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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业寺周围绿水环绕,花木繁茂,苍松翠竹比比皆是,是京城中最幽静的地方。

    太宗李世民备极哀崇的丧礼仪式结束后,后宫里未生子女的嫔妃们,不论老的小的,一律循例被打发进感业寺。感业寺里立即美女如云,人满为患,计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诸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缓、充仪、充容、充媛诸女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为八十一御妻。以及原来年老色衰,已被除册的,总计有二百人之多。剃度在升平殿举行,三个剃度师已经进行了两天,还没剃度完,先皇李世民的妃嫔们柔美的头发,已被装了整整三大箩筐,升平殿内殿外,一片哭泣声。

    武则天因品级低,还没有轮到剃度。此刻,她坐在禅舍里,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她趴在一个绣着鸳鸯的枕头上,烫脸的热泪不知湿了这枕头多少回了。这是她偷偷从宫中带来的枕头,她曾枕在这个枕头上睡了十二个春秋,这个枕头,记录了她多少天真的美梦、多少希望和痛苦啊!好几天,她目睹了那些贵为三品、二品的先皇妃嫔们,出去时一头秀发,回来时秃头如瓢。揽镜自照无不痛哭失声,但哭泣又能减轻多少痛楚和哀愁。昔日为了争宠,为了品级的提升,个个费尽心机,争相打扮,倾轧对手,如今,太宗崩逝,竟一个个当成无用的包袱,被扫地出宫。

    那个一口一个“武姐姐”,叫声香甜的李治,难道早已忘了亲口许下的盟誓?忘了她曾给予的刻骨的欢乐?出宫前,她几天睡不好觉,盼望他派人来。可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直到她和大队妃嫔被禁卫军解送到感业寺。她曾狠狠地诅咒过他,接着又原谅了他。也许新皇帝登基要做的事多,也许在刚即大位,要在天下人跟前做出表率,没胆量改变成例,留下她这个先皇的才人。她在心里,不断地劝慰自己,他不会忘记当初的誓言,一有机会,顶多过了先皇的周年忌日,他就会把自己接回去,重新封自己更加高贵的称号。

    这时,禅舍的门被人敲响了,武则天心里一惊,几个月来,她从盼望有人敲门,到现在害怕敲门声,但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她穿上鞋,过去打开了门。

    “武才人,轮到你剃度了,速去升平殿。”一个老尼站在门口冷漠地说。

    武则天此时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什么都上来了,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停了一会儿,在老尼眼光的催促下,才用巾帕擦擦眼圈,向升平殿走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脚又像是踩在棉上似的,软耷耷的,仿佛是走在受刑的路上……升平殿里供养着文殊菩萨,他端坐在巨大的莲花宝座上,似笑不笑,法像尊严,武则天坐在剃度椅上,望着他,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就像对李治的感情,充满怨恨和期待。大慈大悲的菩萨,您视野里有无数的苦难和不平,您为什么不来拯救?假如您在等待,您又打算等待哪一天?

    剃度师的剃刀在牛皮上“蹭蹭”地磨着。声音吞噬着武则天的心,但是奇迹又出现了,当剃刀在她头上即将挥起的时候,她突然又变得无比坚强,面带微笑,轻松地等待着。剃度师惊讶了一下,她在感业寺里干剃度二十几年了,剃度过无数的尼姑,当一头秀发面对无情的剃刀时,她们无不失声,痛苦、啜泣。而眼下的这个女子,却笑容满面……

    “兹有文水信女武媚,心向菩提,身远尘世,自愿皈依佛道,入感业寺为尼。五戒三宝,业已剃度,法号曰慧通,特度牒证验。”就这样,武则天开始了法号叫慧通的尼姑生活。

    转眼又到了中秋,然而新皇帝李治的中秋节过得也颇不容易。

    “八月癸酉,河东地震。乙亥,又震。”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几个大臣聚集在宫中,召开御前会议,讨论着目前国家面临的一系列问题。李治坐在御坐上唉声叹气:“朕甫一即位,就河东地震。累及众公卿在中秋月圆之夜不得回家团聚。难道是朕无福于天下乎。”

    “皇上可别这么说。”已被新迁为太尉的无忌劝慰说,“河东地震,乃自然使然。况先皇崩逝,神人震动,波及山川。今宜速遣使存问河东,以慰人心。”

    “朕无德,致河东百姓遭此变故。今日是中秋节,河东大地又是如何面对一轮圆月,朕心实在是伤悲啊。”李治抬起龙袖,擦了擦眼泪。

    “我皇真乃仁慈之主也。”开府仪同三司李勣上前说道,“河东百姓遭此罹难,缺吃少穿,皇上可速下圣旨,赈济灾民。”

    “这赈济灾民的标准怎么定?”李治问道。

    “河东地震,墙倒屋塌,二年也未必能恢复元气。宜给复二年的救济粮。赐压死者家属绢帛三匹。”李勣奏道。

    “就依爱卿所言,即刻拟诏。卿可为宣慰使,组织粮米绵帛,三日内起程,赶赴河东赈灾。”李治吩咐道。

    “遵旨!”李勣说完,拿着笏板,转身下殿,办他的正事去了。

    “皇上,”褚遂良拱手说,“年前的事还很多,新皇登基,例应改元,还有册封皇后、后妃、诸王。请皇上下旨,成立一个工作班子,早定大事。”

    “嗯……”李治沉吟了一下,说,“太尉总揽全局,事无巨细,先和太尉府商量定夺。这些琐事,朕就不过问了。这一阵子,朕睡眠不足,常犯偏头疼。”

    褚遂良一听,忙谏道:“改元册后,乃国家大典,何言琐事,陛下说话要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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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众爱卿都回去了,早早安歇,明天还要上早朝。”李治有些不堪其烦,站起来,甩手入后宫去了。

    后宫里,王皇妃早已命人置下酒菜,等候李治。李治吃了两口,连酒都不喝,就到寝帐里躺下了。

    “皇上,”王皇妃轻轻地叫道:“你累了吗?”

    “哎,朕实在是累了,安葬先皇以后,大事一件接一件,河东这次又再次地震。这会儿,又要忙乎册后改元的事。”

    “册后?”王皇妃一直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改元册后的事已经议定了吗?”

    “尚无定议。”李治闭着眼,答应着。

    “臣妾在东宫就是皇上的正王妃。理应跟随皇上入主西宫。”王皇妃推着李治的肩膀说。

    “朕累了,再说吧。”李治翻身朝里睡去。

    “不行,皇上今天得答应我!”王皇妃不依不饶,拉扯着李治。王皇妃是西魏大将王思政的玄孙女,父母皆为李唐王室的姻亲。她的曾祖母就是高祖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同安公主见幼年时的王皇妃长得美丽出众,便将她引荐给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一见,此女果然貌若天仙,当下就把她许配给晋王李治,封为晋王妃。王皇妃从小生活在王侯之家,娇贵非常,养成了惟我独尊、自以为是、蛮横无比的大小姐作风,为人行事从来都是率性而为。这不,求人也不等人心情好的时候再说。

    “干什么你?”李治恼怒道。

    王皇妃一见李治发怒,马上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嘴里还不停地絮叨着:“我出生于世家大族,婚姻……乃先皇钦定。也不曾辱没于你。……你为太子时,我就是太子妃。你如今当了皇上,我理应封后。……你作为一国之君,要讲究良心道德……”

    李治一听她这一套就烦,偏头痛痛得更厉害了,脑子里嗡嗡的,像要炸了一样。他气得翻身下床,披着衣服,走出了王皇妃的寝殿。殿外好一片月色,又新鲜又明亮,空气也好像透明了,到处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治信步朝前走去,不停地用手揉揉太阳穴。贴身太监独孤及和十几个侍卫在旁边跟着,小心地戒备着周围。

    “独孤及,你会作诗吗?”李治微微侧了一下身子,问道。

    独孤及正在后面三四步远跟着,见皇上发问,没听清说了些什么,忙紧步跟上前,问:“皇上,您说什么?”

    李治也懒得再说一遍,他仍就信步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翠微殿前。殿前的花坛里,隐隐飘来玫瑰花的暗香,李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玫瑰还是当年的玫瑰,她的根枝更粗大了一些。虽近仲秋,她仍然有鲜美硕大无朋的花朵,而且还是那么滋润,香气是那么清晰。她在月光下微微地颤动着,使人回想到一种十分宝贵的过去的东西……

    “独孤及,”李治转脸问身后,“你知道现在谁住翠微殿?”

    “回皇上,自从咱们搬走后,一直空着。”

    “咱们今晚就住这儿吧,你叫人打扫打扫,备些酒菜。”李治吩咐说。

    “是。”独孤及躬身答应,着人去办了。

    翠微殿里,李治一杯接一杯地独自饮着酒,已经喝得颈项鼓涨,醉眼朦胧。他的嘴唇轻轻地翼动着,在唱一支饮酒歌--

    一只大黄蜂/可爱又通灵/吾今婆娑醉/梦里共雨晴。

    唱着唱着,多情的李治流下了泉水一样晶莹的泪水。独孤及惶惑地走过去,轻轻地唤道:

    “皇上,您喝多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早朝呢”。

    “什么?我是皇上?我能做到一切事事如意吗?”李治脚步踉跄地起身道。

    “皇上,”独孤及跟在李治的后面,面带笑意地说,“皇上,您是想武媚娘了吧?”

    李治把一只手搭在独孤及的肩上,脚步踉跄,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去。独孤及全力支撑住。

    “独孤及,朕从小就由你照顾着,你最了解朕的心,怎样才能尽快地娶得武媚娘?