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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抓阶级斗争,果然“立竿见影”。所有学习制度迅速纳入了轨道,井然有序,不再有人旷课,不再有人迟到早退,不再有人故意捣乱。可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却使人感到意外。

    “反动分子”受到隔离以后,战俘营中刚开始形成的活跃空气顿时消失了,宿舍里失去了笑闹声,球场上一片冷寂,一种莫名的恐怖感重又笼罩了战俘们的心头。大多数战俘不论是中间分子还是积极分子,与志愿军工作人员的距离忽然变得疏远了。这是一种最令人震撼的反效果!

    事与愿违。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立即找积极分子调查。

    美俘有个共同特点是比较爽快,只要他们觉得你诚心待人,便会敞开胸怀,什么话都敢讲,毫不忸忸怩怩,拐弯抹角。

    美俘甲:“哦!早该来听我们的意见了。伙伴们都在议论哩!议论你们在实行‘高压推销’。共产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来大家也想听个明白,可是你们一实行‘高压推销’,只能证明共产主义不是优质产品,别人反而不愿接受了。”

    美俘乙:“‘高压推销’只适用于东方人,不适用于西方人,尤其是我们美国人,自由惯了,你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们可以永远不买你的货。”美俘丙:“如果教会下令把不信上帝的人抓起来,再来向愿意信上帝的人布道,那末,愿意信上帝的人也会害怕上帝了,还是离上帝远一点的好!”

    一名上尉英俘恰好住进医院,在病室里说话不受拘束,他见身边没有别的战俘在场,也愿意对志愿军的教员推诚相见。

    “其实,被你们判定为反动分子的,或许……也不见得真的反动。”上尉斟字酌句地说。这名毕业于英国的“西点军校”———圣切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年轻军官,即使在医院的病床上,也保持着一种严肃稳重的态度,说话慢吞吞的,很注意分寸,“我确信,这些你们所说的反动分子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对你们的宽待政策还是心怀感激的,只是对你们要求他们放弃自己的信仰有所不满,甚至觉得不堪忍受。有的人是好出风头,想当英雄,想等遣返回国以后捞个勋章。你们可能还不太了解美国、美国军队和美国军人,有一些军士和订了服役合同的志愿兵,他们一旦被遣返回国,如果服役期未满的话,仍需要回到军队继续服役。这些战俘不免会产生一些共同的心理状态:在当战俘期间,要尽量经得起中共‘洗脑’的严重考验,要表露出自己能够恪守入伍参战前的誓言,坚定地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出于这样的思想动机,这些战俘在没有生命威胁和不受体罚的前提下,最喜欢在众多的战俘伙伴们面前扮演好汉角色。在西方,强制信仰是最侮辱人格的事情,被称为‘精神强奸’。如果你们放弃强制性的共产主义灌输,我想情况就会改观,你们就有可能赢得更多的朋友……”这是出自于战俘之口的肺腑之言。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俘管人员是难以接受的。受的。

    第57节

    志愿军战俘营的各级领导机关内一片紧张繁忙气氛。由水丰电站输来的免费电力,使得每一间工作室里电灯彻夜长明,从俘管处最高负责人到下属俘管单位领导和各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日夜不停地操劳。教材、资料、报表、简讯、小结、心得、记录、报告等等,各种文书材料堆满案桌,所有中英文打字机一刻不闲地运作着,将中文翻成英文,将英文翻成中文,上报下达。还有战俘及其亲属们的来往信件,多的时候一箩筐一箩筐的,都要一封封地检查,一是防止战俘寄出的信中有泄密现象和攻击性言论,二是需要通过书信掌握战俘们的思想动向,摘抄、汇编,供领导和专家分析研究。会议接连着会议。不同意见的争论常常达到白炽化的程度。同样一种现象,不同的观察角度,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有一种意见认为:国内战争中教育俘虏的方法,不适用于朝鲜战场对外俘的教育。国民党士兵大部分是从穷苦农民中抓丁入伍的,有自发的翻身要求;当了俘虏后,经过一次诉苦教育,看一场《白毛女》话剧,就可以启发阶级觉悟,掉转枪口成为革命战士。而美英战俘则大不一样,他们即便受剥削受压迫,日子也不见得比黄世仁、穆仁志过得差;何况,社会背景、文化传统、信仰都不相同,他们没法适应东方人的生活方式,要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放弃原有的世界观,跟着我们相信共产主义,这是不现实的。他们唯一的希望只在于早一天结束战争回国回家过和平日子。我们的工作重点应当立刻转到争取和平这个目标上来,才能求同存异,事半功倍。

    另一种意见完全相反:革命领袖教导我们,共产主义思想不可能自发产生,必须进行灌输教育。敌军工作是第二条战线,理应采取进攻姿态。眼下发生的一切不良现象,原是我们政策上过分宽大造成的后果。我们宽大无边,少数反动分子才敢爬到我们头上来屙屎拉尿。当务之急,是加强专政措施,给极少数害群之马来一点辣的,他们老实了,多数俘虏才可以安心学习。工夫花下去,自然会见成果……事态的发展超出意料,就在热烈争论的时候,好几个中队同时传来了战俘逃亡的惊人消息……

    第58节

    逃亡的战俘中,几乎都是美国人,大多数恰恰不是“反动分子”。奇怪!从鸭绿江边到“三八线”,按最近的交通路线计算,也有好几百公里,你一个美国俘虏长着蓝眼睛高鼻子,不通朝鲜话和中国话,不带干粮,凭着两条腿,怎么有可能跑到南方去呢?逃跑的战俘一个个被各地部队和朝鲜居民抓了回来。也有的经不起冻饿,又自动回到了战俘营。少数回不来的,也只有一个归宿,便是抛尸荒野。

    对付这些最受不了约束的美国人,简直无可奈何。有的逃了一次给抓回来,没过几天又逃第二次,还是给抓了回来。抓回来也无所谓,反正只关一周禁闭,写个保证书就出禁闭室;认错态度好,还可以提前释放。

    有一名中士,当过侦察兵,身体棒,相信自己有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有把握逃回朝鲜南方。结果溜出战俘营后,在山沟里转悠了十来天,还是朝鲜民兵给揪了回来。回到原来中队的时候,伙伴们见他衣服破碎,蓬头垢面,整个脸膛瘦得脱了型,活像个野人,都吓了一跳。中队干部利用晚点名的机会,让他现身说法.讲一讲自己的逃跑经过。好给大家一个教训,不要步他的后尘,再干这种自讨苦吃的大傻事。中士乐于扮演这个“反面教员”的角色,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如何昼伏夜出摸索南行,如何与黑熊遭遇,如何偷挖山薯、摘野果、掏鸟蛋、捉溪蛙充饥,如何被三个带枪的美丽姑娘发现,不得不束手就擒……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好像在讲好莱坞电影《人猿泰山》的故事,战俘伙伴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为他鼓掌叫好。“反面教员”的作用没能起到,反倒竖了一个“正面英雄”的形象。

    弄得中队长和翻译都非常尴尬,只好中止他的炫耀性自述,将他送进了禁闭室。明明是无望的逃亡。为什么非要逃亡?讯问的结果,答案大同小异:“伙伴们纷纷传说:你们对我们强制洗脑,说明下决心要同化我们,不让我们回国了,不逃跑怎么办?”“我想家.太想家了。”“我已经绝望。”

    “我别无选择……”也有俏皮的说法:

    “与其死于苦闷,不如死于自在。”“我想出去散散心。”

    “我渴望创造奇迹……”

    值得重视的是,这些回答,并非“串供”的结果,更非“逼供”的产物,为什么“口径”与基调会如此一致?这一现象,引起了战俘营主要领导人深深的思索……

    夜半时分,又有一名美俘企图逃跑。警卫战士在喝令无效的情况下,不得不对空鸣枪以示警告。

    这不该响起的枪声,悠悠地回荡在鸭绿江畔的山岭间,久久地回荡在战俘营领导人的心坎里。好些日子来,昌城“外俘大本营”———俘管第一团的团长张芝荪和其他领导人,昼夜操劳,食不甘味。他们成天和通英语的教员们泡在一起,和自己的工作对象战俘们泡在一起,最了解实际情况。刚刚熬过了战俘营极为艰苦的初创阶段,刚刚解决至关重要的安全与温饱问题,刚刚使战俘们的情绪平稳下来,为什么好心好意发动起来的一场政治学习运动,竟会掀起这些让人不愉快的波澜呢?战俘们不论在被俘前制造过多少罪恶,从根本上讲,那毕竟是在受骗执行战争决策者的命令;一当他们放下武器,他们就向和平居民的身分靠拢了一步,对他们的生活以至生命,我们就应该承担起责任。只要他们认识了这场战争的性质,从此不再参加侵略,那就是我们的一份劳绩;等到将来战争结束,能把这些青年一个个完好无损地送回到他们的父母妻儿身边,他们的人民也会感念我们,这不也是中国共产党人的一份功德吗?何必非要去改造人家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观就那么容易?美俘们往穆斯林战俘的饭锅里塞了一块猪肉,尚且要打得头破血流;同样,你要祖祖辈辈都信上帝的美国人怀疑上帝,背弃上帝,做得到吗……

    法国《人道报》记者威尔弗雷德·贝却敌来到战俘营采访,他通英语和汉语,同许多美英战俘直接交谈后,坦诚地多次找张芝荪团长提出建议:对美英战俘,不适宜上大课,不适宜采用灌输式的政治教育;应当诱导,唯有诱导,才可能让他们口服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