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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她想,如果遇到一个喜欢韵人,她就买一条银脚链,系在脚踝上:只买一条,系在左脚踝。戴上以后,不论洗澡或做任何事,都不再拿下。

    银链就代表她的心情。

    但一直等不到那样的男人——就是等到了,也不是她的——她就自己替自己系上一条银脚链。

    都已经是第二条了。如今变成了脚镣。

    不切实际的浪漫,无聊的纯情哪。

    闹钟响。她真不想起床,一掌打死它,把被子拉过头,蒙头又睡。一睡睡昏,再醒来时,已经快八点。

    在床上坐了半天,脑袋一片空白。好一会,细胞才开始动起来,她猛跳起来,差点忘了她一早就有课。

    随便刷个牙、抹把脸,套了一条烂牛仔裤,级着拖鞋便跑出门赶公车。

    学期才开始一个礼拜,许多学生仍像在逛街,这个那个课堂晃晃逛逛,还不肯选定课程安分下来。

    她就属于那种学生之一。

    旁听了两回的普通心理学课,也选了,但她还没定下心到底上不上这堂课,甚至连讲师是谁、长得圆或扁,都还没搞清楚。

    实在,上学之于她!或者说读书这回事,已经没多大意义。

    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早过了上学堂的年纪,当学生,实在,有点太老。

    她不是来这里发愤图强,像其他学生为学业为前途努力奋斗的,实在只是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就这么吊着,混一天是一天,就这么罢了。

    当然,年龄是问题,但也不是问题。

    在这里,多的是二十好几的学生。有些念了一两年,把课业停了,出去转个一圈看看世界,或是拐去做做工,等擅够了钱,二十好几甚至快三十,再回校园把学位念完。

    所以,混在一堆黑黄红白男女老少学生当中,尽管她老大不小了,却一点也不触目,也没有人会无聊到问她今年贵庚,为什么这把年纪了,还在异国的校园里瞎混。

    但她觉得真真沧桑,心态完全的老。

    尽管只是打发日子,但抱著书本,混在一堆十八九二十的青春少年当中,总觉得一片茫茫。

    茫茫。生活周围总像在起雾似。

    而她,就在茫雾中盲寻打转。

    ※※※

    跳下公车,谢海媚一路的跑,好几次人跑在前头,拖鞋落在后头,草坪上卯着劲吃草的免子,受了惊扰,不时抬头警戒她一眼。

    课室在麦卡伦大楼演讲厅。

    演讲厅建得像被劈掉一半的古罗马竞技场,半恻弧形阶梯,一级一级的往上,像要通到天顶,左右开两门,可容纳三四百人。

    大班数的课,像艺术史、基础生物和这个普通心理学,都排在这里上课。

    混在二三日人当中,一片乌压压,好像昆虫掩着保护色,上课的先生也搞不清楚谁是准。这是她选这堂课的主要原因。

    唐娜知道时,还狠狠嘲笑她没出息。

    没出息。二十六活得像六十二。

    没出息。浪费一把钱来这里打混。

    唐娜就是大嘴巴,不懂什么叫照顾别人的情绪。

    她一路跑到麦卡伦大楼,急匆匆推开门,一股奇异的风朝她迎面扑来。来不及把那股捂面的冷抹开,突觉脚踝一凉。

    “啊!”她低噫出声。

    脚链断了。

    壤预兆。

    她蹲下去,省事懒散的只蹲了一半,屁股往后翘个老高。

    “借过。”挡了别人的路。

    随后进来的人,推开门就看到她翘得老高的屁股。

    她慌慌张张的,就势往旁边挪了一下,忘了直起身,头脸朝下,屁股仍不雅的翘得高高的。

    “谢谢。”只看到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上头连着深灰色裤管,从她身旁从容跨过。

    她把断链扯掉,塞进裤袋里,然后才直起身吁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石阶,从左侧的门悄悄溜进演讲厅。

    黑压压的一片,全坐满了人。

    她捡个最后排靠门的座位,离讲台中心很远。上课的先生已经到了,从她的位置只看到一个比例好似经过压缩的人影,五官模糊,面目不清不楚。

    这样混在人堆中,她自己的面目也变得模糊,没有暴露的危险。

    她再吁口气,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一下子就觉得困,耳边嗡嗡嗡的,眼皮很快就沉重起来,人也跟着昏沉起来。※※※※※※※※※※※※※※※※※※※※※※※※※※※※※※※※※※※※※※※※※※※※※##

    第2章

    黑格尔说,一切伟大重要的事件可说都会发生两次:马克思加注补充,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

    无产阶级革命如此;爱情也是如此。

    这样类比,好像有点亵渎。但存在本身、生活这回事,根本就是一种亵渎。

    再加上闹剧一出吧。

    这说法,谢海媚一点都不反对。像她的生活,荒谬的,荒腔走板的。

    前一天晚上忘记设闹钟,所以这天又起晚,几乎又迟到了。推开麦卡伦大楼的大门,太急,门合上,她侧肩背的背包给夹在门的夹缝外头,屁股抵住玻璃门,又卡在门口。

    “对不起。”又挡到别人的通路,又有人要借过。

    那人拉开门,她只觉有股反作用力将她往后拉扯似,一时没站稳,往后踉跄一下,撞到身后那人,肥翘的屁股几乎坐在对方身上。

    她喃喃道歉,赶紧往旁一闪,让出路。头一低,看见一双彷佛前世相见过的黑色皮鞋,以及连在上头的灰色裤管。

    她连忙抬起头,只看到一身灰的背影。

    这时她才感到脸在发红,热热的。

    不管第一次是悲剧还是喜剧,这一次,十成是闹剧。

    她朝演讲厅走两步,突然觉得很没劲。

    “唉,算了。”意兴阑珊的摇摇头。

    这堂心理学一星期三天,每次一小时,排在八点半,一大早就得赶来上课。

    她最晚七点就得起床,真懒得爬起来。心里嘀咕两三天了,打算改选十点半那堂。任课的先生好像不同,不过,对她来说反正没差,她根本不晓得谁是谁。

    校园那么大,学生那么多,她真没几个认识的。选的课不同,遇到的人常常也不同。这楼那楼,这个教室那个教室的,换来换去,同班上课的人也换来换去。

    晃了半个上午,她回头去上十点半那堂心理学。从心理学发展源起开始说起,介绍各个不同的派别,枯燥又无聊,她不停的打呵欠。

    上完课,她到餐厅绕一圈,光看到乳酪包饺子就溢胃酸。下午的课没心情上了,又想还是省点钱,便跑回公寓自己煮了饭,下午自动缺了课。

    窝在公寓里就像动物窝在巢穴洞窟里,常常不见光。一直窝到晚上,她才从她的洞穴探出头去,趿着拖鞋出门散步。

    虽然一个人,偶尔会觉得孤单,但不一定都跟寂寞有关,最怕的,是突然闷得慌,若在半夜发作就凄惨。

    怪不得唐娜会突然某根筋错乱,想要个男人抱一抱。

    好在,偶尔那一点小小的郁闷,也不是常常发生的。日子太长,不是打发时间,就是被时间打发,其它的,都只算是临时的插曲。

    沿着她住的公寓旁的街道往南一直走,一直通到海边。通常她都像现在这样打发长得过多的时间。

    她在海边绕一圈,吹吹带着咸味的海风,然后往回走,经过一家叫“蒙卡”的咖啡屋,买个根本是在吃糖的甜甜圈,然后,朝左边拐去,再一直走到市中心。

    多半到书店看免费杂志,书店楼上附设有星巴克咖啡,可她去只喝茶。

    新书柜子上,一个半遮掩的裸女媚眼勾呀勾的。

    花花公子五十周年纪念收藏版。

    谢海媚眼睛一亮,赶紧走过去。

    不知是不是目标太明显,还是正经的人都要表示正经,柜前空空的,居然没有人在裸女面前流连。

    她站在裸女面前,身体有些倾斜,歪头欣赏了几秒钟。

    然后,瞄准目标伸出手。

    “啊!”

    居然有人比她动作更伙,她的手摸到的不是裸女,而是一个男人的手。男人的手则按在裸女肉团团的乳房上头。

    “对不起!”她反射收回手,脱口逸出中文。

    “没关系。”那人看她一眼,斜了斜眉,居然也回她句中文。

    有点怪腔调,不标准。

    她转头过去,他也转头过来。

    一个黑发棕眼的男人。白衣灰裤,一身橄榄油亮的健康肤色。

    大概三十好几有了吧。她不擅长猜男人的年龄。

    长得算好看,干净清爽,还有点书卷气,但身材高挺,看得出经常运动健身,让人眼睛一亮,很有股男人味,很能引诱人。

    谢海媚默默比个手势,请他自便。

    那男人会意,也客气的比个手势礼让。

    书柜上其实还有好几本花花公子,但都用薄塑胶套封起来,只留了一本供人翻阅。所以不文明的礼让一下,面子上过不去。

    礼来让去了大概六秒钟,谢海媚不客气了,拿起杂志大刺刺翻起来。

    那男人也不走开,站在她身边,悠闲的翻着其它杂志。

    本来,这并没什么,其实很平常,来书店的人,各看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但这会儿,她那样翻着裸女杂志,身旁挨着一个陌生男人,目光稍微一斜就可以跟她一起分享那些春光——那些花花公子封面女郎,都不是浪得虚名的,个个丰乳肥臀,姿态又撩人,让人有太多想像。

    不知怎地,她异常的自觉起来,好像自己被剥光了似,坦胸露乳摊在那里任人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