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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赞站在门外,以虔诚的兴趣偷听了整个辩论,这时赶忙上前接过本堂神甫手里的日课经,又接过耶稣会会长的祈祷经书,毕恭毕敬地在前面给两位教士引路。

    阿拉米斯把他们送到楼梯脚下,立刻返回达达尼昂身边。

    达达尼昂还在沉思。

    只剩下他们之后,这两个朋友起初都有点尴尬,谁也不说话。然而,总得有个人先打破沉默,而达达尼昂看来决心把这种荣幸留给自己的朋友,阿拉米斯只好说道:

    “瞧,你看到啦,我已经回到我的基本思想上去了。”

    “是呀,就像刚才那位先生所说的,灵验的天恩打动了你。”

    “啊!这退隐的计划早就想好啦,你不是曾经听我谈起过吗,朋友?”

    “大概听过,不过老实讲,当时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拿这种事开玩笑!啊!达达尼昂!”

    “怎么不?连死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呢!”

    “那本来就不对,达达尼昂,因为死是通向永罚或永生的门户。”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对不起,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今天再谈下去,我看你也该烦了。我吗,拉丁文本来没学会几个词,也差不多全忘光啦。再说,我对你说实话,从今天早上十点钟起,我就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这肚子里饿得鬼喊鬼叫啦。”

    “咱们一会儿就吃晚饭,亲爱的朋友。不过,你想必记得,今天是星期五。在这样的日子,肉我是既不能看,也不能吃的。如果你愿意将就和我一块吃晚饭,只有煮蔬菜和水果吃。”

    “煮蔬菜是些什么东西?”达达尼昂不放心地问。

    “就是菠菜。”阿拉米斯说道,“不过,我再增加一些鸡蛋给你吃。这是严重违反规矩的,因为鸡蛋也是肉,因为鸡蛋能孵出小鸡。”

    “你这筵席实在没啥可吃的,但为了和你待在一起,不要紧的,我甘愿忍受。”

    “感谢你做出这种牺牲。”阿拉米斯说道,“这样的饭菜也许对你的身体没有益处,但对你的灵魂会大有益处的,请相信吧。”

    “看来,你是决心要入教门啦,阿拉米斯。我们的朋友会怎么说?特雷维尔先生会怎么说?他们准会说你是逃兵,我事先提醒你。”

    “我不是入教门,而是返回教门。过去我逃离了教会,追随世俗。你知道,我是强迫自己披上火枪手队服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

    “完全不知道。”

    “那我就对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圣经》也教诲我们:‘你们相互忏悔吧。’那么,现在我就向你忏悔。达达尼昂。”

    “那么我事先宽恕你。你看,我可是好心人。”

    “不要拿圣事开玩笑。朋友。”

    “那么,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我九岁就进了修道院,在我差三天就满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要成为教士了,一切都讲妥了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一户人家。我很喜欢去这户人家,年轻人意志薄弱嘛,有什么办法!一位军官看见我经常给女主人念《圣徒传》,产生了嫉妒。那天晚上他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恰好那天晚上,我译了《犹滴传》1中的一个情节,拿了译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她对我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俯在我肩头,和我一同重读译诗。说实话,我们的姿势未免有点放任,这刺坊了那位军官,不过他当场并没说什么。等到我出来时,他紧随我后面也出来了,赶上我问道:

    “‘教上先生,您喜欢挨手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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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该书叙述犹太侠烈女子犹滴乐死敌将,拯救同胞的事迹。

    “‘不好说,先生,’我答道,‘因为还没有人敢拿手杖打我。’

    “‘那么,您听着,教士先生,我今晚在这一家碰见您,如果您再来,我就敢用手杖揍您。’

    “我想我当时吓坏了,脸刷的变得煞白,两条腿直发软,想回答他却找不到词儿,结果哑口无言。

    “军官等着我回答,见我迟迟不吭声,他笑起来,转身进屋去了。我回到修道院。

    “我是堂堂绅士,血气方刚,正如你看到的一样,亲爱的达达尼昂。这次侮辱是严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感到它时时存在,在我的心底翻腾。我对上司们说,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接受圣职。这样,在我的请求下,圣职授任仪式推迟一年举行。

    “我找到巴黎最优秀的武术教师,与他谈妥条件,向他学习剑术。每天一课,从不中断,学了一年。等到我受侮辱那天的周年日,我将道袍往钉子上一挂,换了一身骑士服,去参加我的一位女朋友举办的舞会;我知道那个军官也会出席。那是在佛尔斯堡附近的诚实市民街。

    “那个军官果然在那里。当他含情脉脉看着一个女人唱爱情小调时,我走到他身边,不等他唱完第二节,就打断他说道:“‘先生,您是不是仍然不乐意我去贝叶纳街某户人家?如果我心血来潮不服从您的禁令,您是不是还要打我的手杖?’

    “军官惊愕地打量我一眼,说道:

    “‘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我不认识您。’

    “我答道:‘我就是朗诵《圣徒传》和把《犹滴传》译成诗歌的那个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来了,’军官嘲笑地说,‘您找我干什么?’

    “‘我希望您能有闲工夫和我到外面转一圈。’

    “‘明天早上好吗?我非常乐意奉陪。’

    “‘不,对不起,不要等到明天早上,马上就去。’

    “‘如果您要求非马上不可的话……’

    “‘是的,我要求。’

    “‘那么,咱们出去吧。’军官说,‘女士们,请各位不要动,我只出去一会儿,宰了这位先生就回来为你们唱最后一节。’

    “我们到了外面。

    “我把他带到贝叶纳街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刻他侮辱我的那个地方。那次侮辱我刚才已经对你讲了。月华如练。我们都拔剑在手。交手的头一个回合,他就吃了我一剑,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

    “喔唷!”达达尼昂惊叫一声。

    “当时,”阿拉米斯继续说道,“那些女士不见她们的歌手回去,而有人在贝叶纳街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狠狠地挨了一剑。于是,大家都认为是我收拾了他。事情闹大了,我被迫暂时脱下了道袍。在那个时期,我结识了阿托斯,而波托斯在我的剑术课之外又教了我勇猛的几招。他们俩劝我申请加入火枪队。我父亲是在围困阿拉斯的战役中阵亡的,国王很看重他,所以我的申请获得了批准。现在你该明了,今天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为什么一定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明天?今天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给你出了这个坏主意?”

    “这个伤口,亲爱的达达尼昂,是上天对我的警告。”

    “这个伤口?唔!它不是快好了吗?我可以肯定,今天最使你感到痛苦的,绝不是这个伤口。”

    “那是什么伤口?”阿拉米斯脸一红问道。

    “是你心灵上的一个伤口,阿拉米斯,一个更疼痛难忍、更血淋淋的伤口,一个由女人造成的伤口。”

    阿拉米斯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啊!”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住内心的激动,“不要谈这些事。我会想这种事!我会为爱情而苦恼!vanitasvanictatum!1照你的看法,我会为这种事伤脑筋,为什么人呢?为一个粗俗的女人,为一个女佣人?这种女人我在兵营里就可以追求,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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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意为:“没有虚荣心啦!”

    “对不起,阿拉米斯,我还以为你的目标更高呢。”

    “更高?我是什么人,会抱着如此的奢望?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火枪手,一个穷得叮当响,默默无闻的火枪手,一个痛恨种种束缚,在世界上到处奔波的火枪手!”

    “阿拉米斯!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叫道,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朋友。

    “尘埃,我要返归尘埃。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阿拉米斯继续说道,情绪变得挺抑郁,“所有把人生和幸福连在一起的线,尤其是金线,一根根都有人手里断掉了。啊!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用有点悲伤的语气接着说,“相信我吧,等你有了伤口时,一定要把它藏起来。沉默是不幸者最后的快乐。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痛苦的痕迹,好奇的人会吸吮我们的眼泪,就像苍蝇吸吮受伤的鹿的鲜血一样。”

    “唉!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地深深地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正是我自己遇到的事。”

    “怎么?”

    “是的,一个我钟爱,我倾倒的女人,刚刚被人用暴力绑架走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许成了囚犯,也许已经死了。”

    “可是,你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说,她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你的,你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是因为她与你之间的通信被彻底禁止。而我……”

    “而你……”

    “没什么,”阿拉米斯接着说,“没什么。”

    “所以你要永远弃绝世俗。你已经拿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吗?”

    “永远弃绝。今天你是我的朋友;明天,对我来讲,你只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你不再存在。至于世界嘛,它是一座坟墓,而不是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