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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达叫道:“传曹魏使者觐见!”

    此时整个大厅静无声息,人们自动按殿上品级分立两侧,鼓乐与侍从退下,执金吾们列在两厢。首席的父亲没有动,他侧身于几后,左手执樽,右手抚须,不紧不慢的品着杯中的酒,眼神里傲慢中带着冷峻。重新面对曹魏的使者,他又恢复了鄙睨天下的枭雄之貌。

    时间不长,宫门开处,两个人随着侍者走了进来。

    当前一个四十余岁,面色发青,右手托着书简,昂然而入。他后面是个瘦小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定睛看时,那人却正是司马望。只见司马望一对小眼睛四下里张望,突然间看到我,眯眯一笑。

    孔明问道:“使者通名,下书何事?”

    那使者四顾众人,在父亲脸上没有任何停留,便将目光直投到我身上,问道:“使臣吴礼。哪位是公子刘禅?”

    我不由大怒,一个无名小辈,却如此据傲,如此无礼,真不愧叫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唤我公子,自是不承认我太子身份,这也不算什么。但就算使者再傻,我与父亲的衣着也说明了我们各自是谁,而他却不称呼父皇,反直接寻我,这分明是他刻意而为,要离间我父子的亲情。我与孔明暗中离间贾翊和司马懿,曹丕居然当面来离间我与父亲。父亲虽老,却容不得他如此轻乎,我拍案而起,怒喝道:“尔既代表曹丕而来下书,何不将书信呈上?汉天子在此,何问刘禅?”

    那使者吴礼道:“我家万岁传书刘禅,我自然来寻刘禅,汉天子辟位为山阳公,将天下禅让我主,天子在洛阳,长安哪里来的天子?”

    “曹逆篡位,苦害汉室,也配称天子?你回去告诉曹丕,刘禅不接他什么书,三年之内,我必引军去洛阳寻他!”我大声喝道。

    “三年,哈哈,三年!”那使者寸步不让,“刘公子,旬月之间,我主将引精兵三十万扫荡三辅。我代我主下书,便当着这喜宴宣读,尔等敢闻否?”

    曹丕要来了!我心中一惊,四下环顾,还好,大厅中诸官员将领虽也惊疑,却无慌乱。我把目光投向父亲,请他示下。

    父亲无论对使者赤裸裸的挑衅还是我的怒喝,都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他的眉毛和皱纹都没有一丝的颤动。他只是把目光投向那使者,整个大厅的中心,便一下子变成了他。

    那使者也感到了他的威压,微微颤了一下,却高傲的昂着头。

    父亲缓缓站起身来,我感觉这年迈父亲,突然变成了一头在林间穿行的猛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惊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不是天生的,那是无数次战阵里冲杀出来的,那是统驭群雄指点江山练出来的。平日里与亲属臣下还感觉不到,但一旦临敌,这种气势便会喷涌而出。在这一刻,我感到心里控制不住的激动。我没有见过父亲亲身对敌的样子,此刻,终于看到--“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那是怎样一种鄙睨天下的英雄气慨。如今曹操已死,更有何人能是父亲的敌手?看着父亲,忽然觉得只要随着他,莫说是曹丕,便是曹操亲来又有何妨,便是与天下为敌又有何妨!明明知道父亲已老,甚至他经常糊涂。但在此刻,所有人情不自禁的被他所感染。视在一处,意满八方的统帅之心让我在注视父亲的同时,可以轻易感受到周围群臣的那种兴奋、激动和自豪,感受到他们对曹丕和那使者的怒气。父亲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此刻,所有人都在随着他的举动而协调一致了。

    何时,我才能有父亲这种在不动声色间令群雄束手的威力?

    父亲已来到使者身前,那吴礼竟然震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手足无措。

    父亲冷冷一笑,吴礼竟不由后退了一步。父亲抬手便让那书简抢过。使者不及防,不由面红耳赤。父亲却已从容打开书简,看完一哧。足下不停,却来在司马望身前:“你,是不是叫阿望?”

    司马望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略慌了一下,随之镇定下来,从容答道:“小人司马望,副使。”

    “阿望。”父亲不理会他的辨解,很温和很慈祥的重复道,“我听说过你,当年你随崔先生来荆州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也曾与阿斗在一起学习,算是同门之谊。后来阿斗回长安,听说你还打算在路上款待他,阿斗知道了,连忙去寻你,可你又有事,走了,唉,让我儿好生失望。还好只要有缘,便能相见,阿斗成亲,你能来,我很开心,想来,阿斗也会很开心。一会儿多喝几杯。”

    司马望听父亲说起他在路上想要袭击我的事,只做听不懂,道:“刘将军,我二人奉命下书,在下只是副使,公事完毕,再谈私谊。”

    “公事,我与曹丕,没有公事可谈。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刘备虽老,但没糊涂,何况再老了的猛虎,也是猛虎,也都是要吃人的--至于你是副使,好象有这么一条规定,正使死了,副使自然可以转为正使。”

    司马望脸色发白,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

    父亲一挥手,早有武士将那使者拖下去。

    那使者大叫着:“大耳儿,你敢杀我!你敢杀我?”声音忽然中断,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摆在朱盘上呈了上来。

    父亲还是微笑着,看着阿望:“使者大人,我没有说错吧。”

    阿望面容一肃:“没错,正使已死,我便代正使之责。现在当众宣读我家万岁的旨意。”

    父亲笑道:“这孩子,果然有几分胆色,你不知道我可能把你也杀了么?”

    阿望道:“司马族人,无怕死之辈!”

    “很好。这东西我已看完了。回头告诉曹丕,给我写信,写明白一点,那些华丽的词赋我也看不懂。反正是他要来打,我季汉举国应战就是了--另外,我不是曹操,也不会防着自己的儿子权力太大,用不着他们挑拨离间。再告诉你一句,曹在书简中不是说我‘年老体衰,不堪为敌,’说阿斗‘少年英杰,足堪为匹’么,他说得对。阿斗大婚之后,我就会将权力交托给他,打败曹丕,他就是堂堂正正的汉天子!”

    满朝文武包括我在内,一下子跪倒了。满庭中,只余父皇与司马望两人站着。司马望想不到父亲不但没中曹丕计策,反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大权交于我手,更想不到父亲会丝毫不讲两国情分,在我大婚之日不顾忌讳的斩使夺书,更当众羞辱魏帝。一时不由愣怔。

    父亲大笑着:“给司马正使上杯喜酒,为他压惊!”

    司马望哪里还饮得下酒去。此时他已没有一句话,双手一拱,收起那使者的人头,道声:“告辞。”转身向外行去。

    父亲大笑起来:“回去告诉曹丕,来得时候要洗干净了脖子。”

    司马望离去后,满厅人等静寂无声,只待父亲发话。

    父亲重重叹一声:“曹丕小儿,连喜酒都不让我吃舒坦了。众卿,宴席到此为止,各回各府,今日之事,不得对外言传,否则必处以重罚。孔明、孟起、翼德、子龙、文长、正方,你六人留下。”

    众人遵旨纷纷离去,刹那间群臣走得干干净净,一时厅堂冷落,只余杯盘狼籍。

    四

    父亲将我们七人叫到身边,说道:“来,都坐拢些。阿斗也不要急着入洞房了,咱们商量一下。现今许靖多病,还在蜀中,刘巴奉命前往汉中督办秋粮之事未归。在京之人,以你们几人为尊,若曹丕来攻,我等当如何应对?”

    李严初为御史,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略一四顾,昂声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曹军有征伐之兵,季汉有备御之固,无需恐慌。近年来,我军名将虽有损折,但曹军亦然,彼之良将,现今能上战阵者,唯张辽、曹仁、徐晃、张郃数人而矣。张辽、曹仁,皆扼守长江,以备孙权,我军有马孟起、张翼德、赵子龙三人,抵曹军二人足矣。可使三将军守益州,以备孙权,马将军守清泥隘口,以防徐晃,赵将军与庞德将军守潼关,敌住曹丕和张郃等人的军马,魏延将军前往临晋,则河东并州之敌亦无可乘之机,如此,则长安稳如泰山。”

    父亲微微颔首,却转头问孔明:“丞相意下如何?”

    “李正方之言成理。若以防守论,此策亦不为过。然而敌强我弱,复不知敌军态势,军力如何,进攻何处,却一味分兵,实为不妥。”孔明挑捡着婉转一些的词句,却是完全反驳了李严。李严的想法与我最初的念头差不多,我不由也凝神静听,“想来,曹丕此来,准备已久。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战,必然要打出威风。曹操方死,他便完全失去了雍凉二州。如此耻辱,他自然不能不洗。而他若出兵,必然动员诸路大军,举国之力,一同前来。若亮想得不差,第一路,他会行文江东,令孙权引军逆江而上,牵制我益州军马,甚至他会任命孙权为益州牧为饵,引孙权入川。孙权背信之贼,狮虎之心,无时不以天下为念,得此机会,必然心动,我军有备,则孙权军马隔江观火,看我与曹魏相争,稍有疏忽,其军几乘机而入,则益州危矣;第二路,曹魏初定辽东,必发兵公孙恭,令其引军相助。公孙恭虽然定会出兵,但人马不会出动太多,不过却是精兵。此军虽不足惧,但辽东出良马,其军队行动飘忽,有如刺客一般,须防他突然攻击战阵,侵掠城池;第三路,曹魏会用匈奴部队与我争锋。我军与刘豹暗定盟约,然匈奴人只相信实力,从来不在乎誓言,故此路军马不得不备;第四路,我军背后有西羌之国,据于青海苦寒之地,向与我军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