡住了光。” 阿苦痛苦地叫了一声,“光都挡住了,还有什么好看……” “阿苦。”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这一唤,便让她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地。 “师、师、师父?” 第7节 “月有满亏,日有盈昃,五星二十八宿,都是行各有时。你不能只爱看它们光芒耀眼的时候,而不肯看它们残缺黑暗的时候。”未殊大概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长的一句话,所以他说得很慢,“尤其,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这些残缺黑暗,就认为它们不存在。” 阿苦低着头,无意识地踢着脚,心中似乎已被劝服了,可面上却不肯表露出来。她别扭了老半天,才绞着衣带子道:“你说的都对,可有些字太难了,我不会写。” “我教你。”未殊淡淡地道,走到她身边来。 他的气息突然那样靠近,惊得她险些握不住笔。她知道她只要一转头就会碰到他的胸膛,于是她全身都绷得死紧了,生怕自己当真控制不住地转过头去。 他对她的一番心猿意马却仿佛浑无所觉,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笔,轻轻蘸了墨,敛袖运笔,低声道:“观察月相,记录它的变化,这是每一位天官必学的功夫——你在看什么?” 阿苦干笑两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清秀的字迹上。为了让她看懂,他特意写得很慢,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拗折,都力求尽善尽美,架构稳妥而略显清癯,宛如梅折春水,残月敷冰,空灵淡漠,无人可以靠近。 她都来不及赞叹,便听他又道:“每写一句,记得空上一行。” “为什么?” “写占辞。” 写占辞!阿苦一个激动便转过了头,咚一下撞上了他的胸膛,他后退半步,表情略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她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太激动了……可是,”她又兴奋起来,“仙人要教我从月亮上看卦对不对?” 未殊看了看那纸上的字,慢慢地道:“我想,你距离学习月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嗯,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先学写字吧。 *** 扶香阁上上下下,都觉得钱阿苦一定是见了鬼了,才变成这样。 她每天就把自己闷在小房间里,练字。 为此,弋娘不得不帮她跑了好几趟,买纸。 阿苦把仙人给她的那一卷素纸摊在面前,不断地临,不断地临。临到后来,她闭着眼睛都能写下那二十二个字: “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蚀,从下始……” 一声嗤笑,从窗台处传来。 阿苦睁开眼,便见到小葫芦一身浅粉襦裙,肌明骨秀,临风坐在窗台上,一双玉白的小腿便在裙角之下荡啊荡,间或露出小巧的金红丝履,漂亮极了。 阿苦转过头去,她一直不肯承认小葫芦的漂亮,“你来做什么?” 小葫芦撇了嘴,“我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我爹,我爹那样,能赖我?” 阿苦将笔往砚上搁下,没有说话,却叹了口气。 小葫芦又嗤笑了一声。 阿苦乜斜着眼看她,“你再笑,再笑我就把你丢出去。” 小葫芦咋舌,像是真怕她把自己丢出去,赶忙从窗台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她负手在后,踱到阿苦的书桌前看了一眼,啧啧有声:“怪不得听闻你转了性了,原来是真的转了性了,要临帖,怎么不找我?” 在小葫芦凑近来之前,阿苦眼疾手快地将那卷白得瘆人的纸收了起来,然而小葫芦已经当先看见:“啊呀呀,这是澄心纸吧!这个纸死贵死贵啦!” 什么澄心纸,听不懂,不要听。 小葫芦在她对面坐下,两手支颐看着她,“你这些天有些奇怪。” “才没有。”阿苦嘟囔,“我练字你也要怪?” 小葫芦清圆的眼睛转了一转,“是因为那个白衣公子吧?” 阿苦笑了。 “小葫芦,”她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活像一只邪恶的小狐狸,“你知道的,我娘可喜欢你了,天天夸你漂亮……” “够了够了!”小葫芦脸色一变,拼命摆手,话题立刻换掉,“我今日是找你去看花呀!法严寺的茉莉花开了,要不要去?” 一听有的玩,阿苦便把练字什么的抛到了脑后,“去,当然去!摘几枝过来给我娘……” 给我娘讨她欢喜,这样我每隔三天去找仙人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大呼小叫了。 阿苦的话头截在半空,小葫芦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继续发问。 法严寺在京城东头,临近神观门,历来能去那里上香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仲秋时节,空气里还飘荡着最后一抹温柔的香气,寺中茉莉花开,正是最灿烂的时候,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赏花。几个相貌威武的僧人手提戒棍守在门口,只认身份不认钱。 然而阿苦和小葫芦偷溜进法严寺也不是第一回了。 “哗,好家伙!” 阿苦从树上跳下来,摇了一地的桂花,她浑不在意地踩过去,便惊叹了一声: 满园的茉莉花啊! 她本以为茉莉是颇小气的花,花瓣不大,绿叶扰扰,看得人发闷。然而若种了满园……这便真如一场雪一样,纷纷然漠漠然开了漫天,风来不动,只那样矜贵地亭亭地立着,那幽谧的花香令她鼻头发痒。 不远处,似有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朦朦胧胧迢递而来。她与小葫芦所在是这花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再往前走得几步便会撞上赏花的贵人了,她可不想冒这个险,便欲摘了花走人了事。她看中了距离最近的一株,刚要伸出手去,一边小葫芦却道:“哎,你看那一朵。” 她顺着小葫芦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在花圃里边,藏在绿叶之间的一个花骨朵儿,要开不开的样子,她看了一眼便道:“丑死了。” 小葫芦撇了撇嘴:“你不懂,连着叶子摘下来,这个才好看。” 阿苦心中把矫情的莫小姐骂了一万遍,擦了擦手,低着身子走到花圃边,伸出手去够那花儿。那花看着不远,摘起来却不近,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要跌进花丛里去,身子不断地前倾、前倾…… “啊呀呀,哪里来的采花贼!” 一个娇脆的声音炸空响起,阿苦吃这一吓,立刻就不负所望地往花丛里一栽,摔了个狗吃-屎。 小葫芦也被吓得不轻,本来还只想找个地洞来躲躲,然而当那华服少女娉娉婷婷地走来时,她反而按捺下了性子,对花丛中挣扎起身的阿苦使了个眼色,当机立断地行了个大礼: “小女子参见公主殿下。不意惊了公主凤驾,罪该万死。” 真不愧是莫先生的女儿,信口雌黄的本事就是高。阿苦腹诽着,揉着摔痛了的屁股好不容易站起来,没注意脚底下又踩残了许多花枝。然而她还没看清楚那公主的样子呢,便听她又一声惨叫:“啊呀,花儿都被你踩死啦!” 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叫的。阿苦没好气地想着,没料到自己的心思却被一个声音朗朗然说了出来:“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叫的?” 阿苦险些又摔了回去。 定睛望去,她伸直了手指,矫舌不下:“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嫖客!” 听见她这话,沐阳公主几乎又要尖叫起来,晏澜拿铜扇一合挡住了她的口,眼风往阿苦那边一扫:“姑娘慎言。” 阿苦还想说话,小葫芦揉了揉额头道:“这是璐王。” 她这话声音虽小,晏澜却听得清楚,不由得往小葫芦那边掠了一眼。但见那少女一身婉丽轻柔的水红襦裙,衬得腰身盈盈一束,立在那雪一样的茉莉花丛中,美得令人心旷神怡。少女微微笑着,又向他行了一礼:“王爷金安。” 晏澜点了点头,然而一边的沐阳公主眼巴巴地发话了:“堂哥,你看那花儿多可怜,那可都是不苦大师的心血……” 不苦大师。 这法号取的,真是岂有此理。 阿苦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刚才大喊大叫,我怎么会踩坏它?” 沐阳公主睁大了眼睛,“若非你方才意欲摘花,我怎么会大喊大叫?” 阿苦道:“谁说我要摘花?我只想离它近一点。” 沐阳公主轻蔑地笑了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对这花儿伸出手去,自然有摘花的嫌疑。” 阿苦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听不懂对方的话。 她只好求助地望向小葫芦。小葫芦读的书多,小葫芦一定有办法。 然而小葫芦却好像傻了一样,只是望着那嫖客笑,傻笑。 而这时候,她们这个角落里的围观者也越来越多,她已经看见了和尚戒棍上那闪闪发亮的金环—— “跑。”她咬牙,低声对小葫芦道,“跑!” ☆、第9章 面圣 小葫芦猛地反应过来,提着裙角便跟着她跑。阿苦三两下爬上了桂花树,璐王和沐阳公主两兄妹大约被她们吓呆了,动都没有一动。阿苦正伸手去拉小葫芦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哪里来的泼皮,敢在法严寺撒野!” “不苦大师!”沐阳公主大叫道,“大师您看,这两个小贼踩坏了花儿还想逃!” 阿苦拧了拧眉,这公主殿下也太讨厌了,小葫芦这么漂亮,怎么能是小贼?她再也不顾小葫芦的眼色,当即从树干上敏捷地滑了下来,拍拍手道:“大师对不住了,你叫不苦,我叫阿苦,我们命里就不对盘。” 那不苦大师生就一副高而壮的体态,浓眉大眼,看上去正气凛然,却无法测度他的年纪。但见他目光一凝,却是对着阿苦的脸打量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两位女施主是从何处进得敝寺?” 阿苦咬着唇,知道今日这娄子捅大了,惟今之计,只有做小伏低,低眉顺眼,仗着自己是弱质女流跟着老和尚卖乖撒泼……心底里都盘算好了,嘴巴一撇便要哭将出来时,却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安静地截了进来: “小徒顽劣,扰了佛门清净,还望大师海涵。” 阿苦睁大了眼睛。 她没有完全听懂这文绉绉的话,但她认出了这个声音。 这声音淡得好像一缕飘渺的云,可是这声音又真是美丽极了,就像这世上所有美丽的东西一样,它不可向迩,它转瞬即逝,它一去不返。 不苦大师看了一眼傻愣的阿苦,又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未殊,道:“原来仙人的高徒,还能看出老衲与她命里不对盘。” 未殊微微一怔,看向不苦,目光凝住片刻,说道:“小徒不学无术,大师与她明明是有缘分的。” 他是据实而言,却没管自己话里有歧义。身后的无妄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而不苦大师的一张老脸竟然红了。 “今日便看在仙人的份上,”不苦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不与你们计较这几盆花了。” 未殊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无妄对天翻了个白眼。 事情这便算解决了,小葫芦整了整衣衫上前去,对几位贵人都款款行礼:“小女子谢过仙人,谢过王爷,谢过公主。” 在她与阿苦的组合里,阿苦一向是前锋,而她一向管善后。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谢公主,不过好歹她跟小王爷走在一起,不谢也不太好的样子。 未殊自然听如未闻,在他的世界里,从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客套一下的。晏澜微微一笑:“姑娘多礼。”那双冷褐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葫芦,后者却未知觉。 沐阳公主已经溜到了未殊的身后,刚才还大喊大叫的刁蛮少女瞬间变成了小白兔,眨着清莹莹的眼睛,颇有几分委屈地道:“仙人何时收了徒,本宫都不知道?” 未殊回答:“十八日前。” 晏泠愣了一愣。她问话的重点自然是后半句,但未殊却只回答她前半句,她不甘心:“那姑娘资质一定很好吧?” 未殊回答:“不好。” 第8节 晏泠咬了咬下唇,端艳的容色愈显出几分少女的娇媚,“那仙人为什么肯收她?她出身市井,今日又做这样的勾当……” “她年纪小,贪玩。”这一次,未殊的回答多了几个字,他甚至还稍稍侧过身来,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礼貌的问题,“请公主不要计较。” 一旁的晏澜差点被噎住。 这这这人,这人原来是会用“请”字的啊?! 不苦大师对那几盆茉莉心痛得要死,指挥僧人来把它们端出去,他要亲自抢救。可是阿苦还傻愣愣地站在当地,便看着那边厢公主、王爷与仙人,三个都是华衣盛服,绮年玉貌,站在一处,当真是蔚成风景。她竟没来由地心虚了,好像一脚踩空,她便摔了下去,却又摔不到底,便那样一直坠着,坠着…… 其实那公主说的也不错。 她本来就是个“泼皮”,是个“小贼”,是个“出身市井”的臭丫头。大家都是这样叫她的:“阿苦你这死娘皮”,“皮痒的阿苦”,“九坊三十三院第一-无赖钱阿苦”…… 她又望了一眼那边,那人白衣皎皎,便在贵人团簇之中,也是卓尔不群。 她给他丢脸了,她知道。 她咬了咬唇,刚才那么硬气,这会子,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她连忙转过了身,仓促地唤了一声:“小葫芦,走吧!” 不苦大师抱着花盆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脑海中似乎掠过了一缕幽沉的光,他却没能抓住。 *** “其实你这徒弟,”晏澜摸了摸下巴,一副浪荡子模样,“是个美人胚子。” 未殊没有理睬,转身便往回走。 “哎哎哎——”晏澜无语地追了上去,“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不至于现在就回去吧?” 未殊只管自己走。 “我可是夸你徒弟,不带你这样做师父的……”晏澜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她旁边那个更好看……” “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下等的汉人。”晏泠忽然插-进话来,娇丽的脸庞上是塞外女子特有的高鼻深目,反而显出几分不合年龄的清冷。 未殊顿住了步子。 晏澜听见这话,一颗心忽而钝钝地一沉。 “我也是汉人。” 晏澜抬起头,却见仙人的表情淡漠得几近冷酷,目光仿佛山巅经年的雪,不带一丝温度地覆盖了整片世界。 晏泠显然被这样的仙人吓着了。 “您当然和她不一样。”她讷讷地道,“汉人里也有贵贱之分的……” “这世上所有人都没有贵贱之分。” 未殊的语气仍旧很平静,淡如风过无痕,然而他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再也不看这兄妹俩一眼。晏泠的脸微微发白,她是大昌皇帝的独生女儿,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她,她对这男人真是太纵容了。她还想大喊大叫,晏澜已用眼神阻拦了她。 “你忘了圣上的禁令?”晏澜冷冷地道。 晏泠瞋目结舌,他不说她还真忘了。便只能把所有话都咽进肚子里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孤鹤一样的男子翩然远去了。 未殊一向不喜欢在外面待太久,更何况今次他是真的有事。 乾元殿中,皇帝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无妄被拦截在了宫门之外。未殊由古公公领着,踏过烈日炙烤的十二金桥,白玉砖铺就的广场上一尘不染,二十八根高大的华表静默而立,人行其中,便仿佛是行走在一片黄金打造的无情荒莽。 权力,无上的权力,给这些砖石、瓦檐、墙壁、台阶,都镀上了一层可望不可即的禁制,所有接近它们的人,都会感受到权力的无声的威压。 “陛下,容成仙人到了。” 古公公安静地告退,空旷华丽的殿宇之中,刹那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茕然而立,面对着遥远的御座上面目模糊的天子。 舍卢人的天之可汗,大昌朝的开国之君,此刻正静默垂首,打量着他。 “你上回说的对。”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帝王的声音深沉如渊,在殿宇中回荡,“琰妃欺朕,已畏罪自杀了。” 未殊微微欠了欠身。 “然而皇嗣之事,关涉国体,朕总不能将皇位传给泠儿。”皇帝淡淡地道,“终归是要拿出一个法子来的。” 未殊没有接话。 “你难道就不能帮朕看一看,”皇帝抬起眼来,“朕还能不能有子嗣?” “此事玄微,臣纵是天官,也难窥天意。”未殊安静地道,“陛下与其问臣,不如多问太医。” 皇帝突兀地笑了一声,“天意?也对。”他抖了抖衣襟,站立起来,汉制的冕服掩不住舍卢人孔武有力的身躯,一双冷亮的眸子宛如狼眼,扫视过来时精光毕露,不带分毫的感情,“天意当年让朕取了江山,今次总不至于让朕绝后吧?” 未殊清隽的面容如一潭死水,亦正如他的声音般波澜不兴,“陛下多虑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未殊从不说谎,既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绝不是宽慰他而已。 但听未殊接下来又道:“陛下与其担忧内宠,不如看看民生。今年的秋天,恐怕要大旱了。” ☆、第10章 起卦 未殊自乾元殿出来时,仍旧是古公公送他。 古公公满脸堆笑,好像早忘了上回的难堪,“这样燠热天气,真真带累仙人来回跑了。” “嗯。”未殊淡淡地应了一声。 古公公的笑脸便是一僵。这仙人也太不懂事,便连客套一句“哪里哪里,分内分内,荣幸荣幸”都不知道吗?然而到底是深宫里摸索十几年的老油皮了,古公公眼皮子一挑,便悠着声音道:“仙人神机妙算,陛下总在老奴面前夸赞呢!不知今次仙人又算出什么没有?” 未殊顿住了步子,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来平淡无奇,却不知为何让古公公冷汗直冒,好像被这幽深的一眼扫尽了骨肉皮,再也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了一般。未殊收回目光,静静地道:“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公公何必担心。” 古公公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未殊却没有停留,雪白的大袖负在身后,飘飘然地远去了。半晌,古公公伸手,扯了扯自己老若橘皮的脸,烈日当头,竟照得他生出几分恐惧。 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他再是愚昧,也知道这句话出自《易经》的坤卦。 老宦官慢慢转过身,看向三四重宫墙之外,离乾元殿最近的、皇后所居的含光殿。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这个神鬼莫测的年轻人……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神情一直淡淡的,无妄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算好。 虽然他家公子一直摆出一副面瘫脸,但与他相处快九年的无妄早已经把面瘫的各种详细表征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怎样算是稍微有一点高兴了,怎样算是没什么兴致,怎样算是累了,怎样算是遇到了新的挑战……而今日,公子的这副表情,就是“不要烦我”。 事实上,未殊每一次进宫都不愉快。 他是一个弃儿,是阿穆尔可汗在行军途中捡到的。当时的阿穆尔可汗还不是可汗,当时的可汗是阿穆尔的大哥兀达、也就是晏澜的父亲。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未殊自己都记不清了。 阿穆尔四处征战,年幼的他不能跟随,被锁在司天台中,一锁便是二十年。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踏出司天台一步,直到去年皇帝命他担任司天台监正,他才得以在西平京城内走动。 今夜月华如练。 十三年前的那些刀光剑影与和战攻防,那些毁坏的城垣和惨死的流民,那血流漂杵的护城河与风里夹杂着腥味的呼号……好似都已被这沉沉如水的月华所敛去了,而只剩一庭静默。风吹过抄手游廊,将秋初花落的残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静谧得骇人的月夜,未殊却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浪涛声。 那个皇帝死了。在大海之涯。 未殊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眼神,他站在空旷的悬崖上,背后就是赤海翻涌不息的怒涛,他平展双臂,海风便灌入他十二章纹的冕服袍袖间,猎猎飞扬—— 阿穆尔可汗的铁骑已将他团团包围,他身边的亲随尽数死殉,海风裹来尸体与鲜血的气味,刺激得人全身发凉。 可是他,大历的亡国之君,却仍然面相庄严。 他注视着马背上的阿穆尔可汗,缓缓地张开了口,一字字随着海风强劲地拍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他的话音很平静,平静中是刻骨的怨毒。 未殊闭上了眼。 他并没亲历过那个场景——那是战场,是舍卢人一统天下的最后一个战场。可是那一幕幕却如鬼影,纠缠了他十余年。 真是莫名其妙,他即算是汉人,也并不打算为大历皇帝复仇。真是莫名其妙,谁坐江山,与他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口竟渐渐地痛起来了。这痛感很熟悉,也正因这熟悉而令他恐惧,有一只铁手将他的心脏攥紧了,倒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他极缓慢、极缓慢地伸手,摸索到了那一只青瓷瓶,吃下了一粒药。而后,他便盯着那瓷瓶上枝蔓缠绵的青藤白花,冰凉的触感,微微浮凸的花纹宛如夜中的妖魅。 用过了晚膳后,他便往璇玑台去了。无妄知道公子每隔三日便要给那钱姑娘授课,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拦不住他。只是看公子脸色比平日愈加苍白,隐隐担心地问了一句:“今日还要去吗?” 未殊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他回过头来看着无妄,那神情明显是说:不然呢? “您……”无妄咽了口口水,“我怕您累了。” “是有点。”未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了。 无妄觉得自己跟一块木头说话都比跟公子说话强。 眼见得要入冬,璇玑台上的夜风里寒意渐深。这一回,未殊带上了几本经册,打算交与阿苦让她回家攻读。月初的月亮是一弯细细的眉毛,他望了半天,却望不出来那初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末了却想到一双漂亮的眼睛,因笑容而眯起的时候,便如这眉月一般让人舒惬。 虽然她笑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好事。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好了,这个字我不会写。”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帅了,我上回作业没做完。”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厉害了,这艮卦后面是什么?” 想到卦位,他心念一动,望向台阶底下的阵法。沉吟半晌,他走过去将阵法改得简单了一些,省去了一些偏门的步骤,心中想,这回该当能过了吧? 如此一番动作,月亮已渐近中天。他倚着璇玑台下的白玉阑干,才感觉自己身心都疲乏了下来。 她怎么还不来? 她从来没有迟到过的。事实上,往往他与她都是前后脚到璇玑台,时间都掐得刚刚好的。 中夜的风确实是冷了。他摇了摇头,想她今晚或许是不会来了。 他便想往回走。 却又顿住。 万一——万一他走了,她又刚好到了怎么办? 她总归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不过……她那样舌灿莲花说谎不眨眼的一个小丫头,来了也不会告诉他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的。她每次骗他,他都要摆上一卦才能辨别清楚。 思绪便这样漫漫然地飘荡着,没有方向、没有焦点,最后却总是落在那一双闪耀的眼睛上。真是奇怪——都教了她大半个月了,他却在这个时候感到奇怪了: 奇怪,她到底为什么会缠上他? 第9节 心底里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幽幽地说:不要想了,不要试图挖开秘密,不要把过去纤毫毕露地发掘出来…… 他自怀中掏出了一枚铜钱,往空中一抛,接在手心。 手掌摊开,星月浅淡若无的光芒静默地照下,他凝视了许久,许久,忽然眉头蹙起。 他大步往回走去。 “公子今晚回得早。”无妄自房中迎了出来,讪讪地笑着,然而未殊目不斜视地径自与他擦肩而过了。 他一直往前走。司天台的构造与星象历面相合,他闭着眼睛都能走。数重院落之后便是仓庚园,园中小池一顷,当此夏夜,水波盈盈,数茎静洁白莲轻不着力地漂浮在水上,初月光芒晦暗,将小园风致都笼入了幽深的夜里。未殊踩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在小池边趺坐下来,拿出蓍草便开始占卜。 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占什么。 蓍草逐波飘荡,载沉载浮,没有显示出任何意蕴。就如这月亮,就如方才的铜钱,就如他此刻的脑海,都是茫然无所归依。 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他便愈加想要证明自己能掌控住自己。他一遍遍地起卦,又一遍遍地失败,夜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花影与灯火共飘摇,他的目光却从未一动。 ——她怎么还不来? 他问自己。却不是问卦辞。 翌日清晨,无妄在仓庚园外见到公子从内走出。公子神容疲倦,眼睫下有一圈淡淡的青影,抬眸看着人的时候似是恍惚的。 “我出去一趟。”他说。 无妄愣住,“什么?” 公子这话说得很蹊跷。 首先,公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没有跟他报备过。 其次,公子刚刚熬了一宿没睡,怎么还有精神出门? 再次,公子回到房间后……找出了一片人皮-面具。 无妄奔了过去,呆了呆,又呆了呆。“公子要去……九坊?” 未殊点了点头。 他这动作又是如此自然流畅,就好像去九坊和去皇宫是一样正常的事情。 无妄看着公子将那人皮-面具仔细戴好,只觉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这,这不太好吧……那边人多眼杂,咱们上回偷溜出去,不就……” ——不就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到现在都甩不脱? “我怕阿苦有事。”未殊淡淡地道。 无妄的表情好像刚刚被雷劈了。 ☆、第11章 动爻 “我怕阿苦有事。”未殊淡淡地道。 无妄的表情好像刚刚被雷劈了。 好在未殊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昨晚的卦象很乱。” 哦……无妄拍了拍胸脯,把被雷劈碎的表情给拼了回去。原来如此,公子那种强迫症,见到混乱的卦象一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罢休的。然而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您换件衣裳吧?” 未殊想了想,觉得无妄说得对,于是换了一件白衣。 无妄扶额:“换个颜色。” 未殊披着衣衫看着他,“你不帮我找来吗?” 身形修长如竹,墨玉般的长发披落在流丽的素白布料上,愈衬得肌肤洁白而双眸幽湛。无妄将牙根一咬,看在你身材这么好的份上,我找! 最后,无妄愣是把未殊给捯饬成了一个青衣短打的小胡子青年。 未殊看着镜子,微微皱眉,“不好看。” 无妄道:“就是要不好看。” 未殊转过头,“为什么?” “因为扶香阁是妓院。”无妄循循善诱,“您总不想让妓-女们都认出您是谁吧?” “可是这样一来,”未殊顿了顿,“阿苦也认不出我了。” 无妄总觉得这句话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异。“您不过是去看看她安全与否,她再认不出,您与她一说,不就得了。” 似乎认同了他的话,未殊微微颔首,然而静了片刻又道:“可是不好看。” 无妄最终妥协,将那两撇神气的小胡子给拿掉了。 未殊整了整衣襟,便走出了司天台。无妄想跟去,他却说:“不好。” 不去就不去,摆什么面瘫脸。无妄在心里骂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上个妓院,你这么开心! *** 白日里的妓院,比晚上总要多几分人气似的。未殊抬起头,望见那一方涂金的匾,径自迈步而入。 “哎哎哎,你谁啊你?”门口衣色缤纷的老鸨皱起了眉头,叉腰拦在了门口,“有钱吗你,扶香阁是说进就能进的吗你?” 未殊顿了顿,无妄给他找来的衣服似乎很低级。 “我找钱姑娘。”他说。 “钱姑娘?”老鸨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伸出一只手,“先拿钱来。” 未殊往衣袋里一掏,果然,无妄是不会给他准备钱的。眼神微微一动,那老鸨便精明地叫了起来:“没钱?没钱逛什么窑子?出去,给我出去,别跟这儿挡路!” 他却不动,只自衣带上解下了一只龙凤嵌金丝的青玉环,“这个可以当多少钱?” 老鸨一看那玉,顿时双目放光,一把抢了过来——未殊微微皱眉,这个动作似乎有些熟悉。老鸨先将玉收着了,这才摆出满脸的笑道:“咱们阁里本家姓钱的姑娘有好几位呢,不知公子要找哪位?” 未殊顿了顿,“我不是要找姑娘。”他强调,“我只是要找钱姑娘。” “是啊是啊,”鸨母莫名其妙地道,“我便是问你,找哪位钱姑娘?” “我不是要找姑娘……” 鸨母终于确定面前这俊秀的小青年是个呆子。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听明白了,他要找的那钱姑娘不是花娘。 嘴角往下一撇,她将那玉环揣得更严实了几分,“咱们阁里只有花娘,公子别是认错地方了吧。” 未殊静了片刻,才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开了口:“她姓钱,名阿苦……” “——钱阿苦?!” 老鸨睁大了眼睛。 未殊点了点头,将阿苦的名字说出了一遍后,再说几遍也不那么难了:“是的,钱阿苦。” 老鸨的眼睛在他身上狐疑地转了转,“阿苦还没到年纪,不卖。” 这话入耳,让他很不舒服。他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但就是在这一刻,他对眼前这个俗气的老女人终于感到不耐,“我找钱阿苦。” “她欠钱了?” “不是。” “她打架了?” “不是。” “那你找她干嘛啊?” 未殊噎住。 老鸨啧了一声,找来龟公吩咐了几句,自己便走开了。口中还在念叨:“这个钱阿苦,我算怕了她了……” 话里虽然强悍,却隐隐然带了几分关心似的,听得未殊的心也被轻微牵动了一下。旋即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便响起来了:“你找我?” 阿苦站在扶香阁主阁二楼的阶梯上,一袭烟波襦裙,翠叶袖中露出莹润洁白的手腕子,一水儿的亮金钏子披挂下去,衬得栏杆上的五指愈加纤细洁白。碧纱裙摆遮不住白皙的小腿,这会儿正随着她一步步下楼的动作而时隐时现。 好像是呆住了一样,未殊便站在当地,看着阿苦风情万种地朝他走来。 这不对,这完全不对。 这真的是阿苦吗? 但见她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忽然侧过头去轻轻一笑,耳畔的珍珠坠子便稍稍晃荡出来,衬得耳垂小巧,几乎令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把。她抬袖掩口,笑着睨他:“这位公子,找我?” 他要不要打破她的恶作剧? 还没有考虑清楚这个问题,他已经当先开口:“你昨晚怎么不来上课?” 阿苦傻眼了。 那种小孩子胡闹被大人拆穿的表情,搁在她妆容精致的瓜子脸上,显得格外地不和谐。然而她就挂着这样一副表情,傻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你……”她傻愣愣地道,“你是师……你又变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目光却仍是端端正正,“你昨晚怎么不来?” 阿苦一听,脸上却起了一片可疑的红晕。她转过脸去,“我娘病了呀。咱们今晚补过,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他那一直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嗯,那便今晚再来吧。” 她瞋目:“你都不知问候人家一声么?” 他怔了怔,“那……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阿苦闷闷不乐,“就是少赚了一晚上的钱。” “……你很需要钱么?” “不然我怎么会姓钱?” “因为令堂姓钱。” 阿苦呆了呆,强道:“可是有钱总比没钱好,钱多总比钱少好。” “……哦。” 两人就这样大咧咧地在扶香阁主阁里说着话,另边厢,老鸨和花娘们都听得呆了: 昨晚不来?今晚补过?问候一声?好些了没有?少赚了一晚上的钱?! 第10节 老鸨窦三娘狠狠将脸一抹,“这小蹄子,看我不找弋娘告状去!让弋娘打她屁股!” 然而阿苦却已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拿来。”她朝窦三娘摊开手掌。 窦三娘讪笑一声,乖乖把那玉环放在了阿苦的手掌心。阿苦将玉环握住,便蹦蹦跳跳地去找未殊了:“走,我们出去玩去。” 未殊道:“你不用守着你娘么?” “不用不用。”阿苦连连摆手,“她病的时候把我呼来喝去,一到病好了,巴不得我远开十万八千里。” 未殊没有说话。阿苦一向不是个敏感的人,径自往后门出去,还回头招手道:“走呀!难道你真是来喝花酒的?” 好像是呼应她这句话一般,未殊立刻感觉到了射向自己身上的许多道目光。厅堂里千姿百妍的花娘们摇着纨扇偷眼觑他,这郎君一派玉树临风,虽然容貌不怎么出众,那浑身散发出来的矜贵又淡漠的气质却是她们很少见到的。要不是碍着阿苦的面子,恐怕她们早都把他剥干净了。 于是未殊乖乖地跟着往后头走。 “你不是说出去?” “是啊。” 未殊不说话了。 阿苦转过头来歪着脑袋打量他,“你专门跑上一趟,不会真就为了问那一句话吧?” 未殊想了想,“是啊。” 阿苦停下步子,“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第一进院子里,后边重门深掩,与前边酒色喧哗截然分开,而这一处天井正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地方。未殊身量比她高了许多,此刻低着头看她,眼帘微合,虽然身处喧闹之中,目光却是那样地安静:“你真的无事?” 阿苦被他那样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干脆恶声恶气地道:“能有什么事?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是,”未殊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你的裙子脏了。” ☆、第12章 推日 阿苦霍然一惊,两手捂着屁股跳着后退了几步,满脸都涨得通红:“你——你给我滚开!” 她这一声大叫顿时惹来了不少围观者的目光。四处的小楼上甚至还有人开了窗下望,笑嘻嘻地道:“小阿苦,这样对客人可不好。” 阿苦扭头怒瞪她:“你也滚!” 那女子轻笑着哼了一声,一手拂上了窗子。阿苦又一个个将围观的人给瞪了回去:“看什么看,很好看吗?信不信我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她骂着,骂着,眼眶有些湿,却拼死不敢去看未殊。未殊此刻诡异的沉默,被她当做了一种无声的嘲笑。 她却不知,未殊已经将汗湿的手在雪白的袖子里擦了几遍,几次想开口,喉头却是干涩的,往日里无所不能的仙人此刻竟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尴尬期的女孩子羞窘的怒火。 但见阿苦狠狠地一跺脚,就往院落后方奔去了。他来不及多想,即刻跟了上去。 “哎哎,这位公子——”一个娇俏的小丫鬟拦住了他的去路,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后头可不比前边,后头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呐!” 未殊愣了愣神,再去掏口袋——方才那一只玉环给了出去,现在他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不得已,他往回走了几步,便听见前厅那边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时已夏末秋初,这地方却因为人多而显出分外地燥热,烘得他的心也难以忍受了。 他慢慢走到了红墙边,玉树临风地一站,抬起头—— 开始估测日影的移动。 算天算地,这大约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总之他从来不会无事可做。 他在心中画出了一百格的圆形日晷,然后,太阳便随着那日晷中心的标杆旋转……旋转…… 滴答、滴答。 是他心中有一只铜漏壶,标尺上有十二个刻度,壶口流水不绝,那标尺上的刻度便一分一分地露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算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他一直相信,日月星辰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东西,只要肯下功夫进行绝对细致的计算,就一定能求知它们的真相。可是这一回,他连太阳所经行的天域都看不清晰了。 他想回去了。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你别多想。”叹了口气,“阿苦就是那个脾气,从来只有人哄她,没有她哄人的道理。” 他转过身,却是这妓院的老鸨,刚刚才收了他一只玉环的。她微微笑着说道:“第一次来吧?阿苦真是朋友多。” 这两句话乍一听来毫无关联,其实却充满了玄机似的。未殊道:“阿苦的朋友很多么?” “是啊。”窦三娘悠悠道,“这丫头,别看她到处惹事,其实她挺能招人的。当年弋娘抱着她来时,就是只笑不哭,你说,一个只笑不哭的姑娘家,谁不喜欢啊?” 她明明也会哭的,在她要骗人的时候。未殊在心里默默地说。 “今日她比较特殊。”窦三娘神秘兮兮地道,“你还是莫去招惹她了,她现在就是一刺猬。既然以前没来过,要不要我给你找几个?看你这身板,应该会喜欢有风韵的吧?——啊哟!” 一只烂透的梨突然被扔了下来,直直地砸中了她的脑袋,汁水横流在她脸上。窦三娘整个人都傻了,闭着眼睛大叫:“小王八蛋!” “哐”地一声,不远处小桃楼的窗户被重重关上。未殊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一掠而过的侧影,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为何,他忽然心境愉快起来。 “让我进去吧。”他说,“她听我的。” *** 阿苦大手大脚地摊在床上,仰面望着床顶,可是那轻纱帐子一飘一荡的,最是让人心烦。 小葫芦小心翼翼地将窗子开了一角,看了一眼又赶忙合上,回头对她道:“他不见啦。” 走了?走便走吧。 阿苦没好气地想着,心里好似堵了一口气,干脆一转身子对着墙。 “你何必呢?你放他鸽子他没计较,还等了你一整天。”小葫芦无可奈何地道,“你那什么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就是他的错。” “他还好心提醒你呢,你真是。”小葫芦朝天“嘁”了一声,“他要是不提醒你,你便这样出去了,还不知有多丢人。” “就是他的错。” 小葫芦侧头看了她半晌,语气软了几许,“肚子还疼吗?你昨天疼一晚上没去上课,这不,他就来看你了,你还嫌这个嫌那个……” “就是他的错。” 小葫芦再也说不出话来,憋着气道:“你就别扭吧,看不别扭死你!”一起身便往外走去。阿苦闭了眼睛,死咬着嘴唇,心里想,快滚吧快滚吧,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听见小葫芦开门的声音,然后,却没有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异样,她的脊背都僵直了,就是不敢回转身来。 “你会算时辰么?” 那个声音终于清清淡淡地响起了。 阿苦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瞪着他道:“谁叫你进来的?” 而小葫芦已经走了出去,顺手将门关上了。 未殊往桌子上掠了一眼,阿苦立刻蹬着鞋子下床,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练字纸一张张全都收了起来,却半天没有再转身。 “快黄昏了。”未殊说,“今日的太阳下山早了一些,我算了很久也没算准确。” 她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你不是最厉害的吗,你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我昨晚就没算出来。”未殊静静地道,“我没算出来你出了什么事,只好来找你。” “那说明我没事。” “你有事。” “我没事。” “你没事的话,为什么不来上课?” 又来。 阿苦整个人都要被他问垮了,声音却还是冷的:“关你什么事?” 未殊顿了顿,“我是你师父。” 阿苦冷笑一声,“亏你还记得。” 未殊很明显地怔了一怔,“为什么这样说话?” “我一向都是这样说话。” 未殊沉默了,目光里光影浮沉,她看不清楚,也不耐烦看。她的手撑着桌子,手指一点点将字纸揉成了团,“你还不走?” 他看了她一眼,就往外走去。 那一瞬间,阿苦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她背靠着桌腿,双臂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为什么这样难过? 她明明比谁都有常识,癸水再痛也痛不死她。 可是为什么这样难过? 是因为在他面前出了丑,还是忽然发现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出了丑? 他根本什么都不在意,他没有表情,他没有情绪,他没有心。 她没有听见门扇关了又开的声音,但是她闻见了一阵清幽的甜香。她抬起头,一碗深红的药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 “我加了红糖。”他轻声说,“不会苦的。” 她呆呆地看着那药,“我喝过了。” “她们给你熬的不好。”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扑哧一声笑了。 “原来你还懂千金科?”她睨他一眼,眼风轻飘飘的,像是一种撩拨。 “最近学的。”他的目光淡淡,对于她的喜怒无常已然习惯,只是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她捧起了药碗,咕咚咕咚便喝了个干净。然后将碗一丢,拍拍灰尘站起了身,示威一般地道:“我不怕苦。” 第11节 “嗯。”他点了点头,“是我怕。” 她一怔,总觉他话里绕了几层意思,可是她却连一层也琢磨不透。贵人们说话就是这样,从来不爽快。 夜色悄然降临。阿苦判断昼夜的标准是外间的声响。她侧耳听了一阵,推杯换盏,燕舞莺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你还不回去么?大晚上的,从南到北,路可不好走。” 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似乎还真的想走了,却先低身拾起了她的药碗。他的衣袂似乎与她的摩擦了一下,她的心咯噔一跳,便仓皇问了一句:“你的脸怎么回事?” “哦。”他淡淡道,“我戴了人皮-面具。” 她吃了一惊,“人皮-面具?就是、就是话本里那种,易容?” 他想了想,“也许是吧。” 她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绕着他的脸转了好几圈,越看越怪异,却说不出哪里怪异:“所以你那天……那天在扶香阁门口,也是戴了面具?” “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 阿苦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才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好像这句话是一个禁忌的泡沫,她不敢去戳,她怕会把现在的平静美好都给戳没了。 ☆、第13章 观月 未殊走后很久,阿苦还保持着盘腿坐在床上的姿势,傻笑。 “哟。”一个妖娆得老气的声音悠悠然响了起来,“这是白日撞风啦,还是夜里见鬼啦?还是个漂亮鬼,是吧?” “娘!”阿苦眼睛一亮,“娘,你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一桩秘密。” 弋娘一步三摇地走到床边与她并肩坐下,“还能有什么秘密呀,窦三娘都与我说了。”突然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袖子,“他很帅是不是?很有钱是不是?很关心你是不是?” 阿苦被老娘一连三问问得有些傻眼,“啊……大约……是吧。”蓦地反应过来什么,“哎你等等,我可不是——可不是要嫁人……” “不嫁人你费个什么劲?” “人家是我师父!”阿苦都快哭了,她才十四岁,老娘能不能不要这么着急? “拿来。”弋娘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苦讪讪地道:“什么啊?” “他是不是给你缠头了,拿来。”弋娘一挑眉毛,“我给端端成色。” 阿苦哭丧着脸将那只玉环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弋娘将玉环对着烛火照了半天,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 玉环上缠绕的金丝随着玉雕绾作龙凤交缠的模样,玉是上好的水苍玉,虽不算最尊贵的,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 阿苦看着弋娘的表情,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今日真是得意忘形了,这事情,果然还是不该跟娘说的…… 然而弋娘端详过那只玉环,却也没说什么,便将它还给了阿苦。 “这人很富贵吧?”弋娘神色淡漠,这样的母亲是阿苦极陌生的,几乎令她有些惊惶了:“有、有点吧。”旋即又道:“我攀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吧!” “他教你什么?”弋娘掠了她一眼。 “……”不能说得太确切,不能让娘猜出他在司天台做事。嗯,阿苦于是回答:“算命。” 弋娘显然不相信,狐疑地瞪着她。 “真的,”阿苦毫不犹豫地道,“他跟我说,李大饼子寿数将尽了,你要不信,就等着看看。” 弋娘倏然变色:“混账!”径自站了起来,摔门离开! 只留阿苦一个,全不明白母亲为何而生气,便那样呆呆地坐着,可是刚才的好心情已经消失了个干净。 阿苦这回休息了大半个月才来上课。 未殊摸不准她哪天来,原定的计划已经全打乱了,他只好每晚都去璇玑台上看一看。好在星空永远都在,可以让他的心沉静下来,不要再想这几个月来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过去并不知道不确定的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每天都想,也许她今日不会来,也许她往后也再不会来了。可是每天也都会想,万一她来了,却没有找到自己,怎么办? 记忆之中,仿佛自己过去也曾经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可是究竟是谁,却想不起来,一想便头痛欲裂,他不得不服药安神。 九月,深秋的寒意已浸没了西平京,夜空的星子渐渐稀疏,月光反而更无阻挡地流落人间。这一日他到得晚了一些,却见到她已经站在了璇玑台上。 他愣了愣神,那一瞬他想的是,她知道阵法已经改了吗?她踩着新的卦位登上台阶时,会不会去猜度……他当时的心意? 然而她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往常她总是大喊大叫的,十分聒噪,他还在十丈远外就能听见她扯着嗓子喊师父。可是这一回,他都走到她的面前来了,胸口几乎要撞上她的鼻子了,她才闷着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句:“师父。” “嗯。” “对不起,”她仍是低着头,“我不是有意旷课的。” “没关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三个字为何说得如此顺口。 “我娘不让我出来。”她说,“她要我嫁人。” 沉默。 极难捱的沉默。 阿苦想哭,又不敢哭,拼命抽着鼻子,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岂有此理,她的心里愤怒还大过悲哀:“她,她说好了让我自己挑的,怎么这会子却要逼我了!那个李大饼子,不就是有钱了点,有钱了不起么!” “你不是说你喜欢钱?” 未殊清淡如无的声音好像是来自天外,那般地虚渺。 她怔怔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忘了: “你就那么想我嫁人?” 他的容色比往常要苍白了一些,可是眼神却仍旧没有波澜。娘曾经跟她说,你要看清一个人的内心,你就得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么他的心里也就什么都没有。 师父就是这样的人。师父的心里,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 “有钱又怎么样,有钱我也不喜欢他呀。”她难受地道,“窦三娘都比他有钱,难道要我嫁给窦三娘?” 未殊却也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比他有钱。” 这话让她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 这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靠得很近,星月的光芒好像是直接压在他们头上的,明明是开阔的高台,却逼仄如牢笼。 终于,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瞳仁轻微地一缩。 “上课吧。”她低声,“往后还不知能不能来了。” “能的。” “要嫁人,肯定忙得很。” “你嫁不了。” 阿苦愕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 “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我的判断,阿苦?”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我教你的那些,你是不是只当好玩,从不当真?我说你要嫁的人活不到明年,你是不是仍旧要嫁?” 他的话音那么平和,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没有任何波动。可是他的问话却一句比一句急促,她被他质问得有些怔忡,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确实动机不纯,她说跟他学占算,只是一个接近他的借口。 可是现在想来,她好像真的从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过。 这对于一个热爱自己职司的人,似乎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 可是她最后只是说了句:“你不要吓我……” 他转过身去,背影雪白如一片月。 “那便当我是吓你吧。” 这一晚,课下得很早。未殊讲解了几种彗孛,阿苦很努力地去记了,可在她看来,那些扫把星的形状简直都是一样一样的。未殊知道她心不在焉,便让她早些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个,要是我能亲眼看见就好啦。” 他看着她,许久。 “明年冬十月,应当有星孛。” 她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没有回答。 难道这属于他的不传之秘? 她愈发好奇了,却不敢多问。她已经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好,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那我回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嗯。” 嗯嗯嗯,永远都是嗯嗯嗯,能不能有一点语气,有一点表情?!她默默腹诽,又说道:“往后我来也不定时,你不要等我……” “我没有等你。” “哦。”有些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对不起啊,我平常很讲信用的,这回我真拿不准。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想跟你好好学点儿东西,可不是我不尊师重道啊……” 她越说越忐忑,说到最后,声音细如蚊蚋。可是他反正也不在乎,自己干嘛还想着安慰他?谁知道他却忽然截断了她的话:“这些日子宫里有事,你少来也好。” 她一怔,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他没有做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这一问:“哦,哦,好的,好的。” 虽然似乎不那么难受了,可是尴尬却一点没少。他不言不动,她只好转身,迈步。 “阿苦。” 她陡然回身,眼睛都亮了:“仙人还有什么吩咐?” 第12节 他看着她:“你很喜欢茉莉吗?” “哦……”她撇了撇嘴,“不喜欢。是小葫芦喜欢。” 他点了点头,“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这回多了几句叮咛,原是格外罕见的事,她却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没有发觉。 便“哦”了一声,当真离去了。 他在高台之上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过了皇城根,那小小的影子再也找不见了,才回到司天台中。 无妄在阁子里打着哈欠,“公子回来啦。” “嗯。”他走进房间,与外面的秋寒截然不同的馥郁温暖顿时包围了他。无妄懒懒散散地跟了进来,抱怨道:“这几盆花好难养,冬天到了,合该死了。” “那就丢出去吧。”未殊说。 “哎!”无妄高兴地应了。 ☆、第14章 贞人 煎饼摊的李大饼子求娶钱阿苦,扶香阁的窦三娘愣是把聘礼抬到了两万贯。也不知道那一卖煎饼的哪来那么多钱,跟石头似地直往扶香阁里砸,终于是把窦三娘砸得头晕手软,一张口就答应了。 “我听闻他家老母亲快不行了。”弋娘却还有些忧心忡忡,“这不会是拿我的阿苦去冲喜吧?” “我看阿苦自己挺乐意的。”窦三娘挑了挑眉毛,“她比你通透,她不认人,只认钱。” 弋娘又叹了口气。她上次跟阿苦把话说重了,其实自己也不那么乐意让阿苦嫁个煎饼郎。可是那只玉环的主人,难道是她们能沾惹的人物?阿苦原本念师父念得那样发狠,不知怎么地这几天却换了心思,整个一恨嫁脸,就差没把自己打扮成一煎饼贴到李家摊子上去。这几天聘礼送到,阿苦就欢天喜地马不停蹄地出去买首饰买裙子了。 “她现在把聘礼钱花了,不是坑自己么。”弋娘又说。 窦三娘哈哈大笑,跟个男人似的笑得前俯后仰。 “这才是聪明姑娘。”窦三娘大笑着,朝弋娘眨了眨眼睛,“别说,我看她主意大着呢,吃不了亏。” 时候已近傍晚,扶香阁的飞檐上风灯飘旋,纸醉金迷的色泽一层层往外晕开,染透了天边黯淡的霞光。阿苦坐在槐花坊的金记首饰铺子门口台阶上,撑着脑袋看那晚霞,心里茫茫然飘过占经上歪七扭八的字眼,可是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她真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徒弟。 从这里,隔几个店面便能看到李家的煎饼摊。她偷偷观察了很多天,那小贩人和善,对着主顾从来是一张笑脸,就是满脸麻子,她瘆得慌。她有时觉得就这样嫁了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她不喜欢他,可是他也不会伤害她。 一个高大的人出现在李大饼子身后。 李大饼子笑着回头:“客官要点什么?”然而看到那人,他便呆滞住了,转眼,他堆上了更假的笑容:“是您呀官爷……” 阿苦站起身来张望,可是那人已带着李大饼子进了一条陋巷,李大饼子连煎饼摊都不管了。 不会吧……阿苦张大了嘴。 李大饼子,可不会惹了什么官差吧! 她小心翼翼地蹩到了煎饼摊边,往那巷子里瞅了一眼,立刻缩回了身,耳朵贴墙仔细听着动静。 “那边答应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答应了,答应了!”李大饼子忙不迭地回答。 “几时成婚?” “这……”李大饼子显然愣了一下,“还没排日子……” “你把人领回乡下拜堂。” “这我还没跟她家里说……” “一个妓院里的雏儿,还要废那么多口舌?公主给的银子都被你吃了?” ——“唔唔唔唔唔!” “闭嘴。”一个冷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惊呼,而那只大手仍然捂紧了她的口。男人从她身后箍紧了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拉离了煎饼摊子。 他放开手,她立刻跳开几步远,两手叉腰立刻要骂人的时候,眼睛瞪圆了——“是你?大嫖客?” 晏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我那次去扶香阁是办事儿,怎么你老这样叫我?” “每个客人来咱阁里都是‘办事儿’。”阿苦理直气壮。 晏澜语塞。 阿苦摇了摇头,其实她心情并不好。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信息量太大,她需要回味一下。 但她不需要在陌生人面前回味。 于是她转过身去想往回走,晏澜又三两步跟了上去,铜扇子挡着脸,压低声音道:“那人我认识,很不好惹——你瞎偷听些什么呀。” 阿苦脑子转了转,“那你怎会在这里?” 晏澜不做声了。 阿苦道:“还是来‘办事儿’?” 晏澜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我是来找莫姑娘的。” “莫姑娘?”阿苦停了步子,想了半天,“你是说——小葫芦?”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你跟小葫芦……唔唔唔唔唔!” *** “咚咚咚咚咚咚”。 阿苦敲窗子的节奏是一点空隙也没有的,一连六下重敲,能把人的魂儿都给敲出来。不然她早先屡次半夜进司天台,也不会闹得人仰马翻。 “做什么呀大半夜的。”小葫芦却已经习惯了,打着哈欠开了窗。 “你跟小王爷怎么回事?”阿苦瞪着她,开门见山就问。 今晚的月亮很亮,把阿苦一张白皙的脸照得跟鬼似的。小葫芦的表情抽了抽,然而她还是很平静,“什么怎么回事。” “他今天来看你了?” “嗯哼。” “他干嘛来看你?” “他高兴。” “他干嘛高兴来看你?” “……” “你们在一起做什么了?你们在一起能做什么呀?哎我说你都不来找我了,敢情是你有新伙伴了……” “他不是我的伙伴。”小葫芦耐心地纠正,“他是我喜欢的人。” 阿苦傻眼了。 小葫芦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听不懂。“你都要嫁人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阿苦说:“我只知道什么叫不喜欢。我不喜欢沐阳公主,也不喜欢李大饼子。” 小葫芦道:“人是不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你不能嫁给李继忠。” 阿苦反应了老半天,才想起李继忠是李大饼子的正名。 小葫芦又说:“你要是想不明白,你就不该现在嫁。” “可是我娘逼我嫁,我也没有法子。”阿苦下意识地反驳。 小葫芦笑了一笑,“是吗?” 她抬手便要关窗,被阿苦一把抓住了窗棱子,“那你和小王爷打算怎么办?他可是舍卢人的王爷!” 小葫芦仍是笑,不说话。她的笑容那么美丽,美丽得有了几分寂寞的味道,竟让阿苦感到有些难受。 小葫芦合上了窗,阿苦转过身,看见月光妥帖地洒满了人间。 这天晚上,在九坊摆煎饼摊的李继忠,死了。 *** 小阁之中,帘帷静默垂落,未殊端坐蒲席上,对着式盘静坐发呆。 晏泠隔着轻飘飘的帘帷望着他,那么飘渺的一个男人,真像外界传言的神仙一样,仿佛一不留神便能乘风飞去。这样的男人,不知到底还有没有心? “李继忠是不是您杀的?”她压低了眉毛,颇有些小孩子似的忧悒。 未殊抬起了头,“什么?” “我们舍卢人,不作兴汉人那套假模假式。”晏泠咬咬牙,目中晶莹,“原来仙人这样心疼那窑子里的小姑娘,都肯为她杀人了。” 未殊道:“不是我杀的。”顿了顿,又道,“请殿下不要在司天台地面侮辱小徒。” 晏泠呆了呆,渐渐地,眼底蓄起了泪花,口气却是嘲讽的:“本宫听闻令徒可是真心想嫁他的,这一来令徒不知该有多伤心吧!”一跺脚,转身便走。 未殊并不留她,只是略微怔忡。秋深了,垂落的帘帷之外是一庭空阒的冷。他站起身来,无妄问:“公子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他从来都是无处可去、无人收留的,不是吗? 下人来通报说宫中请仙人过去一趟。他揉了揉太阳穴去更衣,心中想,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他在这世上,还并不是全无聊赖的。 含光殿。 当朝皇后胡氏,与阿穆尔是草原上的夫妻,恩情最深,然而从无子嗣。后来阿穆尔成了可汗又成了皇帝,连姓名都换成了汉文的,身边的女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沐阳公主晏泠的母亲璎妃就是其中之一。胡皇后容貌并不算顶出众,只是声音温柔,不似草原,倒似草原下的流水。 按理外官不可入内廷,古公公却带着未殊旁若无人长驱直入了。 “仙人辛苦了。”胡皇后微微笑着道,“仙人请喝茶。” 茶里有股马奶味。未殊放下了杯子。 “仙人占算灵验,本宫常听陛下说起,十分佩服。”皇后眼波轻柔,声调缓慢得催人入睡,“仙人上回不是跟陛下说有旱情?这会子奏报已送到乾元殿了。” 未殊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皇后端详着这个黑发白袍的年轻人——是真的年轻,肌骨清瘦,容颜冷隽,一双眸子黑不见底。她熟悉这个年轻人,她是看着他长大的。 “仙人近来还头疼吗?”她温和地问。 未殊抬眼,眼神有一瞬的错愕,胡皇后没有放过。 第13节 “仙人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头疼?” “不劳娘娘了。”未殊安静地道,“在下正在学习岐黄之道。” “仙人真是通才。”胡皇后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愈加适意,“本宫是想拉拢你呢,这天下除了圣上,也就本宫认识你最久了吧?你不帮本宫,却要去帮那些外人吗?” 未殊沉默。 “本宫还听闻你最近收了个小徒弟,结果闹得心烦。本宫就顺手帮你解决了一下,倒也不求你报偿什么……” 未殊的目光骤然一冷。 “只是本宫今日能杀了李继忠,明日也能杀了钱阿苦。”皇后温柔地道,“仙人不如考虑考虑,帮本宫参谋参谋?” ☆、第15章 秋夜 李大饼子落葬,阿苦没有去看。 她现在知道了李大饼子也并非是喜欢她才想娶她,他是花着别人的钱帮别人办事。沐阳公主讨厌她,所以要李大饼子把她娶回乡下去,这一层她已经想通了。可是沐阳公主为什么讨厌她,她想不通。 “因为她喜欢你师父啊。”小葫芦倚着窗栏往嘴里抛杏仁,漫不经心地道。 “她喜欢我师父?”阿苦愕然。 小葫芦点头,“嗯啊,就她看他那眼神儿……啧啧。整个一痴女子。” 阿苦更加糊涂了,“她喜欢我师父,为什么就要讨厌我啊?” 小葫芦给噎着了,咯咯咳嗽了好久才把那果壳吐出来,脸都红了,“这,这是有点儿纳闷啊……她吃醋了吧!” 阿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懂了。” 吃醋么,妓院里男人打男人,女人打男人,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女人,她见得多了。吃醋的人是不讲道理的,她懂。 然而小葫芦那边却没声息了。她纳闷地走过去,和小葫芦并肩站在窗台边往下看—— 那人也正抬起头望着她,白袍子迎着暮秋的夕光,险些晃瞎了她的眼睛。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却也不动,就那样平静地与她对视。他的眼神很深,是她不愿去探究的深,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会有一瞬的眩晕,然后便是失落,仿佛在梦里一脚踏空、小腿猛地一抽却只能踢到空气,那样地失落。 旁边已经聚集起了围观的人。上次开窗嘲笑阿苦的那个年轻娇美的纤露正徘徊在他周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纤露是扶香阁正当红的头牌,她上去了,旁的花娘便不敢再上,只能暗地里戳她脊梁骨。垂髾飘动,叠胜轻摇,夜风中浮动的胭脂香气令人闻而欲醉,未殊就站在那一片花红柳绿的中央,安安静静地抬头望着她,钱阿苦。 她知道他今晚为何这么招眼。因为他没有戴面具,这个呆子。一身了无装饰的白袍子,一把青色的衣带,衣带扣上空空的,连个玉饰都没有。夜色是在一瞬间铺下来的,褪了面具的他的脸,干净得就像今晚的月亮,清冷得就像今晚的月亮,遥远得就像今晚的月亮。 “这位公子,可有中意的人了?”纤露团扇掩面,笑得矜持,眼角斜飞出一缕风情,“那是花娘的女儿,可不是花娘。” 未殊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纤露不由得往上头看了一眼,却见阿苦也正发着痴呆,心里冷笑一声,便娇笑着去拉他的衣袖:“哎哟公子,要不我带您去见她?” 未殊表情微微松动,阿苦听不见他们说话,却只看到纤露拉着他雪白的袖子将他往楼里引,心里一下子发了急,两手撑在窗台上便跳了下去—— 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小葫芦倒一点不着急,就那样看着阿苦落到一楼的房檐上,敏捷地一滚便跳下了地,可是还没站稳,身子就被人抱住了。 这一来直把阿苦吓得脸色煞白,跳个楼都没有出事,偏偏被人一抱就狠狠一趔趄,一脚便踩在了那人的鞋履上。她转头便要骂流氓,却听见耳畔低低地“嘶”了一声,她的脑子轰地一声傻掉了。 未殊好不容易揽着她站稳,便放开了她。“你不该这样跳下来。”他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话音已没了起伏。 阿苦低头理了理裙子,便没再把头抬起来。 “你母亲在哪里?”他说,“带我去见她。” 周围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她困惑了,嗫嚅着道:“你见她干嘛?” 他不再回答。她无奈地败下阵来,“你跟我来。” 弋娘在前厅里陪酒,阿苦死活拖了她出来,穿过厨房,来到僻静的后园子里。弋娘喝得有点多了,还在不断念叨:“你别怪你娘狠心啊,李大饼子死了,我一个做花娘的也不好去看他是不是,我还得赚钱养你啊是不是……” “他死就死了,跟我没关系。”她还没有把自己那天听见的事情告诉老娘呢。 “哎你怎么这样心硬啊你这死丫头,他好歹给你送了那么多钱,不然你现在吃的穿的都哪里来的——”弋娘突兀地顿住了话头,将后园中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三遍,慢慢开口,“尊驾是……?” “这就是我师父。”阿苦低声说着,躲到了弋娘身后,不想看他。 未殊上前一步,礼貌地一欠身,“在下司天台监正,有事叨扰,还望海涵。” 阿苦听得耳朵都痛了,仙人何时这么讲礼数了? 弋娘却很平静:“司天台?有何贵干?” “钱姑娘资质聪颖,在下希望能带她入署教习。” 阿苦云里雾里,而弋娘已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你要带她走?” 未殊略一停顿,“是。” 弋娘下意识地揽住了身后的阿苦,活像是在老鹰面前护住小鸡的老母鸡,“这怎么可以,她得待在我身边。” “待在您身边,然后落娼籍么?”未殊安安静静地道,“她已经成人了,若要挂牌,也在最近了吧。” 阿苦的脸红了,弋娘的脸黑了。 弋娘脸黑自然因为未殊话语的尖锐,阿苦脸红却是因为那句轻飘飘的“她已经成人了”。 而未殊仍未觉出丝毫不妥似的,“在下带钱姑娘入署,可以保她脱籍,教她一技之长。若悟性好了,还可成为女官。” 弋娘沉默了很久。 “你先回去。”她拍了拍阿苦的手背。 阿苦担心地看了未殊一眼,却只敢看他的白衣,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在凝视着她,这让她胆怯。 “娘不会吃了他的。”弋娘没好气地道。 阿苦没有搭理,径自走了。 弋娘看着女儿的背影,那么幼稚又顽固的孩子,喜欢和不喜欢都摆在脸上,就连一个背影,都充满了年轻的生气。她低下头,叹息了一声。 “她是不会给舍卢人做事的。”弋娘转过身,轻声道,“更加……不可能进宫。” 未殊的瞳孔微微一缩。“您过虑了。我不会让她……” 弋娘看了他一眼。 未殊上前一步,又站住了。暮色渐沉,他的表情晦暗难明,“我只想保护她。” “是么。”弋娘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已冻结,“男人。” 小葫芦已经回家,房间里黑黢黢的。阿苦走进去,也不点灯,便滑坐在门边,抱着膝盖,睁着眼睛,发呆。 心里时而是茫然的欢喜,时而是可耻的恐惧,她自己都辨不清楚。 师父突然出现在扶香阁,突然对她娘说出那样的话,突然要带她走。 这一切都是那样地匪夷所思,仿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令她恐惧,恐惧得抱紧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门,她的身子却正堵在了门口。那人似乎停顿了片刻,才透着门缝低声道:“阿苦,收拾一下,随我去司天台。”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一样。 “为什么?”她问。 “……你留在这里不安全。”他如实相告。 “为什么?” “李继忠死于非命。”他斟酌着措辞,“我放心不下你。” “我不是问为什么不安全。”她突然抬高了声调,“我是问,我不安全关你什么事!” 那边静了。这一晌的安静顿时又把她抛进了万丈深渊里,她再也不能自己一个人抵挡这恐惧了,她一定要拽一个人作陪——她一把拉开了门扇,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他的身子僵硬了。 她不管,她只知道他的心还是跳着的——他也不是没有心嘛!她将脸埋进他雪白的衣襟里,手臂环住了他清瘦的腰,闷闷地、自胸腔里唤了一声:“师父。” 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唤他师父。这软软糯糯的一声唤,让他有些惊慌失措。 “嗯。”他只能仓促地应。 “你关心我的对不对?”她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嗯。” “你不会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的对不对?” “嗯。” “你不会害我的对不对?” “嗯。” 一次比一次答应得快,好像害怕他不答应她就会立刻松开手跑掉。她终于满意地笑了,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那我跟你走。” ☆、第16章 一别 他失神地看着她的笑容,轻轻问了一句:“你喜欢梨?” 她的笑容滞住。 “我看见菜园里你种的梨。” “那不是我种的。” “你刻了名字……” “那不是我种的。”她转身回房,点灯,开始收拾东西。 他看着她忙碌,“……哦。”却又道,“你若喜欢,司天台里也有梨树。不过现在不是季节。” 她想,仙人有时候也挺唠叨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很欢喜。 待她收拾好了,大半夜都已过去。未殊也不帮她,就倚着门看着,自己也不觉累似的。她直起身子揉了揉腰,他眉头一动正要说话,她却一转头道:“你还在?” 第14节 他一怔。 她说:“你不回去休息?”又一拍脑袋,自顾自地道,“也对,这会儿回去太晚了。不如你去隔壁睡?” 她娘的客人不多,小桃楼的空房自然不少。 如果无妄在这里,肯定会惊得跳起来:不行不行!怎么能让公子睡妓院?荒唐荒唐!可是未殊却全未觉察,只道:“我等你收拾完。” 她指了指桌上地上的七八个包袱:“我收拾完了。” “……”他顿了顿,“先带上最紧要的,剩下的回头我派人来取。” “这么急?”她睁大眼睛,“现在就得走吗?我还没跟小葫芦说呢,还有街坊邻居……” “现在就走。”他的话音一向清淡如无,可不知为何,会让阿苦感到是不可违逆的,“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那么平静的语调,那么寻常的四个字。 可是落进阿苦的耳中,却好像平空炸了一个惊雷,她的心在那一瞬间竟然停跳了。 然后,又愈加强劲而错乱地跳动起来。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这样跟着他走,岂不是把一条小命全部交给他拿捏了?她倒不是不放心他,她只是终究有些怕…… “我娘怎么会答应的?”她没话找话。 “为什么不答应?”他淡声,“待在这里你会受苦的。” 她没有做声,将包袱里的衣裳又拿了出来一件件挑。他一眼扫过去,大都是新的,鲜妍明媚,他都没见她穿过。 “衣裳少带几件。”他不由得道,“去了台署给你买新的。” “这也是新的呀。”她不解。 可这是李继忠的钱买的。 他没有说出口。 但她已经听话地将那些新衣裳都拨在了一边,他看着,眼神里浮起淡淡的欣悦,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不过他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衣裳永远是越多越好,他都这样承诺了,她干嘛还要带自己的衣裳?当然要赖着他买新的。 心里算盘一打,她开心了,三五下收拾出了一只轻便的包袱往肩上一挎,“走吧。” 他顺手拿过了她的包袱提在手上。她傻愣住,便看着衣不沾尘的仙人提着她那花花绿绿的布包袱,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她看了许久,竟然看不出一丁点儿违和。 她连忙跟了上去。 “哎,”她低声,“我总得跟我娘打声招呼吧。” 他停下脚步。这会儿他们站在小桃楼二楼的走廊上,月光透过走廊尽头那扇雕花大窗洒进来,壁灯是暧昧的昏黄。再走几步便是弋娘的房间,房门紧锁,里头声音模糊,她贴着锁眼听了听,无奈地道:“好吧。” 对这种事情她早已习惯,从不脸红。他站在几步远外,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灯火摇曳之下,女孩走到他面前来,仰起头,微微笑,眼眸里湿漉漉的,像雨中弯弯的月亮。 “师父,”她笑说,“我们这算不算私奔啊?” 风灯倏忽一荡,将她的眸光幻出了万点清芒。这样污浊晦暗的环境,这样清新明媚的笑。他无法猜度她这笑容里的揶揄或探询,只仓促地转过了脸去。 无妄终究放心不下,驾了马车到扶香阁后门来接。看见这一大一小走出来,他将脚架在车辕上,朝天哼了一口气。 不是他说,公子迟早有一天被这丫头折腾死。 只是公子看起来还挺乐意被她折腾死的…… 未殊将阿苦的包裹放进去,又护着阿苦上车。她从没坐过这么大的车,一时都不知从何下脚。有仆人在她面前弓低了背,示意她踩着上去。她迟疑地回头看了看未殊,未殊却好像会错了意,径自将她半抱起来塞进了车里。 看起来是个大姑娘了,抱在怀里却轻得似一把烟。他于是搂得有些紧了。她这回竟然没有大喊大叫,他有些意外。 无妄马鞭抽下,马车缓缓起行。 车厢内的空间也很大,车壁上嵌着夜明珠,映得一厢都亮堂堂的。阿苦和未殊各坐一边,包袱搁在他们中间,像是楚河汉界。任谁敢越过这条界,只怕就回不了头。 “我过去了,还能回来吗?”半晌,她低低地发问,声音脆脆的,罕见地带了小女孩的怯意。 “能。”他望着紧闭的车窗,掌心里却还是方才她的身躯的娇软温度,不由微沾汗意,“但不能私自来。” “那我还能见到我娘和小葫芦吗?” “能。” “也不能私自见,是吧?” “……是。” 她不说话了。 这样逼着她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她心里想必不好受吧。未殊看得明白,却不懂如何劝慰,想了半天,却想出一句很蹩脚的开头:“你的习业簿都带了吗?” 她掠了他一眼,“带了。” “你要勤加修习,”他慢慢地说,“这样,当你关心他们的时候,就可以起卦看看他们的命运。” “有这么神奇?”大约是熬了一宿没了力气,她的反驳软绵绵的,“我看你也不是样样都能算到。” 他沉默了。 “你上回不是骂我?我学算卦,不见得就相信卦上批的命运。”她嘟囔着道,“没错。我只是想看看,这命运有几种可能。” 她乏了,身子靠着包袱,眼皮子渐渐合上。他看她半晌,将包袱拍了拍,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嘱咐无妄慢些驾车。 从城南到城北,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竟然能睡瓷实了。 “娘……”她在梦里砸吧嘴,“削梨……我要……” 他微微一怔。 “爹!”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我要梨!”嘴巴微微一撇,“爹……” 爹?他望着她。她的父亲是谁? 突然间,马车猛地一颠,阿苦的脑袋一下子撞在了车壁上,疼得她立刻睁开了眼。还没清醒透呢,陡顿又是一颠,然后便是马匹长长的凄厉的嘶声,在夜里听来极为可怖! 未殊一把拉住失神的阿苦,没有开门,沉着地问外面:“无妄?” 没有人回答。 他将阿苦往车座下塞,跟塞行李似的,阿苦不高兴了:“做什么呀?”话音未落,“笃笃笃”三枝羽箭钉上了木质的车壁,银亮的箭镞透出来,死死地卡在了那里! 阿苦猛一激灵,身子一滑便蜷缩着钻进了车下。 未殊没有动,阿苦在他的座位底下,颤抖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他想提醒她别这样,却终究没有出声。一柄剑嘶啦一声刺破了车壁往车中乱捣,他看着那剑尖被夜明珠照成惨白的颜色,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将它夹住。 动作快如闪电,几乎不能分辨他出手的轨迹。 那剑的主人明显一愣。 而后便是大喊:“人在这里!过来,都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用力,“喀”,剑尖折断。 阿苦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抓紧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角。她不知道自己其实限制了他的行动,她只是害怕,人在车下,一片静谧,反而将外间刺耳的兵戈交击声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她的耳边。她想哭,他不是说为了她的安全才要带走她的么?可是她在扶香阁里活了十四年都好好的,一出来就要被人杀死了! 啪嗒。 一滴血,落在她的眼前。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出来,钻入鼻端,她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拼命捂住了脑袋,想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钱阿苦,这一刻却在师父的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蜷成了粽子,车壁被刺破,夜明珠滚落下来,车厢中一时暗灭。夜色刹那间入侵,只剩了那人素白的身影,纤尘不染,微微发亮,看上去仿佛永不会改变,是最值得信任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些金铁嘈杂都把她的脑海搅得一团混沌了,那个人终于半蹲下身子,安静地朝她伸出手。 “出来吧,没事了。” ☆、第17章 初吻 破晓的光线微茫,车帘从外开了一角,将他的脸映成半明半暗的雕塑。她从车座底下爬出来,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他的白衣有些皱了,但并没弄脏,还是那样好看。 他没有流血,他看上去很从容。 他张开双臂,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蓦地扑了上去,八爪鱼一般四肢都缠紧了他,哇哇大哭起来。 他仿佛微微叹息了一声,她听不真切。然后,他抬起手,一下下安慰地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没事了,没事了……” 他抱着她走出被扎成刺猬的马车,天光正正破晓,些微冰凉的日光洒落下来,他淡漠地扫过面前甲胄齐整、刀剑带血的金衣侍卫们,最后,目光落在了领头的那人身上。 “末将救援来迟,请仙人恕罪!” 大昌王朝的最高将阶,御前金衣侍卫统领昂达尼剌,用的是对天子说话的口吻和礼节。 未殊没有应答,面容冷如冰雪,像抱孩子似地将怀中女孩的头面护得更紧,迈步走入了司天台。满身是血的无妄跟在他的身后,脸色出奇地严肃。 在这样紧密而无所不至的保护里,阿苦终于安然地睡着了。 未殊目不斜视地一直走,直到走入了自己的院落,无妄终于开口了:“让她住这里吗?” 未殊转身,简简单单一个字:“嗯?” 无妄挠了挠头,“我知道这里比较好,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您还打算让她出息的,可不能不注意她的名节……”和您自己的名节。 未殊顿住,低头看怀中的人,伊却是脸色苍白。他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她怕血。” 无妄呆了呆,“您怎么知道……” 未殊却不再回答,只回转身往院落西侧的厢房走去。无妄怀疑他根本没听自己的话。 而后他一拍脑袋,想起来那间厢房正是公子昨日命自己收拾出来的——他悔恨得要把牙根都咬掉了。 他三两步跟上去,还没走到门边,“砰”地一声房门合上了,他吃了一嘴的灰。 厢房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日光透进来,照见的一切陈设都是新布置上去,反而像是虚幻的。未殊将阿苦放在床上,小心地给她除去了鞋袜,再盖好被褥。她几乎是立刻就抓起了被角往口里放。 他有些好奇地停下动作,看着她咬被角,一边咬,一边竟然落下了泪。 “爹……”她哭泣着,声音哽在喉咙里,反反复复却只有一个音节,“爹……” 他手足无措了。此刻他保持着伏低身子给她掖被角的姿势,几缕长发披在了她的脸上,他连忙撩开了。她哭着哭着,小脸渐渐涨得通红,而后便是猛一阵咳嗽,鼻涕眼泪都给咳了出来,一口气喘不上,几乎要窒息。 爹……爹走了。 他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弋娘说:这不是我的女儿。 第15节 然后,他就走了。 那是一座好大的宅院,大得有些空旷,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的人。天边云雾惨白,爹爹面容俊朗,表情隐忍,看起来很高大、很有力量,可是却很遥远。弋娘死死地抱着她,颤抖着声音喊:“你便这样住在这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爹爹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的眼睛睁大了,她年纪太小,还不能理解这一声冷笑的内涵。她听见爹爹说:“你声音再大些,他们自然就出现了。” 他神情冷漠,一身长衫飘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弋娘压抑着自己的哭泣,终于没能压抑住,把她拼命往怀里揉,哭得喉咙嘶哑:“阿苦啊,我苦命的阿苦……” 她笨拙地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娘不哭,阿苦不苦……” 母亲的泪水咸涩地沾满了她幼嫩的手掌。她眸光一黯,终于忍不住把那个称呼唤了出来:“爹爹……” 温暖来临的那一刹,阿苦并没能反应过来。 梦境里,她那个绝情的父亲不知第几百次断然离去,抛她母女两个在一片荒芜之中。这一次的黑暗来得格外漫长而无边无际,她愈来愈惶恐,直到母亲的怀抱也忽然不见了,她一个人赤着脚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寒冷自她的脚底一直侵入到了心肺,逼得她咳嗽起来…… 她咳嗽得很痛苦,好像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般,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落下来,爹爹……爹爹不要她。她是个没有爹的丫头…… 忽然之间,这一切痛苦都停止了。 阳光穿透了云层照耀在她的身上,温暖将她包围,她的脚掌甚至感觉到了大地的有力脉搏。她愣怔地抬起头,却说不出话来—— 嘴唇被封住,淡淡的气息渡入,她“嗯唔”了几声,想推拒却使不出力气。又有一只手在从上到下轻抚她的背脊,好像在安慰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有我在呢……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那双幽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安安静静地凝注着她,距离她不过咫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底那个幼稚而惊惧的自己。 见她醒来,他放开了她。两人方才紧贴的唇在这一刻分开了,她也没能反应过来。 她竟然感到一阵悸痛。 当他吻她的时候她毫无意识,当他不再吻她的时候她没能留住。 “啊——!”她大叫起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却没能稳住,径自滚下了床,还把被褥都抽了下来,瓷枕被被子一拖,哐啷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半撑着身子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并没有看她。“你终于醒了。” 她一手指着他,口张着,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动作很不礼貌,他自然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下床,“好好休息一会。”便欲离去。 她收回了手,往脑袋上狠狠一砸。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扶香阁接她回去,然后,在回去的路上,马车遭到了袭击…… “等等!”她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他转过身,微带不解地看她。 她咬了咬唇,“昨晚上那马车……” “无事。”他明白过来,眼神里竟带了浅浅的嘲讽,“昂统领来得及时。” ——昂统领?——金衣侍卫?! 阿苦险些把嘴皮咬烂。 他他他一个五品的司天台正,怎么能劳动得了正一品的武官? 她满眼都是崇拜:“天哪,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准,连昂统领都要听你的?” 他不想理她。“既然不想睡,就去吃点东西。” “好啊好啊。”她摸了摸肚皮,笑道,“我正好饿了呢。” 未殊拔腿便走,她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司天台这地方,她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而这座未殊独居的院落,她是只来过一次的—— 在她五岁的那年。 “哎,”她忍不住问,“这不是官署吗,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他略微一顿,“因为我只能住在这里。” 她没有听懂,“答非所问。” 他不再做声。 ☆、第18章 先手 他带着她穿过数进院落,她在一处天井边看见了那一架蔷薇,初冬了,花落了满地,连那曾经嫣红的色泽都已褪得干净。她的心莫名一动,却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了前院的一间小厅,赵主簿正在那儿啃着包子,一看未殊来了,吓得三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未殊却看也不看他,径在另一张桌边坐下,不多时,无妄端着膳盘出来,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惊讶地瞪着他:“原来你还干这个活?” 无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干这个活啊! 他是公子的书童,这臭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书童! 未殊的筷子轻敲了敲她的碗沿。她这才回过头来,却还忍不住朝赵主簿做了个鬼脸,可怜赵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经她一吓,那包子险些卡住喉咙。 吃过早膳,未殊带她在前院里走了走,告诉她这是议事堂、这是天文科、这是漏刻科、这是历科……阿苦听着,颇有些失望:“原来并没有算命科的啊?” 未殊顿了顿,“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并不是好事。”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寻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话里的“算命”二字纠正过来,却终究只是安静地回答她:“占事牵连国体,寻常岂可妄动?” 虽然他已经为了她妄动过不知多少回了。 诸科的管事见仙人竟莅临视察工作,一个个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却只是在他们脸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离去了,他们甚至怀疑仙人并没有真的看见自己。却又见仙人身后跟了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问个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温和模样直将这些下属惊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终于,有个司历官被众人推了上去,战战兢兢地问阿苦:“这位小姑娘,如何称呼啊?” 阿苦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道:“劣徒姓钱,颇难管教,往后你们多看着她些。” 她想抗议他话里不给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却伸袖将她揽在身后,一副不让她见人的姿态。她把抗议的话在嘴里嘟囔了半天,终究给咽了回去。 那九品司历官听得呆了,再看这丫头娇娇小小地被仙人护着,似乎不谙世事又机警伶俐,心里便生了几分爱怜,想着:嗯,大家伙儿一定会疼她的。 当然,他马上就为自己这念头后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见了钱阿苦刚来司天台时做的这些事情,他一定能写出个极好的话本子,题目可以叫做“钱阿苦大闹司天台”,或者“仗势欺人钱阿苦,鸡飞狗跳司天台”。 就是这一天。 皇帝听闻仙人归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宫询问。署里没了上司,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往常仙人也并不怎么视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转了转,看着箭壶里的标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挈壶正想哭哭不出,抽着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么还原刚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后头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细细的针,她这回记得找个人来问:“哎,这根针是做什么的?” “是测日影的。”别人回答她。 她又歪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这天阳光不强,针影落在晷盘上也不清晰,她想,还不如拿块石头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来了一块石头压在晷针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见,断喝一声:“你做什么!”阿苦吃了一惊手劲一松,那石头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铜制的晷针都给砸弯了。 那一日被记在漏刻科的老黄历上,大凶,诸事不宜。科里的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尊大佛请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说:“你去那边,那个天文科,看到没有?那可是你师父的老本行,你去那边玩,一定玩个尽兴!” “……哦。”阿苦懵懵懂懂地应了,由他们推出了门,砰地一声,门关了。漏刻科集体歇业,连天文科那边遥遥射来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实没有找着天文科在哪儿。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可是司天台内部构造别有洞天,她绕来绕去,竟好似离未殊的院子越来越远,眼前展开了一大片园林,回头望,那些官署科房都已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里莫不是还有奇门遁甲?她纳闷。原来莫先生的话本里都是真家伙? 园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古朴的高塔。她当然不知道那就是皇城正北的考星塔,只有司天台正一人可以上去。她挠了挠头,终于听见了无妄的嚎叫。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大叫,“你不是歇息了么?快跟我回去吧!” 仓庚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花了心思布置的,她这样乱走能困死她。无妄忙不迭地带了她回到厢房里,说:“你好歹睡一会吧!” “仙人呢?”她怔忡发问。 外边天已昏昏,无妄是跟着仙人一道出去的,怎么无妄回来了,仙人还没回来? 无妄嘴角抽搐,他家公子其实已经进了门,只是被漏刻科的人留下来谈事儿了…… 阿苦见状,唇角轻轻一撇,眼里便有些难过的影,看起来怪可怜的,“我又闯祸了是不是?” 何止是闯祸,是闯大祸!无妄腹诽,那漏壶还好说,那晷针怎么办?然而看着她这服软的眼神,他满肚子牢骚竟然发不出来,在房里闷着脑袋转了几个圈,便差点撞在归来的未殊身上。 “我在这里。” 浅淡的声音,像雾一样,响起来的时候并不引人注意,却能瞬间占据她的全副心神。阿苦欢喜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你回来啦!” 无妄忍不住翻白眼,这臭丫头,会不会说“您”,会不会?! 未殊迈步进来,看了他一眼。无妄哼了一声,转头离去。未殊将门合上,才道:“你休息得怎样?” 阿苦呆了呆,半晌,才想起来胡扯:“挺好的,我睡了一整日呢……” “哦。”未殊点了点头,“那你随我过来。”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到底知道今天闹出事了,扒拉着床柱子不肯走,“不要,我还想再睡会儿。” 未殊静了静,“那你睡,我等你。” “哎呀我还有点饿,要不先吃饭?” 未殊便欲喊无妄。 “——哎别!”阿苦哭丧着脸,“我随你去就是了。” 未殊看她半晌,没有说话,抬脚就走。阿苦跟在后面,好像被押解的犯人。 他带着她来到了漏刻科。漏刻官们都走了,那调试好的箭漏正在房中滴滴答答,未殊问她:“现在什么时辰?” 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 “你自己看,这上头是什么时辰?” 阿苦只好蹲下身子来凑近了看,漏壶中的水流入箭壶,箭壶中的浮箭晃动着,水面上正浮出一个“申”字。她想了半天,“还没到申时?” 他说:“不对,申时已过了。” “……哦。” 第16节 “你又不懂装懂?” 她撇撇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沉默片刻,不知怎的,竟也不想与她解释,径道:“你再过来。” 他带她到了那日晷边。 她垂头丧气地等着他骂人。 可是她忘了,师父从来不骂人。师父这回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来了一只小铁锤,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着那铜针,让它一点点回复原样。 他敲了很久,敲击声单调而清脆,他的表情很专注,专注得让她想哭。 “我,”她终于哭了,“我错了,好不好……师父,师父你别折腾了……” 他没有回答她。 直到终于将那晷针敲好,他站起身,雪白的纻丝袍子微沾了地上的灰尘,她呆站了很久,奓着胆子上前,踮起脚尖给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他转过头便看到她一双水波微漾的眼,几行泪水在素净的皮肤上滑下似有若无的痕,她的眼神里全是忐忑,好像对他充满了恐惧。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这一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19章 开劫 她收回了袖子,又呆呆地站着,似乎不敢再近前,两手紧张地绞着身前的衣带,乖乖认错受罚的样子。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稍一低身,便拉起了她的手。她愣怔得厉害,他特意将她的手掌扳开了,再将自己的手指扣进去,牵牢了她,往回走。 她的手心里有汗,冷汗。他抓紧了,好像生怕她逃走。 他们重又回到房间里坐下。无妄送来晚膳,一人份,阿苦下意识便推给未殊,未殊说:“我吃过了。” 她疑惑,他不得不解释:“在宫里吃的。” “哦。”她点头,也不疑有他,“圣上对你真好。” 他没有做声,便看着她吃饭。她吃相很难看,饿得狠时就如饿虎扑羊,可这会子又不敢太过分,回想着小葫芦吃饭的样子,她也端着架子细嚼慢咽,把自己弄得很痛苦。 终于,她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盯着我?” 他转过了身去。 阿苦以最快的速度扒完了饭菜,打了个饱嗝,把膳盘端去门外交给无妄,走回来时,未殊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站姿。 “我……”她顿了顿,“我吃完了。” 他这才看向她,忽而伸手,秀气的手指轻轻抹掉了她嘴边的饭粒。 手指冰凉的触感令她轻轻一颤,仿佛唤起了什么记忆,她突然问出了口:“你今天早晨亲我了?” 他一怔。 她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在这昼入于夜的最为昏昧的一刻,眼神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子。他突然回忆起了黎明时分她做噩梦时的可怕样子,还有她的嘴唇,花瓣一样,柔软而馨香,那一种飘渺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他感到痛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样痛,可又这样期待。 “你魇着了。”他低声说,“差点窒息。”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不再似个小丫头,而恍如一个成熟的女子。一眼过后,她却又变回了原样,“你亲我我也差点窒息。”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很认真地答道。 阿苦低下头捻着衣带,半晌,抬头笑道:“没关系。” 未殊的眼光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好像一定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绽。她却转身去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呈给他,他的手接过茶杯,眼眸却仍胶着在她身上。 他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礼数。 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脸红得快要藏不住,跺了跺脚道:“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他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 他捧着茶杯,低头,长长的睫毛安顺地垂落,脸庞透出疲倦的苍白。开口,说的却是与她全不相关的话题:“圣上要御驾亲征。”顿了顿,“你要谨慎一些。” 她莫名其妙地应:“知道了。” “司天台里,随你折腾。”他揉了揉眉心,“只要别折腾到外头去。” 这是不罚她的意思了?她开心极了,眉飞色舞:“师父放心,我一定给您省心!” 他失笑,摇了摇头,不拆穿她。 她却看得呆住。 师父……师父笑了。 师父笑了! 这天晚上,阿苦做梦都是师父的笑。那眉眼都盈盈地荡漾起来,秀丽如一幅画儿,嘴角微勾,表情温和而宠溺,他在梦里一直对她笑啊笑,她看得气喘吁吁,几乎端不稳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她大半夜地从梦里挣揣出来,捣腾出自己包裹里那只玉环。当初他盯着她收拾行李,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他看见这个,那件白袍子终归是撂在了扶香阁。嵌金丝的龙凤玉环,触感温凉,宛如他轻扣的指尖,留下的痕迹淡得让她心慌。她将那玉环贴在脸上,便那样傻呵呵地笑,眉梢眼底,有不为人知的风情渐渐生长出来,那风情有多撩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庭之隔,在院落东头的房间里,未殊也没有睡着。 皇帝御驾亲征的决定并不令他意外。舍卢人马背上立国,南方叛乱,皇帝宝刀未老,当然要御驾亲征。他早已推算出了今冬的旱灾和兵乱,可是他没有料到近在咫尺的祸患。 那一群杀手来得真是诡异…… 他今日在皇宫里遇见了晏澜。晏澜掌京畿禁军,赶入来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拉着他道:“那些贼人不是冲你来的,是冲钱姑娘。” 他更加疑惑不解。晏澜叹了口气,问:“她爹娘是谁?” “她母亲是扶香阁的……她父亲,我不知道。” “我看她那性子,惹上个把杀人的仇家完全不是问题。” 未殊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细线,很严肃地看着他。 晏澜笑起来,“得得得,你紧张什么?人都给你拐回司天台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心都是悬着的。阿苦就像一阵风,他怕自己抓不住。她经常失约、撒谎、逃跑、丢三落四,他刚刚把她带回来不到一天,就已经在担心她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是回到署里,他看到她竟然还在,还活蹦乱跳地把漏刻科的人都搞哭了,他那颗心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他有一种感觉,她不会再离开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有这种感觉,他也没有去深想,她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的确曾经将他抛下过—— 那么一次。 *** 当钱阿苦把漏刻科、天文科、历科全都玩遍之后,哀鸿遍野之中,未殊终于拿出了一张棋枰、两只棋盏。 她当然认得这是什么。“我不会不会!”连连摆手,“太风雅了!” 他顿了顿,径自开了棋盏,拿出其中晶莹剔透的玛瑙黑白子,先摆好了四星,然后开始讲解规则。 他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可是当你对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搭理。他只会按自己的意思来。 阿苦已经发现了,这个看上去温吞水一样的师父,其实最固执。 他讲得很慢,但她依旧听得云里雾里。讲完之后,他执着白子在棋枰边缘敲了敲,微微低首,那样子好看极了。 她就这样看着他,把他教的东西全忘了。 “赵主簿是黑白国手,”他淡淡地道,“你可以多多请教他。下棋能让你安神。” 赵主簿?她眼睛睁大了,像个孩童找到了新的玩具,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大半个京城外的永阳坊里,团着老妻吃着饭的赵主簿忽然打了个喷嚏。 未殊看她一眼,“司天台中没有台副,赵主簿位次仅在我下。” 那个老家伙,竟然这么大官?她吐了吐舌头,心里却开始琢磨怎么折腾赵主簿。 悔棋、偷子、推棋盘,这些都不算什么,赵主簿看她是小孩子,全都忍了;但最痛苦的却是,她太爱说话了。 “哎我听师父说,你官阶儿挺高?到底有多高呀?” “……正七品。” “那也不是很高嘛。师父也才从五品是不?哎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从哪儿来的啊?” “……不知道,我是太烨三年入司天台的,那时候他已经在了。” “那时候他就从五品了呀?” “……当时圣上只是将他锁在司天台。他平素都在考星塔上,寻常人不能见。” “考星塔?”阿苦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那里有什么?” “……不知道。” “圣上好像很看重我师父?” “……是。” “为什么啊?” “……我听闻圣上和娘娘是看着他长大的。” 阿苦险些把下巴磕在棋盘上,“什么?长大?师父……师父难道不是出生就这样,不老不死,长命百岁的么?” ☆、第20章 味苦 赵主簿怪异地瞥她,“圣上封他容成仙人,我们才叫他仙人。他今年也才廿三岁。” 阿苦那浅茶色的眼睛机灵地一转,“他才廿三岁,你们就这样听他的话?” “嗯。”赵主簿想了想,“他是不世出的星占奇才,可以预知天机。” 阿苦索性将棋子一扔,两手撑着腮,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看他,“圣上看重他,是不是就为了那些天机?” “大约……”赵主簿忽然闭了嘴,谨慎地看向她,“你问这么多作甚?” 她撅起嘴,“我师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赵主簿道:“你师父才是黑白国手,你不知道吧?他把你推给我,明摆着不想搭理你。” 第17节 她的目光定住了,表情也僵了。 赵主簿一击得手,不再赘言,径去捡拾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的黑白子,一边说道:“仙人让你学弈棋是为了定你心性,要说输赢,你还差得远呢。” 阿苦咬紧嘴唇,绷了半天,突然道:“你等着瞧。” 赵主簿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正如个最宽厚的长者。 皇帝要御驾亲征,似乎事务便格外多了起来,每日都召未殊入宫,给几个将帅军师讲授兵阴阳法。阿苦一天到头也难得见到未殊几次,这日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正要开口,未殊却并没看她一眼,足不沾地地往北边去了。 阿苦反应过来,仙人大约是要上考星塔。她早被警告过了,那地方寻常人不能涉足。 她只敢跟到仓庚园门口,无可奈何地哀哀看着他远去了。她不知道他会在考星塔上待多久,索性在仓庚园门前坐下,抬头看星星。 冬天了,星辰稀少,只那月盘更显明亮晶润。她来到司天台已经快一个月,不知道扶香阁那边怎样了? 其实师父也是紧张过头了吧,她就呆在扶香阁,能出什么事儿?虽然每隔三天跑一趟城北是有点劳累……不过她可是铁打的钱阿苦哎。 她脑子昏沉沉,夜里风凉,她往月洞门边偎过去,像只猫儿似地把自己整个人都蜷进了枯草堆里。小时候她贪玩,当她不想让弋娘找到自己,就会这么干。 她不知道还有一种动物也喜欢这样,那种动物叫鸵鸟。 待未殊从考星塔上下来,时辰已近平旦,无妄都已回去睡熟了。他一个人目不斜视地穿行过草木凋敝的仓庚园,走出月洞门时,忽然感到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去,仓庚园中万物静谧,什么都没有。他又扫视了一圈,确定,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脚边的草丛里发出“嘤咛”一声,似婴儿梦里的娇啼。 他低头去看,好像被人猛敲了一记,整个呆住了。 阿苦抱紧了双膝靠着月洞门睡得正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砸吧砸吧嘴。她的脸容在月光下白得仿似透明,长发披散覆了全身,像个最温顺的小娃娃,还是瓷做的。 他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半蹲下身子轻轻推了推她。 “阿苦?” 他的声音泛凉,是熬夜过后特有的清疏空旷。 她“嗯”了一声,继续睡。 他伸出两臂,抱孩子一般,一手圈着她膝弯,一手护着她头脸,将她直着抱了起来,她连酣睡的姿势都不用变。明明快十五的姑娘了,他每一次抱她却总觉得还是个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长得完全。他心念忽而一动——她是不是生不足月? 平常听科房里的人唠叨,他也会觉得她可恶;可是这晚上她睡得安恬,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嘴唇嘟了起来,他又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再可恶能可恶到哪里去?那些人一定是添油加醋了,阿苦哪里会有那么不听话。 将她抱回西厢房安置好,阿苦忽然醒了。 他抱着她颠了一路她没事儿,可身子一沾床,竟然眼睛便睁开了。 她的眸色不似他那样黑,而是淡淡的褐,像太阳的反光。他被她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怎么醒了?” “我等你呢。”阿苦精神头十足地从床上爬起来,“我等你教我下棋呢!你别想把我撂给赵主簿,他都告诉我了,你才是最厉害的!” 他一怔,“——所以你在仓庚园外睡着了?” 她撇了撇嘴,“这不是不让我进去嘛……” “你可以进去。”他说。 她大喜过望:“真的——” “只要你走得出来。” 她索性转过头去。 他人已经走到了门边,侧身想了片刻,还是走了回来,低头看着床上生闷气的小东西,“我最近有些忙。” 不理他。 “你先跟着赵主簿学,他是教过王爷公主的。” 不理他。 “往后别睡那样地方,夜里凉。” 不理他。 他终于叹了口气,“到底怎的了?”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细弱的肩膀抽了抽,然后就是特意放大的抽噎声。明知道她在装模作样,可他还是略略着了慌:“我今日回得晚,原以为你早睡了……” “你没回来我才不会睡!”她突然扯着嗓门控诉,回过头来,竟当真挂了满腮的泪水了,惊得他心跳都停了,“我跟着你去的仓庚园,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揉了揉眉心,“我没有看见你。” 她呜呜哇哇哭得更大声了。“你坏,你混蛋,你把我拉这边来不让我见我娘和小葫芦,你自己又不陪我……” 他没辙了。侧首看着她闹,目光沉默,好像无奈里隐忍。她呆了呆,还想大哭,他却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泪水滑进了他的手指缝里,似乎有些黏腻,让他忍不住在她嫩白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他定定地看着她,烛火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像两丛无底深渊。他凑了近前,却看见她湿润眼底的惊惶,像弓箭之下瑟瑟发抖的鹿。 他终究无声无息地放开了手。 还是个孩子。 她依赖他,希求他的陪伴,就像孩子一意要抓牢自己喜爱的玩具。她眼中的世界是围着她自己转的。 当他心念微动,想要入侵她的领域,她便本能地害怕起来了。 不过如此而已。 阿苦已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方才险些以为他又要亲上来,他靠得那么近,她脑中电闪雷鸣,危险,兴奋。他远开了,她才得以平复,自壮声威般摆出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吓人的表情,瞪着他。 “你轻薄我!”她指控。 “我错了。”他爽快承认。 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发泄,拿着瓷枕就砸了过去,他一闪躲开。他就是这样,他承认错误很利落,可是他犯错也很利落。他做决定很快,而且不容置疑,他要碰她就碰她,要放开就放开,他根本不会犹豫,他从来不会犹豫。 他看似温和,其实独断。 他凝视她半晌,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膝盖蜷了起来,还如猫儿一样,保护自己的姿势。他轻轻开口:“你要我怎样陪你?” 她不答。 “那我今日不去面圣了。” 她很别扭地道:“圣上没叫你?” “叫了。”他顿了顿,“今日大军出征。” 她呛住,“那你还不去?” 他看了她一眼。 “不去。” 她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不去啊?” 像是明知故问,又像是刨根究底。像是忐忑期待,又像是破罐破摔。 他的回答却出乎她意料。 他说:“你着凉了。” ☆、第21章 香寒 阿苦是真的着凉了。 没有谁在十月末的半夜里躺外头睡一觉还能不着凉的,即使是铁打的钱阿苦。 她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发着热,未殊忙里忙外给她熬药。他毕竟是男人,请了后院的厨娘去给她沐浴,她却不肯,说哪有发热洗澡的道理。 未殊道:“她不肯就算了吧。” 阿苦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只得又对厨娘说:“你可以出去了。” 厨娘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发热当然要沐浴,那丫头什么人,仙人宠她都宠成傻子了。然而厨娘还没走到半途,却又被人叫住:“那个……还是麻烦你过去看着她。” 回过头,还是仙人。仙人一贯地冷淡淡面无表情,可是目光里有些什么危险的裂隙松动了,好像就再也难以维持他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说:“我需要去一趟太医署。她已经睡着了,你陪着她。” 厨娘应承下来。 于是,在大昌皇帝御驾亲征的这一日,从五品的司天台正并没有去送皇帝出征,而是去太医署给他徒弟拿药了。 今日特例,太医们乐得休假,御药房里只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小宦官守着。他大约没见过未殊,冲头就问:“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他安安静静地道:“在下司天台容成。” 那小宦官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仙仙仙人?” 他点了点头,“劳驾公公,在下来拿几味药材。” 小宦官自然点头哈腰,忙不迭带他进了药房任他取药。 他早已拟好了药方,很快就从无数格小药屉里找出了阿苦需要的那几味,心里有了挂念,动作自然而然带上了浮躁,匆忙要走时,衣角被药柜腿儿挂住,他蹲下身子去解,眼神却瞟见了最低一格的药屉上那方写着药名的纸。 明黄的条子,意为御用,闲人不可妄动。三条横线,意为有毒。 “无期解”。 名字就透着一股诡异。 有可能是未殊一直以来都很好学,看到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成药,他便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今日真的撞邪了。 他轻轻地将那药屉开了一条缝,没有让那黄条子被撕破。 他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 便又十分平静地合上了药屉。 他直起身,抱着药材走出来,对小宦官微微点了下头,便离去了。神态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嘴唇白了。 *** 未殊回到司天台先去西厢房,阿苦昼寝正酣。厨娘说这丫头醒过一次,问仙人在哪里,她答说去太医署了,丫头也没多问,喝了粥又睡。 未殊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人,娇小的身子团在被褥里,松软的长发像缠缠绵绵的海藻铺散着,苍白的面容卸下了所有的顽劣和防备,漂亮得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娃娃。他转过身,去后厨给她熬药,守着药炉子发呆。 他再来的时候,煨了一只小熏炉,递给厨娘,让她塞进阿苦的被褥里。天色阴沉无光,太阳隐在厚实的云层之后,日昼昏,杂云气,今日不是好天。 黄昏时分,厨娘也要回家去了。未殊将房中的炉火又挑热了一些,帘帷被冬暮的风吹起又落下,桌上的药汤搁得久了有些凉。 第18节 这一觉,阿苦睡得踏踏实实,连梦都没有,直是黑甜广袤的一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子还是又乏又热,汗水黏着衣料和被褥,眼皮子都沉沉的。可是她偏偏看见了那人,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窗边,日暮的辰光将他的侧影切割成单薄的纸,好像风一吹就能飘散开了。 她忍不住想叫他,可声音却是哑的,她滚了滚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却已三两步走了过来,“阿苦?”在桌边停住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每每摆出这样可怜兮兮的表情都往往另有文章,可他却偏是不能抵抗。他想了想,问她:“要喝水?” 她拼命点头。 他将水杯和药碗一同端了上来,道:“今晚再喝一服,明日便能好了。” 她偏着脑袋看他,眼神渐渐地清醒了,说出了话来:“你去太医署拿的药么?” 她记得。他答应了要陪她,却还是离开了片时。她都记得。 可是她却问得这么婉转。 他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 她突然捧起药碗,仰头喝了下去,好像那是酒一样。他连忙提醒她:“这个加了生姜……”——她已经呛得咳嗽起来。 他连忙去拿毛巾给她擦拭,她却一把抓住了他雪白的袖子。他回头,她的眼睛冷亮得不容他躲避:“陪我。你说好了的。” “我……”我拿毛巾。他想说,却没有说。于是在床沿坐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揩去她嘴角的药汁。她猛地一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痒。 她咳了一会,又去喝水。终于把嗓子润了回来,她才慢慢开口:“圣上走了?” 他算了算时辰,“大约已开拔了。” 她往床边一靠,眼神往低处飘荡,“那你现在忙么?” 他不知如何回答。不忙,当然。可是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语气来告诉她,他不忙,他可以陪她,如果她想要。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被单,嘴唇被咬出了牙印。太阳落山了,他没有去点灯,整个房间里只有暖炉下的火星子在冒着微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 她开口了。 “我想见见我娘。” 他的手放在床沿,又往回收,两手交握着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平静地道:“我找时间带她过来。” “我想回家。” 他沉默片刻,“你母亲也答应了,你不能在扶香阁呆一辈子,这不仅关涉你的性命,也关涉你的未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扶香阁呆一辈子?”她突然笑了,“我本来就该在扶香阁呆一辈子。” 他沉默得更久了。 直到她都要泄了气,直到她开始想,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她还青春焕发呢,干嘛跟他计较?可是他却开口了,他一开口她就招架不住。 “对不起。”他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有危险。” 如果不是她提不起力气,她一定一脚踹他下床。 “我问你,”她说,“李大饼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颔首默认。 “我们几个九坊的贫民,怎么就会招惹那么厉害的仇家?”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是你的仇家,对不对?是你的仇家拿我们撒气,对不对?” 他的眉宇微微皱了起来,对她严格区分“你”和“我们”的措辞有些不适。她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了:“哎哎,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准,别人都不服气?你是不是算死过人?哈哈,好厉害的本事,这个你可得教教我!” 到底是个孩子,想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就忘了眼前。他侧着头看她笑,她笑着笑着,尴尬地收住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目光动了动,挪开了。她却又不知好歹地往前蹭,双膝曲起来,脚几乎靠着他的身子,又胆怯地缩回去,抬起头对着他笑:“我再问你一桩。” “嗯?” “你知不知道,亲了人是要负责的?”她笑得像只小狐狸,双眼眯了起来,细微的火光洒在她的瞳仁上,仿佛跳跃的碎金。 他怔了一怔,后颈渐渐潜上微淡的红,明明在衣领内,他却感觉自己被她识破了,一下子仓皇站了起来。 她于是仰起头,笑得更加猖狂,“你只要回答我,知不知道。” 他不敢不看着她。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夜中如两盏星,没有人可以不看着她。 “我知道。”他说,“我会负责。” 她终于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有一瞬的错愕,而后便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 “啊呀呀,你这么严肃干嘛!”她笑叫,“我又不是那什么千金小姐,我没那么多讲究!你忘了吗,我可是扶香阁出来的……”她眼神一飘,“我懂的可多了,哪里还要你负责!” 他的脸色不太好,似有些尴尬,更多的却是懊恼。她是在耍他吗?他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个道理,她却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想什么呢?你是我师父。你亲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但你可别乱来啊。” 好像无可忍受般,他终于瞪了她一眼。这表情在素来冷漠的他脸上显得极其违和,她怔了一怔,捧腹大笑。 弋娘曾经告诫她,永远不要对你喜欢的男人说你喜欢他。要对他说你不喜欢他,还要对他说你不稀罕他喜欢你。 不给男人得寸进尺的希望,他们才会愈发想要得寸进尺。 她眨了眨眼,看着未殊后颈上那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期待着他炸开,可他终竟没有。 他只是原地站了一小会,便来掀她被子。她骇了一跳,往后直躲,他却只是捞起了被褥中那个快要凉透的小熏炉。 她跟看怪物似地看着那熏炉。 “我去将它热一热。”他说,“你刚喝了药,该再睡一觉,发发汗。” 再睡就成猪了。她腹诽着,可还是乖乖地重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第22章 飞雪 当未殊再次将熏炉放入她的被褥中,女孩已经睡熟了。他也觉好笑,这小东西疯起来无法无天,睡下去昏天黑地,真是没有一点包袱的天真烂漫。不像他,他失眠已经很久了,他最熟悉的就是西平京子时以后的夜空。 他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将床褥掀开,在床板上轻轻一拍,一只小屉滑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二十多只一模一样的青蓝色小瓷瓶。 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装着丸药,救命的丸药。 他将那些丸药全部倾倒出来,就着灯火点检了一番,还有四十五颗。然后他将它们全部丢进了暖炉底下的火堆里。 噼里啪啦,炉火突地窜高了好几丈,焰尖甚至冒出了幽幽的蓝紫光芒。光芒之中,他仿佛看见自己寡淡的一张脸,清秀俊朗,却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在黑暗中存活的他,如果不是学会了占算,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今日所见的光亮吧? 和阿苦那样的人生相比,他这二十几年,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 他依稀记得自己心底曾经存放过一份期待。可那是什么期待,他已经说不清楚。记得的只是最初每一个日夜里焦灼的等待,他数着漏刻、数着圭表、数着日晷,“时间”在司天台里是很廉价的东西,他浪掷了很多,最后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后来怎样了呢?他忘记了。 他大约是没有放弃的——他从来不会放弃的。 他只是……忘记了。 北风刮骨,静谧的夜空中群星隐没。不远处忽有民房起火,初冬时节天干物燥,那火焰渐渐侵蚀了整片苍穹。他恍恍惚惚抬起头,火光映亮了他的眸。他的思绪还没能转过来,便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呼喝声,那仿佛是在喊—— “你怎么不去死?” 那么恶毒,那么残忍,那么理所当然。 他倚着金漆花鸟凭几,将手握成了拳轻轻磕着额头,那明明是大半个城池以外的事情,却令他汗湿重衫,全身都发抖起来。 他……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 *** 第二天早晨,当晏澜来司天台找人时,便被告知:“仙人还未起身。” 晏澜摸了摸鼻子,不怀好意地笑了。无妄瞅着他那诡异的笑容,心里一咯噔,脱口道:“你别乱想。” “——嫖客!” 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炸响他耳畔,惊得他一回头,阿苦一身轻红小袄,梳了小髻,活蹦乱跳地站到了院子里来,指着他就喊。 他一个头有两个大:“姑奶奶,本王不是嫖客,要本王说多少遍?” 阿苦歪着头看他,褐色的瞳仁清亮地一转,“小葫芦怎么样了?” 晏澜心神一凛,清咳两声,装模作样道:“自然好,好极了,有我在能不好么?” “……哦。”阿苦倒也不贫嘴,“那是挺好的。我不在了,你多陪陪她。” 晏澜不以为然,“你们早晚要见面,别整这场面话。” 阿苦想了想,“说不好。我更想陪着我师父。” 晏澜一呛,不知道该为未殊欢喜还是担忧。忽而他便想起了今次来找未殊的正经事,道:“快去叫你师父起床。” 阿苦怪异地看他一眼,“我是他徒弟,不是他丫鬟。”说完,就大摇大摆地回去自己房间了。 晏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掉,才转过头来,对着脸色不善的无妄道:“我记得仙人没有丫鬟。” 无妄挑了挑眉。 “所以你去吧。”晏澜两手一摊,无辜地看着这位比主人还大爷的书童。 壶中的水开了,水汽上腾,将紫砂壶盖噌噌地往上顶。 未殊将水壶自炉上提起,便那样天朗气清地站着,敛袖持壶,滚烫的水柱笔直地往下冲淋,将茶壶里的茶叶哗啦一下全冲开了,浓酽得熏人的香气顿时外溢。接着他轻轻一扣茶壶盖,又低压着手腕将茶汤泡入茶盅,空气中弥漫的香又好似全数收敛了,晏澜再也闻不见一丝一毫,直到未殊将分好茶的小玉杯端至他眼前。 他干笑两声,“你一向风雅得紧。” 未殊不置可否,只抿了一口自己沏的茶,便将茶杯放下了。 晏澜转着茶杯端详他,只觉老朋友今日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最终,他硬着头皮老实相告:“昨晚城里出了些事。” 未殊仍不说话。 晏澜猛灌了一大口茶,才道:“有人领了一群刁民直闯横城门放火,假冒前朝皇子,妖言惑众。人是抓到了,却说要见你,说他手上有你的把柄。” 未殊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明明白白四个字:莫名其妙。 晏澜心里叫苦。这才是个真祖宗,成日里只知道看星星看月亮,都看不出来这是多大的事么?!是,他是尽力地轻描淡写了,可大昌朝建国才刚十三年,那个什么前朝皇子突然黄衣黄褂老神在在地出现,简直一呼百应! “他是从九坊那边过来的!”晏澜忍不住了,“你知道的,九坊那边汉人最多,又都是些下九流的营生,谁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身后跟了好一票的人,这不是胡闹么?” 未殊平平地道:“你是怕牵连到莫姑娘?” 晏澜一呆,旋即挂上满脸讨好的笑,“真不愧是哥们,连这都被你看穿了……” 第19节 未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我换身衣裳便去。” 为免人心浮动,这什么前朝皇子的闹剧,自然是赶紧压下风声。晏澜没有惊动诏狱,而是把闹事者丢进了自己统辖的禁军大牢,但未殊走到牢门前便不肯再下足,说脏。 晏澜脸色一沉,对手下道:“带回王府,本王亲审。” 于是未殊又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璐王府里,晏澜吩咐上茶,他只看了一眼便道:“还不如我给你沏的茶。” 晏澜不得不换了三次茶,最后未殊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又说:“给我装一些我带家去。” 晏澜按下跳跃的太阳穴,转头让人准备。 未殊这才说:“把人带上来吧。” 那人被两个兵卒押上厅堂,一身囚服,眉宇间有股桀骜之气,像个江湖上的悍客。他环顾一圈周围的人,晏澜沉静地摆了摆手:“都下去。” 一时间厅堂空旷,只他们两个,坐着,那人,站着,屋外零星的雪霰子飘进来,未殊捧着茶想,啊,下雪了。 那人突然朝他跪下了。 未殊惊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晏澜已一声暴喝:“你做什么!” “我不姓卫。”男人忽然开口了,却全不拿正眼看晏澜,鹰一样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未殊,“你姓卫!” 卫,是大历国姓。 未殊的十指紧紧地扣住了茶盏,茶水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裂。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无澜。 他安静地与男人对视,慢慢地道:“在下无名无姓。” “你忘了敬毅皇帝的话了吗?”男人的话好似是从牙缝中一点点迸出来,又掺了屋外的飞雪,变作决绝的声色,“你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人了,你怎么能数典忘祖?!” 未殊沉默良久。 晏澜铜扇微合,往额头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未殊的反应。 他将茶盏放回了桌上,站起身来,问晏澜:“你有什么疑难?” 晏澜抿了抿唇,道:“圣上亲征去了,城里便出这样的大事,我不知是该……” “交给大理寺吧。”未殊说,“你莫非还要我算一卦才能下决心?” 晏澜不安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刚才说的……” “缓刑重典之间,你还需要我教吗?” 晏澜感到未殊平淡语气下的裂隙,那么明显,好像已足以吃人了。他没有多想,将下人备好的茶叶交给他:“那你早些休息。” 未殊抬腿便走。那跪着的男人却突然一声冷笑。 “想不到大历卫氏的最后一人,竟然从了胡狗。”他的眸光怀着深重的仇恨烙在未殊的身上,“你怎么不去死?!” 晏澜以为未殊不会再说话了,可是他竟然还是开口了:“我不姓卫。” 男人依旧是冷笑,那笑声渐渐显出阴鸷。晏澜忽觉不对,两步抢上,男人面孔七窍竟齐齐流出鲜血来! 他还在笑。 未殊蓦地转过了身,冷冷地看着那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男人。 晏澜从未见过未殊露出这样的眼神,冷得好像从深渊之下攀爬上来的鬼影,不仅没有温度,简直已没有了人气。 “这种妖言惑众的人,”他慢慢地说,“你应该悬尸城楼,以儆效尤。” 晏澜苦笑,“这可不行,莫姑娘会骂我的。” 他原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未殊却好像没有听见,径自离去了。 这天晚上,未殊又梦见了那个悬崖上的男人。 他额前的十二旒在风中激荡,互相敲击出清脆的震响。他抬起袍袖,海风猎猎鼓荡起他明黄的衣袂,他的面容并不老态,正是四十余岁的沉稳和狠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下了诅咒——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师父,师父?——师父!” 他疲惫地睁开眼,一星烛火微茫,女孩正倚在他床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问话里的担忧夹杂着好奇:“师父也会做噩梦吗?” 他想坐起身来,浑身却疲乏得提不起丝毫气力,头更痛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从他脑中崩裂出来。他知道这是痼疾发作,想开口叫她离开,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气流。 “你说什么?”女孩俯下了身,关切地问。温甜的气息萦绕了他的周身,在这微雪的冬夜里仿佛是引人焚身而不顾的火源。他侧过头去不想看她,她的脸上掠过明显的挫败。 “你回去吧。”他咽下喉头一股腥甜,哑声。 阿苦很是犹疑,“可你现在……” “回去。”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表情如颤,仿佛困兽的绝望吼叫,“回去!” ☆、第23章 浮冰 阿苦咬了咬唇,当即便想走人。如果不是无妄来求她,她才不会来呢!无妄说师父被噩梦魇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把她从好睡的被窝里捞出来,谁知道却要受这劳什子气——他凭什么这样发火,他凭什么啊? 她心里恨极了,连灯也不想给他留,拿起烛台便走。手已经放在了门上,烛火随着她的身形飘忽移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被完全抛在了黑暗里。她却又有些害怕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 她想,他如果叫她一声,她一定回去照顾他。 可是他没有。 他一手撑着床,一手捂着心口,一切痛苦和挣扎都隐没了声音,只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冷清的、骄傲的、却又孤独的影。她侧头看着那影,却不敢看他。 师父好像藏了许多许多件心事,却一件也不肯与人说。 她终于横下心,推开门。 未殊并不是不想叫住她,他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方才那一声吼已经抽走了他的所有勇略,看着她的背影不作留恋地离去,他想,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她抽身离开。 每一次……每一次不都是这样? 她走得很干脆,不回头,留给他的则只有无止尽的噩梦的河流。流水浮尸,残兵断刃,大雨倾盆,却不能将血腥气稍稍洗去分毫。铁骑,厮杀,无数张扭曲的挣扎的脸孔。有人在骂他:“妖孽!祸害!”有人在温和地安慰他:“没有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人在恳求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风雪声拍打着窗扉,梦境一层深似一层,好像回环往复永无穷尽的阶梯。他裹紧了被褥犹觉寒意侵人,他有些无奈地想,原来无论在黑暗里生活了多久,他终究是需要光和暖的。他终究是期待光和暖的。 这不是噩梦,他很清楚地知道。 这是记忆,是深埋的成灰的记忆。突然被风雪搅动起来,洒了他满头满脸,他不能辨别,才更加痛苦。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像沉闷的钟,像钝重的刀,砸过来,割下去,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寒冷和孤独。 阿苦将所有的灯烛都搬进了东厢房里来,屋外风雪呼啸,屋内亮如白昼。 在一片眩目的明亮中,阿苦一步步上前,试图靠近那个做噩梦的人。他其实很安分,平躺床上,被褥盖得整齐,如果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惨白的脸庞,他正如一个熟睡的寻常少年。 她不敢唤他,她怕醒来的他更难对付。她将那只小熏炉热过了,想放入他怀里去。她第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男人的床榻,有些羞臊,心底里却还隐隐有一种要命的兴奋,她的手探进了他的被褥里,将熏炉放好了,他的被褥沾惹了太多他的气息,暖暖的,温软得令她留恋。她咬咬牙,欲抽出手来,却听啪地一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他抓得很用力,她几乎立刻就要喊疼,好歹忍住了,他已喃喃出声:“阿苦……” 她惊骇地回头看他。他却仍是闭着眼的,过于明亮的光让他的疲倦和痛苦都无所遁形,她的心突然狠狠一缩,像被鞭子凌空抽了一记。 她没有应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苦?”语调微微上扬,似在询问,却是哀恳,“别……别走……” 他还停留在前半夜吧?她默了片刻,将他的手反握住,径自坐在他床边的地上,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我不走,你睡吧。” 仿佛是安下了心,他不再说话了。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腿坐得酸了,便想抽出手离去。他的手却好像自有知觉,手指张开将她抓得更紧。 她眨了眨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 当未殊从迷梦中醒来,他已经把阿苦纤白的手腕抓得麻木。看着她咋咋呼呼地捧着手腕细吹,他却别过了头去。 然而阿苦却也只是说了句:“你真厉害,睡着了还那么大力气。”并没丝毫怨怪他的意思。看他已清醒泰半,她便转身走人。 他想问她去哪里,话到口边又潜生出奇异的胆怯。房内一片静默,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瓦上的声音,像是谁轻盈地步来,在偷听他的心声。 *** 钱阿苦其实压根没想那么多,她满脑子想的便是出去玩。 来到司天台里快一个月,她都要被闷成傻子了。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师父变成了傻子,她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回房,找出来师父给她的新衣衫,轻软的夹袄,淡淡的清水样颜色,领口边缀了细细的雪白绒毛。她揽紧衣襟,那绒毛便轻轻蹭着她的脸,痒乎乎的很舒服。 她走出司天台,才发现整座西平京已被大雪覆盖,遍天遍地的洁白,她踩出一脚,便陷进了积雪里。 她高兴地要叫起来,往前直跑,在雪地里跑出一条小小的道路来。她要去找小葫芦玩雪! 可是小葫芦却不在桂花坊里。 是莫先生来开的门。看到那张严肃的橘皮老脸,阿苦忍不住往后一缩。莫先生没有请她进门,上下打量她一番,慢吞吞地道:“嫮儿去横城门了。” 横城门?横城门有什么可玩的吗?阿苦疑惑不解地又往横城门跑,然而才到半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涌动成一股推推搡搡的潮,把她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横城门边。 她睁大了眼睛。 威武高大的城楼上是常年执戟的甲兵。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根本不因城楼下的人头涌动而动容分毫。 “横城门”三个古老的大字边,用麻绳悬下来四五具尸首,一个个已经死透,天边惨白的风卷着冰凉的雪扑打在他们血迹淋漓的脸上,化成古怪的水从高空滴落下来。 “太过分了……”有人在低低地呢喃。 “毕竟是假的。”有人在叹气,“要是真的,不会这么简单。” “早就没有真的了。”有人冷笑,“早就死绝了!” “这是昏了头了,自不量力。”有人无奈地摇头。 阿苦听得一知半解,只想着去找小葫芦。可是她将人群扫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没扫见她,胸肺都快被人群挤裂了。忽然人们又一阵骚动,有人喊出了声:“舍卢王爷来了!” 她一怔,与众人一道望向城楼上,果然是那个嫖客。霜雪漫天,他一身华服立在城堞之间,容姿凛凛,镇得人群静默了片时。 他什么也没有说,已经让人们感受到了某种压力。他是上位者,而试图反抗的人,只能落个悬尸城楼的下场。 突然间,一个纤细的人影抢上了城楼,把璐王狠狠一推,哗啦就给了他一巴掌! 人群呆住,好像全都被封进了冰里,冻得连哆嗦都没有一声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少女一巴掌下去干脆利落,璐王身子一晃,旁边的兵士立刻扣住了少女。 第20节 人群突然意识到什么,爆发出了吼声:“放开她!”“舍卢狗,放开她!”“你杀人不算,还要欺负人吗!”“这巴掌打得好!”…… 阿苦怔怔地抬着头,看着城楼之上,旗帜飞飘,少女和王爷隔着尺许距离僵持着。 那是小葫芦吗?那是她的小葫芦吗?她好像不认识她了。 晏澜慢慢放下了捂着脸颊的手,目光冷锐地盯着莫嫮,“你这是何苦?” 少女咬了咬唇,她终究不如他心狠,她自己当先流下了泪来。可是她的声音却很定,没有颤抖,语调里甚至带了冰冷的笑谑:“那都是我的街坊邻居,你杀了他们,我打你一下,你不亏吧?” 晏澜眼睛也没眨一下,“他们都是乱民。” 少女温文尔雅地轻声说:“那你也杀了我算了。” 晏澜突然不耐烦起来,“你捣什么乱!这事情与你无关!你知不知道你那些叔叔伯伯平时都在做什么,你根本不了解他们,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她似乎被他吓住了,那形状优美的柳叶样的眉稍稍拧了起来,眼睫毛微微颤,眸子里还有未尽的泪,像两汪清澈的湖。风雪在两人中间穿梭呼啸,将那两汪湖水蒙上了轻渺的阴翳。 他有些后悔了。 她一向是那样温柔可爱的人儿,她从来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也从来不曾这样仓皇惊怆过。 他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根本不了解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笑了一声。 奇特的笑,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死气。 “你高兴怎样便怎样吧。”她说,“不是从来都如此么?” 她转身便走,守城的士卒去拦她,晏澜摆了摆手。 他看着她下了城楼,如一滴水淹没在人海之中,片刻之后,他便再也找不见她了。 他想告诉她,不是的,不是他想怎样便怎样的。可是告诉了又有什么意义? 该走的人,留不住的。 ☆、第24章 挣揣 阿苦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街角堵住了小葫芦。 路上冰滑,她追得匆忙,好几次险险摔倒。风雪把她的声音都混成了撕裂的破絮:“小葫芦!等等!” 小葫芦安静地停下来。 “我,我可好久没见你啦!”阿苦奔上前,喘着气对她笑,“你刚才真厉害,底下的人看了都叫好呢!” 小葫芦今日披了一件大红羽缎斗篷,内衬着金丝绲边的水红衫子,华丽而优雅,长发盘成了少女的髻,用一根长长的玉笄压住,玉色莹润,就像她的眼。她眨了眨眼,眼眶里的泪水好像已经干涸了,只脸颊上还留了几道浅浅的印痕。 阿苦笑起来,眼中亮晶晶的:“你变漂亮啦!” 小葫芦和和气气地说:“你也是。” 话里却透着仿佛是多年不见的生疏。 阿苦顿了顿,犹疑地上前两步,想去拉她的手,她却避开了。阿苦收了笑,轻声道:“他欺负你,你别要他了。” 小葫芦歪着头看她,眼神很复杂。阿苦知道小葫芦懂的比她多,想的也比她多,心里有些着急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是坏人,是嫖客,是杀人犯,你撂了他吧!” 小葫芦又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有冰晶子轻轻坠落下来。“我也想撂了他。”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他是舍卢人,我爹说了,舍卢人没一个好东西。” 阿苦挠了挠头,弱弱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你陪我?”小葫芦却突然笑了,促狭地觑她,“你还是去陪你的白衣公子吧!” 小葫芦这一笑,阿苦只觉得天地都开春了,当即挽住她手臂蹦蹦跳跳地道:“你别管我,我好着呢,你要照顾好自己,别给自己找气受。” 小葫芦默了默,“可不是给自己找气受么。” 阿苦没听明白,“什么?”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给自己找气受么。”小葫芦抬起脸看着茫茫风雪,声音很平静。 “你……你还喜欢他?”阿苦云里雾里地道。 小葫芦说:“你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跟割块肉一样,说下刀就下刀,说水煮就水煮,说吃掉就吃掉了?” 阿苦打了个哆嗦,“这什么比方。” 小葫芦轻声说:“痛死了。” 阿苦连连摇头,“不,还是割肉更痛些。” 阿苦将小葫芦送回家,又偷偷回了一趟扶香阁。弋娘看到她就跟见鬼了也似,非但不高兴,还直把她往外赶。 “去去去,你还知道回来?”弋娘拿笤帚啪啪啪打她,“师父很帅是吧?师父很厉害是吧?老娘每天等得望眼欲穿,你连个信也不知道写……” “我不会写字啊!”阿苦捂着屁股大叫。 弋娘白眼一翻,“扯谎扯到你祖宗跟前来了?我给你买的那些纸都白瞎了?” 娘儿俩吵吵吵,直吵得忘了时辰,阿苦本来打摆子似地眉飞色舞跟弋娘讲述司天台奇遇,突然笔挺地站了起来:“糟了,我该回去了,不然师父该找我了!” 弋娘脸色很不好,“快滚!” 阿苦笑嘻嘻地抱了她一下,倒叫弋娘身子一僵。 “娘,我很想你的。”阿苦在她胸上蹭了蹭,弋娘一掌削过去,她矫捷躲开,大笑着跑远了。 弋娘眼中的光芒渐渐沉落下去。 *** 未殊发现这几日的药不太对。 不,确切地说,他本来就不该服药。为什么无妄一直在催他服药? 他盯着那一碗辨不清本来面目的药羹,慢慢地道:“这是什么药?” 无妄答不上来。 未殊抬起头,看着他,“谁是你主子?” 无妄赔笑:“当然是您啊公子……” “这是什么药?” “——这是治噩梦的药。”阿苦掀帘进来。她身上还带着外间的风雪气,暖炉里的火星子被激得一晃。 冬日里司天台各处的绿漆隔子青绢竹帘都放落下来,局促的暖阁里,炭火气熏得人微微发闷。他看着她前前后后地安置东西,“你这几日去做什么了?”总是晚归。 “采药啊。”她理所当然地道。 他却一怔,“采药?” 阿苦挠了挠头,“去了好几次呢。”搓着手蹭到暖炉边上来,未殊往旁边让了一让。 “你如何知道我该用何药?” “我小时候玩过啊。”阿苦笑道,“你知道的,我坑蒙拐骗,也得有个资本吧?西平京南郊山头上,还没有我认不出的草呢!” 他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好似是与他完全无关的。这几日风雪骤紧,据传皇帝已在回军途中,未殊并不清闲,竟连她屡屡出门都管不住了。他忽然想起,不知他有多久没给她上课了? 或许她的天分,却是在药草上? “不要随意出去。”他顿了顿,“或者让无妄陪着你。” 无妄在暗处翻了个白眼。 阿苦专注地烤着火,“再说吧。” 他不再说话。但是下一回她出门的时候,无妄便远远地跟上了。 似乎意识到后头跟了个尾巴,她拼命往人多的地方钻。快过年了,虽然风雪漫天,街上却也一片大红喜气。她时而闪进胭脂铺,时而晃去绸缎庄,最后,感觉无妄已经把她跟丢了,她再不迟疑,直出了城,往南郊山上去。 弋娘对她是放养,她小时候就已经摸清了西平京周边的三山四水十二官道。连绵群山环绕之下,西平京补给充足,易守难攻,只要扼守几处要道,便可以在战争中撑持很久。这也是为何当年的舍卢铁骑跟西平京死磕了四五年而一无所获,最终绕道先取东安京,把西平京困成了一座孤岛,还使出了下九流的反间计,让大历皇帝撤回了龙首山上的驻军,才终于拿下了它。西平京的人比较难搞,舍卢人干脆定都此地,将西平京镇压得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说书先生总是惋惜,说如果敬毅皇帝当年不要怀疑池将军,西平京说不定还能撑下来。 可怜池将军忠心赤胆,却被勒令回朝,全家籍没,而敬毅皇帝还没来得及处理池将军和他的家人,就被汹涌而至的舍卢铁骑逼得阖宫出逃了。 “别人笑我做奸臣,我做奸臣笑别人。我须死后才还报,他在生前早丧身。……”她摇头晃脑地唱起戏来,先扮那一脸奸诈的费无忌,再扮那一脸苦情的伍子胥:“俺也曾西除东荡,把功劳立下几桩桩。生博的标名画阁,常只是舍命沙场。……想秦国雄兵似虎狼,在临潼筵会上——当此一日,若不是我伍员呵——怕不那十七邦公子尽遭殃!怎听他费无忌说不尽瞒天谎,着伍子胥救不得全家丧……” 她唱得倒颇动情,忠臣遭谗,自古以来都引人唏嘘。然而戏词里的故事毕竟遥远,大历朝的故事实在也就与戏文是一样的,与阿苦并没有太多干系。她出生的时候,大历朝已经亡了。弋娘说,为了生她,她都没有去看舍卢皇帝的御极大典,那一日的承天门上可是撒了几千两的银票啊。 几千两的银票…… 阿苦活了十五年了,见过的钱加在一起都没有那么多。 她一边扯着药草,一边咂了咂嘴,闲闲地道:“你累不累?” 无妄终于不得不从雪松后面走了出来,“你别这样,公子他也是担心你……” “他担心我,让他自己来陪我啊。”阿苦蹲下身子去挖雪,表情隐在阴影里。 “他……”他不好意思呗。无妄看她忙碌,也蹲下身来,好奇地道:“你在做什么?” “挖虫草。”阿苦很认真很严肃,“只要挖到一只,我就可以一辈子不干活了。” 无妄看着她很认真很严肃的表情,想笑不敢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往后退了两步,耐心地等她扒拉。 阿苦挖得两手雪泥,蓦地停住了,“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无妄微愕,“什么?” 阿苦将食指比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微微地眯起了。 积雪在轻轻地颤动,树枝忽然一弯,好一片雪砸将下来,飞作一堆风浪样的泡沫。 无妄的背脊也僵直了。 两人一同转过身,便见到沉默的大军,密密麻麻地在山野间延展开,黑压压似大雪上爬满的蚂蚁。领头的旌旗飞飘起来,风雪之中,现出一头张牙舞爪的狼。旗下的人轻轻一动,那高头大马便沉稳地朝他们行了过来,在十余丈外停住。 无妄一把拉过她的手朝那边飞奔过去,在那匹骏马之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的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5章 琳琅 第21节 皇帝晏铄披了一领玄黑大氅,戎装箭袖,英气勃发的脸庞上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只掠了无妄一眼,目光便停留在那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身上。 不是她钱阿苦不硬气啊,她实在是第一次见到大昌朝的皇帝陛下,而且皇帝陛下身后还有漫山遍野的军队!她能不低头,能不发抖吗! 皇帝低垂眼睑,静静地开口了:“你为何在这里?” 他是问无妄。阿苦反应过来——圣上自然是认识无妄的。 无妄头疼地回答:“回皇上,小的奉仙人的意思出来采药……” 似乎“药”是个很敏感的字眼,令皇帝的眸光危险地一动,“御药房的药不够吗?” “不是不是……”无妄慌乱道,“皇上要不先进城去?” 皇帝好像没有听见,下巴指了指阿苦,“这是谁?” “回皇上,这是仙人的徒儿,姓钱……” “我要她自己说。” 阿苦将心一横,抬起了脸,“我叫钱阿苦,我自己出来玩,不关我师父的事。” 她这一抬脸,直将无妄吓得魂飞魄散。祖宗啊,可不能这样直勾勾盯着天子看的啊! 然而皇帝却并不嫌她失礼似的,端详她半晌,忽然笑了。 “你们冷不冷?昂达,去给他们找两匹马。”他勒缰,马儿在雪中低头蹬着蹄,发出嘶嘶的声音,白气扑在空中,肃穆得诡异,“带回宫去。” 南方的汉人本就骚动不断,今年秋旱,更是闹得数道不宁。然而再怨愤的乌合之众终究也只是乌合之众,何况他们还吃不饱饭;皇帝御驾亲征将叛党扫荡一番,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便胜了个彻底。他将收拾战场建藩置府的工作交给部下,自己当先赶在年前回来,乾元殿里开了大宴庆贺皇帝凯旋,衮衮诸公依次从北凤阙端着步子迈进前殿,司礼官扯着嗓子奏喊官阶: “司天台主簿赵雍到——” 仙人性子淡泊,从不参加这种皇室御宴,司天台过来的最高官便是赵主簿了。司礼官是照着名帖念的,可是走在赵主簿前边那个白衣人是谁? 夜重更深,乾元殿里,众人喝得一片狼藉。舍卢人礼制不谨,宴席间酒水与唾沫同流,呼喝共赞礼比响。皇帝自己也喝得醉醺醺了,依在璎妃的怀里,沐阳公主在他身边撒娇:“父皇,泠儿就要那匹马!” 皇帝笑道:“朕的姑娘就是有血性,比不得那些文文弱弱的汉人女子。只要你能驯服它,尽管拿去!” 晏泠高兴极了,“谢谢父皇!父皇长命百岁!” 司天台的赵主簿上来给皇帝敬酒。说了几句场面话,皇帝微微笑道:“你们署里那尊神,还真是请不动的了?” 赵主簿赔笑道:“圣上说哪里话,仙人是身子有些不适应……” 一旁璎妃好奇地插了嘴:“他不是仙人吗,仙人还会生病?”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冷,惊得她一窒。晏泠拉了拉母亲,表情有些黯淡。 这时,一个小宦官战战兢兢从侧殿摸索着过来,对皇帝身后陪侍的古公公附耳说了几句话,古公公眉毛微拧,低声道:“边儿去!” 这一声却被皇帝听见了。晏铄侧着头问:“怎的了?” 古公公心里暗暗叫苦,伏低身子压低声音道:“回陛下,是仙人,往琳琅殿去要人了……” 皇帝沉默片时,忽然将酒盏往案上一搁,径自站了起来,离席而去。 琳琅殿在乾元殿西,虽靠近天子寝宫,却因传言闹鬼而久无人居。皇帝回来时事务繁多,便随意指了琳琅殿安置阿苦二人,要待大宴过了再来细审。 谁知道司天台的消息这样灵通。 夜色昏昏,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皇帝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古公公都跟不上他的步伐。这个四十七岁的异族天子,身形矫健,目光冷锐,好似永远都不会老去,十余年来毫不放松地监视着他一手创立的王朝。古公公早已知道这个舍卢人是天命所归,他与皇上的第一次见面,或许比皇上自己以为的还要早得多。 这个舍卢人曾经高视阔步地走在大历人的宫闱之中,毫不羞赧、毫不瑟缩、毫不退让。如今,他也是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他自己的宫闱之中。 未殊已经站在琳琅殿中,一袭白衣,衬得他容色苍白。皇帝迈步而入,他连眼神都未尝一动,只欠了欠身:“陛下。” 皇帝停在殿中。古公公连忙指使着小宦官摆好御座暖炉,点起一盏盏灯火来,才将将驱去这殿中的寒气。皇帝却并没有就座的意思,只是盯着几步远外的未殊,沉声道:“数月不见,连礼数都不知道了?” 未殊没有犹豫很久便双膝跪地,三叩首。龙凤纹地砖冰凉沁骨,他磕头磕得很响,几乎令古公公胆颤。 皇帝冷哼一声,这才往前走去,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宫婢端上茶水,他挥了挥手,古公公便领着下人都退下了。 “你是为那丫头来的?” 未殊静静答:“是。” 皇帝忽然笑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未殊抿唇不语。 “她很像朕早夭的妹妹。”皇帝唇边的笑意加深,皱纹也刻了进去,“朕看着很合眼缘。” 沉默。 皇帝家族庞大,兄弟姊妹众多,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然而不管哪一个,都是借口罢了。 皇帝不喜欢这种沉默。临民十三年,他已经习惯了汉人皇帝对待臣子的方式,他说一句话,底下的人就是再难堪也得应承一下的。只有未殊,这个被他养大的未殊,敢这样撂他在沉默里。 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未殊突然又叩下头去。 他双手伏地,未加束冠的长发披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小徒顽劣,冲撞圣驾,陛下雅量宽宏,必不致降罪顽童,请陛下开恩放人,臣一定对她严加管教。” 皇帝一笑,“这样紧张作甚?朕也不会吃人,这丫头显然还有舍卢血统,又不是随意可杀的汉人。” 未殊不知该如何言语了。方才的一番场面话已经让他绞尽脑汁,此刻他那贴着地面的手掌已经沁出了冷汗。 皇帝笑得更加森冷,好像已经掌控了一切。 他轻拍手,阿苦和无妄便被人押了上来。 “师父!”见到未殊,阿苦惊呼一声。前者跪着的身躯一僵,旋即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换了一身衣裳,是淡绿的宫装,臂上挽着藕色披帛,俏生生宛如戏里的小丫鬟,柔曼可人,正睁圆了双眼关切地望向他。 她似乎……确实没有挨什么苦头。 “看好了没有?”一边皇帝淡淡道。 未殊蓦地一凛回神,“请陛下开恩……让臣带她回司天台!” “我看这丫头颇通药理,倒不必去司天台学习了。”皇帝懒抬眼皮,“年后让她在太医署跟着杜攸辞,你看如何?” 阿苦一直听得懵懵懂懂,这一句却很明白,出声道:“可我得住在司天台呀!” “放肆!”古公公霍然变色。 皇帝却笑了,似乎很纵容她的放肆,“那你便住在司天台,白日到太医署学习,如何?”情态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了。 未殊慢慢地直起身来,看了一眼阿苦。她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乐意我要说话”,可是无妄拼命拉住了她。不错,皇帝已经让步,她或他都不应再得寸进尺,而应该谢主隆恩了。 “谢陛下恩典。”他慢慢道。 未殊带着阿苦和无妄离去,那三人的身影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犯错的孩子回家。皇帝静了许久,直到手上的茶碗都凉透了,才将它放在桌上,道:“你认出来了吗?” 古公公愕然:“认什么,皇上?” 皇帝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响在空旷的殿宇里:“你是从前朝过来的,你见过她的。” 古公公一听,却吓得屁滚尿流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可是忠心耿耿的,奴才可不知道什么前朝本朝的!” 皇帝看他一个劲磕头的疯癫样,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却也不想再与他说这个话题了。 ☆、第26章 溯洄 未殊将二人带回司天台时,已近夜半。 阿苦第一次进皇宫,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了一路:“……那个漂亮姐姐就带我去沐浴,啊呀,宫里头洗澡原来都不用浴桶,好大一个池子!姐姐说那个叫什么温汤,热腾腾的,人扑在里面,就跟蒸包子似的!” “扑哧”一声,无妄没能忍住,当先笑出了声。 未殊看了他一眼,骇得无妄猝然一凛。 阿苦却好似仍无知觉,说完了洗澡说衣服,说完了衣服说点心…… “你这身衣裳,”未殊顿了顿,“记档了吗?” 阿苦傻眼,“什么记档?” “御赐物件,都须记档。”未殊脚步不停,眼光并不看她,“是怎样记的?” 阿苦不说话了。 “他先让你沐浴,然后换了宫内的新衣。”风拂过雪,未殊寥寥一笑,“我若没有去,会发生什么?” 无妄忽然开口:“也不一定……”又打住了。 公子的脸色已是清冽的白,眼神愈加深不见底。他负袖在后,脚下毫不停歇,似乎生怕自己一慢下来,就会被拽进无边无际的痛苦里去了。 他如果没有去,或者晚去一步……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们已经回到了司天台。无妄走了,阿苦没有动弹。一庭皎然冰雪,映着晦暗的月,她有些冷,宫里的衣裳好看但不耐寒。可是她没有叫苦,只是凝注着未殊,好像在等待他说些什么。 未殊侧过了身子没有看她,轻声说道:“你也去歇息。” 夜色那么冷,他的侧影看上去那么单薄。 阿苦说:“阴气聚,夜雨雪,三尺,年丰。” 未殊没有做声。 阿苦说:“你看,你教我的东西,我分明是学得会的。我虽然很懒很笨,可是我想学的话,我是学得会的。我不该贪玩,耽误了功课,让你失望,可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你喜爱医药,进太医署学习最好不过。”未殊的声音像是漂浮在冰雪里的渣滓,轻微的滑动都令人疼痛,“皇上夸奖你,我也……很欣慰。” 阿苦抬头看他:“你不愿意教我了么?” “不是。”未殊矢口否认,然而否认完了又感到虚妄。 不是又怎样呢?皇帝已经点名要她了。 皇帝要她,也许是因为皇帝喜欢她,也许是因为皇帝憎恶她。 无论哪一种,都令未殊全身冰凉。 他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可她却开口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未殊抬眼,静静看着她。 她顿了顿,又说:“你问我,知不知道沐浴过后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吗?” 夜雪如席,铺天盖地。在冷与暗的交界,她努力仰起头,看着他,尝试着探入他幽潭般的眼底。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容色在夜中显出清癯的白。 第22节 他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我不会跟着皇帝的。”阿苦突然大声说,了无遮掩地直视着他,剥露出最坦白的话语,“因为我不喜欢他!” 未殊抬眼,正对上女孩底气十足的目光。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小葫芦说了,人是不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她故作大气地拍拍他的臂膀,“不就是太医署么,我不怕!你教我一定教得很痛苦吧——” 话未说完,她已被拽进了他的怀抱里。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却按着她的头贴在了他的胸膛。 他的肌骨清瘦,就连真真切切地拥抱到了,也仿若是虚渺无所归依的影子。她有些迷惘,不自主地抱得更紧了些,茫然问道:“怎么了,师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她的脸红了。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 寒冷的冬夜里,这心跳温暖得足以令她迷醉。 “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他的声音轻轻吹拂在她耳畔,“你明白吗?” “明白什么?”她嘟囔。 他淡淡一笑,却不回答,“想学棋吗?”他轻声。 提起这桩,她没来由地发闷,便使劲从他怀里挣出来,双目犹染着温暖的湿气,亮晶晶地,语气似质问:“你不是把我丢给赵主簿么?” 他微怔,“什么叫‘丢’?” 她撅起嘴,脸红透了,夜色下看去却是剔透的:“你——你们——欺负人!” 讨厌赵主簿,她一定要整死他。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愣住,尴尬地收回手来,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徒儿当然我自己教。” 这句话气势内敛,锋芒微露,浑然忘了当初是自己跟她说赵主簿黑白国手,你多向他请教。 所以永阳坊里的赵主簿又打了一个喷嚏。 年关将近,司天台的人一个个回家休沐,偌大的台署渐变得冷清。未殊当真亲自教阿苦下棋了,阿苦反而怠惰起来,她原就讨厌这种单调的东西,一张棋盘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花来,还不如对面坐着的人好看。 未殊一边拣子,一边淡声问:“在想什么?” 阿苦愣笑,“在想怎么吃你。” 未殊说:“只怕你还吃不着。” 阿苦仍是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师父大概不会明白,她说的并不是棋中的“吃”。 经了皇帝那一吓,年前她没再出门。师父却也落了闲,成日里只在暖阁中读书打谱,两人团团围着炭炉各做各的事,倒也相安。这样便直到了除夕。 依着往年的习惯,未殊和无妄主仆俩是并不太看重年节的。无妄一早起来打扫门庭时,却见阿苦早已把屋里扫得敞亮,又提着热水往院落积雪上浇。无妄赶紧上来搭把手,一边纳闷地问她:“今儿怎么有心情干这活计?” 她咧嘴一笑,“过年了当然要扫尘,搁扶香阁里,可是一年才得一次的大事!” 无妄心中一寒,原来扶香阁一年只打扫一次…… 阿苦扫尘完毕,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钟馗像,前前后后贴满了司天台。未殊走出房门时,便见到满院子钟馗的丑脸,从各个角度瞪视着自己,他反应了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苦从院门后冒出一个头,“钟馗爷爷,来驱邪的!” 无妄跟在公子后头叫苦:“老天爷,可不是我不拦她,我拦不住哇……” “随她去吧。”未殊淡淡道,转身又回房里去了。 除夕夜里,皇帝开承天门大宴群臣,未殊没有去。三人在暖阁里吃着冬馄饨时,阿苦不断给无妄使眼色,无妄只作不见。阿苦觉得想哭,哪家的孩子大过年的还被闷在房里?真真比杀了她还难受。才不到戌时,未殊竟然便说要睡,将阿苦也往厢房里赶。 阿苦手扒着门沿不肯走,大叫:“我要守岁,我要吃消夜果子!” 未殊揉了揉眉心,表情里透出淡淡的疲倦,却被他掩饰得很好。无妄却是知道的,公子已经很多天没有好睡了。 无妄上前低声道:“咱们去外边好不好?公子要歇息了。” 阿苦嘟着嘴,语气软了几许,“我只是想跟师父一起守岁嘛,师父要睡,那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好吧,你瞧不起我。无妄愤愤然,将她往外头一推,“那还不回去!” 阿苦一步三回头地回去歇下了,却连外衣也不脱,睁着眼睛在床上挺尸,挺到子时将近,一骨碌爬起来去偷消夜果子。然而当她轻手轻脚地蹩过厨房,她却呆住了。 师父原来也没有睡。 他只披了一件白袍子,孤零零地立在天井边,抬头看着高墙边、枯枝畔,那几颗疏淡的星星。 外间的喧嚣声一重叠着一重浪潮般地涌进来,却愈发将此地衬得幽谧无边。地上积雪很厚,寒气隔着她的暖靴直透进来,她揽着衣襟,瑟瑟发抖地道:“你也没睡?” ☆、第27章 烟罗 他侧过身来,看见女孩抱着双臂,眸光清可见底,中夜的寒气将她的肌肤吹作雪一样的莹白,宛如月色下的仙灵。他忽然被一种记忆的熟悉感所击中,像是河上的飘萍倏忽漂来又远去,他无力掌控。 他有些惊惶了,望向她的时候,不自觉地蹙了眉。 她以为他怪自己半夜乱跑,忙道:“哎哎正好,我正是来找你的。”忍痛将怀里的消夜果子拿出来,“吃吧,既然守岁,就要吃糕。” 未殊默然接了,她自顾自地咬着那蜜饯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愿望。”阿苦解释,“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如果是钱能买到的东西,她可以考虑送他个过年小礼……不过不能超过一百贯,她对自己说。 ……要不还是一百二十贯吧。 ……其实二百贯她也拿得出,不能再多了。 “想要的?”未殊哪里知道她在心里啪啪打着算盘,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可到末了,却只是寡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阿苦险些噎住,“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开心吗?” 他不再回答。 她很懊丧地垂下了头。她早该知道,师父不会伤心,自然也就不会开心。永远没有什么东西能沾上师父的心。 一件雪白的外袍递到了她的面前。她愣住了。 他说:“披上,不要着凉。” 经冬的花架被风一吹,落下漫天的碎雪。她侧头看着那碎雪,没有去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来了。 他没有再等她回答,径自将白袍子一抖,披上了她的肩头。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将扶香阁里那件年代久远的白袍子拿出来,问他,你认不认识它? 一场相遇困扰她十年,一个问题憋闷她一冬,她快要被秘密勒得窒息而死,可她却仍然害怕—— 她害怕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又会被他轻易地否定掉。 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他虽然忘记了她,可是那毕竟不重要。 那毕竟不重要。 ——突然间,视域一亮。 是承天门那边,烟花冲上夜空,噼啪炸开,将苍穹映成白昼,落下万点银芒,将他夜空般的眼眸耀得微微发烫。好像有一些灰烬飘到了司天台来,落进了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泪水便涌了上来。 她忍住,转过了身。 扶香阁那边也在看烟花吧?娘亲这会子肯定没有睡,过年的时候客人多,娘是不会给自己放假的。 他凝注着她的侧影,眸中光影浮沉明灭,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委屈你了。” 阿苦没有听懂这句话,将白袍子扒拉下来丢给他,掉头跑掉了。 几日后,阿苦才听说除夕晚上承天门那边皇帝又撒钱了,直把她心痛得要死。但她还是没有出门,一整个年关她窝在院子里给师父煎药,她煎什么他就吃什么,无妄看得胆战心惊,这丫头毕竟还没有进太医署,万一那药把公子吃出毛病了怎么办? 话说回来,无妄觉得,钱阿苦也确实是越来越过分了。 这都是被公子给惯的。 年前公子从璐王府顺来了一铁盒子高山好茶,正月十四这天一个人高冲低泡摆弄得正起兴,钱阿苦跑过来说你不能喝茶,公子没有反应继续沏,她就把公子的茶盘掀了。 东厢房险些化作一片火海,整个司天台都被吓坏,可是没有人敢上去劝架。 “你不要命了?”阿苦抱着胸冷冷睨过去,“我好不容易扒拉来的方子,说了戒茶戒茶,你还要喝?” 未殊把打翻的茶具一一归至原位,轻声道:“我只是喜欢沏茶。” 无妄听这语气,几乎要把隔夜饭菜吐出来。 公子虽然不是个霸道的人,但也从来没有这样服软过。纤秀清隽的少年立在乱七八糟的水渍炉灰之中,话音里竟然带了几分委屈。 阿苦回过头去,恶狠狠瞪无妄:“看什么看?出去!” 无妄当即就要抗议,他跟了公子□□年了,她跟了公子才多久?然而公子的眼光却在这时扫来,迫得他噤了声乖乖出去合门。 外人一走,阿苦好像便立时泄了所有气势,身子靠上了门,低头看着地上乱流的茶水,“我……我不想你又那样。” “那样”是哪样,她不说,他当然知道。未殊揉了揉眉心,那一夜的“噩梦”里他挣扎了太久,醒来的时候,他几乎有再世为人的错觉。阿苦守了他一夜,手腕被他抓得几乎不能再握笔,他好不容易想起来晏澜这壶好茶,想给她沏茶作补,煎水、调膏、注水、击拂,就在将将现出茶沫的时刻,整个茶盘却被她掀翻了。 她的药的确有些用处,至少他现在头痛少了,虽则每每痛起来时会更加惨烈。只是这些事情,他自觉并不需要与她说。 他的事情太多了,大部分与她毫无关系。 看他没有反应,她捻着衣带又道:“总之,你往后不要喝茶。”话里很强硬,又有些别扭。 “嗯。”他淡淡应。 她突然间火冒三丈:“嗯嗯嗯,你会不会说点别的?” 他微微不解,“嗯?” 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他。他却道:“你来司天台这么久,闷不闷?” 她的花花肠子顿时转了九曲,话出口时她笑了:“当然闷,闷死了。” “大过年的,”他似乎有些踌躇,又静了半晌才续道,“哪天出去转转吧?” “好啊!”阿苦大喜过望,拍手便叫,“就明天,明天好不好?” 冬日积冰的光透过菱花格子的横披窗照了进来,将她的眉眼都勾勒得纤巧而清丽,像是晶莹剔透的玉人儿。她很好看,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未殊噙着一抹淡笑,轻轻颔首。 第23节 阿苦欢呼。 她这一夜便没有睡好觉。正月十五,阿苦特意醒了个大早,欢天喜地地洗漱更衣,还破天荒地抹了点水粉胭脂,熏了无妄一鼻子。 “师父呢?”她劈头就问。 无妄拼命揉鼻子,声音模糊,“公子进宫了啊,圣上召他。” 她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儿夜里。”无妄理所当然地道,“听说是天狗食月了。” “天狗就不能明晚再食月啊?”阿苦有些愤怒了。 无妄被她一呛,“你、你、你这是跟谁吃醋啊?” 她错愕,“你说什么?谁吃醋了?” “没、没、没什么……” 阿苦想了想,还是蹩回房里去,“那我等他回来好了,晚上还可以看庙会的。” 无妄看她那样失望,心里不落忍了,“你要真想玩,我带你去玩啊。” 阿苦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那能一样么?” 砰,关上了门。 ☆、第28章 尘 未殊迈进乾元殿时,晏澜已坐在下首,正朝他使眼色。皇帝没有多言,将一份奏折轻轻地放在案上,古公公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又将它递给跪着的未殊。 未殊扫了一眼,便知是关于京中那次所谓“前朝皇子”之乱的奏报,晏澜的字迹飘逸得很有特点。 “容成仙人对此事如何看?”皇帝鹰一样的目光紧盯着他,那话声很慢,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顺着空气流动出来的。 未殊淡淡回答:“臣所学有限,不通政事。” “这不是简单的政事。”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是关系到天命正统的天人之事,你作为司天台监正,最该说话。” 未殊静了一静。他感觉到晏澜的目光紧张地落在他身上,又移开。他想了很久,“天命在德不在人,此人不过市井一刁民,陛下何须小题大做?” “满朝文武,天官是离天最近的人。”皇帝的目光不着痕迹,语气却在无形中压迫下来,沉如闷鼓,“你不解天命,还有谁解得?往后再要出来一个这样的刁民,说天命在他身上,你待如何?” 听到这里,晏澜终于坐不下去,“皇上,仙人不宜……” “与你何干。”皇帝轻哼一声,晏澜闭了嘴。皇帝将未殊上下端详一番,却突兀地换了话题,“无论如何,十五过后要入朝了,你署里那个丫头也该去太医署点卯了。” 这是要挟吗?未殊目光微沉,却低下身去,“臣代小徒谢陛下恩典。” 皇帝微微笑了。他将身子向后微靠,仿佛是轻松了下来,天光弥漫之中,他想,这个所谓被神眷顾的孩子,也不过如此而已嘛。 眼前的少年沉默而隐忍,长年的半□□生涯早已磨尽了他的锋芒,而只剩下一副飘飘然仙人一般的躯壳,甚或还生出了优柔的贵族习性。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少年曾经是怎样地尖锐,尖锐得危险—— 此时此刻,皇帝竟有些怀念起过去的那个孩子了。 总有一些宝剑的主人,是宁愿剑被折断,也不愿剑被压弯的。 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要谢,就该拿出点诚意。你们汉人怎么说的,礼尚往来?朕再也不想看到什么大历皇子从横城门一路吆喝到金凤桥了。明白了吗?” 二人在宫内用了早膳,晏澜只觉食不甘味,如坐针毡。待到皇帝终于放人,他特地挤进了未殊的马车里,焦急地问他:“怎么办?” 未殊倚着隐囊,眼帘低合,好似睡着了一般,声音也是漂浮的,“什么怎么办?” 晏澜呛声道:“这也怪我,我是管禁军的。可我想不通你跟他们能有什么关系……”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打量未殊。未殊没有回答,一派地安宁。 未殊没有回答。 方才他要走时,皇帝问了他一句话,晏澜没有听见。 皇帝问他:“你的头还疼吗?” “谢陛下关心。”他回答,“臣的头疼之疾时好时坏,全赖陛下的药。” 皇帝望着他,眼底有捉摸不透的笑意,仿佛是嘲讽,又仿佛只是寂寥,“这样要紧的药,不会断了你的。” 他闭了闭眼,太阳穴隐隐作痛。 圣意难测,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究竟想要他做什么。身边的朋友一脸小心翼翼,却也是在揣度他,他感到疲倦,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试探他、防备他,都在刺探他的底细,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好像并没有人是怀着真心接近于他,除了…… 他转过头去,却换了话题:“莫姑娘怎样了?” 晏澜神色微黯,“不知道。” 他不敢去找她。他怕自己去了九坊被当做敌人对待,他更怕自己去了九坊便发觉自己当真是她的敌人。 她那一日的决绝不是假的,为了她与街坊之间一些奇怪的情分,她是真的可以抛下他的。 未殊道:“我让阿苦去找找她?今日元夜,你们总该见一面。” 晏澜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怎么开始多管闲事了?忒不像你。” 未殊这回沉默得很久。 “大约是头疼得厉害了。”终了,他静静回答。 晏澜觑他半天,突然肘他一下,笑了起来,“你跟我不同,我是众叛亲离,你可是乐不思蜀啊!” 未殊闭着眼睛不做声,似乎是偷闲小憩,晏澜也不再扰他。马车颠簸,壁灯微微摇晃,没有人看见仙人耳后浮起的淡红。 两人在璐王府作别,未殊由着马车将自己带回司天台。虽是上元,城北却一片肃穆,马蹄踏在雪上,能听见那溅起的碎雪声。不远处断断续续响起爆竹声,传进耳中恍似还带着灼烫之气。未殊终于放松了下来,伸手稍稍掀开竹窗,看着漫天漫地的雪,心中慢慢潜生出一种平淡的适意。 他走进司天台,还没迈出几步,一个绿油油的人影便斜刺里冲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你可回来啦!”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扑闪扑闪地,浅褐色的瞳仁叠了许多重影子,每一重都是他。他稳住她,抬头便看见无妄一脸“我是瞎子”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勾,“你等多久了?” 阿苦撇了撇嘴,放开了他。她从大早上起就穿上了青绿缎袄,罩着斜地锦的水色褙子,衬得娇俏的容颜愈加丽如春水。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总觉她今日有些许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她枯等半日,早将衣衫都坐得皱了,一边低头打理,一边道:“今晚总得有月亮吧?” 他一怔,“自然有,今日是十五。” 她说:“昨晚是十四,还不照样天狗食月。老天若不想让我好过,什么时候都可以没有月亮。” 他不禁莞尔,“老天为何不要你好过?” 她呆了呆,半晌,拼命晃了晃脑袋。 她一定是看错了,仙人怎么会笑?不可能啊! “那……”她想着怎样体面地提出出去玩这桩事儿,一定要体面,要让他看不出来自己火急火燎的痕迹,要端着些架子……可是他却先说了:“咱们未时半走。” “哎!”她大声地应了。 未殊点点头,很满意地离开,往考星塔去了。 阿苦应过之后,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什么?“咱们”? 她忽然很高兴,高兴得一颗心都能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再也不计较他把时间又推到了下午,欢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考星塔是西平京最高的塔楼,已经屹立五百年,屡经战火,屡加修葺,而始终未倒。 未殊提着衣裾一步步登上。高塔的旋梯是木质,他每一步都须得踩实了,才能迈下一步。旋梯边开设棱格小窗,透进溯洄着雪粒子的冬风,愈是行到高处,便愈觉那风的薄凉。他渐渐地感到吃力,终于走到顶层时,削瘦的脸颊已惨无人色。 他在木梯边闭目歇了片刻,直到呼吸慢慢停匀,才走向塔顶四围的石壁。 白昼里,雪光耀眼。天空是一片澄净的白,长风浩荡吹刮过他的衣袂。 视野尽头,是那绵亘无垠的龙首山,那是西平京北面的屏障,连绵起伏,宛如沉睡的巨龙。龙首山上设有烽燧,从考星塔顶眺望过去,可以看清那烽燧上的每一块砖石。那里原本有汉人名将池奉节驻守,数十年来固若金汤,大历的敬毅皇帝却怀疑他通敌叛国,将他一意召回,收回兵权。而池将军回朝后不过三日,舍卢铁骑便从龙首山上看管不严的关隘口直出奇兵,那一夜月隐星没,大雨倾盆,舍卢人的军队仿佛滔滔不绝的山洪从龙首山上倾泻下来,不过三日三夜,便从西平京横城门一直攻入了乾元殿。 乱兵之中,大历敬毅皇帝在三四个内官的掩护下乔装出城,那个男人眉宇深刻,目光中有深重的戾气,显然有副刚硬的心肠。其实未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毁长城,为什么要坚持“南巡”……想来帝王的心思终究难以猜度,今上也是一样。总之守城的将士们发现皇帝已经出逃,顿时便丧失了所有斗志,城破国亡,只在顷刻之间。而后阿穆尔可汗对这些投降的前朝官兵大肆屠戮,尸首悬满了西平京的每一条街道,以至于直到两年后,阿穆尔登基成为太烨皇帝时,西平京还飘荡着令人恶心的死气。 眉心的疼痛愈加剧烈,未殊抬首,只见流云四合,高处的风微微泛凉。停止服药以来,他……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西平京里妇孺老少的哀哭,想起九坊的大火,想起乾元殿里兵刃血肉的钝响。那样清晰,清晰得就像发生在他的眼前。可是他明明没有参与过……他记得很清楚,他从小长养在司天台,长养在这逼仄的考星塔里,外间那些风云变幻,他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 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孔忽然闯进了脑海。 他单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冷得像刀子——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哐啷!” 他猛地往后趔趄两步,撞翻了身后的小浑象。他连忙将它扶住,那东西虽小,却比北凤阙下那个大家伙更为精致,鎏金的三道上,日月昼夜经行,永无终止。 他在这座无人的高塔上,静静捧着那虚幻的日月细细端详,就如过往的许多个孤独的日夜里一样。 他之所以能有堪天舆地的能耐,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一份孤独。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许久之后,他放下小浑象起身下楼,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将那高处的风抛在了身后。 ☆、第29章 星散 说是未时半走,便当真是未时半走,没有多一刻,也没有少一刻。 阿苦已经学会了看漏刻,日中的时候还用圭表将漏刻重加调试了一番。无妄笑她,这样忙前忙后,难道就能让时间走得快些? “走吧。” 未殊来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看见他拥一身白裘,衬得一双眼睛愈加深幽如潭,静静地凝注着她。她晃了晃神,而他已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她,简短地道:“带上。” 紫铜小提炉,炉身炉盖雕镂精致的彩蝶穿花,中间隔了数层,连一点烟气都不会有,直将暖意沁入手心。阿苦捧着它,好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眼底都是亮晶晶的光彩。 未殊负袖在后,当先往外走。阿苦连忙跟了上去,但见他与门外等候的车夫说了几句话,转身问她:“走路还是坐车?” 阿苦眨了眨眼,“走路吧。” 未殊便向车夫挥了挥手,隐约听得车夫笑说了句:“雪滑,别摔着”。他低低应声“不会”。阿苦伸出脚尖蹭了蹭地上的积冰,未殊已当先而去。 阿苦连忙团着手炉跟上,绕过几个街角,宫城的压抑渐渐离他们远去,市井的喧嚣在灰白的天色里浮凸出来。白虎街上一字儿铺开了摊面,元夕花灯一个个挂了起来,有人赶早儿地挑挑拣拣,推搡之间,阿苦轻轻牵住了未殊的衣袖。 师父似乎感觉到了,脚步放慢下来,由她四处张望。 他这次记得带足了钱。可是她看来看去,却就是不买,他不由得问:“不喜欢么?” 第24节 她伸手将一只兔儿灯拨得飞转,旁边的小贩敢怒不敢言。“晚上买。”她笑道,“晚上才看得清楚。” 到夜幕降临,未殊才明白什么叫“晚上才看得清楚”。 从北边的玄武街到南边的驴儿桥,花灯一盏盏次第亮起,四十余里不绝,仿佛一条流动的星河。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身边挤满了人,个个欢声笑语,千姿百态,灯火昏昏随风而转,梦境般光怪陆离,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响。 夜色灯光落在面前人的白衣白裘上,仿佛被折射作昏昧的黄,身畔人潮汹汹人语纷纷,几乎要将她的声音都挤碎了:“……师父!” 他回过头来。 他这一回头,便有许多千金姑娘家在一边揽着衣袖窃窃交头接耳,说这是谁家的郎君,这样俊俏,从未见过地俊俏。斜飞的眉像春桥的柳,深黑的眸像沉日的渊,微显苍白的脸被节日的华灯映照着,现出几分暧昧的血色。他看着她,轻轻地:“嗯?” 阿苦深吸一口气,抓着他袖子的手指收得更紧,好像一个赖着玩具的孩子。她笑道:“咱们去承天门看看好不好?那边扎了山楼子呢!” 未殊当然随她去了。两个人好不容易行到了城中,这会儿又往北走。路经四夷馆,馆外各设歌舞,又处处彩棚影灯,直将积雪都要催融了。偶有士家女子提着裙裾提着一串儿小灯娇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裙带下的玉环绶叮当作响,若仔细看,还可看见后头紧紧相随了冠带风流的男子,眉目间交映出千山万水来。 灯火交叠影影绰绰,照不见的角落里或许还有沉默的拥抱与离别。 自钱阿苦懂事时起,她就从不会错过好玩的上元节。可是太烨十四年的元夕,却比她之前所经历过的每一次,都要来得活色生香、来得目不暇接。 承天门前果然张起了巨大的山棚,灯火在棚中流转,映照出一个个似真似幻的群仙故事:牛郎织女、董永与七仙女、周穆王见西王母……人物皆用机关活动,内置大烛,宝光华影,令人不可正视。未殊虽从没见过这些奇巧,但它们终究不过是死物机关罢了,他并不理解阿苦为何看起来那样地欢喜。 为何这个女孩,这样容易就能快乐和满足了呢? 不管怎样,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好看的。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不是在看灯了。 忽然,人群哄闹起来:“皇上出来了!皇上出来了!” 未殊微微一怔,还未抬头,已被阿苦拼命一拉袖角,不由自主地随着众人一同跪了下去,耳边响起山涛般的呼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撼地,伴随着飞上天际的璀璨烟火,真的能给人一种盛世无疆的错觉。阿苦叫得很起劲,一张小脸都憋红了。承天门的城楼上,皇上似乎是抬了抬手,顿时一片欢呼声响起。阿苦忙环顾道:“撒钱了吗?撒钱了吗?” 旁边有人笑话她:“小丫头片子尽想着钱,是怕你男人养不起啊?” 阿苦恶狠狠地瞪回去:“谁说他养不起!” 那人讪笑着收了声儿,阿苦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战战兢兢偷瞧未殊的脸色,“我的意思是……” “我自然养得起。”未殊却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 阿苦只觉自己脸上烧得绯红,像是被丢进了那铺天盖地的灯火炉膛里。饶是她一向没脸没皮,此刻竟不知如何接话,但听得人们轰然欢呼,两条腾跃着火光的巨龙突然从城门下张牙舞爪地飞了出来! 人群哗啦一下给那两条巨龙让开了道。阿苦呆呆地看着那长足数十丈、摇头晃脑的火龙,呆呆地道:“天哪,这得多少盏蜡烛?皇上真有钱。” 那火龙绕着承天门腾舞了一圈,最后蒙皮的青布揭起,现出数万盏灯烛,每一盏都有人臂粗。隐在暗处的舞龙人不知凡几,忽然而然便将那些灯烛飞快地敷上了承天门的山棚,人们定睛再看,却化作了“皇帝万岁”四个大字。 人们拍掌叫好,阿苦更是将一双巴掌都拍得痛了,满脸是笑地跟着人们大喊:“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她玩得欢了,旁若无人,却没有见到未殊的神色始终淡漠,淡漠得异常。待那四个大字亮了约半个时辰,皇帝又大手一挥,影灯都飘散开来,好像大海上浮沉的幽丽的花。这是皇恩浩荡,允许百姓花钱买这些宫里扎出来的影灯了,一时间臣民们一拥而上,挑拣呼喊,老小宦官们忙前忙后,倒确是只有太平盛世才会出现的景象。 阿苦也挤进了人群里去,前后左右看了半天,更远处的灯她也看不着,就挑了一盏手边的,薄薄纱纸上绘了一座尖塔,塔顶有日月北斗,随着灯中火光的旋转,那日月北斗也好似在缓缓地移动,虽然看去笨拙,心思却极新颖。她看着便想笑,这不就是考星塔么? 她抱起那花灯便去找宦官付钱,临到掏钱了却想起,不对啊,她没钱啊? 她转身,师父呢? 然而人如浪涌,摩肩接踵,一个个推搡过来,一片眩目的灯火影里,哪里还有她师父的影子? 那宦官看她一副茫然模样,心下明了了□□分,一把拽过她怀里的花灯:“没带钱是吧?边儿去,别拦着咱家做生意!” 她被他这一拽带得猛一趔趄,正是溜滑的冰面上,她结结实实地跌了一屁股。人们前呼后拥着过来却是更加恐怖的,她还来不及站起就又被推得摔倒,不得不伸手护着头脸,摸索着爬到人群边缘再站起来。 她后怕地拍着胸膛,看着人群眨眼间覆盖了她刚刚离开的空隙,而她挑好的那一盏花灯早不知落入谁手了。弋娘常跟她说逢年过节西平京里踩死小孩的事情,她初时还不信,现下不由一阵后怕。 长吁一口气,将早被挤乱的小发髻打开了,长长的墨发披散下来,愈加衬得她身形娇小。她踮着脚尖望着人群发着愁,这人山人海的,她能去哪儿寻师父呢? “阿苦!”一个凝定的声音骤然响起。她惊了一跳,一片吵嚷之中,她原没道理听见这声唤的,可她偏是听见了,那样清晰,还带着焦灼的心跳声。她惶惶然转过头,便被兜头揽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里。 ☆、第30章 风流 她似痛苦、似享受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个大人了一般,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放我下来,小炉子要被你压碎了。” 未殊缓缓地放开了她,目光一错也不错地打量她上下,面色白得像鬼,骇得她忙道:“我没事。” 她是随口一说,他却上了心,反反复复又审视一遍,道:“怎么头发解了?” 长发披落下来,他才发现她已出落了八-九分的清丽容颜,眼角眉梢都流转出清澈的光华来。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没想出来怎么回答,一个娇怯怯的声音横插了进来:“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阿苦转头看去,却是沐阳公主晏泠,一身行头比花灯还耀眼,而她手底缓缓旋转着的,可不正是方才她看中的那盏“考星塔”! 阿苦又转过头来看未殊,未殊的表情略微一僵。 他之前忽然消失,便是去陪公主了么? 晏泠走来,握住了阿苦捧着暖炉的手,扬眉笑道:“原来他还舍得放你出来。” 话说得亲切,眼里却带着锋芒,舍卢女孩子从来不知避忌。阿苦心里早惦记着这公主很会“吃醋”,往后退了一步,将手炉抱紧了,警觉地看着她。晏泠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却很自然地伸臂挽住未殊道:“原来你在这里,父皇还想找你一同上楼看灯呢。” 未殊稍稍侧身,淡淡道:“微臣何来的福分上承天门看灯。” 晏泠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缩了回去。“福分这东西真是不好说,老天爷有时候瞎得很。” 未殊道:“殿下这话,臣听不懂。” 晏泠瞟了一眼瑟缩在他身后的阿苦,笑容骤然变冷,“本宫也不懂,这小丫头身量都未长全,你倒看护得紧。你这是防着谁呐?” 未殊道:“小徒心性未定,自然要靠师长护持。殿下金枝玉叶,自幼得人照料,不需设防,原是殿下福泽。” 这话若出自旁人口中,只似谄媚;出自未殊口中,翻如嘲讽。晏泠听得很不是滋味,她虽然是出生在太平时节,却毕竟不同于汉人家的闺阁千金,哪里是那种处处要人看护的娇弱姑娘了? 可是仙人的神色虽然平静,她却知道如果她再拧着来,只会更惹他厌。 仙人便是这样,他从不把喜欢与不喜欢说出口,但他区分敌我的态度却泾渭分明。他很和气,但也很顽固。 是以晏泠静了很久,再开口时,声调已软了下来,“既然人已找到了……你就再陪我一会吧。” “不好!”阿苦突然跳了出来,“师父是要陪我的!”说着,她紧紧抓住了未殊的袖子,充满敌意地望着公主。 晏泠没好气地道:“你这孩子,带上你一起还不成么?” 阿苦斜眼,“你太老了,我不要跟你走一处。” 晏泠气结,伸手指着她对未殊道:“这便是你的护持法?连点尊卑礼数都没有?” 未殊表情不变,“阿苦。” 阿苦嘴角一撇,有些委屈,却不得不说:“公主殿下,我错了。” 这样的话她说得也顺口,说完也不当回事儿。只是未殊的神色却愈加深浅莫辨,与晏泠说话时似乎便少了些耐性,“殿下还有何事?” 他神色静默,虽然没有任何恶言恶语,却已是拒人千里的姿态。搁在这上元夜里,直叫晏泠心中寒战。她感到全身都是尴尬的,讷讷道:“你便陪我一会也不肯?我求你的事情……” “殿下。”未殊轻声提醒,“慎言。” 晏泠住了嘴,眼神里却很不甘。舍卢女子将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阿苦偷偷瞧着,她知道这公主的心思,可她一点也不想帮她。 晏泠将手中的花灯提了起来,日月微旋,她的容颜重重映在那灯火间,美丽得像一个梦。她说:“那你收下这个,好不好?” 未殊本想说不要。可是一转头,却见阿苦直直盯着那花灯,几乎要流出口水来了,便道:“多谢殿下。” *** 过夜半后,街上的行人便渐渐稀少了。阿苦捧着手炉,未殊提着影灯,两人一同回司天台去。未殊将无妄给他的钱串子掂了掂,低声道:“你不买些什么?” 花市灯如昼,她略微疲倦的声音清淡地浮起又落下,“没什么喜欢的。” 明摆着是耍赖的口吻,他却没听出来。 他似乎心情也不好。 一路往北,通宵达旦的喧嚣也透出了力竭的迹象,不远处的殿宇楼台重檐叠瓦,俱悬满璀璨华灯,恍如千万双冥冥的眼,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座醉生梦死的城池。热闹吵嚷的声音虽然已经消歇,却好像还在他们耳畔轰隆作响,她恍惚地踏着地上他的足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 他抬头,望向宫墙之上那一轮圆月,明如玉盘,却挂着斑驳的痕,好像纵横的泪迹。这样团圆的月相,其实本身并不好看。 “阿苦。” “嗯?”她怔怔。 “再过三日,你便要去太医署点卯了,知道吗?” “……哦。” “太医正姓杜,皇上让你跟他学习。他也是我的好友……” 阿苦忽然不走了。 未殊回过身来,“怎的了?” 阿苦双手抱着那紫铜手炉,指甲都要抠进炉身的丛丛孔洞里去了,她低头闷了半晌,开口道:“我就跟着你学,不好么?” 他顿了顿,“是皇上……” “我一定不贪玩了。”她看着他,月光落进她的眼,发出清淡的微光,隐约似水波荡漾,“我不闹了好不好?我认真学,你别不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他冲口而出。 然而这一句话竟坏了事了。眼看她嘴角微微一动,鼻子一抽,那眼眶里的泪水倏忽便铮然落了下来,她哽咽着大声道:“你别不要我,我怕得紧,你可不能走,不能像我爹那样……” 好像有什么将他钉在了地上,他竟然挪不动步子。他可以拍拍她,可以抱抱她,他甚至可以吻她——可是这一刻,似乎他再也不能那样做了。 月色白得几近透明,片刻之前的流光仿佛还绚烂在眼底,此时却已经变成一片轻飘飘的灰。他的脑中一团乱麻,他根本不能思考,头很痛,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也许是夜晚的风太凉,他不得不将衣裘揽紧了,却仍旧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你,”他艰难地开口,话音却干涩窒闷,“你怕什么呢?我不会走的。” ☆、第31章 入戏 她抽抽搭搭地道:“我怕,我怕宫里……那些人。太医署在宫里……我怕……” “阿苦,”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害怕惊动到什么,“你今年十五岁了,你差点都要嫁人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泪痕满脸,“那又怎样?” “这世上有很多可怕的东西。”他似乎在叹息,她不能确定,他的脸隐在月光的背面,沉静得像一痕虚影,“也许你躲不开,也许没有人能帮你,你都要自己去面对。” 第25节 她静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不走,我就不怕。” 他很自然地道:“我为何会走?我一辈子都要呆在司天台的。” 她歪着脑袋思考片刻,似乎感觉到他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遂眉开眼笑,“那倒是。”蹦跳着上来拉住了他的袖子,“那我要是走丢了,你也会找到我的,对不对?” “自然。”他淡淡地道,“今日不是就找到你了?” 她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瞟到他提着的那盏花灯,脸色却又变得不太好。他将花灯提到她面前来,问她:“不喜欢?” 她嫌弃地撇撇嘴,“笨死了,这太阳月亮都转得好笨!” 尤其这还是那个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沐阳公主买的,她就更不喜欢了。 他微微一笑,“确实,这是随风转,不是自己转的。” 她一挥袖便拂开了它,让它跌在了地上。 他忽然又道:“阿苦。” “嗯?” “你十五岁了。” “嗯?” “不喜欢的玩具,也不可以随地乱扔。” 他说着,将花灯提起来,慢悠悠地踱到墙边,放好。这期间,阿苦一直拽着他的袖子。 “……你十五岁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将自己的袖子抬起来,她简直已将他的雪白衣袖抓出窟窿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想缩回手,他却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只有小孩子才会牵大人的袖子。”他平平淡淡地道,“你是姑娘家了,应当牵手。” 不是吧……她疑惑。她在扶香阁里见过的算不算姑娘家?她们……啊,她们和恩客也不怎么牵手的,一般直接搂着就进房间去了…… 呸呸呸,她怎么能把师父想成……想成……总之,总之牵手是很美好的事情,跟扶香阁一点边儿都不沾就对了! 她很开心,五指在他掌心里乱挠,像不安分的小猫。他由得她闹,只将手掌包覆住她的小手,那从手炉上得来的温度便渐次递入他的心腔里去,汇入血液,沉默而汹涌地奔流。 阿苦原以为这一晚她过得很舒心了,直到她见到了那家馄饨摊,她才察觉出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完满。 “师父,”她小声道,“我饿啦。” 他看了一眼,“想去吃?” 她拼命点头。 夜已太深,街巷间只他们两个行人,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馄饨摊开在偏僻的街角,只有一个老头,这会子已经在收摊,桌椅都摞了起来。阿苦当先跑上前去,笑得花儿也似:“老伯老伯,再来两碗馄饨好不好?” 那老头颤巍巍地看他们几眼,未殊径直将十文钱放在了灶台上。老头拿过了钱,转身去重新开火下馄饨了。 阿苦动手搬下两条长凳,拍了拍道:“你坐!” 未殊看了一眼,夜色昏黑,长凳上的油渍倒也看得不很清楚。他终于是什么也没说,坐了下来。阿苦噌地一下就窜到了他的身边,像之前沐阳公主那样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立刻满脸通红,咳嗽两声,“你做什么?” “牵手都可以,”她咕哝,“挽胳膊怎么了?” 牵手的时候,毕竟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那五指之间;然而这臂膀却是连着胸膛,连着胸膛里的一颗心,他被她蹭得直发痒,偏偏还是说不出的那种痒。还没说话,她却又开口,带了几分追问的意思:“那为什么公主殿下就可以挽着你?” 未殊斟酌道:“但她毕竟放手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大致明白了:他是不喜欢公主挽着他,他没有明说,但他毕竟迫得公主自己乖乖放手了……是这个意思吧?不知怎的,她心里极其得意,那老头正将馄饨盛上来,她猛地一敲筷子,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多管是和衣儿睡起,罗衫上前襟褶祬。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伏侍。觑了他涩滞气色,听了他微弱声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柔肠百折的曲调,愣是被她唱得虎虎生风。唱到最后,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斜眼觑他,又重复了一遍:“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他听得懵懵懂懂,却只觉好听。她的声音如黄莺,清脆婉转,在深阒的夜里袅袅盘旋而上,惊破天边层冻的云。那老头似乎也听得很舒畅,眯着眼睛微微笑起来,将他俩打量一番,那促狭的表情反叫未殊有些尴尬。 “这是什么故事?”未殊不耻下问。 阿苦虽然词儿记得溜,故事却向来只记个囫囵,“嘛,这是一个叫张君瑞的书生和一个叫崔莺莺的小姐好了……张生回去就害相思,来了这么一出……” 未殊很好学:“他们怎样好了?” 阿苦挠了挠头,她记不清了。这出戏扶香阁的客人最爱点,弋娘说男人都喜欢崔莺莺那样的女人,“够劲儿”。她想了半天,道:“就是互相看对眼了呗。” 卖馄饨的老头饱含深意地笑了起来。 未殊想了想,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个“看对眼”的过程里发生了什么。然而阿苦已经将脸埋进了馄饨碗里,一口一个吃得飞快,他忙道:“慢些吃,别噎着。” “嘎嘣”。 一声清脆的响,他们都听见了。 她苦着脸,嚼吧半天,吐出一枚极小的铜钱,两眼都睁大了:“天……福寿钱!” 那老头仍是笑,和蔼地开了口:“不是福寿钱,是姻缘钱。” 未殊拧了拧眉,便要凑过去看,阿苦却突然将手掌收紧了,对他嬉笑,“可不能给你看,你是算卦的祖宗。” 她话说得圆,可是天知道,他朝她凑近来时,她的呼吸都乱了。凑得近了,他见到她莹白肌肤上浅浅的绒毛,青涩得令他心如擂鼓。可是他却声色不动,而她,竟也奇迹般地端住了。 咫尺之距,她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像是悬空的,那么危险,又那么刺激。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然而所呼吸到的依旧全是他的气息。 他的目光渐渐地收了回去,他直起身来,道:“是该有姻缘了,我也看见了。” 她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应答。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太烨十四年的上元节,不是因为承天门前的山灯和火龙,也不是因为纷涌的人潮和欢呼,而是因为夜深人静之后,这一碗好吃的馄饨,和那一枚铜钱的祝福。 后来每当她与未殊说起这一夜,未殊都很无奈地道:“所以你对那一夜的记忆,就是馄饨味儿的?” “对啊,”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还记得是猪肉馅儿的……” ☆、第32章 辨药 上元过后,百官归朝。饶是阿苦百般哭闹,未殊仍旧面不改色地将她送去了太医署。 太医署在宫城西边,一排小屋,冬日里门窗合得严实。未殊先走进去,和人说了半天的话,才出来对她道:“过来,见过杜医正。” 阿苦攥着书袋的带子一步慢似一步地迈进门。这房间竟是一点光都不透的,半明半暗之中,一股子药味直冲口鼻。她忍不住拿手扇了扇,却听见一个很温和的声音:“是钱姑娘吗?寒舍简陋,慢待了容成仙人的高徒,真是过意不去。” 这声音很清淡,像脉脉的流水,是春天的,带着百草葳蕤的欣然。阿苦听得心情愉悦,将手也放下了,笑道:“你便是杜大人吗?怎么不点灯,我都看不见你。” 未殊在一旁道:“杜医正目盲,房中药草亦不喜光,你要习惯。” 阿苦听得一愣,这样好听的声音的主人,竟然是个瞎子吗?但听那杜大人又安然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澈,仿佛涓涓从人心上过,每一个字都那样熨帖而温暖:“仙人说话还是那样毫无忌讳。” 话里并没有分毫指责的意思,而纯是朋友之间的轻笑。阿苦道:“你是我师父的好朋友?” 那杜大人噙着淡笑,声音疏朗:“你师父世外高人,寻常没有朋友。” 阿苦听得咯咯直笑。如果太医署里都是杜大人这样好欺负的,她倒也不介意天天来…… 未殊却对他道:“这丫头顽劣不堪,你这样的性子,我怕应付不来她。若她折腾太过,你只管找我。” 阿苦不由在暗处吐了吐舌头。师父像山巅的雪,看着美,实际冰凉。她心里早对这杜大人有了几分亲近,却不想全被师父拆穿了。 未殊又看她一眼,窗格子将她的脸照成一栅一栅的,眼睫毛扑闪扑闪,不知道藏了多少鬼心思。他又担心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又担心她在外头欺负人,临了终究只能道一声:“你跟着杜医正好好学,不要到处乱跑,傍晚我来接你。” “哎!”阿苦高高兴兴地应了,只瞅着他何时才走。未殊终于是离开去上朝了,望着那素白翩翩的背影,阿苦长舒了一口气。 “你很怕你师父?”身后的人温和地问。 她吓了一跳:她早已忘了这个瞎子还在。一回转身,却不知带倒了什么东西,叮叮当当好一阵乱响,眼前却忽然掠过一个身影,将那些个药罐子扶住了,一一摆回案上去。她忙道:“对……对不起,下回一定不会了。” 那人微笑道:“你去点上灯吧。” 早就想这么干了!阿苦摸摸索索地找到了灯台,划了好几次才点燃,火光飘忽了一下便抖得直了,映出铺满四壁、药架和地面的药材,还有无数的瓶瓶罐罐……她不由咋舌:“天,好多的药!” “我听仙人说,比起医道,你更喜欢药理。”那人的声音就在耳畔,温和得不着痕迹,“不妨就从这里学起吧。” 她执着烛台转身,便见到一个微笑的年轻男子,青衫素带,长发束在桐木簪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脸。不是那种英俊逼人的容貌,而是淡淡的,如泛着柔光的暮色。 这样一个容颜温柔的青年,他的眼睛却是空的。 他用那双空窅的眸子凝注着她,就好像真的能看见她一般,那样郑重而安详。 他很尊重人,她想。 弋娘对她说过,这世上,对你好的男人也许有很多,但尊重你的男人,难找。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微侧头,发问。 “啊,”她回过神来,“我叫阿苦,钱阿苦。” 他点了点头,“倒是个与药有缘的名字。” “花钱买苦吃,就是与药有缘?”她脱口而出。 他一愣怔,笑了,“这倒有趣。”顿了顿,又道:“我叫杜攸辞。” “我有师父了,就不叫你师父啦,叫你杜大人!”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这种玩笑话在师父面前她是决计不敢说的,但这杜大人真是太随和了,随和得让人想冒犯。 然而当她见识了杜攸辞的教学方式以后,她就后悔了自己此刻的判断。 从卯时正到未时正,他给她讲解了近三百种药材,没有休息,没有用膳,甚至都没有喝水。她起初还听得认真,听到后来便昏昏欲睡,想着反正他瞎了,自己干脆打起盹来。申时正的钟声敲过,迷梦里那个讲课的声音停了,她恍恍惚惚听见:“这便是你的课业了,做完再出来。” 什么什么——课业?!她猛一瞪眼醒了过来,便见眼前的桌上一字儿摆开上百种药草,一旁的药架上的小抽屉全都打开了,里头都是空的。 她反应了半天,舌头都打结了,“这、这是要我把它们放回去?” 杜攸辞点点头,和蔼可亲地道:“不错。药屉上都有药名,分门别类地放好。”便推门而出。 阿苦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他开门、走出、又关门,顿时天光隔绝,烛火幽微扑映,好好一个白昼,生生给折腾成了亮惨惨的黑夜。 天…… 她想哭。 这是只笑面虎啊! 第26节 白蒿、青蒿、茵陈蒿……马蓝、甘蓝、蓼蓝……甜藤、南藤、紫金藤…… 阿苦简直不知自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将这些初次见面的花花草草硬给分出个子丑寅卯来的。她想控诉杜攸辞授课强硬毫不讲究循序渐进,可是谁叫她上课睡觉? 这个课业比之前师父布置给她的加在一起都要多、都要难、都要恐怖。她沾了满手的草籽味儿了,还只完成了一半,她饿得气虚,扒拉着窗沿看外头天色,似乎都黄昏了。 她忽然想到,师父不是说下朝就来接她吗? 师父来接她,姓杜的就得放人了不是? 这样一想,她便将手里药草全都狠狠一抛,翻了个白眼。待我师父来了,看你们怎么埋汰我! 她索性不玩了,坐在桌边翘着腿儿等师父来接。 约莫要入夜的时候,有人来敲门。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满脸得色去开门:“师父?” 然而门外却是杜攸辞。依旧一身素净青衫,手中托了膳盘,温声道:“还没做完?先用膳吧。” 她撇撇嘴,往他身后望去。杜攸辞又道:“是容成仙人让我给你带饭的。” 她惊得一跌:“什么?他人呢?” “他在前厅等你。”杜攸辞说得很自然。 她哭丧了脸,“他要接我回去,你干嘛拦着他?” 杜攸辞却怔了怔,“拦着他?我没有拦着他。今日事今日毕,他自然也同意的。难道你在司天台受业之时,他没有这样教你?” 这还牵扯到仙人的师德了!阿苦连忙道:“当然,他当然也是这样教我的!谢谢杜大人,我马上做完!”一把夺过膳盘,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杜攸辞站了半晌,回过头,对院落中的人笑道:“这是被你宠出来的吧?” 未殊面不改色,“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样了。” 杜攸辞空茫的双目常令人感到是有神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认真而文雅,“你这样的师父,怕是教不出什么好人来。” “所以要拜托你。”未殊静了静,再开口时,语气里有了些无奈,“我横竖是拿她没有法子了,难得她还能听你的。” 杜攸辞笑起来,“只要你别心疼。” 未殊不置可否。杜攸辞上前几步,梅花飘落在他肩头,他侧过脸,问道:“月亮出来了?” “嗯。” “‘无期解’这种药,我自过年以后便在琢磨,你也不必太担心。若再病发,便按我说的自己调息,不可再依赖它。” “我早将它们都烧了。” “哦?”杜攸辞眉头微动,“化成灰了?” 未殊沉吟道:“火焰是蓝色,凝成了渣滓。” 杜攸辞点点头,“好厉害的毒-药,难为竟没吃死你。” 未殊却沉默了。 杜攸辞觉察到了这沉默的异常,月色如雾,将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难辨,“容成仙人也有心事?” 未殊低首,一庭月影伴着疏落落的梅枝,微微摇漾。夜风拂过,积雪稍融,他的心沉重得好像一个举不动步子的老人。 “也没有什么大事。”末了,他只是道,“只望你照料好阿苦,其他的事情,我都担待得住。” 又过了一个时辰。 嘎地一声,药舍的门被粗鲁地拽开。 钱阿苦叉腰立在门口,粗声粗气地道:“我做完了!” 杜攸辞当先笑起来,对未殊摇头道:“这可真是个……” 是个什么?宝贝疙瘩?这话还轮不到他来说,他很知机地收了口。在许多事情上面,他比未殊想得多而深,也比未殊谨慎、周到、体贴入微。 未殊抬起头,看见阿苦顶着满头草豪情万丈地朝他挥手,眸中终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阿苦三两步跑上前,对杜攸辞道:“杜大人,你这是拔苗助长!要不是我天生聪明过人,可不要被你害死了……” 杜攸辞微笑道:“辛苦你了,我去检查检查。” 阿苦的脸顿时黑了。 她转过头,哀哀地看着未殊,声音糯成了粉,“师父……” 未殊不由道:“要不,明天再检查吧。” 杜攸辞已走到门边了,闻言,回头笑他。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可未殊还是红了脸。 杜攸辞于是从善如流地锁了门,对阿苦道:“明日你来,我再开这扇门。” 阿苦满目哀怨地朝他一瞪,他看不见,兀自笑如春风。 ☆、第33章 惊雨 正月里刚进太医署的钱阿苦,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跟着杜攸辞学了一个月,她已经可以熟练地分辨出御药房里的所有药材和大部分成药。 杜攸辞跟未殊说,怎样,还算不负所托吧? 未殊不由得有些失落,为什么她跟自己学星占就学得那样糟糕,跟个江湖女骗子似的? 阿苦有了自己的事情,白日在太医署学习,晚上回到司天台,还要挑灯看书。杜攸辞给她布置的课业越来越难,令未殊看了都要皱眉。杜攸辞还特意嘱咐他,不准代她做课业。 不过未殊也并没有很多机会看到她挑灯夜读。往往是他早晨送她去太医署,自己便离开了,有时会来接她,大多数时候不会。 她渐渐喜欢上太医署北侧的那一汪野荷池。 春日的气息宛如宫苑中悄然生长的碧草,乍看还不过一点嫩芽尖儿,转眼便生满汀州。阿苦在池边发呆,等着未殊来接她,看见几只燕子结伴衔泥飞来垒窝,在斗拱边停下来,伸着头摩擦彼此的后颈,意态缱绻,如在喁喁私语。 她的心好似被撩拨了一下,陌生的惆怅在胸臆间弥漫开来。柳眼慵舒,柔条轻搔,晶莹的露水落入池中,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如果等到太阳落山他还不来,她便会自己回去。 天边乌云低压,空气潮湿得发闷。春冰澌溶,耳畔还能闻见潺潺水声,而不过片刻,竟已响了惊雷。 她吓得心颤,终于抬起头,天色忽然晦暗了下来,料峭的风一阵紧似一阵,蜻蜓在水上断梗浮萍之间闷头闷脑地乱飞,她霍地站起,转身往回走。 “轰隆隆——”闷雷陡顿间炸响,一颗颗雨珠突如发狠的凿子砸将下来,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优雅。她往太医署的科房狂奔过去,绿罗裙淋个透湿,整个人就如淌水的芭蕉叶子。杜攸辞拿着伞走到门边,往她的方向看去,轻轻地唤:“阿苦?” 这呼唤声立刻就被雷声雨声淹没掉了。阿苦径自从他身边挤进了房里去,他关紧了房门回转身来,风雨凄厉,但他耳中所清晰的却是她的衣衫往地上滴水的轻响,道:“要不要换身衣裳?” 阿苦正拿毛巾擦着头发。在盲眼的杜大人面前,她从来不顾形象,这会子早把头发都披散下来,女鬼也似。她甩着湿漉漉的发梢道:“谁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换了衣裳回去又得淋湿。” 杜攸辞道:“你也可以歇在署里。” 阿苦睁圆了眼,毫不犹豫地道:“不行不行,我得回去,不然师父要着急的。” 杜攸辞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两人便这样杵了片刻,外面的雨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愈演愈烈,直有摧山断岳之势,开春好不容易长出的新叶被哗哗的雨水削进了泥里,汇成一股股泥泞的水流。 “咚咚咚咚咚咚!” 一连六声敲门重响,骇得阿苦以为门外站着另一个自己。抖抖索索将门开了一条缝儿,小葫芦正吃力地挽着被风吹折的伞,回头大声道:“钱阿苦,你娘叫你回去!” 阿苦也对她喊:“这么大雨,她发什么病了啊!” 小葫芦气得发笑:“可不就是病了!病得厉害,要你回去,分家产了!” 阿苦听得一呆,还没来得及咀嚼清楚这句话,身后的男人已将门打开了,温声道:“外边风大,请先进屋吧。” 小葫芦遍身狼狈,乍见一个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男人,当即张口结舌,一转头恶狠狠对阿苦道:“这又是哪里的野男人?” 这声音虽小,盲人的耳力却异于常人,杜攸辞转过了脸去。阿苦倒泰然自若,揽着门扇,懒懒散散地,“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我可关门了。” 小葫芦闪身而入,伞却收不起了,挂在门外头。杜攸辞听了半天两个丫头的吵闹,出声提醒:“用我的伞吧?人命关天。” “谢谢大人!”小葫芦立刻道。 阿苦白了她一眼,“我娘一定是下雨了寂寞,要我去给她解闷子吧?” 小葫芦接过杜攸辞递过来的伞,叫苦不迭:“我骗你作甚?她若搞这样幺蛾子,我为何要应了来找你?总归是病得不轻,迷迷糊糊就巴着见你一面呢,大小姐!” 阿苦虽然嘴上不饶人,一颗心实已悬了起来,“叫大夫了么?” “叫了!你赶紧着吧!” 阿苦来不及向杜攸辞打招呼便要出门去。杜攸辞关切地问:“需要我帮手么?” 这可是太医署的一把手啊!可阿苦却摇了摇头,“我应付得来,不劳驾您了。” 语气里明显的疏离客气,让杜攸辞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雨声不管不顾地泼将进来,他听见女孩叽叽喳喳的吵,像是山林间自由自在的野雀儿。哗地一声,是女孩撑开了那把大伞,然后她便蹚进了水里。 他的世界,在风雨喧哗之中,再度归于幽凉与寂静。 *** 小葫芦寻常不骗人,这一回,弋娘是真的病惨了。 阿苦回到扶香阁,只草草披了件干燥外衣便去探视母亲,只见伊往日里那顾盼神飞的脸容竟是憔悴不堪,一下子好似老了十岁。她心里闷得慌,一把拎起旁边老大夫的衣领子便道:“方子呢?拿来我看!” 她自己看过了药方,改了几处,又督着老大夫去拿药,亲自生火煎了。一时间小桃楼的阁子上药烟缭绕,她迷瞪着双眼,碎碎念道:“这炉子烟尘多,赶明儿我给买个好的。” 床上烧得昏天黑地的弋娘这时却有了声息,虚弱地道:“是阿苦吗?” 阿苦丢了蒲扇就奔上去:“娘?娘!” 弋娘努力睁开眼看她,可是烟霭迷蒙夹着风雷雨雾,她却看不清女孩的眉眼。她迷迷糊糊地思量了许久,轻轻叫她:“公主……你怎么来了?天不早了……歇了吧……” 她吐词不清,听在阿苦耳中犹如呜咽,别提多难受。她转身端了药来,耐心地哄她:“娘,起来些,吃药。” 弋娘就着她的搀扶半坐起身子,眼神却仍然直直地盯着她,老半天了,又说了一句:“公主,苦了你了……” 这几个字阿苦听得清清楚楚。她只当弋娘病得不轻,心下更加焦急,提着药勺便欲灌给她。弋娘稍稍打开齿关便被她塞了满口苦涩药汁,又呛得全部吐在了被褥上。 阿苦气得将药碗往床沿重重一放,“我不伺候了!” 她想走人,却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若换了你生病,她却是一定会伺候的。” 安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雨声之中,碎开万点清莹。她呆了一呆,慢慢抬起头,便对上未殊低头凝注着她的目光,深如渊海。 她愣愣地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气息微重,仿佛是叹了一声,“这样大的雨,我自然会去接你。” 她罕见地没有闹他,湿润的长发贴在苍白的颊,双眼亮晶晶的,像是被雨惊起了一层层涟漪,而永远不会静止。他拿起她放在床边的药,她反应了一瞬,赶紧过去扶起了弋娘。 第27节 弋娘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又魔怔般唤了句:“陛下。” “当”,小银勺磕在了碗沿,未殊却仍旧淡定,静静地将药汤吹凉,再喂给弋娘。 弋娘眼神呆滞,异常听话地开口喝药。阿苦担忧地道:“我娘不会烧坏脑子了吧?” 未殊淡淡道:“你的医术比我高。” 阿苦闻言,面上不禁有几分得色。他却又道:“你是有母亲的人,怎么不知孝敬?” 她羞赧,“我那也是气急了……” 他没再说话,专心将一碗药喂毕,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她服侍着弋娘躺下,这才发现他的白衣也湿了大半,两个人都是落汤鸡,面面相对,她当先笑出声来。 他面不改色,她愈笑愈欢。却不说话,两个人都不说话,药烟萦绕,雨脚拍窗,那样地嘈杂,可是那样地安谧。 他似乎在等她笑完,可她笑完了,他却还是沉默,便那样沉默地凝视着她。她终于感到几丝怪异,咬了咬唇,道:“难为你跑一趟,衣裳都湿了。房里大约还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我去找给你……” 她转身欲去,他却忽然道:“你呢?” “我什么?”她愕然回头。 他的脸上却泛起红晕。她突然明白过来,双手将外袍一捂紧,“喂!”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她低头展开袍襟看了看,又看了看…… 脸上的热度似乎直接窜进了胸膛,逗得一颗心都颤抖地烧了起来。虽然仓促间披了一件外袍,可里头的罗裙小衣都还透湿地贴在身上,巧绿的罗裙早成了皱巴巴的,纤白的抹胸更是勾勒出一段极美好的线条。 她……她是怎么回来的? 从太医署到扶香阁这段路,她是怎么走得下去的?! ☆、第34章 歧路 璐王府。 天井里,雨水如一道帘幕从屋檐上披落下来,拉出万道斜飘的银丝。晏澜将铜扇扣在手掌心,听着身后人的汇报。那不带感情的声音被雨水一激,就成了断散的珠子。 “莫姑娘去太医署……迷路……从宣城门进去的……带着钱姑娘……往城南去了……” 晏澜抬头,看着飘摇雨幕。“这样大的雨。” “是。”暗卫躬下了身。 “贼人那边可有动静?”晏澜稍稍抬眼,问。 暗卫犹豫了。 “说。” “这样大的雨……”暗卫慢吞吞地道,“跟梢会留下痕迹的……” 话说了一半,晏澜却已懂了,一回头,眉目间煞气凝聚:“蠢材!这时候不盯着,还要等到开晴了死人么!” 暗卫忙不迭地应承着,出去布置人手。心里头却忍不住骂,小王爷不就是不敢自己去找人家姑娘么……不就是一巴掌,舍卢男人就这么好面子! *** 阿苦忙了大半日光景,终于歇下来时,外间天都黑透了。她这许久脚未沾地,这会子才发现扶香阁里静得异常。推窗看向院落里,狂风刮擦进来,大雨倾盆,却没有一个人影。嫖客、龟公、小厮、花娘,全都不知瑟缩去了哪里。 未殊在她身后,话音淡淡的:“你也快发热了吧。” 她讪讪地关了窗,合乎时宜地打了个哆嗦。她已经沐浴过,里外衣裳换过,再看未殊半湿着,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 未殊看着她出门拐弯。他没有问她为何要去她自己的房间给他拿衣服。 半黑的房间里,阿苦将那件白袍子翻出来,怔怔看了许久。这领边的暗绣,袖口的描金,里里外外的针脚她都已琢磨了千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抱着这袍子,好像抱着一把飘渺的光,好像抱着一盆沉浊的水,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地映出的都是她一个人惶惑的影子。 终了,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弋娘的房间去将它递给了未殊。 看着这件形制奇特的白袍,未殊的表情显然地变了。可是他太能掩饰了,阿苦拼命想从那张冷淡的脸上挖掘出一点什么意味来,却只有长长的沉默。 她想问他,你记得它吗? 她想问他,你记得我吗? 他低敛眸光,抖开那白袍。经年的衣物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阴气味,但保存得很好,一点线头都没有。他伸手要解自己的衣衫,却又停住,看了她一眼。 “我,”她咽了口唾沫,“我去外面。” 旋即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上空空旷旷,静得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狂急,容不下分毫懦弱的喘息。 未殊走入内室隔间,穿上了这件白袍。多少年了?他的容貌身材从那时候起似乎便没再改变,这旧衣出奇地合身。逼仄的空间里一条半明半暗的烛,听不见外面的风雨声,他将那雪白衣袖举起来闻了闻,眉目安然。 他走出来时,阿苦已在外间的堂屋,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其实还是九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苍白的肌肤,瘦削的肩,安安静静的眼神。到底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她也说不清楚,横竖九年前她才五岁大,那样年幼的记忆理所当然会出错的。 他过来看了看弋娘,道:“她睡过去了?” 阿苦点点头,“捂一晚上就能好。” 未殊说:“那我先回去了。” 她呆了呆,“走了?” 这两个字有些突兀,出口之后她又亡羊补牢地道:“我是说,天这么晚了,不如我找间房……” “不必了。”他道,“雨小了许多,无妄大约来接了。” 她说:“他分明还没有来。” 他不做声了。 她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唤:“师父。” 他的眸子里微沉了几缕隔夜的光,渺渺茫茫地扫来,竟拂得她心头一痛,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你怎么不问我,”她咬了咬唇,“我哪来的这件天官之服?” 他很温顺地道:“那么你哪来的这件天官之服?” 她孤零零地站在药炉旁,小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一个字一个字都清澈如迸玉般响:“我五岁那年,溜进司天台偷梨,见过你一面。我知道你忘了我了,可我还留着你送我的这件衣裳……”她忽然一笑,唇红齿白,烛火下嫣然如醉,“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配合她笑。土炉子的烟尘熏得她转过头去,眼里蒙了灰,呛得她咳出泪来。她一边伸手揩泪一边仍是笑,“我真是个傻子,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些人忘性大,尤其是你们这些贵人……” 清苦的药香之中,她哽咽的声音仿佛是虚幻的。他不由想起窦三娘说,这姑娘一向只笑不哭。不知道她现在这样,是笑是哭? “阿苦,”他终于开了口,“我虽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可我们往后还有很长。” 她怔怔地停了哭泣,抬眼看他,泪眼迷蒙仿佛大雨冲洗过的琉璃,熠熠地焕出光来。他这话说得很让人想入非非,“往后”,这是个诱人的陷阱,可是“过去”,毕竟已被他抛弃。 她心里一阵痛苦一阵欢喜,一阵酸楚一阵甜蜜,她分辨不清。 他终究是忘记她了。 她低声道:“你快回去歇息吧。” 他点了点头。他的表情永远深不可测,她早已放弃去猜了。但见他走到门边,欲推门时,又道:“对你母亲好一点。” 她望向他。 他静了静,“我没有母亲。” 说完,推门出去了。 她在原地傻站了许久,忽然往回走,直走到弋娘的病榻边,道:“你说他什么意思?” 弋娘眉心蹙了蹙,终究还是昏睡。 “他这不是浑么?”阿苦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恼,全部对着昏睡的老娘发泄了出来,“他就不能顺着我的话说一次,说我们有缘分?他一个算命出身的,怎么会记性这样差?” ——“你们当然有缘分。” 风飘烛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随风响起,她怔了一怔,去看弋娘,弋娘确实睡得很沉啊?突然之间,后心一痛,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未殊走下小桃楼时,夜雨犹疏疏落落地斜飞上他的衣角。这一夜的扶香阁静得有些古怪,即算是大雨突至,一家偌大的青楼也不至于打烊得这么早吧?他已撑开伞、迈出了两步了,却又突然折回身,再度上楼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一份躁动。他的头很痛,牵扯着回忆里的经络,随连绵呜咽的雨声绕得他后颈黏腻。他的步伐不自禁地加快,上楼直拐,一把推开了弋娘房间的门。 烛火被他开门时的风带得一偏,又呼啦啦窜得更旺。 弋娘已坐了起来,容色冷清,眉宇沉静。 并不似个风尘女子,反而似个大户夫人。 他问:“阿苦呢?” 弋娘说:“你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为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想了很久,披衣下床来,脚步很定,一点也不见重病之后的虚浮。她拿银剔子剪了剪残烛,慢慢地道:“我也不知她被带去了哪里。” 他不假思索:“我去找她。” “你去找她,只会害她。”弋娘低声说,“你和她走得越近,就越会害了她。” 他的身形僵住。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拽着他的衣角,死命将他往下拖,好像要把他拖进地底的深渊里去了。他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会害她的,这样的事情,他哪里还需要旁人来提醒? 弋娘看了他一眼。夜色杳冥,年轻人俊秀的容颜惨白如片纸。她似乎有些不忍,眉梢却泛着冰凉,“你和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想好了,你是五品大官,原不必管我们这些小民的事。你现在放了手,往后若有了要杀要剐的祸患,也就不须你担待。” 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断裂的弦在空气里微微发颤:“什么要杀要剐的祸患?你这又何尝不是害她?” “这不一样。”弋娘摇了摇头,“抓她走的是九坊的几位叔伯,你不知道吧?他们抓了她只是为了逼你出来,他们不会伤她。” “我也不会伤她。” 弋娘突兀地笑了笑,“是么?我听闻她被圣上撞见了。”末了,又单薄地轻轻一抿唇,“舍卢人的圣上。” 他看着她,那目光好像在探究什么,可是这个美丽的妇人却宛如一片云雾,掩藏了无尽的秘密不容人窥看。 最后,他发问。 “她的父亲是谁?” ☆、第35章 迷城 第28节 “我听闻容成仙人神通广大,不若摆上一卦,算算她父亲是谁。”弋娘掩袖轻笑,眼角眉梢流露出风尘里的妍姿媚态,然而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截住了她的笑。 “我只知道,你不是她的母亲。” 他的话音很平静、很笃定,好似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这一刻,终于显出了久睡过后的疲态,她实在已不再是个年轻的女人了。 “仙人神机妙算,”她慢慢道,“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未殊不言,嘴唇抿成一条淡漠的线。 弋娘低低地道:“我原不想掺和那些事情。大历也好大昌也罢,与我没有干系。不过莫先生他们啊时常与我讲,舍卢人进西平京的那几日,大屠三城,每一条街的每一棵树上都挂了一具汉人的尸体,这事情你知不知道?” “嗯。” “也对。”弋娘掠了他一眼,寡淡一笑,“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她这话里藏了暗礁,未殊蹙了蹙眉,却没有再问。弋娘撇了撇嘴:“你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所谓仙人,就是这样没心没肺、肆意杀人的吗?” 未殊揉了揉眉心,头有些疼,但他必须保持清醒。“我也是汉人,我并不曾杀人。” 弋娘端详着他,眼梢微微压得低了,艳冶之中,仿佛透着冷光。她的目光很尖锐,可他却没有露出分毫破绽,几乎要叫她就此相信了。 “我听闻你是舍卢皇帝养大的。”她冷冷道。 “所以她的母亲是谁?” 弋娘一怔。 她没有想到他转移话题这样快、这样面不改色。 但听他冷淡的声音像冷淡的雨:“她的母亲,恐怕也不是汉人吧?” 弋娘脸色大变,强撑出一个冷笑:“你未免管得太宽!” 未殊却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仿佛是从时光的深处发出来,带了空幽的冷风,寂寞,全是寂寞。阅人无数的青楼妇人听见这叹,奇异地静了下来,眼底闪着微弱的光,映着风雨中飘摇的烛火,像是什么经年的梦碎了,从此一去不返。 “我实在什么也不想管的。”未殊轻轻地道,“为什么你们却不肯放过我?” 弋娘侧过头去,忽然道:“你与她,不合适。” 未殊道:“嗯。” “我可以帮你找到她。”弋娘顿了顿,“这样,你能不能保证再也别来找她?” 未殊道:“不能。” 弋娘浑身一颤,“我……我毕竟养了她十四年!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所以要感谢你。”未殊道,“我与她说了,她应该多多孝敬你。” 说完,他已往外走去。弋娘的身子在被褥里发抖,她突然用尽力气喊出一声:“你只会害了她!” 他的脚步没有停留。哗地一声,是狂风将门猛地拍合上,烛火被门风一带,倏忽灭掉。 黑暗之中,妇人牙关发颤,终于没能忍住,咸涩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 狂风拍窗,大雨如注,就如十四年前的那一夜。 挣扎的女人,飘摇的残火,呱呱坠地的婴儿…… 谁说阿苦,不是我的女儿呢?谁说阿苦,不是汉家的女儿呢?! *** 丑时三刻,未殊叩响了璐王府的门环。彼时夜色昏黑,大雨过后的苍穹里连星子都隐没不见,他只提了一盏风灯,在冷寂街衢间明暗动荡。 晏澜披着外袍踩着庭院里的积水一头潦草地问他:“什么事啊这么急?” 未殊神容清冷,“阿苦不见了。” 晏澜愣了一愣,反应了半晌,再去打量这老朋友的形貌。白衣是换了一身,长发如旧披散着,脸色也没有任何异常——可就是有什么变了,也许是在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添了几抹莫名的忧悒。 晏澜道:“你先别急,你告诉我,人是怎么丢的……” “我要借禁军。”未殊安安静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晏澜吓得跳起来,“老天爷!给我进屋说!” 好不容易将未殊拉进屋里,屏退下人,晏澜手指敲了敲桌案,道:“我带人去搜九坊,你就别跟来了。” “不行。”未殊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见我。” 晏澜瞥了他一眼,“‘他们’是谁?” “九坊的人。” “你是说那些卖杂耍的?” “不,”未殊一字字地道,“我是说,那些大历遗民。” 沉默。 瑞兽香炉里缓缓吐出沉水香来,氤氲满室,在这后半夜的寂静里愈加催人迷糊。晏澜的手抓紧了紫檀大椅的扶手,直抓得青筋毕露。 “那些人,”晏澜慢慢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未殊没有回答。 晏澜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未殊嘴角寥寥一勾,几乎令人看不出来那是一个冷笑,“王爷问的是什么?” “你少给我摆这套花架子!”晏澜突然来了脾气,大声吼,“我是担心你才会问你,这事情若闹到圣上那里去,看你有几个脑袋!” 未殊岿然不动,整了整衣襟,“你不如问问你的莫姑娘。”晏澜脸色一变,而他已镇静地站了起来,“我随你去,要三百人。” *** 阿苦醒来的时候,满嘴里全是过夜不洗漱的苦。她呸了好几口,才扶稳了额头,定眼望去,暗沉沉的空间里散发出一股特异的霉味,一只豆灯悬在外头,阴惨惨照出几堆柴垛,柴垛旁……竟然是……三头……猪。 她的眼睛睁大了,睁圆了,好奇满满地看着那三头猪。它们可全不看她,只管互相推搡着将脑袋搁进食槽里,咕噜噜拿鼻子去拱槽中青青绿绿稀泥也似的食物,肥厚的下巴颏儿随着一动一动的,耳朵也时而扇两下。 她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蹩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来,在就近一头猪那胖墩墩的一身皱褶上戳了戳。 咦,这猪竟然不理她。 皮这么厚? 她玩心上头,又一戳,再戳,狠狠戳。 那猪好像终于感觉到了异样,笨重的身子忽而转了过来。她“啊”地大叫一声往后跌去,双手捂紧了脸:“别过来,别过来!” 然而老半天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战战兢兢地扒拉开一条手指缝儿望过去,却见到一张安静的脸,此刻那清隽的眉头微微蹙起了,眉下两汪深潭似的黑眸,正凝注着她。 她呆呆地问:“你是猪妖吗?” 他没有理她,低下身子就将她抱了起来。她一把搂紧了他的脖子哇哇大哭:“师父我讨厌你,臭师父,坏师父,世上最讨厌的就是师父……” 他像抱小孩似地抱紧她,任她在自己身上扑腾抓挠,带她飞快地离开了这个猪圈。她百忙之中还记得回头看一眼,圈里三头猪不多不少还在淡定地拱食,嗯,这是真的师父,不是猪变的。 未殊将她带到了一间堂屋里才放下她。她张望半天,只觉这屋子怎么看怎么熟悉,而屋中已经站满了人,全都是九坊的邻居叔伯们。她对着一个熟识的道:“鲁伯伯,你们来做什么呀?” 鲁伯伯转过脸去。 她一怔,只好牵住了身边师父的衣袖。 有人发话了:“她今日若跟你走了,往后便再也别想回来。” 这声音好冷,冷得如一块玄冰,却偏有种矜持的文雅。她循声望去,吓了一跳——竟是莫先生,一身缥青的褂子,不像说书先生,反而像个官儿。 她想起来了,这不正是小葫芦家的堂屋么! 未殊还没有回答,已有人代他回答了:“今日之事,孤不与你们计较了。以后,记得横城门上的例子,凡事不要胡来。” 这话软得过分。未殊不由看了晏澜一眼,晏澜只有苦笑。 这一整晚将九坊翻了个底朝天,连阿苦都找着了,他却没有找见莫嫮。 阿苦拉了拉未殊的衣袖,“师父,你们在说什么?” 未殊静了静,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好像对着一个孩子般,抬头,温和地道:“阿苦,你愿意跟师父走吗?” ☆、第36章 穷途 刹那间,一屋子人的几十双眼睛都射过来,好像要将她全身上下都盯出窟窿来才罢休。她有些惊着了,腰板却挺得笔直,声音凉得发颤,可到底还是端住了:“愿意啊,怎么不愿意?” 未殊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好像很开心,可他不会表达出来。忽然人群中嗤笑一声,“真是个吃里扒外的浪蹄子。” 未殊听不懂这话,阿苦却听懂了,柳眉一竖:“你说什么?站出来!” 那却正是扶香阁的花魁纤露姑娘。此刻她看向阿苦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好像阿苦才是出来卖的那个,浑身上下都是脏的。纤露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姑奶奶说的,怎么着了吧?小王爷要杀人,尽管来杀,杀光了九坊算个完!” 晏澜慢慢地、似乎很艰难地道:“孤自然不会杀你们。” 纤露冷冷道:“你也不是没杀过。” 阿苦转头问未殊:“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未殊道:“与你没有关系。” “小葫芦呢?”阿苦踮起脚尖往人群里张望。 “她不在。”未殊很耐心地又问了一遍,“阿苦,你愿意跟师父走,对不对?” “对啊。”阿苦笑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未殊道:“也许你不能再回来了。” 阿苦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不会的,我还会再回来的。” 未殊沉默了。 阿苦问人群中的窦三娘:“我娘醒了没有?” 窦三娘没好气地甩了甩手,“醒了醒了,在床上喘气呢,别惦记了。” 未殊道:“走吧。” 阿苦“哦”了一声。未殊便往前走去,人群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不让不行,因为他身前是三百禁军,身后是小王爷晏澜和数十个精壮的舍卢汉子。阿苦牵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没有明白,自己睡一觉醒来以后,这些街坊邻居似乎都变得很陌生,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等等。” 第29节 莫先生发话了。 他一发话,人群顿时诡异地寂静下来,而师父也停了步,回头。 似乎莫先生是个很重要的人。 “常说天家薄凉,原来果是如此。”莫先生咬文嚼字,说得很慢,橘皮老脸上目光冷凝,众人都不敢与他对视,“莫说杀父杀母的私仇,便连灭国灭家的国仇,你也不顾了吗?” 未殊没有做声。 莫先生盯着他,许久,许久,竟尔发出一声绝望的笑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真是狼心狗肺,数典忘祖——你逼得敬毅皇帝投海而死,我们竟还指望于你,我们也真是瞎了眼!” 轰地一声,仿佛脑中有什么炸开,未殊的身子微微一晃。阿苦连忙扶住了他,朝莫先生怒目而视:“你在说些什么啊!” 突然间有人跑了出来,对着他俩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你怎么不去死!你爹知不知道你在伺候舍卢人!” 阿苦怒了,低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不准骂我师父!”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臭丫头还打人?”“你怎么还有理了?”“你是不是汉人,跟了舍卢狗有脸了?”…… 滔滔骂声之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钱阿苦终于也发憷了,她往后缩了缩,突然竟有人挥出了拳头。 那人本想偷袭,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冷冷一扭,腕骨碎裂。那人的双眼如死鱼一样突了出来,连痛都喊不出了,旁边的人更大叫着一哄而上—— “你还要杀人?”莫先生大怒,“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疯了?”晏澜不可理喻地横了未殊一眼,而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将伤者扔开,面对莫先生道:“我并不曾……” 却又顿住。 我并不曾杀人。 可是头很疼,疼得让他无法继续说话。 禁卫官兵在他们身前拦出了一道墙,明晃晃的刀枪将他们与外面的人阻隔出来,他抬眼,那刀尖上隐约有血痕,交映着漫天遍地的水光,在龙首山的关隘间,在赤海的波涛边……血红,一片血红,日头渐渐从黑夜里挣扎出来,放晴了,融化的雪混着昨夜的雨水汇流成一道道泥在街巷间肆意纵横,却渐渐被鲜血和尸体所堵塞…… “师父!”阿苦拼命地唤他——师父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噩梦啊! 他猝然一凛,环顾四周,原来竟还在这小小堂屋之中,顽民们虽动作受阻,却显然看出了晏澜不敢杀人,口上骂得愈无遮拦,粗鄙得不堪入耳。 “什么师徒,私相授受了吧?看那奸夫□□的样子,一起去给舍卢人……”阿苦还在想这是谁啊骂得这么文绉绉,不料未殊忽然拉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纤长而冰凉,像是刚在冰水里浸过,还在微微地发抖。 他说:“上回教你的,怎么忘了。” 话音很平淡,浑然不顾四周一片倒抽凉气之声。他的步履加快了些,拉着阿苦一路走得急促,阿苦看着那素白背影,世路嚣嚣,日光之下尘埃遍地,雨水洗不到的角落里泛出腐烂的气味。 她跟着他走,没有迟疑。 *** 大雨过后的天,清澈如倒扣的白玉梨花盏,太阳温煦,驱走了二月的春寒。司天台的西厢房里,阿苦扒着窗栏往外看,有燕子双□□过眼前去了,细尾如剪,在冶叶倡条间互相追逐,渐渐便望不见了。 未殊负袖站在门边,黎明空透的辰光自他背后投过来,将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他们之间隔了些许距离,她又是背对着他,谁也看不清谁。 “我今日——昨日,看见太医署屋檐底下有燕子在做窝。”阿苦漫声开了口,“春天到了,什么都吵得紧。” 未殊没有说话。 阿苦又道:“太医署西边的荷花池你去过没有?那算不算皇帝的地盘?” 未殊静了片刻,终回答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阿苦眨了眨眼睛,并不回头看他,“那大历皇帝又是怎么便没了王土了?是圣上偷了抢了他的,还是他自己丢的?” 未殊又沉默了。 她其实很聪明,聪明得尖锐。在外人面前她装傻,可一到了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的聪明劲儿就不管不顾往外冒,也不怕伤人,也不怕伤己。 不知沉默了多久,阿苦竟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牵肠挂肚,好像能把人的心都血淋淋地挖出来,却偏还那样云淡风轻。她低下头来,手指绞弄着衣带上的碧条穗子,“我是不懂你们说了什么。我被关到那样的地方,是因为你吧?” 他终于不再望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们想逼我出来。” “逼你做什么呢?”阿苦笑了一下,“往常你也去过九坊,他们那会子对你可不这样。” “他们大约知道了什么。” “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殊轻轻地道。 阿苦静了片刻,又笑了一下,“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有些不敬,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计较。他似乎已很倦了,他想上前,她却又开口了:“他们是不是想利用你——造反?” 他微微蹙眉。 她却笑起来,很欢快似的,两眼弯成了两条细细的月亮,“就他们那样,卖杂耍的,开妓院的,说书的唱戏的,居然想造反?你说这好不好笑?” 他仍旧没有笑,只是紧紧地盯着她,好像担心她会突然变脸。她果然便突兀地收了笑,表情冰冷:“他们想逼你,你怕了,就把小王爷抬出来了是不是?” “是。”他回答得很平静,“我怕他们伤了你,只有借禁军,才能直接带你走。” “带我走?” “带你走。”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走?” 她突然转过身来,双目亮得像刀子,锋刃逼得人不能躲避,“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跟他们串通好了引你过去?” 他似乎有些疑惑了,眼神里带着几许不确定,将她凝视了一晌,才道:“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啊。” 她突然一咬牙,“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小脸都涨得通红,她一跃站起,便将他往外推,“你出去,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她用了死力,竟推得他一趔趄,脚步绊在门槛上,险险要滑倒,他一手抓住了门框,素日冰封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一丝:“你不想见到我?” “对!”她尖声嘶喊,“你走开!” 站在司天台的地面上喊他走开。她就是这样无理取闹,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可是她的脸容上还布着淡淡的泪痕,双眸里波光荡漾,沾了湿气的长发贴在脸颊边,有一缕窜进了衣领子里,依偎着娇小的锁骨。他移开了目光,终于是往外走去。 她想哭,可是她没有气力了。他为什么不肯说?他藏了那么多的心事,那么多。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难,好像下一步他就会倒下一样,可是他总不倒下。她突然又迈过门槛扑了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冰凉的颊贴在他柔滑的衣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你怎么这样傻?”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原该让小王爷一个人去,你不该过去找我的……” “我放心不下。”他的声音像山巅的云,那么密实地压下来,她却抓不住。 ☆、第37章 泥牛 他犹疑着,将手覆上了她抱紧自己腰身的手,缓缓摩挲,仿佛有甚依恋。她的手纤白而柔嫩,如开春的白兰花,此刻却凉得令他心头一颤。 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好像在他的脊梁骨上种了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那样清晰地搏动。她实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身量比去年初见时高了不少,此刻依偎着他的背,一片温软,吐息都能渗进他的颈项。有些黏,更多的却是痒,仿佛是那旧衣的领子挠出来的。 “阿苦。” “嗯。” “你讨厌我吗?”他低垂眼睑。 “讨厌。” “那为何随我回来?” 她不说话了。 未殊慢慢地道:“去年年底,璐王杀了几个人,你知道么?” “我知道。”她的声音闷闷的,“小王爷把他们挂在了横城门上。他们是乱民。” 未殊低头,看见自己手掌包覆之下,她的双手紧紧抱着他,如此亲密的靠近,温柔得令人窒息。“他们不是乱民,他们只是有些事情没想通。” “是大历和大昌的问题么?” “嗯。” “那你想通了么?” “我没想过。” 阿苦愣愣,“你没想过?” “那个人问我,我父亲知不知道我在伺候舍卢人。”他闭了闭眼,“可是我并没有父亲。” 这话很安静,很寻常,可是轻响在初春的早晨里,就如滞了雾气般迟缓而怆然。她想了很久,想不出来如何宽慰他,终了只道:“总之我随你回来,我也不会再走了。” 他抓着她的手回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眸色浅,这也许是她唯一一处不像汉人的地方,但这很足够说明问题了。他想的很多,说的很少,他经常在思量,跋前疐后不曾有个痛快,可是今日,这句话竟然便这样轻飘飘地出了口,明明该当郑重,却好像没了一点分量: “你介意吗——我是你师父?” 她呆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九个字入脑,好像只是混沌的一声响,炸得她一懵,然后脸就红透了。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九个字的意思,脸就已经红透了。 瓦当上滴滴答答不断滑落隔夜的雨水,落进檐下的小水坑里,溅起一圈圈的涟漪。庭中一片湿润,草木被洗得碧绿,抽芽的小花娇怯怯地探出头来。她的瓜子脸上一双湛湛的眼,正无知地忽闪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她从来都不知道。 她是真的傻了。 “师父……”嗫嚅了半天,却只说了一个开头。 他仍是静默地看着她,那目光明明温和,却无端带了压迫,她想躲,却无处可躲。 他终是寥寥一笑,松开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什么,好好休息。” *** 小王爷自打从九坊回来以后,脾气就变得极其地恶劣。 他本来是个顽劣的性情,府中的下人早已习惯了;然而此刻比往常都不一样,他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不时传出砸摔东西的震响,一群下人窝在帘后门口听得胆战心惊,可他谁也不曾传唤。 要打要骂也给个痛快啊,不带这样折磨人的…… 厨房已备好了膳,可是谁也不敢去叫王爷用饭。 直到有个面生的小厮站了出来,“我去吧。” 总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小厮一身短打还算干净,头发包着帻头,露出一副还算清秀的眉目。总管没见过他,想应该是新来的,才会胆子这样大。 于是总管抬了抬下巴,“你去吧。” 那小厮应声端走了膳盘,推门而入,又周到地合好了门。 第30节 众人立刻又把耳朵贴了上去。 “孤不用。”是璐王的声音,冷厉得像一根绷紧的弦,马上就要断裂了。 那小厮却没有说话,众人只听见他将膳盘放在桌上的一声轻响。总管心里一紧,这果真是个不懂规矩的! “孤说了不吃你没听见——” 璐王暴戾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里头竟然便没了声息。 “你,”晏澜难受地滚了滚喉咙,“你怎么来了?” 她安静地解开帻头,任长发披落下来,晃了晃脑袋,眉眼都是他熟悉的样子,那样温柔而优雅,“我听闻你在找我,不想你费事。” 他说:“我找不到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话,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妇人在耍赖,可她听见之后,却似乎心情变好,嘴角勾了起来。 像一轮残月一样,勾了起来。 “我已经不在九坊了。”她说得很轻巧,“我在白虎街那边找了活做。” 他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我爹赶我出来了。”她将手搁在桌上,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膳盘上的金漆纹路。 他笑了,“在你打了我一巴掌之后?” 她点了点头,“他知道了我与你一处……就算我打了你一巴掌,他也不能解气。” 他说:“那你当初该多打几下的。” 她细声细气地道:“可我没舍得。” 沉水香袅袅上升,将空气凝成缠绵的云雾,缓缓沁入肌肤。他忽然拉了她一把,她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是从那草原上来的少年,身躯结实地紧绷着,蕴藏了豹一般矫捷冷定的力量。她过去很贪恋他这怀抱的气味,她已经许久没有闻见了,这样干净的气味,与她过去所熟知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嫮儿,”他侧头轻吻她的发梢,她闭上了眼睛,“我是舍卢人啊。” “嗯?”她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声调微扬,是不自知的魅惑。 他的唇贴着她的太阳穴,轻轻开合:“你还走不走?” “我能走到哪儿去?”像是被他的气息烫着了,她哑了声音。 他轻笑,笑得有几分浮荡,像误入春闺的浪子,将铜扇柄磕了磕手背,“也对,你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说:“一着不慎,我除了认输,也没有别的法子。” *** 圣旨传来的时候,已经是真正的春日光景,司天台里花木扶疏,红白茶花开到了极盛,刻香镂彩,宛如善睐的女子流眄多情。未殊难得地没有去考星塔上,而是搬一把圈椅坐在后院天井边看书,蔷薇花还没有开,从高高的院墙上泼下来漫天的紫藤,喧宾夺主地缠满了花架。风吹过,庭中草木相和,间关一二黄鹂啼鸣,婉转催人流连。 他一手执着书,一手搁在椅扶手上撑着头,长发铺在雪白的衣袍上,眉目静默,好像看得很入神,可是书页却始终没有翻动。 与他相隔几步远的石桌石凳处,正有个少女在认真地点检着药材。 她绕着石桌走动,将药草一一归类放在一处,动作已尽量放得轻微。她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素缘云间半袖,大约是嫌热,还将里衫的袖子捋了起来,露出小半截洁白如藕段子的手臂。薄绿百叠裙轻得好似没有重量,随着她的来来去去在草叶间拂动,宛如蝶儿轻颤的翅。她看来看去,又发觉哪处不对劲,跑去房中拿来了一本书,便站在原地翻看。 他终是将书合上,“有什么问题?” 她头也不抬,“你帮不着。” 他好脾气地没有搭理。她螓首微垂,咬着唇,盯着书的样子像在跟什么较劲似的。阳光被重重藤萝筛得稀薄了洒落下来,她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美好。 这时候,无妄在月门边探出脑袋,朝他招了招手。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圣旨。”无妄悄声说,“古公公在前头候着了!” 他眉心一冷,望了一眼庭中的少女,便往正堂走去。 古公公本已坐下,见到他来,又站起来,笑逐颜开:“老奴要恭喜仙人,贺喜仙人!” 未殊面色不动,只掸了掸衣襟跪下来,“请公公宣旨吧。” 古公公在他这里软钉子吃得尽够,这会子也只是一僵,便抖开明黄帛书念道:“黎民苦旱久矣,日前普降甘霖,皇天共沐,天命所赖,社稷之福,着司天台监正入宫听赏,钦此!” 未殊领旨谢恩,便欲叫无妄来送客,愣是叫古公公给喊住了:“仙人,那场大雨,当真是您给求来的?您本事可太大了!” 未殊淡淡道:“在下并没那么大本事。” 古公公皮笑肉不笑:“我这里恭喜仙人,实在也不是这桩事。” 未殊眼帘微抬,“公公说的是?” “圣上还有一份口谕。”古公公脸上的肉都笑在了一处,“命仙人入宫听赏时,将那个女娃娃也带上。” 未殊没有随他笑,也没有接旨。他只是站在地心盯着古公公,目光幽深得看不见底。 古公公没来由地感到心悸,小心翼翼地说:“仙人……接旨?” 未殊将袍襟一揽,再度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从井底转上来的水,因为从未见过天日,所以冰寒刺骨。 “臣领旨。” ☆、第38章 飘瓦 送走古公公后,未殊迟迟没有回后院去。 无妄端一碗浓茶凑上前来,“公子,用茶么?” 未殊扫他一眼。 无妄笑得很可亲:“此去一场恶战,小的特抓了两大把瓜片。” 未殊不言语,接过茶碗便喝,浓酽的苦茶滋味呛得他猛一咳嗽,险些摔了茶碗。无妄连忙拿下来,急急道:“烫着了没?” 未殊还是沉默。 无妄一跺脚,“我看上回阿苦在皇宫也没受多少苦,圣上不见得会对她怎么样。” “他当然不会让她受苦。”未殊终于说话了,话里还泛着浓茶的苦味。 无妄道:“公子您也太良善了,人有时候就该浑一点儿,您看阿苦那丫头多浑,压根不把您放在心上……” 未殊又扫了他一眼,他乖觉地住口了。 未殊这才慢慢地道:“你说……方才古公公,为什么要恭喜我?” 无妄将手放在嘴唇上,表示“我的嘴被缝住了”。 未殊道:“问你话,你说不说?” 惯常的清淡声音,语调却已失了平缓,略有些急促了,空气里好像充满了被方才的茶烫出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地冒腾着。无妄于是将嘴边线头一扯,道:“因为圣上也喜欢阿苦啊。公子您想想,您的徒儿若进宫封了妃,您的辈分可就比圣上都高,嗬,您可得是小王爷的爷爷辈儿了!” 他后面的信口雌黄未殊统统没听见,“你怎么知道圣上喜欢阿苦?” 无妄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我不知道。” 未殊自己想了想,却又道:“圣上是喜欢阿苦。” 无妄一拍手:“可不是么,所以古公公上赶着来巴结您,眼看着阿苦要成他主子了……” 听见“主子”一词,未殊的瞳仁倏地一缩。“那也不见得。”未殊说,“阿苦不喜欢宫里。” 无妄又翻了个白眼,“是是是,阿苦不喜欢宫里。” 未殊起身往自己房间去,“你让阿苦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入宫。” 后院天井里,阿苦听了无妄的转述后,眨了眨眼睛,“给圣上求雨的是我师父,关我什么事儿呀?” 无妄却凑上来,鼻子嗅了嗅,“我说阿苦丫头啊,你跟我家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阿苦往后一缩,发愣,“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倒是想清楚啊,”无妄摇头晃脑地道,“你想清楚了,也就省得我给你俩瞎操心,是吧?今儿个进宫,圣上要说了什么,你可得拿捏着回答,别忘了你和我家公子可在一条船上。” 阿苦看他半晌,直将他看得发毛了,她才转过脸去,道:“我怎么就和你家公子在一条船上了?” “唉,”未殊老成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别不别扭……我跟着公子也有*年了,他那人是有点毛病,你要跟他计较这些,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怎么还不更衣?” 无妄脸色刷地一变,转身,便见未殊已换好了衣衫出来,正站在月门边,并没看向他们。 阿苦望过去,师父将长发束了起来,玉冠桐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颈项,素常的清俊之外,更多了一分凛凛然不可向迩的清冽,真如山巅上飘然走下的神君一般。有一颗水珠自他下颌滑到了喉骨上,又一颠,掉进了衣领之中。 阿苦便盯着那一滴未擦干净的茶水珠子出了神。 她自然并不想进宫,只是圣旨如此,终究不可违逆。然而师父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淡定也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的行事一向是谁让她不舒服她就让谁更加不舒服,所以她穿出了一件绿罗生色绰子,罩着薄得透出肌肤的碧纱衫,下系一条晕裙,柔媚得直能漾出水来。 他看见她这身打扮,眉头发皱,转过身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宫里来接人的马车边,然后发现—— 两乘马车。 两乘不一样的马车。 她的心沉了一沉,便钻进了那乘稍小一些的。车内一片珠光宝气,还铺了长绒地毯,隔着绣罗鞋挠得她脚心发痒。隐约听得马鞭凌空的响,马儿缓缓起行了。 她不是傻子,她是在妓院长大的,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她知道皇帝看她的眼神,那就跟妓院里的嫖客看花娘的眼神一模一样。她讨厌皇宫,不仅因为皇宫像一座巨大的妓院,更因为皇帝是一个所有人都不能违抗的嫖客。 便扶香阁的花娘,若不想接客也可以装病发癫的;可哪个女子若不想搭理皇帝,恐怕便只有亡族灭家。 是因为这样,所以师父才并不顾及她自己的感受么? 两乘华辇稳稳行至北凤阙,验过名籍,宫门慢慢朝里打开。门上的千万颗冷红钉子映着春阳,无情地发着光。再行过福圣门,绕西阙楼,两乘车便各自驶往了不同的方向。 琳琅殿。 阿苦是第二次来到这座阴沉沉的宫殿了。四面都是竹帘,一条条削得整齐的紫竹签子挽着金丝络,柔顺地垂落下来,筛了光,筛了风,筛了凉气和人影。阿苦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这空荡荡的小阁子里走了几遭,上回她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都没有好好打量过这地方。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墙上。 那是一堵面北的墙,光线晦暗,前面罩了灰色的帘帷,看起来还积了不少尘埃。皇宫之中,怎么会有这样冷清的所在?连洒扫的人都不来动它么?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左右张望,阁外的宦官宫女都跟死人也似一点声息都无,于是悄悄伸手,哗一下拉开了那帘帷。 她顿时被呛了满口的灰。墙顶上的灰尘扑扑簌簌地下来,好像在刷洗着什么一般。她咳了几声,转脸再看,那墙上竟现出了一轴画。 第31节 她渐渐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的是一个女子斜倚着一张软榻,手中捧着一只熏炉,正对着一屋子的珍玩陈设发呆。 画的背景极其繁复华丽。齐人高的博古架,上有宝玩古鼎、玉芝如意,屏风是嵌翡翠云母的十二折,画满了孝子忠臣节妇烈女的故事。女子身后、银钩卷起的垂帘之外,更隐约可见层楼叠栋、画阁雕梁,和几笔冷漠勾勒的河山。 阿苦不是没见过画轴,扶香阁里什么风雅的东西没有?可是这幅画的构架庞大、设色精巧,却都是她身居市井所远远不能想象的。她甚至能清晰看见女子身下那铺了紫貂皮的软榻之下,画师为那铜制矮足描上的金粉。 她不由咋舌。 这么……奢侈。 只有皇宫里御用的画师,才能用这样僭越的色彩,画出这样高贵的图景。 可是,这一片错彩镂金之中,那女子的衣衫却是全副素净,只一把天青色的纱裙,秀丽的脸盘上也了无装饰。 阿苦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金碧辉煌的四周。然后,再看了看她的脸。 这个女人一点也不高兴。她好像很冷,面色苍白,手心蜷在衣袖里紧贴着暖炉,仿佛那是她唯一最后的依靠。她紧抿着嘴唇,抿成了一条淡漠的线,而不是花瓣样的娇艳。她的眼神茫然,略微沉暗地低抑着,隐藏了很多阿苦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她的脸,和阿苦,几乎一模一样。 阿苦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风吹起竹帘,竹声交错作响。这一间小阁,就是这一间小阁。 这里原该有一抬博古架,这里原该是云母屏风,而她脚下,她脚下就该是当初摆放那软榻的位置,那女子就是半躺在这个地方…… 她的背撞到了一个人。 “啊啊啊——!” 阿苦捂着脑袋闭着眼睛尖叫出声! “鬼啊——!” 那鬼似乎有些无奈,声音是中年男人的沉稳,震得空气肃穆一冷,“吓着你了?” 她是真被吓出病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宫阁,一幅年代久远的画,画上的女子还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她不敢抬头,虽然明知面前是个男人,也不敢。 皇帝看她小羊羔似地瑟缩着,碧纱袖子稍稍滑落下来,露出洁白的手腕子,宛如一弯白月了无装饰。他的心莫名就被勾了一下。 他咳嗽两声,“你是钱阿苦?” 阿苦怔怔抬起头,立刻又缩回了脑袋,双膝一软两手仆地,“陛下!” 她想不起话本里是怎样给皇帝请安的了,便囫囵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起来,“这都什么东西。” 她脸上羞赧,他却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让她站起来,目光落在她怯生生的脸上。阿苦的脸色还有些白,目光躲躲闪闪,但那容颜却不容他错认。上次他就想将她留在宫里了,如果不是未殊…… 皇帝道:“这里脏得很,我们出去说。” 阿苦求之不得。皇帝抬脚,走到门边掀起竹帘一角,忽又顿住,回头,拿下巴指了指墙上的画:“你知道她是谁吗?” ☆、第39章 哑忍 阿苦根本不想回头看,“我、我不知道。” 皇帝玩味地一笑,“你们长这么像,你会不会是她的女儿?” 阿苦骇了一跳,“不可能,我是我娘的女儿!” “你上回没告诉我,”皇帝剑眉微挑,目光危险地一沉,“你母亲是谁?” 阿苦的手握紧了,冷汗渗了出来,在这一刻,她的脑子偏转得飞快,“她……就是个娼妓。” “哦?”皇帝似乎很感兴趣,“落了籍的?” “那当然!”阿苦脖子一梗。她娘当然是落了籍的,怎么也不会是暗门子吧! 皇帝看她那副急吼吼的样子,笑道:“那改天得登门拜访一下了。” 阿苦一愣——登门拜访?作甚?然而皇帝终于走了出去,她再也不想久待此地,立刻跟了上去。 琳琅殿的正殿里设了两张小几,几上的八棱绘彩金碗里搁了四片蜜糕,皇宫大内的点心精致得不像拿来吃的,而像摆来看的。皇帝见她的眼睛直盯着那蜜糕,便道:“想吃?” 她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不想,不想。” 皇帝也不与她争,只是看着她的脸。她回过头来便和皇帝的目光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皇帝有一张典型的舍卢人的脸。浅淡到无情的褐眸,泛着金属样的冷光,鼻梁高挺,将刀削般的脸容分成明暗的两面。他披了紫貂领的宽大袍子,没有系带,露出里头汉制的儒衫,不伦不类,草原男子的贲张力量自那丝绸纱缎之中透出来,那气息像是兵马过境,只有烧杀掠夺,没有分毫的温存。 阿苦低下了头,慢慢地道:“陛下找阿苦,有什么事么?” 皇帝懒懒倚着御座,“听杜医正说,你医术日精,颇有青出于蓝之风。” 阿苦微微一笑,“杜大人那是说笑了,阿苦怎么可能……”话又哽住,“青出于蓝”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朕倒相信他。过些日子,你过宫来,给朕瞧病。” 阿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终于还是要提这句话了吗? 她低下头,“陛下龙马精神,哪里有用得着大夫的地方。” “有啊。”皇帝眼也不眨,“朕有病,朕无子。” 阿苦的手一抖,又痉挛地攥紧了袖中那一只玉环。玉质温凉,从她的手心一直传递到心底里,一阵麻,一阵苦。皇帝面前,她终究收敛了很多,只是这一口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了,冲口便道:“这事情,陛下一人干着急可不行,得找娘娘来看。” 沉默。 尴尬的、危险的沉默。 皇帝的眼睛审视地眯了起来,像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 他缓缓发问:“哪个娘娘?” 这一问却把阿苦给问住了。这西平京六宫之中,她可是一个娘娘也不认识啊!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许久,想她的胆子不至于大到结党后宫,但念及未殊屡屡出入禁庭,又不能肯定了。 他去年以未殊一句“假的”便处置了琰妃,后宫之中,恐怕都知道了容成仙人神机妙算,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若去巴结于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未殊那孩子,毕竟是汉人。 皇帝凝注着女孩浅褐的瞳眸,道:“你尽可以好好想。也可以,”顿了顿,“去找你师父商量。” 他终于提到师父了。 阿苦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她不肯表现出对师父的关切,是以一直不说;可他当先说出来了,她才感觉到冰凉的恐惧兜头泼下,冷得她全身发颤。 皇上在用师父威胁她吗? 她不能猜,不敢猜,头埋得更低,看见脚底金砖上烫着草原上的银莲花,一朵朵花盘素净,却因年代太久而模糊了边角,令她无端想起那幅画上女人的脸。 舍卢人入驻西平京不过十三年,所居是前朝的宫殿,少有修葺;而大历的旧宫殿里,又怎会有舍卢人的装饰? 另边厢,未殊的马车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停下。 他以两指略掀车帘,瞳孔微微一缩。 马车兜了宫城一整圈,竟然又回到了司天台前。日光炎炎,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却不是无妄或赵主簿,而是甲戈凛冽的金衣卫。 昂达尼剌一身威武甲胄,在阶下按胸行礼:“末将恭迎仙人下车。” 未殊却仍坐在车中一动不动。 “我徒儿呢?”片刻后,他淡淡开口,幽黑的眸子静默地凝注着地上跪着的人。 昂达尼剌道:“圣上听闻仙人曾受前朝余孽攻击,心中甚是担忧,特命末将布置金衣卫三十人保护仙人。末将已将差事交代完毕,现在要回宫了。” 未殊很耐心地听完了,然后道:“我徒儿呢?” 昂达尼剌顿了顿,道:“钱姑娘还在宫中。” 未殊沉默了片刻,举足下车。昂达尼剌连忙上前迎接,他却已站稳在地,不动声色地远开了。 未殊径自迈入司天台中。在那一错身的刹那,昂达尼剌似乎听见耳边响了一个声音:“死于刀兵。” 日头明亮刺眼,铺在地上宛如一层积冰。昂达尼剌那昂藏的身躯竟晃了一晃。 无妄匆匆忙忙自庭中迎出来,看见司天台外侍立的金衣卫面色一怔,又颠颠儿地跟着未殊跑,一边道:“这是怎么回事?阿苦呢?没跟您一块儿回来?” 未殊一直走到了自己的院中,花木葱翠,绿藤如瀑布一样自假山石上披落,一派生机盎然。未殊却突然感到心口发闷,许是这太阳烈得令他晕眩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门墙。 “给皇后传信。”他突然开口。 无妄没听清楚,“什么,公子?” “给皇后传信!”未殊的声量蓦地提高了,响在发白的天穹里,“我答应她了!” 而后砰地一声,他关上了房门,身子靠在门上,整个人都陷溺于窒息般的空气之中。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虚幻了,房中普通的陈设全成了鬼影,哗——朝他飞扑过来。 不需要很久,就能将他吞噬干净。 不需要很久。 *** “娘娘……” 古公公面色为难,肥硕的身躯拦在了琳琅殿门前。 胡皇后未披珠翠、未穿翟衣,只一身简净的青裙,鬓边簪一朵春日的小花,映得她年轻了许多岁。她微微一笑,便似春水稍泮,涓涓地流淌出来,“本宫有事面呈皇上,还请公公代劳了。” 古公公道:“这个……皇上里头也正有事呢,要不娘娘先到偏殿歇着,老奴待会再来请您?” 胡皇后慈和地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你请我?” 古公公整张老脸都僵冷了,春风吹过,吹得他背脊绷直,冷汗一股股冒出来,“老奴,是老奴言语不慎,该打,该打!”说着往自己脸上一边一个震天响的巴掌,又哭丧着脸道,“娘娘便体恤一下老奴吧,老奴还想多伺候陛下和娘娘几年……” “你不过是奉我的令去通报一声,他怪也怪不到你头上。”胡皇后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口气,“这琳琅殿里全是前朝的鬼气,你就不怕给皇上沾着病了?” 这样大不敬的话也只有胡皇后敢说。古公公听得几欲崩溃,身子几乎跪到地上,伸手一搡旁边当值的小宦官,“你去,快去!” 胡皇后陡一看到阿苦的脸,一颗心便是一沉。 皇帝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坐在上首,阿苦战战兢兢地,几乎已退到了大殿边缘。胡皇后走上前,道:“陛下,妾有事要奏。” “嗯?”皇帝懒抬眼。 第32节 胡皇后却不言。 皇帝终于被气出笑来,“古知贤!” “奴才在!” “把人带回去吧。”皇帝将手一拍扶手,不再多看阿苦一眼。 阿苦于是随着古公公往外走。出了琳琅殿,她的步伐便不自觉地加快了,好几次几乎要超出古公公去。她总感觉身后似有一双眼睛,直盯着她的背,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盯穿。 古公公声线低沉:“钱姑娘,老奴有句话,你听是不听?” 阿苦愣愣地望过去。 老宦官橘皮样的脸上神色莫测。 “人一旦趟了浑水,便不要再想抽身。”他慢慢道,“谁也不比谁更脏。便你那个仙人师父,也是一样。” 阿苦抿了抿唇,问道:“我师父在哪里?” “司天台。”古公公神色安然。 “什么意思?”阿苦吓了一跳。 “他领了赏便回去了。”古公公冷冷淡淡,“很奇怪吗?” ☆、第40章 孤勇 阿苦转过头去。宫墙明明不高,却因了那逼仄的大红色而令人感到十分的压迫。红墙四合,深宫里的天空被剪成一方一方死气沉沉的铅块。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只有一粒孤零零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 马车在司天台前停下。出来迎接的是无妄,他似乎有话想对阿苦说,凑近了上前,看了她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阿苦视若无睹,径自往里走,一庭葳蕤匆促掠过足边,她一直走到西厢房里,便开始收拾行李。 无妄站在门槛边,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理。 “你要走?”无妄道,“要回去吗?” 她不理。 “九坊那边你早不能待了……” “谁说我去九坊?”她突然截断了他的话。 无妄怔怔,“那你还能去哪?” 她幽幽一笑,“宫里头啊。” 无妄盯她半晌,最终判断出,她不是在说笑。 他拿捏着语气,斟酌着措辞,一点一点地把话吐出来:“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他让你去宫里?什么身份?” 叮铃哐啷,阿苦将包袱一抖,东西乱七八糟地掉落出来,有她最早的习业簿,有一枝折断的笔,有几把干透的药草,甚至还有两三枚碎棋子。弋娘过去常笑她是收破烂儿的,什么都往包袱里装。她将袖子里掖着的玉环也放了进去,大布一兜,径自端给了无妄:“这个,拿去给你公子。” 无妄道:“怎么连师父都不叫了?” 阿苦嘴角一勾,“他就一混账。” 无妄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信?”阿苦抬起头来,“那你让他来见我。” 无妄却默了默,“他此刻不能见你。你就不能等会儿——” 阿苦干脆不收拾了,双手抱着胸正面对着他,面色冷冷的,“他把我卖给皇帝了,舍卢人的皇帝,你懂不懂?” “什么?”无妄睁大了眼,“你休扯淡了,他怎么可能——他那么——” 话都只说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却令阿苦喉头干燥。她有些渴了,黄昏时分,不见晚霞,天气闷沉得令人抑郁。她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行李。哗啦一下,她把高匮上的油布扯下来,上面的药材撒了一地,她又俯身去捡,捡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妄听见她的啜泣声。 她将两只沾满草籽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就从指缝间渗了出来,她忍着声,忍得很辛苦,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颤抖的蝶翅。 无妄终于是抬腿往东厢房去了。 他敲门。 没有人应。 他于是便说了一句:“公子,您去看看阿苦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哭了。” 说完,他没有再等候里面人的回答,便走掉了。 阿苦哭了很久,哭到腹中饥饿,听见咕咚咕咚的叫,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 她这是在折腾谁呢?那人横竖是不在乎的。 从头到尾,腆着脸的只有她一个不是么?他向来云淡风轻得可以。 她抹了把眼泪,去洗了把脸,对着铜镜照了照,下巴颏儿上似乎还有泪迹,擦不去,使力去擦,嫩白的肌肤便红了一片。 她过去就没哭过。一下子哭到气都喘不过来,她看着镜中那个泪眼盈盈的自己,觉得很陌生。外间一点点地黑下来了,房中没有掌灯,她缩在角落里,对着虚空发呆。 行李都已收拾好,她很认真地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九坊那边确实已撕破了脸,她回扶香阁的话,娘亲会难做人。只是不知道小葫芦去了哪里,她躲闪得那么巧便,好像这世上当真没有她莫小姐这号人了一样。 怎么自己就学不来小葫芦的风度呢? 怎么自己就总要牵肠挂肚呢? 他明明不会来看自己的,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将她送给舍卢人的皇帝,他的马车驶去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他要拉她同来,却不带她同归呢?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磨盘在她的心上极缓慢地转动。夜色沉沉,粗糙的磨石将她的心慢慢碾成了粉末,就此谁也不再认识她了。 一片冷冷的月辉洒进窗牖,她怔怔抬头,这才发现已经是深夜,明月悬空,朗朗照遍千山。她终于站起身来,坐了太久的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扶稳了桌角,尖锐的木刺扎得她略微清醒了些。她拿过包袱挎在肩上,径自走出门去。 她没有去看东厢房一眼。 *** 无妄是翌日清晨才发现阿苦不见了。 他知道她生闷气,所以晚上将膳盘搁在了她的房门口;第二天去取时,膳盘还在原来的地方,未曾一动,饭菜都已凉透。 而那扇门却大开着。 他走进去,房中乱糟糟的,正是她的风格。除了她昨日清出来的那只包袱,什么都没少。 他急得跺脚,这什么烂性儿,一点事儿都经不住,就知道跑! 他奔到东厢房外,咚咚咚咚咚咚,一连六下重敲。 “公子!”他急喊,“阿苦不见了!” 却还是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一抓头发,旁边有仆人道:“公子昨日回来以后就没出过门。” “我知道!”无妄回头吼他,“我看着他回来的!” 那仆人缩了缩脑袋。 无妄努力平复心情,后退了两步,对那仆人道:“踢门。” 仆人吓住:“什、什么?” “踢门!” 仆人的脚力不够硬,踢了三下才在雕花檀木大门上踢出一个口。无妄又上前加了一脚,踢出一个正可容人的洞,他立即钻了进去。 还没看到什么,他却忽然捂紧了嘴。 血腥味弥满了整间厢房。 可是一切都没有异样。 无妄往里走,走到公子时常待的观星阁外,便无法再下脚了。 观星阁中,绘有二十八星宿的地面上摆了三炬人臂粗的蜡烛,一缕缕青黑的烟笔直地往上飘,飘入那同样绘有二十八星宿的藻井。公子就盘坐在这三根蜡烛的正中间,双手和顺地放在膝头,头微微低落,双眼紧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白衣飒飒被风吹起又落下。 明明有风,那烛烟怎么能是笔直的? 除非它不是烟。 无妄连唤一声公子的胆子都没有了。 他就这样看着公子似睡似死,脚下如沾了胶,挪不开,走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公子身子往侧旁一倒。 有一缕烛烟突然断了。 无妄骇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抢上前去抱住他,大声喊:“公子!公子,醒醒!” 他想将公子搬到床上去,再认真看看那血腥味是怎么来的。可他刚要动弹,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去……” 公子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声音似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气流。无妄胆战心惊地问:“去哪里,公子?” 未殊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幽黑的眼睛里连倒影也无,全是冥冥一片。 “去仓庚园……”未殊缓缓地道,“我要起卦……” “起卦?”无妄失声叫了出来,“您都这样了还怎么起卦?” 未殊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白袍飘动,如一个恍惚的鬼影。无妄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但听他喃喃道:“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快十年了,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 他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无妄扶得很艰难。到了仓庚园,他的步伐便加快,无妄都跟不上了。再一转眼,人便丢了。 无妄对着一园子的奇门遁甲气得挠墙。 未殊一个人徐徐走到了那一汪小池边,闲庭信步一般。晨光正好,将野蒿花烂漫的影子扑朔照入水中,澄澈荡漾。野蒿又叫一年蓬,春夏之际,开出许多细细碎碎黄蕊白瓣的小花,看起来柔弱不胜,其实迎风向阳地长得极疯。他一直觉得这种花很像她,在哪里都能长,在哪里都能开得漂亮,而且风一吹就飞走了,没心没肺。 他将蓍草排布了出来。 ☆、第41章 将离 司天台是西平京的最北了,师父曾经说,天极星就在司天台考星塔的塔尖儿上。 阿苦站在玉水边抬头望,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还在考星塔上? 第33节 师父的心里,除了那片日月星辰,可还能装得下别的东西? 已是子夜过半,月影幽凉,河边的风极冷,拂得她微微寒战。她还穿着白日里面圣的衣衫,是特意穿来气师父的。现在她抱紧了臂膀在河边走,这条河一头直通向宫里,所以她只要沿着反方向走,就可以远离那个可怕的囚笼了。 她总不能这样乖乖让人把自己卖掉。 她这算莫名其妙没事找事吗?她也会问自己。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如果不是皇后突然出现,琳琅殿中会发生什么,不可逆料。她那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皇帝的时候,师父在做什么呢? 在领赏?这份赏赐,是不是也与她有关? 月色这样美,夜风这样冷。 就如九年前的那个沉默的夜晚,少年轻轻地对她说:“我叫未殊。”清澈的水光闪动在他的眼底,却惊不起一丝涟漪。 她钱阿苦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竟然会把这样一个人记了九年! 她还不如嫁给李大饼子,拿了家产守寡! 愁苦过去后,心中竟然生出了愤恨。她好恨,她恨自己竟然被一个男人玩得团团转,她还是那个扶香阁的钱阿苦吗?开什么玩笑,男男女女什么事情她没见过,她怎么就栽在了一个木头的手上?! 她低着头,咬牙切齿地往地上狠狠一踢—— “哇啊啊啊啊啊——!” “扑通!” 水花四溅。 钱阿苦光荣落水。 ***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到了死。 然而立刻她便唾弃自己:值得么?赶明儿人家将她尸首一捞,看她这失魂落魄提着包袱的怂样,指不定怎么猜她。到头来,她的一世英名还不得毁了? 于是她拼命扑腾。 包袱甩脱了,外衫也甩脱了。她哪里会水,只循着本能在水里乱蹦,身子便如盐袋子一样不断往下沉。她呛进一口水来,呼吸堵塞,她顿时慌了,眼前一片迷漫的银光—— 那是月光,温柔的月光。 佛说一念三千,在这一刻,她的眼前是真的浮现出了很多张脸。 比如皇帝,比如弋娘,比如小葫芦。她以为自己会格外留恋师父的,可是没有,师父的脸也就那样一掠而过了,她想抓也抓不住。她的心头涌上不可抑止的苦涩,她从来都抓他不住。 那样虚渺的容颜,像遥远山头的一抹夕光,倏忽变灭,落入永夜。 最后,眼前定格的,却是一张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男人的脸。 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其实很好看,剑眉星目,冷定如炬。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穿着汉人的深衣,腰间佩着君子的琼玉。 父亲啊……父亲就像从古传奇里走出来的凛凛儒生,浑身上下都写着仁义二字似的。 可是父亲的目光却很冷漠,他说:“这不是我的女儿。” “啊——!” 阿苦突然大叫一声,竟从噩梦里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然后,她才感觉到湿透的里衣紧贴在自己身上,外面却还铺了一床被褥—— 被褥? 她又一惊,原来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额头冒汗,浑身发冷,可是这真的是一张床,她没有被淹死。 “你醒了。” 一个声音淡淡地提醒。 她转过头,天亮了,她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门边的暗影里,那一双冷漠的眼眸遥遥地注视着她。 她转了转舌头,几乎已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一般,开口,声音哑得渗人:“你……” “醒了便走吧。”男人却很冷淡,伸手指了指门外。 她想了想,道:“要谢谢你……” “快走。”男人截断了她的感谢,也掐灭了她的耐心。她突然爆发一般抬高了声音:“我还在发热!” “回去找你娘。”男人不耐烦地道。 她咬着唇,咬着,咬出了血腥气。“你,”她从牙缝里迸出字来,“你做什么要救我?” 男人道:“你再跳一次河,我保证不救,可不可以?” 她抬高下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和声音都变得深冷:“你当初既然要丢了我,这会子为何要救我?” 沉默。 黎明的光芒洒进来,映照出门后男人的一点点轮廓。他还如她记忆中一样,面容冷硬,没有一点情感能够渗透进去。她抱紧了被褥,湿透的身体还在打战,眼神却很倔强,像是一定要刺伤谁一样:“你可以直接让我死掉的。” 沉默。 “你不肯认我,嫌我是娼妓的孩子,对不对?”她冷笑,“你是大官儿,住着大宅子,你有几房妻妾了?真丢人,我真给你丢人!” 男人终于抬眼看她,那目光深如漩涡。她下床找鞋,踢了好几下才套上,裹着被子就站起来,踏踏踏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这才看见他衣裳未干,椅子下也积了好一摊的水。她看了他好半晌,好像要从他脸上挖掘出身为她父亲的记号,最后却只是说:“你长白头发了。”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过脸去。 她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是怎样面对自己的父亲的,她只记得小葫芦和莫先生总是互相骂骂咧咧,但小葫芦有很多脾性显然也是学自她那个阴沉沉的老爹。阿苦的世界里基本没有男性长辈,师父是第一个。而她对师父也从来没有——尊敬——过。 怎么又想到师父了呢,她想骂自己。 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沧桑,听在她耳里,有些难受:“你并不是娼妓的孩子,我也不是妻妾成群的大官。” 他仿佛想解释,却被阿苦呵地一声冷笑全数堵在了喉咙。 阿苦便挂着那冷笑,撑着腰四周看,此处虽只一间小暖阁,陈设却精巧有致,再走几步,外间庭院广袤,竹影空疏摩挲,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幽暗的所在一模一样。若不是大官儿,他能置了这样大一块地,光种竹子? 可是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前半句话。 “你已经长大了。”他静静地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话音却沉沉如喟叹,“往后做事要过脑子,别伤了自己。” 她笑道:“多谢了您呐,我便淹死了也不干您的事儿。” 男人的眉心一蹙。她很得意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她终于刺中他了,她终于能趾高气扬地撕碎他那张冷漠的脸皮。可得意过后却是空虚,无止尽的空虚,像尖利的爪子将她的心狠狠一抓,血肉淋漓。 他不要她的。 他说了,她不是他的女儿,母亲曾经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梨花带雨地对他哭,可是他看也没多看一眼,掉头便走了。 他走入那一片幽深的噬人的宅院,而现在,她竟然站在了这宅院之中,对着这个不要她的男人。 她低下头,静了片刻,终于还是叫出了声。 “爹爹。” 男人的身形猛地一颤。 她却不管他,只是低声说:“你先别说话——我便叫你几声,好不好?旁的姑娘都有爹爹,我没有,我从没试过叫爹爹的感觉——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里终于裂开了罅隙,极痛苦的罅隙,在背阴之处,他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鬓边的几缕白发像一道滑稽的疤。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黎明澄碧的光影里,盈盈地立着他的女儿,他……和她的女儿。 与她的母亲,有一样的容貌和一样的固执,还有一样的眼睛,浅褐色,清透见底,明亮夺人。 她开口,又轻轻唤了几声:“爹爹……” *** 未殊终于从仓庚园走出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如铜钲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好像谁若去敲击一下,便能听见震天动地的喧响。 无妄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唤了声:“公子?” 未殊停了步,面容如雪,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竟夜撑持的疲弱:“去十五宅。” 无妄挠了挠头:“公子要去找小王爷?” “不,”未殊顿了顿,“我去找阿苦。” ☆、第42章 莫问 十五宅位于宫城西侧,是显要仕宦聚居之处,林深瓦密,大片田宅犹如城中之城。大昌兴起未久,庶事草创,实际是没有多少奢侈的资本;十五宅里住的要么是历代积德的两朝世家,要么是草原上过来的舍卢王公,而且舍卢宅子和汉人宅子之间泾渭分明,一边高广简净一边雅致玲珑,其中分别一眼即能望知。 马车驶过了璐王府,无妄巴巴地望着威仪森严的甲兵,回头道:“真不找找小王爷?他有禁军——” “停车。”未殊突然道,“停车!” 车仆勒缰不及,车厢猛一颠簸,摆在他面前的式盘突然旋转了大半圈,斗杓指向东北方。无妄用很古怪的眼神看着那式盘,道:“它坏了。” 未殊没有说话,负袖下车便往东北方去。无妄连忙追过去,那祖宗在皇宫里都敢横着走,这区区十五宅哪还放在眼里,这会子又不知怎地,仿佛闷了一口浊气般,大袖飘飘不管不顾自穿过鳞次栉比的宅邸下穿过,然后叩响了其中之一的门环。 无妄抬头,这座广亮大宅却没有牌匾,没有灯笼,什么也没有。然而它占地甚广,其庭中浓荫都伸出了瓦檐,青翠欲滴,招人欢喜。公子便站在门前,叩那铜兽铺首的门环,“咚——咚——咚——”很有节奏,绝不催促,却令人头皮发麻。 许久之后,门缓缓开了,一个老仆探出头来,眼光警惕:“这位大人是?” 未殊道:“我找阿苦。” 那老仆脸色很不好看,径要关门,无妄上前推住了门,道:“对不住了老伯,我们是来找人的。” “你们不能进去。”老仆力气不如无妄,关不上门,话音却愈加冷静,“你们进去了,会掉脑袋。” 未殊已跨了进去。无妄“哎哎”两声,狠狠跺了跺脚,终究只能随上。 然后他便险些撞上了未殊骤然停步的身躯。刚想骂出口,他便看见了四周涌上的人。 未殊稍稍抬起袖子,挡住午后烈火样的日光。转过影壁是第一进院落,两面的抄手游廊上风铃轻响,檐下金戈耀眼,竟是站满了执戟当值的金衣侍卫。 层层叠叠青碧琉璃瓦顶后,亦露出了弓箭的锋芒。 未殊望过去,垂花门后隐约见得更为深广的第二进院落,和仿佛无边无际的竹林。 ——“都放下!” “哗”地一声整齐的响,金衣侍卫们瞬间收回兵器和目光。昂达尼剌从那片竹林中阔步走了出来,孔武有力的男人,脸庞都绷满了肌肉。 “这么快又见面了,”未殊无声地一笑,“这难道是皇上的行宫?” 他从来不笑,这一笑却蕴满危险的力量。他的声音很清淡,却让昂达尼剌胆战心惊。 第34节 昂达尼剌努力地应他一笑:“仙人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就不要为难属下了吧。” “你是正一品,我是从五品,你不是我的属下。”未殊凝望着他,眼神很认真。 “……”昂达尼剌盯着他,好像想看出来他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嘲讽。可是他竟没看出来——未殊这话,好像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然后未殊又开口了:“我来找一个人,她叫钱阿苦。” “是您的那个徒弟吗?”昂达尼剌挠了挠头,万般无奈地一摊手,“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就在这里。”未殊平平淡淡地道。 “仙人,这地方不是寻常地方,这里关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昂达尼剌的目光肃了片刻,“陛下有圣旨,擅入此地,杀无赦。” 未殊掠了他一眼,半晌,安静地道:“我不想擅入,你让她出来。” “……” 无妄看到昂达尼剌那脸色,真是得意极了: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有多难受了吧! “我出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斩截响起,如静寂的林子里半空飞出一只云雀,歌声嘹亮,刹那撕破日光。 未殊的心竟是一颤,而后,便见到阿苦自垂花门中走了出来。 她散着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没有背包袱,衣裳仍是昨日的那件,被风日展得半干,碧色变作了浅青,将她的容色衬得愈加苍白,一双眸子像是深陷下去的,却又愈加灿灿然放出光来。 可是她这光亮,却没有投注给他。 他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走出来了,走过来了,然后,竟要与他擦肩而过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低头,看着他的衣袖披落,露出修长的指节,紧紧地扣住了她。她微微皱了皱眉。 这表情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扎得他倏地一痛,手劲便松了。 “你……”有太多话想问,一齐堵住喉咙,反而问不出口。他被宫里的车虚晃一道直接带回了司天台,他何尝不知道阿苦在琳琅殿里的处境?可是她为什么不说,一声不吭地便走? 她一向都那样不留情面,那样折腾撒泼的。可她今日却这样静,静里是一种鄙夷,她甚至已懒得再与他说话了。 她继续往前走。昂达尼剌也没有拦她。未殊转了个身,又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令人眩晕。师徒俩一前一后沿着墙根走,十五宅高高低低的屋檐下,两人的阴影似在互相追逐。她不回头地走,他也就不回头地跟随,谁都没有辨别方向,只感觉到耳边人声渐响,似乎是从鬼域闯进了人间。 无妄在身后担忧地提醒:“公子,这是往南走……那边人杂。” 前方的女孩突然停了。她微侧过身,从未殊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冷峭地微勾的唇角,日光之下,那近乎透明的蔑视神情。 “贵人请留步。”她说。 未殊对无妄道:“你回去。” “公子……” “回去。”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无妄只好走了。而阿苦已再度举步,未殊径自追了上去,一手去抓她的手,她拼命地挣,他不肯放开,两人就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起来。 这已是闹市之中,春寒被人语煨成一片暖融融,街边摆摊子的、玩杂耍的、闲着没事干的,都看见这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女互相挣揣,像两只亮出爪子的猫,就算伤不到人,也一定要挥舞一番。 “啪!” 阿苦终于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极其清脆有力,立刻就在他那被寒风冻成雪白的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打完之后,她自己的手都痛了,他的肌肤那么冷,却那么令人留恋,她如果不用打的,她只会陷溺下去。她揉着手腕瞪着他,像一只得理不饶人的小兽,眼圈通红,偏偏嘴角还挂着冷笑。 他停了手,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双眸如渊。 “你把我送给皇帝。”她怒极反笑,风将她的长发都吹起来,她的表情就此隐在了暮色之中,“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我没有把你送给皇帝。”他安静地说,“往后也不会。” 她仍是笑,“我说我要见你,你却不肯见。” 他的瞳孔微微张大,她看见自己的影像在其中模糊。“我不知道你要见我。”他顿了顿,“如果我知道,我一定……” 她转身继续走。斜日西沉,她漫无目的自高高低低的店幡下走过,旗亭上响了二道鼓,有不识相的上来招徕:“姑娘饿不饿?要不要上咱们家吃点小菜……” 她问:“有酒吗?” 小二满脸堆了笑:“有哇,当然有,有陈年的花雕,还有冬天里埋的桂花酿……” 一坛老酒,打开便闻见极浓烈的香,足能缠得死人。 阿苦坐在窗边,一手支颐,看着窗外日光一点点沉没,风愈来愈大,灌满长街,人们在风中慌乱来去,摆在街边的小摊都要招架不住,大店铺的牌匾竟也被吹得噼啪作响。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静默地给她斟了酒,也给自己斟下一杯。下酒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碟盐水豆腐,她连筷子都不动一下,端起酒杯便喝。 他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劝她。 她喝酒的手法很老练,像男人一样——确切地说,是像妓院里的男人一样。她眼睛里那些攒刺的光芒被温酒一过,便有些钝了,她终于回过头来,恩赐了他一眼。 他清冷的容颜上还留着她的指印,他浑然不觉。他不觉耻辱,也不觉愤怒,她时常想知道,他到底还能感觉到什么? 她端着酒杯,慢慢地道:“师父。 “我们分道扬镳吧。 “我再怎么不济,也不想进宫伺候舍卢皇帝。 “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伺候您,可您是嫌弃我的吧。 “这个世界上,不嫌我的人,恐怕只有我娘和小葫芦了。可是小葫芦已经不见了,我娘也不会再见我。 “这些,都是您害我的,师父。” 一口一个“您”,平静的言辞,恭敬的语气。却有一些不甘的恨在她眼底聚集,不知何时就会窜出来伤人。他低眉,看着酒杯。酒水在微微晃动,是他执杯的手在颤抖。 她是在什么时候,忽然间长大了,长成了这副他陌生的美丽模样? “我娘说,踩到了狗屎是很晦气,但踩过了难道还要回头看吗?”注意到他骤然紧锁的眉头,阿苦笑了,“我觉得她说得对。师父,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他终于开口,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外间晦气的事只会更多……” “出了西平京不就好了。”她满不在乎地道。 “不可以。”他立刻反驳。反驳完了却没了下文,她好笑地看着他:“不可以?要你管?” 这又是他所熟悉的挑衅口吻了。不知为何,他竟觉松了口气一般。 “皇上不会再找你了。”他咬了咬牙,才发觉牙根已因长久的紧绷而发酸,“你随我回去……” 她摇了摇头。 “你不高兴学的东西,都不必再学了。”他仍是说着,带着他一贯的固执。他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沾了酒气的湿润,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那么遥远,可是那么专注,被这样一双眼睛凝望着的人,一定都会受宠若惊的吧。 她真是累了,她不想再体验这种受宠若惊的心情了。只是此时此刻她仍然无法管控住自己,心腔子里对那目光有一种渴望,她的视线缓缓向下,锁定在他那一开一合的唇,她记得那双唇曾经灼烫地印在她的梦里,辗转研磨,缠绵得好像永无尽头的花海。 “你不喜欢天文星占的对不对?”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却无声无息,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学……不过往后,你都不必再学了。你不爱做的事便不必做,你不想听的话我也不再说,只要你别走,可好?” ☆、第43章 欲醉 她从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温和的,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他凝注着她,明明低声下气,目光仍偏执地绝不移动。窗外红日已沉,天边只剩下一缕青色霞光,转瞬即逝。 夜色披落下来,小店里灯火昏昏,她看着他,好像还没能反应过来,表情如受惊的小鹿,并不刻意掩藏眼底的困扰。 她突然转过脸去,斟酒,举杯,仰首饮尽,一气呵成。这回她却喝得呛咳起来,伸手又去拿酒坛子。 他没有阻止,只是她喝一杯,他也必要陪一杯。她从没见过他喝酒,原来贵气的人连喝酒也能这么贵气,修长的五指扣着杯盏,另一手敛着长袖,轻掩面一饮而尽。她看得眼也不舍得眨一下,她知道自己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喝了酒,面上浮起红晕,双眸湿润,薄唇微抿,愈如泛温的美玉令人忍不住伸手摩挲。她当然不会伸手,但她真是喜欢啊。 他就是生得太好看了,才会害她从五岁起一直惦记在心。 这样的男人,说是神仙,说是妖孽,都不为过。 可不管神仙还是妖孽,都是无情无义的混账王八蛋。将她丢给皇帝也就算了,怎么还怂得要回头? 他为什么要回头,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抵抗他的一回头! 她突然间感到气愤了,喝得愈来愈快,他眉也不皱地陪着杯。很快一坛老黄酿见了底,她又叫了第二坛,然后是第三坛…… 她从来没有喝醉过,今晚却喝醉了。 她一手指着他脸上的红印,吃吃直笑:“你的酒量真好,真好,哈哈……” 他轻声说:“跟我回去,好不好?” 清和的声线,几乎能让人的理智断裂。她笑着笑着就笑趴到了桌子上,手里的酒杯一直在晃,他伸出手轻轻将它拿开了。 “师父……”她低低地开口。声音软糯,令他猝然一颤。她微微眯了眼睛,像是诉苦,又像是撒娇,“你和我爹爹一样……你们都不要我。” 他盯着她,目光一时亮了,又一时暗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的失态,全是为此。 “我爹爹他……他头发都白了。”她咬着嘴唇,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那恍兮惚兮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我掉河里了你知不知道?是我爹救了我,他救了我,又赶我走!他住在那么大的宅子里,舍卢皇帝派了那么多人看着他……”啪嗒,一颗大大的泪珠终于滚落在桌子上,溅起微醺的尘埃来,“爹爹……他一定很孤独。”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十五宅那座重兵把守的宅院里,住着的是她的父亲吗? 她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她乜斜着眼觑他,又发笑:“你、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吗?” “我没有父亲。”他好脾气地道。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她自顾自“哦”了一声,又道:“横竖我爹也不要我,我总归是遭人嫌弃的……” “不是的。”他轻声说,“我不会嫌弃你。” 她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都把我扔给舍卢皇帝了,还敢说这种话?” 她这声音略大,店中客人都侧目过来。她一拍桌子,横眉怒目:“看什么看?没见过喝酒的女人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揩掉了她眼角的泪水,大拇指在她的脸颊上摩擦而过,令人迷惘的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她怔住了。 第35节 “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他的声音很温柔,是真的温柔,响在她醉倒的梦境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他硬来呢?” 他笑了一下。 “他可以试试。” 明明是个平和清淡的人,这沉静的五个字却隐隐有了银钩铁画的力道。 她盯了他许久,许久,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父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的话听起来也很合理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折腾了这么久她很累了,而师父一派清醒,似乎是可以依靠一下下的吧。 真是的,九年前他还是个孱弱的少年,九年之后,高高瘦瘦的身形并没有很大变化,却似乎很有山停岳峙的沉默的力量了。她趴在桌子上,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光线描摹他的肩膀的轮廓,莫名所以地笑着。他疑惑地看着她,她笑道:“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她睡着了。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晌,绕过桌子去想将她抱起来。刚刚躬下身子,一个尖锐的物体便抵上了他的脊梁。 “放手。”一个冰凉的声音如虫蚁爬上他的背脊,“把她给我。” *** 阿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那不知是多久之前了。那时她还只是个矮小瘦弱的小丫头,抬起头时,月亮很高、很远,老桂树的枝桠横斜月色之中,像一块裂开的玉。 那个人就站在这样的月色之下。 他容色苍白,映衬一身宽大带风的白袍,一双眼睛便愈加幽黑,仿佛能引人坠而不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深冥的夜色中看去,像一痕忧悒的影。也许一阵风来,他就会飘逝不见了。 未殊。 她轻张唇,似想开口唤他,却发不出声音。架上的蔷薇花被风拂落了一地,又飞起,空气里氤氲着朦胧淡漠的香。她往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动,却还是离她那么远。 他的目光平静得没有分毫波澜,认真地凝望着她。他永远是这副神情,看星星的时候,看月亮的时候,看她的时候。 忽然间,他的额角渗出一道鲜血。 她惊骇欲叫,又突然死死捂住了嘴。 那道鲜血濡湿了他额际的发,滑过他玉一样的脸颊与下颌,悄然消融在夜色尘埃之中。碎了,这次是真的碎了,天上的玉碎了,人间的玉也碎了。 他的眼中渐渐弥漫上一层青灰的死气。她摇头,她呼叫,她挣扎,可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看见。他似乎是想对她说些什么的,他的眼神那么深,他的表情很绝望,他朝她走了一步,突然一踉跄,胸口的雪白衣襟里蓦然被鲜血染红。 大片大片的血不管不顾地涌出来,仿佛是暗夜中伸出的鬼爪,在掏空他胸腔里的那颗心! “——不要!” 阿苦骤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挣了起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别动。” 是师父。 反应过来的一瞬,她也就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怀里。她根本没有犹豫便要跳出来,他防之未及,长剑已直抵她的后脑勺! 他一手抓住了那柄剑,回头厉喝:“别动!” 这一声斩截有力,竟真将她吓得呆住。 深夜的小酒馆里,此刻已没有了旁人。 刺客将手腕狠狠一转,剑锋在未殊掌中拧了半圈,顿时鲜血模糊。那刺客狞笑一声,黑衣蒙面之下,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桀骜:“你的手已废了!还不放开?” 没有灯。酒馆的墙壁破裂,透出一隙月光。大风穿墙而过,呼啦啦作响,酒杯在桌上磕碰来去。三名刺客,黑衣蒙面,步履轻捷如豹。未殊护着阿苦站在中心,一手抓紧了剑锋,五指被割出血来,啪嗒、啪嗒,溅落在他如雪的衣襟上。 阿苦怔怔地看着那血,双眼都空洞了下去。 “你是朝廷命官,何必多管闲事?”一个黑衣人冷声道,“我们只要她!” 未殊却置若罔闻,只对阿苦道了句:“别看。”话音未落,他足尖一踢,酒桌一掀,酒坛飞起,正砸向左边攻来的刺客!未殊一手将阿苦往身后一抓,一手将那鲜血淋漓的剑锋往前轻轻一带,那刺客收剑不及,直直向前摔去,叮铃哐啷,正将酒坛刺中,尖利的陶片破空乱飞! 未殊身形一转便抱住了阿苦,干净的那只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接了一片碎陶,便掷向第三个刺客! “刺啦”地一声,极轻微,但不容错认。黑暗之中,那人的夜行衣碎裂开来,那一片碎陶正扎入他的颈项。 咚。 那人倒了下去,鲜血不断自他的脖子上汩汩流出。 阿苦闻见了那血腥味,渗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浓得化不开。她几乎又要晕厥,可是遮在她眼上的手掌却极冷,冷得逼着她清醒。而后他放开了,她眨了眨眼,仍旧是黑暗。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带她离开。 ☆、第44章 共难 月亮再度出现在他们的头顶,随着他们的奔跑而移动,永远都在他们的前方。西平京层层叠叠的瓦檐仿佛成了夜中蛰伏的怪兽,随着他们的呼吸而上下漂浮。血腥气渐渐被大风刮去,她终于得以睁开眼睛,转过头,师父目视前方,削瘦的容颜冷漠而苍白,只是那揽在她腰间的臂膀坚定有力,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开。 突然他大力一拽,阿苦被拽到了他身前,耳畔掠过一阵迅疾风啸,“笃笃笃”,暗器钉入砖墙的声音! 阿苦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亦不知未殊要带她往哪里去,身后的追兵跟得死紧,甚至好像还增多了。月光愈加没有阻碍地流泻下来,她感到他们似乎出城了。 竟是从北门出城,径自窜入了龙首山。 春夜的山林莽莽苍苍,黑暗中不知藏了多少毒物。未殊带着她在山间小径上狂奔,好像对这里的山路十分熟悉。他回头,不远处仍见黑衣人腾挪辗转地追来,眼神微微一凛。 他略略收步,鲜血淋漓的手掌断然劈在旁边粗大的树干上! 哗啦—— 树干竟从中断裂,巍巍然倒下,横亘路中! 他如法炮制数次,几棵老树接二连三地倒下来,枝叶翻飞,尘埃乱搅,半夜里全是不明所以的鸟虫蛇兽受惊之声。未殊几个纵跃跳了过去,蓦然急急收步,眼前延展开来的竟是一片陡坡,坡下漆黑一团,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只是深山峡谷。 他长袖一振,将手伸向身后。 阿苦的手搭了上来。 他一把抓紧了,道:“阿苦。” “师父。”她侧头看着他。她还在喘着气,脸色苍白,双眸却亮如妖鬼。 她看起来竟是很兴奋,很快乐。 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很难猜。 后方传来劈砍树枝的匆忙声音,竟好似有十数人之多。未殊再不多想,将长袍抖开,兜头罩住了她,道了声:“跳!” *** 天光一分分地明亮起来,钻进她的眼皮底下挠着痒痒。 她迷蒙地睁开眼,阳光是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筛下来的,光影在空气中斑驳,耳边有淙淙流水的声音。 她想起身,全身却都如散架了一般,慢慢地收拢了力气一手撑地坐起来,脚边果然有一条溪流,绵延拨开萋萋青草流向远方去。四周山林拢翠,鸟雀啁啾,并不安静,却显得空旷。 没有旁人。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理清思绪,却只记得昨夜那惨白的月亮,和那人冷硬的话语。他一向很温和的,昨夜的他,并不像他。 昨夜,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山风笔直地刮下来,像刀子。然后便是翻滚,跋涉,寻找。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睡过去的。 她沿着小溪走了几步,视野里便出现了昨夜他们跳下来的那一面陡坡。 不,那不是陡坡,那根本就是悬崖。 但它并不很高,生满了青草绿苔,如果掌握方法,跳下来可以稳妥地挂在树枝上,再小心地落地。她在心中正盘算着,鼻间却嗅到了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心里想骂娘,却害怕自己一骂出口就会把什么给坐实了。她不留神间一脚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圆头履,连忙抽出脚来,却看见河中漂过一方雪白的碎布。 雪白的碎布,却已被鲜血染透了。 她的心猝然一沉,咬住牙,拔腿便往上游跑。 跑了不多远,便停住了脚步。 风在林叶间跳跃飞舞,溪水上斑斑点点都是泛着血光的金色日芒。男人坐在溪边的树下,白衣几乎被染作了红衣。他正低头给自己左掌包扎,长发散落肩头,从阿苦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扇动的眼睫和冷峻的鼻梁。 “——谁?”他蓦然转头。 他的眼神很冷,是她全然陌生的冷。 一直以来,师父虽然是个清清淡淡的人,却也毕竟温和有礼,沉静安然。虽然固执得有几分傲慢,但从来不会疾言厉色。 但这一刻的师父,却是刚硬傲岸,容色间甚至有了深重的戾气,沾了血的戾气。深渊一样的目光里突然探出了锋芒,竟是如此地尖锐,令她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看清是她后,他的锋芒却又忽然敛去了。他似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头,“别过来。” 她咬着唇,强忍着晕眩感一步步靠近。他没有理她,自将布料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用牙齿咬断,动作熟练得不输于军旅中人。她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想,她了解师父吗?不,她分毫不了解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能杀人的,手法熟练,神情坚冷,就好像他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一样。 想到昨夜那人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她竟不自禁地一颤。 处理完了伤口,他才抬头,微微一怔,“你不是怕血?” 她茫然点了点头。 他失笑,扶着树干站起身来,道:“我们去找点吃的,再搭个宿处。”抬头看了看,“天黑之前务必歇下来,夜里会落雨的。” 平素那个清和的师父似乎是回来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地有道理。他走在了前面,她便傻愣愣地跟着他,想去牵他的衣袖,却又缩了回去。 师父的步伐很平静,甚或还是轻松的。就好像他白衣上的血都不是血,而只是胭脂糊子一样。他对这一带似乎很熟悉,脚下并不迟疑,走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她犹疑地看着他。 他却颇理所当然的样子,仍是伸着手。 她终于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把握紧了,就像昨夜带她跳下悬崖时一样。 他说跳,她便跳了。 第36节 不论前方是什么,她终归不能抗拒他这份邀约的诱惑。他如要带她去死,她恐怕也会去的。 *** 阿苦想看看师父的伤口,师父却不让。 她颇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你明明还说我的医术比你好!” “是啊。”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话音温和,“但是你怕血。” 阿苦呆了呆,“还在——流血?” 未殊抿着唇不再说话。 她忽然不甘心了,绕到他身前来挡住他的路,“那些人是什么人?” 未殊没有回答。他心中颇有些猜测,但他并不想说。 “是皇帝的人吗?”她却问出了口,一双眸子在日光下灼灼发烫,“他们只要我,而且也没有伤我。” 未殊低头凝视着她。她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于是转过头去,嘴里兀自硬气:“你为何不把我丢给他们?你不是早就丢下我了么?” “酒醒了?”他的嗓音沙哑,像被风刮过的黄叶,“酒醒了,就不记得我昨夜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她咬唇。 “我说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未殊的话音冷冷淡淡。 阿苦低下头,脚尖踢着草叶子,许久,许久,才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未殊不再做声,只是拉过她的手,一步步带她上山。 山林渐而稀疏,秋日的冷光渐渐不受遮挡地落下来。阿苦忽然看见了什么,抬手指道:“那边,好漂亮!” 未殊望过去,目光却骤然缩紧了。 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之上正盘旋了一条烽燧长龙。这前朝修筑的万里烽燧上早已不再举火,只剩下深褐色的土墙沉默地盘亘在太阳底下,隐隐然抖落辉光千万。 很壮观,很孤独。 阿苦目测了一下,道:“天黑之前能走到。我们去那边歇脚吧?”转过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我一向都在南郊玩,从不知道龙首山这么好看!” 好看?未殊默然。 不过是刀兵杀伐过后的静寂废墟,就如伤痕累累的老兵一样,能有什么好看?真是个孩子啊。 ☆、第45章 同行 阿苦却已然兴奋起来,当先一步朝着最近的城障跋涉过去。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口中还喋喋不休:“说书先生讲过,舍卢人就是从这边攻进来的,当年池将军把龙首山守得固若金汤,大历人都以为不会有事,谁知道敬毅皇帝却中了人家的反间计,硬是逼得池将军撤军回城,结果就呼啦啦……” 未殊跟在她身后,表情始终淡淡,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要我说啊,敬毅皇帝真是很讨厌。”阿苦站在群山之巅,叉腰回头,煞有介事地指点江山,“池将军明明是好人,他怎么能冤枉好人呢?再说舍卢人攻城了,他不带头迎战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却先溜了呢?他好歹也是皇帝,寻常人能跑,可皇帝不能跑啊!” “皇帝为什么不能跑?”未殊忽然插-进话来。 “呃?”阿苦一愣,一双圆圆的眼,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他便知道她并不能理解,于是耐心道:“我却听闻敬毅皇帝当初并非恐慌潜逃,而是去追……一个人了。”话甫出口,他便怔住,自己如何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阿苦并没发现他的异样,挠了挠头,又看向朦胧日光下那长长的烽火线,“如果是这样……那他也是做错事了。一个人,怎么会比一个国家还重要?我虽然不学无术,可天天听莫先生、听窦三娘说,舍卢人屠城,将他们的亲人都杀害了……” 未殊静了片刻,仿佛安慰她一般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理由。如果敬毅皇帝自己会后悔,我们也不必去责备他了。” 阿苦不说话了。乌云掠来,渐渐堆积成灰黑一片,墨渍般染污了大片天空。太阳的光芒渐渐收缩,眼前的群山上光影游移,不多时那连绵成片的烽燧便黯淡下来,成了真正的前朝废墟。 她垂下眼睑,低声:“要下雨了。” 他看着她。 她终究没忍住,脱口道:“你说的不对。” “嗯?” “我们每个人固然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她的目光微微发烫,“可是怎么能说与他人就毫无干系?你这样说,未免……未免太也无情了。” 无情? 倒是个很新鲜的说法。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或许的确是这样。可是又希图辩解一二:“我只是相信敬毅皇帝有他的苦衷。” 阿苦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他……”未殊措辞很艰难,“他不是一个忠奸不辨、临阵脱逃的坏皇帝。” “师父见过敬毅皇帝吗?”阿苦惊讶地道。 “……”未殊难以面对她执着的眼神,“没有。” 阿苦端详地看了他半天,慢慢地道:“师父。” “嗯?” 她撇了撇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昨夜那一连串的腥风血雨仍在心腔中回荡,伴着此刻乌云低压的天色,愈加令她窒闷烦躁。她抓了一把头发,苦恼地道:“我……我不知道师父原来还会武功。” 未殊不觉有异:“我一直会。” 她低声问:“那师父以前杀过人吗?” 未殊怔住。 她问得太直白,竟像一道闪电突然劈在他脑海,有什么东西訇然裂开了。就在这时,雷声在千山之外响起,雨点却砸落在了眼前。 “啊呀,这么快就落雨啦!”阿苦措手不及,大叫着去拉他,“快走吧!” 这回变作是她拉着他。她眼睛盯着前方那座烽燧,脚下一气乱走,山林间雨水稀疏,只沿着叶脉哗啦啦灌下,打湿了她的鞋袜。她一身薄绿衣衫,身形轻盈,就像栖迟在林中花草间的小小蜻蜓,又像毛羽发亮的云雀,即在雨中,也不曾滞了飞舞。 雨声渐渐掩盖住了其他一切嘈乱。也许被人拉着往前走实在是太安逸了,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似乎不再分得清真假虚实。他依稀听见了整齐划一的兵戈声,正响在这山中秋雨的迷蒙水影里,战马的蹄铁“噔噔”有致地踏在湿润的山路上,溅起好一片泥泞…… 玄黑的旌旗在雨中卷起,领头的人披着塞外的狼皮大氅,眉宇英烈,一回头间,杀气凝聚。 “为何会下雨?”那人问他,声音冰冷得好像雨中振响的刀剑。 他沉稳地回答:“我以为下雨更好。” 马背上的男人看了他半晌,微微笑了。那笑容是睥睨天下的豪气,也是睥睨天下的寂寥。 “我便信你这一回。”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若败了,你也活不成。” 雨声更大、更急,仿佛催战的大鼓,直敲人心。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眼底,只剩了女孩的绿罗裙,被雨水洗得刺目。他想跟上去,胸口却提不上一口气,险些被地上的枯枝绊倒,阿苦连忙回身扶住了他。 她一接触到他便骇得一跳:“好烫——你好烫!” 未殊薄唇发白,双眼凝视着她,那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神情令她心头发憷:“师父……怎么了?我们马上就走到了……”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五指用力,撑着自己站直了身。她赶紧搀住他,也不顾去计较他将自己肩膀抓得有多疼。他似乎是想自己走的,却根本迈不动步子,她急得跺脚:“你就靠着我,我带你走,成不成啊!” 雨把澄澹的天空都变作了暧昧的青灰。马上就要入夜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便回复了清明。他甚至还低声问她:“方才弄疼你了?” 她脸上一红,大声:“没有!你走不走啊你……” “我知道近路。”他说,带她走入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那一座烽燧看起来是最近,真当他们走到时,天已昏昏矣。摸到那座砖土城墙被雨水冲得稀里哗啦的墙根时,阿苦实在是一点欣赏风景的心情都没有了。转头一看,师父的脸色还是那么白,目光还是那么黑,她现在开始怀疑,其实这才是师父的常态。 疲惫但冷静,孤独却淡漠。或许这才是师父的常态。 未殊走了进去。 这是千万座烽燧中很寻常的一座。城下是士兵驻守的居处,城上是举火和站岗的城堞。士卒所居自然取地势高处,雨水不至于倒灌进来,但砌墙的砖土早在年月中松软成了一团灰泥,雨气毫不费力地侵入,将满屋都染得潮湿发霉。他走了几步,脚下便踢到了几枝箭,木制的箭杆都已腐烂,只余生锈的铁镞,仿佛还被雨水耀出昔日的锋芒。 屋中还有一张桌子,一张极大的床席,墙上悬着的壁灯里,灯油早已凝固了。 阿苦并不知道师父这样仔仔细细是在打量什么,她只是很担忧:“师父,你是不是发热……”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阿苦。”袍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桌子上的污渍,“我又在做噩梦了。” 那是一团血渍。阿苦没有看见。 这样柔软的师父……她的心莫名一动,声调都放得轻柔了:“我在这里,怎么会有噩梦?窦三娘说,我才是噩梦……”说完她还自顾自地笑了,他却没有配合地笑出声,弄得她有些尴尬,“师父?” 他静静望着她。 明明是风雨如晦的秋暮,明明是荒无人烟的山中废墟,明明是寒冷而陈旧的空气。 他的目光却在发烫,烫得令她面红耳赤,心跳骤然一停,旋即又更加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动了动嘴唇,希图从干燥的喉咙里找回些许理智,此时此地,显然不合适犯花痴……“我没有带药……”她急急地道,“你全身都湿了,应当先换衣裳——我去找找看这里还有什么,兴许有火炉子。” 她即刻举足,衣袖却被人抓住了。她愣怔回头,师父抿了抿唇,道:“我们去地下。” 她愕然,“地下?” 他点了点头,“地下另有一室。” 她惊声:“——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 “因为我来过。” “我曾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他低声说,“这里……太熟悉……令我头痛。” 一个善良的老兵将被雨淋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带进来,给他烘干衣裳,给他倒上美酒,给他好吃的奶酪。 “这可是北边舍卢人的玩意。”老兵笑得憨厚,“西平京里的人都吃不到呢!你这孩子,怎么在这里乱走?到处都是舍卢人啊!”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观察着这烽燧的构造。 当美酒饮尽,风雨仍旧不息,老兵骂骂咧咧地出去看了一圈,回来时却满脸忧急,风雨伴随着刀兵交击之声震响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之外:“居然已经打到这里来了!你过来,我带你躲起来!” 他不太理解老兵的好心,不过还是跟过去了。原来在这烽燧下的小屋里还别有洞天,从厨房的灶台下钻进去,有一座掩藏极好的地窖,里面堆满了武器和炸药。 老兵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去,他犹在问:“舍卢人多吗?” 老兵摸了摸他的头,努力一笑:“不多,小打小闹的习惯了。” 他低下头,抱紧膝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第37节 ☆、第46章 零坠 尘封十余年的地窖门被打开后,晦暗的光线刺溜一下窜了进去,看清其中景况的瞬间,阿苦背转身去拼命地干呕起来。 未殊轻轻揽住了她,拍抚着她的背脊给她顺气。她呕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满头满脸地难受:“我不要在这里!”她以崩溃一般的语气大叫,“让我出去!” 他却很镇定、也依然不容置疑:“这里干燥。” 他往前迈了一步。 她却只想后退。 她看着师父素白如月的背影,她现在只觉得他可怕。 他在墙边摸索一阵,找到了一盏油灯,拿火刀火石轻轻一劈,灯光便幽微亮起,将地窖中的一切阴暗都曝露出来。 残肢断臂,白骨遗骸,凝固的鲜血,散乱的武器……腐烂的骨殖上甚至已生出了青苔。 他一手擎着灯台,一手不由自主地撑在了墙壁上。 他记起了……他记起了那个老兵最后的眼神。 被塞上风沙吹得干枯如橘皮的老脸上,那一双浑浊的眼里全是震惊、鄙夷和愤怒:“是你!——你……你竟然帮他们……你这个狼崽子!你怎么不去死?!” “我……”他想开口辩解,舍卢人已经点燃了炸药的引线。有人把他从乱军中拉扯了出去,而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那老兵绝望的诅咒:“该死的是你!你骗了我们,你怎么不去死!” 他闭上眼,心在猛烈的跳动中反而归于一种奇特的寂寞。 舍卢军队并不知道这一处地窖的所在,更不知道这里屯有炸药、武器和粮草。 是他告诉了他们。 元道二十六年,仓皇的大雨夜,心善的老兵收留了那个八岁的男孩。而后舍卢人追来,地窖里的炸药被点燃,冲天的响,血肉横飞,大历在龙首山上的最后一个据点就此攻破。 未殊的心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像要取暖一般,怯懦地团紧了。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所有人都认为他理应去死。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真的罪大恶极。 他若死了,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好很多? “师父!”清脆的一声唤,像是他极熟悉的,他不自禁便要往声音的来处依靠过去。然后他便闻见草药的清香气,将这地窖里窒闷的空气都滤了一遍。有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艰难地带他往外走,明明是很娇小的人儿,却一声不吭地咬着牙搀扶他。他努力撑住自己,头脑却愈加昏沉,他心中有些抱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的…… 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拉你下水。 我从黑暗里来,终归应当回到黑暗里去。你是那不属于我的光明和温暖,我原不该有所企求。 黑暗渐渐侵蚀了他的世界,就如最初和最后的归宿。 *** 湿柴生火,浓烟滋滋上窜,不一会便将整间屋子熏得烟雾缭绕。然而那火星子终究是燃起来了,阿苦将冻惨的双手在火上搓了搓,然后将那缺口的破碗架在火上,碗里是接来的雨水,并三五根她好不容易寻来的药草。 这药草生有奇香,不多时便溢满了整间衰朽的屋宇。外面三不五时仍有惊雷,但雨声终是归入了一种固定的节奏,不再能惊扰到这烽燧下的她和他了。 药碗滚烫,害她不断地换着手,跟耍猴戏似的。终于走到那又脏又破的草席边,她半跪下来,将男人整个抱入怀里,小手轻轻拍他的脸:“醒醒,喝药了。” 未殊慢慢睁开了眼。她没想到他昏迷如此之浅,却不知这是长期戎马培养出来的警醒的习惯,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凝了她半晌,才微垂了眼帘看向那碗药。 她将药吹凉,不好意思地道:“这里没有汤匙,你将就着喝。” 他一言不发,就着她的扶持喝完了药。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喝完,“这药是不是很甜?” 他静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很得意:“你说你怕苦,我就随身带着甘草,是不是体贴周到准备万全?” 他动了动喉咙,声音沙哑,“我怕苦?” “你自己说过。”她嘟囔,“我记着呢。” 他不再说话。闭了闭眼,神色疲倦。她端详着他的脸,那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她轻声问,“和去年马车里的是不是同一批?” “是圣上的人。”未殊淡淡地道。 她大吃一惊,“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黑衣之下有金边。”未殊平静地陈述,“金衣侍卫。” 阿苦拼命回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什么金衣。不过师父总归要比徒弟厉害许多倍的,他哪怕说是算卦算出来的她也信。 “可是——圣上为什么要追杀咱们呀?”她眨着眼又问。 他侧首看了她一眼,“他们只是想带你走。圣上不愿意明面上过不去,但又放不下你——” 阿苦猝然一个寒战,脸色白了。 她咬了咬唇,却不再说话。手中拿一根枯枝往火堆里捣了捣,顷刻间青烟直冒,她不及防备,呛得咳嗽了几声,他即刻转头看她,目中隐隐有关切的光,最终却是沉默。她咳得半死不活,心中没来由地委屈,便看着那火焰猛地窜高数尺又仓促摔落下去,最后变成柴堆里一点火星子。她不甘心地再捣了一捣,它便彻底熄灭了。 他终于开口,“你先休息,等雨停了我们便回去。” 她看着外面,不理他。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晶莹剔透,半湿的长发贴在脸颊边,使她显得更加瘦小。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看起来真是个伶仃的弱女子,让人很想去保护她,给她依靠,免她神色苍白,免她形容消瘦。 可是她哪里需要旁人的保护呢。她自己就是光和暖。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再理他罢了,因为他又提到了皇帝,让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曾经将她拱手“送”入深宫。 他知道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们便这样对峙了很久,直到雨都停了,而这茫茫群山再度陷入黑夜。有象征着春季的蛙声聒噪起来,却将山林映衬得更加空阒。 似乎是被那蛙声所惊,她低下了头,开口了:“你冷不冷?我再去捡些柴火。”说完便要出门,他忙道:“我去,你歇一会。” 不等她提出质疑,他便径自去了。她呆了片刻,却也走出了这间小屋,绕着这烽燧走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小池塘。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不在房中,心便是一沉。扔了柴火往外跑,却见她悠闲地编着辫子往回走,衣裳还是原样,肌肤却一片清爽,似是痛快洗了个澡。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难过:她去山里洗澡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必与他通报的。 其实,她的事情,基本都与他无关,不是么? 他总是越俎代庖。 看到了他,她的面色不变,径自与他擦肩而过了。他生火的时候她还在编她的辫子,编好了又解开重来,火光一分分一寸寸映亮她年轻的脸,像初春的花瓣,美丽,可是不堪一折。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漫不经心地发问。 他微怔,“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那要看回哪里去。” “自然是司天台。” 她沉默了片刻。“师父。” “嗯?” “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有些茫然,“什么?” “是为了我吗?”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他,话语急促,呼吸里带了灼烫的火流,眼神被火光映得透亮,“你是为了我杀人的吗?” 面对那样的眼神,任何人事都无可遁形。 他已然觉得自己被她看破了,却还是要维持着惯常的清冷安然,他真是累。可是火焰渐渐将这寒冷的久无人居的小屋烘得温暖起来了,一室暧昧的红光,相比外面的凄风苦雨,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 在这样的境遇下,谁会愿意去外面受那风吹雨打,谁会拒绝这春夜的温暖和光亮呢? 他终于是承认了,好像败军之将,出城投降。 “是。” 她的目光倏忽又亮了几分,“你本就不肯把我送进宫的对不对?你宁愿杀人也不会把我送进宫的对不对?” “对。”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我宁愿杀人,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 “咕咚”一声,是她咽了口唾沫。 在这孤独的小屋之中,被师父的目光所一心一意地凝视着,这实在令她前所未有地紧张。她开始想躲闪了,可是却已经太晚,她已经深陷在他那幽深而危险的眼神之中,无力自拔。 当那一夜,她掉进西平京的护城河里,她吓坏了,拼命地扑腾,水里却似有一股力量将她往下拽。水的灾难是很温柔的,无孔不入,无微不至,一圈圈缠紧她,让她不自知地窒息掉。 她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溺水的感觉。 ☆、第47章 惑溺 可是她竟还偏偏要说话。 “那个,”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的侧脸,“以后杀人这种事……还是要谨慎,谨慎哈。”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只是简单的应承,并没听到心里去。 “人命终究不是儿戏,谁都不是天生该死的……”她却十分严肃认真,“你武功那么高,是不是杀过很多人?我得去法严寺给你求一求,洗一洗你的业才行……”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很冷,冷得让她僵在了当地。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我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 她呆呆地看着他。 “那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却已经跟着圣上的军队走了很多地方。” “你不是……从小就困在考星塔里的吗?”她张口结舌。 “那是圣上骗我的。”他的目光里火焰跳动,“我从十四岁起便一直在服药,忘记了很多之前的事情。” 师父十四岁……那是太烨四年。 那一年,她五岁。 阿苦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第38节 “之前,我随他南征北战,打下了大历的江山。”他低声,“我善观天象,知兵阴阳法,他问我事情,我知无不言。” “所以……”阿苦呆呆地,“你还是大昌的开国功臣?”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算是吧。” “哇……”阿苦矫舌不下,“师父好厉害……” 他的表情愈加古怪,“你不觉得我该死吗?” “什、什么?” “他们都认为我是叛徒,我该去死。” 师父的话音很平静,不知道这尖刀一样的话语是在心里滚过多少遍了,才能说得这么平静。 “不、不是这样的。”阿苦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你当时不过是个小孩儿,是圣上将你养大,你哪里认识什么大历人?你虽然是汉人,却也不必为大历卖命啊。” 未殊全身一震,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苦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若在大历皇帝的手底下,我和我娘恐怕还吃不饱、穿不暖呢。” 她说着话,腿脚便无意识地去踢那火星子。好几次险些燃起来,她总能刚刚好地收回。他默默地看着她闹,她总是喜欢这一类危险而刺激的游戏。 外间的雨声已轻至不可闻。夜色温柔,那经年的梦魇似乎已离他远去,眼前只有这火焰样的少女,对着他笑。她明明幼稚无知,却好像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的心事,他与杜攸辞、与小王爷、与无妄都说不出口的话,却偏能在她面前,安心地吐露。 她眨了眨眼睛,凝注着他。火光之畔,她的睫毛稍稍垂落,宛如敛翅的蝶。他心头微微一动,好像有一道闸门突然打开了,倾泻出来的是光明还是黑暗,是欢喜还是恐惧,他竟分不清楚。这冲动推搡着他,令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脸。 她这一回却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是吓呆了,又好像是故作镇定,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眼神往外飘,并不看他。 他的拇指轻轻抚摸她的颊,指腹上的纹路清晰可辨,指尖传递过来他心上的温度,滚烫,仿佛是刚从火海里捞出来的。她似乎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她真是胆大包天啊。 “阿苦,”他轻声说,“你为何与旁人都不一样?” 她怔了怔,强笑,“我自然与旁人都不一样,我是大名鼎鼎的钱阿苦……” “不,”他却摇头,“我过去一定见过你。” 她的笑容僵住。 他很认真地打量她的面容,似乎要将她刻进心里;她被他这剥皮拆骨般的目光盯得颇不自在,挣了挣道:“也许吧……” 他终于是放弃了。微微一笑,放开了手,温和地道:“也许吧。” 她却没来由地又感到失落。他连元道年间的事情都能想起来,却偏偏记不起太烨四年的她。 他仍是那样微笑地看着她,“我总归是等了你很久了,倒似是欠了你的。” 她撅起嘴,“你当然欠了我的。” 他信以为真,紧张起来,“我欠了你什么?” “我没吃晚饭!”她哭丧着脸道。 *** 这一晚阿苦终究没能吃上晚饭。 夜已很深了,她口上叫得凶,眼皮子早已打架,在未殊思考着去哪里觅食的当口,她身子一歪,已挨着火堆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眼底总似有跳跃的火光,呼啦啦撕扯开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她想跑远开去,远了再回头,却看见那血口子全长在师父雪白的衣襟上。 这不是她第一回做这样的梦了。 而后天色又变得晴朗,日盘挂在东头,金灿灿地耀眼。师父站在很远的地方,伤口都已愈合,师父的神色很暗。她欢喜地朝他奔过去,他却突然化作了一摊水。 白衣顷刻间崩塌瓦解,是真的,一摊水。 她吓得尖叫出声—— “哗——”一阵大风骤然刮过,后半夜的火堆倏忽就灭了。 整间屋子陷入了黑暗,仿佛她还在方才的梦里,仿佛是永不能醒来了。 “师父!”她的声音都在发颤,摸索着下了床,脚边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惊得她猫儿一样又尖叫了好几声。然而黑暗之中并没有人配合她,她终于也自觉无趣了,踢来踢去、熟门熟路地走出了门。 师父去哪里了? 月光之下,山岭寂静。蛙声仍在起起伏伏,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师父能杀人,不会有危险。 她理所当然地想道。 更深露重,凉气从鞋底往上窜,沁入四肢百骸。她不自禁拢了拢衣襟,往屋后走了几步,便听见淅沥沥的水声。 她眯起了眼,望向声音来处。 她日前曾去沐浴的那处小池塘,正掩在草木葱茏之中。枝头挂了几件白色的衣衫,月光渺渺,仿佛那枝叶上的流霜,沿着树干悄然滑落到泥土里,又延引到那脉脉的流水中去。 她抑住冲到喉咙口的亢奋,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那池塘蹩去,悄闪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又偷偷地探出头去。 月华如水,流水如月。 男人瘦而精实的身躯,便裸裎在这水月之间。 阿苦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侧身站立,池水将将没至腰部。将双手掬起一捧水淋在脸上,他仰起头,双眼紧闭,晶莹的水珠颤抖地滑落下来,他的下颌,他的喉结,他的胸膛……风飘来,促得那水珠乱滚,倒映着万千月华,又投入那深深流水。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她希望自己能变作那其中一颗小小水珠,被他的双手捧起,流过他的身躯。她不求更多的流连,也无需特别的注目。 她只希望能与他有片刻的相依,而后,她是归入川海,还是蒸腾上天,都了无遗憾。 *** 未殊察觉到林中有人。 呼吸急促,气息虚浮,显然不是什么高手。身量娇小,脚步轻软,估计还是个女人。 他又洗了把脸,便往回走。 师父突然正面转身,阿苦猝不及防骇了一跳,立刻躲去了树后,掩耳盗铃地闭上了眼。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了?”是师父清淡的声音,似个悠闲的猎人,好整以暇地等她自投罗网。 她认命地睁开眼,便见到师父已披好衣裳,正在系腰带。长发仍是湿漉漉的,将肩头的衣衫濡湿了一片,又往下,勾勒出胸膛的形状来。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上前伸出了手。 她大声:“你你你做什么?” 他的手指在她鼻下轻轻一划,面无表情地道:“你流鼻血了。” 她将手按住人中,一仰头,像条垂死挣扎的鱼一样跳了起来:“你欺负人!” 他终于绷不住,笑了。 素来是安静的人,便连笑容都很安静。深黑的眼睛里盛了月光,盈盈地捧过来,令人感觉自己似是被珍惜和爱护的。阿苦好不容易收了鼻血,拿块布塞在鼻孔上,朝天轻轻哼了口气,却仍旧不敢看他。 “到底是谁欺负谁?”他的眼底仍蕴着笑意,表情却严肃得很,“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来偷看些什么?” “当然是偷看你啊。”阿苦梗着脖子道。 他眉宇微舒,“好看吗?” “好看!”阿苦不假思索。 他又微微笑了,手拍了拍她的头。每拍一下,她就自发矮了一寸。末了,她终于忍不住:“别拍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的手在半空里顿了顿,却忽然环过她的肩,将她抱住了。 ☆、第48章 色相 这一来可把她吓得手足无措。他声色不动地将她揽向自己,直到肌肤相贴的地步。她的头撞在了他的胸膛上,她想抬头,却被他按住。 于是她的耳畔便响起了他的心跳,咚咚咚,强劲有力,急如骤雨。男人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环绕了她,她从未有如此刻般清醒,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正陷于沉醉。 “阿苦,”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好像在喉咙里放了一把火,吐息都是灼烫的气流,“还想看吗?” 她拼命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不正是她的愿望吗? 她埋在他的怀里,轻轻悄悄地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他的身子明显地一僵,而后又放松了下来,他低头,看见她乌发如云,月光下宛如缠绵的雾影。 他便在她的发上印下轻柔的吻。微风拂过,发丝轻撩,她一动不动。她应该是能感觉到的,在这样的时刻,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敏感得不堪一击。可是她偏偏不动,好像立定主意要装傻,他于是吻了许多遍,直到她的发丝都颤栗了—— “师父,”她的手指将他背上的衣衫都抓皱了,口中喃喃,“师父……” 他笑起来,她感觉到他的胸腔轻微震动,似是真的愉悦。 “你也会害羞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胡扯!”她脱口而出,“我钱阿苦平生不知道害羞俩字儿怎么写。” 他微微挑眉,仿佛不信。她急了,挣脱了他便要解释,他却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探入自己的衣襟。 她的眼睛睁圆了。 像一只左顾右盼的雀儿,突然被雷劈焦了,乌黑的眼珠却还是定定地盯视着他。 全身都如石化,僵硬了,不能动弹。可那只手在他的诱引下却自生了知觉,激动得发颤。他的胸膛沾着夜中的水汽,还在泛凉,他的心却是热的。 就如她方才听到的一样,正在火热地跳动。 他放开了手,她的右手却仍不自主地覆在他心口上。 他便就着这衣襟微敞的姿态,安静地凝视着她,轻声说道:“我这颗心,都在你手底下了。” 她呆呆地道:“所以……你是我的人了?” 他轻轻拧了眉,似乎认真地思索了片时,才道:“大约是这样。” 她呆呆地道:“那……那你亲我一下。” 冰凉的唇,静默地覆了上来。万籁俱寂,唯有蛙鸣,一声响似一声,仿佛应和着心跳。无声无息之间他与她靠得更紧,他的舌尖轻轻扫过她的唇,便激得她浑身滚烫颤抖。 第39节 她睁大双眼,看见自己在他眸中的倒影,夜太深,那倒影似投在千万尺下的深潭水,波澜不兴,密不透风。 她快要窒息了。 他无可奈何地离了她的唇,“换气。” “呃——?” 他直接将手掌蒙住她的眼,再度吻了下去。 这一回,他吻得毫不客气。 舌尖不由分说地挑开她的齿关,翻搅,纠缠。她左推右挡,与入侵者缠斗,可是他的手掌却又在轻抚她的脸。她的呼吸再也不能自持,一个失守便溃不成军,只能任他攻城略地。 “你……”两人终于分开时,她已是星眸湿润,十分严肃地生着气,“你耍赖!” 他疑惑,“是吗?我如何耍赖的?” “你你你——不准用手!”她没好气地道,“亲就亲嘛,干嘛还——干嘛还摸我?” 他咳嗽两声,耳根淡红,神色仍然一派清朗,“所以你想怎样?” 她恶狠狠地一咬牙,“重新来过!” *** 司天台的容成仙人已经失踪了三日,最先发现的却是太医署的杜医正。 因为钱阿苦已经许久没有来上课了。 杜攸辞慢慢地走出太医署,沿着皇城根往北走。他从来不用拐杖,旁人一看之下,倒也看不出这神态安然的年轻人竟是盲的。 司天台里,无妄给杜医正沏茶,后者闻了闻便温和地笑开:“你用这茶待我,仙人会不高兴。” 无妄挠了挠脑袋:“怎么会呢,您是他最好的朋友,又是钱姑娘的师父,当然该用最好的茶。” 杜攸辞礼貌地抿了数口,将茶杯轻轻放下,嘴角仍噙着微笑,“仙人去哪里了,你可知道?” “这可难说。”无妄哎了一声,“公子一向是神出鬼没——不对,公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过问呀!” “你倒也不是寻常的下人了。”杜攸辞温声道,双眸向无妄望来。 不知为何,那双眼明明是盲的,无妄却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无妄讷讷半晌,“其实公子是去寻钱姑娘了……” “哦?” “他俩闹了点别扭。”无妄感觉怎么说都很奇怪,“钱姑娘一气之下就跑了,公子嘛……就追她去了呗。” 杜攸辞静了静,“听闻圣上对钱姑娘颇是钟爱。” 无妄讶然,“您怎么知道?——啊对,是圣上让钱姑娘去太医署的。”他拍拍脑袋,自言自语。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杜攸辞微微一笑,说的话却益发玄妙了,“圣上纵喜欢她,宫里女人太多,也都容不得她的。小孩子脾气爱折腾,仙人却当真了。” “哎哟可不是嘛!”无妄只听懂最后一句,立马出声应和,“哎哟您不知道,这钱阿苦真是个最最能折腾的……” “不过,”杜攸辞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笑容微淡,“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仙人吗?据在下所知,圣上是无时无刻不担心的。” 无妄愣住。 杜攸辞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告辞了。” 无妄怔忡地转身,看着那长衫男人的背影渐渐溶在日光之下。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他却只觉整个人都被看透,什么也不剩下了。 *** 风雨过后,便是好天。阿苦登上烽火台,站在城堞之间极目远眺,山川苍茫,盘龙踞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真是教人神清气爽的大好河山。 “啊——”她心中高兴,豪情澎湃,索性引吭高歌,“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扶拱——嗯嗯嗯……”她不记得词儿了,干脆哼哼着蒙混过去,“……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得今朝袭父封,提起冤仇泪如涌……” 歌调激昂,全是杀伐慷慨之气,令人听之悚然动容。未殊却全没有动容,也许是因为阿苦实在忘词太多。 “这是出什么戏?”耐心地等她唱完,他才发问。 阿苦将手一拍城墙,豪气干云地道:“赵氏孤儿!” 未殊沉默片刻,“是讲什么的?” 阿苦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不是吧,崔莺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连赵氏孤儿都不知道?” 他颔首,“不知道。” 从没见人无知得这么理所当然。 她只好给他解释:“就是有个大夫,叫谁谁,被谁谁给灭了满门,却留下了一个孤儿,许多人拼了性命去保护这个孤儿,最后孤儿得知真相,一举复仇……” 未殊听着听着,却静默了下去。 阿苦说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个大概,讪讪地也不再多嘴。朝霞绚烂,她低头,脚尖蹭了蹭土地,“我们该去哪儿?” 未殊看了她一眼,转身下阶,“回去吧。” 傍晚时分,未殊和阿苦已回到了西平京的北城门。 见到了一个不算特别意外的人。 杜攸辞微微笑道:“你们出外私奔也就罢了,怎么还回来?” 阿苦面颊烧了起来,未殊却镇定自若:“你怎知我们会回来?” 杜攸辞招来官府的马车,笑道:“我去了那家酒馆。”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杀人了。” 未殊“嗯”了一声,仿佛并不在意,先将阿苦扶上了马车。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令她很有些不自在,当着杜攸辞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哑忍了。而后未殊和杜攸辞先后进了车厢,未殊坐在她身边,杜攸辞坐在他们对面。 “去十五宅吗?”杜攸辞问。 阿苦疑惑:“去那边做什么?” 未殊却握了握她的手。她倏地将手一缩,他便不再有反应了。 “先回司天台。”他淡淡地道,“总要换身干净衣裳。” 杜攸辞的表情颇玩味。 阿苦愣怔了半晌,忽然想起:十五宅,那不是她爹住的地方么? 师父,师父要去见她爹—— 做什么,提亲吗?! ☆、第49章 缘法 从北城门回到司天台,再从前门走到后院,阿苦一直魂不守舍。 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一个戏腔一般的尖嗓子,冲着她耳朵里直嚎:师父要去提亲了!师父要来娶阿苦了! 脸是红的,心是躁的,全身上下好像全都不属于自己了。 师父还说:“总要换身干净衣裳。”然后,杜医正看他的那表情,显然就是: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啊哈哈哈! 她缩在西厢房里,先神经兮兮地大笑三声,接着躁狂地在房内暴走三圈,把头发搅成了一团乱麻——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要去见我爹了! 我娘他是见过了,看样子他跟娘亲还谈得很愉快,娘亲扔了我就跟扔垃圾似的……可是爹爹……爹爹连我都不认哎…… 阿苦盘腿坐在浴桶中,开始了她一生中最严肃的思考:如果爹爹不喜欢师父怎么办? 另边厢,无妄一边伺候未殊更衣,一边多嘴道:“公子这几日不在署中,小的也不知去哪里寻您,倒叫杜医正说是小的没心肝了。” 未殊淡淡掠他一眼,“你不来寻我是对的。” 无妄噎住。我知道你跟钱姑娘独处很开心,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 未殊浑无所觉,低头整理衣带,无妄给他束起了长发,拢在白玉冠中,用桐木簪固定住。仙人鲜少束发,偶一为之,轮廓愈加分明,长年漆黑莫测的双目也耀出几分顾盼神飞的华彩。无妄觍颜笑道:“公子今日心情很好嘛。” “嗯。”未殊难得地应了一声,嘴角竟尔向上微微一勾。 昨晚……阿苦缠着他,还真是“比试”了很久。 他都不知道她在怄什么气,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亲吻他,好像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似的。山林空幽,月光在流水之上轻渺地荡漾,一切都是黑暗的,可又一切都是美丽的。 她的嘴唇温软,就像开春初露的花瓣,一层层包裹着,小心翼翼地展露脆弱的花蕊。他有些情不自禁,却又投鼠忌器,他们相互亲吻着跌跌撞撞往林中走,直到她的头不小心撞上了树。 “哎哟!”她脱口痛呼,伸手去揉后脑勺,他却当先抓住了那只手,另一手捧着她的头便加深了这个吻…… 她不自主踮起脚尖,唇舌辗转研磨之间,天地万物皆成了微不足道的布景。 “公子?公子?”无妄将手在未殊眼前晃了晃。 未殊目光微凝,方才片刻那诡异的笑容也敛去了,“怎的?” “阿苦也收拾好了,在外头等您呢。”无妄道。 未殊又正了正衣冠,问他:“这样可以吗?” 无妄闭着眼睛把他往外推,“可以了可以了,您最周正最好看最仙儿了!” 阿苦就站在门外,略带疑惑地歪着头看他。 他将手轻拢成拳,对身后的无妄咳嗽两声。 无妄立刻消失。 未殊这才转头,端着一张平和淡然的脸,对阿苦道:“走吧。”说完抬脚走在了前面。 阿苦“哦”了一声,傻愣愣地跟在他的衣角后头,时不时伸手揉揉自己的嘴唇。她感觉,感觉,那里好像肿了一块…… 她想哭,怎么看都还是自己输了哇…… 昨晚她和师父亲来亲去亲到了什么地步她都忘记了,她只记得到了最后师父眼里都似燃起了火,她正以为自己要赢了,可是师父又突然使了坏招,竟然,竟然去吻她的耳朵…… 她心有余悸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应该还是完整的吧?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被师父吃了。他根本不需要用多少法门,只要用那双眼睛凝注着她,她就只想把自己大卸八块拌着葱花豆酱地呈上去。 如果弋娘在的话,只会乜斜着眼睛啐她一口:“呔,贱!” “你在想什么?”未殊忽然停下脚步,完全地转了个身,正面,低头,凝注着她。 就是这样的眼神…… 第40节 “我、我……我在想,”阿苦咽了口唾沫,“昨晚上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殊怔了怔。 她清楚地看见一抹可疑的红晕从他的衣领里窜了出来,一直蔓延到颈后和耳根……他站直了身子,又咳嗽了两声。 “你着凉了么?”她关切地问,“最近天气比较怪,要注意添衣裳。” 他又呛了一口。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她想了想,点着手指头道,“你饿不饿?我要吃龙江楼的四喜丸子、绿豆粉丝、蜜汁烧鹅……” “你想知道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他忽然道。 “诶?”她抬起头。 他微微一笑,张口,说出两个字:“你、猜。” *** 这两个字让阿苦抓心挠肺了很久。 她努力捞出扶香阁里的那些记忆,嗯,亲吻完了以后要做什么呢?好歹她还是看过几本春宫的……好像,好像要先脱衣服? 这个想法冒出来,她首先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们……我们真的进行到那一步了吗? 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心慌,欢喜里夹杂着惶恐。这难道就是戏文里说的……私定终身?! 师父是那样清淡如仙的人,她不能相信,虽然他昨晚明明已承认了自己是她的人,她却还是感到忐忑。旋而她又为自己这份忐忑而感到难过。 师父是朝廷命官,能预晓天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而她是什么人呢?她不过是一个在妓院里长大的爱玩爱闹的臭丫头罢了。 而且……他与她毕竟是师徒。她自己是不那么在意啦,可这世上其他所有人都会在意的吧……她那个看起来一身正气的父亲一定就特别在意。 那……那师父呢? 她偷眼觑过去。师父在看菜谱,神色温淡,一如既往。西平京里繁华热闹,龙江楼上宾客如云,从雅阁往下看,熙熙攘攘贵气扑面。 在这样的喧嚣之中,昨晚那寂静山林里的一切似乎并不能留下太多痕迹。才不过短短半日,那些热切的吻,那些无端怀了向往和恐惧的吻,已仿佛淡成了云烟。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微肿的上唇。 “四喜丸子,绿豆粉丝,蜜汁烧鹅……”未殊点完了菜,抬眼,便看见阿苦又一个人老神在在地发呆。他心境略微一宽,执起酒楼的茶壶将碗筷烫了三遍,又拿出了自带的茶来。 柜台后的小二已翻起了白眼。 未殊自然不以为意,他不会委屈自己不喝茶,也不会委屈自己喝酒楼里的茶。他沏茶的时候神情专注,高冲低泡,茶沫翻卷起来,就像一个个轻盈易碎的美梦。 将茶杯推过去时,她却好像受了惊吓,连声说着谢谢双手捧起了茶杯,又烫得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默了默,径自绕过来给她示范如何端茶杯: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左手托住杯底,右手挽着长袖轻抵杯沿…… “我、我会了。”她忙不迭地道,捧着茶杯远开他几分。 他的眸光微微一暗,忽然也觉自己这样很没意思。巴着脸子上去献殷勤,人家还不领情。他是不知道礼数二字怎么写,他想怎样做就做了,可如果会让她不痛快,他也就不会再做了。 菜式一道道上齐,她小心翼翼地每样夹了一些到自己的碗里,而后便捧着自己的碗默默地缩在一边吃。 她何时吃饭这样秀气了?对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他只觉心中好像窒住了,机械地动筷,却食不知味。昨晚上不还好好的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待会我去办事。”他放下了碗,“你可以四处走走——不要乱走,酉时之前要回去。” “哦。”阿苦应了,旋即反应过来,“你不带我一起去么?” 他望过来,她却又躲开了他的目光。他低垂眼睑,“你父亲那里有重兵把守,你还是别去了。” 她愣愣地,好像是这会子才想起来十五宅那里的金衣侍卫,“那、那都是些什么人?金色的衣服——是圣上的人吗?” 他不做声。 “我知道了!”她突然探身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是圣上——圣上把我爹关起来了对不对?” ☆、第50章 故人 未殊无奈地道:“你能小点儿声?” 她讷讷地收回了手,又在身上狠命搓了搓。他眉头微跳,好像绷了些情绪在那额上稍稍露出的青筋里。她忍不住又要问:“我爹……”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未殊淡淡回答。 “那你这回去十五宅……”阿苦顿了顿,“确定能见到他么?” “能。”这个字未殊却说得很肯定,“昂统领欠我的。” 阿苦愕然,“哈?” “我救过他。”未殊闭了眼,太阳穴隐隐作痛,不是很剧烈,但仿佛足以在缓慢中杀人。他必须赶在自己的理智被腐蚀干净之前离开这里,“那年我九岁。” 阿苦算了算,师父九岁……那是大历敬毅皇帝元道二十七年,是大历王朝的最后一年。“怪不得昂统领每次看见师父都那么恭敬……”她咋舌,“师父九岁就这么厉害!” “他带军迷路,被困在了敬毅皇帝布下的阵法中。”未殊语意寥寥,“我把他们救了出来,然后……” 然后我带着他们,找到了悬崖边的末代皇帝。 我听着那人恶毒的诅咒,我看着那人悲哀的脸。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纵身跳入赤海的波涛万顷。 阿苦见师父的脸色微微变幻,似乎精神不太好,心里略一咯噔,方才的不快也被关切所占据,乃顾左右而言他,“师父……师父也教我怎么认阵法好不好?” “你是真的想学?”未殊端详地看她。 她干笑两声,师父显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真的,我想进仓庚园看看。” 未殊凝视着她,慢慢道:“那里面也没什么好看。” 她闻而惆怅,“可是,那是师父长大的地方啊。” 未殊沉默了。 两人用了饭,无妄已驾着马车在楼外等候。未殊翻身上马,阿苦都没看清师父利落的动作,他已经英姿凛凛地端坐马上。她揉了揉眼睛,心想,原来师父真的是走南闯北过的啊…… 相比之下,自己从小生长在区区扶香阁里,行迹最广不出西平京,还真是井底之蛙。 真是越来越沮丧了。 见小东西又在神游物外,未殊拧了拧眉,自马背上略低下身子来,目光微沉,“要去哪里就同无妄说,记得准时回家。” 阿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便往马车走去,未殊不高兴了,长臂轻舒,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她吃疼一回头,目光怔怔的:“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你与我说过,亲了人是要负责的。”未殊严肃地道。 “啊……”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她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 太阳太耀眼了。马背上的白衣男子平素都清清淡淡如白水,这一刻却也携了万丈光芒般向她压迫下来。她忽觉喘不过气来,仿佛他向她交托了一些很贵重的东西,她的手臂与他的手掌连接的地方好像被烙铁盖了个戳,很烫,很痒。 这便是小葫芦说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喜欢一个人,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其实也并不怎么痛嘛…… 未殊渐渐放开了手,又咳嗽两声,对无妄道:“别弄丢了。”无妄径回他一声怒哼。 大庭广众,皇城根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再说再说,谁家追姑娘像他家公子这么窝囊的?居然还要姑娘负责?这都哪跟哪?! 然而未殊却似乎心境松快了,最后看了阿苦一眼,扬鞭而去。 阿苦望着他俊捷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一只欢喜的鸟儿,即将振翅飞出。 短短一日一夜之内,阿苦的心情千变万化,教她自己都有些吃不消。每到这样的时候,她就格外需要小葫芦,小葫芦见多识广,往往能一语中的。 可她该到哪儿去寻小葫芦呢? 无妄审度她脸色,提议道:“要不去红柳街那儿逛逛?好多女孩子的稀奇玩意儿。” 阿苦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好吧,还是瞧不起我。无妄将脚搁往车辕上,“姑奶奶,你何时上车啊?就这么挡在路中央,不道地啊。” 阿苦抓着车栏跳上去,又自无妄身后探出脑袋来:“去找小王爷吧。” 无妄诧异:“找他作甚?” “找他玩儿。”阿苦漫不经心地道。 这世上如果还有人比她钱阿苦更了解小葫芦,那……大约就是小王爷了吧? 璐王府倒是第一次接待容成仙人的高徒。阿苦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先嗅了嗅便皱起眉头,“还是师父沏的好喝。”放回桌上。 晏澜的眼皮子狠狠一跳,皮笑肉不笑地道:“仙人的茶自然是好茶,小王的比不上。” 这师徒两个,一样的德性! 阿苦眨了眨眼,望向这满厅的富丽堂皇道:“王爷知不知道小葫芦在哪里?” 晏澜一愣,“你说莫姑娘?她……”犹豫了片刻,屏退了下人,方道,“嫮儿,出来吧。” 阿苦呆住。 便看着小葫芦娉娉婷婷自内室那方绢帘后走出来,却穿着一身短打的男仆衣装,低眉顺眼,先向小王爷行了个礼,才缓缓转身面对她。 阿苦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她千辛万苦地寻找小葫芦,没想到……没想到她就躲在小王爷的家里!更没想到的是,她连一点躲人的自觉都没有,说一声就出来了! 然而小葫芦看上去却很平静,完全不似阿苦那样激动又震惊。 “小葫芦……”阿苦嗫嚅半天,突地放大声音,“你可害我好找!” 小葫芦默了半晌,晏澜却先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道:“你们聊。”自己识趣地走了。 小葫芦却也转身去望他的背影。 厅中只剩下了她们二人,阿苦的话匣子便关不住了: “你怎么跟他住一起?你们要成亲了吗?莫先生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女扮男装?……” 第41节 “阿苦,”小葫芦细声细气地截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很好,多劳你挂念了。” 阿苦撇了撇嘴。 每见一回小葫芦,好像便更生分了一些。 她竟至于觉得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小葫芦比现实里好得多了。 “我在这里的事,你不要与旁人说。”小葫芦说着,又加了一句,“——好么?” 阿苦百无聊赖地点点头,“嗯,你不让说我自然不会说。” 小葫芦低头,半晌,轻声发问:“你和仙人怎样了?” 啊——险些忘了,她来找小葫芦,可不就是为了这事儿!阿苦当即向她大吐苦水,什么“师父太仙儿”啦,什么“师徒不好在一起”啦,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啦…… 小葫芦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阿苦说得口干舌燥,却怎么也说不完:“他、他今天还说要我对他负责,小葫芦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小葫芦微微笑了,双眸弯弯,柳叶眉温柔地舒展开来,“自然是喜欢你的意思。” 阿苦一瞬间福至心灵,眼睛都在发亮,“真的吗?他真的喜欢我?可他也从没说过……” “阿苦,”小葫芦却轻声道,“你喜欢他么?” 阿苦挠了挠头。小葫芦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你还是想不清楚吗?” “我——我当然喜欢!”阿苦下意识地反驳,小葫芦眼中的笑意却愈浓。 这种促狭却宽容的笑,却是阿苦所熟悉的。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童年玩伴小葫芦,没有错。 她虽然变了很多,变得温柔、变得漂亮、变得端庄了,可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她们还是最好的好朋友。 “不过,阿苦啊,”小葫芦又皱了皱眉头,“你也没说明白,昨晚上,树林里,你们到底……” 阿苦的脸噌地红成了石榴样。“我不记得了……”她嘟囔,“问他,他居然回我俩字儿:‘你猜’。” 小葫芦扑哧笑出了声,“仙人原来还会欺负人的。” 阿苦没好气地道:“他就会欺负我。” 小葫芦收了笑,上前来给她整了整衣襟,温声道:“你也不要多想了,仙人对你很好嘛。你若喜欢他,便一心一意地喜欢下去,不管怎样结果,自己乐意就成,不是吗?” 阿苦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小葫芦不愧是小葫芦,永远头头是道。小葫芦顿了顿,又道:“现在与你说恐怕也没多少用了,女孩子家,还是要悠着些儿,别什么都给出去了,最后男人撂跑,自己就什么都不剩了。” 阿苦听得一寒战,“什么意思?他会抛弃我吗?” 小葫芦静了片刻,展颜一笑,“当然不会,我就顺带一提。”又往后头望了一眼,“我得回去干活了,往后……往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阿苦听到末句,浑身一激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为什么?你在这边做什么?”好像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你在这边,给小王爷做下人?!” 小葫芦轻挑眉梢,仍是带笑:“是啊。” 阿苦大怒:“这怎么行,我要去找他理论!这臭嫖客人模狗样,根本配不上你——” “你错了。”小葫芦轻轻巧巧地挣开了她的钳制,声音飘渺得像一团云,“焉知不是我配不上他?” ☆、第51章 夙诺 师父来璐王府接阿苦时,神色并不太好看。 阿苦自然很想问问师父和爹爹都聊了些啥、聊得咋样,可师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小王爷,她连个问话的空隙都没有。 杜攸辞却也风尘仆仆地跟了进来。 阿苦惊讶地道:“杜大人也去了十五宅吗?” 杜攸辞的脚步微微一顿,微笑侧首:“是阿苦?”又道,“在下与尊师一同去了十五宅。” 呃……难道自己的爹爹那么可怕,师父都不敢一个人去提亲,还要拉上杜医正? 她一路跟着杜攸辞转过抄手游廊,春光明媚,前方男子的身形却莫名压抑人心。她忽然发现,师父的朋友也和师父一样,来路不明,神秘莫测。杜医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杜攸辞一直走到了小池上的一间水榭,这才转过身,略带疑惑地:“阿苦?” 似乎她不该跟过来的。 她的脚步往后挪,一点点挪出了小浮桥,讪讪道:“你们聊,你们聊。” 水榭之中,茶香轻溢,小窗支起,未殊执着茶盏向外望去,只见那一池新绿,春色便一忽儿从那池水里冒了出来。青葱之间,隐约似见青衣短打的小仆从廊上过,身形轻捷。 “你知道他是谁。” 半晌,未殊开口,却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然而水榭中的另外两人却并不惊讶。 未殊转过头来,黑沉沉的眼扫过这两人,“你们都知道他是谁。” 杜攸辞侧过头去,片刻,说道:“我知道十五宅里住着谁,所以你才当真不该进去……昂统领虽然会放你进去,但这于你实在不合适。” 晏澜却不耐烦:“那是前朝余孽,你身份敏感,不该找他。” 未殊目中的光倏忽一盛,又倏忽暗灭。 “我只想问清楚一些事情。”他说。 杜攸辞似乎思考了片时,才慢慢道:“仙人……想起来了多少?” 未殊道:“你很希望我想起来吗?” 杜攸辞一怔,“那是自然……” “我只想起来我是个骗子。”未殊的话音淡淡地,好像没有分毫的情绪,“我给圣上指路、布阵,还帮圣上攻破了龙首山。” 杜攸辞那双空空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些微萤火之光,缓慢飘摇:“不止如此。” 未殊抿紧了没有血色的双唇。杜攸辞却又微微笑了:“不急,不急,先喝茶。” 未殊低头凝视那碧色澄透的茶盏。这一回是真的好茶,小王爷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可是他却无端想起了一双执拗的眼,想起一个水花四溅的清晨,他轻轻将茶盏放回案上:“我已戒茶了。” 晏澜大惊:“什么?你——你居然能戒茶?” “嗯,”未殊不以为意,“阿苦不让我喝茶。她会吵。” 晏澜的表情好像生吃了一个臭鸡蛋。他转头看向杜攸辞,杜攸辞笑得更欢畅了,空洞的眼里好似都有了亮光。 “你这样,”晏澜咽了口唾沫,“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把人家小丫头给拖下水……” 杜攸辞清咳两声,“小王爷。” 未殊却已望了过来,“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从来没有变过。在座的虽然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却谁也没有无妄的本事,从那一张面瘫脸上辨别出他细微的情绪变化。杜攸辞已经不再说话了,晏澜只能很忐忑地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毕竟是五品京官,圣上又那么看重你……说不定圣上会给你指婚呢?总不好娶一个……娼家的丫头。” 未殊微微蹙眉,“她不是娼籍。” “是是是,”晏澜翻了个白眼,这人听话从来听不见重点,“我的意思……” “娶她,你是说,”未殊顿了顿,“——成亲?” 晏澜噎住,半晌,拿手在未殊眼前挥了挥,“你搞什么?你还清醒吧?不要告诉我,你从没想过跟她成亲?” 未殊却抬眼,眼中光芒清澈,却似个刚出生的孩童,“我没想过。怎样才能成亲?” 杜攸辞按住了即将发作的小王爷,低笑道:“自然要两相欢喜了才能成亲。还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京官,恐还要上报朝廷,交圣上裁夺。” 未殊道:“成亲了,就可日日在一起?” “是啊。” “可我现在就与她日日在一起。” 杜攸辞忖度片刻,“夫妻厮守与寻常陪伴不同。两人一旦结为夫妇,便须同心同德、不离不弃,还可生儿育女,总之……总之,嫁娶乃人生大事,对方须是你心目中最特别的人方可。” 未殊静了。 晏澜看着他,那样俊俏风流的样貌,那样愚蠢无知的脑袋……真想撬开来看看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啊。 未殊却也在这时望向了晏澜,低低开口:“成亲既是如此便巧,你为何不娶莫姑娘?” 晏澜苦笑:“她爹不同意。” 未殊稍稍挑了眉,“你是王爷。” 晏澜道:“可她也很在乎她爹。” “是么?”未殊似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目光微微沉落了,“……阿苦也很在乎她的父亲。” “然而你连他的面都见不着。”晏澜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未殊忽然站了起来。晏澜张口叫道:“哎,你这就走啦?” 未殊稍低头,“你们不说实话,多留无益。” 晏澜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杜攸辞却先笑了:“仙人一向是聪明剔透,就算被小王爷胡搅蛮缠一番,也总还记得我们原先在聊些什么。” 晏澜瞠目:“我们原先在聊什么?难道我们不是本来就在聊女人?” “……” “……” 杜攸辞按了按太阳穴,仍是很有修养地道:“仙人,你都想起来了,这是好事。我们……都等得很辛苦。” 未殊的目光自他身上渐渐移到晏澜身上。这两个他认识已久的好友,都很从容地等待他的质询,他却只有寥寥一笑,“你们在等什么?” 杜攸辞微笑以应:“在等天下太平。” 未殊顿住,侧首,竹外春色如酒,自那涟漪间蔓延出来。偶尔闻见鸟雀啁啾,这璐王府里倒仿如世外的雅致。 刀兵杀伐,都隐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隐在了朝堂上、后宫中、官署里。而老百姓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或许,这就叫太平盛世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他背叛了那么多人,换来的这样的太平盛世,却好像并不属于他。 而杜攸辞还在耳畔循循善诱,他说,大历遗民躲躲藏藏凄凄惨惨,汉人在舍卢人治下比狗还不如,作为卫氏子孙,仙人理应承担自己的责任……混混沌沌间,杜攸辞的最后一句话落得温和而有力:“……唯有小王爷可以。” “仙人,”晏澜已快要忍不住,“我爹——你知道的,圣上他杀了我爹——”那双浅色的瞳眸里似有暗火在烧灼,将年轻人俊朗的脸色都烧成一片晦暗,称谓也不经意地变了,“这话本王与旁人不敢说,与任何人都不敢说,但本王相信你……本王的父亲兀达,才是天赐的可汗!” 未殊的表情似有些微的震动,转瞬又归于平静。他垂下眼睑,长发拂落肩头,容色仍是惯常的苍白。 第42节 所有人都在找寻自己的父亲,所有人都念念不忘自己的父亲。 可是,我的父亲,我还能去哪里找寻他呢? “小王爷,”许久,未殊恭恭敬敬地后退了两步,躬身行礼,这姿态令晏澜倏然刺痛,“今上无子,王爷又掌禁军,胜算颇高。微臣先祝王爷旗开得胜,开万世一统之业。” 晏澜脸上阵红阵白。他平时怨念仙人不懂礼貌,可当这人当真与人讲起礼貌来时,却是那么地可恨。“你……你什么意思?”晏澜颤声问,“你是仙人,堪天舆地,本王需要你的帮助……而况你是……” “微臣能做什么呢?”未殊直起身来,眉宇温和,竟如是看着犯错的孩子,那样一种久远的宽容。 晏澜讷讷:“你难道不能……帮我算算……” 未殊沉默片时,慢慢道:“占者本如医者,微臣所知之事,杜医正大约也早已知晓。小王爷有杜医正做臂助,又何必问微臣?” 晏澜微惊,转头去看杜攸辞,后者神容微敛,似乎在严肃地思索这句话。未殊又望了一眼窗外,道:“王爷若当真有心大宝,便不该再与微臣多作来往。以免圣上怀疑王爷……通敌。” 末尾两个字微微下沉,说完,他已负袖而去。 并不搭理他们的回应,也并不希求他们的客套。 容成仙人,一向是一个孤僻到寂寞的人。 可是他走出水榭,略微加快的步履却是为迎向那个春日下蔫蔫儿的小丫头。 看到他来,丫头的眼睛都亮了,三两步跑上浮桥,却又犯了拧,绞着衣带子在那边矫情。他不自觉噙了笑,脚步稳稳地踏在木浮桥上,他仿佛听见了桥下的水花声,仿佛看见了水花之下的游鱼与水藻,温柔,黏腻,痴缠。 他忽然想,也许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错。 ☆、第52章 浑天【入v公告】 “阿苦。” “师父?” “在你眼中……”顿了顿,“我是谁?” 阿苦只觉奇怪,“师父就是师父。” “还有吗?” “还有……”阿苦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有你是最厉害的容成仙人,是我最佩服的人。” 佩服?深潭似的目光微微闪动,“还有呢?” “还有……”又想了想,“还有,你是我第三喜欢的人。” 默了默,“为什么是第三?” 艰难地掰了掰手指,“因为,第一是我娘,第二是小葫芦……” “不必说了。”往车壁上一靠。 眨巴眨巴眼睛望向他,“我已经说完了……第三就是师父你啦。” 他们此刻正从红柳街往回赶。车窗外斜日西沉,满城杨柳飞花,春暮里撩得人心发痒。阿苦在红柳街买了一大堆的胭脂水粉环佩簪钗,未殊就在一旁沉默地付账。 未殊似乎已很少再戴人皮-面具。就这样白衣白袍出门去,一路上赚得许多人回头指点。阿苦当然知道师父是很好看的,显然大家也都觉得师父好看,她很得意,又有些没来由的焦躁,索性整个人都挂在了师父的胳膊上。 未殊顿了顿,“我要提东西。” 阿苦讷讷地收了手。未殊将大包小包往车上放好,回转身来,却很自然而然地牵过了她的手。 周遭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舍卢人风教不严,大昌朝男女大防都不似前代那般讲究,然而……然而众人关心的重点是,这女孩明明还没及笄…… “你早已及笄,往后不要总做孩童打扮。”未殊淡淡道。 “我这是权宜那个计。”阿苦撇了撇嘴,“及笄了就要嫁人,我不想嫁人……” 未殊不再说话。 车马摇摇,竹帘半卷,在男子的面容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影,那双幽黑的眸子于是愈加深邃。只是他并没有看她。 阿苦掰着手指算了算,没错啊,师父是第三啊……为什么师父要生气? 总之师父生气了,一路上都不再开口。进了司天台,也是各回各的房,阿苦心里揣了个计算,进房后便拖出向杜医正借的一应茶具和从御药房顺出来的几味药,关着门捣腾半天,直到墙壁险些被她熏糊了,总算是做出了一盅药茶来。 可惜她虽会熬药,却不会煎茶,捧着这抢救出来的一盅去敲师父的门,心里慌张得要命。片刻无人应门,她便想算了算了,老子不伺候了!转头便走,却险些撞上无妄。 无妄却似是回来取什么东西,看见她,神色微变,“你找公子吗?他在前头呢。” “我才不找他。”阿苦将药茶盅护好了,梗着脖子道。 无妄怪异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后回了一个拖长的“哦——” *** 司天台正堂。 宫中新近下赐了一方纯金打造的浑天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能安置在正堂中的天窗下,日光透入浑象中轴,熠熠生辉,可惜中看不中用,转动起来十分艰辛,错讹也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未殊命人搬来一把太师椅,他便坐在这浑天仪前,看着。 每到出现问题的时候,他就伸伸手,这边拽一拽,那边拉一拉,又用长尺丈量,手边刷刷画着算稿。 晏泠看着他这副严肃认真心无旁骛的样子,气得好笑:“倒真是个没心肝的。” 未殊手下的动作稍停,却仍旧不想说话似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金色的浑天仪。 “还以为你有多清高,我还想着法儿讨好你,”晏泠越想越委屈,“原来你只要金子就能打发了啊!” 未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浑象上纯金的黄道轴,“这不是金子,这是浑天仪。”表情很淡,“是一座粗制滥造的浑天仪。” 晏泠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去调了内廷的档案,这不是父皇赐的,是皇后赐的。” 未殊道:“是么?”转头,“赵主簿?” 赵主簿抹了把汗,“是啊,仙人,您不在,古公公说由下官接旨也是一样的。” 未殊点了点头,又招他过来,“你看,这一处压得太重,所以转起来时,有很大的误差……” 晏泠觉得眼前的男人就像这座浑天仪,看起来金光灿烂,其实根本转不动。 “我不管你与皇后有什么商量,”她咬了咬牙,大声道,“你总之要娶我,今日父皇已答应我了!” “——哐啷!” 白瓷茶盅跌落在地,满地碎瓷腾腾向上窜着水汽。奇特的香味,像药,很苦,又像茶,很清。 未殊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一手扶着椅背望了过去,“阿苦?” 阿苦呆呆地看着堂中诸人,连话都说不出了。 未殊的目光自她惨白的脸移到她微红的双手。手上有水泡,显然是烫伤。他的心迟钝地沉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如火如荼地痛起来。 他上前几步,又要绕开碎瓷,想开口,而阿苦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径自转身跑掉了。他欲追去,晏泠却大叫:“你等等!” 他按捺住,不回头,“公主还有何吩咐?” 晏泠咬了咬唇,道:“我上回与你说,帮帮我的母妃……” “让她放弃吧。”也许是实在丧失了耐性,未殊的回答十分利落,“她斗不过皇后。” 晏泠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以——母妃她只要有个孩子——” 未殊转过头来,话音已变作真正的冰冷:“你今日不是去面圣了吗?圣上是为什么宣召宗室的?因为皇后怀娠了,对不对?” 晏泠往后跌了一步,脸色惨白,“你,你怎么知道,这还是内廷的大秘密……” 未殊的目光清冷,薄唇无情地张合:“圣上多年求嗣,一朝得子,满朝欢欣鼓舞。你的母妃,难道还有机会?” “不,”晏泠摇头,“也可能是女孩的……” “是儿子。“未殊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竟似尖峭的冷嘲。 晏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这一刻她才想起,眼前的男人有着通天彻地、窥探天机的能耐。然而她仍旧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和母妃的命运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宣判,她蓦地哭出了声:“你——你为什么要帮她?” 未殊道:“我没有帮她。” “我求求你了,”晏泠哭着哭着,身子都要瘫软了下去,“我这样喜欢你,你不要这样对我……” 未殊凝望着这位天之骄女,半晌,叹了口气,道:“人总是这样。” 总是怎样,他却不说。 晏泠扶着梁柱站直了,日光将她哭泣过后的眉眼照得几近透明,满脸泪痕之后神情凄然,“仙人……原来你真的毫无心肝。” 未殊却微微笑了:“如此,你还一意要嫁我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也是他最后一次对她笑。 目眩神迷,水动花摇。 可是那笑里没有感情,空洞洞的,一片漆黑。于是她知道了,他是真的从来不曾喜欢过她,不,是真的,从来不曾在意过她。 他这样的男人,只会有“有”和“无”两种感情吧。不是深深浅浅,也不是多多少少,不是爱人,就是过客。 晏泠于是撑起精神,回应了一个等量齐观的笑。 “那我便祝你,”她一字字地道,“得偿所愿。” 未殊已转身往后院行去,最后一句话寥落地散在风里:“我并无可愿之事。” ☆、第53章 告白【三更合一】 阿苦坐在后院台阶上,伸出巴掌来由无妄给她涂着烫伤膏,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你们师徒俩,拧起来倒是一样一样的。”无妄好笑。 “他有什么好拧的。”阿苦嘟囔,“哪件事儿不顺他的心啊。” 无妄顾左右而言他:“你这药膏着实好用,哪天再给我配一副?” 阿苦却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一桩事儿。” 无妄警惕道:“什么事?” 阿苦垂下头,想了想,“你与我说说,你头一次见到我师父的情状吧。” 无妄松了口气,“这个好说。那是太烨四年的秋天,在那之前,公子身边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第43节 “他独个儿住在考星塔上,足迹不出司天台,甚至不出仓庚园。 “大概也是那时候起,公子开始生病,圣上便让我来照料他。 “第一次见他啊?那是在仓庚园的门口,我等了足足一整日才见他出来,他一愣,说:‘你做什么?’” 白衣黑发的少年,双眸如两汪冥界的幽泉,静静地凝望于人之时,仿佛能勾走这世上一切庸俗的魂魄。无妄说不清楚,他只觉那时候的公子比如今看来要危险得多,或许这也是圣上拨他过来看着他的原因吧。 他当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明来意。少年抿紧了薄唇冷静地听他说完,才道:“我不需人伺候。” 他陪着笑道:“怎么会呢?圣上关心您……” “我不想让圣上知道的事情,他便是派整个金衣侍卫队来也窥探不到。”少年冷冷地道,“我不若自闭仓庚园中,圣上总可满意了吧?” 他怔了怔,“您这是何必……圣上并不是……” 少年却已不耐,径自举步,与他擦肩而过。 “回去告诉圣上,”微漠的冷笑,“我每日都按时服药。” 无妄呆了很久。 “太烨四年……”阿苦突然抓住了他的臂膀,拼命摇了摇,“我来偷了一次梨,圣上就把你派来了?然后,然后司天台的墙还加高垒厚了对不对?还添了许多侍卫对不对?——太烨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烨四年,你翻墙进署里,偷走了十几只梨。” 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截了进来,沁得阿苦心头一颤。她下意识转头望去,师父已一身疏疏落落地迈步走来,目光深深浅浅地投注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理应还在生他的气才对,“哼”地一声转过了头去。 她求他的时候他不记得,现在他记得了,她……她却不稀罕了! 无妄讷讷地站起来,“公子。” 未殊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本无更多意味,却令无妄莫名地胆战心惊。 公子……已经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多少? “你下去吧。”未殊低声道。那声音似宽容的喟叹,无妄于是知道,公子已经想起来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被圣上安插在他身边的…… 也许,自己马上就该离开司天台了吧。 公子并不愤怒,也无失望。公子一向是如此的,就算荧惑守心,彗星昼见,天雨血,石生水,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容。 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卧底呢? 无妄走后,院中只剩了未殊与阿苦,一立一坐,都不说话,长长的白石台阶前落了许多柳絮,有些软绵绵地拂在人身,教人心头无力。天际流云澄澹,那刺目的日光竟然也因而变得缠绵而破碎。 “阿苦。”未殊唤了一声,而后,才迈上前一步。 阿苦突然噌地站起身,闷头往门后跑。 那却是连接至仓庚园的月洞门。她全没注意,满脑子只想着逃离这里,逃离师父,再也不要被他那样看着,再也不要听他那样说话,再也不要……她一头跑进了仓庚园,甚至没听见身后师父突然急遽起来的呼声。 “别——”眼见那小小人影刹时消失,未殊不假思索便追了过去,仓庚园中的阵法是他自己设下,几乎是用尽所学,极难、极危险—— 那是他用来对付…… 他不敢再想下去。 阿苦还未走几步,便感到灼热之气扑面袭来,再行片刻,眼前竟现出一片火海! 呼啦一下,火墙噌噌窜上五六丈高,她抬头望去,竟似攀摩青空。她未注意间,火海已将她四面包围,却并不急于吞噬,她的呼吸渐渐困难,可是她灵台清明,她知道这不过是障眼法。 但她仍不敢往前走。 火海中竟渐渐现出了一个扭曲的女人的影子。那么悲哀,却又那么美丽。她站立在大火之中,天青的纱裙,素边的折袖,火风吹得她衣发都轻轻飘扬起来,她回头,素净的侧脸似一弯新月…… 她看见了阿苦,便笑了。 “阿苦,乖孩子,”她笑道,“过来,让娘抱抱……” 阿苦往后退了一步,火舌立刻舔上她的发梢,逼得她猝然往前一跌。那女子却也正朝她走来—— “你不要过来!”阿苦惊恐地大喊出声,“你走,你走开!” 灰烬瞬间飘进了她的喉咙,扼住了她的呼吸,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想逃,可四面八方都是火海,她如何能逃?! “——阿苦!阿苦,你在哪里?” 是师父! 阿苦眼中一亮,“师父,我在这里!” 女子淡色的唇角微微勾起,却是个颠倒众生的寂寞神情。 那么美,可阿苦一眼都不敢多看。 因为……她像她。 “那是你的……男人吗?”女子轻声发问了。 阿苦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你……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女子却仿佛没有听见:“这世上的男人,都不可信……”低声喃喃,“口中说着你,怀中揽着你,心里却想着别人……若没有别人时,你以为你胜了?不,他还有他的家国天下,江山帝业……” 她的声音凄凄切切,明明没有谱曲,却如一阕和着火焰的哀歌。阿苦听得心里发酸,酸透了,她不愿再听下去,便自欺欺人地不断喊师父。那女子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的惊恐,望着她的期待。 大火几乎要烧穿阿苦的心肺。她感到窒息了,方才都毫无所觉的,然而这痛苦仿佛是随着女子的话音倏忽窜进了她的身体,她再也喊不出声音,她绝望地想,自己方才是在犯什么毛病呢?师父即算要娶公主……那也是很合适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师父难道能娶她吗?不不不,那太可笑了,那真是难以想象…… 人死之前,都会想到这些滑稽无聊的事情吗?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壮志未酬,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难解,她只想到了太烨四年的那一夜,月华如水,五岁的她的眼底,全是那人清俊而萧瑟的背影…… 她十五岁的心里,就此驻进了求不得的哀伤,她颠仆在火中,想哭,却流不出泪。 “阿苦!”未殊疯狂地呼喊着,明明知道障眼法中的阿苦是听不见的,他却不能抑制住心底的恐慌,将全副心神都喊出了声。 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 阴风渐起,大雨从天的裂口处倾盆而下。那个高鼻深目的舍卢男人独立雨中,身后是延展开去的千万重琉璃宫阙,大雨之中,仿佛一片不可触及的天上世界。 男人低下身,沉沉的目光凝视他半晌,他听见大雨砸在汉白玉砖地上的声音,像刀刃在碰撞。 “往后,”男人的声音很冷、很定,“你就叫未殊吧。” 雨帘再度落下,男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在飞溅的雨气之中。未殊忽然后退了一步。 容色苍白。瞳孔漆黑。 不。 我要找回阿苦。 我怎么能陷入自己的阵法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 “未殊。” “你快走吧,这里从没有人能来。” “可是我来了。” 未殊蓦地抬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手中提着一双木屐,赤着脚抬着头,双眸如白水银里黑水银,便那样毫不避忌地盯着他看。大雨之中,她似乎有些冷,将身上的衣袍揽紧——他这才发现,她穿着他的白袍子—— “我会还你衣服的!”她开心地说。 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不—— 不要走! 未殊下意识地就要追将过去—— “公子!”一个紧张的声音破空响起,他的衣袖被人强行一把抓住。未殊凛然一惊,回头厉喝:“你怎么在这里?” 无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公子,您不能跟着阵中的幻象走。” 未殊顿住了。 方才那片刻的激动与恍惚已从他脸上消褪得干干净净,此时此刻的他冷漠而苍白,月光、大雨和女孩,都已经离他远去。 是无妄救了他。 “你怎么进来了?”他平心静气地发问。 无妄道:“我来帮公子寻阿苦。” 未殊看了他半晌,笑了两声,“我竟不知,我身边有个这样厉害的书童,竟能破了我的阵法。” “我本不是寻常书童。”无妄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袖子,嘴上说得坦然,神态却仍似个心怀恐惧的孩子,“公子您……您知道的。” “我不知道。”未殊漆黑的眼眸宛如冰冷的泉,“圣上不就是盼望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无妄哑然。 公子迟钝了这么些年,他几乎都要忘记公子曾经是多么尖锐、多么乖戾的人。 他转身而去,“公子既然已清醒了,便赶紧去找阿苦吧。公子想必也不须我来多管闲事了吧?” 未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之后,目光愈来愈沉。片刻后,自己亦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 清澈的泉水声,叮咚、叮咚,仿佛九坊西边那一条欢快的小河。 河边,有三五成群的妇女在洗衣裳。捣衣杵啪啪地落下,水花四溅,女人和孩子的笑声混在一处,晾衣绳上样式俗艳的各色衣裳迎风招展。 “哟,这不是扶香阁的花魁么!” “嘁,带了娃了,早不是花魁了。” “花魁娘子,那女娃娃是哪家男人的哟!” “我看她生了双狼眼睛,莫不是舍卢男人的种吧!” “好歹是个花魁,怎么能让舍卢人……啧啧。” 女人在河岸边沉默地摊开了衣裳,嚼舌的妇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抱着衣篮子起身离开,谁都不愿和她多说话。背篓里的小女孩咬着手指懵懵懂懂地看着,女人把她抱了出来,迫使她正面对着自己,神情很严肃:“你给我听好。” 小女孩竭力摆出一副和她娘一样的严肃神情。 “你爹是大历飞卢将军池奉节,可不是什么舍卢人。”女人盯着女孩那双浅色的瞳仁,仿佛想将她看穿了,“你娘……你亲娘虽然是舍卢人,但她很可怜。她和旁的舍卢人不一样……” 末了,女人叹息一声。 第44节 “还有一桩,你给我记牢了。”她随手揉乱了女孩的头发,“你老娘永远是花魁。” *** “阿苦?” 喉咙干哑,仿佛是被方才的大火烧穿了。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失却,只感觉到自己被兜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而后便是水声,和着那泉流叮咚,似最悠闲而无辜的旋律。 水。 她所渴望的水,带着厚实的温度,带着柔软的触感,自唇间渡入。涓涓然,安静地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再将她的灵识一点点地找回。 下意识地知道对方对自己很好,她颇为眷恋地蹭了蹭。“还要……”口中发出猫儿一样细细的嘤咛。 对方不厌其烦地给她喂水喝。她觉得自己几乎被烧残的生命仿佛再次从灰烬里拼凑了起来,如一个初生的赤子被水流温柔地包围,再没有烦恼,再没有欲求,再没有痛苦。 这个人的怀抱,一如三千清凉世界。 未殊抱着她,一口一口地给她喂水,罢了,却眷着她的唇,牙齿轻轻地咬住了,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 眼皮下有眼珠滚动,她在装睡。 他咬了下去。 “啊——”她蓦地惊醒,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眸,吓得又是一声大叫:“啊——” 他伸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并没有血腥味。于是很疑惑地侧头,“我咬疼你了吗?” 她打蛇随棍上,捂着嘴哭叫:“疼,疼死了!” 他看着她表演。 已是后半夜了,繁星满布的夜空于漆黑中透出了幽微的光芒,月亮隐去了考星塔后,阴影将两人笼罩,仿佛是最安全的牢笼。他原是抱着她坐在小池边,她却偏要闹腾,磕磕碰碰间她一脚都踏进了水里。 他终于开口:“你又想掉水?” 她立刻缩回了脚。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今日为何要乱跑?” 她想了半天,日前所见却已是恍如隔世。似乎是公主要师父娶她,然后自己就跑了? 她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我为何要跑。不过,公主殿下比我大了几岁?我得叫她师娘吗?” 未殊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好像看着一个傻子。 “你什么眼神……”她嘟囔。 “你……”你不在意?话到口边他却问不出来,反道:“往后不要乱跑,这里阵法很多,会死人的。” “有什么关系,这不都是师父的园子吗?”阿苦腆着脸,不知羞耻地笑,“师父总会把我救出来的嘛,师父总是这样厉害的!” 还真是一点也不在意啊。 未殊想。 “不过,师父,”阿苦忽然又缠了上来,“您一定要给我找个师娘的话,别是沐阳公主好不好?我可得罪过她,她会虐待我的……” 仿佛松了口气般,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会娶她。” 阿苦眼睛一亮:“真的真的?!” “嗯。”未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语意含混的话,“我不会娶别人。” 阿苦开心了,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他:“师父真好!” 未殊由她抱着,心中想,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丫头啊…… 虽然时常生气闹别扭,但只要一点小恩小惠、一点小小的示好、一点小小的安慰,就能让她心满意足了。阿苦看起来很难哄,其实却是最好哄的了。 小王爷他们将所谓成亲说得神乎其神,而阿苦又如此在意的样子,也许……他是该考虑考虑了。 藤萝扑朔之间,泉水自山壁上滑落下来,溅珠碎玉般跌入池水之中,叮咚有声。夜风拂过池水上的飘萧草木,荷叶蔓生,白莲尚只露出一点小小花苞,已见出娉娉婷婷的风韵。未殊抬起了手,将女孩的身躯温柔地揽住。夜色如隐秘的同谋,将他的心跳和声线都掩饰得很好,他轻声说:“阿苦……” “师父真厉害。”阿苦却满眼崇拜地看着他,“能做出那么厉害的障眼法。” 未殊的眸光微微一静,“那也不完全是障眼法。” 阿苦睁大了眼。 “那是机关。”未殊道,“如若不慎,能伤人性命。” 阿苦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不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靠,口里却还犟着:“你你,你莫非要害我?” 未殊失笑。 “我若想害你,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说完,他很潇洒地负袖欲行,却又忽而转身,拉过了她的手,“叫你不要乱走,跟我走,知不知道?” 不管怎样,方才那样的胆战心惊,他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你不是想知道考星塔上有什么?” “是啊是啊!”阿苦欢喜地跳了起来,“师父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未殊没有答话,而已然牵着她走入了陈旧的考星塔。 站在塔基向上望,重重叠叠的木梯盘旋而上,数不清一共有多少层,最中央汇聚于一个暗黑的点,仿佛是宇宙的终极。 未殊将每一阶都踩实了,才指点阿苦走上下一阶。木梯危险地晃动,好像真是从没承受过两个人的压力一般。她苦着脸抬头道:“可不是我重啊……” “注意脚下。”未殊淡淡道。 高处的风愈冷,自脚底的一格又一格小窗透入,将人全身都吹得凉透。初时还无知觉,攀爬得久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只有抓紧了师父牵来的手,道:“你要给我看的东西,都在塔顶上么?” “嗯。” 好,我爬……阿苦咬了咬牙。 未殊却停了脚步,回头,思索着道:“很累么?” 阿苦大叫:“别停下来呀,停下来我头晕——” 未殊却不由分说地在狭窄的楼梯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天地就是一旋,而后她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她羞赧极了,自己也不是这样无用的人吧!可这毕竟是半空中,她着实不敢乱动,手脚都收拢了蜷在他胸前,他低头,便看见她猫儿一样的眼神,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她似乎长大了,变得奇怪了。 他将她抱上了考星塔顶层,她挣了下来,一眼望去,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尖尖的塔顶四围是城堞样的瞭望台。大风哗啦吹来,撞上石壁,又倏忽退却。眼前是一望无遗的苍穹,黑暗的无垠的夜幕在她面前展开,无数颗星辰点缀其上,明灭闪烁,宛如眼波凝睇。 她看了看夜空,又回头,师父就在她身后。 塔顶狭窄,他的身躯几乎包围了她,他的手搭在石壁上,便仿佛将她环住了。她脸上微红,有些仓促地转回了头去。 “那边,”师父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是银河。” 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一条璀璨发光的星河正在夜空中缓缓流动,她不由得惊呼:“我知道我知道!”很想证明什么似的,“那个,那个是织女对不对?” 未殊顿了顿,“那是牵牛……” “哦,”阿苦有些沮丧,旋即又道,“没关系的,牛郎和织女是一对儿嘛,他们不会介意的!” 未殊沉默。两颗星星,当然不会介意…… 女孩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她分明没有学会什么东西,却好像还真的很有热情,对那广袤星空指指点点的,不时好奇地回头询问。他不禁感到奇怪了,她到底为什么总能这样兴奋呢?好像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和疲惫一样。 这星空他已望了二十多年,他一个人面对着星空时,只如多年好友默坐相对,彼此想说的都已洞悉于心而不必再宣之于口,彼此想走的时候也都不会挽留。 他对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态度。 或许他骨子里的确就是个冷漠的人吧。 “师父,”女孩突然发问,“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未殊一怔,低头,女孩的眼睛被星光照映得熠熠生辉,正专注地凝视着他。夜风冷彻,星野无言,四方寂静,在这一刻,他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他鬼使神差地应和了她无聊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 “我喜欢破军!”女孩大声道,“因为它威风!” 未殊笑起来,“最威风的也不见得是它。你可知荧惑一出,天下皆灾?那才叫威风。” 师父一笑,她只觉天地都生春,熏得自己摸不着东西南北,“那不是坏星星么?我不要坏星星。” 未殊想了想,“好星星啊,那便只有牵牛织女了吧……又或者,五星聚东井?今上御极的元道二十七年,就见到五星聚东井……” 他忽然不说话了。 阿苦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促他:“快说呀,五星聚东井,那是怎样了不得的星象?” 未殊抿紧了唇。 头在疼,有冷汗自额间流下,渗入发中。他的手指嵌入了石壁,表情却没有变化。 “师父?师父!”阿苦觉察到不对,话里便慌了,“师父你是不是又——” “我没事。”未殊却略微急促地截断了她的话,甚至还宽慰地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年……五星聚东井,大历皇帝自沉赤海,圣上在西平京登基立国。” 阿苦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 你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吧,这样,真好。 不要像我,历经杀伐,看遍人世,最终落得个噩梦缠身,永不安宁。 他的手渐渐往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又收了回去。他转过头去,话语沉沉如夜钟:“阿苦,我也许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厉害。” 阿苦眨了眨眼,眼底是漫漫的星光。 “嗯?” 这次换她使用“嗯”字真经了。 他低头,拉过她的手。他细细端详其上的纹路,天纹在中指下弯,地纹向上分支,两条人纹一到兑宫一到乾宫……这样手相的人,聪明、善变、顽强、任性、不顾一切。和他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手心里痒痒的,阿苦咬了咬唇。 未殊低声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却全是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说:“师父就是师父。” 未殊摇了摇头,“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第45节 阿苦怔住了。 只记得当初自己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奇怪呢。 “我的名字是今上所取。”未殊静了静,他的背后是沉默的星空,“他说我是行军途中的弃婴,来路不明。我没有父母,没有国家,‘未殊’这个名字,只有抚养我成人的帝后二人知道。” 阿苦慢慢地道:“他们为何不让旁人知道你的名字?” 未殊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防着我,总怕我有一日会想起来一切。我过去或许也希望自己能想起来吧……可现在当真想起来了,却只觉毫无意趣。”侧首,星穹无言,长风苍凉,“原来,过去的我是那样一个人。” 阿苦低下头,将手在衣料上使劲蹭着,声音仿佛是被夜露濡湿了:“你说的过去,是太烨四年之前吗?” 未殊看着她,却看不见她的表情。他的目光愈加深了下去,话音沉沉的,被风送来时,已减却了温度:“是,那时我似乎出了点事,将圣上吓坏了。” 她追问:“什么事?” “不知道。”未殊转过头去。 檐头铁马轻撞,叮当作响,铃声之外的黑夜更加空旷。未殊安静的侧颜苍白如鬼,眼神里渐渐浮凸出类似绝望的深黑色泽。阿苦固然看不懂他的绝望,却竟然很是迷恋,那深渊一样的眼神明明危险,却太勾人,她不由得靠近了一些,两人衣料摩挲,在这空阒的夜里令彼此都吃了一惊—— “师父。”她突然抓紧了他的袖子,这是她最习惯的依赖他的姿势,“你没有父母,没有国家,可你的父母和国家都不是你自己啊!你就是你,就是我师父,怎么能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未殊微合眼帘,轻声:“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阿苦拼命点头。 “我曾经骗过人。”未殊说,“我骗了龙首山上的守卒,使得舍卢军队长驱直入,取了大历朝廷。” 阿苦愕然,点漆似的双目都瞪得圆了。 未殊不想去看她那一副伤人的神情,只是麻木一般继续道:“我领着今上的队伍一路追往南方,将大历敬毅皇帝逼得跳海身亡。 “我算出了城中投降官兵的密谋,告知了圣上——于是西平京的每一条街道都悬满了尸首,一年多后,腐臭不散。” “不要说了……”阿苦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师父眼中的那深渊断裂开了,迷惘与忧伤从其中逃逸而出,散碎成幽幽的星光。她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一意孤行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清亮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圣上抚养你长大,你帮他做事是应该的,没有错。”又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不管怎样,我都相信师父!” “不。”未殊却摇了摇头,反驳得很简洁,“杀戮在任何时候都是错的。” 阿苦呆了呆。 师父的词汇太丰富,她没有听懂。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冷不冷?我们进来说吧。” 考星塔顶层原来还有一间石室。未殊点燃了四面的壁火,顿时将外间的寒气隔绝开来。视域骤然明亮,阿苦伸手挡了挡眼睛再放下,便见到石室中央的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浑天仪。 “这与皇后送你的那一只好像。”阿苦惊道,“是照着做的吗?” 未殊掠了一眼,淡漠一笑。 那笑却是嘲讽的。 石室中还有一张床榻,一只木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未殊站在窗前挡着寒风,于是这一室里都是他被火光映出的影子,重重叠叠地罩着她,她有一种自己被他拥抱着的错觉。 她背过身去,讷讷地伸手转了转那小浑仪。 “我原在占算上有些天赋,”说出这样的话,未殊的神态很自如,并不是刻意的骄傲,只如天经地义一般,“天下大定之后,圣上便让我守着司天台,赐了我这一座浑天仪。” 阿苦道:“这浑天仪不是太小了么?” “不错,它并无实用。”未殊道,“圣上只是用它警示我安分。” 他很平静,阿苦却听得胆战心惊。 “那……” “圣上还赐了我一味药。”未殊闭了闭眼,“在……太烨四年之后。所以,我才忘记了许多事情。” 灯火煌煌,白衣振振,冷风透入他的衣摆,他似乎又离她很遥远了。她上前了一步,他凝视着她,安安静静地道:“阿苦。” “嗯?”她仰头。 “我是这样的人,你还相信我吗?” “相信。” “可你根本不知道太烨四年之前的我是怎样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杀人放火,为人鹰犬……” “我知道。我见过你。” 未殊顿住。 “你很好,我是来偷梨的,你不仅不拆穿我,还送了我一件白袍子。”阿苦说,“九年以后,我当街行骗,你也没有拆穿我,反而还收我为徒了。” 未殊抬眼,女孩的目光亮如灯火。 “师父,你不是坏人。”她低下了头,半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抬起头来,“你如果是坏人,我不会喜欢你的。” 星辰,灯火,风,月,夜。 都在这一刻,寂静如死。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未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强有力地,如同催命的符咒,如同搦战的急鼓,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他却这样地当真,而在这当真的一刻,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曾经千军万马中驰骋而过,也不曾给过他这样的幸福。 看着他的沉默,她却忐忑得声音都颤了:“师父——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侧着头,仿佛思索了片时,微微一笑,“我知道是真的。我是阿苦第三喜欢的人。” 阿苦咬了咬唇,感觉有些不对,又不知如何反驳。他却走到桌边,对她招手,“我来教你看浑天仪。” 她闷闷地走过去,跟着他一同肩并肩地蹲下,视线与那浑象上的黄道平齐,他伸手将浑象轻轻地一转—— “浑天仪由浑象和浑仪组成,这是黄、白、赤三道,这是天轴,指向天极星……这是子午圈,可以调节天极……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的经行轨迹,都在其上……” 阿苦听得虽云里雾里,却到底知道这是极厉害的东西,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全部被囊括在这一个小小的球体之中,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她侧过头,师父的神情认真而坦荡,她很熟悉这样的神情。每当谈到他的天空时,他就会变得很遥远,好像成了天边一个俯瞰红尘的影子。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那我们,在哪里呢?” 他微微一顿,“我们啊,太小了,浑象上看不到。” “这样啊……”她有些沮丧。 “我过去被圣上关在考星塔上,很难受的时候,就会抬头看星星。”他安安静静地说着,岁月里的那些痛苦在他的话中都淡无痕迹,“日月星辰,都是无情的东西。与无情的东西相处久了,人也就自然变得无情。”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无情,而只是因为他孤独。 在孤独中太久,他不记得要怎样说话、怎样表情,日月星辰不会向他提问,也从不索取他的回答。身边的女孩却不一样。她总要追根究底,总要折腾胡闹,总要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盯出一个答案来。 比如此刻。 她沉默地望着他,眼神微微黯淡了,可她还是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如果不继续说下去,她就会一直这样盯着他,直到把他的骨肉皮都看穿。 “阿苦。”他说,“你的朋友很多,你有很多喜欢的人。可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来,高高瘦瘦的身影将女孩覆盖了,他低头看她,眼神清寂,好像永恒夜空。 “我没有朋友,我也只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去喜欢一个人,可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并不多。 “阿苦,你知道吗?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的,我自己。 “这样的我,你还要么?你要的话,就自来拿去吧。” ☆、第54章 衷情 一阵风过,极冷。高塔之上,没有鸟语花香,没有山光水影,在大部分的时光里,也没有人。 阿苦在寒冷中微微战栗,她想,这考星塔上,原来也很无趣。 这里虽是司天台的禁地,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夜空,在旁的地方都很难看到的广阔无垠的夜空,而已。 而就是这样的夜空,却成了他多少年来唯一信赖和依靠的东西。 她朝他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然后,她踮起了脚尖,小巧的鼻梁几乎撞上了他的,他本该伸手揽住她,可就在这一刻,他却又变得笨拙,只手如千斤重—— 突然间,她吻住了他。 他惊愕得忘了闭眼,只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乖顺地垂落,火光将她的脸庞映成昏暗的黄。 不知为何,他竟然想起了扶香阁中,他带她离开的那一个晚上。 长长的走廊上,少女如最纯洁的娼妓,又如最放浪的处子。她有一双不沾人世半分尘埃的眼,那双眼凝望他,或者闭上,他都抑制不住自己骤然狂乱起来的心跳。 她的吻不得其法,生涩、稚嫩,含着高塔上冷风的清冷,令人无法联想到她是出身自男人女人扎堆的扶香阁。可他却比她还要紧张,接受她第一次主动的吻,他于一切不敢置信的欢喜中又潜生出惶恐——他突然伸臂将她抱住。 她吓了一跳,睁开了眼,双唇略略远开,他抱着她一转身,便将她放倒在桌上。 “哐啷”一声脆响,是那小小的浑天仪摔落在地,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在灯火中一耀,旋即便清脆地乱了套。 他的呼吸很急、很乱,他的头很疼、很晕,有一种本能在指引着他,虽然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她惊慌地挣扎,却是搂住了他,他低下身细细地吻她,她却像砧板上的鱼一样绝不安分,他按住她的肩,她偏要后缩—— 结果他碰到了她的胸膛。 他立即收回了手,那一瞬的柔软触感令他眩晕。 明明覆着衣料,可是他明明触碰到了她的心跳。她的血液曾经在他的掌下有力地搏动,他只觉掌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烧起来了,他竟然想退却,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实在太过陌生,以致令他失措地抬眼望她,像在求助。 她眨了眨眼,眼光慧黠,显然是没有弄清楚状况。 他静了半晌,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们回去吧。” 她的手指攥紧了桌角,仰头盯着他,白皙的颈部露出一条撩人的弧线,似笑非笑道:“我不想回去。” 他低头,双臂撑在她的头两侧,目光逡巡在她的脸。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还有浅浅的绒毛,湿润的唇瓣被一行贝齿轻轻地咬住了。是个孩子,却又不再像个孩子。 她已是一个女人。 一个能令他心动魂消的女人。 第46节 “那就不回去。”他一个字、一个字,极慢地说道。 她轻轻笑起来,“你过去就是睡在这里吗?” 咫尺之距,他凝视着她的笑,“嗯。” “很冷的吧?”她说,“连一床被子都没有。” 他说:“所以我很少睡。” 她扑哧一笑。她忽然觉得面瘫的师父有了几分幽默感。 “你要何时才放开我?”她笑说。 灯火幽明,她的肌肤是微晕的雪色,发梢泛出清亮的金,眸光深处,一片灿然。他似乎这才发现二人此刻的姿势十分奇特,身躯相抵,呼吸相连,目光相缠……他仓皇地后退了几步,她舒了口气,站直了身子,低头打理衣衫,却打理了很久。 “我要睡床上。”她低着头说,没有看他。 “嗯。”他淡淡地应,也没有看她。 她于是往床边走。这床甚是简陋,无帘无帐,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仰躺着,床板发响,后背上硌得慌。 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想睡了?”师父问。 她索性闭上眼睛。 师父在这窄小的室内走动了一会,而后停下,她听见他打开箱子,“咔哒”;然后铺开一张草席,“哗啦”;然后一盏一盏地灭掉了壁火,“呼——呼——” 她的世界一分分陷入黑暗。 星光烂漫地探进斗室,伴着萧萧飒飒的后半夜的风。她躺在他的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走去关窗。她这才转了转眼珠,望向他,那个夜色之中单薄的侧影。他却忽然转身,低声:“还冷么?” 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听来更多一层金属般的冷感,轻轻震动着她的耳膜,刺探入她的心肺。痒,心底里窜出的痒,让她挠也挠不着,只能直挺挺地躺着,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走过来了,步履徐徐。 她的心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别过来!危险!—— 可是他已经半侧着身子坐在了她的床头。 她立刻紧闭了双眼。 未殊并不害怕黑暗和寒冷,这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东西。星光里他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轻咬的嘴唇,美丽得像个一触即碎的幻梦。她似乎很有些紧张,就如他一样。 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开口,应该说几句话才对。 于是他说话了:“你……为什么想睡这里?”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莫名其妙。 她却回答得很认真:“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冷。” 他的手在褥子上轻挲,语气仿佛漫不经心:“所以?” “真的很冷。” 他似乎笑了。他转头,她听见他的发丝在衣料上轻轻擦过,又稍稍落在了她的枕边。她经受不住地睁开眼,他正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黑暗,一团黑暗。 他抬起手,很自然地抚过她的眉骨,一边说道:“我自小——不,我九岁以后便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她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怪不得你身上那么凉。” 他的手顿了顿,半晌,仿佛自言自语,“但我的心不是凉的。” 她说:“我知道。” 他看着她,少女的明眸像远方的星光闪耀,充满了信任和关切。当他过去躺在寒冷与黑暗之中,他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还能遇见这样的信任和关切。 想抓住,又怕失去。想攀援,又怕坠落。 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夜了,心跳得太快以至于难以忍受,过于沉重的眷恋会让欢喜都变得虚无。 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 “你……你不习惯吧?”他轻声道,“你家里,想必寻常都很热闹的。” “是啊。”阿苦笑了,“嫖客们来来往往,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是娼妓,我十五岁了我娘还是娼妓,我都不知道她睡过了多少个男人才把我养大……” 话是笑着说出来,听着却并不令人高兴。 未殊微微蹙了眉。 “我娘对我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孝顺。我喜欢折腾她,折腾窦三娘,折腾整个九坊。”阿苦漫漫然说着,“我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的朋友虽然很多,可除了小葫芦,并没有人在意我开不开心。所有人都是来了又走了,我记不住——在你之前,我曾遇见过一百二十五个白衣公子,你不知道吧?你一年下来,都不见得见过一百二十五个人吧?” 未殊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上朝的时候大约有这个数。” “嗯,可是那些人,只不过是客人罢了。”阿苦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双手给他比划出一个大圆,“客人,你知道吗?我是主人,我固然喜欢招待客人,可我更希望有人能陪着我,与我一起招待客人。” 不伦不类的比喻,可是未殊听懂了。他张开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也不知是他轻轻揽了一下还是她稍稍靠了过来,总之她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你……你喜欢穿白衣服的人?”思忖片刻,未殊凝着眉发问。 “我只是在找你罢了。”阿苦浑没在意。 “你一直在找我?” “是啊。”阿苦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顺势滑到了他的腿上,整个人又懒懒地躺倒下去。她抱着他的手臂,好像抱着一个枕头。 他的身躯略微僵硬了些,小心翼翼地揽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而不是…… “唔,”她哼哼一声,他的心跳一下子乱掉。“师父,我找了你九年,你却全然忘了我,真是不公平。” 他咳嗽了半天,才道:“你当初说,你会来还我衣服的。” 沉默。 她仰躺着,眼睛里一切都是颠倒的。她看见他温柔地俯视着她,可是他的眼底有某种坚硬的东西,碎了。 她蓦地咬破了嘴唇。 “你——”声音干涩,乃至泛起血腥味,“你都想起来了?!” ☆、第55章 销魂 他微微叹息,“你还不睡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一定要从他眼底把那些坚硬的碎片扫出来。她突然抱紧了他的手臂,好像抓住一块浮木:“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你借了我你的袍子,我说我会来还衣服的,你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可是你没有来。”未殊淡淡地道。 阿苦梗住了。 他慢慢地将手臂抽回,将她的身躯扶正。而后自己低下身子脱了鞋。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令她胸腔发疼。 他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在她侧旁躺了下来,又伸出一只手臂。 她转过头,他自然而然地道:“你不冷么?” 关于冷的话题,他们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像一种遁词。 她却讷讷地,犹不敢靠近他:“你、你怨我吗?” 他的目光微微静默。 “你、你是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在等我?你等了我……多久?” 他搁在枕畔的手渐渐握紧,又慢慢松开。 “我不记得了。”他安然道。 她拼命去回忆,却回忆不起当初自己偷梨以后做了什么。想必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她到处贪玩,哪里记得自己曾对一个少年轻作了承诺…… 可是他,为了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却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药性腐蚀了记忆,还依然在黑暗底里留存了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 直到今日。 她想自己是幸福的,可是这幸福太沉重,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的相思那么深,原来他的等待那么长。 原来她都不知道。 “我……我去找过你的,”她低声说着,好像想证明什么,却又很气馁,不敢抬起头,“也许……也许是半年,不,是一年以后,我再去司天台,那狗洞已经封上了,墙也翻不过去,我见不着你……” “你见不着我,所以才想见我?”他安安静静地道。 她惊怔地住了口。 那个黑暗里的少年……清俊,冷淡,隽雅,裹挟着的温和气息来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是啊,她到底是为什么九年来对他念念不忘?是不是,不过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很想要? 看着她的表情,他的目光一点点地黯灭下去。 他忽然自床上坐了起来,去衣架上拿起了外袍。 “你做什么?”她大惊。 “我错了。”他却很坦然,好似真是在承认错误,就如他当初被她指控“非礼”时一样,“我以为你冷,想让你暖和一点,却忘了我自己都不暖和。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能给得了你?” 她慌了——他要走吗?不行,她怎么可以再让他走?她虽然,她虽然是浑了点,可她也确实找了他很多年啊……她想也不想立刻下床,不提防崴了一跤,“哎哟”出声。他立刻往前迈了一步,脖颈间青筋跳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她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抬起头道:“你说话不算话。” 他沉默。 “我管你冷的热的。”她蛮横地道,“你方才都说了,我若要你,我便拿去。我当然要你,我从前混蛋,让你等了我那么久,我往后都不会让你等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怕自己说服力不够,又重复一遍:“绝不会再让你等了。” 这一夜可真是漫长啊。 黎明的清光透入窗纱,映见床上两个睡相奇特的人。不,是一个。 未殊睡得很安分,几乎是行军标准睡姿,除了一手被人抓着,全身都躺得笔挺,表情舒展而安和。而阿苦……却是横着身子,一头枕着师父的腿,手中还抓着师父的手,偶尔咂吧咂吧嘴,好像很满足。 第47节 “梦见什么了?”他淡淡发问。 她被吓了一跳,睁开眼,师父另一手撑着头,双眸里还有些朦胧的未醒的光,略显茫然地凝望过来。她揉了揉眼睛,道:“梦见好吃的了。” 他挑了挑眉。 “都怪你,”她嘟囔,“我还没吃到嘴呢……” 她的嘴突然被堵住。 是真的,结结实实地,被堵住。 然而这姿势实在太难受,他仿佛不耐烦了,将她一把捞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她愣愣地抬起头,便被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下来。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他在亲她,这看上去却好像是她很饥渴似的…… 他轻叩她齿关,她无力地张开,眼光迷蒙,仿佛还在梦中。他的双手抓住她的腰按住了她,她从来不知道师父原来气力这样大,她近乎动弹不得,可那舌尖的触感却是那样清晰—— 人的舌头上,也会有脉搏的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的唇舌一如他想象中甜美,他肆无忌惮地碾压而过,呼吸渐转至陌生的粗浊。他腾出一只手来扣住她下颌,她浑身便软了下去,仿佛化作了一滩水,再也收拾不起。 “阿苦……”他竟尔在她舌尖轻笑,“这回吃到了吗?” 她一定是太不清醒了,竟尔也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只觉有一团火自身体中往上直窜,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所有漫长无光的年华里所有迷茫痛苦的等待,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他爱她,他要她。 她轻轻“嗯”了一声,手撑在了他的肩上,稍稍侧过头去,长发拂落,微露出耳后莹润的肌肤,呢喃声拂过他的耳垂:“师父,不舒服……” 他闭上眼,一意孤行地吻她的颈项,她过去竟不知道颈项也会那样发痒,痒得她身心颤抖,想推拒又不敢,想迎合又不会,动作笨拙、幼稚、毫无章法。他却似笑非笑,眼睛底里光色幽微,男子的吐息将她的肌肤都温成了一片微红—— “下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她推倒在床上。 而后那清冷的身影覆了上来,黎明的光线自塔顶的天窗漏下,绰约轻渺如雾如露,映得他眉眼都似无底深渊。 她突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好像总害怕下一瞬间就要断气。 他定定地凝注着她。 这一刻,她过去在扶香阁里所有的见闻经验……全都成了放屁。 窦三娘也好,纤露也好,都从没跟她说过……原来,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会心跳加速,会手心冒汗,会耳聋眼花,会头晕目眩。 会有惊慌,会有努力压制着惊慌的期待,会有好奇,会有不可抑制的欢喜。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 最后,他说:“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她傻了。 他已经翻身下床,背对着她,静立了片时,才道:“我会向圣上求旨赐婚。” 她眨了眨眼,“什——什么?” “你家世特殊,圣上想必已知道了。”未殊拿过外袍,又想了想,先拿起阿苦的衣袍,“过来,穿衣裳。” 她傻愣愣地抬起手由他摆布,像个等父母给她穿衣的小娃娃。“所以呢?” “所以我得去求旨。”未殊道,“你父亲不会见我,若是圣上也不同意,我们就自己成亲。” 她好不容易才把打结的舌头给捋顺了:“你你你我我我我们要成亲?!”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她满脸不可置信,令他感到有些挫败,“你从来没想过吗?” “我我我——” “你若是从没想过,”他顿了顿,“那你方才——在我身下——为何一副很饥渴的表情?” “你你你——” “我总之是要娶你的。”他说,一本正经、大义凛然。 “咚”——是她终于穿好了外袍,却一头砸上了床板。 他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去给她揉了揉,眼神温柔,却令她目瞪口呆—— 我我我才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 仙人终于和钱阿苦从仓庚园里出来了。 来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无妄,而是赵主簿。 赵主簿看到这师徒俩一前一后地出来,目光又下移到两人紧牵着的手,半晌,干笑了一声。 未殊停了步,道:“无妄走了?” “嗯,”赵主簿点了点头,表情沉沉的,“走了。” 阿苦转头道:“你们在说什么,无妄去哪儿了?” 未殊嘴角微勾,“他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 师父这样的神情十分陌生,竟令她下意识地松了手。师父对无妄难道就没有分毫感情么?无妄说过,他陪了师父快十年了……而今无妄走了,师父却是这样一副好像无所谓的态度。 师父……师父在想些什么,她的确是很难了解的。 她不无沮丧。 未殊却无动于衷,牵着她绕过了赵主簿,一派自然地问她:“早饭想吃什么?” 阿苦别扭地道:“不想吃。” 未殊的脚步停下来。 阿苦拧着眉:“怎的了?” 他打量她半晌:“刚才真的吃饱了?” 她愣怔,良久,蓦地醒悟过来—— “你你你欺负人!” 他的笑声朗朗飘散在晴空里,“那也只好欺负你了。” 她看见他的笑容,第一次,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笑容。白衣振振,他的眼睛里青山揽月,琼华尽绽。 后头跟着的赵主簿也不由得驻足: 仙人,原来也会有这样快乐地放声大笑的时候啊。 ☆、第56章 所欲 十五宅。 皇帝在这宏阔的宅院里慢悠悠地踱了一圈步,才回到书房里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此处着实养人,将军的气色比十五年前好了不少。” 门后的阴影里,男人仍旧是僵硬地坐着,面容冷峻,好像他已经那样子坐了十五年一般。“可汗的气色却不如十五年前了。” 他一字一顿,语调不高不低,却显出一种别样的傲慢。 晏铄将茶杯放下。他的手很稳,没有抖,面对这个他做梦都想杀了的男人,他此刻的平静连他自己都觉骇异。 “我们曾经约定,井水不犯河水。”晏铄慢慢道,“你既敢出门,也该知道后果。” 男人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好像有些疲惫,“你也知道了。” “朕自然知道。”晏铄笑了,“你还是很关心你的女儿嘛,大半夜地跳下河去救她。就算她是舍卢女人的孩子,你也终究关心她,是不是?” 池奉节的眼陡然睁开了,眼里有光,野兽一样的光。在这一刻,他的目光表明他是曾经见过杀戮与死亡的。 “你敢动她?” 话音沙哑,像是从深渊底里探出来的冷钩子。 “怎么,还不让朕关心一下朕的亲外甥女?”晏铄终于感到自己扳下一城,他掀起衣摆在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道,“你十五年来对她不闻不问,这会子却来充什么好父亲?” 池奉节紧紧地盯着他,“你要怎样?” “朕自然会对她好。”晏铄坦然道,“朕是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汉人,口上说的、心里想的、手底做的,从来不是同一套。我们舍卢人却不说二话,朕说要对她好,那就是对她好,不像你,对主子对老婆对女儿,都是——两面三刀。” 这一句话终于将那个伟岸的男人刺中了。 池奉节咬紧了牙关,他不相信他,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狼子野心的男人—— “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太无力,以至于有些可笑了。 所以皇帝寡淡地笑了笑,站起身道:“那便等你做了鬼再说吧。”走至门边,忽又道:“对了,你说她——会不会还在阴曹地府里等你呢?不过她是舍卢人——按你们汉人的说法,舍卢人都是要下地狱的吧?” 男人陡然转过头来,眸光里燃着火,皇帝终于满意了,大笑而去。 那狂妄的笑声一直飘散在空气里,像一团黑暗的雾。 *** 含元殿。 杜攸辞已经候在外间,听得他来,连忙迎上:“娘娘的脉象有些邪门……” 未殊道:“你都无法解决的疑难,我自然无能为力。” 杜攸辞一怔,里间却已来人传唤:“娘娘着容成仙人到帘外听旨。” 未殊不再看他,径往里走。一方纱帘垂落下来,帘后坐着胡皇后。日光自她身后的大窗投入,将她的身影都笼作一片浮肿的黑雾,不过才三个月,她的肚子却已经很大了。 不像怀娠,像病。 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仙人请起吧。”又吩咐侍婢给他牵去一条红线看脉。 “微臣不懂诊脉。”未殊却不接。 第48节 胡皇后顿了顿,“本宫这些日子以来时常胸闷气短,食难下咽,吃了太医署开的补方,却谁知更加难受……” “杜医正的方子,微臣相信是不会错的。” 胡皇后转过头,“都退下。” 众人退得干干净净了,胡皇后长长出一口气,手底转着佛珠,轻声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微臣想求一桩婚事。”未殊再度跪了下去,“请娘娘恩允。” 胡皇后目光闪烁,“你的婚事,怎不报与圣上?本宫到底做不了主。” “这对于娘娘也是好事。”未殊漫然道,“我们各有所求,并无妨害,何乐而不为?” 胡皇后盯了他许久,隔着一重纱帘,她只看见少年清冷的轮廓,像是不属于这个人世。可是他又显然变了,不,应该说,变回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所熟知的那个孩子,就是这样的。尖锐、聪明、冷静、无情无义。 圣上让他混沌了那么久,可他终究还是变回去了。 狼崽子就是这样的,改不了自己的本性。 胡皇后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只要我的孩子平安无事。” “这个微臣无法保证。”未殊淡淡道。 胡皇后猛地抬起头来,“你威胁本宫?” “微臣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微臣不是太医,不懂如何保胎。”未殊面无表情,“微臣不过一介巫祝,所知者,无非神神鬼鬼——娘娘总没有什么亏心事的。” 他很礼貌地告辞离去了。 胡皇后面色已是惨白。 *** 夏日蝉鸣,一声声拖长了聒噪,令人心中烦闷。今日杜大人那边来人传话说不必去上课,阿苦在司天台里晃了数圈,直让科房里一众管事提心吊胆了半天,最终她好歹什么都没碰,便站在圭表下发呆。 日头太盛,过不多时,已晒得她头脑发晕,遍身流汗。 可她脑中却一直盘桓着师父早晨的神情。 她知道师父有很多过去,很多连师父自己都不一定说得清楚的过去。那些过去里的师父与现在是不同的,师父曾经是很可怕、很奇怪的。 她有时候也会害怕,可是更多的时候,她想去了解他。他们昨天夜里,在考星塔上,不是都把一切摊开来说了吗?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不要他,她也要他的。 可是为什么,他却仍旧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呢?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师父回来了。她听见外面仆人的声音,却转身回了房。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阿苦。”是师父,声音清淡,举重若轻。 她真是烦死了他这样的举重若轻。好像天底下庸俗的人只有她一个。 “阿苦,”师父静了静,又道,“在休息吗?” 啊……昨晚还真是没有休息好,用这个做借口想必不错。她于是干脆往床上一躺。 “阿苦,”师父却还在说话,“我可以进来吗?……我想见你。” 最后一句惊得她“扑通”一声从床上跌下来。她差点忘了师父多么口无遮拦—— 可是,这话听在心里,却真是喜滋滋的,比蜜糖还甜。她过去竟不知道,原来被一个人挂念的滋味是这样好,好得让她都藏不住了。 “什么声音?”然而师父却似乎比她还要没耐性,终于自己推门了。他一推开门,便看见阿苦一个人呆呆坐在地上,仰头看他。 少女的目光那样清澈懵懂,他有时很依恋,有时很无奈。 他合上门,又合上窗,房中的光线暗了下来,他朝她伸出一只手道:“别坐地上,脏。” 她便朝他傻笑,就着他的抓握站了起来,拍了拍灰,笑得阳光灿烂:“你去哪儿了?” 过去她可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现在却这样自然而然问出了口,好像师父的行踪已成了她分内当管的事情。大约若弋娘在的话,会觉得“小妮子真是孺子可教都会管男人了”,可在她心里,只不过是因为实在太关心了才会发问的。 未殊的手并没有放开,他看着她,另一只手忽然变戏法一般自背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阿苦瞠目结舌,几乎要叫出来:“这这这是——” 这是考星塔! 不不,这是一盏影灯—— 晦暗的黄昏里,区区斗室之中,那一盏影灯倏忽被点亮了,在师父的掌下悠悠地转动起来。影灯的薄纸灯壁上描刻出一座高高的尖塔—— “它是自己转的!”阿苦欢喜地大叫。 未殊微微一笑,将它悬挂在房梁上。刹时间,整个房间堂堂映亮,朦胧的微黄的光晕之中,无论那影灯上的尖塔如何旋转,它所指的永远是灯芯上方那一颗灼灼发亮的天极星。 “我在天极星与灯台之间加装了机括,且在这天极星中也安置了炭火。”未殊很认真地向她解释,“你看见这天极星在发光,其实是那炭火在其中阴燃。这天极星还可以取下来,与寻常手炉是一样的。” 阿苦听得一知半解,“可是,炭火……不会很热么?” 未殊一怔,面上微露赧然,“是我疏忽了……我做这盏灯时尚在冬季,你知道的……”他愈来愈尴尬,便要去解下那灯,“我去换了它。” “不用了,”阿苦连忙按住了他的手,“我——我很欢喜!” 她说,目光直视着他。他突然觉得手底的灯很烫,暑热里的炭火,烧得人心难以忍受。他感觉到她的手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慢慢地靠近了他,而后踮起了脚尖。 他的手从灯上缩回,揽住了她的腰。 “师父,我好欢喜。”她轻轻地说,灼烫的吐息拂过他的脸。 她的一切,她的一切都在发烫。他指尖触及的柔软腰身,他目光所及的清丽脸颊,他耳畔闻见的绵长呼吸。他一定是在寒冷里呆了太久,他一定是对所谓温暖产生了幻觉,才会对她的滚烫的一切都不忍释手。 她或许就是那一颗内燃着银骨炭的天极星,而他,或许就是那个痴想着摘星的人吧。 原来,他望了那么多年的星星,忽然之间,已经落在了他的眼前。 ☆、第57章 何求 不知何时,他已经吻住了她。 再不需要刻意的准备,熟悉的唇舌纠缠上来便即发烫——可是有她在,这烫就变成了欢喜的忍耐,甜蜜的折磨。他往她的深处探索,她微微张口,逸出微妙的呻-吟,令他浑身如在滚水之中颤抖。他双臂忽然收紧,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几近狂乱地吮吻,她支持不住地倒在他身上,少女的身躯如夏末依依的杨柳。肌肤紧紧相贴的一刻,她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双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笑了。 她看着他的笑,不断旋转的清光之中,那笑容也似成了梦幻的回溯,他再也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仙风凛凛的师父了,他成了一个傲慢的男人,他不掩饰自己对她的*,他也不否认,自己对她是志在必得的。 他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阿苦——” “嗯?”她的音调微颤。 “你怕么?” 她闭了闭眼,双手缠上了他的颈,明亮双眼定定地凝视着他:“我不怕。” 说是不怕,可最后的尾音却低了下去。他仍是笑,这样仿佛了然一切的笑容令她愈加摸不见底,她不由得道:“师父……你……” 他将下颌搁在她肩窝,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是不是很懂房中?” *** 阿苦很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这话一出口,她心里却首先泛起了酸味儿。想起初来司天台那日,师父一眼就看出赵主簿“久未行房”……那样子,显然是……个中老手。 师父有过女人吗?有过几个女人?她突然难受极了,拼命挣脱了师父的怀抱,也不管男人投来的奇怪眼光。 未殊由得她闹,密闭的小厢房里燃着灯烛,颇有些透不过气来了,将伊人脸颊上映出两团别扭的红云。他走去开窗,外间夜幕已降,庭院里疏疏落落花影翩跹,一轮夏末的残月在天域中沉默缓行,已近心宿。 月犯心,国有忧,有大丧。 他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回转身来,少女却还在执着地盯着他,好像仍旧困扰于方才那一个问题。 房中他自然是看过的,当初皇帝求子不得,他的确是下功夫钻研了一段时日。现在想来,若不是因为他的方法令胡皇后“怀娠”,他还不能那样轻易便求娶到阿苦。 世间种种因果,似乎颠倒错乱,其实却很明确。 他只须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她,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也就从此都有了意义的标杆。 所以他从来不会犹豫。 “阿苦,”他说,“过来。” 她仿佛中了魔一样朝他怔怔地走过去。他一把就拉住了她,然后握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 “听见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 他按着她的手,一分分往下。她突然慌乱起来,拼命要抽出手,却挣不脱他的束缚。她的表情是羞涩,羞涩之外更是惊恐,束手无策的惊恐。她挣扎,可是他不容她挣扎,他不容她在这*曝露的一刻做一个逃兵,他不容她漠视、误解、纠结或退避。 “阿苦啊……”他终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放开她的手,安静地揽她入怀。方才那一瞬间的欺凌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发丝缠进了他的指缝间,“你何时才能长大呢,阿苦?” “我——”她的脸已涨成通红,埋在他的臂弯间,“我已经长大了!” “是吗?”他温和地反问,“那你怎都看不出来,我是否有过其他女人?” 她气结,这种事情,难道是肉眼就能看出来的吗?她她她要回去问老娘,她就不信这个邪了—— “傻丫头。”他的语气稍稍无奈,又有些委屈,又有些好笑,末了,又重复了一遍,“真是个傻丫头。” *** 太烨十五年七月廿二,诏敕中书,星辰正位,中宫有娠,大赦天下。 内外命妇几日来都随胡皇后往法严寺去祈愿,过去闹得你死我活的女人们仿佛都冰释前嫌——十几年无人怀上龙种,结果还是落在了皇帝的发妻身上,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肖想的了。 “我也要去也要去嘛!”阿苦冲着师父大叫。 未殊叹了口气,“那是女人去的场合,总之我是不去的。” 阿苦道:“不必你带我。” 未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阿苦笑起来,很开心似地,“你便一刻都舍不得我?” 第49节 她坐在桂花树上,对着树下的少年倾身笑。绿罗裙在细碎的桂花间轻荡,她眨了眨眼,暮色便在她眼中溶成了金黄的迷梦。 未殊道:“一刻总是舍得的,一日却不太舍得。” 阿苦愣了一愣,愈加开怀地笑起来,眼角眉梢全是灿然的夕照。师父原来也不是不会说情话的嘛?只是他脸色淡淡的,好像都还不知道这句话有多美妙。 她心情一激动,便踢下来许多碎叶子。未殊静立片刻,道:“我刚下朝来,衣裳还未换过。” “怎的?” “我便不抱你下来了。”未殊转身便走。 “哎哎——”阿苦连忙从树上跳了下来,顿时好一阵哗啦啦地响,桂叶桂花落了一地,绿衣少女好似树中精灵般轻盈落在了地上。未殊停住步子,嘴角已略微上扬。 他总觉得阿苦更像一种宠物…… “师父!”她已拉住了他的袖子,恳求道,“让我去趟法严寺吧!” 未殊被她求得无可奈何,终于道:“让小吝陪着你去,不要冲撞了车驾。” 阿苦呆了呆。 小吝,就是新来的替下了无妄的小厮。师父给下人取名字都奇怪得紧,据他自己解释,“往无咎,小吝。虽然没有大的过错,却总会遇见小的困难。”她就觉得很膈应,为什么一定要有小的困难呢?一往无前不好么? 师父就说,周易里的卦象,最完满的卦都不是最好的,残缺的卦反而还有着变好的趋向。日月盈亏,其实不能只看现在,还要多看将来。 小吝脸孔白净,身材瘦小,年纪像是比她还小些,只知道傻愣愣地跟在她后头。阿苦顿时很得意,好像有了个小跟班,毕竟小吝不会像无妄那样处处揭她的短。走到法严寺外墙边,阿苦很大气地拍了拍手,问他:“会翻墙吗?” 小吝:“呃……?” “不会是吧,”阿苦颇有气度地一笑,“我教你,你望风。” 说完,她已手脚并用地攀上了法严寺的砖土墙—— “这位女施主可是姓钱?” 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 阿苦啪啦一下摔了下来。小吝连忙去搀她,一边讷讷地道:“他来了很久了……” 阿苦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面对那面无表情的执事僧,先摆出一副“我不在意”的架子来:“不错,你有事?” 那执事僧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仙人已向敝寺住持交代过了,女施主可以直接从正门入寺,敝寺住持已在茶室恭候。” 阿苦怔了一怔,那执事僧已往前走去,她连忙跟过去追问:“你说什么?我师父交代?” “是,”执事僧一板一眼地道,“仙人还交代说女施主或许喜爱翻墙,要敝寺派人手在墙边守候。” 什么叫丢脸,这才叫丢脸。 阿苦在心里往师父的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丢的就是你的脸。 你还很得意是吧? 不过,有人“交代”的感觉确实不错。执事僧领着她从法严寺正门而入,目不斜视地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间四面开帘的茶室,法严寺住持不苦大师已在恭候。她钱阿苦活了十五年了,除却几次在皇宫里战战兢兢的遭遇,何曾这样被人待作上宾?虽然是沾了师父的光,但她也觉得这种沾光的牵连是很甜蜜的,毕竟师父不会再为第二个女人做这样琐碎的事情了。 不苦已分好了茶,轻轻往前一推,低下头,压下了眼底那对面一瞬的惊诧。 去年见面时,他便觉这少女颇有几分熟悉;一年之后,她出落了不少,模样是愈发周正,往昔的顽劣习气也稍稍收敛了些,过往那层他并不曾细想的关系渐渐自记忆的深处翻搅出来,竟在这七月的天里逼出他一身冷汗。 阿苦笑道:“大师您太客气了,我这回来是偷偷地来,可不想撞上宫里的娘娘们。” “老衲省得。”不苦点了点头,“娘娘们此刻正在歇息,明日她们也就回宫了。不知女施主此来,有何要事?” “我呀——”阿苦拖长了音调,“我想来求个签。” 老和尚一愣:“什么?” 阿苦却脸红了,扭捏了半天,从腰间拿出了几吊钱,“这是二百文,我听闻你们庙里的姻缘签……”她咽了口唾沫,“是五文钱一抽,我给二百文,能不能给抽个好的?” ☆、第58章 争签 不苦大师看着那二百文钱,串钱的麻绳都磨糙了边,显见得屯了许多时日。他心中想,不知仙人知不知道,他的徒弟来法严寺是求这莫名其妙的姻缘签呢……更莫名其妙的是,他还想,不知仙人若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吃醋呢? 老和尚连忙甩了甩光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驱逐掉了。 “女施主,”不苦大师正色道,“所谓求签,心诚则灵,神佛给的判词,总不会因为钱多钱少而改变的。” 阿苦撅起了嘴,“嘛,好吧。”又一个也不落下地将钱吊子收回了怀里。 不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是起身去取签筒。 她和那人,容貌极相似,性情却完全不像。那人忧悒静默如一潭死水,这小丫头却是个泼天泼地的瀑布。 阿苦与几个善男信女们一同跪在法严寺后殿的观音菩萨座前,闭上眼,双手将签筒摇得哗哗作响,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师父是我的,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师父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啪。 一根长签掉落出来。 阿苦连忙去拾它,另一只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却也在同时按住了那根签。 阿苦一怔抬头,便看见沐阳公主晏泠微微眯起的眼,眼中有盛气凌人的光。 “你怎么来了?”晏泠冷冷道。 阿苦咬了咬唇,道:“这是我的签儿。” 晏泠道:“你放不放手?” “不放。”阿苦转头,“不苦大师,你方才看见没有,这是不是我的签儿?” 不苦的目光在两个少女之间逡巡少许,慢慢道:“是殿下的签。女施主,你的姻缘还未摇出来呢。” 阿苦突然将签筒往地上猛地一倒扣,竹签子全部撒落出来。她一手仍然按着地上那一根长签不放,扬头朝晏泠狠狠地道:“那咱们就来数一数,敢不敢?” 晏泠却慢慢站了起来,傲然道:“我为何要数?该是我的,便是我的,你耍什么手段都抢不走。” 阿苦睨了她一眼,竟也笑了,“殿下,菩萨面前,可不能撒谎。” 晏泠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将将要秋狩了,圣上打算趁着娘娘怀胎的喜气儿,公布本宫与仙人的喜事呢。” 阿苦突然便没了声息。 晏泠很是得意,那样一个傲气十足的女孩子,被她这一句话就治住了。她笑起来,全身金灿灿的,像秋天里抖索的黄叶,“这支签子本宫还真就不那么在意,你既喜欢,便拿去吧。” ***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那样竭尽全力去争抢来的东西,原来也不过是这样晦气的一首诗。 没有什么生僻复杂的字句,阿苦攥着这支中签,直到竹签子的坚硬边沿将她的手心都硌疼了。她也无需去请教不苦老和尚来解签了,抬腿便往门外去。 身后的小吝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不耐烦了,回头便要吼他,他的双眼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口中急急地道:“是娘娘!快,快跪下!” 果然,是胡皇后。 这一出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胡皇后迈入来,身后是一众命妇。按理所有人都当垂眉退避再行礼,可是阿苦竟然忘了这回事,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胡皇后。 精致的脸,深不可测的眼睛,微含哂笑的唇。 倒与沐阳公主是颇相似的。 或许宫里的女人,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吧。 虽然生硬,可是漂亮;虽然冷淡,可是漂亮;虽然死气沉沉,可是漂亮。 而师父那样漂亮的男人,终归就是要娶这样的漂亮女人回家的吧? 而不是她,妓院里长大的野丫头,九坊十三院里上蹿下跳的小泼皮,汉人,下等的汉人,身世不堪的汉人,她可以摆出很吓人的表情,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如果没有师父给她的那根鸡毛,她哪来的意气去发号施令。 胡皇后看了她半晌,忽而温和地笑了,声音轻细,令人愉悦:“这不是太医署的钱姑娘么?” 阿苦愣愣地抬起头来,“娘娘……娘娘千岁!” 娘娘没有提及她们在琳琅殿那一次尴尬的会面,娘娘大约是个有善心的人…… 胡皇后身后有人道:“明知道娘娘在寺里,怎么还让外人入寺?不苦大师?” 不苦忙道:“这位钱施主……倒也不算外人……” 胡皇后突然盯住了他。 不苦静了,转过脸去,只道:“这是容成仙人交代的。” 半晌,胡皇后笑了,“原来钱姑娘面子这样大,太医署的杜医正也正与本宫说姑娘研习刻苦足可出师,不若过些日子入宫来做女医吧。” 阿苦一惊,想推拒时,却又听见晏泠轻轻哼了一声:“母后,这丫头来路不正,您可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多谢娘娘恩典!” 阿苦再也不多想半刻,当即叩下了头去。 ——沐阳公主不是说秋狩么? 如果做了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医,她便可以一道跟去秋狩了吧? 钱阿苦承认自己谢恩的时候语气是有些急躁,但过后一想,她觉得自己谢恩谢得非常及时、非常理智、非常有道理。 她跟了娘娘,圣上也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真是两全其美。 她现在只想将那一枚晦气的签子扔掉。 未殊下朝归来时天色已很晚了,夜空里悬起了几颗微淡的星。他走入后院,便看见阿苦在天井边打着转,无头苍蝇也似,不知在发什么急。 “你在……找东西?”他发问。 阿苦似被吓了一跳,见到是他,忙将手中东西背到背后,“我在扔东西,没找着好地儿。” 未殊走上前,将她微乱的鬓发理了理,道:“今日去法严寺了?” “嗯。”提到这个阿苦便有些闷闷不乐。 夜风拂过,秋色微凉,他低头看着她,“有空了去买几件衣裳,入秋了会冷。” 第50节 她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你陪我去买吗?” “……”看到她的眼神,他顿了顿,“我陪你去。” 她笑得双眼微微眯起,“真好,真好。” 可这四个字却好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心不在焉地。他感觉到她的异样,长臂微舒,仿佛是要抱她,却轻轻巧巧便将那竹签自她手中夺了去,就着月色凝眉一看,便笑了。 她欲抢抢不回,哭丧了一张脸道:“还笑?这可是中签!” “你去法严寺,就是为了求签?”他却笑得愈加温柔,星辰的光芒散落在他无边无际的黑眸中,令她怔了一怔,“你有什么疑难,都不问我,先要问过法严寺的菩萨?” “我,我……”她急了,“我当然有疑难,女人的疑难,你不懂!” 女人的疑难?他仿佛信以为真,往她身上着意瞥了一瞥,羞得她转身就逃。他却一把自身后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呼吸濡湿她颈项,他轻声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明明是一首凄凉的诗,怎么却被他念出了……香艳的味道。 她被他全力地拥着,连呼吸都不敢粗了声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今日上朝,圣上找你说什么没有?”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 “哦。”她努力轻描淡写,“我今日遇见了皇后娘娘,她说让我进宫照顾她。” 他手臂一僵,没有说话。 “听闻圣上要秋狩了?”她又说,“你会不会去?” 他忽然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正面相对,他的眼神里微露焦灼:“皇后说了你何时入宫?” “还没说。”阿苦撇撇嘴,“大约就这几日,要跟去秋狩吧。” 男人沉默了。 入秋的风自高墙上吹落,藤萝簌簌轻摇,花架上的蔷薇又落了一地。他思索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冷不冷?我们回去说。” 回去,可是他的手还揽着她的腰。一路上颇遇见几个当值的下人,都是瑟缩着行礼没有望过来一眼。未殊过去没有发觉,这时才感到这些人的礼貌谦恭之中全是一种奇特的恐惧,抬头望向高墙之外,他知道外边还有三十个金衣侍卫日夜不休地看守着。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这个王朝的敌人。 若在过去,他一个人,身当万箭,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是因为他英勇也不是因为他坦荡,而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人世并没有很多的意趣,他活着或死掉,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是现时不同了。 此时此刻,月光半露,星云如雾,他的怀中搂着那一个娇娇小小的人儿,她给他吃过年的消夜果子,她治好他的病,她会撒娇、会吃醋、会闹脾气,她那么活色生香,常常让他怀疑自己寡淡的人生根本负担不起…… 而他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他不能失去她。 皇后娘娘,真是个一点亏也不吃的强硬女人呵…… 不过,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混沌的容成仙人了。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不能失去她。 ☆、第59章 逐鹿 “师父?”她轻声抱怨,“你弄疼我了。” 他忽然清醒,此时却已在他的东厢房中,光线都是暗的,只得外间的月光透窗而入,映得一室虚冥。他道:“怎么在这里?” 她古怪地望着他:“你带我过来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你回去休息吧。” “好嘛,又要赶我走。”她喋喋不休,往外走去。他推门走入内室,许久之前那三支蜡烛仍在袅袅燃烧,他的心头突然烦闷到不堪。 日前皇帝的话又袭上心头。 “泠儿来与朕说了几次,朕想着不妨就趁皇后生子,喜上加喜……” 他没有想到公主还是不死心。即令他根本不爱她,她也一定要嫁给他么? 女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公主与他联姻,或许能保住璎妃,或许更是将璎妃往火坑里推了。皇后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也许公主的目的,就在于让他成为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吧。 他望着观星阁中那三炬粗壮的蜡烛,蜡油如泪,在鎏金铜烛台里积了盈盈的一汪。月光照映之下,观星阁中的二十八星宿仿佛在漫天移动,循着只有他才知道的轨迹,迈向只有他才知道的终结。 *** 草原上来的舍卢人本是居无定所,一年四季都在不同的地方围猎。而今入主中原,这习惯也未曾改,深青浓紫的牙帐在龙首山以北的广袤山岭间绵延铺展开来,一路驻跸警卫凛然有节未尝扰民,一应朝野事务也都挪到了北都的静华宫中议决。 秋高气爽的八月好天,鹿苑一片青葱入眼,山林茂密,间或有飞禽走兽经过,正是猎鹿的好时节。皇帝诏命围起百里方圆,网开一面,自己一身玄衣劲装,乘了一匹好马,臂上挎着百石强弓,往空中一挥袖,众人猛地吆喝一声,便各个飞驰了出去。 阿苦乖乖地侍立在胡皇后身后,听着一众贵人命妇嚼着瓜子儿扯闲篇。 “那个,我没看错吧?”一个贵妇人摇着扇子一脸惊吓,“那个白衣衫的少年郎是谁?身手如此了得,莫要把今年的头筹拔了去!” 阿苦望过去,树影葱茏之间,那人一袭紧束的箭袖白衣,长发都梳拢在冠中,正挽弓而起。她看不见他的猎物,只看见他绷紧的侧脸,片刻之后羽箭刷刷射出,那边厢的男人们响起一阵欢呼。隔得太远,唯见草木摩挲,她想,师父就是师父,师父不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那便是容成了。”胡皇后眯着眼睛微微笑,转过头,容颜慈和,“本宫与你说过,那是陛下和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 璎妃的表情僵了一僵。原想将话题引到赐婚上来,却反被胡皇后将了一军。 旁边见机的女人忙插了句嘴:“容成仙人原来不仅模样周正,占算灵验,便连这武人的事情也会,可真像个舍卢人一般呢!” 胡皇后笑了,“他怎么会像舍卢人,他从头到脚都是汉人。” 这话说得古怪,众人都不敢接话。忽有一个声音不管不顾地响起来:“他做了我的驸马,自然便是舍卢人了。” 阿苦端住了手中的药碗,望过去,果然是沐阳公主晏泠,她今日打扮得像一只孔雀。 女人们的眼中都闪出激动的光,那是感觉到好戏将近的光。 胡皇后眼神微动,“这话倒也没错,圣上也与本宫提过。不如待他们猎鹿回来,本宫给问问。”顿了顿,“不过女人啊,不要太心急,心急只会让男人跑了。” *** 淙淙的溪流上跳跃着太阳的光,有一只梅花鹿在这溪旁饮水。 未殊伏在马背上,躲藏在树后的暗影里。他已经独自等待了很久。 那梅花鹿意态悠闲,饮完了水还去食草,待得吃饱喝足了,高昂起了头颅,晃了晃脑袋。 未殊缓缓地抬起了弓,双眼微眯,弓弦被拉到最大,绷紧。 “嘶——”身下的骏马却突然受了惊吓,长长嘶鸣了一声。 未殊微微一惊,然而更惊的自然是那梅花鹿,撒开蹄子便越过了溪流往那边丛林里跑去。他眸光一凝,双腿狠夹马腹,也随之蹚水追了过去! 耳畔疾风刮过,竟有另一个人也跨马追来,与他并肩策马飞驰! 未殊的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苍白的脸容上愈加不见深浅。 身边的男人很沉得住气,奔驰之中,不急不喘,“你惊了朕的鹿。” “陛下言重了。”未殊缓缓停住了马,任那梅花鹿去得远了,才道,“微臣怎敢与陛下共逐鹿。” “驭”地一声尖哨,皇帝胯下的高头大马猝然前蹄立起长嘶一声,皇帝自马上回头,目光冷锐:“未殊。” 未殊心神一凛,当即下马跪地。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他本名。 他给予他的,本名。 很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忘了,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曾经带着他厮杀于疆场,教他挽弓射箭,教他权谋杀伐,最后,却用一颗药丸,终结了他的利用价值。 他低下了头,眼神沉静地凝视着秋草上初初凝上的霜。风中是飞藿的冷味,不香,但令人无法忘却。他的声音很稳。 “臣御前无状,请陛下圣宥。” 皇帝扬起了马鞭,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指向这一片葱翠山林,眼中日光跳跃:“这个地方,你可记得?” 未殊道:“不记得。” “是么?”皇帝笑了一下,“当年你才八岁,八岁即能亡国,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未殊道:“臣并无这个能耐,是陛下天命所归。” 这话谄媚得露骨,反而不似谄媚。皇帝皱了皱眉,低头望去,未殊永远是这样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让他感到危险。 他竟然养大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孩子。 “你当年与朕说,下雨更好。”皇帝缓缓地道,“不错,若不下雨,怎么可能掩藏得了那么多汉人?” 未殊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全身竟是一晃,仿佛跪不稳了一般。可是他仍抬着头直视马上的人,那漆黑双眸里的光焰令皇帝发笑。这个少年,他有什么资格装无辜呢?就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一样。他将马鞭凌空抽响数下,表情深晦莫名:“你一直装,我一直看着。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臣……”他想说话,却觉艰难,口中干涩发苦,“臣不知陛下在说些什么。” 晏铄微微躬身,仿佛还想观察他,狼一样的浅色瞳仁里光芒孤独,“未殊,你说,朕治国如何?” 未殊默了片刻,“陛下治国如何,微臣原不知晓。只是曾听一个人说起……说如果不是陛下,或许元元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晏铄寥寥一笑,“权力固然是好物,朕的手也固然不算干净——但朕告诉你,便是前朝敬毅皇帝再世,也不会有这样的太平。” 未殊沉默。 “所以,”晏铄微抬下颌,“放弃吧。” 未殊听见自己牙关微磕的疼痛声音,冷汗渗透了重衣,但他仍是开了口:“微臣不懂陛下言中钧意。” ——“啪!” 马鞭陡然抽落下来! 未殊猝不及防,只略抬了抬手,整个人已被抽翻在地!长草伏低一片,水泽中惊起了几只小雀,嘎嘎惊叫着往天外飞去。他不得不抬袖拦住刺目的日光,而皇帝已抽下了第二鞭! “嘶啦——”雪白的箭袖刹时破开一道血印,衣下的皮肉被抽得翻卷裂开,日光一晒,汗水渗入创口,好似磔刑加身般惨烈。 他闭了闭眼,咬住牙,缓缓地跪直身来。 “朕知道你想起来了。”晏铄冷冷地道,“你将无妄送回来,不就是为了向朕造反?” “微臣……”未殊一字字、艰难但清晰地道,“微臣并不想向陛下造反。微臣只希望……过自己该过的日子。” 晏铄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目光扫过少年血痕错布的白衣,“你该过的日子?你该过的日子,岂不是锦衣玉食、龙袍加身?” “不。”未殊笑了,这笑容明明是有气无力,却仿佛随着日光耀了晏铄的眼,“大历亡国之前,微臣也不过是排行最末的小皇子,如何能得掌大宝?陛下,”他以手撑地,慢慢地跪直了,而后抬头,目光沉静如深潭,“微臣并不求权位。” 第51节 晏铄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所求为何?” “微臣……”说到此,未殊的目光竟有些微的柔软,“微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你说。” “微臣想求娶汉人女子钱阿苦,”未殊很缓慢地将阿苦的名字说了出来,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到日光压迫,“若……若陛下恩允了,臣愿从此挂冠归隐,终身不入西平京一步。” ☆、第60章 纵寇 晏铄这回沉默了很久。 再开口时,皇帝的声音竟有些微沉暗的颤:“怪不得前日皇后还与朕提起……你觉得朕为什么要放了阿苦?”晏铄轻轻冷笑,“就凭皇后?” 未殊的脸色益加苍白,身躯却跪得笔直,抬起头来道:“阿苦不愿进宫,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 晏铄将马鞭高高扬起,镶金的鞭梢指向未殊,话音高傲:“你也该知道,前些日子,璎妃也来游说朕,让你做朕的驸马。” 未殊皱了皱眉,“那只怕也是委屈了公主殿下。” 晏铄的冷笑渐渐变得从容。眼前这个清高少年,在他的马鞭之下都不曾皱一皱眉头的少年,终于露出了类似于脆弱和仓皇的表情。如是在战场上,这样的表情便可致命。 “阿苦她……也是朕的亲人。”晏铄沉声说道,并不在意未殊投来的目光,“你不必总装成一副清高模样。你明明知道,她的处境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 未殊嘴唇微张,“臣……臣不知……” 皇帝端详他许久,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而后,他策马转身而去,所说的话仿佛是与方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 “朕不在意把这世上所有的汉人都挂在横城门上。”他冷冷地道,“朕不是兀达,朕最恨的就是汉人。” *** 皇室秋狩,外官一律在行宫外扎营。阿苦跟着皇后回了静华宫,才猛然发觉自己竟是要在宫里宿了。 皇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笑道:“不妨事的,圣上不会过来。” 阿苦讷讷,看着胡皇后翟衣微曳,往那金碧辉煌的里间缓缓而去。她在前殿里左看右看,遭了古公公一个白眼:“还不去伺候着?” 这一伺候便没完没了。胡皇后怀胎已五月,行动颇不方便,时不时还会大惊小怪地腹痛。阿苦作为太医署杜医正的高徒,甫一入宫就跟来了静华宫秋狩,其他女医都巴不得将所有事情和责任都推给她。于是皇帝猎了几天的鹿,阿苦便有几天没得好睡,每日里陪驾都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 行围时阿苦也见到了小王爷。每日的头筹自然是皇帝,无人敢与皇帝抢,而第二名则常常是小王爷了。阿苦也觉纳闷,她明明看见师父猎到了许多,最后清点猎物时他却总排名居后。 璎妃笑道:“仙人有一副菩萨心肠。” 胡皇后亦随而笑了起来:“那是你没见过他小时候,杀人都不眨眼的。” 璎妃愣住,表情很滑稽。阿苦担心地掠了一眼林中那一痕雪白的影,这边皇后都已经在拿他的苦痛开玩笑了,他知不知道? 他每日来向皇后请安,从不向皇后身后的她投来一眼。她有时难受得狠了,便死命盯着他瞧,他反而还会转过头去。 他大约是不愿意在一众皇室面前表现出什么吧,她想。 猎鹿七日,最后一日将战果核算一遍,论功行赏。第六日晚上,阿苦困得撑不住,央了一位女官帮她守着皇后娘娘,自己出来偷个盹儿。 行宫的景色与西平京中自是不同。远天边挂着清秋的月亮,泛白的光笼络下来,照得远远近近的山林更加黑暗。她不敢离皇后太远,只团着身子坐在前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玉质冰凉,她笼着袖子打了个哈欠。 踏、踏。 两声轻轻的靴响。 她愣了一会,眼神自那双麂皮靴缓缓上移,看见紧束的青色衣带和箭袖白衣,看见一双黑沉沉如深渊的眸,看见那巍巍的白玉冠。 他温和地道:“凉不凉?” 他总是在问她冷热。 她看见他,就只知道傻笑。当他表露出关心,她便笑成了花。可是笑完之后,她又想哭。 “你忙完了?”她吸了吸鼻子,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空来看我了?” 他给她理了理衣领,“我没空也须来看你的。” 她道:“你穿这身衣裳还挺好看的。” 他略微一顿,“旁的便不好看了?” 她怔住,“旁的……自然也好看。” 他朝她伸出手,她覆上去。他举足便走,她却迟疑了。 “嗯?”他转过头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今晚还得当值。” “我早问过了,这些天你都不必当值,是她们在偷懒。” 她吃了一惊,“什么?那——”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未殊静静地望着她道。 “谁呀?” 未殊道:“她说她一定要见你。” 阿苦的眼睛转了转,“小葫芦?” 小葫芦在璐王的行营里。 帐中灯火一丛丛静默燃烧,侧旁的架子上挂着璐王六日来打得的野兽毛皮,都洗净了,足有十来张。璐王与小葫芦正并肩坐在帐中的软席上,两手相握,没有旁人。 未殊打起帘子,阿苦低身走了进来,看见小葫芦便欢喜地叫出了声。 小葫芦比从前又好看了许多。火光映得她玉面生晕,仿佛娇羞无限地倚向晏澜的怀抱。看见阿苦来了,她的眸中也有些欣喜的光,却是转瞬即逝的。 阿苦那情状,简直想扑到小葫芦身上去,晏澜尴尬地将小葫芦搂住了,未殊也轻轻地拉住了阿苦。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流了一瞬。 晏澜:“管好你家阿苦。” 未殊:“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阿苦冷静了一下,想此刻毕竟在小王爷的行营里,她作为小葫芦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该丢了她的面子不是?于是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晏澜看得直想笑。 “小葫芦……”两个男人在场,说话总十分不自在,“你……近日过得可好?” 小葫芦的声音温柔得能捏出水来:“我好极了,你呢?” 我?阿苦拧了拧眉,“我自然也还不错……”旋即便感受到来自未殊的充满压力的目光,改了口,“师父对我很好。” 这话说的。小葫芦的笑意愈加促狭,“小王爷也对我很好。” 阿苦听着奇怪,却不知是哪里奇怪。再一看,除她以外的三个人脸上似乎都带了笑,真是莫名其妙。 师父之于她,和小王爷之于小葫芦,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她说:“你现在王府中做什么?”顿了顿,补上了充满敌意的一句,“还做下人么?” “不了。”小葫芦笑道,“明日王爷便会向圣上提我们的婚事。” 阿苦瞪大了眼睛,“圣上会答应?” “我是秋狩第二,可以提要求。”晏澜朗声开口。这是他今晚第一句话,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小葫芦身上,像扯不脱的胶。 灯火昏昏,将一帐人影都照得如同戏台上的皮影。阿苦睁着眼睛盯着小葫芦看,可是小葫芦从小就惯会掩饰的,她看不分明小葫芦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得了吧,横竖小葫芦是不会骗她的。 小葫芦既然在笑,那便自然是欢喜的。她既然与小王爷在一起便能欢喜,那就应当与小王爷在一起。 阿苦的想法一向就是这样简单快捷。 自璐王的行营出来后,未殊走在前,阿苦走在后,两人之间隔了一步半的距离,巡逻的守卫来来去去,月色与篝火混在一处,混出奇异的噼啪声,火星子偶或窜到她的脚下来,她便一脚踩灭它。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人声都渐远,未殊带着她来到了一座偏僻的营帐前。 她怔了怔。这是师父住的地方吗?为何距旁人那么远? 一个人忽然掀开帐帘探出脑袋来:“公子?” 阿苦吃了一惊:“无妄?” 无妄看见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脸上表情都僵滞了。未殊却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无妄的脑袋,道:“出来。” 无妄“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出帐来,未殊又拉着阿苦进去。 看着无妄在帐外来回踱步投下的影子,阿苦忍不住问道:“无妄回来了?” 未殊亦望过去,口中淡淡道:“嗯,回来了。” 阿苦环顾四周,这帐中陈设竟与璐王行营一般无二,不由咋舌:“师父你又升官了么?” 未殊仍是淡淡地:“嗯,也许吧。” 阿苦终于看向他。灯火之中,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而显出几分正常人的红润,仿佛是可以亲近的。可是他的眼神却飘忽在很远的地方,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反应过来一般,回过身道:“你需几时回去?” “不知道……”她努力回忆,“天亮之前吧……” 他突然加快步伐走向她,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她猝不及防,被他抱得一趔趄,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胸怀里。她自他雪白的衣襟前抬起头,原是很疑惑的,可是看到他眼中浮动的晶润的波光,她呆住了。 师父……师父那可是泪水? 不。她拼命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那一点波光旋即暗了下去,她松了口气。 真是看花眼了。 可是他抱着她,却很用力,好像要将她整副筋骨都拆散了揣进怀里。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的身上冰凉,她不太能适应。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道,伸手一缕缕顺过他的发,“你不开心吗?” 他闭了闭眼睛,微微发颤的嘴唇靠近她耳垂,呼出微热的男人的气息。她的耳根立刻就红个彻底。 “我还真得找理由才能让你出来,”他低声,“才能让你出来陪陪我,是不是?” ☆、第61章 解佩 她哑然。 第52节 万籁俱寂,外间篝火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都能令她的心惊跳一拍。在微冷的山林中,在无声的营帐中,在湿润的空气中,他略微松开了手,低头,看见她一张清丽无瑕的脸。如一轮从未经过人世风霜的月。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自屉中拿出了一方玉环。 她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会……在你这里?”想起来自己当初直接从窦三娘处顺走了这只玉环,她就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未殊的眸光微微一黯,“是你自己打包还给我的,你不记得了?” 阿苦挠了挠头,终是不好意思地讪笑一声。她当初气得急了,一个囫囵包袱就丢给无妄,好像这样就可以完全斩断一切与师父的联系…… 师父手中执着那一枚龙凤玉环,目光安静地凝注着她。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他是不是为那个包裹而伤心过。 她不敢去接,小声说道:“窦三娘那是讹你的,我给拿回来就忘了还……” “我知道是你拿了。”未殊平静地道,“我的东西,你都可拿走,无妨。所以……”他顿了顿,“这一枚玉环,请你收下。” 阿苦怔在了地心。 面前的男人,将一切都捧给她了,他求的是什么呢?她不能懂,惶惑的表情下包裹一颗暗自雀跃的心,这一刻的师父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可那温柔的眼神又不容错认。 他轻轻走上前,将那一枚玉环佩在了她的衣带上。“叮”,是那玉环与她衣上的小钥匙轻轻相撞发出的一声响。那是司天台的钥匙,他盯着它看了许久。 她低声说:“真好,我真喜欢。” 他抬眸看着她。目光深深的,火光微耀之下,仿佛掩着梦寐的虚影。她有时很怨怪,他为何就不能多说两句话呢?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师父,”她心有不甘地往他身上蹭了蹭,却不知蹭到哪里,他轻微“咝”了一声,不得不伸手稳住她,“你找我来,就为送这个东西吗?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说到末处,双眼都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好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小狐狸,“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 他注视着她,咫尺之距,他能看清她脸上每一丝神情变化。她眼波流媚,弯起的眼下乌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神,贝齿轻轻咬着下唇,颊上泛着淡红的微云。她长大了,她已经能让男人心动神摇了。 她是在……勾引他吗? 在这天昏地暗的一刹那,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汉人舍卢人,什么皇帝皇后,都是不足道的云烟罢了。只有眼前少女轻软的腰肢、嫣红的嘴唇、流光的瞳仁,是真的,是他的。 是真的,是他的。 他一分分靠近她,试探得几近辛苦。未料少女忽然软了身躯依偎在他怀中,他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唇突然覆了上来,他的手指一下子抓皱了她背上的衣料。 百忙之中,她竟还睨了他一眼。 眼角微微上挑,风情十足的狐狸。 她仿佛已经窥伺了很久,突然找到破绽便毫不犹豫地抢上,双臂如藤萝缠住他颈项,柔软的舌头若有意若无意地撩拨他的齿关。他终于没有把持住,原以为清如止水的一个吻竟令他呼吸粗重起来,他将她紧扣怀中,灯火冥冥,他低着头闭着眼吻她,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轻轻颤动的睫毛,就这样被他抢去了唇舌半分之地的主动权—— 师父的手掌在她身畔游移,她不可自持地屏住了呼吸,他的手一定施了法,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她仿佛被扔进了深海,不能呼吸的时候却又被他湿漉漉地拎了起来,再抛进了油锅里。 他抱着她,他们一起,在那油锅沸水中煎熬。他眼底的她像一尾小鱼儿,柔软而滑腻,他冷淡了二十余年的心肠突然烫至发痛。两人跌跌撞撞地拥抱、抚摸、接吻,就好像两个异世相逢的旅人,彼此都惊异于彼此从所未睹的美丽。 “哐啷”一声,他后退时碰倒了书案,重心一个不稳,两人正正往席上倒去! 天旋地转,水深火热。 她抱紧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烛火颠倒过来,她身下的男人朝她微微一笑。 她慌了神,他竟用自己的身子给她做了肉垫么?她撑着他胸膛便想站起来,未殊却皱眉痛呻了一声。 她倏地缩回了手,“怎么了,伤到了吗?” 他咬紧牙摇了摇头,冷汗微露,只盼着她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她却会错了意,抚着他胸膛道:“是这里疼吗?我压着了?哎呀我可真没那么重吧……”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略微怔忡,抬眼望他。 他的声音微弱,却还带着清冷的笑意:“还不下去?” 她又低头,他抓着她的那只手,长袖稍稍褪落,自虎口往下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条长长的血红印记延伸下去。已经结痂了,衬在原本的苍白肌肤上,突兀地可怖。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口。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笑容渐渐凝住,微微拧了眉。 “这是怎么回事?”她在他身边坐下,他也得以坐起来,整了整衣襟。她问得漫不经心,他也就回答得轻描淡写:“圣上打的。” 她打了个寒战。 他反而伸臂将她揽住,好言相劝:“无事的,被他打过一顿,我才算安全了……” 她却甩开他的怀抱,将他的长袖捋了上去,他哭笑不得任她摆布,臂膀上那一道长至肩头的鞭痕就此曝露在灯火之下。 她的呼吸骤然一紧,“只有这一道?” “只有这一道。”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袖子,站起身来,朝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她眨了眨眼,将手放了上去。 他于是拉住了她,径自从帐后掀帘而出。 漫天星斗登时倒扣下来,像一片灿烂发光的海。她吸了一口气,四野无人,唯营帐的另一头还有巡逻兵卒的靴声,草木泛凉,红丝履轻踏上去,便惊颤了隔夜的露水。未殊的目光逡巡于那片静默的星空,他的声音仿佛就响在她耳边,“这只玉环,便是我的信物了,你收下便不能反悔。” 她怔了一怔,“什么信物?”旋即反应过来,“你要娶我了?” 他被她呛了一口,险些咳嗽出来。他教了她那么多,怎么就忘了教她矜持?深呼吸两下,轻轻吻了下她的发:“唔……很快了。” 她很高兴地拉下他的手,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神容焕发得像个小太阳:“我要嫁给你了?” “……嗯。” 她笑起来,“还好你没爹娘,不然一定会嫌弃我的。” “……” 没见过为这种事而庆幸的,未殊只有沉默。 她又将手揽住了他的脖颈,银铃般咯咯娇笑起来,“正好,我们可以准备小半年,在春天成亲,你说好不好?” “……好。” 初秋的微霜的夜里,风带来微凉的草木气息,女孩毫不避忌地说着令他心跳难抑的话题,他竟有些愤恨了:她怎么能这样从容自然?她怎么能这样毫不紧张? 他将她带到了一汪水潭边,指点她看那水上漂浮不定的星影。 流光一粲,飞霜落定。不能抓住,可又亟盼停留。 她转过头,他的侧脸在月华底下,朗朗的一条线,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到下巴,最完美的一条线。他望着那星空,低声说:“你看见今晚的星象了么?” “嗯?” “岁星犯离珠,宫中有事。” 他的声音低沉如叹息,他知道她听不懂,可是他总想与她说。他看了十几年的寂寞的天空,他想找个人来与他一同看。 无意识间他的手攥紧了她的,手心里渗出了薄汗。 她轻轻叹了口气。 他仿佛吃了一惊般回过头,她的一双明亮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他。 “圣上那边,”她静了静,“你可问过了?” 他微微一怔。 她都知道。 她都知道吗? 也对,她那么聪明…… 可他明明不愿意,不愿意看到她这么聪明的。 “你有法子的,对不对?”她又叹了口气,“横竖你有法子,我操什么心。”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宠着她、护着她,什么都不告诉她。他受到的委屈和伤害,他拟定的未来和悬想的过去,他都不告诉她。 她都不知自己是太幸福还是太危险。 大约也看出她心情有异,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便道:“你该回去了。好好休息,明日或许还可见到莫姑娘。” 小葫芦!她眼中一亮。 小葫芦也要嫁人了呢…… 她仰着头对他笑:“师父好梦。” 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仍不舍地徘徊在她的脸上。他感到心安了,她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她很容易哄,她还只是个孩子。 阿苦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师父看她的眼神,和看星星的眼神……有点像。 她狠下心来,转身便走。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天边高悬的月亮将光芒投在她足前三寸之地,远了她看不见。她便是这样走,她的人生,也便是这样走。 她突然回过头。 师父还在望着她,神色如月色温柔。 水声缠绵不绝,绿萝影里是秋来变黄的枯叶。师父的白衣背对无垠的星穹,时而被风吹起,又落下。 她的心境忽然轻松下来,在明朗的星光月色里,快活地回那静华宫里去。 ☆、第62章 削梨 翌日照常围猎,不过因了是最后一日,宗室们都卯足了干劲地表现。皇后这边看得是兴味盎然,唯有阿苦,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迷瞪着双眼在打呵欠。不料还未到傍晚,容成仙人却当先踏马归来,马背上一样猎物都没有。 他下马行礼,晏泠忍不住偷觑几眼,仙人身姿笔直,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她慢慢坐回铺绒的椅上,侧身对璎妃轻笑道:“母妃,儿臣想吃梨了呢。” 璎妃一愣,便见女儿向案上的果盘努了努嘴。那是大内新培的秋梨,也不知滋味如何,终究是新奇物事。璎妃未作他想,便拿了一只梨欲递给晏泠,晏泠却撒娇道:“儿臣想削了吃。” 那边厢,正与仙人说着话儿的皇后娘娘不紧不慢地望了这边一眼。 璎妃回头吩咐宫女:“给公主削梨吃。” “不好!”晏泠突然伸手指向皇后身后的女医,“我要她给我削。” “泠儿……”璎妃皱了眉,与此同时,她也清楚看见皇后皱了眉。她心中一个咯噔,女儿虽然受宠,她却绝非受宠,更何况皇后身怀六甲……泠儿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竟敢去动皇后的人。 然而这时候,那个子小小的女医却自己站了出来,道:“愿为殿下效劳。” 这一来,所有说话的没说话的,全都望了过来。 未殊慢慢抬眼,少女一步步往那边走过去,在晏泠的案前蹲下,执起小银刀开始削梨。他掩了目光,又对皇后道:“请娘娘安心养胎。” 胡皇后紧紧盯着他:“你若胡来,我也保不住你。” 未殊微微一笑,“微臣怎会胡来?微臣并无胡来的本钱。” 第53节 胡皇后手劲加大,手里攥着的佛珠串子几乎被扯落,却又被她掩进了大袖里。妆容精致的脸上仍是平静无波地端着笑,“你想要的,本宫都可给你。” “可微臣如今想法不同了。”未殊安安静静地道。 胡皇后脸色微变,还未说话,那边传来一声惊叫—— “你你你——”晏泠大叫,“你给我跪下!” 阿苦心想:我现在不就是跪着的?我若不是因为跪着,怎么会连只梨都削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捧起受伤的手指吹了吹,强忍住见血的晕眩感,抬头对晏泠挑衅地笑了笑:“公主这吃毛喝血的习惯可得改一改,我师父是汉人,不爱蘸着血吃梨子。” 胡皇后腾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站了起来。舍卢人瞳色虽淡,眸光却都利若鹰隼,毫不留情。萧萧飒飒的秋风里,只有她和未殊跪着,他们,两个汉人。 阿苦仿若无事般轻轻舔了下自己的伤口。血的味道是铁锈一样的腥,却又混杂了莫名所以的甜,会让人整个兴奋起来。 晏泠推了她一把,刀子割破了她的手,她不委屈,反而觉得畅快。她终于能当着这群舍卢人的面骂他们祖宗,她都不想去考虑后果。 他们把师父养成杀人的工具,又轻轻巧巧抹掉了他的记忆,害他不认识她。如今他们说,他娶了公主,便是舍卢人了——哪有这么便宜的道理? 这一份恨在她的心底,比舍卢人害她亡国灭家还要来得深重。她背对着夕阳,笑得像一只野猫,低低的魅惑的声音却令人毛骨悚然。她没有去看未殊。 师父文雅,从不骂人,那便由她来做这个恶人吧。 晏泠看着她那神情,刚才还在大呼小叫的她奇异地冷静下来,心头蒙上一层阴翳,“你想怎样?你不要乱来!”回头对侍卫道:“夺了她的刀!” 然而璎妃的侍卫却不敢就这样上前动皇后的女医。胡皇后在这时轻轻“哼”了一声,扶着臃肿的腰身侧过头,却是问未殊:“你要娶她?”嘴角勾起轻蔑的一丝笑,“若圣上在此,她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你也知道,圣上最恨的就是不知好歹的汉人。” 晏泠突地抬起头来,冷冷地凝视着未殊。 未殊却很平静,朝皇后又行了一礼,才走到阿苦身边,与她并肩跪下,接过她手中的小银刀和那削残的梨,好整以暇地削起梨来,口中若不经意地道:“劣徒,总是不长记性。” 仿佛是责骂,又仿佛是关爱,轻飘飘的一句话,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未殊将那梨外边又削去一层,切作了精致的小方块,一一放入水晶盘中,向晏泠身前一推,“殿下请。” 晏泠直直地看着他,她想哭,却已经没有了泪水。 未殊又恍然大悟一般道:“殿下大约不想吃了吧?这梨已脏了。”说着,自拿小银刀串起一块梨,对阿苦道:“大内的秋梨,寻常人可吃不到。” 阿苦笑起来。 她一向喜欢这样危险的游戏。 所以她张开了口,轻轻将那一块莹白的梨衔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晏泠往后跌退几步,面色灰败如死。 她已知自己输了。 *** 皇帝归来,头大地看着这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制造出的乱象。 “你多大了,还要与她们一般见识?”他对未殊说。 未殊方搁下小银刀,微微欠身道:“公主有命,臣不可不从。臣妻有过,臣不可不正。” 阿苦听着听着,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她没有听懂。 晏泠冷冷一笑,“你们得了御批婚状了?行过天地之礼了?这宫女竟然是容成仙人之妻,本宫可真是孤陋寡闻。” 胡皇后静静地插了句话:“这不是寻常宫女,是杜医正的高徒,本宫的大夫。” 晏泠遭皇后呛了声,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皇帝让下人来牵走了马,漫不经心地道:“仙人与钱姑娘的婚事朕早已准了,泠儿,你确是孤陋寡闻了。” *** 猎物一数,晏澜果然是第二。 皇帝此时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行宫之中,劳累七日之后,大宴铺开,酒食上桌,歌舞袅袅而起,文武官员依次上前向皇帝祝酒,一派君臣和睦之景。 司天台一众人等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苦好不容易不必服侍皇后了,偷跑到未殊和赵主簿中间,搬来一只矮腿杌子,冲未殊笑道:“我坐这边可好?” 未殊摸了摸她的头,她双眼眯得弯起,仿佛被捋顺了毛的小狐狸。赵主簿默默地将自己的座位挪开了。 “你今日真厉害。”阿苦一边说,一边伸筷子去够一道菜,未殊一手敛袖一手将那菜碟子径自移到了她的面前来,“圣上和娘娘都要卖你面子呢。” 未殊淡淡地看着她:“他们也不是卖我面子。” 无妄在一边弱弱地道:“公子,不兴这样移菜碟儿的……” 未殊道:“那我放回去,重新移一次?” “……” 阿苦眨了眨眼,望向未殊身后那个苦着脸的小厮:“上回忘了问,你怎么回来了?小吝呢?” 无妄还没说话,未殊先开口了:“他去了一趟宫里给我办事,现下回来了,小吝也就辞了。” “为什么辞了?” “浪费钱。” “……” 无妄默默地望着公子的后脑勺。他的确进了一趟宫没错,但这一回,他什么也没有说。 公子看起来混沌,其实聪明得让人心寒。如果不是他在最后一刻保持了这奇怪的忠诚,公子也不会让他回来。退一步说,公子让他回来,谁知是不是还埋了后招? 慢慢找回往日记忆的公子,眼神已经愈来愈冷漠。也只有这个出身不明的钱阿苦,能让他偶尔露出温暖的神色。 觥筹交错,宗室官僚们互相敬酒致意。混乱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摸到了阿苦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她吓了一跳,回身便看见小葫芦巧笑倩兮亭亭而立,身披大红羽缎斗篷,远山眉,雾影髻,漂亮得像个小仙女。阿苦笑道:“小王爷舍得让你穿女装啦?” 小葫芦矜持地抿嘴一笑,道:“我就是过来给你见个礼。待会儿他便要找圣上讨赏去啦。” 说起那个“他”字的时候,小葫芦的语气当真是百转千回、悠悠荡荡。阿苦心头微痒,既为好朋友高兴,又有一些失落似的,大殿里人语嘈杂,偏还有丝丝缕缕幽细的乐声钻进女孩的心腔子里,这是一种欢喜,却也是一种不纯粹的、自私的欢喜。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朝小葫芦笑道:“我知道,他一定得对你好,你一定会是最幸福的!” 染了酒气的夜风扑到人面上,女孩的祝福美丽而澄澈。莫嫮安静地看着她,这个她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莫嫮过去觉得她幼稚不懂事,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事情,然而现在莫嫮却怀疑,也许只是自己不了解她。 这世上的事情,若真有钱阿苦想的那样简单,该多好呢。 莫嫮渐渐有些嫉妒于小伙伴的简单,嫉妒于她安然牵着的那只手。阿苦身后的男人很沉默,好像已经看穿了她,却善意地不加提点。 莫嫮仓皇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比我好的。” 阿苦一怔:“什么——”莫嫮已跑开了。嫣红的小斗篷在酒席间展开,像一对嫣红的翅膀。 ☆、第63章 斗酒 胡皇后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提醒道:“澜儿来领赏了。” 皇帝端着酒杯望向丹陛下的人。晏澜一身玄色劲装尚未换下,顾盼之间犹带着林中围猎时的山野气,朝皇帝拱手行礼,声音洪亮:“臣求陛下赐臣一桩婚事!” 晏铄觉得好笑,这年头,人人都想成亲了。转过头对胡皇后道:“你看,孩子们都大了,我们都老了。” 胡皇后颔首微笑,目光却紧盯着晏澜。她并不十分相信这个侄儿。入宫用宴犹不卸甲,是何道理? 晏铄却不以为意,这个侄儿向来很乖,他乐得顺水推舟:“澜儿想娶谁家的姑娘?” 晏澜顿了一顿,纵歌管喧阗之中,他也感受到宴席上无数道目光沉默地投注过来。乐声幽幽如缕,他在山林间驰骋终日的心似乎还未平静下来,还在急躁地狂跳。眼前是他的仇人,却也是他的君王,他能给他一切,如果这世上还有抛开胡汉之分迎娶汉人女子入门的可能,那便只有靠他这个叔父才能做到…… “他要娶我。” 清亮的声音响起,将晏澜的心都震了一震。他仓皇地转过头去,便见莫嫮步履端方地走上前来,她竟穿了一身软红的襦裙,披着那件他送的大红羽缎斗篷,温柔的脸庞上双眼清透,面朝御座跪了下来,三叩首:“小女子莫嫮参见陛下。” 不是说好了不让出来么?晏澜用眼神询问,可莫嫮却仿佛没有看见。晏澜于是又从大袖底下探手去抓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这小儿女情态让王爷耳根微红,可莫嫮却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突然握紧了他的手。 突然,好像抓紧什么极其珍贵的物事般,狠狠地一握,而后又颓唐地松开。 歌舞靡靡,皇帝看着那素昧平生的少女,看着护着她的晏澜那坚定而略带敌意的眼神,他忽然感到疲倦了。晏澜的父亲兀达可汗亲近汉人,宁和亲不愿打仗,直到将他们的妹妹送了出去…… “原来是个汉人?”他慢慢地说道。 晏澜立刻道:“请陛下恩允。” 莫嫮却克制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静静地道:“汉人身居下等,做你的正妃是不够格的,你实在喜欢,便收为妾媵吧。” “陛下!”晏澜往前膝行两步,莫嫮突然转头望着他,他伸手伏地,却是不管不顾地恳求,“臣既是秋狩第二,陛下便不该——出尔反尔!” 最后四个字朗朗如玉振,莫嫮仿佛受到了震动,恍惚间朝他望了一眼。殿宇在这一刻幽静无声,秋气自堇青石地面渗入膝盖,男人耿直的话语像一把刀,锋芒轻转,令她眼酸。她低着头,亦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低声说:“汉人与舍卢人,究竟有何差别?” 晏铄微眯了眼打量她,竟然也想好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舍卢人是天之骄子,是草原上的狼,说一不二、敢作敢当;汉人么……则都是些假模假式的伪君子。” 莫嫮道:“小女子可否敬陛下三杯酒?” 晏铄一怔,“为何?” 旁边已有人奉上酒觞,莫嫮举杯,长袖掩住了眸光,“第一杯,敬陛下治国有方,国泰民安。” 晏铄笑了,亦执起杯来,“这杯朕陪了。” 歌舞人语之声渐渐弱了下去,殿上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君王与少女的对饮。 莫嫮再自斟一杯,“第二杯,敬陛下公私决断,恩怨分明。” 晏铄闻言一震,下意识抓紧了酒杯,“你是谁?” 莫嫮轻轻一笑,“陛下忘了?我是九坊的莫嫮。” “九坊?”晏铄脸色一变,立刻看向晏澜。 而晏澜一脸茫然。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悬在西平京的驴儿桥上呢。”莫嫮说得很轻松,眼睑微合,掩下了仇恨的光焰。晏澜猝然侧首看她,苍白的脸颊,嫣红的唇,像索命的鬼,像怀恨的妖。 她那么美,她那么恨。 他忽然感到不能确定——她为什么要入他府中来?她为什么说与父亲断交了?她为什么要委身下嫁于他? 第54节 她恨他的,她恨所有舍卢人的,不是吗? 如果……如果她恨他,那么……她也会爱他吗? 晏澜想发话,声音却似沙哑,他很疲惫,他花了七天的时间打下了许多只鹿,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莫嫮却根本没有看他。 她自己饮了第二杯,又斟下第三杯,向御座上的人遥祝:“第三杯,敬陛下终身无嗣,长生不死。” 这一句出,终是全场色变。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两侧的帘帷忽然飘荡起来,冷风将舞姬的裙摆都吹得似要散去—— “陛下小心——!” 皇后尖锐地一声喊,而后整个人都扑到了皇帝身上! “拉雅?!”皇帝那双狼一样的瞳孔倏忽睁大了,他抱着皇后仓促站起,鲜血淋漓的两手摊开,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口中竟唤出了她的闺名—— 胡皇后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的脊背已遭一根铁制的长箭穿透。 哗啦——大殿中的彩炬高烛刹那暗灭,又刹那耀出比先前更烈的光华。皇后宽大的重重翟衣之下缓慢渗出了鲜血,嘀、嗒,与灯火照耀下满大殿的光芒相杂糅,仿佛一个带着腥味的梦境。 她抬起头,嘴唇上的血色在迅速消逝,只留着残的冷的胭脂痕。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一意孤行地看着丈夫。 她最英勇的丈夫,她最伟大的丈夫。 晏铄的手在发颤,终于,一把将她推到古知贤的怀里:“带下去治伤!” “唰”—— 一柄长剑正停在晏铄眉前三寸处! 是晏澜。 他一把抓住了莫嫮的剑锋,急道:“你疯了?!” 垂帘飞舞的大殿上,乐工放下了琵琶,舞姬撕破了面纱,再也没有歌舞升平,而全是满溢仇恨的执刀带剑的面孔。与莫嫮一样的面孔。 莫嫮看着他,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的容色,静默地一掠而过了。她狠命拔剑,那纸薄的锋刃便在晏澜手心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他往后跌了两步,心里想的竟是,她日日夜夜与我耳鬓厮磨,是何来的时间磨剑? 这样锋利的一把剑,她磨了多久?用仇恨的血,用爱恋的血,用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的血,磨成一把利剑,再刺穿他的手心。 得了这一停顿,皇帝晏铄已长身立起,反手拔刀,一旁下人将血流不止的皇后抬将下去,却又被乱民阻碍。晏铄盯着莫嫮,咬牙道:“你母亲是谁?!” 莫嫮和和气气地道:“先夫人只是一个洗衣的粗妇,陛下不会记得她的。” 晏铄沉默。他显然并不相信这姑娘毫无来头。 莫嫮却又说道:“陛下杀了多少汉人,每一个汉人是什么样子,陛下难道都会记得么?我们原已经投降了,官兵们都扔下了兵器,陛下却说汉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一定要赶尽杀绝——我娘只是给池将军的兵营送了一次衣服,便也被剖肝挖肚,尸首挂在了驴儿桥上。” 少女的声音很温柔,眼波也很平静。漫天杀伐声中,她提着滴血的剑,一步步登上了丹陛,逼近了御座。 晏铄缓缓抬起了刀。 ——“当!”一声刺耳的刀剑交击声后,便是一连十数下连击横挡,皇帝自马背上立国,武艺高强众人皆知,然而这少女身姿矫捷,三十招内竟也不落下风。皇帝再也没了耐心,金刀破空横劈,直直斩向莫嫮的颈项—— 莫嫮没有躲避,手中长剑不作停留,径自送入皇帝的小腹。 皇帝的刀便在割破了少女颈项上晶莹肌肤的一瞬,因失力而颓丧地顿住了。 而昂达尼剌所带领的金衣侍卫,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 金衣侍卫一到,汉民便没有了胜算。 皇帝一手抓紧了刺入小腹的剑刃,额头冷汗不断流下,声音是从齿关间一字一字地迸出来的:“留活口,下诏狱!” *** 琼瑶宴,乍变修罗场。 官员们屁滚尿流逃生之际,未殊一把覆住了阿苦的眼睛,声音冷定:“不要看。” 阿苦简直要疯了,拼命去扒拉他的手:“小葫芦怎样了?他们在做什么,你让我看!让我看!” 未殊却一把抱起了她,往大殿后方奔去。后殿里另开小宴,是一些不便见外臣的内宫命妇,隐约听见前殿混乱声响,再见到未殊白衣染血,俱是花容失色。未殊找到了璎妃和沐阳公主,将阿苦往那边一丢,便即离开了。 阿苦终于睁开眼,便对上晏泠亦疑惑亦愤恨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看到古公公与几个小内官抬着满身是血的胡皇后入内来。 ☆、第64章 得失 静华宫的后殿里生起了火,阿苦将一把铁扦子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跳跃不定的火光,没有动静。 皇后还在哭叫,女人和太监来来往往,鲜血、布团、清水,进进出出,嘲哳一团。药在炉中,炉在火上,沸腾了,一点点地冒出水泡来,小心翼翼地,无法无天地。炉盖被水汽冲得顶了起来,烟雾四散,有人过来将药炉提走了,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是九坊来的汉人,纵是医术再高明,也不能近得了皇后的身。 她好像成了一块多余的东西。 浑浑噩噩间,只感觉外间的声息渐渐地歇下去—— 没有人知道那群乱民如何了。 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或者一滴水升上了天空,没有痕迹。鸡蛋碰石头也不过如此。 小葫芦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呢?本来她与小王爷的婚事到底有希望了,圣上虽然不同意让她做正妃,但只要磨上一磨,她终可以守得云开。可现在娘娘小产了,这一迁怒,可是抄家灭族的祸啊!虽则小葫芦的母亲被舍卢人害死了……可真要细算起来,谁家不与舍卢人有几分仇恨的?莫夫人被害死的时候,小王爷才多点大啊? 难道可以因为对一些人的仇恨,就放弃对另外一些人的爱吗? 铁扦子在她手里发烫,她怔怔低头,对着那通红的扦子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一般将它狠狠一丢。 “烫着了吗?” 温和的声音响起,阿苦突然转身,扑入了他的怀抱! 刚刚回来的未殊面色犹带疲惫,却认真地拥着她,认真地拍着她的肩道:“没事了,不要怕,我们回去。” 阿苦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的胸前,忽然间,大声而用力地哭了出来。他听见她清晰的哭声,一下子慌了神,想推她的肩却推不动,她就如个小孩子一样赖在他的怀里——“怎的了?不要哭,小葫芦的事情——我们都在想办法——” 他的嗓音很涩。 不提小葫芦还好,这一提,阿苦的心便往深渊里坠落下去。她抓紧了他的袖子紧张地问:“外间怎样了?还在打架吗?” 未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圣上受伤了,现在是昂达在指挥。圣上留了话要活口,所以小葫芦他们不会有事的。” 阿苦听得脸色惨白,“我要去看她!你让我出去!” 未殊本就是来带她出去的,这会儿也不想拦阻,正跟着阿苦走出几步,身后忽响起一个冰凉苍颓的声音:“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出去。” 未殊转过身,便见到胡皇后被人抬着坐在了殿中央,她神容倦怠地倚着榻,身上的衣物换过了,簇新的锦缎包裹着全身,却犹散发出血腥的死气。她的脸色白得像鬼,一双浅色瞳仁却愈加冷而阴沉,像狼。 这一刻,她很像她的丈夫。 “我怎么就相信了你呢?”胡皇后盯着未殊冷笑,“你当年能背叛自己的父母族人,便一辈子是个叛臣贼子的本性,本宫怎么竟然还相信了你?” 未殊的手心冰凉,阿苦感觉到了,抓握得更紧。她一仰头,大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师父从来没有背叛过谁!” 胡皇后掠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很有趣似地,笑得更加开心,“你对他倒是一心一意,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他造了多少业?你知道他把自己的父母亲都逼死,你知道他一直认仇作父吗?” 许久,未殊安静地开口:“臣并不认圣上为父。臣只认圣上为君。” 胡皇后抬眼。 “臣没有父亲。”未殊又道。 胡皇后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不可得的哀戚,“你不是说过,你只求一桩婚事?本宫帮了你了,让你和她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本宫,这样对本宫的孩子?” 未殊慢慢地叹了口气。 “拉雅姑姑。”他轻声说出了幼年时的称呼,惊得胡皇后一颤,“您答应了我之后,转头便动用金衣侍卫来追杀阿苦,对不对?” 胡皇后睁大了眼。 阿苦目瞪口呆,望了望皇后,又望了望师父。接近黎明,宫室里灯火煌煌反而暗如无边的夜,寒冷彻骨,就如那龙首山上仓皇逃亡的一夜…… 那时,师父与她说,是圣上的人,是圣上不甘心要抓她回去。 师父是何时就看破了,却不与她说? 不,师父到底有什么事是肯与她说的?! “娘娘的这个胎儿,本是另一条性命。”未殊微微叹息,“是娘娘杀掉的那个李继忠的性命啊。” 胡皇后惊恐地睁大了眼,忽然,虚弱的身躯从榻上一点点滑了下去,瑟缩着不断往后爬,满脸恐怖地望着他—— “你——你这个妖孽!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阿穆尔也是瞎了眼!大历有那么多孩子,他怎么就把你抱了出来?!“ 手心里的那只小手渐渐地离开了。未殊转过头,阿苦脸上的泪痕都已干涸,剩下一双空洞的眼,像失了神的小猫。他心头一紧,低声问:“阿苦?怎的了,阿苦?” 阿苦愣愣地抬起头,“你……你为什么要害死娘娘的孩子?” 未殊一怔,“我没有……” 阿苦却摇了摇头,止住他未出口的话,“你让我想想,师父,你让我想想。”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宫殿顶上分割为四百二十八块琉璃平棋,遍涂彩绘,当破晓的日光照入,灿烂得令人晕眩。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啊,不知背后有多少痛苦和肮脏? 未殊看着她,目光里微弱的光芒如萤火窜动,最后却只能归于一片黑暗的虚无。 她没有指责他,没有嘲讽他,没有泼天泼地地骂他。她自己仿佛也很困惑,可就是这份困惑,令他全身心地发抖。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劣。 他是大历皇帝的孩子,他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被老兵好意容留,他引来大军杀死了善良的陌生人。他由阿穆尔夫妇一手养大,他害死了皇后腹中的胎儿。 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背叛、背叛和背叛。 是啊……还是大家说的对。 他应该去死。所有的死者都是无辜的,而生者都是罪恶滔天。 他应该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小心!”他突然抱住阿苦,那根掉在地上的烧红的铁扦子此刻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背上! 白衣立刻被烫得翻卷撕裂,肌肤在空气中灼烧的声音嘶嘶可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的胡皇后一手拿着那根铁扦,桀桀怪笑道:“你不是会算命?你倒算算,你自己能活到几时?!” 昂达尼剌一步步走了出来,面色隐忍:“仙人,对不住了。” 金衣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未殊这才想起什么一般,转头看着胡皇后:“原来是这样……拉雅姑姑。” 胡皇后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理应偿命。” 未殊却摇了摇头,“且不说我并未害死您的孩子,您原来早就将金衣侍卫收为己用,不知这件事情,圣上知道吗?” 第55节 胡皇后脸色一白,语气反而放得轻柔:“我与他是多年的夫妻,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但他儿子的东西,却不是您的东西。”未殊很平静。 “你——你放肆!”胡皇后尖声道,“都给我上!” 未殊一矮身一把夺过了胡皇后手中的铁扦,又是一声尖叫。他将阿苦护在身后,已经冷却的铁扦对抗金衣侍卫的利剑不知何时即会断裂,他匆忙对阿苦道:“你先走。” 阿苦两手抱着脑袋看师父与十余侍卫纠斗,她已经傻了,她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那铁扦上鲜血泼溅,一个个金衣侍卫倒下了,昂达尼剌那明晃晃的剑尖刺入了师父的肩胛,透骨而出,鲜血滴在了她的绿罗裙。 而师父也将铁扦刺入了昂达的胸膛。 “死于刀兵。”他面无表情地靠近昂达,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然后纤白的五指收紧,他拔出了铁扦。 这一刻的未殊,凉薄唇角竟微微勾起,眼神底里泛出了冷光。 阿苦呆呆地看着他。 她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扑通”一声,昂达尼剌的高大身躯重重倒了下去。未殊回过头,胡皇后已经疯癫,拼命地大喊大叫,外面却再无人进来。阿苦就站在他的身后,毫发无伤。 他松了口气,走过来,漫不经心地道:“我们走吧。” 阿苦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想抱她,却发现自己遍身是血,无奈地笑了一下,将铁扦扔掉,手在衣上使劲擦了擦,去握住了她的。 她的手冷得像冰,她任他牵着,像个无知觉的布偶娃娃。 也许是这里血太多了。他皱了皱眉,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越窗而出。 ☆、第65章 去留 能去哪里呢? 从马厩中径自牵出了两匹马,也不问阿苦能不能骑,径自将她丢上马背,让马儿撒蹄奔去。他骑另一匹,控缰在数十步外遥遥追随。如此飞奔了数十里之后,终于远离静华宫了,秋天冷冷的太阳在龙首山上升起,山林里落叶舞动,全是腐朽的秋的气息。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他们曾来过的这座废弃的烽燧。 他拴了马,抱着阿苦走到那熟悉的水潭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树下,阿苦睁着眼看他半晌,忽然一骨碌坐起了身。 他转头看她,眼里掠过惊喜的光,“你还好?” 她冷冷淡淡:“不好。” 他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衣衫,道:“我去洗洗。”顿了顿,又犹疑地道:“你是不是也……?” 阿苦已背转身去。 他所有的话就此哽在了喉间。 少女青色的背影笔直而冷漠,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三千丈都是无情颜色。他低下了头,看见她的发梢略微浸在了水中,缓慢地飘摇,安静地撩拨。他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衣带上,轻轻地扯脱了它。 伤重的手臂终究一件件褪去了衣物,他一步步地迈进水潭中去。白日里的山林不似夜晚那般幽深,却也不似夜晚那般温柔,鸟雀的声音、树叶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他的耳中。清澈的水流浸洗着伤口,却仿佛是无数蚁虫细细密密钻入那腐肉间,不断地啮咬,不断地啃噬,不断地往深处蠕动。 身体极难过的时候,不会在意心上的创口。四肢百骸的痛,五脏六腑的痒,似翻江倒海,似拉锯碾磨,可是他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能忍,就好像他已经这样忍过了许多许多年,而且他还要这样一直忍下去。 他拼命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迹,因为他知道血是肮脏的东西,阿苦从来都不喜欢。阿苦也不喜欢他杀人,可他毕竟还是杀人了。 虽然他每一次杀人,都只是为了带她走,而已。 但杀人,毕竟是很重的罪。 也许他,真如拉雅姑姑所说,是个妖孽吧?冷却所有温暖,封存所有光明,伤害所有靠近他的人。 直到满手鲜血。 直到遍体鳞伤。 他是深冬的积雪,掩埋生命和向往。过去他杀戮,后来他混沌,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好人,更不要说好男人。而阿苦却是那么快乐光明的女孩,她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晨光,他知道她会融化了他,让他从此消失于世。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她会让他失去自己,他还是想留住她。 明知道她就在身后,可是她不会看他,他也不敢再拥抱她。 他不配。 他没有转身,反而往水潭深处走了过去。他不敢面对阿苦的眼神,她一直以来视他为无所不能的仙人,善良温柔的师父,但他并不是……他既非无所不能,亦绝不善良温柔,他自己到底是怎样,他自己想来都觉可怕。 深秋的风拂过,三两枯叶落在水上,冷,很冷…… “你在做什么?”一声仓皇的惊叫,像划破冰冷天空的雀鸣,“出来,你给我出来!” 他愕然转头,便看见阿苦一脸惶急地站在岸上,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想将他从水里拉出来,神色间仿佛都要哭了:“你的伤口都要烂掉了,你是想恶心谁?再泡水里,再泡水里我就不要你了!不是说好了要我对你负责?我没开口呢你往那边走什么走?!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 恍惚间,竟觉这是一句极其美丽的情话。 他杀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错,最后的最后,不就是为了听她一句挽留?她开口了,他便觉一切都恰到好处,高高的树伸向高高的天空,鸟儿振翅飞起,秋天将要过去。他的目光渐渐凝注在她的脸,嘴角微微一动,竟似是个微笑。 阿苦古怪地看他半晌,忽然脸红了,“你洗好了吗?” 隔着一潭碧水,隔着半林香风,他乖乖回答:“洗好了。” 她叹口气,“快出来,我给你上药。” “哦。”他点了点头,听话地往岸上走。她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一跺脚又双手蒙眼转过了身:“你没有衣裳了,怎么办?” 他却在她身后道:“这样可以吗?” 她狐疑地回转身来,便看见他撕下一部分稍微干净些的白衣围住了下身,很是委屈地望着她。他的长发湿漉漉披散下来,晨光熹微,在他白皙胸膛上滚动的每一颗水珠都清晰可见。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避。只是咬紧了唇,鬼使神差般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下巴底下,抬头,正对上他的胸膛。 她曾经想过,她如果能是流经他身躯的一滴水珠,该有多好。 可恨的是,时至今日,在知道了他的一切之后,她竟然还是这样无耻地希望着。 水珠里混杂了鲜血的味道,令她感到些微晕眩。她不敢碰他,他更不敢碰她,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太阳攀着光秃秃的树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在这样的地方,被这样的日光所照耀着,好像之前发生的所有血腥都无所谓了。 他的喉结微微一动,她眼前一眩,连忙低下头,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包裹,走到他的背后去。乍一看到他的伤口,她便倒吸一口凉气。 他微侧首:“无事的,养几日便好。” 她没有说话,只拿下巴指了指水潭边的一块大石。他走过去坐下,片刻,便感觉到一只柔嫩的手敷着香滑的药膏在他肩胛上游移。 他的喉头一紧。伤口在此时突然如火如荼地发作起来,疼痛,伴随着暧昧的汗水,渗进他的经脉血液中去。她的手很软,她的动作很轻,可是她的呼吸却很烫,倾吐在他的脊背,一阵麻,一阵痒,像火中渐渐烧焦的薪柴,跳跃出压抑的火星子。 痛的更痛,不痛的也痛起来。 阿苦将他肩上伤口敷好,面无表情地道:“我去找些药草,你不要动。” 未殊巴巴地望着她,点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阿苦在山林里乱走了大半天,找来一些止血的药,心里是不痛快的,也就不想回去。重重叠叠的干枯的枝桠上面,是惨淡的天,风日萧凉,世事萧凉。 不知道小葫芦怎样了。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想到一个“死”字,她蓦地打了个寒战。 小葫芦御前行刺,会牵连多少人?小王爷?莫先生?还有……还有我娘,她也会出事吗? 不管怎样,托师父的福,我竟然也见过那么多的死人了。 阿苦将药草连着泥土兜进裙摆,百无聊赖地想。 回到那一汪水潭边,师父还保持着一个时辰前的僵硬坐姿,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晕生双颊,未殊便呆住了。 “来生火吧。”她低声催促。他连忙跟过来,看她将柴火拢作一堆,拿火刀火石劈了两下,没燃,伸手道:“我来吧。” 阿苦很自然地交给了他,仿佛还如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他眼帘微掩,修长的手指间火芒一闪,刹那丢入柴堆。阿苦知道他颇有些在外的经验,转过头不再看他,自去药囊里挑挑拣拣,又歪着脑袋想了想,目光落在了未殊身边的那根铁扦上。 那铁扦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可阿苦看见了它,还是忍不住朝一旁干呕起来。 未殊吓了一跳,想问她怎么了,深邃的眸光凝了她半晌,却终究没有发话。 在她的眼中,自己与那一根血肉淋漓的铁扦子,有什么差别? 阿苦终于脸色惨白地转回头,将那铁扦往水中去捣了捣,在枯草地上擦了擦,便串起一些草药在火上炙烤。只烤了半刻,便又取下来,将草木碎渣小心兜住了,低着头道:“背过去。” 未殊看不见她的表情,道:“你可以先休息……” “背过去。” 他转过身。她将滚烫的草药毫不温柔地拍在他背上的伤口,刺啦一声,他的肌肤立刻开裂。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疼不疼?”他听见她没有温度的声音。 是从何时起,他的温暖的阿苦竟然失去了温度? “……不疼。” “哦。”她说,又是恶狠狠地一拍。 原本白皙乃至于苍白的背部肌肤已经红了大片,肩胛伤口周围更是惨不忍睹。草药的惨绿和烫伤的鲜红拌在一处,竟让阿苦感到痛快。 她便用这样凌虐般的方式给他上药。将草药往他的伤口里戳,可是他竟然咬牙不□□,她便觉得愤恨,便戳得更加用力。她都看见他后颈上的汗水了,他不痛吗?他的身体这么硬气,他的心也是铁石做的吗? 一把草药涂完,她并不管他的伤口被她糟蹋成了什么样,拍拍手便站起来,“我去寻吃的。”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66章 洗伤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一时表情竟是错愕。 他方才乖顺了那么久、连碰她一下都不敢,这会儿却又是谁借的胆子? 心里的愤恨的火越烧越炽,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像一只毛发竖起的刺猬:“你放手!” 他凝视着她,眼神湿漉漉的,竟像在讨好她一般,口吻小心翼翼:“你解气了么?” 阿苦气极反笑:“我没有生气。” 第56节 “如果,”他换了口气,“如果我说疼,你会怎样?”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一时表情竟是错愕。 他方才乖顺了那么久、连碰她一下都不敢,这会儿却又是谁借的胆子? 心里的愤恨的火越烧越炽,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像一只毛发竖起的刺猬:“你放手!” 他凝视着她,眼神湿漉漉的,竟像在讨好她一般,口吻小心翼翼:“你解气了么?” 阿苦气极反笑:“我没有生气。” “如果,”他换了口气,“如果我说疼,你会怎样?” 她一怔。 如果他方才说疼? 她的目光又渐渐自他的手腕移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臂,而后是肩胛,是胸膛…… 她知道这样的伤有多痛。 他的肩膀已经被利刃刺穿了。 而她却不知道,自己所恨的,到底是他受了伤,还是他受了伤却不肯说痛。 他咬了咬牙,忽艰难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一晃,她眉头微动,却没有去搀扶。他仍是抓着她的手,声音轻轻的,好像一种哀求:“让我去找吃食,你先歇一歇。” 她的眉头都聚拢在一起,“我没有受伤。” 他说:“你想吃什么?” 她的表情仿佛看着一头怪物:“你到底想怎样?” 他低头凝注着她。那样的目光,她不敢接。太深,太静,太哀伤,她怕自己陷进去,便永无出头之日。 “阿苦。”他说,“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想的,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你想什么,我便做什么。”他说,“从十年前遇见了你,我便是如此的人了。” 阿苦悚然一惊,抬眼,未殊的表情却漫无变化。 心像是一张纸,被狠狠揉过再松开,已恢复不了原来平整形状。她看着他,她的心现在就是如此,皱巴巴的一团,痛的痕迹还存留,却找不到那只罪魁祸首的手。 “太烨四年,我见到你之后,便很想出司天台去找你。”未殊的目光渐渐沉落下去,像黎明初起时远方的星光,“可是圣上听闻司天台遭窃的事,便加派了人手看住我,尤其是,他派来了无妄。” “我等了你很久。”一个字、一个字,他说得很艰难,可他终于是说出来了。说出来的一瞬,他非但没有感到解脱,反而被压下了无边的惶惧,“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久——到了最后,我连你是谁都忘了,却还是记得我在等一个女孩。” “她说,她还会再来,她会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未殊惨淡地笑了笑,“我相信她。” 他的话音落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阿苦没有再挣脱他,只是往他身前迈了一步,低着头,声音迟钝:“你方才如果说疼,我……我就会告诉你,我也很疼。” 他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张开双臂,八爪鱼一般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胸膛。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胸口一阵湿润,眼光微黯,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 这轻渺如无的触碰竟让她陡然爆发了。她骤然大哭出声,跺着脚大骂:“皇帝老儿就是个混账王八蛋!他利用你,抛弃你,陷害你,而后又来利用你——你也是蠢,你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痛为什么不说?想抱我为什么不说?喜欢我为什么不说?!” 他重重闭了眼,语气变了:“你真的想听吗?你想听我是如何杀人,如何算计,如何与皇上皇后步步为营的吗?你纵想听,你听得懂吗?” 她愣住,眼里还凝着晃荡的水珠,“可是我……我只关心你……” 他突然封住了她的唇。 她睁大眼睛,她不甘,她拼命地打他,他一手便将她两只手都反剪在胸前,她想惊呼,一开口便被他趁虚而入。他闭着眼睛,牙齿微微发颤地去勾勒她嘴唇的形状,柔软而芳香,如初春的花蕊,如美酒和仙雾。她想等他舌头探入时将他咬上一口,却在发现他紧闭双眼下的水光的一刻失了所有与他对抗的心神。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在她唇舌间微微喘息,“阿苦,你想听的话,我也只有一堆不值钱的故事,还可讲给你听……” “不……”她摇头,仓皇的泪水划过脸颊落在舌尖,两人同时尝到了那咸涩的味道,心魂都是轻微一震,“我不要听了,师父,我相信你……” 他突然间吻得更重更狂热。好像她的一句相信,便倾塌了他的所有过去,又重建了他的整片天空。他的表情变得迷醉而温柔,她的泪水却一直没有停歇。 “哭什么,傻丫头?”他柔声,双手捧起她的脸,薄唇一分分吻过她的泪水,最后停留在她脆弱的眼睑。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令她眼瞳酸涩,“我方才说得不对,我重新说一遍。我想抱你,我想亲你,我也想你抱我、亲我。阿苦,我喜欢你。” 她的眼睫在他的唇下发颤。 “我不是一个好人,阿苦,你也看到了,你也骂过了。”他的声音轻轻浅浅,仿佛是漂浮着的,她睁开了眼,看入他深深的眼眸,“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她的声音干哑:“……那,皇后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回答:“她本就没有怀娠。” 她静了片刻,终于,认输一般环住他的颈项,仰着头道:“我相信你。你再怎么离谱,我也相信你。” 他竟失笑,“离谱?你一直觉得我很离谱?” “是啊。”她嘟囔着嘴,双眸澄澈,“看星星啊,摆稻草啊,扎小人啊……其实都蛮离谱的,我一直不敢跟你说。” 他水色的嘴唇微张,片刻,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我不扎小人。” 她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 他呆呆看她半晌,突然又笑了。 她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师父?” “阿苦,”他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你真是克我。” 她想回嘴,可是笑着的师父真是太好看了,她多溜了几眼,便被他牵着走了。于是她也就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便这样被他抓在手心里往那烽燧走去。 片刻前还是冷漠而遥远的山林,忽然间都披上了金色的霞彩。原来仅仅是和师父说话,就能够打发掉一整天的时光。想到也许从今以后每天都能和师父说话,她便觉得人生都成了一匹温柔的、任她搓揉的美丽绸缎。 *** 未殊是带着阿苦从烽燧后方绕过去的,却听见前方传来说话声,心中一凛,即刻拉着阿苦躲在城堞后。 那个声音似远似近地飘来,却是很熟悉的温和清淡:“贾叔,他们托我来看你们。” “是杜——”阿苦话未说完,已被未殊掩住了口。 但听那声音顿了顿又道:“舍卢皇帝大约已没有几天好过,皇后也疯了。几个孩子还在诏狱,我尽力去救。我没有料到他们会出这样的招数,确实……很勇敢。” 杜攸辞站起身,鞋履轻轻蹭了蹭平坦的草地,仿佛他很清楚哪里埋着死去的人,“我现在只是担心……我与你们说了多少遍,你们不相信我。”他忽然变得有些急躁,“救了你们的那个孩子不是我,是他!我只希望他已经逃出去了,不然我一辈子不能心安……我虽然眼瞎了,但我分得清善恶!待小王爷登基,他承诺了会让汉人和舍卢人平等,让所有人都能考举入仕……会太平的,贾叔。会太平的。” 另一个人——不,两个人的呼吸声出现在近前。杜攸辞一怔,手已抓住了袖中的剑,那轻轻的叹息已响起:“原来你也是。” 沉默许久之后,杜攸辞道:“我是。” “怪不得你不遗余力让我想起过去。”未殊苦笑,“你也想拉我入伙吗,杜大人?” 杜攸辞却摇摇头,“不,我只希望你看清楚自己是谁。” “是个叛徒。” “不是。”杜攸辞道,“是个善人。” 未殊只是讶异,连更多的情绪都没有了,“我以为你了解我。” “我自然了解你。”杜攸辞空空的眼眸里却似含着悲悯,“十年前,我也在龙首山的这片军营之中。你救了我们,你记不记得?” “怎么可能。”未殊好笑地道,“我明明杀了你们。我把可汗的军队引了过来,那地窖里——” “那地窖里藏了炸药,不错。”杜攸辞轻声道,“可是,那一天,下雨了。” ☆、第67章 元道二十七年。 大雨倾盆,迷蒙了孩子的视野。杜攸辞是被强征入伍的,他跟随自己的叔叔,见到了那个孱弱的孤儿。 叔叔递给他美酒和奶酪,火堆边,他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吃着,白皙的肌肤,俊秀的容颜,深不可测的眼。 他当时就想提醒叔叔,这个男孩不对劲。 哪有流落在外的孤儿,吃相竟这样秀气的?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有些人无论多么落魄,都掩不去一身矜华之气;而未殊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杜攸辞已没有时间了。 就在那一夜,舍卢军队趁雨强攻龙首山,长长的山脉上一座接一座烽燧连绵举火,就连身量未足的小兵杜攸辞也被塞了一把长矛。 叔叔拉着那孩子去了地窖藏好,便去迎战了。风雨呼啦啦灌入,一片乱糟糟的呼喝声,刀兵血肉交击冲撞的声音就在耳边一一如现,杜攸辞终究有些害怕起来,他不想打仗,他根本都未受过正经训练,他如何能将长矛刺入活生生的人的胸膛?! 众人都往外冲的时候,他却一直往地下奔逃,直到那地窖门口,仓促地收了步—— 地窖门敞开,里边竟然有人在说话。 高大魁梧的背影挡住了杜攸辞的视线,那与众不同的盔甲形制——竟是舍卢人! 舍卢人,怎会在龙首山烽燧的地窖里?! 但见那舍卢人背对着他,拍了拍一个人的肩,沉声说道:“不错,可汗会赏你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淡淡地回复:“我知道。” 这毫不谦虚的残忍腔调激起了杜攸辞的怒意。他当时年纪太小,都不知道武库被舍卢人发现是怎样的大疏漏,只是恨那看不见面貌的人将所有汉人守军视如蝼蚁的傲慢。忽然间那舍卢将领转过身往外走,吓得他立刻贴墙站立,还好,那人没有发现他便离开了地窖。 他这才回过身来,看见了那个男孩。 对方也看见了他,却并不惊讶。孤零零地立在乱七八糟堆砌着的炸药、武器和杂草中间,他的目光冷如玄冰,而冰面之后,却是深黑的绝望。 厮杀声轰隆隆摧动着墙壁砖瓦,战争碾压过来,两个男孩在门内与门外,带着不同的神情对视了一瞬。 而后门里的男孩开口了:“快过来。” 杜攸辞一怔之间,男孩已往里走去。他拨开一堆又一堆杂物,将一个小小的洞口指给他看,“从这里可以出去。” 杜攸辞彻底傻了。 男孩却并不想与他解释,只是一味催促他快些。杜攸辞怀疑地问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你通敌!” 男孩嘴角微勾,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遍身鲜血尘土,方才奔跑间的懦弱神情还留在脸上,小腿肚子还在发抖。男孩什么都没说,却已经让他无地自容。 对方终究开口,神容冷峭,“我马上点燃这些炸药,你逃不逃?” 杜攸辞面色一变,眼神飘向那成堆的炸药,又飘回来,男孩的神色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任何底细。这时候,他脚边那个小洞里却传来了焦急的喊声:“是小杜吗?” “鲁伯伯?”杜攸辞彻底混乱了,“你在那边吗?” “小杜,快过来!我们从后边绕过去!” 第57节 模模糊糊的风雨声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孩。散乱的黑发底下,是一双永远沉默的眼睛。 他等了很久,那炸药却始终没有被引爆。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拯救了,被一个通敌的叛徒拯救了。 *** “我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才得以混入宫来。”杜攸辞慢慢地叹道,“九坊那边的确是思量了许久,只是最后这一击,我都没能料到。那莫姑娘,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孩。” 顿了半晌,又道:“西平京此时满城风雨,你们藏在此处,倒是无人能发现。” 这座熟悉的烽燧之中,他的声音温和,伴着轻微的噼啪的火声,烟雾彼岸,未殊苍白的脸上神容亦是沉默。 他知道自己害了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他知道自己救了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 杜攸辞想自己大概从来不曾了解过面前这个救命恩人。 肉香渐渐从火上涂了油的兔肉上散发出来。杜攸辞带来了酒,一揭盖,阿苦便窜了上来:“好香,好香!” 方才她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却只是恍若无事般笑。 “过来。”未殊淡淡地道,串起了一块烤好的兔肉。 阿苦斜了他一眼,“我是说酒香。” “你不能喝酒。”未殊很认真地陈述这个事实,阿苦盯了他半晌,终了,乖乖回到他身边,就着他的手咬下兔肉。他忙道:“小心烫。” 阿苦一边嚼着肉,一边含糊地道:“师父,你当初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未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我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啊。” 阿苦顿住,但听师父又道:“你觉得我离谱,那是因为你不懂。天行有常,我若连阴晴雨雪都看不出来,如何能做司天台的监正?” 她睁着眼睛看他半晌,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终于认同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了?他的心境忽而变得松快,就连刚才杜攸辞叫他恩人他都没有动容,这时候,那双深潭样的眸子里却渐渐漾起柔润的星光。 杜攸辞已经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忍不住摇头苦笑。当年地窖中那个冷峻的男孩,如今是真的变了。 却听未殊冷不丁问道:“你的叔叔姓贾?” “嗯。”杜攸辞静了片刻,“他……也死在龙首山那一战。” 未殊道:“我知道。” 那老兵的眼神,他永远记得。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阿苦眼巴巴地看着未殊,未殊却只是盯着杜攸辞。 杜攸辞终于意识到什么一般,微微笑道:“天色不晚,我该回去了。你们还缺些什么,我明日再送来。圣上正满天下地找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自投罗网。” “要衣服!”阿苦当即举手。 杜攸辞一怔,虽然他双目已盲,耳根却仍旧红了。未殊上身近裸,神色却颇自然,只是拿手去拨了拨柴火…… 半刻后,杜攸辞走了,阿苦还在拼命给未殊烫伤的手指吹着气。 未殊道:“已经不疼了。” 阿苦便抬头,发丝掠过他的胸膛。她浑没注意,只是关切地道:“你吃饱了吗?” “……” 阿苦又道:“受了外伤原不该吃这么油腻,都怪杜医正,竟然还带酒来。” “……”未殊在心里默默对杜攸辞道:不是我。 阿苦歪着头看他半晌,道:“师父,其实你挺好看的——我是说,挺周正的,也没那么女相嘛……” ……是谁说我女相? “说完了吗?”未殊终于开口。 阿苦微微愕然,“呃?” 未殊站起身来。褴褛的白衣披落,干净修长的右手伸向了她,她似乎是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未殊自然而然地拉她起来,一边灭了篝火,道:“我们去地下休息。” 阿苦脸色微变。他感觉到了,有些好笑似地偏头:“是我记性差,上回害苦你了。” 杜攸辞当年逃出的那个洞口还在。阿苦捏着鼻子走过一地狼藉,发现那洞口实有半人高,外间的枯草都蔓生进来。未殊牵紧了她,自己当先探身出去,望了望四周,才护着她头脸让她走出。 她轻声道:“你当年……便是靠这个洞,救了我那些叔叔伯伯?” 他不言。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草间小径,两旁都是齐人高的芦苇丛,看不见更远的景物。阿苦跟着未殊拨开杂草一意前行,抿了唇,心底有些忐忑的欢喜。她过去翻墙钻洞、上蹿下跳都不在话下,可是今次,她却仿佛变得羞涩而小心了。身边站了一个男人,被他牵着,被他领着,被他护持着,她不需要开口,甚或也不需要思考,他们就可以走上很远、很远。 地势不断往下,脚下的泥土也渐变得湿润。阿苦还正纳闷此处何以有大片的水生芦苇,未殊已停下脚步,“此处如何?” 她举目四望。 暮霭四合,深秋的风压下高高的芦荻,现出不远处的一条—— 瀑布! 阿苦眼前一亮,朝那瀑布奔了几步,便感觉到扑面的水汽,令人神清气爽。那瀑布从山崖上披挂下来,溅落水潭,又汇作一条淙淙小河,流经他们身边。哗啦啦的水声直到这时才猝然惊响在她的耳畔,原来这四周竟是一座极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险峻的高山断崖,谷中除却流水芦花,也不过只有几棵枝干虬曲的老树。 阿苦回头,黄昏的风拂起她的额发,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像两弯月亮,“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未殊被这一笑晃了心神,片刻,才怔忡地道:“只要你喜欢。” ☆、第68章 沉沦 “我喜欢!”阿苦笑道,两手比划着道,“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座木屋,地面搭得高一些,不要沾着潮气;那边向阳的石头上可以晾衣服,我还能晒药草;你不是会武功?我们搭一个灶台,做几张桌椅,还有,还有床……” 他安静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心绪随着她的设想渐渐欢悦地漂浮起来。这样避世隐居,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觉得很满足。她蓦然回头,便对上他那双深深凝注着她的眸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呢,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他轻声说:“我需要衣服。” 她的脸红透,“这个,还真的只有等杜医正来……” *** 阿苦的性子是说做就做,容不得一点拖沓,暮色之中,已开始动手搬木材,到月色浓时,两人已搭好木屋的一部分构架。阿苦拍了拍手,甚是得意地道:“今晚在烽燧里再睡一夜,明天就能住进这里啦。” 未殊肩头有伤,阿苦都不许他搬动重物,这会儿看着这树在荒天野地之中几根潦草的直木,心中慢慢地,竟是叹了口气。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抹去了阿苦额上的汗水。阿苦觍颜一笑,“我也该去洗洗了。” 未殊的手却轻轻划过她柔嫩的脸颊,他的表情很郑重:“阿苦,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不自然地道。 未殊微笑,“若不是你,我肯定不愿花时间做这些事情。” 阿苦打了个哈哈,“那是我比较能来事儿。” “……”未殊想了想道,“也许吧。” 阿苦拍掉了他的手,大咧咧地道:“我去洗澡啊,你不准偷看!回去,回烽燧里养伤去!” “你是不是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未殊被她推着往那城墙下走,一边道,“一个放牛的男人,偷走了仙女的衣服?” “你是说牛郎织女?” “对,”未殊点头,“就是牛女二星。” 阿苦狐疑地攒了眉,“你想说什么?” “你今天,害我没有衣服穿,”未殊回头看她,夜色之中,他的眼里浮荡着星光,“是不是故意的?” 片刻之后,一声尖厉的叫喊响彻整座无名山谷。 “你无耻,你耍赖!”阿苦尖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才是女的?!你都是仙人了,你还要做仙女吗?!” “不对吗?”未殊还在想象,“无妄正可以做那头老牛……” 七日后,当杜攸辞第三次来到龙首山中送东西,未殊的伤势在阿苦的调理下已好了不少。两人已经搭起了简单的茅屋,扎好了床榻,做出了木桌木椅,院落里甚至还晾起了药草。 杜攸辞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木编织的桌子,感慨道:“你真不像是在逃亡。” 未殊侧首,目光追随着那个忙进忙出的娇小身影,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淡笑,“她比较能来事儿。” “……” 未殊转过头来,“往后你也不必常来,以免引人怀疑。” 杜攸辞道:“我也的确是很忙的……” 阿苦这时候端来了两碗水,放在桌上。杜攸辞摸了摸,碗是用碎陶片粘起来的。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有活力,能那么快乐地做事情? “我知道,”待阿苦走了,未殊才发话,“圣上伤势很重,你身为太医署的医正——” “你便好好呆在这里吧。”杜攸辞笑起来,“如花美眷,如画江山,多少人羡慕的。” 杜攸辞离开后,未殊仍坐在院中没有动。 阿苦站在门边,看着昏黄的暮色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背影。她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他感觉到了,回头,对她摇了摇头。 杜攸辞还是不肯说。 不肯说小葫芦他们现在如何了。 阿苦的心沉了一沉,面上却扯出笑来:“我将你打的山鸡烤了一部分,腌了一部分。马上要落雪了,吃食不好找,明日咱们多去打些野味来……” “想在这里过冬吗?”他却发问。 阿苦一怔,“……不好吗?” 未殊看她半晌,“好。” 两人吃过了晚饭,便挤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聊天。被褥是杜攸辞带过来的,柔软的,能令人回想起纸醉金迷的西平京。阿苦呆呆地望着房顶,那里有些漏光,冷冷的月华射入来,浸得人一身寒意。 未殊因为肩伤的关系,七天以来都是侧身而卧,背对着阿苦。这样也好,他也怕自己情不自禁。没有了肢体的接触,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七个晚上,才发觉原来对方的世界都是那么精彩,而自己过去竟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 阿苦说起九坊,说起扶香阁,说起莫先生和窦三娘。未殊想了很久,只想起自己救过的人中有一个大伯是姓鲁。 “鲁伯伯你见过的。”阿苦笑道,“我跟他约好了讹你钱呢。” 第58节 他记不起那人的样貌了,只道:“你们手法不高明。” 阿苦一愣怔,“啊?” 未殊顿了顿道:“你应该直接把自己衣裳扯烂了再来讹我……” 阿苦坐起身来,看他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打跌。 他稍回头,漫漫然看着她的笑。月光自她背后缓缓流动过来,少女的发丝轻飘在银色的幕景里,她好像已然成为了他的天和地。 真是很可怕的事情——有这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忽然成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可以假设她的离开,不可以想象她的伤悲,不然自己会死,真的会。 她低下头,声音虽远,却幽幽地挠人:“你在想什么?” 未殊张口,半晌,道:“我在想,怎样才算成亲?” 阿苦被问住了。 两人在床上,一坐一卧,大眼瞪小眼。 终于,未殊扶额道:“我回去问问无妄……” “不要不要!”阿苦连连摆手,问了无妄哪里还能有安宁?“这样,”她自作聪明地道,“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成亲。就在这里,就我们俩。” 未殊怔了一怔,看向她,月光之下,女孩的目光坚定如磐。他撑着手慢慢坐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安静地抬起了手臂。 她咬着下唇偷觑他一眼,轻轻靠入他怀中。他收拢了臂膀,薄唇贴在她的发丝上,声音低如地底的冰泉,清冽,藏了无穷尽的秘密:“到了那天,你想做什么?” 阿苦闷在他怀里发笑。 “嗯?”他低头。 “我呀,”她的腔调一本正经,红透的脸却深埋在他胸前不让他看见,“我想睡了你。” *** 初冬,山谷中愈来愈冷,瀑布水流愈弱,河面上凝了脆弱的薄冰。候雁早归,鸟兽藏匿,未殊已猎不到更多东西。 杜攸辞已有五日没有来,往后大约也不会来了。 不知为何,未殊心中隐约竟感到轻松。明明知道杜攸辞不来绝非好事,只能说明西平京的局势愈发紧张,但他却侥幸地希望自己和阿苦永远避开那个世界。 他过去觉得无所谓的,现在惊觉那个世界会伤到阿苦,他便宁愿自己做个懦夫。 阿苦擎着烛台进来,荆钗布裙,另一手提了药盒,道:“可以拆纱带了。” 未殊自窗边回过头来。今晚月色晦暗,天市垣星辰隐隐难见,风冷欲雪。每在夜中抬头,总是习惯性地判断星相,可是见到了眼前人,他才发现那些过去自己引以为豪的本领已经没有了更多的用处。 他已经不再是舍卢可汗身边的年幼军师,也不再是司天台里的容成仙人。 他唯一的身份,只不过是阿苦的师父而已。他必须借由眼前这个女孩,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少女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衣襟解开,肩头缠满纱带的伤口赫然在目。面对他光裸的身躯,她的耳根红了红,却装得很镇静,一圈圈小心翼翼地将纱带拆下,又敷上捣好的药。手指在他痊愈的创伤处按了片刻,她忽然发话了:“杜医正几天没来了?” 未殊静了片刻,“圣上伤势凶急,杜医正自然很难外出……” “可是圣上还没死。”阿苦的声音轻缓,好像很从容,目光却是颤抖,“他没死,便肯定下大力气搜查,查不到我们也会查到九坊。小葫芦已经被关起来了,我娘他们只怕也逃不过——会不会杀头?” 未殊回过身来,女孩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幼鹿。她咬了咬唇,想低下头,却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住了下颌。 他悄然探身,薄凉的唇线印上了她的眼。 “不要怕。”他哑声说,“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她在他的唇下眨了眨眼,“真的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更多的话,亲了她一下,又乖乖坐回去。阿苦没来由地悻悻,给他换好最后一次药,揽好了衣衫,犹豫了片刻,双臂从后方环住了他的腰。 ☆、第69章 陷溺 依赖的姿势,像一个孩子。他微微一震,却没有推开她,暗昧的月光将他的脸映成渺茫的苍白。 她舒适地将脸贴在他挺直的背脊线上,“真好,你的伤终于好了。” “嗯?” “你和昂统领拼杀的时候,我被吓傻了,”她换了口气,“可是当他刺中你,我就清醒过来,我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 他低声:“我怎会那样容易便死。” 她歪着头想了想,笑了,“也对,你是仙人嘛。” 他拍了拍枕头,道:“还不休息?” 未殊伤势未愈之前,为防压到肩上伤口,总是侧身背对着阿苦而睡。两人在床上都是规规矩矩,手脚安分地贴身放置,居中一道无形的界限,不能触碰。 两人并没有商量过,却好像完全已经商量好了,就该这样睡。 这一晚,他也习惯成自然地背过了身去。 捱了半晌的沉默,阿苦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被子,声音轻至不可闻:“你这样,被子会漏风,冷。” 他没有动。 她咬了咬下唇。每次都这样,晚上拿一副背影对着她。她不高兴了,半撑起身子坐起来,“你不想看我么?” 他终于回过头。少女背对着窗牖,月光漏入,她的脸庞半明半暗,每一丝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表情微微一滞—— 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也感觉到了他目光的温度。 炽热,像灶下闷膛里的火。 他抬手略挡住光,又想转身,她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一颤。 这是两人自“逃亡”以来,第一次在床上有肢体接触。 床,即令只是用木头和稻草简单拼起来的床,即令又矮又小又破,但只要是床,它就很危险,它就充满了令人想入非非的气息。 她俯视着他,他终于慢慢坐起身来。 她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想,看我么?” 柔嫩的声音,徐徐的诱引。早已烧起来的火焰蔓延到胸口,每天晚上折磨着他的那匹心中野兽已快要出柙。他轻轻咽了口唾沫,他想,是你一定要放它出来的,我本想掌控住他,可你知道我是不能抵抗你的一丝一毫的诱惑的。 她看见他深如漩涡的眼神,笑了,脸颊又贴近他一分,“原来你不是不想,”吐气如兰,“你是不敢。” 他很安静地吻了上来。很安静、甚或很温柔,却惊吓到了她。方才还是妖魅般的少女,被一个吻吓得手足无措,睁圆了眼,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微微叹口气,双手终于抚上她的双臂,轻轻地、不知餍足地摩挲着,就像被困涸辙的鱼儿终于回到了水中。 她一个激灵,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开始回应、迎合与反击。他有些惊讶,更多是好奇和欢喜,纠缠之中,她不知何时双手环住了他的颈项—— 她开始向他索取。 他控制着速度和呼吸,慢慢引导着她仰面躺倒。她闭着眼,干净的亲吻中渐渐融入了急促的喘息,她知道这次亲吻与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压上了她的身躯。 火热。 寒冷的初冬的夜,彻夜不绝的流瀑与清泉,他所熟悉的星辰和她所熟悉的药香。 这一切混在一起,竟然能催发出情-欲的味道,实在是很可以奇怪的事。 然而他的手已在颤抖地解着她衣带上的结。她眼睫低垂,红晕满脸,不敢看他,又忍不住不看。 期待竟然压过了恐惧,在胸腔里升腾。 他对着她的衣带折腾了半天,最后发出懊恼的声音,抬头,眼神忽然清醒了几分,“阿苦。” “嗯?”她转头看窗外的月亮。 他的手覆着她的衣带,双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在月光下的侧脸:“……可以吗?” 阿苦快要羞死了。 月亮却也在这一刻隐入了云层背后。 她咬了咬唇,不回答。 他的身子渐渐侵略性地压住了她,他又问:“可以吗?” 她憋得小脸通红:“你还问,你再问我就——” “我可以扯断它吗?”未殊一脸无辜,指了指那条衣带。 阿苦瞪了他半晌,终于确定自己是被他给玩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双手便将他狠狠一推。未殊受伤的肩头磕在木枕上,痛得哼了一声。 阿苦立刻慌了神,嘴上却犟:“喊什么喊?不准喊!” 未殊乖乖地躺好,“不喊。” 阿苦大气地坐在他身上,他的表情闪过一丝微妙的痛苦,然而忍住了,当真没有开口。而后她又欺压下来,狠狠啃咬他的唇,像一只撕咬猎物的幼兽,不知轻重。他被她吻得喘不过气来,却乖顺地不推不挡,只是一只手终于将她衣带上的死结扯开了。 身上骤然一轻,是衣物离体的微冷。她吃了一惊,而他自己的衣襟也已敞开来。 她傻眼了。 她没有想到他真是个流氓。 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她怒了,谁跟你彼此彼此!想继续欺负他,却被他轻而易举制住了双手,夺去了主动权。他衔着她的唇瓣轻吮,她顿时溃不成军,几乎要软倒在他怀里。他的唇贴住她的鬓发,轻轻地,温柔得恍如一声叹息:“阿苦,今晚便嫁我可好?” 她呆呆地在他怀中点头。长发散乱地挠着他的胸膛,□□的感觉钻入心肺。 他轻声说:“那可没有回头路了。” 她仍是点头。她要什么回头路呢?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揽紧了她,闭着眼,轻轻吻她的耳垂。她身躯微颤,而他的吻已落在她的颈项,锁骨,不断往下……月光隐没的暗处,她无法忍耐地□□出声,她知道这是他给她的,被*吹胀的欢喜几乎压痛了她的胸膛…… “——啊!”她突然痛呼出声,所有的*都在这一刻泄了下去,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疼疼疼疼疼……” 他整个人都僵住,即刻又慌乱地去吻她的泪,“那便算了!”他有些懊丧,更多是惶恐的难受,“是我的错,我的错,你不要哭……” “你——别……”她泪流满腮,灿灿的眼眸里倒映夜色水光,那表情很奇异,又似痛苦难耐,又似压抑期待,他心疼地吻着她,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不好?” 她顿时红了耳根。这还要她如何说? 滞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拿脚趾挠了挠他。 第59节 他轻轻“咝”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的声音极轻、极细,他都怀疑自己没有听见。 “不要走。” 她说的是这样的,三个字。 *** 寒冷的长夜,空气里漂浮的却是微醺的气味。也许是太冷了,两具躯体只觉无论如何肌肤相贴都不够靠近。十指相扣,泪光迷蒙,月下山谷里静默如海,唯闻得时轻时重的喘息,在似梦似醒间翻覆。有时真是累得无法动弹了,可只要他一个眼神上挑、一个唇形微动,她便知道他想要什么,她便又忽然有了惑人的气力,缠着他索取。 他觉得自己一定昏了头,他本还心有余悸地问她:“疼不疼?”她反而将脖颈微仰,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微微眯起的双眼里轻微耀动着细碎的月光—— 她就这样看着他,不说话。 像只小狐狸,愈是危险和刺激,她便愈是兴奋。 他的理智便在这一瞬间被烧了个净尽。胸腔里那团乱窜的火倏忽烧遍了全身,他没有料到释放过后竟是空虚的疼痛。 她咬着手指乜斜着眼看他,还意带挑衅般笑了笑。 他闭了闭眼,仍是细细吻她。从脖颈到耳垂,沿着记忆中那敏感的线条。果然她便惊笑出声,“哎——我受不住……”欢爱过后的语声慵倦而轻柔,纵是一惊一乍之下,也只如欲擒故纵的玩闹。 他轻轻啄吻她耳后的发丝,空气在他身下温柔地振动:“起来,去洗洗。” 她渐渐平复了呼吸,顿时竟感到困乏,一股她不熟悉的空虚感从心底深处窜将上来,像一只魔鬼的爪拖着她往那寒冷的深渊里去。她不由得更加抱紧了身边的男人,嘟囔了几句不知什么话,他微微一笑,将她抱了起来。 待得他清洗干净、换下床褥,她已在他肩头昏昏睡去。他拿她毫无办法,小心翼翼地抱她回到床上,外间天光竟已大亮—— 他往外望去,不由一怔。 漫山遍野,不知何时竟覆满了大雪,将稀薄的曙色都映亮。枯木的枝桠与低垂的芦荻上俱挂着清莹的冰晶,自模糊的窗中望去,雪如素锦,光影五光十色地洄旋最后又全归于茫茫的铅白雾霭,朦胧世界中静谧得可以听见树枝被积雪微微压下的声音。 竟已这样冷了。 手边的人儿在梦中动了动,往他身上蹭了过来。他忙将被子给她揽好,又看了一眼外面那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冰封住的雪景,自己也安顺地躺下休息了。 他知道,自己怀中睡着的这个女人,已是他的妻子。 冰天雪地之中,梦与醒的交际线上,她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温暖的呼吸稍稍濡湿他胸前衣料。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黎明。 ☆、第70章 无返 西平京。 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皇城的金碧琉璃瓦,雪光映着天光,又反射到屋脊那张牙舞爪的五采金龙上。天街上虽有人一早扫雪,潮而冷的雪水仍止不住在阴沟间汩汩流淌,自北而南,渐渐渗入地势低处去。 黑暗的诏狱中,莫嫮背靠着墙,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腌臜砖墙间渗出的冰凉而清澈的水,口唇微动:“落雪了?” 杂乱的稻草,荧荧的暗火,污秽的腐臭,死残的肢体。乱象之后是一道冰冷铁栏,坚硬的栅格将男人的脸分割出半明半昧的阴影。他有一双透亮的浅色眼瞳,专注而悲伤。 他轻声回答她:“是的……”旋而,又有些急切地道:“方才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是谁,你就不能告诉我一个名字?” 莫嫮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全身肮脏地蜷在角落,一双清透的眼掩在脏乱的长发底下,安静得令人窒息。 “你们的皇帝,”她慢慢道,“还没死吗?” 晏澜一怔。 “也对。他若是死了,”她又一笑,“你便没工夫来烦我了。” 寥落的笑容,孤绝的语气。晏澜的心口突然痛得发颤,他一手抓住了铁栏,苍白的指节上青筋暴露,“你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希望他死?”满不在乎的口吻里是算计了一切的残忍,“他一定也知道,所以才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晏澜突然往后跌了一步。 轮廓深刻的一张俊朗的脸,此刻色如灰土。他麻木了神情望过去,只见地底的光影模糊投射在那团蜷缩的人身,她的眼里藏着恨,刀子一样的恨,他过去竟然从没发现。 “你……”他艰难地动唇,声音沙哑地划过滞重的空气,“你是在利用我?” 昏暗血腥的诏狱里,莫嫮仰起了头,高傲而冷漠的姿态。 晏澜的心一点点凉透,凉成了灰,被风一吹,便四散无痕。 她忽然入府,甘心委屈自己做一个下人,她骗取他的信任与爱怜,她假意嫁他,在宴席上得到了刺杀皇帝的机会…… 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知道,他也恨皇帝,他有一万个理由去杀这个亲叔叔。 最可怕的,是她在利用完他之后,还要嫁祸给他。 如果皇帝死了也就罢了,然而皇帝未死,悬着一条命追索真凶—— “我竟没想到,我的嫮儿这样聪明。”他突然笑了,冷峻的面容,笑得似哭,“原来你求的不只是圣上的性命。” 莫嫮这回接话很快,目光蔑如:“一条性命算什么,我要你们天下大乱。” 晏澜点了点头。不错,皇帝无子,又怀疑上他,皇位无以为继,宗室自相残杀…… 至少十年,天下将不得安宁。 “我知道了。”他说。 这四个字说得很平静。长发之下,莫嫮的眉头微微动了一动,仿佛有什么浮出的痛楚被用力压住,他没有看见。 他只看见她无动于衷的侧影。 他想起她的温柔,想起她的娇媚,想起她曾经辗转相迎的唇和春风解意的话语。想起她为他流的泪,想起她为他亮起的灯火,想起她偎依过来的身躯在他怀中轻柔颤抖—— 原来,这些,也能作假。 难道,这些,也能作假? “是我错了。”晏澜哑声开口,“其实最好我们就决绝在横城门上,这一年的相处,都是我痴心妄想造的孽。” 莫嫮没有说话。 从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 晏澜抓在铁栏上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垂落。他往外走了数步,便有侍卫随上,护送他出去。仪表堂堂的宗藩亲王,仍是仪表堂堂地走出了黑暗无边的诏狱。 角落里的女人终于得以回头,望向他,却只见到黑漆漆的背影,渐渐远去了。 她终于不用再控制自己的泪水和表情。 *** 皇帝在静华宫遇刺,对外一直宣称并无大恙,回京之后,却莫名其妙坚持在琳琅殿静养。琳琅殿荒废已久,一应物事都是赶工新制,明晃晃的一片端的瘆人。晏澜走入内殿,便见杜攸辞在屏风外忙碌地指点着太医和宦官们,屏风之内,偶有压抑的咳嗽声传出。 看见他来,杜攸辞面色一凛,当即背手走出,与晏澜擦肩而过。 晏澜浑浑噩噩地跟了过去。 “你过来作甚?”杜攸辞一直走到御苑之中,方压低声音道,“此时你正当避嫌!” 晏澜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的男人双目已盲,神色永远温和安静,总是令人看不出他究竟所求为何。晏澜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来告诉陛下,真凶已找到了。” 杜攸辞微微一怔,“是谁?” 晏澜苦笑,“有谁比我更合适?” 这话很古怪,杜攸辞一听之下,面色却白了。他默了大半晌,最后,却是温和地道:“你不能去。” 晏澜道:“杜大人有没有爱过人?” “什么?”杜攸辞又是一怔,温文尔雅的脸庞上神色微妙。 晏澜道:“我今日听莫姑娘说,她想要这天下大乱,想要我与圣上自相残杀。原本我也要报仇的,可是我想赢,她却想要我输。你懂吗?她想让大昌绝嗣,想这天下大乱,想我和所有舍卢人都不得好死。” 狠辣而无情的措辞,因他麻木不仁的语调而显得更为冰冷。冰雪反射他浅色的瞳仁,璀璨而破碎。 杜攸辞微微皱眉:“她的确……是个厉害的女子。” 晏澜道:“可是我爱她,我竟然愿意帮她。我不能看着她上刑场,只要我认了首恶,他们也就得救了……” ——“咔嚓”。 极其清脆的响,似是雪地上一脚踩空,积冰陷落。晏澜还未反应过来,杜攸辞已警觉:“谁?!” 没有人回应。 晏澜转身,冰雪雕琢的琼楼玉宇,这世上最华丽的牢笼,一片死寂。 “大约只是猫儿吧。”他说。 杜攸辞仍不放心,但他毕竟看不见,只得道:“无论如何,你今日不能面圣。” 晏澜殊无意趣地一笑,“你要拦我?” “我是圣上的御医,我自然可以拦你。”杜攸辞素来温润的话音里第一次有了决断的力度,“你要知道,你爱谁不爱谁,在千秋万代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为你一己之私而致天下大乱,我不答应。” *** 杜攸辞回到内殿时,太医已散了大半,只两个小内官还守在屏风外。他挥手让他们退下,慢慢踱入了屏风之内。 负伤的皇帝躺在病榻上,一直如狼似虎的姿态终于软化,眼角细纹蔓延开来,疲倦和衰老迅速占据了这个撑持太久的身躯。 杜攸辞听见他在喘气,像个老人一样。这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他的亲人、族人和国人,他曾经为了报仇刺瞎双目进入太医署,可是时至今日,他竟然已提不起分毫的恨意。 也许是身心都在安逸生活中浸泡了太久——而他知道这份安逸,都是拜这位异族皇帝所赐。 不论他是不是一个好人,他都是一个好皇帝。 晏铄知道他进来了,面对这个盲眼的大夫,他向来没有很多戒备。 “药都换好了。”他说。 他的神智还很清醒,清醒得可以监视太医为自己换药。 他的病榻前,正对着那一幅金碧辉煌的画。画上的女子斜倚黄金榻,神色冷清,姿态寂寞。 诱人的寂寞。 他正在她曾经待过的房间里,正面对着她美丽的面容。 遇刺之后,他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杜攸辞在榻前坐下,向皇帝请脉。沉吟片刻之后,皇帝道:“你知道这里过去住的是谁吗?” 第60节 这话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杜攸辞知道皇帝并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清醒。于是他微微笑着,谦卑地回答:“臣不知。” “是朕的妹妹。”晏铄叹了口气,“朕的哥哥,兀达可汗,逼她嫁给汉人皇帝。” “是中都公主吗?”杜攸辞温和地问。 晏铄低下头,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美人了。” “她过得很不好。”晏铄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汉人皇帝对她很不好,宫里的女人害她,宫外的百姓恨她,兀达却只是劝她忍气吞声。这幅画上,汉人的宫殿、汉人的床榻、汉人的衣冠……一切都很好,可是她生不如死。” “这一切,兀达都瞒着朕。他知道朕……朕很怜爱她。朕不甘心,便跟着使者来了一趟西平京。朕看见中原病入膏肓,官吏驱使百姓就像牧民驱使牛羊,四处都是流民和孤儿,而达官贵人的府邸里夜夜笙歌……朕看见朕的妹妹坐在汉人皇帝身边迎接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晏铄闭上了眼,“朕当时就想,你抢走了朕最好的东西,那——朕也要抢走你的。” 这一节,晏铄过去却没有提过。杜攸辞微微愕然地转头,一片黑暗之中,皇帝的声音缓慢,浸透了时光里的哀伤,混合着药的苦味。 “朕要抢走你的儿子,抢走你的皇位,抢走你的江山……”晏铄突然笑了,笑声渐渐放大,张狂到不能自抑,“朕也没有想到,那孩子竟然是天赋异禀,铁石心肠……” ☆、第71章 当归 那孩子是谁,已无需再明言。 杜攸辞竟觉身心都悲哀得发冷。 他说不清楚,皇帝和仙人,这两个高高在上的人,谁更可怜一些。 皇帝的笑声又突兀地停住。 他弑兄篡位、起兵南征,可是乱兵之中,他的妹妹却没有回到他的怀抱。 而是往南逃出了西平京。 他起初只觉莫名其妙。 直到汉人皇帝突然撤将,一道诏书逼回了池奉节,将池家全族下狱。 直到汉人皇帝乔装出城,径往南去,而宫中的东西甚至全没带走,绝不似逃亡,反而像在追人。 直到他自己入主西平京,看到了琳琅殿里舍卢人钟爱的莲花图样,和这一幅富贵而忧伤的画像。 他有时不能分辨,自己弑兄篡位、起兵南征,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万世一统的野心。如果能够把一切都推给野心——那是不是能够不那么心痛? 毕竟有些感情是要一辈子死死埋在心底的,不要说挖出来,便连碰一下,都是禁忌。 “杜大人,”皇帝静静叹息,“你有没有爱过人?” *** 山谷中原比城里更冷,风雪下起来便似没有停止的时候。未殊已经猎不到什么食物,不得不去郊野的集市上买。 他戴了□□,打扮作一个老农夫,裹着斗笠在小摊上挑挑拣拣,吆喝声、叫骂声、打趣声、闲聊声俱嘈杂入耳。 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不动声色地往说话人处靠近了些,便听那背对着他的人交谈道:“九坊一向就不是个太平的地界……这回我才知道,原来那边住的都是老兵!” “这下子可闹大了,听说杀皇帝的还是个女娃娃?” “唉,可不是么。也真可惜了,狗皇帝竟然没死,还在到处抓人呢!” “看那告示,大约真凶还没找到,要先拿那几个刺客开刀了。” “只怕皇帝也没几天好活,急着拉人陪葬……” 回到小木屋时,阿苦正坐在灶台边发呆。灶下生着火,暖意在空中汇成清晰可见的气流,随着饭香一同飘荡出来。未殊先是惊讶阿苦竟然自己下厨烧饭,而后便看见她衣角下淌出来的一摊水渍。 他将菜篮子放好,见到灶台边还搁了一篮菜,是新买的。 “我去赶集了。”见他盯着那个篮子,阿苦解释,目光些微闪烁。 未殊微微一笑,揽起衣袖,“今日想吃什么?” 阿苦却好像没有听见,怔怔地盯着火光耀目的炉膛。 稻草在其中蜷曲,发黄,烬灭。连一点声响都不会发出,便灰飞烟灭了。 人生在世,莫非也是如此,挣扎在火海之中,看不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未殊什么也没有问,做好了三道菜,摆上了桌。阿苦倒也乖乖地跟过来了,安静地吃饭,安静得诡异。 未殊拿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好吃么?我听王家婶娘说,要待酱油入味再翻炒,然后还得盖锅静候……” “好吃。”她说,却似乎是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略略一顿,放得轻柔了些,“那便多吃点。” “师父,”她抓着碗,低着头,声音却有些哽咽,“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好?” 他微微一怔,“这是什么傻话?” 她停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对他笑道:“对啊,真是傻话。师父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这一晚,她无端地热情。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窗上的冰霜被屋内的灯火催融,雪水成股成股地淌下纸纱,好像下雨一般。重重帘帷飘起又落下,灯光时明时暗地动荡,屋瓦上积雪愈来愈重,不断往檐头滑落下去,发出簌簌的轻响…… 她的十指扣住了他的,压在柔软的被褥上,莹白的身躯像娇娆的蛇。他仰面迎合着她,深渊一般的瞳仁里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她于是以为自己是掉落在了一片星海之中,所有遥远的璀璨在这一刻全都触手可及—— 他突然抓住她手翻了个身,重重将她压制住,迫得她不能动弹。 她微微皱眉,“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他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他忽然意识到她已经长大,她的表情学会了隐藏,她的神态学会了伪装,而让她长大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雪水在窗上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像今天傍晚她渗水的衣角。 他终于叹息了一声,仿佛屈服了,低下头轻轻吻她的颈。她又被他逗得轻声娇笑起来,银铃般悦耳,梵唱般恍惚…… “还是要我来。”他哑着声音说。 她的容色被灯火映得酡红如醉,“你倒很得意。” 他失笑,却在她心神放松的一瞬间突然入侵,惊得她抱紧了他的颈项叫出了声。他于是又去吻她,声音低沉地诱惑着她:“我是不想让你太辛苦……” 她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的胆子总是很大,就算耳根都红透了,眼神却还是充满了挑衅意味,能勾起任何男人的欲-火。她两手环着他,轻轻地嗔他:“你别把我养刁了,自己却又走掉。” 他的心微微一沉,面上仍未动声色,“我怎么会走?” 她咬着唇笑而不言。 什么千秋万代,什么江山天下,就在她温柔流眄的刹那,全都被他抛去了脑后。 *** 未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将自己十四岁之前的生涯,全部经历了一遍。 没有阿苦的生涯。 襁褓之中的孩童看见那个舍卢来的使臣,鹰视狼顾,走入后宫。大雨冲走了他的行迹,他回头,看着那汉白玉广场上的二十八根镀金华表,声音沉沉如夜钟:“往后,你就叫未殊吧。”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大约只是大历后宫中一个不甚得宠的女人,否则阿穆尔不会这样轻易就掳走了他。宗室之子在三岁之前随时可能夭折,所以三岁以后才会定名——所以,他的的确确,是没有名字的。 那些认为他姓卫的人的面孔又一一浮现出来。大火,鲜血,刀剑,冤魂在四散呼号,他看着惨白的天空上一轮皦日,前些天龙首山上那样的雨已是可遇不可求。 “你怎么不去死?!” 是啊,他怎么不去死? 所有人都牺牲了,可是他还在。还在安谧的眠中,与最爱的女人一起做着最美的事。忧愁的月亮踟蹰地步上中天,少女离去后的庭院空寂如死,蔷薇花被风摧落,秋末的寒气渗入心肺。 他等她,他甚至想出外去寻她。他昼夜不停地占算,却算不出她的身份和命运。他开始感到痛苦,麻木了十四年,他终于有了情绪。 阿穆尔察觉到了,派人来监视他。 他再也出不去了。 高高的院墙,高高的月亮。 等待一个人的感觉,令他窒息。 他骤然睁开了眼。 被褥上还有前夜凌乱的痕迹,伊人的温暖沁在布料中,柔滑如惑人的妖物。可是伊人却不在。 未殊揽衣走出木屋,瀑布的水流已枯,河流结冰,寒彻骨髓。阿苦坐在水边的大石上,双足无意识地往那冰面上磨蹭,双眸不知望着何处。 未殊走到她身后,道:“冷不冷?回去吧。” 阿苦道:“冷。” 未殊望了望天,道:“将到年关了,今年太冷。” “我们这是逃亡吗?”阿苦低声开口,呼吸在空中形成一道白气。 “你觉得呢?”未殊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是了。”阿苦顿了顿,又道,“可我觉得挺开心的,这样。与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必想。” 未殊静了片刻,“我也是。” 阿苦侧着脑袋看他,水光澹荡,月华朦胧,她看不清楚他,“是不是小王爷在搜人?” 未殊微微一凛,“你怎么知道?” 阿苦扑哧一声笑了,“不然怎么总搜不到我们呢,好像给我们放假似的。” 未殊听见空气中荡漾的波纹。那是她的笑,无忧无虑、快活安谧的笑,为了这样的笑,他可以做任何事。 冲动在胸口里积压了太久,往往到不能忍受处,他便只能稍稍背过身去,继续忍耐。此时此刻,他也是这样做的。 她的声音仍旧自他身后不管不顾地传来:“所有的人都被搜走了,就我们两个逍遥法外呢。” 未殊淡无血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今日骗了你。”阿苦自大石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径自朝他一笑,“我今日去了一趟城里。” 他眼光一沉,面色变得苍白,“你怎么——” 阿苦道:“没什么的,城里好好的,哪有杜医正说的那么恐怖。” 她的语气很轻松,他却整个人懵住。她实在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胆,他颤声道:“你也太胡闹了!” 阿苦转头看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地泛着水光。 第61节 夜空无垠,星野沉默。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而他马上就对她做了更加严重的事。 他毫不犹豫地吻住了她。 ☆、第72章 艳痕【新文已开】 她略微惊愕,伸手便推他,他没有防备,竟被她推得一趔趄。她自己却也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水上浮冰,风中梅信,幽浓的夜色里唯闻得两人的喘息,像负伤后亟待再次一搏的兽。 她梗着脖子看他,他却也没有服软,脸庞的轮廓冷峻如钩月。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粗鲁,可是他竟然为她的话感到愤怒,他不想再朝她伸手也不想再与她说分毫的好话,她不乖,她已经再也不是他的小徒儿了。 最终却是她,颤声开了口,像压弯了草茎的冷露终于滴落下来,一如所期待的,一如所命定的,往而不返。 “师父,”她说,“真的……真的没什么大事。你看,我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也没有人发现我……” 他不言。 “师父,”她又说,“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朝他走过来,轻轻去拉他素色长袖下的手。冰凉而修长的五指,扣紧了,她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是吗?”他忽然道,“就连莫姑娘要被行刑处斩,你也不在乎?” 她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便看见他残忍的直截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剖断。她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她近乎大哭大叫,“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你是仙人,你通天彻地,你告诉我,我有什么法子?!” 他冷若玄冰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些许,有些什么酸楚的东西自那裂隙中细密倾泻了出来。想上前,想抱住她,想亲吻她,想告诉她不用怕——可是脚下灌了铅,每一步都拉扯得骨骼钝痛。 他嘴唇微张,声音轻不可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她伸袖抹了一把泪,冷冷地道:“不错,她死了也活该。” 他静了片刻,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 他侧首,对她温和地道:“我去年便与你说过,今年冬十二月,有星孛。” “什么?” 她的话音还未落,天空突然暗灭下来。仅仅一瞬之后,仿佛大幕拉开,在那遥远的、泛着瑰红光彩的苍穹尽头,接二连三地划下流星来! 她呆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一道连着一道璀璨的光芒,从不可知的远处坠落到天与地的终极,风在这一刻呼啦啦吹出了动天坼地的声响,寒冷中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女孩幽亮的瞳仁,幻化作梦寐的冥火。 灿烂的,美丽的,转瞬即逝的,一触即破的。 未殊安静地凝望着,忽而,他回过头来,看她面对天空出神的样子。 凝紫,明黄,绯红,耀白,无数种光彩随着夜空的变幻在她的脸庞上流动漂浮,她的目光仿佛与那流星一同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沉没在不可知的远方,她身上微暖,是他自后方抱住了她。 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他的呼吸萦绕在她的发梢:“中宫有丧。” 她闭上眼。她对他的神机妙算已经麻木。 “阿苦,”他轻声说,“方才是我错了。” 她没有料到他竟会认错,一时睁开眼,侧过头,狐疑地看着他。 他不由失笑,搂着她腰身的手臂略略收紧,眼睛里跳动着光,语气变得出人意料地软:“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她心中仍旧疑惑,可到底被他软化,低声嘟囔:“我也不对……我不该大吼大叫。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我们总不能回去送死。”她吸了吸鼻子,对他展颜一笑,流星划过的夜空之下,仿似倏忽开落的优昙花,“是我太任性了,师父。” 一场流星雨,仿佛便令她安静了下来,令她不再与他争执西平京里的是是非非,很奇怪,又很自然。 他没有多问,面对她的笑容,他竟有些手足无措。眼里的微光浮浮沉沉,半晌,却将她用力地揽向自己,深呼吸道:“你如今可见到彗孛了,开心么?” 她点了点头,“但有师父在,我总开心极了。” 这话很诚实的,她没有半点作假。抬头,眨眼,他习惯黑夜的眼睛看见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缥缈得仿佛水底游鱼。 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终于,带着几分讨好的忐忑去吻她。这一回他仿佛立意要她舒服,吻中添了幽幽的欲,双手恍惚般游移。她闭上了眼,承接他突如其来的奉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知道了她自己的长短分量,也知道了有些东西看起来危险但其实不过是刺激。她知道了女人和男人应该是什么样,远远不是她过去在扶香阁中所知的那样浅薄。她知道了他是她的男人,从而也知道了自己对他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竟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又对这样对待自己的他迷恋到无可自拔。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温柔,可她迷恋这样的温柔,迷恋到不想多作提醒。 他将她小心放倒在水边的大石上,将外袍给她垫着,又总觉不够似的,要用臂弯圈住她。他细细地啮吻,男人的身躯压上来时好似水流经过般自然,她被他吻得不知南北,自喉咙口逸出了轻微的呻-吟。 明明前半夜的痕迹都还未消去,两人竟然都控制不住自己。 她确乎是醉了,她看见月亮在他头顶摇晃,枯树枝拌着风沙沙作响,冰河之畔,寒气入骨。男人紧抿着唇,只听见愈加粗重的呼吸,额上的汗水铮然落下,滑过她的脸,像她流的泪。谪仙一样的少年,竟然连欢爱的时候都是风度翩翩,他让她全身没有一处不是舒适的,没有一处不是快乐的,可是却从不表达自己是不是满足。 她咬他的耳朵,被他颠得话音零散:“师父……” “嗯?” “你……你欢不欢喜?” 他不答,却低头去舔吻她的肌肤。她敏感地叫起来,他的唇反而无法无天地向下移,她不能承受地去推拒,他抬起头,黑暗中的笑容温润如水:“你欢不欢喜?” 她眼前一眩,他已笑出声来,胸腔轻微地震动,朗朗如此夜的月华。 “阿苦,”她将要攀至顶峰时,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初冬里虫鸣消歇,只闻见瀑布携着冰凌漱流冲下,激得两人身躯一阵发烫一阵冰凉——“我将一切都给你了,你知道么……” *** 阿苦是被马鼻子蹭醒的。 起初她以为是未殊在蹭她,还皱了皱眉唤了声“师父”;然而对方竟变本加厉,往她脸上打了个响鼻。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这匹跑进了屋里来的马。 这是他们当天从静华宫逃出来时牵的马,原有两匹,师父将它们拴在屋后。此刻却只剩了这一匹母马,双耳无辜地耷拉着,两只浑浊的大眼却很是执着地盯着她看。 她缩着手打了它一下:“不乖!怎么自己挣出来了呢!” 马儿又嘶了一声,骇得她直跳:“别叫了别叫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跑去屋后一看,果然,那匹公马不见了。拴马的绳儿还缠在房柱上,柱子没有断,房子也没有塌,那公马显然不是自己跑掉的,而是被人放掉的。 师父也是,怎么没事把马放了? 她笼着袖子,踏着积冰,绕着这简陋的木屋走了一圈,又将两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搓了搓,空中雾气蒸腾,迷蒙了她的眼。 那母马也傻傻地跟着她绕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原点,见到那一截被解开的绳子,仿佛不甘心被骗一般愤怒地朝她哼了一鼻子。 阿苦盯着那截绳子静了半晌,伸手拍拍母马长长的脖子,懒懒散散地道:“没事,没事的啊。不就一男人。” 太阳已经落到了山的西边。她没有料到自己睡了这样久,于是又去回想,昨晚究竟是几时入眠的?前半夜也闹,后半夜也闹,自己直到现在还觉腰酸,抱怨了些时,傻乎乎地笑了。 师父看起来清瘦,其实床笫之间,还实在不那么好对付呢。 她走回厨房,看见集市上买来的东西都被师父码得整整齐齐,肉类、菜类分得仔细,还有她的药材,放在角落的药篓子里,药篓子也是师父自己用竹篾编的,分了四层。 大约要过年了吧?寒冷中总似飘着喜乐的香味。——师父会去买年货了吗?不不……怎么可能呢。 想象着师父在年货间挑挑拣拣的样子,她都要被自己逗乐了。 大雪封山,师父许久没有去打猎,顶多往邻近的村子赶个集。屋里屯了不少货了,师父哪里还需要出门呢? 阿苦正思索着晚饭做什么菜,那母马却又在门口哀哀地嘶鸣了一声。 她回头,原来厨房的门半合着,将它的脖子卡在了门口。它便这样探出一个脑袋来对着她叫,大大的眼睛湿漉漉地反射着外面积雪的光。 当啷—— 她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马儿啊,马儿。”她说,慢慢地走过去,一下下地抚着马儿的鬃毛,眼睛里的神色很安静,“师父去了哪里?” 母马眨了眨眼。 “他会回来吗?” 母马往她身上蹭了蹭。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 母马抬起头来,仿佛有些奇怪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女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昨晚,星孛紫微,侵后妃四星。他抱着她说,中宫有丧。 昨晚,他的声音有些泛冷,目光忧伤而沉默,他问她,就连小葫芦要被处斩,你也不在乎吗? 昨晚,他终究是仿佛屈服了一般地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然后,他却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所有突如其来的热情,所有忐忑掩藏的期待,所有要守候的,所有要争取的—— 仿佛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阿苦突然蹬上了那匹母马,低下身子拍了拍它的脖子,大声道:“走!” ☆、第73章 虚影 大雪的天气,原该瑟缩在家中的人们,此刻却都涌上了街头。 冷得搓手顿足,却还是要拼命伸出脑袋去,看那东市上跪了一行的死囚。巍峨的皇城在凝重的铅幕下形同顽铁,只是上了色,镀了金,闪闪发亮,将死囚们惨白的脸色和囚衣都掩盖了下去。 刽子手将他们踢了几脚,迫得他们又往前挪了挪。 一个女孩,蓬头垢面,让人看不见脸。但是人们最想看的就是她的脸,因为据说刺杀皇帝的就是她。 她在哭吗?她在笑吗?她会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吗?她会突然挣扎吗?围观的人们仿佛有些蠢蠢欲动了,如果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行刑,那未免也太对不起那个亡灭的前朝。 莫嫮很安静地跪着。 她知道该来的今日不会来。 那个从前朝一直伺候到本朝的老宦官到诏狱来看过她一次。他说,你母亲是谁,圣上根本就不知道,他杀了很多人,原就不必一一问过姓名再杀。但是,他又说,你看你们现在,太太平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们总说舍卢人待汉人不好,难道过去汉人待舍卢人便很好了?杀来杀去都没什么意思,太平才是最实在的。 莫嫮没有做声。 第62节 古公公又说,老太监我在宫里几十年,打打杀杀也算看尽够了。你想要天下大乱,这心肠着实深毒。可是不行,老太监不答应。——你后日便要处斩了,被关在十五宅里的小王爷不会知道。 她突然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盯穿。许多日没有进食,她的脸颊瘦成了月亮,一双眼睛大得离奇,像个枉死的鬼,竟骇得古公公都后退了一步。 “他被关起来了?”她说。 老宦官笑了笑,“你也看得明白,圣上若有不讳,只有小王爷可以马上安定局面。不然,难道真让他去自投罗网、与圣上自相残杀?这个当口儿,即便真是小王爷指使你的,老奴也绝不会让圣上知道。” 她又静了。许久之后,她说:“他不会自投罗网。他没那么傻。” 古公公哼哼了两声,“你还有什么话?待你去了那边,老奴或可帮你传达一下。” 她皱起一双秀丽的眉毛,似乎还真是费神地思考了片时,方慢慢道:“你告诉他……我舍不得。” 古公公道:“就这样?” 她说:“就这样。” 天色愈来愈沉,像是直压到了人心上。雪停了,却不见太阳,只一味地刮风,自那簌簌的积冰上,低伏着,流窜着,啸声四散,变作疏冷的回响。 人群突然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落地了。 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父亲圆睁着一双眼,披散纠结的长发遮住了血流如注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沾血的乌黑线团。 莫嫮呆呆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鲜血浸没了她的膝盖。一排死囚数过来,她是第三个。 想用这样的法子,最直接地逼出他们背后的人。真是舍卢人的风格,不讲任何迂回。 忽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个伛偻的身影靠近了监斩台,与监斩官交谈了两句。陡然一声尖细的“圣旨到”—— 好像戏文里一样,每到了必死的时刻,总会有奇特的转折。 一直都挺直了脊梁骨的女孩,在听见这三个字的一刻,竟然全身瘫软了下去,闭了闭眼,便自睫毛下渗出了泪来。 *** 圣旨突降,道是幕后真凶已束手就擒,从犯皆得宽赦。 莫嫮呆呆地跪在地上,一旁的同伴给她解开绑缚的绳索。她的手腕已被捆绑得麻木,全身血流都冲到了脑袋里,让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觉得好累。 她知道,晏澜终究是去了。 去找皇帝,顶下了所谓“幕后真凶”的罪名。 他不惜让天下大乱,也要保住她。 她的小王爷,做事从来是这样愚蠢而冲动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顾眼前不管往后。 她不愚蠢,她不冲动,可是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站起身,走了两步,用衣襟兜着她父亲的头颅,全身都是血。也许是这种悍不畏死的表象让迟迟未散的围观人群都害怕了,他们自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或大胆或小心地打量着她。 真是可笑,我是为了什么要苦心孤诣去杀舍卢皇帝的?而今我成了你们的谈资笑料了。 她的步履越来越快,她只想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路上积冰很滑,她的鞋底早已破了,脚心被冻住,反而麻木,全身都在寒冷中麻痹,反而不疼痛。 她一直走,不辨方向地走,直到人群终于远离,她仿佛是走进了一条小巷子,看起来渺无尽头,其实当真迈进去了,立刻就撞上南墙。 竟是个死胡同。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的,死胡同。 她抱着父亲,身子沿着冰湿的墙面慢慢滑了下来,脸埋在父亲的头发里,突然哽咽了一声。 哒、哒。 两声马蹄的轻响。 一个轻柔的声音犹豫地响起: “小葫芦?” *** 莫嫮发现,数月不见,阿苦已变了很多。 阿苦就笑笑,说:“你也变了。”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还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卑湿的街角,只是都说不出什么话了。 阿苦仿佛措辞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你还活着就好,方才我都听闻了,好凶险。” 莫嫮点了点头,麻木不仁地道:“我爹爹去了。” 阿苦的眼神落在她怀中的头颅,又立刻移开。她没有说安慰的话,但莫嫮感受到了。她轻声说:“我犯的错,却让我爹爹受了罚。” “他愿意的。”阿苦突然说。 莫嫮略微愕然。 阿苦顿了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他愿意为你做的事情去死的,因为本来就是他让你去做的,不是吗?” 莫嫮侧头,阿苦的眼神是躲藏的,素来一往无前的女孩子,这时候却好像笼了哀愁。莫嫮心中倏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声音发了颤:“当然不是——我们——你在套我的话吗?” 阿苦说:“我为何要套你的话?” 莫嫮咬住了嘴唇。 “哦,我知道了。”阿苦将手在牵马的缰绳上搓了搓,“皇帝一直在拷问你吧?其实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愿意信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的算盘,是不是想让皇帝与小王爷自相残杀?”阿苦笑了笑,“只怕皇帝并没有那么蠢呢。” “你什么意思?!”莫嫮几乎要尖叫出来。 阿苦的身子微微一晃,她低下头,莫嫮只看见她净白如瓷的下颌,两弯浓密的睫毛如新月轻掩,她柔嫩的脸上绒毛还未褪净,神色却已深不见底。 “抱歉,小葫芦。”她开口,竟然说,“我不该这样伤你。” 莫嫮近乎绝望的眼神渐渐平复下来,她想伸手撩开好朋友的额发看看她的表情,却终究没有动。她轻声问她:“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了?我听闻……胡皇后没了,圣上仍然在满天下地找你和仙人——你为什么回来了?” 阿苦吸了吸鼻子,转头望向别处,“因为他回来了。” “什么?”莫嫮没有听懂。 “我方才去了十五宅,”阿苦却把声音放温和了,好像莫嫮仍然是需要劝慰的,“小王爷还好好的呢,只是不让见人。你有空的话,去瞧瞧他。” 莫嫮的眼光冷了下去。 阿苦又道:“往后我不一定能见着你了,你一定好生与小王爷处着。过去的事不必再想,既然圣旨特赦,小王爷又待你好,便谁也奈何不了你了。小葫芦,过去承蒙你教了我许多道理,我没你那么灵光,可我知道一桩,那便是喜欢的人就要追,要在一起,要活着在一起。不要一时想不通就把人丢了,更不要轻易去死。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似乎终于有些累了,停了下来,眼睫上仿佛落了冰霜,清莹一片,映得眸光透亮。莫嫮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说道:“你很难过,是不是?” 阿苦怔了一怔,苦笑:“小葫芦总是这样聪明。” 莫嫮摇了摇头,“可是阿苦才是最勇敢的。” 阿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望着天边密密匝匝的层云道:“我去找他了。” 莫嫮也站起来,看着她慢吞吞走到那母马身边,摸了摸马儿的肚皮,姿势难看地上了马,再朝她咧出一个笑容来。 而后,绝尘而去。 ☆、第74章 无咎 往昔最是热闹繁华的九坊,入冬以来便全数歇业了。 这里的大部分居民已经下了诏狱,或者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被朝廷发榜通缉。阿苦牵着马走过狭窄僻静的巷道,便看见花枝招展的扶香阁,一片死寂的扶香阁。香艳的气味还留在鼻间,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踏上小桃楼的楼梯,空空作响,震得人心发颤。 母亲的卧房中也没有人。然而被褥凌乱,桌上甚至还有残留的酒水,似是离开匆忙。阿苦踢了踢地上的空碗,转身蹩去了自己的房间。 柜子中仍留着一件白袍子,是上回师父在此处换下的。上回……那得是多久之前了啊。上回她将旧的拿出去,又将新的放回来,不管怎样,她总是着意要多留下一些他的东西她才甘心。 到了此刻再去悬想当初,当初似乎都被封存在铜锈的镜面,那个疏离淡漠的师父,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和一些如今已成不足道的细微琐事…… 阿苦记得自己当时离去得匆忙,那件白袍都来不及收好。然而此刻它倒是平平整整地叠在柜子里,显是精心地洗晒过了,衣料的银边纹路清晰可见。她略微愕然,想这是谁做的? 总不会是弋娘吧? 狐疑地将那袍子取出,欲放回自己的包裹里,却有一张白而亮的纸张掉落出来。 却是她去年用来练过字的澄心纸,一面是她自己歪曲扭八的字迹“月出而蚀,从上始……”一面是十分潦草难看的三个字: “法严寺”。 阿苦呆住了。 这是她老娘的字,她再不会认错。 娘亲……将师父的白袍子洗好、叠好,还收着她当初一笔笔练的字。 娘亲……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喜欢师父,知道她不该喜欢师父,知道她到最后还是喜欢师父。 所以她一定会来扶香阁取这件袍子,一定会看到这张字条。 她的娘亲,任劳任怨做了十五年的娼妓,从来都是她的好伙伴——她似乎是直到这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弋娘从来不打她骂她教训她,甚至还时常跟她凑在一起说其他女人的坏话,教了她许多男人女人的大道理,每每挤眉弄眼地问她有没有看上谁家公子…… 原来,对养了自己十五年的娘亲,自己也完全不了解。 当自己一意孤行地跟随师父离开九坊的那一日,自己甚至没有回头看娘亲一眼。她会很哀伤吗?会很内疚吗?会很愤怒吗? ——娘亲,也参与了谋逆大案吗? 她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上马便往法严寺狂奔。 风雪是突然间紧起来的。 阿苦原不会骑马,说是策马狂奔,其实全身都要颠散架了,眼前都冒出了金星。然而手心里冷汗都凝了冰,端是提着一口气撑着自己,马蹄嘚嘚将积雪踏得四处飞溅,天空在这一瞬压将下来,大风狠狠擦过她雪一样的脸颊—— 而后鹅毛大的雪花便落下,一片片,一层层,泼天飞舞,不讲情面。母马抖了抖鬃毛,她心中竟尔一慌,眼前又是大雪弥漫、根本看不清路径,惊叫一声便从马上跌了下来—— 第63节 跌下来的时候好死不死还紧抓着马缰,于是母马蹄下打滑,竟也哀鸣着被她拉倒。眼见得沉重的马身将要压在阿苦身上,一个青色人影倏忽低着身子将阿苦抱住,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停下! 马儿倒在了地上,无辜的大眼睛冲着不远处的女孩眨了眨。 阿苦整个人被吓傻了,看见母马如此,还愣愣地问它:“你伤到没?” “我无事,你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正响在她的耳畔。她惊了一下,立刻挣出那人怀抱,回头一看,却是杜攸辞。 他亦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那双眼仍是空空无物,可阿苦却无端觉得害怕,好像已经被他看穿了一样。 “钱姑娘为何进城了?”他和蔼地发问。 大雪弥漫眼底,她看不清对面男子的眼神。苍青的身形如雪中的竹,枯涸,寂寥。可是他的声音却仍旧文雅,表情仍旧和善,他好像从来没有沮丧或愤怒过。 她是多么羡慕杜医正啊。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她轻声说,“杜大人知道他在哪里吗?” 杜攸辞静了片刻,“你去法严寺找他?” 阿苦低下了头,“总归是撞运气。” 杜攸辞微微一笑,“钱姑娘这样聪明,却不肯直面现实。” 阿苦浑身一颤,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不言语。 杜攸辞道:“我们先去寺里,坐下来好好说。” *** 杜攸辞径自将她带入了法严寺的后院。 重重冰雪园林之后,仍是那间简净的居舍,不苦大师正与一个女人弈棋。 那女人背对着门口,柔发纤腰,只看背影,当真是风韵妖娆。然而阿苦却对这背影太熟悉了,脚步在门口再也挪不动,嗓子哑哑地唤了声“娘”。 那背影于是僵了一僵。而后,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弋娘漫不经心地问老和尚:“你还没有告诉她?” 不苦大师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女孩,仿佛有些不忍似的,“尚未。” 弋娘叹口气,将棋子一扔,登时棋盘上乱了一片。她笼着袄袖站起身来,走到阿苦面前,忽而顿住,伸出暖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怎么哭了?” 这样遭她一问,阿苦原本不哭的竟然也忍不住,大声嚎啕出来:“娘!去救救我师父,去救救他吧!” 弋娘道:“乖,别哭,别哭啊孩子。过来,跟娘说,怎么回事儿,啊?你师父,他不是带你私奔了吗?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声音和缓,沙哑中自携了温柔,阿苦哭着扑在她的怀里,哽咽地道:“舍卢皇帝要杀小葫芦他们,师父去救了他们,可是师父自己却不知哪里去了……” 弋娘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却竟然并不惊讶,“嗯,娘知道,你师父是个好人,他把莫姑娘,和许多街坊邻居,都给救下来了。我家阿苦真聪明,旁人都想不到这么多的,好孩子,你怎么这样聪明?” 阿苦哭得气都岔了,却还是鼓足劲气咬出一句话:“我才不要这样聪明,我只要我师父!他干嘛要救他们,他是我的!” 弋娘的手便停在了她的头发里。女孩的年轻的发,浓密乌黑,扎作流丽的髻,早在风雪中跑乱了。只要再往前伸两寸,只要两寸,她就可以掐住女孩的脖子了。 她终于是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略微悲哀地问她:“你爹和你师父,你会要哪个?” 怀里的人儿哭声乍停。 弋娘低头,女孩小小的脑袋埋在她的胸脯间,就像小时候一样。阿苦虽然不是她亲生,却也的的确确是喝着她的乳汁长大,当年那婴孩虎头虎脑,力气蛮得像个舍卢人,旁人都笑话她,说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傻姑娘,这么多年来弋娘自己也以为她是个傻姑娘—— 可谁知道,她竟然这样聪明,竟然一点就透。 阿苦从她怀里抬起头来,而后,放开了她。 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阿苦微微侧头看她,眼里湿漉漉,脸上脏兮兮,但表情却令弋娘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想起公主临终时分,虚弱已极的脸庞上笑容淡淡,轻声与她说:“弋儿,这孩子生得俊,便不会很聪明。不聪明的孩子,都能活得自在。我只愿她活得自在……”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过一生。 可是,池将军与公主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平凡终世呢? “是我爹,对吗?”阿苦怔怔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 弋娘道:“你会要哪个?” 她咬着唇,仿佛很艰难地思考了片刻,才找到破碎的措辞:“这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娘,不是这样。爹他做的事,就该他自己来承担。不该让我师父来承担,对不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没有让旁人来负责的道理。” 弋娘沉默。 阿苦喃喃自语道:“对的,一定是这样。我去找爹,我与他讲道理,他虽然是缩头乌龟,但他好歹曾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对不对?他应该听我的……” “阿苦,”杜攸辞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池将军已经……” “什么?” “他已经没了。”弋娘突然开口,冷冷地道,“舍卢皇帝清醒过来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派人去杀了他。” 阿苦脸色登时煞白,往后趔趄了两步,几乎跌进了杜攸辞的怀里。 皇帝……好毒的皇帝! 她的父亲……莫先生……小葫芦……小王爷……还有师父。 他们,统统都不是皇帝的对手! “不苦大师来告诉我这桩事,我不敢去给他收尸。”弋娘仍在诉说,眼神里渐渐漫上了悲哀的死气,“听闻他当时正想去见皇帝,可是被人拦住,他被关了太久了,身子已经虚弱不堪,听闻金衣侍卫只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后他们为了给昂统领报仇,将他切成了十八块扔进了护城河里…… “你说每个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可是昂统领是你师父杀的,为什么他的属下把账算在了将军头上呢?可见这世上的人,都惯会迁怒和发泄的。” 阿苦突然转过身去,低俯下身拼命地干呕起来。 “将军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他与公主相爱了,敬毅皇帝却将他全家抓起来逼他回京,他回来了,舍卢大军便攻破了龙首山,他带着公主往南逃,却走散了,他遭到了舍卢人的伏兵,从此被舍卢皇帝关在十五宅,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敢相认,唯恐自己的身份会害了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九坊的汉人他们想刺杀舍卢皇帝,他便给他们做计划,因为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都归心于他,都相信只有他可以带领他们复国……很可笑是不是?可是这就是你的父亲啊。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 弋娘还在不断地、不断地说着,絮絮地,像天空中纷乱飘落的雪花。阿苦听得心头发颤,此时此刻,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女人,眼角眉梢竟隐隐似有一种光芒在闪动,像哭泣,又像欢喜,她不能懂,竟尔问出了声: “娘……你是不是……喜欢我爹?” 古怪的称呼。可是两个女子都很认真,对面而立,看得见彼此眼底的丝丝裂痕。 弋娘不再说话了。 似乎真是很累、很累了,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所苦苦守着的,实在只不过是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感情,她也累得只想就此倒下,死去。 阿苦伸出手,轻轻地握紧了弋娘。她低着头,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动什么:“娘,我过去不懂,而今我都懂了。我要去找师父,就同你不敢给我爹收尸,是一个道理。” 弋娘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阿苦转过身,对杜攸辞道:“劳驾杜大人了。” 杜攸辞没有说话。他的空空的眼底,压抑着沉默的微光。 阿苦迈步出门时,弋娘突然奔上前,手指抠进了门缝里,仓皇地喊道:“阿苦,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我不能拦你。但你要记得,我……我答应了公主,你但凡……你总可以回来找我的,知不知道?当年,当年公主就是在这法严寺里生了你——” 阿苦闭了闭眼,自杜攸辞手中牵过了那匹母马,轻声说:“马儿啊马儿,带我去找他吧。” 当那浅绿的影子渐而消失在法严寺外,弋娘整个人都自门框上滑了下去。 杜攸辞微微侧身,听了半晌风雪的溯洄之声,说道:“夫人。” 弋娘抬起头。风雪漫天的幕景中,青衣男子萧瑟而清冷,“随我去救小王爷出来,你可愿意?” 75、归兮 ... 乾元殿中,有一只前朝传下的铜制箭漏。早已过时的形制,只是因为漏壶上的黄金龙首雕工精致而被安置于御榻之侧。 此时此刻,未殊就盯着那漏壶中的沉箭,一言不发。 它看似静止,其实从未停止过流动。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会从午时沉到了未时。 时间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如果他不盯着它看,他会怀疑它从来没有变过。 皇帝要从琳琅殿过来,着实要费些工夫。但是皇帝坚持如此,也许在三宫主殿乾元殿,他会更有底气也未可知。 但是未殊看见的皇帝,却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面无血色,眼窝深陷,气息粗浊,瘦得惊人的手紧紧抓住御榻的边沿,拼命撑起身来,眼珠滚动了半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阶下静立的人。 他看了未殊很久,很久。这个由他一手养大的卫氏的孩子,神态从容淡漠,散散立在廊下——他过去竟没发现,未殊是有帝王的底子的,那是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气度。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他八岁的时候,已能亡国。 可他到了二十四岁了,却还是这样一副优游卒岁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到底是他太淡泊人世,还是自己太较真? 可是不论如何,他终究是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所有的清高、淡雅、世外高人的样貌都是装出来的,他承认了自己策划了静华宫中的一切刺杀阴谋。 晏铄自己都不信,可是他自己信不信,也根本不重要。 他盯着未殊,缓缓开了口:“这会大约人都散了。” 未殊微微欠身,嘴角甚或还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微臣谢陛下恩典。” 皇帝却道:“为什么?” 这句问话很快,令人措手不及。 但未殊却好像已预料到了。 他认真地道:“微臣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不能再置身事外。陛下对臣有养育之恩,然而臣二十年来也已报答了陛下,两不相欠之下,臣自有臣的坚持。” “你的坚持,”皇帝突兀地笑了一下,“便是怂恿旁人来杀朕,便是要乱了朕的江山?” 未殊默了默,道:“不错。” 阴沉的天色之下,少年的容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空空荡荡的乾元殿,他的衣角被风拂起,飘举,仿佛即将振翅飞去。皇帝微微眯了眼,想到一个很无稽的问题——如果此刻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少年,那么……会怎样? 他会比自己更优秀吗? 他会比自己更孤独吗? 皇帝突然明白自己真的老了,他转过头去,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内官们听见声响,俱从外殿赶进来服侍,帘幕一重重被掀开,风雪的影迹突然疯狂地灌进大殿,暖炉中的烟霭都被驱散了些,直露出黄金屏扆上腾舞的巨龙。 未殊仍旧安静地侍立,寒风之中,那漏箭也随而轻微地一颤。 “那便如此吧。”皇帝咳了半天,终于道—— “你自己,去领死吧。” *** 世人都以为他是个长生不死的神仙,抑或妖孽。 可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孤独的少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